《紫青传》 第1章 寒杀 余杭,太明湖畔。 隔着偌大的湖面,黑衣林立,诡气森森,上万鬼卒望着对岸的桂殿兰宫,眼里折射出贪婪的光芒。犹如暗夜里的猛兽,窥伺着肥美的猎物。 紫月翊初初十七岁,身量挺拔,面容无双。但是他眼波无垢,心若璞玉,长身悬于恢弘的山门顶略显稚嫩。兄长不在门中,他紧握着手里晶莹流羽的飞羽弓,眺望着遮云蔽日的鬼宗大军,喉头微动。 紫月翊少年得意,三年前已达微元巅峰,比肩当世正道境界三大宗师。可犹如闭门造车,他虽天赋异禀,却从未见识过江湖的腥风血雨,尔虞我诈。 尤其是他没杀过人。 鬼宗修邪,不同于名门正统,可贪婪和欲望与日俱增。紫月门对抗百年,早与鬼宗成为不死不休的宿敌。 紫月翊看着蠢蠢欲动的船只,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与站在最中央的黑衣鬼面人对视而去。鬼宗宗主骅逊,年近五十,经营鬼宗近十年,嗜血嗜杀,惨无人道。 骅逊同样审视良久,抬头指着那白衣少年,冷冷说道,“听说天下三大至宝,紫月门秘密收拢其二,只要今日攻下紫月门,打开武库,我鬼宗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骅逊身旁站着一个奇高的瘦削身影,那人生的眉眼舒朗,煞是清秀,偏偏一双下三白眼,让人看着很不舒服。那人极薄极淡的唇线微微开启,回应道,“即便紫月离不在门中,可紫月翊是天才,鲜有人知其全部,困兽犹斗,不可大意。” “初出茅庐而已。”骅逊从面具后发出一声轻嗤,指着最前面以铁索捆绑的玄乌战船,发出了冰冷的命令,“人海战术,后退即斩,今日我誓要上岛!” 子月岛边缘,紫月门弟子听着突然吹响的号角,看着围攻而来的黝黑船只,吸了口凉气,纷纷亮出武器,严阵以待。 紫月翊暗暗沉下一口气,握弓的手已经洇出了汗。他明白眼下紫月门群龙无首,面对几倍之数的鬼宗,每个人都需要破敌的勇气。他收思凝神,默念心法,手心慢慢聚拢起一团寒光。 他修长的手指搭弓,琉璃一般的弓弦上慢慢生出了三支剔透的羽箭。 箭啸如虎,破空而去,“噗噗噗”三声,准确的射穿了最前方扑上来的凶恶鬼魑,十几人倒下,那箭却不曾沾染一丝血滴,化作一缕青烟,瞬间回到他的手中。 “这弓是极品。”骅逊歪了歪头,扯动嘴角。 顾霄个头高,他背着手盯了紫月翊良久,自言自语道,“他射箭并没有用眼睛。” 紫月翊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灰色人影,也许是熟悉的气味,紫月翊并未回头,而是有种被突查课业却不合格的羞愧感,他吞了吞喉咙的唾液,挺拔的脊背弯了弯,手上的弓弦松动了些许。 “翊儿,这不是你的试炼场!你躲在兄长的背后太久了,生死存亡之际,岂能容你妇人之仁?” “可是姑父……我……我没有杀过人。”紫月翊艰难的说出这句话,头低的更深了。 子月岛边缘,被箭射穿的十几人竟捂着胸口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望着偏离心脏少许的箭洞暗暗庆幸大难不死。 “你可以不开杀戒,可是紫月门的子弟怎么办,余杭的百姓怎么办?他们……会死。”霍秋白指着余杭城里硝烟弥漫的各处,指着孤岛边缘几多负伤的弟子,看着冲杀在最前面的美丽妇人,他突然伸出手去,坚定的握住了紫月翊的手。 神奇的是,那把神弓竟碎作点点银光,重新凝成了一把半寸宽三尺长的琉璃剑,轻羽流泻,金光溢彩。 霍秋白握着紫月翊的手腕,剑尖往下一指,说道,“正道亦有杀道。保家、卫国,护爱。剑存于心,人剑不离。” 紫月翊眼中迷茫的神色渐渐消退,其实姑父早已把毕生所学尽数教于他,可是他知道自己与姑父的差距仍然是天堑。不在修为,而在道心。 霍秋白说罢,松了手,人影一闪,手执一把普通的剑,很快杀入人群,与那美丽的妇人紫白薇并肩作战。紫白薇抬头爱怜的看向迟迟未动的紫月翊,叹息道,“他也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啊。” 紫月翊低头打量着手中的剑,望着太明湖面上慢慢涌起的血色,眼神渐冷,心府渐寒。他重新抬起头来,天色忽暗,北风突起,白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呼啸,卷走了他最后一丝怯懦。 太明湖的水突然狂沸不止,万浪打船,连接船只的铁索齐齐断裂,浓稠的黑云仿佛被阳光刺入,惊慌失措的上万鬼卒眼里突然闯入了一抹白影和数不清的剑光。 …… 太明湖的水被血腥浸染,漂漂荡荡涌向远方,属于鲜血的腥味弥漫整个余杭。 日升月落,三天三夜,紫月翊挥下最后一剑,最后一个鬼魑倒入湖中。尸飘湖面,却迟迟没有浮动,放眼望去,层层叠叠的尸体堵塞了码头,宛若巨大的红色染缸。 太明湖面,伏尸上万,黑色的衣袍和着血飘在湖面,像被秋风刮向湖面的落叶,污浊而黏腻。一万五千鬼宗军只退走了三千余人,而紫月翊的身后,站立的门人已不足百人。 紫月翊悬于湖面中央,脚下是尸山血海。血雨着墨,红衣飞乱,他双目通红,头发飘散,杀意未减。他的剑依然端的笔直,直到姑姑紫白薇飞过来卸下他手中的剑,轻唤,“翊儿,你做到了,他们……退了。” 紫月翊仿佛从噩梦中突然醒来,可是他的耳畔依然回荡着利刃划过血肉的声音,眼睛里皆是被血染红的湖水,腥臭刺鼻,他再也忍受不住,飞身落地,月盈消散,他蹲下身去呕吐不止。 紫月翊回去七日难以进食。他似是一夜长大,又或者是性情大变,少言寡语,傲然绝尘。 他把自己关进静室足足两个月,再出关时,他的境界已破极乐,九州八荒最有威望的怀谷榜赫然多了一个名字,“七云踪”之首,武厉——紫月寒。 他的名字之后有两句批语, “魑魅魍魉祸人间,厉为杀道成修罗。 饮血万鬼,锋芒无极。武道之巅,孤寒不胜。” 第2章 羽灭 东邱蓬莱,世外之境,青峪。 祥和安宁的除夕之夜,除祟的爆竹声刚刚停歇,羽青正在榻上酣睡,却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摇醒。十三岁的少女茫然的睁开眼睛,眼前是阿娘惊慌失措的眼睛。不及反应,她的耳边便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和凄厉的哀嚎。 “青儿!”羽笙又摇晃了下羽青。 “阿娘,这……怎么了?”羽青透过窗户的白纸,仿佛已经感觉到了炙热火舌的逼近,她惊惧的往后缩了缩。 羽笙听到院门骤然倒塌的声音,来不及解释,飞速的夹起羽青往黑咕隆咚的厨房跑去。厨房的角落是个米缸,羽笙把米缸搬离,掀开一角地砖,下面竟是个暗道。 羽笙把手里的戒指和一枚金针塞进羽青的小手,再开口便已哽咽,她把只穿一件单薄睡袍的羽青放进幽暗潮湿的密道,跪下身,捧住羽青的发顶,哆哆嗦嗦的亲吻下去,眼睛一闭,一串泪珠流落到羽青发间。 羽青后知后觉的感到一种决绝的哀伤,她反手抓住羽笙洁白的衣袖,害怕的问道,“阿娘,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要丢下青儿一个人,这儿好黑,青儿怕黑,还怕老鼠……” 羽笙抬起头,紧紧的咬了咬嘴唇,第一次严词厉色,“青儿,天大地大,逃出去,活下去!以后阿娘不在,你要勇敢,坚强……” “不……阿娘,你要去哪?”羽青惊呼,“阿娘,我怕……” “记住阿娘说的话!”羽笙的声音陡然高亢。随即,她绝然的扭过头,扯掉羽青的双手,挪过一角的地砖和米缸把暗道封上了,羽青眼里只落下火光里的最后一抹白影。 地砖一合,隔绝了外面的腥风血雨,羽青痴痴的仰着头无力的哭喊拍打,直到双掌渗血声音嘶哑,最后蜷缩在密道的角落,抱着双腿缩成一团。她不敢离开,总还奢望着阿娘重新掀开那石砖,抱自己出去。 羽青在不见五指的地洞里不知道待了多久,好几次哭累了昏昏睡去,又猛然惊醒。直到周围的一切都冷下来,密道的另一头折射进来一缕弱光。她摇摇晃晃的扶着墙站起来,心怀希冀的往光的方向走去。 羽青灰头土脸的从密道中爬出,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她身着一袭脏污的白袍,伶仃的立于废墟中,愕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整个山谷游荡着挥散不去的浓烟,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槁木死灰,烟熏火燎的气味宛若鬼魅,放肆的冲击着她的五官。 尸陈各处,鲜血淋漓。一朝避世桃源毁于一旦。 是血洗,屠杀,灭族。 羽青赤着脚茫然的往前走了几步,这里竟是谭秋姑姑的院子。焦土瓦砾中,有一丝绿油油的光蜿蜒而动,跟上了她的脚步。 “程婶……阚叔……刘阿爷……”羽青目光呆滞,沿着青峪唯一的石子路往前走着,她全然忘记了阿娘的嘱托,她只想回家去,去找阿娘。 “快跑。”路边一个微弱的声音止住了她的脚步,隔着烟雾,她看不清那人样貌,只感觉是个比自己高半头的男孩子。 那男孩双眼布满红丝,瘦弱不堪,他紧张的回过头看了一眼羽家的方向,着急的冲羽青摆手,“你,快跑。躲起来!” 男孩说过几次之后住了口,因为他对面脏污瘦弱的女孩子眼神十分怪异。虽然她的脸很脏,可是那双眼睛里的茫然、绝望、可怜、凄冷种种复杂的情绪烧灼着他的心。 “云儿!”远处传来一个寻找的男人声音。那叫云儿的男孩猛地缩了脖子,无措的交叉着双手,最后看了羽青一眼,才慌慌张张的往声音来处跑去。这时,羽青倒看清了那男孩后背的衣服上溅满了血。 羽青宛若一条自投罗网的鱼,她出现在家门前,看向院里。一个奇高的黑衣鬼面人感觉到了她的气息,回过头来,面具后的眼睛里泛着幽幽红光。他的手执着一把剑,而剑的那端正插在地上白衣女子的胸口。 阿娘面目平静,独独没有闭紧眼睛,柔婉的弥留之光里不知道有没有带走女儿最后的身影。羽青好似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哭泣,疼痛由心及身,她怔怔的对视着鬼面后的双眼,好像在用力的记住每一丝痛觉。 鬼面人手一张,剑回到了他的袖子里,他拖着黑紫色的光影往羽青身前逼近。居高临下,那人的身形把羽青遮了个严严实实,只是这种气势的压迫,羽青已然难以挪动脚步。 “漏网之鱼?”鬼面后的声线平稳清澈,浑不似地狱魔鬼般的可怖。他伸出一只奇大的手捏向羽青的肩膀。 羽青不躲不缩,汲取了内心最后一丝勇气,手心里的金针弹射而出,直奔鬼面人的内关。鬼面人随手一挥,轻嗤一声,把针扫成了一缕飞灰,可当他再度低头时,却看见那女娃的嘴角洇着一丝蔑视,或者更像一种诅咒。 羽青不慌不忙的拿出戒指套在自己的食指上,戒圈蓦然收缩,荧光忽现。她伸出手指,指向头顶的人,说道,“羽华未灭,灵女诅咒,你将永生永世受尽苦楚,不得善终!” 鬼面后的人眉头一皱,他突然觉到内关处麻痹如木,他低头看去,那金针早化作一缕金光,诡异的钻进了他的血管。他飞速的自封经脉,遏制毒气的钻入,尝试逼毒。 “不要枉费功夫,这毒无解。”羽青轻蔑道。 鬼面人果然失败,他略探气海,尚未感知到厉害,才猛然逼视羽青,低声问道,“你也姓羽?” 羽青不置可否,眼角终于流落一串眼泪,她往羽笙的方向看去,低低的翕动嘴唇,“阿娘,等等青儿……” 鬼面人的身后,几个黑影人迅速拔刀。羽青紧紧的闭了眼睛,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既不能同生,她亦不愿苟活。 黎明还未全部苏醒,谷巅之处照射进第一缕朝阳金光,环山的密林中忽然有鸟兽齐齐哀鸣。 羽青身后发出一声炸裂,绿光乍现,迷雾遮住了她的身形,一双金瞳隐在光中忽闪忽现,空中游荡着轻微又细密的“嘶嘶”声。快要逼近的黑衣兵卒惊恐的抬头,遥望半空。 突然,浓雾中探出一道浑圆冰冷的绿影,卷过羽青的身体,一声啸吼通天彻地,罡风如刀,飞沙走石,令人目不能视。随之,一阵巨大的穿梭声骤起,绿光陡然消失。 待眼前迷雾散尽,院门处只剩了空空荡荡。 五日之后,羽青于海面上醒来,她躺在一个巨大的透明气泡内,气泡边缘浸染着鲜红的血,独独她的身上未沾染分毫。她茫然的看向气泡旁边,她被一截庞大的鳞背白腹圈圈环绕在怀中,最顶端悬着一双巨大的金色瞳孔,额间一枚红印忽隐忽现。 羽青歪着头看了它很久,才轻轻的喊出了它的名字。 “碧游……” 第3章 夜临 中原汴州城郊,莫邪宫。 夜楚云痛苦的蜷在床内,双手紧紧抓住胸口,沉浸在梦魇中醒不过来。 火舌肆虐,夜楚云苟着瘦骨嶙峋的脊背被烟呛的咳嗽不止。他虽先天不足,可是感官倒比常人敏锐数倍。修罗场内,他的耳边是惨叫和刀剑划过皮肉的声音,眼睛里仿佛被血糊了满眶让他不敢睁开眼,鼻子里充斥着血腥和熏烟……他颤抖着双臂,紧紧抓住了身旁男人的袖子, “父亲,求你……不要……不要再杀人……” 夜回天低头,冷漠的看着他,满眼的嫌恶,一只手猛地掰开他的手,另一只手钳住他的脖子,迫使他抬起头来,“你是我的儿子!莫邪宫的一切将来都要交付你的手中,睁开眼,看清楚!” 夜楚云抗拒的闭眼摇头,“不,不……” “睁开眼睛!”夜回天命令的声音令胆小的夜楚云猛的一哆嗦,他迟疑的睁开一条眼缝…… 一个原本温馨的小院被火舌吞灭,火光中,一个奇高的黑袍鬼面人影挥剑下去,半截剑没入了白色女子身影胸前,鲜血扬了三尺,直直的涌进了夜楚云的心底。他疯魔了一般挣脱掉夜回天的钳制,哭喊着往院门外跑去。 夜楚云跌跌撞撞的走在青石路上,心里是无尽的灰色,他浑身被恐惧浇透,眼前的烟瘴如同瞳孔里生了白翳。他想回家,他想母亲。 突然,他从浓雾里听到了极轻的脚步声,他疑惑的抬起头来,看见了一个很瘦弱的小女孩,女孩的样貌看不清,可是她的眼睛里是比他更甚的绝望和孤独。她裹在一袭脏污的白袍子里,直勾勾的往那个血腥的院子走去。 “你快跑,躲起来。” “别去,你快跑!” 夜楚云很着急。 女孩一动不动的呆望着他,一双眼睛忽然化作莹莹蓝瞳,嘴角一勾,直直的抬起手,指着他轻笑道,“你该下永劫地狱!” 夜楚云心间猛烈抽痛,好似引发了自小的弱症,他睁开眼睛,发出了两声快要气绝的呼吸,撑着床板坐了起来。 月明星稀,照在他的窗棂上,窗外风的沙沙声他都听得异常清晰。他抚着孱弱的心脏,一身睡袍被冷汗浸湿。自那个山谷回来,他便夜夜梦魇,肆虐的火海和那个不知生死的女孩都成了压在他心口的巨石。 忽然,几声低低的哭诉和争吵落进了夜楚云的耳朵。 夜楚云沉寂的坐了一会,才缓缓起身,往父母的寝殿走去。他害怕那里,可是他更害怕母亲哭泣。他行在寒凉的夜里,十六岁的身板单薄的像随时能被风卷走。出生即弱,母爱大于天,母亲为他几乎操碎了心。 争执声越来越激烈,夜楚云开始在花园里小跑起来。他急促的闯入院子,昏黄的寝室内,微弱的灯光在窗纸上打下了两个剪影,他们在靠近,在争执,在抢夺着什么东西。 突然,熟悉的“哧啦”一声猝不及防的落入夜楚云的耳朵,仿若晴空惊雷,劈中了他的灵魂。窗纸之上,一道血溅上,流落,其中那温婉的身影抬起手捂住了脖子。 “阿菁——” “娘!!!” 夜楚云魂飞魄散的推开门,眼前的一幕让他耳边铮鸣,嗓子干涩。随即他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温热而黏稠的血泊中。 莫邪宫很快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气氛中,最为和善的女主人突然横死于正月十三,宫主终日酗酒暴虐无状,一日已经砍死了十三个奴仆。更奇怪的还是小少爷,精神恍惚,终日握着一把尖刀,已经在自己胳膊上划下了十三道刀口,嘴里不停地念着“这是诅咒,是报应。” 三日之后,宫主夫人大殓,暴雨狂注,灵堂之内突然爆发出宫主夜回天凄厉的惨叫。 夜楚云拿着一把带血的尖刀慌不择路的狂奔着,这里的林子不算密,坡不算陡,可是在狂风暴雨的夜里,艰难而泥泞。他听得见背后许多人在追,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逃,即便逃过性命,他也逃不过宿命。 一道黑暗的陡崖阻止了夜楚云的慌不择路,他浑身是泥,瘦骨嶙峋,风雨摧动飘摇不止,狼狈的如同丧家之犬。 听清楚身后快到眼前的脚步,夜楚云心内一声冷笑,竟挺直了脊背,刚直的立在了崖边。 “少主,请你跟我们回去!”白修的软剑拔了半寸,他从未把这孱弱的少主人放在眼里过。 夜楚云苦楚一笑,闭眼抬头,让大雨把脸上的脏污冲刷掉。母亲的棺椁前,他趁父亲酩酊大醉时,挥刀而下,可是他却没有胆气结束父亲的性命。 “回哪儿去,我不想回到那吃人的魔窟……”夜楚云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宁愿,去往……地狱……” 夜楚云扔了手中的刀,低下头,无力的垂下肩膀,双手捂住眼睛,伴随倾泻而下的雨流,嚎啕大哭,最后又变成狂笑不止。 他恨这罪恶的世间,恨生养自己的罪恶之人,恨自己的无能…… 可是,他还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死。 夜楚云的哭声笑声戛然而止,他突然扭头,看着脚底吞噬掉黑暗的“深渊”,一跃而下…… 第1章 上原听书 大安六十四年,初春三月,上原街头。 溪涧茶楼,正值春暖,这茶馆的老板很会做生意,在茶楼的二楼辟了一处楼台,请了一位当地有名的说书先生说书。 茶楼门口支了篷子,摆了几个大桌子和十几条凳子,愿意坐下来听的,付一壶茶钱。不肯出钱的,随便待在哪个角落,也没有人赶你。 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街上人烟稀少,倒是这溪涧茶楼外聚着不少人,足可见这位说书先生讲的很是热闹。 这街与一条小巷的岔路口,一棵大槐树下的石板上,坐着几个少男少女,一色的白色修袍。 许是被这说书人说的内容吸引住了,几个人坐于一处,饶有兴趣的听着。 “说,自古正邪不两立。正道沧桑,魔障横行。鬼宗自不知生于何年何处,只知魔功贪婪,多为吸食,诡秘非常。常常骚扰诸门,劫掠百姓,十分难缠,常被称作‘魑魅魍魉’。” “七年前,鬼宗骅逊设诡计入侵江南,妄图侵占天下第一门紫月门。 太明湖上,十七岁的紫月寒一人当先,手执一剑,率众阻击。 历时三天两夜,斩杀上万鬼魑,说那鲜血横流,太明湖上百里之内被血染红,腥臭百日不散,鬼宗余孽自此再不敢踏足江南。” “紫月寒一战成名,两月之后便登上怀谷阁的修为榜,一直稳居榜首,傲视群雄。 可他性情孤傲,极少出世,江湖对他的了解远不如他的兄长,紫月门的门主——紫月离。” “紫月离名满江湖,亦在‘八云踪’之列——贤知。八云踪其余七绝均是某一道达山巅,唯有紫月离,用了一个‘贤’字。 紫月门如今依然鼎盛不衰,紫月离功不可没。紫月离其人,生的翩翩儒雅,玉树临风,江湖多少女儿为之倾倒……” “听说紫月离三十二三,弟弟紫月寒二十有四,至今均未婚娶,也不知道什么姑娘有此等之幸啊……”楼下,有人开口说道,旁边有人小声附和。 “紫月离生来极慧,十四岁挑起了紫月门的担子,慧眼如炬,心有准星。拓西蜀,赴西域,走燕回,行商济民。平治内部之乱,造福江南百姓,缘合边域诸门,五湖四海无不尊崇,莫不敬仰……” “若是我也生在江南余杭就好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着粗布麻衣,靠在墙角自言自语的叹道,“景美富庶,还有大门坐镇。” “东邱也不错,虽不如江南富足,但自由无束,有生计可活……”年轻人旁边有个叼着一袋旱烟的老头说道。 那年轻人瞥了一眼老头,不以为然的摇头笑了笑。 “紫月离秉承了百年前紫月玄掌门的遗志,穷力抵御鬼魑。 骅逊初战近乎全灭,却贼心不死,虽不敢再入江南,依然携众多鬼宗余孽骚扰荒泽其他各地,诸多道门和百姓苦不堪言。” “鬼宗有那么可怕吗?”年轻人嘴里带了丝轻蔑,淡淡的说道。 旁边的老头突然站了起来,侧过身,摇了摇左边一条空荡荡的袖管,厉声说道, “这就是鬼魑的杰作!我那可怜的妻儿,都是死在那帮天杀的魑魅手里!” 年轻人被吓了一跳,看着那老头的袖子和满脸的怒容,嘀咕了一句“有毛病啊”,一脸嫌弃的走到了另一个角落。 老头站了一会,收了烟袋,无力的靠在了墙上,叹道, “可怜身已老,报仇再无门啊。” “太明湖一战紫月门亦受重创,当时不知何故紫月离不在门内,归来以后便养精蓄锐重整门内。 鬼宗元气大伤,但鬼宗功法及教义便是强取豪夺,贪婪无度。鬼宗身居幽暗密林,狡兔三窟,极难追缴。” “鬼宗最好劫掠商队。那时,江湖上忽然传出一小道秘闻,有一西境商队入得中原采买,黄金珍宝秘籍不计其数,即将西去归国……” “听说西境人褐发碧眼,生活奢靡,喜好珠宝绢绸,尤其喜欢东陆之物。”大槐树下,有一个姑娘开口说道。 这姑娘不过十七八岁,脸色蜡黄,眉眼低垂,塌鼻阔脸,实在不算好看,还由内而外透出些病气恢恢。 这几个少年来自上原山流溯门,这女孩排行第六,名唤沈青。 “师姐,你如何知道西境人喜好?”旁边一个十三四左右的少年问道。 此少年名叫林华,生的团子脸,不算太高。虽年纪不大,但很是老成持重,眉宇之间带着一股子正义侠气。 沈青抬头轻轻的戳了林华脑门一下, “都说了,多去藏书楼读书,不能行万里,但可识万物。” “咦,我是看不得,我感觉那些字如同招魂符,看一会就把我的睡魂勾出来。还是说书好……” 沈青的后背上倚着另外一个小姑娘,生的单薄清苦,好在眉眼清秀,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跟沈青半嗔道。 这姑娘排行第八,名叫秋霜。 沈青扭头,怒其不争的看了秋霜一眼。她虽只比秋霜大三岁,显然是个操心懂事的,却也是心软的, “好,师姐看了,经常给你讲。” “就知道六师姐最疼我!”秋霜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 “真是给你惯得没边儿了!” 他们旁边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长身而立,眉眼俱明,样貌憨厚,眼神锐利的扫了秋霜一眼。 秋霜忙的坐直了身体,扁了扁嘴,“下山玩玩罢了,大师兄又这么严肃。” 程江知晓师弟妹们一向怕他,一怕便会有距离,偏偏他还是个不会说玩笑话的耿直脾气。 眼见刚才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他心叹一声,不自觉的往后站了站。 沈青抬眼,心思一转,玲珑八面, “这次下山,便是师兄求的师父,师兄哪里严肃了,明明就是最疼你们!好了,快些听书吧,好听的要来了……” 秋霜跟林华瞬间兴致盎然支起了耳朵,只有程江意味深长的瞥过沈青头顶。 这个角度看过去,沈青垂肩低眉,怜若池荷,温婉若水,早已盖过她样貌丑陋的缺憾。 “果不其然,骅逊饥渴难耐,便亲率几队鬼卒探听到西境商队的路线,悄悄跟上…… 骅逊贪婪也算心思缜密,他先派了两支小队假意先后与商队相遇,探知底细……” “很快,他的探子回禀,‘对方果然是西境人,他们黄头发,绿眼睛,说话叽里咕噜呜呜啦啦,幸亏里面有个老马通两语,说他们这次采买的东西价值五万黄金,还有秘宝和一绝世美人……’” 说书人分饰两人,换了个嗓音十分滑稽,引得下面听客哄堂大笑。 “这老马倒热心,底细给兜了个干净。”秋霜轻笑。 沈青眼睛一弯,眼角一颗若隐若现的泪痣。 “哪里是热心,那是催命呢。” “骅逊好色出名,黄金、秘宝、美人,可谓是桩桩扣在他的心尖子上。 他继续问探子,‘那你可见到老马说的三样?’ 探子忙的点头,‘小的绕到后方看过了,箱子足有三百箱,掏出来的都是黄金珠宝,还有几个高大威猛的人看管着一紫皮鎏金箱,八成是秘宝……’ 骅逊继续问,‘那美人呢?’ 另一支探子也来回禀,‘美人身段,绝美!’ 骅逊这便放下心来,跟了半路,终于在商队即将进入西域荒漠时动手了……” “那些西境人惊恐无状,怪叫着些听不懂的外文,丢下银箱便跑! 鬼宗喽啰们开箱一看,俱是金灿灿的黄金,顿时腿软的走不动路。 骅逊贪婪,继续追着西境人护送的紫金箱而去,那些护卫看着高大精壮,可没过几招便落荒而逃。 骅逊亲队下属打开紫金箱,里面竟是些世所罕有的冷兵异甲……” “哼,若骅逊此时收手,想必可保鬼宗三年吃喝,实力倍增。真是豪赌啊……”沈青自言自语道。 秋霜惊异的看向她,“师姐,箱子里竟都是真的?” 沈青嘴角洇着抹笑,示意秋霜继续听。 “商队同时护送走的还有一顶垂云暮纱的轿撵,那轿撵中坐着一人,白衣飘然,长发如幕,暗香萦绕,透影而观,属实绝妙。 骅逊于暗处蛰伏多年,虽说掠取美女无数,可哪里见过这等天姿佳人,便是一眼,即让他不得到不罢休……” “骅逊只带一支五十人小队狂追三十里,最终在一僻静山林,发现了那顶轿撵。 美人依然端坐其中,骅逊双眼放光,手擎一剑,径直挥向撵前垂纱。 纱云而落,美人抬眼,露出了真容,真真是出尘之姿,绝世之容……” 顿时,人群里出现了不小的议论声。 离此不远的酒楼二楼雅间,一个紫衣男子手握酒壶,忍不住轻笑一声,眼神却时不时挪向大树下的几个少年。 “榜书有评,百年内容貌之最,寂云之帆,建威广宣,剑绝之圣,紫月双杰,颜柳之瑜。此六人一死一残一匿一谜,便只剩紫月门兄弟二人。”程江突然开口。 “我倒觉得,师父的容颜才真真绝顶。”沈青淡然一哂,托着下巴憧憬道。 程江轻笑一声,由衷道,“师妹慧眼。” “所以说,那撵中美人到底是谁?”秋霜满心疑问,着急道。 “话说骅逊狂奔三十里,追到此时已是三更,月明星稀,打在轿中人身上。 那人额间一痣,眉眼含笑,温润如水,发垂及膝,手握一青瓷玉笛,款步下轿。 虽是男子,可比女子容颜更甚。正是紫月门门主,紫月离!” “早就听说紫月门双杰貌比潘安,竟会让骅逊看差了眼。” “这骅逊,果然是蠢……” “骅逊自知中计,不敢恋战,急速而退。 而早前商队逃走的褐发碧眼的西境人突然从四面各处窜了出来。假发一摘,瞳色一除,那些人都是谁? 凌云阁座下二长老萧何在、景泰门掌门景彦、御龙堂堂主赫秋涟,燕回朔方门大弟子格尔兀、雁鸿门掌门关山岳等等……” “这怕不是英雄大会吧……”人群中有人听的亢奋不已,不由得喊出了声。 “怎么没有天下第一紫月寒?杀那骅逊,怕是他一人足矣吧?” “都说‘杀鸡焉用牛刀’,这次围剿,齐聚了十大门派的四大掌门,已经足够了! 有了此前的分而破之,鬼宗气势早无。可骅逊鬼宗术法已达鬼殉,差不多接近正道极乐境。 有四大掌门联手,竟不能将他擒拿……” “骅逊没有等到后援,困斗许久,最终强行开始了魔道至高禁术‘血魔阵’。献祭所有的鬼卒性命,吸尽他们功法血肉,拼得一线生机,负伤逃离。 鬼宗从此隐匿深谷,这才有了这六年的太平岁月……” “好!” “痛快!” “不愧是紫月门主!” 人群中有人听的慷慨激昂,不停的拍手称好。 大槐树下,林华点头感叹道, “我也想有一日能功法大成,济苍生,护天下!” “可那骅逊跑了,万一哪天他又出来祸害江湖怎么办?” 秋霜皱了下那愁苦的眉头,忍不住说道。 “骅逊回去没多久就死了。鬼宗早就换了宗主,名叫孤枭。”一旁站着的程江接话。 “孤枭?” 沈青低垂的眉眼轻动,若有所思的重复道。 “骅逊那么厉害,为什么回去就死了呢?” 秋霜挠了挠自己的兔子,锲而不舍的问道。 “魔族功法诡秘,多吸食旁人功力化为己用。 但是人修炼的躯壳好比一个碗,骅逊功力已经快到巅峰,他用了‘血魔’禁术,吸收了那么多不属于他的东西,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我猜想,他无法掌控体内之力,会被反噬或者爆体而亡……” 沈青揉了揉秋霜的发髻,解释道。 程江惊讶的看了沈青一眼,林华更是敬仰不已,不由得说道, “师姐,你在武功上的见解这么独到,只可惜……” 沈青看着林华又一副惋惜的模样,斜飞他一眼, “如何?我武功差,当不得你们师姐?”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林华慌忙改口。 “只是为师姐可惜嘛。六师姐是我们之中最聪慧的,看书抄经过目不忘,可没想到气脉阻滞,竟习不得武功……” 沈青干巴巴的笑了笑,不自觉的抚了抚手上的九曲镯,心里泛起一丝惆怅。 人人皆道,功到自然成,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体内的经脉始终没有回应。她不过比普通人身法轻盈,多些力道而已。 就连去年刚进门的六岁小师弟,感觉都比她有慧根。 茶馆处,说书人今日的书已经接近尾声,惊堂木一拍,楼下响起一阵叫好声,不停地称颂紫月门主。 四个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林华瘦小的身体抱了剑,感慨道,“真想看看天下第一门。” 秋霜伸了个懒腰,愁苦道,“真想看看紫月门双杰到底生成什么模样。” 沈青收回思绪,无奈的看了二人一眼。 程江走上前来,“坐了半日什么正经事没做,难得下山,我寻处客栈,先安顿下来。” 林华郑重的点了点头,“城西李员外家说连日闹鬼,我们得帮他‘驱’一‘驱’……” “所谓‘闹鬼’,不过是心中有鬼。大门家宅里,惯是欺良怕恶。十三房小妾横死三人,谁能不疑?”沈青轻嗤。 “所以,驱鬼是托辞,否则怎会派你们几个来?”程江压低了声音,调侃道。 他自以为幽默,不曾想一转眼,三个人的眼神皆幽怨而愤懑,他只好默默的背过手,端起了大师兄的庄严。 四人慢悠悠的离开,沈青落于最后。 她的身板有些羸弱,可单从背影看却是生就一副美人骨,脖颈修长,双肩略耷,肩胛骨高高耸起,曲线柔美,像是一对展翅欲飞的蝴蝶。举手投足,有一种宽大的弟子衣袍也遮不住的体态美。 那处酒楼窗口,紫衣男子已是微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的敲着酒盏。 他紧盯着沈青的背影,修长的眼睛眯了眯,自言自语道, “骨相极好,定是个美人儿。” 第2章 紫衣花贼 四个人走进了附近一家客栈,伙计见四人衣着不俗,料定是附近山上修行之人,忙不迭的笑脸相迎。 程江说要两间上房的时候,沈青出声抗议,“不行,我要单独一间。我不习惯与人同睡。” 一旁的秋霜委屈的哼哼,“六师姐,师父平时就偏疼你,我又不打呼不磨牙,与我同睡怎么了……” “师父说了,钱不用省,出门在外不能委屈。”沈青据理力争。 “三间好了,秋霜,师姐可能不太舒服,你让着点儿。”大师兄对旁人俱是严厉,对沈青却是破例。 秋霜:“……” 伙计前面引着,沈青进了房间,连声称困,很快关了门,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沈青进了房门,听得外面三人散去,在床上坐了下来。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铜镜,精美小巧,按上了侧边上的机关,里面竟别有洞天。三层匣子,装着各样的装扮物件。 她从里面取出一团状若泥膏的东西,对着镜子仔细的“修补”了一番。 过了一会,她呆望着镜子里那张丑陋无盐的脸,眼睛里完全不似人前的神采,漆黑的眸子里有些黯然。 随后,她又低头看了看,挽起袖子,把那黑黄的泥膏均匀的涂满了双手、腕子、小臂,她手腕上有个细细的九曲镯,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冰凉,蜿蜒一动,竟然“活”了! 镯子的一端有双眼睛蓦然睁开,镯身一圈圈的从她胳膊上绕了下来,化作了一条黑黄的小蛇。 它吐了吐鲜红的信子,爬到了锦被上打了个滚,拉长了身体,像伸了个重重的懒腰。 沈青失落的脸上重新恢复了些神气,嘴角一勾,伸出指头戳了戳那冰凉的蛇身,嗔道, “真是个懒散的傻长虫。” 那小蛇立起身来,眼睛里皆是不满。沈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甜果,它摇头摆尾的迎了上来,一口把那果子吞了下去。 沈青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 “你说你,每次这么生吞,能知道那果子的味道吗?” 那傻长虫愣住了,好像醒悟了一般,歪了歪脑袋,窜进了沈青的衣服,里里外外蹭了一圈,又失望的钻了出来。 “真是个大馋虫!可惜,那是最后一个……”沈青点了点它的额头。 小蛇重新爬上了她的手,呢喃的蹭了蹭她的手掌。沈青微笑着搓了搓它“勇武”的脖子。又玩闹了一会,小蛇重新攀上她的腕子,化作一个丑陋而朴素的镯子。 洗了澡,天还大亮着,沈青感觉额头突突的,脑子里也不太清明,这么久的体寒之症丝毫没有好转。她抱了被子合着中衣躺在软乎乎的床上迷迷糊糊。 这一睡,便睡去了两个时辰。 咔—— 一声极细微的木头开合的声音。 碧游机警的从黑暗中探出头来,一双晶亮的眼睛对着窗口。 沈青并未睡熟,睁开眼发现天已垂幕。大师兄体贴入微的想让她多睡会,径自带着俩跟屁虫去了城西。 这间客房有点偏,沈青刻意选的,唯一的窗户背后是一条死巷,人烟稀少,很安静。 此时那窗户口上,竟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沈青自恃稍有点底子,对付个毛贼还不成问题。她轻轻的按下碧游的头,眯着眼仔细盯着那窗口,从袖子里摸出两根银针,屏息以待。 窗户被推开了半扇,那黑影一闪灵巧的钻了进来。那人脚下轻快,竟没有一丝声音,在黑暗中踱向了床边。 那人半个身体向前探过来,就是此刻—— 沈青一下子坐起,手里的银针向着那黑影的面门甩了过去。 那黑影略一偏头,针竟然径直飞过,“笃笃”两声插进了窗棂上。 沈青吸了一口凉气,待再要摸针,那人影像鬼一样闪到跟前,飞速的在她肩上点了两下,一股子劲力戳的皮肉生疼。 沈青再想动,却发现动不了,也喊不出。只好暗道一声“不好”,以为是个小飞贼,没想到遇见高手了! 她右手袖子下,镯子化蛇,频频焦躁的扭动,吐着信子,伺机而动。 黑暗中的人发出一声轻笑,俨然沈青的举动早已落入他的耳中。 他在沈青面前捏了一个诀,指尖燃起一团紫火,微微的火光掩映,沈青的身影隐在床幔的暗影下,他看不真切。 但是沈青却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此人竟生的如此好看! 脸的轮廓分明,线条浓重。两道长眉入鬓,目光幽深。眼睛修长微弯,嘴唇微抿,嘴角勾着一抹笑意。泼墨似的长发毫无束缚的披在身侧,这一笑,面上如桃花般绽放。 “小美人儿……” 沈青被封着穴道,后背不自觉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这怕不是个淫贼…… 这人轻挪了几步,沈青睁大了眼睛, 你别过来啊,别过来! 镇定,敌不动我不动。 那人近身前来,身上幽气如兰。脸上满面春风。 不过,这男子今天可能运气不好。 等他捏着火走到床幔前,看见一个蜡黄饼子脸,倒眉三角眼,扁塌的鼻子,嘴唇都干的快要起皮的丑丫头时,手上的火剧烈的抖了抖,灭了。 他站在沈青的床头沉默了一刻钟,怕是在反省自己为什么会有看走眼的时候。白天看她的背影明明是个美人胚子,可这张脸…… 到底是哪里不对? 好久的沉默。 两人一蛇,各怀心思,一动不动的僵着。 直到廊上响起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沈青像等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睁大了眼睛,那人终于挪了下脚步。 眼前又一阵微弱的光,一张脸蓦的凑到了沈青脸前,温热的呼吸直直传递过来。 眼角飞扬而上,在光的映射下,瞳孔边缘隐隐透出些紫,妖而不媚,艳而不俗。 沈青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邪魅的男子突然笑了,凑到她耳边:“爷一向闻香识女人。你好闻的很,骨相极美。下次见了,我定揭了你这层皮。” 说着,他伸过两个指头,沿着那层黑黄的轮廓滑下来,落在了沈青的下巴,并轻轻摩挲了一下。 说罢,眨眼之间,那人袖子扫过一道劲力,从开着的半扇窗户飞跃出去,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原地一阵香风。 沈青一下子能动了,轻轻的“啊”了一声,软塌塌的仰头躺在了床上,喘了口粗气。 门口传来大师兄敲门的声音,“师妹,你醒了吗?是身体不舒服吗?” 沈青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说了声,“师兄,我没事。” 她已经感觉到来人的身法路数不似寻常,他们几个人不可能是对手。 而且她有些难以启齿,总不能跟师门几人和盘托出,自己险些被一个采花贼轻薄吧。 就自己这副模样被轻薄,谁信呢…… 她心里麻乱了许久,抱起枕头,厚着脸皮跑到秋霜的房间里去了。 …… 而沈青不知道的是,在前一刻钟,她的房间楼下的死巷里,躺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手腕脚腕俱被挑断了筋膜,再无那飞身爬墙的本领。 刚才身着紫衣的男子,慢吞吞的玩着手里的扇子,低头轻蔑的看着那人, “爷最痛恨你这种辣手摧花的下作之流,不杀你,算爷仁慈。” 说罢,后面走上来几个冷练的姑娘,十分鄙弃的把人抬起来,悄悄的扔到了一个医馆门口。 紫衣男子抬头望了望那安静的窗户,脑海里浮现了白日里宛若文白蝶的背影,嘴角轻勾,心里多了些心痒难耐的好奇。 “我就看一眼……” 第3章 夜探深宅 流溯门,末流小门。 掌门韩子默,出自商贾望族,本属意功名官场。可能气运不济,一直未能高中。 十九岁时他突发大病卧床不起,爹娘为了这家中独子到处寻仙问医,心力交瘁,眼看着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躺到第三个年头,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高人,这人不仅医好了他的病,还与他结识成了知己朋友。 病好之后,韩子默魔怔了一样开始修行问道。因为家中殷实,父母过世之后他历经一番流浪跋涉,在上原山顶自立了山头。 韩子默武功虽平,但习文断墨,知书识礼。性格随心,自在不羁,对附近百姓常有善举,也算小有名气。 流溯门下弟子只有十六人,沈青排行第六。 沈青心思剔透,许多心经一点就明,可唯独灵脉枯滞,气海虚无。 她入门四年,凡是韩子默所涉猎的武功,已经尽数教她。 最后韩子默放弃了,语重心长的说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六儿啊,师父尽力了。” 韩子默在武功上对沈青再无期望,可他发现了她的另一个优点,看书读经,几乎一遍能悟,奇思妙想,见解独到。 流溯门有一个小小的三层书阁,里面的书籍堆积如山。多都是话本,有的是流传已久,有的无人记名。但涉猎甚广,佛经道经、诗书典籍、传说异事、风月趣说…… 旁人避之不及,只有沈青沉迷其中,每每来看,她都觉得很沉静,甚至有时会在藏书楼里睡去。 众人眼里的沈青天真,活泼,开朗,如这个年龄的少女一般无二。她虽模样丑陋,资质下等,会些时灵时不灵的医术,可韩子默偏宠,亲授诗书技艺。 沈青聪慧,深得韩子默真传,从不恃宠而骄,面子上傻傻憨憨,但心思最是细腻妥帖。 这师徒俩是流溯门最有默契、最为相像的两个人。 四人此番下山,是奉师父命给山下的李员外家宅内“驱鬼”。 本来韩子默只交待了程江应付,想着一人不够唬人,便允了程江所说,带了他们三个“绣花枕头”做衬。 “昨日去李员外家,你们可看出端倪?”四人吃饭间,程江看了林华秋霜一眼,把筷子上的鸡腿放进了沈青碗里。 一提这事,林华来了精神,放下碗筷,摩挲了下还未泛青的下巴,急急的说道, “昨日我借着‘驱鬼’去查看了后院,带我去的陈妈妈言辞闪烁,似乎很是不愿靠近那处池塘。” 秋霜塞了满嘴,“那陈妈妈确实古怪,我这‘白雪’如此可爱,她竟被只兔子吓得面色苍白。还不让我带白雪入内宅。” 程江点了点头,看着心不在焉的沈青,接话道,“那李员外也是奇怪,非让人封了吃水的水井,说是那井里突然生了水草。” “十三个小妾,七日里连着死了三人,说是失足落水、羞愤投井、生病横死,怎么想都不是巧合。查查那陈妈妈是谁的下人,可与人有不睦。府里可有妾喜好兔子或者属兔,找个由头,动用县衙官差开了投井和横死小妾的棺,必有所获……” 一直默不作声的沈青突然开口,且头头是道。 “我就说,师父让师兄带着六师姐可不是装腔作势那么简单……” 林华斜瞅了沈青一眼,重新捡起了饭碗。刚要吃,只觉胳膊一麻,竟是连筷子都握不紧了。 林华忙的讨饶,“好师姐,我知你穴位扎的准,快给我解了,我还饿着呢。” 沈青淡然的收回手上的银针,摇了摇头,“这是劳宫,起码要两个时辰自行退去。” “两个时辰?”林华瞪着眼睛,又求助般看向程江。 程江没事人一样继续吃饭,秋霜凑过来嘲笑道,“让你嘲笑六师姐,师姐有的是办法治你!” “吃完饭你们睡,我去李宅探探。”程江的功夫不弱,在上原地带流溯门也是小有清名,县衙都给几分薄面。 “你自己去……”沈青迟疑了下,“有点……危险。” 林华哀怨的看着自己麻痹的胳膊,“师兄你早说啊,我这样……” “能有什么危险?李宅的那群家丁个把本事没有……” 程江自顾自的说着,突然发现沈青的眼神有点一言难尽,他终于停了下来,叹了口气, “确实,我这脑子,去了也是白去。” 月黑风高夜,杀人无形时。 程江与沈青站在一处暗角看向静悄悄的李宅大门,大门上贴着两个硕大的金纸红迹道符。 沈青盯了好一会,程江屏息低声问道,“这符可有不妥?” 沈青轻轻叹了口气,“师父犯懒,我前日书里刚学的,果然右边那个漏了一笔。” 李宅的院墙高,沈青爬上去颇费了点力气。 站在墙根,程江看着眼前的排布思忖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指着西北方向,犹豫的说道,“后院有池塘的好像是这边。” 沈青抬起手攥着他的腕子挪了挪,说道,“这边湿气重而且有腥气。这院子排布是‘山环水抱’,李员外于海产发迹,以水为财,最好的方位是西南。” 说罢,沈青贴着墙根轻手轻脚的往西南而去,程江干巴巴的收回了手指,摩挲了下腕子,忙的跟了上去。 院墙上悄无声息的坐着一个暗影,看着二人的背影,嘴角一勾,轻轻的晃动着腿。 李宅家丁多被调遣至李员外寝院,此时院内巡视的三三两两,又是夜半,自是猫了稍解困顿。尤其是有池塘的后院,连日谣传闹鬼,胆子大的也避之不及。 程江跟沈青躲过人息,转到了后院。 院落很大,占地足有几十亩,绿植遍布,墙外环山,山下独辟一大塘,池塘地势低洼,周边滑腻遍布绿藓。 水面之上,伫立一青石桥连通池塘两边。小翠荷叶已经初露嫩芽,安静的浸在水中。 沈青转到池塘一边,伸手摸过塘壁绿藓,以及攀上石头的水草藤。 环目扫视,北面的塘壁略略泛白,藤蔓凌乱。她走过去摸到了上面整齐的垒石,干燥略有晃动。 程江直愣愣的跟着,不时的扫过周围。 沈青径自转上了青石桥,桥不算长,但是因为地势低,筑的极高。沈青低头看向池面,心里不由得瑟缩一下。 但是很快,冷静重新占据,她低头观察桥面,因为潮湿,除却有人走过和经常触碰的地方,其他处亦是绿油油一片。 独独在中间桥栏下端,像是人的头顶薅秃了一块,露出着了黑绿色的青石。 沈青观察的仔细,院墙处忽然人影一闪,程江机警,向沈青打了个噤声手势,循着那黑影追了过去。 程江一走,不知因何,周遭的空气好似突然凉了下来。 沈青虽然不信鬼神,可是想起白日里秋霜听来的这园里如何如何闹鬼,心头不免发毛。 她摸了摸腕子上的九曲镯,感受到那丝冰凉,狂跳的心脏才慢慢平复。 沈青歪着头重新看向桥栏下秃了的一块,手放在眼前比量了下,越看越像是…… 沈青专心,丝毫没听见背后靠近的声音。 突然,一只黑手在她的腰上猛然一推。沈青的站姿本就不正,这手力道极大,她的身形失衡,随之脚下一绊,整个人便坠下了石桥。 沈青恐惧,余光里只扫过桥上一个矮矮胖胖的佝偻身影。 “咕咚”一声,沈青虽轻,抵不过桥高,这落水声在空寂的夜里可谓是巨响。 三月末,池水依然冰凉,沈青扎进水里,头顶瞬间被水湮没,浑浊而腥气的死水无孔不入,沈青嘴里吐出一大串气泡,连“救命”两个字都没有喊完。 空气尽绝,沈青双手无力挣扎,眼前团墨一般。她的脑子里好似有片刻的记忆闪回,狠狠的撞击着她的脑子,头疼欲裂。同时,池水的寒气包裹,冷入骨髓。 她在失去清明前,只来得及在脑子里想过一个名字。 她腕子上的九曲镯迅速脱解而下,环绕在她周围,身上折射出丝丝缕缕的绿光。 突然,池塘里又是“噗通”一声,一团水流裹着一片堇紫飞练急速向她涌来。 一只大手急急地环住了她的腰,飘摇如团墨的头发肆意纠缠。那人眯着眼睛看了迷离晕厥的沈青一眼,另一只手穿过她的发丝托起她的头,略一迟疑,便低下头去覆上了她的唇。 一口鲜活的空气拉回了沈青濒临散乱的意识,因为寒冷,她的身体蜷缩如婴儿,好像是感受到点温热,她本能的靠近,环抱而去,想汲取更多。 原本恣意的紫色身形蓦然一滞,吐纳空气的嘴唇轻轻抖动,过了片刻,才抱着怀里的人浮上了水面。 落于桥面,外面的微风一催,沈青的胳膊环的更紧了些。 紫衣男子感到腰上的桎梏,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这倒像是我被占了便宜。” 很快,他感觉到怀里人身体的异常,他举起手蓄了蓄内力,最终叹息一声,手指落于沈青风府之处一点,摧动了她的神府清明。 沈青悠悠醒转,睁开迷离的眼睛,入眼便是一张精美绝伦玉瓷般的脸,陌生,好像又有点熟悉。 反应了一刻,她忽的瞪大双眼,可是一张口,又被一口未吐出的脏水呛咳了。沈青扭头吐水,又惊诧的发现,自己竟然紧紧的搂着这人的腰! 顾不上自己的寒症,沈青弓着虾米一般的背,抖得筛糠一般,松了手强撑着往后挪了挪,狼狈又倔强。 紫衣男子淡然一哂,嘴角现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即便长发贴着脸,也丝毫没有盖住他如狐狸般精美的样貌。 他站起身,眺望着墙外,耳闻一声微弱的鸟叫。 “本事不大,胆子倒是不小。”紫衣男子低头看向落汤鸡一般的沈青,嘲笑道。 沈青暗暗撇了撇嘴,看向桥头,一个横陈在地的矮胖子,是个凶恶的老妪。沈青想起秋霜的描述,知晓这便是那个所谓的陈妈妈。 这石桥高约两丈,她此番落水应是不小的动静,可墙外宅内依然安寂,师兄素来谨慎此时竟还未回来。 沈青抬眼,瞥向头顶。紫衣男子恰恰低头,双目对视,沈青即刻收回探询的目光。 紫衣男子背过手去,只一眨眼,人已经站在了墙顶。他回头望了一眼,捻了捻指腹上的油彩,嘴角一勾,随即消失不见。 不消片刻,院墙门口出现了气喘吁吁的程江,他看着沈青的模样,吓得面色苍白。 “青儿!” 程江忙的跑了过来,看她抖得面色发紫,忙的脱了外袍把她裹了进去横抱而起,往外跑去,一边抱歉的解释, “我本欲看来人是谁,可是追了几个起落那人消失不见,这院子并不大,我却找不到了回来的路……” 沈青心如明镜却不及细想,窝在程江的怀里,虚弱的眯了过去。 第4章 装神弄鬼 沈青再醒来时已是一日之后,她是被一阵训斥声吵醒的。她的身上裹着厚厚的三层棉被,案几上是浓浓的药汤和冒着热气的姜汤。 她的床榻前站着一个清瘦的淡灰身影,正叉着腰,怒不可遏的发着脾气。程江、秋霜和林华耷拉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为师是不是说过有什么猫腻回禀县衙就好,或者回来禀报我即可!” “又自作主张!你们多大本事,还学人家断案?夜探深宅?” “你们去就算了,为何带六儿?我说过多少次,她身子弱身子弱……” “你是怎么当大师兄的!” 听到这,程江的愧疚之心更甚,噗通一声便跪下了,吓得秋霜跟林华紧跟着跪下。 来门里几年,师父几乎从不发脾气,唯独见过三次,全都是因为六师姐。 “师父……”沈青闭了闭眼睛,发出一声哀弱的叫声,面前的灰影忙的回过头来,堆满了笑容慌里慌张坐到了床前。 韩子默,三十有二,文质清流,霞姿月韵,身如玉树。脸上刀刻斧凿,错落有致,长眉若柳,深眸似雾,一笑便如春风细雨,竟是天下少有的风雅人物。 只是眉宇舒展,略带随性。 韩子默爱怜的看着沈青,掏出一方洁白的绢帕给沈青擦拭了下鬓角,“六儿终于醒了,吓死师父了。” 沈青叹了口气,“师父,你吵死了。还有,我快捂得透不过气了。你干嘛怪师兄,你知道他最是憨厚……” 韩子默忙不迭的点头,扭头随手挥了挥示意三人起身,帮沈青松了松棉被,说道, “江儿传信,我才知道你落了水。下山前,师父怎么嘱咐的,只让你散散心看看热闹,跑腿的事让师兄做。偏你不听,非要跟着……” 秋霜和林华悄悄看向宛若“养子”的大师兄,程江脸上极度诚恳,低着头丝毫不敢言语,好似十分认同师父所讲。 待高热褪尽,沈青尚觉得身上没那么冷了。看着她精神恢复些,韩子默才问起李宅之事。 沈青悠悠回忆起夜间所见,开口道,“那池塘潮湿,两侧高垒壁石,苔藓水藤丛生,独独有一处绿藓缺失,水草杂乱,由下而上,显然不是有人失足由上而下。而且那桥上中间亦有斑秃痕迹,那日我被人推下水,慌乱之中摸了一把桥上绿藓,我便突然明白我在桥上看见的痕迹像什么……” “像什么?”程江追问。 韩子默无奈的看了看空长了个脑子的大徒弟,接话道,“那如此推断,她是先被人从桥上推下,手掌无意中抓过桥栏。而推她之人倒没想过她识水性,落水之后游到塘边想攀爬而上。但是塘壁太过滑腻十分艰难,那凶手见状惊慌,自然想办法令她不能上岸……” 沈青点了点头,“那处的垒石干燥松动,明显是后垒上去的。被杀之女应该是被石头砸中,滚落塘中。” “然后说成是失足落水,避免旁人起疑,凶手便散播这妾心中有怨,塘中闹鬼的谎言。你说那日推你的人……”韩子默思忖。 “应是秋霜讲过的陈妈妈,她的手劲极大……” “那你是如何上来的?” 韩子默皱着眉,沈青的功夫他再熟悉不过,翻个墙头都费劲,何况是两丈多高的石桥,“江儿又到底去追了什么人,离开你那么久?” 沈青看着诚实又疑惑的大师兄,心里飞速的计较,如何能把事情说的风轻云淡。 “是有那么一个人……路过……顺便把我……拉了上来……” 沈青紧盯着脸色一变再变好似心里已经杜撰了百种故事的师父,为难的舔了舔嘴唇,“师父,我……我好像又困了……” 韩子默的表情微妙,他从不愿为难沈青,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顶,笑道, “有惊无险便好,若再遇见,定要感谢恩人一番。李宅的事左不过高宅内府嫉妒争宠,不过敢闹出人命可见凶手胆大。只待擒了那陈妈妈,开棺验尸,幕后之人自是百口莫辩。李员外如此怕鬼,即便不是同谋,想必平日亦有所苛待……我与县衙相熟,便循着这线索去查……” 很快师父带着三人离开,嘱咐沈青静养。 周围安静下来,沈青咬了咬嘴唇,蓦然想起迷离中那渡气的唇瓣,自己紧环的腰,那人带着笑的桃花眼,以及第一日他的不请自来……脸便红的如熟透的茄子,黑里透紫。 可是仅仅第二日,事情突变,沈青听韩子默完,不由得皱了眉头, “那陈妈妈死了?” 韩子默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点点头,“三具尸体都验过了,确实都死于非命,‘淹死’的头部被重击过,‘坠井’的颈部有勒痕,‘病死’的腹部有剧毒。可李家说昨日陈妈妈畏罪自杀了,又说这三房小妾素日苛待过她,她怀恨在心才痛下杀手,把李家上下撇了个干干净净。” 沈青忽然想起自己在石桥上时,躺在桥头的陈妈妈。 那男子出手竟如此狠辣,可他为何杀个老妪?又为何出现在李宅?又恰好救了自己? 程江挠了挠头,“死无对证,大宅里向来贱妾如婢,打死也无人问津。就这般结案?” 沈青看着默不作声的韩子默,自言自语,“他们心里有鬼,就好办了。” 月夜风急,鹄声突起。 李宅漆黑镀金的宅门上,巨大的道符忽然被风垂落,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巡逻至此的护卫抬起手里的红灯笼,惊恐的照向门口,大门处一团雪白的毛球蹦蹦跳跳的窜进来,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向周围。 随即,雾气沼沼,那只雪白的兔子蓦然变大,直立而起,竟伸了个懒腰化作了一个白衣服红眼睛的女子。 女子长发披肩,睁着血红的眼睛歪了歪头,指着其中一个护卫喊道,“杨天,还不过来扶着七夫人?” 那叫杨天的护卫瞪大眼睛几近撑裂,腿软的钉在原处,良久才扔了手中的灯笼,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嚎叫。 …… 一婢女路过园中水井,想起近日宅内传言,她嘴里默念着“阿弥陀佛”闭着眼睛准备匆匆而过。 忽然她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绊住了脚,她哆哆嗦嗦的向封的严丝合缝的水井望去,却见重达百斤的巨石下飞速的长出来一条条绿油油的水草,黑绿掺杂,像极了人的头发。 同时,那水井之下还隐隐传来阵阵呜咽,似风又似哭泣。 婢女两眼一翻,吓得昏在当场。 …… 宅内人心惶惶,两个婢女心虚,买了纸钱黄纸趁着深夜前往后院烧纸。 两个人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十二夫人,冤有头债有主,奴婢二人也是受了指使,都是陈妈妈……” 二人正说着,塘里水面上哗啦啦一阵轻响。 陡峭黏腻的塘壁上突然现出了一个巨大的手印,面前明明一片虚无,可二人竟同时听见了越走越近的脚步声。 两个婢女发出几声尖叫,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后院。 …… 李宅闹鬼之事不消三日传遍上原,韩子默看着手里的请柬暗然发笑。 沈青凑了过来,给师父递过来一包糖,“花山记的桂花糖,师父最爱吃的。” 韩子默捏起一颗放进嘴里,俊美的脸上洇出笑靥,指着手里的请柬说道,“真相不远了。” 沈青一哂,“李福的?” “不,是李家大夫人,李钱氏。李福一向信鬼神,此番一闹早已缠绵病榻,李钱氏挂心,亲下请柬请师父我去‘驱鬼’。” 韩子默见沈青已无大碍,便带着她和程江前往李宅。 第一次青天白日从正门进来,沈青不免好奇的多看了几眼。 李钱氏已经端坐在内堂之上静待,倒不是沈青想象中的端肃年长,李钱氏竟生的温婉美丽,风韵犹在。 请让茶盏之后,韩子默佯作要观风水驱鬼邪,李钱氏却正襟危坐八风不动。 “韩真人不必再探,今日请您来,便是请求贵门撤手。家宅大门,最是要不得家丑和败坏门风,七夫人、十夫人、十二夫人皆是我命陈妈妈了结了她们性命。我自知罪孽,愿去县衙领罪……但是李福,确实不知此事……” “这是为何?即便年轻得宠,大夫人的地位不动,打发出去也可……”沈青忍不住问道。 李钱氏抬头,眼神毫不锐利,可是端雅秀方皆是大家风范,令人不可轻视。 她看着沈青轻轻一笑,“姑娘还年轻,哪里知道当家的难处。” 李钱氏起身,走到了门口看着悬挂中间写着“清正俭和”的牌匾,慢慢湿了眼眶。 “您很爱他?”沈青不知道从何想到这里,脱口而出。 李钱氏抬手拂掉眼角湿润,低头轻笑,“我们是青梅竹马,十岁定亲,十六岁成亲。成亲十年我却未有所出。我是钱家小姐,更是李家主母,替李家开枝散叶是我的责任。我每年给他纳一房妾,可是十二年过去,李家依然绝后……” “难道是李员外?”韩子默问道。 李钱氏一笑,摇了摇头,“我请过不少郎中为他诊过脉,他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这十二年,他没有碰过任何一个妾?”沈青试探的问道。 李钱氏眼角的泪猝然流下,嘴唇抖动,掩面而泣。 “既然如此,您断没有因妒杀人的动机,三人皆是清白姑娘,已经失了自由,何苦又夺她们性命?” 李钱氏止了哭声,长叹一声,才开口道,“若她们安分守己,我自衣食不缺的供她们荣华富贵。可偏偏深闺寂寞,上原出现了一放浪花贼,据说生的俊秀不凡,竟把爪子打到了李府后宅……男盗女娼,白日宣淫,我岂能容下这般下作之为?” “放浪花贼?”沈青徐徐的念着,脑子里不自觉的想起了一张脸。 想起陈妈妈之死,好似一切都说得通了,她忍不住狠狠的打了个激灵,心里阵阵犯呕。 “李福此前生过场大病,机缘巧合被一和尚救下,从此一心向善,偏信鬼神。府内横死三人,李福深觉是前生罪孽。上原地小,韩真人素有贤明,他才请上门去。” “那他真是被吓得一病不起了吗?”沈青想起前几日谋划所为,不免歉疚。 “夫人,早该跟我说。” 不知何时,屋外偏角站了一个玄衣消瘦的中年男子。他背着手,身板硬朗,眼里噙着泪,一步步走近。 李福走到李钱氏身边,执起了她的手,说道,“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够懂你。若在你给我纳第一个妾时,我便同你讲清楚,便不会有这十二年来的龃龉。素娥,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至死都是。我不需要子嗣,更不需要妾。” 钱素娥周身颤抖,深深的埋进李福的肩颈,哑然道, “可是一切都回不了头了。我夜夜不能安眠,欠下的命总是要还的。” 李福轻柔的拍了拍钱素娥的肩头,“福祸相依,休戚与共。我们夫妻一体,你的错有我一半。我信命,信轮回。若真要以命抵命,我绝不独活。” 望着李宅内进进出出的衙差,相互搀扶去往县衙的李氏夫妇,沈青慨然。 这是她第一次识得情爱,虽偏执扭曲,可依然荡气回肠。她回头望着悬于高堂的牌匾,跟在师父身后离开。 门风、名节竟是比性命更重,这是生为女子的悲哀,还是生不逢时的悲哀? 躺在客栈的床上,沈青还沉浸在李家事的所思所想。 她正躺着出神,忽听得窗上铜环一动,不等她反应,那扇窗口自开,有个人已经坐在了那里。 沈青怒由心生,暗暗咒骂,上不得台面的狗东西竟还敢来?! 第5章 智斗花贼 沈青眼珠一转,忙想喊师父,却见窗上的紫衣人莞尔一笑,“他们听不见。” 沈青想起那夜安宁的李宅,以及这人通身的做派,打消了念头。 师父来又能如何,此人的功夫强过师父不止一点。只能智取不能勇斗。 沈青决定先礼后兵,眼珠子一动,虚言道,“前些日子,未多谢少侠……相救。” 紫衣男子此时现在灯光处,更衬了脸的绝美,堪称一幅精妙绝伦的画。 皮肤泛些麦色,眼尾上扬,一双如狐狸一般的眼睛里风情万千。 头发不束冠,紫袍不束腰,身形懒散,目光缱绻,半坐半靠的倚着窗户,垂下来的腿来回的晃荡,看向沈青的目光毫不避讳。 好看是好看,就是形容太过痞浪。深宅寂寞,此般容貌,也难怪那三房小妾会上钩。 “言不由衷。”那人好似一眼能看透沈青,一语道破,“听说你们装神弄鬼,倒是揪出了李家的真凶。” 沈青直犯恶心,此人竟是何等的厚颜无耻,说的如此事不关己?若不是他横加勾引,辣手摧花,李家何至如此? “恕我冒昧,未请教公子前去李宅是为何?” 紫衣男子掏出一把扇子挠了挠头,“新鲜。好玩。” 沈青皱眉皱的更深,心里狠狠啐了一口,“人命关天,又事关女子名节,哪里好玩?” 紫衣男子愕然,“确实人命关天,我若晚去的一刻,你的小命可不就交待了?名节……我记得是你占了我的便宜……不过爷心善,可以勉强收了你……” 沈青见他顾左右而言他,还颠倒黑白,言语戏谑,气更不打一处来,可又无可奈何。 刀俎和鱼肉,她向来分得比谁都清楚。 紫衣男子见沈青气恼的说不出话来,收敛了些,展开手里紫玉骨的扇子扇了扇,大度的说道,“好好好,我不与你争辩。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合该你报答我。” 羞恼之余,沈青心里悠悠转过一个念头,压下心头气,故作柔色,“如何报答?” 紫衣男子狐狸般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落到了沈青的脸上。“我不喜欢丑女人,不若你揭了这层皮,让我看看……” 沈青心里一边咒骂,面上不动声色,伸出两个指头摩挲了下耳后,小声说,“不若公子近前来,好看清楚些。” 紫衣男子嘴角噙着不易觉察的微笑,跳下窗台往前走了两步,点头道,“好啊。” 那人甫一接近床榻,沈青的好脸色瞬间变了,耳后的手往前一甩,几枚银针闪着银光顺着她的指尖迸出,直直的射向紫衣男子的脖子和胳膊。 却见那人身形诡异的一拧,扇子在他手中转了一圈,随后徒手一抓,再摊开手掌,掌心里静静躺着四枚银针。 沈青骇然,轻咳一声,身体跟着往后缩了缩,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紫衣男子不恼,脸上笑容更甚,抬脚便要往前,却见靠在床板上的沈青嫣然一笑。 “公子只接住了四枚银针吗?” 男子的脸上僵了一僵,往前迈步的膝盖好似突然不怎么灵敏。 “这叫足阙,我针上有毒药,管保你一日下不了床!” 沈青终于有点硬气,挺直了脊背,“我若是你,赶紧离开回去躺下,否则毒药走岔了,废了一条腿可就不好了。” 紫衣男子试着转了转脚腕,迈出的腿又收了回去。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沈青略抖的腕子还有腕子上转着滴溜溜眼睛“装死”的小蛇,不再言语,识趣的一瘸一拐往窗口走去。 沈青看着他的背影,深觉解气,抬高了嗓音。 “宋一杨,你若再做那些‘令人不齿’的行径,可不止是废一条腿那么简单!” 走到窗口的人身影一滞,听着这番莫名其妙的威胁哑然失笑。 跳下窗口,他瘸着腿往前蹦跶,耳朵里却听见房间里慌慌张张的细碎脚步,随后是关窗开门,拖着柔腔喊“师父”的声音…… 拐过转角,他“瘸”了的一条腿忽然稳健如常。邪魅的脸上笑靥如花,他伸出手,看着指尖的第五枚银针,光滑熠熠,干净的很。 他把银针攥进了掌心,自言自语道,“小丫头骗子!” 回到自己的客栈房间,一个冷练简素男子装束的侍女走上前来,递上帕子,点好熏香。 “依云,查了吗?” “嗯,三房小妾的死确实跟那宋一杨有关。”那叫依云的侍女点了点头。 “嘶……”紫衣男子皱眉,满脸的不快,“说那恶心玩意做什么?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师从哪里?” 依云一边帮他宽衣,一边嘟囔,“她叫沈青,上原山流溯门,排行第六,身世清白,好似没什么武功……” 紫衣男子兴致盎然,泼墨般的头发落下披在背上,举起指尖的银针反复看着。 “没武功胆子这么大,一身的鬼心眼,确实新鲜又好玩……” 站在他身后的依云心叹一声,掏出怀里一块紫鎏金的令牌放在案边。 “紫月门的英雄令。” 紫衣男子扫了令牌一眼,蹙了蹙眉头,“怎么送到我的手里了?那老东西呢?” 依云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单送给爷的。宫主好像……没有。” “没有?”沉浸在指尖银针的人终于挪开了视线,“紫月离……此番是何意……” 男子沉吟着一步步走向浴桶,依云摆放好干净睡袍,慢慢的退了出去。 第6章 怀谷云踪 翌日,沈青推开了韩子默的房间门,“师父,咱们今日回山吗?我都想壳儿了。” 韩子默好似从遥远的思绪中猛然抽回,轻咳了几声,手中的一枚物事滑落到案上。 沈青极少见师父的不镇定,眼神一转便看见了案上的紫色令牌。韩子默想收已来不及,沈青走过去拿了起来。 “英雄令。是……紫月门?” “紫月门?”林华秋霜不知何时跟了进来,一听“紫月门”林华双眼放光,高喊出声,连一向沉稳的程江都惊讶了一下。 “是江湖之首的紫月门吗?就咱们听书的那个?”秋霜不确定的重复。 韩子默咽下口茶,与程江对视一眼,这才点了点头。 “听说鬼宗又有小规模动作,袭扰各处。紫月门下了英雄令,诚邀江湖各大门派赴英雄会,商讨除魔细节。” “流溯门也在受邀之列?”沈青看着韩子默的神色不似往常,试探问道。 “那是自然!在上原谁不知道咱们流溯门,经李府一事,百姓们更是交口称赞!” 林华忙不迭的拿过沈青手里的令牌,与秋霜凑在一处反复摸索。 “师父,要去吗?”沈青的口吻依然平静。 侍奉几年,她深知师父的脾性。韩子默虽看起来斯文和善,但骨子里有一份随性和洒脱,浑不似这般举棋不定的样子。 程江走过来,给韩子默的茶杯续满,递到眼前,憨直的说道,“师父去一趟吧,英雄会……难得一见。” 沈青扫过二人神色,尤其是不会遮掩的大师兄,心里便知这里面必然不简单。 “去去去!师父,能不能带我们去?”林华冲过来,半跪于韩子默膝前央求道。 慢了半拍的秋霜反应过来,也忙的过来抱住韩子默另一条腿。 “师父,求你了,我长这么大都没出过上原……让我们出去开开眼嘛……” 韩子默一个头两个大,抬眼看过欲言又止的程江和心领神会的沈青,重新拿起了那枚令牌,像执着“护身符”一般。 “好,那咱们……走一趟江南。” 一辆二驾马车,载着师徒五人驶出了上原。 车外是天高海阔,车内是其乐融融。或者期待,或者未知,或者茫然,总归一切都在向前。 气孕九泽,而生九州。 东北长白,正北北溟,西北燕回,东边是东邱,东南有江南,西面是蜀中、西幽州,最西南的边疆是人迹罕至沼泽遍野的雷泽,最南岸是仙气最为鼎盛的南海之滨。 千年洪荒,修真炼道。 气行周天,九九归一,道生九境。本元、灵虚、气合、玄空、灵智、微元、极乐、化境、归真。 境分初末,如跨山越海,半境相较不相伯仲,一境之别形同巨渊。 玄门道合,而生“派别”。经行顺逆,归于“正邪”。万物可度,御驯“灵兽”。 马车内,林华想起了说书人口中的“八云踪”,忍不住相问,“师父,何为怀谷榜?‘八云踪’又是怎么来的?” “怀谷,起源湮远,千年万年。据传有一‘怀谷老人’,生万眼,虚怀天地,一切生灵都会被他执笔,未有偏颇,只录真实。”韩子默抵着窗户,谆谆授业。 “那是神仙咯?”秋霜瞪大了双眼。 “‘怀谷’只是一个概名,不知何时起九州出现一个‘怀谷阁’,阁中人神秘异常,不计其数,网罗天下,凡有名者皆记录在册……”沈青托着下巴接了师父的话。 “无偏颇,记事实?这都不像是人能干的事,是人总会有感情的嘛。”林华不以为然。 韩子默惊异的看了林华一眼,点了点头,赞道,“小九有进步,有你六师姐一分的聪慧了……” 刚要欢喜的林华脸色瞬间黯淡,不满道,“师父,您的心眼能再偏点吗?” 沈青忍俊不禁,把剥好的蜜橘放进韩子默手里。 韩子默摇着手里的玉笛继续说道,“‘云踪’嘛,十五年前才出现,每添一人加一个数,七年前‘武厉’紫月寒上榜称‘七云踪’,两年前‘商宸’楚沐上榜才称‘八云踪’。” “云踪,如天之云迹,意指某一道登峰造极。如今八人,武厉——紫月寒、贤知——紫月离、棋魅——沧溟二仙、兵鬼——薄奚尘、医泽——郎之涣、商宸——楚沐、剑绝——商少白……” “紫月门居然占了两人,而且是‘八云踪’之首!”林华忍不住惊叹。 秋霜听完,伸出手指掰了掰,嘴里念念有词了一番,疑惑道, “不对啊,师父,这才七人。” 韩子默展了展眉头,“是,还有一人,书瑜——颜柳。” 若说名号,沈青自是拜读过许多书籍,烂熟于心,可师父提到颜柳,她忍不住抬头插话。 “瑜为美玉,可见颜柳风骨之雅。我拜读过那七位的平历,唯独没有书瑜……奇怪得很。” “师妹是,身在山中不见山啊……” 许久未发一语,一直暗暗瞧着沈青的程江突然开口。随即韩子默递过来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程江忙的低了头。 可惜这转瞬即逝的沉默交流没有逃过沈青的眼睛,她犹自剥着手中橘子,嘴里默念, “身在山中?我门流溯门,上原山又称‘自在山’……藏书阁藏书三千卷卷各异,唯笔迹相同……” 拿着橘子的韩子默手突然剧烈的抖了一下,程江似是百口莫辩,慌忙冲着师父摇了摇头。 “师父雅致,堪比美玉。气度高远,遥遥若山。” 沈青抬起头看着变了脸色的韩子默,再次递过连苦丝络都摘干净的橘子瓣,莞尔一笑。 “师父,吃橘子!” 韩子默干巴巴的笑了笑,橘子塞了满嘴。 林华秋霜对个识文弄墨的“书瑜”不感兴趣,继续央道,“师姐,快详细讲讲。” 此时的沈青眼里含着难言的水光,她最敬仰最深爱的人岂是籍籍无名? 本是试探,一试中的。她抚平心中激动,笑着抬起头来,继续说道, “此八人技艺超凡,涵盖武、德、棋、兵、医、财、剑、书,每人都有批语,概论上榜之由……” “武厉紫月寒批语,‘魑魅魍魉祸人间,厉为杀道成修罗。饮血万鬼,锋芒无极。武道之巅,孤寒不胜。’” “贤知紫月离,‘世无其二君独绝,公子品净压冰雪。翩翩如玉,谦谦如水。遥知天下,仁德广行。’” “棋魅沧溟二仙,‘黑白纵横心丘壑,博弈虚实影从容。玄妙一盘,指点云山。对棋一坐,浮生尽散。’” “兵鬼薄奚尘,‘鬓发无青散流年,但凭天地鉴孤忠。诡道千变,上兵伐谋。兵神如附,百战无怠。’” “医泽郎之涣的批语特别有意思,‘悬壶蓬发怪游仙,着手成春祛疴疾。杏林春暖,扁鹊再现。奇方妙药,羞尽庸材。’” “商宸楚沐是最后一位上榜的,批语云‘金丝银线织锦绣,精诚信垒起高楼。研桑心计,财道亨通。琼散似沙,积云如土。’” “剑绝商少白,嗯……” 沈青不停歇的讲了六人批语,听的旁边的三人瞠目结舌。 提到剑绝时她的话端戛然而止,林华忍不住急道,“剑绝如何?” 沈青住了口,求助似的看向韩子默。 韩子默终于吃完了沈青剥的一个又一个的蜜橘,清了清嗓子。 “剑绝的名号起源二十多年前,因为他的人已消匿,批语便成了一片空白。于师父而言尚且是后辈,只听过他的传言。商少白师承不详,自南而来,本命少白剑。入得中原六年,挑战当时四十几大门派,无一人剑术可比……” “那萧家的断水剑呢?”林华睁大了眼睛。 “断水剑的神兵之名大过萧老爷子的剑术之境,听说就是因为与商少白比剑,萧老爷子输了一招,从此束剑高阁,退位居后,再也没出过凌云阁半步……” “……” “商少白二十几年前剑术无一敌手,扬名天下,挑战之人趋之若鹜。商少白那时狂傲不羁,悬剑雾华山豪言,凡挑战者,非死即残。” “可即便如此,博名之人依然多的像过江之鲤。商少白的骂名从此流出,世评少白剑戾气太重,被视为江湖第一‘杀剑’。一人一剑相互影响,说商少白有入魔征兆。” “他的武功也一直备受争议,不予正邪论,说他杀道太重,与魔同舞……” “那他又因何退隐?”沈青蹙了蹙眉头追问。 韩子默摇了摇头,“不是退隐,是生死不知。商少白污名渐起,从不与任何门派来往。剑下人命渐多,他便被视为武林公敌。最后一战,各门出动二十几个绝顶高手,在北溟雪山上与之约战……” “二十几人对一人?这公平吗?”林华忿忿不平。 韩子默浅笑,“胜者为王,强者为尊。公平自然是由活着的人来说。” “那结果呢?”林华心都揪了起来,忍不住问道。 “结果……不得而知。那一战无人评说,因为去的人无一人回来。雪山崩塌,遥遥望去,像是楔入了一把天剑。商少白一夜消失,那座山从此被命名为‘摧雪峰’。” 林华慢慢吸了口凉气,追根问底,“那商少白与紫月寒比如何?” “怀谷阁这份排名以道而论,紫月寒的武道境界确实高过二十几年前的商少白。可是如果商少白一直在江湖之上,功力境界又当如何,无人可论……” 车厢内突然安静下来,各人沉浸在各人的心思中。 沈青虽对那些批语信手拈来,可此时她却坐的离韩子默更近了些,恭敬的奉了杯茶,郑重道, “‘珍墨有价玉无瑕,霁月清风郎楚楚。笔惊风雨,诗成天然。清白傲骨,不囚深枷。’师父,是最好的师父。” 韩子默眼有湿润,爱怜的抚过沈青的头,“师父有你,余生无憾。” 第7章 江湖课 颠簸六七日出了东邱方知路途之远。 风餐露宿,早前的兴奋快要消磨殆尽,所以三岔路口出现驿馆的时候,几个少年眼神里顿时放出光来。 驿馆不大,甚至称得上是简陋,周遭却停着各式各样的骏马软轿。 三五个小倌忙前忙后,似被泼天的富贵压身,只消哪家显赫道门公子随便打赏一二,便能挣个下半辈子不愁吃喝。 程江反复喊过几遍,从他们“寒酸”马车跟前穿过的小倌皆充耳不闻。 韩子默不恼,径自走进去,找个角落的空位坐了。 沈青心里冷哼一声,书瑜墨宝少则百金重达千两,一群俗人哪里知道我流溯门藏书阁价值几何? 堂内嘈杂,有头有脸的大门各占一隅。小门无名,只敢默默无名的找个角落吃吃喝喝。 只看衣裳配饰,门旗言辞,新鲜的菜食便紧供几桌。 沈青看着桌上已经见了底的野菜,长叹一声,原来入江湖的第一课,竟然是“拜高踩低”! “这什么啊?师父,花了一两金就上了这三个野菜?他们是想钱想疯了吧。” 秋霜见怀里的兔子都懒得吃盘里的菜,忍不住哀怨。 离得不远围着一圈人,气势极足,但是饭桌之上鸦雀无声,连没有座的末辈弟子吃的都斯斯文文。 此时,坐在最中间的一个二十左右的蓝衣少年闻言,往这边看了过来。 恰好,小二正欲上菜,热腾腾的鱼糜豆腐可谓是飘香满堂。 “小二,旁边那桌已经很久没有上菜了,我们这桌菜量尚可,先给那桌端去吧。” 蓝衣少年客气的说道,小倌点头哈腰不停称道。 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热菜,五个人齐刷刷的向那桌人看去。 明眸皓齿的蓝衣少年大度一抬袖子,请让五人。韩子默微微颔首,抱拳致意,便让徒儿们开动。 秋霜嘴里总算有了点荤腥,扒拉了几口饭,忍不住回头看过人群中央的蓝衣少年。 他身量挺拔,眉若山峰,高鼻厚唇,倒是十足的正凛侠气。 “师父,他们是何门派?”秋霜好奇道。 “旗徽绣云山,明剑高悬。门人着深蓝,绘云纹,是晋北凌云阁。”程江接话。 “凌云阁?江湖排名第三的凌云阁?”林华抬起头,再次看过去。 仿佛是感受到多次的打量,那蓝衣少年轻轻放下碗筷,款步而来。 他在五人不远处站定,恭敬一揖,“在下凌云阁弟子萧凌止,见过诸位道友。” 四个人面面相觑,忙不迭的起身,学着萧凌止的模样回了一礼。 韩子默起身抱拳,“原来是凌云阁首徒,失敬!” 萧凌止露出个微笑,微微打量韩子默,又诚心邀请,“既是赴英雄令,陌路同归。出门即友,路途遥远,不妨结伴而行?” 韩子默低头看着初出茅庐不停给他暗示的徒儿们,笑着点头,“好!” 原本形只影单的小马车,变成了一大群江湖流派里的小缩影。 “凌云阁为什么只派门下弟子?他们掌门怎么不来?”透过马车门帘,秋霜觑了觑行在最前方挺拔的背影一眼,问道。 “萧瑞老爷子自封束剑,三大神兵之一的断水剑再未现于人前。他传位次孙萧冷情。萧冷情人如其名,寡淡喜静,惧怕酬应。凌云阁里里外外,多是他的大弟子萧凌止在打理。虽然只有二十岁,可是人情世故已经十分老成熟练。” “那后面紫色车盖里坐的是谁?” 沈青突然看见队伍的最后跟上来一行人,皆是些男子装束的紫衣姑娘,干练飒爽,冷眉修眼。 簇拥其中的是一顶极为奢华的轿辇,紫色的绸子垂在四周,无风而动,影影绰绰的笼了一个华衣男子,但那人面上有个鎏金的面罩,容貌不详。 这行人在这群人里甚为显眼,甚至是格格不入。 韩子默卷帘看过随即放下,“是莫邪宫的车驾……他竟还请了莫邪宫?” “莫邪宫?”沈青听闻,慢慢回忆她看过的书,最后竟一无所获,“书里没有记载?” “莫邪宫非正非邪,非江湖非朝党。专行刺探和暗杀。不过传言,夜回天早已投靠长公主麾下,成为朝廷牵制江湖的爪牙。他们做的是情报营生,谁能详实他们的内情?” “可英雄令因何会请这样的门派?”沈青疑惑道。 韩子默脸上的困惑也未消,摇了摇头。 沈青对这个莫邪宫没什么兴趣,挪开视线,又朝另外几个流派努了努嘴。 “那边持刀的是燕回朔方门,口音极重,擅使刀术。最前面穿的颇厚的是长白御龙堂,东北奇冷,你看他们门下弟子面有红霜,是给冻出来的。” 韩子默又一指走在队伍后面的几个道姑,身影翩然,白衣肃立,面上罩着白纱,不知容貌几何。“那是峨嵋暗香居的几个弟子。她们常年炼香,以香为器,千变万化,可提神醒脑,也可杀人无形。” “别的三三两两的散客,许是跟我们差不多。” 这一行人,前前后后,有的脚程快遥遥在前,有的略慢,拉开了一段距离,约莫二三百多人。所谓结伴而行,不过是貌合神离的江湖客套。 百年前,寂云帆化境登顶,身死以后近五十年,只有紫月门紫月玄和南华境的‘南华子’两人到过化境。 时间流逝,人才辈出,却始终无人再攀上那座高峰。 道之玄妙,极难参悟,只闻“武厉”性情寡淡鲜少世出。 人人皆以为,道之所终,无欲无求,无爱无欢,岂不知紫月寒停滞极乐境已近七年。 修持之人,或闻道义,心眼澄明,容貌身形留驻,皆可保持自在模样。或形质且固,只于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术,信心苦志,却只得身体康健,延年益寿。 这成群结队的求道者,有的气法自流,非凡魄力。有的身形桎梏,心神受封,精神颓颓。 求道问名的路上,小有所成倒罢,只怕是问道无名,蹉跎岁月,空余嗟叹唏嘘。 第8章 鬼蛛拦路 一行人路过那必经的弹丸小城,慢慢的便有大门开始脱离队伍。 出了东邱,听说过流溯门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他们便省去了虚寒客套,倒是凌云阁时有照拂。 虽说萧凌止是首徒,但是那行人显然对另一十七八岁的姑娘更加热情,鞍前马后。 那姑娘皮肤略黑,不似柔婉,但样貌极佳,鹅蛋脸,弦月眉,说话声音爽利干脆,一看便是得宠的娇娥。 五个人围着火堆,秋霜艳羡的看着一群子弟给那姑娘递烤鱼烤鸡。 沈青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掏出怀里一枚甘甜的果子递给她。秋霜收回目光,随即把头靠在了沈青肩上。 流溯门非孤即弱,可好在彼此守望。 在秋霜眼里,沈青聪慧柔婉,纯净无邪,便是真真如长姐般。 而待面前的火光渐弱,周遭沉入寂静,那双目光柔和的眼睛瞬间冷了下来,似有雾霭遮蔽,令人看不清。 沈青很乏累,可是仿佛有种天生的警惕让她不敢轻易睡去。 他们的位置很边缘,背靠山石,是个窝风暖和的所在,同时又是个退不可退的地方。 又扫过一旁成片的江湖子弟,沈青轻轻拍了拍额头,多少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待她收回扫视准备眯一觉的时候,在人群的最西方处她似乎感应到一丝灼灼之光,是白日师父口中的莫邪宫。 他们前后皆是岔路,倒是她理想的栖息之地。 那些冷练的姑娘依然站得笔直,好似不会累不会困。 微风拂动辇前紫纱,里面的华服面具男子悠闲的半躺在座榻上。鎏金面具很大,大到根本看不清任何,可不知为何,沈青觉得那后面的眼睛在审视自己。 林间幽清,穿过一阵阵凉凉的夜风。星空皓月,打在一片茂密的树枝上,垂下一片片光影。 终究是熬不住困顿,沈青支着脑袋迷糊了过去。 一阵细微的酥酥声惊醒了内力尚可的人。感受到腕子上略紧的提醒,沈青也睁开了眼睛。 林间慢慢涌起了白雾,空气里飘来一股难言的腥臭。 沈青摇醒秋霜和林华。不少人同时起身,执起了兵器。 周遭的声音越来越大,先是窸窸窣窣,慢慢变成沙沙笃笃,四面八方,犹如千蚁过境,挠人心间,搔刮耳膜。 咻—— 攻击来的突然,边缘位置的人首当其冲。只见雾中隐约可见的射出一枚白色的暗器,劲道狠厉,直冲着程江的面门而来。 程江拿剑刃一格,那“暗器”偏离开去,却并未落地,缩回半分竟调转方向,直直的冲着林华飞去。 这时韩子默和沈青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缕拧绞着的白丝! 这些白丝细如毛发,却尖锐无比,像金钢利器,如有生命一样伸缩自如。 继而,许多股白丝飞刺进来,韩子默拿笛子当刃,堪堪的左右抵挡,一边护着身后的徒弟。 动静越来越近,雾气飞散一些,露出了这些“不速之客”的面貌。 先是密密麻麻半人多高的节肢长毛细腿闯入眼帘,上面顶着硕大的肚子和狰狞的椭圆脑袋,看的全貌才能依稀辨认出,是巨型蜘蛛。 那些蜘蛛脑袋足有木盆大小,八只眼睛,喙工毒螫,生着些歪七扭八的深红色花纹,犹如鬼面。左右撕裂涎张的嘴里正嗖嗖的往外射蛛丝,每聚力迸发一次,拖曳的硕大肚子便蠕动一下,再从嘴里喷涌而出,十分恶心。 沙沙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鬼面蛛围拢过来,一眼望不见边际。 沈青捏过一把银针扔出去,很快都散落在地上。 那蜘蛛的外皮居然像王八壳一样奇厚无比,普通力道根本难以贯穿。何况,银针便是入体对它们而言皆是无关痛痒。 附近浓雾里,四面八方传来兵刃格挡的声音,还有不少人的惊呼和惨叫,看来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怪物弄的乱了阵脚。 鬼面蛛嘴里的丝好似永远射不完,如弩如箭,密密麻麻一刻不停的向每个活人袭过来。 沈青不停的扔着银针,还需不停的滚地躲避,左右支绌气喘吁吁。 韩子默轻身飞起,站到了马车顶上,身处高处,自然吸引了不少鬼蛛的注意,更为强劲的几缕蛛丝裹着利风直冲韩子默而来。 韩子默步伐轻盈,用极影步一一躲过,趁蛛丝缩回的间隙,他的手指拂过笛子,放到嘴边,一段舒流平缓的音律缓缓而出,静水流深,听起来像是某种安魂曲。 受了这音律洗涤,鬼面蛛的攻势果然慢了下来,密密麻麻的黑毛腿凌乱不前,浓雾里的刀剑声也略略小了些。 正当大家想缓口气的时候,林间突然刮过一阵狠戾的琴声,像数千棉帛撕裂,又像铮弦尽数断掉,数柄刀刃相刮,令人牙酸,令人耳膜发颤。 这声音直冲韩子默口中玉笛音律。两音一撞,笛声戛然而止,韩子默心口一滞,顿时觉得气海翻涌,膝弯一软,险些跪倒下去。 他袖子里钻出了一条影子,化成一只一人多高的黑颈鹤,头顶血红,双瞳莹黄,张开了双翅,护在了韩子默前面。 片刻后,群蛛恢复势头,再次异动。 硕大的身体更加急剧的收缩,竟然从尾部尖端喷出许多墨绿色粘稠的液体,液体随着风挥发,味道臭不可闻。 “捂鼻!”韩子默从车顶上跳下来,一手捂着胸口,一边厉声喊道。他从怀里的乾坤袋里迅速摸出来几颗黑色的药丸,挨个扔给徒弟。 “避毒丸。吃了再蒙住口鼻,这些怪物有人操控,不见得有用。” 沈青和秋霜急急的从里袍上撕下一片,蒙在脸上,警惕的盯着那些骇人的蜘蛛,提防它们再次突袭。 “大家莫要惊慌,同往东北巨槐下聚拢,共同破敌!” 雾中传来萧凌止的声音,人心稍安。众人且战且走,往高槐下聚集。 蜘蛛越逼越近,射出的蛛丝千丝万缕快织成一张没有缝隙的网。 众人靠近,雾气散去很多,各自的境况慢慢现于人前,有的负伤,有的疲累,没有几个修界大能坐镇,又是被深夜偷袭,狼狈不堪。 看清各自境况,原本心有希冀的众人皆是内心一沉。 人数众多修为高深的大门早已南去,此处荒僻,显然是受了预谋埋伏。这些鬼蛛虽不致命,但有毒气侵扰,对方实力不明,若一直纠缠下去,难保没有人搭上性命。 沈青寒症并未完全康复,体能渐弱,面色惨白,与秋霜躲在树后。 这巨槐高耸,身处地势低洼,三面环山,是一处死角。眼见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竟是把唯一逃离的岔路堵死了。 想到岔路,沈青灵机一动,随即看向莫邪宫的车驾处。 若隐若现,果然,那群人依然站的笔直。一群女弟子执剑向外,队形丝毫不乱。 那群鬼蛛好似懂得“欺软怕硬”的道理,竟是绕过他们,只不要命的往人群聚集处涌来。 轿辇内的男子镇定自若,逗弄着身上趴着的一小小守宫,眼波流转时,余光扫过人群最后,竟是感受到一丝锐利的剜视。 这种遥遥旁观的态度令沈青心里十分鄙弃,可观那人又不自行逃走,她甚至产生了某种猜测。 林子之外,奇怪又诡异的琴弦再次迸发尖啸,绞拧着的蛛丝再次袭来,锐如铁索,密似白练。冷兵相接,顷刻化作“战场”。 人群内自然有退缩不前者,拼命往后挤,让这不大的地方更加逼仄。原本所谓的“共同破敌”,看起来竟像一场笑话。 嘈杂凌乱时,人群后方忽然传出一个女子的喊声。 “大家快往西方岔路去,已有大侠为大家辟出逃路!” 一听“逃路”,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莫邪宫车驾,果然,那处地势开阔,一群姑娘两侧开路,凶神恶煞鬼蛛都不敢惹的样子。 众人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边格挡蛛丝,一边又往西蜂拥而去。 奢华轿辇中,眼看着涌过来的人群以及跟过来的巨大鬼蛛,面具后的人脸色铁青,拂掉身上守宫,终于正襟危坐,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紫玉骨的扇子,咬牙切齿道,“死丫头!” 看着一窝蜂往西偏移的“战场”,沈青稍作喘息。此时她才感觉到肩头剧痛,竟是不知何时被蛛丝扫过,衣服残破,血液黏腻。 韩子默立时发现,忙的过来携了她,跟着人群往西转移。 莫邪车驾处,亮起一阵刀光剑影,伴随其中的是一道回旋而过的紫光。 众人甚至没看清那是何兵器是何人所为,紧追不舍的鬼蛛便倒下了几只。 行在队伍末尾的流溯门几人丝毫没有感知到背后靠近的危险。 一只鬼蛛收回蛛丝,身形好似大了不止一圈,它像是细细“回味”了下丝上鲜血的味道,紧紧的跟上了这血的主人。 一记攻击准确而狠辣,强过此前数倍。白丝的力道堪若长枪,直直的刺向沈青的后背。 五人耳边响起声音,沈青与韩子默同时惊恐的回头。 电光火石,看到近在咫尺的蛛丝,出于本能,沈青一把推开师父。可她脚下不稳,竟摔倒在地。 那记白“枪”落了空,随即变成韧丝,直直的缠住了沈青的脚腕,鬼蛛硕大的肚子一吸,蛛丝便拖着沈青急速的往黑雾里去。 “六儿!” “师妹!” 莫邪宫车驾处,面具后的目光如钩,他握着扇子的手不禁一紧,即刻要飞身而出。 嗖—— 突然,众人头顶上一股令人胆寒的气流冲击而来,暗夜里仿佛从空中划出一颗流星,蓝光盈盈,冰晶如霜,“噗嗤”一声把卷在沈青脚腕上的蛛丝楔进了地面。 瞬间,蛛丝崩裂,一支冰晶羽箭轻轻颤抖,箭尖之处霎时凝出一片霜雪。黄土草木一片雪白,结冰的“喀哧”声都让人听得真真切切。 惊魂未定的沈青愣愣的看着眼前,只觉后背汗毛乍立,说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这箭的冰冷,她腕子上的一片绿光慢慢的隐了回去。 林子里的琴声骤停,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色蝙蝠扑棱棱掠起,夹裹着一条黑影逃离。 犹自挥砍蛛丝的人群面前巨蛛突然消散,纷纷缩成了指甲大小,茫然的在林间左突右撞,钻土上树。 随即,一声尖锐长鸣划破长空,众人抬头。 雾气急退,露出了皎皎月光。空中一只赤红凤凰,周身仿若焰火燃烧,一双巨大的翅膀上下扇动,目中血红,拖着几条长长的凤尾,似浴火涅盘,炫目至极。 那鸟背上站着一个人,修长倨傲,浑身雪白,高髻散发,宽大的袖子和长摆在空中随风翻动。他手上握着一把透明的冰晶玄弓,弓背上光羽流泻,似冰似水。 逆光而上,那人容貌看不真切,但只是这仰目一瞥,已是,千丈凌云,宛若神祗。 浩渺苍穹下,众人一时忘了刚才的窘迫,如痴了一般,望着天上,惊羡而痴迷。 沈青腿软的坐在地上,双臂战战,长长呼了口气。韩子默忙的过来把她扶起,五个人也随着众人往天上看去。 “他……他是?”林华凝视良久,回过神,急急的抓了师父的手,激动的说不出话。 “天境‘赤火’,人间唯一。飞羽冰弓,神兵之首。他是‘武厉’紫月寒。”韩子默收回了目光,依然前后检查沈青身上的伤。 有个年岁稍长的长老,仗着资历和见识,上前一步,抱拳道:“这凤凰……阁下是……” “紫月门,紫月寒。”一句话从空中传来,声音冷冽,又沉静清明。 “是紫月寒?‘怀谷榜’榜首,十七岁便已入极乐的‘武厉’?” “此人的修为已近化境真修,真是……” “那便是‘赤火’神鸟?得是飞幽天境了吧。” “得此一见,此生无憾啊。” 人群里,顿时冒出各种低低的声音,刚才的困境和狼狈不翼而飞。 紫色车盖内,华服男子悻悻的坐了回去,嗤道,“趋炎附势,无趣。” 说罢,他朝沈青处看了看,嘴角一勾,向外面招了招手,轿撵一动,一群人径自往南而去。 空中的人好像不曾听见下面波澜起伏的谈论,右手一握,一阵白光流动,刚才的冰羽弓已经消失不见。 “此地地荒偏远,常有鬼宗出没,操御邪物。此去十几里,便进入江南地界。兄长令我前来接应,诸位受惊。” 他拍了拍身下火凤的脑袋,那神鸟扑腾起翅膀,跃跃欲飞。 “大家紫月门见,告辞。” 说罢,赤火一声鸣叫,转眼飞上了高空,拖出一条长长的红色火光,旋即不见。留下一众还沉浸在各自心思里,痴痴仰望的众人。 眼下危困已解,众人面上和善,又恢复了此前的“其乐融融”,互帮互扶,匆匆离去。 说来奇怪,原本很不分明的路,现下却十分开阔。 众人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行出十几里,好像是闯过了一个迷阵,眼前豁然开朗。 再入眼,已是街衢纵横,小桥流水,桨声灯影,一派的江南景象。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江南水乡,白墙青瓦。碧水潺潺,画船听雨眠。 余杭一带,常年湿润,空气里始终携带着水汽。晴不得三刻,又开始了一场阴雨缠绵。 第9章 天下第一门 四月二十,天初初放晴。余杭太明湖,烟波浩渺,一望无际。 在余杭城内逗留了两日,待来自四海五山大大小小的近百个门派聚集的差不多了,紫月门派出门内弟子来接众人上子月岛。 前来引渡的紫月门人,恭恭敬敬的把等在岸边的众人引上了三艘富丽堂皇的巨型画舫。 画舫上雕栏玉砌,错落有致,三层不止。 精心布置的房间几十间,圆形的窗户上绢纱朦胧,里面是金杯玉盏,外面是水天碧波,真是给几个孩子看傻了眼。 韩子默难得的换上了一身素雅的白袍,以白玉冠束发,看起来颇有点得道真人的仙风道骨。 四个少年难得的正襟危坐,唯恐露了点艳羡的表情,让人看破了这小家子气。 古有“紫气东来”,视为祥瑞。紫姓尊贵,不知起于何年何朝。 太明湖央,群岛错落,唯有最中心一岛庞大绵延,禽鸟不绝,青翠不衰,宛如众星捧月。 紫为姓,月为腾,羽为徽,嫡出以月字为尊。 紫月门习道研艺,以内经见长。几百年演变,涉猎千门精髓,根基深厚,更建造了江湖最为庞大的武功宝库,囊括各种术法心经神兵遁甲,称作“古玹”。 古玹武库有九层,由易及难,逐级深奥。九层之巅便藏有紫月门最难克悟的《紫阳无相》,紫阳至刚,无相有相。相之参者,孤寒寂楚,唯余武厉。 水流在飞速后退,行了三刻,群岛聚集,丛林茂密。 踏上子月岛,蜿蜒勾连的巍峨桂殿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像极了一片美如幻境的界外宝地。 高耸的宫门,用的是泛着蓝色幽光的琉璃瓦,门牌中间镶着一轮淡黄色的圆月,中间篆写着“紫月门”三个大字,周边环抱汉白玉的羽毛,似真似幻。 众人进的宫门,仰望之余只剩了惊叹的肃静。 前有引路小童,抬眼先是不见尽头的九百九十九级石阶。两旁矗立着奇高而粗厚的石柱,柱子通体雪白,上面盘踞着火凤,鹭鸶,隼鹰,鹤,鹞等各种巨大的灵鸟刻雕,样貌逼真,像是活的一般游在上面。 每隔十级阶梯,两侧站着迎客女娥,一色的白衣紫纱,高冠束发,发后飘着两根白色绸缎,笑意盈盈,令人如沐春风。 沈青仰头看的脖子都酸了,旁边的师弟师妹更是看傻了眼,仿若一步登云,尽是不真实。 待众人路过矗立的白玉石柱时,石柱上便有虚灵游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只火金凤影,翱翅一展,下面便有金字浮动。 赤火,飞幽天境,神兽品。御主现紫月青主,翊。 “‘青主’的‘青’字为何意,翊又何解?”沈青不明。 “‘青而未立’、‘青山正春’,属意他为下一代门主。翊为他的本名。”韩子默解释道。 “飞幽天境?那岂不是可幻化,无形?”林华惊叹。 “飞云入海,幽行千里,便是此境之解。” 秋霜看着怀里眨着无辜红眼睛的胖兔子长长的叹了口气。 再行百阶,柱子上一鹭鸶形仰颈长歌,金字再现:白影,通元坤境,珍兽品。御主现紫月门主,离。 “坤境仅次于天境,兽生元神,与主精魂一体,不可改。” 韩子默遥望着越攀越高的阶梯,滚滚而起的烟云,似是授业似是自语。 逐一而上,各种珍兽现影现名。 青岚,通元坤境,珍兽品。御主现落微长老,白薇。 玄鵟,通元坤境,珍兽品。御主现苍松长老,白石。 绛容,幻泽境,珍兽品。御主现云霞长老,白晖。 烟梓,幻泽境,奇兽品。御主现樾杉长老,白峰。 …… 即便书海广博,真正踏临天下第一门时,方恨书之平耳之虚。沈青一级级攀登,好似胸襟眼界一点点充实。 近千级阶梯,以九而终。沈青立于紫霞殿前,往下看去。层云渐生,一览太明。 原来高处的风景这般阔然,立于顶端方知自己的渺小。 紫霞殿后,雾沼翻腾,瓦殿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绵延而去望不到尽头。琉璃瓦,朱红墙,阳光一照,散射出数以万计的光色,大气恢弘,如诗如画。 “外面的世界纵然天高云阔,金迷纸醉,可人总归要有归宿,看清脚下的路。” 韩子默看着发呆的沈青,指了指她的脚下。最后一级,她险些踏空。 沈青会意,收回了放飞的思绪,伸手挽了师父的胳膊,紧紧依靠。 “紫月门主到——,紫月青主到——”一个童子清脆的声音喊到。 场下顿时鸦雀无声,而沈青挎着的胳膊似是突然僵直,沈青抬眼望去,竟从韩子默的眼光里读出了极为复杂的情绪。 沈青正恍惚间,殿里前后走出来一行人。 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着一身靛蓝色的外袍,绸缎锦面,以金丝镶边,花纹行云流水,一只展翅欲飞白羽蓝喙的鹭鸶浮于上面,那眼中有光,竟是活的。那袍摆随风摆动,透着氤氲灵气。 这人看起来三十二三的年纪,面如玉,气若云。金冠垂发,眉目如画,眼波悠然,笑意绵长。脸的轮廓如青墨,几笔勾勒,神韵尽得。见之如沐暖阳春风,令人身心舒爽。 他抬手揖身,彬彬尔雅,“众英豪远道而来,紫月门照顾不周,在下紫月离。” 这一出声,场下“客气”“何德何能”“不敢不敢”此起彼伏。 紧随紫月离其后的男子年纪稍轻,二十四五,修长挺拔,负手而立。 外衫是一身夺目的白色纱袍,雾面绣缎,广袖曳地。通身素雅,立领紧扣,一枚羽状银饰别在领子中间。中衣束了袖口,十分干练。腰上束带紧紧环绕,勾勒出紧实细长的腰线。袍摆上渐次出现了许多金色凤羽暗纹,亦是无风流动,煞是神奇。 不同于紫月离,他的周身清冷卓然,端肃至极。眉眼深刻,笔笔带锋。长长的剑眉入鬓,一双凤目修长似弦月,漆黑的眸子深邃如古泉。鼻根高挺,唇色浅淡。如山岗静松,流水月华。 他随其后,亦是躬身一揖,“紫月门,紫月寒。” 二人入画,一暖一冷,一润一修,台下集聚千人,顷刻扬沸不止。 “紫月双杰,果然名不虚传,容貌气度,皆是冠绝天下啊!” “真是天之骄子,纵然这般人物,亦有此等雄才造诣,汗颜呐!” “江湖福气,福气啊!” “‘怀谷榜’排名真的是以道而论吗?” “修界第一人,容貌竟举世无双。” …… 一众含羞带怯的女弟子纷纷议论,引起了紫月寒身后的少女注意。 那少女十八九岁,娉娉婷婷,明艳娇媚,华服着身。她本缠在一贵妇人的臂弯里,此时往前走了两步,拍了一下紫月寒的肩膀,“二哥哥,她们在说你嗳!” 少女身旁雍容的贵妇人眉头一蹙,急着拽了那少女一把,“嫣儿,不得无状!” 这妇人皮肤娇嫩,容貌更甚,身段曼妙,珠翠满头。若不是妇人装扮,说是二十出头也有人信得。 那叫嫣儿的少女吐了吐舌头,退了回来,“我跟二哥哥玩笑几句嘛,他都闭关三月了,若不是这英雄会,还不知何时能见到。” “嫣儿……” 妇人待要继续训喝,紫月寒却突然回过头来,脸上略露出一个笑容,“姑姑,无妨。” 少女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许可,满心雀跃。可笑靥如花时兜头一盆凉水又泼了下来,紫月寒淡淡的说道,“你不若跟你大哥哥再玩笑几句。” 少女看着站在前面最为温润的背影,讷讷的低了头闭紧了嘴巴,回到了那妇人身边。 妇人不禁掩嘴轻笑,惹的那少女嗔怪不止,“娘——” 凌云阁的队伍内,亦有一少女痴痴的仰望台上,毫不理会围着她的弟子献殷勤。 恰逢紫月寒回过头来,那抹淡淡的笑意并未消退。 只此一眼,仿若一生。 “师兄,我若能嫁进这紫月门,便无憾了。” 毕竟出身大家名门,又是萧老门主的掌上明珠,门户登对,十六岁的萧玥语出惊人。 一旁的萧凌止轻咳了一声,看着周围众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小声正色道,“师妹,慎言!” 沈青身量小,只是跟着人群,踮起脚遥遥的观望了一会,随即默默地低下了头。 名门贵胄,天下无双。 想来除了敬仰也想不出旁的,她虽年轻,却有着十分的理智清醒和自知之明。她只是看着心不在焉的师父和长揖恭敬的师兄心内奇怪。 紫霞殿上,紫月离笑着与人前的众人寒暄,在掠到角落流溯门几人时,那番毫无破绽的笑意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悠远,仿佛隔绝掉了眼前所有的迷障,只停留在一人身上。 目光相接,长十年,短一瞬。 韩子默眼睛里水光涟涟,随即他便躲了,垂下头,恭敬一揖,顾及了双方体面。 程江面色凝重,嘴唇翕动,又毕恭毕敬的鞠了个大躬,沈青几个一看大师兄如此郑重,不明所以,忙的跟着弯腰低头。 离紫月离最近的紫月寒看着兄长背在身后的手越攥越紧,淡然的目光扫过流溯门每一个人。 第10章 群雄之宴 场上很快开席设宴,各色的美味珍馐,琳琅满目。 “这次发的江湖召集令,众英雄给在下几分薄面,是紫月门之幸。” 紫月离端着酒杯起身逐一敬过,又正色道,“想必不少英雄路上已经遇到鬼蛛拦路。近两年来魑魅频频异动,残害百姓,荼毒生灵。众人皆是江湖正义之士,护得八方安宁,庇佑百姓,还需齐心应对。” “近百年来,紫月门都是抵抗鬼宗第一门。鬼宗不绝,我江湖便一日不宁。多年前,门主青主重创鬼宗,保的江湖安稳。如今,鬼宗又有卷土重来之势,我等必不能袖手,唯紫月门马首是瞻。”景泰门掌门景彦生的很是周正,浓眉大眼,刚正不阿,率先起身表态。 “就是!单看紫月门规模,门主青主又是这般天才人物,区区小鬼算什么!紫月门主需要我等做什么,尽管交待!”长白御龙堂堂主赫秋涟大剌剌的跟着附和。 “燕回虽远,但朔方深受紫月门济困,才能立足百年。紫月门主仁爱天下,只要有命,不远千里,自当追随。”朔方门家主丹木青操着浓厚的西方汉话起身相敬。 眼见江湖排名靠前的三位前辈表态,萧凌止恭敬起身,端酒示意过紫月离,又向紫月寒一揖,“家师闭关不能赴会,特命晚辈凌止及小师妹萧玥前来,聆听号令。家师之命,凡紫月门主令,无有不从。” 堂下众门面面相觑,江湖排名前五已然同心,且大有要尊紫月离为盟主的架势,自是审时度势,生怕自己立场不明。 “我秋晚阁义不容辞。” “逍遥派自听门主调遣。” “区区鬼宗,自不量力!” 宴上群雄激昂,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更加显得流溯门孤陋寒酸了些。一路走来,流溯门一直身处边缘,默不作声。偏偏此时被安排的座次十分靠前。 韩子默不似旁人大义凛然,只是低着头默默喝酒。几个初出茅庐的徒弟听着大人物的高谈阔论,只能点头附和,低头吃着桌子上各色的食物。 酒过三巡,醉意正酣。 紫月离身后有一中年男子起身,他头发花白,体型魁梧,赫赫威严。此时,他已面有红晕,端着酒杯径自走到流溯门桌前,低着头问道,“不知道友是何门?坐于此,是身份……特殊吧?” 那男子刻意咬重了“特殊”二字,酒虽然端着,却全然不是要敬酒的姿态。坐于殿正中的紫月离瞬间变了脸色,正言喊道,“苍松长老……” 紫白石充耳不闻,忽然伸出手去,抓向了韩子默的手腕。韩子默本欲躲开,无奈功力不敌,被抓了个结结实实。紫白石粗壮的手一用力,韩子默的手腕便不自觉的开始抖动, “道友还未自我介绍,既然是来赴英雄会,自然应跟江湖正道熟识熟识……” 紫月离脸上呈现一丝怒容,眼里几不可察的出现一缕锋芒。他站起身,声音抬高几分,“三叔,英雄盛会,别失了体面……” 一直默不作声的紫月寒突然饮尽了杯中酒,把酒杯往案上一扣,袖子里的手已经攥紧了。 坐在韩子默身边的沈青,自是不知晓眼前人的地位,只是看他如此轻侮师父,心口激荡,不管不顾的去抓紫白石的“铁钳”,高喊道,“你放开我师父!” 紫白石听见紫月离的“绵里藏针”,正欲找不到宣泄口,他自知眼前人动不得,便松开手冲着沈青一拂袖子,“哪里来的毛丫头!” 他虽酒醉,但尚存几分清醒,不过是想给紫月离几分难堪。他自不会跟一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为难,那一挥手并没带什么内力。不曾想,那娇小柔弱的丫头径自滚出去半丈,口吐鲜血,匍匐于地。 韩子默面色惨白,顾不上刚才的羞辱和颤抖的手腕,扑过去抱起了沈青,着急道,“六儿!” 事发突然,无人注意来龙去脉。场上鸦雀无声,愣愣的看向紫白石。紫白石眨了眨通红的醉眼,抬起手反复看了看。殿上,紫月离脸色铁青,背在身后的手“咯吱”作响。 紫月寒忽然站立而起,他身后的貌美妇人忙的跃步向前,一把攥住了他流动着内力的手腕。紫白薇拍了拍紫月寒的手,扶了扶鬓上珠翠,走到了殿前。 她狠狠的剜了紫白石一眼,低喝道,“三哥,酒饮多了就快些去歇息!”紫白石眼神瑟缩了下,捡了“台阶”忙的转身离开了宴席。 紫白薇又上前查看沈青,只是她纤细的手指欲搭上沈青手腕时,那小小的姑娘身体却往后缩了缩。 紫白薇收回手,细细打量了下脸色蜡黄的沈青,看着她指尖泛白,忙的吩咐一旁侍女,“快些带下去,好好安置。再着人去请黄医老。” 流溯门一行人一离开,紫月离攥紧的手才松了松,他回头冲紫月寒使了个眼色,紫月寒会意,跟着离去。紫月离重新恢复了和润笑脸,端起酒杯,“苍松长老饮多了酒,扫了诸位的雅兴了。时辰尚早,大家继续,继续……” 酒宴上的气氛稍稍缓解,众人假若无事的继续吃喝。殿内暗角的紫衣面具人轻轻嗤笑一声,摇了摇手里的扇子,远远的跟着走出了大殿。 韩子默抱着沈青,身后紧跟着魂不守舍的程江秋霜林华。到了安置的霜蕤轩,看着女侍不在跟前,韩子默悄悄捏了捏沈青的肩膀,“好了,别装了。” 可沈青并没有睁开紧闭的眼睛,抱着韩子默的胳膊反而更紧了,嘴里无意识的沉吟道,“师父,好冷……” 韩子默心头一慌,才发现沈青牙关战战,他忙的拉开沈青的袖子,蜡黄的手臂上泛着青灰,仿佛结了一层冰霜。 “六儿!” 紫月寒迟迟未回,紫月离有些心不在焉。他又看了身旁的大管家风迟一眼,风迟匆忙退去。 酒宴之上,已有不少人准备离去。此时宴席不起眼的角落,突然传出一句低低的声响,“诸位,可听说过,素心诀?” 纸迷金醉、百态横生的大殿之内,人人驻足,鸦雀无声…… 第11章 寒症复发 百年以前,江湖上出现一个天纵英才, 名寂云帆。修为首破化境大关,与道门臻境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其夫人出自神医谷,貌若天仙,人称“小药王”,名羽汐落。医术、毒术、蛊术皆大成,为江湖称道。 二人合力,开派寂云山庄,仅三年便人才济济,名满天下,成为江湖众门典范。彼时盛传,寂云山庄有三大法宝。 神武——神龙戟,承自“谪仙”辉日之手,通身奇珍稀材,削铁如泥,坚不可摧。 天工鬼术——《幻兵纪》,着者不详,可于兵器上附魔,亦可让兵器千变万化,威力无穷。 医蛊毒三道圣经——《素心诀》,羽汐落毕生所成,相传可生死人,肉白骨。解百毒,通诸窍,日上三境。 …… 寂云山庄开派第六年,寂云帆突然深夜发狂,屠尽庄人,寂云山庄一朝覆灭,诸多珍宝付之一炬,羽汐落及女儿下落不明。 三大法宝不知所踪,可从未有人忘记。江湖盛传,三大法宝得其二可称霸江湖,得素心者独步天下。 紫霞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转向声音的来处。那里坐着一个花须长者,佝偻瘦削,布衣青衫,声线平稳。许多人交头接耳又纷纷摇头,竟无人识得此人来路。 萧玥年幼,她见紫月寒离去,正百无聊赖,听着殿内气氛不明,便低声问萧凌止,“师兄,什么是素心诀?” 萧凌止平淡如常,依然饮着杯中酒,“一本内经心法?” “很厉害吗?” 萧凌止摇了摇头,“不知。也许吧。” “可江湖最厉害的心法不是紫月青主修习的紫阳无相吗?” “紫阳无相深奥,禅意颇深,没有天赋及慧根的人无法克悟。只有不费吹灰之力让人一步登天的,才能称作‘法宝’。” 素心诀三个字,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欲要离开的人纷纷驻足,窃窃私语。案后,紫月离把着酒杯,脸上阴晴难测,一双瑞凤眼幽幽的扫过众人百态,最后停留在那灰衫老者身上。 那人生的极为平庸,身上透出来的灵力平平,浑不似居心叵测。他抬起头,继续说道,“五年前东邱蓬莱发生一起灭族惨剧,因为世外之境,鲜有人知晓。而附近有人提及,说那被灭之族自称‘羽华族’。” “羽?自寂云山庄消寂,羽这个姓氏随之隐没,难道竟是……”赫秋涟瞪着一双牛眼,眼睛里是不可扑灭的光芒。 “所以说,素心诀这些年竟在东邱?”有人附和。 “可你刚才没听说,羽华族阖族被灭?”有人震惊。 “何人所为?素心诀又落入了何人之手?”有人疑惑。 紫月离鼻子里轻哼一声,看着下面的“戏子”,亦故作惊讶的说道,“五年前紫月门势弱,百废待兴,无暇顾及江湖之事。但灭族此等丧心病狂之事,极有可能出自邪派之手。眼下联合对抗鬼宗为先,但素心诀的下落亦不可不查。英雄会后,紫月门定派人东去,诸位道门若有消息,尽可相告……” “对,那是自然。素心诀既已无主,便是江湖公有……” “我门离东邱近,若有消息,定来相报。” “是是是,若得至宝,自是皆大欢喜。” …… 殿内依旧一派和乐,而待到酒散人去,面对着眼前的残杯冷炙,紫月离的双眼蓦的冷了下来。派出去查那灰衫老者的人来报,一一核对过英雄令,竟无一派见过此人。那人就这般抛出一颗贪婪之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消失了。 风迟姗姗来迟,“那姑娘伤了经脉,寒症复发,情况复杂。” “黄医老去了吗?”紫月离面有急色。 “刚到,二爷未敢离开,还在霜蕤轩。” 紫月离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三叔,过分了……”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泉水冰冰凉凉的从指间流过,携带着一群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沈青站在山头,看见青石路的尽头,隐隐约约的出现一个熟悉的白色倩影,十分清瘦。沈青欣喜,迈着脚步开心的往前跑去, “阿娘——” 可是眼前的人很快消失在一团浓雾里,沈青心里一急,眼泪婆娑,拼命的转来转去,脑袋里的钝痛越来越强烈,她不禁伸出手去,抱紧了自己的头,“疼……头好疼……” 耳边“噗通”一声,沈青又仿佛被投入了冰冷刺骨的水里,水里无光,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恐惧。她蜷缩成小小一团,战战兢兢,“冷……海水好冷……” 紫月门的黄医老正在看诊,切完脉,看着沈青的样子,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沉吟道,“这姑娘的寒症想来已久,天生体弱受不得寒凉,她可是刚刚病过一场?身体未愈又长途跋涉,夜难安眠,疲累惊吓,才致晕厥……” “可有大碍?”韩子默惊慌道。 黄医老慢吞吞摇了摇头,“气血两虚,待我开些药,好好将养。只是她还这么年轻,多思多虑慧极必伤,你们应多多宽解……” 一旁站着的秋霜伸手抹了抹眼泪,“定是师姐操心我们,我还一直给师姐添麻烦。” “多谢黄老。”韩子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向黄医老拱了拱手。 那黄医老慢吞吞的收拾好药箱,走了几步,忽然又折回来,指了指韩子默的手腕,“韩掌门经脉有损,切忌动武,否则容易落下病根。待老朽一起开个药方。” 韩子默这才看向自己的右手腕,用力一握,手筋抽痛,竟是握不紧。站在角落的紫月寒冷凛的脸上终是有了丝波动。 黄医老离开,程江跟着前去拿药。 躺在床上的小人裹在厚厚的绸被里依然战栗不止。彼时,沈青好似清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长睫微垂,漆黑的眸子清澈似夜,与她蜡黄平庸的脸是如此的不登对。 发怔间,紫月寒迎上了那双眼。即便他清冷如霜,心无旁骛,依然觉得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悲意。紫月寒再次打量了韩子默的腕子,思忖一时,忽然向前走了两步,指了指沈青,问道,“韩掌门,可否?” 韩子默以及林华秋霜三人瞪大了双眼,皆是不可置信。过了一会,韩子默才反应过来,忙的点头,“叨扰青主,是……青儿之幸……” 紫月寒微微颔首,“是紫月门照顾不周。” 紫月寒走上前去,在床边坐下,迟疑了一下,二指搭上了沈青的腕子。 霜蕤轩内安静的诡异,连侍候在门外的侍女都惊异的瞪大了眼睛。紫月寒指尖轻动,未消一刻便起身,略揖了下手,“寒侵经脉,但未入气海,药石可养……” 韩子默惊喜的不停点头,仿佛紫月寒这句话比名医世家五代单传的黄医老的医嘱还好使。 紫月寒说毕,再无旁话便转身离开,空余林华一脸渴望的送走了他的背影。 被子里的人忽然转了个身,轻轻拂开了压在胸口的被子,又沉沉睡去。韩子默忙的给沈青盖好,帮她擦拭额头的冷汗。 五年前,他在破庙捡到沈青时,她便是此般,瘦弱不堪,面黄肌瘦,体若寒冰又高热不退。便是这些年的寻医问药,悉心照拂,那缕寒气依然扎在她的体内。时间匆逝,韩子默都开始分不清,这份寒是起于身还是源于心。 多思,多虑,敏慧,玲珑。她在用力的躲着,用力的活着,努力、谨慎到他为她做什么都觉得不够。韩子默悄悄的收起沾染了黑黄油彩的绢帕,深深的叹了口气。 紫霞殿内,尽管风迟禀报的口气平稳如线,紫月离依然狠狠的摔碎了手里的玉盏,那张永远和煦的脸上怒气冲天。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说道,“那可是子默写字的手!而且是在我眼前……” 翌日傍晚,沈青醒来,愣愣的坐在床头。 “黄医老果然是紫月门的名医……”韩子默惊喜。 沈青确实诧异,每次寒症发作少则三五日多达十天半月,哪里像这次,一天一夜便觉得寒气尽散。沈青一扭头,首先便看见了韩子默缠着白绢的右手,顾不上自身,她轻轻的握住韩子默的手腕,泪眼婆娑,“师父……这可是你写字的手。那人为何……” “不过是吃多了酒,把师父认错了也未可知。”韩子默最见不得沈青的眼泪,忙帮她擦了,“倒是你,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帮师父解围,可把师父吓死了……” “师父宽心,”沈青上下拍了拍自己,最后停在温热的心脏处,笑道,“定是紫月门温暖,风水好,我现下觉得比此前更好了……” 韩子默知道沈青口是心非,只怕自己挂心,笑着拍了拍她的头。 秋霜凑过来,憋了许久的话倾倒而出,“师姐,你不知道,你这一病自是‘惊天动地’,紫月门门主青主亲探,凌云阁大弟子亲来问候,景泰门门主也向师父问询过,哦对,莫邪宫还来了个弟子,莫名其妙给了一堆药……” 沈青听秋霜说的越来越“邪门”,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秋霜不肯罢休,又靠了过来,“师姐,听说紫月门有个好大好大的花园,你快好起来,咱们一起去看。” 沈青笑着戳了戳秋霜的脑门,“好,那明日我们便去。” 紫月门的夜,静凉如水。这里依山傍水,奢华有余,午夜将至,半轮弯月悬在湖心之上,更令人平添了许多思绪。 忽闻一管笛声骤起,呜呜咽咽,绵延回响,像是在诉说一种不知名的情愫。那通透的玉笛下,一枚羽毛式样的白玉坠子随着笛声晃着。韩子默坐在离霜蕤轩不远的走廊围栏上,吹的很认真,好像连来人的脚步声都不曾察觉。 “多年不见,你这笛声又进益了许多。”一个墨色的身影背着手静静的站在韩子默身后,眼神不再刻意隐忍,可只是流连过几遍他瘦削的背影,思念的藤蔓已经疯长入心。十一年前,便是这个背影,在两人之间划下了界线和伤痕。 韩子默未敢回头,他放下笛子,握在手里慢慢抚摸,“十一年了。韩某资质平庸,灵智之上再难突破。闲时便只能种种花草吹吹曲子了。” 紫月离反复看着他缠着白绢的手,“是我不好,让他伤了你。” 韩子默镇定的拿袖子遮过,低了低头,“我知你的难处。是我不该来,更不应成为你的软肋。” “子默……”紫月离话里有些哽咽。 “十年弹指一挥间。自是我执念太重,只想来看看,你塑就的天下第一门……”韩子默尽力恢复了随性自在的口吻,只是话说到最后,是酸涩,苦楚。 “可你知我……意不在此。”背后的人声音略颤,“我并未忘记约定,只是眼下尚有隐患,我得为翊儿肃清道路……” 韩子默苦笑的点点头,他懂,他都懂。 “子默,既然来了……你可想过……” 韩子默看着自己的微颤的手腕,心头一紧,匆忙打断,“流溯门还有十几个孩子等我回去,你看我,资质平庸,倒还收了这些个弟子,希望别误了他们才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站一坐,待了许久。 韩子默始终不敢回头,他不敢应对那个希冀又无奈的眼神。多年以前,是兄长的责任。多年以后,是天下的寄托。众人的眼神似刀,韩子默如何不懂紫白石的咄咄逼人,外忧内患,他如何奢望紫月离能停下来,赴那个已经超期的约定? 身后的人离开了,韩子默终于低下了倔强的脊背。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两句批语,“清白傲骨,不囚深枷”,哑然失笑。 “师父……”一件月牙色的外搭轻轻的披到了韩子默肩上,沈青默默的立于他的身后。凄寒孤楚的黑夜里,这笛声,这背影,就像救赎她的光。她不惧过往,不惧阴霾,不惧世俗,可是她却深怕师父落寞的模样。 这是沈青第二次识得的情爱,超脱世俗,隐忍痛苦,而且是她挚爱的亲人。她走过去,单薄的身体轻轻的靠在韩子默的肩上,无言,又好似无须言。 那一晚上,笛声刚落,萧声又起,有些人自是一夜无眠。世人只道,音律之杀冷肃锐利,却从未听过此般的绵柔婉转,蕴藏了无尽的忧思。 一个安静的院落里,紫月寒抬头看着一轮弯月,静思良久。 第12章 海棠花祭 再服过两剂药,沈青便神采如初。 韩子默直感叹,“早知如此,我该早点带你来江南……” 沈青又换上平素没心肺的样子,忙不迭的穿衣下床,还转了两圈,只想自己的康复能换师父一丝开怀。 秋霜见状,忙的凑上前来,“师姐师姐,花园,花园……” 得了韩子默默许,沈青忙不迭的跟秋霜出了门,只是一出霜蕤轩的拐角,沈青便停下来深深的吸了口气。 秋霜着急道,“师姐,你是不是还没好?是我太心急了,咱们再回去……” 沈青摆了摆手,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师父已经两日没好好休息了。师姐没事,咱们慢些走就好。” 江南刚结束了一场绵柔的细雨,眼下天空初晴,阳光照射散漫,颇有些刺眼。 沈青跟秋霜循着路慢慢往殿后走,且不说路上无人阻拦,便是有人,无论是紫月门还是其他门派,都会停下来施礼,十分客气。倒惹的两个年轻的小丫头手足无措。 她们经过了两条五曲十折的长廊,七八个古香古色的亭子,打听了十几个人,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紫香园”。 一到得这偌大的园圃,给二人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那花园足有几十亩,一眼望不见头。 中间有一座十几米高的假山,假山上流水淙淙,汇到了一个巨大的池湖里,池子里的莲花挤满了湖面,像含羞带怯的少女,半开半闭,睡眼朦胧。 园圃又被各样的院墙篱笆隔开,里面各式各样的花儿姹紫嫣红,雨后带着一点清新的花香扑鼻而来。 沈青跟秋霜乡野长大,只见过什么喇叭花,野菊花,桂花…… 而眼下,那花圃里红粉白黄,一簇簇,一拢拢,争先恐后的生长着,有的快要攀爬出那几人高的花墙,那些花她俩竟是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花上流连的蝶儿一群一群,像是也看不过来一般,这儿闻闻,那儿嗅嗅,不知道从何下嘴。 沈青与秋霜慢吞吞的走着,抬头看着,只觉得眼花缭乱。 “师姐,你看那大朵大朵的白花是什么?开的那样好……” “师姐师姐,快看,那紫色的小花,那边那红的……” 秋霜兴奋极了,跑在前面不停的指着各样的花给沈青看。 拐了几个弯,她们眼前呈现了一片海棠园。里面的四季海棠怒放盛开着。 红的艳丽如火,粉的娇嫩似妆,尤其是一片白色的玻璃海棠,一副“梨蕊三分白,梅花一缕香”的高洁模样,花蕊间还沁着点点雨珠,像正要落泪的楚楚佳人,把二人都看痴了。 “师姐,我可不可以摘一朵啊?我想带回去给那几个混小子看看。” 说着秋霜伸出去的手要碰上一枝白色的玻璃海棠。 沈青拽了她袖子一把,刚要阻止,突然听见一声娇俏的喝止声,“不许动!” 沈青和秋霜吓了一跳,回过头看着走过来的人群。 最前面正是当日站在紫月寒背后的明艳少女,他的姑表妹,霍紫嫣。 身后跟着七八个侍女以及一群鞍前马后的小门女弟子。 霍紫嫣身着一条蓝姬彩裙,满头青丝辫成一根根小指粗细的辫子,在头顶做了一个花髻,髻中插着一朵金色的芙蓉花样,花中缀着一颗血红的珠子,看起来贵不可言。 霍紫嫣此时正皱着眉,瞪着眼,指着秋霜快速的飞奔过来,“你做什么呢?偷花吗?” 秋霜一紧张,像是做贼般把手缩了回去,结结巴巴的说道,“没没……我没有,我就是看它好看……想摸摸……” “撒谎!我明明看见你想摘,你知道这花园里的花有多金贵嘛!到底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看见什么贵重东西都想偷。瞅瞅你们的寒酸样子……” 霍紫嫣比她俩都高出一截,她上下打量着沈青和秋霜,颐指气使的说道。 秋霜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刚才确实动了想带回去给师弟师妹们瞧瞧的念头,可她胆子小,也仅仅是想想。 但被人这样当众说“偷”,她脸上一红,低了头快要哭出来了。 霍紫嫣身后,几个侍女倒还好,只敢低了头不敢言语。 但那群正不知如何讨好的女弟子纷纷走上前来,嘲笑,指点。 沈青一看霍紫嫣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护短心起,把秋霜拉到了身后,客客气气的说道, “我师妹只是喜欢那花,既然不让摘,我们走就是了,姑娘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霍紫嫣嫌弃的看着其貌不扬一脸蜡黄的沈青,叉了腰,说道,“你?你不是前日晕在堂上的丑丫头嘛……还劳动我二位表哥去看视……” 沈青一听,气上心头,火冒三丈。 但她还是极有分寸,忍了一时气,继续心平气和的说道, “是沈青体弱,劳烦了门主青主。姑娘大度,今日是我们莽撞,这便离去……” 说罢,沈青拉了秋霜的手,错过霍紫嫣的身旁,准备离开。 显然,这大小姐是个跋扈的厉害人物,加上身旁人撺掇拱火,她的气焰便更加嚣张。 待二人经过她的身旁时,她继续冷嘲热讽,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要不是你们那个狐媚师父,我紫月门怎能被那些小人说三道四……我看三舅舅还是教训的轻了。没得伦理纲常,教出你们这种偷鸡摸狗的徒弟……” “小姐,慎言……” 后面跟着的贴身侍女脸色一变,忙的过来劝诫,被她狠狠的甩开了。 本想息事宁人的沈青蓦的停下了脚步,别人说她丑也好,说她偷也罢,她不在乎。 但是指戳师父,不行! 沈青忽的扭过头来,眉毛一压,眼睛一眯,冷冷的扫向霍紫嫣。 她那憨厚而平庸的面皮,顿时变得极度阴沉,浑不似少不谙事的少女模样。 那冷光似刀,一刀刀的刮着对面人的胆气! 霍紫嫣仓促间对上那双眼睛,心里竟是猛地哆嗦了一下,结结巴巴起来。 “你……你……不服气?那我……让我二位表哥来……” “哼,没想到名满天下的第一门,竟有此等刁蛮任性的大小姐……” 花园那头,不知何时也聚拢过来一群人。 走在前面的娇俏少女抬着尖尖的下颌,嘴角轻勾,毫不退缩的直视着霍紫嫣。 萧玥虽出自诗书大家,可是她的性子不同父亲,爽言爽语,直来直去。 连日来,萧玥流连于紫月门各处,不为旁的,只想跟紫月寒制造点“偶遇”。 不料见这花园里热闹,正听见霍紫嫣刁难沈青二人。 霍紫嫣轻蔑的翻了萧玥一眼,她自是知道萧玥身份,且脾气不是好惹的,只轻哼一声。 “我身为紫月门主人,教训偷花贼,关你何事?” 萧玥扭头看了沈青秋霜一眼,沈青的眼神瑟缩而委屈,此前的阴暗竟是一丝都没有! 十六岁的萧玥最是见不得旁人恃强凌弱,眼下倒忘了霍紫嫣是她日后的“小姑子”,针锋相对。 “什么花这么名贵,是我凌云阁没有的?赏玩之物,若是旁人要,紫月门主胸襟广阔,岂会不给?且不说她俩未摘,即便是摘了又如何?” 霍紫嫣向来无脑,面对萧玥的“伶牙俐齿”,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她身后那群趋炎附势的女弟子,对萧玥亦不敢开罪,纷纷闭了嘴。 霍紫嫣气恼,指了一圈,最后又落在毫无背景的沈青二人身上。 “明明是你们有错在先……” 毕竟自恃身份,自家地盘,这位大小姐自然不肯落了面子。 她心气激荡,不依不饶,竟抬起了胳膊,对着沈青的脸扇了下去。 沈青躲也不躲,袖子里的腕子上,一条鲜红的信子忽进忽出,透出些凛凛寒气。 空中突然飘过来一枚小小的树叶,准确的弹到了霍紫嫣的腕子上,霍紫嫣“哎呀”一声,手被震到了一边。 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在廊内响起。 “嫣儿!” 霍紫嫣手被弹开,正要发作,一听这声音,立马捂着胳膊娇嗔的回了头。 花园入口的长廊上站着一个颀长冷凛的人,白衣袂袂,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这边。 众多年轻女子纷纷扭头,顿时心思各异,含羞带怯,屏气凝息。 “二哥哥……她们……欺负我!” 霍紫嫣噘起了嘴,拖长了嗓音,委屈巴巴的捂着手腕。 “她们偷咱们园子里的花,这臭丫头分明不服气……她还一直瞪我……” 说着,她回头去指沈青。 然而,她再回头,却看见沈青垂着脑袋,耸着肩膀,眼里充满水光,唯唯诺诺的与秋霜缩在一处,似是怕极了,委屈坏了。 霍紫嫣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你……你……” “嫣儿,英雄会尚未结束,这是你的待客之礼吗?或者,你是想让门主或者姑父亲自教你?” 紫月寒丝毫没有留情面,严厉的训斥道。 听见“门主”“姑父”的字眼,霍紫嫣的气焰小了一大截,缩了缩脖子。 “那可是你最喜欢的玻璃海棠……我才……” 一听竟然是紫月寒最喜欢的花,已经心跳如鼓的萧玥早忘了为沈青据理力争。 沈青余光扫过众人,心里冷哼一声,随即含着满眼泪水,柔弱惶恐的说道, “确实是我们有错在先,自是青主钟爱,必然珍贵。我等身份低微,才有了妄念,动了这名贵的海棠……” 紫月寒眼神始终没在众多女弟子身上停留,本意也不想管,只是想着对流溯门有所亏欠,怕嫣儿惹祸受罚,才不得不出面。 听完沈青此话,他意味深长的瞥过她一眼,看了看那片被精心打理最为惹眼的海棠园。 “所谓爱物,不过身外贪恋。既沾染世俗之眼,自没有了本质高洁。众生平等,当百花齐放。” 说罢,紫月寒抬手,一道凛冽寒光自袖中而出。 海棠院内,万花齐落,颜色顿失。 花瓣铺满园圃,只剩秃秃的花枝等待来年的春意。 花园之内,所有人瞠目结舌,看着骤然消失的花圃久久难以回神。 走廊那头,想是听见了下面随从的禀报,韩子默匆匆赶来。 紫月寒依然面无表情,深深的看过霍紫嫣,背过手转身离开。 霍紫嫣愤恨的剜了沈青一眼,气呼呼的带人走了。 萧玥怔怔的看过那花圃,一脸困惑。 沈青立在原地,五味杂陈。 原来所钟所爱,皆可一笔抹杀。 可是人非草木,那是太坚忍,还是真无情? 紫月寒的背影已经消失的快要看不见,韩子默一路小跑而来,看着满脸泪痕的秋霜和久未回神的沈青,急道,“怎么了?可是受委屈了?” 沈青摇了摇头,又反复的看过那片园子,自言自语道,“师父,道之所终,真的是无欲无求吗?” 韩子默不知连入门都困难的沈青为何这么问,一左一右拉了两个徒弟的手。 “若克心克欲,依我看呐,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落微殿内,霍紫嫣跪在爹爹面前,噘着嘴哭的稀里哗啦。 “爹爹我不敢了,你别让大表哥把翠英玉环送走,她们自小陪我长大……” 霍秋白冷哼一声,“真是给你娇惯的无法无天,月离尚且顾念我和你娘的脸面,我再不管你,难保你哪一天不闯下大祸。自今日起,闭门思过一月,没我的令,不许出来!” “娘——”霍紫嫣转向一旁的紫白薇。 紫白薇看了看霍秋白,跟着一起嗔怪道,“我看你爹罚的还是轻了!都怪娘平日宠你……” 二人相携离开,霍紫嫣看着黑咕隆咚的暗室,仰着头不停地哭喊。 “爹娘——嫣儿错了” “我不敢了……” 紫白薇不舍的回头看了两眼,看向霍秋白叹了口气,嘴里喃喃道,“三哥,真是糊涂啊……” 第13章 误入棠梨 日暮夕沉,紫月门庞大而恢弘的殿宇亮起了千万盏灯火,悬立于太明湖上,投射出影影幢幢的光影。前殿又是一轮宴请,歌舞不绝,觥筹交错。 沈青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尤其是看着紫月门主殷殷应对众人、师父却寂寥伤怀的模样。再往门主旁边那个座位扫去,紫月青主的位子也是空的,那么清冷决绝的人想必也不喜这样的假模假式。 沈青找了个借口出了殿门,往殿后的亭台小阁走去。绿植青翠,暗香浮动,殿前繁闹,殿后却很幽谧。沿着风廊阁楼,沈青徐徐的走着。 风有些湿热,可啾啾而鸣的夏虫却令人心里很沉定。沈青不知不觉走出了一段距离,再当她想着往回走时,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迷路了。 这些楼阁和走廊风貌不尽相同,无奈太过繁复曲折,她心有所思,竟没注意来时的路。她本意想寻个女娥问问,可奇怪的是平时络绎不绝的女娥,此时却是一个都没看着。 就在沈青一筹莫展的时候,前面一处拱门闯入眼帘,竟似曾相识。她有些欣喜,刚要迈步,突然听到拱门背后有人在低声说话。 沈青形体消瘦,脚下本没什么声响,而无意听见一句话时,她脑子一转,停下了脚步,凝神屏息。 “筹谋几年,为何迟迟没有动作?”一人焦躁的问道。 “七年前,紫月离前往中原没有除掉他,错失了绝好的机会。骅逊失手,如今,他们兄弟羽翼渐丰,门内还有紫白薇夫妇二人,机会渺茫啊……”另一个人语气平淡。 “那就下些暗手……” “我身份低微,紫家一贯瞧不起我。近不了身,不好下手。不过……紫月离的软肋,倒可以做些文章……只是那天苍松长老还是手下留情了……” “哼,我不管你如何,总之,别坏了宗……谁?” 沈青虽然未敢有大动作,却无奈灵力低微,屏声凝气太过短暂,稍稍放松的一口气没能逃过那人的耳朵。 沈青知道被发现,骇了一跳。她左右看去,此处竟是个偏角,十分背静,二人密谋绝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事,若被拿住,在此灭口恐是神不知鬼不觉。 沈青内心暗暗叫苦,慌乱中,她抬头看见树上有一朵开的极好的白花,急中生智,捏了个迷引诀,那花幻作一只小小的雀儿,窜上了拱门,扑棱了几下翅膀制造了点动静。她立刻运了点内息,悄悄的往回退走。 其中一人看见是只雀儿,松了口气,说道,“你也太机警了些,这里的人我都支开了。紫月门鸟雀多……” 另一个人摸了摸自己细长的山羊胡,盯了那雀儿一会儿,那白雀虽然扑闪着翅膀,眼睛却直勾勾的没有动过。 那人脸色一变,袖子一甩,白雀被一道内力击中,恢复成一朵白花,轻飘飘的落了下来。 两个人的脸色顿时变了,“还不快追!” 另一边,沈青离得稍远些,着急的沿着走廊暗处风风火火的小跑起来。她慌不择路,知道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并不能迷惑俩人许久,所以她最先要找到能藏身的地方。此时她开始痛恨这走不完的长廊,这些长得差不多的亭子。不远处,她已经听到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沈青跑的气喘吁吁,终于在一处走廊的尽头,看见一个院子。她来不及看清院子上的题字,见门口无人把守,门内有轻微灯光,内心慌乱的开门奔了进去。 待关上那院门,沈青蹲在门后,脸色惨白,紧紧的捂着胸脯,想平复下那嘭嘭乱跳的心脏。 沈青惊魂未定的等了一会儿,那两个人的脚步声竟神奇的消失了,她慢慢的站起来,透过门缝往外看去。门外一切都静悄悄的,甚至让她有些恍惚,刚才是不是自己吓自己? 她愣愣的站了一会,尚且在犹豫要不要推门出去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沉静声音, “这里,很安全。” 沈青一回头,一个月白霜冷的身影立在她的身后,一双古波不惊的眼睛淡淡的看着她。不知为何,她看见这个身影忽觉得无比安心,惊恐如小兽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沈青猛然回过神来,想起那场“花祭”,她对他有种莫名的畏惧,忙的后退几步,揪了揪自己凌乱的衣衫和头发,低头,结结巴巴的说道, “紫月……青主……冒昧打扰……我……我迷路了……” 她对于刚才两人的对话并未听得全貌,他们说的话她也似懂非懂,但是她却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权衡一下,没有说出口。 紫月寒似乎不感兴趣她为何会闯进棠梨轩,她进到几丈之外的时候,他便已经听到了,也听到了有人在后面追。他外放了些灵力神识,逼停了那两个人的脚步。 她不愿说,他亦不想强求。 “嗯。”紫月寒应了一声。 沈青穿的单薄,跑的气喘吁吁,狼狈又无措。紫月寒轻轻扫视,冲着院子另一侧的暗影里喊了一声,“风语。” 一个体型魁梧身着黑衣的年轻守卫从暗处走了出来,抱拳道,“二爷。” 那人身着黑衣站在一片暗影里,若不动真不知那里有活物。果然,沈青被吓的又后退了几步。 紫月寒瞥了一眼沈青,说道,“绕点路,送沈姑娘回去。” “是。”这风语也是冷面冷衫,听完向沈青略低了低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青看着转身往屋内走去的紫月寒,徘徊在心头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此时一僻静亭子的一角,两个黑衣人的脸上神色莫测。 “你为何阻止我?万一走漏了风声……”那个锐利的声音低喝。 “那里是紫月寒的院子,你没感觉到灵气威压吗?你怕是不要命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终于有了些急促。 那端沉默了一会儿,复又说道,“眼下态势不明,你抓紧些。我们先不要见了……” “呵……好。”另一个人低了低头,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看着那人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眼里一片轻蔑。 风语送沈青回去,虽然绕了路,但快到霜蕤轩时,沈青才发现,其实这儿离棠梨轩并不算远。 “风管家,刚才那是青主的居所?” “嗯。” “怎么一个守卫都没有?” “二爷喜欢静。我一个人伺候就够了。” 风语这人,真是随了他的主子,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眼见霜蕤轩在前,沈青捏了捏自己的裙角,突然停下了脚步,鼓足了勇气对风语说道,“风管家,可否转告青主,这门内……恐有人要生事……” 风语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听见了什么?或者看见什么人了?” 沈青低头摇了摇,“我离得不算近,略听见‘筹谋’‘瞻前顾后’‘下暗手’这样的话,但是我能推断,他们意在……” 沈青住了口,咬了咬嘴唇。 “谋反?”风语接上了她的话。 沈青不置可否,未敢再多说,向风语匆匆鞠了一躬,转身往霜蕤轩内走去。 待风语向紫月寒禀报完,紫月寒面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她可看清什么人?” 风语摇了摇头。 “有一个我大约知道,另一个……” “二爷要不要我出去探探?” 紫月寒摇了摇头,“不必,免得打草惊蛇。兄长自有计较。可她,刚才怎么不说……” 风语默默的看了紫月寒冷冰冰的脸一眼,也没敢说。 紫月寒没甚在意,把手里的《紫阳无相》第一卷交给了风语,风语受宠若惊的接了过去。没听见回音,紫月寒抬头看了他一眼,看见风语激动的表情,不禁露出了一个淡然的微笑,“看不懂的,来问我。” 风语鼻子一酸,眼睛里有些湿润,但又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哭实在是太丢人了些,便使劲眨了眨眼睛,郑重的点了点头。 紫月寒抿了口茶,若有所思,“她很机警,也很聪明,还有些……复杂,这几日留心点霜蕤轩。” “是。”风语很快恢复的一贯的严肃,忙的低头应道。 第14章 月同归 三日之后,英雄盟会圆满结束。 鬼宗贼心不死,像随时可能被点燃的火种。紫月门主与各大门派商定,各个门派对所属辖州加强防卫,暗中查探,护佑百姓。 微元境上的修行人多能进行令羽传送,只要互通一缕灵识,但是距离有限。可叹微元境之上不过寥寥数人,小门派里更是稀罕,各门派只能互留信物或者暗号通信,距离成了应对鬼宗小规模袭扰的首要之困。 此番英雄会,把一盘散沙的各门各派聚拢了些许,且不论他们背后的真实想法,但是作为“名门正派”,面子上的仁义和和气总是要做足。一番约定和盟誓之后,各门派相继离开了紫月门。 韩子默在房里指挥徒弟们收拾包裹。大管家风迟突然走了进来,毕恭毕敬的交给韩子默一封信。韩子默看着信,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信终而散。他来的不是时候。 紫霞殿前,秋霜抱着兔子,恋恋不舍的回头看着,“什么时候还能再来?” “唉,我都……没能跟紫月青主说句话……”林华摸着自己的剑,望天兴叹。 “赴了英雄会,来了天下第一门,见识了诸多英豪,怎么,开了眼就开始乐不思蜀了?”程江背着包袱,点了点两个人的脑袋,教训道。 说来也是奇怪,旁的门派不论大小,紫月门或门主或管家或亲传弟子相送,偏偏他们五人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守门弟子客气一揖。即便心眼开阔,沈青都不免觉得有失礼数。她心情有些低落,跟着心事重重的韩子默一步步走下了台阶。 待几个人的背影翩然远去,殿门后那个墨色身影才慢吞吞的走出来,眼神空洞而迷离。风迟站在紫月离身后,略带遗憾的说道,“爷,为何不亲去送送,或者留下他,第一回来,他该伤心的……” 紫月离轻叹,“你可知这暗处有多少双眼睛?我越在意,他们便会越猖狂。他依然惧怕世俗,我不能把他置于火上……” “那也该与韩爷说清楚。” “子默,懂我。”紫月离心叹,也正是因为太懂,所以蹉跎近十年,而他们究竟还有多少个十年可以等? “那二爷此番……”风迟担心的往山下看去。 “素心诀的诱惑太大,你没瞧见赫秋涟的眼神,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论落入哪一方都是隐患……再说,我担心子默……”紫月离停顿了下,又叹了口气,“说起来,翊儿已经五年未出紫月门了。子默最能解人心,那几个孩子亦是年少纯净,让他出去历练历练。现在跟我,都没什么话说了……” 说着,他扭头望向苍松殿的方向,修长的眼睛一眯,“翊儿心软,自见不得亲人流血……有些帐,是时候该清算了……” 紫霞殿后又出来一行人,为首的人墨紫华服,俊美超然,身后跟着十几个姑娘。那人远远瞧着出了山门的几人,招呼了身后,便要下山。正殿柱后转出了两人,紫月离脸上依然是不可琢磨的笑容,他转了转手里的箫,喊道, “夜公子,留步!” 流溯门几人离了紫月山门,徒步近半个时辰,才来到了子月岛的边缘。亏得紫月门还不至于连船都不给,几个人看着停在岸边的一艘大船略略舒了口气。 只是待看清立于船头的那袭白衣时,几个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紫月寒身着简素,未曾束高冠,整个人看起来平和了不少。只是神韵难藏,一回眸,一挥袖,便是让几个人身形绷直,语无伦次。 紫月寒目不斜视,对着韩子默抱了抱拳:“韩掌门,我奉家兄之密令前去东邱,此去遥远,恰好同路。” 林华看向紫月寒的眼神忽的明亮了,激动的不停摩挲手里的剑。秋霜老实,直愣愣的问道,“不是说赤火神鸟可穿云入海,去东邱,不过几日光景……” “唔……唔唔……”秋霜的嘴上顿时多了一只手,林华恨不能把秋霜的嘴缝上。 韩子默摩挲着袖子里还未启的信,略思忖了一下,风轻云淡的回道:“此去遥远,辛苦。” 上了岸,六人分坐两辆马车,几个人挤挤搡搡,皆不愿或者是不敢与紫月寒同坐。车马起步,紫月寒一个人独坐车内,倒落了个清静自在。 另一车内,韩子默小心翼翼的展信, 子默, 回程路遥,弟月寒可尽责相护,另有隐秘之事,我需他去探查一二。 他外表过于规矩,实则外冷心热,不难相处。你门内修炼道法之流,尽可相询。 另, 门内依然暗涌频动,且再等我段时日,很快! 万望珍重自己! 月离 字 韩子默反复看了几遍,淡淡的收了信,小心翼翼的放进了怀里,眼神有些放空。沈青透过窗帘,看着前面的车马,眼睛里又落入了些许“灰尘”。 这一路上,每逢休息,流溯门几个人都会偷偷的看紫月寒。 紫月寒不论车上车下,坐姿笔直如松,浑身上下一丝不乱,而且他好像习惯了一个人,冷冷清清的独自待在一旁,跟谁都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韩子默摸不准他的脾气,该有的客气都有,但不会越矩多言。他心中虽恣意洒脱,唯独面对紫月离以及与他相关的一切人和事,就变得不够坦然。 这里面最为心痒难耐的当属林华,他看向紫月寒的眼神是赤裸裸的敬仰,可他内心不够自信,几次想搭话,话到嘴边,又活生生的咽了回去。 若说秋霜,是没见过几个好看的年轻男子,但是看向紫月寒时,只敢偷偷的瞄,因为这人似乎自带了一种疏离和压迫感,哪怕好看都不敢多看。 总之,这气氛像是被覆上一层霜雪,他们凭空多了层厚重的规矩,再没来时的恣意撒欢。 流溯门几个人又围坐一处,夜宿山林,此前什么鬼蛛早已抛诸脑后。沈青看紫月寒独坐一处,总觉得他们此番不近人情了些,武厉怎么了,武厉还不是人了? 沈青端着茶水果子走过去,只消紫月寒睁眼一打量,她忙的把东西放下,扭头便走。那边打赌赌赢了的林华笑的肚子都疼了。 终于,秋霜和林华在数次小心目光试探之后,感觉这天下第一的人好像没什么架子。到底是秋霜更加没心没肺一点,率先打破了试探的僵局,她离的颇远,小心翼翼的问道:“紫月青主,你的凤凰呢?那么大个的灵兽得装多大个灵袋里呀?” 紫月寒愣了一下,抬起自己的白色的广袖,只见那广袖无风而动,突然闪现了一层金色的暗纹。光波流转,似乎是一只熟睡的神鸟睁了下眼睛,把秋霜惊得不住的揉眼睛,说道:“这这这……这就是那只凤凰吗?” 紫月寒点了点头,秋霜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兔子,一抹愁色又上了眉头。 一旁早已按捺不住的林华稍稍凑近了些,声音里略带了点哆哆嗦嗦,问道,“紫月青主,你的箭术是谁教的?如何能快速破境?你几近化境的感觉是什么……你曾打败过多少人……” “咳……”坐在不远处的程江没想到林华一开口就憋不住,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想提醒一下师弟的鲁莽,倒是韩子默喝着程江刚煮的茶水,拍了拍程江的手背,笑了下, “小孩子,无妨。” 果然,紫月寒并没有被林华一连串的问题弄的不耐烦,而是很认真的听完林华几个问题,开口说道,“我的心法是祖传自修,箭术多以心眼掌握准度。破境……靠的是缘感和勤勉,这个境界……并没什么感觉,至于打败过多少人……似乎没有几个……” 紫月寒答得很认真,一点敷衍的意思都没有。 一旁的韩子默轻声说道,“剑斩万魂,一战成名,稳坐怀谷榜七年,这江湖里有几个人敢去挑战?有时候没有对手比很多对手,可怕多了……” 韩子默自认为这话说的声音很小,可话音未落,紫月寒便递过来一个颇为谦逊的眼神,说道,“那是紫月门弟子同心协力,非我一人之功。” 韩子默瞳孔一颤,立时住了口,尴尬的笑了笑。 林华又问了许多问题,多是少年人仰慕英雄的稚气之言,紫月寒并没有觉得他啰嗦,一一简要回复。这一日恐怕是林华有生之年最为充实的一天,连他说话的口气,执剑的姿态都变得“冷傲”起来。 有了此番交流,原本不明的气氛变得缓和了许多。紫月寒偶尔扫过,一行五人,韩子默随性,程江憨直,林华侠正,秋霜单纯,唯有沈青,令他有些困惑。 鬼蛛偷袭,她为师父果决忘死。寒症复发,她柔弱无助。花园之内,她眼神侵略,绵里藏针。闻言叛乱,她处变不惊。人前笑意晏晏,一旦安静,她的眼睛里便会雾霭沉沉难以琢磨。 “青主?”一声低唤拉回了紫月寒的思绪,他抬头恰恰迎上沈青的眼神,那眼睛里清淡平静,嘴角的笑容客气有加。紫月寒掠过她往后看去,果然,其他人都各自睡了。 沈青指了指手里的茶杯,又低低的说道,“我见青主打坐良久,喝杯茶解解乏。”说罢,沈青却不上前,只是把茶杯放于不远处的石头上,又往后退了几步。 这些日子她一直这样,进退有度,若非刻意,便是她怕我?紫月寒暗自想着,抬手,那杯子便稳稳的飞入他的掌中,温热刚刚好。 沈青没有离开,眼神反而是警惕的打量过林子的四周。紫月寒饮茶毕,慢慢摩挲着茶杯,想想她来时“夜难安眠”的病况,低低的说道,“沈姑娘尽可安心睡。” 沈青回过神,她知道有紫月寒在,根本不需要她这般的谨慎。可是仿若一种习惯,她总不想在安危之事上假手他人。 沈青闻言一笑,“有青主在,自是安心。” “紫月门内,沈姑娘受了委屈,还有那日之事……” 沈青知道他指的是无意偷听之事,她只当是大门之秘,忙的接话,“沈青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运筹帷幄,自有门主和青主。” 紫月寒听着这毫无破绽的客气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是赤心直言,却没想到这十七岁的姑娘如此多的城府和弯弯绕绕。 沈青想了下,更加委婉而周道,“还未多谢,青主探看病体,解救围困,还有……花园……” 紫月寒内心在想,看来流溯门并非人人坦率,他倒宁愿听林华无休止的稚气问题。 “青主,去东邱,所为何事?” 沈青突然上前,欲接紫月寒手中的空杯,眼波一动,低低的问道。沈青已经极力的压平了声线,仿若在问询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紫月寒略皱了下眉,瞥过沈青神色,毫无破绽。他自认不比兄长能读懂人心,又或者远离尘世太久,什么都很生涩,很快收回了那些探求的“爪子”,坦言道,“东邱有一族灭,兄长命我去探查一二。” 沈青的接过茶杯的手狠狠抖了一下,她忙的攥紧了手里的茶杯,面上云淡风轻的点了点头,即刻转身离去。只是这份刻意,已经出卖了她的意图。 紫月寒望着她的背影,明明是那般娇小和羸弱,十七岁花一样的年龄,又是因何这样谨慎,层层的掩盖自己的情绪和心思呢? “多思多虑……”紫月寒突然想起黄医老提过的这个词,喃喃道。 第15章 安宁客栈 出了江南一带,路开始变的崎岖不平。越往北去,显得越发荒凉。连日奔波,风餐露宿,沈青面上又苍白了几分,时不时眼神飘忽,在车上昏昏欲睡。 一行人行至安丘一带,路过一个小镇,看着天色已晚,韩子默便提议大家在此歇息两日。这小镇叫安宁镇,镇子不大,市井酒巷修的倒是错落有致。 可随着行车深入,他们发现这镇子上的气氛十分奇怪。日落时分,又是饭食时刻,街上不仅毫无小贩走卒,而且家家户户闭门闭窗,光景惨淡。 青石路上有几个青年路过,行色匆忙,看见这两尊车驾,都紧紧的盯着。 程江跳下车,上前问路。“请问,这位小哥,镇子上的客栈在哪?” 年轻人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眼程江,见他温和有礼,打扮像修道之人,稍稍放下心里忐忑,指了指镇子东头。 “那边,有个安宁客栈。” 程江还未道谢,他便逃也似的走了,弄的程江一头雾水。 程江驾车驶过街口,家家门户紧闭,偶有灯光,胆子大的便趴在门板上觑着,惹的人心里直发毛。一转弯,一座二层旧楼出现在眼前,门口两盏暗黄的灯笼上写着“安宁”二字。大门虚掩着,牌匾陈旧摇摇欲坠,里面透出点昏黄的烛光。 夜幕降临,几只夜鹄叫了几声,跳下车来的秋霜蓦的缩了脖子,战战兢兢的问向林华,“这儿怎么……这么吓人?” 林华抱了剑,挺了挺单薄的小身板,“紫月青主在,什么魑魅魍魉敢出来造次?” 突然一旁的槐树顶,一只夜鹄扑棱棱飞走了,林华猛地一哆嗦,猛地扑到程江旁边。惹的程江嗤笑一声。 沈青还有点迷糊,见停了车,起身往下,只是腿脚一麻,踩了个空。程江离得不远,刚紧张的想上前,却见一个白色的人影一晃,紫月寒已经到了她的眼前,本能的拽了她一把。 沈青吓了一跳,瞌睡虫早已不翼而飞,额头上尽是密密麻麻的细汗。她抬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紫月寒幽潭寒川一样的眼睛。四目相对,那张绝美的脸近在咫尺,还有一股暗香游动。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想必就是这番模样吧。 沈青愣了愣神,刚想开口道谢,紫月寒的手却立时松开了,重新背于身后,不自觉的捻了捻,神情是少有的不镇定。沈青见他反应,深觉唐突,忙的站直整理易容,拘谨的弯腰低头,“多谢青主。” 紫月寒没有回答,眼睛却突然紧紧的盯着沈青鬓角。沈青心里越来越忐忑,正当不知如何化解尴尬时,紫月寒突然伸手,二指一甩,一枚蓝色的羽钉擦过沈青的耳边呼啸而去,直直的楔入了客栈的一扇旧窗。 那窗上有个黑乎乎的孔洞,此时却听里面“噗通”一声,像是有人摔倒,随即爆发出一声惨叫。 客栈内终于点起了数盏烛火,堂里陈设简单,好在宽敞干净。此时,一个中年略胖的男人揉着屁股靠在帐案旁,两个干瘪瘦巴巴的小二搀着他,看向几人的眼神胆怯而困惑。 紫月寒坐在桌旁,淡淡的饮着白茶。其余人端坐一旁,四下看着。 “客官,老倌儿真无意暗算。实在是……惧怕……这镇子上……闹鬼……”那掌柜缩着脖子放低了声音。 一听说“闹鬼”,秋霜的后背不禁紧了紧。 “哦?如何闹鬼?”韩子默看那掌柜神情不像是装的。 掌柜抿了抿嘴,小声说道,“这镇上有‘食梦鬼’‘烂柯鬼’……” “还有两只鬼?”韩子默扭头与紫月寒对视一眼,继续问道,“这‘食梦’‘烂柯’何解?” “以前这安宁镇近万户,也算繁闹。自去年春季开始,便陆陆续续出现怪事。常常有人不知所踪。最开始多是山脚猎户,田间农户,后来便是镇里普通人家……失踪的人越来越多,官府经查,派人寻探,那些人的尸首便逐一被发现……” 一旁瘦小的小二倌跟着点点头,眼中惊骇,“这些人的尸体多散落周边大山各处,尸体上毫无伤痕,而且死后脸上毫无痛苦之色,宛若做着一场梦,梦中被……吸去了精元……” “那‘烂柯’又怎么说?”韩子默继续问道。 “这些人男女老少贩夫走卒什么人都有,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于睡时消失,再有就是……他们每个人的尸体旁,都有一枚棋子……” “棋子?”紫月寒平静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波动,开口重复道。 “对!”小二忙的点头,“就是普通的围棋子,黑白各半。所以大家才说这鬼定是在梦中把人掠去,陪他下棋……” “即是这般诡异,因何不去附近道门求救?”程江插话道。 “怎么没去,离小镇三十里便是千峰山金鼎阁,那金鼎阁来了五六个小道长,咱们都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可他们来了十日,莫说人,连鸡都没丢一只。那小道长觉得是咱们唬人,拿了钱便离去了。此后,这安宁镇上有点钱的人都搬走了,剩了一堆孤寡弱小,便是夜里睡觉都得轮流睡……” 事情说毕,掌柜又觑过紫月寒一眼,那张脸生的如此“不食人间烟火”,非富即修。再说那枚暗器,差一毫便能把自己的眼睛射穿。掌柜心内一定,便拉着身旁的俩小倌跪下了。 “老倌儿看诸位是有本事的,不知是哪家道修?能否帮帮我们这小镇,除了那邪祟,咱们定然感恩戴德,给诸位立长生牌位……” 林华离几人最近,眼看他们一跪,忙的站起身来,“除魔卫道本就是道家宗义,既然我们来了这安宁镇听说了这事,便不可能放任不管,也不看看我们青主是谁!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快些起来……” 说罢,林华便走过去扶起面有喜色的三人。身后的流溯门几人扭头扶额,沉寂无语。沈青低头,轻轻扫过紫月寒,还好,很平静。 有了这份承诺,掌柜喜出望外,忙的吩咐两个小二,“快!快去后厨起灶,再把最好的桂花酿拿出来!你去收拾几间上房……” 韩子默见事已至此,来之安之,只能招呼几人坐好,略有歉意的给紫月寒把茶杯续满。 少时,两个小二便端来两坛酒和几个下酒菜,卖力介绍,“这是安宁镇本地特有的桂花酿,入口绵甜,活血益气,老少皆宜。几位客官一定得尝尝。” 韩子默观察几日,知道紫月寒好酒,不再客气,拿起酒坛给紫月寒倒上,敬道:“青主,先请!” “韩掌门请。”紫月寒亦不虚套,端起酒杯,用鼻子略扫过杯沿,抬头一饮而尽。初时有些辛辣,但咽下去之后口齿留香,略带香甜,点了点头,“不错。” 韩子默跟着饮尽,眉头一舒,菜色一般酒倒真不错。他冲着几个徒弟们说道:“你们也喝点,酒劲不大,解解乏。” 沈青坐在林华和秋霜中间,看着自己酒杯里的桂花酿,闻着清甜的味道,舔了舔嘴唇。秋霜看她有些呆呆的样子,小声怂恿道,“师姐,快尝尝,这酒甘甜,一点都不辣。舒筋活血,对你的寒症有好处。” 沈青抿了抿嘴,盯了那酒水一会儿,忍不住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那酒很轻柔,入口甘甜香醇,沈青忍不住笑着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把剩下的喝光了。 少时,她觉得身上的血液似乎被点燃了,微微发烫,先前的疲惫酸痛感真的消弥了不少,好似寒气也淡了,更神奇的是,她觉得心情很舒爽。 秋霜和林华卯着劲盯着盘子里的一条鸡腿,只是碍于紫月青主在,不敢十分造次。韩子默客气的与紫月寒举举杯,说些话。程江略饱腹,便上楼看过房间,进进出出去车里取些东西安置。 沈青托着下巴,看着眼前碟子里的花生,怎么会越变越多?她疑惑的起箸去夹,那花生倒似生了腿,“骨碌碌”的“跑”到了一边,再夹再跑,碟子里“砰砰啪啪”的热闹的紧。 旁边几人皆是疑惑的看向沈青,面有陀红,双眼迷蒙。 “六儿?”韩子默看着桌子上散乱的盘子碟子,忙的按下她的手,急急的叫道。 “嗯?”沈青耳边虽吵闹,独独听不错师父的声音,她抬起头,朝向林华的方向,歪着头问道,“怎么了,师父?” 林华和秋霜看了看沈青眼前空掉的杯子,面面相觑,“完了,六师姐偷喝了。” 他俩自是想不错,韩子默第一次发脾气便是因为他们撺掇沈青喝了两杯酒,这六师姐是门里出了名的“一杯倒”,一杯尚可,第二杯必醉。平日沈青自持,所以他们谁也没放在心上。今日这酒香甜似果水,竟也会醉? 他俩正心里发毛,沈青忽的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竟指着紫月寒说道, “师父,你说紫月青主……干嘛非跟着我们?” “冷冰冰的跟石头一样,怕人的很……” “你知道嘛,就因为……我嘲讽他身份‘贵重’,他‘斩’了一园子的花!一园子啊!” “花有何错?” “他不过就是武功高,长得……唔……唔唔……” 一向镇定的韩子默听不下去了,忙的站起身,一只手捂住了沈青的嘴。沈青醉酒第一回,愣是把三师姐奕欢说哭了。 秋霜林华忙的七手八脚、连哄带拽的把沈青往楼上引。 紫月寒捏着酒杯的手停顿了下,看着还“不依不饶”的“醉鬼”,嘴角忍不住勾起了一抹笑。 有些人自是八面玲珑,口不对心。但是这酒后嘛,酒品不太行…… 沈青或者惯于矫饰,心思深重,可是在师门众人前的真实和亲昵,又无法遮掩。清醒隐忍久了,一醉酒便是“原形毕露”。说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姑娘。 紫月寒惯于好强求索,只是丝毫没有意识到,出门第一个引起他兴趣的人,竟是这样一个小丫头。这个师门看起来很不着调,修为更是马虎,却又极其和谐。几个少年像未曾雕琢的璞玉,不曾眼见势利、丑陋、险恶…… 短短几日,紫月寒与他们的陌生和距离感,已经消弥了不少,甚至对这样一个小家,他有些莫名的羡慕。 他不爱笑,不爱说话,对谁都是冷冰冰的,可他并非天性如此。父母双亡,次兄早夭,族亲逼迫,他与兄长顽强成长。“极乐无乐”,克心克欲,哪里还能像他们一样放肆无拘的笑? 他常常在深夜听见紫霞殿内传出的咳嗽声,而他只是希望兄长能活的快活些。 紫月寒想到这,眼波流转,目光扫过坐在一旁自斟自饮,一脸宠溺笑意吟吟的韩子默。 韩子默很瘦削,一张脸俊雅神秀,目光长情温和,眉宇里带些清傲之气,又透出来点“万般皆有命,我自逍遥去”的不羁,看起来与兄长如此的不相似。 紫月寒余光瞥过韩子默的右手,突然开口,“韩掌门的手如何?” 韩子默回过神,低头看了看掌心,“没什么大碍,是他……多虑了。” 说着,韩子默又转向紫月寒,平静如常,“青主去东邱,所为何事?” 紫月寒心里一顿,这师徒俩故作平静的样子真是如出一辙。可是,兄长信他。紫月寒抿了一口酒,“东邱,羽华族。” 韩子默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复杂,随即便收了口,应道,“世外医族,可惜了。” 紫月寒不能深层去体悟人心,他回头看向寂然无声的安宁镇,“吸魂夺魄,鬼宗的手段。我夜间去附近探探。” 韩子默跟着点点头,“这儿我看着。” 想到韩子默修为并未过微元,紫月寒从怀里拿出几枚红色的羽状笺令放下,“这笺令与我灵识相通,相隔不远可传信羽。” 韩子默点了点头,收了笺令。 紫月寒刚要离开,忽而转身回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放在桌子,淡淡的说道,“有些人不是醉酒,而是酒敏症。这是紫月门独有的逍遥散,可除敏,亦可……解酒……” 韩子默看着他翩然而去的背影,拿起那瓷瓶瞧了瞧,自言自语道,“果然如他所说,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三更刚过,镇子上一片死寂。 安宁客栈二楼有个窗户打开,紫月寒对着窗外一甩袖子,一道火光飞出,化作一只通体红光的巨鸟,随即他身形一闪,跃上鸟背,飘然而去。 第16章 烂柯棋墟 一片极为宽阔的粟米田,沉甸甸的米穗金灿灿的,压弯了枝头快要垂进黄土里。沈青站在一片丰收的粟田里,用长叶编成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蜻蜓,擎在手里玩着。 她的周身雾气缭绕,把脚下的路遮的看不清楚,沈青觉得自己似乎在等什么人,玩耍过后,眼神迷离的看向远处。 “青儿——”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沈青极目远眺,终于看见田头出现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正在朝她缓缓的招手,像是唤自己速速回家。 沈青心里高兴,撩起裙子,急急的在小路上奔跑,说来奇怪,她感觉这路并不长,可是与那身影总隔着一段距离,怎么都追不上…… 午夜子时,安宁客栈的烛火徐徐的燃着。韩子默一直没有离开大堂,他淡然的喝着酒,忽然听得耳边飘过一个魂牵梦萦的叫声,“子默……” 韩子默喉咙一紧,体内酒意翻涌,他支着下巴垂下了头。 一道邪风刮过,堂里的烛火近乎全灭,缕缕青烟上下浮动不知归处。韩子默的身旁,一个白色的影子幽然闪过…… 似是被冷风摧袭,躺在床里侧的秋霜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踢到了一直窝在她脚处的“白雪”,白雪爬过来蹭了蹭她的脸。鼻子里痒痒的,秋霜忍不住拂了拂白雪的耳朵,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六师姐怎么不关门呢……”秋霜嘟嘟囔囔的,她挣扎着爬起来,看着床外侧空空荡荡,猛然清醒。 “师父——” “师父,六师姐不见了!” 沈青跑的气喘吁吁,那个白色身影近在咫尺。她极力的想看清那张脸,可是厚重的浓雾如幕,把一切都遮挡了。 她垂下眼去,手里的假蜻蜓忽然无火自燃。她慌忙的丢了,火种趁势点燃了整片粟米田,干燥的粟米杆噼里啪啦,大火凶猛如兽,卷向了她的裙裾…… 沈青觉得浑身被炙烤般痛楚,直直的击中她的灵魂。她瞬间清醒过来,火光从她的瞳孔里消失,眼睛重新变得幽黑,深邃。 她剧烈的喘息了一口,抚了下心口,抬头扫过周遭,她竟身处一片陌生的树林中,周遭漆黑一片,幽幽的月光被枝叶阻挡,只能让她勉强辨物。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还穿着雪白的中衣,头发散乱的披在身上,鞋子都没穿,赤着脚一路跑来,脚下被扎的鲜血淋漓,一片刺痛。 沈青有点害怕,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手上的九曲镯,碧游心有感应,恢复了蛇身,那滑腻的触感让她心下稍安。她皱了皱眉,按下心里的怯意,脑子在飞速的思考。 她好像是进入了一个无比逼真的魇梦,这个梦似有某种指引,一步步引她来此。可是师父紫月青主皆在,她是如何这般堂而皇之的一个人离开客栈?而且睡前她不是喝醉了吗?这次倒清醒的这么快? 来不及想那些,沈青抬起头,勉力的辨认方向。但是身处异乡,天上能引路的北极星被一片阴云遮挡。不辨方位,周遭只有无尽的树影。树上几只夜鹄特别应景的“咕咕”几声,把沈青浑身的汗毛都唤醒了。 沈青恐惧,却不想原地等待,裹紧了单薄的衣服,凭着感觉往“来路”返回。约莫走了两刻,她的眼睛里竟然落进了一点灯光。 沈青心中惊喜,知晓山中常有猎户农户,若能寻处人家,打听一下去向最好不过。打定主意,她长舒了口气,忍着脚上的疼,一步步的往那灯光处走去。 可是行了许久,意识里想象的农家小院并未出现,那抹亮光遥遥在望,倒像悬在她目光所及的空中。而此时,光线突然大盛,令沈青忍不住遮了遮眼睛。再挪开手掌,她看见光线投射,聚焦之处,竟坐着两个佝偻的人。 那两人着衣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此刻他们正面对面盯着中间一个方盘,盘上泛着幽光,有线有子,定睛一瞧,他们竟是在下棋。 此处荒山野岭,前面是悬崖峭壁,沈青的脑子里瞬间想起了,安宁客栈掌柜嘴里提到的“食梦鬼”“烂柯鬼”。 沈青舔了舔干到皲裂的嘴唇,明明心跳如鼓,但她还是狠狠的掐着虎口,屏息凝气,脚下轻挪,悄然转身。 “小姑娘,你是……迷路了吗?”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幽幽的飘了过来。 沈青身形一滞,不明就里的回头望去。那个身穿黑衣的人此时慢吞吞的转过来头,头顶硕大兜帽,兜帽里面涌动着一团黑气,哪里有人脸! 沈青头皮一阵发麻,再顾不上其他,扭头便跑。可她的背后,一枚黑色的棋子闪电一样飞了过来,悬在了她的头顶,顿时她的身体一僵,再也动弹不得。 那个锐利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别跑啊,我们……等你很久了……” 沈青感觉整个人在被拼命的撕扯,头痛欲裂,可任凭她虎口掐破,清明还是越来越淡。最终她两眼一黑,失了意识。 沈青的躯体软绵绵的倒在地上,悬在她头顶的那枚棋子,剧烈的晃动过后忽然停滞,掉落在她身侧。而那黑衣老头的手里,顿时多了一枚泛着紫红色的“棋子”。 “竟是个有如此强烈执念的元魂……” 安宁客栈内,灯火点起,所有人被唤醒,手足无措的站在堂内。那掌柜诧异的看着韩子默,“不是说……诸位法力无边嘛……” 韩子默顾不上这番怀疑,他皱着眉头细想,刚刚他明明一直坐在这里,一个声音便碾碎了他所有的清明。心有所思,执念化梦。不是他的功力低,而是他没有逃过自己的执念。 韩子默看着另外三个徒弟,拼命镇定下来,“都不要再睡不要落单,我传信紫月青主。江儿咱们去附近寻寻……” 沈青心脏剧烈的一扑腾,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丢进了一个幽黑如穴的地方。她伏在一个偌大的黑石台上,周围黑雾涌动,明明不着边际,又好似处处有垣壁。 沈青觉得身体很怪异,她伸手看去,才发现自己通体发光,轻的如同一片云,一缕烟。 这难道是,自己的元魂? 元魂离体,难道我已经? 沈青心里一颤,可随即,她在自己的手腕处感受到了缓缓滑动的碧游。灵兽无独魂,只与主人的元魂缚在一起。若主人身死,自然无法感知到兽念。所以她是被暂时抽取了元魂,可元魂离体太久,也是一死。 沈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即便身处异境,也要先试试自救。 她扫过这个巨型的台子,那台面仿若一块坚硬的玉刚石,乌黑发亮。上面纵横交错着一条条笔直的金色线条,而那线与线交汇处,分布着一些硕大的黑白圆子。 沈青一皱眉,这……像是一个棋盘!她顿时想起在外面见到的那两个诡异的“人”,好像就是在下棋。所以说,这方天地是他们的棋盘,一个布下的棋境。 正当她内心忐忑的时候,一个空洞诡异的细锐声音响起,便是外面那个黑袍老鬼。 “此局名‘烂柯’,我黑沧、白溟二仙,以棋入道,可铸梦境,可幻心魔。人生而为恶,心有贪、嗔、痴念,执念不悔,便生心魔。黑白两面,当如人心……烂柯若浮生一梦,从头来过……” 沈青听见黑沧白溟二仙的时候,皱了皱眉。 棋魅,不正是这二人。相传二人皆为棋痴,以棋入道,原本一南一北各领风骚,但是一山岂能容二虎,许多年前二人约棋相斗,在棋盘山上“厮杀”三百局,胜负各半,谁也不能占得一丝上风。 此后二人便不再执着于胜负,引为伯牙子期之交,醉力研心,合着了一本绝唱《无双棋谱》。听闻里面不仅记录了世上所有的残局死局之棋,还暗含棋心,以棋修行,以棋纵横,一时成为天下江湖人和朝野的纵横家们梦寐以求的东西,沧溟二人也由此成为怀谷榜“云踪”之一,棋魅。 批语云,“黑白纵横心丘壑,博弈虚实影从容。玄妙一盘,指点云山。对棋一坐,浮生尽散。” 沈青看过那些硕大的棋子,流光闪烁,仿若镜面,可里面竟然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脸,皆是眼睛紧闭,无神无识。 一代宗师,道风仙骨,茂松翠柏一样的人物,竟会堕为夺魄摄魂的邪魔。 “沧溟二老原为八云踪之一,天下敬仰,为何会堕入魔道?”沈青忽然站了起来,对着空荡荡的幻境说道。 “呵……”空洞处响起了一阵回声,略带了些诧异,“有点意思,看你小小年纪,竟然识得我沧溟二仙……” “晚辈曾了解过二老的过往,以棋入道,棋术超绝。二老的品性也如这黑白之子,爱憎分明……”沈青眼下无法,只能先想着拖延。她一只手暗暗的旋着镯子,四处打量着,这个结界有无破绽。 “哈哈……爱憎分明……”对于这番恭维,那人的声音透出了一丝嘲讽式的苍凉,“我们曾待世道仁善,可是世人皆负我。他们欺我穷困,杀我妻儿……只是想抢夺我们身上的无双棋谱,既然世上非黑即白,那我们宁愿逆了这天,永坠黑夜。” “只差四十一颗,‘烂柯’将成,再无人敢凌越我们。小丫头,今天算你运气不好……寻了半日,只有你的执念最深……梦里贪欢,不肯将醒。我们送你一程,去跟亲人团聚,并不是坏事……” 沈青听着这些话略有失神,最阴暗的心,曾经也向往最炙热的光明。 可世道所负,何止他们?若人人以恶偿恶,那这世间不是人间,是地狱。 她也曾心灰意冷,也曾深陷仇恨,可那些邪念终究在师门的宠爱和温暖里渐行渐远。无论她内心多么不甘,从未因仇恨而迷失。命里的救赎,是温情化水,是坚守如山。 “你说得不对!我有执念,是时时提醒我,不能忘却。我想雪恨,可不会仇恨无辜之人。善恶自是分明,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人善恶并存。这世上,依然有我最为珍惜的感情,我不愿死!” “哈哈……天真啊……终究是被那狗屁正道蛊惑了心智……你不愿死,今日破例,我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能以棋道赢我此局,元神奉还,若输,以你元神做我棋灵……嘿嘿……我是不是很公平?” “你们堪称棋道之最,要我如何赢你们?两个老头一把年纪了,欺负我一个小丫头,简直不知羞耻!” “再多废话,就不必下了,直接祭棋吧!” “……” 沈青暗暗叫苦,这俩人竟没剩了什么善心,又捧又杀的话丝毫不起作用。她虽接触过棋道,看过棋谱,师父也有心教授,可她的心思渐重,对于这种平心静气方可悟的儒雅之术,委实谈不上精通。 何况对方还是棋道之祖! 沈青还陷在焦急之时,脚下的大棋盘忽然“轰轰隆隆”开始震动,元魂过轻,她整个魂魄被震的上下飘动。 随即,一个巨大的黑色棋子砸在她脚下,发出一声迸裂的巨响,棋子周遭围绕团团黑气,棋子里面,本无知觉的人脸突然睁开了眼睛,裹着浓烈的怨念,发出呜咽的哀怨,挤向那逼仄如囚笼的棋子边缘。 沈青不忍,挪开视线,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她暗暗用微弱的灵力探过,这个结界太过高深,以她的能力不可能破掉。只能暂且听他们的,伺机而动。 随着棋子震动的力道,沈青一个弱柳扶风悬在了半空。这是一个难解残局,她普通对弈尚可,这种局非得十几年的技艺方可。沈青粗略一扫,心里暗里骂了一句。 环顾整个棋盘,黑棋进攻之势十分明显,棋盘四角已经占据三角,边界虽各半,但是白棋分明已被黑棋死死缠住,气路颓颓,基本是个败局。 “入界宜缓,不可贪求。”沈青心里默念,她仔细的扫到棋盘西北角的时候,看出了点端倪。 黑子攻势过于凌厉,在对白子围追堵截的时候,出现了小小的疏漏,白子从边界上找到了点气,延伸出来,倒也可以拼出一线生机。 沈青看准,二指并拢,往那边的落子处一指,身后立马有一枚硕大的白棋飞过来,稳稳的落下去。 白子落地,黑子不改初衷,一贯纠缠过来,在稍稍劈开的生路上围堵厮杀。 几个棋子落下,分明没什么缓解。沈青静静的思考片刻,她的意图过于明显,所谓棋者,兵也。兵者,诡道。她这么愣头愣脑的模样,注定得困死在这里。 沈青脑子一转,反而有了主意。执子博弈,无外乎虚虚实实。对方战局强势,还是棋道顶尖的棋魅,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初生牛犊不怕虎,乱拳打死老师傅”。 打定主意,沈青下子的速度突然变得快了很多,两头四方齐下,看起来像是不经思考,胡乱摆弄一通。 棋子渐多,沈青忙乱中扫过里面关着的人脸,看起来都像普通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这么多棋子,得是多少条人命。她身在其中,觉得像是被一群死魂围在里面,压抑得很。 因为她落子的速度加快,很多棋灵被惊醒,呜呜咽咽的声音,如阴风鬼号。浓稠的怨气夹着血腥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白子落得很快很密,又恰到好处的避开黑子的壁垒。沈青下子看似想突围,又感觉像在找死,别人下棋是满盘筹谋,她下棋倒像是在小孩子盖房子。圈块“地”,砌个“墙”,能吃几个子算几个子,吃不掉,扭头就跑,只要不憋死便成。 “你究竟会不会下棋?” 过了一会儿,幻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再这般儿戏,就不必下了!” 沈青感觉那老头的忍耐力快到极限了,忙不迭的说道,“前辈棋术高深,总得容我细细思量,我曾经看过几本棋谱,这么高深的局,解法自然不能寻常……” 沈青心里盘算着,与其被他们以术攻讦,倒不如她先入为主,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然而,她又落了几个子之后,棋境里才响起了另外一个老头的声音,很明显,这个老头工于心计,沉稳的很,话少带锋,还有点结巴,“障……眼法。” 沈青一听,脸上随即暗了下来。因为此时她才发现,西北角的黑子早在外围布置,眼下正一步步瓦解她的小“房子”。她还沉浸在步步为营时,那俩人早给她筑了一座“城池”,而眼下那个“城门”马上要关严了! 沈青心里一惊,忙的带着白子“突围”,可为时已晚,一步十斩。当最后一个白子落下,黑子“封城”,里面的“生命”皆被清洗殆尽。 她输了。 第17章 碧游 尽管现在沈青元魂出窍,但她仍然感觉到累。她缓缓落地,瘫坐在地上。看着周围那一张张惨白的人脸,心里一阵空洞。 “机会我们给过了。小丫头,你安心受死吧。” 霎时间,一个硕大的棋子带着黑雾,呼啸着冲她袭来,沈青大惊,聚力于双掌,想硬生生弹开这劲力。然而那双掌打出去竟是对了个空,她只是一个元魂,修为微末,能作何抵抗? 棋子悬于上空张开墟门,眼看要把沈青的元魂裹进去。缭绕的黑雾中,猛然有绿光一闪,如黑夜闪电,擦过棋子边缘,棋子的方向竟偏离了几分,落在了一旁。 沈青的元魂又受到了震动,上下翻滚了几下。 此时,处在棋境之外的沧溟二人诧异的交换了下神色。 “怎……怎么?”穿着白袍的老头问道。 “这怎么可能?这丫头的修为连第二境的灵虚都未到,怎么可能躲过我的棋……”黑沧仔细的往棋台前凑了凑,二指一弹,一缕黑色的魔气冲向另两枚棋子。 沈青惊魂未定,眼看不远处又有两个黑子掠过来,再也顾不得了,覆在镯子上的手使劲一转,一道绿光破空而出,她闭了眼睛,嘴里大喊道, “碧游!” 霎时间,空冥漆黑的棋境内,一道凌厉而游动的绿光骤出,刺眼夺目,冲天彻地,棋境撼动,黑黑白白的棋子纷纷错位。 空中绿光蜿蜒流动,光影葱茏,由上而下,寸寸现出了一个实体…… 背绿腹白,鳞片密布,凛凛寒光,蜿蜒而上,最后顶端化出了一个巨大的蛇头。那蛇头修长锐利,两侧耸起,生耳如飞翅,蛇头微微垂下,碗口大的眼睛往外翻腾着金光,巨口微张,一道鲜红的信子徐徐吞吐,浑身皆是如蛟龙般的庄肃。 那巨蛇尾巴一段焦红,圈圈盘起,温柔的把沈青的元魂护在了中间。它的双眼睥睨俯视,额头中心,一个属于主人的魂印闪着剧烈的红光。 这庞然巨蛇,让不着边际的棋墟顿时变成了一个逼仄的鼠洞。境外的二人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蛇……兽……” “这蛇通体附灵,以她的资质,如何御得了?” “蛇……蛇……绿……”白溟一着急,说话更加磕巴。 黑沧会意,打断了他的话,猛然拂开了碍事的棋子,喃喃道,“我进去,会它一会!” 被巨蛇护在中间的沈青并未松了戒备,靠在蛇身上稍稍喘息了一口。她温柔的抚了抚那滑腻冰冷的蛇皮,缓缓道,“生死一刻,都是碧游护我。” 碧游庄严肃穆的模样有一瞬的触动,微微垂头,宛若缠在沈青腕子上顽皮憨态的小蛇。可随即,空中闪现了一团污浊的魔气,碧游鳞甲骤缩,顷刻抬头,恢复了戒备待战的凶煞模样。 魔气涌动,露出了一个身影,同时,那兜帽之下出现了一张人脸。 这个人生的异常瘦削,两颊深深凹陷进去,一双眼睛高高凸起,目光似钩,锐如鹰隼。面色青灰,身形细长,说是骨瘦如柴也不为过。他身披巨大的黑袍,双手之间,擎着一条长长的黑金锁链,两头垂着两把双刃弯钩。 沈青看清他模样的时候,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人怎么跟书上画的“黑无常”如此相像?彼时听闻“沧溟二仙”的名号,修的还是棋道,她还以为定是慈祥和善的世外高人模样。 黑沧无话,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通体幽绿的碧游。他双掌之间,魔气涌动,擦向了那长长的锁链。随即,双刃钩带着浓厚的血腥气齐齐而出。 碧游略拱了拱背,眼里的金光更盛,庞大的身躯涌动,像是在积蓄某种力量。 弯钩旋着弯削了过来,眼花缭乱,近到蛇头两丈之处,碧游猛然张口,两颚鲜红,毒牙如钩。血盆大口凭空剧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罡风气流,竟让急速飞来的钩链失去了方向,往回而去。 同时,站在一片魔气中的黑沧被这一声吼叫震的心脏狂跳,他蓄力一收,接住了双钩。没等他再有动作,碧游上身窜出,凌厉的蛇信仿若一道闪电,冲着他的面门撞了过来。 黑沧仓惶,一攥拳头,人与黑雾齐齐消失,瞬间闪到了幻境的另一侧。同时他的人连同双钩火速出击,虚虚实实的黑影,一钩钩的削上了碧游的蛇皮。 碧游回身,身形一抖,“咔咔”声起,细细密密的蛇鳞宛若新生,泛起了凛冽寒光。铁刃触碰,竟丝毫未进,那皮竟韧如铠甲,硬如玄铁。 同时碧游甩动蛇身,异常灵活的追着黑沧的影子而去。几番较量下来,黑沧竟未能从这蛇身上讨得任何便宜。但这棋境空间的狭小,又碍于保护主人,碧游身形受束,显然也不能奈何他。 境外的白溟目光一凛,已经印证了那个猜想,传音给黑沧, “不……不是巧合……是她!” 黑沧闪身在棋境一角,微微喘息,凝神回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拿下他们,你我的地位定能凌驾血煞血魇、军师和仇将之上……” 黑沧的眼神里呈现了幽幽的光芒,嘴角开始不自觉的上扬,周遭的魔气愈加浓厚。 同时,沈青也在飞速的思考脱身之策。碧游虽勇,可她的修为有限,意念操控极为损耗精力,何况元神离了肉身已久,神识渐弱。 沈青的眼神突然看向了满盘“散落”的棋子。经过碧游与黑沧的一番缠斗,那些棋子里的棋灵冤魂几乎全被震醒,棋子堆叠,怨气倍增,幽怨的煞气越聚越多。 沈青低头略一思忖,这怨气何来?冲的又是谁?她急急抬头,眼睛一眯,望向了蓄势待发的黑沧,顾不得了,只能放手一搏! 想罢,沈青再次凝神,碧游的额头,魂印红光迸发。它后撤少许,重新搅动身躯。围着沈青的蛇躯一圈圈散开,露出了一段焦红的蛇尾。 黑沧正感到一阵疑惑时,碧游猛然抬起蛇尾,重重的砸向棋台。顿时,整个棋境地动山摇,倾斜难控。 几十个庞大的棋子被震起,没等到落下,碧游又甩起尾巴,一记蛮力击中一半。只听细微的“咔咔”几声,许多个镜面般的棋子表面,竟齐齐出现了裂痕。 一缕缕的灰烟,争先恐后的往外挤去,原本被棋墟压制的呜咽声化作凄厉的哀嚎,充斥不绝。 “不……好!”境外的白溟惊呼一声。 不明所以的黑沧执着手里的锁链,还未锁定碧游的方向,忽见一团团怨灵,倾巢而出,汇成密密麻麻的墨色人影,停滞半空。继而,怨灵睁眼,万目睚眦,张牙舞爪,齐齐的转向黑沧的方向。 黑沧惊骇,还未动作,那些怨灵便撕扯着,疯魔般的涌过来。煞气阴邪,黑沧现出的凡胎肉体,被怨魂扑杀撕咬,煞气卷过,仿若被火燎被雷击,他挥舞着手里的双钩,左右支绌。 沈青眼见计成,心里一喜,忙的继续催动碧游,卷起更多的棋子击裂。很快,这棋境成了一个怨风煞雨的地界,黑沧拼命想脱身而出,可每到一处,总有碧游的蛇尾扫至,逼得他避无可避。 “啊——” 忽然,一直专心凝神的沈青嘴里发出一声惨叫,十分痛苦的抱着头匍匐于地,头痛欲裂。 一个个画面,有山,有水,有笑语,有哀哭,有血,有火……仿若尖锐的刀尖,直直的刺入她的神府,让她几乎陷入了混乱和魔障。 棋境外,白溟紧闭双眼,印堂间闪着白光,用意念造噩梦,催动了沈青的心魔。 人有执念,执念愈深,则痛苦愈烈。 林子边缘,沈青的躯壳一颤,顿时七窍渗血,鲜红沥沥。 黑沧躲过一番怨灵纠缠,手里的钩链甩过,用魔气把一些戾气稍弱的怨灵烧的灰飞烟灭。顿时,许多怨灵不敢再上前,聚在棋境的周围,上下漂浮。 沈青冲不破缠绕多年的噩梦,她用双手捂住耳朵,大声的喊叫,周身灵气开始溃散,意识越来越模糊。 碧游感到了沈青的异常气息,飞身过来,看见伏地气竭的沈青时,迅速收拢身体,把这薄弱的元神团团围在中间。 没有了主人的意念驱使,碧游无状,狂野难驯,开始用身体猛烈的撞击结界边缘。结界被撑大又迅速反弹,上面的邪煞魔气灼烧着它的蛇皮。它不为所动,无法带沈青突破这个幻境,它急的频频仰天长嘶。 与此同时,像是受了某种感应,本在十几里之外的赤火神鸟忽然发出一声尖戾的叫声,不住的扇动着火翅,焦躁的在空中徘徊。 紫月寒手上一道闪着金光的令羽刚刚消失,上面正是韩子默刚刚用凤羽笺发过来的信。 沈青不见了,速归! 第18章 假面真容 紫月寒感应到了赤火的躁动和异常,他于空中凝神,驱动赤火往西南而去。没多久,紫月寒便接近了沈青被困的那片山头。 茂密的树林里,阴云密布,遮挡了月光。因有烂柯棋墟,竟隐去了许多的魔气。 紫月寒眉头不自觉的皱了皱,他手掌一翻,寒光一闪,出现了一把冰晶长弓。那长弓形状奇特,弓背很弯,弓弦极细,周遭簌簌的往下飘着若隐若现的白羽。 赤火心有感应,长鸣一声,俯身冲下,落到那个悬崖之畔。 白溟老鬼此刻正以神识制造梦魇,突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迫近。他睁开眼睛一转头,赤火周身的火焰几乎照亮了整个山崖,鸟背上站了一人,幽幽的目光正逼视过来。 白溟如何不识这火凤这神弓,他心头一慌,神识外泄,棋墟内快要气绝的沈青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 棋境之内,黑沧已经重新与碧游厮杀,碧游只以蛮力抗衡,很快落于下风,坚如铁甲的鳞片之下,有弯钩卷过,渗出了不少血。 紫月寒手上蓄力,往那棋盘上一弹,里面的惨状已尽收眼底。结界之坚,自有阵眼。紫月寒扫过周围,眼神停留在棋盘上一子。附有死灵的棋蓝紫灰颜色各异散落各处,唯有那枚棋子稳如泰山。 随即,他拉弓上弦。修长的手指一松,一支冰羽箭破空而去。这箭灌注了他半数修为,稳稳的射在阵眼之棋上。顿时,棋子崩飞,棋盘四分五裂。 棋盘勾着白溟的神识,他甚至来不及知会里面还在鏖战的黑沧,只见他眉心一道血印闪过,随即双目皆灰,神府崩碎,毙命当场。 囚笼般的结界仿若镜面碎裂成渣,里面的一切都暴露在了夜幕之下。 黑沧大惊扭头看去,分心之时,碧游焦红的尾巴甩来,狠狠拍在了他的身上,他登时被拍下了悬崖。 碧游已经精疲力竭,它垂下头去,看着已经气息奄奄的沈青。忙的用蛇尾卷起元神,挪向倒在林边的躯体。 紫月寒在半空看清了这幽绿的巨蟒,眼中一惊。再见被蛇身护在中央的生魂,他身形一闪,忙的飞身下地。 沈青的身体感应到在外飘荡的元魂,慢慢的悬在了半空,像磁石一般尽数把那微弱的元魂吸附过来。元魂变成数团金光,从她肉体的眉心全力钻了进去。 待最后一缕金光没入,沈青的身体一颤,焕然一新,从空中徐徐落下。她脸上本来涂抹的那一层面彩和脂膜俱被化的干干净净,露出一张绝美瓷玉般的脸来。 紫月寒收了飞羽弓,飞身上前接住了沈青的身体。而接住她的那一刻,眼里哪还有那个蜡黄病恹的黄毛丫头。假面后的她肤如凝脂,晶莹透亮。蛾眉远岫,似弯弯柳叶。长长的睫毛垂下,鼻梁小巧高挺,嘴唇不点而赤,一头泼墨似的青丝散落在身上,轻柔之美,不可方物。 只是一眼,便已经是月移星转,时空静止,令紫月寒的诧异更甚。 可不曾消失的血迹,缀在她的眼角,鼻孔,嘴角,耳朵,触目惊心,紫月寒轻缓落地,抱着她的胳膊不禁松了些,唯恐一用力平添她的痛楚。 沈青气息奄奄,眼睛紧闭。紫月寒忙的探过她的鼻息,在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气流时,他才稍稍舒了口气。 “沈姑娘……” “醒醒……” 紫月寒手上蓄力,往她的手腕处输送了一缕真气。真气加持,迷障消散,还有十分的求生欲让她睁开了眼睛。 那眸子漆黑婉转,莹亮如雪,配上眼前的面容显得那般相宜。可她只是睁开了眼睛,神府被重创,魇梦难解。她眉头微蹙,嘴唇翕动, “你的眼睛怎……生的这般好看……” 说着,她伸出手,青葱一般的手指触上了他浓黑如剑的眉毛。紫月寒一惊,竟忘记了闪躲。那指尖冰凉,酥酥的擦过皮肤,但只是那么一瞬,又软绵无力的垂了下去。 那一言,一指,犹如垂危前的回光返照。沈青随即彻底陷入了毫无知觉的昏迷。 紫月寒不敢再耽搁,忙的把她抱上了赤火的背。一旁的碧游早化作一缕绿光,缠上了沈青的腕子。 崖边幽幽的悬着几百团鬼火,茫然的不知去处。紫月寒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在瓶口划了一圈,那些鬼火一股脑的钻了进去。 随后,紫月寒跨上凤背,带着沈青速速往安宁客栈而去。 看到紫月寒抱着沈青出现在客栈门口,韩子默慌忙迎了上去。看见沈青全身血迹斑斑,奄奄一息的埋在紫月寒怀里,秋霜的嘴一撇,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 韩子默按下心内痛楚,伸手接了过来。然而接过来的一瞬间,一张陌生的脸撞进眼里,韩子默愣了一下,慌张的把人又送回了紫月寒手里。 “六儿还没找到,你这是救的哪家姑娘?” 紫月寒乍着手,又被塞了满怀,一时愣在原地。 秋霜忽然指着沈青手上的戒指,拉了拉韩子默的袖子,“师父,这是六师姐的……” “六儿!” 韩子默也是急糊涂了,脑子一转,一把接过了人,再顾不上沈青的脸,慌慌张张的往楼上房间跑去。 紫月寒这才垂下双手,看见隔间后面闪闪躲躲的掌柜伙计,招了招。 三人怯生生的跑了过来,紫月寒简单交代了几句:“作怪之人已经伏诛,我收了那些冤灵的魂魄,待日后去寺庙找大师给他们超度。他们家里还有亲人的,你拿这些银子去加以抚慰,节哀吧。” 说着紫月寒拿出一张银票递到掌柜手里。掌柜怕是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大额的银票,瞪大了眼睛,“噗通”一声跪倒地上,感激涕零。 “我第一眼就看真人气宇不凡,手眼通天……我替安宁镇老老少少谢谢真人,不知道真人姓甚名谁,以后烧香拜佛都不能忘……” “不必。”紫月寒不喜那些虚言虚礼,拂了拂衣袖,身影一晃,人已经在二楼厢房外。掌柜小二三人瞪大了双眼,面面相觑,虔诚的磕了几个头,才收了银票,转进了隔间。 紫月寒回了房间,手上还沾着沈青的血,他看着那些血迹,回顾今日种种,竟还有些恍惚。 居然连脸,都是假的! 所幸去的还算及时,再晚得一刻,不堪设想。 对于流溯门人的问询,紫月寒三言两语,交待了作怪之人是堕魔的沧溟二鬼,采人元魂怨念欲炼烂柯魔墟,沈青是中了他们的魔障。 至于她的容貌,她的灵兽,处处透着神秘。见流溯门亦是一脸惊疑,紫月寒思忖片刻,不知从何谈起,只摇头作罢。 沈青似乎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昏迷不醒。紫月寒身上带的许多补药给她服下去也没有丝毫作用,神府被创,药石无用。蹉跎数日,韩子默看着沈青的样子,快要急疯了。 “笃笃笃”,紫月寒敲开了韩子默的门,正见他收拾停当要远行的模样。 紫月寒淡然的扫了他一眼,垂了垂眼,问道,“韩掌门想去……千珏山?” 韩子默点了点头,“《岐黄》有云,千珏山上有绛紫草,可修魂补魄,续命延年。眼下能救青儿的,只有绛紫草。” “那你也应该知道,取绛紫草,恐非易事。” 韩子默如何不知,去千珏山,没有绝顶的修为,必是九死一生。 “此去千珏山路途不近,几个劣徒,还望青主多多照拂……” 韩子默依然坚定,紫月寒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的捻了捻,看着韩子默的手腕,想起临行时兄长的模样,略一沉吟,开口道,“我替你走一趟。” “紫月青主能救下六儿,韩某已经感激不尽……”韩子默忙的推辞。 “兄长之意……定护得你们周全。”紫月寒冷眼疏眸,却带了些不容置疑。 听见他提到了紫月离,韩子默的神情变了变,他自知本事不济,此去不知要蹉跎多少时日,且不能保证能从千珏山上回来。略一权衡,他便对着紫月寒深深一辑,说道, “青主大恩,韩某必倾力相报。只是那绛紫草难得,青主千万……” “十日后回。”紫月寒丢下了一句话,广袖一拢,人已经翩然走远。 韩子默咽回了到嘴边的话,默默的垂下了手。 他是他的弟弟,若伤了又该如何向他交待? 可他是“武厉”啊,取一株草,想必不过是举手之事。 第19章 千珏幻境(一) 千珏山地处西方临渊,峰回百转,高耸入云。 山底茂密葱郁,一派幽森。半山腰红枫掩映,再往上高处不胜寒,霜雪覆盖终年不化。乍一看去,白红绿颜色层叠,竟是一番奇景。 绛紫草被记载于《岐黄经》内,据说近百年才能长成一株,虽不算可逆转乾坤的仙丹妙药,但对于修补魂魄之创或者吊命延神,是必不可少的药引。传说草旁有守护灵,可驱山间凶兽,不知位于千珏山哪个角落,极难寻觅。 紫月寒召回赤火,翩然一身,进了千珏山地界。 因为山有灵性,山下有些百姓过活,这千珏镇看起来不甚繁华,但是一片祥和宁瑞。 紫月寒在一处茶馆坐了下来,立马有个茶倌笑着上来沏茶。 “客官从何而来?要喝点什么茶?我们这有龙井、玉露、银针……” 紫月寒从袖中掏出一片金叶子放于桌上,把那茶倌看的两眼放光,赶忙把茶杯沏满,笑眯眯的拿手捏起了金叶子,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小声的说道: “不知客官想问些什么?” “绛紫草。” “哎唷,客官,我看您相貌不俗,出手阔绰,何苦来干这营生?” 说着,那茶倌往后扫了下茶馆里众人,那些人有的彪形体壮,有的神态倨傲,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 “这些人呐,都是为绛紫草而来。” “为了钱财?” “正是。相传绛紫草能修魂魄,补灵元。达官显贵,江湖门客,都放出话,若有人能带回绛紫草,有万把黄金甚至加官进爵。但小倌我在这十几年,大多数人都是无功而返或者有去无回。为了些身外钱财,命都不要……何苦来呢……”茶倌感叹着把手里的金叶子揣进怀里。 “绛紫草这么难取?”紫月寒睫毛微垂,声音沉静厚重。 “其实也不是。听说那草吸食日月精华,有守护之灵,山中草木和猛兽与之精气相通,皆受其驱使,赐草皆讲个机缘。有些侥幸而返的人说,里面幻境重重,极容易迷失,疯癫无状、自残自毁的不在少数。我看呐,要么得是无欲无情,要么得有绝世神力……”小倌絮絮叨叨的奋力讲说。 “你可知那守护灵喜欢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哟!小人是个买卖人,没什么本事,都是听的祖上几代人或者过路人口口相传,不过小倌在这卖茶,看了不少人,没几个有真本事的……” “多谢。” 紫月寒端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千雪银针,好茶。” 话音未落,人已飘至门外,吓得那小茶倌揉了揉眼睛,嘴里直念叨:“难道遇见活神仙了?乖乖,那我……以后会不会失了祖业?” 千珏山脚,只有一条小路通向山上,山路两侧,幽风凛凛,翠滴流碧。 紫月寒拂了拂袖子上沾染的山中水汽,负手往山里走去。他越过一片灌木,不知觉脚下有金光一闪,来时的路隐匿在一片雾气中。 林子中的银松高约数十丈,荫蔽天日,树上丛中有各种虫鸣蛙叫,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动。 紫月寒浑然不觉,把神识散出部分,掌心在眉目前一运功,顿时眼前一片澄明。躲在暗处的猛兽和精怪顿时感受到十分的威压,只敢眈眈而视,却不敢上前。明明在外人看来的“龙潭虎穴”,紫月寒倒走出了点闲庭信步。 行至一条溪水旁,川流潺潺,雾气氤氲,竟然有些看不清楚。紫月寒想起那小倌说的幻境,想必此为第一重考验。 他微微蹙了蹙眉,自丹田凝气而上,直至眉间。等他闭眼再睁开,那雾气渐褪,溪水里竟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只是…… 那女子背对而立,半身浸在溪下,上半身,是赤裸的! 她好像陶醉在这一片清凉里,旁若无人的洗着澡。柔若无骨的腰肢轻轻摆动,她腾起一只胳膊,把后背湿漉漉的青丝拂到了胸前。那肌肤如光滑的缎子,一对肩胛骨高高耸起,宛如蝴蝶振翅。 纤细的腰肢处,头发上的涓流淙淙而过,自是一番旖旎之景。 好似感觉到有人在,她便挽起头发,缓缓的回过头来。 紫月寒面上一讪,慌忙挪开了视线。 他侧身而立,心内倒无甚波澜。二指一绕,兀自念了一句“色相本空,空不染心”,指尖便捏出了一股子流水,带着十足的刚劲直指那幅令人脸红的画面。 “破——” 显然,那女子没想到来人这样的不解风情,甚至连她的样子都没看,她一番“花容月貌”骤然消失,身体化作一团透明溪水,散落成无数的水花,顺着河流冲走了。 紫月寒一挥袖子,眉眼疏冷,仿佛刚才的景象不过是他打坐入定时的小小魔障。劲力冲击,溪水便向两侧迅速分开。紫月寒的脚踏上去,鞋上未沾上一丝水汽。看样子,这溪水也并非真实。 越往里走,郁郁葱葱,倒像一个世外桃源。 只是浓雾渐起,隐在草丛中的路七伸八延,像是百年的树根,又像是层层的迷宫。走错一步极有可能再也走不出去。 紫月寒用五行之法寻找,可行了半晌,还是站在了一个岔路口,念力指引失效,前方的路已经不够分明了。 紫月寒静默而立,一身白衣一动不动。没多久,他耳朵一动,睁开眼睛,手上含力凭空一抓,顿时,他的手里就多了一只“吱哇乱叫”的晏鼠。 那晏鼠个头比外面的普通鼠类大出三倍不止,它也算倒霉,本在地上打洞寻些吃食,忽然被一阵风卷到了这个人的手里。它挣脱不得,滴溜圆的眼睛里全是惊恐。 紫月寒垂着眸子看着它,进得千珏山的时候,他便感觉到这山里的野兽多有兽灵,想必对那草精和护灵十分忠心。 但是,这晏鼠不同,先天有缺,眼里除了吃的,就喜欢打洞,打洞速度堪称顶尖,是唯一一种不可驯为灵兽的动物。而且它繁殖极快,遍布各处不说,还独来独往。 紫月寒当然不会指望能命令它,手指在它脖子上一绕,随手一抛,那晏鼠便恢复了“自由”。 晏鼠欢脱无比,几下钻进了地里,顺着土壤开始拼命打洞。而它不知道的是,它的脖子上有一根看不见的金线,另一端就连在紫月寒的手指上。很快,错综纷杂的岔路只剩了笔直的一条。 第20章 千珏幻境(二) 紫月寒也不着急,缓缓的跟着那晏鼠。直到另一片烟气袭来,第二重考验来临。 紫雾缭绕中,有气流微动,隐隐走出来一个人。 紫月寒戒备心起,念力一动,手心里便凝出了一把弯月短刀。 仔细一看,那刀是半截弓背的弧形式样,除却中间一段手握之处,两端是方向相反的锋刃,蓝色透明,微微泛着寒光,在手握处刻着“月落”二字。 然而等看清来人的面容,紫月寒手里的锋锐一抖,心里一滞。 那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妇人,高高的发髻,绫罗环佩,衬出了一身的贵气。她丹唇轻启,眉眼笑意盈盈,抬起白皙的手臂,温柔的向着紫月寒招了一招, “我儿,你长大了,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紫月寒冷肃的眉眼一变,心中不禁悲恸。 曾祖父去世,紫月门经历了两代萧瑟期。 父亲性格软弱,修为平平,内不能力压宗亲,外不能重振门楣,有一天门里有人递消息说南边小城有魑魅为祸,他便去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那时的紫月寒仅仅六岁。 消息一传来,母亲悲痛欲绝当场晕厥,一病不起。 族中野心者多次以紫月门主令苦苦相逼。这个未经世事常年生活于深宅,且备受父亲宠溺的年轻妇人一味地恐惧,害怕。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的相公儿子,独独没有练就一颗强大坚定的内心。 每次面对族人威逼利诱,她都哭哭啼啼以“孤儿寡母”“什么都不知道”等话搪塞或者干脆装晕。母弱子孤,便是在这期间,十岁的二兄紫月宸暴病而亡。外忧内殇,母亲心结难舒,变得愈发阴郁。 直到有一天,她屏退左右,把两个儿子叫来,偷偷交给紫月离一把玄铁秘钥。 “离儿,翊儿,”她面色惨白,强撑着一口气,缓缓说到,“娘无能,不能护佑你们长大。那些人虎视眈眈,只想逼死我们好承继基业。咳咳…我跟你父亲没有修行天赋,没有经商之睿,无钱无权,拿什么……来压住他们的野心。但是我深信,咳…我的儿子,总有一天会撑起我们曾经的荣光。离儿,你去求他们,求他们,咳咳咳……你要隐忍,咳咳……你要保护……弟弟……” 她握着紫月寒的手一直在发抖,小小的男孩怕极了,使劲的攥住娘亲的手,可怜巴巴的哭道,“娘,你别丢下翊儿,我怕。” 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不舍的一遍一遍看着紫月寒,“翊儿莫怕,姑姑姑父会看顾你……爹娘也会保佑你……” 曾经的话语言犹在耳,娘亲吞金而终,猝不及防的把担子扔给了两个年幼的儿子。 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受尽欺凌屈辱,如果不是姑姑尽力维护,可能他们都活不到今日。 十八年过去,仅凭着墙上的遗像,紫月寒才堪堪认出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而埋在他内心最深处的离伤和孤苦,哪怕结痂石化,依然会触景伤怀。有时候想起她,紫月寒都分不清是思念还是对她那番软弱决绝的怨愤。 “你是谁?”紫月寒眼里的炙热消退,冷静重新占据内心,他张口问道,口气寂冷到好似想不起那份最亲的温情。 “儿子,你在说什么?我是娘啊!” “她已经死了。” “傻儿子,只要你愿意,娘会一直陪着你……” 说着那妇人往前走了几步,离得近了,紫月寒小时候闻见娘身上的幽荷香若隐若现,令人神往,也让他脑子不甚清楚。 此时,那妇人的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亮,袖子里的手忽而变成了一双长满鬃毛的爪子。 紫月寒的眼神只是迷离了一刻,他后退了一步,手心向下,一股子真气随之涌上心脑,把香气驱散,嘴里徐徐说道, “我娘……从来不叫我儿子。” 妇人逼近,莞尔一笑,“寒儿,你在说什么?我就是你娘啊……” 紫月寒耳边飘过一个“寒”字,仿若针扎般瞬间清醒。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透着隐隐的杀意。那妇人热切的眼神突然瑟缩了一下,同时,巨大的利爪迅锐而出,挠向紫月寒的颈侧。 “我娘也不知晓,这个‘寒’字……” 话音未落,紫月寒猛地一侧脸,躲过那一击,同时手里的琉璃弯月刃幽幽的转了几圈,向着那妇人面门而去。 妇人吓得花容失色,往后急退,瞬间像一阵烟一样消失,宽大的衣袍落在地上,从里面钻出一只硕大的臭鼬,一只眼睛覆着一个刀疤,另一只泛着红光,凶神恶煞。 刚才的幽荷香顿时变成了一股恶臭,令人作呕。 月落不曾改变方向,直勾勾的奔向那鼬鼠面门。好似想起了某种情境,臭鼬吓得吱哇大叫,匆忙捂住了另一只好眼,连滚带爬的冲进了未散的烟雾。 紫月寒眉毛一挑,月落飞回。他两指虚画一圈,凭空捏出了一诀,袖袍一甩,空中幻出一把无形的飞剑,切割到那团雾气,发出类似划过实体的声响,迷幻之障瞬间爆破,顷刻消散。 紫月寒的眼前豁然开朗,这儿变成了一片偌大的梧桐林。 高大的梧桐高耸入云,遮天蔽日,撑起一片林荫。树枝上垂挂着一串串紫色的梧桐花,风吹过,断断续续发出一阵铃铛声。一圈圈声音荡出,如绕梁之音,只见场景一转,天地颠倒。 紫月寒突然置身一个矮几后,手里还拿着《紫阳无相》。他有些心惑的抬头,这是紫月门的明月楼。 圆形的窗户下,站着一个人,笔直挺立,背影落寞。 几时不见,这个背影已经这般瘦削?甚至那垂在背上的头发,也夹杂了银丝。 紫月寒心里发紧,嘴里喃喃道,“哥……” “紫月离”回过头来,依然是平淡如水的温柔,嘴角含笑。 “什么时候能肃清鬼魑,我便能了然一身……” “哥,我已经长大了,没有什么人再能伤害我。你若想走,就走吧。” 紫月寒的声音带了些颤抖,可在听到这出自自己嘴里的话时,他的心却狠狠地疼了一下。他心疼哥哥,可是他更怕失去哥哥的庇护。即便这些话萦绕在他心口许多年,他也断然不会讲出口。 他拼力的摇了摇头,却仍然感到精神的桎梏。他功力深厚,更于结界幻境一道十分精通。可是身处局内,他竟也冲不破。原来无相无欲,皆是苦痛被深藏。 “走?走去哪?我还得保护你,还得光大紫月门……”“紫月离”眼里似有哀伤。 紫月寒垂下眼睑,还不曾完全臣服的神识陡然反抗了一下。他趁机一用力,咬破了舌尖,顿时一缕血腥充斥于他的唇齿之间。 “哥,你不是说要去……川南找他吗?”他低垂着头,无力的说道。 “紫月离”脸上显现疑惑,他散放出压魂的念力,像是突然碰见了铜墙铁壁。他有些慌张,一边拼命的继续压制,一边顺着紫月寒的话应道, “她?哦对,待我了了眼前事,便去川南寻她。” “紫月离”说着,大着胆子慢慢靠近。 “呵……”紫月寒低着头,嘴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笑,“紫月离”猛然觉得头皮发麻,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了,警惕的看着他。 紫月寒此时忽然翻了一下手中的书,果然,里面空白一片。随即,他抬起了头,嘴角洇出了一丝血,一双黑色的眼睛,幽暗的令人害怕。 “紫月离”一看,怯意突起,笔挺的身躯顿时伏了下去,扭头便跑,看起来十分滑稽可笑。而他的背后,一道蓝色光芒袭来。听见啸声他吓得猛然缩头,才没有被月落枭首。那袭华丽的袍子散落在地,“紫月离”趴在地上,面容已经化成一张黑黄色的兔狲脸。 长袍滚动,又从下面钻出了一个物事,原来这番矫饰,只是一只兔狲骑着刚才跑掉的独眼臭鼬。 此刻两个丑东西吓得哆哆嗦嗦,看着面前一化为二抖动不止的月落,贴着墙皮举着爪子瞪大眼睛,一动不敢动。 紫月寒站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渍,轻嗤道,“‘迷香’加‘音灵’,还懂得扰神,倒是我小瞧了你们。” “我要绛紫草,指个路?”紫月寒手指一弹,月落便又往那俩“兄弟”的眉心逼近了几分。 臭鼬的一只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立起身来,指了指西北方。 紫月寒点头,一拂袖子,月落回到了他身上。那兔狲十分滑稽的伸出一条腿往窗外探了探,在确定紫月寒真的不会为难它们时,它忽的抓起臭鼬的一条腿,狼狈的翻窗而逃。 眼前的“明月楼”像泡沫一样坍塌,周遭一转,紫月寒又回到了刚才的梧桐林。 第21章 千珏幻境(三) 林中不见郁郁葱葱,树盖全部变作枯黄,硕大的梧桐叶簌簌而落,脚踩上去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没行几步,天边似有雷火,击在了枯黄的叶子上,整片林子变成了一片火海,像是墙上的画纸被焚烧,露出了后面的真容。 青儿翠翠,桃雨霏霏,鸟语花香,令人心情舒爽。 紫月寒眼前是一个三岔口,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着西北方向走去。 他很快走到了一湾池水前面,那池子不过两米见方,一人之深,水面清澈,但是往深里看,波纹荡漾,里面如人的瞳孔般呈现他的样子。你望它,它亦在望你。 池子的石壁上有些微细流汩汩而淌,汇集到池中央,一块似玉非玉的石头上,一个绿油油的“团子”状的小药灵静静的躺着,正悠闲的晒着太阳。 听见有脚步声,那巴掌大小的“团子”像是受了很大惊吓,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肉乎乎的身体中间只长了一只大大圆圆的眼睛。它极力摆动状似手脚的东西,差点从玉台上滚下去。 “团子”头顶是一簇兰花一样的药草,泛着些绛紫略黑的光芒。它用前面的两只小触脚紧紧的扒住玉台边缘,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没掉进水里。它害怕的鼓了鼓身体,发出了一阵类似虫鸣的声音。 紫月寒确定这是实景并非虚幻,看那小药灵拼命的鼓动身体,知道在召唤帮手,兴许就是它的守护灵。看小药灵惊恐的模样,可见这些年想来强取的人并不少,能活命至今实属不易。 紫月寒停下了脚步,没有着急上前。 空中一声鸣戾,不远处飞来一只黄色的织雀鸟,这只鸟的身形巨大,翅膀更是不似寻常,膀根处异常粗壮,它在池的对面落了下来,足爪一落地竟跟人的腿脚一样,翅膀一收,垂下去极似人的胳膊,只是鸟头和后面长长的曳尾,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竟是即将进入通元坤境的灵鸟。 织雀鸟目光扫过来,双翅一张,羽毛上闪着寒光,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警惕的看着紫月寒。 紫月寒站起来,略一弯腰,说道:“有个朋友生了重病,想求取绛紫草。” 说完他看了一眼扒在玉台上的绿团子,显然,那药灵听得懂他的话,吓得立刻缩了缩,嘴里发出了两声“唔唔”哀鸣。 织雀鸟未松戒备,紫月寒也不想动武。万物有灵,他看得出那药灵修行艰难,可是他更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 紫月寒想了想,手心一翻,一支火红的羽毛转眼没入了空中。顷刻,空中传来一声长远如萧一样的鸣叫,划破长空。赤火现身,炎火烈烈,拖着长长的三条曳尾,盘旋两圈径直飞下来落在了紫月寒身前。 待收了满身的焰火,只见它周身赤红,羽毛尖锐泛光,翅似大鹏,龟背鳞甲,腿如翔鹤,修颈似蛇,眼睛里是四处流泻的火光,皆是身为百鸟之皇的威严。 织雀鸟一见,刚才的剑拔弩张立刻消散。略低了头,嘴里发出“呜——呜——”的低鸣,赤火高踞在上,发出了几声回应。 两只鸟像是达成了共识。很快,织雀鸟冲着池子底发出了“咕咕”两声,翅膀扫过一丝劲力,拍在了那池子的一处暗门。 咔嚓嚓—— 一阵震动,池子内机关滚动,往外连扩了三次,豁然变大。同时,池壁上水流倾泻灌下,慢慢的托起了一个巨大的台子。 那台子高低错落,家具俱全,布置精美。最中间有一个轮椅,上面坐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模样的女娃娃。 这女孩模样很好看,圆圆的脸,头上扎了十几个发揪揪,五颜六色,穿的衣服粉色中衣焦绿外袍。虽说童颜童身,但是眼睛里却不似天真,眼珠浑浊,眼尾透着些凌厉。 她脸有愠色,有种午睡突然被吵醒的火气。可当她看见紫月寒和赤火的一瞬间,她愣住了。良久,嘴里才发出一声叹息,脆生生的声音问道:“我叫渊空,阁下仙资,竟来掠取绛紫草?” “不是掠取,是求药救命。”紫月寒往前走了一步,恭敬一揖。 渊空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背着小手在台子上踱来踱去。随即,她盯着紫月寒的脸,咯咯的笑了,“美人溪、臭鼬香和梧桐境皆被你轻松化解,你不迷于色,不忿于恨,不耽于爱,可见你这人很是,薄情。” 紫月寒略回忆了刚才的三个幻境,对于渊空的这番话没有反驳。 “你要绛紫草,是救你想救之人吗?”渊空一歪脑袋,又问道。 紫月寒略迟疑了一下,接话,“应救之人。” “如果你救的人是你的命劫,你可还愿意?” 紫月寒淡然一哂,“我不信命。” 他此番出行,就是全兄长的心意。萍水相逢,何来命劫? 渊空复杂的盯着紫月寒,眼睛里有一丝金光一闪即逝。 “若我不给呢?” “那便……冒犯了。”紫月寒的眼神和语气并没有透出一点可商量的余地。渊空沉默了一刻,像是在心中利弊权衡了一番。 “我守护绛紫草近百年,百年间,想来强取豪夺的人不计其数。大部分人都会迷失在三重幻境里,能到这往生池的人寥寥无几。绛紫草百年才能长这一棵,能修成草灵更是难上加难。我自知……不能阻你……但……” “时间紧迫,我的回程只有三日了。”紫月寒的口气依然坚决。 渊空看着他,小小的脸上呈现了一丝怒气,浑浊而又稚嫩的眼神里,紧紧盯着紫月寒的眼睛,似乎妄图看透他的前世今生一般。可是很快,她又焦躁的低下了头。 那人无欲无情,修为浑厚,除却他的身份,内心神府根本看不透。俗世纠缠,天道难勘。劫数难定,何况他说,他不信命。 沉默了片刻,渊空的手里突然出现一把匕首,她眼神凛冽,大步的走到玉石边上,一把揪住了草灵团子头上的灵草,那团子悬在半空四肢不停地扑腾,呜呜咽咽,看起来特别可怜。 紫月寒捕捉到了小药灵的凄惶,可他眼神里并没有一丝波动。 渊空一咬牙,手上的匕首猛的挥了过去,寒光一闪,团子头上的草药已经掉到了织雀鸟的翅膀上。 药灵团子身体一阵抽搐,头顶上冒出一片金光,圆圆的大眼睛消失不见,空留一张毫无生气的木质皮囊。 渊空背对着紫月寒,静默了一会,徒手捡了皮囊揣进了怀里。 再转过身来,她那七八岁的模样却染上了行将就木的霜,原本粉粉嫩嫩的脸上,皮肤肉眼可见的干瘪了下去,顷刻爬满了如刀刻一样的皱纹,头发从发根白到了发梢,从朝阳到暮年仅仅只是这么一刹那。 渊空抬起如柴的胳膊,将割下来的药草扔给了紫月寒,翻身跨上了织雀鸟的鸟背。 居高临下,她冷冷的看着紫月寒,一开口,声音沙哑的像古老的磬钟。 “无情之人本无心,至情至圣不自知。轮回往生,周而复始。既看不透,便是因果。” 渊空像是自言自语,她抬起苍老的面庞,看了看天边快要落下去的云日,露出一抹诡秘的笑容。 余音未落,织雀鸟已经张开巨大的翅膀渐渐远去。往生池瞬间塌陷下去,变成刚开始那般大小,只有壁上一个拳头大的泉眼,滴滴答答的让池底不至于干涸。 紫月寒手握着那株看起来平淡无奇的药草,突然感觉心里空了一块。 有些不费力气的予夺,比赤裸裸的生杀能高尚到哪里去? 宿命轮回,谁又能逃脱,获得往生? 他召过赤火,飞出了千珏山的地界。 而他一离开,那灵秀的地界忽而下起了大雪。此后半年,千珏山苦寒难存,山下的百姓纷纷远走,杳无人烟。 第22章 暗夜归 安宁客栈里,紫月寒已经走了七天七夜,韩子默却觉得他离开了几个月之久。沈青还躺在榻上,毫无知觉,面色惨白,气若游丝。 秋霜抱着只兔子,哭哭啼啼的站在韩子默身后。 “师父,师姐怎么还不醒啊?” “紫月青主怎么去了那么久?不是说那什么炎火凤凰的一日能飞千里吗?” “难道他打不过那山里的野兽?那师姐可怎么办?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 …… 秋霜还在啰嗦个没完,一抬头正看见韩子默睁着微红的眼睛盯着她。这些念头每日都在他的心口盘旋一千遍,紫月寒回不回得来,拿不拿得到,都是他心里的刺。 秋霜吓得她抱紧了怀里的兔子,紧紧的闭上了嘴巴。 “师父,你也累了,我来守着师妹,你去休息一下吧?”程江看出韩子默的倦态,连忙过来说道。 程江无法解释,心里对沈青的那番隐隐的心意。或者门里初见时她柔弱的哀怜,或者是这些年相处的舒适,又或者是她不愿意轻易透露出来的倔强和坚忍? 她不回应,他依然锲而不舍。 可而今,看见沈青姣好无瑕的脸,他竟畏缩了。 韩子默心细,看见程江数次想靠前照顾,又数次退却。程江是他与紫月离在一破落荒村救下的孤儿,韩子默带他开门立派,尽心教养他长大。程江憨厚藏不住内心,可是沈青机敏心思深重,他们不是一类人,自然不会有结果。与其这般试探折磨,不如早早了却。 韩子默晃了晃神,收回了思绪,摇了摇头,“无妨。我亲自照看放心些。” 程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我去看看小九给师妹煎好药没。” 晌午刚过,小小的安宁客栈里,走进了几个贵气逼人的年轻人,打扮皆是清爽干练。 为首男子容貌俊美,墨蓝衣袍,袖腰紧束,白玉冠发,散发之间垂着几条细小的辫子,辫子间缀满了细小的南珠,好不惹眼。他肤色略深,眼尾稍吊,贵气里透着点邪气,看姿态又带了点浪荡气,一幅富贵闲人的公子模样。可不就是上原县的紫衣“花贼”。 他手持一把扇子慢悠悠的摇着,满脸笑意。后面紧跟着七八个随从,虽着男装,但是不难看出都是些年华正好的姑娘。不过那些姑娘不苟言笑,眼神锐利,手握兵器,边走边四处打量着。 自从紫月寒除了黑沧白溟,那掌柜便拿银子出去安抚人家,张贴布告。安宁镇开始恢复了些活气。这安宁客栈偶尔有人来住店,不似之前的冷清。 眼见这几个人的模样打扮,小二堆着笑迎了上来,“几位贵客,打尖还是住店?” 那男子没有搭腔,眼尾扫过二楼的走廊。他耽搁了几天,这会子终于循着踪迹找了过来。门口那两辆马车虽然不起眼,但是那马个头高大,毛色上乘,马屁股上还有一个隐隐的月牙标记,分明出自紫月门。 男子扫了一圈,鼻子轻轻抽动,紧紧的盯了沈青的房间,笑意吟吟,心情大好。 “住店!爷要最好的房间!” 小二有些为难,说道,“小店不大,几间上房都已经住了客人,不知客官能否纡尊降贵……” 一个冷若冰霜的年轻女子走上前来,面无表情的往小二的手里塞了一大袋银子。那翩翩公子手一挥,扇子指着沈青的房间说道,“我要离那个房间最近的上房!” 说罢,他不等小二回话,扇子一收,手一背,怡然自得的往二楼去了。 最终,沈青房间对面的那个厢房,两个男人手里捏着两大锭银子,“骂骂咧咧”的搬东西。 “这破客栈住一个月都用不了这些银子。” “这年头,还有这样的人,真是人傻钱多。” …… 韩子默给沈青喂了些补药,一扭头,看见秋霜还在后面巴巴的望着。他感觉太阳穴直跳,刚想开口把她赶出去,忽然听见门“吱呀”一声,径自走进来一个人。 那墨蓝衣袍的男子翩然走了进来,好像进了自己家一样。 “门没关严,我就进来了。” 韩子默一惊,戒备心起,站起身捏紧了腰间的玉笛。那人望着韩子默,嫣然一笑, “韩掌门不要紧张,我与沈青姑娘在上原时有过……嗯……一面之缘。” 韩子默刚想问询,身后的秋霜却是揪着怀里兔子的耳朵,结结巴巴,脸色绯红的问道,“难道,公子……是李府救我师姐的人?” 紫衣男子眉眼俱开,冲着秋霜频频点头,“没想到沈青姑娘这般记恩,都告诉秋霜姑娘啦?” 秋霜的眼睛睁的更大了,“公子……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咳……”紫衣男子轻咳一声,不经意挠了挠头,“啊……你师姐自报过师门,我顺便打听过……看姑娘年龄,不难猜测……” 这人的话里破绽百出,秋霜只看他容貌冠绝,韩子默心里已是疑窦重重。他微微放出些灵力,好似没有探到多高深的武力,他才略略放下心来,懒得跟这样轻浮的贵公子追根究底,面子上带了点假笑,拱了拱手, “哦,原来是六儿的救命恩人。韩某一直还说未当面言谢,不知,公子因何……出现在这儿?” 且不说安宁镇日前那般消寂,便是普通村镇,竟能在一个客栈“偶遇”,这巧合怎么圆都圆不过去。 眼前的贵公子明显愣了一下,暗怪自己太心急,怎么没想好话便冒冒失失闯进来。他如狐狸般修长的眼睛转了转,“我只是在附近游玩,见这边山灵水秀,又觉得冥冥之中有指引。就如同那日,我路过李府,救下了沈青姑娘一般,都是缘分呐……” 韩子默自然不信他这番鬼扯,听他又提李府一事,这怀疑已经回到了一月前,在救命之恩和早有蓄谋之间摇摆不定。他正暗自揣摩,却瞥见那人的眼睛总往沈青的榻上逡巡。他忙不迭的往沈青前站了站,挡住了那人的视线。 “未请教公子姓名,救命大恩,日后必得相报。” 那人收回了探寻的目光,只是侧面一看,沈青已经全然不是从前的蜡黄,他嘴角不由得勾了勾,随口应道,“我叫“楚岚”,汴州人士,家里经商,家境尚可。” 韩子默心里腹诽,什么人第一次见面便自报家境,好似两家说亲。 “不知沈青姑娘怎么了?咱们说了这么久的话,她怎么不应答?”“楚岚”心痒难耐,又着急问道。 “我师姐被人暗算,伤重未醒……”提到沈青,秋霜才算拉回了心里的胡思乱想,噘着嘴挠着白雪的耳朵。 “楚岚”眉头一皱,怎么又受伤了? “是什么伤?不知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我出门带了不少灵丹妙药……”“楚岚”的口气突然正经了不少。 韩子默刚想摆手谢绝,秋霜那张快嘴脱口而出,“师姐伤在神府,普通的药根本没用。” 韩子默心里一梗,看着秋霜的眼睛已经快要喷出火来了。 “楚岚”面色沉了下来,摩挲了下手里的扇骨,想了想在镇口看见的布告,全然没有刚才的轻挑,低声问道,“什么人,出手这般狠辣?” 秋霜刚想张嘴,韩子默已经先一步打断,“霜儿!你去看看你师姐的药……” 秋霜极少听师父喊她姓名,心口一紧,默默觑过韩子默变了的脸色,讷讷的点点头,又看了那“楚岚”一眼,慢吞吞的退了出去。 秋霜一走,整个房间好像突然明朗。韩子默上下又打量了一遍“楚岚”,开口道,“楚公子救过劣徒,且不论真实意图是什么,自当打住。金银珠宝,只要公子开口,权当救命谢礼。若有不轨,别怪韩某不客气……” 面对这番“恩威并施”,“楚岚”竟毫不生气,脸上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韩掌门这说的哪里话,什么意图不轨?大好韶华,男未婚女未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心生仰慕怎么了?” 几句话给韩子默说的哑然失语,虽然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这当人面说仰慕的还真是稀罕。又想起沈青日前那番“装扮”,韩子默不禁暗暗疑惑,这人……是不是瞎? 韩子默发怔间,那“楚岚”了望了门外一眼,随即抱拳一揖,“既然沈青姑娘身体有恙,楚某不便打扰,改日再来探望。” 说罢,他便一阵风一样出去了,徒留韩子默无语至极。 很快,“楚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倚在床头,抚着一只金褐相间的守宫的背,沉吟道,“‘食梦’‘烂柯’?两个老东西真是自甘堕落。” “神府受创,确实难医。”依云上前来,递过一块擦脸的毛巾。 “续魂吊命,唯有绛紫草。老东西寻了这么些年,也没人拿回来。” “紫月寒去了。”依云淡淡的说道。 “楚岚”擦手的动作停了下来,“那还真有可能。想不到,紫月离竟会让自己的亲弟弟护送,看来江湖传言不虚……” 他转头向里,看着放在枕上的鎏金面具,覆手一捏,那面具便裂为两片。 江湖人好像早就遗忘了莫邪少主“夜楚云”这个名字。归来两年,每每戴着莫邪宫的头衔,他都从内心里嫌恶。 当年那个瘦弱无力的少年早随那一跃而死去,过往已泯,他再不想当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囚徒。暗夜求生,血中攀爬,他要把父亲加诸给他的痛苦一点点还回去! 第23章 绛紫还魂 接近午时三刻,韩子默不堪疲倦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只听门口轻声一叩,有不大的声音徐徐说道:“韩掌门,可方便?” 韩子默顿时觉得灵台清明,一下子精神起来。可算把紫月寒盼回来了! 他连忙起身开门,本想着紫月寒会有些许狼狈,结果他依然是白衣翩翩整洁如新。 韩子默心里第一块石头落了地,顶着一双黑黑的眼圈,劈头问道:“绛紫草呢?” 紫月寒指了指袖子,又指了指屋里。韩子默一时尴尬,连忙把人请进。 紫月寒走近离得床三尺多远,望了一望,从乾坤袋里拿出了绛紫草。 青脉紫边,透出些细微的花纹,叶上还泛着些许寒气,定是在灵袋里施了寒冰咒术,才保的此番鲜活。 紫月寒手上一运气,一股子充沛的紫阳真气便窜出来。 绛紫草很快燃烧起来,最终淬炼化作一颗拇指大的药丸。 “淬酒服下,用内力帮她吸收药的精华,游走大小周天。”紫月寒把药推给韩子默便要离去。 韩子默捏着那珍贵的药,突然叫住了他,“此药性寒,六儿酒意不耐,青主可否……” 此刻韩子默顾不上什么繁文缛节,江湖本也不拘这些,活命比什么都重要。 紫月寒愣了一下,看向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沈青,慢慢摩挲了下袖子里的手指,慢吞吞的点了点头。 韩子默找来水给沈青服下药,便回了房间,洗了把脸还是不放心,又折回到沈青的房门外。看了一圈没有可坐的地方,倚着栏杆站定了。 他太困了,竟这么站着眯了过去。 紫月寒走近床前,十日未见,榻上的人更瘦了一圈,相比此前的蜡黄黯淡,这净若白瓷的脸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紫月寒定了定神,内心像是挣扎了许久,才伸手轻轻把沈青扶了起来。 他先是打通了她身上几大穴位,然后面对面坐定,扶起了她的胳膊,四掌相对。 沈青手上的皮肤触手生凉,紫月寒内力浑厚,很快游走于她的四肢百穴,大小周天。恰如暖煦和风,让她身上有了些许温度。 绛紫草果然不负“还魂”之名,服下不过半刻,沈青还游离漂浮的魂魄像是终于找到了本源,气若游丝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心跳越来越有力。 内力相融,免不了会探看一番她的识海,紫月寒觉得自己的内力输送游走的十分顺畅,她的经络竟然意外的宽阔! 紫月寒禁不住皱了下眉头,以他这些年的武学浸淫,这样的筋骨属实算得上上乘,只是她识海里的修为怎会如此稀薄? 而且更令他惊异的是,霜蕤轩内他悄悄渡给她的那缕内息竟然还停留在那,仅仅是护了心脉,丝毫没有与她经脉相融。 紫月寒想着,手上再蓄醇厚内力,又往沈青的经脉里输送。 可那磅礴如海的内力初时畅行无阻,后面每每行至关窍,便会感到一丝阻力。 他一再尝试,内力都被原封不动的弹了回来。 紫月寒愈发惊异,只待感觉到她神伤无虞,慢慢的松开了手。 他正暗自发怔,沈青并未清醒,没了支撑,身体便软绵绵的往旁边的床板上歪去。 紫月寒反应快,连忙用胳膊一挡,她便靠在了他的胳膊上。 许是淬酒的缘故,又或者是紫月寒的内力太过刚纯,沈青的手上脖子上汗津津的,额头上的汗珠一直往下流,脸颊像染上一层红霜。 她的身体软极了,眉眼微蹙,难掩光华。正是青葱岁月,无妆依然明丽,轻轻浅浅,像蜻蜓点水,令人心上泛起点点涟漪。 泼墨一样的发丝轻柔的绕过了紫月寒的胳膊,令他的心跳加快了少许。 他一向不惯接触生人,可是竟接二连三这般距离的接触到她,而他……似乎并不排斥。 此时,紫月寒的脑海里鬼使神差的闪现了千珏山上幻境里沐浴的少女。 那时他并没有正眼相看,不知那人容貌,可那幅景象却如此不合时宜的窜进了他的脑海。 紫月寒的喉头几不可见的动了一下,扶着沈青头的手也禁不住握紧了。 他修习的心法是《紫阳无相》,紫云气顶,心中无我,大爱无形,大悲无泪。讲究的便是清心寡欲,非凡定力。 此前他看别人,皮相无谓美丑,可此时他内心的波澜,竟是为何? 千珏山内,渊空离去的笑容诡秘难测,难道是他中了什么毒? 紫月寒抬手试了试,经脉通畅并无不妥,他暗暗觉得肯定是自己疲累,久未入定,连心境都变得虚浮起来。 他心猿意马地把沈青扶正,把她放在枕头上,认真的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正迎上韩子默瞌睡过后欲敲门探询。 紫月寒躲开了与他的眼神交汇,扔下三个字“已无碍”,便匆匆离开准备回房。 快要走到房间门口,他突然又回头问道,“沈姑娘经脉可有不妥?”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准备进门的韩子默一愣,他摇了摇头,又面露疑色,“怎么了?” 紫月寒想到沈青此前种种,她身上的谜团倒是一分加一分。 不过,他一向不爱多加分辨,很快低了头,随口说了句“没什么”,关上了房门。 沈青静静的躺着,呼吸渐稳,韩子默再次探上了她的脉搏,慢慢的品味着紫月寒刚才的那句话。 细想这几年沈青的努力而不获,也许真的有什么关窍。 韩子默修为尚浅,感觉不出沈青体内的具体蹊跷。可经由紫月寒这么一提醒,敏慧如他,他轻轻叹了口气。 “六儿,也许这是你的命数,也是你的亲人保护你的方式。” 回到房中,紫月寒习惯性的去净手焚香,只是擦拭过指尖的时候,不知为何回忆起了刚才与沈青四掌相对的触感,动作也慢了下来。 他心里一抖,忙的盘膝而坐,封心入定。 过了一刻钟,他方觉得心内那种奇怪的感觉被压制了下去,才缓缓的睁开了眼。 此时,他忽觉耳边一缕神识飘动,他伸手一挥,一串金色的字符飘在空中。 “翊儿,有大量鬼宗于凤阳出没,碎星宫宫主急令求救。事急从权,你先行一趟。” 紫月寒收了令羽,也急于从那奇怪的感觉中抽身,未敢耽搁,于案边留了封字条,开窗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第24章 莫邪少主 对面房间的烛火未灭,夜楚云散着一头长发,靠在一张铺的十分松软的长榻上闭目养神。 依云推门进来,口气冷静平淡,“主子,紫月寒带回了绛紫草,沈青姑娘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 夜楚云睁开如狐狸一般的眼睛,眼尾上扬,恢复了往日神采。“到底是紫月寒。不知道她何时醒来……” 依云抬头翻了翻眼皮,又开口道,“主人,咱们此前的行踪被暴露,你单赴英雄会的事……宫主震怒。” 夜楚云的脸突然拉长了,“你总能在爷最开心的时候泼盆凉水!” 依云忙的低下头,闭紧了嘴。 夜楚云长叹一声,懒怠的坐了起来。他抚着手上守宫的柔软的背,此时那守宫却停下了刚才欢脱的身形,动也不敢动。 “看来‘忠心’二字,她还不懂。”说着,他的眼睛眯了眯,笑容依然明媚,对着依云挥了挥手。“去把人带来。” 依云刚要转身离去,夜楚云又躺了回去,十分“贴心”的说道,“小点声,别打扰了对面休息。” 依云很快回来了,后面跟着另外一个年轻女子。 这女子眉眼生的柔和,眉心有一个小小的美人痣。也许是心虚,此时的她双手绞在一起,腿微微发抖,大气都不敢出。 夜楚云的脸上依然云淡风轻,蜷着腿,随意的问道, “风影,你可知道我找你何事?” 那名叫风影的女子紧张的咽了口唾沫,低着头,唯唯诺诺的说道, “奴不知,但凭主人吩咐。奴万死不辞……” “你……也跟了我两年了,了解我的脾气。我一向最为疼惜你们,怎么舍得你死?这样,明日你回莫邪宫,就去……红琅馆……伺候你的新主子吧……” 一听见“红琅馆”,风影的腿如筛糠一般颤抖起来,“噗通”跪倒在地,头重重的磕在了地面上。 “主人,奴错了,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这一次吧……别送我回去……我不想回去……” “哼……”夜楚云的鼻子里轻嗤,“那你可记得,上一个背叛我的人,什么下场……” 风影垂着头,脸色煞白,脑子里忽然想起了诗酒,更加害怕,不停地磕头,鼻涕眼泪横流。 “主人明察!宫主抓了我的小妹……她只有十五岁啊……我不能让她在那种地方待啊……主人……求求你……饶了我这次吧……” 夜楚云睁开了眼,顿了一下,问道,“不是说家里人都死光了吗?” 风影抽了抽鼻子,仍然低着头,强忍住眼泪,嗫嚅道,“小时候……小妹卖出去给我爹抵赌债了。去年我才找到她,那人待她不好……我就……就……给那家人全杀了。宫主拿住了把柄,还抓了我小妹……让我报告主人的行踪。但是,我只报过这一次……主人……你饶了我……我不敢了……不敢了……” 说着,风影又捣米般的磕起了头,额头上已经是鲜血一片。 夜楚云沉默了一会,拢了拢身上宽大的睡袍,从榻上起身下来,赤着脚,走到了风影前面,他蹲了下来,狐狸一样的眼睛居高临下的扫着风影。 风影抬起头,泪痕斑斑,满眼惊恐。明明是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她看着看着,恐惧感就漫散了全身。 她刚跟了夜楚云的时候还很庆幸,这么好看的主子,有钱有权,若能得了青眼,便是享之不尽的荣华。她以为夜楚云的狠辣只对外,杀人不眨眼,甚至有些嗜血癫狂。可他明明对一众服侍的姑娘那般纵容恩赏,尤其是宠信依云。直到半年前,她被命去收诗酒的尸体。 诗酒侍奉三年,已经能出入夜楚云的寝殿。可是突然有一天她便消失了,风影在水牢里看见了她,全身血痕,泡在水牢里像是发面的馒头。可即便那样,她还心存了侥幸。 原来的侥幸,被眼下这个漠然的眼神搅的粉碎。风影心念一岔,主子怜香惜玉,一向最爱惜颜色。她突然伸出纤细的手抓住了夜楚云的脚腕,抬眼轻动,眼神里带了些楚楚可怜。 一旁的依云一看,嘴唇一抿,眉头一皱,心里怒其不争的叹了口气。 夜楚云修长的眼睛扫过风影的手,没有急着摆脱,脸上反而灿然一笑,口气淡淡的说,“送走之前,先把手剁了。哦不,那样太残忍了,那就……把手筋挑了……” 风影吓得猛一哆嗦,双手飞速的收了回去,重新匍匐在地,“不要,主子不要……” “主子……”依云不忍,急道。 夜楚云抬头,扫了一眼依云。依云忙的低下了头,她比谁都了解夜楚云,更知道许多事要适可而止。她冲后面打了个手势,进来两个姑娘半拖半拽的把风影往外带。 风影依然不甘心的哭诉,“主子……饶命……饶了我吧……” 依云赶忙走过来,令人捂了她的嘴。 待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夜楚云才站起身来,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的脚,好似上面沾了什么不得了的脏污。依云忙的走过来,掏出一块洁白的绢帕,要跪下给他擦拭。 夜楚云淡淡的收了回去,对着依云摆了摆手,乏味的说道,“跟了我两年,都不知道我的习惯。满腹心思不是想爬我的床,便是出卖我的行踪……看来,诗酒对她的警告还不够。” 依云收了帕子,往后退了一步,对着另外两个侍女说了句,“给爷打水,沐浴。” 第二天阳光大好,窗外有雀儿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沈青感觉像是做了一个许久不曾的美梦,浑身舒畅,她睁开眼睛,遮挡了下刺眼的阳光,满足的伸了伸懒腰。 一歪头,正迎上师父师兄师弟师妹递过来的殷殷目光。 沈青吃了一惊,“你们……都在这……看着我做什么?” “六儿,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韩子默一惊,忙的搭上沈青的脉,心想是不是元魂还有所缺,可别失忆了才好。 沈青眨了眨眼睛,不由自主的叩了叩额头,仔细的回忆。 “完了完了,师姐不会得了离魂症,把我们都忘了吧?”一旁的秋霜一看沈青的动作,揪紧了兔子脖颈上的毛,紧张的嘟囔道。 “胡说什么呢!乌鸦嘴。”眼下是连程江都忍不了秋霜这张嘴,手往她头上弹了一记暴栗。 沈青安静了一会,才把昏迷之前的事回想了起来。她第一反应是摸了摸九曲镯和玉莲戒,还好都在,她拍了拍胸口,长出了口气。 “师父……”沈青看着一脸紧张的韩子默,坐了起来,“别担心,我没事了。” 韩子默确实没断出什么不妥,听她安慰自己,想想她昏迷的这些时日,心里的酸楚更甚,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头。 沈青转口说道,“师父,那两个老鬼呢?一代‘棋魅’,居然沦为邪魔爪牙。他们杀了好多人,皆是些双手无力的普通人……要做什么‘烂柯’棋墟……” “师妹,都过去了。白溟已死,黑沧坠了山崖。那些冤灵,也都处理了……”程江接话道。 沈青舒了口气,再抬头,看着师门几个人还是一脸惊奇的望着她,不由得疑惑,“你们怎的还这么看着我?是我脸上有……” 沈青不经意的拿手往脸上摸去,这一摸,她便愣住了。她还不确定的反复捏了几下,眼睛也随着睁大了,光滑细腻,触感真实。 怎么回事?我的假模脂膏呢? 打斗时打掉了?师父看出端倪揭掉了? 沈青抬眼,偷偷的瞟过几双期待的眼睛,苦哈哈的笑道,“师父,我感觉浑身精力充沛,气血盈满。好像体内的寒症……都没什么感觉了……” 沈青说完,紧张的扫视着众人。可她担心的问题丝毫没有出现,听了这句话,几个人的神色突然正常了。端茶的端茶,抚剑的抚剑,摸兔子的摸兔子。 韩子默反复盯了会她的脸,才感叹道,“过去真是我眼拙了,原来我家六儿这般好看……” “是啊,这以后再带出去看戏,师父多有面儿!”林华补充,“以前那丑的真是‘惊天动地’……” 很快,林华头上也挨了程江一记暴栗。 “师姐师姐,你不知道这几天,可担心死我了……”秋霜挤过来,坐到沈青的身旁,使劲握着沈青晶白如藕的手说道。 许是韩子默提前打过招呼,又或者是大家心照不宣。沈青不解释,大家便不会问。总归流溯门每个人身世都很可怜,沈青能从鬼门关捡回条命,比什么都重要。大家又似往常一般你一言我一语,打打闹闹。 忽然,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声,打破了其乐融融的氛围。 沈青低头看了看肚子,尴尬的笑了笑,韩子默一拍脑袋,“净顾着说了,六儿都大半月没吃过东西了,江儿,快,去给师妹定一桌席面,什么招牌特色尽管上,师父管够!” “得嘞!” 随后,沈青穿戴整理,几个人簇拥着高高兴兴的出了门往楼下走去。 对面的房间里,依云正压着香炉里的香,一旁说要小昧的懒人猛然坐了起来。不等依云开口,夜楚云忙的下地找鞋, “快快,给我梳洗!” “主子,有什么要紧事?” “吃饭吃饭!” 第25章 狐狸与猫 沈青看着满满一大桌菜,眼睛直放光。联想起醉酒时便没正经吃过什么,现在整个人饿的发虚,她顾不上客气,抄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往嘴里塞。 师弟师妹一改常态,不抢不争。韩子默托着下巴,一边给她夹菜,一边感慨,“以前丑,不觉得吃相难看,这以后啊,得正经改改……” 看见沈青递过来的眼神有点幽怨,韩子默忙用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的油,憨笑,“以前……也不算太丑……这不是‘脱胎换骨’了嘛……” 沈青不满的徒手伸向一条鸡腿,嘴里嘟囔,“我都这么久没吃过东西了……你们试试嘛……” 忽然,一阵暗香流动,一把扇子按住了沈青的手。沈青有些恼火,猛的抬头,看见的却是一张风雅俊秀又带了些纨绔的脸。 夜楚云身着宽大的绛紫袍,白玉冠,一双微弯的眼睛正笑眯眯的看过来。此刻沈青的嘴边俱是沾满的点心碎屑和油光,腮帮鼓鼓,眉头紧皱,面有愠色。 好看是真好看,就是这吃相,忒憨了点!憋闷了许久的夜楚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青的眼里心里皆是一震,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这……这淫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楚公子,你也下来吃饭啊?”秋霜笑意吟吟的打招呼道。 夜楚云点了点头,摇着扇子对着流溯门几人颔首致意,“诸位好啊!” 流溯门的几个男人,略不情愿的点了点头,长成这样就够招摇了,为什么做派还这般油滑? 沈青看着诸人神色,吃了一惊,忍不住噎的打了一个大嗝。 她这一觉过去,发生了什么? 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怎么会跟师父他们都十分相熟了? “怎么了?”几个人同时出声,连头顶的“淫贼”都略有担心的弯腰问道。 沈青还是习惯以前其貌不扬在哪都会被忽视的感觉。她勉力咽下嘴里的东西,慌忙喝了一口程江递过来的茶水,无从问起,只好憋红了脸,指了指师门几人,又指了指夜楚云。 秋霜会意,忙的解释道,“咱们跟楚公子有缘,又碰上了!师姐,从前你落水他便救你,此番昏迷,楚公子还给送了不少灵药。嗯……虽然没什么用。” 沈青暗暗翻了个白眼,满脸嫌弃,心道, 楚公子?这淫贼还惯于矫饰。还不知又霍霍了多少好姑娘。 什么有缘碰上,怕是他那狗鼻子又闻着味儿追来的。 上次恶整他,不知道他发没发现?会不会趁机报复? 无耻淫贼,什么时候有个高人收了他! 嗯?高人? 沈青福至心灵,眼睛一亮,“师父,紫月青主呢?我还未感谢相救之恩……” “哦,紫月青主有急事,先行一步了。” “呵……”沈青心里燃起的小火苗瞬间被浇灭了,她抬起头,满面笑容,对着夜楚云十分恭敬的拱了拱手,“多谢……楚……公子,相助。” 论巧思和审时度势,沈青从不落人之后。眼下尚无办法,只能忍得一时气,揣着明白装糊涂,拖得一时算一时。 看着沈青脸上言不由衷的笑容,夜楚云只觉得心痒的很,但碍于旁边这么多人,戏总是要演的。他跟着笑意盎然,回道,“不客气。我与你……们的缘分深……出门在外,互帮互助,应该的。” 一番假装客气后,沈青不再理会他,自顾自的继续吃东西,师门众人依然托了下巴,一脸宠溺的看着。夜楚云挪了地方,坐到不远处点了一壶茶,身旁只有依云陪着。这样一比,倒显得孤寂了许多。 依云看着夜楚云流连的眼神,低头窃语,“主子,你若真喜欢,我去给你抢来。” 夜楚云瞪大了双眼,恶狠狠的低骂,“你是土匪吗?” 依云忙低了头,不解道,“主子不是教过,喜欢的东西,不论何种手段都得抢吗?” 夜楚云低头揉了揉两鬓,自己这些年做下的事,身边人耳濡目染,怕是还不如个土匪的名声好。 “师父,紫月青主因何离开?不是说要去东邱吗?”沈青偷偷瞄了夜楚云一眼,小声的问道。 “为师也不知,早起的时候,听见小二说房间没人,留了张字条。只说,上京再见。” “那我们?”沈青抬头,试探的问道。 韩子默饮了杯中茶,说道,“既然青主有意,咱们也不算绕路,路过上京也可。” “真的,师父?”一旁的秋霜和林华伸过了脖子。 韩子默不耐的看了两人一眼,正色,“不是游玩,是路过!” 紫月寒走的突然,且不说还未行过感谢大礼,只说这一路上经历的惊险,已经让韩子默感到一丝惶惑。本来籍籍无名不算惹眼,只是沧溟二鬼突然现身,沈青体弱至此,他心里开始有些前路未卜的担心。 韩子默悠悠的扫过沈青姣好的脸,又瞧着不远处别有用心的浪荡公子,暗觉还是与紫月寒同行,平安至家才好。 提到紫月青主,秋霜莫名的激动,悄悄的靠近沈青耳朵,小声的说, “师姐,是紫月青主救的你,亲手抱你回来的!还有你神识受损,也是他远赴千珏山寻了神草救了你的命……” 沈青一下子愣住了。她的回忆仅仅停在完全昏迷前的那一刻,她眼前浮现过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而且,她好似伸手,冒犯了他…… 先是从棋境中解救,又取草救命,这等大恩,该如何偿还? 沈青机械的嚼着嘴里的肉,韩子默看她失神,怕是心里又添了不少的心思,宽解道,“不用太有负担。师父……也略有些薄面,救命之恩,以后师父会想办法还……” 沈青默默的点了点头,可心思总归一飞千里。她读过关于千珏山绛紫草的书,只道是世外险地,常人难至,也不知他可曾受过伤? 各人沉浸在各自的心思中,只有程江看向沈青的眼神不似从前,默默地给沈青添水,夹菜…… 夜楚云的耳朵里落了几个字眼,喝了几盏茶,饱餐了秀色,便兴致盎然的起身往楼上去。还没到房间门口,他看见走廊里跪着一个人。 风影脸色煞白,额头上昨晚磕出来的血印还在,双手包了厚厚的白布,隐隐约约的透出了些血渍,无措的悬在半空。 她跪的笔直,眼神空洞,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见了走过来的夜楚云。这次她没敢说话,用胳膊杵着地,埋下头去,眼神里再没了先前的侥幸和放肆。 夜楚云脸色一沉,刚才的好心情顿时没了,回头怒气冲冲的看了一眼依云,小声喝道,“死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 依云一哆嗦,赶紧低了头。 风影跪着拖行了几步,急急的说道,“主人,求求你,只有你能救我小妹,你救救她!要杀要罚,奴都认了。” 夜楚云回头,低头说道,“若你一开始,只想着忠心,何至于此?你……” 夜楚云说着话,却突然停了下来,连阴沉的面色都变了变。他一扭头,看见沈青站在走廊的不远处,正有些疑惑的看向这边。 沈青吃饱了饭,说犯困准备回房补一觉。她显然没想到,这个淫贼竟然就住在自己对门! 沈青心里直打鼓,看着这副场景,一时不知道是退回去,还是若无其事的走过去,一双眼睛不停的转动。 沈青自知力孤,看样子这淫贼还不想跟师门失了和气。眼下紫月青主不在,她当真不敢惹毛了这尊大佛,不如装呆卖傻到底算了。 “我只是路过……你们……继续……” 沈青自觉已经足够谨慎谦卑,走廊不算宽敞,她掠过夜楚云的时候,低着头侧着身闭着眼,好似见了鬼一般,想飞掠而过。 夜楚云见她真敢走过来,走廊那头也无人跟来。他戏也演够了,一路追到这里,单说好奇和心痒难耐,已经让他有些心浮气躁。他便如护食的猫,沈青如眼前的饭,吃不吃先不说,谁也别想动。 即便沈青自认为足够谨慎,夜楚云只是一伸手,便拽住了她的肩膀。随即,他脚下一踢,便踹开了沈青的门。沈青甚至没来及惊呼,整个人便被推了进去,那扇门“咣当”一声合上了。 “你……”沈青受惊不小,抬头刚要喊,忽见夜楚云顶住门,猛地俯下身来,脸对脸的靠了过来,威胁她道,“你敢喊我就敢封你穴道。” 沈青忙的瑟缩了脖子,抿了嘴唇,大气都不敢出。 夜楚云仔仔细细的反复描摹了几遍沈青的脸,才满足的直起了腰,松了手,说道,“我就说我绝不会看错,是个顶尖的美人儿……但眼角的痣不好,愁苦……” 不等沈青说话,他又退了一步,歪了歪头,“说来奇怪,我总觉得我们在哪见过……” 沈青内心冷笑一声,恨不得翻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但立于危墙之下,不是她的处事之道。她依然怯懦而畏缩的笑道,“是是是,我们极有缘分。楚公子,不知道你识不识得,紫月青主……” “他不在!而且,你为什么断定,我会怕他?”夜楚云歪着头一笑,一脸你能奈我何的欠揍模样。 天下第一你不怕?你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沈青腹诽。 “对对对,宋……楚公子器宇不凡,人中翘楚……”沈青继续假模假样的恭维道,“但孤男寡女……” 夜楚云抬起头,下巴尖冲着沈青,嘴角微微上扬,“也不是第一回了……” 沈青一愣,面上一红,竟忘了据理力争,回想上次便故作强硬,“上次那针……” 夜楚云抵着门框,指尖捏出一枚银针,粲然一笑,问道,“你是说这个吗?” 沈青有些心虚。 “你当真以为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刺到我?” 沈青愕然,脸上有种被耍了的气恼。 夜楚云见她面有愠色,心里一软,指尖转着那枚银针,说道,“我不是你说的什么淫贼,早在上原的时候,我便顺手给他料理了。” 沈青一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夜楚云看她并没有放松,看向自己的眼神反而越来越复杂,不由得着急,“我说我不是那什么宋一杨!爷是什么人,会干那不入流的勾当?” 沈青将信将疑的抬头,“嗯?你不是……哪个……淫贼?” 夜楚云气噎,“哪来那么多淫贼,还是你认定我也是个淫贼?” 沈青眨了眨眼,咬紧了嘴唇。确实,以他的武功、打扮、做派,不似那种难登大雅之堂的鼠辈。再说今天看他身边莺莺燕燕,都是绝顶颜色,何须去上原那种小镇采花? 可初次见面他便那种做派,又有水下……那番,再有门外那个跪着的漂亮姑娘。不是淫贼,怕也是个三心二意风流无度的纨绔! 沈青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嘴里不自觉秃噜了一句,“那也……说不准……” 夜楚云看着她的样子哑然失笑,“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丫头……有时候像猫,有时候像……狐狸……好玩的很。” 沈青忍不住皱眉,呵,狐狸……你也不照照镜子,谁像狐狸? “咳……”门外忽然传来依云的一声咳嗽,夜楚云会意,笑吟吟的说道,“卿儿,咱们的缘分,长着呢。我自会证明,我是个正经的‘好’人。” 一声“青儿”给沈青叫的浑身汗毛乍起,只是不等她有所反应,那纨绔便风一样闪了出去。沈青松了口气。 不远处,韩子默吃完茶,正往楼梯上走着。 第26章 莫邪宫 夜楚云回到自己的房间,脸上的阴云早已不见。他乏味的看了风影一眼,突然发了善心,“去红琅馆查查,把她小妹弄出来。” 跪在一旁的风影眼里一喜,忙的叩头谢恩。依云试探道,“那风影……” 夜楚云一扭头,眼角带了一丝阴戾,“依云,别仗着我对你的信任,一再挑战我的底线!” 依云忙的低了头,她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十分俏丽,但面容肃冷,干练飒爽,从来都是一副男人的装扮。 她是夜楚云从奴隶堆里买来的,武功见识皆是夜楚云亲传,取名“依云”,功力不低,尤其是轻功了得,便是除了夜楚云的奶娘荟姨外,第二被信任的人。 翌日,依云寻了辆马车准备送风影离开。风影双目无神,茫然的看着依云把她手腕上的缚灵索松了松。 “主人真的……不能宽恕我吗?”风影嘴唇微动。 依云摇了摇头,拍了拍风影的肩头。 “云姐,我不想死……我已经跟了主子那么久……”风影的眼里皆是哀痛,乞求般的望着依云。 依云垂下了眼,小声的说了句,“我……我救不了你。但你小妹的事,我会尽力。” 风影绝望了,眼里的眼泪滚滚落下,但是听依云提到妹妹,知道主人不算绝情。她垂下梨花带雨的眼帘,哆哆嗦嗦的准备转身上马车。 此时,客栈里走出来一个娇小可人的姑娘,是沈青想在门口想透透气,恰好这几句对话落入了她的耳朵。 “等一下!” 沈青不明真相,虽犹自羸弱,倒也见不得别人的疾苦。她看着风影那双哆哆嗦嗦的手,只以为是受了伤,便从怀里掏出了一盒治外伤的药,走了过去。 风影和依云不明所以的看着走过来的沈青,她麻利的解下披在身上的黛蓝披风,给风影披了上去,又把药塞进了风影的怀里。 “你的手好好将养,别浸在凉水里。感情的事不能强求,为那负心薄幸的人,不值得。” 沈青从未想过,风影那双手没了手筋,怕是连个碗盏都端不得了。 风影一半明白一半糊涂,但她最无措的时候,却是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给了她一点温暖,她开口笑了笑,冲着沈青说道, “姑娘一定会有福报的。” 沈青不忍看风影的眼睛,不明白这些姑娘怎么了,难道因那男子容颜绝世,就要这般自怜自艾吗?她叹了口气,道了句“珍重”便快速离开了。 风影抬头看了一眼二楼雅间的窗户,钻进了马车。她知道,前面的路生死难料。只愿自己这微薄之躯,还能换小妹的自由。 二楼的窗缝里,夜楚云收回了目光。已经启程的马车他倒无关痛痒,只是看着沈青的满目同情,默默相送,叹了一句,“傻丫头!” 夜色如墨,街上已经宵禁,除了几声狗叫一切都很安静。 莫邪宫坐落在中原以西,汴州城郊。占地足有三百多亩,一色的黛色瓦墙,长亭走廊勾连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殿台楼阁,掩映在一片片的杨柳之后,气派非常。 无奈本应是人间殿堂,却处处透着一股子人人自危的死寂沉沉。 西南角偌大的一间阁楼里,灯火通明,里面是一片不堪入目的声色犬马酒池肉林。 这间阁楼里的布置更是让人匪夷所思。通地是檀香木色的木板,铺满雪白的狐狸皮,软绵绵的,到处都是洒落的葡萄酒,各色水果和各种裙纱衣裤。几百盏烛火把厅内照的如白天一样,人影都不甚分明。 正中有一个十米见方的大水塘,被一片红色的薄纱帘堪堪遮住,此时里面正传出了一个男人低沉迷醉的笑声。 水塘里白花花的一片肉色胴体,十几个千娇百媚的女人正匍匐在男人周围,喂酒喂水果,中间那个头发早已花白的男人则闭着眼睛一脸陶醉。 男人脸上一坨酒红,睁开了如秃鹫一样阴鸷的眼睛。他颧骨高耸,散落的头发一缕缕沾在胸前后背,瘦削似行在人间的枯骨,十分可怖,这人正是莫邪宫的宫主,夜回天。 “人呢——?” 他嘶吼着,旁边的女人吓得一哆嗦,他一挥手,几个蛇一样的女人被甩到了水塘的边缘,严重的当即吐出一口血。 水塘那头有个干巴巴的小姑娘瑟缩着,光着身体用手紧紧的护住胸前,抖成了筛子。 夜回天站起来,往那女孩那勾了勾手指,女孩惊恐的看着,脚不听使唤的往前走了两步。 “藏什么?还当自己是黄花闺女吗?” 夜回天骨爪一样的手猛地扯住女孩的一条胳膊,女孩干瘪的身板一下子暴露于人前,引得周围一阵轻笑。 女孩的眼泪不争气的簌簌落下,哆哆嗦嗦的说道:“宫主饶了我吧……我姐姐……一定会回来的……” 小桃命不好,七八岁被卖给了一家赌馆的赌徒,又经了三四个人手,一再被卖,最后才跟了那个陈瘸子。 陈瘸子是个老地痞,整日无所事事,靠七十岁的老母亲养活,整日醉醺醺的,动不动对小桃拳打脚踢。 有一次醉酒,他扯着小桃的头发在窝棚里行那事,小桃不堪忍受,给他推了出去,不想推到了铁爬犁上,给捅了个对穿。 陈瘸子死了,他老母亲哭的昏天黑地,也撒手人寰了。 陈瘸子的弟弟和弟媳,拿了这事要把小桃送官,小桃苦苦相求。小桃生的标致,陈瘸子的两个弟弟都垂涎已久,借由这事把小桃关了起来,拿些剩饭剩菜打发。 在小桃觉得了无生趣的时候,风影查到了小桃的居所。可找到小桃的时候,小桃被关在窝棚里,奄奄一息。 姐姐的到来就像黑暗中看见的一丝烛火,让她又有了生的意趣。 风影看这陈家没一个好人,一时愤恨,把剩下的六口人全杀了。 她带小桃回了莫邪宫,她本意是想禀明夜楚云,她相信夜楚云最怜香惜玉。 可她还未寻到机会,小桃便被白修带走了。因为小桃的命被威胁,她只能秘密汇报夜楚云的行踪。她自以为足够警觉谨慎,可还是被夜楚云察觉了。 “废物!” 夜回天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的像要夺眶而出,另一只手掐住小桃纤瘦的脖子,使劲把她掼进了池子里,潜身进去。 其余的人刚开始还能看见水面扑腾,听见小桃似有似无的喊叫声,很快“咕噜咕噜”的水面涌上来一片血色。 过了一会,夜回天“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来,手上鲜血沥沥。他随意从池子里涮了涮手,在周边一片恐惧的目光和死寂中,走出了池塘。 他张开双手,两个女婢立马跑过来给他批了一件玄色敞衫。 他摆了摆手,暗影里走出几个鬼魅一样的身影,手脚麻利的把水池里的小桃捞了起来。 小桃口鼻里都是血,眼珠子一片青灰,残留着一口气任由几个男人给她抬了起来,扔到了地上。 她以为她的噩梦可以结束了,没想到这仅仅是开始。 小桃身无寸缕,被人用锁套“钉”在了雪白的狐狸皮上。外面进来一群年老的女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刑具。 很快,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回荡在殿内。夜回天听着这些喊叫声,却是格外兴奋,大笑不止。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惨叫声渐小,中间那块毛皮上已经被血浸透。小桃口鼻皆是血,头发裹在身上,指甲已经被拔秃,身上皮肉模糊。 她睁大了双眼,盯着亮堂堂的房顶,嘴角勉力的扯动了下。黑紫的血一点点的从嘴里呛出来,她抽搐了一会,终于彻底的安静。 她以为姐姐是来拯救她的,没想到是把她带进了另一个深渊。活这一辈子,到底快活过几日,又体面过几日,哪怕只是像一个人一样被对待。 周围的女人刚开始看着,后来不忍的低下头,吓得瑟瑟发抖。但是她们不敢哭,不敢怒,谁都不知道谁会成为下一个小桃。 烛火把辉煌的宫殿照的如此奢靡,但是她们却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夜回天叹口气,索然无味的抬起身来,说了句,“比上次那个差远了,没劲!再研究些新刑具……” 没有一个人敢喘一口大气,只要还能活着,或者让家人活着,就算是明天了。 夜回天摇摇晃晃,一下子摊开身体躺在了大殿中央,干瘪的双腿之间,连那物事都没有。此时再看过去,那张丑陋的脸上异常的干净,连胡茬都长不出来。 他当然忘不掉,那个雨夜,他最孱弱胆怯的儿子在阿菁棺椁前,刺向了自己。 树上传来一两声山鸮的叫声,听着格外瘆人。 红琅馆外,有个身影一闪即逝,迅速消失在夜色里,很快莫邪宫的一角飞出了一只信鹰。 第27章 人间风雨 两日后,安宁客栈里,依云跟夜楚云禀报:“主人,暗探来回,风影的小妹……已被虐杀。” 夜楚云站在窗台边,背对着依云攥了攥拳头。 “晚了一步。” “那风影是否可以回……” 夜楚云回过头,凌厉的扫了一眼依云。 “这样的人,还能用吗?” 停顿了一下,夜楚云口气又缓和了些,“先把人送回菁云府……严密看视,等回去再议。” 依云惊讶,弯腰低头,“奴替风影,多谢主子。” 夜楚云了望着外面开始整装套马的流溯门人,眼神流连在沈青身上,自言自语道, “我偶尔也得当当大善人,树立个好形象嘛。” 上京一行又不会寂寞了。 沈青觉得师父已经是纨绔典范,此番出门随身带的加上购置的东西装了满满两个大箱子,缀于马车之后。可等她再看过夜楚云,突然觉得师父已经低调的不成样子。 夜楚云打扮的油光水滑,跨上了一辆奢华无比的顶盖马车。马车后面跟着十几个女婢和粗等侍从,手里抱着各色的衣食盒子。还未合上的珠帘下,摆满了各种水果酒肴,车轿里还有两个女婢又是倒酒又是摇扇。 那人的做派,总会让沈青想起一种鸟,花孔雀。 这阵容引得安宁镇上许久不敢出来的一众老小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是哪里的仙人下凡。 门口的秋霜跟林华惊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看着他们并在一处的二驾车辇,顿时生出了一点家徒四壁的羞耻感来。好在马是好马,到底是紫月门的马。 车轿里的“仙人”十分体察人间疾苦的招着手,欲盖弥彰的说道, “嗳?沈青姑娘,秋霜姑娘,这么巧。你们也要走啦?” “我准备去京城玩啦,听说那里十里长街,灯火通明,热闹得紧。” “那儿好吃的可太多了,什么珍珠鸡,八宝鸭,七彩芙蓉糕,茶花卷,花雕醉甜虾……” 秋霜按捺不住唇唇欲动的嘴,“楚公子楚公子,你也去京城啊,那我们岂不是可以同路了?京城真有那么多好吃的吗?你方便说下哪家馆子好吃吗?……” “你看,我就说我们有缘分吧。我要去京城,你们也要去京城!要不要来我这车上同坐?你看我一个人也无趣……” 沈青两耳不闻窗外事,把秋霜的头摁了回来,哀其不争的剜了她一眼。 “哪里来的阔少爷,简直是目中无人!”林华有些不屑的嚷嚷。 秋霜:“没有啊,人家不是还邀请我们一起吗?怎么就目中无人了?” “色令智昏,说的就是你。” “你说谁?你再说一遍?!” 俩人又打闹成一团,沈青微微靠近了师父,小声说道:“师父,这人有问题,此前,在上原他……他虽救过我,但是如何能这么巧,在这里遇上?而且他也要去上京?” 韩子默斜倪了沈青一眼,若有所思的说:“是很蹊跷。不过我探过他的修为,没什么大造化。再找机会,分道就行。” 沈青难以置信的张大了嘴。 师父是不是对修为造化没什么概念?或者是见识了紫月青主的能力,别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了?再或者,书瑜也隐藏了实力,准备一鸣惊人? “这人看起来虽没什么修为,但是他旁边的几个女子不简单。我觉得他定有来路,我找机会探一探。” 自从沈青醒后,一直不太言语的程江忽然开口道。 沈青感觉终于有了个清醒的明白人,十分肯定的看过去时,程江又眼神闪躲的挪开了视线。 此去上京,路途还有点远。 好在这马车的两个人都不是什么省钱的主,走的都是开阔的官路,投宿的都是上好的客栈。夜楚云偶尔会谴人过来问询,并没有主动过来讨人嫌。 一直心存戒备的沈青,稍稍松了口气。 越往北去,越靠近繁闹的内城,路上多了不少相携赶路的百姓。 他们样子很是落魄,衣衫破旧,面黄肌瘦,精神颓颓。碰见这些富贵的马车,他们自是胆怯的停在一边,十分羡慕的看着。 第三次经过一群流民时,马车内原本轻松恣意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韩子默虽久居上原,但是耳力眼界并不局限,他叹了口气说道,“如今的天下,除却东邱安宁,江南富庶,旁的地方并不太平……” 沈青撩起窗帘,看见了两个跟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少女。她们的嘴唇干到皲裂,脚下穿着的布面鞋子露出了渗血的脚趾。 其中年长一些的少女抬眼,目光与沈青碰触,眼睛灰蒙,空洞迷茫,随即瑟缩的低下了头。沈青心里一颤,忍不住的喊道,“师兄,停车!” 沈青抓了手边的水袋跳下了车,径直的走向了那两个姑娘。看着这般面容又穿着干净的沈青,两个干巴巴的姑娘紧紧抿了嘴,稍稍退却,紧张的看着她。 沈青停下了脚步,拿出一袋水,笑吟吟的递向那姑娘。 那姑娘确实是渴极了,她犹豫了一下,按住迫不及待想接水的妹妹,仔细的打量着沈青。沈青的脸柔和秀丽,温婉如水,眼神里不似施舍。 她接过了水袋,打开塞子,刚要喝,低头看了一眼妹妹,小姑娘双眼渴望的望着她手里的水袋。 那姑娘仰头抿了一口,又警惕的看向马车上走下来的两个男人。过了一会儿,她才把水袋递给了小姑娘,轻声说道,“喝吧。” 沈青看她似乎已经放下了些戒备,才开口问道,“你们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那个姑娘感恩,模样清秀,也算端庄,很有礼数的给沈青福了福。 “小女苏芮。来自西边雍州城,三月前乡里遭了蝗灾,颗粒无收,官吏苛税,还有外邦抢掠,鬼魑骚扰,要……活不下去了……听说东边富庶,想来寻些生计……不想路途太遥远……吃的喝的都没了……” “这么久了,朝廷竟没有赈灾平患吗?”沈青疑惑的问道。 “偶有军队驻扎,但是边陲弹丸小城……”苏芮低下头摇了摇,言语中有所忌讳,半遮半掩的说道,“不予重视……鞭长莫及……” 沈青内心叹了口气,回车里取了些饼子果子还有水袋,放在了苏芮手里。 苏芮受宠若惊,惊慌的想拒绝,“这,姑娘,使不得……我等微末,无以为报……” “以后的路要你自己去走,不要灰心,一切都会好的……兴许,你以后会遇见你的贵人。” 说着,沈青回头看了一眼师父,韩子默赞许的点点头。因为她淋过雨,所以更能体味别人的苦难吧。 沈青走过去,绕过师父的臂弯,紧紧依靠。 她小时候总向往外面的世界,如今看来那并没有世人传的美好。而她又是何其幸运,能遇见师父,为自己遮风挡雨,免于流困。 诸多过往苦难,都被这慈父一般的关爱消弥,她想为师父活着,坚强的活着。 夜楚云抵在窗子上,看够了沈青柔婉的背影,摩挲了下下巴,叫过依云,指了指苏芮, “那姑娘读过书,有分寸。给她一枚信令,若她以后愿意,可来跟着我。” 旁边随侍的几个姑娘相互看了一眼,因为她们几乎都有相似的身世。天道无情,她们原本卑贱的像地上的泥,若没有主子,早不知死在了哪里。 其实夜楚云看似阴狠,但是只要谨守本分,用心忠心,少说多做,便够了。 沈青支着下巴望着窗外,眼见依云冲苏芮耳语几句给了她什么东西。沈青诧异,可并未放下对夜楚云的成见,只以为这花花阔少又看上了人家样貌…… 她眼神厌憎,望向前面的车驾,却正迎上夜楚云的目光。他目不斜视,好似一直在看向她,而且那目光里柔情脉脉,一点都不像从前的轻佻狡黠。沈青诧异,忙的闪躲开去。 第28章 青颜入心 宣烨城是个不大不小的城,建在山脚下,风景独好,因为靠近京城,还算富庶和祥和。 凤来客栈恰好矗立在半山腰,呈扇形分布,一楼是打尖的大厅,二楼全是奢华的雅间。 两排房间相对,中间一条十分开阔的走廊,面向山谷的一排带两米见方的楼台,取名临风台,面向城央的楼台取名露华台。 繁闹与幽静一前一后,门前烟火气,窗后仙境意。待夜里每个门口窗前点起一盏盏的红灯笼,更生出点古韵诗味来。 沈青挑了间临山的房间,与师父他们对门。 一路困乏,她只想安安静静的睡一觉。 安置好后,秋霜特别不乐意,说看不见宣烨城的江水和夜景,抱怨了不到一刻,已经睡的人事不省了。 夜凉如水,沈青睡到一半,觉得有些冷。 她起身望了望窗外幽深不见光的山林,心底的点点碎影浮沉不散。 沈青扭头看秋霜睡得香甜,起身披了外衫,提了桌子上一盏小巧的红灯笼,走到了临风台上想透透气。 面前幽谷深深,一阵凉风吹过,让她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那小小的灯笼没有多亮的光线,她一扭头时,看见隔壁的风台上,一男一女正说着什么。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出现,女子扭身退进了房间,速度快的根本看不清样子。 沈青看那男子颀长如墨的身影,知道是那浪荡公子。 大半夜私会家人,还说自己是什么正经人。她内心鄙弃了一番,摒弃敛息,收回目光想速速离开。 夜楚云此刻突然转过身来,待看清沈青时,凝肃的脸顷刻柔和,视线挪也挪不开。 沈青淡绿色的外衫虚虚的拢在外面,散落的长发垂到腰际以下,微风撩动了她的发丝,泼墨一般,恣意又柔顺。她漆黑的眼睛望过来,清澈如水。 这一对视,高山明月,夜色红烛,那人罗翠薄衫,千丝似墨,不施粉黛,不饰一物,恰如空谷幽兰,纯净的唯恐沾染一丝世间浊气。 饶是青墨如画,一缕青颜画入心,心水骤起。从此众色黯然,再无涟漪。 情思如丝,本缠缠绕绕,此时豁然分明。 夜楚云自不在乎是不是见色起意,彼时的心痒到如今的心跳,一点一滴,走了心,让他情不自禁的想靠近。 沈青看夜楚云发愣,没懂他在想什么,即便他解释不是淫贼,可防范之心还在。 她换了一副脸孔,假若瑟缩胆怯,“我无意打扰,我只是起来……关窗。” 随即,她脚步飞快,逃也似的往房间里去。 “哎,你……”看着沈青要走,夜楚云一下子回过神来。 他岂是那种轻易罢休的人,一时情急,摸到袖子里一颗南珠,用力一掷,那珠子便飞过去直接敲中了沈青的穴道,沈青手快要碰上门框,瞬间僵在那里。 “你……你……” “啪”又一颗南珠敲了她的哑穴,敲完了还蹦蹦跳跳的滚到了风台边上又掉到了山下。 沈青脑海里闪过一串又一串粗话,真是够倒霉,又与他住这么近,半夜关个窗也能碰见这尊煞神。 这下该如何?沈青看着睡得如死猪一般的秋霜,急出火来。 夜楚云脚下一借力,一个起落便到了沈青的临风台上。望着她的窘境和焦急的眼神,他忍不住勾起一抹笑。 沈青长衫背对,穿的单薄,瘦弱无骨。 他上下打量一番,收敛了目光,随手解下了自己的披风,裹在了她身上。 顿时,温暖和幽香包拢了沈青,令她的惶恐化作疑惑,焦躁被慢慢抚平。 临风台上有茶桌,有屏风,难得的雅致。夜楚云以前多有放肆,此时却突然在意起来。 他转过屏风,坐在了后面。恰好还有栏杆,他怡然自得的把脚翘了上去。 一扭头,恰好沈青的身形在屏风上投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我是地狱阎罗吗,每次见我都要躲?” 夜楚云摸过茶桌上的茶壶,喝了一口,痛苦的皱了皱眉,“这什么茶,这么难喝?” “……”沈青翻了个白眼。 “刚才只是手下来禀报些事情,又把我想做龌龊淫贼了吧……” 夜楚云手里把玩着茶杯,话里几多戏谑,可面上凝肃,心思沉重。他也不知要跟沈青说些什么,单纯只是想多独处一刻。 “什么好人深夜议事?真是欲盖弥彰。”沈青心里腹诽。 “白天人多眼杂,监视的人太多。”夜楚云好似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一阵静默。深谷里风声穿林过枝,传来一浪又一浪的唰唰声。夜楚云忽觉心下安宁,竟不知是因为静谧深谷还是眼前人。 “我解了你哑穴,我们……你……就跟我聊聊天……可以吗?” 夜楚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过,口气极软,一改从前的轻浮张狂。这种反差竟让沈青想不到拒绝。 她惶惑又镇定,毕竟,好女不吃眼前亏。 “若你敢叫,我先把你师妹扔下这山谷!” 可是夜楚云不觉得眼前这鬼心眼极多的小丫头会乖乖就范,毕竟有了两次前车之鉴。 夜楚云盯了她一刻,仿佛看透了她惯于审时度势的本性。这才隔着屏风,甩过一道劲力,沈青被封着的喉头瞬间松解,发出了一声轻咳。 就这功法,师父竟说他修为平平? 沈青耳朵微动,听着身后的人一直没动,稍稍放心,眼下困境未解,她便大着胆子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是说……真名字。” “我……叫,夜楚云。” 世人皆知莫邪宫夜回天,可是因为幼年孱弱,被父亲视作耻辱。崖上跳下,他的人连同名字,好像已经死在了那一夜。他不想告诉沈青真名,可是他又不想隐瞒她。 果然,沈青不知道这个名字,无谓的说道,“夜……楚……云,名字还蛮好听的。” 夜楚云会心一笑,全当她的褒奖。身份自有暴露的那一天,可就眼下光景,他觉得很自在。 “你为什么被人监视?是又骗了哪家姑娘?还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沈青翻了个白眼,已经破罐子破摔了。想让他不戏弄自己,比登天还难。 “坏事……”夜楚云饶有兴趣的咂摸,“确实没少干。姑娘嘛,眼下只想骗你……” 沈青皱了皱眉,他竟毫不避讳,说来说去,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着沈青没了声音,夜楚云好似已经看见她内心里勾画的恶人形象。 看着桌上还有茶点,他便捏了个最小最轻的瓜子,准确的弹到了沈青的后脑勺,“再给我冒然定罪,我先解决了你。” 沈青心里一抖,忙收回想象,闭紧了嘴。 “监视我的人,是我爹。”夜楚云苦笑了一下,随意说道。 “你爹?你爹为什么要监视你?要捉你回去娶妻还是继承万贯家产?”沈青想起看过的话本和戏曲,调笑道。 “因为……有仇。” 夜楚云觉得那么单纯的姑娘,活在那么单纯的世界里真好。 “有仇?”沈青不解,可听他的口气不似玩笑。 “杀母之仇。” 一字一字,夜楚云觉得心里最深的地方一直有一个角落,不可对人言,不敢去回忆。 沈青晃了下神,心里一惊。 夜楚云低下了头,对这鬼使神差的四个字一阵心悸。 他不懂自己最阴暗的秘密为什么会这般说出来,捏着茶杯的手指泛着白,里面的茶叶破碎的不成样子。 他的心里生出了久违的恐惧,好像能隐藏自己的面具被揭破。 “为什么?” 沈青的口气突然柔婉,令夜楚云心里一颤,咽下喉中苦涩,她竟愿意听? “前程有碍,我跟我娘,都是他的拖累……”夜楚云说的简单,可是心里脑里波涛汹涌般起伏不定。他自认为镇定,可沈青准确的捕捉到了他语气的战栗。 “十五岁那年,因为我,他们起了争执。他……他杀了我娘……”夜楚云挺直的脊背慢慢弯下,扣着茶杯的手指已经颤抖, “杀母之仇,一日……不敢忘。” 第29章 烦人精 沈青默然消化这些话,里面不清不楚,又矛盾重重。有些恨刻骨铭心,却不是杀之后快的绝然。她不能全部体悟,可她并非不解。 “我……没有父亲。” 一声极低的声线,划破了两个人各自回想的时空,也划在了两个人的心上,突突的疼。安慰的话太过单薄,兴许自己的不幸也是一剂良药。 “我未出世他便抛弃了我们。我阿娘,也没了。” 沈青慢吞吞的嗫嚅着,这几年她圆谎了多少次身世。可是,所有的细枝末节,都抹灭不了她是个孤儿的事实。时间会逝去,可是心里的殇依然浓稠。 夜楚云凑近了些,盯紧了那个瘦弱而倔强的背影。 “你……恨他吗?” “会怨,不恨。无爱,哪里来的恨。”沈青眼波似雾,淡淡以对。 她只是觉得一个秘密交换一个秘密很公平,却不知这异界陌路里的同病相怜,已经揉乱了另一颗心。 眼见不够,靠近不够,他想探知,想拥有。用尽全力的去拥有。 可夜楚云清清楚楚的知道,她不是身边那些同样可怜的姑娘,许以金钱手段安身之所即可。 可他只想给沈青一切美好的东西,想让她回头时有个足够强大的依靠,而不是这般伪装坚强。 他曾弱小,最见不得别人弱小。 此时,沈青觉得身上紧绷的禁锢松了,大概是时间久了,或者他本也没用几分力。 沈青飞速的抬手抹了眼眶里的酸涩,内心自嘲,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还跟这来路不明的花花少爷谈上心了。 她恼怒的一回头,刚想奚落他几句,却看见一个孤寂落寞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 明明白天还那样潇洒若风的纨绔,此刻却像个无措的少年人,黯然神伤,暗自沉思。 这一面,该是多少人从不曾见过的? “我……不能改变过去,有些事情不能忘也不敢忘。直到遇见师父,让我明白,这世间还有人会真心待我,我想好好活着。你……不能选择你的出生,你的父母,可是,没有爱,何来恨?你的记忆深处,难道没有一丝父子温情吗?” 沈青说的很快,声音很小,可这几句话,搅翻了夜楚云隐忍而偏执的内心。 他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副场景,高墙宅院,梨花盛开,纸鸢线断了挂在了树顶,那个人笑着,为了哄儿子开心,亲自爬上树杈,取到了纸鸢。 那人脚下没踩稳从高处跌落,在小小的他吓到尖叫的时候,高大若山的人袖子一甩稳稳落地,赢得他与娘的一阵喝彩。 那时他幼小的心里对父亲也是敬若神明吧。那时的父亲,还不想把自己培养成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吧。 夜楚云眼角有一些湿润,他狠狠的扭过了头,闭了闭眼睛,发出一声讥笑,随之便恢复了以往看不清真性情的阴暗模样。 他把自己关在牢狱,“观赏”残酷刑罚。 他把自己架到少主之位,让一个孩童屡次遭仇敌暗杀。 他带自己去观摩,杀人放火屠尽那个村落。 他手起剑落,杀死了自己的亲娘…… 如今面对红琅馆里那不阴不阳怪物一般的人,哪里还有半点当年人的影子! 夜楚云仰头喝掉那盏难喝的茶水,覆手一拍,那杯子连同桌案都碎了一地,屏风后的沈青吓得狠狠哆嗦了一下。 “你胆子……真的很大……”夜楚云转向屏风,双眼通红浸紫,一字一字的说道。 沈青听得出他生气了,可面对个情绪如此不稳定的人,此时的柔弱能有什么用?她攥着袖子里的手,抬起了不卑不亢的头。 “你既然……幼年不幸,更应该痛人所痛。恃强凌弱,肆意欺压弱小,算……什么男人……” 夜楚云看她明明怕得很,话里还略有颤音,心里的激荡顿时平复了不少。他强自按下情绪,墨瞳如水,缓缓站了起来。 沈青吓得后退几步,开始思考是不是该出声喊醒师父,客栈这么多人,他总不至于敢杀人灭口吧…… 可是夜楚云并没有上前,呆立了一刹,忽然低头拂掉了手心的残渣,口吻即刻便是轻佻缱绻。 “既敢与我交心,说明你……不讨厌我。” 沈青忙的停下要惊醒整个客栈的念头,嘴上随口应付道,“交……心?呵呵,算不上吧……” 内心:我今天是疯了,才跟你说这么多话! “卿儿,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沈青皱眉:这人不只情绪不稳,脑子也不太正常。 “自是胸怀坦荡,光明磊落……有君子之风的……嗯……好人……” 夜楚云面对这明晃晃的“刀枪”忍俊不禁,身形一晃,猝不及防的来到了沈青面前。 看着沈青瞪大了双眼,他伸手便捂住了她要喊叫的嘴。 “卿儿,不若你……跟了我。我能护你安全,保你一生无忧。” 沈青喊不出话,被迫抬头,恰迎上夜楚云一双美目,暗夜里可比星辰,熠熠生辉,且上下打量她,皆是造次。 此时,此景,此人,有着说不清的暧昧纠缠。 便是这般浪荡,勾得那许多女子投怀送抱? 沈青转了转眼珠子,计上心头,她柔弱的看向夜楚云,稍稍点了点头。 夜楚云感受到她的动作,此前的不快皆化作没有,喜上眉梢,捂着她的手放松了下来。 “真的?……” 突然,沈青张口便咬住了他的食指,同时伸脚狠狠的踩向他的脚。 夜楚云反应快,脚即刻缩了回去,可食指还是被两个尖尖的虎牙咬了两个红印子。 随即,沈青缩了脖子,一溜烟跑进房间,迅速把门闩紧,隔着窗户,小声说道,“你若再敢放肆,我即刻喊人!” “谁稀罕当你的‘侍女’,自以为是……” “无耻!” “卑鄙!” “烦人精!” 夜楚云揉着手指上的牙印,站在门外,啼笑皆非。 很快,他“识趣”的飞回了自己的临风台,看着手上的牙印,笑的满脸桃花。 听着山间一浪一浪的风涌,凉意摧袭,他心中却重拾了一处安宁,烹茶煮酒,听风画雨,梨香馥郁。 确认他已经回去,沈青坐于床边,闻到一股子幽香,才发现身上还披着他的披风。 她仔细回想,除却风流浪荡,好似他也不算个坏人。毕竟他教训了上原那淫贼,还救过自己一命。 可随后,她自嘲的浅笑,“好人坏人,与我何干?” 沈青却不知,夜楚云最后的那番话是最真的真心。许多年后再见,他连说这番话勇气都没有了。 最为恣意随性的人,终究为她做全了世间规矩,努力变成了她戏言中的好人。 沈青重新躺下,看见秋霜睡得四仰八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鸡鸭鹅”,无奈的笑了笑,有时候她真的很羡慕秋霜。 即便她的世界崩塌陷落,可回到现实还是三餐一榻,不切实际的事情,更要懂得分寸和节制。 第30章 身份外露 翌日,客栈内大堂。 “师父,我在一个婢女身上发现了猫腻。她藏在袖子里的手腕上刻着一个‘夜’字,是莫邪宫的人!” 程江一早出门转了一圈,眼下坐在韩子默旁边低声说道。 “莫邪宫?”正准备吃饭的沈青差点呛着。 “莫邪宫宫主几近五十岁……”韩子默吃了一惊,思忖道,“所以说,他应是莫邪宫的少主?” “少主?” “嗯,很多年前莫邪宫是有一个少主,只是后来突然踪迹不明,如今是复归了?” “所以说,上次同去紫月门的,是他?”程江突然想起队伍最后的那行人。 “所以,他请的不是莫邪宫,可能只是莫邪宫少主……”韩子默揣摩道。 “那有什么分别?莫邪宫名声那么坏,少主能好到哪里去?”林华端出了老成的样子。 “那他到底叫什么?楚岚,也是假的?”秋霜有些不想面对现实。 “夜楚云。”一直游离在思绪之外的沈青顺口接道。 四个人同时转过头,直直的看向沈青。 沈青瞪大了眼睛,有点百口莫辩,“我……他……” “诸位,早啊!” 一个飞扬而明快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一听见这个声音,四个人又同时转过去,看向声音来处。 紫衣金冠,依然是那张英俊风逸的脸。 夜楚云眯着一双修长的狐狸眼,眼角上扬,嘴角勾着一抹笑。 他看着沈青的眼神里,装着毫不掩饰的柔情,脸旁边的一缕发丝垂下摇摇曳曳,明明是一副“万千少女梦”的模样,可是落在几个人的眼里好像是地狱阎罗要来索命一样。 程江警惕的护在了沈青面前,林华的剑都快拔出半寸,秋霜紧咬着嘴唇,揪着兔子耳朵,满脸都是惊恐。 韩子默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探他武力平平。 功力若相差几境,断没有下境能测上境的道理。 而沈青的脸上更加一言难尽。她只以为“夜”姓不算稀罕,哪能想到他竟是莫邪宫的少主。 回想过往种种,她好像算计过他很多回了…… 怎么办?装糊涂? 沈青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抬起手慢慢的摆了两下,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回应道,“早……” 夜楚云看着沈青不自然的神情,还有旁边几个人避之不及的眼神,心里瞬间明白了。 他知道瞒不住,只是不知道她会知道的这样快,仅仅过了半夜。 夜楚云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落寞。不过,好在他的心理够坚实,因为一切都不会影响他想达到的目的。 他随即换上轻松的表情,转了转手里的扇子,对着沈青笑道,“沈姑娘,昨日我命人刚从西北运过来一批紫夜葡萄,好吃的很,要不要尝尝?” 沈青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干巴巴的婉言拒绝, “不……不必了……我不爱吃……” “是吗?可是我看你很爱吃甜味,那可是我专门命人为你准备的……” “呵……这……这多不好意思……” 沈青睁了睁眼睛,支支吾吾。另外四人的神情眼下是更加复杂了。 “夜少主好意,心领了。” 韩子默突然抬起头,淡然的说道。他说话声音一向柔和,可是这句话掷地有声,是不容错辨的拒绝。 与其这样遮遮掩掩,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以他们几个人的实力,若夜楚云真有心对付,他们自是逃不过。 听见“夜少主”三个字,夜楚云的脸色变了一变。 沈青想起他这人情绪无常,紧张的忙打岔道,“我……我刚吃过早饭,下次……下次……” 夜楚云不忍沈青这种口是心非,极力补救的模样。他假若无事的点了点头,带着依云,往远一点的桌子走去。 无论他如何,“莫邪宫”三个字都是一种笼罩世人的阴影。他幼时便受过那么多白眼,被叫过那么多次“小恶魔”。而今因为那个残暴无常的爹,莫邪宫的恶名只增不减。 夜楚云不在乎名声,可是他突然很在乎沈青如何看他。 他略羡慕的看了看流溯门几个人,低下头,默默的吃饭。 沈青远远的望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临风台上那个落寞的身影。 也许,他讲的未必都是假话。 可是相比莫邪宫少主,她倒宁愿他只是个风流无度的阔少爷。 回房之后,韩子默交待几个徒弟,速速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一早离开。而他自己更是半掩着房门,眼都不敢合,仔细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夜楚云坐在房间里,托着下巴望着窗外山谷,心情是十二分的惆怅。 第31章 宣烨暴乱(一) 咚! 咚咚!! 一两声巨响惊醒了所有在梦中和没在梦中的人。 沈青没有沉睡,半清醒之时被这声音吓得睁大了眼睛,客栈外噼里啪啦,客栈内脚步杂乱,充斥着各种开门声询问声。 沈青忙的推醒秋霜,披了衣服翻身下床。 “啊,怎么了?是莫邪宫……”秋霜还未忘记白日的胆怯,相比性命,她哪里还在乎那人长得好不好看。 一开门,韩子默与程江已经迎了上来,焦急的问道,“六儿,小八,可无恙?” 沈青摇摇头,自然而然的看向旁边的房门。房门紧闭,异常安静。 沈青略松了口气,这才看向廊里不明所以七嘴八舌的人群,疑惑道,“师父,发生了何事?” 韩子默摇摇头,带着几个人转过廊角,齐齐往客栈门外望去。 只见热闹繁华的街道上,杂乱不堪,惊叫不止。 许许多多身形潦草的人手执火把和刀斧,正在四处烧抢,火舌卷过许多物事,光火四溢,浓烟滚滚。 沈青眼见那些红光,脑子里顿时浮现了些许场景,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 那些人身着褴褛,不像是莽野悍匪,倒像是些走投无路的暴民。 此时,他们抢完了一处钱庄,领头的几个身材高大的莽汉突然扭过头,看向了这间夜不闭户富丽堂皇的客栈。 客栈门口,几个小二正在挪动门板,想把门顶上。那几个人奔了过来,几脚把小二踹飞了,拿着带血的刀闯了进来。 顿时,二楼上几个富贵的妇人忍不住抱头尖叫起来。 沈青面色苍白,紧紧拽着秋霜的手。秋霜向来胆小,没发现沈青的异常,只瑟缩着脖子,俩人一起靠在了墙角。 旁边的房门突然打开了,夜楚云身着一袭黑色的睡袍,顶着满头快没过小腿的散发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睡眼朦胧的问道, “谁打扰爷睡觉?” 当他转眼看见了走廊一侧的沈青时,睡意顿时消了一半,眯了眯眼睛,问道,“卿儿?” 沈青此时脑子混乱,耳朵铮鸣,只是听见一声自己的名字,扫了夜楚云一眼,好似惊惧更多了。 听到下面闹哄哄的,夜楚云循着声音往下看去。 依云面无表情的上前,对他耳语道,“流民暴动,阵仗不小。” 夜楚云倒是镇定,扶着栏杆看着楼下的几个彪形大汉,嘴角轻蔑的扯了扯,“嘁……” 领头闯进来的那人身体精壮,脸上有一条刀疤,目光凶恶,抬起刀,指着二楼的众人吼道,“把身上的银钱交出来,否则,乱刀砍死!” 走廊那头有个妇人扫视了一周,从身上掏出几锭银子,冲着楼下挥了挥。 “给了银钱,是否可以放我们走?” “刀疤”把刀扛在了肩上,喊道,“那要看你给的,值不值你一条命!” 此时,林华站在师父和师兄身后,剑拔了半寸。 “师父,这种打家劫舍的贼匪,是不是应该擒了他?!” 韩子默回头按了一下他放在剑鞘上的。 “此人修为不低,外面看样子几百人不止,似是有备而来,再看看,不要轻举妄动……” 林华愤愤不平的把剑送了回去,随口嘟囔道,“紫月青主在就好了,这几个悍匪算什么……” 夜楚云随意瞥了一眼那个“刀疤”,又望着那边几个颤颤巍巍往下扔银子的妇人,一脸嫌恶,“蠢货!” “刀疤”身后的几个人兴冲冲的捡着地上的银子首饰,“刀疤”瞅了一眼数目,挥着刀冲着那几个妇人挥了挥。 几个妇人忙的互相搀扶,背了行囊下楼准备离开。 路过“刀疤”时,“刀疤”瞥了一眼其中一个妇人鼓鼓的包裹,然后一把拽住了。 “这里面是什么?” “只是些随身物品,不……不值钱的……” 那妇人看这人面庞骇人,眼里含着泪惊恐的摇头道。 这种欲盖弥彰的谎反而让那个“刀疤”更加好奇,他使劲一拽,那包裹便飞离了妇人的肩膀。“刀疤”一抖落,里面“叮叮当当”的掉出来好多银票珠宝。 “刀疤”眼里一亮,俯下身去,捡起其中一张面额五百两的银票,笑道,“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富贵人家的家眷……” 那妇人瞪着眼睛哆嗦着双手,舍命不舍钱的说道,“我只是个商妇,这些银钱是要给亲爹治病的,还望阁下高抬贵手……” “刀疤”抬头笑了笑,站起身来,指着一锭银子上的官印。 “商妇,用官银?真当老子好糊弄?老子最恨的就是你们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官蛀虫……” 说罢,那“刀疤”忽然举起手中的刀,冲着那妇人的后背劈了下去。 “住手!”二楼传来一声喝止。 “刀疤”停了刀抬头望过来,那妇人已经吓得瘫软在地上。 “哟,今日还有要英雄救美的壮士?” “刀疤”抬起头来,望向声音来处。韩子默一身素衣,看起来像个弱不禁风的教书先生。 韩子默眼神亦不闪躲,说道,“贪官可恨,但亲眷无辜。你们要钱财,何必伤人命?” 憋闷了许久的林华也冲到师父的旁边,附和道,“伤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不是君子所为……” 夜楚云无奈的扭头看了看那少年,“跟一个暴徒谈君子……” “刀疤”嗤笑了两声,指着韩子默说道,“看你们打扮,像是修道之人,江湖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我奉劝你们,少管闲事!” “刀疤”往前走了一步,韩子默唯恐那人上楼来对徒弟们不利,双臂一展,径直从栏杆上飞了下去,落在了离“刀疤”不远的地方。 韩子默其实并不愿意管这些闲事,尤其还牵扯朝廷,他比谁都知道如今官场的腐败和黑暗。 但是让他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妇人死在自己面前,他做不到。 “师父!” 沈青和程江忍不住惊呼,韩子默回头用眼神制止了他们一下,继而转过身,笑容和煦的转了转手里的笛子。 “鄙人无意挡阁下财路,妇人无知,她既交了钱财,不若放她一条生路……” “刀疤”挑了挑那粗犷的眉毛,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说道,“我若不放呢?” 韩子默面子上尴尬的咳了一声,无奈的说道,“鄙人不才,要……挡上一挡了……” “刀疤”上下打量了韩子默一下,转了转脖子和肩膀,说道,“这是你自己找死!” 说罢,那“刀疤”手上一运功,宽阔的刀锋一翻,奔着韩子默的头顶砍了过来。 韩子默不慌不忙,身形一动,往后撤了一步,拿着笛子迎着那刀锋一挡,那刀带着十分的力气与笛子相撞,笛子竟然无恙。 “刀疤”第一招被挡没有气馁,脚下生风,再次上前,抡圆了手里的刀再次向韩子默头上招呼过来。 韩子默不想大动干戈,笛子在手里一转,一阵内劲扫过,极影步一动,躲过了那人的雷霆一击,同时一股罡风向着“刀疤”的胸腹袭去。 那“刀疤”慌忙低头,弯腰弓背,往后撤了一大步,躲过了韩子默的笛风。 “哼,阁下的武功杀意不足,花拳绣腿,能撑得了几时?”“刀疤”轻蔑的笑道。 “这笛子本是雅物,确实不应当刀使,应该是这样……” 韩子默笑的依然优雅,缓缓的执起笛子放在了嘴边,修长的食指往那笛孔上一叩,顿时几个尖锐的声音猛然迸发,如刀如刺。 “刀疤”连同后面的几个人忽觉得耳膜发颤,浑身卸了力,耳朵里疼的像是要被钉子凿穿了一样。 “刀疤”步履蹒跚,狠狠的甩了甩头,匆忙的闭了听觉,双手握拳,运力而起。 屏蔽了音律之刃,他眼睛恢复清明,扫视周围,推了身后人几把,命他们塞住耳朵。 随即,他睁着布满红丝的眼睛,看向不远处淡然抚笛的身影,大刀横起,倾注修为,带着烈烈刀风,再次往韩子默面前砍去。 韩子默停下笛声,匆忙往后撤了几步。 一击未成,可笛声止住。几个人慢慢恢复力气。 “刀疤”轻蔑一笑,“音律之杀可敌军马可战百里,但听阁下音力,修为不算上乘。在这种小地方,翻不出什么浪花,今日,谁也别想走!” 韩子默蹙了蹙眉,他以为这些人都是些乡野莽夫,并不懂得什么音弦曲意。不曾想,这“刀疤”竟然识得,而且知道,这种音力的长短处。 说罢,“刀疤”忽然往外边吹了声口哨,还在外面四处劫掠的乱民顷刻围了过来,跑进了这家客栈。 那些在楼上了望的其他人,眼见暴民越来越多还誓不罢休的模样,顿时一脸怒容的看向韩子默。 “既然打不过,何必招惹?” “本来可以出钱免灾,这是把我们都往绝路上逼。” “逞什么英雄?还以为多大的本事。” 第32章 宣烨暴乱(二) 跑进来的几十个人,均有修为傍身,面目粗野,不似普通百姓,倒像是草寇或者落魄的散修,趁机煽动流民造反。 “师父!”程江和林华各自拔出了剑,跳了下来。 “师父……”沈青勉力直起软弱的双腿,皆是担心。 秋霜往下了望,一时不知该不该跟着冲下去。 夜楚云抵在栏杆上,韩子默跟“刀疤”的交手都落于他眼睛里,上下一探那几人功力,便知韩子默可以应对。只是这种拖泥带水的打法要解决到什么时候去? 他不乐意管,尤其是看着楼上只图自保的这群人的嘴脸。 可是他又不能不管,谁让他是沈青的师父。 夜楚云扭头看向沈青,她面色惨白,眼神空洞迷离,饶是他见过许多她的故作“柔弱”,也立刻分辨出她是真害怕。 对他,她都敢不畏不缩。区区一群民匪,何至于怕成这样? 他顽心未止,故意试探,“卿儿,不若你求求我,我出面帮你师父……” 沈青额上皆是冷汗,她眼神模糊的扫视了夜楚云一眼,没有说话。 听着客栈门口又有人涌进,她心里焦急万分,摸到了袖子深处两枚粗粗的金针。 她心里一定,抽出针,摊开掌心,狠狠的扎了下去。针尖没入两分,血花涌出,她整个人疼的浑身一颤。 “卿儿,你……” 这个场景出乎了夜楚云的意料,他倾身过来,一把攥住了沈青的手。 沈青额上的虚汗不止,可是眼睛重新恢复清醒。手很疼,可是她不允许师门蒙难时自己沉迷过往,恐惧不前。 她利落的拔掉了金针,执拗的用力,从夜楚云的手掌间往回抽,可是她的力气如何能反抗? 夜楚云看着她雪白柔嫩的手心处,两个针孔处血液汩汩涌动,指尖因为疼痛微微颤抖,他心疼的要死。 他尚不明确她这么做的用意,可是他知道,她断然不会开口求自己。即便她知道,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化解此时的争端。 沈青拗不过他的力气,抬起头来凝肃而视,眼神里是不屈从的警告。 夜楚云的心像被刺了一下,松开了她的手腕,心里一阵躁郁。 他不该不分场合的去试探去挑逗,很明显,于她而言,师门是她的底线。 楼下,“刀疤”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冲着身后涌进的二十几个人挥了挥手,说道,“一起上,杀了他们!” 那群人各自举起了手里的武器,莽着膀子上前。 “刀疤”唯恐韩子默再次吹笛,一早举了刀往他身前削来,一旁的人同时对程江林华出手。 韩子默被近身,左右支绌,好在极影步够快,能躲过各种袭击。 可是正如“刀疤”所说,这地方太小,很难逃出纠缠似的围攻。而没有音律,这笛子分明不如刀剑好使。 大堂里物事被砍的稀烂,掌柜的和小二从后堂里偷看,心疼的直跺脚。 恢复清醒的沈青攥紧了还在流血的手,匆匆跑到栏杆前张望。韩子默虽不曾受伤,可是堂内狭窄,围攻令人难以脱身。 眼见四五个人从各个方向往韩子默身上砍来,她一紧张,便往楼板上踉跄了一步。 一只大手忽然从她后面伸过来,拽住了她的肩头。夜楚云的眼睛里一片炙热,强硬又柔软。 “别慌,我来。” 不知为何,沈青竟顺从的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他。 夜楚云对依云使了个眼色,依云会意,往廊后而去。 夜楚云往下扫视了一圈,掌心向下,一把洇紫的扇子徐徐展开,金光红印交错,平日看似名贵的扇子,忽然化作坚不可摧的利刃,卷着腾腾的内力,杀进了人群。 只听“哎呀”几声,“刀疤”以及后面的几个人同时捂着手腕,往后趔趄了几步。他们的手腕颤抖,鲜红的血正从腕脉往外奔涌。 一群人惊恐的往楼上看去,正迎上了夜楚云看过来的目光。他瞳孔闪过一丝堇紫,目光阴冷似钩,修冷如霜,似是见惯了血光剑影,在睥睨蝼蚁。 那玉骨的扇子拖着一道光影,回到了夜楚云手中。他腕子轻摇,俊美如画,却透着不同寻常的诡异,令人胆寒。 “阁下是谁……”“刀疤”手里的刀微微发颤,不甘心的问道。 夜楚云一点都不想跟这种粗鄙的人废话,他冷冷的垂下眼睑,嘴角轻哂,“莫邪宫。” “刀疤”身后众人一听“莫邪宫”,刚才跃跃欲试的气焰好似被削了一大截。 “不想死,滚出这里!”夜楚云一字字说道。 同时,他的身后多出来十几个手执刀剑的姑娘,俱是修眉冷目,杀意凛凛。 “刀疤”第一回干这营生,不想这里就碰见了不能惹的人。他识趣的回头,冲着身后的人挥了挥手,捂着手腕,捡了部分的银钱跑了出去。 夜楚云索然无味的合上了扇子,嘀咕,“别说,莫邪宫竟也有有用的时候。” 他想起沈青,兴冲冲的扭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秋霜与沈青相携,已经奔下楼去,围在韩子默身边问长问短。 夜楚云气闷的看着流溯门几个人。感情他驱赶了一群暴民,如同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在他们眼里,想必他比那罗刹鬼怪也好不到哪里。 “小白眼儿狼。”夜楚云低骂一声,跟依云以及十几个姑娘交待了几句,整了整衣服,慢悠悠的踱步,准备继续回去睡觉。 “谢过……夜少主解救。” 韩子默已经上了楼来,心里虽多有不愿,但还是对着夜楚云抱了抱拳。 其实刚才的境况他也想到了应对之策,只是啰嗦一些,必然没有夜楚云的一句“莫邪宫”和那大刀阔斧的“一扇定乾坤”来得快。 但客套和礼数还是要有的。 夜楚云错过韩子默看向后面四个人的神情,尤其是心神不定的沈青,脸上立刻展露了一个摄人心魄的笑容,翩翩摇扇,说道,“好说,好说。” 程江林华秋霜也各自施了一礼,聊表谢意。 原来偶尔当英雄的滋味,也蛮好。 夜楚云还在殷殷期待些什么,沈青却没有向前,而是一脸担忧的望向门外。 “他们出去,会不会伤及外面的人……” 夜楚云一番期待被无视了,撇了撇嘴,脸上恢复了难得的严肃。 “不成气候的暴民而已,多是想抢些钱财。城外往东南三十里就驻扎着薄奚尘的亲兵,这帮人真是,不知死活。” 说着,夜楚云的眼神扫过楼下妇人还有周围看客,意有所指的说道, “这被救的人跟那些暴民,还真说不准,谁比谁可怜……” 韩子默心里一动,转头看向那妇人。 她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拼命扒拉着未被捡光的珠宝首饰,一点都没想起刚才救她的人是否无恙,揣进怀里急急的往楼上而去。 而旁的人,没有人感激韩子默师徒和夜楚云的鼎力相助,纷纷松了口气作鸟兽状散去。 韩子默自知人性自私,也不甚关心,擦了擦手里的笛子,便要回房。 忽然听得夜楚云扭头,口气是难得的正经,“韩掌门……云外之人,辨人……也是仅凭所见所闻吗?” 韩子默心里一颤,他竟然…… 待他想再跟夜楚云说话的时候,夜楚云已经毫不在意的转过身,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去。 “安心睡。他们不敢再回来。” 此时,沈青才想起了什么,循声望去,他已经关了房门。 悬在心头的那句“谢谢”没有说出口,她不太明白因何抗拒,似乎是因为他让她求他来着? 路见不平,有力皆该出手,她不喜欢这种强加的正义感。 若不是流溯门揽了事,夜楚云会不会眼睁睁看着眼前杀戮? 流溯门不应牵扯莫邪宫,更不该欠他这份恩情。 第33章 黑夜暖光 沈青回了房间,目光里依稀还有些红光,窗外哔哔剥剥的声响还未终止。 秋霜胆儿小,回房缩进了床里,嘟囔道,“一天天的为什么这么倒霉……” 沈青虽力有不逮,但还想去照顾胆小的秋霜,一直安抚她到安静睡着。 此时,沈青才摊开手,看着手心两个孔洞,后知后觉的皱了皱眉。其实她特别怕疼。 沈青的余光里似见临风台上闪过一道影子,她心里骇了一跳,起身接近门窗。 红灯映照下,茶桌中间多了一个白色的瓷瓶。 沈青迟疑了下,打开了门闩。 这山后依然安静,好似前面的乱闹与此间无关。她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拿起了桌上的瓶子,上面有细小的“金创药”三个字。 她随之扭头,旁边的台子上悠悠的坐着一个人。 夜楚云没有说话,那头如瀑及膝的发丝起起落落。人与夜色一体,遥遥望来的双眼熠熠如星,晶亮,柔软。 他知道偏见难解,从不求世人公正,可此时却很在乎对面的姑娘会不会放下心防。 沈青握紧了瓷瓶,对视不到片刻,便匆忙低了头,转身回到了房间。 她坐于床头,打开瓶子轻轻的嗅了嗅,都是上好的药材淬炼,必是名家所配。她取出些许涂在伤口处,清清凉凉,很快缓解了不少疼痛。 沈青用绢帕缠好手掌,目光投向窗外。 灯笼还亮着,那么一束轻柔昏暗的暖光,便让这个黑夜变得没那么动荡和漫长。 胆战心惊的一晚终于熬了过去,夜楚云所说不错,天还未全亮,客栈外的街上便传来一阵高亢沉重的马蹄声,犹如战鼓惊雷。 一群身着蓝白重甲的兵将踏破城门,一路长驱直入。不消一刻,犯上作乱的暴民已经被全部抓获。 透过客栈走廊的窗户,沈青望着那些被押向城门口的暴民。最前面的是昨日那个“刀疤”,想必是此次暴动的带头人。 不远处,蓝白相间笔挺庄肃的兵士前面,出现了一匹披挂重甲的玄乌神驹,上面高高的坐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黑金铠甲,头戴金缨黑胄,面容看不清楚。身材高大魁梧,目光威严,气势赫赫,是睥睨,震慑,压迫。 黑甲将军居高临下的扫视了一眼,开口道,“因何乱?可杀人?” “刀疤”往地下啐了一口血水,露出满口红牙。 “贪官腐吏,民不聊生。活不下去了,为何不乱?黄阳从县丞到兵卒,都是老子杀的!但,还不够……” “狗官!都该死!还有上京城里的那个狗皇帝,苍天无眼……” “草菅人命,官官相护……” “苛捐杂税,外族践踏,谁管过我们的死活!” 刀疤后面不少人七嘴八舌的骂道。 黑甲将军目光一凛,冰冷的抬起了手,轻轻一挥,那些人脖子上架的刀纷纷擦过。顿时,血流涌动,尸体遍地。 沈青紧紧的闭上了眼,心里一阵悲哀凄凉。 “杀的好!这帮犯上作乱的贱民,就该乱刀砍死!”旁边窗口,传出一两声激动的叫好声。 沈青扭过头,恰逢看见昨天险些被杀的官眷。她正抠着栏杆上的木头,兴奋的低喊。 “所以,你眼见的恶不一定是恶,你以为的善也不见得是善。这个世界,向来如此。” 沈青的身后忽然传过一个慵懒的声音,夜楚云不知道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负手而立,笑意吟吟。 一夜未眠,他倒没有一丝倦态。 沈青本能的往旁边挪了一步,夜楚云斜觑她一眼,嘴角一勾, “怕我?我若想对你不利,你们师门还有活口吗?真是没良心……” 说着,他举起扇子,作势往沈青的头上敲去。 可扇子到了半空,看见沈青闭了眼睛瑟缩脖子,举起缠着白绢的手遮挡,他又没舍得打下去。 “我确实是去上京有些事,恰好……同行而已。” “没有图谋?”沈青的眼睛半睁半闭,索性想问个清楚。 夜楚云斜觑她一眼,转了转狐狸般的眼睛,“有……一点……” “哼……”沈青没好气的冷笑一声,倒是有点“欣赏”起他这份坦诚来。 夜楚云不想继续逗她,或者是有点怕了。眼神流连在她的手上,,迟疑的问道, “金创药……管用吗?” 沈青眼睑一垂,摩挲了下手掌,默然的点了点头。夜楚云嘴角不由自主的绽出一抹微笑。 沈青稍稍放下警惕,抿了抿嘴,岔开话,“你怎么知道,这附近有朝廷的官兵驻扎……” 夜楚云轻笑一声,“你忘了我家是做什么买卖了?” 沈青脑子一转,顿时浮现了几个词,勾连朝廷,刺探暗杀,排除异己…… 夜楚云看着沈青滴溜溜的眼神和越皱越深的眉头,嘴角的笑意更浓。他抬起扇子指着那个令人胆寒的将军,说道, “这帮人运气实在太差,恰逢薄奚尘本人寻营……” “那……那是‘兵鬼’薄奚尘?” 沈青吃了一惊,再次看向那个身影。 眼下那黑甲将军已经调转了马头,留下了个倨傲雄伟的背影,仿佛拖出了幽黑的光晕。 那是千军万马尸山血海里磨砺而出的高度,如重山如云幕。他身下神驹的蹄子萦绕着红光,卷起了烈烈火焰,踏过的皆是迢迢佂路。 部分兵将手脚麻利的把地上的尸体往城外拖去,地上留下了一道道紫黑血痕。 “薄奚尘名号‘兵鬼’,用兵如神,威震四海。但他还有个外号,叫‘黑面人屠’,忠贞不阿,但,铁血无情。” 沈青吸了口凉气,回过神来,向着那个妇人努了努嘴,问道,“她呢?” 夜楚云鄙夷的扫视了那妇人一眼,嗤道, “凤阳府尹外姐,同行几个都是家眷。听说凤阳那边有鬼宗出没,灭了一个小宫门,祸乱百姓,这些人是分携着家产出来避祸的……” “鬼宗祸害百姓,这些人竟……只顾自己逃难?” 沈青没想到夜楚云真知道那妇人的身份,听他如此说,不由得一阵恼怒。 夜楚云冷哼,“他们眼里只有压榨,何来人命?前几日那些流民还有这些匪寇均是来自西北雍梁府。蝗灾过境,枯年难熬,没有饭吃,迫不得已……” 说着,夜楚云转过头看了沈青一眼, “你应该没出过东邱吧?上原,也确实是我待过的最安稳的地方了……” 沈青点了点头,想想昨日师父真不应该出面救她们,还险些遭难。 “你去过很多地方?”沈青转向他,好奇的开口。 “算是吧,大安九州,边境小国,外族番邦,都有涉足。” “那你定然知道很多。我小时候……就特别希望到处去看看。”沈青托了下巴诚实的说道。 窗外的风吹过她头顶小小的螺髻,髻上翠带飘飞,夜楚云真想伸手揉一把。 可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冰明显在慢慢融化,岂能功亏一篑。 夜楚云学着她的样子,托了下巴,悄悄的挨近了一步,调笑道, “看你那些弯弯绕绕,鬼精鬼精的,见识也不少……” 沈青抿了抿嘴,小声道,“我只是,多读了几本书。” 夜楚云点了点头,“是了!你有那样一个师父,确实……” “我师父怎么了?”沈青突然阴沉下来,扭过头怒目而视。 夜楚云瞅着她凶巴巴的脸,忙的接道,“通达、儒雅、明心、慈祥……反正是顶顶好的人……” 沈青满意的收了目光,斜着目光瞅了夜楚云一眼,大着胆子问道,“那外人如何……评价你呢?” 夜楚云讶异的盯了她一会,像是很认真的思考了下,“妖冶惑众,残忍癫狂……还有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沈青见他如此毫不避讳的评论和炫耀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 想起还欠缺的那份感谢,她小声说道,“还未谢过,你昨日救我师门,还有那药……” 夜楚云修长的眼睛一转,凑过来,说道,“怎么谢我?以身相许,好不好?” 沈青刚才的好脸色立马消失了,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扭身往自己房间走去,嘟囔道, “烦人精……” 夜楚云目送沈青的背影离开,才悠悠的回了头,望向那一片黑紫的血迹,脸上的笑容慢慢沉静。 走廊的另一个拐角处,韩子默认真的听完了两个人的对话,十分清醒的检讨了自己一番。 自己标榜以书明义,以心明迹,却有如此表面看一个人的时候。 此人身上确实是正邪难辨,尤其是昨日现出来的武功。可紫月离尚能给他下请帖,说明他也许跟他爹不一样。 可是,韩子默对他还是十分抗拒。 理由无它,因为他竟然觊觎自己精养的小白花! 第34章 强扭的瓜 因为这场暴动,城门紧闭,官府搜捕巡查余党,流溯门的行程耽搁了数日。 这客栈望过去的那条街道上已经被清洗干净,重新变成了车水马龙的繁闹之景。可每每路过窗口,沈青总会驻足,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时常陪伴左右。 “北溟?北溟那地方可真冷,一年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 “那另一半呢?” “刮大北风。” “南境啊,热!那边的姑娘穿的都很少……还有不穿鞋的……” “……” “不过你放心,我不爱看。” “……” “蜀南啊,好地方,就是潮湿。那里有这么大的虫子……” “哪有那么大,你那比划的都快赶上我高了!” “所以嘛,你以后去得找个更高大厉害的人陪着,比如我这样的……” “……” “卿儿,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在哪见过……” “……” “别走,再聊会儿嘛……” 与这人日日都见,他虽言语轻浮,但礼数皆在,流溯门几人倒没那么抵触了。 等他们重整心情和包裹踏上马车的时候,夜楚云又不屈不挠跟了上来, “你们先走,我在后面,大家眼不见为净。” “师父,我们这么跟莫邪宫一起,是否……”程江还是觉得不妥。 “其实,他好像……不像他爹那般……”沈青托着下巴,低低的说道。 “是啊,他……还救了师父和咱们呢……” 秋霜早忘了此前林华拿莫邪宫吓唬她的话。毕竟,一看见那张脸,确实跟“坏蛋”两个字联系不起来。 林华的心里,只有紫月寒那样的人才可称为英雄。虽然他已经没有那般抵触夜楚云,可他立场坚定,笔直的抱了剑,脸上一片冷傲。 韩子默没什么表情,淡淡的说了一句,“随他吧。” 程江想起夜楚云看向沈青赤裸裸的神情,总有些憋火,可眼看大家都有点“倒戈”的意思,又没什么办法,一脸阴沉的出去驾车了。 行至一处清湖处,大家稍作休息,顺便饮饮马。 几人还在伸着懒腰发着呆,忽听得窗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沈青姑娘,路途遥远,山路颠簸。我那边有些上好的茶点,可否赏脸?” 沈青愣了一下,发觉师弟和师妹都在看着她,不觉得脸上一阵发热,不自在起来。 她一把拽开了车窗上的帘子,正想拒绝,却正好对上了夜楚云那双殷殷切切的眼睛。那人笔直而挺拔,翘首以望,一看见沈青,眼角不自觉的弯了弯。 很像狐狸,却是只极好看的狐狸。 “很好吃的。”说着,夜楚云特意向秋霜强调了下。 秋霜捏着沈青的袖子摇了摇,说道,“师姐,去尝尝嘛。他的那些点心,我见都没见过……” 沈青回头,师父斜觑,师兄憋闷,林华望天,秋霜还眼巴巴的盯着她…… 这个气氛太过诡异。反而是她,越拒绝好像心里越有鬼。 想到这,沈青潇洒的拉起秋霜的手,说道,“走,不吃白不吃!狠狠的吃他一顿!” 马车停的地方对面,是一湾宽阔的湖面,如翡翠般碧绿,清澈非常。 沈青下车,伸了伸懒腰,深吸一口气,周身通畅许多。 夜楚云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那点讨人嫌的反派气息倒是越来越淡了。 一众婢女已经在树下摆起了一张八仙桌,旁边铺着洁白的狐狸皮毛。各色的糕点摆了一桌,还没摆完,一股子甜腻的香气已经扑鼻而来。 即便人在旅程,这即时的美味倒从来没断过,是个享受惯了的人。 刚在桌子旁坐下,一旁的婢女便单跪在沈青的边上斟茶递果。 沈青十分不适应,忙的往后边挪了挪站起来,说:“姐姐,我……我受不起。” 那婢女看起来年纪有点长,长得十分温婉,她笑眯眯起身,亲昵的拉过沈青的手让她坐下,慢条斯理道,“姑娘是爷珍重之人,自然受得起。你可以叫我‘荟姨’……” 沈青脸“唰”的红了,刚想辩解,秋霜突然凑过来说道:“珍重之人?夜少主,你是不是对我师姐……” 倚靠在一旁的夜楚云听完这话,十分受用,眼睛笑的像弯月牙,靠在桌子上,修长的手托着下巴,大方的问: “这么明显么?” 秋霜脸色有些黯然。 想着她一向不掩饰对夜楚云的赞美,沈青刚想劝诫她“美色误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的话不必当真”云云,听得秋霜说道, “那可得看我师姐同不同意。夜少主,你虽有权势,但不能强迫她。我师姐可是个顶好顶好的姑娘……” 秋霜不似伤心,塞了满嘴的点心,目光极为认真。 沈青愣了一下,看着平时憨憨的傻姑娘,没来由的一阵心暖,伸手挑了桌子上看起来最贵最好的点心放进了她的手里,笑道,“多吃点……” “那是自然!强扭的瓜,一点都不甜……”夜楚云往前凑了凑,满眼桃花的盯着沈青。 沈青瞪了一眼夜楚云,若无其事的吃着手里的糕点。别说,这些糕点好像真的比以前吃过的都要甜。 八月已过,天气时暖时凉。这一片林子很是茂密,湖面上吹过来一阵阵小风,让人觉得意外的舒爽。另一边的马车边上,三个男人也支了一个小桌,缓缓的喝着茶。 程江的眼睛一直斜瞅着沈青和夜楚云,看见几个人笑骂拌嘴,心里特别不受用,仿佛捏了一团火,无处可燎。 “江儿,她已经不是几年前在破庙的那个女娃了。她不能总拘在那一方天地,总要出来见些世面,交些朋友,或者……” 韩子默没有说下去,悠悠的压了口茶,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那个明丽的身影。 “虽有些秘密,但……都不重要。” 程江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徒儿……知道。” 林华的精力并不在这里,他吃着手里硬硬的烧饼,看着那边狼吞虎咽手舞足蹈的秋霜,发出了一句老父亲一样的感慨:“真是个傻子啊!” 这里离上京已经不远,韩子默突然感觉怀里的凤羽笺一阵发热。他取出来拂袖一挥,一行金色字迹已经闪现在上面: 上京嘉福客栈,静候。紫月寒。 林华看见,十分兴奋的说道,“紫月青主回来了?太好了!” 程江愣了一下,对啊,有紫月青主在,还怕什么莫邪宫? “要说紫月青主修为已是天下之首,完全可以自己去处理事情,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们呢?”程江依然不解。 韩子默没有搭腔,俨然一副上承之事不可猜的模样,心里喜忧各半。 在宣烨城耽搁数日,想必紫月寒已在上京等候多时。 喝完了杯里的茶,韩子默踱回了马车旁,挥了挥袖子,吩咐: “吃得差不多就该赶路了,去叫那俩丫头。” “好嘞!”林华跃跃欲试,像要去干一件大事一样,忙不迭的跑去了。 夜楚云看着沈青的身影离开,眼神还长了钩子一样不肯收回来。旁边那个年长的婢女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笑道: “少爷待她真是不一样,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她自是,不一样。”夜楚云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感觉心里溢满了。 “奴真为你高兴。夫人想必也会很高兴。” “荟姨……” “你看我……”荟姨忙住了嘴,手脚麻利的帮忙收拾,准备继续上路。 第35章 冷月和夜叉 一行人终于到了上京城下。 上京虽没有江南的富庶和美景,但是城高墙厚,巍峨壮秀,自是一派繁华盛景。 还未进城,城门口聚集着各色的摊贩走卒,甚至还有棕发绿眼的西域人,叫卖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几个贪玩的少年人,按捺不住跳下马车,这里瞅瞅那里摸摸,满眼里都是初出茅庐的惊奇。 有一个十分油滑的中年男子,看见这群少年以及俊美的沈青,笑脸迎了过来, “姑娘,买画吗?我这里的画都是当今江湖佼佼者,紫月门双杰,凌云阁首徒,景泰门大弟子,都是一等一的青年才俊……” 他一边说着一边献宝似的拿出他那些画,虽说笔迹尚可,颇有神韵,但看到紫月寒的时候,沈青脱口而出, “你这画的,比真人差太远了!” “信口胡说,这修真界第一人,你一十七八的小丫头见过?再说了,我这画如何不像,你看这弓这箭……”他还在极力分辩。 沈青懒得理他,往下翻着画。突然她指着一副五大三粗虎背熊腰脸上带着一副青面獠牙鬼面具的男人画像问, “这是谁?长成这样还能拿出来卖?” “嘘嘘嘘,小丫头别喊,我悄悄跟你说,这是莫邪宫少宫主。都说他爹生的阴气森森,这少宫主也邪气,性情暴戾,杀人如麻。去年他路过上京与人比武,他竟让一只大泥鳅活生生给对方头咬掉了,血溅三尺……啧啧……这人平时还带着一副面具,没人见过长啥样,这么凶残肯定是个夜叉相……” 沈青听着这人满口胡诌,振振有词,恰好回头看了一眼刚从车驾上款款落地的夜楚云。 身材修长,宽肩窄腰,满脸桃花,自带一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挑剔,如今被人说成是“夜叉”,她顿时觉得十分好笑。 她准备逗一逗他,大方的取了那画,往兜里掏钱, “多少钱?掌柜的?” “二十文就够。” “那……紫月青主的,我也要了。” “好嘞,一共二两二十文。” “什么?”沈青掏出的荷包一下子又攥住了,“这画不是相同价吗?” “那怎么可能?身份不同,紫月青主何许人也,一画难求,二两银子我都是要的少了。” “你这奸商,不卖拉倒!”林华说着,拉着两个师姐往前走去。 很快他们又被几个西域人卖的亮晶晶的石头吸引了。那石头千方万面,分外夺目。做成的手钏华美至极,居然开出了一百两的天价,给秋霜惊的不停的给手里的兔子捋毛。 沈青没什么兴趣,又悄悄的折回了那个画摊,把银子塞给那商贾,废话没说,拿了两张画就走。 紫月青主的那幅画,虽说相貌画的平平,但神似五六,尤其那手里的一把冰羽弓和背后那轮圆月把他的冷淡和疏离衬的七七八八。 救命恩人的画,得供起来日日烧香。 沈青认真看了一会儿,小心的把画折起塞进了怀里。她笑眯眯的擎着手里的“夜叉”画,大摇大摆的走回马车。 夜楚云正坐在一把高椅上扇着手里的扇子,无趣的看着那些摊贩。 荟姨给他撑着一把伞遮光,他肩膀上趴着的“泥鳅”,本来歪着脑袋昏昏欲睡,突然像是听见什么不得了的鼓点样的心跳声,警觉的抬起头。 待发觉迎面走来的小姑娘时,那守宫像它主子一样,满心欢跃,摇头晃脑的溜来溜去。 爱美之心,“泥鳅”有之。 沈青往这边走,笑的特别开心,甚至有点说不出的狡黠。 看到她拿着一幅画,夜楚云迫不及待的走过去,一把抢到了手里。 画上一个奇丑无比的男人,画风古怪,笔墨粗糙,像是年节门上守门的门神。 再往下看清署名时,夜楚云的脸色都青了,拿着画的手微微颤抖。 “这……是……谁……把本少爷……画……成……这样的?!” 夜楚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 沈青趁机把画抽了回来,乐不可支,“我买来当门神的,你看清自己在众人心里的形象了吗?” “本少爷人间少有的美貌,这些凡夫俗子……” 沈青挖了挖耳朵,眯着眼睛凑过来,“听说……你还让只泥鳅咬掉了别人的头?” 肩上的“泥鳅”瞪着眼睛一动不敢动,夜楚云摇着的扇子停了下来,脸色阴沉了些许,“愿赌服输。” 他的话说的很是轻蔑,可是落在沈青耳里颇有些不舒服。她以为只是些市井谣言,没想到是真的。 沈青慢吞吞的把画卷起来。 夜楚云还未察觉她的异样,指了指前面那番热闹的景象,问道, “那里可有什么稀奇古怪,或者喜欢的东西吗?” 沈青淡淡的摇了摇头,“不过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没什么意思……” 夜楚云低头认真瞅了她一会儿,“以后……我带你去西南边境的榷市,那里有这儿几十倍大,云集诸国,可以网罗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你定会喜欢。” 沈青闻言,诧异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继而低下头面无表情的走了。 夜楚云心里一紧,他有多久没见过她眼里的阴霾了? 他讨厌这种看不透她的感觉。她心上好似始终有一堵墙,是他始终越不过去的。 第36章 面首 终于进了上京城,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繁华景象。 林华和秋霜挤在窗口往外瞧着,眼睛都看直了。 马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了城中最为繁华的长明街。 长明街的中央,有一座特为气派的二层楼,楼上挂着一块黑檀木镶金的匾额,嘉福客栈。 嘉福客栈的二楼楼台上,紫月寒端坐在一个桌几前面,喝着茶,已经等了有些时间。 流溯门的车驾停在了嘉福客栈门口。夜楚云也是奇怪得很,自进了城,便把他那招摇过市的四驾马车换成了普普通通小马车,好似这城中有他不想见的人。 已经消失了一日的依云悄悄的跟上了,四下警觉的到处看着。 沈青与秋霜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因为上京人多眼杂,又有宣烨城的一番冒然出头,所以流溯门众人都换上了寻常的百姓衣服。 沈青梳了个再普通不过的发髻,乍看并不出挑,只是细看眉眼,模样总不会湮没于人群。 韩子默旁敲侧击问过,看沈青无意再易容就作罢了。 楼台上,紫月寒很早便看见了他们的车驾,见沈青下车,身体无恙恢复如初,想那还魂草确实不负盛名,随后才淡淡的挪开了视线。 韩子默正要携徒弟们进门,忽然听人群里传来一阵骚乱。 “让开让开!” “都让开!” 人群中穿行过来几个兵士模样的人,手上拽着几根绳索,绳子上绑着五个男子。 那几个男子都文质弱流,模样清秀,身形偏瘦,年长的有二十多岁,小的不过才十五六岁。 其中有两个神情自若,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处境而焦虑,另外三个却眼神闪躲,目光惊惧,跌跌撞撞的被士兵拉着往前走。 “大人,饶了我吧,我家中还有病重的老母亲……” 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不停地讨饶。 “你应该庆幸,若得上边青眼,荣华富贵可是享之不尽……” 那个领头的官兵缀在身边,阴笑着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大人,求求你了。” “不识好歹!” 那官兵恼怒,扬起手里的鞭子便抽了下去,可能怕抽到脸,鞭稍往下移了移。 顿时那男子的腹部被抽出了一道血痕,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可那少年没有放弃,摇摇晃晃的爬起来,用捆着的双手猛地从官兵腰间抽出了把刀,紧紧的攥在手里,哆哆嗦嗦的指着那个官兵。 那几个官兵不知在哪个场里灌了些黄汤,酒劲正浓,显然没把这弱柳扶风般的人放在眼里,反而往前走了一步。 “怎么,你还要杀了我?” “敢问官爷,你们为什么要抓我们?”少年带着点哭腔问道。 那官兵痞里痞气的摸了摸下巴,轻蔑的笑了笑,“还不就是因为你们这张脸?白白嫩嫩,娘们唧唧的,好看的很……哈哈哈……” 旁边的人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另外几个被押着的男子脸上神情各异,低头掩面。 “这些贪官腐吏,确实可恨。” 沈青想起宣烨城那个官眷,再看这上京城的官兵犹如土匪般的做派,忍不住小声的说道。 “此为上京城,天子脚下,这些人堂而皇之行事,必有上殿默许。切不可再出头,容易惹祸上身……”韩子默回头严厉说道。 “上次,明明是师父先出头的……”秋霜想起了什么,把韩子默噎了个结结实实。 “若我没有这张脸,是不是就可以放了我了?”少年依然执着,自言自语道。 他形体消瘦,眉眼生的很是好看,眼尾修长,带了些愁苦,右眼角下有颗若隐若现的泪痣,让人心生怜意。 还没等那官兵答复,他突然调转刀柄,向着自己的脸划去。 旁边围观的人,加上沈青和秋霜,忍不住惊呼起来。 几个官兵始料未及,待要夺刀阻止时,刀已经在少年脸上划了很大一条口子。 伤口横亘了他的鼻梁和脸颊,划得很深,血顿时溢了出来,皮肉外翻,很是骇人。 划完脸,少年因为疼痛忍不住扔了手里的刀,伸出手去捂着脸,痛苦的弯腰低嚎。 旁边几个男子,有的被吓得一愣,有的眼里闪过一丝希冀,最小的男孩子急切的趴下去捡刀。 几个官兵眼看着这人毁了自己的脸,怒火中烧。这里面属这个长的最好,本想献上去,能狠狠的赚一笔,不想还是个硬骨头。 领头的官差,看见最小的男孩也想效仿,上去一脚把他踹翻了,低头把刀抢了过来。 随后,他指着划伤脸的少年,恶狠狠的说道,“你以为你毁了脸便自由了?坏了爷的好事,今天老子非要杀一儆百……” 说着,他扬起手里的刀,往那少年头上砍去,少年吓得捂住了头倒在了地上。 “闹市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林华低声喊道。 说这时那时快,眼看那刀快要靠近少年的头时,刀刃却从刀把的地方“咔嚓”一声断了。 那官兵砍了个空,看着手里的断刀,扫视了周围人一眼,横眉怒挑。 “是谁?敢坏爷的好事?” “知道老子上头是谁吗?” “他既已毁了脸,就别咄咄逼人了。” 一声不大不小的冷凛的声音从众人头顶的楼台上传了过来。 众人抬头,看见楼台之上站了一个白衣翩然的身影。闹市之中,他站的高,离尘远世的气度更加超然。 紫月寒垂着眼睛,慢慢背过了手,冷冷的看着那个官兵。 沈青循声而去,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冷凛的气场未变,可想起那取草救命的恩情,沈青心底一阵暖流涌过。 林华收起了拔出半截的剑,抬头仰望,满眼是光。 “你是何人?敢多管闲事。我等可是上京府的人……” “官兵拿人,需问罪举证,请问,他们所犯何罪?”紫月寒回敬道。 “是啊,他们所犯何罪?”人群中有看不过去的百姓随声附和。 几个官兵看着周围百姓指戳,唯恐事情闹的太过,不由得流了些冷汗,冲着人群威吓, “官府办案,需要你们指指点点?他们自是有罪刁民,谁再敢说一句,一起抓起来!” 百姓们一向被欺压惯了,听见说会被抓,都闭了嘴不敢吭声。 那官兵抬头看了紫月寒一眼,紫月寒的脸俊朗非凡,便是他看着都觉得好看。这么一比,抓来的几个人显得黯淡无光。 他酒醉未醒,不知壮了几分的狗胆,指着紫月寒,说道, “今日,毁了一个,倒不如你来替他?我看你这容貌世间少有,若能得上面赏识,能做那大夫宰丞也未可知……” “哈哈哈哈……”旁边的几个腿子跟着大笑起来。 “仗势欺人,恬不知耻!” 听见这几个人对着紫月寒的脸指指点点,沈青脑子一停,气愤使然,早忘了师父的殷殷嘱托,开口骂道。 那领头官兵突然扭过头来,望向声音来处,沈青心里一抖,直咬舌头,这话怎么说出来了? “是谁?刚才谁说的?”那官兵擎着刀,缓缓的扫过他们这片。 紫月寒自然识得这个声音,居高临下越过人群看向那小小的姑娘。 看着那官兵指过来,沈青面不改色,镇定自若,跟着众人一脸无辜的摇了摇头。 那官兵的刀慢慢的划了过去,沈青刚刚松口气,刀尖忽然指了回来,直直的冲向她。 领头官兵咧开了嘴,露出了满口黄牙,喷出一股酒气,笑眯眯的冲沈青说道, “这是哪家的小丫头,生的这般如花似玉?” 听见几个官痞调笑自己,紫月寒并未动气。再见那人直指沈青,他背在身后的手上寒光微动,几枚羽尾钉隐隐的悬在了掌心。 “爷就喜欢……细皮嫩肉的……小娘子……” 那领头官痞只道是寻常人家的小姑娘,色向胆边生。今日拿不到赏银,掳个美人回去也不错。 他伸着胳膊提着刀,往前走了几步。韩子默和程江皆一压眉头,握紧了兵器。 沈青暗自懊悔鲁莽,忽见背后闪过一道紫色光影,一把扇子转着圈飞来。 只听“嗤啦”一声,那官兵的手已经脱离了他的胳膊,连着刀掉到了地上。 血溅了二尺,韩子默忙拽着沈青往后退了两步。 那官痞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掉在地上的手,反应了一会,才“啊”的发出一声惨叫。 紫色扇子闪电般飞回了后面不起眼的马车内。帘子遮了半张脸,只露出夜楚云冷峻的嘴角,帘子内他的双眼早已喷了火。 “滚!” 断了手的官兵伏在地上惨叫,后面几个惊恐的奔过来拉起他们的头目,怯怯的看向马车内。 虽然自古民不敢与官争,但是有些江湖门派连皇室都要礼让三分。他们不知来人底细,不想把小命交待在这里,扶起头领拽着绳索狼狈的准备离去。 二楼之上,紫月寒方才正要飞出的羽尾钉消散成一抹碎光。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夜楚云的马车,又缓缓坐回了茶桌。 “把人留下!” 若说正义感,小林子自然不在话下,尤其是在自己崇敬的英雄面前! 看见夜楚云削掉了那官兵的手,他很解气。又依势紫月寒,心里底气十足。 几个官兵还要带走抓来的男子,甚至那个已经毁了脸的少年也被拖着。这要是抓回去,他们又岂会好过? 所以林华高喝一声,剑拔一半,对着那几个官兵后背喊道。 韩子默不由得扶了扶额头,虽然家小业小,但是这几个徒弟的正义感却不小。 眼看紫月门和莫邪宫都没再吭声,但是沈青和小林子的冒然出头,简直是把他们都架上了火堆。 这是上京,不是上原啊! 但是无奈,他身为人师,总是要有点表率的。他只好往旁边站了一步,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放了他们。” 几个官兵对视了几眼,不知这几位如此大胆的人是何来头,识趣的松了手里的绳子,带着半死不活的头目灰溜溜的离开了。 那五个被抓的男子,有三个感恩戴德的跪地感谢,另外两个却是愤恨的盯着他们。 “官爷,等一下!” 他们竟然喊了几声,追了上去,跟着那几个官兵一起走了。 沈青看的目瞪口呆,“师父,他们……他们为何不逃?” 韩子默微微笑了笑,转了转手里一直紧攥着的横笛,微微放松了身体。 “人各有志。他们有苦衷也未可知。” 他看着地上差点溅过来的血,对着沈青和林华嗔怪道,“本事不大,胆子不小。以后总这么莽撞,吃亏了怎么办?师父刚才怎么说的!” 沈青看着各自离去的三个男子,想想自己的鲁莽,深觉有愧。 她搀着师父的胳膊,低头伸了伸舌头,小声说道,“嗯……大意了。” “反正有紫月青主在,怕什么……”林华毫不避讳,实话实说。 沈青的眼睛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二楼的楼台,那里已经没有了紫月寒的身影。 几个人转身往客栈走去,刚才藏于门后的店小二突然跑出来拦了他们,紧张兮兮。 “客官,你们这可是得罪了上京府,说不好也会得罪上面的……” 韩子默不明所以,“小二,上京府为何要抓那些男子?” 小二左右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客官没听过浮华殿吗?” 韩子默摇了摇头。 “看诸位是外地人。虽然这上京府拿人不明说,但是民间都传,上面的那位贵人好男宠。浮华殿面首近百,尤其是那种长相斯文清秀的。一些官员为了讨好,便会到处搜罗一些俊男子送去。侍奉好的,混个官职都不成问题,当然也有不从不愿的,大多就……” 小二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秋霜心思单纯,对男女之事还不甚明白,忍不住问道, “什么是面首?找那么多做什么?” 韩子默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那小二也不好解释,脸上有些红红的,打岔道, “那都是贵人们的事。当然今天这种事都是下面贪官私下所为,上不得台面的。诸位客官若来自清修大门,想必官府也不敢大张旗鼓找麻烦,但总归要小心点。” “谢谢小二提醒。我们不过江湖散修,来与一位朋友会合,不日离开,定不会连累店家。” 说罢,韩子默伸手掏出了十两银子放进了小二手中。 小二放在手里掂了掂,看着周围人群已散,除了地上那只断手,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他咬咬牙,点了点头,让开了路。 “小二,可有一位姓紫的客人?”韩子默边走边问道。 小二一听,两眼放光,忙的点头。 “没想到诸位背景这般深厚,小的也是操心过头了!那贵人住在海棠居,小的带你们去!” 沈青经过夜楚云的马车时,夜楚云款款而出,正要下车。 沈青想想刚才那场面,尤其是那只被斩断在自己眼前的手,总感觉过于残忍了一些。 但是想到他也是为了保护自己,所以她不自然的小声嘟囔了一句,“多谢。” 夜楚云伸出扇子摇着,刚要笑脸回敬,却见沈青皱了下眉,没吭声转身进了客栈。 夜楚云此时才看见刚才的扇边上还有些血渍,不禁嫌恶的扔给了依云。 依云忙的掏出一块绢帕细细的擦拭起来。 夜楚云回头看了依云一眼,小声说道,“打点好了?” 依云忙的点了点头。 “山庄根植上京,不得不来。老东西的耳目遍布,咱们进了上京怕很快就会传进他的耳朵。得拿出点筹码,会一会这位上殿。刚才可有露了痕迹?” 依云会意,低头递上了擦干净的扇子,说道,“不过是上京府的奴才,长公主不会小题大做。” 夜楚云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地上那只断手,冷冷说道,“那个人,处理掉。” 依云低了低头,转身离去。 第37章 碎星托孤 进了客栈大堂,富丽堂皇。 紫月寒已经站在了二楼雅间门口。 他身着一件牙白色的衣衫,头发只在头顶束了一半,插着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剩下的散发随意的垂在身后,气韵轻柔了不少。 眼神依然冷傲绝尘,但是毕竟结伴同行一段,看见韩子默的时候,他微微颔首,如月华般的眼睛稍有笑意。 沈青想到那份沉重的恩情,虽没想好怎么报答,可心里当是郑重再郑重,诚意再诚意。 她略整了整衣服,精神斐然的递上了目光。 可紫月寒雨露均沾的扫过众人,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沈青的笑容有些僵,不自然的搓了搓手指。 夜楚云走进来,看着沈青一腔希冀碰了铁壁,瞅了那端正刻板的紫月寒一眼,翻了个白眼。 一身孝白,冷冷冰冰,哪儿有爷亲切又好看? 腹诽几遍,夜楚云忿忿不平的径直上了二楼,找了个跟海棠居遥遥相对的雅间坐了下来。 “月余未见,紫月青主事已了了吗?可还顺利?” 韩子默带着徒弟们走到二楼,略一揖手。 “嗯。兄长急信,不辞而别,失礼了。”紫月寒客气道。 “哪里哪里,青主对劣徒的救命之恩,韩某一直感怀于心,必须当面言谢。六儿……” 韩子默说着,往身后喊了一句,示意沈青上前来行礼。 沈青匆忙走上前来,神采奕奕,卸下此前的假面,素衣薄纱,俏丽灵动,也难怪刚才那官痞人群中一眼便注意到了她。 “沈青感谢……”沈青忙的走上前来,两手交叠,便要行个大礼。 “青主,这就是您一大早就在等的贵客吗?” 突然,一个极其婉转的女声从紫月寒背后传来,打断了沈青的谢言。 海棠居的珠帘一动,走出来一个女子。 这女子看来不过二十岁,身形婀娜,眉目如画,生的温婉美丽。一身鹅黄的锦缎,鬓发簪珠环钗,看起来家境不凡,只是面露愁容,稍显憔悴。 她立于紫月寒身侧,面对流溯门几人,略欠了欠身。 当她看向沈青时,她明显呆了一下,随后才捏着绢帕轻柔道,“这位妹妹,可是也受过青主大恩?” 沈青看那女子明艳秀丽,举手投足柔弱骄矜,又似与紫月青主十分熟稔,她的谢词被冒然打断,她一阵局促,结结巴巴道, “啊……对,那个……谢青主救命之恩……” 沈青略匆忙的拜完起身,心猿意马的回了师父身后。 “这是……碎星宫的宫主之女,季雨霏季姑娘。” 紫月寒的眼里略有不耐,往旁边站了站,颇为客气的给大家介绍。 “碎星宫?难道紫月青主此去是去接……这位……?”韩子默打量了一下季雨霏。 “鬼宗出没,碎星宫满门被灭,季宫主临终托孤,我答应护送季姑娘去景泰门。” 季雨霏听见“临终托孤”的字眼,顿时眼里一片水光,翻滚的泪珠几欲掉下,描金的绢帕捂着嘴肩膀不时抽动,看起来分外可怜。 “哦。那青主可自行去,等我们可是耽误了行程。” “反正也顺路,一起走安全些。”紫月寒不动声色,伸手礼让韩子默进去坐。 紫月寒请让韩子默等人坐下,没等说话,季雨霏便带着丫鬟给众人添茶端菜,不时寒暄。 “韩掌门远道而来,想必辛苦,粗酒淡饭莫要嫌弃。” “鸢儿,那几道招牌菜是不是还没上,赶紧去催催。” “这酒是青主最喜欢的,已经命人热过了,凉酒最是伤身……” …… 气氛瞬间凝固到了极点,果然紫月寒出没的地方气温便会下降不少,再加上季雨霏莫名的殷切,一群人开始不自在起来。 一向最爱跟紫月寒问东问西的林华沉默的抱紧了剑,秋霜捋着兔子毛只偷偷的瞄,沈青坐在两个人的中间,心不在焉的转着手里的茶杯。 一番忙活之后,季雨霏在紫月寒的旁边坐了下来,面容无笑,哀哀戚戚,贴心的给紫月寒斟酒。紫月寒面无表情,显然不太承这种假热络的气氛。 那么大一个雅间,一群人围桌而坐,却安静的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韩子默随性,也最会察言观色,体察人心,眼看众人无话,先打破了寂静, “多谢季姑娘款待,我竟还以为,这是紫月青主的宴请。” 韩子默笑着,意味分明的看了紫月寒一眼。 偏偏紫月寒是个不太爱计较或者分辩的清冷性子,也没有接话圆场的意思,只是冲着韩子默举了举酒杯。 季雨霏双眼不曾离了紫月寒,直直的看着他喝完酒,忙的站起来斟满。 “宣烨城有暴民袭扰,才耽搁了数日,青主久等了。”韩子默岔开了话。 紫月寒皱了皱眉头,“可有所伤?我有些耳闻,竟不知你们也困于其中。” “朝廷出兵镇压,骤起骤落,只是几个徒儿受了点惊吓。” “那就好。” 紫月寒呷了口酒,心里默默的想到,不告而别是有些思虑不周了,若有所伤该如何跟兄长交待。 菜很快上完了,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 几个少年都饿的紧,在师父的示意下,纷纷起箸,安静的吃了起来。 流溯门一贯是不分大小,一起在饭堂用饭,其乐融融吃的也香。 自沈青生了大病除了假面,几个人不论大小,对她皆是照顾。很快,她面前的盘子里便堆了满满的菜。 整个房间里,只有一个人站着,季雨霏的丫鬟鸢儿。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不时的给季雨霏添水夹菜。 季雨霏小口的抿着饭食,扫视沈青受到的偏爱,话里便有意无意的针对。 “诸位弟弟妹妹吃慢些,这家客栈的菜做的不错,所以价格也高……” “若不够,还有呢……” “倒没看出来,沈青妹妹这么瘦小,竟能吃下这么多,但菜吃多了伤人,还是仔细些。” “沈青妹妹年纪不大,此番能一起去紫月门,真是好运气。不像我……” 沈青充耳不闻,只是随和着点点头。她扭头一看,连师父都懒得敷衍,不禁腹诽, 这是多大的家业里的大家闺秀?若说挥金如土,你是没见过夜楚云那个纨绔…… 突然,雅间的门帘一动,有几个小倌各自捧着一个晶白玉瓷的高盖盘子走了进来,殷切的弯腰低头。 “各位客官海涵,旁边牡丹轩的贵客着小的送来些糕点,是……送给沈青姑娘的。” 那些盘子一揭开,各自出现一个流着冷烟的雾罩,若隐若现的,如帘内美人,各样的花色,奇特的颜色,并飘出奇异的冷萃之香。 秋霜和林华看着那盘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是……什么?” 程江匪夷所思的摇了摇头,紫月寒瞥了一眼,垂下头去默然喝酒。姑姑爱吃,他跟兄长倒是寻过几次,确实难得。 韩子默嘴角轻勾,透过窗户看向另一个雅间,拍了拍茫然的沈青,意味深长道, “竟出自天下第一阁香雪阁的点心,听说每日只卖十份,百金难求……” 沈青噎了一下,暗暗怀疑刚才是不是又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召唤了那尊大佛?又是这番大肆手笔的挥霍。 第38章 百金得笑 五六盘精致的点心摆到了沈青面前,给她弄得有点手足无措,尴尬之余,她不由自主的看了眼师父以及紫月寒。 “香气都未散,想必是快马送来的,难得……”韩子默的话突然多了起来。 秋霜凑过来,鼻尖微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讨好道,“师姐……尝尝嘛。” 沈青只是听说要百金便觉无福消受,刚想推拒,只听旁边的季雨霏轻笑,“点心而已,能值百金?香雪阁,我竟没有听闻……” 她径自说着,却瞧见紫月寒和韩子默都意味分明的看了她一眼,她嘴里打了个磕巴,把那酸涩之语咽了回去。 沈青素日谨慎,今日偏觉得想出这口气。她伸出指尖,往那流烟罩上一触,薄薄的膜悠然消失,化作一缕青雾,露出下面的景色。 盘子分成两层,底部还有未化的冰晶,从一些细小的孔里飘出些丝丝凉气,旁边衬有梅、桂、瑰、棠、兰、桃等花纹,奇香扑鼻。 里面小小一团花形糕点,晶白若牛乳,中心印着一个“雪”字,里面隐隐透出些瑰丽的夹糕,颤颤抖抖,仿若被呵护的一颗心。 沈青心深眼淡,这极尽巧思的点心,让她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时,听得不远处牡丹居的门一开,沈青往门外看了一眼。 夜楚云长身而立,瞥过来的眼神明亮,唇边缀笑,似有话,似无话,总之看沈青流露出了微笑,满意的带着几个侍女离开了廊间。 百金得一笑,他尚觉得自己赚了大大的便宜。 沈青收回了目光,而回过头的时候,她似乎瞥见紫月寒的眼神从自己这边挪开了。 待她疑惑的看过去时,紫月寒又若无其事的低头饮酒,好像刚才只是她的一个错觉。 韩子默从不刻意左右徒弟们的意愿,尤其是极有分寸的沈青。 秋霜和林华各拿了一块,捧在碗心不知如何下口,程江虽不愿,还是与韩子默分食了一块。 韩子默请让紫月寒的时候,紫月寒淡淡的摆了摆手,“紫某不喜甜腻,心领了。” 季雨霏自觉短视,丢了面子,识趣的闭了嘴,但她眼看紫月寒也没动那点心,心里一喜,殷勤的起身给紫月寒倒茶:“青主,酒烈伤身,喝些茶缓缓。” “多谢。”紫月寒眼皮没抬,淡淡的饮尽了杯里的酒,把酒杯扣在了桌子上,茶倒没喝一口。 沈青看着面前那团小小的点心,想想季雨霏眼高于顶的表情,她忍了一下,夹了一个角咬了小小的一口,嚼了几下,入口清凉,没尝出什么味道。 她抬头瞥了一眼坐立不安无暇他顾的季雨霏,飞速的提起点心,整块塞进了嘴里。 顿时一股子满满的天然花香充斥于齿间,甜腻绵软,冰冰凉凉,入口即化,清香不散,果然不负百金之名,她惊异的弯了弯眼睛。 寂然无语的紫月寒余光扫过,沈青真实而灵动的模样让他嘴角忍不住轻扬了下。 沈青慢慢嚼尽,回味无穷的咂了下嘴,却听的许久未说话的紫月寒开口问道, “沈姑娘,身体可大好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沈青瞬间紧绷,她忙的抿了抿嘴,端了酒杯“哗啦”站了起来。 “呃……啊,大好了,多谢……青主多次相救!若非那药草……大恩……沈青定粉身相报!” 沈青言行豪迈,结结巴巴,倒不似从前的镇定。 紫月寒勾了下嘴角,看着她端着的酒杯,指了指,“沈姑娘不堪酒量,心意我领了。” 沈青想起自己醉酒的憨态,脸略有些红,尴尬的笑了笑。 “果然,沈青妹妹也受过青主大恩,青主真是可敬。雨霏再借沈青妹妹的话由,感谢青主的救命之恩。” 一旁的季雨霏接过了话茬,眉间带了些悲愁,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她几次三番的打断,紫月寒心里越来越不喜,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礼貌回敬道,“季姑娘言重了,等护送姑娘到了景泰门,我也算不负老宫主之托。” 紫月寒低垂着眼睛,丝毫没有看向她。 季雨霏明显感觉他待流溯门人不同。在上京耽搁这么久,她还心有希冀,原来,他只是在等这些人。 可她不能这般被打发走…… “噗通”一声脆响,打破了饭后饮茶的氛围,把众人吓了一跳。 季雨霏突然跪倒在紫月寒脚下,紫月寒立时往旁边收了脚。 季雨霏眼里的泪水决堤,抽抽噎噎的说道:“这世上雨霏已无亲人。景泰门的炎瑞师叔……不过是父亲的陈年旧交,于我……更是陌生。雨霏从鬼魑下存活,只希望余生报答青主,或者入得紫月门为奴为婢也好,雨霏……才算不枉此生……” 流溯门几人面面相觑。 沈青面上讪讪的,深觉自己刚才的态度太过浅淡,是否也该这样的声情并茂,涕泗横流。 她打了个激灵,算了,这样她真做不来。 “季姑娘大好韶华,不应虚耗。我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旁人近身,服侍更万不可当。江南生活不见得适合姑娘。景泰门是名门大派,利于姑娘以后修行。” 紫月寒脸色一凛,没有去虚扶季雨霏,站起身,向韩子默躬了躬身。 “韩掌门路途劳累,早些休息,紫某吃多了酒,先行一步。” “啊,我们也吃好了。” 韩子默可不想帮他收拾烂摊子,忙不迭的跟着起身,催促徒弟们离开。 季雨霏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本以为这么多人在场,青主雅量,不会驳了她的面子,看来是她想错了。 眼见众人皆散,鸢儿把她扶起,怯怯的说道,“怎么办,小姐?” 季雨霏使劲的抹了把脸,恨恨不平的看着离开的流溯门人背影。 房间里,秋霜抱着自己的兔子,一边跟沈青比划着,捏着嗓子说道, “跟着青主,雨霏才不枉此生……师姐……你说她那么说话不难受吗?她难道看不出紫月青主忍她很久了吗?还有她那个叫鸢儿的小丫鬟,尾巴都要翘上天了,一副看不起我的样子……” 沈青差点笑出声,“你从哪里看出人家瞧不起你?” “即便她是名门小姐,但是自小师父给我们的东西也是顶好顶好的。对紫月门的霍姑娘我还可以忍让,她凭什么呀?” “秋霜。”沈青严肃的扫了秋霜一眼。 秋霜觉得失言,忙的抿了抿嘴,“我只是随口一说。反正看紫月青主的表情,还是跟我们比较相熟对不对?” “跟你熟跟她熟有什么所谓吗?人家是那种厚此薄彼的人吗?何况那季姑娘刚刚经历变故,可能正是凄苦悲肠的时候,紫月青主多有关照些也算正常。你且不可拿这些去说嘴。” 沈青竟不知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爱攀比,凛色说道。 “哦……可我看那季雨霏并没有多大的哀痛,倒是处心积虑想跟着紫月青主……丧亲之痛,这么快就能淡忘吗?” 在镜子前梳着头发的沈青,手上的动作忽而一滞。 “但是,今天夜少主才真是出风头,百金的点心啊,碰到舌尖就化了!师父说那点心运自姑苏,定是准备了很久。夜公子对师姐真是……师姐?你怎么这么早就要睡了?” 沈青已经爬进了床,面向里侧吭叽了一声,“有些累,早点睡吧。” 夜深人静,沈青忽而睁开了眼。她想起季雨霏太过显眼的意图,那应是对前路未卜的一种筹谋吧?若能入紫月门,必然是寻到了后半生无忧的靠山。 沈青胡思乱想的翻了个身,怀里有一点“嗤啦”的小声响。她掏出来,借着一旁微弱的烛光,看清了是从那个卖画人那里买来的画。 画中的人孤冷清傲,一副绝迹风尘的模样,初见惊世,再见乍欢。 沈青用指尖轻轻的描摹了下那画上的眉眼。若得这样一份力量相护,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不,你在想什么呢?那是救命恩人! 高山深海,千难万难,人总归是要靠自己的。 沈青使劲的摇了摇头,轻轻的把两张画一折,覆手一抹,做了个薄薄的灵罩,又揣回了怀里。 夜楚云的房间内,依云一脸凝重的小声禀报。 “主子,已经跟浮华殿内王公公通了气。明日可行。” “这么多年,我要拿回一切,把他踩在脚下,让他向我娘忏悔……”夜楚云眼眸阴沉,望向窗外西南。 他忽然想起要离开紫月门时,紫月离私邀他,讲过的话。 “时年动荡,百姓凄苦。人为根本,当同心协力,济世天下。” 夜楚云惯听不得这种冠冕堂皇的空泛之语,甚至没有一番深思熟虑便婉拒了。 他觉得,紫月离的温润贤达可表天下,但由眼及心,无处可参,深沉似海,他看不透,所以他不敢。 此时的他,还只相信自己,只想独来独往。 他急于摆脱一个困扰自己多年的囚笼,却不想明日一行,是跌进了一个更大的深渊。 多年之后,当他凝望这深渊时,也不曾害怕。他只是后悔,那一时的狂傲,令他失了所爱,悔及终生。 第39章 同行长明 沈青睡了一个特别踏实的觉,醒来时,房间已经大亮。 估计是因为有紫月寒的同行,心里安稳了不少。 沈青穿好了衣衫,走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又退回来翻开了许久不曾用过的妆奁盒子。 过去那些黑黑黄黄的脂膏已经干干巴巴了,除去易容已经月余,好像没有一个人去追问她原因,她看着那小小铜镜里的自己,每看一次,都觉得陌生。 五年过去,她的容貌已然没了当初的稚气,俱已舒展。眉眼轻抬,凉月冷霜,七心九窍,无论面容还是眼神,都不再是最初纯真的模样。 易容会给她安全感,可是更多的像是逃避。 沈青沉默了一会儿,打开了盒子的下面一层,里面有些上好的香粉胭脂和带过的珠钗,上面似乎还带着些故土的味道。 纤素的手几番着墨,一副清透纯净的妆容即成,再换上最喜欢的翠色衣衫,敛起眉间愁苦,她才转身走了出去。 韩子默坐在大堂里喝茶,看着沈青从楼上下来,不由得嗔了几句, “真是个懒虫,都日上三竿了。” “我家六儿如今真是,越来越好看。不比那些‘大家闺秀’差……” “师父,你的意指太明显啦!”沈青笑对。 “师父教养的,岂能落人下乘。” 沈青走过去坐了下来,“他们去哪了?” “听着外面热闹,早出门了。玩心正重的年龄,掬不得。” “那你不怕他们再闯祸?” “你师兄跟着呢。没事,好歹是天子脚下,昨日那样的事还是少的。饿了吧?我先让做份早饭……” “我也想出去转转……”沈青噘嘴。 俩人正说着,楼上一个白色的身影飘飘然往下走。沈青正要起身见礼,就见那位“大家闺秀”紧跟在紫月寒后面。 “青主,我让后堂给您做早膳……” “我看您早起喜清淡,蟹黄粥可以吗?听说用的还是余杭的螃蟹……” “昨日是雨霏失言,实在是心中忧虑,青主海量,莫要见怪……” 沈青偷瞄着紫月寒淡漠的脸,饶是他惯有涵养,也稍显烦躁。 沈青突然起了一腔孤勇,顿起报恩之心,开口帮他解围道, “青主可愿出去走走?听说上京的吃食很不错。我正准备与师父出去……” 此话一出,韩子默惊了一下,皱着眉头与沈青对视一眼,沈青又示意了他一下。 “啊正是。不过日头正大,韩某不喜热,不若六儿你陪青主走走……” 沈青眼睛睁的更大,紫月寒扫视了二人眼神,嘴角一勾,开口道, “也好。” 说罢,他竟真的大步往外走去。 沈青一脸惊恐的看着韩子默,心中暗道,师父,我们的默契呢?你是故意的吗?你这争强好胜也不能把徒儿卖了吧? 韩子默一脸无辜,回头瞥了一眼愤懑的季雨霏,悠哉悠哉的坐回去喝茶。 而沈青看着人已经在客栈外的紫月寒,一阵头皮发怵。 听见后面没有声音,紫月寒回头,只那一眼深潭,沈青便鬼使神差的跟了出去。 上京处于中原中心,地势平坦开阔,自古便是王城古都。 除了热闹,还透出来些古香古色的厚重感,不同于东邱的恬静,也不同于江南的清秀。 这长明街直通王宫北门,横贯南北,街道甚宽,连地上的青石都分外平整,称得上是上京最繁华所在,也是最重要的要塞之地。 街道两旁瓦舍林立,楼阁泛泛,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招牌匾额,乍看杂乱无章,却是各有特色。 尤其是这街边的集市,从晨起到深夜,吆喝叫卖,美味流香,人群络绎不绝,显得有些承平盛世的感觉了。 紫月寒行在这闹市里,倒让人感觉到了一丝烟火气。 分别良久,沈青又在鬼门关徘徊数日。虽然紫月寒多次出手相救,或者是因为身份有别,他性格霜冷。又或者是年岁相去颇多,言辞有隔,这关系总感觉很奇怪,不远不近。 沈青内心忐忑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若即若离揉碎在光里的身影,又生了退缩之心。 她怕夜楚云,更怕紫月寒。 这种怕又截然不同,不仅仅在外貌性格。 对夜楚云是莫邪宫恶名在外避之不及的怕,对紫月寒却是盛名太过高山仰止的畏。 想想紫月寒此番出来只是想暂且图个清静,所以她更是识趣的沉默着。 听着后面一直没有声音,紫月寒回过头来,正迎上沈青出神沉思的眼睛。 明明双瞳剪水,却总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明,猜不透。只是缀在她眼角那颗泪痣,总让她有种不自知的楚怜。她换了张脸,又好似从来没变过。 紫月寒的目光停留了一刹那,很快挪开了,扫了一圈周围,略顿了顿,问道,“可有……什么想买的?” 沈青听他开了口,忙的回过神来。 听着旁边的小摊贩正起劲的喊着“糖心糍粑”,她慌忙的伸手指了指, “这个听着好像很好吃,我买来尝尝。” 说着她跑过去,那小贩一揭盖子,属于甜糕特有的香气顿时飘了出来,令她神奇舒爽。 “小哥,给我来两块。” “好嘞!”那小贩熟练的用油纸包了两块糍粑,放在沈青的手心,还热乎乎的。 闻见食物的清甜,沈青收拾好了刚才的慌乱,刚想咬一口,突然想起来什么,然后转过身双手捧着糍粑放在紫月寒的面前。 “喏,青主先尝尝!” “我不喜甜……” 紫月寒确实不喜欢这种甜腻之物,所以很自然的想拒绝。 但沈青这突然靠近,小小的人捧着一块糕点踮着脚巴巴的望着,眼里满满的期待。 她本天生丽质,今日几番着墨,唇红齿白娇俏灵动,眼角微弯。尤其那双黑眸,烟波流转,像是盛满了星辰月光。 紫月寒一时愣了,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青看他没接,似乎想起了什么,轻挪了下脚,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手悻悻的准备收回去。 紫月寒觉察到了她的怯懦,突然搓了搓手指上的微汗,接过了那团软糕,最终迟疑的咬了一口。 沈青脸上一喜,也迫不及待的咬了自己的那团一口,兴冲冲的问,“好不好吃?” 紫月寒极少吃甜食更不爱吃软食,嚼了几下,一缕浓郁的甜味顺着喉咙直往下冲,软粘的糕粘在牙上特别不好嚼。 但是不知为何,紫月寒觉得这个甜糕真的很香甜,似乎是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味觉,寡淡久了,这突如其来的味道让他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了点。 他淡淡的点了点头,把剩下的也放进了嘴里。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街边的小吃吃起来也这么有滋味儿。 他此前也来过这上京几次,第一次觉得这个地方也不是那般的金玉其外。 没有季雨霏在旁,沈青不拘束,咬了大大的一口,紫月寒扭头略带笑意的看着她,开口问道, “你很爱吃甜食?” 沈青像是回答他又像是自言自语, “嗯。多食甜味,兴许心里就没有那般苦了。”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紫月寒一怔,从这角度看过去,沈青儿衫螺髻,露华秋水,本该是最单纯美好的年纪。 但这一切,也许只是他以为的样子。 紫月寒迟疑了一下,带了些善意的提醒,“若……想的太多,容易自伤。” 沈青停顿了一下,她明白,从棋境中被解救,假面被揭破的那一刻,她的秘密就不再是一个人的秘密,只不过他们都没有问。 “多谢青主……从棋境中解救,又远赴千珏山取草续命,沈青微薄,大恩难报。”沈青的话显然比昨日更加诚恳。 感觉到话里的沉甸,紫月寒没再轻描淡写的说一句“举手之劳”。他虽没有受伤,可是回来之后总觉得心里空洞,境界上的感悟突然变得很不分明。 “棋境若不是你拼力自救,想必我去了也是徒劳,”紫月寒略一迟疑,“你……会下棋?” 沈青回想了下当日那个残局,拼命摇了摇头。 “只是借由那些棋灵的怨气,令他们自食恶果罢了。说到那‘沧溟二仙’,也是可惜。青主知道他们因何堕魔,采灵修炼吗?” “若有退路,没人愿意自毁修行。我虽不甚了解,可是我知道,《无双棋谱》也是难得的至宝。可那……不是他们杀人作恶的理由。” 沈青沉默了一瞬,忽然说道,“兴许他们,宁愿从来没懂过棋,没成过名。” 看着紫月寒投过来的探寻般的眼神,她忙的把剩下的糍粑塞进了嘴里,岔开了话。 “千珏山……那个地方,我听说极为凶险,青主可曾受过伤?” 紫月寒收回了目光,诚恳而谦逊,“去之前,我也并无把握。但那时候我……必须去。” 沈青会意,就如同去碎星宫救下季雨霏,有些事他觉得是责任是道义。只要是需要他出手,他都会毫不推辞。 所以,她与季雨霏也并无不同。 若说不同,应该是她有自知,有分寸,能让他还有话可讲,如眼下这副模样。 第40章 金叶子 “秘制莓果,独家配方……” 一声叫卖声忽然钻进了沈青的耳朵,随之她腕子上许久未动的碧游竟恢复蛇身,滑腻腻的转了两圈。 沈青扭头,在一个干果摊上看见了一箩红白相间的莓果,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白色的糖霜裹着红红的山莓,看着分外诱人。 “刚晒好的果子,小姑娘尝尝?上京独一份,好吃的很!”那胖胖的老板看见沈青的眼神,不由得笑着招呼道。 沈青走了过去,拿起一颗塞进了嘴里,随即,她的脸就僵住了。 脑海里一转,仿佛有个少年站在雪地里捧着一个袋子笑容晏晏,拿出一颗红透透的果子放在她眼前。 “青儿,快吃,我娘刚晒好的莓果!” 真幻不分,恍若隔世。可是这酸甜可口的味道一模一样。 “姑娘怎么样?好吃么?我婆娘做的!” “这果子只生长在东邱蓬莱一带,野生野长,很是难得。” “仙境长仙果,看姑娘这模样,吃了这果子,定然能再漂亮几分。” 这老板看起来很会做生意,这年轻的男女生的如此不凡,必不是寻常人家,他十分殷勤的兜售。 紫月寒看着沈青眼里泛起一层涟漪,似乎在回味什么,便对着那老板摆了摆手。 “这些……全要了。” 低沉冷肃的声音把沈青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刚要问价,就见紫月寒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金叶子放在了桌子上。 那胖胖的老板睁着滴溜圆的小眼睛,结结巴巴道,“贵人……这……我也找不开啊……” “不用。” “青主,你……你也喜欢吃这果子?” 沈青一脸疑惑,那袋子里的莓果少说也得有三四十斤。 “可以……尝尝。”紫月寒慢吞吞的点了点头,突然还真有点好奇,这果子是什么味道了。 “老板,烦请送到嘉福客栈,沈青姑娘。”紫月寒又嘱托了一句。 沈青有些受宠若惊,拒绝道,“啊……这……我可以自己买的,青主……” “无妨,出来一趟,总不能空手回去。” “可……”沈青瞧离那摊子远了,那胖老板还在反复搓着手里的金子,略带不平。 “青主给的太多了!这种野果子虽不常见,但春季一过,漫山遍野都是。也不过几十文一斤。那片金叶子能买这样的十几个摊子……” “你……去过蓬莱?”紫月寒的思绪不知停留在哪,背着手,瞥向沈青。 “啊?没……没有啊。”沈青闪躲的低下头,“听那老板瞎扯,这东西,东邱东面都有……” 紫月寒收回了目光,浑似不经意的说道,“比起香雪阁的点心,这点果子,九牛一毛而已。” “……” 沈青脑子一滞。 “出门急,风迟打点的碎银快用完了。”紫月寒又补充了一句。 沈青心里冷笑一声,这都是些什么名门大爷,出了门都跟散财童子一样。 是欺我流溯门没钱吗?你们知道我家的藏书楼价值几何吗? 两个人并肩而行,说会话,再沉默一会,倒鲜有不适。虽然是闹市,人来人往,接踵摩肩,紫月寒却觉得无比的安静和自在。 长明街后半段,不再是直直的大道,小巷胡同四散开去。 一个云来客往的大酒楼后的死巷,歪歪扭扭的坐躺了十几个蒙头垢面的乞丐。 此时已是夏末,蚊蝇猖獗,像是嗅着味儿,一窝蜂的停驻在这处幽暗里。 那些乞丐有老有少,有残疾,也有壮年。 他们聚集的地方放置着几个一人多高的泔水桶,里面正散发出阵阵的酸臭味,上面铺着一层半死半活的苍蝇。 眼下,正有个骨瘦如柴的少年,踮起脚往那桶里捞着,似乎是想找些能果腹的东西。 他捞了好一会,才从里面捞出了一根黑黢黢的鸡腿骨,他高兴的往身上蹭了蹭,不管不顾的往嘴里送去。 “别吃!那太脏了……”一只白净细嫩的手却伸过来一把拍掉了他的“鸡腿”。 沈青无意中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冲了过来。 少年看着被拍在地上的“鸡腿”,又抬头看了一眼眼前漂亮整齐的小姑娘,现出一丝恼怒,丝毫没有犹豫的低头去捡。 沈青见他执拗,也不在意他身上的脏污,拉起他的胳膊。 “这些蝇虫不干净,你吃了这东西会得肠澼,会死人的……” 少年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面黄肌瘦的脸上满是不屑,讥讽道,“一直饿着,也会死人的。” 沈青一时无语,慌乱中拿出自己的荷包,掏出了一块碎银子。 “你先去买些吃的,说不定明日就有府衙救济,施粮施粥呢?” 少年乞丐眼神怪异的看向沈青,轻笑了一声,终于放过了那根鸡骨,毫不客气的“夺”过那锭碎银子,风一样的跑出了巷子。 后面病恹恹赖唧唧的乞丐,早就竖着耳朵听着,此时两眼泛起绿光,纷纷从地上爬起来,伸出手和破碗,如饿狼扑食般往沈青身前凑过来。 “行行好,施舍点吧。” “贵人,我也三天没有吃饭了。” “行行好吧……” 那些脏污的手都往沈青那青色的纱裙上够着,他们相互挤搡,逼得沈青连连后退。 沈青惊骇,身体一个趔趄险些歪倒,忽然一只手稳稳的扶住了她的肩膀。 紫月寒把她扶正,另一只手一挥袖子,便把围上来的乞丐震翻了。 紫月寒此前来过上京数次,深知上京内里的“腐烂”。 安王朝自立朝已有三代,每一代皇帝或者昏庸或者无为,百姓艰难,生活困苦。 这上京像被驻空了的躯壳,华丽虚浮,远远不如一些门派治下的小城小镇安逸富庶。 紫月寒并没有用什么内力,被掀翻在地的乞丐看着面前修眉冷目的男人,自知不敢冒犯,赶忙爬起,跪在地上不停地捣着头。 “饶命饶命。” “贵人,贵人,行行好。” “给几文钱就可以,我家里还有老母亲。” 沈青审视这巷里巷外的情形,望着酒楼里脑满肥肠的富豪子弟,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一路回程,见过太多的流民,可这皇城门外竟然也是这样的景象,属实让她难以置信。而她稍一作想,便清楚的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 可是,所见所闻,人间惨烈,她岂能假承盛世,装聋作哑? 沈青把荷包翻了过来,浅浅数了数,扭头望向街边的馒头铺子,此时圆圆的蒸屉下,正悠悠的飘出些馒头香。 “你们等一下。”说罢,她匆匆往那铺子跑去。 紫月寒看着她急急而去的身影,静静无语。 第41章 有家可归 没多久,沈青提着一兜热腾腾的馒头回来了,她看向那群直勾勾盯着的乞丐,微笑道,“每人两个,不许哄抢。我能力有限,往后你们还要自己谋生果腹。” 那些乞丐拼命的点着头,又缩着脖子瞥向紫月寒。 在紫月寒点头首肯之后,一个一个走过来,接过沈青手里的馒头,跑到角落里狼吞虎咽起来。 最后走过来的是个步履蹒跚的老妪,她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接过馒头,又回头看了一眼窝在角落里的一个小丫头,说道,“贵人,我能替我孙女拿两个吗?” 沈青随着她的目光看向角落。 那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的年龄,头发凌乱,脸上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破衣裳,腰间斜背着一个布包,包上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 这里发生的一切她都不为所动,静静的抱着双腿坐在角落。 待接过那老妪塞到她手里的馒头,她才有了些动作,忙不迭的往嘴里咬着。 咬了两口,她又停了下来,伸出手摸到了老妪的手,把半个馒头往老妪的手里塞。 老妪在她手里点了两下,又让她摸了摸另外两个馒头,她才放心的吃起来。 沈青走了过来,双手在女孩眼前晃了晃,女孩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焦距。而且不仅如此,这女孩也听不见声音,说不出话。 沈青指了指女孩的眼睛嘴巴,向老妪问道,“她生来便如此吗?” 老妪摇了摇头,“家里生活困苦,她父母卖身为奴,后来因为那贵人家里遗失了什么东西,他们被诬陷偷盗被双双打死了。这孩子当时就在门外,亲眼看着爹娘惨死,回来生了场大病,高热不退。虽活了下来,但……成了这样。” “你们可是来自雍梁?” 老妪点了点头,“对。天灾人祸,鬼宗袭村,村子里的人基本都走了,我带着她跟着出来,沿路乞讨,本想着京城天高富贵。没想到,这里的官兵不是鞭打就是下狱,后来抓的多了,牢里还得管饭,又给放了出来,任我们自生自灭……” 沈青心有触动,摸向自己的腰间,那是出门时师父悄悄塞给自己的一大锭银子,放进了那婆婆的手里。 “你们若愿意,可以去东邱,那里民风淳朴,百姓乐善好施。海上有很多杂活,你们可以去谋点生计,活下去不成问题。还可以找个大夫,给她看看病……” 老妪吃着手里的馒头,本来对这菩萨一样的小姑娘感恩戴德,眼下看着手里的银子,更是受宠若惊,愣了一下,忙拉了孙女要给沈青磕头。 沈青扶住了她们,她们再三道谢后,相互搀扶着离开了。 沈青站在巷口凝望了那婆孙俩的背影远去,一扭头,却发现紫月寒在盯着自己。 沈青摊了摊手,“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其实天下可怜的人很多,尤其是这天家富贵的皇城。” 紫月寒看沈青的眼睛里又平添了一抹忧色。明明孤弱,却见不得人间疾苦。 沈青点了点头,她比不得紫月门主青主这样的人物,有济世天下的抱负。可是世有不平,力所能及,她也不会袖手。 他们徐徐转身往回走,此时吃着馒头的乞丐突然发现,各自的怀里都多了一块碎银子。 “青主,你可有什么愿望?”沈青忽而问道。 紫月寒一愣,看着眼前那虚华乱象,自言自语似得, “天下太平。” 沈青抬头望去,这四个字明明是那么空洞虚浮,可他的眼神正直,坚毅,不屑于阴谋,不屑于黑暗。 他耀眼,高悬,明净,如炙阳皓月。这世间的不公,不平,若他见,他定会出手。 “你呢?”紫月寒问。 沈青驻足,长长的睫毛微垂,阴翳随之遮瞒了眼睛。 紫月寒看着她瞬间而变的脸色,浮散在心口的那些迷雾愈加浓厚。 他有时真的很想揭开她层层的伪装,看看里面那颗心,究竟是什么样的。 嘉福客栈已经近在咫尺,季雨霏的身影徘徊在了门口,原本安稳恬淡的周围突然又聒噪闷热起来。 紫月寒等了一会儿,收回了那种问询,淡淡的提醒道,“到了。” 沈青抬头,看到了往这边而来的季雨霏。她松开了袖子下面紧紧攥着的双手,仰望而去,一字一字的说道,“我希望所有人,都有家可归,有粥可温。” 紫月寒俯视而去,她强调的是所有人,可是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十七岁姑娘再普通不过的渴望。 那渴望凝而成露,直直的滑下了她的眼角。 坠进了他的心底。 “青主,您可算回来了。” “眼下都过晌午了,您早饭就不曾用……” “哎呀……这什么味道啊?” 走到二人跟前的季雨霏被一阵酸臭味熏的遮上了鼻子,紫月寒身上自带了一股子极特别的清香,她一贯是知道的。所以她嫌弃的看了沈青一眼,说道, “沈青姑娘,你这是去哪儿了?” “还是吃了什么怪味的东西?路边的东西都不干净的……” 沈青轻抬手腕,飞速的抹掉了眼角的痒痒热热的一滴泪,换上了一副轻松呆傻的表情。 “季姑娘,你是不是闻错了?” “我什么都没吃啊。” 说着,她有意无意的瞥向紫月寒。 季雨霏脸上略带尴尬的看向紫月寒,“其实也不尽然,有些特色美味……也可以尝尝……” 紫月寒:“……” “师父师父,有没有送来给我的果子?” 沈青远远看见大堂里的韩子默,满脸堆笑,撩起裙摆,翩然往门里跑去。 紫月寒皱眉,怎么这一来一去,变脸飞速,好似胆子都肥了不止一圈。 紫月寒吃完了午饭回到房间的时候,忽见桌子上多了个绣着竹子的布包。 他诧异的走过去,轻轻解开搭扣,几枚红的透亮的果子滚了出来。那抹颜色如同冬日骄阳,一直透进了他的心里。 他忍不住捏起了一个,放进了嘴里。酸甜可口,绵绵如沙,原来不尝真的不知道这果子的味道和口感是这般,而且这真的很好吃! 紫月寒慢慢的品尝着,吃完又拿了一个,嘴角不由得上扬了些许。 第42章 梅生谢幕 嘉福客栈不远处有一座高耸的楼阁,那里是上京城赫赫有名的梨园,叫做春禧堂。 还没进上京,沈青已经听的师父念叨过,春禧堂里名角众多,尤其是当家花旦梅春生,媚态艳骨,身姿绰约,唱功更是婉转圆润,细软绵长。 而更让人惊叹的是,这梅春生不是女儿身,竟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 翌日晌午,韩子默带着几个徒弟去了春禧堂。 这春禧堂内的布置富丽堂皇,中间的戏台呈扇形,长约八丈。头顶红灯高悬,两侧红纱曳地。台下桌台围绕,二楼又设了诸多雅间,达官显贵随处可见。 韩子默带着徒弟们来到的时候,台下早已座无虚席。幸好二楼雅间还有空座,韩子默带着徒弟们往雅间而去。 不多时,春禧堂的梅春生扮了一个极美的青衣上了台子,唱起了一曲春禧堂的名曲《桃花误》,梅春生的嗓音犹如天籁,唱词更是缠绵悱恻。 这曲子唱的是一富家小姐涓桃女扮男装去学堂,认识了同堂的一个贫苦但博学的才子冯远清,倾醉于他的不世之才,二人很快相知相解。 涓桃爱慕冯远清,但是冯远清却不知涓桃是女儿身,对涓桃有心意却苦于性别暗暗隐忍,刻意疏远。 后来他终于弄清楚了身份,投身爱情,却遭到了涓桃家里的极力反对,二人不愿屈服世俗,最终相携投江自尽。 梅春生唱的荡气回肠,更令人心生愁绪,为爱歌泣。 偏偏梅春生是男儿,扮上女儿身总有些相似的境遇般,他那咿咿呀呀的唱词里裹了些哀怜。 韩子默听着那曲子,心里生出了莫名的惆怅,手里的酒一杯杯的喝了下去,没多久竟感觉有了醉意。 戏文到一半,是涓桃卸下男装与冯远清相认之时,而梅春生却是从一身男装扮上了女儿装,当真是容颜绝世,娇艳无比。 此时,二楼一处雅间里,有一个身着黑金官服的胖子突然走到了扶拦前,他喝得烂醉,满脸坨红,指着下面台子上的梅春生,随手扔下去两大锭金子。 梅春生有些武把式,眼疾手快的躲了过去。 那胖子抹了抹嘴边的油光,笑着喊道, “春生,你比那些娘们长的更娇媚,不如你跟了本王,本王休了王妃专宠你如何?” 这话一出,曲乐乍停,台上台下一片哗然,有人小声议论这位王爷的荒唐,还有多数尤嫌不足的冲着台上嬉笑道, “当个男王妃比在这唱戏好得多啊!” “我看也不错,本身就雌雄莫辨,终要找个归宿啊,哈哈哈……” “男的也能当王妃,算得上一段传奇了……” 有些醉意的韩子默看着楼下那些人,听着那些讥讽和嘲笑,愤怒不堪,捏着酒杯的手隐隐泛白。 林华拍了一下桌子,说道, “这些人真是好不龌龊!人家凭的是本事,唱的是功夫,倒成了这些人眼里的轻贱之人了。” 眼见台子上的梅春生脸上的“花容月貌”枯萎了一般,他愣愣的看着地上的金子,台下人的哄闹,眼中含泪。 以前的他籍籍无名,为了活着,偏听了不少轻薄之辞。他奋发努力,凭借歌喉和扎实的基本功一曲成名,红遍京城。 可身段高了,看客不过是从乡野匹夫到了名流贵胄,充斥世间的脏污和另眼,从未消失。 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梅春生不想在人前现了软弱,犹如他心中最崇敬的那个人,曲艺是让他不肯弯下脊梁的傲骨。 那个胖子王爷还在不停的招手,调笑, “你若跟了我,就不必在这些人前卖唱,只给我一个人唱就行了。” “我定会让你人前显贵……” 胖王爷身边的府兵已经推推搡搡的来到台前,连春禧堂的堂主都被刀逼到了角落。 “王……妃,请吧……”带头的府兵眼带戏谑,持刀以对。 梅春生紧紧的攥了攥手,今日这王爷定不会善罢甘休了。他整了整衣裙,忽然莞尔一笑,用他原本的男声说道, “诸位客官来看戏,我本以为是因为喜欢戏,喜欢这戏里的人。我自三岁入戏班,晨起练功,暮色才歇,从未一日懈怠。 我从籍籍无名的乡下唱到了这天潢贵胄的京城,成了名角名旦,我不想名垂千古,只想赢得看客的欣赏和尊重。 没想到,不论如何,在你们眼里,我还是个下九流的戏子,一个出卖色相低俗轻贱的戏子…… 这上京城……真是让人寒透了……” 说罢,梅春生失魂落魄的拆掉了头上的珠钗,狠狠的抹掉了脸上的油彩,看上去红红绿绿一片,带着些决绝的凄然。 他冲着台下冲着台上的王爷一笑, “因戏生,因戏死。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梅春生了……” 胖子王爷明显一愣,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梅春生把手里握着的钗子狠狠的刺进了嘴里。很快,他嘴角渗出了一片鲜血。 台下顿时安静下来,站在他旁边的府兵想过来阻止,梅春生后撤一步,不为所动的继续搅动钗子,最终吐出了一大口浓稠的血和半片舌头。 台下人一片惊呼愕然,梅春生张开嘴,天之音籁化作哑罄,含糊不清又字字清晰,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说罢,他拂袖而去,转去了后堂。 沈青忍不住站了起来,却被韩子默伸手拦住了。 她此时看过去,才发现韩子默的脸上不知何时流下了一行泪水。 她从来没见过师父如这般,韩子默抬头饮尽杯里的酒,说道,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许他唱够了唱腻了,也受够了那些人的冷眼。人生如戏,这世上的人,多是凉薄,又有几个能懂?” 说着他慢吞吞的站了起来,身形晃了一晃,说道, “我老了,以后不看这些话本戏曲了,我先回去了……” 沈青心里狠狠的颤了一下,忍不住想上去扶师父,程江却阻止了她, “师妹,让师父一个人静一会吧。” 在沈青的心里,师父如同生父,填补了她从小到大缺失的父爱,她不允许,不接受,师父会老去。 师父一次次的伤怀都落在了沈青的眼里,即便年少如她,也开始对情感有了更深的理解和不解。 笔墨尽书人间事,一派清流皆傲骨。 几时,师父的身姿也不似从前笔挺,像是被叫“世俗”的横梁压弯了。 春禧堂里很快闹成了一片,很多人嚷嚷着退票退钱,韩子默寂寥的下了楼,而在离开春禧堂之前,他遥望了那个戏台一眼,竟鬼使神差的走向了台后。 台后亦是一片混乱,梅春生自废舌头,无疑春禧堂的台柱没了,春禧堂的堂主气的哆哆嗦嗦的指着梅春生。 “你还想要身契?你本就是吃这碗饭食,还想让人高看你一眼不成?你知道春禧堂有多少达官显贵的戏迷,今日那个翀王,人家随便一只脚,就能把我们碾在脚底……” 梅春生坐在自己的妆台前,嘴角的血渍还未干,两耳不闻。 他面无表情的抹着脸上的油彩,脸上一半花彩,一半素净,油彩下面的面容竟是那般的温和儒雅。 “这几年……我为春禧堂……赚的也是盆满钵满……” 看着堂主骂累了,梅春生便张了嘴,用含混的声音吃力道,“你放我自由……我分文……不要……净身出园……” 堂主愣了一下,面上忽而缓和,“当真?” 梅春生卸下了头顶上的各式花簪头冠珠钗,像是卸下了多年来的负担一般。 他点了点头,取了妆台上一支画妆面的朱笔,以红色油彩为墨,以身上的一方白绢为纸,粗粗的写了一行字又按了一个手印,交给了那人。 那堂主接过看了一眼,让旁边一个弟子去取身契,终是叹息一声,摇摇头,离开了。 梅春生这几年每场戏都爆满,来人不是权贵就是富商,因为怕触及这些人的脸面,所以那些打赏的钱财都以梅春生的名义,锁在了园内一处暗厢。 日积月累,那些钱想必可以买的下十几个这样的梨园了。 他已然废了舌头,前途尽毁,对这堂主来说已经没什么价值了。 这样的结局,是意外之喜。 后台很快冷了下来,连那些烛火似乎都微弱了许多,正是应了那句“人走茶凉”的戏言了。 梅春生望着镜子里半戏半真的脸,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在一旁看着他,他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韩子默。 “你是?”梅春生开口。 “你最后一个……戏迷。”韩子默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梅春生客气的点了点头,韩子默看着他的脸,总觉得很讽刺,如同看着内心的自己。 他背在身后的手捏了捏笛子,问道,“梅兄有什么打算?” 梅春生听了这话,黯灭的眼神里依稀又有了点光,他望着手里的朱笔,指尖提起笔端。 “我想……当个教书先生。后半生……为自己……活一回。” 韩子默听了,慢慢的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旁边的桌案上有纸笔,便走了过去。 他拿了纸笔,宁心静气,落墨,飞舞,写了一个“梅”字。 随后,他放下笔,说道,“韩某平庸,无所聊寄,只以此字赠予梅兄,希望此后天高海阔,心想事成。” 说罢,韩子默施了一礼离开了,梅春生有些疑惑的转到了案前,看着那个一字见心的“梅”字,不由得伸出手,颤抖着轻轻的碰了一下那纸面。 这个笔法,这份风墨,他识得! 梅春生紧捏着那个“梅”字跑出门,却没见到心中最想见的人。 …… 韩子默一个人回了客栈,默然的往房间里走去,恰好碰见紫月寒。 紫月寒看他神色无光,喊道,“韩掌门?” 韩子默回过神,看见紫月寒的那一刻,更是勾动了他心里的落寞。 也许他也曾抱了不顾一切的想法,可是十多年过去,年岁渐长,却再也提不起勇气了。 韩子默勉强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进了房门,剩下紫月寒一阵疑惑。 往客栈折返的路上,沈青缀在人群最后,沉浸在刚才的所思所想,心情低落。 日头还大,几个人想快些回到客栈,便穿行了一条偏僻的巷子。 那巷子人迹稀少,脏乱不堪。 尤其是一个角落里,几张破席子盖在一堆杂物上,此时那里嗡嗡的聚着一堆苍蝇,走的近了,散发出一阵恶臭。 “什么味儿啊?难不成有人在这出恭不成?”秋霜恶心的捂住了嘴,大声的喊道。 程江也闻到了,心里略略不安,催促着他们几个快点走,短短百步路,跑过去就好了。 可在他们几个捂着鼻子要快速掠过去时,一张破旧的草席下猛的耷拉出一只人脚。 沈青骇了一跳,急忙拉住了程江的袖子指了指。 程江随着低头,秋霜也有所感的看了一眼。又一阵热风卷着臭味扑面而来,秋霜没忍住,转身扶着墙“哇哇”的吐了出来。林华紧张的走过来,帮她拍着背。 程江本意不想管,只想赶紧带着他们离开。 可鬼使神差的,沈青上前把那席子往下拽了拽。这一拽,那些杂物“踢里哐啷”的滚了下来,下面的光景暴露在他们眼前。 是个死人。 一个穿着官兵服饰的死人,眼睛未闭,嘴巴大张。脖子上一条殷红的血线,见血封喉,一招毙命。 因为天气热,蝇虫乱飞,他大张的嘴巴里已经看见了一些蠕动的白色蛆虫。 沈青喉头一动,也没忍住,早上吃的饭食不停的往上涌。 只是她低头呕吐的时候,又扫了一眼那张脸,竟然有些熟悉。 这人是,那日被砍掉手的那个官兵! 程江显然也认了出来,他看着巷子外有来来往往的行人,顾不上别的,脚下一踢又把那张席子盖了回去,拉了沈青的袖子,喊了林华和秋霜,匆匆忙忙的离开了那截巷子。 在人群涌动的街上穿行了许久,几个人还没从刚才恶心的场面里回过神来。 秋霜皱着眉头,轻轻用手揉着胸口,说道, “那人,为什么死在那里?” 另外三人若有所思,却没有人答她的话。 沈青心里略一思忖,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计较。 程江看着几个弟妹,开口说道, “这人跋扈暴敛,欺压百姓,许多人敢怒不敢言。他断了手,说不准被什么仇家杀了,不足为奇。但是我们今日见了,之前有点旧怨,若被人发现,不好辩解。你们就当今日没这事,对谁都不要提及,知道吗?” 沈青跟着点了点头,或者心里还是存了一丝侥幸。 他们匆匆回了客栈,在即将推开房门的时候,沈青忍不住看了夜楚云的房门一眼。 房门紧闭,自入了上京,几天都没见到他人影。想来他说的恰好同行也不是谎话。 第43章 鸱吻鞭 流溯门五人在饭桌旁吃着晚饭,韩子默自春禧堂回来之后,一直郁郁不欢闭门不出。 他吩咐徒弟几个,收拾包裹,跟紫月青主商量下,不日离开上京。 突然客栈门口一阵小骚乱,一个女子搀着一个男人火急火燎的闯进来了。 沈青瞅了一眼,再定睛一看,那昏厥的男人,不是夜楚云是谁?! 夜楚云裹着一个大大的斗篷,低着头,发丝蓬乱,墨色的前襟上有些潮湿,嘴角还有一抹血丝,已然昏迷。 “夜公子!”秋霜骇了一跳,忍不住惊呼。 沈青面上凝重的走了过来。程江看依云吃力,忙的接过了他另一条胳膊。 “他怎么了?”沈青透过他半遮半掩的斗篷,隐隐看见里面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脖子处露出一道未遮住的血痕,皮肉黑紫外翻,不似寻常外伤。 依云冷眉冷眼,关于主子的事更是嘴严,没有回答,执着的扶夜楚云上楼。 沈青扫过背后一圈围观的人群,不由得说道,“不小心摔伤了,散了吧。” 随即,她又喊过躲在角落的小二,小声说道,“小二,烦请去请位大夫,这位爷有钱,必有重谢。” 小二一听,忙的撩腿跑了出去。 依云跟程江已经扶着夜楚云快到二楼。上楼一转身,正好碰见出了门口的紫月寒。 眼下大夫未至,依云心里焦虑,可顾不上身份,忍不住抬头问道, “青主,可否……” 紫月寒扫了依云一眼,又看向她腕子上不小心露出来的篆字,微垂了眼睑,迟疑的伸出手浅浅的搭上了夜楚云的脉。 往夜楚云的识海里探了一番,紫月寒皱了皱眉。随后,他探听了下心脉,才收回了手,说道,“失血过多,未伤及肺腑。药石可医,等等大夫吧。” 依云感激的冲紫月寒点了点头,带着夜楚云往房间里去。 紫月寒正低头思量,忽见沈青也上了楼来,还略带担心的望向夜楚云的房间。 “你们……相熟?”紫月寒随着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 “不……太熟。”沈青停顿了一下,心里飞速计较一番,摇了摇头。 与夜楚云的关系总是有些难以解释。若论相熟,身份有差,自不便过多接触。可论不熟,他们的经历又何止一番泼皮无赖般的纠缠。 平心而论,她与夜楚云的相处好似比紫月寒还要自在些。可是面对紫月寒的发问,出于这正恶之见,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否定了。总不能让流溯门沾染莫邪宫。 “他底子好,性命无碍,不用……担心。” 紫月寒看着犹自发怔的沈青,出口说道。 “嗯,那就好。” 沈青舒了口气,随口接道。可等她有些反应过这自相矛盾的话时,发现紫月寒已经下楼去了。 若不熟,谁会狠辣出手,斩掉一个轻薄恶吏的手腕? 若不熟,谁会命人百里策马,买百金的糕点? 若不熟,谁会刻意搬到离她最近的那个房间? 沈青那似是而非的回答才更像某一种猜测的肯定。 紫月寒不太理解心里忽然泛起的涟漪,只是不想去深究拆穿。他每次探究她一点,好似心绪就会翻滚一点,还不如离得远一些。 季雨霏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看着独自一人下楼的紫月寒,心里自是欣喜,翻着白眼掠过沈青,往楼下奔去。 独留沈青暗自发怔,怎么隔了一天,一个桀骜不驯的人气息奄奄,一个素日平和的人又陌生如斯? 这些名声在外的人,都这般难以捉摸吗? …… “娘——不要啊……” “别抛下云儿……” “长公主明鉴……臣愿效忠……” 夜楚云嘴里不停的低吟着,他趴在床上,眉头紧蹙,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滴落,脸色绯红,高烧不退。 依云跪在床侧,紧紧的握着他的手,眼里通红一片。 夜楚云进了浮华殿一天一夜,她在宫墙外的巷子里眼都不敢眨的站了一天一夜。直到今天午时,他才一个人晃晃悠悠的走了出来。 “主子,怎么样?”依云忙的跑过来问道。 夜楚云的脸色惨白,从硕大的斗篷里伸出一只手,满是鲜血。依云刚要惊呼,夜楚云用眼神按下。 依云扶着他徐徐的过了拐角。待无人处,夜楚云才弯下了腰,一只手扶了膝盖,喘息道, “莫邪宫明日……易主,将由我……全权接管……” “太好了,主子总算得偿所愿。” 夜楚云勉力勾起一个笑容,抬头,那正午的日头白的耀眼,他只是一个恍惚,便口吐鲜血,直直的倒了下去。 此时,依云望着夜楚云血肉模糊的后背,眼泪又簌簌而下。 荟姨已经又引了第三个大夫进来。那大夫进来,一看夜楚云那骇人的伤口,连连摇头。 普通外伤并不难治,只是那些伤口上似是被什么阴邪的兵器所伤,就是想让那些伤口溃烂,难以自愈。 荟姨送走了大夫,站在门口偷偷抹泪。沈青透过门缝,恰恰看到这一幕。 她听紫月寒说他性命无碍,没往心上去。 可是眼看一个个大夫来又略带叹息的走,这伤全然没有那么简单。 沈青低下头去,满腹思绪,踟蹰的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依云此时却是绷不住了,紧着去催荟姨,“荟姨,你再去找。这么大一个上京,怎么会没有一个好大夫?” 荟姨叹息一声,“皇城的好大夫都在皇宫大内,咱们……” 依云紧紧的抿了嘴,摇了摇头,“不能找皇医……” 荟姨揪着自己的心口,听着夜楚云又开始糊涂的呓语,不由得哭道,“这伤是阴邪,但我看,主子这是积宿多年的心病,还有幼时的弱症……” 依云沉下心,抹了一把脸,说道,“我去求紫月青主,他修为了得,自然能看得出那伤上的古怪。找到根由,才能下药。” 依云敲开了紫月寒的房门,听完她的话,紫月寒有些错愕。 依云言辞闪烁,并不直言伤来自何处,可以莫邪宫的能力,能求到他的门前,也是稀奇。 依云见他沉默,只当是紫月寒有身份偏见,不由得一下子跪了下去。 “求青主。他不是……宫主那种人。否则,紫月门主岂会……” “走吧,带我去看看。”紫月寒静默一时,打断了依云的话。 很快,紫月寒站在了夜楚云的床前。 夜楚云的背上,横七竖八,伤口深有一指,不伤筋骨,却大开大合,紫黑一片,一点点往外渗血。死是死不了,但是必会留下些不可逆的损伤。 “是鸱吻鞭……” “那是什么?”依云追问。 “一种短小精悍的鞭子,乌金淬炼,状若鸱吻,附有火毒,克人灵力,极为阴损,是来自……宫内的酷刑……” 说着,紫月寒若有所思的望向依云,依云忙的低下了头。 “那……要怎么治?” “拔火去毒,普通大夫确实难医,用内力可祛除部分,但是……” “但是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吗?” 紫月寒眼睛一斜,幽幽的望向依云。依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由得有些颤抖。她的真气进入,好似寻不到游走的通路。她只以为是那伤有古怪,难道是…… “还有个法子……” 第44章 还金 咚咚—— 忽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紫月寒的话,他收了声,守在门口的荟姨小心的开了半扇门。 “荟姨,我……我粗通医术,我这儿有个方子,兴许能……”沈青看见荟姨开了门,急急小声说道,跟做贼一样。 而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沉默时,她才透过门往里看了过去,紫月寒背着手,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依云的神色也有些复杂,只有荟姨想着都是熟人,闪开了身子,把沈青拉了进来,关上了房门。 沈青的手里捏着一张纸,此时却心虚般的不敢拿出来,脸上是极其不自然的假笑。 “青主……也在啊……” “嗯。”紫月寒淡淡的答应。 明明五个人的房间,忽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夜楚云的低声呼痛才让沈青的视线看了过去。一看到那些黑紫血红遍布全背的骇人鞭伤时,她内心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她慌乱的挪开眼,偷偷觑了紫月寒一眼,心里一横,把手里折了好几折的纸塞进了荟姨手里,飞快的说道,“我平日也读些医书,见过一个古方……可以试试……” “姑娘有心了!这一路也多亏姑娘……”荟姨十分感激,絮絮叨叨。 “那……那我不打扰你们说话……”沈青闭了闭眼,仿佛当场被人抽了个嘴巴子,逃也似的开门跑了。 听得门外没了声音,依云才又尝试着问道,“青主刚才说……” 紫月寒眼里不辨情绪,他幽幽的看向荟姨手里的纸。 依云此时只想有求紫月寒,对着荟姨使了个眼色,荟姨犹豫的递了过去。 看完了药方,紫月寒没有说话,又递回给荟姨,想了一下说道,“先凉血退热,针穴催痛,等他醒来,他或许可以自行驱毒……” 依云皱眉,“这怎么凉血退热,那些大夫开的药用过,并无起色。” 紫月寒淡淡的看了一眼荟姨手中的方子,意思不言而喻。 他虽不精通医术,但是对于常见的药材效用亦有所了解。而且,看沈青的模样,那方子不可能是随意而来。 离开了夜楚云的房间,紫月寒在两个房间之间站了一会。耳朵动了一动,他瞥过对面房门,见韩子默正在楼下,便抬步往楼下而去。 躲在门口偷偷窥看的沈青不由得呼出了口气。 待紫月寒离去,她飞速的出门,又敲开了夜楚云的房门,悄悄的耳语荟姨,“外敷内服,一天两剂,三日可见效,偶有呕吐泄下,不必惊慌。” 韩子默一个人默默的坐在角落里喝着茶,脸上似带着些心事,倒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看见紫月寒走过来,他便拿过一个新杯子,倒满。 紫月寒安静的喝了两杯,看着韩子默失魂落魄的模样,忽然开口, “韩掌门为何,从来不提他?” 韩子默手里的茶杯一滞,很快似毫不在意的说道:“知他安好,没什么要问的。” 紫月寒心内难舒,这十几年的光阴,兄长何曾有一日放下?他不知道,他们分别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此时却觉得兄长一腔深情都化了流云。 紫月寒又转口问道,“韩掌门……与莫邪宫相熟?” 韩子默的茶杯在嘴边停了一下,说道,“不甚相熟,恰巧碰见,几面之缘。” 紫月寒忽然觉得这师徒俩连撒谎的表情都这般相似,不以为意的继续说道,“我知道是兄长给他下的请帖。其实正也好,邪也罢,江湖中的人和事,谁能说得清?” 韩子默挑了挑眉,恢复了一些不羁,笑了笑, “以前只觉得紫月门主聪慧内敛,没想到青主亦是豁达通明。夜楚云……确实不是只同行这一小段,早在上原救过六儿,宣烨城暴乱……也救过我们。其实他人,倒没有外面传言的那般……” 紫月寒握着手里的茶杯,淡然一笑。 “听六儿说,昨日青主,帮她付了许多果子钱……” “不多。”紫月寒的思绪似乎不知停留在哪里,随口说道。 韩子默迟疑了一下,掏出了一小锭金子,往紫月寒面前推了推,顿了顿说道, “六儿……是孤儿,我虽娇宠她几年,但是她知进退,识分寸,心思沉。你于她本就有大恩,这些额外的东西会让她觉得有负担。” “只是一些果子……” “当然,那点钱对青主而言都是小钱,但她觉得很多。” 紫月寒对着那锭金子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拿起来塞进了衣服。看着茶已快饮尽,他掏出另一枚金叶子,放在了桌角,便起身离去。 可是走了几步,他忽然又折了回来,把金叶子收了回去,在腰间摸索了一会,才拿出一锭碎银子放下。 韩子默诧异的看着他做完这些,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他总觉得那冰山一样的人,今天好像,有点心绪不平。 韩子默蹙眉,刚才我是不是太见外太驳他面子了? 他忽然想起沈青跑来让他替她还钱时,他也安慰道:“不过是一点金子,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总是拿人手短,咱们又不是还不起。大不了以后,我多给师父干活……” “这同行这么久了,一向是谁方便谁付,我突然去还钱,会不会很见外?” “可这次不一样,是他,单独给……买的……我……”沈青的脸有些红。 “六儿,你是不是想多了?” “哪有!” “夜楚云今天点心明日灵药的,价值上千,你怎么不还?” 沈青认真的盯着韩子默,问道,“你还得起吗?” 韩子默低头心算了一会儿,说道,“要不,我回去卖几本书?” 第45章 投诚浮华殿 夜楚云吃过药趴在床上昏睡着,他紧紧的皱着眉头,豆大的汗珠不停的往下流。 他仿佛陷进了魔障,悠悠的回到了那年…… 他急急的往争吵的房间跑去,耳边母亲的哭诉, “你究竟要把我们母子逼到什么份上?云儿有弱症……” “就是因为被吓破了胆,我才要训练他的胆气,否则他如何担起莫邪宫?” “好好一个家让你毁成这样,你为什么要去替她卖命?十三岁扶太子即位,十五岁灭摄政王九族,她岂是善类?一个村子,说屠便屠,你看看你已经面目全非……” “闭嘴!无知妇人。莫邪宫偌大的规模哪里来的?现在哪个门派没与朝廷勾连?” “你想要钱,我楚家可以……可你现在想要的是什么?若非那次刺杀,云儿躲于深井一天一夜,留下病根,他何至于此?自东邱归来,他夜夜噩梦……” “真是废物!便是你如此溺爱,才让他孱弱依母……一点男儿血性都没有!” “怎么,那女人杀了太子生母,倒教会了你去母留子吗?” “闭嘴!小点声!你是想赔上我们全家性命吗?” 窗户背后,一把雪亮的剑直指对面。那温婉的影子不闪不躲,竟伸出纤长的手,握住了锋利的剑刃。 “你……松手……” “回天,别再执迷不悟了。我们一家人好好生活不好吗?那江湖的权力和地位就那般重要吗?”血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这还不够,那身影还在一步步上前。 “松手,阿菁,松手!” 两股内力的冲撞,她在逼他。 “娘……娘……”夜楚云跑的气喘吁吁,嘴里不停地喊。 “哧啦”一道血印飞溅,直直的糊了他一脸。 夜楚云紧闭着眼睛,双臂蒙头缩成了一团,“疼,好疼。” 金碧辉煌的殿内,一个气质华贵的美丽妇人慢慢的走下了台阶,来到他的面前, 一枚镶着红钻的金色护甲轻轻的勾住了他的下巴,那指尖锐利,轻轻往上一划,他尖尖的下巴上便出现了一条深深的血线。 看见这俊美异常的面容,长公主笑了笑, “看样子随了娘,生的这般好看。想让本宫废了夜回天,那你得告诉我,你能为我做什么?” 夜楚云抬眼看见那泛着狼一般幽光的眼神,假装战战兢兢的说道, “我会交属莫邪宫半数的白甲,由公主直接号令。” 静宁公主淡淡的抚过手背,嗤了一声,“浮华殿私兵几万,修士上千,不差那些刺探机密的本事。” “臣还可以,提供……十万石的私盐和两千斤的乌金血石,入公主私库。” 静宁公主的眼神明显诧异了下,直起身,拂了拂衣袖,盯着夜楚云说道,“盐和矿石本来就是官营,你竟敢出境倒卖?” 夜楚云不慌不忙,垂下头去,说道,“盐铁为民之根本,需求过甚,官民经营本就博弈,私盐矿石贩卖难以禁绝。臣略懂经商之道,贪财,楚家家底丰厚,为跟我爹抗衡,我多年前逃出莫邪宫,游走边境榷市,略有通路。若有长公主扶植,臣愿将多数家私献给公主。” 静宁公主眼珠动了动,夜楚云这些话六分真四分假,果然令她有所动容。 “莫邪宫的一切本就在本殿掌中,你父亲为本殿效命多年,你也可以入幕,共同效忠……而且,你还年轻,只要侍奉得当,必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静宁一双贪婪的眸子扫过夜楚云那修长而宽阔的脊背,幽幽的说道。 “若臣可以……给公主一个必须除之的理由……” 静宁公主看着夜楚云眼睛里闪过的狠戾,不由得笑道,“父子之间,毕竟血浓于水,虽有杀母之恨,但斯人已逝,不若……” “事关驸马。”夜楚云咬了咬牙,一字一字的说道。 一听驸马二字,静宁公主狞笑的脸立刻变得极为阴沉,她狠狠的看着夜楚云的头顶,说道,“想清楚……再说话。” “当年公主派我父亲去寻驸马,驸马虽归来,但是功力全废,双腿已残。其实是我父亲……” “闭嘴!放肆!” 静宁公主忽然抢过桌子上一个金盏狠狠的摔到了夜楚云的头顶。那金盏三脚锐利,夜楚云的头顶立刻渗出了血,但他依然一动不动的跪在当处。 “公主……自可向驸马求证。” 夜楚云的话狠狠的刺痛了静宁的心,她的眼圈鲜红一片,往外拍了下手,随即进来一个满身横肉横眉竖眼的修士, “李猛,人给你。别给弄死了。” 那叫李猛的人低头看了看夜楚云,嘴角抽动,满目狰狞。 …… 夜楚云被几个人拖着丢到了大殿上,静宁公主漠然的垂视,淡然开口, “可知罪?” 他颤抖着爬起来,半跪半趴在地上,气若游丝,“臣知罪。探知……公主帏秘,当处极刑,谢……公主不杀之恩。” 静宁公主冷哼一声,扔下了一个黑色的玄铁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篆写的“静”字。 “明日起,莫邪宫易主。西南西北的榷市,不会对你设卡,把那些小聪明,都放在誓死效命上。” “臣,定……尽心竭力,万死不辞。”夜楚云俯首。 …… 夜楚云忽然觉得背上一片火辣,似乎有烈火灼烧,又像万虫啃噬,他不由的伸出手,挠向了背。 一双手忙的按住了他,随即,他只觉得眉心一点刺痛,千幅画面急急褪去,他心里一抖,猛然睁开了眼睛。 “醒了!”荟姨的叫声随之而出。 夜楚云睁开迷离的眼睛,模模糊糊的看见眼前一双嫩白的手正从他的眉间拔去一枚金针,那身影纤瘦清婉,令他一阵心动。 “依云……” “在!主子,我在。”依云红着眼睛低下头来。 “我怎么好像看见仙女了?我是不是死了?” 沈青往自己的布包里塞着金针,垂下眼翻了他一下,没好气的说道,“你这种人死了会上天吗?” 夜楚云继而皱了皱眉,感受到后背强烈的痛楚,“嘶”了一声,叹了口气说道,“那我不管,你去哪我就去哪……” “刚捡回条命,省省力气吧。”沈青转身看向荟姨,指了指桌子上还没凉透的药。 荟姨会意,端起药走过来,“主子,该喝药了。” 夜楚云“吭叽”一声,把脸埋进了枕头,闷闷的说道,“我不喝,我说为什么梦里都感觉舌根苦涩,原来是这难喝的东西!” 荟姨开口哄道,“苦口良药。少爷什么苦没吃过……若没有青姑娘的方子,还不知得遭多少罪……” “嗯?”夜楚云从软枕上露出了脸,睁大了眼睛,抬高了头不确定的问道,“你意思是……这药是卿儿开的?” 荟姨面露微笑,“是啊,没想到青姑娘还懂医术,那么多大夫都束手无策……” “咳……我也是误打误撞……古书上看来的药方,‘死马’当活马医嘛……” 沈青连连摆手,讪讪而笑,还着重强调了下“死马”。 “快给我!” 夜楚云喜上眉梢,才不管沈青话里的揶揄。只是一抬下巴,沈青发现了一条已经结痂的血线,指了指。 “头上有暗伤,这下巴上怎么还有……你这是得罪了什么人,竟要置你于死地。” 夜楚云脸上阴郁,心里直犯恶心,狠狠的啐了一口,“一只觊觎爷美色的鸡抓的……” 沈青见他一睁眼便满脸的不正经,碍于他这副糗样子,懒得跟他计较。 她跟荟姨和依云摆了摆手,无视了夜楚云一番泼皮无赖般的挽留,推门离开了。 反正他也起不来床,你看,偶尔她也有不怕他的时候! 沈青嘴角带了一抹笑,出了门口甫一抬头,突然发现走廊的不远处,一个清冷绝尘的身影正往这边看着,他的眼神深邃,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和疏离。 沈青笑容蓦然消失,不自觉的抿嘴,垂立。 可她刚想开口,紫月寒已经转身走进了房间。 夜楚云吃过药,恢复了些严肃,望向依云问道, “莫邪宫可有消息?” 依云点了点头,“前日有数十高手闯入,手执浮华令,宫主被当场废了双腿……” 夜楚云狐狸般的眼睛一转,透出了一丝狠绝,“先关起来,让桑奎带他手下的黑甲接管白修的甲令,冉孤舟那边给些威压……” “主子的筹码……” “哼,那么个贪婪的疯子,不拿些真东西填不满她的胃口。不必担心,等我拿到西南西北十二场的垄断权,重新打通境外之路,定能填补这部分亏空。莫邪宫已经攥在老东西手里三十几年,没有钱,怎么能让莫邪宫上下对我忠心?” “奴只是觉得可惜,那些东西,是主子经营了两年才得。” 夜楚云轻叹,“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近十年的边境越来越乱,外邦不停地抢夺底盘,易币纷乱,长此以往,我们将寸步难行。” 说着,夜楚云挠了挠下巴的血痂,晦气的说道,“要不然,谁会效命这么个疯女人。” 夜楚云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换掉的衣裤,瞅了依云一眼,问道: “你换的?” 依云低下了头,摇了摇。 “荟姨换的。” “唉,本少爷都这么大了,荟姨还是……” “荟姨说主人小时候都是她照顾的……” “不行,我得找个贴身小厮,日后我可是要娶妻的……” 灵犀殿里,静宁公主屏退了左右。 旁边的暗道里走出来一群男子,年长的二十四五,小的也就十八九,生的都极为俊俏。 他们白衣曳地,半遮半裸着上身,眼波流转,各有千秋,很是勾人。 但是细一打量不难发现,这些人的神态相似,尤其眼睛,眼角修长,眉间清苦,眼角下真真假假的都有一枚小小的黑痣。 这七八个人都是静宁公主的得宠面首,眼下他们径直的走向静宁公主,有的站到身后,轻轻的捏着公主的肩膀。有的则是跪在公主身前捶着腿,还有的擅自脱了公主的鞋袜,把公主的玉足抱在怀里轻轻的揉捏着。 静宁公主缓缓的闭上眼睛,沉溺在这种讨好似得柔情里。 “殿下,那夜回天背着您做了那些事,您居然还让他的儿子继续效力?” 静宁公主整个人靠在软塌上,悠悠的说: “夜回天于夜楚云有杀母之恨,他羽翼未丰,想借本殿的手来扳倒他父亲,还算聪明。此人野心颇大,或者另有所图,但正好为我所用。莫邪宫耳目甚多,于本殿还有用处,这几年浮华殿亏空甚大,本殿也确实需要些银利……” “一石二鸟,公主好筹谋。奴看那夜楚云长得,极其俊美。还以为殿下对他……” 静宁公主笑了笑,脑子里突然浮现了夜楚云退出殿门时血迹斑斑的背影,不由得伸出手划过了那男宠细嫩的手。 顿时他的手上出现了一条血线,他不为所动,还颇为兴奋反手握住了静宁公主的柔荑。 “怎么,玉函现在也会拈酸泼醋了?” “奴不敢。只是好奇罢了。” 玉函垂下一双眼睛,盯着静宁精美的脸和微张的嘴,顺着公主的手缓缓下移,伸进了公主胸前华贵的衣服。很快,静宁公主有了些酥酥麻麻的迷醉。 空空的大殿里,开始上演着一出一女多男颠鸾倒凤的戏码。 声色犬马,不分男女,不分贵贱。 高府深殿,外表华丽下,多得是不堪入目的丑陋和肮脏事。 而在浮华殿最东南角上,静默的伫立着一个梵音宫。 此处竹林掩映,人烟稀少,很是幽静。此刻屋门紧闭,宫内正堂供着一樽佛位,前面燃着徐徐的檀香。 一个男人坐在角落里翻看着一本佛经。从背后看,男人很是清瘦,约莫有三十七八的年纪,一身素色衣衫,头发虚虚的拢了系在身后。 相比前殿不堪入目的景象,这里简直是不敢亵渎的纯净。 “主人,奴已经将您给的图样在上京又补了几十个暗记。这几年下来,怎么也有上百个了。” 那个男人缓缓的抬起头来,韶华已逝,可难掩形貌的昳丽,气质的不俗。他眉间忧郁,长长的眼睛微垂,眼角一颗泪痣更添愁色,加上一身淡淡的青色皂衣,便如寂寥疏雨,清冷修竹。 再一细看,刚才那几个面首样貌竟与之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相差甚远。 这个人,正是长公主的驸马,广子宣。 广子宣放下手中的经卷,两只手缓缓抡动椅子两边的两个滚轮,徐徐的往前“走”去,他竟双腿残疾不能行走。 香案前的香快要燃尽了,广子宣重新焚了一炉,才转过头来,对着刚才的奴才小声的问:“长平,做的是否隐秘?” 长平往前靠近了些,低下头,说道:“主子放心。那莲印看似普通,不容易分辨什么特殊。莲花的花瓣奴刻的都很精巧,方位指引绝不会错。奴的哥哥也是可靠之人,若……小姐真的还在,哪一天到了上京……定能跟主人见上一面……” 长平眼里有些水光,终是看着眼前人,思念成疾,生活自苦,心里不忍。 广子宣摊开手,手里躺着一支梅花簪,许是终日抚摸,簪子上已经有些许褪色。 他默默念道:“阿笙……” 第46章 拾遗古方 紫月寒所说不错,夜楚云自清醒后,伤势开始飞速复原。 只是每每打坐运功,他总是屏退左右,连依云都近身不得。依云性格使然,主子不说,她便不问。 午夜时分,夜楚云盘腿而坐。因为伤口有极致的拉扯感,所以他半弓着背,脸色阴郁,半遮在散落的发间。 没多久,他背上萦绕出丝丝缕缕的毒气,只是稍作停留,竟一刹那吸入了他的身体,他一弯腰,忍不住吐出一大口黑紫色的淤血。 他幽幽的抬起头,用手指抿掉了嘴角的血渍,诧异的说道, “本以为会多费些功夫,想不到……小卿儿的药真管用……” 随即,他微微眯了眯眼,脑海里闪过一张凶横的脸,以及挥动不止的鞭梢,嘴里轻嗤,“李猛……” 另一个房间内,灯火葱茏,紫月寒捻着手里的纸张有些失神。仔细一看,上面写着的竟是日前沈青交予荟姨的方子。 他默写了一多半,白日去拜访了一个颇具贤明的老大夫。老大夫捻着胡须看了良久,哆哆嗦嗦的往后翻,可那药方到了最关键之处便戛然而止,他惊异又不解。 “这……方子,妙啊!竟是个拾遗古方……” “什么是拾遗古方?” 紫月寒并不坐,高大修然的身材在那昏暗的案子上垂下一道阴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拾遗,只是医界的叫法,因为早已失传,偶有残缺之记。这方子,光这部分就能看出玄妙,血府除瘀,散外祛毒,合而归经。既可外用,又可内服,百良无害,皆可对症。” 紫月寒虽不懂医术,可是功法修习,穴位周天,本也不会毫不相干。 此方非他所有,所以他只拿出了前半个。 “你看,”老大夫指着药方中间几个药名,“这所用药品均为常见,单用并无什么奇效。但是这一结合就不同,药性猛烈,但又恰到好处,多一分嫌多,少一分不够,自是‘尝尽百草’‘千研万磨’的呕心之作。 但如今呐,江湖大夫为了……谋生,多用一些金贵而稀罕的偏药,从不考虑寻常百姓吃不吃得起……” “这方子这么稀罕?可有来处?” 老大夫摇了摇头,“自羽华族归隐,小药谷没落,那些名家神方早就失传。这人呐一代一代,病体随着更迭,药祖药圣留下的方子治不了百病。所以更需要后人潜心钻研。这药方自然不是无所不能,可称得上神医之人,要么是天赋异禀,要么是经验十足,还得有仁者医心。当世……除了那传闻中的医泽郎神医,怕只有皇宫和各大道门才偶有颇具本事的医者了……” “看先生见识,也称得上好大夫。” 那老头苦笑了一下,“混口饭吃罢了,不愿同流,只能这样,勉强糊口。” 说着,他抬起头,小心翼翼的问询,“这位贵人,您这方子从何处来?是祖上遗留,还是您认识什么医科圣手?” 紫月寒淡淡的垂下眼睛,手一拂,那方子已经回到了他的袖里。 他拿出一枚金叶子放下,“这是一个朋友偶然得来,我只是拿来鉴别一二。” 那老大夫把那金灿灿的叶子推了回去,失落的往后靠了靠,叹了口气。 “老朽生前能见到这半个拾遗方,便受益无穷了。毕生所愿,也不过是能像羽华族或者郎神医那样医尽天下,留名千古。这方子若是全的,想必万金也有人求……可惜了……” 紫月寒没有坚持,把金叶子收了回去,说了句“多谢”转身离去。 他心里的疑思又多了一道,这些东西就像一团麻,紧紧的缠绕在他心里,连接在一个人身上。 也许只需要一个解法即可条清缕晰,只是他现在依然想不通。 灯下,紫月寒把下半个药方拿了出来,拼到了一处。 这方子如此珍贵,岂是她所说的翻阅典籍偶然得来? 她会医术? 正暗自揣摩,窗口传来轻轻的一声叩撞,紫月寒打开窗,看见了一只信鸽。 那信笺上设了秘法,紫月寒手掌一覆,绢白的纸面上漂浮而出了一片字影。 看完秘笺,他的内心恍然,手指一弹,字影便化作一片碎光。 沈青午觉醒来,天都快黑了。 她瞅瞅旁边的碧游,还盘的跟麻花一样呼呼大睡。下午给它的莓果太多了,乍一看都粗了一圈。 沈青一下子捏住了碧游的尾巴尖,用两个指头搓来搓去。 碧游生气的睁开眼,吐了吐信子,一张嘴咬住了她的虎口。 架势看着唬人,其实牙齿根本没合上,倒是粘了沈青一手黏糊糊的口水。 沈青嫌弃的看着,屈起手指,把它的嘴巴撑到了最大,碧游急的一直闪乎旁边的耳朵。 “你个小长虫,还敢咬我。都说蛇大十八变,你看看你,又丑又馋。” 碧游告饶似得不停扭动尾巴,沈青才放过了它。 碧游缠上她的胳膊,头亲昵似得蹭了蹭她的手,变成了一个泛着幽幽绿色光泽的手镯,被深深的藏进了袖子。 沈青拍了拍脸,整理了一下,出了房门。而往不远处一瞥,她居然看见紫月寒手撑着栏杆,像是在凝思着什么事。 沈青有点发憷,一连几日连个正经的招呼都没打过,每每看见,他的眼神深的像一团墨,人冷的像一块冰。 她想不通,就算夜楚云的事情她有所隐瞒,但是以他的胸襟,对正邪的见解,何以这样介意? 还以为长明街一行,他对自己态度有改,果然,本性难移! 沈青犹豫了一下,没理他,慢腾腾的挪向楼梯口。那冷石一般的人忽然喊住了她。 “沈姑娘。” “啊?”沈青装模作样的行礼,“青主好……” 紫月寒往前走了几步,挡住了她的去路,看着沈青惶惑不自在的样子。他突然有点郁闷,从小到大自己因何总这般令人难以亲近? “那个莓果……很好吃。” 沈青的眉头一皱,嗯?什么意思? 师父不是说钱已经还了吗?还提起作甚? “好吃,您就多吃点。若不够,我那儿还有。”她不知所谓的应和。 紫月寒嘴唇一抿,拂了拂袖子,“上京城夜色不错,出去走走!” 说罢,他径直往下走去。 沈青脑子里顿时又有点懵,他刚才…… 是跟我商量的意思吗? 沈青按住自己蠢蠢欲动的腿,看看大堂,好像能救她的一个人都没有。正在打鼓的时候,紫月寒忽然回头,眉头一皱, “怎么不走?” 没理解错,他不是在商量。 回到最初的起点,他是紫月门的青主,是长辈,是恩人…… 沈青呼了口气,忐忑的刚要跟上去,那位阴魂不散的“大家闺秀”又又又恰好的出现了。 “沈青妹妹,咱们不日也要离开了,听闻上京夜景好,这回你可得带着姐姐逛逛。” 沈青迟疑的往下看去,只看见了紫月寒的后脑壳,虽然看不见脸,但是她觉得那脸肯定很难看。 沈青正在想怎么应付,忽听见自己的身后房门一响。 一个笑意吟吟的“阔家大少”摇着扇子走了过来,“小卿儿,走,本少爷带你街上看热闹!” 真是,苍天饶过谁! 沈青又偷瞄了眼紫月寒的后脑壳,她觉得那张脸不仅很难看,还很黑。 没多久,长明街的街口出现两男两女。 姑娘娇俏,公子有双,只是一左一右,黑白分明,显然一副“我们不熟”的架势。 “你伤好了?” 沈青看着夜楚云打扮的溜光水滑不禁疑惑,明明前几日还病病歪歪,这好的也太快了些。 “托卿儿的福,说来还是你那药的奇效……”夜楚云凑过去,笑眯眯的小声说道。 走在另一侧的紫月寒听了,不冷不淡的说了句,“是夜公子的自愈能力强。” 夜楚云淡淡的瞥了那白花花的背影一眼,浑不在意。 依云禀报过,他自然知道有求过他,但是从头到尾,他也没帮过一丁点嘛。 “呵。紫月青主过誉了,也就……一般。”他笑着回敬。 沈青看两个人的模样,总觉得十分奇怪。 即便莫邪宫不算江湖清流,但也谈不上如同鬼宗那般阴邪。所以,这种互相看不上的敌意从何而来? 好歹夜楚云也是正经被紫月门主下过请帖的,去时是客,离开便是陌路人了? 沈青又回头看了一眼季雨霏。 果然,季雨霏的眼里黑白分明。 一只眼如望月般看着紫月寒,一只眼如恶狼般剜着沈青。 沈青冲着她嫣然一笑,这么一比,还是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季雨霏可爱。 第47章 上京兵乱 长明街的夜市喧闹异常,热闹景象让人目不暇接,各种杂耍,各色物件,各类吃食。 沈青看着形形色色的景致,还有在卖力讨生活的人,把想不透的问题暂且搁置。毕竟再来一趟上京,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有个爷孙俩在表演杂耍,沈青看着那小姑娘腰肢柔软动作惊险,必是从小打下的功底。 等表演完,那小姑娘过来要赏钱,沈青正要拿,夜楚云一伸手往那铜盘里放了颗南珠。 紫月寒看了一眼,却一改常态,拿了一锭碎银子。 偏偏那小姑娘不认识珠子的价值,略略给夜楚云福了福,反而对着紫月寒深深的鞠了一躬,“谢谢贵人!” 沈青默默把自己的铜钱塞了回去。 夜楚云倒是满不在乎,珠子跟银子都一样使,只看用时的心情,此刻他的心情大好。 紫月寒已经扭过头去,继续往前走了。 前面一处外围人群涌动,沈青不由得跟着往那边而去。 她身材矮小,只听得里面的人在大声嚷嚷,像是要表演个不得了的绝技。 一个彪形大汉振振有词,端过旁边一个碗盏,咕咚喝下一口,拿起一个小小的火把举到嘴前,继而扎稳马步。 然后大嘴一张,酒气蓬勃而出,经由那火把处,化作一条数米长的火舌。 沈青初初站定,刚抬起脚尖去看。 那人想是有修为傍身,竟然反口一吸,把那火舌又吸入腹中,气运丹田,张嘴长嘶。 顿时,喷出的气流漫延数倍,火舌化作一条巨型火龙,周遭火焰滔天,升腾而起,似是带了一声龙啸,点亮了上空一片奇景。 “嚯——” 周遭的人没有防备,害怕的后退一步,随即感叹于这人的技艺,鼓掌叫好。 而夹在人群里的沈青抬头,眼睛里像是被点燃了,红光化作惊惧,冻结了全身的血流。 瞬间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身体不由自主的一软,往后倒退了十几步,接连撞到了好几个人,直到一只手拉住了她。 目光一直停留在沈青身上的紫月寒身形一展,已越过阻碍,一把抓住了她。 沈青眼中迷离惊恐,脸色煞白,柳眉微蹙,周身颤抖,是十分的怜楚。 夜楚云及时反应过来,扬起手里的扇子,狠狠的浇灭了那人嘴里的火。 惊恐未定,耳边嘶鸣。 沈青用了全力,才让眼睛重新聚焦,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紫月寒的脸上疑惑,紧张,又好像是,了然。 “卿儿,没事吧?” 夜楚云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来到她的身前。 沈青从紫月寒手中抽回哆嗦的手,不自然的理了理被挤乱的衣服,喘息一口,低头小声说道,“我……我胆子小,见笑了。” 人群里那个喷火人看着灭了的火把,悠忽而逝的火龙,一脸惊异,看热闹的人随之发出一阵哄笑。 夜楚云紧张的看着沈青,思绪飘远。 他突然明白了宣烨城内,为什么几个悍匪会让她那般惧怕。 原来她怕的不是匪,而是火。 沈青强颜欢笑,穿过人群,继续往前而去。 紫月寒抬眼,原本想旁敲侧击的问话和所有的疑问好似都让这一幕解开了。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并不是她复杂,而是她出自本能的遮掩。 四个人安静的走了一段,气氛不明,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不相干。 眼看长街到头,再前面就是上京的北城门了。 隐约看见有精兵把守,他们才不约而同的转身准备往回走。 而就在此时,火光葱茏的城墙之上,几个笔直的岗哨卫兵背后,突然窜出几条黑色的影子。 那些哨兵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脖子上一抹冰凉,随即刀锋切过,“哧啦”几声,他们应声倒地。 紧接着,那些黑影迅速的把这些哨卫的尸体从城墙之上掀了下去。 下面把守城门的兵将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死人时,脸色一变,随即把腰间的刀抽了出来,喊道, “有贼匪,戒备!” 毫无知觉的百姓听见这几声顿时乱作一团,拼命的往各个方向跑去。 拥挤的街道顿时像滚沸了的粥,百姓呼天抢地,搅作一处。 紫月寒幽幽的扫过城墙之上一闪即逝的人影,一柄月落已经凝在了手中。 可人群的突然暴走和推搡,令他们四个人几乎无法靠近。 紫月寒低头看了沈青一眼,她已经被翻涌的人潮挤的难以站稳脚跟。 紫月寒一改常态,突然伸出手紧紧的攥住了她的胳膊。 四人被冲散到了两处,季雨霏怕的很,眼见紫月寒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的喊叫声被瞬间湮没。 她只好紧紧的跟了夜楚云,拽了他的袖子,怯懦的说道,“还望公子,别丢下我。” 事出突然,夜楚云看着沈青的身影被推远被埋没,心里一股子躁火。 季雨霏虽讨厌,毕竟是一介女流。 夜楚云看了她一眼,嫌弃的拂开了她的手,冷冷的说了句,“自己跟紧!” 城门处,在守城兵将拔剑之时,从城门的一条小巷内突然拐出了一大队人马,似是早有准备。 领头人骑着纯黑鬃马,高大魁梧,脸上覆着一鎏光金面,手里执着一柄铸铁的长枪。 他从黑影里一跃而出,把长枪高高举过头顶,卯着力气一掷,那长矛便如暗夜流光,直直的穿透了守城将领的胸口,把他楔在了地上。 随后,几百骑人马从不同的方向鱼贯而出,皆是黑甲覆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的把所有的守城兵杀了个干净。 队伍中有一人高举旗帜,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明”字。 此时,百姓乱作一团,各自逃命,紫月寒拉着沈青被挤到了一处酒楼的墙沿下。 事情骤起,沈青惊魂未定,只是随着人流任由紫月寒带着自己躲避。 眼下稍稍稳当,她气喘吁吁的抬头问道,“这……又是……暴乱?这可是上京……” 紫月寒抬眼望去,看见那队伍里举着的旗子,微微蹙了蹙眉头,说道,“明……明康?” “明康?”沈青惊惧的问道。 “新朝之初,传言摄政明康王叛乱谋反,遭静宁公主镇压诛其九族,只有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被救走。”紫月寒简略说道。 “那这是……明康余孽,卷土重来?” “这些人训练有素,功力不低。显然不是暴民,而是兵乱,眼下大兵丞不在上京,此时起事,想必是想直逼皇宫……” 沈青一时反应不过来,上次流民暴动已经让她见识到兵政的残酷和朝廷的腐败,此时她竟不知道该以何立场去看这些人。 流年不利,天灾人祸,一再发生,而遭殃的只是这些惨叫奔走的百姓。 解决掉了城门守军,那些人撂起了马蹄,往人群翻涌的长明街上奔来。 大多数百姓俱已四散开来,但仍有许多腿脚不便或者不肯舍财的人躲避不及,被突然奔过来的马蹄撞翻或者踩在脚下,有人口吐鲜血,有人毙命当场。 沈青矮小,远远的看不真切,但是听着那些无辜百姓的惨叫,不由得露出一抹焦急之色。 她看向长明街的另一端,皇宫的大门已有所警觉,可是禁军调动,并不能瞬间而至。 沈青拽了下紫月寒的衣服,问道,“兵乱厮杀,本祸不及百姓。这些人纵马长明街,青主,可否有办法,令他们改道?禁军警觉,仍需要时间集结。” 紫月寒惊异的看向她,沈青眼里黑白分明,是不容错辨的坚毅和急智。 紫月寒脑子里飞速的回想了下这附近的地貌,低头略一思索,“相邻斜汇的就是西胜道,多是官邸,人流稀疏……” 另一边,夜楚云暂且放弃了寻找沈青,看着那戴着金色面具的人陷入了沉思。 城门未开,这些人必是蛰伏城内许久,能洞悉朝廷军调,知道薄奚尘不在京城,难保没有内应。 可明康王余党遁走消匿十几年,推算明家幼子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卷土重来,仅凭这点兵力,想直闯皇宫,不异于自寻死路。 夜楚云忽然想到了早上收到的情报,冲着季雨霏说道,“待在这别动,等这些人过去之后,你去找紫月寒汇合……” “公子……不要。”季雨霏没想到夜楚云这么快就要丢下她,可怜巴巴的说道。 夜楚云翻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人影一闪,从一条巷子的墙头翻了出去,边走边向空中射了一枚信号弹。 这边,紫月寒回头看了一眼沈青,带她往后面的半截小巷里走了走,嘱托道,“在这等我,千万……别动!” 沈青看他神情严肃,十分用力的点了点头。这时,她才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松了,自己的手腕处已经渥起了一圈薄汗。 紫月寒挪开视线,身影一闪,人已经在对面的房顶之上,了望着往这边而来的那队人马。 最前面戴着金面具的人,只是纵马驱策,而他身后的副将十分凶煞,遇见躲不开或者挡路的人,举起手里的刀,劈头就砍。 街旁哀嚎不断,不断有人被卷进血泊。 眼下,恰逢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被人群挤倒,似乎摔断了腿,瘫在地上挪也挪不动,一脸惊恐的看着疯狂而来的森森铁蹄。 跟在金面人后面的副将眉头一皱,举起了手里的大刀。 叮当—— 突然,空中划过一条蓝色流线,撞上了沾着血的刀面,那刀应声而断。 那副将的胳膊往后一抻,整个人险些从马上被掀翻。马受了惊吓,高高的抬起了前蹄,那副将拼了命的才把马勒停。 行在最前面的“金面”也感受到了压迫,停在了那老头前面。 “金面”抬头,一眼看到了立于一处房脊上的白色身影。紫月寒此时稍稍放下了弓弦,冷冷的对视而来。 “金面”扫过紫月寒周身萦绕的灵力,还有那把淌着冰晶羽毛的琉璃弓,不由得开口道, “江湖与朝廷早有约定,井水不犯河水。阁下……请三思。” 紫月寒朝着“金面”的方向,开口道,“无关政权,但祸不及百姓。长明街人流聚多,多是无辜,某不才,劝阁下……改道。” 那个险些掉下马的副将愤恨的上前来,说道,“将军,他一个人怕什么,杀了他……” “金面”回头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小声喝道,“你可知他是谁?杀他?” 那副将瞪了下眼睛,没敢再说话,“金面”眼睛转了转,举起长枪跟后面的人说道,“前面道口往西拐……” “将军,咱们本来不就是……” “闭嘴!” 说罢,“金面”对着紫月寒微微颔首,冲着前面的人群喊道, “让出主道,再阻者死!” 说罢,他牵了手里的缰绳,马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他看了身后的几个副将一眼,几个人收起了手里的刀。 紫月寒收了弓,但依然心存戒备,默然扫视。 第48章 寺庙救驾 街道上的人用这一刻的延缓,迅速往两侧撤去。从马蹄下捡了条命的老头被几个胆子大的人手脚麻利的抬到了一旁。 顾不上远处,就在近前,沈青眼见一个跛脚的小贩还在七手八脚的收拾他摊子上的蔬果,费力的拖着摊车,她反复的喊过那小贩几次,可他还是不为所动。 “金面”看着前方道路基本肃清,一甩缰绳,再次往前方奔来。 马蹄震颤,快到那小贩身后时,他才惊恐的回过头去。 沈青眼看他就要血溅当场,头脑一热,稍稍运功,一下子窜了出去,拉着那小贩的胳膊往一旁拽去。 但显然,沈青高估了自己的功力,也低估了经受严格训练的战马速度。 她刚刚拽住那小贩的胳膊,那“金面”的马蹄已经抬到了半空,随时都要踏下来。 惊马嘶鸣,黑影压头,沈青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说这时那时快,一道白影一闪而过,沈青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一紧,整个人连同她拽着的那个小贩已经被风一样的力道裹挟到了墙边。 小贩摔倒在地,沈青的后头即将撞上墙砖时,一只手撑住了她的后背。 沈青睁开眼,惊魂未定的抬起头,正迎上了紫月寒怒气腾腾的双眼。 “我说过了,不要动!” “要救别人,要先看自己是否有那个本事!” “这种越界的逞能,不是勇敢,而是蠢!” 紫月寒嗓音微颤,几近哮音。 沈青的胆儿还颤着,耳边响过一声高过一声的叱喝。一贯没什么脾气的人,像是宣泄一般,完全没注意她眼里的灰暗和自责。 沈青抿了抿嘴,自知莽撞,她不是一个轻易屈服的人,可此刻心里皆是酸涩和委屈。 若可以,她也希望自己不是这般微弱如草芥。 “对不起,是我……没用。” 沈青轻挪一步,离他远了一些,一下子倚靠在了墙角上。她这才抓住了轻抖的膝盖,顺着墙根溜坐到了地上,默默的平抚本能的恐惧。 紫月寒看着她的样子,失神了一刹,好似不明白自己因何这般失态? 他冷静下来,从那流逝的心尖上猛地抓住了一缕感觉,好像叫做疼。 她还那样小,用光了所有的努力,只是想找到夹缝里的那道光。 命运弄人,她竟还想去救别人?谁能救救她呢? 她连自己的真姓名都不敢讲。 “沈……”紫月寒伸出手,想去拉她一把,沈青没有应。 一旁的小贩终于反应过来,看着呼啸而过的战马,从地上爬起来,看看紫月寒看看沈青,忙不迭的道谢。 “钱财乃身外之物,命丢了,就什么都没了。”紫月寒心里窝火,缩回了手,冷冷的冲着小贩说道。 “我耳朵去矿山采石时被炸聋了,听不见。”小贩瞪着眼睛看紫月寒,指了指耳朵说道,“家里还有生病的老母亲,不想丢了营生的东西,没想到……” 小贩看二人都没再吭声,脸色都不太好,惭愧的低了头,又反复的鞠了躬,才一瘸一拐的离开。 而他回到家时,才发现身上多了一枚金叶子。 那些人马很快从长明街上穿过去了,街上人仰马翻,一片狼藉,许多受伤的人,挤在街道两侧,低吟哀嚎。 紫月寒茫然的垂立在侧。沈青终于长呼了口气,扶着墙根倔强的站了起来。 “我……我答应了你师父,要护你周全……”紫月寒口气软了下来,结结巴巴。 沈青一直低着头,此时用袖子拂了拂脸,急切的点点头,“我知道,多谢青主。我去……帮……” 沈青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她不知道自己所谓的“救”或者“帮”,落在紫月寒的眼里算不算自不量力。可是她并不觉得有错,也并不会就此泯灭自己微弱的善意。 一个妇人的胳膊断了,一截断掉的骨碴从肉里戳了出来,关节处错位扭曲十分骇人。 沈青蹲下来摸了摸那妇人的骨节,嘴上说着“忍着点”,手上用力一拧,那关节便回了原处。 随后,她从不远处抽过两根木棍,比量了一下,夹在了那断臂的两侧。 她苦恼抽不出手找捆绳时,紫月寒突然蹲了下来,帮她固定住了木棍。沈青诧异的扫视了他一眼,默然的低下头,没有捆绳只好从裙摆上撕了一条,帮那妇人固定好。 “胳膊别动,去找大夫开药。这断骨处接个银钉,还能用。”沈青对那妇人微笑的说道,妇人连连点头,慢吞吞的起身离开。 沈青没有停下,继续往前,看向另一个被削掉了脚踝的少年。 紫月寒跟在后面,第一次有一种自己被主导的感觉。 沈青一扫刚才的无措,变得温和自信只是这么短短一刻,在行医时,她的眼睛里有光。 另一边,夜楚云离开长明街,发了信号之后,依云带了几十个宫人飞速集聚而来。 夜楚云飞身上了一处树顶,眼看那队人马从长明街中段西拐,却不是去往宫门,而是径直穿过两条长巷,往西南而去。 夜楚云飞身下地,依云骑马而至,疑惑道,“他们这不是造反?” “今日长公主在大昭寺烧香可回来了?” 依云摇了摇头,“长公主留宿在了寺内。听说……” 夜楚云扭头,依云这才脸色微红的说道,“寺内有个小沙弥,生的甚是俊美……” 夜楚云翻了个白眼,一阵反胃,迟疑了许久,才说道,“走,去大昭寺!” 大昭寺外,“金面”已率人杀到了寺门。 听到动静的静宁公主从后面的一处僧院走了出来,绡衣薄纱,长发散落。 她后面紧紧的跟了一个青涩俊美的小和尚,一身灰色衫袍连扣子都扣错了一个,眼神怯懦的望向外面。 静宁公主来此只带了一小队亲兵,那些人皆是有备而来,大昭寺的寺门没一会就被攻破,轰然倒塌。 小沙弥紧张的拉住静宁公主的衣服,静宁公主柔和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站在台阶上面不改色冷静异常,待看见写着“明”字的旗帜时,她一挑眉峰,高声说道, “明康居然还有余孽,敢攻进皇城,找死!” “妖妇,荒淫无耻,祸国殃民,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一马当先的“金面”猛地劈开眼前抵挡的亲兵,手执长枪,纵马跃上了高高的台阶,往静宁的面前袭来。 此时,一声鹰隼长鸣,寺庙的高墙之上突然出现了一队暗影。一柄萦紫的扇子破开空气,向着“金面”的后背心而来。 “金面”感觉到背后的劲力,忙的扭头抵挡,抡起重重的长枪一挡,格到了扇面之上,扇子无恙,“金面”手里的长枪猛烈一颤,险些脱手。 扇子回到了夜楚云手里,他迅速飞到了静宁公主的身侧,弯腰下拜,“诚惶诚恐”道, “臣下救驾来迟,公主恕罪。” 静宁公主显然没料到短短几日,夜楚云居然能行动自如,还有此等身手。背在身后准备打暗语的手缩回了袖子,眉眼一展,说道,“不算迟,刚刚好。” 长明街上,破败的乱象稍稍平歇。 沈青帮数十人粗略看过了伤,季雨霏找了过来。 三人默不作声的往客栈走,紫月寒缀于沈青一侧,竟忐忑的不知再如何开口。 沈青不说话,可余光里扫过他的衣摆,一向洁白如新的缎面上不知何时沾了血。 第二天,这场骇人听闻的兵乱震惊朝野。 皇帝安邺瞪着眼睛坐在龙椅里,狠狠的拍了拍椅背,“大胆反贼!谋反作乱,敢刺杀皇姐!朕要诛他们九族!” 帝师王仲佰低了低头,说道,“明家已无九族……” 安邺愣了一下,又愤怒道,“昨晚那些反贼呢?押上来,朕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皇上……”安邺背后的金帘一动,传出了静宁公主的声音,安邺立即恭顺的回头。 “昨日那些人有备而来,俱是死士,服毒自尽无一活口。”静宁公主长长的指甲划过额头,略显疲累的说道。 “可,这如何能消皇姐的心头之恨……”安邺咬着牙说道。 “所幸有惊无险,皇上无需挂怀。说起来……昨日莫邪宫少主夜楚云救驾及时,应多多奖赏。”静宁公主幽幽的说道。 安邺转了转眼珠,抬高了声音喊道,“赏!” 很快,嘉福客栈传来了一道圣旨,身在二楼房间门口,看着跪听圣谕的夜楚云,流溯门众人以及紫月寒脸上都有些难以言明的表情。 圣旨之上详述了昨日夜楚云所为,嘉奖功勋,并赏了黄金万两。 待传旨的小太监离开,夜楚云把手里的圣旨随手扔给了依云,看都没看那些黄金一眼,眼里俱是烦躁。 他本想借由此事取得静宁公主一两分信任,可是这圣旨一宣,像公然处刑,以后不管是与不是,做与不做,他都成了浮华殿的幕僚走狗。 而他回身一抬头,恰恰迎上了沈青的目光,复杂,荒凉,平静。 莫邪宫效命朝廷,众所周知。 所以,他与他的父亲并无不同。 可沈青觉得圣旨上大肆嘉奖忠朝平乱的不是夜楚云,起码不是她以为的夜楚云。 第49章 蓝色烟花 风声鹤唳,兵丞归京。 城门戒严,外乡客自是多加盘查,一众人几次欲出城被拒。 一度繁闹的十里长街开始重新修整,京里盛传: 皇帝受了惊吓开坛做法; 戚贵妃险些小产;大昭寺新修了一樽金佛; 有个慧根极好的小和尚被请入浮华殿日日讲经; 上殿门内又出了个得力新贵…… 除了些价格低廉的医馆药坊,大多数商店的生意都愁云惨淡,连带嘉福客栈里住着的人,都安静下来。 依云回来时,闭着嘴摇了摇头。 “你总是一张冷脸,荟姨,她喜欢你,你去请。” “今天都去三次了,青姑娘说身体不适,那日怕是受了惊吓……” 夜楚云慌张的踱了几步,心浮气躁,“我那日不应该离开。不行,我自己去,我去问问……” “主子……” 夜楚云来到对面房门前,敲了又敲。 “人在大堂呢。”依云跟过来。 夜楚云急急的往堂下看去,沈青正跟师兄师弟师妹坐在一处,无聊的看秋霜和林华玩着“打兔子”的四顶棋,哪里有什么身体不适。 韩子默跟紫月寒坐在另一桌,虽有季雨霏陪坐,但是三个人都静悄悄的,谁都看得出来,紫月寒脸上的心不在焉。 终于憋不住的韩子默,淡然的问道,“青主可是有心事?不如讲出来,韩某或可解答一二……” 紫月寒愣了一下,心里揣度了一会,才慢吞吞的开口,“嗯……我有一个朋友……得罪了另……” 韩子默轻皱了下眉头,且不说一连多日的沉默,就这番吞吞吐吐的的语气,便是不对劲。 季雨霏依然爱打断别人,诧异的问道,“什么朋友?青主也有朋友?” 紫月寒气闷,哑口无言,端茶喝了一口,淡淡的摆了摆手。 “小八,你走这儿!你看你又快被打掉了!” “不是那儿。唉……”沈青急叹。 “哈哈,我又赢了!”林华冲着秋霜伸出手去,“给钱!” 秋霜噘着嘴,一脸不情愿的往外掏铜板,一看那荷包,已经空空如也了。 “你别总那么莽撞,迂回一下好不好?你那样直勾勾的冲上去,不是找死?!” 沈青戳了戳秋霜的额头,端着师姐的架子教训道,“笨死了……” 紫月寒举着茶杯,蓦的攥紧了些,心里叹息了一声。 “师姐……你总念我……我都不知道该走哪里了……一步错步步错……钱都输光了……”秋霜委屈的给沈青看了看荷包底。 程江忙的打圆场,“六师妹别打岔,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怎么想到。小八看着笨,其实……” 秋霜一脸期待的看过去,程江诚实的说道,“就是真的笨,什么都不爱过脑子……” “师兄!” “没事,什么都不放心里,也挺好。” 程江安慰道,可视线却扫过沈青的侧脸。沈青神情不明,余光却是不经意间捕捉到一个颀长的紫色身影。 “卿……沈姑娘……”夜楚云看着大堂里这么多人,只好改口。 “师兄,你们先玩着,我去楼上补个觉。”沈青突然起身,客气的冲夜楚云点了点头,“夜公子。” 说完她便错了过去,淡然的往楼上而去。 夜楚云伸出的扇子又缩了回去扇了几下,讪笑,“这天,有点热哈。” 林华把赢来的钱都撒在了桌子上,往秋霜那儿一推,“还给你!” 说着,他拍了拍自己尚且稚嫩的胸脯,说道,“我才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能屈能伸,才是真丈夫!” 韩子默幽幽的扫过紫月寒的脸,好似听见了第十六次叹息。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靠在窗边看书的沈青忽听见窗户一声敲击。 她有些犹豫,窗板又响了一声,感觉像哪家顽皮的孩子拿石子砸人家窗子。 沈青悄悄走到窗边,小心翼翼的开了一条缝,一个白色的小物事砸了过来,直直的穿过窗缝,蹦蹦跳跳的滚到了桌案上。 珠圆玉润,晶莹剔透。 沈青蹙眉,打开了窗户。 长明街夜间戒严,所以除了些七零八落架起来整修的梯子,空无一人。 此时,在刚刚修整连泥缝都还没抹匀的石砖上,站着一个手舞足蹈的人。 夜楚云看着沈青看见了他,便不停地打着手势,想必是怕惊动巡街的官兵,更或者是怕惊动某些客栈里的人。 他的脚下此时整齐的摆了十几个黑黑的竖管子,很像某种做暗号的烟爆管,夜楚云正不停地指指管子又指指天空。 沈青没看懂。 夜楚云怕她关窗,忙的抬起袖子,二指一掸,指尖燃起一簇幽幽的蓝火。然后他往最中间的一个管子上一弹,上面有个火星一蹦,继而又跳跃着勾出一连串的火星。 接连几声微小的“哧哧”声做引,一束束幽蓝的火光冲上天空,“砰砰砰”的几声脆响骤然而起,在空中炸成了一片绚丽夺目的烟花。 绡紫幽蓝,打着卷,流着线,如花开,如行云。刹那而开,刹那而灭。 真实之外,浮生若空。曾经绚烂,何叹苦短。 这是属于沈青的烟花,蓝色的,没有火光的。 沈青第一次见这样的景色,呆了一般。她看的痴,而楼下的人更痴。 原本安安静静的街道上,一丛一丛的疑问汇成了一片,似乎人人都开了窗,眼里掠过蓝色的光,却没几个人目睹了全部的瑰丽。 紫月寒遥望着天空,蓦然垂目,寒若冰窟的心上忽然泛出了一丝不适感。他依然不懂,这隐隐的酸涩因何而生? 沈青头倚靠在窗边,淡然回望,心有释怀,过往不可追,来者犹可忆。 她收回目光往窗下看去,夜楚云墨袍长立,难得的端肃正经。他微微笑着,眼神缱绻,他没有说话,好像又说了很多。 “何人?!长明街戒严,你胆敢在此?” “刚才的蓝焰火,是不是通敌暗号?” “是不是还有叛党余孽?抓起来!” 一队禁军高喝着,举起了长枪往这边奔来。夜楚云了望了一下,捂了脸,随即一展身形,往另一边飞跃而去。 沈青终于忍俊不禁。 夜楚云带着四队禁军几乎逛遍了半个上京城,才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 他爬上了楼,用扇子不停地扇着风,嘟囔道,“现在禁军里都有这么多高手了?” 待走到沈青的房门前,他又停下了脚步,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郑重的走了过去。 他轻轻的叩门,门里很安静。 待他失落想回房时,却听得里面传出了一声轻轻的咳嗽。 夜楚云这才回了房间,躺在床上还是一脸春风,满心憧憬。 一个随世漂泊乱眼飘花的人,突然停了下来,想做个清清白白的人,娶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 可是缘分如云聚云散,人生很多东西注定不能两全,就像凭空一剑挥下,斩断了前路,也划出了天堑。 第50章 客栈抛尸 一个莫名出现在客栈门口的黑色袋子,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客栈里的住客都停在门口指指点点,却无一人敢上前打开,因为那袋子上缝着一张白绢,上面似是用血写着三个字: 莫邪宫。 可能是心情好,这日的夜楚云醒来的格外晚,所以依云来报时,他并未放在心上,“挑衅?” 依云脸色青灰,犹豫着摇了摇头。 “什么事啊脸那么冷,荟姨呢?我头发还没梳……” 依云仍然摇了摇头。 夜楚云极少见依云会欲言又止,脸上有了点郑重,匆匆把头发一拢,火速往门外而去。 客栈门口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流溯门几人也在其中。 夜楚云不明所以,但是他的眼神望向站在人群中的沈青时,却发现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很是复杂。 袋子的底部此时涌出了大片血水,飘出了越来越浓的腥臭。 袋子已经打开,露出了半截,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泡在血水里的头发,头发之间的人脸青紫,瘢痕一直向下,与一团浓稠的血,裹进了一个好似黛蓝色的披风里。 夜楚云仔细看了那张脸,顿时血便凉了下来。 沈青初时并没认出这张脸,可是,她认识那个披风,因为那是她亲手给她披上去的。 是风影。 “极刑残杀,筋骨寸断,以冰镇腐,死亡时间应已超过七天。” 紫月寒粗略扫过了尸体,收回以内力探寻的手,淡淡的说道。 因为上面莫邪宫三个字,根本无人敢上前。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姗姗来迟的夜楚云。 夜楚云的眼皮不受控制的跳起来。 风影面目全非的脸上双目紧闭,嘴巴微张,像是在不停地问他, 主人,你为什么不能救救我,救救我的妹妹? 风影早已送回了自己的府衙……为何惨死在这里? 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伤痕,刀刀都出自红琅馆。 为什么这多半月以来,他没有收到桑奎任何接掌黑甲的消息? 长公主是下了暗谕,可困兽犹斗,他为什么自信,已经在父亲手里经营三十几年的莫邪宫能轻轻松松的易主? 而他的一切,包括喜欢的那个姑娘,是不是还在监视之中? 夜楚云满脸惊疑的看向依云,依云是同样的茫然。 尸体很快被几个姑娘收了抬走了,莫邪宫三个字,震慑官府,也震慑江湖。 除了门内自行解决,没有一个人敢问一句为什么,也没有人在意一个家奴的命。 旁边围着的人骇然的扫过夜楚云,慢慢的散了。 夜楚云不在乎那些目光,或者已经习惯了,可是当他看向最后一个离开的沈青时,他从她的余光里捕捉到了一丝,怀疑。一如当初知晓他身份时的眼神。 原来,偏见一直都在,只是这惨重血腥的一笔,便抹杀掉了他之前所有的努力,浇灭了新起的悸动。 身份如鸿沟,而这仅仅是开始。 隐患不曾扫清,他何能无所顾忌的去追寻爱情? 夜楚云低下头惨然的笑了笑,背上突突的疼,他又开口问依云道, “荟姨呢?” …… “那个姑娘,你认识?” 看着沈青靠着栏杆发呆,紫月寒走了过去,开口问道。 沈青抬头,她看得出接连几日他的望而却步。 过去她总学着怎么做到八面玲珑,琢磨人心,可对紫月寒她却越来越疑惑,因为这个人好像永远都在高处,冷眼旁观。 她看见过他无数次审视般的目光,随后是欲言又止的沉默。 忽上忽下,忽冷忽热,他们之间有一语道破的默契,又有千言不合的陌生。 她在躲,他在藏,又频频试探,这种感觉令她极不舒服。即便她惯于逆来顺受,谨小慎微,但不代表她不会生气。 她生气了,才不会管他是天下第几。 可是,她只知道紫月寒是君子是修行天才,却没想过天才多少都会有些性格缺陷,比如,辨识不出情感。 “不算……认识。只见过两面,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沈青沉默了一会,闷闷的开口,“也是个……可怜人吧……” “莫邪宫……不算清白。”紫月寒略迟疑了一下。 沈青眼里有一丝失落转瞬即逝,她把胳膊支在栏杆上,把脸托起,点了点头。 若是此时旁人跟她说这话,她会觉得这人落井下石,可是她很清楚紫月寒没有那个意思,因为他总是很公平,也够一针见血。 “但有些事,并非眼见都是真的……”紫月寒紧紧的盯着她的侧脸说道。 沈青好似不是第一次听见这话,她曾试图去接受这样一个想法的时候,可截然相反的结论——“眼见为实”,又狠狠的抽了她一巴掌。 而印证这个结论的,是一条人命。 敏锐如她,总觉得紫月寒的话不仅仅指夜楚云。她抬起头,紫月寒又是那种探寻自己的眼神。 她有些烦躁,眯着眼睛盯了紫月寒,第一次以同样审视的目光回敬他。可是那古波不惊的眸子里,毫无破绽,不同于她的刻意掩饰。 有时候,她真怀疑这个人生性凉薄,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七情六欲。 紫月寒接收到这样一种目光,彼时的凛然正气好似被什么东西蛰了,竟让他有了一瞬间的心虚,慌乱的挪开了视线。 “我不喜欢上京,咱们尽快离开吧。”沈青又看了夜楚云的房间一眼,淡然的说道。 依云还面如死灰的站在那里,荟姨却不见了踪影。 沈青把放飞的心强硬的往回拽了拽,割舍于她来讲,不算艰难。 不管用钱也好,用紫月门的威望也好,用他青主的武力威压也好,她相信,若他们坚持要走,便能走。 紫月寒点了点头,倒是欣慰她这种明目张胆的指令。 第51章 无芯莲灯 流溯门众人开始整装。多了三个人,马车又变成了两辆。在这里耽搁的时间不短,行李显然比来时又多了些。 沈青正心不在焉的把偶得的几本书连同没吃完的莓果往车上收拾,他们的车旁忽然跑过来一个举着莲花灯的小姑娘。 因为跑的急,所以没留心地上堆的杂物,小姑娘一下子摔在了沈青脚边,莲花灯被丢出去老远,她立时哭了起来。 沈青看了,忙的蹲下把她扶了起来,捡起了一旁摔裂的莲花灯递给她。那小姑娘看着灯罩错位,眼睛一眨,泪珠子又往下砸。 “没事的,姐姐帮你修修好,好吗?” 沈青摩挲了一下她的发髻,低下头去查看那个灯。 那灯做的极为精巧,绿叶粉蕊,莲花九瓣,相依相偎,又瓣瓣不同。 沈青灵巧的手几番整合,那花瓣慢慢归位,瓣尖泛着火红,着粉涂胭,仿若飞天而去的仙子,往中间的灯芯飞去。 这灯并不算精致,可是上面着墨的花,好似活的,绝非随意涂就。 奇怪的是灯的中间,本应点亮一切的灯芯,只是一截红色的蜡,却没有点燃的绳,蜡中浅浅的印了一枚莲花印。 沈青看着看着,手里的动作越来越慢,那个印记落在她眼里,仿佛一枚石子激起了千层浪,她的身体一抖,猛地低下头,捏住那小姑娘的肩膀问道, “这灯,你从哪儿买的?” 小姑娘看沈青表情严肃,顿时有些害怕,手往另一条小巷里伸了伸,说, “刚才有个老伯伯送的……好些人都有……” 沈青急促的抬起头,忽然发现三三两两的人群中,不少人提着一样的灯。 大白天送灯,不觉得很刻意吗? 沈青起身,急急的跑向那些提灯的人,一个两个三个,那些灯都一个模样,灯里没有芯,只有一个稍有不同的莲印。 许多人疑惑的看着跑来看灯的姑娘,不过是一盏燃不了的废灯,哪有那么稀罕? 一旁的程江看出沈青的不对,忙的跑了过来跟在她身后。 “师妹?怎么了?你……是不是喜欢那花灯?你等等,我问问他们从哪买的。” “师妹,你去哪?” 沈青扭头往那小姑娘指的巷子里跑去,她的心脏在狂跳着,周身血液冰凉,仿佛置身虚空,时间静止,耳边是挥之不去的温柔声音: “……白莲起,火莲止。莲生九瓣,意有不同。缘起缘散,心有归处……” “这个莲印,要这样画,这花尖轻勾,越往后,越复杂,越能传达方向……” “青儿,你知道什么是‘莲心’吗?它很苦,可是阿娘有你,很甜很甜……” …… 那个笑脸,那身白衣,仿佛就在昨日,就在眼前。 沈青的眼泪汹涌而出,可是她顾不得擦,她跑去那条巷子,跌跌撞撞的转了许久,也没看见什么送灯的老伯伯。她问了好多人,没人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去了哪里。 客栈门前,韩子默也发现了沈青的不对劲,他刚想上前,却看见一个白色影子已经跟了上去。 他停了下来,阻止了要追过去的程江。 沈青茫然的停了下来,她静静地伫立,脑子终于开始恢复了转动。 “阿娘,这个印记有什么用?”七岁的她天真的问道。 “这是羽华族的暗语。也许有一天,你会用这个见到你想见的人。”阿娘抚着她的头,温柔又怅然。 她绝不会认错,今天这样的安排也绝不是巧合,而是冥冥之中的召唤! 这莲印不会只存在今天,存在那几盏灯上! 阳光依然大胜,打在她白皙的脸上,沉静下来的她忽然抬头。 一处青砖瓦面的飞檐上,一朵似梦似幻的莲印悄然绽放着,莲尖游动,悠悠的飘向了西南。 沈青又哭又笑的垂下了头,瘦弱无骨的肩头耸起,时高时低,她在无声的啜泣。 站在巷子一端的白色身影停下了脚步,静默而立,这是他见到的她最真切的悲恸。 天真、无畏、机警、聪慧、谨慎…… 或由心生,或由气生,或由天生,都不过是她镇压心魔的假面。 深渊仍在,她却从未自甘沉入悲与恨的漩涡,她在抗争自救,她在向阳而去。 那个他已经印证了的猜想,如今才深深的在他心上打了一个烙印。 命运使然,他与她,再难袖手。 他陪她回了客栈,他什么都没问,她什么都没说。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只是觉得无需问,她只是觉得无需说。 韩子默投来关切的目光,沈青刚要强颜欢笑粉饰一番,走在她后面的紫月寒忽然开口,“我突然想起还有件事未了,咱们再耽搁几日。” 韩子默扫过二人神色,忽然觉得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时的气场不太一样了。 夜楚云已经把自己关起来了两天,地上摆满了横七竖八的酒壶,酒液洒出,打湿了一块写着鲜红字样的帕子。 身在樊笼,无人自由。 那是荟姨的字迹。他的奶娘的帕子。他最信任的人的血书。 他隐忍,他筹算,他苦心经营。果然还是棋差一着,败在了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 漫长的夜,煎熬着不同的人心。 沈青睁着眼睛,在努力的做着各种假设,又不停地否决,生怕任何稍微美好一点的幻想会击溃她初立起的希望。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心寂灭久了,燃起的一点火苗都让她觉得不真实。 天蒙蒙亮,她再也按捺不住,悄悄起身出了客栈。 不远处的房门口人影一闪,有个人跟了上去。 沈青从巷子飞檐上的印记开始寻起,而后见到的莲印,或者在一个酒楼门口的石狮上,或者在一个寻常百姓的篱笆墙上,或者在一个桥墩上…… 她穿过一条小巷,经过许多户人家,越过两个大门楼,又走了一条宽阔的官道,建筑渐多,莲印越来越难寻。 眼看太阳升高,她怕师父会寻她不见,便顺着原路返回去。 一天两天三天,有迹可循就总有终止。 终于,她在城西一个茶楼的牌匾上,发现了最后一枚莲印。 那莲印火红,花瓣聚拢,莲心暗紫,正是此地。 沈青抬头,茶楼上写着:广生茶楼。 第52章 我是孤儿 沈青在门口逡巡了很久,最终才仔细的整了整衣衫,走了进去。 时间尚早,只有两个小茶倌在擦着桌子椅子,看见沈青进来,一个小茶倌赶忙跑了过来。沈青点了一壶香片,一边喝着茶一边打量着柜台里的景象,眼神又怯又期待。 一个着绿衫的中年男人来到柜里拨着算盘,很快便注意到了这眼神奇怪的姑娘。 他思忖片刻,整了整衣服,带着笑容走了过来,问道,“姑娘,茶可还合口?” 沈青抬起头来,那略胖头发花白的掌柜看清她脸的一瞬,笑容蓦然消失,瞳孔一惊。 那颗缀在她眼角的泪痣,那高挺的鼻梁和薄抿的嘴唇唇形……像,太像了! 一层朦胧的泪光顷刻涌满了他的眼眶。 沈青反复打量了他,疑惑的问,“你是……” 那掌柜激动的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忙的吩咐两个小倌关了店,打发他们出去。 等茶馆里空无一人,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沈青皱眉,忙的站起了身。 “小姐,老奴叫长喜,这个茶楼是我主人所开,其实是……一直在等你……” 沈青的嘴唇因为激动有些哆嗦,可是临危不乱一向是她的长处。她拢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掐住了自己的虎口,让心神镇定下来。 她再次抬眼望向了堂中的对联: 广行千里休风尘,笙歌以待期子来。 沈青心思巧慧,这暗含的隐字和意思一瞬间便明白了。 “风尘何已休?笙歌却不在。”沈青嘴唇翕动。 既然曾经弃若敝履,何苦上演这样的昭昭情深? 阿娘竟然以为,自己会想见他? 或者年幼无知时,没有父亲陪伴,总有些殷殷的期盼。可是一夜成长,首先冷下来的便是那颗心。 沈青垂下头,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个答案。哪怕是个叔叔伯伯姨娘,任何一个与阿娘相关的人,都好过见他。 那叫长喜的掌柜就这么跪着,看着沈青静默了一会,嘴里喃喃自语,失神片刻,竟半哭半笑的打开门往外走去。 “姑娘……”他似乎意识到了沈青的决绝,慌慌张张的爬起来,往外追去,“等等……” 长喜心里急,更有些修为傍身,他三步并作两步追到沈青身后,慌乱中伸手往她肩上拽去。 然而,他的手还不曾近到沈青一尺,空中飞来一道幽蓝的风刃划向他的手腕。长喜惊骇,忙的收手,看着不曾丢掉的手掌心有余悸。 随即,只见白影一闪,一掌隔空打来,他胸口一郁,整个人往后趔趄了几步,摔在了门框上。 沈青一抬头,见紫月寒刚才鼓动的袖子已然垂落,他负身而立,走过来对着她点了点头,“要回去吗?” 原来这几日,他一直跟着。 沈青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捂着胸口喘息的长喜,把几日来零零碎碎的心情撇了个干净,目光渐冷。随后她点了点头,转过身准备离去。 长喜猛地咳嗽了几声,他自知敌不过这突然出现的人,可他依然不想放弃,他爬起来双膝跪地,深深稽首,哑着嗓子哀求道, “求小姐……见他一面。他已经……时日无多了……” 沈青的步子禁不住停下了。 这么多年,她的脑子里只有那幅挂在墙上的画,那个人那个称呼对她而言,空白的就像一张纸。她有多少次看见阿娘看画时的神情,在一日日的凝视中消磨掉了所有的希望。 那大火肆虐的夜,吞噬掉了她的一切,抹灭了她的全族她的姓氏。这个人对她来说,可有可无,她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血浓于水的无端亲切! 紫月寒看出了她那一瞬间动摇,略带迟疑的说道,“若有疑虑,我陪你去……” “我是个孤儿。”沈青斩钉截铁的说道。 随后,她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那瘦如青竹的身影渐行渐远,伶仃而倔强。 “姑娘……”长喜跪在原处,叹息垂泣,眼里的光也黯淡了下去,“他最后的愿望……只是想见你一面啊……” …… 竹上生青翠,老干托新枝。寒雨伴孤灯,斑斑似人泪。 坐在轮椅中的人,清瘦,萧肃。那细纹轻刻的眉间,悲喜不鸣。 案上燃着一笼檀香,烟散而无痕,却留下了厚重而沉静的气味。他坐于窗前,投下了一个无比空寂的剪影。 长平与长喜,一站一跪,而听完禀报的人却久久未语。 窗外的细雨慢慢的止了,广子宣终于抬起头来,飞笔流韵,清淡飘逸,绝尘之容难以言尽,自是丹青墨画般的模样。 他放下手里的书卷,终于说了句话,“这性子,当真与阿笙一般无二。” “主子……”长平的声音带了些哀怜。 “她是叫……青儿吗?” 长喜点了点头。 广子宣嘴角带了些清淡的笑意,“阿笙喜欢竹子,我们讲过,若以后有了孩子,就叫青儿。” “她长什么模样?” “眉眼与主子有八分相像,极好看。身量嘛,有点瘦有点小……”长喜用袖子抹了抹的泪,抬手比量道。 广子宣又点了点头,“阿笙的骨相瘦小,这倒是随了她娘……” “哦对,她身边还有个人保护,是紫月门的青主……” “紫月门?‘武厉’紫月寒……清正磊落……快十八岁了,也该有些儿女情思了……” 说罢,广子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些压抑在胸口多年的问题,那缺憾的十八年,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尽?他不了解她,尽管那是他的血肉。 “她不愿见我……”广子宣忽然扭头看向了佛龛里的佛像,自言自语道,“这是……我的罪业,我的因果。” 长平的眼里有了泪花,再次弯腰恳请,“长喜已经打听到了小姐的住处……不如让老奴去……老奴不信小姐的心那般狠……” 广子宣低下头摇了摇,“她心里有恨,却无处排遣。心若不坚,她怎么能从魔爪下逃出来存活至今……我倒真希望,她以后都能这般。” “罢了……”他慢慢转动轮椅,往佛像旁而去。 案几上的烛盏徐徐的燃着,广子宣伸出手去轻轻的扭动了底座。顿时,古香古色的墙壁上蓦然开了一个门,里面透出昏昏烛火,竟是个隐秘的暗室。 长平想跟过去,广子宣却背对着挥了挥手,待他整个人的光影没入,暗室的门徐徐合上了。 广子宣转头扫视着里面的一切,一床一案,一橱两椅,还有些装点的小物件,皆是还原了他和她的两口之家。耳边似有欢语,鼻子里还有饭香, “子宣,来尝尝这个!” “午后有雨,记得把院子里的衣服收了。” “明日得去田里看看。” “你看我戴这钗好不好看?” …… 那白色俏丽的身影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眉眼含嗔,嘴角带笑,与他总有说不完的话。 广子宣脸上现出些光,视线慢慢挪向中间的墙上。 上面挂着一幅丹青,画上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白衣素练,笑意盎然,手里捏着一株草药,像是发现了绝世珍宝一样满心欢喜。 画旁有题字:低山重雨,洛水风凉。回首君望,蓬莱之央。素心妙手,余笙无恙。 落款:子宣。 广子宣慢慢“走”过去,伸出手,一遍遍的摩挲着画上人的脸,似乎又看见那行在自己眼前,带他回家的红衣裳。 广子宣忽觉胸口有些郁痛,止不住的开始咳嗽。他忙的掏出一块绢帕去捂,却依然挡不住从指缝间流出的血。 这副残躯,终是熬到了油尽灯枯。 等到咳声渐止,他拭干净了手,来到桌案前,铺开一张崭新的信张,提笔蘸墨。 青儿, 见字如晤…… 第53章 绝笔书 傍晚时的夕阳,如血一样嫣红。 广子宣从密室里出来时,长平的泪几欲落下。 仅仅一日,他发丝花白,面若寒冰,嘴角不能拭尽的血仿佛几个绚烂的印记,让将近的生机显得不那么单调枯败。 广子宣把两封信交给了长平,再嘱托了一句,“一封给姑娘,一封给紫月青主。不要再见姑娘了,不安全。” 随后,广子宣在香炉里点燃了一炉香,让人打了热水,沐浴更衣。 梳洗完毕,他重新换上了一身黛色的衣衫,束发带冠,隐约有些当年恣意平生风华绝代的影子。 他对着门口的人挥了挥,说道,“去请长公主,说我要见他。” 那宫人分明愣了一下,当看到广子宣脸上不容置疑的眼神时,才慌里慌张的跑出了宫门,往前殿跑去。 不消一刻,静宁长公主便出现在梵音宫的门口,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哆哆嗦嗦,总有些不确定似的左右徘徊。 宫门打开,静宁胆怯的看了进去,那人处在落日余晖的逆光里,清风霁月,如画如墨。 静宁仔细的回想,他们上一次见面,似乎是五年前。她带着胜利的癫狂而来,终是带着失败的绝望而去。 她忘不了他气息奄奄,狠厉决绝的样子,他说,“我与你从此,死生不见。” 他们之间仅存的那点幼时情意终碎成了渣,怎么捧都捧不起来了。 …… 沈青呆呆的坐在床边,散着头发赤着脚,不自知的抠着虎口上的血痕。 楼下的小二忽然送来的一封信摆在案头,信上没有留字,是来人口头交待。 那信看起来厚厚一封,静静地搁置。沈青凝视了好久,却一直没有打开。 她似乎预感到了出自谁的手,可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境去揭开。 直到夜深人静,她终于站起身,走到了桌边。 打开信封,里面先是掉出了一个素银无垢的旧簪子,上面缀着一朵青梅,淡淡无奇,却好似有尘封多年的思念洇在上头。 下面是厚厚的一沓纸笺,沈青深深的吸了口气,打开,通篇隽秀疏朗的字迹映入眼帘。 “青儿, 见字如晤。 你不肯见我,足见你娘从未原谅我。这是我的因果,应得此抱憾终生的惩罚。 往后只余你落于世间,有些记忆我不想带走,你娘性坚,怕是没有讲明我的存在。可我想让你知道你有怎么样的爹娘。 你不是不被上天眷顾的孩子,而是爹娘爱的结晶……” 沈青的嗓子有些郁痛,执着信的手开始颤抖,她透过那字里行间,仿佛看见那个她无数次向阿娘问起的人泣血疾书的模样,他正在以一种最恬静的笔吻追述自己的历历一生。 “我姓广,名子宣。原是建威将军之子,父亲战功赫赫,先帝仁厚,我便子承父爵,生而显贵。 少年得意,鲜衣怒马。我自诩风流,文武皆通,更是痴迷修道问名。先后去过许多大门学艺,清高于顶。 后来却被指灵根平平,难得大道,也曾消沉许久……” 半日前的那个密室里,广子宣伏于案前,时而着墨,时而慢慢回忆。 先皇安肃帝早年开明,文武治国,也有过一段清明政像。十五岁的广子宣风华正茂,与京里几位世爵的公子交好,三五而聚。长孙司马的公子长孙鸿即是其中一个。 西平广家以战功居高位,深得安肃帝信任。广子宣文武皆通,容貌绝顶,被奉做公子之首,长孙鸿便时常跟在他左右,常有巴结恭维之语。 他见广子宣修武不得大境,一日酒宴之上,忽然告诉他一个秘闻。 “很多年前,有羽华族灵女撰写过一本神秘心经,叫素心诀。据说这素心诀通窍洗髓,能起死回生,逆天改命。” “长孙兄休要浑说,这世上哪有那样的东西。若人人皆以捷径获道,那这道也不是什么正道。” 广子宣饱读诗书,孤傲清流,当然不信。 “这可不是胡说!”长孙鸿红着脸一拍桌子站起来,振振有词,“百年前寂云山庄的三大至宝,两个不知所踪,唯独这素心诀跟随羽华族消失。我今日听了一个秘闻,说这羽华族隐居世外,极有可能在东邱。” “东邱?” “你想,羽华族师承东邱神医谷,又世代行医。东邱那地界医者遍地,灵气充足。不若咱们一起走一趟,若寻不到,就当游山玩水也好……”长孙鸿极力怂恿。 少年心性,稀里糊涂的,广子宣便与几大阔少公子,一起踏上了东邱之行。 但是,出行仓促,他们到了清州一带,便碰上了麻烦。 那里的许多村落,都感染了疫病。那瘟疫来势汹汹,路边都是尸体。很快他们其中一个富家子弟染了病,死在了那里。 剩下的四个人害怕极了,一无法向那公子的父母交待,二是人在瘟疫面前,如何的家缠万贯、权势滔天都是一样的渺小。 几个人生于上京,自小锦衣玉食,何时见过这种人间惨烈,慢慢的又有两个人不肯再往前,要逃回家。长孙鸿也有了退缩之心,可是广子宣不肯回京。 “此时回去,万一咱们身上已经染了疫病,不是祸及家人?东邱灵秀之地,医者遍地,我们快些赶路,说不定能碰上个神医……” 长孙鸿看他坚持,自觉身体尚可,便与他一起继续东去。 忆到此时,广子宣的笔下仿佛有了颜色,轻快明媚,无限思绪越飞越远。 “快到蓬莱地界时,我与长孙鸿染了疫病,十分狼狈。不过有修为傍身,那病游走的不算快。绝望之际,我果然碰见了神医,便是阿笙。” 那时的广子宣心里很是惧怕,早将什么素问诀抛之脑后,如野鬼孤魂四处游荡,只祈祷死的体面一些。 一日,他行到一处难民营帐时,看见了一个女子。她身着白衣,脸覆白纱,行止飘逸,穿梭在病患之间,询病看诊。他听人们叫她“笙仙子”。 广子宣站在营前,不靠前也不离去,直到那女子发现了他。 她走过来,看着广子宣眼下的青灰以及紫红的嘴唇,毫不犹豫的伸出手去,给他诊起了脉。 广子宣有些愣神,想到她是大夫,乖觉的任由她把脉问诊。她的话很少,但是声音极其温柔,好似她一讲话,那病就好了一半。 她封了广子宣几个穴位,给了他两粒丹药。 “不用怕,你有武功底子,能克制一二。我能救你,吃了药,明日再来。” “心有所系,我日日都去。不到十日,病已大安。我又以给朋友治病的理由,上门求药。一来二去,我与阿笙的话越来越多。 我发现她的眼睛极美,一时看呆。天可怜见,有阵风卷过吹落了她的面纱。 看清阿笙面容的那刻,我才恍然,什么是一见倾心。 初识爱恋,我自是用尽浑身解数,讨得你娘欢心。 从未干过活的我帮忙分药熬药照顾病患,闲时在她身旁聊话解闷,多得了‘笙仙子’不少青眼。” 这里的笔墨十分欢快,写信人与看信人,都不由得露出了些微笑。 “阿笙是医学天才,更有济世救民的大爱。而且她涉猎广泛,诗棋书画无一不通,我虽出身名门,文武皆通,却也深深折服。意趣相投,志同道合,我们很快便陷入了爱河。 我那时每日只希望相见时光阴能走的慢些。可她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我们各自不愿揭破身份,让那份原本真挚的感情蒙上了一层阴影。” 同行的长孙鸿开始劝诫广子宣适可而止,他们还要尽快回京。可沉迷于情爱的广子宣哪里听得进去。他们起了争执,便分道扬镳了。 等待总是煎熬的,广子宣心里的怀疑和不信任感渐多,终于在一次相会时,全面爆发。 “你对我究竟是不是真心?”广子宣红着眼睛问阿笙。 “自然。子宣,你为什么这么问?”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姓什么,不知道你的家在哪里……你每次只是让我等等等,我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阿笙,我想与你长相厮守,你为何不能与我坦诚相待?” 阿笙耐心的听完了他的牢骚,忽然低头拿起了广子宣腰间的玉佩,轻轻抚了抚。 “可是你舍得下你的荣华,你的身份,不用回你的上京吗?” 广子宣惊措,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年少爱恋,自诩情比金坚。我向她发誓,愿抛下一切随她而去,一生一世,只此一人。阿笙泪眼而去。 三月之后,她身着红衣而来,说‘以此身为媒,此羽姓为聘,生生相守,不离不弃。’ 初闻世外之姓氏,我欣喜难掩。 而后,我们便相携而去,避世而居。 桃源仙境,男耕女织,我初时醉心于这样的恬淡生活。所以新婚两年,我们自是燕燕尔尔,你侬我侬,谈天说地,论经说书。 我生来无羁,曾经也是金迷纸醉。新鲜过后,憋闷枯燥,心痒难耐之时,我跟阿笙提起了那本举世向往的经书,可她避而不答。 那时若我懂得进退,按下心中好奇,我们本不会生了间隙。” 广子宣那时候常常会央阿笙带他出去,一解苦闷。也是这个时候,他又碰上了长孙鸿。一次酒后失言,广子宣竟把那世外之境和羽笙的身份告知了长孙鸿。 长孙鸿十分惊诧,他没想到一句似是而非的戏言,竟然变成了真的。 “那你可曾看过那经书?” 广子宣失落的摇了摇头,“阿笙总是避而不答。” “你已经舍弃一切随她隐居,她竟连个经书都不给你看?那谷口迷障你也不能随意进出,我看呐,你还是个外姓人而已。”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醉酒而归的广子宣在那天跟羽笙发了脾气。 听完他的话,羽笙的脸上满是惊骇。 “我还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可以为了你抛弃一切,隐居在这苦闷无趣的山坳里,那不过是一本经书,一件死物,你为什么不能给我看?还有,我为什么不能随意进出谷,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 “阿笙负气而去,我终日买醉。可没几日,我便心生悔意,誓言言犹在耳,既选择隐居,修为高低又有何用?可阿笙那次离开了很久,归来时,我便主动软语求和。 阿笙当时并未怪我,甚至告诉我以后会经常陪我出谷游玩,出谷口诀慢慢教我,经书的事她也会再思量,我心内欢喜,对她百般体贴。 没出几日,她果真带我出谷。只是中途分路,她说有病患要救,按她之意,我们在回家的路口汇合。” 字迹到这里时,纸张有明显的褶皱和一团红色的印记。 沈青指尖轻触,仿佛看见那人由此而贯彻余生的悔意,化作血泪,难以言明。 沈青哆嗦着手,又翻开了新的一页,起笔的几个字,一言见终。 “可我,再也没能回家。 阿笙弃了我。” 广子宣失魂落魄的等在那条路上,雾气沼沼,断绝了他回家的路。一日两日,偶有行人路过,却无一人知道此处还有个什么小山村。 广子宣执拗,只当阿笙依旧没有消气。 他去镇上寻了一处客栈住了下来,这时候,长孙鸿再次找到了他,只是他的语气怪异,小声问道,“宣哥,你如今出来,是不是已经看过了经书?” 广子宣疑惑,“什么意思?” 长孙鸿得意的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你的打算,先假意哄骗,一旦得到经书,你就可以回京跟长公主成婚,做万人之上的驸马……” 广子宣冷笑了几声,长孙鸿并未察觉到他脸上的愠色,继续得意的说道, “我怕那女子不肯放你自由,你出不来。前几日见到她,我便告知了其实你与当朝长公主早有婚约……” 广子宣的脸上慢慢没了血色,愤恨无处发泄,他便对长孙鸿大打出手。 只是没想到,他出手太重,没几下下去,击中了长孙鸿要害,人便没了气息。 广子宣当街杀人,很是惊惧。看着双拳的鲜血,还有前来拿人的官兵,他只能一路奔逃,无处可去时,躲进了一个荒郊破庙。 “我杀人而逃,落魄藏身,终日惶惶。可我心仍有不甘,期待阿笙能回心转意。却不想,半月之后,等来的却是长公主的暗探。 来人是莫邪宫宫主夜回天,奉命将我带回上京。 我自是不肯,极力逃脱,那人手段狠辣,打斗中废了我的双腿,带我回了上京。 此后十八年,我便被幽禁浮华殿,再未能出一步。” 看到“莫邪宫”的时候,沈青的心不由得颤了下,她抬眼仔细听了听对面的动静,苦笑荒唐,原来她与他的纠葛竟追溯到了上一代。 “与你娘分离,于我是毕生之撼。我自废修为,焚香诵经,日日忏悔。 我甘做笼中之鸟,假意逢迎,我以为总有一日,还能再见你娘。 可五年之前,我惊闻她殒身噩耗,一度想自绝,后又听闻我与她有了个你,尚存人间。 避世之时,阿笙曾教我莲花暗印,我自以为兴许可由此而待,奢望一日你入了上京,能再见,最后一面。” 沈青忽然有些心慌,想起长喜求她时的无奈,想必是这个念想才让他支撑至今。 “青儿吾女,生而未养,我不求你能心念一声爹爹。为人父母,只望你平安。你娘坚强,我知你性子必然刚毅,但过刚易折,不要与己为难。 厄运虽临,切不可入深渊。若你如今仍艰辛,可寻身边可靠之人帮扶,自珍惜眼前人眼前事。 那梅簪是我离谷之日给你娘挑的礼物,终我一生,也未能亲手给她戴上。你可日后带回,埋于你娘坟前,与你娘地下长眠。 乱花迷眼,年少轻狂,悔愧余生,临终抱憾。 尚有千言万绪,不能尽述…… 青儿, 若有风来,当是爹爹之手,抚过我儿额头。 爹爹定佑你一路顺遂,无病无灾,终得圆满。 广子宣 绝笔” 一曲终了,缺憾成双。 沈青手里的纸晃晃悠悠的落到了地上,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她心里有无处排遣的积郁,堵得发慌。她歪着头看向窗外的月,明亮寂静。 “爹爹……”她终于念出了那个陌生而渴望的字眼。 窗外飘过一朵阴云,遮蔽了柔和的月光。 沈青似有所感,心里惊惧,突然从床上跃起,顾不上穿衣束发,拖着鞋散着发一路往外跑去。 第54章 丧钟 梵音宫里,广子宣与静宁公主隔案而坐。 广子宣甚至十分客气的给她倒了杯茶,可是静宁的心情难以自控,只是紧紧的盯着他脸上的反应。 “子宣哥哥,你……又瘦了……头发为什么……” 广子宣淡然一笑,随手端起了自己的茶喝了一口,请让了她一下,“残躯而已,不值一提。” 静宁公主看了一眼他轮椅里的双腿,厉色道,“你为何不告诉我,这是夜回天干的?我必让他十倍偿还……” “有没有腿,我都走不出这里。” 广子宣脸上仍然是那副淡然的笑容,就是这副样子,反反复复的折磨着她。 她的爱,她的伤,她的疼,都卑贱到了泥土里,任他践踏。 她把他关在这里又如何,他宁愿在佛前诵经千遍,都不肯多看自己一眼。 这十几年的“驸马”之称,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种强夺的可笑。 今天宫人来报他要见她时,她竟还以为,他想通了。 静宁抬头,苦笑了一下。 是啊,他爱的是那个女人,已经死去的女人。他对自己只有恨,至死方休。 “你也不过是仗着,我对你的喜欢,才这般有恃无恐。” 殿里安静极了。 静宁公主起身走到窗前,缓缓的说道:“那年秋闱,我央求了父皇很久,他才肯让我也前去围猎。 我记得那天青天艳阳,我一个人甩开了所有的京城贵子追上了那只金雕,势在必得。 可最终有支箭先我而至,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西平广家的小建威侯,英姿飒爽,冠绝京城,应是多少闺阁女儿的梦中人。那年我十二,你十五。 我们本也度过了一段很好的少年时光啊。为了能常常见你,我跟父皇举荐你做前太子伴读。太子失德被废,也是我向父皇哭求,放你回家。 知你喜欢字画,刀剑,我谴人四处搜罗。知你醉心修道习武,我便给各大名门写荐书。 待我被封静宁长公主,你对我开始忌惮守礼,我不喜欢。 我一直以为你心里也是有我的,于是我去求父皇赐婚,可是你竟然拒绝了。父皇震怒,也是我苦求再给你些时日。 后来朝中有变,我想扶植亲弟上位,自是需要些手段。 我不忍你听闻那些血腥,沾染政变污秽,更为了投你所好,便让长孙鸿带你去寻那个什么仙方,想让你出去看看。 等你看遍了人间疾苦,体会到无力之时,定会想起我的好。你只能是我的驸马,我从未怀疑过。” 广子宣的眼里并无惊异,多年之后再思考,长孙鸿的安排太过刻意。 静宁扫过广子宣淡漠的脸,苦笑,“可天意弄人,我自己种的果,令我尝尽苦头。等朝中局势安稳,邺儿顺利成为太子,我也收拢了几股江湖势力时,我竟听说,你在那爱上了一个行医的女人并跟她成了婚。 我几度派人寻你,却总是无功而返。我心生疑窦,再次令长孙鸿在那附近寻你。 重新有了你的消息,我欣喜若狂。 后有一天,我听说你杀了长孙鸿,躲了起来。我便知道,你很快就可以回到我身边了。” 广子宣又抿了口茶水,风波不动,“可是,长孙鸿那时并没有死。” 静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笑了笑,“不重要,那时候的他,必须死。因为我得让你知道,只有我才能救你,让你一生都没有污点。 只是我没想到,你回来时,双腿修为皆废,对我是彻头彻尾的陌生和疏离。 十八年,我祈求过你多少次?人人皆道我荒淫无耻,可是那些奴才,哪个不是你的影子? 我自甘堕落,都不愿强迫你分毫。可你为什么,不愿看我一眼? 我雍容华贵,手握大权,哪样比不上她?” 广子宣忽然掩着嘴轻咳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安若……” 他突然开口喊了她的乳名,让静宁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 广子宣再次请让了下她面前的茶水,静宁坐了下来,可端起杯子又心不在焉的握在了手里,广子宣眼中的希望终于寂灭了。 “因为当你开始染指朝政,你的心已不似孩童时的天真。咳……我那时敬你远你,更加怕你。你的野心,你的算计……让你面目全非。” 广子宣抬头看着她,颇为费力的喘息了一口,嘴角满是讥讽,“阿笙悲天悯人,心无泥垢……你如何与她比? 这些年,咳咳……建威府里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你想切断我的所有,逼我……臣服于你。你真的爱我吗? 我不觉得。我只是你……爱而不得的执念罢了。” 静宁的脸色变得铁青,她的眼里,那个一向温和顺从的人,忽然变了一副模样,眼里又是五年前那般,充满无尽的恨意。 “安若,权力之巅……不是予杀予夺的自由……是孤冷苦寒的枷锁,既然你喜欢……我就祝你……得偿所愿……” 广子宣咳的越来越频繁,语速渐缓,却依然挡不住话语里的决绝。 原本漠然对峙的静宁眉头忽然皱了下,眼里随即就是惊恐。 因为她看见广子宣的鼻子里在流血,一滴,两滴……滴在黛色的袍子上,化成了几个灿烂的印记。 很快,他的嘴角眼角也渗出了血,在他清瘦美好的脸上触目惊心。 广子宣他痛苦的用手压住了肚子,眉宇间却是一种快要解脱的舒展。 “子宣!子宣……你怎么了……” 静宁公主扔了手里的杯子,慌张的扑过去,颤抖的手不停的给他擦拭,可是那血染红了她的指甲,手纹和袖口,怎么也擦不完。 广子宣冷笑一声,用尽了十分的力气推开了她,满脸的鄙弃。 “我……说过……我们死生不见……” 静宁被推倒瘫坐在一旁,诧异的看着他愤恨的脸,又看向案几上的两杯茶,一杯空空见底,一杯刚被她打翻。 她歪着头,泪眼朦胧的问道,“所以……你不是……想见我……而是……想杀我?” 广子宣闭眼惨然的笑了笑,“可是,即便是我……给你的茶……你也不会喝……你根本信不过世上任何人……我已油尽……灯枯……却不能拉你……一起死……这是天意……” 广子宣毒入脏腑,大口大口黑紫的血从他的嘴角呕出。 静宁睁大了眼,顾不上心里的锥心之痛,她哭着爬着扑过来,双手一捧捧的接着那些血,拼命的冲门口喊着。 “啊啊……子宣……不要……不要……来人!来人!!” 广子宣冷笑着摇了摇头,“牵机……之毒,无药……可解。” “子宣,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你别……别丢下我,求你,求你……” “广子宣,我恨你!我恨你……” 猛烈的剧毒过后,广子宣的眼神越来越空,眼前越来越白,耳边铮鸣,五感尽失。 只在最后的弥留时分,他的嘴里恍惚飘过几个字:“阿笙……等我……” 空旷寂静的大街上,沈青还在拼命的跑着,形容癫狂,凌乱的长发覆在她潮湿的脸上,脚下的鞋子已经跑丢了一只。 昨日下过一场小雨,地上的粘湿还未褪去。属于早秋的凉意,透过她单薄的衣衫,直直的洇进她的心里。 她并不能确切的知道浮华殿的位置,只是凭着心里的感觉跑着,总觉得兴许还来得及。 忽然,西南的夜空传来一声丧钟之音,沉重远逝,长而不绝。 沈青浑身猛地一哆嗦,终于停下了脚步,往那边望去。丧钟一声接一声再起,这是属于皇族贵胄的丧鸣。 苍墨的天空里,顷刻千灯亮起,如示哀绝。 沈青呆呆的站着,望着,良久,一串泪珠无声的落下,落进了她的嘴角,是苦的。 一阵轻柔的风忽然盘旋而来,穿过她的发丝,最后停在她的额头。 “爹爹……” 沈青失声的念出这两个字。 第55章 遗憾成双 一个温暖的包裹感笼罩了沈青的背,她抬起那双空洞的眼睛望去,竟从那一向古波不惊的眸子里寻到了一丝波澜起伏。 紫月寒看着眼前的人,瘦削单薄,泪眼轻颤,全然没有了说出“我是孤儿”时的决绝坚冷。 一语成谶,这是广子宣的遗憾,也是她终不能谅解自己的遗憾。 紫月寒看着她散乱的发丝,伸出手,悬在空中,最后落在了她的肩上,把自己的外衫紧紧的裹了裹。 沈青跑丢了一只鞋,一只裸着的脚直直的踩在湿凉的砖石上,满是泥淖和伤口。 紫月寒咽下喉头的一点涩,未发一语,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沈青很娇小,落在紫月寒的怀里好似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团,她缩在他的臂弯里,好似没有知觉般,喃喃道, “他至死也没走出那个牢笼啊……” “阿娘从未怨过,交给我的莲印,只是想让我们父女再见一面。” “他已存死志,写下‘见字如面’的时候,心里该多疼啊……” “我怎么可以那么无情……” “他是我爹爹啊……” 紫月寒听着她自怨自艾的话,抱着她的手也不由得紧了紧,说道, “逝者已逝,羽姑娘……节哀。” 那一直沉浸在悲痛里的人忽然心内一颤,不确定般的抬头看去。 他的目光灼灼,坚定如常,可他突然低头看了她一眼,哀怜,悲楚,与他的气质那般的格格不入。 沈青缄默,原来他早就知晓,才有此般垂怜? 客栈的灯光很快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沈青远远看见门口有几双紧张探寻过来的眼。 只是看见那清瘦的灰色身影,她便神回魂归,陡然压下心头的各种情绪,抹了抹哭的乱七八糟的脸,着急道, “青主,你把我放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紫月寒看了看她那只赤着的脚,手上依然不愿卸力。 可是她眼神坚毅,该是从多疼的境地里强自而归,换上这副面孔? 他心叹一声,低下身去,把她放了下去。 沈青抬着一只脚,眼里又带了些恳求,“青主,还请……” 紫月寒会意的点了点头,那只一直搀着她的手这才慢慢的收了回来。他知道她坚强,懂得自我疗愈。 可是他站在那里,看着她故作无恙,一瘸一拐过去宽慰师长的背影,心里竟一阵忧伤。 …… 浮华殿的丧钟已止,静宁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凉透了的人。 她伸出手,细细的摩挲着广子宣的脸。 那脸依然如青流烟玉,悄然的似睡着了一样。 而他的尸身内五脏皆空,被塞进了各式各样的松脂陈香,再加上这水晶棺,可保十年不腐。 “我知道你做梦都想离开这儿,可是你死了都休想解脱这个身份。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说着,她幽幽的扫过冰棺前的两具尸体,那是长平和长喜,皆是服毒自尽。 “没关系。我一定会寻到你女儿,都说素心诀能起死回生,呵……我倒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 “看你死前决绝的样子,我想你应该是没见到女儿吧?那我去替你看看,送她跟你团聚……” 静宁眼中含泪放肆的笑着,对着身旁一打招呼,便走进不少人手脚麻利的把不相干的尸体抬了下去。 她静待了一会儿,便起身爬进了那棺材,伸手抱住了广子宣的身体,像是圆了这二十几年来的梦。 旁边的另一个房间内,已经横七竖八的陈满了尸体,几个阴鸷的外修正杀掉最后几个,像是羔羊一样随手扔了过去。 他们都有相似的面容,眼角上真真假假缀着一颗泪痣,那皆是静宁公主曾经最珍爱的面首。 …… 沈青做了一个梦,好似终于摆脱了那些无休止的梦魇。 她回到了青峪,回到了她跟阿娘的小院子。院子里依然摆着各种草药,放着还没洗的衣服,井口边上是她最为头疼的针灸假人…… 她走过去,一一轻抚。忽然她听到了屋内传出了一个温柔轻快的声音, “青儿,你回来了?” 沈青扭头看去,是阿娘端着饭碟走了出来,里面还是自己最不喜欢吃的苦青菜,闻着味道,便知道阿娘做饭的手艺毫无长进。 阿娘今日穿着的是一身鲜红的衣裳,沈青泪眼朦胧的看着那魂牵梦萦的脸,问道, “阿娘,你等的人……等到了吗?” 阿娘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随即她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修长挺拔,皎如玉树,面容虽看不真切,可是跟那画上的一模一样,天地间少有的容貌。 沈青正犹豫,阿娘忽然笑着招了招手,“傻孩子,怎么不叫爹爹?” “爹……爹?” “看你,这又去水洞混玩了?弄了一身的水,快过来吃饭!”那画上的人亲切的招呼道。 沈青愣愣的走了过去,三个人围坐桌子旁,吃着饭唠唠叨叨的讲起了什么趣事,一家人开怀的笑着…… 沈青睁开了眼睛,枕边被打湿。 心里很空,不知道是失去了所有亲人的空,还是爹娘终于团聚的释怀的空。 她翻了翻麻木的身体,忽然觉得脚有点痛,这时看过去才发现脚底都是细小的口子,但是已经擦拭干净,涂上了些红色的草药。 回来后师父他们的反应她好似记不太清了,亦或者是心里太乱,假意欢笑,许多话没听进去。 沈青翻身坐起,静静的待了一会儿,掏出妆奁盒,从里面找到了一朵小小的白花,带到了头上,随后又整理下头绪,这才打开房门往外走去。 来到紫月寒的房间前时,房门大敞着,紫月寒正坐在案旁,淡淡的揣起了一封信,好似等她良久。 沈青觑了走廊角落里缩头缩脑的鸢儿一眼,一瘸一拐的走了进去。 紫月寒神情并没改变,一挥手,房间外面有个金色的灵罩垂下,继而消失不见,但是房门外的声音瞬时消失了。 第56章 羽姑娘 “沈……羽姑娘,可好些了?” 沈青坐在他对面,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会儿,单刀直入的问道, “这些年,世外传言,羽华族阖族被灭,羽姓消失。青主,是如何知道了我的身份?” 紫月寒好似细细思量了一会,简单的说了句,“风过有声。” “所以说,青主此行,是为了羽华族?还是……素心诀?” 此时的沈青冷漠倔强,像极了一只内柔外锐的刺猬。 紫月寒并没有因此动气,依然平静的反问,“所以,在你心里,我是这种人?” 沈青被噎了一下,她的眼神在碰触到他的眼神时,像被烈日灼伤了一样,弃甲而逃,声音弱了几分,“我……不是那个意思。” 紫月寒看到她又变的胆怯,心叹了一声,才继续说道, “素心诀一直未掀起惊涛骇浪,便是隐患。江湖暗涌迭起,正邪不论,你的身份暴露只是迟早的事。紫月门,只是收到了一个‘尚有遗孤’的消息……” 沈青不自觉的蹭了蹭自己的脸,“所以,我是哪里露了破绽,是易容?碧游?” “可能是因为你总是跟十七岁的姑娘不太一样……你总有些超出你这个年龄的清醒和心思……” 紫月寒推想见到她之后的种种,缓缓说道。 沈青望了望窗外,叹道,“那十七岁该是什么样子?霍小姐那样,无忧无虑吗?” 紫月寒面子上讪讪的,“嫣儿是被娇宠坏了,可是本性……并不坏。” 沈青回过头,端起了紫月寒递过来的茶,解释道,“我不是讽刺她……” “我知道。” “我记得青主一战成名时,也是十七岁……所以说,人可能都是一瞬间长大的。你觉得现在的我心里复杂,可我千思万想,如履薄冰,不过是求个自保而已。 我若能如青主一般有傲视之力,定然寻得仇人,让他们血债血偿,何以狼狈成这样?” 紫月寒淡然的笑了一下,“为了保护家人,我不能退。其实那是我第一次……杀人,而且杀了很多人。我回去后七日,日日呕吐,吃不下一口饭……” 沈青眼神在他身上停驻了,她好像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无可奈何,是啊,他那时也只是十七岁,面对上万鬼卒,一力扛起。 “那这一路上,我那些自以为是的伪装,是不是看起来都很蠢?”沈青自嘲道。 紫月寒轻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挺有……意思。” “什么?”沈青愣了一下,没听清。 “羽姑娘,可还记得……屠村人的模样?”紫月寒岔开了话题。 沈青摇了摇头,“我记不清,那些画面太过破碎,或者是因为当时惊惧,或者是因为寒冷……生了场大病……” 紫月寒的心扎了一下,手不自觉的攥了攥。 沈青的思绪显然并不专注,手指不时的抠到虎口,“可是我记得那天村子里,好多乌鸦……一个鬼面人……一个男孩……” “乌鸦……鬼面……”紫月寒若有所思。 “青主,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的身体似乎于修行一道十分艰难,我努力了……可没有用。青主修行天分高,能不能帮我看看,我还能不能……” 紫月寒想起曾经给她融渡内力时受到的阻力,眉头一皱,伸出手,迟疑了一下,才搭到了她柔软的腕子上。 他再次细细的探查了一番,脉象宽阔,灵气却虚弱无力,他悻悻的收了手, “你确实不适合修行。” 沈青好不容易攒起的希望又灭了,叹了口气,“所以说,上天都不怜悯,这样的灵根如同废人,我要如何……” “羽姑娘,我看得出你心性坚韧。可是过刚易折,既然没有能力,你也可以试着去相信别人,依靠别人……” “依靠谁?”沈青低头无意识的继续抠着虎口,喃喃道,“我虽信得过师父,可师父清流恣意,不算得道之人,待我又如亲生,我绝不能连累他……” 紫月寒顿了一下,思忖道,“紫月门……古玹武库包罗万象,有各种武学心法,兴许……有别的办法……” 沈青眼睛里有了些光,抬头问:“当真?我可入紫月门修行?” 她的眼神又动了动,探寻的问道,“听说青主无徒,是否可以指点我……” “不行!”紫月寒抬头斩钉截铁的拒绝。 看着沈青失望,他随即又改口,“我自己还未悟道……不能收徒……但我可以给你寻一位好师父……” 沈青迷茫的点了点头,极乐境……还不算悟道,难怪天下的人都挤破脑袋找寻捷径了。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这种不用猜疑的谈话倒是令彼此自在不少。 紫月寒看到了她头上戴着的白花,遗憾的说道,“令尊的事,你节哀。” 沈青现出了一个极为苦涩的笑容,“十年不曾谋一面,只是一封绝笔书,我若表现的悲痛欲绝,是不是太过矫情了?” 紫月寒明明看过她眼里的哀痛,明明知道未谋面才是她放不下的遗憾。 他不喜她的口是心非,他心里有些堵,突然直直的说道,“以后在我面前,不用逞强,做自己就好。你想要做什么,可以……跟我讲……” 沈青抠着的手忍不住停了下来,直愣愣的望着他。 紫月寒忽然意识到话里的隐晦,忙的挪开视线,递过来一块绢帕放在了她渗血的虎口上,“江湖道义,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羽……姑娘。” 沈青心内剧烈的一颤,继而眼眶有些隐隐的酸涩。那短短的两句话在她心里一击即中,有些人命中注定会成为救赎,救你出深渊,跟你讲你可以柔软可以不用那么故作坚强。 她的心脏加速的跳起来,心慌意乱,拿过那绢帕捂了伤口,道了谢便匆匆离去。 紫月寒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摸索着怀里的信,再次展开。 他读了几遍,了了几行,字里行间,却都是一个父亲临终的遗愿。 紫月青主: 愚自知冒昧。绝笔相托,更是唐突。 但请感念一个将死之人的临终夙愿,来世必结草衔环,粉身相报。 紫月门名门大派,门主青主人品贵重。幼女失恃失祜,广某觍颜,求紫月门能庇佑小女。 人心贪婪,才致使妻女悲剧,素心诀之言,更是虚妄。 鬼宗阴邪,浮华殿势大,如狼如虎,皆是隐患。 小女性情刚烈,必不甘于认命。前路未卜,我心忧忡。仓促而辞,她近身之人仅得青主之名,亦为小女之幸。 还请青主多加诱导,令其走正路,忘前尘,平安长大。 广某再次拜谢。 广子宣 绝笔 “鬼宗……浮华殿……”紫月寒叹息一声,又是临终托付。 他望着桌子上沈青喝过的茶杯,忽觉肩上担子沉重,不由得开始思量她以后的每一步。 另一个房间内,季雨霏听了鸢儿的禀告,脸上阴郁不定。 “他们竟握了手,我早就看出来,那沈青不是什么老实的。” 鸢儿歪了歪头,“我看那个紫衣公子喜欢她喜欢的紧,没想到她又搭上了紫月青主。” “说不准我入不了紫月门,是她从中作梗。生的瘦小怜弱,最能勾男人的心。” “其实小姐,咱们去景泰门也不错,毕竟有炎世叔,犯不上去紫月门当个丫头……” “你懂什么!”季雨霏狠狠的瞪了鸢儿一眼,“滚出去!” 鸢儿不明所以,白挨了句骂,委委屈屈的退了出去。 季雨霏狠狠的绞着帕子,嘴里自言自语说道,“什么父亲,什么世叔,把我当做追名逐利的棋子,卑鄙无耻,早就该死!” 季雨霏的脑子里似乎闪现了那个雨夜中受尽的屈辱,去景泰门不过是羊入虎口。 “他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她喃喃道。 第57章 划界 夜楚云连日失魂落魄,闭目塞听,以酒浇愁。 在依云的数次劝诫下,他才从荟姨的背叛中缓过神来。 他抵着床沿,终下定决心回去了结一切。可是离开之前,他还想跟沈青告个别。 这日,他喝得有些醉,来到沈青的门前,敲了敲门。 房间内,沈青无精打采的抬起头来,问道,“谁?” “卿儿,我……想和你谈谈。”夜楚云抵着门,透过门缝闷声闷气的小声说道。 听见是夜楚云的声音,沈青淡淡的回过了头,继续趴在案上发呆。 爹娘的悲剧,是因为人人畏惧的长公主一手造就。可是她活着的消息是如何流进浮华殿流进了爹爹的耳朵里?沈青想不明白,可是浮华殿定不清白。 而夜楚云效命的,正是她如今厌恶透顶的静宁公主。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沈青带着些鼻音,毫无温度的说道。 站在门口的夜楚云举着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风影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没有骗你……我不是那种人……” 夜楚云以为,沈青对他的怨怼,症结还在风影,在外界传言的风言风语,却从未想过还有其他。 “她只是我父亲对付我的,一个筹码……我从前荒唐,多是为了麻痹他……”夜楚云的解释苍白无力。 “所以呢?”沈青听了这话,心里气恼,直起了身子。 “因为风影只是一个侍女,因为那人只是一个上京小吏,所以死了便死了?你眼里的人命算什么?外界相传你残忍嗜杀真的只是谣传?你真的是清白干净,对我毫无隐瞒吗?” “我……” 夜楚云突然发现,他无法回答。 “而你,为什么又要效命于她呢?”沈青低念道,心里有说不清的失落。 那晚幽蓝的烟火,黑暗里萌生的火苗,终于晃悠悠的抖了抖,彻底熄灭了。 夜楚云有些醉了,没听见沈青最后那句话,他只是觉得心里有点闷有点痛。 他眼圈通红,带了些气高声说道,“你生来单纯,有人疼爱,可知别人世界里的黑暗?你只是多读了些书,你才见过多少人,看过多少人心险恶适者生存?为了活着,人命算什么?你凭什么……” 夜楚云面前的门突然“咣当”一声打开了。 沈青抬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夜楚云看着她的眼睛,负气陡然消退,哑了声。 “自始至终,我从没有要求过你什么!你是什么样的,你要做什么事,与我何干?我们的地位身份自是云泥之别,你在我房门前解释什么,又在期待什么?夜少主!” 夜楚云眼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了,心里似有一把刀在反复搅来搅去。 那天晚上,他明明看见她笑了,他明明感觉她的心在融化,在点点接纳自己。 他有些委屈,又有些胆怯,往前走了一步,小心翼翼的问道, “那你……可曾对我有一点点……” “没有!”沈青说的很坚定,雾岚般的眼睛皆是凉薄。 夜楚云死死的盯了她的脸,很想从里面寻到一丝动摇。沈青却闪避开去,低下头转身就要关门。 夜楚云如何不知道沈青的倔强和伪装,他一着急,伸出手狠狠的攥住了她的手腕,生气的说道, “我不相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你放开,放开我!” 沈青感觉到他手上的力气,自己的骨头被捏的生疼,她拼命挣扎,却怎么都挣不脱。 “放开她!” 紫月寒不知何时站在了二人的一旁,凛声说道。 夜楚云知道自己不是紫月寒的对手,但是他从不在乎。 可他攥的太过用力,沈青的眼睛里已经疼的蒙上了一层水光。他心里颤了一下,忙的松开了。 沈青抬起手抚过,腕子被攥的又红又紫。 夜楚云心疼,忙的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想伤害你……” 沈青默然的站着,不清不楚的回了一句,“你不想,也已经伤害了。” 说着,她望了后面的紫月寒一眼,“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夜楚云在门口站了良久,才苦笑了一下,扭头看向一直没离开的紫月寒,自嘲道,“怎么,在你们眼里,我就这么不堪,就该这么被防着?” 紫月寒瞥了他一眼,诚恳的说道,“传言中的莫邪宫,确实如此不堪。” 夜楚云无语的点了点头,果然,有实力的人自是不需要遮掩,真是够一针见血。 他不舍的看了沈青的房门一眼,郑重的问道,“紫月青主,能否……保护好她?” “自然。” 夜楚云点了点头,“希望你,说到做到!” 想到自己要去肃清的前路,他终究转过头大步的离开了。 只要他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所有的阻力都会迎刃而解,他一定会再回来寻她! 第58章 鬼宗 中原和东邱边境,有一片深山越谷,树荫成片,人迹罕至。 谷口一块阴气森森的界碑,上面有干涸的黑红色血字“越界者死”,碑上还罗列着几个即将被风蚀掉的人头骨,让人看着胆战心惊。 一座古老破落的宫殿坐落在其中,大片的林木遮蔽,宫殿里几乎透不进什么光,阴暗而潮湿。 中间的九幽殿空旷无比,远远望进去,除了殿内正中一个铁铸的宽大的椅子外,无甚摆设。中央和四周高台上燃着熊熊的火把,是唯一的亮光,也让人感觉不是那么阴冷。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中间的座位上,隐匿在一片阴影之中,翻看着手里一本破旧的书卷。 台阶下,一个花白头发的黑袍老鬼坐在一把木制轮椅里,脖子以下分明已经僵化不能动弹,竟是安宁镇被碧游拍下悬崖的黑沧。 他张着满口黑牙,恶狠狠的说道:“宗主,您一定要替我二人报仇,白溟已死,我活着定要收拾那个臭丫头还有紫月门!” 站在不远处一个戴着罗刹鬼面的人轻笑:“自诩我鬼宗黑白二仙,结果一死一残,现在只能沦落到怨妇哭街的地步了,哈哈……” “血魇!无知竖女!若不是紫月寒突然偷袭,我俩必然得手!那丫头藏匿五年,是我们发现了她的踪迹……” “哼……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对付一个黄毛丫头,竟被折腾到如此地步……” “你可知道那蛇如今十分难缠?就算是宗主当年,不也是令她逃脱……” 座上的男人忽然放下的手里的书,冷冷的目光投射过来。 黑沧感觉后背一阵发凉,忙的解释道,“宗主,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够了!已经争论了这么久了!可有再探到什么消息?” 台下的几个人忙的闭了嘴,惶恐的弯腰低头。 那叫血魇的女子往前一步,幽幽的说道:“一月多前,灭了碎星宫,紫月寒带了存留的季家余孽进了京迟迟未离开……只是这段时日,上京发生内乱,封城月余,我们失去了消息……” 孤枭抬起手指,抵了抵额头,“那丫头活着的消息,如今怕是藏不住了,她竟依傍上了紫月门……不能让素心诀落入紫月门……” “血煞,孤让你修的禁术如何了?” 站在血魇一旁另一个鬼面人好似刚刚回过神来,低下头,缓缓地说道: “御尸魂蛊,属下已经学会了。只是死尸难寻,炼化需要时日……” “听说西北雍梁发生蝗灾,许多流民往东而来……”血魇转了转眼珠,幽幽的说道。 血煞听了,忍不住侧脸看了她一眼。 “活人祭鼎,怨气倍增,一天一夜可成。是个好主意……” 孤枭扯了扯嘴角,略带笑意的看了血魇一眼,“继续联络那边,兴许,紫月寒的事情他知道的更多。血煞血魇,你二人去上京附近以待,若再失手,就不必回来了。” 孤枭冷冷的说道,话语里带的都是警示。 离开了幽森的九幽殿,血煞跟在血魇身后,望向些微透进来的阳光,深深的呼吸了一口。 “因何去对付紫月寒,上次操御冥鬼蛛,险些命丧他手,这次怕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上次没有与你同去,咱们二人联合,定能成功!” 二人结伴已久,血煞是个清冷性子,出手极少失败。而血魇狠辣,最是好大喜功。 血魇看他懒懒的样子,转口问道:“要不要去跟姑姑辞行?” 血煞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每次出任务她都要提心吊胆,这次回来再讲吧,她喜欢东邱的炊饼,我给她带些回来。” 血煞每看见姑姑总觉得心里温暖,可惜,他想不起他为何在这,十五岁之前的记忆去了哪,追问多次姑姑都避而不谈。 前年冬天,姑姑私下里交给了自己一本残破的经卷,他翻阅了几下,诧异的问道, “姑姑,这里为何都是蛊毒之术?” 姑姑伸出手抚了抚他的发丝,继而望着阴不见光的树穹,似乎是怀念着什么。 “姑姑老了,这些东西是我和至交的心血,我不想把它带进棺材里去。交予你,算是姑姑留给你的念想吧。” 血煞看着姑姑的面容,仅仅两年,如瀑的黑丝变作花白,眉宇间的精气神再不似从前。 他不明白姑姑因何衰老的如此之快,心里有些难过,握住了姑姑冰凉的手,再次问道, “姑姑,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记不得以前?” 姑姑眼神闪躲,眼里淌过说不尽的哀痛,用很小的声音说道,“孩子,你本名姓方。你的罪业,都是姑姑的错,姑姑会替你赎。终有一天,你会自由的……” 说罢,姑姑站起身来回到了房间,紧紧的关上了房门。 血煞看着那个蹒跚的背影,攥紧了手里的卷书,走出了那个院子。 他已经厌倦这种暗无天日,杀人如麻的日子了。他一定要挣脱这里的束缚,尽快带姑姑离开。 …… 几日之后,流溯门一行人终于离开了上京。看着越来越远的城门,回想来时满心欢喜,去时心里却空空荡荡,沈青放下了帘子,暗想再也不会踏足这个地方。 他们的马车分作了两辆,沈青倒是主动跟紫月寒和季雨霏坐在了一处。 沈青看着季雨霏快要剜死人的眼睛,连此前的假客气也懒得演了。 她翻了个白眼,靠在了一旁闭目养神。 好在这马车够宽敞,紫月寒端坐中间,两个人一左一右,也不甚拥挤。 季雨霏眼下心里想的是,沈青是成心坏她的“好事”,脸上难看的紧。 紫月寒扫过沈青的脸,随口问道,“怎么又……愿意坐这里?” 很显然,初出紫月门的半路上,他没少受流溯门的“排挤”,谁也不愿坐在他身旁。 沈青没睁眼,嘴里轻喃了一句,“自在。” 紫月寒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的动了动,也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打坐入定。 季雨霏觑了觑两个人的脸,总感觉二人之间发生过什么,连说的话都莫名其妙,她心烦意躁的看向了窗外。 车内很快陷入了安静,不用那些刻意讨巧的伪装,不用接受师门隐忍不发的关切,沈青心里确实自在了不少。 另一个车内,秋霜抱着兔子与对面的鸢儿快盯成了斗鸡,韩子默无奈的摇头笑了笑,分明这才是敢爱敢恨的“真”少年。 第59章 荒野尸村 行了几日,渐渐远离了上京。 沈青头倚靠在窗边,连日困乏,一阵清醒一阵浅睡。 车轮一颠,她的脑袋不由得往一边倒去,眼看要撞上坚硬的木轩时,一只温暖的手及时的托住了她的头。 沈青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时,正见紫月寒侧身托着自己。他的手很大,指尖托住她的发髻,掌心却覆在自己的脸颊上。 一双深邃的眼睛宛若天幕晶亮的星,直直的洇进人心。沈青好似从未这般清醒而又放肆的盯着这双眼睛。 她的心突然加快了些,脸上晕了一层粉粉若杏的霜。 紫月寒掌心里细嫩的脸温度越来越高,他指尖轻颤,喉头微微动了动,迅速的躲开目光收回了手。 一缕极为特别的暗香随之淡去,沈青这才反应过来,扶着马凳坐直了。喘息也变得极为不均匀。 刚刚也睡了过去的季雨霏揉着后脑冲着车门处喊道,“你怎么驾的车?” 车帘一卷,林华递进来一张倦怠的脸,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青主见谅,停车没停好,磕到了石头。” “不打紧。”紫月寒藏在袖子里的手不安的搓着,摆正姿势,往外看了一眼。 日沉西山,暮色将临,静幽小林。 远处有一个小小的山村,被一层薄薄的雾岚笼罩,泛着些许烟火。 人马困顿,都要稍作歇息。 沈青的脑子还未十分清楚,只觉得心砰砰乱跳,车内有些燥热,她摸了摸身边的水袋,竟一口水都没了。 看着师父的马车已停下,她拿起自己和紫月寒的水袋准备下车。临到车门,她想了一下,又迅速的抓了季雨霏的水袋跳了下去。 这里远离城镇,没有走马喧嚣,倒是分外的安静。 那小村子离得颇远,很荒僻,但恰有一户人家独门独院的伫立在不远的山包处。 “师父,我去寻些水。” 沈青对这种小山村有种莫名的亲切,便冲师父挥了挥手中的水袋,往那最近的院子走去。 紫月寒跟着下了马车,他伫立车旁,环顾周围,最后望着不太分明的村子,目光随着沈青的背影而去。 “婆婆,婆婆,我们是赶路的商人,请问可以跟您讨点水喝吗?” 沈青步伐不慢,很快来到院子前。 那院子逼仄,有些昏暗,一些粮食和农具四处摆放着,看着很杂乱。 院子里有个人背对着,身形佝偻,行动缓慢。 沈青喊了几声那人也没回应,猜测她年迈,许是耳背,看着院门没有锁,她便绕过门口的篱笆进去了。 “婆婆,我想讨些水……” 再走的近些,看的清楚了些,那个“婆婆”似乎变了些样子。 她衣衫不整,露出的躯干十分干瘪,几乎是皮包骨头,青筋暴起,泛着死灰,破旧的衣衫像是挂在一副架子上。 而且,她并不像是在忙什么,而是深低着头不停的抽搐。 沈青敏锐的感知到了什么,话并没说完,她的脚步开始悄无声息的往后退去。 吱嘎—— 可没走两步,她的脚便踩到了门口风卷的一堆枯叶。 那个“老婆婆”好似被击中了身上某处玄窍,伏低的身子猛然直立起来,个头高大,身体全然不似刚才的僵直。 他歪了歪脑袋,动了动耳朵,徐徐的转过了脖子。 正在往后退的沈青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去,那根本不是什么老婆婆,那“人”铁青的脸,头发凋零,脸上有一对空洞洞的眼睛,眼睛里一片黑翳,活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鼻子已经塌陷,再往下豁然一张撕裂的大嘴。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凹凸不平,挤满了恶臭的肉瘤。 若不是他在动,说是死了半年的腐尸也有人信! 沈青一看,头皮一麻,寒意窜遍了全身,暗自咒骂自己这什么招邪的体质,一边瞅准了篱笆口,扭头便跑。 她一动,那怪物动的更快。 犹如枯枝的双腿一跃接近一丈,沈青的身影还未到倾斜的土坡,恐怖的身影已经笼罩了她。 沈青只觉喉头一紧,自己的衣襟已经被怪物的“爪子”揪住了。 那只手像是一把铁钳,继而另一只手跟着挠抓过来,长长的指甲几乎嵌进沈青的皮肉里。怪物伴随着一阵阵低吼,像要随时撕碎猎物的猛兽。 沈青被勒的面色发紫,她猛“咳”了两声,拼力凝神,手腕上幽幽的绿光蜿蜒而动。 忽然,一把冰晶利刃随风而至,锋利的划过沈青背后的枯爪,勒着她的爪子应声而断。 没有了肩膀上的桎梏,沈青就着下坡的倾势往下滑去,迎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她慌乱的抬头看了一眼,看清是紫月寒之后,顿时露了怯。 她哆哆嗦嗦的扑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埋进他的胸口,紧闭着眼,呜咽道,“救……命……有……有鬼……” 紫月寒不由得周身一滞,想收回月落的手停在了半空,刚才的惊恐蓦的化作慌乱,心湖里的水突然翻涌不止,压迫的他呼吸都有些艰难。 可他还没来得及体会这种复杂的心理,沈青口中所谓的“鬼”已经挥着另一只手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 沈青拼力的抱着他,他身形受束,只好凝神收回月落。 泛着幽蓝的利刃忽而抽长,变成了一把弓背,一下子格住了那怪物扭曲的大嘴。 顿时那嘴又被撕裂了一些,半个下巴都被扯了下来,连着些皮肉摇摇欲坠,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黑血。 可它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任凭一张脸一分为二,手还在拼命往沈青的背够去。 紫月寒皱眉,用另一只手搂住了沈青的背,往后一撤。拿弓的手上一蓄力,弓弦闪现,就势一翻,套过了那怪物的头,一转一拧,怪物的脑袋像一个葫芦一样飞了出去。 整齐切口的断颈上平静了一下,才开始一股一股的往外涌着黑血。 可怕的是那怪物的身体依然没有倒下,四处乱挥乱撞,削落的头颅上,半张嘴还在拼命的张合。 紫月寒微微松了口气,收了武器。 听到背后没了嘶吼,沈青才睁开眼睛慢吞吞的往后看去,可她眼前忽然挡过一只手,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似是安慰, “别看。” 沈青心里一颤,果真就没再看,想必看了几天都吃不下饭。 此时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还紧紧抱着紫月寒,一股子极为特别的香味和体温幽幽的笼罩过来。 她胆怯的一抬头,恰迎上紫月寒垂下来的目光。 她慌忙撤手松开了他,往后退了一步,抹了一把泪痕,结结巴巴的说道, “青主,对不起,小时候……总听鬼故事……我刚才……” 沈青乍一离开,紫月寒心中难言的感觉又开始起起伏伏。 他不甚理解,只能勉力按下,袖子里的手背到了身后,面上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低头说道,“无妨。” 那边听见动静的众人才赶过来,看见院子里的景象都心有余悸。 “这是什么?”林华最先叫出来,秋霜早吓得半捂了眼睛躲在了师父后面。 “尸魃?”韩子默吸了一口凉气。 紫月寒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你知道?” “赶紧走,此地不宜久留。”韩子默点了点头,出言提醒众人,过来携着脚都吓软了的沈青赶忙向马车走去。 “师父,可有什么不对?”程江很少见师父面色如此凝重,边走边问。 “尸魃是尸中恶鬼,死前有诸多怨愤,死后行动自如,凶戾非常,嗜血贪肉。虽是死人却比活人更难对付,因为,杀不死,而且身上附有尸毒。 炼化尸魃是邪恶禁术,上次出现可能是几百年前战乱之时,康定年代极可能……以活人炼化,过程极其残忍。 而且,尸魃决不会单独出现,既然能一直停留在这村子,肯定是有人操控……” 韩子默急匆匆的说着,又往后扫了几眼,众人顿时觉得脊背上一阵发凉。 “那驭尸之人,可能在附近。” 紫月寒走在众人的背后,回过头扫了一圈。 掌灯时分却无灯,他也是看着这村子的怪异才跟着沈青而来。 眼看着马车将近,众人刚刚要放下心,突然一声粗犷的低吼声让众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马车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的尸魃。 看样子这尸魃生前是个樵夫,没有刚才那个瘦弱,身上的腐肉透着乌青色,右手握着一把斧头,斧头上不知道粘着些什么破皮烂肉,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血。 听见有人声,还在扒着窗户的它猛地转过身来。 那脸上的样子比刚才那个更骇人。 一层青色的面皮紧紧的贴在头骨上,眼珠早已经萎缩,挂在黑洞洞的眼眶里,整个瞳翳都是白色。 嘴张的豁大,一条舌头伸得老长左右的摆动着。参差不齐的黄牙上,似乎还挂着半截老鼠尾巴,浑身散发着腐臭味。 “啊————” 走在人群中的季雨霏一看见这尸魃的脸,吓得面色惨白,忍不住大声喊起来。 那“樵夫”本来关节很僵硬,听见这尖锐人声,仿佛野兽附体,嘴又张大些,嘶吼着双手挥着手里的斧头砍了过来。 “退后!” 处在人群最后的紫月寒,大步往前一跨,手里的月落飞出,带着破魔般的力量,斩掉了那尸魃张牙舞爪的胳膊。 那“樵夫”没了双臂浑然不觉,张着嘴往人群里冲过来,大家连连后退。 紫月寒蹙了蹙眉,正要收回月落准备砍掉他的头。 林中一声惊弦,那尸魃突然暴走,像是离弦的箭一样奔着人群中的季雨霏“飞”了过去。 季雨霏眼看着那怪物的嘴即将咬到自己脸上,吓得浑身发麻,紧紧的闭了眼,手上却一把扯过了旁边的鸢儿挡在了身前。 鸢儿身体不受控制,连惊呼都不曾,整个下巴和脖子就被那尸魃一口咬住。 她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瞪大的双眼充满了恐惧,双手无力的扑腾着。 只听“咔吧”一声,鸢儿的脖子竟被生生咬断,喷涌而出的血浇了那尸魃和季雨霏满脸。 月落飞来,斩断了那尸魃的头,人头滚落在地,满嘴血红的牙还在拼命的嚼着,咽着从鸢儿脖子上啃下来的血肉。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几个人心有余悸的摸着自己的脖子,看着地上尸首分离的鸢儿还有满脸血红的季雨霏,一时鸦雀无声。 季雨霏早已吓傻,此时抬起头,看到众人递过来的目光,磕磕巴巴的哭道: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太害怕……我……” “嘘——” 紫月寒突然发了一个噤声,目光扫过周围,警戒的说道: “他们……来了。” 第60章 群尸乱 环伺周围,沉寂的村子里忽然有了动静,院落里三三两两的走出来许多“人”影,甚至靠近马车的林子里也有。 这些尸魃扭七扭八,形态各异,好像是受了什么召唤,开始往这边靠拢。 七个人背靠而站,警惕的看着越来越多的尸魃。 四个男人都拿出了武器,秋霜扔了兔子,瑟瑟发抖的端着一把剑,不知道该朝向哪里。 季雨霏还沉浸在鸢儿的事上,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却拼命往紫月寒的身旁靠。 那些尸魃由远及近,行动由迟缓变成疾行,继而狂奔,待看清大概面貌,大家皆吸了口凉气。 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甚至有七八岁的孩子夹杂其中,粗略一望,得有几百人。 有的好像是新死不久,面皮还算新,有的如同腐朽的尸体,缺肉少骨。 看他们的行动不难推断,面皮新的更加凶猛,不仅有着尸魃野性,身上还存着不少怨气。 因为是死人,紫月寒竟没能感觉到这么多的存在。 沈青看着那些“活尸”,想起了棋境中的棋魂,不禁紧皱眉头,在紫月寒的身边低声说道,“是……鬼宗?” “有备而来。”紫月寒略一沉吟,说道。 沈青心里略一思量,眼下刚刚出了京城,便有这些鬼东西纠缠,若非她身份已露,便是因为沧溟两个老鬼。 沈青心里不惧,可是眼睛扫过师父师兄师弟,还有胆小的秋霜,不免愧疚。 她终于还是成了他们的拖累。 “别怕,有我。”紫月寒不知何时已经低下头,扫过她心事不明的眼睛,小声的说道。 短短的四个字,令沈青心中一震。她抬头望去,盯着他幽深而肯定的眼神,心尖涌过一阵暖流。 好似从第一面起,她对这个人总有种坚定的信任。 那份傲世的力量她曾极度渴望,可听着他此时的承诺,她心里却有些愧疚。 “我用羽箭冰封,你们找到一处薄弱地方,迅速杀出,且战且退。”紫月寒高声说道。 “不要被抓咬,不要染血,能砍头就砍头……”韩子默补充道,他从车里拿出几把自宣烨城后偷备的尖刀,递给沈青一把,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先……自保。” 紫月寒二指并拢,稍稍运气,拂过广袖上的暗纹。 那暗纹顿时飞离了他的衣服,在空气中凝结,顷刻变成了一只炎火凤凰,火光刺目,鸣呖摄人,引的那些尸魃纷纷抬头。 紫月寒瞅准了东北方向几个瘦弱的尸魃盲目不前,猛地跃地而起,弯弓搭箭,三只冰羽箭迅速凝成。 赤火顺着他的方向而去,巨大的翅膀扇起一股旋风,遮挡了众多尸魃的视线。 三支箭离弦而去,箭尾带着响哨一般的声音,“噗噗噗——”接连楔入了那片尸魃前面的土里。 颤栗的砂石顿时冰冻三尺,蔓延开去,奔在前面的十几个尸魃浑身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动也不能动。 韩子默程江林华三人瞅准了时机,拿着剑劈了过去,手起头落,迅速砍掉了四五个尸魃的头颅,包围的尸圈出现了一个缺口。韩子默忙的招呼后面三个姑娘往外围走。 可这些尸魃不是曾经的冥鬼蛛,行动太过敏锐。 尤其是新死的青面活尸,脑子好像还未死透,有种本能的趋利避害,不仅能躲过不少刀剑,还懂得见空插空,借笨拙的腐尸身躯躲着,不要命的往里填,奔向着鲜活的人气。 几番冰封之后,冰冻稍解,那些鬼东西踩着前面的残肢而过,随着六人而走,把包围圈挤的更小了。 几人拼命阻挡,挥砍,但是外面的凶悍,里面的死而不僵。 头颅,断臂,皆是无孔不入,伴随着飞溅的污血,令他们几人左右支绌。 紫月寒悬于上空,不能往尸体密集处使力,只能操控赤火在外沿斩杀。 下面六人且战且退,几番突围失败,他们慢慢被逼的偏离了方向,远离了林子,倒是越来越接近那个小村子。 紫月寒杀了一轮,赤火用怒火烧焦了几十个,可他再回头时,发现林子里不停地有青青灰灰的身影往外飘荡。 而沉沉雾色中,似乎有一个高大的黑影立于林间,紧紧的盯着他们,手不停的在空中划着什么,像是某种指令,让那些尸魃有序的涌出,有目的般的往前逼近。 沈青的胳膊已经挥砍到无力,她的武功本就平平,那些尸魃不仅灵活,骨头还硬。 她往往一刀下去,还未砍断,便得仓促躲避其他的袭击。 许多活尸身着粗布麻衣,相貌普通,部分生前的表情还未全部褪去,脸上残存着怆然和幽怨,看的人心里发颤。 沈青的匕首再次挥出,扎到了一个年老体弱的“老妇人”。 那老妇一歪头,双手往下一按,竟直直的把沈青按住了,沈青动了几下,竟没能脱身。 着急时,她的腰间忽然出现了一只细幼的手,紧紧的拽住了她的腰带。 沈青惊慌之余,拔出刀往那细小的手腕挥去,而这一低头,她看见了那只小手的主人。 那个尸魃年纪应当很小,极其瘦弱,灰白的皮肤下,肌肉还没有萎缩,说明她新死不久。 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里一片白翳,张着嘴,不停的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盲目的去抓去啃…… 沈青的动作一滞,脑子发出一声铮鸣。 她犹疑的往下看去,终于在那小“女孩”的腰间看见了一个布包,包上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 刚才按着自己的那个老妇,已经扑了上来,张开了嘴。沈青再仔细一打量,果然…… 上京街头,那对乞讨的婆孙俩! 是她给了她们一锭银子,让她们去东邱。 沈青惊恐,动作变缓。眼看那一老一少的尸魃快要咬上她白嫩的皮肤…… 空中突然飞来一把幽蓝弯刃,齐齐的划过那老妇的手,那老妇身体失去了重心,整个人摔向沈青,并张开嘴向着她的脖子咬去。 再一力道飞过,一道白影已经落在沈青旁边,迅速一挥袖子,那“老妇”便飞离了出去。 紫月寒看着沈青腰间还有只小手抓着,手起刀落,细小的胳膊已经齐齐被斩断。 “不要……”沈青心里一颤,脱口喊道。 那个小小的哑女并没有就此停下,嘴巴张张合合,虽发不出声音,看不见光亮,还是凭着一股子本能,茫然的左顾右盼,抓来抓去,又被凶猛的活尸挤搡,踩踏。 沈青站在紫月寒后面,看着那一老一幼,喉间一哽,垂下头去,连声说道, “对不起。” “对不起。” 周围的攻势并未缓解,大有越来越激烈的样子。 紫月寒看着暗自垂泪的沈青,不明白为何她一向坚毅,怎么突然动了恻隐之心。 见她握着匕首的手哆哆嗦嗦,他禁不住抓住了她的腕子指向前方,说道, “他们已经死了。” 他看不得她的软弱,手抬高了几分,捏到了那个绿油油的九曲镯,小声说道, “万不得已,自保为上。” 那口气是不容反驳的强硬,沈青看着他的手,心里一抖,机械的点了点头。 韩子默几个人越来越疲累,刀砍过那么多死人的骨头,已经卷了刃,越来越钝。 “师父,这鬼东西怎么越杀越多?”林华气喘吁吁的踹飞了一个尸魃,咽了口唾沫说道,“晚饭还没吃,我力气都快不够了……” “哎哎哎,又来了……” “秋霜你退后些,小心溅到血……” “啊……你别说了……”秋霜茫然的砍着,哭喊。 季雨霏头发散乱,闭着眼睛一顿乱挥,哪里还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紫月寒心叹一声,往他们前面一站,飞羽弓在他的手里蓦然消失。 荧光再现,竟凝聚成了一把三尺青剑的模样。 那剑宽三指,中间厚约半指,剑锋薄如蝉翼,寒光凛冽,亦如飞羽弓般几近透明。 剑面之上,渐次铺开一层精致而特别的暗纹,像是暗符禁咒,蓝中泛金,缓缓流淌。 手握剑柄处篆着两个小字,月盈。 紫月寒起势,横剑于胸前,以掌心蓄力擦过,顿时月盈剑蓝光大盛。 随后他手腕一转,剑峰一扫,人前便有十几道剑影倾巢而出,两两交叠,化成一个剑影漩涡,把几十个尸魃卷入其中。 被劈开的尸魃四肢和脏器掉了一地,血流喷出。 随后,月盈剑在他手中一转,悬于半空。 顷刻间,剑影如幕,暗符契合。化作一个蓝色光罩,挡住了飞溅的血,在几人周围聚成了一个圆罩,把面前奔涌的尸魃隔离了开来。 挤挤搡搡的死人脸贴在罩上,拼命拍打,却不能再进分毫。 林华呆呆的看着周围突然出现的保护罩,骇然的抬头看向那把剑, “这……这是结印灵罩?非微元境不能学……” “可……可这剑……” 程江撞了他一下,“赶紧打坐休息,这罩燃的可是修为!” 几个人惊魂未定,听了程江的话忙的坐了下来。 紫月寒站在旁边,无视掉挤上来的死尸脸,不停地扫视着林间。 调息之余,韩子默也抬头看了一眼月盈剑,喃喃道,“一剑盈万浪,破空动千魂。竟是这柄……” “所以说,当年青主杀鬼魑,用的确实是剑?”林华半睁半闭着眼睛,小声的问道,“可是世传青主本命是弓……” 紫月寒眼神与韩子默短暂的交流下,没有说话。 沈青不知道何时扯下了那小女孩身上的布包,捏在了手里,上面残留着女孩的血,她伸手抚过,心中一片怆然。 罩外尸魃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外沿只见人头攒动,根本看不见边际。 第61章 哭笑鬼面 几人调息未至一刻,树林中再次传来了几声琴弦,凄厉而尖锐,韩子默听这琴声不由得皱了皱眉,这声音好生熟悉! “捂耳朵!这声音卸灵!” 韩子默突然回忆起江南之行碰见的鬼面蛛,这琴声也出现过。 但是他话说的晚了些,几个灵力不佳的徒弟听见第二声琴弦时便齐齐吐了口血,四肢无力。 韩子默及时闭了听觉,紫月寒未感觉到分毫扰动。他的目光渐远,林子中的黑影破空而立,他的双手握紧,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灵罩耗灵,何况还要阻挡这种没完没了的外力。 韩子默看了一眼几个徒弟,照此下去,他们所有人想全身而退,恐怕很难。 “青主,你带一两个人离开并不难,不若……你先……” 韩子默看了紫月寒一眼,眼神在沈青和秋霜小林子之间徘徊了一会,终究还是停留在沈青身上,“带六儿离开……” 虽然这种偏爱贯穿多年,可程江秋霜林华丝毫没有因此心生怨怼。 才十五岁的林华还跟着附和,“对,先带师姐走,逃得一个算一个。” 韩子默心里难过,伸手抚过林华的额头。 沈青回了回神,抬起头拼命的摇了摇,“不,师父,我怎么能丢下你们?” “青儿……” 他们的话还未说完,紫月寒已经递过来冷冷的一眼,拒绝的意思不言而喻。 若他离去,他们几人必死无疑。 护得沈青重要,保流溯门每一个人,才是兄长的嘱托。 “他是想困死你们,消耗我的耐力。” 紫月寒心里打定主意,看向村子最里处那个背靠山岩的破庙,缓缓琢磨。 “退好退,只是难保他们不像嗜血野兽般尾大不掉……若不解决操控之人,继续任由这些尸人漫延,后果不堪设想。” 韩子默看向光罩外嗜血的死尸,低了头。 “我撤掉光罩,为你们扫出一条路,你们退到前面的那个破庙。赤火会帮你们撑一会儿,我去解决掉那人。” 紫月寒自负手中之力,韩子默心里本就难以取舍,看紫月寒眼神坚决,只好点了点头,命几个徒弟各自搀扶站了起来。 沈青站起身拉住秋霜,又回头看了一眼缩在角落狼狈不堪的季雨霏,迟疑的冲她伸出了手。 季雨霏诧异了一下,到底还是害怕被落下,不情愿的抓住了沈青的手,跟在了人后。 紫月寒站在人前,修长的手掌一出,月盈周身蓝光涌起,剑身一抖,光罩消失,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执剑横向一扫,震翻了最前面一群行尸。随后他往空中一跃,立于诸多尸魃头顶,白袍鼓动,猎猎生风。 他扫了一眼破庙的方向,一手举过头顶,二指一并,月盈剑便立于了他的指尖。 紫月寒运气,源源不绝的内力涌上了剑身,剑上之气倍增,剑影重重,好似化作十倍之巨。 他手腕凭空一挥,剑影劈落,剑气笔直而去,两侧的尸魃被扫的人仰马翻。 剑气虽猛,却未带锋刃,没有污血喷溅,众人眼前瞬间多出来一条路。 “这……这剑……”林华指着那散去光影的月盈,结结巴巴。 韩子默拽了他一把,低声喝道,“什么剑,快走!” 他冲着紫月寒说了句“小心”,赶忙带着徒弟踏上被劈砍而分的路,往山脚矮小的破庙而去。 赤火紧随其后,呼啸着喷出一片片火舌,燎着蠢蠢欲动蜂拥而至的尸魃,打乱了它们扑上来的脚步。 紫月寒目送了几个人的背影,收了月盈飞身而起,站在空中,循着琴声扫视了一眼林子的方向。 有个黑色的影子站在一棵树上,正幽幽的望向这边。 紫月寒心起杀意,袖子一甩,身影疾行,只是几个起落,便出现在那个影子人前面。 那是个高高瘦瘦的人,浑身裹在一身漆黑的罩袍里,脸上挂着一张罗刹鬼面,鬼面的嘴角往下咧,看起来像是在哭,面具后面的眼睛微动,泛着森森鬼气。 他脚尖颠在树枝上,手握一把梧桐琴,面对突然闪在眼前的紫月寒没有丝毫惊讶。 “上次让你逃脱,你竟还敢来。”紫月寒冷冷的说道。 “紫月青主断我鬼宗二将,这笔债总要来讨。”那鬼面人的口吻倒是很平静。 “你是鬼宗何人?” “鬼宗有二鬼,一鬼哭丧,一鬼喜魇。我叫血煞。” “有何目的?” “哭丧,自然是,取命!” 说着,血煞把手里的琴一横,二指一捏,拉住一根琴弦一挑,一个令人牙酸的声音跳了出来,似是把无形的刀向着紫月寒飞过去。 紫月寒头一侧躲了过去。 血煞的手又急速的拨了几下,更多的音刃旋转着杀了过来,可是那些迅猛无比的刀到了紫月寒面前,如同软绵绵的绢帛,无甚杀伤力。 “音律之修,我倒是比你熟悉。” 紫月寒轻挑了下眉毛,他本意是速战速决,躲过了几波音刀后,他掌心一覆,月落忽现,带着凛凛的寒光笔直的飞出去,竟凭空断了没有实体的音刀。 尖锐高亢的琴音半路失声,而月落的速度不减,直刺向血煞手里的琴。 面具后面的人眉毛一挑,停下操琴的手,这一刀不躲,恐怕是嫌命太长了! 他宽大的罩袍一挥,手里的琴消失不见,身形迅速往右一偏,堪堪躲过劈过来的月落。可月落居然拐了个弯,长了眼般奔着他飞去。 血煞的身法如鬼如魅,原地留影,继而真身又会出现在旁处。 但月落赋神兵之力,带着紫月寒的灵气紧追不舍。隔空御兵,该是何等的修为。 两人交手数十回合,紫月寒分毫未伤,而血煞宽大的罩袍上已经多了许多条口子。 鬼宗的武功向来不同于名门正统,好像是印证了“魑魅魍魉”四个字。为鬼为蜮,变幻万千,即使境界不高修为不深,亦能凭借诡秘的身法躲过杀招。 没过几十招,血煞便知道二人的武力悬殊。 他并不想与紫月寒正面过招,开始用尽所有的力气躲避,似有意拖延。 他以黑袍为罩,双手结印,默念起移形换影的口诀心法。 顿时,他的周围就出现了数不清的虚幻之影,四处皆是萦绕的黑紫雾气,以及数不清的鬼蝠,眼含红光,诡异骇人。 月落转了一圈,扫掉了不少鬼蝠的翅膀,悠悠的回到了紫月寒的手中。 紫月寒意念一凝,目光扫过周围数不清的鬼影和蝙蝠,十几团黑紫的浓雾散开又凝聚,包围在他周围,放肆涌动却不敢靠前。 紫月寒双目一闭,静默了一瞬,突然灵光一现,耳朵一动,手里的月落再次出手,奔着某一团影子刺了过去。 只听轻轻的“噗嗤”一声,浓雾中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晃了一下。 紫雾骤散,血煞扶着肩膀险些跪倒,眼睛里终于瑟缩了一下。 可他丝毫不敢停歇,因为月落飞转而回,带着紫月寒眼里肃凛的杀意。 血煞忙的运功,迅速的凝出梧桐琴,抵挡了呼啸而来的月落。 然后他黑袍一挥,再次隐匿于一片黑雾之后。 鬼宗座下血煞血魇鲜少出世,但其神秘以及残忍程度,外界多有传言。 紫月寒本以为拿下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没想到血煞修为不深,但诡秘异常,竟有点难缠。 紫月寒隔空看了眼赤火火红的身影处,心里有了一丝焦急。不过好在琴音已止,血煞负伤,可暂解燃眉之急。 另一边,韩子默一边拿刀开路,一边携着几个徒弟拼命往前,眼看着破庙近在咫尺。 碍于赤火的威慑和灼烧,跟着他们的尸魃稍稍落后。只要躲进破庙,赤火镇守门口,他们稍歇等紫月寒前来救援,一切还有转机。 这时,丝毫没有人留意,那些肢体僵硬的尸魃里,有一个如鬼魅般的影子,随着尸魃的队伍四处躲闪。 沈青和季雨霏跑的气喘吁吁,季雨霏仓惶中扭头,在那片恐怖扭曲的死人脸中,看见了一张若隐若现的鬼面。 那鬼面煞白,眼角耷拉,嘴角上扬,竟比那些死尸更令人心颤。 似乎是感觉到那鬼面背后的双眼一直扫视着着沈青,季雨霏心里一激,抓着沈青的手放开了。 沈青诧异的回过头来,季雨霏却瞪着眼睛惊恐的看向她的身后。 沈青感知到背后的凉意,可还未来得及反应,脖子上一丝冰凉,几个尖锐的东西抵上了她的咽喉。 第62章 天煞孤星 “嘿嘿……”几声阴气森森的笑声,在沈青的耳后响起,尖锐悠远,令人毛骨悚然。 听见这声音,韩子默几人诧异的回过头来。 只见沈青身后站着一个黑袍鬼面的人,正用一枚锋利的金齿指套顶着她的脖颈,随时要把她的皮肤刺穿。 那鬼面人整个人罩宽大的黑袍中,脸上鬼面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像是在笑,模样格外瘆人。 “你是谁?你……你……想干什么?”韩子默一边劈砍着时不时扑过来的尸魃,一边回头指着鬼面人问道。 “梦寤喜魇,鬼宗……血魇。”那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回音,雌雄难辨。 “鬼宗?”韩子默心头跳了一下,继而说道,“韩某门下皆是无名之人,不知因何让鬼宗如此大费周章?” 现在他只想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以想后招。 “无名之人?”血魇贴近沈青的脸颊,目光里像是有火要吞噬她,“能断我鬼宗沧溟二仙,她能耐得很。” 说着,血魇手上的金指套来回蹭了一下,沈青的脖子上瞬间出现了三条血线。 “啊……不……不要……”韩子默吓得声音打颤,手里的刀使不上力气,差点被一个扑过来的尸魃咬住胳膊。 “有话好说……那不过在下一个劣徒,灵力低微,你放过她……什么都好说……” 悬在人群上空的赤火意识到了沈青的处境。紫月寒不在跟前,它不敢妄动,吓退了一波尸魃后,冲着天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鸣呖。 沈青感觉着脖子上的锐利,虽心怯却冷静。鬼宗唯利是图,若说来为沧溟二人报仇,鬼都不信。 她想起了站在小院里的鬼面人,忽然沉下嗓子,低低的问道,“鬼宗……别有所图?” 血魇面具上的嘴角好似更加上扬了些,鲜红的“朱唇”像是舔舐过鲜血。 她另一只手擦过沈青光滑的皮肤,眼里闪过一丝愤恨,“你逃得了五年,逃得过一辈子吗?” 沈青的心猛烈的抽痛了一下,脑子里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 火舌,鬼面,哀嚎,鲜血…… 一幕幕残破的画面连起,最后定格在那人剑下的柔婉白影。阿娘长而不绝的眼神,仿佛在反复重复那句话, “青儿,好好活着。” 沈青的胸口激荡,不自觉眼泪已经打湿了眼眶。她虽有怀疑,可是明明白白知晓仇敌的时候,令她身体忍不住一阵战栗。 她眼睛微眯,一字一字的问道,“鬼宗……想要素心诀?” 贴在她耳边的血魇诡异的笑了笑,“若非素心诀,你活着的消息早已传遍九州,岂容你逍遥苟活至今日?这世间,其实人人都是‘魑魅’……” 二人的交谈落入了周边人的耳朵。韩子默执着刀的手微微颤抖,林华心直口快,一头雾水。 “素心诀?什么东西?你快放了我师姐!” 血魇略带惊异的抬起头来,大笑了几声,“哈哈哈哈……一群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你们真以为,她天真?柔弱?其实她是个煞星,把你们推向深渊的灾星!” “放屁!我师姐是最好的姑娘!”秋霜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推开身后的一个尸魃,高声喊道。 “青儿不怕……”程江砍倒身前的尸人,仍然用最温和的语气安慰沈青。 沈青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里那猛烈的复仇之火剧烈的抖了抖,五年前的一幕绝不能再次上演。 她拼力用念力按下焦躁不已的碧游,声音弱了几分,“他们毫不知情,你放过他们,鬼宗想要什么,我都可以……” “六儿!” 韩子默的声音宛若惊雷,雷霆般打断了沈青的话。他直直的看向沈青,目光坚毅。 “流溯门不怕拖累!师父教养你,更不会因为你是谁,你的姓氏而改!” 沈青透过眼里的水雾看去,韩子默虽形貌狼狈,可是肃肃凛凛,肩背挺直。不容她认输,不容她软弱! 原来,师父一直都知道! 沈青嘴角轻颤,尚有在乎珍爱她的人在,她岂能就此自暴自弃? 沈青低头,拳头一握,淡淡一笑,幽幽的说道,“素心诀就在我的身上。” 那血魇虽然不尽相信,但还是低头瞥了一眼沈青的衣襟,手上的金指套微微松动。 就是此时! 沈青的袖子里猛然窜出了一条绿光,疾若闪电,动若飞龙。 碧游窜出,上下张大了嘴,勾齿一合,咬上了血魇执着指套的虎口。 这一口又快又狠,瞬间给那虎口咬了个对穿,血魇的手一哆嗦,金指套便离了沈青的脖子。 沈青矮小,借势一蹲一滚,逃离了血魇的挟制区。 血魇恼羞成怒,顾不上手上疼痛,袖子里瞬间飞出一条带着铁链子的飞爪,奔着沈青的后背而去。 此时,碧游也已落到地面,赫然化形。 众人眼前绿光迸发,大地震颤,沙砾横飞,难以直视。 一截庞然大物节节抽长,直抵半空,化作一条油绿的巨蛇。 高几丈有余,三四尺宽,浑身遍布鳞甲,坚硬如龟背,脊背处两排刺突仿佛嶙峋的山石,额头有触角,后飞如翅,赤金的竖瞳俯瞰地面,一股压迫的气息不言而喻。 不止血魇,所有人都骇了一跳,四散退去。 碧游感受到沈青的处境,仿佛激发了它难制的野性。 它生气的冲着面前的血魇一声嘶吼,吼声卷着风沙,不仅震飞了袭来的飞爪,还吼掉了血魇的黑袍兜帽。 血魇的兜帽之下,乌黑的头发盘在头顶,简单的云髻上别着一枚玉簪,很明显,是个女人。 血魇没有准备,后退了几步,鬼面之下闪过一丝惊讶。而碧游在吼掉血魇的兜帽后,也是略一歪头,这个人竟让它感受到一丝熟悉。 但是这个感觉很快消失,因为没有什么比威胁沈青的命更令它生气! 碧游扭动蛇身,目光闪烁,憋足了怒气,扭动身形,袭向血魇。 风沙细石乱飞,一群人忍不住扬起袖子遮住了脸,踉跄的往外撤了撤。 血魇片刻失神,慌乱中施展身手往后急退。她的身形娇小,身法一如血煞,影影绰绰,十分诡异,一阵黑雾涌来,她人已经退至十几丈开外。 她站定身体,眼睛一眯,二指并拢,打了个响亮的口哨。 涌上来的行尸展开了更猛烈的攻击,沈青忙的止住碧游要追过去的冲动,让它回到众人前,与赤火互为倚仗,护送他们往破庙而去。 碧游再见那凤凰,歪了歪硕大的脑袋。它不甘落于神鸟下风,巨大焦红的尾巴卯足力气,半空一抡,把旁边扑上来的尸魃扫了出去。 随后,它又矮下身子,从尸魃群中穿梭而过,左右冲撞,掀翻了一片行尸。 趁着尸魃散乱,韩子默火速说了句,“退!” 几个人相互搀扶,终于退到了破庙之内。 那破庙背靠山石,碧游在庙前盘起,刚刚好把庙宇围于身内。 另一边,紫月寒寻觅血煞未见,听见赤火的示警,不敢再恋战,匆忙赶回。 看着紫月寒离开的身影,血煞才从一团虚幻的雾气中显露真身,甫一落地,他整个人喘息了几声,费力的蹲了下去。 黑袍之下,血肉之上,鲜血横溢,湿透了他内里的衣服。 他跟着宗主修习“移形换影”有段时间,算是最得真传,没想到这般虚虚实实,还是躲不过紫月寒密不透风的攻击。 血煞忙的打坐调息,双手交叠运力而起。 很快,周围不少树木由绿变黑,更有些正在奔跑的山野动物瞬间化成一具具焦炭…… 第63章 移形换影 几个人千辛万苦终于进的破庙,碧游以身盘踞,赤火盘旋在不远处的上空,震慑着外面的尸魃。 紫月寒飞身赶回,一眼便看到了盘亘在破庙外碧绿的巨蛇。 棋境之时,他只粗见几眼,此时再看过去,这蛇兽周身灵气更加充沛。 他心中不免惊骇,这等境界的灵兽,以沈青的修为如何能操控,它竟可自行进境? 天色渐暗,程江在破庙寻到了几盏旧烛火,昏黄的暗光照映着几个人的惨状。 久战令他们几近脱力,打坐调息也是半坐半靠。 季雨霏垂着头,自觉的离远了些,窝在一边阴暗的角落。 “师姐,这是你的灵兽?什么时候养的?”秋霜的眼睛半睁半闭,觑着沈青疑惑道。 “这蛇,真是凶悍!早请出来啊,我砍那些尸魃快累死了!”林华抬起胳膊揉了揉酸疼的肩膀。 “素心诀是怎么回事?鬼宗之人为什么会追杀我们?”程江看着沉默不言的沈青和韩子默,小声问道。 沈青的脸色很苍白,或是力有不逮,或是心中有愧,她抱着膝头坐在地上,埋着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韩子默静静的看着她,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绢帕,蹲下来,细细的给她擦拭脖子上的血。 “六儿,这不是你的错……师父从不后悔养育你,定会为你拼尽全力。素心诀,关乎苍生,不可落入鬼宗之手……” 沈青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皆化作眼泪。她鼻翼抽动,扑进了韩子默的怀里,抽噎道, “徒儿并非有意隐瞒。此番劫难,皆是因我而起。师父……我……” 程江的脑子难得灵光了一次,张着嘴,吃惊道,“师妹,你竟是……羽……” 秋霜和林华尚小,不懂得羽华族对世人的吸引究竟有多大,可他们懂得沈青是师姐,是亲人。 秋霜察觉到沈青的伤恸,忽然伸出手用力的拥住沈青的肩膀,打断了她的话, “师姐,我才不管你是谁,我永远都不想和你分开。” “师姐,我定努力练功保护你!什么鬼宗,咱们不怕!”林华抱着剑凑到了跟前,唯恐漏了他。 沈青抬头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积存在心里的歉疚竟不知如何说出口,只能含着眼泪拼命点头。 可是她心里的苦楚如何能消?上原山如同一片净土,是他们的家园,那些涉世未深的弟妹们岂知他们面临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缩在角落的季雨霏听得并不真切,只是看流溯门众人患难与共,心里一阵荒凉。她狠狠的搓着手上的污秽,眼里是越来越浓的嫉恨。 “大家可无恙?”紫月寒的声音仿佛回魂丹,浑厚沉稳,众人皆是眼睛一亮,往门口看去。紫月寒落地,匆匆进来。 “不好不好!这边的尸魃太多了,还有个鬼面人挟持了师姐,幸亏师姐有条蛇……”秋霜着急道。 紫月寒皱了皱眉,眼神掠到了沈青身上。 她面色苍白,面态沮丧,白皙纤细的脖子上赫然三个红红的血孔。 紫月寒心起怒火,鼻子里呼出一口气,袖子里的手狠狠的攥紧了。 此时,破庙壁上簌簌落了些瓦片墙土,碧游立起了绿背白腹的身躯,昂着头颅盯着空中突然出现的两条黑影。 几声邪魅的笑声幽幽的传进来,紫月寒眼神一凛,挪开视线,看向了庙外。 层层林立的尸魃上空,血煞血魇凭空而立,脸上面具一哭一笑,甚为可怖。 “有胜算吗?”韩子默扭过头看了紫月寒一眼。 紫月寒面无表情,深若寒潭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暗光。他伸手凭空一握,一柄青蓝长剑已经握在手中,流泻的寒光卷着锐利的杀意。 “保护好羽姑娘,我来解决他们。” 话音未落,白衣影动,他人已经出现在半空。 韩子默皱眉,他刚才说的是“羽姑娘”而不是“沈姑娘”,他是何时知道了六儿的身世? 韩子默低头攥紧了手里的笛子,回忆起四年前初见沈青时的情形,便是对孤儿的怜爱,一日日的照拂中,听见了她魇梦中的呓语。 他曾苦恼自己没有慧根和权势,替她挡下所有的苦难,唯有心中气手中笔,引据着书,谆谆教诲,研磨她的品性,扩宽她的心胸。 沈青聪慧,心灵纯净。虽步步谨慎,思虑深重,可是偶尔释放出的少年心性,才让韩子默觉得一切都没有白费。 他用爱捂热了她的心,谁都不可以再伤她! 韩子默回头,走过去抚了抚她的头,“六儿,不要回头看,师父希望以后的你,是真实的,快乐的。” 沈青志坚,唯独在亲情一面不可触碰。她抬头看着韩子默,心里翻江倒海般,眼泪扑簌而落。 “师父,我也会怕。怕失去,怕一无所有。” 韩子默拥紧了沈青瘦弱的肩膀,柔声道,“师父,永远都在。” 空中再次传来裂帛一样的琴弦声,惊醒了破庙里颓然的人。 徘徊在院子外面的尸魃戾气骤起,狂躁不已,嘶吼着向破庙奔来。 碧游野性难驯,没等沈青驱使,张开大嘴,把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尸魃咬了个稀碎。 矮小的破庙摇摇欲坠,墙面开裂,墙土弥漫。韩子默忙的招呼几个人出了庙门。 沈青抬头看过,碧游正与尸魃纠缠撕咬,硕大的蛇身上挂了不少的尸头尸身,一时挣脱不开。赤火已经重新回到了紫月寒灵衣里,几个人各自执起剑,展开新一轮拼杀。 空中,血煞勾动琴弦时,紫月寒已有动作,月盈一剑破空,划出一条笔直的剑影,威力显然更胜弓刀,直取血煞抚琴的手。 血煞收手,侧身躲开,举起手里的梧桐琴稍作抵挡。剑影划过琴上七弦,即便偏离两分,余威依然斩断了其中五弦。 血煞面具后的眼睛露出点惊慌,他见识过紫月寒的弓,刀,暗器,都远没有这剑的刚利和森冷。 他五指拉过断弦,弦丝若坚若韧,绕过指尖,化作趁手的软兵,忽长忽短,决意以柔克刚。 血魇飞身出去,落于紫月寒的身后,袖子里一条诡异三头链爪不时袭来,爪上萦绕黑气显然淬了剧毒,仿若毒蛇信鞭。 俩人一前一后,互为倚仗,加之移形换影的步法,亦与紫月寒过了几十招。 蓝黑光影交错,难解难分。 两根琴弦抵上月盈,引起一阵清脆的剑鸣。那弦蜿蜒而动,紧紧缠绕而上。 月盈剑身上金符流动,似是专克邪诡,琴弦顿时难近分毫。 紫月寒左手蓄力,伸手一探,竟把琴弦拉于手中,掌心蓄力,血煞连人带琴往前扑了一段距离。待血魇偷袭时,血煞才勉力止住脚步,可他与紫月寒的距离近到了三尺。 面具后血煞的眼睛蓦然睁大,眼前一道剑影中劈,直直的往他头顶压来,仿若泰山压顶,他从头到脚皆是麻意。他深吸一口气,全力施展内力,才消失在一团鬼蝠翩飞的雾沼里。 血魇趁机再出链爪,偷向紫月寒的后背。 眼看得逞,紫月寒的灵衣上金光大盛,伴随着一声凤鸣,一个圆形的轮盘浮空而起。 那飞爪像是砸到了铜墙铁壁,“当啷”一声以数倍之力弹了回去。血魇重心不稳,差点从空中掉下去。 那金色轮盘分散成缕缕金光,很快勾成了一个火红凤凰的模样。赤火目中着火,一张嘴,一个硕大的火球喷出,燎向血魇的黑袍。 血魇慌乱中斩掉一片着火的衣角,忽觉耳边风动,她抬头看时,紫月寒的剑已经近在咫尺。 眼看这一剑落于她的胸前,她的身体被一股猛力扑向一侧,血煞自是用尽全力护在她身前。 紫月寒的剑直直的刺入血煞的肩头,一股尖锐的疼痛席卷了他的全身,他脸上哀哭的面具似乎都痛苦的变了变。 修为差距太大,正面相较,即使是他们二人合力,都无法占得丝毫上风。 二人不敢恋战,飞出了数丈远稍稍喘息。血魇捂了他的肩头的血口,往下面混乱的人尸场看了一眼,压低了嗓音。 “我们不能败,若取不到素心诀,只有……杀了她,或能邀功,得一线生机。” 血魇的手指向人群中伶仃单薄的人影,血煞飞速的运功止血,眼睛跟着血魇的手看去,不容多加思索,随着点了点头。 “我去吸引紫月寒的注意力,你去!” 血魇看着那道已经飞身而来的白影,推了血煞一把。 紫月寒人至剑至,那剑仿佛是天生的杀器,饮血若渴,更是承载了紫月寒狠厉的一面,招招绝灭,剑剑指穴,他的剑术分明已登峰造极,甚至高过他传闻中的弓箭。 血魇不敢硬拼,只得拼命利用幻术躲闪。另一边,血煞悬空单腿而坐,拉起了最后两根琴弦。 厉弦嘶鸣,怨气四溢,地上的行尸再度魔化,蜂拥而上,破庙前抵抗的众人被逼的连连后退,难以为继。 紫月寒皱了皱眉,只想速杀而止。 他袖子一甩,手里的剑忽然化去实体,带着耀眼的蓝光,如暗夜极星,直直的刺向血煞。 那空坐弹琴的人面具上的哭脸好似上扬了一下,只听“嘭”的一声,月盈刺进了一团黑雾,徒留一群蝙蝠乱作一团振翅而飞。 又是移形换影! 月盈飞回,紫月寒凭空一转,环顾四周。 他飞速凝神追踪,却发现半空里没了那抹鬼气。 他脑海中闪了一个念头,莫名觉得有点心慌,低头看向破庙…… 此时,破庙的院子中央,沈青刚刚拼力推开了一具活尸,力气已濒临枯竭。 小鬼难缠,怨鬼凶猛,尤其是这种前仆后继不知疲倦的攻击。沈青还需用意念相连碧游,精神颓颓。 就在此时,她的身后凭空出现了一团黑气,凝成一个幽暗的人影,黑影中间的哭脸表情变得格外诡异。 “沈青!” 紫月寒惊叫出口,刚要飞身而去,左右忽然飞来伸缩自如的链爪。那血魇也不靠近,遥遥阻挠,誓要阻挡紫月寒的去路。 堪堪推开面前一具尸魃,沈青双臂颤抖喘息不止。 一团弥漫的黑雾突然涌现,伴随着寒意顷刻笼罩了她的后背。 敏锐的感知到危险的沈青匆忙转身,近在咫尺的哭丧鬼脸让她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血煞很高,投下的阴影令沈青一阵胆寒。 “六儿!”韩子默离得并不远,可尸魃群涌,拦住了他的去路。 血煞垂下幽黑的眼睛,扬起了手里的短刀。 第64章 天逸哥哥 沈青甚至来不及通灵召唤尸群中的碧游,眼里因为惊恐略现水光。 一高一低,两双眼睛有一霎的眼神交汇,刀尖即将没入沈青胸膛时,竟急急的停住了。 血煞的脑中一丝恍惚,这双眼睛,怎么会……如此熟悉? 紫月寒被血魇的链爪纠缠,他一边用轻功闪躲,一边看向血煞的方向。他袖子中蓝光一闪,一枚羽尾钉已经弹射而去,直扑血煞面门。 血煞愣神的一瞬,虽然想躲开,动作还是慢了些,羽尾钉直直的钉在了他的面具上。 咔嚓—— 血煞的鬼面具不知用何珍稀材料制成,居然生生受住了那枚钉子,只是从中间裂开,掉在了地上。 近在眼前的沈青看见血煞的脸的那刻,瞬间睁大了双眼,一脸的难以置信。 “天……天逸?” 哭丧的面具后面,一张脸惨白没有血色,却极其温润干净,一如几年前的站在她面前,揉着她的发髻喊她“小傻子”的那个少年。 迷乱的血煞听见沈青这一声低呼,脑中突然闪回了几个画面。 雪地,少女,莓果…… 他的眼神晃动,精神崩析,突然感觉到头疼的将要裂开,灵魂像要被撕成两半。 有一个银铃一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 “天逸——” “天逸哥哥——”, 他一时头晕目眩,手颤了一下,忍不住伸出去紧紧的箍住了痛楚欲裂的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天逸是谁? 他是谁? 这个女孩是谁? 那个在一直喊自己的声音又是谁? 血煞痛苦的睁开眼睛,极力想看清她的脸,面前的姑娘好像一直在说什么,他却听不清,他的脑子里还有另外一个声音一直在拼命抵抗。 “你是血煞!誓死效忠鬼宗!” “杀了她!” “不可以!” “杀了她!!” “不……不……” …… 在旁边一直苦苦挣扎缠斗尸魃的季雨霏,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站在沈青面前的鬼面人好似中了魔一般,抖着手里的刀,指着沈青的胸膛却迟迟下不去手,拼命的扭动着头。 沈青的眼里噙着泪,不停地在问着什么。 季雨霏的双手已经没了力气,她用刀格住压过来的尸魃巨大的嘴,连连后退。 半空的紫月寒看见沈青的处境,眼中带了十足的戾气。 面对血魇的纠缠,他手里的月盈忽然化作一条蓝色长鞭,绞住了想缩回的链爪。 他徒手一抓,在血魇身形失衡时,人影飞闪,胳膊上内力催动,他的手掌狠狠的拍在了血魇的肩头。血魇猛的吐了口鲜血,直向下坠去。 同时,他的身影调转,蜿蜒而至的蓝光又化作三尺青锋,人剑一体,如闪过的流星,直指沈青面前的血煞。 沈青沉浸在震惊和激动中,感受到身后的锐气,她回头望见杀剑将至的紫月寒。 她明白紫月寒这一剑意味着什么,她来不及解释,猛地转身,张开双臂,护在了血煞面前。 紫月寒一惊,忙的收剑急落,险险刹住。他站在沈青的面前,满脸怒容和困惑。 “沈青!你……” “青主,你听我……”沈青急急的想要分辩。 噗—— 一声利刃入肉的声音,似乎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喧嚣。紫月寒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沈青蹙了蹙眉头,茫然的低头。 一柄利刃透胸而出,刀尖的血滴滴答答的洇透了她翠色的衣裳。 沈青的背后,血煞亦是不可思议的看着手里的刀,刀身已经全部没入眼前的姑娘的背,徒留沾满鲜血的刀柄握在他的手中。 他惊惧的回头,发现一个他亲手炼制的尸魃挤在他的背上,越过他的肩膀向沈青挠抓着。就是这股蛮力,抵上了他拿刀的手。 血煞狂躁不已,一只手狠狠的捏爆了那尸魃的脑壳,揉碎成一把脑浆稠血。 不远处,从那尸魃下抽身的季雨霏跌坐在角落,一脸阴郁的望着沈青的背影。 紫月寒茫然的一挥袖子,一股内息隔空击倒了血煞。 沈青的身体晃了晃,再支撑不住,软绵绵的往下倒去。紫月寒心里一抽,往前一步,把她接了个满怀。 “六儿!” “青儿!” 沈青的身后传来韩子默和程江的惊呼,他们拼命从眼前的尸群中往外挤,可是眼前的死尸人头攒动,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沈青倒在一片血泊中。 血煞匍匐在地,嘴角溢出一股血流。 而空中传来的“青儿”两个字如震魂洪钟,“咣——”的一声惊醒了他脑子里某个沉睡的魂灵。 一个少女站在栅栏后面,痴痴的笑着,“天逸哥哥,又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的布包,捏起一枚红到透亮的果子,“青儿,给,我娘刚晒好的莓果!” …… 少女坐在洗衣盆里,在欢快的泉水上戏水,少年猛地推了那木盆一把, “天逸哥哥,你再晃我都要‘晕船’啦……” …… 一个少年两个少女躺在宁静的小山头,遥望着星空。 “你们说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的?” “听说外面都是吃人的野兽,人也坏的很。” “天逸哥哥,你净哄我们!等我长大了,我定要出去四处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 …… 血煞眼神里某种东西在急速的退去,被封存的记忆仿佛激荡的潮水涌进了他的脑海。 他是谁? 他是方天逸! 青峪里的方天逸。 不! 他不是! 血煞怔怔的抬起手,一只手沾的是青儿的血,另一只手是满手的污血脑浆。 世外桃源的记忆之后,阴暗无光的岁月又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 暗无天日的山谷中,他接受着最严酷的训练,被教以各种杀人的手段和光复鬼宗的教义。 他是谁?他是血煞。 鬼宗的右翼护法。 以血为煞,以命为祭。他杀的人不计其数,眼前狰狞的尸魃,都是他的杰作。 他研习禁术,为了炼这批尸魃军,到处搜罗死尸。然而死尸难寻,他与血魇掠了许多的流民乞丐,投入了炼尸墟鼎。 尸毒入肺腑,会在活人身体里流窜十几个时辰,腐蚀骨肉,溶化内脏。 巨大的墟鼎里,传出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哀嚎和不断的拍打撞击…… 几百活人,男女老少。 他成功了,他们的脸恐怖狰狞,等待着他的下一次指令。 血煞翻身仰面,颤抖着双手,喃喃道,“不不,不可能……不可能……我是谁?我是谁?” 血煞的精神意志在摧枯拉朽的倒塌,驱使尸魃的禁咒忽止,刚才还猛如凶兽的尸魃突然停止动作,眼神空洞,漫无目的的缓缓拖动着躯壳,低着头,沉吟着。 紫月寒揽着沈青蹲于地上,插在她背后的刀太深,他不敢擅自拔刀,只能让她稍稍侧身,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看着沈青紧皱的眉头,他颤抖的手聚气,拼命的往伤口上输送真气,想堵住那个泄气的窟窿。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浑身的狼狈也掩饰不住他们此时的惊恐。 沈青拼力的睁大眼睛,看向周围,扯动嘴角,“别哭……你们一哭,我就觉得……有点儿……不甘心。其实我都……无数次想过……会怎么死去……” “六儿不怕,师父……不会让你有事……皮外伤而已,紫月青主还在呢……” 韩子默丢了手里的刀,不停地用手抚着她的额头,血却流进了心底。 “其实……我特别……怕疼……”沈青惨笑了一下,嘴角有血溢出,她轻咳一声,好似深怕许多话来不及说完。 “师父……别总跟……自己较劲……十年之约……过了,可还有……下一个十年啊……” 韩子默哽咽,“好,师父……听六儿的……” “师兄……” 程江拼命的睁大眼睛,却还是抵不住眼泪的垂落,听见沈青的召唤,凑上前来。 “你怎么……还没瞧清楚……自己的真心……” 程江有些懵,没想明白,只能流着泪拼命点头,“我会的,师兄会的。” 沈青又看向哭成了泪人的秋霜和捂着眼睛的林华,努力的伸了伸手,还是没能碰到他们的头,叹了口气。 “傻乎乎的。小九……以后别欺负她了……” 沈青的目光收回,落在了抱着自己的胳膊上,一向洁白的衣裳已经被血洇透。 沈青撇了撇嘴,伸过手轻轻的抚了抚,“这儿,脏了。” “别说话了,留点力气!” 紫月寒看不得她的假意坚强,明明已经命悬一线,她还想劝慰在乎的人,像在交待后事。他一开口,话语依然冰冰冷冷,没半点委婉。 沈青吃力又无奈的点了点头,“青主大恩……怕报不了……” “你不会有事!”紫月寒垂着的眼睛闪躲,怯的不敢看那伤口不敢看她的脸。 刀子在微弱的起起伏伏,他他却觉得是自己的心被扎透了。 他手上的灵气又浓厚了些,他不信,他会救不回! 刚才还凶悍威猛的碧游,早化成了一条小蛇游了进来,在沈青的身上和心口绕来绕去,不知如何是好。 沈青轻咳了一声,摸了摸碧游的头,“别怕,我命……大着呢……” 对紫月寒来说,最残忍之事,莫过于,他自负修为卓绝,可以护她周全,却让她在自己面前倒下。 他说过会让她自由自在的活着,他想好好的去接住广子宣的临终托付,想好好为她筹谋未来的。 百般情绪难以纾解,想起这刀的主人,紫月寒心中愤恨,眼圈通红,抬眼看向站在不远处茫然枯坐的血煞。 他依然想不明白沈青因何护他,可是现在他无暇他想,只想要血煞的命。 他揽着沈青的手忽然一转,凝出一把飞刀。 月落悬在半空,铮鸣不止,凝聚了十分的极乐之力。 沈青心里一激,猛的咳了一声,吃力的拽了他的袖子,着急道, “别……杀他……他……是……是天逸……哥哥……” 说罢,她感觉身体的力气已经用尽,耳边轰鸣,眼睛开始难以抑制的想闭上。 第65章 魂祭 方天逸木然的爬了起来,裹在一团黑袍里长身而立,犹如没有家的孤魂野鬼。 他刚才快要炸裂的脑袋突然不疼了,脑海中拼命对抗的记忆突然握手言和了。 看着气息奄奄的沈青,他的眼角垂下了一滴泪。 穷途末路,助纣为虐,不过是效命仇敌的傀儡。 “不论你什么样子,我都认得出……”他曾经对她信誓旦旦的话回忆起来是那般讽刺。 方天逸脸色惨白,眼神空洞,他哽咽了许久,终于发出那个最温柔最宠溺的声音,轻轻喊道,“青儿……” 可是那张最明媚的脸已经黯淡了下去,不能再给自己回应。 五年前,他在迷失前接受了她已死去的事实,而现在他再次感受到这种锥心的疼。 青儿不能死! 她绝不能死! 救救她,谁能救她? 方天逸闭了下眼睛,心上的疼让他忍不住闪过一个念头。 他突然低下头,看着自己跳动的心脏。他想起了姑姑给他的那卷经书,那时他一个人坐在那幽深的树顶,翻看到了最后。 那卷书很破旧,记载的都是些西域蛊术,唯有最后的三页纸出奇的干净平整。 纸张的顶端本附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篆字,“俾尧秘术·魂祭”。 “以己之魂,筑他之魄。自绝经脉,聚灵天地。本源之力,剥离于心。” 方天逸淡淡的念着,开头的简述让他很诧异,这世界上当真会有人去替别人死吗? 会。 方天逸苦笑了一下,缓缓抬起右手,贴近了自己的胸膛,那里跳动的早不是什么炙热的心,而是一块玷黑染污的腐肉。 他记不清大火之后他如何进入了鬼宗,可是他清清楚楚的记得,他杀死的第一个人。 这双手,本是治病救人的手啊。方天逸看着覆在胸前的手,惨然的笑了笑。都脏了! 魂祭那篇记载多是看不懂的外文,可是他突然忆起,姑姑有意无意提过些词语,竟是译文! 方天逸细细回忆着,忽然觉得那蛊术十分概要,简单到不需要练习。 他的手忽然作爪,两个指头抠到了胸前两大奇穴,手上汇聚了全部真气,在心脏跳动的间隙里,逆向推阻。 缭绕着黑气的邪魔之气从他体内丝丝抽离,源源不绝的往他的心胸而去。 他感觉到自己心脏的绞痛,但是这痛他已分不清,是身体?还是他伤了自己最在意的人?亦或者是祭奠那已经消逝的自己? 血气回逆,经脉倒灌。 这些年他废寝忘食炼就的鬼宗秘法,顺着他的血肉飞速倒退而去,根基难筑,而毁基却是如此的容易。 不消片刻,他的神明内力瞬间干涸,真气溃散。 慢慢的,他的内力在心脏的入口凝聚,凝成了一簇绿幽幽光华。 他的头发寸寸灰白,温润如玉的面颊肉眼可见的凹陷下去。他疼的满头是汗,握紧了拳头,用尽力气把那簇光逼出了自己的身体…… 这是他的魂源之力,仿佛是一个承炼修为的墟鼎,亦是以命换命的秘术。 “方天逸!你疯了!” 受伤的血魇终于来到了他眼前,眼神里透着的是无边的恨意和气愤。她伸手去抢夺那簇魂源,却抓了个空。 魂源离体,无处可去才会溃散,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方天逸用尽最后的全部力量,把那簇光源向沈青的身体推去。他看着那泛着幽幽绿光的魂源,竟痴痴的笑了。 他的心已经脏了,可是想去救她的心还是干净的! 魂源上光华闪烁,如梦如幻,刻着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的名字,他们的回忆…… 沈青的呼吸慢慢弱了下去,紫月寒一直不敢松懈的手竟微微颤抖,心底里一直在唤着她真实的名字,不敢想那最坏的结果。 那簇魂源来时,紫月寒不明所以想伸手阻止,可是也扑了空。 那魂源颤颤巍巍的来到沈青胸前,停留了一瞬,竟然神奇的没入其中,而沈青似乎很熟悉这颗“心”上的味道,没有丝毫的抗拒。 灵力着陆,顺着她的奇经八脉扩散开去,仿佛润物细流,连接起了她本快要枯竭的心脉。 沈青的身体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喘息声又慢慢的急促起来。围在她身旁的人止了悲切,呆呆的看着这奇迹。 另一边,方天逸的腿脚一软,单膝跪倒了地上,嘴里喷出了一大口血。血魇连忙想过去扶住他,他却抬手阻止了。 他擦了一下嘴角,悠悠的抬起头,看着血魇的眼睛,讥笑道,“原来,忘记过去的只是我一个人啊!叶昕瑶。” 血魇的手停在了半空,眼睛里涌现了泪光。 方天逸脚步蹒跚,费力的拿起琴,捡起了地上的刀,用力挑断了最后两根琴弦。 禁咒彻底消散,那些还在盲目行走的尸魃一个个倒了下去,变成了一具具平静而冰凉的尸体。 紫月寒感知到了沈青回暖的体温,停下了输送内力的手,揽着她的胳膊也紧了紧。 他略一思忖,抬头跟韩子默商量道,“哪怕有了生机,还需要个医者一探究竟。此去景泰门不远,我带她先行一步。” “好好好……”韩子默抹了一把眼睛,连连点头。 紫月寒抬头看了眼血魇血煞,沈青昏迷,即便不能杀,他也定要废了他们绝了隐患。 可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血魇已有所准备,手里扔了一个物事,留下一阵迷烟,携了方天逸消失不见了。 紫月寒不敢恋战,小心翼翼的双手抱了沈青,脚下一用力,飞上了赤火的鸟背,低头嘱咐道,“他们目标不是你们,但切不可掉以轻心,行官道,有危险可传令羽给我……” 韩子默心里顾不上别的,只不安的看着沈青,“请青主……务必……救救她……” 紫月寒脸色凝重,对着众人颔了颔首,绝尘而去。 地上的几个人里,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季雨霏抬头看着飞走的凤凰,终于苦笑了一下。 为了那个阴毒的算计,她放弃了抵抗,整条右臂被抓伤了,醒目而丑陋的抓痕,像一条条百足虫,本以为他会看自己一眼,果然他的眼里只有沈青。 她眼里恨恨的,看着自己的伤口,狠狠的攥起了拳头。 赤火,飞幽天境,日行千里。 紫月寒抱着沈青降落在景泰门的正坛,景泰门已经有三大长老带着十几名弟子恭候。 安泰殿长老炎瑞先上前来,毕恭毕敬的揖了揖手。 “接到紫月青主令羽,我等已经恭候几刻。” 顾不上虚礼,紫月寒看了看怀里的沈青,急忙问道:“冒昧了,请问可有大夫?” “自然自然,知道是救人,钱婆已经在偏殿候着了,青主请跟我来!” 炎瑞前面引路,紫月寒忙跟了上去。 剩下十几名弟子不方便跟着,有几个女弟子却开始了窃窃私语。 “天呐!这紫月青主长得也太……太英俊了吧。” “就是面冷,看着不容亲近。” “他抱得那是谁?没看见样子……” “唉,要是紫月青主也能这么抱我,我死了也甘愿了……” …… 偏殿内,紫月寒小心翼翼的把沈青放在床上。 那个钱婆看样子已经六七十岁了,头发花白,面色却红润,脸上皱纹也很少。她表情严肃,淡定的看了一眼沈青贯穿胸背的刀,手握到了刀把上,紫月寒吓了一跳,急忙问道, “有把握吗?” 那钱婆抬头看了一眼紫月寒,握着刀把的手又放下了,不紧不慢的说道, “入心口三毫,竟然还在跳动,奇事啊!” “能救吗?” “你先出去吧。” 钱婆似乎一点不在乎什么紫月门青主,她打开了药箱,从里面摸出了一个布包,一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布满银针和尖刀。 紫月寒正犹豫不定时,钱婆上手从刀口处直接撕开了沈青的衣裳。紫月寒忙的挪开眼睛,这才移步出去了。 钱婆的手反复比量了下,一用力平稳的把刀拔了出来。 昏迷中的沈青不由得沉吟一声,一旁的侍女忙的端着水盆过来,可是原本预想的血流不止并没有出现,她后背和前胸的皮肉各自留下一个刀口,表面殷红,深层的却像是已经愈合了。 钱婆摇了摇头,行医四十多年,竟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奇事。 她快速处理了沈青的伤口,敷了伤药,几个侍女简单的帮沈青脱了被血染红的外衣,身上携带的一应物事都归拢放在了她枕边。 第66章 道心坚定 紫月寒恐生枝节,一直站在门外,眉头微蹙,走来走去。 炎瑞几番过来让紫月寒去亭子里稍歇,他都不置可否。 这次炎瑞又慢腾腾的挪了过来,问道:“不知这女子为何人?令青主这般焦急?” “一个……朋友。”紫月寒磕绊了一下,解释道,他转念一想,又岔开话题,“炎瑞长老,碎星宫季老独女,过几日应该可以赶到。” 炎瑞的小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低下头悲戚的摇了摇头,带着些哭腔,“可怜,季大哥,满门英豪啊……留下这可怜的女娃……这些天杀的鬼宗……” “炎长老节哀。怪我未能及时赶到……” “紫月青主这话太折煞我等了,不若你出手相救,恐怕季大哥这唯一的血脉都难以保留啊……” “那季姑娘此后……” “这个青主尽可放心,我与季兄多年兄弟,他的血脉我必然待之如亲生……” 紫月寒听见他如此说,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怎么不见景掌门?” “哦,我师兄啊!您来的不巧,他自紫月门回来就闭关了。” “哦。” 紫月寒随口应着,眼睛却又飘忽的看向屋内晃动的人影,终于盼到满头花白的钱婆走了出来。 钱婆佝偻着腰,眼睛也没抬,说道:“心脉未毁,我已经给她包扎,服了百灵丹,性命无虞,且等她自己醒过来吧……” 说罢,她咳嗽了几声,幽幽的看了炎瑞一眼,没等紫月寒道谢,先行离开了。 天色擦黑,紫月寒婉拒了几位长老的盛情宴请,独自守在了沈青跟前。眼下回想白天的情形,他还是觉得隐隐的后怕。 他自知沈青不是个鲁莽的人,口口声声喊血煞“天逸哥哥”,甚至不惜以身相护。他们是旧识?因何入得鬼宗,又为何欲杀又要救? 紫月寒坐到了床前,看着静静睡着的沈青。 她脸上毫无血色,呼吸微弱但已经均匀,眉头微皱,双手安分的交握在身前。 虽然隔着被子衣物,可是想想那透胸而出的刀尖,紫月寒不难想象她的痛楚。 枕边放了一些她随身的物品,染血的外袍交叠,血迹被压在了下面。上面有一些散碎的银子,银针布袋,一个青梅簪子,一个破旧的布包,还有一面若隐若现的灵罩。 紫月寒指尖轻轻拨动,触上了那个施了灵咒的袋子,这般珍重,该是特别重要的东西。好奇使然,他修长的手指在灵罩上一划,徐徐的展开了。 里面平整的放了两张纸和一块绢帕。紫月寒先打开了纸张,竟是两幅画。 第一幅画了个模样奇丑的夜叉似的人,下面署名夜楚云,一侧附了三个小字“烦人精”。 紫月寒轻嗤了一声,悻悻的放下,打开了另一幅。 跃然入目的是一个长身而立的男子,一身白衣,手握飞羽弓,身后一轮紫月,眉眼无波,高傲冰冷。虽然画的不是特别像,但还是让紫月寒愣住了。 这是,他的画像! 右下角署名的地方,有三个特别娟秀的小字,“守护神”,旁边还有个小小的落款“青儿”。 再看那块绢帕,干净整洁,没什么花样,只在角落有个“翊”的暗印,这是上次他给她擦伤口的那一块! 他以为自己的画上写的会是“救命恩人”,他以为一块治伤的帕子随手也就丢了。可是她竟小心的护在自己的心口,紫月寒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么被珍视。 “青……儿。羽青。” 紫月寒心有颤动,捏着那画一角,轻念出声。他抬起头,看着那沉睡的眉眼,重新梳理了一遍从初见到此时,那种渐渐在变的心情。 他以为保护弱小是习惯使然,而看见这幅画,他突然明白,珍重如她,就像这一直被护在心口的帕子和画。 紫月寒冰山清冷,尝的最多的是孤单。七情六欲,让他稳稳的控制在心海之下,他以为一直未曾参悟的大道应该是无欲无求,无形无束。 或者是习惯了凤背之上的天高云阔,贸然行路看了许多人间烟火,他终于知道,不论生活给予的是什么,人都应该有滋味的活着。 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他都感受到了。 这行来一路,他又因她生出了多少久违的情绪。有一种保护欲和责任感仿佛命中注定,刻进了他的心里。 原本固稳冰封的心上,层层碎冰融化,终成一湾柔软。 可是他苦思冥想,无人可问,不明白,不理解,那种反复煎熬又欲罢不能的感觉到底叫什么。 沈青的眼睛合着,瓜子一样的小脸上,眉毛微弯,眼睛修长,长长的睫毛微垂,鼻子小巧而高挺,唇形如花骨朵般小而薄抿,她那么静静的睡着,看起来乖巧温顺。 不是灿若牡丹,但像出水芙蓉般,清透灵动,没有任何锋锐。眼尾的一点泪痣,更让她的美如江南之色,轻柔似水。 紫月寒对于皮相无甚在意,可是此时好似又很在意,因为是她,不是旁人。 紫月寒正困惑时,沈青的眉头微蹙了下,眼角湿润,不知道是不是梦里见到什么人,让她无助的挥了挥手。 紫月寒的心忽而紧了紧,犹豫了一下,把手缓缓的递了过去。他的手大而温暖,沈青一下子攥紧了,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贪恋的依偎了下,嘴里低喃,“别丢下我。” 紫月寒心里又软了些,看着交叠的一双手,眼神复杂。 突然,沈青的袖子里幽幽的爬出了一条绿色的小长虫,与紫月寒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紫月寒莫名其妙的紧张,“嗖”的一下缩回了手。他想装的若无其事,又想起来这蛇不是一般的灵兽,晓得远近亲疏。 看看身边没有什么可以收买它的吃食,干脆把心一横,眼神一凛,修长的手指指着碧游的头顶,一副“你什么也没看见,否则灭口”的架势。 碧游歪了歪脑袋,想是惹不起,又特别识时务的钻了回去。 紫月寒犹自觉得面上讪讪,坐立难安时,门外有轻轻地敲门声传来。他回过神来,忙起身坐到了正厅。 进来的还是炎瑞长老,紫月寒觉得这人出现的过于频繁。 以前他曾来过景泰门,景掌门之下还有贺永和周烨柏两位长老,而且明显贺周二人理事更多。但毕竟不便揣测旁门之事,他面上不露端倪,对炎瑞依然恭敬。 “青主,这是我景泰门药材库里的一株百年雪参,听说最能进益滋补,炎某特带来给这位姑娘疗伤。” “炎长老太客气了,我先收下,待回紫月门一定重礼酬谢。”紫月寒客气道。 “能帮得上一二,是炎某之幸。” 这人客套话说起来车轱辘一样,紫月寒十分不善于这种对话,笑意吟吟的点点头。 “哦对了,我带来些翠微山茶,是当地特产,十分清爽,已经让下人去沏了,青主一定要尝尝。” “真是叨扰。”紫月寒拱了拱手。 不一会,一个侍女端进来一壶茶,那茶翠绿清透,香味十分清冽,屋里顿时弥漫了一股子茶香。 紫月寒端起了茶杯放在鼻子上轻轻的嗅了嗅,笑道:“好茶!” 但是茶到嘴边,他并没有喝,一旁的炎瑞斜着眼瞥了一下,捋了捋下巴上一小撮胡子,眼珠子转了一圈,起身笑道: “不打扰紫月青主,炎某回去了。” “炎长老慢走!” 一旁跟来的婢女剪完屋内一圈烛花,跟着弯腰退下了。 屋内安静下来,紫月寒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茶,若有所思的走过去,把半壶茶倒到了墙根的高颈瓷瓶里。 房间的角落里,被剪的几盏烛火悠悠的晃了晃火苗,徐徐的燃着。 看沈青睡得还算安稳,紫月寒不敢离去,在厅里的卧榻上闭眼打坐入定。 景泰门地处安泰山半山腰,安泰山乃是荒泽第一高山,最是巍峨雄壮。景泰门已经历了三百多年的发展,根基深厚。 这一代的门主景彦为人豪爽,城府不深,醉心悟道修炼,对于门内大小事过问不多,多是三位长老在操持。 景彦有一得意大弟子,名叫李平遥,这李平遥曾去过紫月门拜门修习,跟紫月寒有过数面之缘,慧根很好,而且性格大方爽朗。 但是紫月寒来了这一日了,李平遥也迟迟没有出现,很是蹊跷。 第三天傍晚时分,韩子默几个人的马车才匆匆赶来。 一到景泰门,韩子默马不停蹄的来看沈青的伤势,等看到她已无大碍的睡着,压在心上的石头才落了地。 等身边的人都退走,紫月寒悄悄的跟韩子默讲了炎瑞的举动。 “你是说,景泰门很是异常,炎瑞还在茶里给你下毒?” 紫月寒点了点头,“茶有异香,门内恐有变故。只是不知道他对付我是出于什么意图。” “若六儿无恙还好,眼下只能等她醒来咱们再做打算。”韩子默思忖了一下,“景泰门地处安泰城内,出去买些吃食也不难。等六儿一醒,我们先回上原,再从长计议。” “我也正是此意。” “那这儿,我先照看……”韩子默走到床前探了探沈青的额头,长舒了口气。 紫月寒悠悠的捻了捻手心,迟疑了下,说道,“还是我守着吧,景泰门境况不明,我……不放心。” 韩子默疑惑的扭头看向他,紫月寒撇开了目光,随手指了指韩子默的眼睛。 “韩掌门赶路疲累,还是先休息。” 韩子默此时眼下确实一片雀青,昼夜不眠,忧心忡忡,形容确实憔悴了些。他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只是他瞧着紫月寒的面容,总觉得一向冷面冷眼的人变得哪里不一样了。 他当然不质疑紫月寒的人品,诚恳的谢道,“青主对我师门,恩泽深重,韩某真是……” 紫月寒虚咳了下,“客气了。” 韩子默揖了下手往门口走去,可即将出去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好整以暇的问道, “青主已有二十四五,因何一直未婚配?” 紫月寒皱了下眉头,不明白韩子默此话何意,随口说道,“大道未果,不论私情。” 韩子默看着他眼中半是迷离,不似作假,心里突然有了计较,应道, “青主道心……坚定,我等望尘莫及。” 说着,他嘴角一勾,转着笛子往外走去,徒留紫月寒茫然的看着他的背影。 第67章 青峪遗孤 安泰城一个特别不起眼的客栈内,最角落的房间一连两日房门紧闭。 房间内,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枯槁的男人,几个医者都来看过,皆是说“药石罔顾”,被血魇随手杀掉了。 “方天逸,你究竟用了什么邪术?”血魇双目皆红,恨恨问道。 方天逸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头顶上的床幔,冷笑一声,“不用再枉费功夫了,我活不长了。” 血魇已经除掉了身上的罩衣和脸上的面具,从一侧望去生的很清秀,长眉微弯,眼睛细长,略显凌厉。 而从另一侧再看,一片狰狞的灼痕如千足蜈蚣爬满了她半张脸,一直延伸到脖子往下。 以前她从未在人面前脱下过面具,而今看着宛若暮年的方天逸,她只觉得心灰意冷。若她知晓方天逸此番,那时武器抵在羽青脖子时,她不该心软。 “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倒宁愿死在当年的大火里。”方天逸平静的说道,始终不肯看她一眼。 “凭什么?我们凭什么要为她去死?”血魇皱起眉头,回过头来厉声喊道。 方天逸狠狠的捶了一下床板,“守护羽家,是我们几代人的使命!我不像你,为了活命,自甘效忠仇敌……你忘了,是他,杀了我们的亲人!” 血魇讥讽道,“我当然记得。可是我更记得那场火,记得我们的爹娘死的有多惨!若族长肯交出素心诀,有力护下村落,不至于我们所有人陪葬!” “素心诀事关苍生,岂能落入鬼宗之手!” “呵,什么事关苍生……我没有那般的胸襟,我只知道,为了护一件死物,我们所有的至亲都死了……那天,是新年……” 方天逸无力辩驳,回忆起最后那顿年夜饭。 娘亲做了新衣服,在他兜里塞了好大一个红封,“我儿已到了束发之年,明日便可以出谷,还可让族长教授医术。娘还知道,你对青儿的心思……” 方天逸怀揣了银钱,夜半高兴的睡不着,坐在高高的院头畅想。 直到他听到一阵巨大的脚步声,他惊骇的站起身来,便看见守护青峪近百年的迷障消散,一群诡异的黑衣人执着兵器陈满了谷口…… 方天逸痛苦的按了按额头,“可青儿是无辜的啊,你既然一直是清醒的,怎么能……伤害她?” “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虽不是亲兄妹,但也说过永远在一起的誓言。昕瑶,为什么?” 叶昕瑶抬手抹掉了一点酸涩,冷笑道,“是啊,为什么?永远在一起,呵……你们的誓言里有我吗?你曾认认真真的看过我一眼吗?” 那夜幕星空下,男孩的眼睛永远只看向一边。 两个女孩儿哭了,男孩永远只哄其中一个。 那个女孩腿摔伤了,男孩背着她,却没发现另一个女孩的额头也流着血。 那些黯淡的,卑微的,羡慕的仰望,在两个人的亲密中被遗忘,被踩踏,被糟践。 她自小父亲早亡,母亲目不识丁,对她严格动辄打骂。 她羡慕羽青有那样温柔又医术超绝的娘,羡慕她有人教习,羡慕她有全村人的宠爱,更羡慕她的身旁有个不离不弃的方天逸。 “昕瑶,我们从未……” 叶昕瑶冷笑的看着他,方天逸看着她半张脸上明晃晃的疤痕忽然止了声。 他不能否认,他对羽青特别的心思。他更不能否认,叶昕瑶的痛楚与羽家有关。 原来是这样自小暗生的嫉恨让他们的情意面目全非。 叶昕瑶看着方天逸目不转睛,惊慌的用手掩住了那半张丑陋的脸,拧过了头去。 “几代人,只因为是寂云山庄的弟子或者奴仆,只会愚忠,至死不改。可羽家呢,她们手握拯救苍生,逆天改命的秘密,却让我们这些无知的人为她们殉葬!凭什么? 你们大义凛然的赴死,你们存天地,行正道!我不行,我害怕。 我只记得火中烧焦的人肉味,母亲呼天抢地的哀嚎声,火燎在皮肤上的疼,无边无际的绝望…… 我从来没那么渴求过生,我跪在那里等死,等悬在头顶上的刀随时砍下来,他们看向我的眼神,像杂草,像猪狗……” 叶昕瑶越说越激动,头深深低了下去,肩头耸动。 “从小到大,我什么都要让着她,临了,我还要为她去死吗?那时的我,只有十二岁呀……” “可是,青儿也是被迫害的,她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看待的……” “不!我不稀罕她的施舍,她自幼娇宠,岂不知是因为我的怯懦和顺从,满足她的虚荣心?从小到大,我何曾跟她说过一个‘不’字……” “昕瑶,你怎么能这么偏激?青儿不过大你半年,幼年陪伴,何来那些心思?” “呵,你也看到了,她从青峪逃离,还能安身立命衣食无忧,如今更是攀上了紫月门,没有手段心机,她怎么能让如此多的人替她卖命?” “不是!那是因为她的善良……” “不重要!我只知道她夺走了我的一切。比起孤枭,我更恨姑姑和羽家!” 提到“姑姑”,叶昕瑶忽然转过头,面带阴暗。 “难道你不记得,你如何变成了血煞?我们是不是该感谢姑姑,感谢她的忘忧蛊……” 方天逸愤恨的神情猛然变得无力。那时的回忆太过破碎,大火弥漫中,他似乎瞧见是姑姑抚着他的额头,手上擎着一只如火苗般的蛊虫,颤颤的说道, “天逸,忘了这一切,姑姑带你走。” 此后的一切,便是灰暗的无望的,方天逸的眼角垂下一行泪,笑的凄惨。 “我心力坚毅,只是假装中了姑姑的忘忧蛊。我要清醒的活着,把她们加诸我的痛苦一件件还回去!” “叶昕瑶!” 方天逸木然的看着她,仿佛从来都没认识过,这真的是从前跟在他们后面唯唯诺诺的的小尾巴吗? “哼,”叶昕瑶冷哼一声,“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这些年,你才是宗主最得意的作品,你手上沾过的血,洗的干净吗?还有姑姑,你从来不好奇,为什么她也在鬼宗,与宗主关系斐然,青峪的古阵迷障因何一夜消失……” 方天逸瞪着凸出的眼睛,仿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都被磋磨掉了,露出了血淋淋的肉。 “不可能,不可能。姑姑仁善,待我们如亲生,对青儿更是疼爱……” “是,谭秋姑姑与羽族长亲厚,可是她来自何处?她的蛊术巫术……” “别说了!”方天逸攥着拳头,把头扭向了床内。 他如何能不疑?那本蛊书之上全是看不懂的西幽文,里面记载的皆是不可外传的巫蛊秘术。 他问过姑姑多少次身世,她避而不谈,任由两个人手沾鲜血,丹心生魔。 而那个院子,宗主去过多少次,在鬼宗是多么怪异的存在。 他不敢想,不敢承认。 “呵……事到如今,我们谁都回不了头。只有拿到素心诀或者杀了羽青,我们还能有一线生机。巧得很,紫月寒带她去了景泰门……” 方天逸内心一惊,急急的扭过头来,想起宗主令她联络的人,顿时明白了。 “叶昕瑶,醒醒吧,以身饲虎,能有什么好下场!” “你究竟还要伤她到什么地步?” “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她把你的心还回来!我绝不会让你死!” 叶昕瑶执拗的摇着头,伸手封了他几处大穴,方天逸再难动弹,也说不出话。 他心里默默想过,那个秘术以命换命,逆天而为。魂源回不来,他也活不久了。 叶昕瑶重新把黑袍和面具带上,拍了几下手,两个人影闪进来,扶起了方天逸,一起出了门去。 第68章 埋伏 在景泰门已过七日,沈青还是没有醒转的迹象。 这日,季雨霏来到了房门前,她静静的站了一会,手不自觉的往上拉了拉衣领,往下拽了拽袖口。 那里面是一条条的红痕。她不敢去回忆这几日夜间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不想屈从,可是她又该如何? 昨日炎瑞趴在自己身上情动之时,说道,“别妄想了,他逃不出这里。你尽可以去跟着他,倒看看他眼里有没有你。别跟他一起自掘坟墓,跟着我,起码能保你荣华富贵……” 季雨霏茫然的看着头顶摇动的床幔,陷入了无望的深渊。她回不了头了,可是她还没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季姑娘,何事?” 察觉到门口有人,紫月寒一开门看到发怔的季雨霏,不由得问道。 季雨霏心里一哆嗦,抬头看着紫月寒那张令她梦寐以求的脸,结巴了一下,“我……我来看看……沈姑娘的伤势……” 紫月寒目光从警惕变的柔和,他背着手,回头瞥了屋内一眼,说道,“已无大碍,挂心了。” 那口吻,像极了他们已经是十分亲密的关系。 “这几日,都是青主……”季雨霏咬了下嘴唇,明知故问。 “她的伤需时时调理,韩掌门有些疲累……”紫月寒顿了下,分明的解释道。 季雨霏的心里狠狠一抽,他从来不会因旁人的误会解释一句话! 原有的期望都幻灭了,她茫然的点了点头,转过身准备离开。 紫月寒想起季成的临终托付,又问道,“季姑娘,在此可还适应?” 季雨霏没有回头,匆匆的抹了眼角滑落的泪滴,咬了咬后牙床,说了句“甚好”,便大步离开了。 紫月寒虽提防炎瑞,可想到他跟季成的关系,没作他想,转身回了房间。 此后几日,韩子默过来的时候,紫月寒便悄悄的出去,探探景泰门内有无异常。 门内弟子正常晨诵,练功,吃饭,劳作,可他始终没见到李平遥。 景彦闭关,只有炎瑞会去禁地送饭食和请章,紫月寒跟踪几次,可此人机警,极难接近。 这日傍晚,紫月寒在房中打坐,突然感觉到一股劲力扑面而来,他眉头一皱,头轻轻一歪,一支飞镖擦过,直直的插在了他身后的柱子上。 镖尾带着一张字条,紫月寒取过来展开。 “景掌门被囚于后山禁地,命在旦夕,恳请援救。 李平遥” 紫月寒合上纸条,去寻了韩子默,把纸条给他看了一眼,“韩掌门觉得真假?” 韩子默略一思忖,说道:“七分为真。这几日,我探过贺周二人的口风,两人避讳不谈。弟子们也是奇怪,对掌门闭关的事竟说法不一……” “想必景泰门内有了变故。” “难道是,炎瑞想逼山?” “不管怎样,李平遥求救,我得前去探探,这儿……”说着,紫月寒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沈青,加重了些语气,“万不可让外人接近。我速去速回!” 说罢,紫月寒一闪身,已经出了门。 景泰门的倚靠的是七山之首——安泰山。安泰山群峰林立,高耸入云。山上郁郁葱葱,林深茂密,云雾翻滚。 景泰门群殿之后,有一小奇峰叫空明峰,此峰无根无基,像是拔起而起,悬在离地面一千多米的空中,与主峰断裂出去,只有十几条腕子粗细的老藤拧绞在一处,一端连着主峰上的一棵千年榕树,一端紧紧的拽着空明峰的地底。 景泰门在此开派以后,风水卜卦,空明峰上的灵力最为充沛,于是找了能工巧匠在空明峰与主峰之间搭了三条溟铁链锁加固,并修建了一条软梯叫扶云梯。 峰上建造了一座塔楼,取名太古塔,用以贮藏秘籍珍宝,亦是世代掌门的闭关修炼之所。 紫月寒偷偷以轻功登上了空明峰。 空明峰因为高出主峰几百米,所以周边雾气缭绕,峰上丛林掩映,视线不明。 太古塔巍峨高耸,十分肃穆。塔体七层八面,金顶铜瓦,飞檐翘角。飞角上九重铜铃随着风轻轻摇摆,在这云巅之上尤为空灵。 塔前有一半月广台,台子上雕龙刻纹,雄狮坐镇,庄严端肃。 这地方向来冷僻,塔前平台空无一人。 紫月寒立于一棵繁密的树干之巅,静静的观察着。 落日余晖,最后一缕红光消失,扶云梯顶端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炎瑞急匆匆的穿过广台往塔前而去,到了塔门前,四下张望。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此时他突然打开食盒,从袖子里摸出了什么,慌慌张张的往食盒里抖了抖,随即又整理好一切,若无其事的打开暗锁走了进去。 紫月寒飞身向前,因为怕打草惊蛇,所以他不敢太靠前。 塔楼的二楼窗户烛影恍惚,过了片刻,隐约中好像有激烈的争吵声,很快又传来几声破碎的瓦碟声、打斗声。 随后只听“嗤啦”一声,像是锋利的剑刃划破血肉,窗口上顿时出现了一道飞溅的血痕,窗口有个模糊的人影不停的向外招手,像是在求救。 紫月寒看见那人影极似景彦,事出紧急,没再多想,他立刻飞身下地,往塔楼急速的跃去。 可他刚刚踏上平台,太古塔飞角上的铜铃突然声音大作,空明的声音变得锐利刺耳,台前的狮子口中“嗖嗖”射出了两只飞箭,奔着他的面门而来。 紫月寒脚下轻移,轻松的躲开,但那狮子口仍然一支箭接一支箭的射来。 他心中生疑,一边躲着一边射出两枚羽尾钉,狠狠的楔入石狮嘴中,狮子顷刻“住了嘴”,他扭头准备离开。 一回头,扶云梯之上突然冒出了几十个人影,另一侧的塔门大开,里面也窜出了几十个人。 这些人一半身着景泰门红蓝弟子服,而另一半则是黑袍黑帽,手里各自握着兵器,竟是鬼宗喽啰。 走在人群前面的正是炎瑞,后面跟着黑衣“笑面”的血魇,几个人架着虚弱的方天逸缀在一旁。 “炎瑞长老,你竟……与鬼宗勾结,这个局,看样子你筹谋已久啊。” 紫月寒淡淡的扫了一眼围上来的人,说道。 炎瑞捋了下他的山羊胡,笑了笑,说道,“各取所需,今日倒是要将紫月青主留一留了。” 紫月寒鼻子里轻嗤一声,“就凭你们?” 话音刚落,炎瑞一个手势,二十几个景泰门弟子急涌而出,迅速在紫月寒周围站成一圈。 第69章 毒发 景泰门以剑为兵,擅长阵法,门内阵法排布就是取自安泰山的群峰分布,又加以八卦阵相融合,变化多端。 修习弟子不需要多高修为,全在于互为倚重,相互配合,对牵制敌人有奇效。 眼看剑阵已成,紫月寒脸上覆了一层冰霜。 手掌一翻,手心里握了一把寒冰剑。 炎瑞诧异的眯了眯眼睛,血魇在一旁提醒道,“这把剑,才是他的杀剑,威力比弓更胜。” “所以说太明湖一战,他果真用的是剑……他竟有所隐瞒……”炎瑞若有所思。 紫月寒手腕一转,月盈已经蓝光大盛,上面的符篆流闪,神秘难测。 很快,剑阵中的弟子的剑已经刺了过来。 一剑到只是两招“刺”“扫”,迅速接下一个人“劈”“削”,有人进有人退,五步一换,十步一回,犹如峰回路转,是为“峰回路转剑阵”。 这些人内力平平,却身法极快,剑到出剑,不中便退,不敢恋战更不硬拼。 顿时,紫月寒的面前剑如雨下。 峰回路转一百零八剑,剑剑不同,可紫月寒足下生风,剑招如行云流水,月盈之光充盈其中,竟是剑剑接下。 炎瑞站在阵外,自言自语道,“他的剑术,已登峰造极……” 紫月寒于阵中从容,相比弓箭,他似乎更加谙熟剑道。 而对阵与咒的痴迷,他几年前就研究透古阵奇阵,“峰回路转”便在其列。 这阵的关键在“转”和“回”,破起来有难度,但也仅仅是有难度。 紫月寒并不想开杀戒,所以他并不着急,只是见招拆招,静待阵中有人自乱阵脚。 转眼二十几个人在阵中已经反复了几十次,车轮战本意是消耗紫月寒的内力,不曾想数百招之后,紫月寒依然立得笔直,但几个弟子已经感到力乏难支。 终于,破绽来了! 有一个弟子在刺向紫月寒时,出剑已慢,剑被紫月寒一格,二指一并,剑尖就再难动弹。 那个弟子有点慌乱,缺少了断剑自保的勇气,竟然出掌拍向紫月寒。 紫月寒毫不客气回敬,将这个自不量力的弟子一掌拍飞了出去。 这一掌灌注了他两成的功力,那个弟子被推出去,飞出去几丈远,却没有立时倒地,踉跄了十几步,勉力站住了。 紫月寒收回了手,疑惑的看了自己的掌心一眼。 那个弟子的破绽让这个阵法迅速慢了下来。 紫月寒双手往月盈剑上灌注内力,月盈豁然变大,狠狠的掼入了青石台。 登时石台颤动,出现了十几条裂缝,几个弟子被震翻,剩下的开始身形不稳,剑阵土崩瓦解般乱作一团。 紫月寒拔剑,月盈变小,卷起一阵剑风,往周围转了几圈。 月盈剑削铁如泥,只是一个来回,半数以上弟子的剑便只剩半截。 景泰门享誉几十年的“峰回路转阵”就这么被破了。 炎瑞眼睛一眯,感觉有点心惊。 他回头看了一眼血魇,血魇点了点头,二十四个“魑魅”加入了“围剿”之中,袖子里同时射出飞爪,奔着紫月寒而去。 感受到周围射过来的力道,紫月寒脚下一踮,腾空而起。 同时他一个回旋踢,踢中飞来的一个飞爪,那飞爪就往一边飞去,只听“嘡啷”一声,两个飞爪相撞并搅在了一处。 紫月寒又是一脚,两个飞爪又向下一个而去,“叮叮当当”一阵响声之后,飞爪全部勾在了一起,宛若一张硕大的蜘蛛网。 紫月寒在空中,再次灵力灌注月盈剑,剑上流光四溢,金符沿着飞爪而去,仿若禁锢的缚灵绳,转眼把二十四人的手“捆”作一处。 月盈再收力,便有一多半人失力倒下。 明明势不可挡,但紫月寒却再次皱了下眉。 那些灵力每天在他气海中冲刷,他已经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不想再恋战,瞅准了广台边沿,飞速撤离。 突然,他的脚下“咔吧”一声,仿佛踩到了一个暗桩,他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想借力飞出去。 但是他的头顶和四周凭空出现了几面带着灵力的巨大铁栅,逼着他往下坠去,“轰隆”几声那些铁栅严丝合缝的合成了一个巨大的笼子。 紫月寒被逼停,他在台中站定,单手执剑,月盈剑在夜幕下闪着凛凛的寒光,刃上蓝光大胜,照的附近的铁笼子异常清晰。 他心中催动,掌心用力,月盈随时要脱手而出。 突然,那丝怪异的感觉再次袭来,涌动不绝的的灵气骤而冰封,经脉凝滞,他不由得伸手捂住了胸口。 一直在旁看戏的炎瑞终于按捺不住的往前走了走,看着站在笼中的紫月寒,笑着说,“终于发作了……” “你?”紫月寒抬起剑指着炎瑞,有点犹疑。 “紫月青主,你现在是不是感觉灵气阻滞,四肢无力,甚至有些头晕眼花……哈哈哈……” “你下毒?” 紫月寒确实感觉眼前发白,他强提丹田之气想测试一番,却发现真元根本调不起来。汹涌的灵力此时像一滩死水,无论怎样使力,都毫无波澜。 “你肯定疑惑,我给你的茶你根本没喝,怎么会中毒?” 炎瑞眼角勾起一丝歹毒。 “其实那茶就是个障眼法,是转移你注意的雕虫小技。这毒分为两部分,各自都无毒,一部分放在了那丫头的贴身事物上,另一部分在日夜燃烧着的烛火之间,两者相融才会形成“蔓芨”。只有这样你才没有防备。 这毒是钱婆的心血,无色无味,一点点渗入你的奇经八脉,还让你毫无察觉。对常人来说,催动这毒只需一刻,你竟然能挥剑这么久……也不负天下第一的盛名了……” “卑鄙!”紫月寒盛怒。 “我知你武功绝顶,心思缜密。但天下奇毒,你也不能尽知,每个门派都会有所保留。我故意漏破绽给你,让你对我怀疑提防,又以李平遥之名,引你入局。 我门阵法还有这些人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是这样的消磨,只是在催动你体内的毒蔓延,任你修为再高,中了这毒少则三五日多则几月,内力尽失。” 内力阻滞,紫月寒脑子里飞速的想着脱身之策。他把手收进了袖子背到了身后,细细打量着周围这个铁笼子。 这笼子也是以溟铁炼铸,每根铁栅都有腕子粗细,应是这后山禁地的一道机关。 紫月寒轻笑了一下,依然镇定自若,“那你还真是费心了,你是为了掌门之位?” “我那掌门师兄软弱不堪,一味孤勇,不识时务,只有我取而代之,才能匡扶我景泰门昔日辉煌。” “所以,你搭上了鬼宗,成了鬼宗的走卒。” “我自小在门中长大,志存高远一心想继续壮大门派,不曾想,我那老不死的师父,居然把掌门之位传给了景彦!这份屈辱我承受了二十几年!我再无缘门中绝学,可恨的是,景彦竟然有意培养李平遥……”炎瑞咬牙切齿的说道。 “与虎谋皮,他能给你什么好处?” “景泰门掌门之位,做这江湖之尊,还不够吗?” 叶昕瑶走上前来,摩挲着冰冷的铁棍。 “紫月门没有你,好对付多了,宗主大计可成……” “妄想!”紫月寒感觉这毒来势汹汹,此时他的眼神开始模糊,手心里也渗出了许多汗。 “呵呵,紫月青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对带来的丫头不一般,想必此刻她已经快要来到这里,不若你主动降我,我保证,鬼宗拿到想要的东西后,我留她个全尸……”炎瑞依然不知死活的说道。 “你敢!”紫月寒怒极,眸底的光冷到了极点。 炎瑞的从身上猛地拔出一把剑,一步步挪向笼子前面,阴恻恻的笑道,“如果把你废了,要挟紫月离打开古玹武库……” 第70章 凰之怒 韩子默守着沈青,打了十二分的精神。 屋子里的烛火幽幽的燃着,没多久,他只觉眼皮沉重,竟不自觉的闭上了眼睛,伏在了床尾。 窗外,一个臃肿老态的妇人收回了手,眼睛扫向身上明丽的姑娘,面无表情的说了句,“成了。” 季雨霏勾起一抹笑,略弯了弯腰,“多谢钱婆。” 屋内的火苗同时晃了晃,灭了,陷入一片漆黑。 床榻之上,原本沉睡的沈青,猛地睁开了眼睛。 孱弱未愈的身体竟灵活自如,她直直的看着前方黑暗,麻利的穿鞋下床,直直的往门外走去。 打开门口,季雨霏眼底幽暗的站着,嘴里说道,“去空明峰……” 说着,她伸手递过一枚黑黑的珠子,沈青木然的点了点头,接过珠子握进了手心,径直往空明峰的方向而去。 许是心底焦急,没走多久,她手腕一甩,凭空出现了一条幽绿的大蛇,把她顶上了头顶,风驰电掣的顺着扶云梯攀爬而上。 扶云梯以铁链做索,有两丈之宽,斜飞的连着山峰两端,特别像拴着风筝的线,掩映在一片云雾里。碧游体型巨大,蛮力十足,铁链随着晃晃悠悠,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 太古塔广台上,巨大的铁笼十分幽暗,紫月寒站在笼子中央,白色的身形依然笔直。 炎瑞提着剑走到了笼子面前。紫月寒冷冷的目光射过来,好似在看一个死人。 叶昕瑶看着紫月寒无风而动的衣服心有余悸,提醒炎瑞道, “小心他的衣服!那天境神鸟栖息在里面,还未露面。” 炎瑞停下了脚步,扫视了紫月寒一遍,可是被他目光中的鄙弃所激。 “他内力尽失,没有内力驱使,那凤凰能怎样……” 炎瑞跃跃欲试又彷徨不前的样子,叶昕瑶心内一阵鄙弃。 炎瑞于她而言,不过一枚棋子,她嘴角一扯,又鼓动他。 “你说得对。擒了紫月寒,待宗主事成,必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炎瑞眼珠子一动,权欲熏心,再次执起了剑。他按下笼子的机关,面前的两条铁柱消失,他一步步上前,挥剑而出。 于此同时,紫月寒背后的手已经紧握,白袍鼓起,袖子上的暗纹悉数漂浮而起。 金光乍现,聚成一面刺眼的金盾。盾上凤头一闪,侵天业火自目中而出,熊熊燃起,直奔炎瑞面门。 炎瑞惊骇,骤觉面目灼热,忙的收剑自保,步步紧退。 冷眼旁观的叶昕瑶趁这个空档,移形换影,黑雾涌现,蓦然出现在紫月寒身侧,扬起手上锋利的指套对着紫月寒的颈侧刺了下去。 紫月寒竟丝毫未退,扭头一躲,手中飞出一片火羽。这火羽以咒火淬炼,能最大限度激发凤魂。 突然,广台上符篆流淌,丝丝汇聚萦绕于他周围,赤火巨大的身形骤现。 它浑身浴火,片片羽毛乍立,巨大的翅膀使劲一扇,嘴巴大张,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鸣啸。近在咫尺的叶昕瑶黑袍和面具化作飞灰,她整个人如折了般的枯枝,弹飞了出去。 鸣啸翱天,整个空明峰为之一震,在空中摇曳不止,峰底轰轰隆隆的掉落许多山石,连着两峰的溟铁索和扶云梯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广台上的人脚步杂乱,各自扶了什么东西才能站稳。 峰上郁郁葱葱的桦树仿佛一夜入秋,叶子蓦然消失,露出了光秃秃的枝丫,惊起了一片鸟雀纷纷逃离。 太古塔上的铜铃声音大作,景泰门里的鸣钟高亢不止,一时间好像唤醒了整个山城,警戒弟子争相跑了出来,互相问道: “怎么了?是地动了吗?” “好像是空明峰!” “去看看!” …… 城里的某些街巷,熟睡中的幼儿突然大声啼哭,旁边的父母不明所以的穿衣点灯, “我好像听见了什么鸟叫……” “难道是要变天了吗?” 男人推开窗户查看,天上没有丝毫的月明星光,但是来自北面的天空像是被火烧透了一样,红的发紫。 屋内陷入昏睡的韩子默心头一颤,猛地清醒过来。黑暗之中的他,只迷离了一瞬,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床,猛地站起来,“六儿!” 炎瑞俨然没有想到紫月寒竟留有如此后手,一时没了自信,顾不上其他,施展轻功跑进了太古塔。 待空明峰恢复平静,台前一干鬼宗人仰马翻,承接了赤火所有怒意的叶昕瑶,撞在了石狮旁边,匍匐于地,呕血不止。 已经到达广台边上的碧游松开了保护沈青的躯体,歪了歪头,看向台中那耀眼夺目的神鸟。 沈青好似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眼睛直直的看向紫月寒。下一刻,她便急急的迈开腿,往那个身影跑去。 “青主!” 这一声召唤,令紫月寒有些恍惚。回头便看见披头散发的沈青向自己奔过来。或许是伤口未愈,她跑着跑着,脚下越来越绵软,迎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紫月寒没有内力,刚才拼尽所有才祭出凤魂羽。即便沈青柔弱娇小,可接住她依然令他踉跄了几步,两个人同时摔在地上。 紫月寒忙撑着直起身,把沈青扶起,开口便是一连串的话语。 “你怎么来了?” “什么时候醒的?” “伤口可还疼?” “有没有人伤你?” 沈青仰望着紫月寒,面对这些话只是讷讷的点头。 紫月寒以为她害怕了,忙又安慰,“刚才事态紧急,赤火生了气。眼下已经没事了……” 沈青依然抬着头不言语,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漆黑一片,良久才柔柔的开口, “青主……” 说着话,她缓缓抬起了雪白的手,仿佛第一次棋境救下她时,她迷离中摸向他的眉眼。 紫月寒鬼使神差的,竟没有躲。 下一刻,沈青伸出的手忽然用力一攥,只听细微的“噗嗤”一声,好似什么东西碎裂。她的掌间飘出一团黑雾,直直的窜进了紫月寒的眼睛! 紫月寒本能的抬手,却慢了些。眼中一片灼痛,再一眨眼,他眼前的沈青越来越模糊。团团如墨,闭眼再睁时,光明消失,竟不能再视物。 紫月寒身体一僵,脑子里闪过千万个念头。他怀里的人极力的挣扎,好似还想找什么能伤害他的“武器”。 感知到他受伤的赤火怒气未减,腾腾的怒火调转,直直的卷向沈青。可到得沈青身后时,紫月寒攥紧了拳头,低喝,“赤火!” 尖啸而来的赤火敛去火形,化作条条金光,被强硬的意念收入了灵衣。 紫月寒心神再受创,忍不住吐出了口血。他双目无视,只能紧紧的压住沈青的肩头,小声的喊道, “羽青。” “青儿!” “看清楚,我是谁……” 第71章 我和你 好像那个久违的名字勾动了沈青某一丝回忆。极力挣扎的她动作越来越缓慢,眼底恢复了些清明。 “沈青,你做了什么!” 沈青的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季雨霏出现在她背后,说话间,便大力把沈青拽了出去。 紫月寒陷入黑暗,感觉到身前的人被拉扯,他着急的想护,只是身体被创,一挥袖子却是偏离了方向。 沈青心里再次激荡了,眸底的幽暗急急退去,她恢复清醒,发现自己被季雨霏狠狠的拽住。 她正疑惑,却见一旁的紫月寒焦急又茫然,白衣染血,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睛,瞳孔放大,一片漆黑,没有一点焦距。 “青主一心为你,你竟如此狠毒,弄瞎了他的眼睛!” “你可知道,他是因为信任你,才中了你的暗算!” “你为了保护鬼宗的护法……你是何居心?” “我……是我?我……做了什么……”沈青惊惧的看向自己的手,上面还残留着些许黑色的粉末,缭绕着丝丝黑气。 沈青的脑子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糊涂。她拼力的回忆,可是脑子中一片空白。 沈青脑中混乱,任凭季雨霏撕扯自己。季雨霏眼底阴狠,手里蓄起一点灵力,狠狠的击向沈青的心口。 撕心裂肺的痛楚贯穿全身,沈青喉头腥甜,一口血跟着喷出来,双腿无力的瘫倒在地。 “六儿!” 姗姗来迟的韩子默上前,一把推开季雨霏,把沈青揽入了怀里。 季雨霏藏起眸底的阴冷,徐徐后退,后背却抵上了一截冰凉而滑腻的蛇腹。 她的头顶投下了一片阴翳,她颤颤的抬头,对上了一双金黄色的蛇眼。 碧游好整以暇的吐了吐血红的信子,巨大血红的嘴猛扑下来,季雨霏还没来得及呼叫出声,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沈青看见韩子默,眼泪才簌簌落下,她强忍着疼紧紧的抓着他的手。 “师父,我没有……我想不起来了……” “我不想,我不想的……” 韩子默顺着沈青愧疚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紫月寒无力又眼盲的模样,一时震惊到难以回神。 紫月寒一直是个冷心冷眼的人,父母过世他都不曾流过多少眼泪。 可此刻他双目无光,心里一阵酸涩。 受伤之前,他的心里只在想,她是否遭遇炎瑞暗算。听到沈青此时的哀哭,分明是被当做了刀。 他顾不上自己的狼狈,擦掉嘴角的血,分辨声音来处走上前来,低声说道, “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是你……” 沈青胆怯的缩了脖子,从韩子默怀里挣扎出来,连连摇头。 “是我。是我……” “你们不要离我这么近!” “嘿嘿……呵呵……”几声沙哑的低笑从不远处传来。 叶昕瑶被凰之怒击飞,后腰正撞上了石狮,她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此时看着紫月寒被废、沈青迷乱不清,她半伏于地,幽幽的笑着。 韩子默看过去,心里飞速计较了一番,低低说道,“炎瑞与鬼宗勾结,咱们中了暗算!” 沈青此时顺着声音望过去。叶昕瑶抬起头,半张姣好的脸落进了沈青眼里。 沈青睁大了双眼,又看向不远处同样被震翻在地的方天逸,眼中的眼泪再次滚滚而出,嘴唇颤抖,低低喊道, “天逸哥哥,昕瑶……你们……” 方天逸的穴道已经自行解除,他从地上爬起,茫然的看了沈青良久,一步步的走向叶昕瑶,跪在她边上,把她扶了起来。 叶昕瑶显然没料到方天逸会来扶自己,愣愣的看了他许久,反应过来之后慌乱的捂住自己满是烧痕的半张脸。 沈青诧异了许久,今日种种,令她的心快要搅碎了。 她捂着胸口一步步的挪了过来,韩子默紧紧的跟着,警惕的看向那二人,不明所以。 沈青垂下头,过往的点点滴滴拼命的涌进脑海。她又哭又笑,良久才开口, “我们……好久不见。” 是好久。 久到他们都以为彼此已经消失于这个世界。 久到他们以为再团圆是在冥府。 久到他们再见竟是你死我活的模样。 曾经的誓言化作幼年的稚语,滑稽又可笑。 方天逸垂着头,不敢看沈青的眼睛,咽下喉头的苦味,低低的说道,“对不起,青儿。” 沈青脖子上的血洞还在,心口的刀伤还疼,她并非盲目的良善,可一开口泪已止不住。 “你们怎么逃了出去?” “又为何进了鬼宗?” “此前……是不是……记不得我了?” 沈青已经为他们找到了最好的借口,方天逸没有说话,而半埋在他怀里的叶昕瑶却冷哼一声,“我一直……都记得。” 沈青的强硬在听见这句话时几乎被冲垮,她难以置信的看着叶昕瑶,眼里的泪断了线一般。 叶昕瑶撑着直起身,露出了另外半张脸,一道道明晃晃的疤痕直直的闯入沈青的眼睛。 幼年无虑,明明前一夜他们还在雪地里放鞭炮,三个人对着天空许愿,期望做一辈子的朋友。 一场大火,一场屠杀,抹杀掉了所有的纯真和美好。 叶昕瑶的眼里有恨,沈青却突然释怀了许多。能让他们活下来,便是恨,她也庆幸。 她蹲了下来,迎着叶昕瑶满目的厌憎,触上了她脸上的伤疤。 “那火……烧得很疼吧?傻丫头,那时候应该很害怕……” 叶昕瑶愣了一下,眼中不自觉留下一滴泪,拼命的甩开沈青的手, “少惺惺作态了……没有你们羽家,我们何至于到今天这一步……” “昕瑶……不要再执着了……”方天逸的声音沙哑,带了些恳求,“那不是青儿的错啊……” 叶昕瑶摇着头,颤抖的抚过自己的脸,惨笑。 “我记得,我从睡梦里惊醒。房间里到处都是火,我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杀掉了我娘。我身上也燎上了火,烧掉了衣服,头发,肌肤……怎么都扑不灭…… 我像猪狗一样被拖到院子,头上悬着刀…… 我很害怕,可是我不敢哭,我怕我一哭,会第一个被杀掉……” 叶昕瑶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指着沈青。 “我们全族人,三百一十五口人,除了你,全部都死了!” “你知道皮肤被烧有多疼吗?你知道那种等死的滋味……有多绝望吗?” “我多少次在梦里听见他们哭。” “羽青,你听见了吗?” 沈青垂着的眼睛一眨,泪眼朦胧。那天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大火肆虐,哀嚎不止。 年少岁月一朝被摧毁,只她尚存,梦魇缠绕,谁又知道那时候躲在密道里等待阿娘的她有多害怕?这些日日锥心的岁月有多难熬? 闷痛贯穿胸背,沈青费力的喘息一口,把涌动在喉咙的血深深的咽了回去。 叶昕瑶的眼里充满戾气,恶狠狠的低喊, “都是为了你们羽家!什么秘密……什么素心诀……要让我们所有人去陪葬!我好恨,我恨我出生在那个地方,更恨与你一起长大! 从小到大,我只知道我什么都不能跟你抢!哪怕再喜欢都不行……” 叶昕瑶哽咽,看着眼前的方天逸。他银白的头发还有凹陷的脸,令她的心一阵锥痛,她声音低了下来,垂下了头。 “我只想为自己活着……我不想死,我……错了吗?” 叶昕瑶把胸中所有的苦恨发泄完,绵软的往后靠进了方天逸的怀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天逸是中了蛊,被孤枭操控,与我……不同。” 叶昕瑶知道方天逸的心里始终没有放下沈青,幼时只知友情,如今已懂情爱。 她知道方天逸有多厌恶如今的自己,她愿意为他解释,在沈青心里留下那些美好。 “我欠她的,也欠你的。”方天逸瑟缩的看了沈青的胸口一眼,扭过头来,拭了拭叶昕瑶的眼角。 “我们一直都把你当妹妹看待,我们的愿望里,一直有你。” 沈青跟着点了点头,像儿时一样,伸出手指刮了叶昕瑶的鼻子一下,苦笑道,“傻丫头,想要什么,要跟哥哥姐姐讲啊……” 叶昕瑶愣愣的看着两个人,好像那个一直奉若太阳的哥哥终于把积攒的蜜糖分了她一半,她一直羡慕嫉妒的姐姐终于承认了没她不可。 这些年,她究竟在恨什么?恨的是害她至此的羽青,还是恨贪生怕死的自己? 为了活命,效命仇敌。暗无天日的日子,早把她最后的初心磨透了。 她见过颓颓老妪伏地恳求,也看过垂髫小儿满眼无辜。她的善良,早埋没在尸山血海里。 曾经最为胆小的她,双手鲜血,恶贯满盈。 沈青擦掉她不知何时落下的眼泪,说道,“过往不计,罪恶可赎。昕瑶,我们三个人,从头来过,好不好?” “从头……来过?”叶昕瑶惨然一笑,悠悠的扫过她身后的韩子默和紫月寒,“入了鬼宗,如何从头来过?如今的我们,人不人,鬼不鬼,只配在淤泥里腐烂。今日任务失败,我们必死!” 方天逸握着她的手,看过沈青,说道,“我们罪孽深重,愧对亲人。不是鬼宗的血煞血魇,我们还是方天逸和叶昕瑶。来日……无多,但还可以有始有终。” 叶昕瑶看着紧握着自己枯瘦的手掌,不确定的问,“我们?” 方天逸肯定的点了点头,“我和你。” 第72章 永诀 太古塔的石门重新打开,走出来两个人。炎瑞拿着一把匕首,抵着景彦的脖子,露出半张阴恻恻的脸,缓缓往前挪着。 后山上已经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景泰门弟子的身影。他们离得尚远,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不敢贸然上前。 眼下看见掌门被炎瑞长老挟持,他们才纷纷惊醒,一片哗然。 “掌门!” “师父!” “都给我让开!否则,我杀了他!” 炎瑞把手里的剑锋挑了挑,景彦的脖子跟着抬了抬。 景彦中了毒,身体僵硬。他被幽禁这塔中月余,脸色苍白,精神萎靡。 “炎瑞,你要杀便杀……”景彦虚弱的说道,“勾结鬼宗……罪大恶极……” “哼,别逞你掌门的威风了。原指望鬼宗两个护法,能助我成就大业。看来靠人不如靠自己,让他们给我让开!” “炎瑞长老,你越权篡位!”景彦门下弟子上前大声骂道。 “狗东西,你知道个屁,这掌门之位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景彦这个蠢货,资质平庸,脑子迂腐,他凭什么?老子只想要本空明诀他还不肯……” “空明诀是我派绝学,向来只传掌门,如何能给你!” “呵,可是景彦传给了李平遥!他是想把掌门之位也给那竖子!”炎瑞目露凶光,恶狠狠的说道。 “大师兄仁厚有为,是我等表率,师父有这打算,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但是现在,李平遥死了,他还能传给谁?”炎瑞表情扭曲,瞪着眼睛喊道。 “平遥?死了?”景彦双眼大睁,一脸的不可置信。 “大师兄……他……” “不可能!” 门中弟子一片哗然,有的将信将疑,有的一脸悲痛。 “这种无耻叛徒,掳我师尊,杀我师兄。今天不能让他活着离开!”人群里有弟子大声喊道。 “你们大可以试试……”说着,炎瑞手里的刀往里一压,做足了鱼死网破的架势。 “让……让他走!”姗姗来迟的周烨柏长老站在人群后,低声说道。 “掌门命要紧……”贺永长老附和。 众人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的让开了一条路,炎瑞端着剑,阴鸷的眼神扫过周围,一步一停的往扶云梯下挪去。 众弟子端着武器不远不近的跟着,到了山脚开阔平地,炎瑞打了景彦的后背一掌。景彦趔趄几步,袖子里同时飞出一枚暗器,扎到了炎瑞的后背。 炎瑞吃痛,逼出暗器,脚下一使力,运气上行,用轻功快速的飞了出去,仓惶逃窜,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 几个弟子待要去追,被贺周两个长老拦住了,“丧家之犬,日后再缉。先重整门内要紧……” 几个弟子上前扶着景彦离开,落在人群最后面的贺周二人交换了个眼神。 掌门被囚近一月,身为长老,他们怎能不知道炎瑞的行径,实实在在是被炎瑞拿住了把柄,装聋作哑。 贺永执掌景泰门所有的采买交易,进出款项,大把的银子过手,难保不会利欲熏心。他偷梁换柱做了许多的假账,门内账房实则仅剩门面。 周烨柏已年近四十,色心不改。他本有妻女,却与自己门下一名女弟子有染,还有个七岁的私生子,以弟子身份寄养在他的净焱宫。 炎瑞以此要挟,他们声名在外,不甘晚节不保,干脆投了炎瑞,成与不成,他们都稳坐长老之位。 景泰门门人还沉浸在门派内乱的震惊中,没人顾及还在空明峰上的人。 韩子默趁机过来,对沈青低低说道,“景泰门现在情势不明,你的身份不知有没有人听见,我们速速离开。” 叶昕瑶服下几粒丹药,勉强能站起。沈青慌张的看过二人,着急道,“昕瑶,给我解药。” 叶昕瑶看过沈青身后的紫月寒,低头摇了摇,“毒是我偷来的,我没有解药。” 沈青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叶昕瑶眼中有些不忍,低低的说道, “你是中了钱老婆子的蛊才会失去理智。”叶昕瑶顿了顿,“这些年我暗查过许多,孤枭与浮华殿有交易,当年灭我族者,还有浮华殿的走狗,莫邪宫。” 听见“莫邪宫”三个字,沈青的心再次剧烈的颤了颤。 方天逸与叶昕瑶互相搀扶徐徐往扶云梯走去,临到边界,叶昕瑶又回头扫视了负伤于地的鬼卒和叛乱子弟,冷冷的说道, “别把你的仁慈浪费在没用的敌人身上。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你的命,是我们全族人换来的,惜命一些……” 叶昕瑶到底没有把姑姑说出口。 方天逸长长的望了沈青一眼,嘴唇翕动,“青儿,保重。” 他们自是知道,此去一别,便是永诀。 那些还没来得及说的话,那些还不能冰释的怨,都随着“保重”深埋进了心里。 曾经,青峪的泉水欢荡,一个木桶里装着她和叶昕瑶,水花四溅,她们欢声笑语,情比金炙。 可是泉过无踪,咫尺天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空明峰上恢复了宁静,只有塔上的铜铃,叮叮当当。 当景泰门内人上来有请紫月青主的时候,残破不堪的广台上,除却一片冰冷的尸体再没有半个人影。 第73章 愧疚 通往东邱的一条小路上,行驶着两辆不起眼的普通马车。 车前各有一个年轻的车夫,仔细一看,是乔装的程江和林华。 韩子默去后山之前,让程江找两辆马车,收拾好东西,在景泰门西面树林等他们。 第一辆马车上,紫月寒正襟危坐,正在努力的运气。炎瑞的毒虽然阴狠,但毕竟是慢性毒药,他本身的根基深厚,这点毒不能伤及根本。 此时,他已经能隐隐感觉到识海里有些微的波动。 只是眼里漆黑一片,他越是逼迫,眼睛愈加灼痛。 紫月寒心急,只觉得心口两股力量的碰撞,血气逆行,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一低头呕出了一口鲜血。 “急不得。”坐在他一侧的韩子默关切的递过一块手帕。 紫月寒自知狼狈,接过去擦了擦嘴角,低低的说了句,“见笑了。” 韩子默内疚的说道,“若非要护我们安全,你本不会……” “是我大意,眼高于顶……与任何人无关……”紫月寒清了清咳过血的嗓子,带了一丝沙哑,迟疑的问道,“羽姑娘……可无碍?” 韩子默没有回应,谁都看得出来沈青的内疚。虽然眼下她神智清明,可是巫蛊之术玄秘,谁也不知道这蛊何时复发,该怎么解。 上马车时,沈青十分抗拒与每个人的接触,坚持要与那半死不活的季雨霏坐在后车中。 她反复的洗过手,又把身上可以伤人的东西摘了个干净,恨不得把自己的手也绑上。 马车内,沈青沉默的靠在窗上,太多的事令她无法释怀,更难熬的是,心里的愧疚。 季雨霏已经醒了过来,但是腰部以下被碧游咬穿,骨头碎裂,怕是再也不能坐起。 原本娇楚可人的大小姐,此时发丝凌乱,衣衫脏污,脸上血迹斑斑,十分狼狈。 她看向沈青的眸子里依然阴毒,讥笑道,“失去理智,伤害别人的滋味不好受吧?” 沈青懒得看她,虽然吃过药,可是因为忧虑太多,她的胸口还在隐隐作痛。 “若不是因为你爹的临终托孤,紫月青主也不会把你带离景泰门。你勾结炎瑞,你猜景泰门会不会放过你……” “哼,什么临终托孤,一群无耻下作之流!” “想从我知道解药和解蛊的方法,别做梦了……” “你去到景泰门仅仅几日,不过是任炎瑞摆布的棋子。解药,我确实没指望你知道。”沈青斜觑了她一眼。 “你喜欢青主,为何要跟炎瑞勾结害他?无耻下作……”沈青意味深长的眯了眯眼睛。 季雨霏的脸上煞白一片,好似沈青已经知道了那些龌龊的事。她扭动了下上身,继续恶毒的攻击沈青, “我讨厌你!讨厌你惺惺作态,讨厌你不知足,我就是要你死!我得不到他,你也休想!” “你在他面前故作柔弱,迷了他的心窍,阻我进紫月门,真是恶毒!” “他的眼睛被你害成那样。你就是个灾星,一个彻头彻尾的灾星!我诅咒你,一无所有,永远得不到所爱!哈哈哈……” 她嘴里怒骂不休,疯癫无状。 啪—— 前面的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秋霜下车听见季雨霏的诅咒,直直的冲了上来,狠狠的抽了季雨霏一个巴掌,大声喊道, “尸群中,是我师姐拉着你!我师姐仁慈,你这副嘴脸,就该先让你尝尝,屙尿便溺无人问津的滋味!” 一旁的沈青以及车外的人都被秋霜的架势吓了一跳。 车门口的林华愣愣的钻进头来看着。 季雨霏看着自己无知无觉的下半身,她太过癫狂,不知何时已经尿湿了裙子。 她终于明白,终其后半生,都只能这般。她用胳膊垂着车板,哭喊道,“沈青,你杀了我!你们杀了我!!” 秋霜愤怒的表情慢慢平息,刻意的捏住了鼻子,上去拉住沈青的手,把她拽下了马车,哽着嗓子说道, “师姐,这根本不是你的错,你不要为难自己。黄医老不是说过嘛,切忌忧思忧虑。我不怕你中了什么蛊,你是我师姐,你不会伤害我……” 说到最后,秋霜的声音变成了哭腔,不管不顾的上去搂住沈青。 沈青乍着手,过了一会才拥了秋霜的背,低声哄她,“傻姑娘……” 几个人在林子里围坐,简单的吃些东西。 紫月寒独坐车中,迟迟不肯下车。沈青望了很久,瞥见他脸上不知何时系上了二指白纱,情绪无从分辨。 沈青心中一片钝痛,仿若最高洁的海棠落入泥淖,最晶亮的星星坠入凡尘。 她虽然记不清当时的境况,可是她却明白,若他想躲,便躲得开。 这份愧疚深植内心,令她再也不敢轻易去靠近。 紫月寒的心内亦有一份愧疚,因为她的愧疚而愧疚。若他没有那般自负,一切本可以避免。这令他心绪难平,不知道如何纾解自己,宽解她。 第74章 谭秋姑姑 九幽殿外,几只眼里闪着血光的乌鸦“呀呀”的叫了几声,飞快的窜进了阴森森的殿内,围着殿内座椅上的男人转了几圈,温驯的落在了他的肩头。 很快,殿门口一个浑身漆黑暗卫模样的人疾步跑了进来,哆哆嗦嗦的说道, “禀宗主,血煞血魇二位坛主不敌紫月寒,皆已殒命。其余……无人生还……” 一直沉寂在阴影里的男人一挥手扫飞了几只乌鸦,站起身来。 一束幽寒的冷光照在他的侧脸,让他高耸的颧骨和眉骨覆上了一层冷霜。站在台下的暗卫只是抬头扫了一眼,双腿不自觉软了下去。 鬼宗宗主,孤枭。 年近四十,入得鬼宗十载,性情暴戾,心狠手辣,野心勃勃。极少人见过其真实面目,术法诡异,修为深不可测。 但是很意外的,此人并没有外面相传的那样穷凶极恶面目可憎,他生的却是眉清目朗,棱角分明,只是他生就下三白眼,长睫微垂,嘴角微耷,看久了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孤枭走出了那片阴影,抬起了左手,露出了他僵直的右臂。他眼里闪过一丝凉意,嘴里狠狠的说了两个字, “废物!” 他转了转手上一枚指环,刚要发作,鬼宗军师孙月秦摇着八角扇站了出来,此人尖嘴猴腮,粗陋不堪,低头笑道, “宗主不要动怒,血煞血魇身份本来就特殊,难以全信。眼下二人虽死,但想必紫月寒更加忌惮难以分身。我们何不趁机向南……” “对对,听闻紫月寒……失了内力,瞎了双眼,很是狼狈……”那暗卫忙不迭补充道。 孤枭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略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忽然,右臂又传来如蛆附骨般的疼痛。他皱起眉毛,脑海中诅咒他的女孩的脸挥之不去。 这毒日日发作,发作时青筋暴起,皮肤灼烫,像有千万只蚂蚁一起啃噬。他以内力相抗,虽然疼痛可以稍缓,但是日复一日,昼夜煎熬。 他寻过江湖许多游医,竟无人能解。 孤枭左手狠狠的拍在了椅背上,头上隐隐泛起一阵冷汗,他绷直了后背,强自镇定的转去了后殿。 离开九幽殿,经过一条蜿蜒泥泞的小路,眼前呈现了一个十分简陋的院落。 篱笆做墙,墙内陈列着一箩箩的药,还养着一些算不得花的草。 阳光有限,院子里阴暗一片,一个女人的背影在院子里忙碌,不停的翻着潮湿的快要发霉的草药。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却依然顺滑的垂在腰间,头上别着一根白玉簪,身着朴素。虽是农妇装扮,但她身姿轻盈动作娴雅,处处透着清贵。 “谭秋。”孤枭在门口站定,望了一会她的背影,低低的喊道。 女人回过头来,眉眼如昨,只是多了些颓颓老态。 谭秋看了一眼被他紧紧掐着的胳膊,眉头微蹙,问道:“又发作了吗?” 孤枭点了点头,推开院门走了进去,疲惫的在一把躺椅上躺了下去。 这院子他常来,只有在这儿时他觉得心里尚有几分安宁。 谭秋放下了手中的簸箩,麻利的洗了洗手,进屋里拿出来一个布卷。布卷一展开,几排密密麻麻的银针露了出来。 她在躺椅旁边坐下,娴熟的挽起他的袖子,除去里面勒紧的一层层黑纱。 黑纱一剥离,整条骇人的胳膊暴露在外。 经络里毒气窜动,胳膊肿胀的有两倍粗,血红一片,跳起的青筋像一条条蜈蚣,窜动不止。 谭秋没有迟疑,用针在内关合谷曲池等穴位上镇住了不安分四处漫延的毒气,孤枭紧皱的眉头才稍稍平息。 待疼痛淡去,他紧盯着谭秋的头顶和一截修长藕白的脖颈。 五年了,她的头发花白了许多,竟不知是这种桎梏还是暗无天日的生活让她衰老的这么快。 他扫过院子里毫无生机的样子,自言自语道,“听说江南,很美。” 谭秋闻言,诧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平静的按了按他的肩髃穴,“银钉已经开始腐蚀,撑不了很久了。毒若涌入你的心脉,我也没办法了。” 孤枭探寻般的扫视过她的神色,“你在青峪多年,也不识得……这毒?” 谭秋的眉间明显有了愠色,“她是羽华族族长,即便我们相识,她也不可能尽信于我。你究竟要问我多少次?” 孤枭笑了笑,伸手把谭秋垂下的一缕发丝挽到了耳后。谭秋想躲,还是克制的没动。 “依我,你该截了这条手臂,一劳永逸。”谭秋冰冷的说道。 谭秋耳边的大手忽然停顿,孤枭抬起那双下三白的眼睛,神色莫测。 “我苦心经营十几年,难道还要落得一副残躯?”孤枭停顿了下,把右臂一层层的裹进袍子,“只要得到素心诀,什么毒解不掉?” 谭秋慢慢磨擦着手里的银针,“我在青峪那么多年,从未听她提过。依我看,不过是寻常一本经书,言过其实罢了。” 孤枭鼻子里冷哼一声,“抓住那丫头,一切都能见分晓。” “天逸和昕瑶已经为你做了那么多……”谭秋心里还有一丝希冀,“即便抓住她,你饶她性命,也算是我对羽笙的一份报答……” “好不好?” 谭秋的口气软了下来,甚至主动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孤枭盯着那只晶白柔软的手,心里竟淌过一点渴望。 他抬头盯着谭秋美丽的眸子,喉结微动,凑到了她唇边。 谭秋没有躲,咬了咬舌尖,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可是那个吻迟迟没有落下,孤枭感受着她手上不受控制的力度,皱起了眉头。 脸前温热的气息退去,谭秋睁开了眼睛,猝不及防的撞进他冰冷的眼底。 孤枭抬起袖子,拂掉了她的手。 “鬼宗再折两大护法,不得已,我需要亲自去。” 谭秋像是没听明白,重复道,“什么护法?鬼宗护法不是……顾霄,你……” 孤枭懂得用最恶毒的话来刺痛她的心,更知道她的臣服不过是权宜,他想得到的,始终得不到。孤枭看着她作少女装扮的发丝,站起身,居高临下。 “血煞血魇失手身死,你最为珍惜的故人之女再次逃离。满意了吗?” 谭秋抬头紧紧的盯着他的眼睛,一如看他杀掉第一个人时的神色。陌生,恐惧。 她竟还奢望自己还能牵动他的一两分良知。 许久,她才剧烈的喘息一口,心口疼的要裂开,匍匐于地,发出了一声苦笑。 “我竟还以为,你还记得你最初的名字……” “原来你除却野心,什么都没有。” “在你眼里,没有人是例外。” 孤枭听着她一句句的低喃,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呼吸有点艰难。 谭秋最终抬起头,眼里毫无温度,吐出了两个字。 “恶魔。” 孤枭藏在袖子的手紧紧握住,脸上一片烦躁。 可谭秋再没看他一眼,默默收拾东西,步履蹒跚的挪进了阴暗逼仄的小屋。 予夺予索,高高在上的人,狠狠的甩了甩袖子,离开了那个小院。 听到外面没了声音,谭秋愣愣的望着空荡荡的墙,脑海里是大火前,她用蛊虫压制住两个孩子记忆的画面。 良久,她的脸颊上流下哀绝的泪水,“姑姑错了,都是姑姑的错。” 若非她体内的追魂蛊,孤枭如何会出现在青峪?若不是她的忘忧蛊,两个孩子岂会成为助纣为虐的傀儡? 一步错步步错,终究,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天逸,昕瑶,姑姑不会让你们白死!” “阿笙,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孩子。” 谭秋自言自语,擦干眼泪,走向了墙边。 她挪开了上面挂着的一幅画,画后有个小洞,洞里放着一个黑黝黝的檀木匣子。 她小心翼翼的拉开匣子,里面赫然停着一只如巴掌大的骨蝶。 这骨蝶生的极为诡异,通身非黑即白,一双翅子上的花纹像是一条条细小的骨头勾成,身躯样貌像一条环环相扣的脊骨,头顶凹陷处有数不清的如毛发般的触角,眼睛若隐若现闪着红光。 感受到光亮,一直处于休眠的它动了一下,像一具提线的骨架。 骨蝶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匣子,是谭秋从它身上提取的毒,可是里面的毒种竟少了一个…… 谭秋来不及多想,她取来一根银针,刺破了自己的食指,放在了骨蝶头前。 几百根触角蠕动着蜂拥而上,贪婪的吮吸着,身体各处的“白骨”由白变红,红黑交错,诡异非常。 谭秋闭上眼,嘴里微动,几不可闻的念着一串咒语,红骨闪烁,骨蝶振翅而起。 “去找银玦,让他去寻一个人……” 说毕,那骨蝶张开硕大的翅膀围着谭秋转了三圈,从窗户飞了出去,不一会穿越层层的树盖,不见了踪影。 第75章 清乱 流溯门众人乔装打扮,低调而为,沿路拜访医者,走的并不快。 可是接二连三的打击令所有人心情都沉到了谷底。 紫月寒的两种毒均是罕见,内力不在,眼睛一日日的愈加灼痛。 沈青一路虽并未感觉不适,可是寻遍游医,也无人识得巫蛊之术,更不知如何解起。 这像悬在众人心头的利剑,尤其是沈青,寡言少语,夜夜难眠,熬得双眼乌青,加上未愈的伤口,身体是一日日的虚弱。 短短十几日,整个人更显瘦小。 沿路路过一处庵庙,程江便把季雨霏安置了去,扔给那老尼几两银子,便随她而去了。 景泰门一遭,尚不知多少人知道了沈青的身份,名门暗涌,仿若即将袭来的巨浪,令他们难以心安。 紫月门,紫霞殿内。 紫月离狠狠的把手里的暗信揉成一团粉末,咬牙切齿, “此前是子默,现在是翊儿。我真是太过容忍他了!” 是夜。 子月岛上千百只的灵鸟齐齐飞逃,弥漫的血腥味惊醒了熟睡的紫白薇。 紫白薇睁眼,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一抬头便看见站在窗口的霍秋白。 “白哥,是不是出事了?” 霍秋白回过头来,鬓角染了风霜,眼尾生了皱纹,可脸上依然英气逼人。 他笑了笑,一贯的温柔宠溺,走过来,把紫白薇柔柔的拥进怀里,说道,“我有些想念雾华山,咱们去小住段时间吧。” 紫白薇搂紧了他的腰,眼里的泪已经流下来,“你最不会对我撒谎。是月离……” 霍秋白没有答话,抱着紫白薇的胳膊紧了些。 过了一会,紫白薇挣动出来,急急的穿衣穿鞋,“不可以。他们是血脉至亲,三哥有错,可是对紫月门还是功劳累累……” 苍松殿内,一柄长剑已经抵在了紫白石的咽喉,风语执着剑,眼里皆是阴郁。大殿之内,横七竖八的陈满了尸体,皆是紫白石的亲传子弟。 紫白石无儿无女,仅有一结发妻杨氏,亦是被剑抵着。此时,杨氏忽然跪了下去,双掌匍匐于地,哀哭道, “离儿,求求你,饶了他!可他毕竟是你亲三叔,血浓于水啊……” 坐在殿上的紫月离冷哼一声,“血浓于水?这些年,他几时把我跟翊儿当做亲侄子看待?为了这个位子,他处心积虑,三番五次暗下杀手,若非我们兄弟命大,怕是早化作孤魂野鬼了吧?” “大哥懦弱,大嫂无能,这个位子早该是我的!”紫白石吐出嘴中血沫,恶狠狠的啐了一口。 “你,你别说了!”杨氏战战兢兢的打断他。 “呵……他豢养这六百多外修,难道不是有朝一日叛上作乱吗?若他得逞,他会留我性命?” “他会的,离儿,有你姑姑在,他不敢的,你也知道,他最怕最疼六妹妹。” “呵……若只是争权夺位尚可,可他勾结外贼,甚至鬼宗!我爹娘二弟之死,难道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如今,他更是嚣张,伤我的人,暗害翊儿,我如何能容他?!” 杨氏红着眼睛,惊恐的看看紫白石,又朝向紫月离连连摇头。 “离儿,不是他!他只是觊觎那个位子,岂敢勾结鬼宗?你留他一条性命,我保证,我们避世归田,永不回江南……” 紫月离眸底一片冷漠,杀心不改。 紫白石看着杨氏的模样,不由得怒上心来,吼道,“你求他做什么!一个不孝不伦的东西,他想除了我的心不是一日两日了,那日我伤了他心头好,便是多少个罪名,他也会往我头上扣!” “大哥优柔寡断,便是死在了外面有何稀奇……” 紫月离的拳头越握越紧。 “我最后悔的就是小时候没有把他废了,容他耍尽心机,收买人心!德不配位,淫乱无耻!” “住口!” 紫月离袖子一甩,一道内力卷向架着紫白石的剑,只听“哧啦”一声,血溅三尺。 紫白石睁大了双眼,愤恨的盯着紫月离,直直的扑在地上。 “三哥!” 冲进殿内的紫白薇惊叫着跑了过来,她扑到紫白石身前,却只看见紫白石冲着自己勉力的笑了笑,虚弱的指了指她, “薇儿……” 说罢,他的手无力垂下,眼睛始终没有合上。 紫白薇知道迟早有这么叔侄反目的一日,却没想到紫月离如此决绝。看着被血洗的大殿,紫白薇心痛不已。 她能理解,可是她不能赞同。 她抬起一双哭红的眸子,殿上的紫月离脸上虽平和,可是总少了些人情味。这些年,为巩固紫月门的地位,紫月离端的是温润和煦,骨子里却是杀伐无情。 她护下他们孤儿她不后悔,可是她竟护不了自己的亲哥哥。 紫白薇匆匆的擦了眼角的泪,舍下了脸面,“离儿,既然你三叔已……畏罪自裁……其他人……” 紫月离看了一眼紫白薇和她身后未发一语的霍秋白,眼神逐渐柔和,重新掬出一抹微笑,站起身走下来。 “姑姑放心,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我何至于赶尽杀绝?” 紫月离扶了紫白薇的胳膊,半揽着她往殿外走去。临到门口,他回头冲着风迟使了个眼色。 殿内,杨氏愣愣的看着紫白石的尸体,伸手帮他合上了双眼,苦笑一声,捡起身旁一柄匕首,狠狠的刺进了胸口。 她知道,她活不了。 几日之后,紫白薇站在紫白石的灵位前,靠进霍秋白的怀里,疲惫的说道, “咱们明日就启程,去雾华山住段时间吧。” “那嫣儿呢?” “她那性子,岂会在雾华山消停度日。随她吧,月离在,她不敢。” 紫月离看着离开子月岛的船,忍不住急咳了几声,风迟忙不迭给他披上披风。 “风迟,是我太过狠绝了吗?连姑姑都不能体谅……” “苍松长老便是如何的居心叵测,可是对待妹妹的真心从未变过。落薇长老这几年已经失去了三位兄长,总要些时间平复。” 紫月离长舒口气,“我得为翊儿铺平一切道路。此番他受伤,可派医师前往了?” 风迟点了点头,“已经上路了。可惜黄医老年岁太大去不了,也不知二爷现下如何了……” 第76章 你动了情 流溯门几人终于入了东邱地界,舟车困顿,几人在一处客栈停歇。 紫月寒虽眼睛看不见,但是好在内力徐徐恢复,无需时时照看。 反而是沈青,外伤内忧,连日行路,皮肤惨白的几乎能看见血液流动,身体单薄的像一阵风能吹走。 程江不顾她的反对强行把她背进了房间,又忙着去煮粥熬药。韩子默秋霜几多宽慰,她总面子上笑着答应,可身体一日日的不见好转。 又一个老大夫来诊过,摇了摇头,“这是心病,哪怕再多的药都无用。” “她体内中过蛊,大夫可能解?” 那老大夫又叹气摇了摇头,“蛊虫寄宿,除非能有施蛊人杀死母虫或者又更加强大的灵虫引出……但看这位姑娘心力坚定,也许能撑着不会出事……” 韩子默看着沈青倦怠的神色,理解“撑着”是什么意思。白日有他照看还好,夜里定是难眠。 待大夫走后,沈青看着床头的四人,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我能坚持,你们不要担心。” 说罢,她便无话,把头转向了床里,意思不言而喻。蛊一日未解,她便不能真正的坦然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 门口不远处,紫月寒撑着栏杆心里隐隐发堵。 这些时日的疏离,何尝不是摧倒她的毒药。可是他很别扭,决不是因为她中的蛊,而是自己这番无力的模样。 他该靠近或者疏远,都像扎在他心头的刺,令他惶惶不解。 韩子默待沈青睡过去,出了门便看见这番场景。颀长修傲的人眉眼间的疏淡不在,紧皱了眉头,迷惘焦虑,心事重重。 韩子默心内叹息。他知道,紫月寒的幼年甚至青年,都不算快意。 这一路数月相处,待人接物,他不失规矩,却又是太过规矩,规矩的有点僵硬。 一个十七岁便成名天下的人,心性的坚忍,可能已经到了无法体悟世态人情的地步。他把本来的自己藏的太深了,也从未尝过这种跌落谷底的滋味。 所以他惶惑不安,又百思难解。更有一道难以言明的感觉横亘在心间。 “其实你无需太过担心,东邱名医众多,你江南门中亦有人才,徐徐而治,总会好的。” 韩子默走过去,出声安慰。 中毒这些时日,韩子默想劝他回江南,可是总感觉他很抗拒。 紫月寒茫然的点点头,垂下脸,二指白纱摇摇曳曳,令他落满霜雪的眉间更添寂冷。良久,他忽然低低的问道,“我该……如何宽解她,令她别那么内疚?” 韩子默诧异,紫月寒不是一个轻易显露情绪和心理的人,可是这话问的十分的真心,不仅仅是对沈青的关切,还有对他的信任。 韩子默察言观色,早已看出他对沈青不同寻常的关注,可是他忽近忽远,令韩子默时有困惑。 韩子默眼下明白了许多,长舒了口气,郑重的说道,“这一路行程,你对我流溯门有大恩,也不仅仅是大恩,我们与你,犹如亲朋。” “即便……你失了内力,目盲难视,我们也不会轻视,只会觉得更加敬重,愧疚……” “六儿……心结难舒。不仅仅是因为她中蛊失手伤了你,更是因为你悲喜不辨,怕你一蹶不振……” “她心思巧慧,惧怕亏欠。她的身份已经让她觉得对不起流溯门,加上你的伤,她的蛊……” “你惯于隐藏自己,可想过恣意一日?哪怕是说出‘你很担心她’这种话……” 紫月寒的手轻抖了一下,这些年除了门内几个亲人,他好似从没有什么人可信可靠。武功是他的铠甲,冷漠是他的面具,他从未想过脱下它们,恣意哪怕一日。 他很担心她,他很想这么说。 “还有……”韩子默看着他愈加迷惑的眉头,轻轻挑破。 “由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怖。有口难言,有心难述,心有所念,行有所改,放不下又敞不开,百感绕心间……” “只是因为……你动了情……” 上原已入秋,凉意清爽,穿过廊间的窗户卷起了紫月寒的白衣。 夕阳落下,夜幕垂临。 隔离掉所有世外的喧嚣,那人立在原地,整整两个时辰。 紫月寒的心里始终徘徊回味着那句话。 “只是因为,你动了情。” 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解,不知所终。 或高空一眼,或真容初现。或同甘甜,或品苦痛。 他好奇,探寻,远观,近看。 他会酸,会疼,会笑,会怒…… 丝丝缕缕,如流入海,终于让那颗心变得沉定而完整。 原来,那叫爱情。 他好似一下子,便懂了。 紫月寒轻笑出声,抬手一触,白纱上竟有湿润。他紧握的双手慢慢放开,忽觉得跨山越海,心里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饭桌旁,秋霜看着一直站在楼上一动不动、时而喜时而悲的人,忍不住挠了挠白雪脖子上的毛。 “师父,紫月青主没事吧?这毒这么厉害,怎么连人都痴痴傻傻了……” 林华阴沉了脸,“不许诋毁青主!” 秋霜斜了眼睛剜着他,林华咽了咽唾沫,依然冷傲的说道,“下不为例!” 韩子默接过程江递过来的饭,面子上一笑,“他只是在悟道……” “悟道?难不成青主先破后立,要入化境了?”林华瞳孔一震。 韩子默忽觉没有沈青在旁,说话是真的费劲。 “道生万物,万物皆有道。人人有道心,可能是清静无为,也可能是人生百味,关键在于取舍……” 秋霜紧皱了眉头,看着轻松一身,仿佛大彻大悟扶着栏杆往楼下来的紫月寒,又问道, “师父,那……这是取了……还是舍了?” 韩子默飘然一眼,紫月寒辨识方向,已经直直的来到了他们桌前,在韩子默的引示下坐了下来。 “最近还烦请各位帮我和她寻医,报酬不计。” 一改这十几日的沉默颓废,他好似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秋霜跟林华面面相觑,感觉很不对,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你可听过‘医泽’郎之涣?”饭过半饱,韩子默开口问紫月寒。 紫月寒心念一动,扭头问道,“他在上原?” 韩子默摇了摇头,“他虽是出自东邱小药谷,但是四处漂泊,行迹不定。我们可以顺便打听着,若能碰见,你这毒应不是什么问题。他那人古怪,兴许巫蛊也有办法。” 紫月寒心有希冀的点了点头,凭空转了转头,“她没来吃饭,可让人做了?” 秋霜的眉头快拧成了倒八,她知晓这个“她”是谁,可是又觉得青主不称姓名,颇为,隐晦。 “做了,她已经用过了。” 紫月寒点了点头,韩子默嘴角一勾。关心宣之于口,这取舍立见。 紫月寒迅速吃完饭,离开了饭桌。 体内的毒虽未解,可是他好似能感受到丝丝缕缕往外涌的内力,他急需调理疏通,先恢复内力,好像自己的底气便足一些。 秋霜紧盯了他的背影,望着脸上覆着的垂纱,如山月青峰般的挺拔鼻梁,嘟嘟囔囔道, “也是奇了,紫月青主蒙了这面纱,竟比原来更好看……” “咳……”林华呛咳一口,噘了嘴,“好看也不能多看!” “要你管!”秋霜暗戳戳的掐了他胳膊一把。 第77章 蛊发 紫月寒调息了许久才停了下来,虽然没什么收获,可是他心里不似之前那般灰心。 疲累不堪,他躺在床上微微睡去。 失去内力,他的耳力变差很多,是他始终未脱下的灵衣微微发热,他才猛然惊醒。 仅凭多年的警惕,他便能感觉到床头的危险。 那瘦小的身影全然没有白日里的虚弱,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紫月寒,随即便扑了上来。 白日里沈青已经把所有坚硬能伤人的东西丢了出去,所以她手无寸铁,但脑子里好似有个若隐若现的召唤,便是要杀了眼前这个人。 一双小巧的手并没有多少力气,掐在紫月寒的脖子上十分的违和。紫月寒知道是她的蛊念再起,精气神日益消颓,一旦睡去,便压制不住作祟的蛊虫。 不过,钳制娇小病弱的她,用不上什么力气。 他半用力握住她的手腕,怕伤了她,又不想出声把她惊醒。 沈青掐了一会,好似觉得没什么作用,忽然转向他的肩膀,张口咬了上去。 紫月寒闷哼一声,刺刺麻麻的痛感,以及沈青传递过来的温度和淡淡的体香,让他的心跳加快,愈加手足无措。 亏得紫月寒肌肉紧实,沈青牙关无力,只咬出几排小小洇紫的齿痕。一番撕咬和抓挠,她像极了一只发泄坏心情的病猫。可落在紫月寒心尖上,恰如耳鬓厮磨,连带耳朵都红透了。 紫月寒一边拉开距离与她周旋,一边想着如何不惊动旁人把她送回房间。他举起手,又辨不准她的昏睡穴在哪,迟疑的下不去手。 紫月寒看不见,可不能任由她这么闹腾,让旁人听了去,或者再扯动她的伤口…… 他抿了抿嘴唇,手摸向了她的脖颈。 沈青疯魔正盛,哪里老实。拉扯之中,紫月寒好似捏到她的肩头。 沈青突然缩了脖子,嘴里低低发出一声,“疼!” 紫月寒一紧张,忙的挪了下手,可触及一旁,沈青整个人后退到了床板,发出一声嘤咛,“好疼!” 这股突如其来的刺痛拉回了沈青的理智,她抱着双腿,蜷在床头,眼睛慢慢恢复清醒。 她呆呆的看着眼前,良久回不了神。 这不是她的房间。 她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在紫月寒的床上! 再看紫月寒,面露无奈,衣衫凌乱,脖颈上,胳膊上,肩头上处处有涎水,甚至还有透出来的血印。 沈青一时无语,惊慌的看着自己的双手。 听到她那没了声音,紫月寒才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低声开口,“清醒了?” 沈青忙的跳下床,忐忑不安,不敢靠前,更不敢离去,嘴里嗫嚅道,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可有对青主……不敬?” “没有!”紫月寒矢口否认。 紫月寒并未接她的话,反而问道,“肩上的伤怎么回事?” 沈青这才看过自己露出了一半的肩头,上面有深深的几圈青紫印记,是她每每止不住要睡去时,自己掐自己掐上的淤青。 她慌忙把衣服拉好。虽然紫月寒看不见,可是她觉得自己发疯的那一面肯定糟糕透了! 久病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她双腿发软,是凭着意念强撑着膝盖没有瘫倒在地。 她无力解释,只紧紧的抿了嘴唇,挤出微弱的几个字,“对不起……” 紫月寒的喉头几不可察的动了动,良久才出声,“我送你回房?” 沈青忙着摆手,他没有声张便是顾全了自己的体面。看着那双毫无涟漪的双眼,愧疚的火再次烧进了心底,让她一阵阵眩晕。 待她快到挪到房门处时,紫月寒忍不住出声。 “我的眼睛不是因为你,我从未怪过你,你不要为难自己。” “我只是……不想让‘守护神’……变得如此废物……” “不要……再继续伤害自己。” 那声音里带了些颤抖,甚至是恳求,那一刹沈青怀疑自己并未清醒。 她再不敢停留,忙的从未关紧的门钻了出去,默默的回到了房间。 躺回床上,她明明很困,却不敢睡去。手指再次摸向自己的肩头,可即将掐住时,脑子里又响起了他那句话,她把手缩了回去。 看了一圈,沈青解下自己的腰带一圈圈的缠上,用嘴打了个死结,才稍微放心,一番折腾太累了,她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紫月寒在床头呆坐一会,再没了困意。他慢慢抚平各处,整理好了仪容才又躺下。 可是手上还沾着刚才柔软的触感,由手及心,最是循规蹈矩的人,终于放纵自己起了旖思。知晓自己心意的那一刻,从前不知如何处理的烦扰好似变了味道,微甜。 第二天,韩子默看向紫月寒的眼神十分怪异,露在脖颈处的红痕,浅浅透出几个牙印。他并不觉得有人可以咬到自己的脖子。 沈青醒来时,被床前的白色身影吓了一跳。她的脑海里猛然浮现昨夜情形,脸上烫的像发起了热。 她看向自己的手,已经没了缠紧的腰带,因为绑的紧,她的手腕一片淤青,被涂了一层清凉的药膏,甚至自己肩头的伤也被处理过。 紫月寒似乎等了她许久,听到她醒了却迟迟未说话,思虑了一会,率先开了口。 “我是来辞行的。” “辞行?”发出这一声,沈青才陡然听出自己话里的慌张。 这个声音落在紫月寒的耳朵里,令他心里稍暖,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鬼宗先后折了几员鬼将,短期内应不会有大动。我要先回趟江南,你的身份敏感,我需要跟兄长详细禀报下,替你谋个后路。” “我现下狼狈,需先恢复功力和视力,才能继续护你周全。” “可你有伤……”沈青知道他回去必定艰难。 “回程路遥,便以一月为期,不论结果,一月之后我定回来。” 沈青愣愣的望着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怯怯的问道,“还回来……做什么?” 他的使命已经完成,还因为自己落得如此境地,还回来做什么?非亲非故,继续被连累? “我从未觉得你是拖累,反而是我,没有做到我的承诺。” 紫月寒继续说着,好似这些话已经反复演练过许多遍。他接了广子宣的信,早已把沈青的后半生刻进了信条里。 “不要继续困着自己,好好将养。一月不长不短,我回来的时候,希望能看见曾经坚强的你。”紫月寒着重咬重了“看见”二字。 最后,他低垂了头,那双没有光的眸子直直的“望”着眼前人,问道, “你……可信我?” 沈青的心跳越来越快,她从来没听过紫月寒说过这么多话,语气这般绵软。他好像懂了委婉,而且真的在问询,她是不是信他。而且话里话外,全是交待,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这是什么毒,竟能改变人的性子? 沈青只看见紫月寒面上云淡风轻,话里条理分明。却不知他手里都是汗,心里全是兵荒马乱。 沈青讷讷的点了点头,莫名其妙的“嗯”了一声。 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然释然了许多,好似天大的事,他都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三日之后,沈青便能下床,行动自如。 虽还有那蛊的担忧,可是韩子默跟程江日夜照看,又没有日夜担心会害了他的人在旁,她终于能睡个囫囵觉,脸色一日日红润了起来。 沈青在床头挂了一张白绢,每一日起床都会在白绢上画一笔,她从来没有那么期待日子过的快些,感觉一个月会那么漫长。 客栈大堂内,沈青简单的吃着粥,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韩子默看了她一会,不喜欢她胡思乱想,突然开口。 “吃完饭,跟师父出去一趟,最近上原的流民渐多,有几个富商设了粥棚救济,我们也过去帮帮忙……” 沈青打起精神,疑惑的问道,“上原那几个富商平时那般吝啬,怎么……良心发现了?” 韩子默笑了笑,“我以‘书瑜’之名写了几幅字送了过去。那些人,比猴子都精,定能看出这些字是新墨,价值不菲。” “那样,他们便肯乖乖出去施粥?”沈青歪了歪头,“师父,你写了什么?” “也没什么,无非就是‘大爱无疆’‘忧国爱民’‘至仁至善’‘乐善好施’这样的……” “还是师父……高明。”沈青不由得笑了一下。 “我们救济一段时间就回流溯门,我已经给欢儿传信了。至于你的蛊,师父再寻巫医,好在你没什么武功不会闯大祸。而且,那蛊好像只对青主有执念……他走了倒好……” 韩子默虽然说的是蛊念,可是落在沈青耳朵里,却是听出了别的意味。 她诧异的抬头,面对韩子默探寻的眼神竟不能坦然,脸上再次晕起一片粉红。 “你的身份,师父想办法抹除。必要时,咱们搬离上原,天大地大,隐姓埋名,活下去就好。” 沈青缓缓的点了点头,她明白韩子默的苦心,可是她从来不想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客栈外不时的有路过乞讨的流民,韩子默叹了口气。 “世道艰难……天下乱象,终究也涌入安宁的东邱了……” 沈青不由自主的往门外看去,大安这种由里到外的腐烂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只是如今到了捂也捂不住的时候了。 青天烈阳,太阳边沿有黑斑缺缺,看那人间之象,大有些太平将止的预警。 第78章 瘟疫(一) 因为西北的蝗灾,许多的流民分作了许许多多人流,涌向了东土各地。 上原在几个富商的安排下,在东南西北四个角各设置了一个粥棚。 没出两日,散落上原各处甚至上原周边的许多流民,纷纷往这边聚集,粥棚处每日都挤满了人。 流溯门几个人分作三处,轮流在各个粥棚之间帮忙。 韩子默出了不少银钱,购置了许多的木头和帐子、草席,搭设了几个大的棚子,供流民休息。同时还鼓动他们去往海边寻些活计,养活自己。 十几日下来,这些人对这位韩真人还有那些富商感恩戴德,奉若神明。 另一边,紫月寒离开上原,本想让赤火一路带他回去,但是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他的内力仅仅恢复了两三成,驱使灵兽需通灵凝神,他的内力不够醇厚,根本抵御不了高空的寒冷。 神兽非凡品,为了滋养凤魂,他与赤火精魂一体,凤凰栖息于灵衣之上,此时倒因为他的内力缺失,成为了一种缺陷。 他只好寻了辆马车,给了车夫一片金叶子,没日没夜的往江南赶。 上原街头,夜半三更,有几只猫头鹰掠过那些流民聚集的窝棚处,攸的发出了几声幽幽的叫声,仿若孩子的笑音一般,最后“扑棱棱”的扇动翅膀,飞走了。 窝棚里没有点灯,许许多多的人前后挤在一处。 有一只火红的虫子缓缓飞来,在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老汉身上停留了一刻,仿佛种下了一个吻一般,随后旋转着飞走了。 过了半晌,那老汉似乎感觉到身上一阵痒,无意识的下手挠抓着,可是不知为何却是越抓越痒。 他烦躁的睁开眼,越过熟睡的人群,走到了窝棚外的灯笼处。 “该死的蚊子,都已经九月半了,还四处蹦跶……” 他嘴里嘟嘟囔囔的骂着,此时再看过刚才挠抓的地方,皮肤已经溃破,被抓出了一条条深可见肉的血印。 他害怕的一哆嗦,再往其他的地方看去,从头到脚,已经起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疮和斑痕,有些地方还脓状的血包挤在一处,如盛开红花,绚烂而致命,令人触目惊心。 他惊恐的睁着双眼,忽然觉得体内一阵燥热,有红痕的地方齐齐爆发出入骨的奇痒。他忍不住往自己脸上抓去,嘴里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很快那张脸被抓的血肉模糊难辨模样。 翌日,韩子默等人围坐,收拾着行李包裹。 “这边流民安置的都差不多了,我们出来这么久了,该回去了。”韩子默说道。 几个人附和的点了点头。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骚乱,许多人慌慌张张的跑着,恐惧的指着后面,不停的叫喊。 程江忍不住站起来前去门口查看,只见街上乱作一团,许多人四处奔走,最后面缀着许多流民。 他们脸上身上都覆着一层红红的脓疮和红斑,气喘吁吁,一边撕着衣服挠抓一边痛苦的喊道, “救命啊!” “痒死了!” “大夫,救救我……” 韩子默隔着门看了那些人一眼,待看清那些宛若红花的瘢痕时,顿时觉得周身冰凉。 当年这种花疮的样子和名字几乎成了东邱每个人的噩梦,他猛地冲着迷茫的小二喊道, “快关门!这病会传染!” 小二骇了一跳,忙不迭的去关门。 “师父,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外面这般惊慌?” 韩子默忌讳的住了口,对几个人小声的说道,“是蜚虫花疮……” 沈青秋霜林华年龄小,一头雾水。但是听到这个词,程江愣了一下,那时候他虽小,可眼见尸体遍野,臭气熏天,这个瘟疫的名字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这种瘟疫初见还是在十八年前,染病的人多数会浑身起红斑,像簇拥的红花,奇痒入髓,高热不退,随之内脏一一被腐蚀,最后皮肤溃烂而亡。发病前后不过十几天,能存活下来的千中仅一,属于极其恶性的瘟疫。”韩子默眉头紧锁徐徐说道。 “这病发病起因不明,但是每次出现都伴随流民聚集,蚊虫繁盛。呼吸、接触都有可能染病,若没有医者干预,一日便可漫延一城。” “赶紧回房,所有的皮肤都蒙起来!尤其鼻子和嘴巴!把行李都收拾好,我们回流溯门!”程江回头大声催促。 客栈的门徐徐关上,内堂顿时暗了下来,听着外面杂乱和脚步,还有哀嚎,沈青疑惑的说道, “这病若无解,十八年前岂不是灭顶之灾?” 程江愣了一下,犹豫的看向了韩子默。韩子默面色凝重,犹豫了下, “那时的蜚虫花疮,感染了东邱十几个村落,好在被一个女医者及时止住,才没有祸及外缘……” “所以说啊,这病是可治的,只要再找到那位女医者询问药方……” 沈青说着说着,突然住了嘴。 她看着韩子默程江两人的眼神,心里猛地一哆嗦,迟疑的问道,“那人……是……” 韩子默怜爱的看着沈青,默然的点了点头。 “那时,据传有一位妙手无双的‘活菩萨’,来自羽华族。” “是……” “阿娘。” 沈青鼻子一酸,眼圈通红,一串眼泪已经掉落,她低了头,反复的念道。 韩子默沉默下来。那时候的他才十四五岁,蜚虫花疮虽然没有在何川大肆漫延,可那人心惶惶门户紧闭的日子是那般可怖。街上静悄悄的,好似不分昼夜,人们缩于家中,感染,祈祷,在想能不能熬过明日的太阳。 直到瘟疫被止住,消弥,人人称颂那样一位不求回报的神医。韩子默打开门望着重现的阳光,衷心的感念羽华族的救世之恩。 所以当他猜到沈青的身份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会拼了命的去保护她,这是她娘的福泽,更是上天对他的考验。 “可是,阿娘的医术,我只学了皮毛……年幼无知,只向往外面的世界……” 沈青嘴唇翕动,深深的低下了头。 她只道人人知道羽华族只是觊觎那本经书,原来在许多人的记忆里,那也是个神圣而高尚的族群和姓氏。 逃离生天,她只想着如何变强,如何复仇,却也不曾想过是否辱没了医者那个称谓,遗失了阿娘最宝贵的医术。 若阿娘还在,若她得了阿娘真传,紫月寒的毒,这闻之色变的瘟疫,都会迎刃而解,不是吗? 沈青失魂落魄,随着秋霜去房间里裹上了厚厚的一层衣服,把手和脖子都遮了起来,最后在脸上蒙了一块面纱。他们的行李都打包好了,眼下就等天黑人稀,赶回流溯门。 这日的天黑的好像特别慢,沈青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那些奔走哀嚎甚至在地上痒到打滚的人,听着客栈里三三两两的惊恐的低谈,心里一片哀戚。 她仔细的回忆着那间朴素而略黑的小屋里,阿娘指着那些人俑,擎着不同的草药,耐心的教授她, “青儿,人体的每个穴位都要记清楚,分毫不能差,因为差一毫都可能要人命。” “你看,这是神庭,这是关元,这是神门……” “这银翘、青黛、蒲公英……性平,入肝经,可清热可解毒,缓解疼痛……” “阿娘教给你的十几个百良方,虽可缓百病,但是不可医偏症,只有熟悉药理,才能对症下药……” 很快,沈青被一旁的小玩物所吸引,开始心不在焉。羽笙经常叹气,却不十分苛责,喃喃道, “一生短暂,总被那些不喜欢的东西缚住手脚,也没什么意思……” 可是,此时的沈青真是懊悔。因为有时候现实的残酷会让你认清,喜欢和不喜欢是多么微不足道。 “青儿,你知道素心诀吗?” 沈青茫然的看着手上的戒指,久远的记忆里飘过了阿娘这句话,那时的她并不知素心诀是何物,可是她突然想起阿娘看向她的眼神。 阿娘指了指她幼小的心脏,一字一句的说道, “素心,当为……医者之心。” “那阿娘的素心是什么?” 羽笙爱怜的抚了抚她的头,温热的唇吻向她的发间…… 沈青低头看着手上的玉莲戒指,紧紧的攥住了。 夜深时,整个上原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悄然无声,连素日的灯火都熄了个干干净净。 可是这并不会阻止疫病的滋生,流民聚集的地方,某些紧闭的院门内,忽而迸发出一阵阵哀嚎,穿透苍穹,煎熬着每个人的心。厄运随时降临,死神倒是从未有过的公平。 第79章 瘟疫(二) 程江来催促沈青她们离开,沈青捏紧了肩上的包裹,随后丢在了床上,眼神坚定。 “师妹!这是恶性瘟疫,不是门里师兄弟们的小热小痛!” 程江知道沈青心中所想,急急的说道,说着便要去拽她的胳膊。 “不,师兄!我虽没有阿娘的救世之才,可我从小也是耳濡目染,还有许多百良方。我想……去试一试……” “试试?这如何试?那是会送命的!”一贯沉稳的程江急躁的低吼道。 “可我们回了流溯门又如何?关上门,任由山下水深火热?我们躲得过去吗?”沈青执着的说道。 程江停顿了一下,随即还是倔强的扭过头,“我管不了那么多!流溯门还有二十几口子等着我们!你们才是我的亲人,我不能让你们有事!” “师兄!”沈青急了,“你们先走!我会保护好自己。你看,我包的已经够严实了,阿娘说过,恶病只要处理得当,喝些解毒的药预防,不会有事……” “江儿……”韩子默从一旁的房间走了出来,深深的看了二人一眼,“我们先不回去。六儿说的对,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躲一时,也躲不了一世。再说,眼下我们是否已经有了病根还不知晓,回去,极有可能害了你的弟弟妹妹们。一会儿,我飞鸽传书回去,让欢儿守好山门,无事不出。我们……留在这……” “师父!” 程江的眼圈红了,他亲眼见过自己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死去,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太可怕。流溯门的每个人都是他的亲人,他不能让他们涉险。 “师兄,我们都长大了!流溯门虽然不是大门大派,但是护佑一方百姓也是我们的责任。”林华抱了剑,站在韩子默身后说道。 “虽然……害怕……但是,我也想出自己一份力。我好久……都没见过我阿爹阿娘了……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秋霜紧紧的低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小时候家里太过贫穷,所以父母才会把她送去了流溯门。虽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她,虽然他们就住在上原县周边的一个小山村,可是秋霜也从未埋怨过。若任由这病漫延,她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此时的沈青突然很庆幸,紫月寒离开了上原。她定了定心,决定留下来的几个人却都扭头看着她,正当她疑惑时,韩子默说道, “羽大夫,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沈青顿时脸上有些红红的,她低头认真的思考了下,说道, “我们首先做一些可以裹住全身皮肤的面纱手罩,还有斗笠垂纱,秋霜你来,务必仔细。” “师兄,你跟小林子去药坊和医馆买药,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多买清热解毒的药品。” “四个难民棚,师父跟小林子去东南两个方向,我跟师兄去西和北。先把聚集的流民分散,把重症单独隔出来。 “一定要叮嘱他们不要乱走,这样可以降低其他人染病的风险……” 沈青的安排周到而且详细,想必这一日,她早已做好了打算。 韩子默欣慰的点了点头,其实沈青一向不似外表那般柔弱,正是因为难以忘记的伤痛,教会了她坚强和自立。 她虽艰难,却有着安抚人间疾苦的心,这才是属于她的道,她的素心。 她一直都在成长,如同一棵小草向阳而生,顽强而倔强。 安排完了,沈青看着师父在看着自己,一向最有默契的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对沈青而言,师父才是指引她奔向未来的那束光。他以言传以身教,用仁善的心温暖着身边每一个人,那是师父的魅力,也是她最大的倚仗。 可是,刚开始他们就遇见了种种阻力,此时的上原人人自危,几乎寻不到大夫的踪迹。 所有的医馆和药坊房门紧闭,沈青与程江林华等人,几乎是挨个敲了个遍,用高额银钱威逼利诱才勉强得了些驱邪解毒的普通草药。 无人帮忙,他们只好自己动手,在几个粥棚处支起了医摊,搭建简陋的隔间。 那些流民岂会信任他们,有些人已经绝望到不肯挪动,甚至阴暗的想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更有一些人难以分开,不惜主动去染病,以求得最后死同穴的诺言。 他们苦口婆心一日一夜,才勉强把轻重病患分区而医。 那些富商听闻了瘟疫,立马撤光了人手,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堆在粥棚的粮食因为怕有病源,被遗弃在那里,还不至于令所有求生的人饿死。 县衙第一时间紧闭了城门,此后不闻不问,县丞几乎是连夜出了城。州府收到消息的第一刻,便于上原城外三十里的地方设了重兵,若有病患出逃,射杀勿论。 曾经祥和安静的小县,一夜之间沦为一座死气沉沉的城池。 里面的人好像是被遗弃的草木,越来越无望。重达千钧的城门处,每日都有人去拍打去喊叫,可是无人应答。 流溯门五个人成了城里唯一的支撑,支棚子、熬药、熬粥、纾解人们的恐惧、照顾病患,所有的一切都要他们亲自动手,常常忙的焦头烂额。 沈青仔细默写了阿娘教给她的所有百良方,逐一比对,细心研究,针对这病的特点稍作改良,先治皮肤去内热。 她并没有治病救人的经验,只能搬出古书引经论典。那些药服下能让人稍稍缓解,这让她心内稍安。 她从本地人里发现了十八年前曾经得过而且被治好的特例,神奇的是这些人亲人都有染病,他们却安然无恙。 凭着他们对羽笙行医救人的回忆片段,沈青敏锐的捕捉到些有用的东西,这让她越来越有斗志和信心。 这些人感念当年羽笙之恩,知道自己不会再染病,看着流溯门几个少年如此大义,便自发的来帮忙,总不至于他们五人孤军奋战。 沈青几乎不眠不休的行走在重病营帐,把轻症和已有接触但还未发病的人交给了程江林华和秋霜,韩子默负责在城中购药、安抚人心。大家心存希冀的坚持了五日。 第六日天蒙蒙亮,几处医棚突然爆发出一阵阵惨叫,沈青研究改良的药方仿佛一夜失效,死亡骤增,第七日时整个上原再次陷入无望的恐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轻重不一的病患。 “大家不要灰心,我再想办法……一定可以……” “对,我师姐是个好大夫,你们不要失去信心……” 一双双浑浊而血红的眼睛茫然的盯着面前蒙着面纱的姑娘,最初的光亮化作一片黯淡。 他们并非不知感恩,只是这种有了希望再而绝望的感觉太过残忍,有人甚至已经停止了吃药,忍不住去挠身上的皮肉。 有个人挠着挠着就抠入了脏腑,哪里的疼都一样,他忽而一用力,把自己的一块肝脾扯了出来,上面已经脓化,用力一捻就破了。 他吃吃的笑着,突然嘴角涌出了大口的血,浑身抽搐,如濒死的鱼打滚挺直,最终一片死寂。 沈青无力的看着,止了这边压不住那边,心里全靠一口气坚持着。 “姐姐,吃了药……我身上就不会痒了吗?我就……不会死了吗?” 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男孩躺在草席上,睁着大大的眼睛问沈青,而就在刚刚,他的母亲已经在一旁的隔间里死去了。 沈青端着药,一勺勺给他喂着,勉力笑着点了点头。 “对,姐姐一定会尽力的,姐姐已经发现了好几种能缓解的草药,你乖乖喝药,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我相信……姐姐!” 小男孩点了点头,很是乖觉的尽力咽着药,他的全身已经没有多少好皮肤了,喉咙已经脓化,每咽一口东西都如刀割。可是他还竭尽全力的咽着,做着与死神最后的搏斗。 月亮西沉的时候,男孩悄然无声的合上了眼睛。 沈青站在他的面前默然无声,她垂下眼睛,心里是无尽的灰冷。 她以为自己努力就够了,可是男孩临终前的“相信”两个字,已经击碎了她所有的骄傲和幻想。 原来她担不起“羽华族”三个字,她不是阿娘,也成不了阿娘。 第80章 瘟疫(三) 程江与林华走过来,把那男孩裹了抬出去,放在了西北城门处的空地上。 那里堆了一个巨大的火堆,为了避免病源继续扩散,所有死去的人都必须焚烧。那个男孩的母亲静静的躺在那里,似乎在等着自己的孩子最后一程。 “我可以的。阿娘说过,恶病当用狠药……” “可是,若他们因为我的药而死,怎么办……” “我不能放弃,我是阿娘的女儿,我姓羽……” 沈青几近崩溃,心里不停地念着,强打着精神,游走于各处施针喂药。可是她的精力是有限的,她初初好转的身体急剧衰弱,不是因为染病,而是因为体能不支。 她每日的吃食,要么是不会染病的人送来,要么与病患一起喝些稀粥。城门被封,断了供给,百姓们能吃到的只是些沉粮,那些稀稀的粥饭根本给不了她多少力气。 就在这日,她想按住一个挠抓自己脸的年轻人,可她四肢无力,那人拼命挥动的双手猛地把她的斗笠拽到了地上,她的整张脸瞬间暴露在重病棚。 沈青一慌,忙的去捡地上的斗笠,那人的生命也到了极限,他猛地挺直身体,嘴里涌出一大口血。 黑色粘稠的血赤裸裸的喷了沈青一身,随后他的哀嚎声渐小,睁大的眼睛慢慢变成死灰。 沈青看着那人静止,还有自己衣衫上的大片血迹,忽然觉得心冷,冷的忘记及时把捡起来的斗笠戴上。 这一幕恰恰被路过的程江看见,他扔了手里熬好的药,猛地跑了进来,拉起沈青往外跑。 “你不要命了吗?”程江火急火燎的喊她,慌乱的把斗笠往她头上戴去。 沈青终于回过神,她乍着血淋淋的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是拼命的往后退。 秋霜和林华都放下手中的东西,跑了过来。 “师姐!”林华拎过一个水壶,要往她的手上浇去。 沈青后退,阻止道,“不,那些水还有用。你们……你们都离我远一点。” 程江和林华站在原地没有动,秋霜却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身体止不住的哆嗦。 林华扭头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胆小,平静的安慰她道,“没事的,你还戴着垂纱。” 秋霜没有回答,垂纱之后的脸上已经流了许多许多的眼泪。 林华心疼的往她那边走了几步,“没事,六师姐也会没事的,你别怕……” 可秋霜更是拼命的往后退,她这种异常让林华更加疑惑,她这种逃避好似从昨日便开始了。 “你怎么了?” 林华有些急躁,冲上前去,狠狠的拉住她的手。 裹在秋霜手上的套子瞬间错位,露出一片皮肤,手背之上赫然有几片大大的红疮,仿若艳丽的花朵,刺痛了三个人的眼睛。 秋霜吓得拼命用手套子去捂,害怕的蹲在角落抱紧了头。 寂静无声。 四个人沉默无措,另一边,韩子默恰好赶了过来。他看着满身是血的沈青和惊恐无状的秋霜,脊背不自觉的弯了弯。 “六儿,小八……” 沈青看见韩子默的那一刻,本能的大喊,“师父!你……别过来!” 沈青在看见秋霜身上的红疮时,已经快要坚持不住。 这本是她一个人的决定,应该由她一个人承担,她此时真觉得自己是个灾星。 师父是她最后的底线了。 她绕开程江和林华,急匆匆的跑向秋霜,秋霜抗拒的摆手,“师姐,不要。” 沈青温柔的笑了笑,蹲下来哄她道,“小八,不怕,师姐可以治好你,师姐绝对不会让你有事……” 秋霜还在拼命的摇头,林华突然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拉起了秋霜,把自己的斗笠一摘,把她的垂纱一掀,钻进去用力的抱住了她的肩膀,柔声道, “傻子!为什么要瞒着我们?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丢下你。死,我也会跟你死在一起!” 秋霜身体一滞,随即反应过来,可是无论她如何推,竟推不动这个小自己半年的师弟。 最终,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处,委屈巴巴的哭了,“小林子,我真的……好怕……” 真正令沈青感到绝望的是接下来的四日,除了秋霜,林华与程江也先后被感染,他们与那些病患待的时间太久了,薄薄的纱阻隔不住无孔不入的病气。 秋霜的疮斑开始遍布,她止不住的想去挠抓。林华一直攥着她的手,沈青及时给她敷厚厚止痒草药,才让她没那般痛苦。 午夜三刻,沈青拖着虚弱的身体,看着刚刚睡着的秋霜,还有躺在一旁开始显露红疮的林华,绝望的深埋下头。 若可以,她宁愿自己去替代他们所有的痛苦。垂纱之下,她用手捂住了眼睛,眼泪滚滚而下。原来这就是力所不能及的痛苦。 良久,她从怀里拿出了那张白绢,上面用细小的朱笔勾了十六个小小的圈。 她用枯瘦的手淡淡抚过,曾经的希冀化作灰暗。 她把每一天当做末日来过,每画下新一笔时,都感觉这度日如年的三十天她怕是画不完。 紫月寒重诺,一定会回来。 只是她怕她坚持不到,再见那双如星般晶亮的眼睛。 胸口一阵郁痛,沈青喉头一痒,便呛出了一口血。 她看着指缝里流下的鲜红,惨然的笑了笑。 第81章 奇遇 紫月寒已经在车上奔波了几日几夜,可即便他能撑,赶路的车夫和马都撑不了。 此时还未到江南边界,时间已经过去半月,他的心里有火急火燎的焦躁感。 他们穿行过一片密林,接近了一处小城。那车夫停下马车,向车内问道,“公子,前面穿过一座山头和林子,再有一日咱们便能入江南了。” 紫月寒笔直的身姿终于动了动,他侧耳听了听,已经闻到了潮湿而熟悉的江南水汽的味道,他松了口气点点头。 “老李,辛苦了。待我回了家,定有重谢!” 老李憨厚的笑了笑,“公子说的哪里话,您给的那枚金叶子,够小的一家人吃喝几年了。但是这马是真跑不动了,前面是南襄城,咱们得去吃些东西,歇息一日换匹马。” 想着不过还有一日的路程,紫月寒点了点头,“先去修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天已擦黑,前面那片路,听闻此前有鬼魑出没,夜路难行,小人觉得还是天亮再出发比较好。” “好。”紫月寒心有希冀,点头应道。 入了南襄城,寻了一处最近的客栈,紫月寒在大堂坐了下来,要了些吃食和酒水,沉默的吃了起来。 客栈最里侧的角落里,有个衣衫潦草的中年玄衣男子,喝得醉醺醺的,蓬头垢面,没骨头般的靠在椅背上。 客栈的小二上完菜,有意无意的瞥向角落,防贼一般。 紫月寒进来,模样出众,满身贵气,小二极有眼色,鞍前马后推荐菜色酒水。 那中年男人瞪着一双滴溜圆的眼睛,觑着小二转进了后厨,一下子立起了身,把桌子上剩的半瓶酒揣进了袖子,猫着腰蹑手蹑脚的贴着墙根要往外跑。 可是他不太走运,小二正端了菜出来,看见他准备逃跑的架势,忙的把饭菜往紫月寒面前一放,指着那人高声喊道, “你个老头子,想吃霸王餐不成?酒钱呢?” 那人被当场捉了个现行,皱了皱眉头,立起了身子,翻了小二一个白眼。 “胡说八道!我堂堂……岂是那种赖账的人!真是狗眼看人低……” 小二看他乌泱泱一头乱发,衣衫破旧,不修边幅,颇似哪边流落过来的乞丐,忍不住挽了挽衣袖,叉了腰喊道, “好啊,那你的酒钱给我!” 玄衣男子讪讪的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酒瓶,一仰脖子灌了一口,笑道,“今日我只是没带钱,凭我的手艺,我若喜爱金银,能得一座金山银山。” “金山银山我是没看见,三壶酒,一盘牛肉,三十文!给钱!” 男人看着绕不过去,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看向在一旁默然吃着东西的紫月寒。周身清气凛然,龙姿凤章,贵不可言。 他灵机一动,拎着酒壶往紫月寒的对面一坐。 那小二看这人不仅不给酒钱,还想骚扰这有钱的贵客,更加烦躁,挥着手要上前来。 紫月寒一直挂心旁的事,他俩的对话没甚听清,想想此前见过的流民,又感受到小二跃跃欲试想打人的气势,忍不住把手里的酒杯一弹,酒杯撞在小二挥起的手腕上。 小二吃痛,忍不住“哎唷”了一声,刚想发作,转眼瞥见紫月寒的脸冰冷若霜,定不是等闲之人,顿时软了下来,陪起了笑脸。 “失礼了,失礼了。这人吃了酒还不给酒钱,小的怕他骗您,我看您……行动不便……” 紫月寒没说话,抓起早已飞回的酒杯,拿起桌子上搁置的筷子,继续吃了起来。 那小二瞪大了眼睛,反复的看了他的面纱,突然不太确定这人是不是真瞎。 玄衣男人此时被紫月寒覆在眼睛上的面纱吸引,抻长了脖子往前探了探,伸出手无礼的在紫月寒眼前晃了晃。 “无需试探,我看不见。”紫月寒淡然道。 玄衣男人跟那小二面面相觑,吸了口气。 “他的酒水算我账里。”说着,紫月寒从怀里掏出枚金叶子放在了桌角。 小二喜上眉梢,忙的捧起那金子,用手指捻了捻,点头哈腰的退了下去。 对面的玄衣男人无谓欢喜,好似看惯了这些所谓的名门贵子假模假式的做派。他往嘴里倒尽了最后一滴酒,轻手轻脚的摸向紫月寒面前精致的酒壶。 紫月寒并没抬头,把手边的酒壶往前推了推,说道,“请便。” 玄衣男人终于皱了皱眉头,听声辨位在内力高深的人身上不算奇事,可这人竟似听见了他内心所想。 他懒得客气,拿过酒壶,嘴刚要冲着壶口去,又发现对面的人直直的“盯”着自己。 他搔了搔头,拿过一个酒杯倒满,品了一口,满足的咂了咂嘴,“好酒!” 紫月寒垂头,又请让了下桌子上的佳肴。 那男人倒也不算放肆,没动筷子,抬手指了指紫月寒的眼睛,“怎么瞎的?” 紫月寒慢条斯理的咽下嘴里的吃食,才开口道,“中了暗算。” “是毒?” 紫月寒虽蒙着眼,但是若隐若现的面纱之后,一双眼睛勾出极美的轮廓,显然不是被利器所伤。 紫月寒默然的点了点头。 那人顺着紫月寒的脸往下看去,看过唇色,颈脉,最后停在他的手腕和手掌上。他晃了晃酒杯,信口道,“内力阻滞,体内也中了毒?” 紫月寒端着的酒杯刚碰到嘴唇,忍不住停了下来,侧耳一听,警惕的问道,“你如何得知?” 那男人咧了咧嘴,他虽形容潦草,但是仔细看去,浓眉大眼,天庭饱满,脸廓略方,唇厚耳圆,倒是一等一的正派好人相。 他半坐半靠在椅子上,笑道,“流浪久了,见得多。我刚来这南襄城,身上没带钱。看你的样子,今天会在此留宿,明日一早我来找你,还你酒钱。” “不必……”紫月寒看不见他的面容,摸不清底细,自是不想横生枝节,当场拒绝。 那人却好似听不见一般,拎着酒壶,风一样的出门去了。 紫月寒觉得此人怪诞,无奈的摇了摇头。然而当他伸手再去摸时才发现,桌子上哪里还有他的酒。 紫月寒无奈的叹了口气,黑暗的世界是这么可悲,被分散下注意,连个酒壶都被顺走了。 小二走上前来,惋惜的说道,“看吧,客官,这人就是个骗吃骗喝的主!要不要再给您上一壶?” 紫月寒缓缓的摇了摇头,略吃了几口饭菜,让那小二带他上了楼。 他只当碰见了个无赖,那人的话,他倒没怎么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大早,紫月寒早早醒来,他匆匆下楼,车夫老李已经等在客栈门口,马已换好,精神倍足。 他在老李的搀扶下,抬脚上车,人还没钻进车厢,便听得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传过来。 “我就知道,你信不着我!” 紫月寒没想到这人还真来了,停了下来,笔直的站定,语气平静。 “昨日的酒钱不必还了,当是萍水相逢的酒友。我还有急事,得先行离开……” 那男人伸手拂了拂没换过的玄色衣衫,似是有口无心的问道,“是急着……解毒?这毒若寻常,何至于拖到如今?” “既是碰见了我,说明我们有缘分。” 紫月寒愣了一下,想想此人昨日言语,禁不住问道,“阁下到底是谁?” 第82章 郎神医 玄衣男人抬了抬那双浓眉大眼,挠了挠快要发霉的脑袋,说道,“我说过了,我来还酒钱……” 说罢,那人袖子里猛然迸出了两条银丝,直直的奔着紫月寒而去,迅速的绕上了紫月寒的手腕。 紫月寒没有防备,又或者那银丝悄无声息,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感受到手腕上一紧,他刚要运功阻挡,听得那头拨弦紧扣的人说道,“悬丝诊脉而已,不必紧张,我不会武功,害不了你。” 紫月寒没再动,一番狐疑涌上心头,“悬丝诊脉?当世谁人有此等秘术……” 那男人精心听了一瞬,银丝便撤回到了他的袖子里。他麻利的翻过背着的药箱,从里面摸出了一个布包,一展开,里面密密麻麻有近千种形态各异的尖刀和银针,嘴里一边嘀咕, “体内的毒,不是什么刁钻东西,想必研制这毒的人是个老女人,绵软无力讲究个悄无声息。即便不解,再过个把月,你的内力也能自行恢复……” 紫月寒此时心中已然有了猜想,他从车上一跃而下,对着那人毕恭毕敬的鞠了躬。 “我等不了一个月,还请……郎神医赐药……” 那男人倒也不在乎是不是显露身份,磨擦着下巴上泛青的胡茬,轻笑,“你被封的内力滚滚不息,此等内力世之罕见。推算年龄地点,你应是‘武厉’紫月寒……” 紫月寒再度一揖,“虚名而已,否则不至这般狼狈。” 郎之涣皱了眉头,不是听说紫月寒性情冷僻孤傲,怎么这般自谦?他挠了挠脸,“我嘛,爱看些个疑难病症。你若信得着我,我就治,若信不着,江南也不远了,紫月门内……” 紫月寒忙的打断,“信得过!” 那人好似等的就是这句话,眼里一亮,“这内毒好医,这眼睛……” 紫月寒顿时有些紧张,“如何?” “你总得给我看看吧!蒙着个面纱,我眼睛又不能透进去。”那所谓的郎神医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耐。 紫月寒回过神,忙去解眼上的面纱,三尺白纱一离开他的脸,一双丹凤眼即便没有光依然是容貌的焦点,路过的几个女子忍不住投过来了目光。 郎神医一怔,摸了摸自己方圆的脸和潦草的面容,郁闷的说道,“这老天真是……不公平!” 紫月寒顾不上这人不太正经的腔调,想到能碰见“医泽”郎之涣,也是一段奇缘。 不若先在此停留几日,门内的黄医老虽经验丰富,但是行事太过谨慎和慢吞,他实在等不起。 紫月寒跟郎之涣重新进了客栈。郎之涣拿着一枚厚厚的琉璃镜片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疑惑的摇了摇头,“这毒倒是奇。” “不能解?”紫月寒紧张的攥紧了衣袖。 “笑话!还有我郎之涣解不了的毒?!但你且得等我几日,我得先研究下这毒……取自何物……唉,我都多久没见过这么稀罕的毒了……真好……” 郎之涣在紫月寒面前艮着脖子转来转去,激动的搓着手,弄得紫月寒的心里七上八下。 “郎神医既能解毒,可能解蛊?” 郎之涣骇了一跳,“你这……不至于这么被忌惮吧?两种毒还给下了个蛊?” 紫月寒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我……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那你且说说蛊发作时怎样?” “她……她只想杀了我……”紫月寒低声说道。 “你与她有深仇大恨?”郎之涣好似嗅到点不一样的味道。 “没有!” “是逆情蛊。”郎之涣口气正经,“便是情之所钟,终成仇怨,蛊虫宿于心,情越深,恨越浓。” 紫月寒心里一动,喜忧参半,忙的问道,“这如何解?” 郎之涣抿着嘴,半晌才憋出一声笑,“我是药医,并非巫医,蛊术源自西幽州,我如何会解?不过,什么时候,可以去西幽州看看,我这样的大才说不准对巫蛊之术一点就透……” 紫月寒脸上难看的紧,他后知后觉,这人是真真的泼皮,刚才便是套他的话,看他的糗。 不过,又过三日,紫月寒便见识到了此人确实不是浪得虚名。 已经在他体内徘徊了近一个月的“蔓芨”,郎之涣每日施针两次,服药剂一次,禁制便神奇的消失了。 这一日醒来,紫月寒感觉到自己的识海内,灵力如开闸放水,瞬间漫延全身,功力已然恢复到了九成。 郎之涣不跟他客气,每日都会来讨要上好的酒菜,紫月寒给他银钱他也不要,最感兴趣的还是紫月寒眼睛里的毒,经常蹲在紫月寒的面前,一看就是半个时辰。 幸好紫月寒看不见,否则真不知道这场面在旁人看来有多尴尬。 这一日,两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聊着中毒时的境况。 “你是说,这毒出自鬼宗?”郎之涣听见鬼宗不仅不惊讶,倒是有些激动和兴趣。 紫月寒点了点头,“对,那人说这毒是从鬼宗偷来的……” “鬼宗蛰伏深谷多年,谷内暗无天日,也没有什么长得好的花草,倒是虫蝇甚多。我看你眼睛里的毒久凝不散,没有毁及你的眼脉,只要能寻到根源,必然能医治……” “当真?” 郎之涣撩了撩脸侧垂下的乱发,颇为轻蔑的说道,“嘁,我从不说大话!” 紫月寒听这怪医也是个奇人,我行我素,行事狷狂,却是有真本事。 郎之涣抱了酒壶,双颊染上一层陀红,侧脸看了紫月寒一会,耿直的问道,“‘武厉’之名不同凡响,我倒是好奇……” “好奇什么?” “你那名气是不是言过其实了?落得如此下场……” 紫月寒一噎,顿时知道了“一针见血”的痛楚。 二人正在这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忽听得大堂另一侧,两个行路的商人心悸的对着话。 “上原城外三十里都被围了重兵,可惜了我这趟镖,运不进去得赔付不少银钱……” 听见“上原”二字,紫月寒心里紧张了一下,忙的住了嘴,侧耳听着。 “这种时候,还想什么银钱!保命要紧!听说里面已经是一座死城了。十八年前我也听闻过那种瘟疫,不到十日,死了数万人……” 一听见“瘟疫”,紫月寒跟郎之涣的脸色都变了。 紫月寒身影一动便来到了那两个人面前,慌乱的扶到了一个人的肩头,急急的问道,“你说在哪?什么瘟疫?” 那俩人没看清这人是怎么过来的,惊得没敢回话。郎之涣紧跟着跑了过来,附和问道,“你们从哪听说的?” 其中一个人回过神,结结巴巴的说道,“我只是在东邱和江南之间走镖,这几日沿路都在传,说……东邱上原忽现瘟疫,叫……叫什么蜚虫花疮。上原城被封,可能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听闻……尸体堆的要高过城门了……” “蜚虫花疮……”郎之涣听见这个词,脑子轰鸣了一下,喃喃的念道。 紫月寒慌的不知所措,撂开了手,嘴里不清不楚的喊道,“青儿……”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何种境地,忘了郎之涣的存在,还有近在眼前的紫月门,大步往客栈门口走去。 他猛地一挥衣袖,浑厚的内息滚动,灵衣上一片火红的羽毛顷刻飞离,眨眼在空中化作一只神鸟凤凰,仰天长鸣。惊得客栈内外的人,不住的揉眼睛。 紫月寒刚要上鸟背,后面郎之涣拎了桌上的一坛酒和药匣,边跑边喊, “带……带着我!” 第83章 瘟疫(四) 天一亮,秋霜被一阵奇痒和燥热弄醒了,她吃力的睁开眼,看到了坐在她旁边的林华和沈青。 林华的脸上已经起满了红点子,可是他拼命的用内力在克制挠抓的冲动,冲着秋霜笑道, “你看,我能忍住不挠,我觉得师父应该把我们俩的排名换一换,让我来做师兄……” 秋霜噘着嘴笑了笑,吃力的说道,“你想得美!” 可能想到自己脸上也如林华这般,她不自觉的用面纱去遮掩,“我脸上……很丑吧?” “我们现在都一样!谁也不会嫌弃谁……”林华伸出手拽了拽她的面纱,“别去藏,一会儿师姐该上药了!” 沈青勉力的睁着双眼,逼退眼泪,端过一个药碗。 “小八,小九,不怕,我可是羽华族后人,我娘可是拯救过世人的‘活菩萨’,你们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秋霜用力的点了点头,“我相信师姐,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师姐,虽然你……也不够幸运,可是你……从不会埋怨,总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坚强,勇敢,漂亮……” 沈青扭过头去迅速的擦掉了眼角的泪,再回过头来,温柔的帮秋霜上着药,一边哄道,“小八也是个顶顶善良的姑娘……要不然,小林子那么喜欢你呢……” “咳……师姐,你……你说什么呢……”秋霜不好意思起来,羞赧的说道。 林华骄傲的抬了抬头,“谁会喜欢这个……傻子!” “好好好,不喜欢……等再过两年,让师父把秋霜许配出去,找个又英俊又有钱的相公……” “师姐……” 秋霜和小林子脸上都被糊了一层冰凉的草药,看着油绿绿的样子,两个人指着彼此的脸互相嘲笑。 笑累了,秋霜费力的支起了身子,看着外面初升的太阳,脸上露出了点笑容,淡淡的说道,“有阳光的天,真好……” 她忽然想到了小时候,在那小小的院落里,她也曾无忧无虑的感受着父母对她的好。 可后来她有了两个弟弟,她的快乐就好似被偷走了。又过了几年,父母以家里没钱再养她为由,把她送去了上原山。 秋霜知道,其实跟着师父比在家里生活的更好,可是她看着被家里接走的师弟,心里还是有些期待,期待有一日父母出现在山门处,说要接她回家。 “不知,我爹娘如何了……”秋霜喃喃的说道。 “别担心,上原及时封城了,定然没传到那边去。”林华擦了擦她眼角的泪,哄道。 “好想再回去看一眼啊……” 沈青拖着无力的步伐挪出了帐子,到了无人处,捂着绢帕轻咳了几声。 尝到嘴里一丝熟悉的腥甜,她忙的用绢子擦净,塞进了里衣。 她在重病区挨个看过一遍,傍晚寻着程江而去。 程江功力尚可,以内力相抗,那病走的不算快,红斑只停留在四肢,还没往胸腹以上漫延。 沈青端着药碗帮他涂着手臂,不敢抬头看他的双眼。 程江默默的盯了她一会儿,居高临下,沈青的肩颈修长微耷,总带着些不自知的柔婉美。 “青儿,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内疚……也不要怪大师兄自私,我害怕你们……” “师兄!别说了……”沈青使劲的咬了咬嘴唇,“季雨霏说的对,我就是个灾星……” “不是!”程江猛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就是你,一个极好的你。我曾经……很喜欢……以前的你。” 沈青的手停住,程江淡淡的笑了下,“不要有压力,师兄只是怕万一……那些话说不出来,会留遗憾。我以前是很想照顾你,可我知道,你心底只把我当兄长。我现在……释怀了,只要咱们一家人都好好的……” “师兄……” “我看的出来,夜楚云、紫月寒对你都有意,但是事关你的终身,你要好好考虑。前尘苦痛,师兄只希望你余生能平安、快乐……” 沈青再也坚持不住,把药碗往地上一放,冲出了棚帐。 她张皇无措的在一片死寂的街上走了很久,头上的斗笠也摘了,露出一张近乎惨白的脸。 她卷起袖子,再次确认自己身上没有那些可怕的红疮。已经二十几日了,她与那些重病患日日都在一起,却成了唯一一个没有染病的人。 沈青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运还是灾难。 城门处白天烧过的尸体堆还在缓缓冒着白烟,那些人就那么籍籍无名的消失了,甚至连一个名字一抔骨灰都留不下。 沈青有时候会在想,如果那些被自己医治过的人,知道自己也姓“羽”,该怎么看待自己?信任都成了笑话,她就是那个笑话。 “谁来救救他们?阿娘,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沈青绝望的仰起脖子,看着寂静无声毫无悲悯的天空。 体力透支,内伤久久未愈,每日咳出几捧血,已经快抽尽了她的生气。 她无意识的捏到了那张白绢,抽出。 二十八枚朱红。 她抬眼看过星空,子时已过。 心力交瘁,她的嘴角又溢出了血。她拿手指抿过,在那绢子上画下了第二十九个印记。 一阵晕眩袭来,她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月亮西移,一个身影来到她面前。 一双手摩挲着抚过了她的胳膊和腿,轻柔的抱起她。 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触碰到她瘦骨嶙峋的脊背,抱着她的那双手不自觉的紧了紧。 第84章 小肚鸡肠 沈青再睁开眼时,茫然的看着眼前。 外面传来一阵忙乱的喧闹,一阵烟熏火燎的气味随着飘了进来。她反应了一会,突然睁大了双眼,猛地坐了起来。 她躺着的地方是一个单独的帐子,身上遮挡的衣服被褪去放在了一边。 她慌张的撑着起来,拿起帽纱粗略的一遮走了出去。 而一出来,眼前的景象便让她呆住了。 本应死气沉沉的医棚内,许多重病患者都已经坐了起来,甚至还在调笑的交谈着。此前发过病的轻症患者,已然开始在附近行走,甚至帮忙熬熬药做做粥。 不远处,人群聚集,好似围着一个人问这问那。 轻症区,还有几个大夫打扮的人,帮忙看诊抓药。 沈青茫然的揉了揉眼睛,怀疑这是不是在梦里,出现了她心底最渴望的一幕。 “师妹,你醒了?” 沈青一扭头,看见端着许多药盏的程江正冲他笑着,他没戴面纱,早前四肢上的红斑已经干瘪结痂了。 “师兄,我……我们这是在哪?小八、小九呢?我是……死了吗?” 程江愣了一下,抬手试了试沈青的额头,笑了笑,说道,“烧退了。你睡太久了。” “他俩啊,哎?刚才还在这儿闹呢……” 程江四下扫视了一遍。 “你们……你们的病……” “快好了……”程江温柔的笑了笑,“老天看见了你的诚心,天降神医,救了我们,救了大家……” “谁?神医?” 程江点了点头,指着人群聚集的地方。 人头攒动中露出了一个人的脑袋。郎之涣身着玄色衣衫,看起来更加邋遢,正在给一个病人切着脉扎着针。 “我……我们得救了?”沈青还有些半信半疑,又跟程江确认道,“没有人会死了吗?” “嗯……病程太久的无力回天,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再死了……”程江冲着沈青点了点头,说道。 沈青无措的拿下了头上的斗笠,胡乱的说道,“不是说封城了吗?郎神医怎么来的?我……我这是睡了多久?” “你睡了十三日了……” 一个令人安心而沉稳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她心内一颤,难以置信的回过头来,那身白衣翩然如旧,只是…… 只是,他的脸上仍然覆着白纱。 紫月寒手里端着一个杯盏,循着声音走到她的面前,递了过来。 程江看见紫月寒走来,默然的离开了。 沈青接过了茶水,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他。看他周身轻松,想必内力已经恢复。只是他的眼睛为何…… “我应早些回来。回程路遥,耽搁了不少时日,让你……们受了不少苦……” “我的内力已经恢复,眼睛还在治疗中……” 沈青默默的抿着茶杯里的水,眼眶却不自觉红了。心里翻江倒海,一贯要强的她只觉得有满腹的委屈。 紫月寒侧了侧耳朵,好似听见她抽动鼻翼的声音,忙的又补充, “你做的很好,没有你,上原甚至整个大安都会陷入病灾。” 紫月寒又停顿了下,声音小了些,“流溯门每个人都无恙,别怕……” 紫月寒无法形容,步入上原时近乎窒息的心情。他看不见,只是听着那幽幽死寂、闻着满城的焦糊味,便已经乱了心神。 他庆幸的是,赤火循着气味,带他找到了晕倒在长街上的沈青,及时用内力续上了她的心脉。 假若他再晚回来一日,后果便是他不能承受的。 紫月寒坚定的往前走了两步,递上了一块帕子,柔声道,“想哭就哭出来,不要……假意坚强。” 沈青撇了撇嘴,眼睛一眨,眼泪滴答滴答的往下坠。 “我很没用……我用阿娘的方子……开始还有用的……后来死了好多人……” “我把师弟师妹都害惨了……我是不是天生的煞星……” “我以为我等不到你了……明明再有一天……” 沈青语无伦次,憋闷了这些天的难过一股脑的往外倒着,紫月寒垂着头默默的听着,手掌在背后用力攥着,努力克制着他想造次的心。 沈青哭了很久,才止了声。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覆又打量他的眼睛,“你的眼睛……” 紫月寒放松了些,指了指人声鼎沸的地方,“我运气不错,中途碰见了他。毒还未来得及解,但是已经遏制了,无须担心。兄长还派来了几个大夫,正好赶上……” 沈青再次随着声音望去,一群人乌泱泱的围着那个人,她顿时充满了敬仰和好奇。 只是那人皱着眉头,恶声恶气,一脸的不耐,怎么看也不像位仁者慈心的好大夫。 “他是……” “‘医泽’郎之涣。” “竟是郎神医?!” 沈青惊叫出声,随即把手里的茶杯往紫月寒手里一塞,往那片人群而去。 紫月寒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微皱了皱眉头。自己竟比不过,一个怪诞毒舌的神医?难不成,他生的比自己还要好看? 紫月寒很快惊讶于自己这番小肚鸡肠的攀比,用力的摇了摇头,直呼自己胸襟日益窄小,怕是更难得道。 他细细思量这些时日,别人对沈青的称赞,与有荣焉。背了手,慢慢的跟了过去。 人群中,郎之涣忙的焦头烂额。 沈青走了过去,郑重的理了理衣衫,呈敬拜的姿势,问道,“前辈,冒昧打扰……” 郎之涣头也没抬,最是厌烦这种场面话,没好气的回道,“觉得冒昧,那就不要打扰了!” 沈青尬在当场,交叠的双手茫然的搓了搓,突然忘了要说什么。 郎之涣听着头顶没了声音,顿时多了些烦躁。 “有话就直说,弯弯绕绕真是……” 郎之涣抬起头来,正撞上那水灵灵的姑娘局促无措的目光。青黛螺髻,娉娉婷婷,柔婉可人,如山涧清泉般。虽脸色煞白,却更添了些我见犹怜。 他恍惚了一瞬,手里的针不由得使劲捻了捻,给看病的妇人疼的不停的“哎唷哎唷”。 “前辈,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帮忙……”沈青不自信的低了头。 郎之涣立马换了一副脸孔,笑眯眯的问道,“认识草药吗?会碾药熬药吗?懂穴位吗?” “会,懂。”沈青忙不迭的点头,看着旁边疼的龇牙咧嘴的妇人,指了指道,“前辈,扎到肉了……” 郎之涣忙的拔出了扎到了人家大腿上的针,又仔细打量了沈青,不确定的问,“咦?你是那个分散隔离轻重病患,帮他们撑了十几天的小姑娘?” 被郎神医此般问询,沈青更加不安,只道是自己无用,舔了舔嘴唇方讷讷的点了点头。 郎之涣最早诊过她的脉,那时候天黑事儿重,没仔细瞧,竟生的这么好看,娇嫩的如花朵儿一般! 他瞥了一眼跟过来的紫月寒,脸色又变了,摇了摇头。 “不用你。你体力透支的厉害,若再不好好将养,有些人该心疼的寝食难安。” 沈青皱眉,还没仔细想这心疼的人是谁,便听得头顶传过一个声音。 “她既已苏醒,你再帮她看看可有不妥。”口气冰冷,带着些不容拒绝。 沈青正诧异紫月寒对神医这般不敬,却见郎之涣急不可耐的搭上了她的腕子。 “说来也是奇事,看你年龄不大,又与那些病患共处了那么久,你竟……没有染病?” “是否因为我防护得当……喝过不少解毒草药……” “体寒阴虚,气血不足。好在有一股纯阳内力加持,不至于经常复发。” 郎之涣嘴里嘀嘀咕咕。 站在沈青身后的紫月寒微微回忆,紫月门初见时她缠绵病榻的模样,那一缕紫阳之气竟还停留在她心府。所以说,只是压制寒症,从不曾痊愈。 “还受过外伤?嗨呀,这丫头的体内怎会乱的一塌糊涂……这经脉,不应该啊……” 郎之涣多了些兴趣,又换了只手,细细听脉。 紫月寒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你就说,她此时可安好?是否还有后顾之忧?” 紫月寒说完,郎之涣和沈青齐齐的抬头看向他。沈青不明所以,郎之涣倒是冷嗤一声, “我说你没日没夜的往回跑,衣不解带的照顾,难道她就是中那‘逆情蛊’的人?” 被一语道破,紫月寒的脸顿时涨的微红,侧过了脸。 沈青听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乱中抓住了一缕,“逆情蛊?我中的蛊?” 紫月寒唯恐郎之涣如之前一样一通胡扯,忙的打岔道,“他是纯医,懂什么巫蛊。此人惯会胡诌,你莫听他的。” 郎之涣强忍着抿嘴,终于挪开了把脉的手,说道,“我开几副方子,照着吃便可。看这小脸憔悴的。少思少虑,你想得少,天也塌不了。即便天塌了,不是还有他呢嘛。” 郎之涣指了指紫月寒,紫月寒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的一抖。 第85章 偷吻 沈青脸上微微发热,没想到郎之涣如此的怪诞。 她按下心头思绪,继续说道,“前辈,我可以在这听您问诊吗?记录,寻捡,总是不劳累的。” 郎之涣巴不得沈青离得近些,忙不迭的点头,“没问题。便是你想学,我都可以教给你!” 沈青瞪了瞪眼睛,“前辈竟愿意授业?” 郎之涣挠了挠头,“你愿意学便好!医道非武道,便是应该广济天下,群芳齐开!现在人心浮躁,多是沽名敛财之徒,是以一出瘟疫便天下大乱,全是庸才,蠢材!” 沈青愣愣的看着郎之涣,连他那泛着唾沫星子的胡须都看着顺眼了些。 她忙的走过去,把郎之涣散落的针刀摆放整齐,取过纸笔,指了指队伍最前面的妇人,说道, “大家不要拥挤,急症上前,轻症稍后,互相体谅些。” “郎神医在,什么病症都可以迎刃而解,不要心焦。” 被晾在一旁的紫月寒倒不再执着让她去休息,脸微微垂下,笑容盈了满脸。 这一看诊完便是到了夜间。 郎之涣捶着自己酸涩的腰,往一张躺椅上一倒,急切的摸过案旁的酒壶,呷了一口,满足的咂了咂嘴。 他看向一旁静静坐着,反复翻看药方的沈青,十七八的姑娘,灵动娇俏,敏而好学。 真是越看越喜欢。 他余光里瞥见不远大树下的白色身影,眉间升起一抹不喜,“古板守旧,循规蹈矩,掖掖藏藏,无趣的很,如何配的上青丫头?” 沈青耳朵飘过自己的名字,可没听清,忍不住抬头问,“怎么了?前辈?” 郎之涣淡淡的摆了摆手,紧紧盯了沈青素白的双手,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 郎之涣拿一条棉条蘸了少许,颇为恶心的蹙了蹙眉头。 趁着沈青不防备,他拿那棉条涂抹到了沈青白嫩的手背上。 沈青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郎之涣塞好瓶子,揣回了衣服,说道,“从病患口里取来的脓液。” “难道这东西……” 沈青惊骇的看着他,竟意外的没有去擦。郎之涣虽无拘自大,但决不是会在医术上开玩笑的人。 郎之涣赞赏的看着沈青,点了点头,“这些东西已经失了毒性,抹在未染病的人身上,可以预防被感染或者减轻病症。” “前辈意思是,这些东西……竟可以利用?”沈青诧然。 郎之涣点了点头,脑子里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道, “这并非是我的功劳,我能医治却从未想过防范。若她还在,我……当不得‘医泽’之名……” 郎之涣这话说得很小声,没头没尾,沈青还沉浸在这种震撼中,没有听清他的话,自言自语道,“若人人得其法,是不是再也不会有人得这种病了……” “我会将治疗这疫病的药方和预防的法子,告知天下所有的医者。” 郎之涣心里默默的想,那才是……她的初心吧。 他又呷了口酒,窝进了躺椅,仰头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传说中的郎之涣,确实是个十分古怪的人。年近四十,既不娶妻生子,也不收徒开派。淡泊名利,孤身一人常年游走大安各处。 他模样生的憨厚,不算高大。头发胡乱的扎着,脸上的胡茬想必已有十几日未修理,再加上那身松松垮垮快馊了的衣衫,缩进躺椅里,整个人看起来像个精神不太好的老头。 今日相处,看的出他不拘世俗,不拿架子,嘴毒话糙。可他望闻问切事无巨细,出方抓药十分大胆又分厘不差。 总之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是两个极端性格的结合体。 沈青看他已经起了鼾声,笑着摇了摇头,扯过一方毛毯给他轻轻盖了上去。透过那满脸的潦草,她却觉得他很亲切,像很多年前见过一般。 沈青把周边乱七八糟的东西整理好,往前面岔路口上的大柳树下扫了一眼,白色的身影还在。 听到走近的脚步声,紫月寒收了定力,略挺直了脊背往前方“迎”了过去。 沈青在离他半个身的地方坐了下来,重新梳理了下今日听来的话。 “所以,你还没回到家,便赶了回来?” “嗯。”紫月寒很诚实的点点头。 “你不怕吗?这瘟疫可不会管你修为高不高……” 紫月寒没有说话,一双眸子隔着白纱“盯”紧了沈青,沈青只是望了几眼,便感觉自己要溺死在他的“凝视”中。 怕,我怕你不在了。紫月寒心里默默的想。 沈青望了他的眼睛一会,又低下了头,再次往旁边挪了挪。 紫月寒耳朵动了动。 “我内力已经恢复,你伤不到我。” 沈青闻言,低下了头。 一弯弦月挂在天空,秋风卷起枝丫,簌簌掉了些落叶。 紫月寒不知她穿着几何,想起她的寒症,扭头问道,“冷不冷?” 没有回答。 似是听到了一句“你伤不到我”的保证,沈青便靠在了身后的树干上,睡着了。她太累了,心绷的太久了。 紫月寒听着她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微微笑了笑。感觉到他们之间还有些距离,他不自觉的靠近了些。 似是勇敢了许久,他才轻轻的伸出手,触到了她的鬓发。稍稍用力,沈青便垂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 紫月寒一握手,温暖如阳的紫阳之气充斥在灵衣之上,沈青贪婪的靠近了些,想多汲取些热。 紫月寒的心放肆的跳着,闻着她身上浓浓的草药味,循着她的鼻息,忍不住的低下头去,喉结微微的动了动。 停顿了许久,他才循着她的鼻息往上,在她额头上轻轻的印了一吻。 第86章 让他哭 阴霾会消散,灾难终会过去。 又过了一月有余,上原城的疫病被“医泽”郎之涣平息的消息传遍了大安。 郎之涣公布了治疗这疫病的药方和预防的办法,一时间,生活于各处的百姓感念这位神医的恩德,处处传颂着。 看着重新打开的城门,郎之涣提着酒壶,脸上现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嫌弃的皱了眉头,“臭死了,得回家洗个澡……” 他刚要离开,在一旁偷瞄了他好久的沈青忙不迭跑了过来。 她还未开口,郎之涣斜着眼睛觑了她身后目盲的人一眼,打趣道, “怎么,着急了?” 沈青回头看紫月寒离得尚远,换上一副谄媚笑脸,“前辈的医术天下无双,想必这点毒不在话下……” 郎之涣咂摸了一下,神情正经了几分,“我看过他眼睛内的毒数次,确实不是凡品。毒性精纯而刁钻,像是出自西幽……” “西幽……” “还有丫头你体内的蛊,这次我是遇见了硬刺头啊……” 沈青的心悬了起来,不安的绞了双手。郎之涣看出她的紧张,爽朗一笑。 “西幽隐秘,巫蛊玄妙,但亦是凡夫俗子。那毒游走并不快,可见没有研制成功,我已经阻了他几大穴位,暂保无虞,待我回去把我祖师的古籍翻出来,实在无法大不了走一趟西幽……” 沈青并没有因为这番说辞心下松泛,只愣愣的点头。 “你的蛊嘛,我听他说过,既然这蛊只对他有念,说明只是个最粗行的傀儡蛊,你只离他远一些罢了……” “不必,她伤不到我。” 居高临下的声音蓦然响起,令二人打了个激灵,同时往身后看过去。也是奇了怪了,这个人不仅耳力绝佳,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 郎之涣忍不住讥笑一声,看着紫月寒故作镇定的神情,点点头, “也对。他吃过丫头这蛊的亏,他内力已经恢复,又有这般耳力,丫头确实伤不到他。你就尽管吃喝睡,我看他巴不得……” “咳……”紫月寒心里一哆嗦,出声打断,“你该多研究研究西幽巫术,我听说那边的巫医诸门皆通,堪称‘医仙’……” 郎之涣瞪大了圆圆的眼睛,胡子跟着抖了抖,“蛮夷之地,纵有偏门,也没有我中原医史文明,待我日后游历西幽,定让他们知晓中医的博大精深!你这眼睛,只要再一月,我定给你治好!” 紫月寒垂着脸,“那便有劳神医费心了。” “走着瞧!”郎之涣再看不得他“名门贵子”的架势,冲着他一甩袖子,便扭头去收拾自己吃饭的家伙。 沈青夹在中间,左右看了看二人,着忙帮郎之涣整理好医箱背上。 “前辈的医术天下无双,旁人不说,我是信得过。” “日后沈青还想跟您多习些医术,过两日我们就前去草庐拜访……好不好?” 郎之涣止步回头,看着这俩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一个激他一个哄他,他以前是多瞎才觉得他二人不登对呢? “我给您带好酒好菜……” 沈青站的笔挺,脸上透着一抹甜甜的笑靥,眼睛里装着满满的光彩,清婉淡雅,如春之色。 郎之涣再看一眼,气鼓鼓的表情已经消失大半。 “我要东窑春,酱牛肉,辣炒海味……” “好!” 沈青的笑容愈加明媚,在阳光的映射下亮的令人发晕。郎之涣瞥过“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的紫月寒,想想这番情境他看不见,方觉得解了心头之恨,笑眯眯的背过手往城郊走去。 沈青重新看过已经被清理干净的城门口,已经陆续有官兵把守。回想一月之前的人间炼狱,如梦一场。 不经意间她捏到了自己的针卷,愣愣出神。 人这一世何其短暂,她执着于过去太久,从未想过阿娘遗留给她什么。她不知道世人垂涎的素心诀到底什么样子,可是她好像懂了,自己也可以强大,让羽华族的清名长长久久的流传下去。 “在想什么?”紫月寒听她久久无声,忍不住低了头问道。 沈青拉回了思绪,摇了摇头。想起郎之涣的话,不由自主的往一旁挪了挪, “虽然你武功高,也该有所警惕,我怕我……” “不怕。”紫月寒担心她又陷入此前的境况,他说的很干脆,想了想,才又说道,“我可以做个小的灵罩,太过……距离会给我警示。” “这个好!”沈青忙的点头,心里好似吃了个定心丸。 “那我需要你一缕头发……” “这有何难!”沈青忙的拉过自己的散发,抓起一把剪刀剪掉了一缕放进了紫月寒的手心。 晚上,紫月寒坐在房间内,二指并拢,凭空写了一个咒术,只是最后需要注入气息时,他执着手里的青丝久久不动。 最终,他挥袖一拂,咒语消散。 他从怀里灵罩内取出了一枚白羽簪,白玉无瑕,晶莹透亮,一枚羽状装饰,分毫毕现。他思忖了片刻,内力缓缓覆上了那枚簪子。 待晨光投进房间,紫月寒的手才离开了那枚羽簪。羽簪通体金光,似是有醇厚而繁复的内力和咒术倾注。 紫月寒最后把手心的那缕头发消融,似是化作一缕缕气息钻入了羽簪之内。 羽簪重新落回了紫月寒的掌心,他执起微微靠近鼻子,继而微笑着十分郑重的揣进了怀里。 郎之涣的草庐在上原的东郊,十分偏幽。 紫月寒沈青以及程江三人来时,郎之涣正在自己的灶台上忙着,一股子田螺的鲜香飘满了院子。 听见声响,郎之涣从灶台上一伸头,露出了那张正气十足的脸。他显然梳洗过了,胡子修剪的整齐了许多,没有之前的邋遢,倒衬出了几分儒雅。 郎之涣越过两个人,第一眼便看见灵秀的沈青,立马变得神采飞扬。他迅速把锅里的田螺扒拉出来,端到了石桌上。 沈青忙的把提的的酒肉小菜拿出来,一件件摆到了桌上。 “都说了会给您带酒菜,前辈怎么还自己下厨了?” 郎之涣看着眼前的酒壶和四碟小菜美的不行,连连感叹,“丫头给我带的酒菜,肯定是珍馐美味。” “那我以后每日都给您带!” “哈哈,好啊!” 两个人自顾自的说笑,紫月寒的表情却是一言难尽,颇有点被冷落的不满意。程江眼见这段时间这人的变化,嘴角露出一抹笑。 紫月寒等了“很久”,待郎之涣吃饱喝足,慢吞吞走过来,假模假式的看诊。 郎之涣从怀里掏出一枚厚厚的琉璃镜,反复的盯了紫月寒的眼睛。 “我封了他眼周经脉,这毒无处可走,沉淀这许久,终于露出点端倪。” 说着,他想去扒紫月寒的眼皮,紫月寒却是蹙了蹙眉往后仰了仰。郎之涣轻嗤一声,回头招呼沈青, “丫头,你来!” 沈青挪蹭了一下,“这……不行,我体内有蛊,青主做了个灵界,我不能靠太近。” 郎之涣不可思议的看着紫月寒,“意思是……不能有肢体接触?” 紫月寒颇为心虚,自己伸手把眼撑到老大,“快看!” 其他三人看着紫月寒的模样忍俊不禁,一向翩翩风雅的人此番看起来十分怪异。而郎之涣只是粗略一扫便离开了,分明是故意整他。 “那毒凝结成粉,泛有暗光,并非植物提取,像是活虫附表鳞片,若能取到这毒液一一比对,研制解药会事半功倍。” “如何取到毒液?”沈青不解。 郎之涣随手一指紫月寒,说道,“让他哭啊!” 紫月寒心头终于按下的火气迅速又窜了上来。 终究哭是没成,紫月寒坐在院子里一个时辰,搜肠刮肚也没想起什么让他能哭出来的事情。 郎之涣坐在自己杂乱的药房里,鼓捣着一个竹筒。 程江已经离开,收拾回山的东西。 沈青坐在房门口,托着下巴看着院子里一动不动的人,终于忍不住走进屋子。 “前辈,您这……也不是办法。他好歹也是‘武厉’,您让他哭……” 郎之涣一撇嘴,“既要那虚名,那另请高明。怎么,天下第一吃的不是粮喝的不是水?瞎子配的上你吗?” “前辈,您说的什么……”沈青着急的直跺脚。 郎之涣的声音忽然压低了,附到沈青耳边,“为了你,我便要看看他的面子能舍到什么地步,他心里能不急?” 沈青的脸一阵羞一阵恼,郎之涣却指着旁边一碗药,“喝咯!我想办法……” 沈青没有迟疑的端起药,仰头灌了下去。直到嘴里泛上一股子土腥气,她才皱了眉头, “这什么药,这么难喝……” 郎之涣嘿嘿一笑,“独家药膳,秘制的方子,滋补身体的。你身体太虚了。” 沈青压下嘴里令人作呕的气味,轻轻的抚了抚胸口,真觉得松快了不少。 郎之涣又指了指手里的竹筒,“我做了个催泪的药烟,明日能成,你们明日再来。这药膳也要每日都喝。” 沈青悻悻的点了点头,才去院子里带紫月寒离开。 第87章 靡思 回到客栈时,韩子默带着几人出去采买,并不在客栈。 沈青把紫月寒带到房间门口,便转身回了房。也不知为何,郎之涣给她喝的药膳令她一路周身微微发热,此刻又是困倦无比。 回到房间,沈青便和衣睡了过去。 隔壁是紫月寒的房间,他打坐完毕,身上一片黏腻。他走出门往楼下召唤了小二,给了小二五两银子,让他帮自己打水沐浴。 那小倌十分殷勤的帮他打了十几桶热水,倒进了浴桶里。顿时,房间里热气腾腾的飘起了一层水雾。 小二打完水垂着手站在门口,想看看这位阔绰的客人还有什么吩咐。 紫月寒刚刚脱了外衣,察觉门口还有个人,不自在的说了句“这里没事了”让小二回避。 小二看着这客人蒙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好像透过白纱盯着自己,忙的点了点头出去了。 紫月寒摸索着摸到了浴桶的边缘,拆掉了眼上的白纱,解开了腰间的束带,露出了挺拔修长的身形,白皙的后背上垂下了泼墨一样的头发。 他转身想寻搭衣服的木轩,但是因为房间摆进了浴桶,小二哥已经把木轩挪到了另一侧。 紫月寒凭空摸了两把没摸到,他耳力虽好,但听活物还行,想凭空判定木轩的位置有些困难。 紫月寒想了一下,伸手把月盈“唤”了出来,丝毫没考虑有是不是大材小用。 他把脱下的外袍和上衣往月盈的剑刃上一扔,一用力,月盈便飞了出去。 他本意是让月盈把衣服放回床上。可是他目盲难辨方向,二指并拢,凭空画了个圈,月盈剑转了个大圈,竟然飞了回来直直的楔进了浴桶壁上。 只听“咔嚓”一声,整个浴桶四分五裂,十几桶的热水倾泻而出,砸到了地板上墙上,发出了巨大的碰撞声,整个地面瞬间被热水湮没了。 屋内顿时一片狼藉。紫月寒感觉到身上被溅湿、脚下的热水没过脚背,沮丧的低了头,轻轻叹了口气。 隔壁在睡梦中的沈青脸上浮上了一层薄汗,被这“咕咚”一声巨响惊醒,她骇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 她起身下床,精神略为迷蒙。她仔细一听好似是紫月寒房间里的声音,心里焦急,飞快的跑了出去。 房门也没敲,径直推门而入。 满屋的热气氤氲,独独没有隔绝掉沈青的视线。紫月寒光着上身站在一片水里,十分惊诧的回头,二人“四目相对”。 一片静默之后,紫月寒才试探的问询,“是蛊发了?” …… 沈青已经记不得是怎么跑回了房间,她捂着咚咚咚跳个不停的心脏,面色绯红的盯着床幔,眼前全是挥之不去的场景。 双肩宽阔,锁骨高耸,线条流畅,腰身修长笔直,肌肉匀称紧硕,溅起的水花沾在他身上,顺着他的肌线往下淌着…… 听见他的问询,沈青记不起自己蛊发时该是什么模样,跌跌撞撞的往外跑,额头险些撞上了门框。 紫月寒听着像兔子般跑走的人哑然失笑。 若她真是蛊发…… 傍晚的时候,沈青便“抱了恙”,说是“食欲不佳”缺席了晚饭。 “师姐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秋霜抬头遥遥望去,无意识的挠着已经开始结痂的脖子。 林华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别挠,小心留疤。” “是奇怪,我记得白天精神还挺好的,是吧,青主?” 程江扭过头,问向默不作声的紫月寒。 紫月寒猛的一呛,含糊其辞的“嗯”了一声。韩子默觑了他的脸,又反复看了看他的脖子。还好,没有牙印。 深夜,堂里只剩了打瞌睡的小二,沈青蹑手蹑脚的下楼,推醒小二,塞给他一块碎银子,央求他给下一碗面。 小二揉着双眼,浮起一抹喜色,最近这些客人是真的足够阔绰。 热面一上桌,沈青狼吞虎咽,饿了一下午食欲特别好。吃完了一大碗面,她才悄悄的准备回房。 快到房间门口时,一个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紫月寒的白衣向来严实笔挺,可沈青怔怔的瞧着,似乎能透视进去,脸快涨成猪肝色。她紧紧的闭上了眼睛,挥去脑海中的画面,飞快的说道, “你那房间里水汽很重,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哦?不是蛊发?” 沈青摇摇头又点点头,紫月寒离得很近,身上清幽的香气包拢而来,居高临下,压迫感太过强烈。 “既然没看见,你躲什么?” “我……只是怕你误会……”沈青语无伦次。 “明明吃亏的是我,你这样……好像是我做了什么……”紫月寒拧着眉头。 “我都说了没看清,再说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沈青心一横,说的是轻松坦然,紫月寒听了,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紫月寒脸微微垂下,好似掠过一抹失落。 “原来是……不好看……” 沈青直愣愣的看着紫月寒喃喃自语了一句,转身走回了房间。 她的舌头差点咬掉,刚才说的是什么话! 可第二日去草庐的马车上,沈青还是红着脸坐到了紫月寒的对面。 她种下的因,在紫月寒的眼睛没有好之前,她不会置身事外。 沈青看着对面端坐着的人,思绪杂乱,到了草庐时,那种燥郁的感觉还未褪去。 郎之涣一望骇了一跳,立马搭上了沈青的脉。 “丫头,你怎么了?这……心火肝火胃火皆盛,有虚热之症……” “可有失眠?心跳加速?虚汗?流鼻血?” “奇了怪了,我那药膳不过让你和蛊虫贪些吃睡,不至于上火吧?” 沈青听着后面突然笑出声的人,像是一根耻辱柱被钉在了当处。 郎之涣已经做好了药烟,把一片洁净的油纸片递到了沈青手里。 “一会用这油纸去接眼泪,越多越好。” 沈青捏着东西,慢吞吞的挪向已经端坐好的紫月寒,总感觉有些不情愿。 一切就绪,郎之涣对着紫月寒的眼睛小心翼翼的拔开了装着烟雾的竹筒。 塞子一开,一股紫色的烟气滚滚的卷了出来,可偏偏紫月寒是个泪腺干涸的人,烟熏过后,只有几颗晶莹细密的挂在了睫毛之上。 沈青从站着的角度上看过去,那眼泪仿佛是悬在晨间青草上的朝露,细密清幽,她忍不住顺着他耸若山云的鼻峰往下……喉间几不可闻的咽了下。 没多久,沈青咬着嘴唇,心里一阵哀怨,真是疯了! 终于等到那几滴“晨露”自然落下,她便捧了纸,一阵风一样的跑远了, “前辈,眼泪!我弄到了!” 郎之涣研究了几日眼泪里残留的毒粉,有时趴在桌子上使劲闻味道,有时用琉璃镜一盯就是几个时辰,废寝忘食。 他头发潦草,胡茬已经长出了半指有余,整个人神神叨叨。这日,他猫在自己的药房里,躲在桌子后面,头发抓的像个鸡窝一样。 他不停的拍着脑袋,一页页的翻着古籍,嘴里喃喃道:“什么虫子会生有这种鳞粉?” 沈青走了进来,本欲喊他吃饭,听见他不停的自言自语,忍不住过来询问,“前辈,您说什么呢?” 郎之涣抬头看见是沈青,来了点精神头,解释说道: “我把可能出现在西幽的毒虫都对比了一遍,可是不曾有一种身上带有这种颜色的鳞粉。性寒,致盲,黑白二色,不溶于水……” 说着,他翻开四五本破旧泛黄的医书,一一指给沈青看,又把琉璃镜递给了沈青。 沈青拿过镜子凑过去,黑白相间的鳞粉中掺杂着些细小的碎屑。 “我小时候,喜欢追蝶戏蜓,是否有那种有毒的……” 郎之涣一拍脑袋,“我只想着西幽奇虫,却没想过还有蝶,听说西幽深谷里有长翅凤蝶,常年以毒草毒花为食,更有蝶王之鬼……” 郎之涣喃喃自语,沈青的脑海里却闪过一个画面,一只装在匣子里的巨大蝴蝶,谭秋姑姑迅速藏了起来…… “我就说,你是我的福星!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亲切,十分合我眼缘……” 郎之涣还在说着,沈青看他痴迷,慢慢的退了出去。 第88章 同归 可惜,那样还满怀希冀的日子并没有几天。 郎之涣呆呆的坐在药房,头发快被薅秃了,一筹莫展,失魂落魄。 “我终于知道那是什么虫子了。那叫白骨蝶,鬼蝶之王,来自西幽,是西幽王独有的蛊虫。世上只有一公一母一对,十几年前西幽王被暗杀,这对白骨蝶一起消匿于人世。至于它的记载只有粗粗的一张图……难道,我这一世英名,要败在这里了吗……” 郎之涣眼神涣散,样子像是已经到了生命末途一般,对着一脸期盼的沈青喃喃道。 白骨蝶? 西幽? 姑姑? 可惜这些疑问并不能占据沈青多少心思,满心的期盼蓦然落空,当她抬头看向紫月寒时,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从前的冰冷寂远。 她看得出他的失落,像是夜幕星空突然失掉了颜色。 院子里有颗金桂,此时花开正浓,飘着扑鼻的桂花香,偶尔有几个花瓣簌簌的落下来,落在了紫月寒的鬓发和蒙着眼睛的白绢上,他竟没有去拂。 花落凡尘,雨落人间,即是满身泥淖。 怎能不让人灰心? 紫月寒良久不能回神,前面做好的一切计划都化为泡影。一份搁在心尖的情意,此刻便如枝头熟透的红豆,点滴轻摇都不可承受。 “无妨,我耳力极佳,生活不会有……太大困扰……” 紫月寒字字句句的安慰,让沈青的心如刀绞。 她飞速的抹掉眼角的泪,“前辈说这毒不会继续蔓延,我们可以去西幽,既然那鬼蝶生于那儿,说不准可以寻到解药。再说那里有巫医,可以剑走偏锋。再则你武功非凡,或有一日能逼毒成功……” 沈青兀自说着,紫月寒却是打断了她,“我们?” 沈青抬头,仰望着那二指白纱。 郎之涣只说很难,并没有说一定不可以。她一定会努力学习医术,穷尽一生去追寻。她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们。我的过错,便该是一辈子去偿还。” 紫月寒喉头微哽,他贪求这“一辈子”,可是他怎么能那么自私?让她去背负他不情愿她去背的责任。 沈青低下头看着手上的戒指,第一次那般渴望,所谓的素心诀便如传言般神奇,便藏在这戒指中,那她定会心甘情愿的奉于他。 “我们先去流溯门吧?我想去‘看看’……”紫月寒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气氛。 “好。”沈青不想就此绝望,她有她的坚守。等回山交待清楚,她便会开始她的路。 “天已入秋,上原山上枫叶似火,漫山黄花,一片锦绣……虽比不得紫月门,但是别有一番味道。” “嗯……”紫月寒点点头,眼睛微垂,“山水养人,自不会差。” “我去跟郎前辈辞行,我们今日便归,可好?” “好!” 一阵风吹过,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白一青,穿过了一片桂花雨。 所幸,在苦痛交缠中相遇的两个人,不曾被磨难打击的只顾伤春悲秋,怨天载人。他们更多的还是想清风化雨,结伴同行,小心翼翼的维护彼此的心。 那些说不出的话,道不出的情搁置心底,犹如陈年的酒,越是积淀越是香醇。 紫月寒紧紧跟着沈青,沈青亦是走的不紧不慢,二人倒是越来越有默契。 “我可要给你的师兄弟妹们带些礼物?” “不用,你的莅临,就是最好的礼物。” “呃……我这副模样,会不会……让他们失望?” “不会!这么好看的人……” 紫月寒突然停下了脚步,“不是说,不好看吗?” “放过我吧……行不行?”沈青窘迫交加。 暮色时分,韩子默一行人的马车出现在了流溯门的山门口。 三徒弟奕欢带着十几个师弟师妹早已等在门口,远远的看见暮色雾霭里出现的马车,奕欢的眼里瞬间涌出了泪花。 奕欢身量微润,圆脸,浓眉大眼,一眼看去不是特别惊艳,但是很耐看,长相温柔持重,很是妥帖的样子。 几个人刚从马车上下来,奕欢便急急的奔过来,眼里的泪跟着往下掉。 可真到了韩子默跟前,“师慈徒孝”的场面蓦的来了个大转变。奕欢的眉头拧了起来,快语连珠。 “师父!明明走时说不日即回,现在多久了,半年有了吧?” “你自己爱玩,可还带着三个小的呢,师兄给我传信,看的我是心惊肉跳。又是蜘蛛又是‘黑白无常’,还有流民、暴乱,还有……” “还有县里的瘟疫。你们是有多大能耐,为什么不先回来?亏得地窖里还有存的粮食酒肉……” 说着,奕欢的眼圈便红了,声音发颤。 “就知道逞英雄,你知道管束他们这些崽子多难,这疫病让我夙夜难眠……” 说着,她身后的老二邱嵩和早已成年的老四石玉面面相觑,大气儿都不敢出。 韩子默脸上更是一副“你说的对”“都是我的错”的表情,顺便往后面不停地使眼色。 奕欢没领会到,虽沉着脸,口气却弱了几分,“眼睛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韩子默长叹口气,这师父的颜面也是被踩到脚下了。秋霜和林华冲了下来,跑到三师姐跟前毕恭毕敬的行礼,奕欢原本气势汹汹的模样一下子软了,拉过秋霜的手,怒其不争的说道, “死丫头,胆子那么小,这回怕没怕?” 秋霜委委屈屈的低了头,“怕死了。” 程江提着几个包袱走上前来,奕欢的脸色顿时又翻了一面,杏眼微睁,笑意吟吟,柔声道,“大师兄回来了。一路上劳累坏了吧?” 程江递上了一个微笑,摇了摇头,“还是师妹辛苦,一群皮猴子不好管。” “也还好。就是老五懒惰,老七笨,小十十一天天掐架,十二臭美,十四死了个鸡也得哭半天,十六就知道吃喝玩……” 韩子默听着一点点被抖落干净的家底,脸上的表情既欣慰又悲愤,忍不住对着那群孩子招了招手,“过来师父看看,是不是都瘦了?” 一个个少年跑过来,白嫩的像是刚扒出来的鲜笋,尤其是最小的小壳儿,胖的像个球。 他们纷纷围了上来,拽袖子的,扯衣角的,七嘴八舌, “师父,有没有给我带点江南点心?” “师父,说好的,给我带的话本呢?” “师父,我的灵兽进入浣心了!” “师父,十师兄老是欺负我,你看他给我揪的头发!” “师父……” 韩子默一时间一个头两个大,被围的团团转。 “师父真是偏心,六师妹身体不好出去散散心就算了,竟然还带了他们俩出去!”老五戚阳不满的嘀咕道。 秋霜抚着手里的兔子,抬高了下巴,说道, “你们是不知道,那江南的景有多美,花儿有多俏……” 十二羡慕的说道,“师父……我也想去……” 虽然秋霜跟林华身上的花疮俱已结痂脱落,可是还有些尚未恢复的粉色痕迹。十四年龄尚小,但是个多忧多思的小女儿性子,她抚着秋霜的手和胳膊,噘了嘴,怯生生的说道, “师姐,得那疫病……肯定很疼吧?” 秋霜扭头看见她要落泪的样子,忙不迭的抽出手擦了擦她细嫩的脸蛋,哄道, “就是有点痒而已,婉婉不哭。师姐已经好了,多亏了六师姐和郎神医……” 一旁的林华嘟囔道,“谁那时候怕的哭哭啼啼……” 秋霜抬头剜了他一眼,说道,“我才没有!” “明明就有……” “好了!车途劳顿,师父也累了,还有客人,都不许再闹。” 程江说话的气场并没有奕欢那么足,但是他一出声,一群师弟师妹都闭了嘴,老老实实。俨然,这流溯门掌家的是大师兄大师姐,师父大抵是个没架子的富贵闲人。 最后面,沈青引着紫月寒慢吞吞的从马车上下来。紫月寒侧耳听着这边的动静,忽然感觉心里十分的温暖。 沈青走上前来,恭敬的对着奕欢点了点头,喊道:“师姐。” 奕欢看了沈青一眼,声音熟悉,这脸…… 她犹豫的看了韩子默一眼,问道:“师父,你……又收徒弟了?这一路上兵荒马乱,你还有闲心……” 奕欢师姐的一声询问让一直在笑闹不停的少年们望了过来。 “啥?师父又收小师妹了?” “这个师妹怎会这么好看,师父你从哪里骗来的?” “嗯?我要当师兄了吗?”小壳儿挺着圆溜溜的肚子说道。 沈青忙的敛了笑容,再次拜了一下,说道: “我是……小六啊!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 声音消寂了一刻,又重新喧嚣起来。 “啥?你是小六?” “师姐,你怎的样貌都变了?难道紫月门还有易形换貌之术?”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围着沈青又是捏又是揪又是看,好像非要戳破她的恶作剧一样。 奕欢心领神会,面子上的笑容却有些僵硬,“师妹,回来就好。” 随后她越过沈青,忽然看到了还站在马车前的紫月寒。 紫月寒一身白衣,挺拔而立,衣袂飘飘,沐浴在一圈淡淡的月光之下,蒙在眼上的白纱随风起落,周身光华不可亵渎,见之忘俗。 奕欢愣了一瞬,才挪开了视线,问道:“这位又是?” 众人的注意力终于从沈青那儿被拉回来,再一看到紫月寒,又像炸锅了一样噼里啪啦。 “天呐,我第一次见到比师父还要俊俏的男子!” “这是神仙下凡吗?” “他的眼睛怎么了?外面的人都这样打扮吗?还怪好看……” “他看起来比师父强多了。” 韩子默一口老血快要喷出来,干脆撂了手,摇着手里的笛子脚底抹油,径直走进山门去了。 “在下紫月寒,见过各位小道友。” 紫月寒站的笔直,负手而立,颔了颔首,丝毫没有觉得这些少年这样围观是否失礼,反而觉得他们活泼无邪,有趣得紧。 “紫月?哪个紫?哪个月?”生来老成持重的二师兄邱嵩瞪着双眼,一脸的疑问。 “还能哪个紫?紫月门的紫呗!”林华抱了剑,学着紫月寒的站姿,得意的仰着头说道。 听见“紫月门”三个字,老四石玉身体一僵,伸长了脖子诧异的看着来人。 “天下第一门派?”老五戚阳惊呼道。 “不止是天下第一门派,这位还是修为天下第一的紫月门青主。” 秋霜一板一眼的说道,分明一副“你们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一群少年一时忘了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直愣愣的看着紫月寒。好像看的不似活人,是膜拜的雕像,心想这话本和传说里的人怎么会到他们这小地方来。 不知道如何欢迎这位大人物才显得不失礼,刚才的叽叽喳喳突然沉寂下来,大气都没人出,只敢私下偷偷交流眼神。 奕欢扫了一圈没看见韩子默,知道又溜了,只好望向程江。 程江丝毫没有受影响,还在认真的收拾着马车和行李,这会子他才回过头,冲着几个师弟喊道:“还不过来帮我拿行李!” 几个机灵鬼赶忙跑了过来,帮忙拿东西,一边低声跟程江私语: “师兄,这真是紫月青主?天下第一那个?” “嗯。” “师兄,他来我们这干什么?” “玩。” “师兄,他眼睛怎么了?天下第一的人也会受伤吗?” “废话。” “师兄……” “闭嘴。” “……” 奕欢方才从惊诧的情绪中缓过来,郑重的理了理衣衫,恭恭敬敬的走过来,拜了一拜,说道: “紫月青主光临流溯门,蓬荜生辉,请!” 紫月寒很有涵养的点了点头,道了句“多谢”,身体却没有动。 奕欢不过二十出头,虽不怎么下山,但是管着里里外外一家子的事儿,不是那种缺礼少教的人。可是她看着紫月寒没动,心里便开始打鼓,是不是刚才那番给贵客吓到了? 沈青耳聪目明,看着三师姐的尴尬,想着紫月寒一向太过规矩,忙的从人群里钻出来,跑到他们跟前,接话道, “师姐,他眼睛受伤了。我来引他。” 沈青刚说完,刚才还一脸世外模样的人立马垂下头,紧紧的跟在了她身后。 沈青假作镇定,迎着一群人的目光穿了过去,引着紫月寒往门里走。 “你是故意的吧?”待走的远些,沈青才瞪了紫月寒一眼,说道。 “我不习惯旁人。”这话紫月寒说的倒是云淡风轻。 沈青的话被堵了回去,她迅速扭过了头,紧紧的抠着指甲,总觉得心跳又加速了。 第89章 同思 夜凉如洗。 再回到流溯门,初夏已入深秋。 一个院子,奕欢轻轻的敲开了程江的房门,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百合薏米羹。 “师兄,喝碗汤,解乏助眠。” “谢谢师妹。” 程江端过汤慢悠悠的用勺子搅着。他的书桌上,静静的躺着一只娇艳欲滴的玛瑙钗子,奕欢扫过,试探的小声问道: “师兄,六师妹怎么……” “她有许多的不得已。这一路上,她受了很多伤,险些不治……” 奕欢眼神里有些失落,还有些不甘, “我看那紫月青主待六师妹好像不一样……咱们这小门小户的,也不知……” 程江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勺子,奕欢自觉失言,顿时不再吱声。 “一切凭六师妹自己做主,师父也是这个意思。”程江一口气把碗里剩下的汤喝完了,把碗递给了奕欢,“辛苦师妹了!” 奕欢接过碗,脸上讪讪的,看程江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说了句“师兄早些休息”欲转身离去。 “师妹!” “嗯?” 奕欢回过头,只见程江起身走到了书桌旁,拿起了那支钗子,走过来递到了奕欢面前,“送你的。” 奕欢看着那支钗,受宠若惊。良久,她才接了过去,一潭即将平复的心水重新泛起了涟漪。 直到她回到房里,用指尖反复的摸着钗子上的玛瑙坠子,还觉得像一场梦,一滴泪“啪嗒”掉到了手背上。 守得云开,总能见月明。 另一个院子里,沈青坐在台阶上,托着下巴呆呆的望着空中朦胧的月亮。 这一路上,山水一程,风雨一路,生死几回,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像是画片一样闪过她的脑海,短短几个月仿佛已经经历了半生那么久。 可是无论世道有多少魑魅魍魉人情冷暖,她还是会为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份温暖而触动。 她突然十分想念阿娘。 经历了上京爹爹的一场回忆、上原的这场劫难,她从来没有那般仔细的回忆阿娘的一生。 阿娘不仅仅是爱自己的母亲,更是她的指引,她的理想。 只待慢慢割舍,她便会放下所有,偿还那一份,恩情。 紫月寒被安置的院子离得颇远,他坐在院子的梧桐树下,从怀里拿出了那枚羽簪细细摩挲。 两股气息交缠,便是天涯海角的追寻。 他曾多次幻想能为她亲手戴上,竟是因为这双眼睛变成了咫尺天涯。 …… 草庐里,郎之涣睁着疲惫的眼睛,目光呆滞,还在一本本的翻着师父给他存留的老医典。 “万物生长,自有定律。既然他中此毒,说明这白骨蝶并未绝迹……难道在鬼宗?” “西幽善蛊善毒,与我中原医术虽不同法,却也同归……” “若她还在多好……这世间医道,没有什么能难倒她……” 这日,他的门前来了一个穿着素朴的老头,头发花白,十分精瘦,面容苍白,长相十分普通,好像让人过目就忘。 他悄无声息的来到郎之涣的药房,郎之涣埋在一堆书卷中,丝毫没有察觉。 老头慢慢的转到了他的身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匣子放到了郎之涣的眼前。郎之涣后知后觉的抬起头,不躲闪,不害怕,一脸阴郁的看着来人。 “阁下是谁?这么擅闯是不是不太礼貌?” 素衣老头和善的笑了一下,指了指他放下的匣子,说道, “郎神医可是在找这个?” 郎之涣愣了一下,手颤颤巍巍的抚上了那个匣子,缓缓的打开了。 一只巨大的骨蝶遇光振翅,翅子闪着一片白色荧粉,一条条黑色简练的线条勾勒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骨相美,额上密密实实的触角来回晃动,像是在渴求什么。 郎之涣瞪大了眼睛,已经分不清是惊诧还是惊喜,慌乱的带上厚厚的琉璃片,捧到眼前看了片刻。 白骨蝶! 骨蝶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卷轴,郎之涣用手轻轻扒拉了一下,只扫了一眼,便知道那上面记载的是白骨蝶的生长环境,生活习性,相生相克之物等,绝密卷宗。 郎之涣如梦初醒的抬起头,看着那个老头,问道, “阁下是?可是来自西幽?” 那老头没有应他,淡淡的一笑,说道, “我只是忠人之事,这骨蝶放于此,解药研制成功之日你放它离去。若有来日,或需要神医之助……” 郎之涣还未从惊喜中缓过神,头点的像捣药,“一定!一定……” 说着,满头银丝的老头飘然离去,郎之涣看着他的背影,轻轻的拍了一下脑袋,自言自语道, “真是老了吗?怎么没记住那人的长相?” 银发老头行色匆匆的穿梭在一片树林里,最终在一棵大树前停了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如刚才一模一样的木匣,轻轻打开,里面也卧着一只白骨蝶,只是这只骨蝶体型更大些。 他嘴里念了几句,咬破了指尖,把手覆到了骨蝶的触角上,骨蝶贪恋的吮了几口,如红骨提线,振翅起飞,触角红光盈盈,似有咒蛊相通。 老头低声念了一段咒语,然后说道,“告诉她,故人在东邱上原,解药有望,计划可行。” 骨蝶在空中划了一个圈,越飞越高,不多时便消失了。 中原与东邱交界,一人倚着栏杆看着天上明月,思念着心里的人。 几个月过去,夜楚云憔悴了许多,脸上的线条更加分明,清瘦了不少。此时,他正往东邱赶来,听说上原瘟疫,他便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第90章 羽家遗女 那日夜楚云离开上京,便快马加鞭,赶回了莫邪宫。 夜楚云入了殿门,直奔红琅殿而去,一些子奴才想拦,统统被他一顿鞭子抽倒在地。 红琅殿以前都是殿门紧闭,而此时却是屋门大开,灯火通明,里面传出来一片歌舞声乐。 夜楚云闯了进去,却见他那位已经被“废了”的父亲端坐在堂上的软塌之内,精神矍铄,喜乐晏晏,殿内一群只着寸缕的美女卖力的扭动着。 依云打探来的消息,说他根基已废,苟延残喘竟都是假的! 看见夜楚云闯进来,夜回天身边的白修想上前阻拦,被夜回天摇摇手制止了。 夜楚云的疑心只是一闪而过,看见一群搔首弄姿的女人怒不可遏,他抬起手里的鞭子,使劲抽了地面几下。洁白的狐狸皮顿时裂做几块,那些女人吓得哆哆嗦嗦的退到了一角。 夜回天佝偻着背,伸着头,阴恻恻的笑道, “看看,我那弑爹杀父的儿子回来啦!” 夜楚云缓缓的卷起了手上的鞭子扔给依云,慢吞吞的往前走了几步。白修神情紧张的摸住了腰间的软剑。 “看来,是我想错了,长公主是想鹬蚌都要啊。”夜楚云说道。 “你我父子斗了十几年,你真以为你拿了我什么要命的把柄……那女人疯,但决不会为了一个男人丢了二十几年经营来的权位……” 夜楚云扫了一下夜回天身上盖着的貂毯,轻笑了一下, “那你……倒是站起来我看看。” 夜回天的笑脸上闪过一丝愠色,从榻上直了直身子,把带着貂头的毯子扔到了地上,露出了一双已经干瘪只剩皮骨的双腿。 他拿手狠狠的拍了一把废腿,阴狠的说道,“你个贱种,是非想要你爹的命啊!” 夜楚云轻哼了一声,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不会让你那么痛快的去死,先是失了阳根,现在又失了双腿,我会好吃好喝的供养着你,把你加在我跟我娘身上的痛苦一件件的还回去!” 听见“阳根”二字的时候,夜回天的脸色变的铁青。楚菁的死令他几近痛绝,他从未想到那个孱弱胆怯的儿子会在他醉时冲他挥下了刀。 夜楚云坠落悬崖,他阴阳难辨,自此性情大变,暴戾无常,杀人如麻,建了这个红琅殿,昼夜宣淫,钻研酷刑,虐杀人命。 更让夜回天没想到的是,时隔五年,已经“死”去的儿子会再回来。身体强壮高大,功力诡秘难测,而且似是自己经营了一股势力。 夜回天派出了许多探子去探夜楚云的底细,常常无功而返或者杳无痕迹。 曾经他逼迫其成长的儿子,竟成了压在他心口的巨石。他害怕,又不舍。 因为这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了。他跟阿菁的血脉。 看着夜回天一脸阴郁,夜楚云知道这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夜楚云修长的手一展,一把紫色的扇子悬于掌中,曜黑色的扇骨上若隐若现的闪过丝丝金光,扇面之上,红花点点,挤满枝头。 “这些年互相监视利用,你不倦我也倦了。我不是幼时任你们操控和逼迫的孩子了。”说着他指了指一旁的白修,想起逼迫他跳崖时的嘴脸,邪魅一笑,“不若,你来试试……” 白修眯了一下眼睛,看着夜楚云凄冷泛紫的目光,背上竟有些寒意。 夜回天慢吞吞的往后靠在了椅背上,“真是我的好儿子!已经有了我当年的风采。” 夜楚云眉毛一竖,压下了心头的不适,冷笑一声。 “可是,你算到过,会被最信任的人出卖吗?” 夜回天笑了笑,递给白修一个眼神。白修会意,拍了几下手,不多时从幕后走出来一个女人,着装艳丽,低着头,慢吞吞走到了夜回天的身边。 夜楚云看见,脸色一下子变了。 “荟姨……” 荟姨抬起头看了夜楚云一眼,眼圈发红,但是很快又羞愧的别过了头去。 依云面露怒色,脱口而出道,“荟姨,你……你竟然背叛主子!你……你可是……” 是啊,荟姨看着夜楚云长大,夜楚云做梦都没想到,夜回天最大的眼线,竟是自小到大护着他的养母! 夜回天朝荟姨招了招手,荟姨低着头跪在了跟前,他的手轻轻的摩挲了下她的鬓角,荟姨有点想躲,夜回天的手一用力,便捏住了她的下巴。 夜回天幽幽的笑道,“你筹谋多年,迟迟不与我动手,我知道是你羽翼未丰。长公主是你想全权接管莫邪宫的最大筹码。” “可是那个女人岂是那般容易被拿捏。浸淫权术二十几年啊,你有多少小聪明能瞒过她的双眼?若不是我,你的所有早就暴露了。” 夜楚云面上虽没有变化,可心里微微一惊。 “你娘留给你的你想全部拿回去,扳倒我,报你娘之仇……” 提到“娘”,夜楚云的面上又有烦躁。 夜回天抬高了下巴,掐着荟姨的手一用力,荟姨闷哼一声,险些背过气去。夜回天冷笑,“那便让爹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和决心……” 夜楚云反复看着脖子已经被挤的快要变形的荟姨,手里的扇子却迟迟挥不出去。 “你以为她待你如亲生?可在选择自己亲儿子和你时,她可没有犹豫。” “哦对,你可能不知道,你娘在世时,章荟与府里的黄管家苟且生了一个儿子,偷偷寄养了一户人家。你看看,你只觉得吃了她几口奶便不对她设防,岂不落在了爹的下乘?” 章荟被扼住咽喉,可是眼神的余光依然费力的瞥过夜楚云,眼神里皆是无奈的泪水。 夜楚云执着扇子的手攥紧了,扇子慢慢的合了回去。 夜回天冷笑一声,松开了掐着章荟的手,章荟剧烈的喘息一口瘫倒在地。 “妇人之仁!对待叛主之人尤能心软,这般你还想借长公主之手扳倒我?” 一旁过来两个人架着章荟转去了后账,夜回天挺了挺脊背继续说道,“风影不过是一个警告,你不用想如何救走章荟和她的儿子,因为我还有你另外一个软肋……” 夜楚云的眼皮狠狠的一跳。 “听说那个小姑娘生的十分好看。一路上令你多次改道,是用了真心的……” “你敢!”夜楚云彻底失了方寸,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 夜回天怒其不争的摇了摇头,“欲成大事者,不能有牵绊,更不能轻易表露真心。” “你……想要什么?”夜楚云按下心头怒火,咬着牙一字字的问道。 “你可记得五年前被灭的羽华族?” 夜楚云脑海中闪过一幅惨烈的画面,攥紧了拳头,“如何?” “那时我怕你是被吓破了胆,先带你离开。可是最近有消息说羽家那个小姑娘并没有死。这个消息,只有鬼宗和长公主知晓,她这些年连我都瞒了。” 夜楚云愣了下神,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瘦小脏污的女孩身影。他当时虽看不清她的样貌,可是那从眼神里透出的恨和悲曾令他夜夜噩梦。 “她……没死?” “偷生五年,不过继续沦为被追杀的目标。而且如今正邪两道齐聚,她的藏身之处想必很快被知晓。” “广驸马已死,长公主唯一的牵制没了。她如今的症结定然在羽华族……广驸马的那个女儿……斩草必除根,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长公主长现在疑心我,爹爹把这个邀功的机会留给你,怎么样?” 夜楚云冷笑一声,“于你有什么好处?” 夜回天捶了捶干瘪的腿,说道,“我要素心诀……” “你休想!” “你可以权衡。一本经书换你心上的两条人命。” “若得素心诀,我可以把阿菁留下的所有东西都交付你,甚至包括莫邪宫黑甲。” 夜楚云自是信不过这番说辞,可他绝不怀疑夜回天会要了荟姨和沈青的命。他的心剧烈的挣扎,沉默了一会,收了扇子,冰冷的警告道, “你敢动她们,我必让你生不如死!”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红琅殿。 不出夜回天所料,没过几日,夜楚云接到了静宁公主的密令: 羽家遗一女,找到她,带活的回来! 夜楚云踏上了东行之路,羽翼未丰,受两面挟制。他还没来得及权衡一个羽华族后人换两条人命值不值,因为他的心里只在乎那么几个人。 可他却不知道,这羽华族遗女,正是他最想保护的那个人啊! 第91章 示弱 在流溯门的日子真是安稳,没有走马喧嚣,也没有繁文缛节。 紫月寒难得的放下了自律,偶尔偷偷懒。眼里无光,不辨昼夜,有时睡个日上三竿也没人前来问询。 这上原山似乎有什么魔力,能让人忘掉这江湖纷乱,每日站在院子里的梧桐下感受着鸟语花香,听着朴实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心境别提有多清明。 可能这就是,人间烟火气吧。 门内的十几个孩子,多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孩子,只知道紫月青主身份尊贵他们不敢造次。但是看着紫月青主时不时出现在众人视线里,毫无架子,他们胆子也大起来。 这日,他们偷偷的趴在云舒院的院门前,想看看天下第一修为的人是吃的什么珍馐喝的什么玉露,练的什么神功。 门里最小的弟子小壳儿才六岁,正是贪玩浑不怕的年纪。在几个师兄的怂恿下,他昂着头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推开门走进了云舒院。 紫月寒一身云缎,负手而立,正站在一棵梧桐下听着风声。 小壳儿从侧面看了一眼紫月寒英俊无双的侧脸,紧张的咽了咽唾沫。 “紫月……青主。” 紫月寒回过头来,略低了头,似乎能看见小壳儿一样,温和的笑了笑,说: “你是十几呀?多大了?” “我是十六!我今年……嗯……虚岁七岁了!”小壳儿自豪的说道,好像七岁已经算是个小男子汉了。 “找我何事?” 小壳儿低头挠了挠头皮,想了想师兄们教他的话,抬头认真的问道: “天下第一,是什么境界呀?” “我是极乐境,虚名而已。” “极乐……”小壳儿低头默念了一遍,随后抬起头,睁大溜圆的眼睛,惊讶道:“那岂不是再过两层,你就成仙了!” 紫月寒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手摸了摸小壳儿的小脑瓜。 “哪儿有人真能成仙,生老病死,谁能逃得掉?你看,我不就生病了吗?” 小壳儿分明是听不懂,看紫月寒虽然蒙着眼睛,但是行动自如,好奇的问道: “你的眼睛怎么了?” “受伤了,看不见了。” “天下第一,也会受伤吗?” “天下第一也会被人暗算啊。” “那暗算你的坏蛋肯定是黑心肝,等我长大了,我去替你报仇,狠狠的踹他屁股!” 紫月寒乐不可支,一改往日神态,弯下腰,把小壳儿抱了起来。小壳儿身上软软的,肉乎乎的。 小壳儿早忘了什么身份有别,一伸手扯掉了紫月寒蒙着眼睛的白纱。白纱之下,剑眉高耸,一双眼睛修长深邃,古波不惊,虽然无光,依然是令人神驰,连小壳儿都看呆了。 “你……你生的真好看。眼睛更好看。” 紫月寒笑道:“你肯定也好看。” 小壳儿转了转眼珠子,搜肠刮肚的想拉近与这位大人物的距离,便趴在他耳边“咬耳朵”, “青主,以后……你是不是要娶我六师姐呀?” “为什么这么问?”紫月寒分明低估了小壳儿的胆量,带着些笑意问道。 门口的几个“猴儿”激动的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想听又不敢听。 “我师兄师姐们都说,你跟我六师姐说话的口气不一样,你还偷偷喊她乳名,你肯定……喜欢她!” 小壳儿对于“喜欢”不太理解,歪着头一板一眼的说道。 “十六比我有慧根,前途不可量。”紫月寒忍俊不禁,点了点他的头说,“那你希望我娶你六师姐吗?” “我不想!”小壳儿圆圆的脸忽然严肃起来,“我六师姐变得那么漂亮,又会看病,对我还好,等我长大了,我要娶她做我媳妇儿!” “可是如果我娶了你六师姐,她还能继续对你好,我也会对你好,看在我天下第一的份上,你能不能让让我?” 小壳儿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问道:“那你以后能不能罩着我?别让我大师兄打我屁股,别让三师姐罚我写字……” “嗯……还不能让其他师兄欺负我……” “嗯……对了,我还想看看你的凤凰,九师兄说那么大一只……特别威风!”小壳儿手脚比划着。 紫月寒听着小壳儿鬼精鬼精唯恐少说一件的筹划,笑容更深,“一言为定!但是……” 紫月寒突然停顿了下,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耳边耳语道,“这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不能告诉你六师姐……” 小壳儿皱了皱眉头,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我想……自己告诉她。” “那……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小壳儿分明着急了,恨不能立刻马上让紫月寒兑现承诺。 紫月寒垂了垂眼睑,没有焦距的瞳孔跟着转了转,略带失意的说道, “等我……能看见她的时候。” 远远的,沈青提着一个食盒走来。紫月寒这两日起得晚,没去饭堂,她便托了孙嫂子做了送来。 远来,还是贵客,这挑剔的人明明确确的跟奕欢说,“除了沈青,我不习惯别人的照顾。” 这送饭打杂的事全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流溯门待的舒心,她已经很久没有感知到蛊惑,想着紫月寒身上还有避免接触的灵罩,她的心也宽了许多。 隔着很远沈青便看见了趴在院门口几个撅着的屁股,赶忙疾跑了几步,瞅准了十一那个最皮的,上去狠狠的踹了一脚。 顿时,挤在一处的孩子们失去了平衡,往前一扑,那扇本来就孱弱的木门“哐啷”一声被破开,几个人“哎唷哎唷”的摔了进去,吃了一嘴的土。 十一坐了起来,揉着摔疼的屁股,一回头正看见站在后面的六师姐,赶忙戳了戳几个狼狈的师兄弟,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扁着嘴喊道: “六师姐!” 那边还在紫月寒怀里的小壳儿,扭头看见了沈青,吓了一跳,生怕六师姐去大师兄三师姐那儿告状。 他“呲溜”一下从紫月寒的身上滑了下来,混进几个师兄弟里,跟着推推搡搡的想逃离现场。 结果没跑几步,他的衣领子就被沈青一把揪住了,他抱着头嗷嗷的喊道: “师姐,师姐饶命,我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沈青抬起的手没打下去,而是从他的手里抽回了那段雪白的纱缎,松了他的衣领,厉声说道:“壳儿,你若再敢胡闹,我让师兄打烂你的屁股!” 小壳儿一听,腆着圆滚滚的小肚子不要命的飞跑出去,一会便不见了人影。 沈青的身后突然传出一声低低的笑声,“我第一次见你这个样子……” 沈青回头,讪讪的笑笑,说道,“怎么,此时才发现我很凶吗?” 紫月寒蓦的想起那个“撕咬”自己的人,随口嘀咕道,“以前也凶。” “什么时候?” 紫月寒脑子一转,忙的说道,“上京跟我怄气的时候。” “我突然发现,你这么大个人物却十分小心眼,记那么久。”沈青翻了他一眼。 紫月寒皱了皱眉,“我突然发现……” “什么?” “你现在……不怕我了。” 沈青略一沉思,是啊,她怎么现在都敢这么跟他说话了?明明以前特别怕他。 “以前……为什么怕我?”紫月寒眨了眨无光的眼睛。 沈青看过他一眼,嗫嚅道,“紫香园里,千万海棠被折损,足见你这人冷酷,不懂怜香,不通世故。” “你多番探寻我的身世,却总旁观不语,令人心生不爽。” “还有……你用剑的时候,确实杀气极重……” 沈青捡了几样随口说道。 “那现在为何……又不怕我了?”紫月寒很想探寻到底。 沈青幽幽的盯着他没有神采的眸子。 兴许是因为他看不见了?让她感觉他也是个可以依靠别人有血有肉的人。 棠梨轩,广生茶楼,鬼村小院,上原疫病区……他总是在她恐惧的时候出现在她身后。 又或者她也依稀感觉到一份独属于她的关心…… 沈青收回目光,脸上略有粉红,慌乱的把食盒里的酒菜一一摆好,随口说道,“以前是敬仰,现在是敬重。” 紫月寒知道她刻意回避,不再追问,想起刚才与壳儿的一番笑语,禁不住心虚。 “你刚才……可听见了什么?” 沈青心不在焉,“听见什么?可是壳儿浑说了?” 紫月寒一听她的口气,便稍稍放下心,心猿意马。 “他们几个被师父宠坏了,无法无天的,你……你别介意。这缎子我会帮你洗干净……” “不会,我觉得甚好。” 沈青扭头,“你以前不是喜欢静吗?你那院子里就风二管家一个人。” “那只是习惯,不是……喜欢……” “没有朋友?师兄弟?” 紫月寒想起那间永远都安安静静冰冰冷冷的密室,两个蒲团再没坐过两个人。他垂下那双黯淡的眸子,摇了摇头。 沈青手里的动作一滞,心尖有点刺痛。她只以为他生就性冷,天才傲物,不喜近人,可却从未想过,高处苦寒,无人相解。应是孤独至极,境界才能一日千里。 “明日……你早些起。去饭堂里一起吃饭吧?” “我去,会不会令他们不自在?” “不会。小孩子的世界简单,只要你是个好人。倒是你,别嫌烦就好。” 紫月寒眉心一展,点了点头。 “今天晚上有月亮,我带你去老松树下看……赏星星……” “好。” 紫月寒听着她的安排,心里一股子暖流涌遍全身,仿若这是偷来的浮生,若能一直静好,有她作伴,他倒宁愿这样瞎着。 原来示弱,也是一种靠近的方式。 第92章 同忆 上原山虽小,但是地势颇高,从这里看星空,繁星点点,似乎比别的地方更亮一些。 一轮凸月朦胧的挂在天空,紫月寒跟沈青静静的坐在逍遥台边的老松树下,慢吞吞的说些话。虽然他看不见,可是那月光似乎有温度,把他笼罩其中,令他感到十分的惬意。 沈青抱着双膝靠在松树干上,凝望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 “能跟我讲讲……师父跟紫月门主的事吗?” 紫月寒愣了一下,或是心中也有挥之不去的遗憾和困惑,他仰起头面向天空,徐徐的拉开了思绪。 “大约……十一年前……” 烛火葱茏,韩子默在静室反复的端详着一幅画,即便他已经刻进脑海,但再看画上的音容笑貌,还是恍若昨日。 尤其是英雄会上的紫月离的模样,俨然拥有了江湖之中不可撼动的显赫地位,而自己…… 踌躇再三,韩子默抽出了一张纸,写下了几多话语。 “离君敬上, 紫月门匆匆一别,已有半年。一路坎坷,幸得紫月青主相助,平安至家。 紫月青主身中的奇毒,虽遇郎神医,眼下依然未有结果。 我心有愧疚,深表歉意。只愿你们兄弟心意相通,待回江南,你能解他之困顿心境。” 写到这,韩子默又重新抽出一张纸。沿途一遭,看透了诸多人情冷暖,当沈青中刀气息奄奄恳求他再续下一个十年时,他的心已经动摇。 紫月寒说的对,他没有能力护六儿周全。不若,等他来,跟他走,为自己的孩子们寻一个庇护。 韩子默蘸足墨,终于下笔。 “另, 上原山秋季已至,红叶霜醉,漫山花火。 岁月仓促,恐往事流沙,来日无期。 问君一语, 可否续下一个十年? 子默,静候。” 韩子默写完,细细的摩挲着纸边,想想去紫月门时门内尚有暗潮不明,他的叔伯刁难,亲弟受伤,如何能在眼下说这番话? 思量再三,他又小心翼翼的把第二页折起夹到了书中,仅仅把第一张塞进了信封。 四徒弟石玉恰好进来奉茶,韩子默招呼他把信封好寄出,便悠悠的踱向了殿前。 石玉听了吩咐,去到书案前,随意一瞥便看见另一张书信的一角。他默默抬头看着靠在门口的师父,飞速的把那页抽了出来一起封进了信封,匆匆的出去了。 韩子默背着手,看着老松树下两个人的身影,眼睛不自觉的眯了眯,自言自语道,“月亮又快圆了……” 韩子默生于富贾之家,家境殷实,身为家中独子,他在温柔富贵乡里长大。韩子默其人,文墨斐然,生的一表人才,少年过的很是安逸。 他属意考取功名,做个识文弄墨的文臣,但是连续考了近六年,总是被挡在榜外。 韩子默深知,考取六年而不得名,不过是不想向那腐朽烂透了的官场黑幕妥协。他的父亲曾想用银子打点,被他一口拒绝了。 “既不是清场明流,做了官也不过是个蠹虫。罢了。” 自此,韩子默不再想进入官场,而是沉迷各种碑帖书法,专研棋艺、撰写,文墨渐长。家境殷实,父母宠溺,恣意潇洒。 但天不假年,他在那年突生了一场大病,年迈的父母到处寻医问药,结果都是说他命不久矣。他的父母不肯认命,还是坚持四处贴文,重金求医。 “那一年,我兄长二十二岁,还是紫月门内忧外患的时候。朝廷苛税,门里营收艰难,有一日外面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中原地界布料价格飞涨,兄长为了堵住门内几个长老的嘴,亲自押送了一批布料绸缎前往中原……” 紫月寒慢慢陈述着,沈青抬头看着皎洁的月亮,静静的听着。 “兄长聪慧,习武天赋不算上乘,加之门内琐事缠身,他那时的修为仅仅只破灵智。他带着几十个人押着五辆马车,在中原和东邱交界,遭遇了一群悍匪。 那些悍匪并非普通人,倒像是些走上歪路落魄的修行之人,他们眼馋几车绸缎绫罗,兄长跟他们交涉无果之后,双方开了杀戒。 但是对方人数众多,很快门内弟兄死的死伤的伤。兄长孤立无援,好在还有白鹭护得他,带他逃到了东邱地界。” “我师父的家在东邱何川。” “对,就是在何川。兄长负伤,身无分文。在经过何川城楼时,看见了那张四处求医求仙的贴文。” “师父家境很好,上面的谢金肯定很高。” “是啊,老两口几乎是倾家荡产,许的是万两白银。” 沈青张大了嘴,她虽知道师父是富家子弟,也没想家里竟这么有钱。 “兄长这一趟显然是白跑了,所以看见那贴文的时候,他心动了。我曾祖父百年前抵抗魑魅,临终之前,曾留下了一颗保命灵药。代代相传,那颗药当时在兄长佩戴的玉佩里。他当时身上还有些普通的丹药,本想着试一试,没曾想,这一去,灵药就没了……” “他救了我师父。” “‘他值得世间最好的灵药’,这是兄长对我说过的话。” 当时的韩子默已经躺了三年,因为可怜父母之心,日日苦苦支撑。兴许是因为他那淡然的性子,从不怨天尤人,也不自暴自弃,就那样慢慢的拖着,等待死亡的来临。 那日,他半梦半醒,隐约看见床前站了一个人。 那人长身玉立,温文儒雅,眼睛里仿佛装了日月星辰,他一度以为他已经步入轮回,这人是天上引路的仙人。 韩子默迷迷糊糊的向他伸出了手,说了句,“你是来接我的吗?” “兄长说,他以为他见到的会是病气恢恢形似枯槁的一个人,但是那人除了格外瘦削外,生的却极为好看。面色白皙,朗眉凤目,他的眼睛里没有绝望,脸上没有愁容,嘴角始终含笑,一头黑丝乌泱泱的铺满了床,即便卧榻几载,身上的衣服也是整洁焚香,病也病的那么体面。” “那师父现在的矜贵净癖倒也不算什么。” “他一开口便问兄长,‘你是来接我的吗’,那口吻像极了故人寒暄。有些人,是一见相知,命中注定。兄长说,他不忍看他就此消寂,鬼使神差的拿出了那颗灵药。而后的每一次回忆,他都说,他此生都在为别人活着,他做过最合自己心意的决定,便是救了他。” 沈青的眼圈有些红,她突然回想起,紫月门两个背身静默的身影,是多么的隐忍和无奈。 韩子默服了药很快就好起来,脸上有了颜色,眼里有了光。他下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书桌旁执笔,问紫月离, “君呼何名?” “兄长本意想隐藏自己的姓名,可是面对他坦然的目光,兄长竟然难以拒绝。他在纸上写下了‘月离’二字,兄长说,他的字很好看,像他的人一样,行云似水,端雅秀方。” 长久不能下地不能吹风的韩子默,终于又能看日出日落,看云卷云舒,看身边站的那个人。 是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吗? 每当看他通身儒雅清秀的模样,看见他递过来的眼神,感受到心里温热的跳动,韩子默清清楚楚的知道,不只恩情,不止友情。 “兄长形容他,很豁达,很随心,很真实。他们有很多共同的志趣爱好,音律,两个人诗词,茶道,棋术……兄长虽聪慧,其实那时对经商尚不算精通,但是韩掌门生于商贾之家,对于商营的见解和眼光独到,对兄长更是知无不言倾囊相授。兄长在何川过了一段最自在无拘的日子,甚至快要忘了自己是谁……” 两个人相携出去看戏看话本,看这世俗的情情爱爱,又守着各自的底线,又或者畏惧俗世眼光,默契的都没有开口。 年值荒乱,饿殍满地,世事艰辛,两人便生出了还大荒太平的豪情壮志。韩子默不再满足于商贾凡俗,他想与他并行站在一起,一起修行一起救世。 可在某一日,紫月离收到了门内家信,他在外耽搁许久,年仅十四的弟弟被逼迫,只能躲在暗室瑟缩不出。 韩子默把他的犹豫不决看在了眼里。那一天,他们大吵了一架。 “他们吵了什么?是不是师父不想让他走?” 紫月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时候的我孤僻无助,兄长是为了我,才陷入了两难。二人这十一年虽有通信,却没再见过一面。” “所以说,这次英雄会,是他们分别十一年后第一次见面?” 紫月寒点了点头,那时两人流连在彼此身上的目光该是多么的克制,虽念不能守,虽思不能言。 “再纯净的东西也要经过世俗的清沥,原本这只是一桩秘事。可几年前不知道为何,这个秘闻不胫而走,大肆渲染。亏的兄长雷霆手段,免却了旁人对流溯门的骚扰,保留了韩掌门的清正骄傲。” “原来,紫月门主并非无心,倒是我一直只为师父抱不平。” 紫月寒轻笑,“我兄长在你心里那么不堪吗?” 沈青吐了吐舌头,“天下第一门的门主,稳坐十余年,难道仅凭以德服人吗?我以为他身居高位,早就淡忘了……” 紫月寒低下了头,“他有他的不得已。他十几年的念想,不过是为我挣得一个太平光景,卸担归隐。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他。” 沈青扭头默默的看着紫月寒,原来家族大门也有着说不尽的心酸。 想想他幼时无父无母,叔父不慈,若没的坚忍意志,想必也打磨不出这样的锋利。便是高寒背后,才塑就了这孤独难亲的性子。所以“翊”名改“寒”字,再没了一飞冲天的自由和心性。 “如今天下依然腐乱,门内暗涌频起。兄长不敢擅自离去,可我知道,若韩掌门肯点头,他会平了一切去履诺……” “可师父的倔强,何尝不是在用疏离守护他的声名呢……” …… 韩子默坐回了桌旁,慢慢端起了那杯茶,回忆起了他们最后的,那次争吵。 “离君心有天下,有绝世之才,紫月门百年清名,岂能因为我而埋没?你应该回去!” “可我不想!日日人前谄媚,假笑,算计,你知道我有多厌恶……子默,我们一起归隐,好不好?” “那你幼弟呢?你已经失去了一个弟弟,你母亲临终嘱托,都忘了吗?” 紫月离心冷的捂住了双眼,“是啊,我不能丢下翊儿一个人……可我,也不想丢下你。” “子默,不然你随我回去……”紫月离那时应是放下了所有骄傲,带了一丝恳求。 “回去?以何身份?我尚有双亲,还有江儿……”韩子默怔怔的看着他。 紫月离随即苦笑一声,“是啊,我如今两手空空,护不得翊儿,何谈护你……” 韩子默看着紫月离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一片绞痛,他沉默了良久,翕动嘴唇,说道, “其实萍水相逢,我多是感念你的救命之恩。少年懵懂,有些东西可能看不太分明。不若就此分开,初心凉透,兴许便……桥归桥,路归路。” 紫月离放开双手,通红的眼里满是质疑,高声问道,“恩情?懵懂??韩子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韩子默咽下喉头苦涩,轻轻一哂,“我虽平庸,亦有傲骨,我承不起那世俗眼光。” “所以,到现在……你才怕了?” “对,我怕了!我还有双亲,我还要给他们留后……”韩子默决绝的转过身去,不敢看他。 紫月离无言的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等韩子默感到后悔再回过头来时,紫月离已经走了。 桌上一张字笺,“十年之期,你若未娶,便等我来。” 红叶又红了几回,月亮又圆了几遭,人已中年,连思念都不能说的那样有口无心了。紫月门地位显赫,流溯门融融其乐,十年已过,他没有娶,他却没有来。 …… 老松树下,沈青抵着树干,慢慢的消化师父的故事。 “可能情意深种时,人便不再只想着厮守,而是能让他一世无忧。” 紫月寒心底一抖,忍不住转过头来,面向了沈青的方向。对面的眼睛目光灼灼,皆是他云若风清的样子。 古树之下,紫月寒系在眼睛上的白绫随风而动,有那么一瞬,他感觉似乎有光透了进来。 第93章 解毒 数日的一个午后,韩子默正在书房描摹一幅字帖,程江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师父,郎神医来了!” 听见“郎神医”三个字,韩子默放下手中的笔,激动的站了起来往外走, “在哪?” “已经到山门了。” 在前厅见到郎之涣的时候,韩子默差点没敢认。 这人换上了一身青色的素袍,整洁清新。头上束冠,腰间束带,面上的胡茬修剪的整整齐齐,露出了那张略方的脸,浓眉大眼,哪儿还有原来半点邋里邋遢的影子。 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郎之涣没有骨头似得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悠闲的晃来晃去,韩子默进来他连眼皮都没撩一下。 韩子默一向不拘小节,对着郎之涣抱了抱拳,开门见山: “郎神医,是否有了解药?” 一说解药,郎之涣的眼睛有了光彩,他猛地站了起来,拂了拂自己的衣服, “此番我若能医的好他,韩掌门能否割爱,让青丫头跟着我修习医术?” 韩子默爽朗一笑,“只要六儿愿意,我自是没有意见!郎神医,真的有了解药?” 郎之涣不答,只巴巴的望着门口。 程江一早派人去通知了沈青和紫月寒,这时,沈青恰好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她看见郎之涣,仿佛看见了佛爷菩萨,冲过来激动的问道, “前辈,您……您可是有办法了?” 郎之涣一看到跑进来的沈青,头顶双髻,眉清目秀,素雅清丽。一身鹅黄的纱裙翩然起伏,像极了在花丛里飞舞的蝴蝶,他喜悦的笑容都快堆到发梢,得意的点点头, “那是自然!我‘医泽’之名可不是白叫的。丫头,等医好了他,你愿不愿意跟我学医?” “好好好,愿意,愿意!”沈青满口应承。 可是站在她身后的紫月寒并没有很期待,他生来性子淡,前番的失望还未忘却,不肯再添更多的希望。 只是听着郎之涣每次见沈青都这番不加遮掩的兴奋,他便十分不快。 韩子默在山后药房附近单独给郎之涣辟了一间,郎之涣缺什么要什么,程江便带几个师弟去草庐搬或者去县上买。 郎之涣通过研究白骨蝶还有那份卷宗,心里对这毒已经有了几分把握。 骨蝶生于西域,世所罕见,而且灵性极强,被西幽王蓝夔授以蛊咒,仅为嫡脉可驱使。 蓝夔死后,白骨蝶于一夜之间消寂,传说仅存两只,以嫡血滋养,存于蓝姓姬女和亲传弟子体内,再无人见过。 白骨蝶饮尽西幽毒草,通身附毒,任何同类不敢近身,是为鬼蝶之王。 而这毒能出现在中原,又有那老者交予的骨蝶,郎之涣眼观蝶形,能肯定的是,这双骨蝶已经在中原待了许多年,毒性大减。 郎之涣把白骨蝶放出,跟着它一路往东,那骨蝶像是循到了旧路,兜兜转转,把他带到了蓬莱东日之岛附近,最终停在了一片紫叶红边的花草之间。 那片红花开满整个岛屿,朵朵盛开,向阳而拥,竟似从未败过。 白骨蝶停于花蕊中间,像是吸吮着甘露。郎之涣大骇,取了几朵花回去,淬炼出了些许汁液,再滴到白骨蝶身上的鳞粉之上,那些鳞粉骤然溶化,最终化成几滴晶莹的水珠。 郎之涣大胆又严谨,在反复的提炼尝试之后,草拟了一张药方。他兴奋的一天没有睡觉,跑去县上花了二两银子,给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得意的上了上原山。 “前辈,你意思是……这种花是新种?晚辈医术虽浅,却懂的‘以毒攻毒’的道理,骨蝶以毒为食,此花绝非泛泛……” 沈青听完郎之涣的回忆,看着郎之涣写下的药方,喃喃道。 药方上的药除却开头的“火祟”,剩下的复配之药虽不甚稀罕,可均是药性刚猛、解毒泻热的虎狼之药。 沈青虽不质疑郎之涣的谨慎,可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药名,心里依然忐忑不安。 郎之涣迷惑的看着沈青的脸,他知道她是懂些药理,可偶尔说出的话总能直切要害,一言见的。 而蜚虫花疮那般凶猛的瘟疫,绝境之下,她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延缓了蔓延?真是误打误撞,凭借些随处可见的解毒药草? “怎么?不相信我?” “不……不……不是。前辈的医术自然是……了得……”沈青恢复了怯懦的神情,勉强的笑了笑。 郎之涣心情没受到什么影响,手里依然分毫不差的抓着药,说道,“丫头,你所说不假,这花有剧毒,毒性不比骨蝶之毒弱。” 沈青执着药方的手剧烈的抖了抖, 郎之涣抬头又淡然的笑了笑,“我走南闯北,浸淫医术近三十年,自诩见识了天下奇毒。毒物出没之处,必有解药,这是天地万物相生相克的规则。我能确定,这骨蝶曾被人在蓬莱之处养过许多年,那一片火祟花不似中原之物,像是被人种下,从未凋零……” “蓬莱……附近?”沈青皱了下眉,小声的问道。 “嗯……”郎之涣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才有点不耐的说道,“我已经在许多负鼠和兔子身上试过了……” “那……活率是几成?”沈青打断了他的话。 郎之涣咽了下唾沫,缓缓的伸出两个手指,“二成。但是,你要知道,研制这种剧毒解药,两成算是很高了……” 郎之涣又着急的解释道,“为了万无一失,我按药量分作七重,若真有问题……可随时中止。我不是庸医,更不想让‘八云踪’之首毁在我手上……” “那……若有一重不妥,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 郎之涣拿手指蹭了蹭鼻尖,犹豫道,“内力尽失吧……但不会有性命之忧,这点你可以放心。那解药里我复配了十几种化解之物,虽……大燥大寒,只要他熬得住……” “所以,一切都是未知。”沈青的脸色变得很凝重,她捻着药方,不自觉的挠着虎口。 郎之涣看她的模样,又换了个说法,“骨蝶之毒虽然稀罕,但是……我封他几处大穴,能保他半世无虞。他修为高,耳力佳,也可以这样生活下去,免却你所有的担心。就是……可惜了点……” “可有什么比失去眼睛更难熬?世间的花红柳绿,青山绿海,他都看不见了……”沈青不觉得又红了眼眶,陷入了两难,“可若没了内力,他还是他吗?” “而且,他的眼睛是我伤的。” 郎之涣焦躁的挠了挠头,“我说了,这只是最坏的结果,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不相信他?” “相信不能救命!我承担不起那个万一!”沈青脱口而出,继而带了些哀求,“要不然,我们再等等?” 不知何时,紫月寒悄无声息的站在了药房门口,听见了二人的对话。他决然的解了白纱,走过来站在沈青的身旁,好似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从容的说道, “我不想等。我也不怕失去内力。” 沈青匆匆抹掉眼角泪滴,着急的提醒,“那些药太过猛烈,极有可能与你功法相斥,毁了你的根基……” 紫月寒淡然一笑,“青儿,若易身而处,你会选什么?” “我会选什么?我生来灵根枯滞,修为于我而言不过虚无缥缈,我当然……”沈青着急道。 “所以,既然于你而言可有可无,我为什么不能?” “不,这没法比较!你修行了多少年,付出了多少……” 紫月寒抬起双手,感受着掌心流动的内力,忆起了那些日复一日枯燥而孤单的岁月,成神之路何其艰难,那是馈赠亦是枷锁。 短短半年,苦辣酸甜,人生百味竟让他再难割舍,他不能想象,若永堕黑暗,看不见她的日子有多么可怕。 “此时而言,眼睛比内力……让我更有底气。”紫月寒的声音忽然低了些,他的话意很模糊,可是三个人都听懂了。 沈青抠紧了手指,胸口郁郁而痛,可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紫月寒低下头,柔声道,“青儿,相信我,好不好?” 郎之涣眨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不是,你们搞这个生离死别的场面干什么,我是谁?我这些年是浪得虚名吗?”说着他起来推了沈青一把,“快些出去吧,我要开始大展拳脚了……” 沈青走了两步,却还是回过头来,从怀里掏了一枚通红的果子,捉起紫月寒的手,放进了他的手心。 “我阿娘说,甜能解疼。你若疼……若哪里难过……可以告诉我……” 沈青觉得这些话很幼稚,可她只是因为害怕,特别特别害怕。 “好。”紫月寒接过那果子放进了手心。 说完,沈青扭过头逃也似的跑走了。 第94章 煎熬 郎之涣叹了口气,幽幽的打开了药盒,里面是七枚刚刚淬炼好的药丸,以及一些外敷的的药膏,“这些年,没一个人把你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看待。你真的想过后果?” 紫月寒苦笑,竟在郎之涣面前低了头,认下了,“我只想医好眼睛,不论何种代价。” “所以,你也非她不可了。” “莫说是她,连我自己也是悬着心呐。我若把你毁了,我也准备隐匿江湖了。” 调笑完紫月寒,郎之涣的口气凝重了许多,“你想好了吗?也许那真的是二选一。兴许可以再等等……” 紫月寒深知沈青即将面临的深渊,他不想等。他没了内力,还有兄长,还有紫月门。 紫月寒面无表情的向他伸出了手,“刚才已经选过了。” “那可是你修炼了近二十年年的修为,若废了,一朝坠地,武厉除名……还得连累我……” 郎之涣一边嘀嘀咕咕的一边把药丸递在了他手上。 “榜上那些人,不得为了第一,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 “还有我们家丫头,面相清苦,你以后不论好了废了,都莫要辜负她。” …… “嗯?药……药呢?” 紫月寒一脸惊异,吞咽的喉结动了动,“那不是……吃的吗?” 郎之涣跳了起来,“那药性极其复杂,游走经脉互有冲撞……你总得听我讲完,我教你如何应对……” 紫月寒在一旁的椅子上徐徐的坐了下来,摆了摆手,“经脉游走,没人比我更熟悉……” 郎之涣被噎了,讷讷的点了点头,“好像说的也对。” 没多久,一股子猛烈的疼自丹田而上,游走周天,紫月寒握着椅背的手忽然一紧,手背上面青筋凸起,红色的流毒滚沸,涌动不止。 郎之涣忙的走到他面前,“行药期间,不要强行用内力与它抗衡,多加顺从和驯服,与之相融……” 紫月寒没有说话,很快疼痛渐缓,袭来的是冰入骨髓的寒冷。灵力滞缓,寸寸经络骤然回缩,仿佛河流被冰冻。 紫阳无相至刚至阳,他不敢贸然相抗,只能任由那刺骨的冰侵蚀五官,冻伤了皮肉,连呼出的气息都带了凉气。 最终取而代之的才是火祟的毒,强烈的灼烧感融化“冰川”,在他的体内烧成了飓风,从腹部一直窜到心脏、肺腑、五官,最终汇于眼睛,犹如烈火炙烤,又像有千针穿刺,他眼前的黑暗变成一片白炽,亮的比黑暗还要可怕。随后白光里又出现了千万火影,似烈火焚烧,连骨头都要被烤成骨头渣。 极痛、极寒、极热…… 已经快要把他生生撕成几片。眼看半炷香燃烬,他竟咬紧了牙关没有吭声。 沈青一直跑到了逍遥台上,才气喘吁吁的坐到了老松树下,捂紧了双眼。韩子默走到了她的身后,“别担心,这是属于他的历练,他会熬过去的。” “若不是因为我……” 韩子默轻笑道,“可我觉得这一趟,他很有收获,宛若新生。” 痛苦维持了近一炷香的时间,对紫月寒却漫长如年。汗水湿透了他的发丝,待所有苦楚褪去,他才松了口,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痛苦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好些印记,有被冻伤的青,有被灼伤的红,还有被席卷一空的体力。 一直仔细观察他反应的郎之涣心生感叹,他一直觉得这些名门大派里,多是些名声在外循规蹈矩、实则畏首畏尾患得患失之徒,而紫月寒其人,倒也是个例外。 他一直拿着没敢喝的酒葫芦终于动了一下,他猫下腰低着头,紧紧的盯着紫月寒泛红的瞳孔。 “我没事,不会砸了你的招牌。”紫月寒沉默了一会,有气无力的揶揄他。 郎之涣这才放下了心,擦了擦头上的汗,在他眼睛周围敷了厚厚的一层草药,嘀咕道, “这种烧痛感会一日比一日猛烈,七日之后,若疼痛骤减,说明复明有望。” 紫月寒站了起来,他有些脱力,身体禁不住晃了一下,犹豫的问道,“我此时,是不是很狼狈?” 郎之涣看着他不太匀净的脸色和通红的眼睛,点了点头,“是不太……好看……” 紫月寒默然的点了点头,“这七日我来此,你想办法把青儿支开,她多思,我怕她会难过……” 郎之涣翻了他一眼,咽了口酒,算是答应了,又嘱咐道,“这几日你内力会有些混乱,或者暂失,不必惊慌,以你的天赋,我相信会一点点复原……” “等我好了,请你喝最好的梨花白。”紫月寒摆了摆手,慢吞吞的往门外而去。 他很疲倦,心里却很轻松。他轻轻的昂头,嗅着风里的味道,从怀里拿出了那枚果子放进了嘴里。 一抹甜味瞬间包裹了他的味蕾,果然,甜食会消弥掉很多疼痛,也会让人有更多的希望。 接下来的六日,郎之涣的药量越来越大,紫月寒所承受的痛苦也越来越强,最后一一汇聚双眼,他甚至感觉到眼睛似乎已经被熔化了。 如他所愿,沈青没有出现。可如郎之涣所说,他的内力暂失,五官不明,连步伐都沉重了许多。 他不知道的是,他每次来去,沈青都一直悄悄跟着。陪他熬过一炷香,陪他走回云舒院,看他身上淤青斑斑,看着他摸索着去倒水,看他在房间里磕磕绊绊,看着他失神发呆,看着他和衣而眠…… 沈青从来没觉得七日会这般漫长,长的快要穿透了她的一生。 就这样,这种煎熬终于持续到了第八日。 再一剂温和的化解汤药下去,紫月寒竟觉得双眼略湿,有了点复苏的感觉。郎之涣满脸期待的盯着他,看着他瞳中的红色略淡,眼珠转动,激动的一拍大腿,笑道, “我就说嘛,我堂堂‘医泽’怎么能折在你这里……” 说罢,他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若我所料不错,余毒会渐渐溶解,黑斑块块消失,你就能看见了……” 紫月寒惊喜的双手交错,急急的问道,“那要几日?” 郎之涣一边熟练的帮他敷上药包扎好,一边说道,“怎么?这般着急,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几日吧。” 紫月寒面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他都记不清上次有这种情绪是几岁,连离开药房的脚步都变得轻盈了许多。 躲在角落里的沈青,顶着熬红的双眼和乌青的眼圈走了过来,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郎之涣“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酒,瞅着她的样子,笑道,“毅力能克服许多人轻易做不到的事,这人确实可堪托付,丫头眼光不错。” 沈青悻悻的说道,“可他的内力还没回来……” “急不得,慢慢来,刻入骨髓的东西岂是说没就没的。” “我欠他的,怎么还都还不清。若他一直在江南……” “丫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和劫数,兴许他自己甘之如饴。即便他人回了江南,魂也回不去了。那时候,江南已经近在咫尺,听闻了上原疫病,他舍弃自身回来,难道只是靠责任和道义吗?” “他已经……到江南了?” “只隔了一座山吧,我见他之时,他脸色倦怠,风尘仆仆,应该是在路上奔波了许久。听闻上原出了事,他求我先封他穴位,说是能拖多久就多久。那时我觉得他竟心怀天下,此时倒明白了,他还心怀了一个人。” “后来,到了上原找到你,他寸步不离的守着你,不时的来问我你有没有事。他一个瞎子,照顾别人,可想而知,弄得多狼狈……” “前辈,可不可以让我再看看那骨蝶?”沈青突然说道。 “骨蝶有剧毒,丫头,我还不知如何解蛊……” “或许,我知道。” 郎之涣看着沈青眼里的倔强,鬼使神差的拿出那个幽暗的匣子。一打开,里面的骨蝶扇动翅膀,仿佛唤醒了上面每一条“白骨”。 沈青虽然记不清,可是她藏在门后曾见过姑姑“施法”的身影。 沈青拿起案上一把砭刀,划过了自己的手掌,顿时涌出几滴血,她攥紧了拳,任那血滴上了骨蝶细如毛发的触角。 骨蝶忽然弓背,把那血滴尽数吸尽,翅子条条骨形化作鲜红,继而迸发出缕缕红光。 沈青感觉心尖一抽,仿佛有一缕精血随着自己的胳膊往外涌动,她白皙的皮肤下,鼓动着圆圆一团,似是不甘似是痛苦,一直被召唤至她的伤口处。 鲜血涌动,滚落出一只黑黢黢豆子大小的无脚虫。它仿佛还未感知到外界,便径直掉入白骨蝶的触角下,化为食物。 骨蝶翅子轻颤,饱食般的陷入睡眠。 沈青长呼了口气,扯过一团白绢缠上了手掌,急匆匆的往外跑去。她想去照顾他,没有顾忌的靠近他。 郎之涣愣愣的看着跑远的沈青,恍惚中好似看见了另一个人影,喃喃道, “丫头,你……到底是谁?” 第95章 错过 东邱边界上的一处密林,行驶着一队人马,皆是紫衣紫冠的年轻男女,干练端肃。 接到长公主密令前往东邱来调查羽华遗女的夜楚云,因为上原的瘟疫被阻隔许久,此时才进入东邱地界。 “你是说,上原的疫病流溯门都有参与?”马车内,夜楚云小声的问依云道。 依云点了点头,“听说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率先站出来,险些……” 夜楚云心里哆嗦了一下,“是卿儿?真是,她不知从哪学的三脚猫的医术,给我看看还行,这是瘟疫,她怎么敢……” 依云面无表情,“可若不是她,上原会是灭顶之灾,或者不止……” 夜楚云停顿了下,“那她现在如何?可无恙?” “上原之困已解,据说是一个骑着神鸟的人带来了‘医泽’郎之涣,解救了众人……” 夜楚云眼里有一丝落寞,他是期望紫月寒能护沈青安全,可是他此时心里越来越不安,嘴里喃喃道,“不惧生死去救她,真的只是出于……道义么?” 依云望了他一眼,抿了嘴没回答。 “依云,避开眼线,向流溯门递封密信,我想知道她是否安好。若可以,我想约她在上原见一面……我想问问……” “可我们已经耽搁许久……” “无妨,再带些点心,她爱吃荟姨做的……” 夜楚云幽幽的住了口,支着胳膊无力的垂下头,冲着依云摆了摆手。 紫月寒服用七重解药后的第三日,感觉到眼睛有些温热和湿润感,甚至午时望向天空时,已经有隐隐约约的光斑透进来。 人都是这样,越是接近惊喜,越是安抚自己要平心静气。紫月寒如今越发的安静,暂失的功力没有让他心慌,他反而放空一切,入定打坐通通抛到了脑后。 他常常在梧桐树下站着发呆,有时候一发呆就是一个时辰。 院门外又响起了熟悉的脚步,他回过神来,沈青拿着药箱走了进来。 紫月寒听见她来到跟前,坐了下来,顺手解掉了自己的白纱,倒像是习惯了一般。沈青最近主动包揽了给他敷药的事情,且日日过来陪他聊天。 “山后师父种了许多的金菊,开的正好,金灿灿的可好看了。” “昨日山门跑来一只鹿,应该是被猎户伤了腿,肚子里好似还有小崽,师姐给它送到桃园里了,等它生产再放它离去。” “今日阴天,晚上没星星可以看了……” 沈青件件的说着,他紧紧的盯了她,虽然只是一缕模糊的光影,他仍看的甘之如饴。沈青熟练的拿起药糊和白绢,见他望着自己,问道,“今天可有感觉?” 紫月寒唬了一跳,低了低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弯了弯,说道,“没有。” 沈青拿东西的手一下子停住了,往前走了两步,弯腰仔细盯着紫月寒的眸子看着,虽说里面还是没有焦距,可是看起来晶莹温润,清澈非常。 沈青歪着头自言自语道,“前辈明明说,会一日比一日好的,已经快六日了,怎么会没有感觉呢?难道是我药抓的不对……这老头子,越发的躲懒,只知道赖在药房里喝酒……” 沈青离紫月寒的脸很近,她的鼻息和身上的味道让紫月寒的心剧烈的跳动着,可能是从未撒过谎,所以他面上有些微红,喘息声略略凌乱。 沈青闻了闻熬好的药糊,疑惑的说道,“这都对的呀。不行,我得去找他,醉眼朦胧的写错字怎么办……” 紫月寒心里一紧,忙的补充道,“虽然没感觉到光,但是……好像……轻松了许多……没那么干涩了……” “那便是对的!前辈说了,‘火祟’的燥热感会逐渐消失,眼周经络逐一恢复……这药还是见效的,可能是你拖太久了,恢复起来慢一些……” 沈青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拿出东西,把冰凉的药糊细心的抹在两片白绢上,敷在他的双眼处,令紫月寒自己用手扶住,她又拿了长长的绢纱绕过他的头缠了几圈。 紫月寒按住药纱,忽然嗫嚅道,“我脸上是不是还有淤痕……很难看?” 她踮起脚,细心的把他头发往外理,动作却慢了下来,安慰他道,“那些药均有毒性,留下些痕迹正常,等你内力恢复,一一逼出去就好了。” 沈青手指无意擦过他额间一片红印,声音低了些,“一点儿……都不丑……” 气氛莫名的寂静,紫月寒侧耳听着,贪婪于这种亲密的接触。 沈青看着他随意披着的头发,忽然开口,“你自己……不方便,我……我帮你束发吧?” 紫月寒喉结不自觉的动了动,心里好似淌过一股热热的涓流,强作镇定, “那……有劳了。” 沈青转到了他的身后,伸手捧起了他如瀑的头发,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纯白象牙的梳子,那可是师父送她及笄的礼物,她素日舍不得用,这几日却日日揣在怀里。 密齿入发,触肤生凉。沈青手法轻柔,点点理顺。紫月寒心里的狂风化作溪流,身体由紧绷到完全放松。 自从娘亲去世后,除了风迟风语,没有人为他梳过头发。而今感受到这般被珍重,他突然觉得人生最好的滋味儿,恰似这般,怎能让人不沉沦其中? 沈青经常帮师父梳头,没多久便帮他束好了玉冠。许是怕冠歪了,她又转去前面看看,转了转冠上的玉簪,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好了。” 于紫月寒而言,沈青像是一剂良药,疗愈着他的孤僻和阴冷。他是她的守护神,可她是他的归处。 “走吧,去吃饭。”沈青收拾好东西,随口招呼他。 他一句话不说,顺从的跟上她的脚步。 …… 吃完午饭,韩子默单独把两个人留了留。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表情变得很凝重,“早上,山下有人送来了一封密信,来自……莫邪宫少宫主夜楚云。” 听见“夜楚云”三个字,紫月寒和沈青齐齐抬起了头。 “倒也没说什么,就是听闻上原疫病,写信来询问流溯门是否安好。另外,还有些吃食和小物件……” 沈青垂下了眼皮揣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 韩子默又补充道,“他……尤其问及六儿……” “师父自行回复就好了,我好得很!”沈青冰冷的打断了韩子默。 伤疤难忘,他们不止是陌路。沈青模糊的记忆里,浓烟废墟中,那个让他快跑的男孩子好像叫“云儿”。 她已经不想去问清楚,因为知晓莫邪宫亦是凶手时,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只会是仇敌。 曾经那些素面不识的偶遇和似是而非的萌动,此时看起来分外可笑。 “既已知晓身份,前路种种一笔抹尽。不管他是否别有用心,再见也只能是,敌人。关于他的一切,我都不想再听!”沈青攥紧了拳头,掠过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转身走了出去。 “你怎么看?”韩子默看向一直没有吭声的紫月寒。 “不论他何种意图,我都不允许,他继续接近青儿。”紫月寒说的掷地有声,看似淡然的出了门,可是他的心绷的厉害。 他从未了解过夜楚云跟沈青的那段相遇。 他想把那个人彻底从沈青的脑海里抹除,连恨都不行。 紫月寒正胡思乱想,一旁秋霜和十四手拉手准备去习字。听见秋霜的声音,紫月寒面上浮现一抹笑。 此前路途耽搁,流溯门错过了仲秋节,眼看又要十五月圆,韩子默吩咐程江和奕欢筹备着,若紫月寒的眼睛能复明,喜上加喜,大家一起吃个团圆宴顺道祝贺。 沈青沉浸在紫月寒能复明的希冀中,跟着师兄师姐布置忙活。以往都是她在讲,他在听,可她想让他看见的第一刻,便喜欢上这里。 已经在山下等了三天的夜楚云,身影落寞的站在白石桥上,望着河面上偶尔路过的船只幽幽的出着神。 上原不过才恢复生气月余,那些失去亲人的痛苦和疫病带来的阴霾还未散去,所以到处还透着些沉闷和压抑。 他送出的信和精心挑来的东西都被原封不动的退回,甚至未有只言片语。可他还是不愿放弃,眼线众多,他不敢擅自去流溯门,只想在这儿再等等。 “师妹,这些东西我自己来买就好了,你偷偷跟我下山,不安全。”程江看着身旁的沈青说道。 沈青穿的严实,脸上半遮半掩,“我想亲自挑些绢花,江南秀丽,咱们不能太落下乘……” 程江觑了她一眼,讥笑,“满心满眼里都是他,日后去了江南,还愿回来吗?” 沈青停下了脚步,“师兄,你说什么呢?我的心里,师父和流溯门,永远都是第一位。” “好好好,师兄信你!” “师兄,你怎么又偷偷买了玛瑙手镯……”沈青偷笑。 程江憨厚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看她戴玛瑙,好看……” 沈青笑着摇了摇头,情之一事,有些人是开悟晚,一旦幡醒,怕是拉都拉不住。 他们脚步不停,远远的掠过白石桥。程江指了指说道,“第一次下山时,那里多热闹……” 沈青顺着他的话语看去,桥上淡雾朦胧,好似有个颀长的人影立在上头。 沈青不知道那信和物件已经送过几遭,只是觉得自己定然不甚清醒,竟想起了那个人。 “师兄,咱们快些回去,师父发现该担心了。”沈青心慌意乱的收回目光,催促程江。 二人加快脚步,趁着夜色未临,着急的往山上赶去。 白石桥上,依云看着夜楚云寂寥的背影,过来劝道,“主子,我们该回去了。” 夜楚云垂下了头,拍了拍桥墩,苦笑,“在她的心里,我便是这般不堪?连见一面都不肯……” “这一路坎坷,说不准她身体没有恢复……” “呵……她到底还是放不下对莫邪宫的成见,甚至从未信过我……” 夜楚云双手垂下,失落的走下桥面,与另一个方向的二人越行越远。 第96章 复明 紫月寒安静的坐在房间里,沈青不在,他便会有些失意。 他从秋霜那打听来了二人之间的事情,加上秋霜一番“添油加醋”,令他心里更不是滋味儿,房门都懒怠出。 沈青送饭食来时有些晚,她急忙往桌子上摆酒菜,一边抱歉道, “今日耽搁了,饿了吧。你这几日怎么房门都不出?” “可是……因为眼睛?” “放心吧,我相信郎神医,你也要有信心。” 紫月寒憋闷了良久,才缓缓开口,“你去哪儿了?山里没寻到你。” 沈青不想对他撒谎,吐了吐舌头,“下山去买了些东西。” 紫月寒眉头一皱,“你怎么能下山?你不知道现在多危险?你……” 沈青见他急躁,忙的解释道,“城门外还未完全放开,外面的人避而不及,我也蒙了脸……” 紫月寒咽了咽唾沫,结结巴巴,“以后,带着我。我……我不放心……” 沈青用手指敲了敲碗,递过来筷子,垂下眼睑,抿嘴一笑,“好。” 团圆宴布置的有模有样,沈青用白色丝绢做了许多白色海棠花,摆在了最明显的地方。用了点小术法变了些有模有样的鸟雀,跟厨房的孙婶商量了许多江南有名的果子菜样。知晓紫月寒爱酒,江南的梨花白她自然弄不来,便从地窖里寻了师父一坛最贵的陈酿…… 院子里,程江在挂着红灯笼,刚挂好,奕欢忙不迭的拿着绢子帮他擦汗,程江低下头顺从的一动不动,然后二人相视一笑。 另一边,秋霜端着一盘果子,忍不住往嘴里塞了一个,林华一把抓住她的手,高声喊道,“孙婶,秋霜又偷吃!” “小林子!” 小十一易博给小十宁洛扶着梯子贴对联,二人嘻嘻哈哈,终于抹了浆糊贴完了,还没得意一会儿,奕欢已经抄起了扫把。 “我是不是说过不要贴反!你看你俩抹的浆糊,甩的满窗子都是……” 厨房里,十四婉婉看着案板上的鸡和鱼,眼泪直直的往下淌,十二晓梅忙的给她擦,“师妹,嗨呀……你怎么……又哭啦……” 邱嵩进进出出的担水,石玉心不在焉的扫着新落叶,戚阳去给师父打理初开的白菊,壳儿蹲在树下抠着一窝蚂蚁窝…… 富贵闲人般的韩子默,正站在桌前,写下“仁心为怀”,不知要送给哪家富商。 沈青站在殿门口,立于那块“自在”的牌匾下,只觉得世间美好恰如这般。 所有人满心雀跃,在静待一个好消息。 沈青今日不似以往随意,让孙婶帮自己梳了个发髻,略施粉黛,换上了最喜欢的翠衫。此刻她郑重的理了理,先去了药房。 药房里安安静静,药罐冷了一天,悬心几日的郎之涣抱着酒坛梦周公去了。若他推算不错,今天是第十日,紫月寒的眼睛应有大变化。 沈青看着他的样子禁不住摇了摇头,拿过一张毯子给他盖了上去,刚走到门口,却听得背后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传过来, “老天不会负你的,傻丫头。” 沈青攥了攥手,定了定心,坚定的往云舒院走去。 沈青内心忐忑的来到云舒院,院门没关,连屋门都虚掩着。深秋将完,院里那颗梧桐叶子已经掉的七七八八,风一吹,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沈青放慢了脚步,长长的呼了口气,慌乱的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静静的站了一会儿,才郑重的上前去敲门。 屋内没人应答,沈青有些疑惑,径直推开门进去了。 屋内没有点灯,也没有开窗,显得有些昏暗。里面除了每日换的药糊味,还掺杂着紫月寒身上独特的香气。 沈青诧然,慢吞吞往里看去。 淡淡的光晕投射在床边,紫月寒此时一个人靠在床头,白纱已被解下,散落在床上。 他身上穿了一身极普通的牙白袍子,头发未束,半垂半弯的散落在他的身上,难得的轻松恣意,显得他整个人很慵懒,很素雅。 他闭着眼睛,忧喜无从分辨,长长的睫毛微垂,在他的眼下留下了一小片阴翳。 沈青的心内突然有些慌,好似梦里描摹过无数遍的场景并不似这般。她每日像是催眠一般的想她想要的结果,而此时看着对面沉静如水的人,她很忐忑,甚至不敢开口问他的眼睛如何了。 沈青极力平静下来,挤出了一个微笑,想着窗外阳光大好,她搓了搓冰凉的手,走向窗边,顾左右言其他, “今日……天气很好,空气清爽,你该出去走走……” “过两日是十五,上原山的满月特别漂亮,师父说咱们好好过过节。” “郎神医说,明日下山,他实在是待不住……” 窗户一支,几束刺眼的阳光射了进来,在她背后的人不由得抬起手遮挡了下眼睛。再徐徐睁开,他的指缝里便溜进了一个清瘦婉约的背影,由模糊到清晰,到深刻。 二八年华,如枝头青梅,如含苞杏花,透着光,沁着露,盈满了他的眼。 “青儿……”紫月寒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这声轻轻的召唤让沈青察觉了一丝异样,她忍不住回过头来。 紫月寒缓缓放下了挡光的手,因为光线让他久未辨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借着打进来的阳光,沈青这才发现,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如溪如潭,好似神来之颜色。此时里面透着亮光,满满当当的装着一个影子。 沈青犹疑的一步步的走近,那眼睛里的瞳孔也随之变小,人影微动,那是在逆光里的自己! 她忍不住的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轻轻的划过紫月寒的眼前,他的睫毛颤动,眼睛随着眨了眨。 沈青眼睛跟着一眨,一滴泪已经垂下,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你看见了?!” 紫月寒笑着点了点头,望着她的脸,忍不住抬起手指,轻轻的擦掉了她的泪水。 “嗯,看见了。” 紫月寒的视线紧紧的停留在她脸上,反反复复,一遍一遍。 他从来没感觉,看得见一个人,能看得见她的喜怒哀乐,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 他的视界里可以没有颜色,此时却再不能没有她。他只是悔,情动不自知的时候,无措不决的时候,错过了那么多。 “什么时候……?”沈青的声音有些哑。 “刚才……” “可有不舒服?” “有点湿涩。” “那闭上眼睛,不要看强光……” “嗯。” “我先把窗户关了,你先缓缓……” “好。” 她一会哭一会笑,徘徊不定,或者想到他突然又“有了”眼睛,自己反而不够坦然起来,脸上有些烫。 最终才平复了心情,她才站定认真的看着眼前的人,对上那双绝美的眸子。 “恭喜你,重见光明。” 紫月寒翕动嘴唇,翻涌在心口的那些话不知道从哪句说起。 他手掌不自然的握住松开再握住。终于鼓足勇气,伸了出去…… 沈青忽然抬手双手揉了揉眼睛,指了指他的头发衣服,“得先梳洗一下,想必他们都快赶过来了……” 紫月寒悻悻的把手缩了回去,慢吞吞的起身,走到案前正襟危坐。 沈青见他久久未动,迟疑道, “你……不自己梳吗?” 紫月寒眨了眨眼睛,透出了一丝无奈,“以前都是风语梳……而且我这眼睛还不大舒服……” 沈青内心鄙弃了一番这大家大门里不学着自理的恶习气,顺手从怀里掏出了梳子,走了过去。 沈青梳着梳着不由得停住了,“不对,你在外这么久,也没见你披头散发……” 紫月寒单手支着下巴,莞尔一笑。 窗外的秋风登门入室,窸窸窣窣,一站一坐两个身影,惟愿时光留驻,岁月静好。 第97章 酒宴 云舒院门口,聚满了一群新奇而激动的身影,亟待一揽全须全尾的天下第一的神采。 屋门一开,紫月寒走了出来,身材修然,一袭华丽素白的灵衣随风摆动,带着光芒的丹凤眼扫过院墙,一群如泥鳅般的孩子顿时看呆了,一动不敢动。 紫月寒露出一个笑容,冲着前面圆滚滚的小壳儿招了招手。 壳儿惊骇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仔细想想必是因为他让出了六师姐的原因,他们已经交情匪浅,怔了一下便昂头阔步的走了进去。 后面的几个挤挤搡搡紧跟着壳儿走了进来,抬眼瞄着。 小壳儿走到紫月寒跟前,紫月寒刚要伸手揉揉他的脑袋,一旁的沈青特别不客气的说道, “壳儿,你早上是不是又没洗脸?下巴上的饭粒子还挂着呢。” 小壳儿羞愤的瞪着眼睛,直直的盯着沈青,感觉这辈子所有的面子都丢尽了。 后面,小十一推了小十后背一把,小十抬头,两眼放光,“青主猜猜我是谁?” 紫月寒背着手笑了下,“你是……小十宁洛。” 宁洛点头如同捣米一样,紫月寒又转向十一说道,“那你是十一易博。” “天天挑食,瘦的都跟猴儿一样,门里属他俩最皮!” 沈青忍不住补充,小十小十一的表情同时出现了幽怨,都说了骂人不揭短,何况这是在紫月青主面前! 紫月寒压着笑意看了一眼沈青,又掠过人头,说道,“爱笑的是十二晓梅,爱哭的是十四婉婉。” 两个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忍不住眼睛弯弯的相视一眼。 老二老四老五都已成年,并没有挤过来,站在院门口垂立着。紫月寒冲他们微微颔首,掠过石玉的时候,石玉恭敬的弯腰行了大礼,紫月寒眉头皱了下,总觉得这人有些面熟。 听了动静,韩子默跟郎之涣以及程江奕欢慢悠悠的转来了厅后。 奕欢看着一群闹哄哄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刚想发作,程江微笑着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即刻住了口,温温柔柔的站到了他身后。 郎之涣拎着酒葫芦,拂了拂衣袖,叹道,“果然不瞎了,看起来更精神。” 韩子默觑了紫月寒一眼,远远的对着他拱了拱手,“三日后是十五,流溯门补上此前的仲秋宴,顺便恭贺紫月青主康复!” 紫月寒忙的对着二人揖了揖手,“还未多谢二位。” 郎之涣最是不吃这套虚礼,晃了晃酒葫芦,“拿酒抵债!还有,青丫头我教定了,过几日来寻我!” 沈青翻了那“酒鬼”一坨红晕的脸一眼,嗔道,“好好好……” 紫月寒皱了皱眉头,仔细瞧了瞧郎之涣的脸,谁说他像十足十的正派人士?落拓不羁,顽固毒舌,怎么看都怎么不讨喜。 等闹闹哄哄的氛围一去,韩子默靠近了紫月寒,看着紫月寒的目光追随沈青身影而去,调笑, “你那眼睛……可是真好了?” 紫月寒望了望一片宁静的外殿,红红火火的点缀,还有远山上如火的枫林,点了点头,微笑道, “看的从来没有,如此清楚过。说起来,还得谢你……” “谢我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那你的内力……” 紫月寒敛了气息,微笑道,“内力……得慢慢来……” 韩子默抬头看了一眼他梳的一丝不乱的头发还有掬在他唇角的一丝狡黠,骤然蹙眉,总觉得家里开的最好的花连盆都要被端走了。 果然,精明这东西,一点就透,他可是紫月离的弟弟。 这团圆节,韩子默操办的堪比除夕年节,红绸红灯,条幅横挂,里外布置满了各色真真假假的花儿,更有厨房里时不时飘出的香味儿,给十几个孩子馋的不停往厨房跑。 紫月寒自从眼睛一好,眼看着各人忙碌,便哄着小壳儿带他到处闲逛。 上原山虽小,但地势高峻。自山顶往下,枫叶红黄层叠,野花遍野,别有一番风味。晚上,站在逍遥台上遥望星空,星幕低垂,幽静非常。竟比沈青口中描述的还更美一些。 这一日,紫月寒逛到了后山的藏书阁。 那藏书阁只有二层,比起紫月门的藏书楼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但是他一进去,看见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籍时,惊诧了一下。 紫月寒走到最前面的书架上,随手抽出了一本《荒泽异物志》,里面的扉页并没有署名,只是一打开正文,紫月寒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字体…… 他从兄长的书桌上见过,行云流水又初写黄庭,银钩虿尾,筋骨非常。他当时以为是兄长爱字,从市面上买来的“书瑜”颜柳的真迹。 紫月寒放下又取了一本,里面如是。 他不禁心内疑惑,又四处翻看了五六本,本本都是一样的字体。他知道颜柳的真迹动辄百两银子,难不成韩子默尚有祖积,私藏了这么多至宝? 直到他转到二层在一本小小的诗集封底,发现了“子默”的字样,两个龙飞凤舞的字,已经让紫月寒心下了然。 原来被人称颂字有“颜柳之姿”的“书瑜”,竟然藏身于这小小的上原山,而且是令兄长十几年念念不忘的人! 而这识文弄墨的第一人,竟是如此的低调不鸣。 紫月寒止不住心里的惊涛骇浪,在藏书阁里坐了下来,慢慢的翻看起来。 这些着本多是些话本,关于奇人、异事、风月……,看似生趣灵动,很好理解,但是仔细揣摩,会发现里面引寓征古,通透晓理,见性明心。 紫月寒自小读过的书籍皆是引经据典,多感觉枯燥无味,聪慧如他,有时候都觉得某些道法心经晦涩难懂,他好像从未看过这般有趣的书。 他好像痴了一般,在这藏书阁里一坐便是一下午。小壳儿哪里是能坐下看书的孩子,早不知道溜去哪里玩耍了。 眼看快到晚宴的时候,四处没看见紫月寒的影子,韩子默便着沈青去寻。沈青找到藏书阁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这藏书阁里沈青最是熟悉,她三转五转,发现紫月寒坐在她常坐的蒲团上,拿着书正看的津津有味。他的脚下,已经堆了三十多本看过的书。 沈青走过来,看着他脚下的书,惊讶的说道, “这些……你……都看完了?” 紫月寒听见是她,才恋恋不舍的挪开视线,点了点头。 “我以前两三天才能看一本,你一下午竟然看完了三十多本?”沈青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都认真读过了?” 紫月寒合上书,指了指他对面那个蒲团,示意她坐下来,笑了一下, “‘书瑜’之作,不敢马虎。” “你……你早就知道?” 紫月寒摇了摇头,又指了指书上的字,说道,“我兄长的书桌上,有许多的颜柳字帖和着作,很多孤本是千金难求,我以前以为是我兄长爱字如命,现在看来,是爱屋及乌。但是他一直瞒着我。” 紫月寒扭头瞧着她,忽然笑了,“我现在倒明白了,为什么你看起来清醒通透,慧思巧心……是你师父博闻强识,融理于书,用书带你看这个世间。” 沈青翻着那些书,忍不住“噗嗤”一声,“我总觉得你那不像什么好词,我记得以前谁还说我蠢来着……” 紫月寒听她翻旧账,叹了口气,“报应不爽啊。” 两人不禁笑出了声。 沈青想起了所来目的,忙的站了起来,“快,我……是来寻你去酒宴的!天都快黑了,大家都等着了……” “我给忘了……”紫月寒意犹未尽的放下了手中的书。 不知为何,走出藏书阁的时候,紫月寒感觉浑身无比的畅快。徐徐恢复的内力此时竟骤然波动,气海之气凝而不化,经行酣畅淋漓,残存的余毒随之融化。 他跟在沈青身后,探知过后重新敛去了外气,疾行了几步,跟上了沈青。 日落西沉,一轮崭新而皎洁的月亮慢慢的爬上山头,朦胧的俯瞰着大地。 逍遥台上支起了一张长而宽的石桌。桌子上摆满了各式样的菜品,点心,水果,美酒。几轮红彤彤的大灯笼悬在檐下,给整个酒宴蒙上了一层喜气洋洋的气氛。 紫月寒来到殿前,看着那些细心扎的海棠,栩栩如生的鸟雀,标在他座位上的娟秀小字,还有那些精致的江南小菜,摆在座前的醇香好酒,心里盈满了热流。 林华凑过来,笑道,“青主,这都是六师姐给你准备的惊喜……” 流溯门自上而下三十几口人,不分贵贱不列身份,依次坐在石桌两侧,抬着头仰望着他。 紫月寒看着一张张朴实而真挚的脸,竟生出了些“家”的感觉。 这座位的安排很巧妙,沈青的椅子摆在他的身边。姗姗来迟的沈青转了一圈,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座位,问道, “谁把我椅子搬来这儿了?我明明……” “嗨呀……师妹,定然是你记错的,你的座位就在这儿!” 五师兄戚阳不由分说的推着沈青坐到了座位上,偷偷冲着林华挤眉弄眼。 得,这整个流溯门都感觉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单纯了。 感觉到周围那群似笑非笑,窃窃私语般的眼神,沈青不由得扭了头,脸上微红。 韩子默今日一身玄衣,头发半束半散,没有束冠,只在头顶别了一支黝黑的桃木簪,更多了几分萧楚和清贵。虽然打扮朴素,但是那风华犹存的俊脸和一尘不染的外袍,倒令一众徒弟们不敢再上前胡闹。 众人落座完毕,韩子默率先举杯,思索了片刻,悠悠的说道, “韩某本是孤苦一人,飘摇已过半生,无大志向,无大造诣,余生幸而得到你们的陪伴。师父对你们,无谓亲疏,无殷殷期盼,能长大成人,能过的恣意潇洒,能守望相助,便是师父平生所愿。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不散!” 韩子默眼里闪着些许泪花,一仰头,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紫月寒瞥过他,内心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人。那些行云流水的字,那些明心见性的故事,这些纯净善良的徒弟,还有他对沈青不计生死的疼爱和袒护…… 他心如明镜,如玉无瑕,是以能写出那样的字,着出那样的书。 这份风骨和谦傲,才是“瑜”字的真谛。这份善良和心胸,才是他的道。 原来兄长的痴心并非无风而起,所有的偏爱都是随心所至。 而他喜欢的这个姑娘,一言一行,一想一思,潜移默化,皆是韩子默的影子。紫月寒突然很感激,感激这个人救她于绝境,感激他把她教养的这般好,感激他把她带到了自己身旁。 紫月寒端起酒,对着韩子默也对着众人,说道: “我紫月寒,也代表我兄长,祈愿流溯门天伦永乐,生生不息。” 余下二十余人,大部分并不能懂那话的全部涵义,但是听说天下第一还代表着紫月门主这般祝愿,不禁跟着哄闹起来。 “我们是不是沾了六师姐的光了……” “看来流溯门喜事将近啊!” “师姐,你脸怎么红了?” …… “胡说什么呢你们!” 沈青窘迫,这个拍几下,那个掐几把,大家一边笑闹着,一边开始吃吃喝喝,轻松惬意。 酒过三巡,一直沉默的程江突然站了起来。下面师弟师妹以为大师兄要训话,忙的住了嘴,安安分分的坐端正。 奕欢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相视一笑,她大大方方的把手放入了他的手里。 “师弟师妹们,大师兄要成亲了!”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一群师弟师妹皆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一直含羞带怯的奕欢又换了张脸,抬高了嗓门,“怎么?师兄师姐成亲,你们不高兴吗?” 沈青刚想站起来缓解下气氛,忽然听得十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最爱的师兄师姐有情人终成眷属,实在是……太……太美好了……” 沈青忙的替她擦了擦眼泪,叹道,“婉婉,开心的事要笑,不要哭……” 沈青执了酒杯走到程江和奕欢面前,衷心的说道,“小六祝师兄师姐恩爱一生,白头偕老。” 奕欢柔软了下来,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笑道,“谢谢师妹”。 程江憨憨的笑了笑,沈青感怀的陪了一杯。程江鼻子一闻,脸色忽然一变,“师妹,那是酒!” 沈青“咕咚”一口咽完了,尝着嗓子眼的辛辣,这才瞪着双眼问道,“谁把我的甜水换了?” 一旁的戚阳尝着嘴里一片甘甜,“完了,换了座,忘记换酒水了。那可是三十几年的陈酿,烈得很。” 余下的师弟师妹们开始闹腾起来,过来敬酒,祝福,要喜糖的都有,少不得还有屁股挨揍的。 韩子默端着酒杯笑了笑,徒弟们终究是慢慢都长大了,可是他们都还记得彼此是一家人。 教养了这十几个孩子,或许才是他最有成就的事情。 第98章 冰火花 沈青虽然及时吃了解酒丹,但依然面色绯红眼神迷离的靠在椅子上。她注意到紫月寒总看过来的眼神,想起以前自己醉酒的样子,觉得太丢脸了,捂了红扑扑的脸窝在一角。 见她醉酒憨态频露,紫月寒忍不住凑过来低声问道,“这些都是你准备的?” 沈青只露出一双如兔子般的眼睛,用力的点了点头,认真的问道,“你喜欢吗?” 紫月寒双眼一弯,擦过她吃糕点时留在嘴角的碎屑,柔声道,“很喜欢。” 沈青感觉酒劲好像更浓了。 顶小的小壳儿饭吃了不少,最近跟紫月寒混的十分熟稔,这会子摸着圆滚滚的小肚子踱着四方步蹭到了紫月寒身边。他用胖乎乎的小手扯着紫月寒银白的袖子,噘着小嘴说道: “紫月青主,咱俩之间的账还没清算呢。” 紫月寒此时心情大好,挪开视线,转过身来,丝毫不介意小壳儿吃的满手油花,伸出袖子把他揽了过来,低头问道: “不知,我欠这位小公子几两几钱?” “你不是说等你眼睛好了,就……” 小壳儿很重诺的又趴上去“咬耳朵”,紫月寒听着,眼睛却是不停的逡巡在沈青身上。 “你还说……给我看你的凤凰!我最近看遍了你的身上,没有一个灵袋,你是不是诳我?”小壳儿咬完耳朵,又不满的嘟囔。 “岂敢……” 那边挤在一处的一群半大孩子,一听能看到赤火,眼里都燃起了光,争前恐后的围了过来, “我也想看。” “我也要。” …… 紫月寒缓缓的站了起来,今天的他束了高发,一身银白色的衣服迎着风微微翻动。衣服本身丝韵流滑,更精致的在那领口,袖口,对襟口,袍边,隐隐约约透着些羽毛暗纹,正是栖息凤凰的灵衣。 风一吹,那些暗纹如行云流水,更像随时能飘走一样。 紫月寒身形伫立,笔直的站在那里,有如天人之姿。 只见他右手的广袖在空中一挥,白袍流光,似乎有千万的羽毛离衣而去,浮在了半空。堪堪停留了一瞬,那些羽毛丝丝抽离,闪着金色耀眼的光芒,一点点的在空中汇聚,一个凤凰巨大的雏形出现在众人眼前。 在几个傻小子看直了眼的时候,周身沐浴金光的神鸟蓦的扇动了一下翅膀,竟然活了! 大殿上平地旋起了一股飓风,吹的一众人的衣服猎猎作响。赤火睁开了眼睛,里面的业火焮天铄地,仿佛承载着永生的怒气和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它拖着长长的曳尾,带着火光,厉啸一声,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俯冲下来,停在了紫月寒面前。待收了周身燃烧的火焰,它低下头,靠近了紫月寒,温驯的蹭了蹭。 目瞪口呆的几个人,从来没见过如此气派的神兽,推推搡搡,想过来又不敢。 赤火歪了歪脑袋,眼里的火光熄灭,露出了一对黑漆漆的眼睛。随后它竟然自己走到了几个孩子面前,左瞅瞅右瞅瞅,还用翅膀拍了拍小壳儿的头顶。 小壳儿张大了嘴,半天才蹦出一句, “你……你好!” 众人哄笑。 这时,紫月寒忽然低头看着透过指缝偷瞄着自己的沈青,问道,“想看……焰火吗?” 沈青眼神迷离,脑海里似乎闪过一片蓝色花火,不甚清楚,她张开了手,托着发烫的脸,诚实的点了点头,“想。” 紫月寒笑了笑,冲着赤火捏了一个诀,赤火一飞冲天,眨眼之间像是已经飞到了月亮之下。巨大的黄色光晕下,燃烧着一个火红的影子。 紫月寒伸手凭空一握,一把闪着凛凛幽蓝,光羽纷飞的琉璃弓已经躺在了他手中。只见他修长的手指往弦上一勾,三根琉璃羽箭蓄势待发。 此时,空中的赤火发出一声通天彻地的鸣叫,吐出了三颗巨大的火球,带着风直直的砸下来。 三根羽箭同时射出,带着幽幽的冰晶蓝,各自奔着一个火球撞去。 砰砰砰—— 冰火相撞,仿佛千军万马阵前冲击,乍一撞击便碎成了漫天星辰,带出了一片红蓝色的花火,又流成了万千丝线,照亮了仰望天空的人的眼睛。 赤火再次鸣叫,紫月寒手中的箭也不停,一箭箭的射出去,簇簇盛开,将他满腹刚勇化成了一腔柔情,像雨下,像流星,划破了半片天空。 虽刹那即灭,但绚烂至极。 整个上原的百姓都被这惊世绚目的光景迷惑了双眼,妇人停下了忙碌的身影,孩子指着天空不停的喊叫,六十几岁的老婆婆捣着拐杖啧啧称奇。 流溯门十几个孩子先是惊诧,现在已经是疯魔了,眼下创造这一片奇迹的人,明显已经成了他们心目中的神明! 沈青仰着头痴痴的望着半片流光溢彩的天空,连一直在喝着酒已经微醺的韩子默都忍不住抬起头,赞叹道: “真是美啊!” 福瑞客栈之内,仿佛是听见了一声凤凰叫,夜楚云提着酒壶站在了窗户边上,他仰着一双微醺的眼睛,眼里全是遥远的蓝色红色流火。 好似所有的疑惑都汇聚成了一个答案,他瞳孔洇紫,烦躁的把手里的酒壶一扔,把桌子上新寻来的一排泥偶摔的粉碎。 “邪门恶少自是比不过名门贵胄,明明是我,是我们先遇见!” “卿儿,你为何不信我?” “你喜欢上他了,对不对?” 夜楚云靠着床板坐了下来,好像遭受了整个世界的背叛。他无力的捂住了双眼,犹如多年以前失去母亲的那一晚,好像自己站在悬崖上等待跃下的那一刻。 他争取了五年,努力了五年,依然没有走出笼罩整个幼年的阴影。 依云默默的走了进来,垂立了良久,安静的陪着他。待窗外的烟花渐渐停歇,忽然听的夜楚云哑哑的说道, “明日,我们去……蓬莱……” …… 一条绿油油的小蛇趴在沈青的领口上,望着空中凤凰盘旋而飞的情形,有些跃跃欲试的欢脱,摇头摆尾的扭动着身体。 沈青用手指尖捏了它凉凉的脖颈,嫌弃的说:“人家是神鸟,会飞,还会喷火,你会什么?” 碧游转过头,竖瞳细成一条线,很明显特别不悦。它生气的扭动了下尾巴,准备下地表演个大变活蛇。 秋霜眼尖,一眼瞧见这条通体碧绿的小蛇,高兴的钻过来,喊道:“碧游,快变一个大蛇,煞煞那凤凰的威风!” 这蛇也不知道是随了谁,听不得人家的吹捧。 它一跃下地,剧烈的抖了抖身体,一众没见过它的师弟师妹们还没看清这小长虫的模样,它便豁然抽长,在殿中央长成了个参天大蟒,比那巍峨的山门还高,比门口百年的的老榕树还粗。 它得意的垂下头,张开了大嘴喷着粗气,直接把小壳儿吓的跌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 本来沉浸在一片绚烂焰火中的众人,被这蛇搅的,大惊失色,桌旁碗碟横飞。 这还不算完,碧游似乎急于表达什么。它猛吸了一口气,蛇腹仿佛被吸进去了一个几斗大的坑,然后一张嘴,一股子带着丝丝凉气的水流便直直的喷了出来。 这水流顶到了一定高度,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不仅流火被浇灭了,整个大殿被灌的湿洼洼的,大殿上的人都被浇成了落汤鸡。 紫月寒眼疾手快,捏了个诀,把自己遮在了一个透明的气障中。任凭外面风雨飘摇,他自仙姿飘飘,岿然不动。 沈青被这一泼水浇了个透心凉,酒都醒透了。她使劲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撩开了几缕被水冲刷下来的头发,气的浑身发抖,指着殿中那个还浑不知天高地厚的蛇喊道, “碧游!看我不把你的皮打开花!” 紫月寒看见沈青的样子忍俊不禁,刚要笑出声,又见沈青满眼怒火的看着自己,声音提高了一截,吼道:“你竟然只罩你自己!” 紫月寒脸上的笑容攸的消失了,尴尬的笑了笑,小声的说道:“习惯了,没来得及。” 这个月圆之夜,几度精彩也几度惨烈。 看着正在四目相视灵魂交流的一凤一蛇,一番狐疑又涌上了紫月寒的心头。 这蛇极少跟着沈青清修,以她的灵力驾驭它已经令人难以置信,它还有样学样,居然能自己领悟本命绝技。 这水系的杀招,虽然只是在初试阶段,可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灵兽能做到的。即便是赤火,练就一身的御火之术,还是他带着它在极热的燕丘火山口修行了近一年才得。 这蛇的由来,他还需得细细问问。 第99章 探寻 两日后,夜楚云带人到了蓬莱附近。 这一路上,依云都在暗中看着他的神色,可是酒醒之后,夜楚云好似把那些事忘了,脸上没有伤春悲秋的模样,依云却更加不安。 “到哪儿了?”夜楚云微微睁了睁眼睛,问道。 依云撩开帘子看了一眼,说道,“已经在蓬莱界内了。” 蓬莱之境,果然不负世人相传的世外模样,烟云丹霞,翠山碧海。 可是夜楚云无心这些,五年前他被父亲逼迫而来,胆小如鼠,他连这个地方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只清楚的记得夜如黑墨,静谷深深,刀光和火影撕裂了里面的平静祥和,也称为困扰他这么久的魇梦。 他感觉有些头痛,掐着太阳穴看着手里模糊不清的地图。青峪一朝被毁,周边许多村落被波及,村民也被那场屠戮吓破了胆,陆陆续续搬走了。 人迹罕至,野草疯长,他们寻了峪口许久也未找到。辗转之间,寻到了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据说很久之前住在毗邻青峪的苗村。 农汉矮小瘦削,皮肤黝黑,农妇略为蹒跚,脸上爬满皱纹,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 依云把他们带到院子里,夜楚云四处打量着院子里的破败,掏出一大锭银子放在瓮上。农汉盯紧了银子,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贵人要问什么?” “青峪。羽华族。” 农汉和农妇对视了一眼,缩了脑袋,操着一口土话说道,“青峪就是那羽家避世住的地方,都会看病,偶尔会出村跟俺们换东西。” “那羽家的族长是个顶顶好的女子,给俺们看病一向不收钱。村民都好的很,与俺们没啥不一样……” “你们见过……羽家族长?”夜楚云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一道惨死在院中的白色身影,又忍不住掐了掐额头。 “见过,见过!” 农汉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但是她出行都是蒙着面纱,所以俺们不知道她长啥模样。” 一直不敢言语的农妇突然指着房间内挂着的一副菩萨神像,说道, “那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比神像都不会差的……俺老娘就是被那蜚虫花疮感染病死的,如果没有羽族长,俺们都活不到今天呐……” 夜楚云听闻这疫病,皱着眉头抬起眼,“是前段时日上原城……” “对对对!就是那瘟病,前段时日给俺吓得,幸好有个善心的小姑娘给大伙分开,还给大家医病。虽然病不是她治好的,但没有她,这方圆几十里都遭了殃咯……” 夜楚云的脸色灰蒙,不自觉的攥了攥手。依云扫过,忙的岔开话题。 “还是说说五年前的事吧……” 农汉又跟婆娘交换了下眼色,抿了抿嘴才开口。 “我记得那天是除夕,热闹了半夜,睡得晚。咱们这一片安静,所以那些人的动静可大了。我从门缝里看见,都是黑衣蒙面,像阎罗的恶鬼。再后来,又来了些人,像江湖人还有官兵……说不好……” 夜楚云的心里如明镜,因为那些人里便藏着一个半大的男孩子,不知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再后来,就起火了。那片林子深,俺们从来不知道青峪入口在哪,但是那两批人都闯进去了,杀人放火……” “呸,天杀的!定然是鬼宗那帮恶鬼!早晚遭天打雷劈!”农妇忍不住啐了一口。 农汉觑了阴着脸的夜楚云一眼,狠狠拽了她一把,“臭婆娘,不要命了!” 农妇拧着脖子,红了眼圈,抹了抹眼泪,“俺怕啥,那么好的一村人,若没恩人咱们早死了!三百多人,连孩子都没放过……造孽啊……” 夜楚云胸口有些闷,喉头直犯恶心,扶着矮小的门框低头走了出去。 农汉和农妇不明所以,依云垂了头,继续问道, “那你们知道……羽家还逃走了一个孩子吗?” 二人瞪大了眼睛,头摇的像拨浪鼓。只是二人不会撒谎,这番神色分明是知晓些什么。 依云皱了皱眉头,手忍不住按上了剑柄。 夜楚云突然又站在了门口,凌厉的眼神扫过依云,依云忙收了手低了头。 “我们不是坏人,羽家还逃了个姑娘已经传开了。我……小时候有幸……见过羽族长一面,受过恩惠,如今听说这事……是想先来打听,以防那姑娘再落入歹人之手……” 夜楚云说的缓慢,但是口气很平和。他生来样貌俊美,此时面色稍白,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 那两口子一时难以分辨,夜楚云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金子,“我只想找到她,保护她。若你们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都可以告知我。我们不过都是想保护恩人……” 依云看夜楚云神色诚恳,她甚至怀疑主子这番话是真的出自真心。 夜楚云没有给他们压迫感,反而转身出去,坐回了马车。他把头抵在了车板上,心里竟开始慢慢琢磨另一条路。 五年前,他虽不是凶手,可是他亲眼看见了那修罗场。他对那姑娘不起。 如今竟还妄想用她的命和素心诀换取自己的心上人。 真是可笑!可耻! 遥远的海面上忽然压过来一片黑云,整个海面都阴沉沉的透着死寂,像是随时要来一场暴风雨。 夜楚云没有等很久,那农汉和农妇捧着金银在车外弯腰。 “俺们不贪图金银,若羽家真有遗女,那是苍天有眼。” “当时附近确实有人进去看过,谷里无一活口。但有传言,说那日天有异象,有猛兽咆哮,家里的禽畜不安……” “还有渔民说过,曾在附近的浅海里看见过巨大的水怪,像是条蛇,又粗又长,油绿油绿的,浑身是血,怀里盘抱着一个水泡,里面是个十几岁瘦小的姑娘……” “俺们不知道是不是那孩子,但是俺们觉得是上天保佑。后来,俺们自发的隐埋了青峪的入口,陆陆续续搬走了……” 那农妇抹着眼泪,忽然跪了下来,“俺们不知道说出来是好还是坏,只管求求贵人,孤女无辜,不管传言什么宝物,不管得不得到,都放过那女娃性命……” 夜楚云透过半卷的帘子看着外面两个人,仿佛应该跪着的应该是自己。 最终,两个人颤颤抖抖的在地图上指了个地方,又磕了几个头才相携而去。依云跑了几步,硬是把那金子银子塞进了他们怀里。 夜楚云默然的看着黑下来的天空,细细的回忆刚才的话语,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云层终于积攒的足够厚重,凭空响起了一声惊雷。 夜楚云心惊肉跳,突然冲着外面喊了一句,“走,去青峪!” 团圆宴后,紫月寒的云舒院变得门庭若市。 十几个孩子打坐了不打了,功也不练了,缠着紫月寒问这问那。 “紫月青主,为什么你的灵兽不用装在灵袋里?我只知道灵兽可变大变小,你的可以随意变化吗?” “灵兽以身化形,进入天境之后可随意变幻。我的衣服便是灵袋。” “你的凤凰为什么能喷火?” “灵兽可以修习自己的术法,水、火、雷、电、风,一般只能修习一种。” “青主,一个人可以御几只灵兽?” “一般来说只有一只,因为主人与灵兽需心意相通,一心一意方可大成。” “青主,你看我这小花鼠,是不是快进入渐微之境了?” “触角有了气能,指日可待。” “青主,你看我这修为平平,剑也使不好,是不是天资不足?” “你可以试试别的武器,刀或者棍,不必拘泥。” …… 无论这些孩子问什么,紫月寒都十分耐心的一一解答,虽然话不多,不苟言笑,但脾气是一等一的好。 韩子默对紫月寒已经不像最初那般客气,随徒弟们去了。 终于等到一群孩子问累了各自散去,紫月寒端起茶刚想喝一口,韩子默便转着手里的笛子走了进来,轻飘飘的笑道, “如何?其实能教导几个弟子还是蛮不错的……” 紫月寒淡然一笑,继续喝茶。 韩子默在一旁坐了下来,“你现在恢复了视力,我们该谈谈正事了。” 紫月寒知道他想说什么,正色道,“我要带她回紫月门。” 韩子默修长的手指缓缓的敲着杯沿,思量了许久才开口,“紫月门对素心诀……” 紫月寒怔了一下,若有所思的盯了他。 韩子默呼了口气,“我不想藏着掖着,我知道你们会护青儿安全,但是我需要知道你们对素心诀的态度,这事关青儿的将来……” 紫月寒抿了口茶,“我对她的心,日月可鉴。我兄长对你的心,天地可证。” 只此一句,韩子默便已了然。总归,赤诚之人,赤诚之心。 沈青信紫月寒,他信紫月离。 韩子默收起了疑虑,“你莫怪我,我只是……” 紫月寒随即点了点头,“我懂,是我应该谢你,这般疼爱她。” “若有可能,我倒是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可是……我没有那个能力。” 紫月寒叹了口气,“十一年了,你当真没考虑过……去江南?你可知,古玹九层,最秘密的地方,是要藏我哥最心爱的人……” 韩子默的手一抖,茶水洒了一半。 “他呕心沥血,常常夜半不能寐。头风很重,心常郁痛。世人敬他畏他,他却只想为我铺平一切,卸担归隐。” 韩子默的嘴角抽动,眼圈一红,手甚至端不稳茶杯。 他不敢抬头,飞快的说道,“十月二十,应是六儿至亲之人的特殊日子。她近来心事重重,我猜测,她想走之前,回趟青峪。三日之后,你陪她走一趟……” 说罢,韩子默起身,迅速的往外走,走至门口他又停了下来,“等你们回来,我们再议……” 紫月寒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喟叹一声。 …… 上原离蓬莱相去一百多里,所以,在一众师门艳羡的目光中,沈青坐上了赤火的鸟背。 “唉,我什么时候也有这个好命?!”秋霜抱紧了手里的兔子,眼巴巴的望着赤火红色的曳尾,惆怅的说道。 “等我的骊鸟能飞了,我也让你坐!”林华斜瞅着秋霜,认真的说,“只让你坐……” “哼!你是想说……我的兔子不会飞吗?” 秋霜听着话,结结巴巴的翻了个白眼,扬长而去。 空剩了林华,带着些宠溺的眼神跟着她离开的背影,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什么好玩的小物件,颠颠儿的跟了上去。 第100章 木有枝 翱翔天际,云层密布,阡陌纵横,绿红蓝黄,山与城皆成了一幅松清睡眼、云霞仙氅的水墨画。 沈青坐在赤火的背上,感叹于这份惊世骇俗的景色,想想身后的人可以日日欣赏到这样的风光,没来由的一阵嫉妒。 “我第一次能飞于云间,感觉人生恣意,不过如此。你却能天天如此,唉,人与人啊真是不能比较!” 紫月寒以前不觉得,现在感觉高处奇冷,看着沈青单薄的身体,他悄悄往前靠了靠,手掌缓缓下压,运了运功,很快一股子暖暖的气流包裹周身,一直蜷着的沈青舒展了下肩背。 沈青看着赤火脖颈上的七色凤羽,犹豫的伸出手碰了碰,赤火使劲振了振翅,发出了两声低低的嘶鸣。 沈青歪了歪脑袋,“它在‘说’什么?” 紫月寒伸手拍了拍那宽阔的凤背,“它很高兴。它一向随我,倒没有旁人这般摸过它。前两次你昏迷着……” 沈青想到了安宁镇和行尸小村,往赤火的脖子处靠了靠,俏皮的说道,“谢谢。” 说完,她又回头瞥了紫月寒一眼,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紫月寒最怕她这种认真的眼神,有些话在心口萦绕不散,他只是犹豫,这时机是不是对,话是不是足够诚恳,她又会不会欣然接受。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主人心里的波涛汹涌,赤火抬高了脖子发出了个啸音,甚至还吐出了一口火。这一下惊醒了沈青袖子里的小长虫。 碧游不甘示弱,一圈圈的退下沈青的腕子,钻出袖子眺望着。见到外面云层飞掠,还从未想过飞的它瞪圆了眼睛,一脸惊奇,前后拧着头,不停地摆动着焦红的尾巴。 看见碧游,紫月寒借机凑上前来,指了指碧游问道,“我倒是好奇,它是哪儿来的?青峪之内,也会御养灵兽?” 沈青低头看着碧游,回忆被拉回许久以前,淡然的摇了摇头。 “青峪就是个普通的小村子。峪中之人只会些医术、小幻化术,农耕蚕桑,织布裁衣,隐居久了,他们都已经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了。碧游,是我捡来的……” 青峪幽深,三面环山,谷口设迷障,谷内绝世而居。狭长的密林深处,有一个巨大的水洞。洞内常年阴湿,滴水成石,色彩瑰丽,光怪陆离。最中心处有一巨大的泉眼,常年不干。每到夏至,那泉眼便会喷涌半月,沿着谷内的青石路汇聚成溪,消尽暑气。 “人人都说那泉有灵性,只是水洞封闭,谁也不知道泉下通往哪里。碧游,是我跟天逸和昕瑶去水洞玩耍时看见的。” 听见沈青提到水洞,碧游忍不住吐了吐鲜红的信子。 “那时泉水刚刚退去,水洞内水位很低,我们三人淌水玩耍,在一处天然的石穴中看见了一窝蛇蛋。其它的蛇蛋都已经蛋破空空,唯有其中一个,慢慢滚动……” 那时候的三人不过十岁出头,方天逸虚长几岁,看那蛇蛋密集,水不见底,忙的要带她们走。 羽青人小,架不住胆子大,偏要拿细细的棍子去戳,“它的兄弟姐妹都走了,独剩它一个,肯定是自己破不开那蛋壳,我们帮帮它。” 没敲几下,那蛋壳还真裂开了一条缝,壳顶被顶起,里面慢慢的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蛇头。 “它那时候真的,可好看了。绿油油的身体,圆润润的嘴巴,金灿灿的大眼睛,一脸懵懂的盯着我看……” 沈青开心的说道,随即低头看见了此时又长又勇武的碧游,噘了嘴嫌弃的捏了捏它的七寸。 方天逸对羽青是百依百顺,叶昕瑶是软懦的从不反抗,总之较劲半天,羽青编了个笼子,把那小蛇挑了,带回了家。 “可你刚才说,峪里的人都不懂法术。它如何认你为主?”碧游的额间缀着一个米粒大小的红点,显然已是受了魂印。 沈青想到了一张慈祥而美丽的脸,还有最近一连串对姑姑的疑惑,她总有些不敢去直面的猜测。 “峪里人都不会,但我娘有个至交好友,谭秋姑姑。” 谭秋是个守贞人,三十几岁依然长发散落,做少女打扮。她是族长带回来,所以峪内人并无戒心,她在谷内一住就是十年。可她性子清冷,气质不凡,除了羽笙和一帮天真的孩子,无人与其亲近。 “姑姑对我们极好,那时候我也不爱学,只想着四处玩耍,调皮捣蛋。阿娘管不了我,便把我扔给姑姑。其实姑姑只是看着冷,跟我们倒能玩到一处去。往往跟我一起活完了泥巴,扭头跟我阿娘说,‘今日我看着青儿写了十篇大字,背了五首古诗’……” 沈青回忆的仔细,脸上洇着笑容,“我那日捡了碧游怕被阿娘发现,先去寻了姑姑。我那时觉得姑姑极有本事无所不能,便央着她把碧游‘变’成我的灵宠。姑姑真的就‘做了个法’,让碧游认得了我。但是我想那时候,姑姑只是怕它有毒,咬了我……” 紫月寒若有所思,“高明的御兽师,一眼便能看出兽的慧根。人与兽通灵,需要本人的修为和精神磨炼,你姑姑既然能帮别人授魂印,说明她……并不简单……” 紫月寒看沈青明明有所怀疑,依然不肯直面,只好把“巫蛊之术”换了个说辞。 果然,沈青脸色有些沉郁。紫月寒忙的又岔道,“那你又是如何带碧游修行的呢?你可知它现在已经近乎地境,而且领悟了水系法门……” “嗯?” 沈青跟袖子上的小蛇齐齐的转过头,一脸惊愕的看着紫月寒。 “地境?水系?” 沈青两个指头一把捏住碧游的七寸提了起来,碧游两眼一眨,好似翻了个白眼,这七寸是稳稳的被拿捏了。 “我小时候哪懂什么灵兽,把它当宠物养的!它特别能吃,还专门吃我爱吃的,我还得节省口粮给它,一年它就长得又粗又胖。入了流溯门,懂了灵兽也要修炼,我也偷偷念口诀来着,可它回回都能听睡着……” 说着,沈青抖了抖那作垂死状的蛇身,“怎么,你自己成精了?” 碧游垂着焦红的尾巴,无力看天。 紫月寒忍俊不禁,忙的伸手把碧游解救下来。 “我意思是,它天负神契,可自由变幻,还可自我进益,境界比普通灵兽快十倍不止……它可能不是普通的凡兽,可能是,神兽。” “神兽?”沈青瞳孔一震,碧游的眼瞪的不比她的小。 说到这,赤火似乎有所表示的使劲扇动了下翅膀,头也跟着动了动。 “对,”紫月寒伸手点了点碧游的小脑袋,“在安宁镇,赤火便是感应到了它,才带我找到了你。赤火是百鸟之王,也是神兽之品,如果碧游不是神兽一族,它们不可能有那么强烈的共鸣……” 沈青不以为然的翻了碧游一眼,“什么神兽会那么懒,那么馋,还会委身于我这样的草包?还有,你看它,总直勾勾的盯着人家凤凰看,是不是觊觎人家美色呢?” 紫月寒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赤火是公的。” “额……”沈青讪讪的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赤火的脖子,说道,“你是公的,干嘛长这么好看?” 赤火随即扇动了下翅膀,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鸣叫,似乎对这番不太庄重的夸赞很是受用。 虽然嘴里是玩笑和嫌弃,可沈青看向碧游的眼神越来越柔软,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它的额头,碧游双眼一眯,似乎很是享受般的缩了脖子,又以嘴和信子触了触沈青的掌心作为回应。 沈青的脸上变得凝重,缓缓开口道,“血染青峪的那一日,我被阿娘推入密道……密道的尽头是谭秋姑姑的家,碧游被我藏在那里……” 沈青有些艰难的喘了口气,“后来……我想与阿娘一起死。生死关头,碧游第一次化形。它虽巨大,可是没什么能力,只是凭着野性,忍受着追砍和一些灵兽的撕咬,卷着我逃入了密林。” “青峪四面瘴气,又有迷阵,那些人大肆搜谷,我们无处可逃。最终,碧游带着我进了水洞,投进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泉眼。” “再醒来时,我们已经在大海里漂流了几日……寒冬腊月,它无体温给予我,我的寒症便是由此而来。” 沈青仰面,拭掉眼角流下的泪,“所以啊,虽然是我捡了它,可我是它搏命救回来的。还不止一次……我不怕死,可我……得为我的小怪物活着啊……” “哦不对,你现在是‘神兽’了……” 沈青嘴角强自笑着,温柔的抚着碧游,碧游又窜上她的衣领,偎了偎她的脸颊。 那些刻入骨髓般的疼,如此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紫月寒多少次想问而不敢,而听到她努力平静的回忆,才知道心里有多疼。 他看着沈青垂下的脊背,往前一错,半副肩膀抵上了她的头。沈青偏头,看了看那人和他宽阔的肩膀,犹豫了一瞬,最终轻轻的靠了上去。 山云流动,雨过晴天。 蓬莱经过一场大雨冲刷,钟灵毓秀的山、墨绿如带的海慢慢出现在眼前。 沈青直起身体,紫月寒虚拢的广袖淡淡的垂下,心里暗通赤火,谁让你飞这么快的? 沈青刚才的难过已慢慢消退,想着二人刚才的亲密,脸上稍带了红晕,心思跳脱的问道,“你身上是什么香?很好闻。” 从第一次接触,沈青总会闻到这股子清香。 这香不同于普通的香,有花香的清淡,却没有冗长的馥郁。有茶香的青涩,又没有洇透的苦味。有松香的幽谧,又没有寂冷的疏离。兰桂麝檀,无一相像…… 以前离得远,会觉得那是种高山在望的冷香,此时离得近,又忽觉是朝霞伊始的暖香。 紫月寒习惯了,此时抬起袖子嗅了嗅,微笑道,“一个……制香师傅的得意之作,叫‘木有枝’。” “‘木有枝’?”沈青喃喃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好妙的名字,好妙的人。” “怎么妙?” “清淡、雅致,当如君子。有林间之幽,皓月之谧,又有茶香满室,红袖在旁,若即若离……” “何解?”紫月寒支了下巴,掩了嘴角笑意追问。 “抬头低头,皆是相思。美人之情,不可辜负。”沈青扭过头,抬头望着天,颇似无谓的回答。 紫月寒长叹口气,“我跟她说过多少次,换个名字,太隐昧了。你猜她给我兄长制的香叫什么?” 沈青疑惑的回过头来。 “叫‘两不疑’。” 看着沈青啼笑皆非的表情,紫月寒又补充道,“她啊,是全门的明珠,谁也不敢违逆。” 沈青转了转眼睛,疑惑道,“霍小姐?” “你觉得……嫣儿能制香?” 沈青想起花园里那嚣张跋扈的大小姐,毫不客气的摇了摇头。 “是霍小姐的娘,我姑姑,紫白薇。” “姑姑?”沈青顿时想起霍紫嫣身旁那貌美的妇人,举手投足,皆是矜贵。 “她是祖父唯一的女儿,上有五位兄长,对她皆是百依百顺,疼宠百倍。我姑父与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她扶持兄长,抚养我长大……” “嘶……”沈青眼里皆是羡慕,“见到霍小姐时,我以为那就是千娇万宠了。” “我姑姑跟嫣儿性子不同。姑姑是恃宠不骄,傲而不慢,张扬但不跋扈。姑姑是被宠的太好,所以保留了所有的优点。嫣儿嘛,是骄的太过,无人约束……” “不是说怕门主跟父亲吗?” “我哥哪有那么多时间管她,都是犯了错才教训。姑父……唉,姑姑姑父情意缱绻,姑父也是等她犯了错,才拿家法……姑姑自己还是小孩子脾性……我嘛……” “你只知道闭门悟道……”沈青笑道,“想必门内人也多是怕她,鲜有人告诉她对错……” 紫月寒点了点头,“其实本性是好的,她喜欢养小动物,好几次我看着她把宠物养死了,躲起来偷偷的哭……” 沈青点点头,倒是对那个令她深恶痛绝的大小姐消了些敌意。 “此前,我说从紫月门给你找个教你习武的师父……”紫月寒迟疑了一下,“说的是我姑姑……” “可我……”沈青犹豫的看了看自己。 “我姑姑很‘厉害’的……”紫月寒眨了眨眼睛,“而且,她一定会喜欢你……” “会吗?”沈青想想自己先前得罪过霍紫嫣,勉强的皱了皱眉。 紫月寒肯定的点了点头,“因为我姑姑很疼我……” 两人说着,赤火已经盘旋了一会儿,快落到地面。 沈青还在疑惑紫月寒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却见他已经站了起来。沈青暗暗出了口气,刚才那几句话真是欲盖弥彰,酸的可以。 他们刚一落地,沈青忽听的紫月寒默念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沈青的背一紧,急急的往前奔去。 紫月寒低笑出声,心悦君兮君已知。 第101章 故乡 大雨过后,蓬莱的整个天空愈加清爽。 山里的密林经过一场洗礼,幽谧如墨,可通往深山的道路山石翻露,沙土泥泞,十分难行。夜楚云拿着地图带人在青峪附近转悠了许久,才找到了传说中的桃源入口。 夜楚云神色倦怠,一夜没有合眼,俊美的脸上阴云密布,心事重重,只是盲目的看着周围的人忙活。 门口的迷障尽毁,可依然能看出这九古迷阵曾经的繁复和强大。 迈进去的第一步,夜楚云仿佛打开了自己内心的悔罪之门,脑子里一片空洞。 满目废墟和荒凉。五年的时间,风吹日晒,雨雪风沙,掩埋掉了曾经罪恶和惨烈的痕迹。 夜楚云感受着脚下的焦土,看着四散开去的手下,冷冷的说道,“对已逝的人敬重些!” 那些人低了低头,手上的动作平缓了许多,翻过的地方尽量恢复原样。 转眼间,夜楚云的身边只剩了贴身的几个侍女。他只带了依云,循着唯一的石子路往前走着。 两侧尚存错落有致的地基,还未塌陷到底的石头墙。他的脑海里念头忽动,黑暗而疮痍的场景似乎恢复成了以往的青翠。 淡雾忽起,他的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瘦小伶仃的白色身影。 她披着散发,好似刚从泥里爬出来,赤着脚,倔强的往前走着。 夜楚云诧异的一低头,发现自己又变成了曾经枯瘦孱弱的病态模样。 他发现那个女孩在往那个院子里走,再不想袖手旁观,禁不住喊道, “别去,你快跑!” “他们会杀了你的!” “你娘……” “已经死了……” 那个小姑娘的背影顿了顿,依然执着的走着。 夜楚云着急了,跑了两步,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 前面的姑娘徐徐回过头来,一双黑暗的眼睛紧紧的盯了他。 夜楚云打量过她惨白而娇美的脸庞,眼神落在了她左眼下的泪痣处,哆嗦的后退了一部,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卿儿?” 女孩嘴角一勾,眼里的不屑与冷漠击穿了他的灵魂,“原来……是你。” 夜楚云心里一悸,猛的睁开了双眼。眼前恢复了荒凉,他只觉眼角湿润,一擦才发现流出了一串眼泪。 他竟靠在青石台上睡着了。 依云察觉他的异样,紧张的问道,“主子,怎么了?” 夜楚云愣愣的看着指腹上的湿润,突然苦笑,“诅咒一直都在,我永远都得不到,我想要的。” “你说命运,为何这般捉弄于我?” 依云不明所以,单膝跪在他身前,目睹了他全部的软弱。 “我究竟还想证明什么?抗拒什么?” “她出自东邱,只有十七八岁,瘦小哀弱。” “她易容,躲躲藏藏。她懂医术,惧怕大火。” “她说她被父亲抛弃,母亲已逝。” “她有灵兽,是一条也被‘易容’过的蛇……” “她已经告诉过我她是谁,她有怎样的过去。她不是不肯见我,是她恨我,或者已经认出了我……” “主子……” 夜楚云晃晃悠悠的站起身,半是癫狂半是哀伤。 沈青……羽青…… 怎么会是同一人? 怎么能是同一人? 夜楚云双目无光,跌跌撞撞,直直的走出了青峪…… 夜楚云离开了两个时辰之后,赤火停在了青峪入口附近。 沈青小时候没出过谷,兜兜转转穿过了几片枯荒地,看见些泥脚印,才找到了青峪的谷口。谷口的九古迷阵早已消失不见了,没了雾气,这个谷口的地形便清明起来。 这是一个内窄外宽的簸箕形的路口,里面建了一个阴阳八卦之形的阵法,九曲十转,共计九九八十一引,环环相扣,以灵器激活,生成一个巨大的罩界。走进去雾气浓重幻境重重,很容易迷失,强行破之会触发机关,散出迷障和毒雾。 可惜,迷阵已被破解,机关焚毁,大火烧到了部分墙体,有的已经坍塌成一堆黄土。紫月寒即便精通符篆灵界,眼神遍扫而过,也不由得感叹, “上古迷阵,若有灵器相罩,极难破除,难怪能保青峪近百年。” 沈青迷茫的看着,这坍塌的巨大阵地她亦是第一次见,她迟疑的迈进了一步,紫月寒却拉住了她的胳膊,“好像有人来过……” 说罢,他侧耳听了听,放出些神识,又好似没什么活物。 “去吧,有我呢。” 说罢,紫月寒袖子一挥,月盈剑飞出,于一处隐蔽处悬立,在废弃的旧阵上重新形成了一个念罩,又淡去了光芒,外表看不出什么端倪。 沈青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紫月寒默不作声的跟在后面,眼神却一直停在她的背上。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大火烧掉了族人生活过的痕迹,却烧不掉野草顽强的生命力。废墟上,田地里,小路上,林子里,处处都有了生机。 沈青踩在黑色的碳灰上,眼里心里皆是一片虚无。 碧游盘踞在她的肩头,伸着脑袋到处寻着小时候的踪迹。 “那边是个扬麦场,处在一个小山包的半山腰上,村民一起搭起来的平台,有三米多高,秋季收了麦子,在那儿晾晒,去壳,扬壳,再碾成面粉。那些麦秆会堆成一座小山,我们最喜欢在上面跳高,钻洞,每次我带着一脑袋的麦芒回去,都会挨阿娘一顿骂……” 沈青指着一边,徐徐的说道。 “那个山头是个岩包,上面凸出一块很大的青石台,是个赏月的好地方,小时候阚家大伯赶完羊,会在那点一袋烟斗,给我们讲鬼故事,给我吓得不敢睡觉,所以我特别怕鬼……” “前面那个陡坡上,是……天逸哥哥的家。天逸哥哥的娘亲程婶胖乎乎的,最喜欢在院子里晾些莓果干,柿子饼,酸楂糕,许多孩子总去偷吃,每次程婶都拿着扫把追着喊,但是过后还会把晾好的果子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那边还有桑树园,药圃……” 沈青的眼睛掠过每一处,徐徐的说着,可放眼看去,那些地方只有一片废墟和黄土,再不见曾经的温馨和笑颜…… 又走了一会儿,她停下了脚步。 这个院子…… 虽然已经是残垣断壁,但是她小时候用小脚丈量过院子的每一寸。院子中央的水井还在,可是已经被黄土埋了半边。 便是在那里,沈青见到阿娘最后一眼。 沈青愣了半晌,终于恢复了悲伤的能力,眼里的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她拖着裙子,走进院子,揭开了自己血淋淋的内心。 第102章 孤坟 房屋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掉下来的土坯瓦片堆在了水井旁边。沈青顾不得地上的坑洼还有破碎的石头瓦片,俯下身使劲的扒拉着。 “阿娘,青儿不孝,青儿没用……” 沈青小声的啜泣,嘴里不停的念着,因为抓了细石碎瓦,青葱一般的手上已经看见了血迹。紫月寒心疼的蹲下来,紧紧的攥住了她的手,说道: “青儿,别这样。” 沈青愧疚难止,摇着头低声呜咽,“五年了我不敢回来看阿娘,为了活下去,我不敢回忆……我还辜负了阿娘,拒绝了爹爹的临终请求,我冷血自私……” 紫月寒扶住了她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可看见她满面泪痕,他不由自主的把她拥进了怀里,抚着她的头发,说道, “你是你阿娘和全族的希望,你活的很勇敢很坚强,那不是冷血不是自私,是本能。青儿,不要把过错归于自己,你足够善良足够温暖,过去不必忘,但要敞开心迎接将来。你有权利哭、笑和幸福……” 沈青抵在他的肩窝里,缓缓的回忆起,密道最后一丝光消失时,阿娘的眼神和那句话, “青儿,活下去!” 劫后余生,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沈青仰望天空,还是那般湛蓝,可它曾体味过如蝼蚁般的凡人的苦痛吗? 她只是渴望过平凡的生活,有人疼爱,有人相依。 紫月寒抱紧了她,直到她由战栗变得无力。 “选个地方,给阿娘做个坟冢吧。以后想来祭拜,我便陪你来。” 沈青呆呆的点了点头,紫月寒把她扶正,温柔的擦干她脸上的泪水。 他们寻了一圈没找到未烧毁的东西,沈青只得从怀里掏出爹爹给的那枚簪子。 “去水洞吧,那边很安静,让他们做个伴。” 可到了水洞面前,这儿的景象倒让她大吃一惊。 水洞除了门口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杂草之外,一切都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里面流水潺潺的声音。水洞附近百尺的树木依然郁葱,秋后的鸣虫儿在“啾啾”的叫着。 碧游按捺不住,急急的溜进去,去找它昔日的家了。 沈青慢吞吞的围着水洞转了半圈,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水洞后边上的空地上,大大小小,立了十八个坟头。 那些坟头不算整齐,两尺见方,土包顶上压着长条状的石头和纸钱,分明是被人安置的坟冢。最中间坟冢前,插了一块木头,碑上似乎用石头或者刀一类的东西刻了一行字: 羽笙之灵位。 看见“羽笙”两个字沈青差点失声的喊出来,她奔着那坟冢跑了过去。 黄土已经干透,不像是新坟,坟前摆了一块方正的青石台,还有一些香和纸钱烧过的痕迹。 是谁给阿娘立了坟冢? 又是谁来祭奠过? 沈青跪倒在坟前,用手细细的描摹着上面的名字,维持了快五年的坚忍,在娘亲面前那么的不堪一击,碎的彻彻底底,她用脸贴上了那块木碑,低声哭诉, “阿娘,青儿好想你……” 紫月寒没有去安慰她,只是默默的站远了些,打量着水洞的样貌。 “青儿幸得师父相救,过的很好。只是青儿无用,不能修行,大仇难报,日日锥心……” “阿娘,爹爹给我留信了,他断了双腿,被囚在了公主府,不能来见你。” “可我……辜负了你的期待,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沈青低下头哽咽,那是她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的殇。 “你看……这是爹爹以前给你买的簪子……” 沈青从怀里掏出了爹爹留给她的簪子,帕子一层一层剥开,露出了那簪子褪色的一端。她小心的在坟边用手挖了个小洞,把簪子埋了进去。 “阿娘,我知道,你从来没忘了爹爹,他也没忘了你……你们泉下相聚,尽可倾诉十八年的思念……” …… “阿娘,我还有个灵兽,它叫碧游,是当年我捉回来小绿蛇,是它带我逃了出去……” 沈青琐琐碎碎的,说了许多她经历的事情,眼看太阳西沉才陡然停止,最后看向了不远处伫立的紫月寒。 “阿娘,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青儿此生已经无以为报,你要保佑他,长命百岁,安乐无忧……” 说罢,她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 “阿娘,青儿以后可能不能经常来看你。前路未卜,仇恨未消,但青儿定会带着你的遗愿,坚强的活下去。” 紫月寒听沈青低诉渐止,见她膝盖酸麻起身艰难,忙的走了过来扶她起身。 沈青起来之后,那只温热的大手轻巧的把她的手攥进了手心,低垂的眉眼里皆是深情。 沈青的泪水还未擦干,愣愣的抬头望着他。 紫月寒的手握的更紧了些,转身对那木碑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您放心,她以后……有我了。” 昏黄的阳光把两个人的背影拉的很长很长,紧紧相依,投射在荒凉的坟冢之间,几多孤单几多伤痛,都在慢慢的消解、疗愈。 …… 眼看快要走到青峪的出口,紫月寒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沈青收拾了下心情,脚步放慢,紫月寒随之停了下来,低头正迎上沈青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的手心缓缓摩挲着,似还在犹豫时机对不对。 “青儿……我……” 忽然他耳朵一动,警惕的扭头看向了谷口隐去的结界处。 一个玄色身影晃动,那人往前走两步,一脸迷茫的退两步。然后再走,再退。那人拍着虚无的空气,摸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嘀嘀咕咕。 二人诧异,紫月寒握紧了沈青,把她往自己身后带了带,再一走近,发现那人竟然是郎之涣! 同时,郎之涣透过透明的结界也看见他们二人,只是他频频张嘴,沈青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紫月寒心头疑惑,袖子一挥,金光一闪,收了他布下的气罩,月盈化成一缕蓝光回到了他的袖子里。 郎之涣跟傻子一样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我说我怎么进不去?!原来动了手脚了!” “前辈,您怎么在这儿?” “丫头,你怎么会在这?” 沈青松了紫月寒往前走了一步,跟郎之涣同时脱口而出,随后都讳莫如深的住了嘴。 郎之涣望了望沈青哭红的眼睛,心中惊异,他脑子里飞速的过了很多个念头,后退了几步,上下打量了沈青许久,最后试探的小声问道: “丫头,难道……你是羽华族?” “你是……是?” 沈青愣了一下,一时竟分辨不清,郎之涣于她是敌是友。她自觉没有在他面前露过身份,可这个人总让她感觉,很亲切。 他救过上原百姓,医好了紫月寒。若说他居心叵测,沈青一万个不相信。 郎之涣激动的靠上前,紫月寒却把沈青往身后拽了拽。他生性冷凛,自不会轻易放下对旁人的戒备,不论对方是谁。 郎之涣顾不上紫月寒对他明晃晃的防备,只是很着急去印证自己的猜想,他眼里已经溢满了泪花,嘴唇不自觉的发抖。 “不对,不对,丫头,你……你……是不是姓羽?” 没等沈青回应,他又喃喃道,“对,你是羽笙的丫头……” “你的嘴和鼻子,还有身形,多像你娘……小时候白白嫩嫩的,好看的紧。” 沈青的心中闪过一波又一波的惊浪,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认识……我阿娘?” 郎之涣猛然停了下来,紧盯着沈青,泪眼朦胧,“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啊……” 说着,郎之涣双手凭空托了托,做了一个抱孩子一样的姿势。随后他的神情再也绷不住,双手捂住了脸,放声大哭, “你还活着。你活着,我就觉得我不欠她那么多……” “我不信你们都没了,他们觉得我疯了……” “我孤魂野鬼一样游荡了五年,是近来才听闻了传言……” 沈青艰难的回忆着,最后不确定的问道, “你可是……我娘口中的……怪伯伯?” 郎之涣止了哭声,直愣愣的问道,“羽笙……她……她提过我?” 沈青含着泪花点了点头,“阿娘说,我有个怪伯伯,出门云游许多年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还能再见一面……” 郎之涣的眼神由惊喜变成了沮丧,点了点头,又苦笑着摇了摇,钝钝的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说道, “她还想过再见一面……她没忘了我……可我呢?我呢?” 郎之涣自言自语,精神恍惚,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直直的倒了下去。 “前辈!”沈青惊呼道,紫月寒迅速的过去接住了他。 第103章 秘辛 郎之涣醒来的时候是在草庐,自己那间又破又黑的屋子里。 沈青担心的上前探看,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嘴里念叨了一句,“羽笙……” 沈青扶了他一把,端过来一碗十分难闻的苦药。郎之涣皱了皱眉头,清醒了过来,摆了摆手,说道, “丫头,你这药不对,百良方也医不了心病,我好着呢……” 郎之涣说的不假,那块郁结在他心口的淤血被他吐了个干净,除了有些昏迷过后的虚弱,现下却是比原来更爽利了。 他发了会呆,看清楚了是在自己的“狗窝”里,胡乱的扒拉了几下头发,掀了被子坐了起来。 院子里,紫月寒坐在桂树下,桌子上摆了几样清粥小菜,沈青给郎之涣递过来一块湿帕子。 “我厨艺不好,这是……阿娘教给我的,不算难吃……你们将就吃一些……” 郎之涣看着沈青站在自己面前,青霜露华,聘聘婷婷,不由得感怀,拿起袖子蹭了蹭眼角,坐过来拿起勺子吃了一口,连连点头, “很好吃……比我……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 郎之涣吃的很快,沈青忍不住说道,“郎伯……你吃慢些……” “咳咳……”郎之涣一口粥没咽下去,一下子呛咳了。 想着紫月寒还在一旁,他觉得再次哭哭啼啼的有点丢脸,便使劲憋着,憋得脸都通红了。 紫月寒搅着碗里的粥,淡淡的说道,“当年小药谷创派,听说创始人凌药祖与羽华族灵女羽汐落师承一脉。只是百年过去,羽华族与小药谷避世,人们慢慢忘却了……” 郎之涣深深喘息了一口,扒拉完碗里的粥,擦了擦眼眶,面向沈青,说道, “他说的对,算起来……我师父叫你娘师姑,我还得喊她师祖,你……算是我的……小师姑……” 沈青惊讶的瞪大了双眼,郎之涣站起来,晃晃悠悠的走进屋子,挪开了房间最角落的那个药柜,又从地板上打开了一个隔板,下面赫然躺着一本厚厚的札记。 年久深远,札记的封面已经泛黄,只是被一些熏人的草药包着,才免去了松散成粉的命运。 郎之涣走出来,伸手召唤了下沈青,把札记交到了她手里。 札记里面部分已经字迹模糊,残破不全。沈青翻看着里面断断续续的记载,第一次直面了羽家的秘辛,自己所不了解的身世。 郎之涣从屋檐下取下了他的酒葫芦,晃了晃,听到声音后,才满足的灌了一口,在门前的青石台上坐了下来,慢慢打开了百年前的旧事之门…… 小药谷创派人名叫凌风,跟羽华族灵女羽汐落出于同宗同门——医仙谷。不过因为修习的方向不同,他们同门不同师。 凌风入门晚,拜入门下的时候,羽汐落因为天资甚高,已经少年成名。那时的羽汐落生的极为美丽,门里有诸多暗恋她的弟子,凌风也算其中一个。 但是因为差了一个辈分,凌风需得唤羽汐落一声师姑,即便有倾慕之心也不敢逾矩。 “那年江湖上举办了一个药王会,羽汐落,也就是你太太姥姥,在那次比试中名动江湖,被人称为‘小药王’。名声在外,医仙谷慢慢行在人前,门庭若市盛极一时。” “慕羽汐落之名来的人不计其数,这里面有一个人,叫寂云帆。寂云帆当时师承南海世外——南华玄门,南华玄门神秘至极,据说每代弟子都是独传,道法高深。这寂云帆当时修为已经大成,加上样貌英俊,算得上是人中翘楚。” 寂云帆对羽汐落一见倾心,多次去门里找她,郎才女貌,人中龙凤,慢慢的互生情愫。后来羽汐落离了师门嫁给了寂云帆,凌风心灰意冷,待学了些本事之后,也离开了门派自立了门户,便是后来的小药谷。 寂云帆尚武,原本的修为已在极乐巅峰,但他当时的心境不平,又贪恋俗世情爱,因此被他的师尊放逐,离开了南华玄门。 与羽汐落成亲之后,他们夫妇二人合力创造了寂云山庄,名噪一时。人心贪妄,寂云帆行在权财名利之上,修为阻滞,很难上得化境。 “羽汐落是个奇才,不仅在医术上造诣斐然,而且还善用毒,精通御兽之术,她曾用碎山玉独创了一个能锁印灵境之下灵兽的素心玉莲戒,凡是稀品灵兽入得莲戒修炼都可以事半功倍。当时,她心系夫君,迫切的想为寂云帆寻得珍品灵兽助他修行破境。” 听到这,沈青忍不住伸手转了转手上的戒指。 羽汐落行迹天下,在西域沼泽发现了一种稀世灵草,沼泽之地十分潮湿,本应遍布草木。可那株灵草十分特异,它的周边近十里寸草不生,而它根植的土壤呈现着黑里透着红,里面沉浮着许许多多的尸骨,像是一片腐尸血海。 它生的极其美丽,会吸引各种活物前往,而一旦接触,它会释放一种剧毒汁液,令生物瞬间毙命,生灵挥散,滋养草体。 经年累月,那灵草便修成了半草半兽之态,白天为草,羽汐落给它起名叫做昙叶,昙叶剧毒无比,十分阴邪。 许是不想被这土壤桎梏了身形,昙叶白天吸收了日光精华诸多生灵,夜里叶脉一张,会变成一只浑身长满白毛的蛾子,名唤绝日。 而神奇的是,绝日夜里会自由飞翔,接触活物无一有恙,而且凡是它吸食过的草木花叶,都会异于常态的生长,这绝日不仅无毒,而且还有生生不息的能力。 “西域灵草……半草半兽,白日为草,有剧毒,‘食’活物,赋名‘昙叶’。夜间为蛾,身覆白毛,名曰‘绝日’,无毒,可生万物……” 沈青依稀辨认着手札里的字迹和简单的外貌图形,每每有缺失的部分,郎之涣便一一给她填补。 “羽汐便是用素心玉莲戒把那草灵带回了寂云山庄,潜心研究。她发现绝日与昙叶虽是共享一个生命体,但他们之间却像是有一种相生相克的生死契约。 绝日能将昙叶吸收的所有化成一种灵气,这灵气不仅能滋养万物,还能凝丹聚魂,对提升人的修为有奇效,而昙叶本身的剧毒汇聚在绝日头顶突起的触角里,竟互不侵涉。 昙叶的毒越盛,绝日的聚能之力就越大。羽汐落发现了其中的关窍,便决意用绝日帮助寂云帆修炼。” 昙叶毒性旷古未见,羽汐落把它培植在了一处特殊材料做成的暗室,地面是挪来的西域湿土,暗室顶上有天窗,似是蒙蔽昙叶令其继续生长。 但是夜里昙叶变成绝日很难管束,绝日是灵虫,拥有一定的辨识能力,它发现这里并不是西域沼泽,所以每每幻化,它会疯狂的扑向天窗想从那里逃走。 手札里的一整页,涂满了黑色的墨,看起来令人十分压抑。 在大片的黑暗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空白,像是唯一的一束光。在那片空白边上,有一只小小的白色蛾子,虽然只是数笔勾勒,可是那蛾子上的一双眼睛,仿佛在窥伺整个世界,沈青看了不禁打了个冷战。 而此时,她手上的戒指发出了一束微弱的蓝光,而三个人沉浸在回忆里,毫无察觉。 “羽汐落深谙御兽之术,但是绝日向往自由之心十分顽强。她尝试了许多次未果,无奈之下,她翻阅许多古籍,最后擅自动用了巫蛊之术。” “巫蛊之术?”沈青惊讶。 “对,要强行干预人与兽的魂印契约,巫蛊之术是最快的方法。” 沈青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紫月寒,紫月寒默认的点了点头。 羽汐落搜集了百种剧毒之草淬炼汁液,用来浇灌昙叶,昙叶毒性倍增,使得绝日的体型变大,修为更深。 同时,她又从西域苗疆购入了大量的剧毒活虫,胡蜂、火蚁、桑蝎、黑蛛等等,用咒术把它们共同锁进玉莲戒。 绝日虽与昙叶共生,但是它本身无毒,而且天性善良,不具有攻击性。但是在数以千计的毒虫相互的噬咬、围攻、吞没下,绝日为了生存,一点点吃掉了那些毒物。 周而复始,经过了几个月的日夜,加上玉莲戒的滋养,绝日一层层皮蜕,身形变成了原来的十几倍大,双翅一张,几乎能遮盖住整个天窗,它原本的心智渐失,终究成为羽汐落的饲蛊。 “羽汐落成功把绝日炼成了饲蛊,又以巫术强制干预,让寂云帆与绝日生成血契,抗拒了许久的绝日最终接受了。如此,它成了寂云帆的灵兽,夜间可助他聚气修行,逆转乾坤。 两年之后,寂云帆突破化境大关,修为突飞猛进,成为江湖第一人。 世人只道羽汐落天生奇才,助益寂云帆修行,才能让寂云帆的修为一日千里。其实这里面,藏着的是不为人知的隐秘之辛。” “这种做法,对昙叶和绝日都太过残忍了……”沈青嘴里喃喃道。 “是啊,人啊,就是不懂得知足。” 郎之涣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羽汐落当时难以自拔,因为昙叶与绝日的互生秘密,她沉迷奇术,开始提炼昙叶体内剧毒培植更多的子株,妄想再造就一个绝日。 她将这些过程一一手记,近乎痴迷的研究,她的造诣更进一步。她参照昙叶和绝日互生之法,以毒养魂,竟妄想在人体内塑就这样一种奇穴异脉,打破人们修炼的限制。 便是这本札记,最终集合编着成了人人向往的《素心诀》。 世人皆传,《素心诀》可助人修炼,可解百毒,可令人起死回生。可是除了羽汐落,除了羽家,谁也不知道素心诀里的秘密。” 说到这,郎之涣突然抬起头,复杂的看了沈青一眼。他心里有一个特别大胆的念头,但是随即又抹杀掉了,喝了口酒压了下去。 “羽汐落是个痴人,她一心扑在术法上,想让寂云山庄永生辉煌,却忽略了万物有灵,万事有度……” 第104章 魔兽生 昙叶本身的毒与各种其它的毒淬融以后,原本翠绿的叶脉慢慢变成了黑紫色,毒性难控,它像疯长的藤蔓,爬满了整个暗室,像要随时把这个暗室挤碎。 绝日变成饲蛊,依然要大量食用毒虫,万毒混杂,再跟昙叶的毒糅合,它的触角变得异常巨大,温顺的性情慢慢变得暴戾无常。 沈青又翻看了数页,手札里关于绝日的外貌图画越来越多,它的体型渐大,杂色渐多。最开始绝日之形还有些憨态,而此后每一幅都越来越巨大,丑陋,甚至可怖。 “一日,绝日反噬,体型暴涨,翅膀三尺有余……”一幅图下注解。 沈青呆呆的望着那书页上,一只硕大的蛾子在与一个人交换灵气,看起来平平无奇,可是沈青觉得,那两个黑影,占据主导的,竟是那只兽,它样貌狰狞,千目汇聚,像是随时都会吞噬掉眼前的主人。 羽汐落察觉到绝日有异,也许是因为初为人母,她的内心变得越来越柔软。她开始醒悟,开始从执迷中抽离,劝寂云帆不要再用绝日修炼。他已经处于江湖之巅,修为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还是要循序渐进。 但是,处于修为云巅的寂云帆哪里肯听,他不顾羽汐落的忠告,依然深夜偷偷的在密室用绝日修炼。终于有一日出事了…… 那日,昙叶再难融合体内的各种毒素,疯长出了那暗室,将桎梏它的枷锁绞成了粉末。理不清的藤蔓骤然叶落,枯萎濒死。昙叶撑着最后的一点叶脉,汲全部根毒,助了绝日苏醒。 苏醒的绝日起初并无异样,而当寂云帆再次与它灵气调和之时,它突然发了狂。它头上的触角骤然破裂,瞬间千万剧毒蔓延全身,寂云帆来不及撤手,毒气乘势侵入了寂云帆的识海。 “绝日反噬寂云帆,寂云帆中毒后,七窍流血,双目无视,见人就杀……” 羽汐落赶到时,只看到了癫狂浴血的丈夫,他的头后面趴着一只通体黝黑的巨型鬼蛾。 绝日双翅覆在寂云帆的肩膀上,斗大的脑袋上,两只如鬼魅一般的复眼里挤着成千上万的小眼,阴森森的扫视着寂云山庄。 如指头般粗的嘴管,插在寂云帆的百会穴,蠕动着,像在吸食什么人间美味。 它操控着寂云帆四处挥砍,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它翅膀一张,能从死去的人身上吸取残留的灵气,助它癫狂不衰。 羽汐落看见丈夫的惨状悔愧不已,她用银针封了寂云帆的大穴,才让发狂的他镇定下来,但是她却没有办法驱下他头上的绝日。 羽汐落想到了什么,匆匆跑到地下暗室,找到了几株栽在花盆里的很小的药草。 这药草正是她之前从昙叶身上摘下来培育的子株,可惜任她费劲心力,那些小子株就像普通的草一样,一岁一枯。 她拿出小昙叶在绝日面前晃了晃,绝日眼睛里的小眼睛也跟着动了动,像是瞧见了它的毕生之爱,抽出了嘴管,掠了过去。 羽汐落趁它不防,手里的几枚筷子粗细的金针飞出,有一枚插中了绝日的一只眼睛,绝日一阵抽搐,用一只翅膀护着瞎的一只眼,如无头苍蝇一般疯狂乱撞。 它不停的用翅膀继续吸收着满地尸体的灵气,灵气慢慢凝聚,连同体内流窜的各种毒气,绝日通体血红,彻底魔化。 可离了绝日的寂云帆,像是一具被吸干的干尸,浑身的血肉刹那间萎缩下去,他瞪大的双眼死死的盯着羽汐落,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只剩了骷髅一样的躯壳。 感叹化境之巅,呼风喝雨许多年,而一朝寂灭,死的如此仓促和不甘。 羽汐落疼的撕心裂肺,抱着寂云帆不停的哭喊。 他们四岁的女儿羽冉听见声响从殿里走了出来,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片修罗场,抱紧了手里的布娃娃。 四处乱撞的绝日从血红的光影里看到了那个小女孩,翅膀扑棱一下振起来,低掠过来。羽汐落蓦然清醒,她恨恨的看着绝日,从地上捡起了寂云帆的剑,直直的刺了过去。 可惜,羽汐落奇术超绝,修为却不高,刚刚吸食了那么多灵气的绝日只是一个翅膀扫过,羽汐落便被扫到了墙边。 随后,绝日身体微颤,竟然隐去了实体,幻化成了一团似真似幻的黑雾。 跟着寂云帆修行这几年,绝日已近天境,更可怕的是,仇恨令它生了自我意识,没有了寂云帆,它好似寻到了自由。形态变幻,这世上可敌者寥寥无几。 黑雾弥漫,里面涌动着一双窥伺世界的双眼。绝日之恨,绝不止它的饲主和御主,而是整个贪婪的人类,一切可杀的活物。 整个寂云山庄陷入了死亡之召,许多人骤然失魂,化作枯体。 羽汐落紧紧抱着女儿,想尝试最后一次来制止灭门之灾。 她拿出了素心玉莲戒,沾上寂云帆的血,动用了她曾暗留的阴邪血咒。 最终,血咒生成,黑雾骤聚,似幻似实,撕扯着,咆哮着,被宿主之血卷进了莲戒。羽汐落以十二道巫符封印,终将绝日关进了玉莲幻境。 羽汐落呆呆的看着这一片狼藉,满地尸体的寂云山庄,跪在地上痛哭不止,悔恨不止。 是夜,寂云山庄大火肆虐,隐埋了一切痕迹。羽汐落与女儿下落不明,三大宝物亦不知流落何处…… “绝日其实没有一刻忘记,它的仇敌是谁……它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虽说它是羽汐落的蛊虫,寂云帆的灵兽,可是,昙叶寂灭,毒还停留在它的体内。仇恨让它滋生觉醒了自我意识,并有了魔性。逆天而行,才会塑造逆天之物。”紫月寒垂着眼皮,淡淡的说道。 郎之涣叹了口气,“所以说,有些人注定会活在悔愧之中,煎熬一生。” 绝日重生之后,那本札记接近尾声,只是最后的书皮那里,有一条稍宽的书缝。 沈青用纤细的手指慢慢摩挲着,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本札记并没有结束,而那条书缝处,像是被撕掉了最关键的几页。 札记的封底,是几句忏悔自白, “绝日魔化,封印于莲心戒,羽家之罪,罪在己身。绝处逢生……” 后面的字迹模糊的看不出来了,沈青又反复的翻了翻,生怕遗漏了一个字。随后,她小心翼翼的把书合上,将要还给郎之涣的时候,郎之涣摆了摆手, “那本来就是你羽家的东西,交给你吧。” “那这手札,怎么会……” “那是我太祖师的遗物,辗转传到了我的手里。我以为此生它不会再见天日的……” “那后来……” 郎之涣叹了口气,“后来的事,多是听我师父讲的……” 羽汐落陷入悔恨之海,带着女儿和幸存的弟子仆人辗转到了蓬莱。无意中,她竟遇见了那个她没太有印象的师侄,凌风。 凌风性格孤僻,虽自立了小药谷,但是门下弟子寥寥,能再见羽汐落他感觉上天待他不薄,极力帮衬。他在小药谷附近帮羽汐落寻得一处幽静所在,建成了青峪,羽华族也由此而来。 长久为伴,羽汐落看出这个师侄是个老实人。她对凌风没有隐瞒,详述了寂云山庄的事,但是合两个人之力,也没想出杀死绝日的办法,只能是每隔五年加一层封印,继续研究破解之法。 羽汐落担心族人无力应对绝日之祸,便决定封谷隐居。她有着绝顶的天赋,动用了九谷迷阵,又以灵器相镇,开始了与世隔绝的日子。 羽汐落自觉罪孽深重,便专心研究医术,化名在蓬莱附近施药救人用以赎罪。她的医术当真是无人能及,所以周边乃至整个东邱都知道,蓬莱仙境之外,有个悬壶济世的灵女。 “日子一天天过去,但是不到十年,羽汐落的身体逐渐垮了下去,我太师祖猜测,她心结难舒,日日悔愧,加上还要封印绝日耗精费神,再难支撑。” 羽汐落和凌风算是相知相惜,但这份感情不像年轻人的年少悸动,况且还隔着一层辈分,谁也没再踏出那一步。 羽汐落不到四十岁就病逝了,素心玉莲戒以及世人垂涎的《素心诀》都交给了女儿,并立下规矩: 羽家后人只许行医不可制毒,莲戒的封印口口传承,每隔五年封印一次,代代守护,万不可令魔兽为祸江湖。 那些事随着见过的人慢慢死去,被人渐渐淡忘了。但是江湖之上,对寂云帆和羽汐落的猜测从未停过。 寂云山庄一夜消失,人们并不关心背后真正的原因,他们只是在想,神龙戟、《神兵纪》以及被羽汐落带走的《素心诀》都去了哪里,再难现世的东西在他们口中便被渲染成了神一样的存在。 “羽华族握有灵女独门内功心法和寂家绝学秘籍,得之就能得天下!” “素心诀是仙家之作,助益修行,还能延续命脉。” “据说那神龙戟出自谪仙辉日之手,搜集了当世十三种稀世材料,溟金、水银、鎏箔、玄铱……还有许多闻所未闻,削铁如泥,坚不可摧。” “那《神兵纪》记载了驭化神兵之术,可让神兵自由变幻,可与主人融为一体,得之无憾啊!” …… 人心贪妄,尽管听起来匪夷所思,但还是有人趋之若鹜,找寻这三件宝贝的下落。便是这种传说,又给羽家招致了灭顶之灾。 “我太祖师在羽汐落死后一年也撒手人寰了,门中凋敝,只留了三代弟子。他死前觉得那些过往不应随着他入土,便把他知道的旧事详细记录到了一本旧志里。” “那……旧志呢?”沈青问道。 郎之涣尴尬的挠了挠头,“我那时候跟你娘怄气,我看完就……撕了生火了……” 沈青跟紫月寒不由得都看了过来,吸了口气。 郎之涣站起来,急的跳脚,“我那时候年轻……” 第105章 医泽 郎之涣时年十七岁,被师父带去青峪,见到了十四岁的羽笙。羽笙性子恬淡,温和不爱分辩,可骨子里是不屈从的倔强。 二人对于医术的痴心以及剑走偏锋倒是如出一辙,他们一起成长、探讨,度过了几年时光。 慢慢的,二人对于医术的理想和憧憬开始出现分歧,郎之涣沉迷编纂医书流芳千古,恃才傲物,收取的诊金也越来越昂贵。可羽笙无心世外生活,她热爱医术,博爱世人,多行走于穷人村落和难民营地。 终于某一次,羽笙眼见郎之涣跟一个穷苦妇人收取高额银两,跟他大吵了一架,二人不欢而散。 “确实,我当时追名逐利,但是,她居然指着我鼻子说我,势利眼,说我没医德……” 郎之涣跺着脚,心里满是委屈,但是声音又渐渐的小了下去,“我那时候只是想,挣些钱,让她以后过点好日子……” “所以如今你四处流浪,穷困潦倒,是因为……”沈青望着低着头的他。 “呵……钱是什么?她不在意,我还在意什么。她不在了,我也不配……”郎之涣苦笑道。 “那吵架之后呢?我阿娘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 郎之涣叹了口气,“我……我负气跑回了小药谷,闭门不出,师父如何劝诫和责骂都没用。半年多以后,师父一个人上山采药,再也没有回来。那个空荡荡的山谷,突然只剩我一个人,我那时候心灰意冷,守着偌大的小药谷,终日以酒浇愁……” 郎之涣顿了顿,“那本旧志,是我酒后犯浑,我觉得偌大个世界,竟没个人能懂我。羽笙一点也不在乎我,我伤心,赌气……把祖上遗留的许多医书连同那本旧志,撕了……生火了……” 紫月寒重重的呼了口气,这么拧巴的性格,大胆的做派,也难怪能成就怪医之名,“医泽”显然是太过美化这个人了! 郎之涣脸上讪讪的,小声的说道,“我也后悔了……但是……没办法了嘛……幸亏我记性好,对吧……许多医书我还能默写出大半,那本旧志嘛……咳咳,与我何干……” 沈青的白眼终于重重的翻了上去。 那时的郎之涣年龄不大脾气是真不小,吵了一架他自我沉醉的冷战了三年。 等他自己卯了劲撰了一本《草本全经》,消了气,巴巴的跑到青峪找羽笙,却看见她的怀里抱了一个女娃娃。 郎之涣站在那个熟悉的院子门口,拿着他最引以为傲的着书,沉默的不敢踏进去。 他想不通,他们不就是吵了一架吗?为何再见,羽笙就嫁人了,还有了个孩子…… “那时候,你就这么大……”郎之涣抬了抬身子,冲着沈青伸手比划了一下,“还是个吃奶不会讲话的奶娃娃……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漂亮极了,见到我就冲我笑……可是……我当时却怎么也喜爱不起来……” 说着,郎之涣失落的低了头。 “为什么?”沈青不解。 “因为你的存在,时时刻刻都提醒他,你娘已经心有所属,他生生错过的那三年,再也挽回不了了……” 紫月寒扫了郎之涣一眼,他一向这么直白,但这对郎之涣来说,却像是剜心之痛。 郎之涣没有恼,这些年他特别希望有个人这般直白的刺痛他,让他再难堪一点,他心里稍稍好过些。 “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以前那么亲厚了,或者说是我感觉她待我不比从前了。每次来,看着天真烂漫的你,我只会觉得难过。” “我知道那男人……就是你爹走了……我问过缘由,但是羽笙不愿提。可我知道,她心里有他,我们之间也再无可能。” “我来的越来越少,但感忧你们孤儿寡母,偶尔来送些吃穿用的。最终,我犯了我人生的第二个致命的错误……我……我找了个要去遍游四方完成新医书的由头去云游了……” “呵……”紫月寒冷笑出声,“逃避一次,还能再逃避第二次,想来,你是真不冤……” 郎之涣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睛垂下,终有一行泪划过他略显沧桑的脸颊。 一晃十几年,郎之涣始终一个人,不娶妻不收徒,性格怪诞。他云游四海,医尽天下疑难杂症,挣了一个“医泽”的名头,几乎成了家喻户晓的存在。 可是漂泊越久,他越觉得孤单,再没有年少时候的气性和劲头了。 他突然想回蓬莱了。 “其实我知道,我没有你娘对待医术的赤诚,无论我多努力。云游之前,我看过许多你娘行医留下的札记,她是天才,而我,大约只是个有点运气的‘怪才’吧。还记得,蜚虫花疮的预防之法吗?” 郎之涣忽而看着沈青,苦笑了下,“那是你娘当时的想法,她只是还没来得及验证……” 沈青死死的抠住手指,逼退了即将掉下来的眼泪,艰难的继续问道,“再后来呢?” 郎之涣咽下一口酒,低下头深深的喘息了一口,似是不敢继续回忆一样。 “那年年关,我回了蓬莱……” 郎之涣拿了许多到处搜罗来的小物件想带给那个小娃娃。他想明白了,只要守护她们,别的什么都不重要。那一天,他收拾的整整齐齐来到了青峪谷口。 “那天是正月初四,羽华族覆灭的消息还没有传遍,我还一无所知满心欢喜的想去见她……” 但是,他看到的是什么…… 谷口仙阵被毁,目光所至都是一片黑色焦土。风吹来的时候,烟尘残絮飘浮,火燎的气味充斥鼻尖,似乎烈火的余温还未冷。 一片死寂,没有人烟,没有活气。 曾经的世外桃源,一朝付之一炬。 郎之涣的眼皮开始激烈的跳动,他踉踉跄跄的四处奔走,嘴里哆哆嗦嗦不停的喊着,谷里诡异的回荡着他的回声。 “人呢?” “人——呢——” “羽笙!” “羽——笙——” …… 那些没有烧完或者焦黑的尸骨让他心惊肉跳,每一具他都上前去查看,生怕翻过来会看见他最不敢看见的脸。 他依着从前的记忆找到了羽笙的院子,残垣断壁,黑黢黢的焦炭掩埋了一切旧时的痕迹。 郎之涣扔了手中大小的包裹,用手拼命的刨着,他在奢望着,这下面没有她,没有羽笙。直到他翻到了那支他熟悉的竹叶簪,可是它黑糊硬化,一碰就碎了。 郎之涣捧着埋在焦土里黑色白色交杂的烟尘和骨灰,无助的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所以……”沈青喉头哽咽了,“那些坟冢……我娘的……都是你……” 郎之涣落寞的点了点头。 那天夜里静静黑黑的青峪山涧,一个孤单的身影来来回回的行走着。 郎之涣在幽深的谷里忙活着,把能找到的尸体和残留的各种物件,一点点背到了水洞边,找了个僻静的空地,做了十八个坟冢。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坐在那最中间的坟头,找来一块木头削了一块木碑。没有笔,他用指甲一点点刻出了羽笙的名字,十指渗血,他浑然不觉。 而后,已经三十几岁的人了,抱着那块木牌哭的像个没了家的孩子。 大好的光阴,他白白的蹉跎了十几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明白了那些年究竟在逃避什么,只是太晚了!也太荒唐了! 说着,郎之涣回身跑回自己的屋子,从角落的最深处搬出了一个大大的箱子。 打开,里面全是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从三五岁到十几岁,有漂亮的绢花衣服,有灵巧的木偶竹马,有可爱的面具头箍,有罕见的琴棋书谱,还有他穷尽半生撰写的医书…… 沈青轻轻抚过那些东西,时隔这么多年,上面依然不染一尘,足见是有人经常擦拭整理。 郎之涣轻拍着那箱子,哽咽道,“我一生狷傲荒诞,都在追求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却错过了,眼前人。哪怕她心里有别人,哪怕我们差着两个辈分。但是守护她,本就是我的责任。离开的十几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以及那个孩子,那一晚,我甚至不敢给那个孩子立坟,我鬼迷心窍的觉得,羽笙一定会让孩子活下来……” “离开青峪,我孤魂野鬼般的混了五年,每每看见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总是上去问。可是……” 郎之涣看向沈青的眼睛里又聚满了泪水。 “可是我真见着你了,我却不认识……我是不是……特别傻……” 沈青走上前来,伸出手蹭了蹭他的眼角,“可是老天还是让我们重聚了,定然是阿娘不忍你继续流浪……” 郎之涣再也忍不住,紧紧的把沈青拥入了怀里,嘴里喃喃道, “好孩子……太好了……” 第106章 赴约 傍晚时分,三个人又围坐在石桌旁边,细细琢磨起沈青手上的素心玉莲戒以及下落不明的《素心诀》。 “羽汐落一代名医,却亲手造就了一只天境魔兽。这世间灵兽不计其数,可是天境之上,屈指可数。如果……入了灵境……”郎之涣深吸了口气。 “莲戒近几年可有异动?”郎之涣又问道。 沈青仔细回忆了这些年,茫然的摇了摇头, “绝日已经被封印近百年,这百年间,它的不甘愤怒仇恨只增不减,我太祖师记载,当日的绝日已经魔化,吸食了过多的尸体怨气。它可能会以你的贪嗔痴“三毒”为养料,继续壮大……而且这莲戒虽是封印,也是灵墟,可助灵兽修炼,一旦出世……不敢想象啊……” “可如郎伯所说,又快接近五年之期,不继续封印该如何……”沈青吸了口凉气。 “别怕,你内心纯良,它从你身上得不到什么养料。”紫月寒安慰道。 “是人总会有七情六欲,绝日一日不死,终究难安。” 郎之涣现在一门心思都在弥补沈青的事上,以他我行我素的性格,真想一把把那莲戒薅下来扔了,反正连祖师遗物他都敢烧,爱谁谁去。 “你娘……什么都没告诉过你?”郎之涣又问道。 “我小时候,阿娘只教我医术,还有些莲印、幻化、易容等……可我顽皮……” “素心诀呢?”郎之涣觉得怪异。 沈青还是摇摇头,“从未提过。而且祸事突临,阿娘只交给我这戒指和一枚金针……” “金针?” “嗯。阿娘说金针能自保,所以那日行凶的领头之人抓到我时,我用迷引术把针弹进了他的内关……那人当时并没太大异常,可是后来碧游现身时,他的整条胳膊似乎都不能动了……否则,以当时碧游的能力,我们逃不出来……” “那针上有毒……”紫月寒喃喃道,“所以,鬼宗并未得到素心诀,这些年才会封锁你还活着的消息,暗中寻找……” 郎之涣叹了口气,“现在消息已经慢慢流出,正邪涌动,青丫头很危险。” “眼下迫在眉睫,我是想尽快带青儿回紫月门,再徐徐化之。”紫月寒扭头望向沈青。 “只能这般了……”郎之涣点点头,“丫头,我看你气色不是太好,郎伯给你把把脉……” 郎之涣说着,从袖子里弹出了两根银丝,绕上了沈青的腕子。 紫月寒的眉头一皱,自从相识,这是第二次见他悬丝诊脉。也许对普通大夫来说以手切脉最准确,但是显然,郎之涣最高明的地方,应该是这两根银丝。 郎之涣捏着两根银丝,用小指在那银丝上轻捻,细细的听着。 沈青的经脉宽广,气海磅礴,可行经阻逆,识海里停留着外力,却始终不能运转。而层层脉象之下,似乎有一丝被压制的微弱的搏动。 郎之涣用手把银丝下压,稍稍用力,用心眼细听,终究切到了一丝端倪…… 他的心里狂跳了几下,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弄得紫月寒也跟着紧张起来。 过了一会儿,郎之涣收了银丝,眼珠子转了转,幽幽的喝了口酒,随即换上一副轻松的笑脸,说道,“精神倍足,十分康健。活到百岁不成问题!” “那你刚才那么凝重做什么!”沈青嗔道。 “郎伯不是想细细查看嘛。好丫头,我又想喝刚才那粥了,再去盛一碗。” 沈青白了他一眼,起身去了灶间。 紫月寒随即低声问道,“什么问题?” 郎之涣摩挲了下下巴上的青须,“你也探过她的经脉吧?我现下还不能确定,但愿是我想错了。奇怪在羽笙医术绝顶,因何只教给她一些没用的东西,就好像……” “要让她从羽华族的命运里抽离……兴许一无所知,可保她一命……”紫月寒补充道。 郎之涣沮丧的低了头,“自己跟自己较劲了那么久,最后她还是给我留下了难题。我算什么‘神医’,屁都不是……” 紫月寒肯定的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郎之涣白了他一眼,取过一个杯子,也给他倒了一杯,自顾自的跟他碰了碰杯,说道, “青丫头现在,是我的命。若敢欺负她,信不信我也能废了你……” 紫月寒挑了挑眉,“信,毒之阴损,领教过了。” “嘁,你不用卯着劲嘲笑我。我看你现在同我一样,白白浪费多少好时光……” 紫月寒哑口无言。 二人正较着劲,沈青端着粥走了过来,看着俩人干喝着酒,忍不住蹙了眉, “怎么,一个医泽,一个武厉,不懂养身修性吗?” 郎之涣忙的泼了酒,端过粥,“懂懂懂!” 紫月寒也把空杯扣了,说道,“下不为例。” 郎之涣一边烫的龇牙咧嘴,一边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去哪?”沈青诧异。 “紫月门啊!” 郎之涣说完,紫月寒便一脸期待的望了过来。 沈青不慌不忙的咽下嘴里的粥,“我师兄师姐下月初大婚,我得喝了喜酒。再说,我师父……” “怎么,你师父也要给你找个师娘啊?”郎之涣脱口而出。 沈青和紫月寒同时深深的翻了他一眼。 郎之涣挠了挠头,“我看韩掌门长得眉清目秀,文武双全,三十多岁没娶妻?难不成是……丧偶?” 随后,沈青和紫月寒各自端起了碗,坐到了另外的桌子旁。 已近子时,紫月门的大殿还燃着百盏灯火,烛影晃动,案后的人还在反复看着手里的信,眼里透着难以置信。 身着体面的风迟递过来一盏茶,催道,“爷,夜深了,该休息了。那信都看一下午了。” 紫月离抬起一双惺忪凤目,英俊流盼,眼里含着惊喜的泪花。 “子默说,说续下一个十年……” “他想通了?他是同意来江南了?” “也未明说嘛,但是既然韩爷松了口,必然是情愿的。”风迟笑道。 “不行,我要去信问一问。”说着,紫月离抽出一张纸,可刚提笔又放了下去,“不,那太不够庄重了,风迟,我……我想亲自去……” 风迟看着高兴的手足无措的紫月离,咽下喉头的酸涩,好似同意他任性这么一回一样,重重的点了点头,“亲自去,咱们去接他!” 紫月离笑出了声,催促他道,“去,去把库房的书簿都拿来,我要带些礼物……” “咱们一去接人,不都一并还得带回来!”风迟笑道。 “你知道什么!小孩子最容易被收买,都是子默的心头肉,不哄哄怎么能情愿一起来。” “是是是。”风迟念叨着,“我还得带些好药,此番二爷遭了不少罪,我得好好瞧瞧去。可惜黄医老年纪大了不能同去……” “遇见了郎神医,还有黄医老什么事。多备些灵药吧,我也担心呢。” “可咱们一走,这门里无主……”风迟有些不忍泼紫月离的冷水。 紫月离捻了捻书信,安慰他道,“三叔认罪自裁,对门内是一种警示。光曦此前虽糊涂,但是势单力寡,掀不起什么风浪。我再给风迟留下日月凰咒,还有惊世在……” “要不要给落薇长老去封信……” “算了。姑姑还生我气呢。咱们快去快回,不过一两个月。” 风迟点了点头,想想最近门内确实风平浪静,还有几位长老在。 “对了,还有石玉……去年就该召他回来的。”风迟想起了一遭。 紫月离点点头,“是我疏忽了,回来便让他入我门下,亲传弟子一直给他空着位子呢。” “风迟,你看我是不是老了?我头上可有白头发了?”紫月离忽然抚了抚鬓角问道。 “爷说哪里话,您才三十二,风华正茂,放眼天下有几个人能跟您和二爷媲美?” 紫月离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走到了大殿门口,心里的千头万绪不知飘向了哪里。 殿外十几里灯火通明,紫夜鎏金,万顷琉璃,他心下欣然,越来越有希望。 赴一个约,忠一个人。 子默,很快,等我! 三日之后,紫月门的山门口,十六辆马车载着诸多描金画银的箱子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最前面是一辆四驾的马车,车厢一丈见方,紫绸顶盖,镶金门框,杭绣撑布,还有上百串南海珍珠缀帘,极近奢靡。 随行的弟子开路,跟随的仆人上百,载人的马车更是数不过来。一行队伍路过江南官道,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这是紫月门主车驾吧?这排场够的上皇家出行了吧!” “不愧是天下第一门派,当真气派!” “这场面倒像是要去迎娶夫人了!” “说起来,紫月门主丰神俊朗,儒雅温润,至今未娶亲……” “要是娶亲,那得何等场面!不知谁家姑娘有这好福气哦……” …… 马车内古香古色,皆是上好黄花梨木雕成的桌椅卧榻,风迟点上了一笼“两不疑”,车厢内立刻被一股子清幽香甜的味道包拢。 今天的紫月离装点的格外庄重,头上束了高高的金冠,一头乌发打理的溜光水滑,衬的脸色更加俊秀。身着一袭丝滑墨袍,袍上以金线描边,几多隐隐涌动的羽毛暗纹,矜贵无比。 他半坐半躺靠在一张宣软的卧榻里,一手撑着头,一手拿了卷书,微垂着眼皮,静静的看着,岁月霜华,风采正存。 只是那书半天都没翻一页,风迟好奇,走过来一看,书都拿倒了,这位爷明明在发呆。 风迟轻声说道,“爷,风语跟五长老行不行?” 紫月离没有抬头,丹唇轻启,“风语这几年替我料理门里的事,十分妥帖。惊世有将士之才……如今羽家遗一女的消息已经传开,明里暗里都四处探听呢……” 风迟点点头,“也是可怜孩子,被鬼宗迫害,如今便是名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翊儿自从眼睛伤了再没有信传回来,想必这遭受挫不小。” “唉,诸般磨难哪里顾得上。二爷那性子真得改改,眼睛那么大的事都不说。” “他自小要强,少时玩伴又伤了他的心,十七岁那年闭了心门,干脆再不与人亲近了。” “提起那黑心肝的东西就来气,跟二爷一起习文习武两年多,居然是为了骗二爷的紫阳无相!” 紫月离浅笑一声,“一个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紫阳无相,不过是枚棋子。” “这番出门,连风语都不带。什么时候能遇见个活泼心仪的姑娘,改改他的脾气。” 主仆俩正说着话,只听得外面的马儿嘶鸣了几声,巨大的车驾跟着颠簸了一下。风迟刚想发作,便见帘子一动,钻进来一个活泼可人的姑娘。 “哎唷,表小姐,你怎么……” 风迟看着眼前姑娘,忍不住念叨了几句,上前去把没站稳的霍紫嫣扶起来,推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半躺在榻上的紫月离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幽幽的开口,“鬼丫头,偷跑出来可经过我同意了?” 霍紫嫣一脸巧笑,揪着自己的辫子,撒娇道,“大哥哥,你让我跟着嘛,我都好几个月没看见二哥哥了。爹娘都不在,无聊死了。” “所以你就偷进了车队?那你不好好藏着,还来自投罗网?” “嘿嘿,我如何藏也逃不过大哥哥的火眼金睛嘛,我就干脆主动投降,反正跟着大哥哥,到哪儿也吃不了亏的!” 霍紫嫣一脸谄媚的讨好,眨了眨眼,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紫月离终于放下了那本一直倒着的书,一双凤目扫了一眼霍紫嫣,嗔了一句, “给你惯得没边了!” 显然是默许了。 霍紫嫣喜形于色,“大哥哥,咱们是去哪?去找二哥哥吗?二哥哥出门那么久了,也不知道胖了瘦了?” “去东邱上原。”紫月离慢吞吞的说道。 “上原?难道是去那什么流溯门?”霍紫嫣刚才的兴奋瞬间被冲没了,一脸的嫌弃和不解。 紫月离听了,抬起头来正好看见霍紫嫣的表情。他想起之前英雄会时,霍紫嫣在后花园里为难过沈青,还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有点不悦。 但是这种不悦只是在他心里转了一圈,他的脸上依然云淡风轻毫无波澜,重新低下头,说了句, “你二哥哥也在那边。” 霍紫嫣一听,顾不得去哪了,想想能见到紫月寒,顷刻恢复了高兴的小女儿神态。 但是这车驾内突然有点不一样的肃静和压抑,她开始不自在起来,给紫月离福了一下准备退去后面的马车,她刚一掀帘子,紫月离的声音不大不小的飘过来。 “嫣儿,跟着车队务必安稳些。大哥哥事情多,恐不能时时照看你。” 这句话听起来甚是宠溺,霍紫嫣回过头准备谢谢紫月离,正好迎上他的眼神,笑意吟吟,却深沉似海。 霍紫嫣心里突突了几下,想起已经被远远送走的丫鬟,很识趣的谢了一句,逃也似的下了车。 风迟过来给紫月离续茶,小声的说道,“表小姐还小,总是有些不懂事的。” 紫月离点了点头,“我不指着世人都懂我。但是我更不允许自己的亲人,去戳他的脊梁骨。” 第107章 化境 草庐的小院里,郎之涣埋在一堆药草里,闻来闻去,又是捣又是研。 一旁的灶台飘出了些许炊烟,从来没染指过厨房的紫月寒也挽起袖子,听着沈青的指挥,帮她递些食材,一副平静而温馨的画面…… 直到沈青被呛咳的从灶下抬起头,一脸的锅灰令紫月寒忍俊不禁。 沈青噘着嘴,把手里的锅铲扔到了锅里,气呼呼的说道,“饭都做不好,我还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 “咦……可不能乱说……”郎之涣搓着手里的草药,回过头来,笑道,“哪里有这么好看的草包……” 沈青用袖子抹了抹脸,那张脸上便更花了。 郎之涣看了一眼,忙的把药草扔回了架子,蹭了蹭手走了过来,捡起了锅里的铲子,“我们家丫头是享福的命,放心吧,以后紫月门里有的是人伺候和做饭……” “自然。”紫月寒忙的补充。 沈青自知这两个人凑一块只会调侃自己,干脆跑到一边了。这几日翻看郎之涣那些繁杂的医书药典,她还真找到点感兴趣的东西。 想想大师兄跟三师姐大婚,她还没有准备什么礼物,便想琢磨个滋养补气的方子给三师姐调养。 “说不准,一年之后,流溯门就会多个小娃娃了……” 沈青心里自顾自的想着,眼角不自觉的堆满了笑意。 草庐很是简陋,好在收拾收拾,也有两间小客房。 紫月寒虽然富贵乡里长大,但并不特别挑刺儿,什么环境他都能充分发挥他的雅量,不予置评。 沈青聪明,一旦有了兴趣,便会沉溺其中。现下她看医书能看到深夜,废寝忘食。遇见不明的,她便抱着书去问郎之涣,偶尔写半个方子,直令郎之涣扼腕叹息, “遗传了这么好的天赋,羽笙却不好好教,真是暴殄天物!” 天色渐晚,沈青埋在书里,认真的默读, “菟丝之草,下有伏菟之根。性温,味甘。滋补肝肾,固精缩尿……” “淫羊藿,其性味辛,甘温,走肝肾二经,可以补命门,益精气,强筋骨,补肾,壮阳…… “巴戟天,祛风除湿,补肾助阳,主治不举之症……” 看着看着,沈青不知想起了什么,懵懵懂懂只觉得面红心跳,不敢继续往下看。 紫月寒看着屋内昏暗,听不见她的动静,忍不住进来问道,“怎么还不睡?” 沈青吓了一大跳,猛地抬起头来。只见紫月寒站在门口,披了一件月白色的外袍,墨色的头发简简单单的束了,垂在身后,眉眼如画,一脸温柔的看着她。 沈青的目光上下游离,透过那严实的中衣,竟开始想入非非。 她很快回过神,像是做了贼一样心虚,慌慌张张的把书合了塞回了架子上,说了句“这就睡”,一阵风似得跑回了房间。 紫月寒觉得奇怪,眼神扫过沈青急忙中还没完全塞回架子的书,一伸手,书就飞到了他手中。往后翻了翻,不由得笑意翻涌。 沈青回到房间,想起那些术词,脑子里突然闪现了紫月寒那次洗澡的画面,不由得内心一阵狂跳,她伸出双手使劲拍了拍脸,嘴里喃喃道, “疯了疯了……” 可是入梦之后,沈青潜意识里的画面还是出现了,直到第二天醒来,枕头边上全是口水…… 接下来的两日,沈青看向紫月寒的目光闪闪躲躲。紫月寒不明所以,一问她便跑。 他百无聊赖,沉静之时开始琢磨起了紫阳无相的第八层。他从来不是懒怠之人,可依然在极乐之巅徘徊了几年,始终没有悟得法门。 他自小修习凭的多是天资和勤勉,并没有遇多少阻力。可是微元之后,修习速度明显缓慢了下来。 他以前总以为,修行的至高境界应是无欲无求,周身冷清,得而不喜,失亦无忧。但是从他开始关注沈青,他便不自觉的在改变。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他似乎都尝过了。 最关键的是,他如今能感觉到心在跳动,炙热的跳动。加之这段时日,他每次从流溯门的藏书阁出来都感觉身上轻松无比,且不说之前的余毒一扫而空,神府平静无波,五感六识更是一片澄明,竟有了点破境的熟悉感。 这日傍晚,紫月寒坐在桂花树下打坐入定,好像听的一湾水声,潺潺流过。 院子里周遭的物事急退,他似乎回到了千珏山下,周围迷雾缭绕,他有些茫然,想到可能是入定进入了幻境,只好依着之前的记忆往前走着。 再走到第一处温泉时,他又看见了那个妙龄少女沐浴的背影。他正自提气想破了这幻象,那个湿漉漉的背影却突然回过头来。只是一眼,他的眼睛便再也挪不开了! 那少女正是沈青,身上未着寸缕,娇嫩白皙的胴体上沾着晶莹剔透的水珠,长过腰际的头发湿漉漉的缠绕在身上,半遮半掩,下半身浸没在池子里,正含羞带怯的望着他。 之前的紫月寒还未尝感情滋味,这副幻相在他面前不过是过眼云烟,而此时的他却感觉丹田处一阵燥热,面红耳赤,呆呆的看着“沈青”从水里站起来,施施然的走了过来。 “沈青”湿漉漉的双手攀上了他的脖子,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桃花眸子里带了些媚态,丹唇晶晶亮亮微微张开,吐气如兰,靠近了他的唇,让他忍不住想沉沦进去。 紫月寒眼睛有了些迷乱,喘息粗重,而正当他的手几乎要碰触到“沈青”的脸的时候,却被那幻像身上的腥腥的气味唤醒了。 他手上蓄力,一下点中了那“沈青”的印堂穴,只见她扭动了一下,迅速散成一团雾气,在水中化成了一条白鲤,睁着乌黑的眼睛惊恐的看着他。 紫月寒抬起手召出了月落,这鱼如此大胆的靠近,令他有了些怒气,月落带着腾腾的杀意飞出,却在那白鲤面前停了下来。 看着白鲤眼神里的惊恐,紫月寒鲜少的生出了些怜悯,怒气消散。最后只是摆了摆手,任那鱼消失在了一片氤氲的雾沼中。 …… 紫月寒再往前走,前面的路开始变得狭窄,天空微凉,这温暖的江南竟然和着刮来的北风飘起了鹅毛大雪。 画面一转,竟转到了十几年前紫月门萧瑟的后殿,一个小小的男孩蜷着身体倚靠在殿门的一角。 他已经近五个月没见到兄长了,连他破了灵智哥哥都没能瞧见,不管身边的侍从怎样劝诫他,他都固执在守在这里,直到那个满身风雪的身影终于出现。 “哥哥——” 年仅十岁的小月寒顿时眼睛里有了光,高兴的跳起来,跑着向哥哥奔过去。 但是紫月离似乎满身疲惫,身上还带着伤。紫月寒接过了哥哥褪下的夹着血冰渣的蓑衣,原本兴冲冲的念头被冲刷殆尽。 紫月离瘦削单薄,被霜雪打透的黑袍子和着伤口上的血粘腻的贴在他的身上。他抱歉的揉了揉紫月寒的头发,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完好无损的油纸包,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银票,还有一块来自西南的紫米甜糕。 当他笑意吟吟的递给紫月寒甜糕的时候,紫月寒却突然举起手把还带着哥哥体温的糕点抽到了地上,哭着喊道: “我再也不想吃这种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幻境中的小月寒哭着冲进了大雪里,紫月离一片愕然,他以为是紫月寒生气他久不回来。而只有紫月寒自己才知道,他只是心疼哥哥这样一个人撑着,他除了习武什么都不会,他明明那么想帮哥哥分担一些。 紫月寒看着殿里,紫月离捡起了那块甜糕,转过头来,与此时的他对视,最终幽幽的叹了口气,“哥哥最后悔的是,没有悉心陪伴你,再回不到那些坦诚相见无话不谈的日子了……” 紫月寒眼角促然流下了一滴泪,心中郁结的忧虑像是初春融雪,寒霜乍暖,关起来的心门豁然打开。寒冬过去,他猛然忆起了自己最初的名字,紫月翊,飞羽而起,云霄九天。 …… 紫月寒心下澄清,感觉自己的脚步变得越来越轻盈。 时空错乱,他在一片浓雾中,看见了年轻秀美的娘亲抱着浑身滚烫的他哭到嗓子沙哑。 他小时候总以为娘亲懦弱,才会在众叔伯长老的逼迫下吞金自杀,毫无责任的把这个担子扔给了两个孩子,此后他与兄长的种种艰辛,都让他对娘的怨愤与日俱增。 但是他再看见娘亲年轻的面容,看着她为两个孩子默默无闻的付出,他才明白自己有多偏激。他有多怨,就有多思念。 他思念娘亲温暖的怀抱,思念她的笑,思念她给自己缝的衣裳,蒸好的长寿糕…… “翊儿——” 娘向着他招了招手,紫月寒忍不住走上前去。娘像儿时那样抚了抚他的眉头,笑着说,“你长大了,娘便放心了。” 随后她款款轻移,恋恋不舍的转身,带着满脸的温柔消失在一片雾气里。 一片相思寄于风,辗转飞向云梦中。 …… 周边一片寂静,紫月寒的耳朵听到之处都是空鸣回响。 他又看见了他把自己关在密室修炼时的疯狂,伴随着恣意生长的孤独和惶恐。 他不知道除了修炼,他还能做些什么,他总要做一样事情来平息内心里的谦卑。 而这时,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扒在他的窗口上十分担忧的喊着他, “阿翊,快出来!你别把自己关起来,我们去湖上划船!” 少年的真心其实很无邪,那双眼睛很快驱散了紫月寒内心的不安。他从冥想中回神,开开心心的与他一起出门玩耍。 至少有一个人,不会嫌弃你的冷漠,你的骄傲,你的不近人情。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所以当丰昊被擒住,门卫说他偷盗紫阳无相时,紫月寒眼里一片惊愕。 他看着丰昊低头跪在大殿前,紧紧的攥着拳头抿着嘴。 只要丰昊解释,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好奇之类的任何一个理由,紫月寒都一定会原谅他! 可是那枯瘦的少年没有否认,丰昊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愧疚,用凉薄而无谓的眼神看着紫月寒,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本就是为紫阳无相而来,陪伴你三载,都是演戏。如今落在你们手里,我无话可说!” 十五岁的紫月寒内心里一直在咆哮“为什么?为什么?” 但是他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怕他一开口,那些不值钱的眼泪会掉下来。 最好的朋友,原来都是虚情假意!这世间情感究竟有多复杂,让他看不清辩不明。 丰昊被废了修为逐出了紫月门,一瘸一拐的走下了千级台阶。紫月寒亲自动的手,他没有再看丰昊一眼,转身回了静室,独坐在蒲团之上,闭关了三个月。自此,他变得沉默寡言,再没有交过一个朋友。 如今在旁观的紫月寒终于跟了上去,他看见丰昊起初还坚定的走着,慢慢的越走越慢,快离开山门的时候他弓着背蹲了下来,双手环着自己的双腿,瘦削的背不停的起伏,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他才十四岁,奶音未断,自言自语道,“阿翊……对不起……对不起……白石长老救过……我的命……我只能……帮他去偷……” 紫月寒看着儿时的伙伴,心下一片哀凄,随即就是淡然,释怀,消弭…… 丰昊与自己相伴三年,修为不算低,凭他的身手和在门里的地位,想悄无声息的拿走自己的那卷心法轻而易举,而他偏偏被两个修为平平的守卫撞见了…… 真真假假,丰昊全的是自己的真情和恩义。紫月寒恼的不过是他的不信任不解释罢了。 此去经年,一片冰心如旧。 …… 紫月寒感觉心里的黑暗一缕缕飘散,眼前都是炽盛阳光,那些光刺的他睁不开眼。 待他闭上眼睛再睁开,他已经处于一片虚妄的黑暗里,他睁大了眼睛,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什么都看不见,熟悉的恐惧感再次袭来。 他迟疑的摸到眼睛上,那条白纱还覆在上面。 他突然不知此时何时,究竟此刻是幻觉还是他重现光明之后的种种是幻觉? 他想起自己的对沈青的承诺,可自己瞎了如何保护她? 他究竟是否复明过,是否瞧清楚了自己对她的真心? 他还能否做画上那样的守护神? 悲从中来,幻境中的他肆无忌惮的宣泄着自己的失落和无力。他站在原地,垂下背去,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直到他感觉一只柔软的手,把他从恐惧的泥潭里拉了上来,替他抹掉了眼角的泪,同时一个穿透虚空的温柔声音响起,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我做你的眼睛。” 顿时,时空静止,刚才的那些人,那些场景,那些雾气像潮水般急急的退去。 紫月寒感觉三魂六魄层层归位步步升华,他站立的地方变成一片纯白,然后,有了蓝有了绿有了红有了千颜万色…… 他紧闭的眼皮下突然透进了光亮,他犹豫了一下,轻轻的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一双漆黑如溪的眼睛,一张赏心悦目的脸。 骤夜繁星,幽深庭院,桂花暗香,斯人在旁。 紫月寒感觉识海里焕然一新,灵力重新翻涌,如磅礴巨浪,如飞流倾泻,充盈的力量前所未有。 这是,化境之始! 第108章 表白 “你,你终于醒了!” 沈青站在紫月寒面前,看着他睁开了眼睛,急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沈青本在研磨药草,看紫月寒在石桌旁打坐,心里窃喜他没跟着自己问这问那。 但是眼见夜幕深重,紫月寒还端坐在那里一动没动。她过来轻轻推了推他,他竟没有丝毫反应。沈青慌了,连忙去找来了郎之涣。 郎之涣看了看紫月寒的面色,见他周遭灵气缭绕,充沛盈满,并无什么不妥。 “他在入定,除非自己醒来,外力只会让他内力紊乱,容易走岔了真气,等等吧!” 这下,沈青再无心其他,坐在旁边等着他醒来,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紫月寒的脸上时而舒展,时而蹙眉,时而紧张,时而悲伤,她的心跟着他的表情忐忑不安。 沈青不能洞悉他在幻境中看见的一切,生怕他遇见什么景象再难醒来,便紧盯了他的表情自己猜测,不停的自言自语安慰他。 更深露重,她拿了薄褥给他裹上,在石桌上备着温热的茶水,在灶里温着白粥。她几次在一旁撑着头睡了过去,始终没敢放松了精神。 终于,沈青感觉到紫月寒的手好像动了一下,随即竟看见他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沈青不知道他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只觉得他很无助,像此前失明时那般。 沈青心里很疼,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替他擦掉,顺着自己的心意,轻念道,“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便睁开了眼! 沈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再看到他举世风华的双眼,里面呈现的光彩不一样了。仿佛没了肃萧多了些悲悯,没了愁绪多了点欢喜,少了些冷寂多了些平凡的烟火气。 紫月寒看着沈青着急的蹙着眉,甚至抓住了自己的袖子。他身上披着薄褥,旁边是一盏温热的茶和一笼安神助宁的檀香,他的心里暖意涌过,遍及全身。 他蓦的想起幻境里那个赤身裸体的璧人,不由得一阵心动眼热。 他徘徊在心口的话只以为要郑重再郑重,而反复磋磨日久,眼下犹如开闸放水,把他眼里的克制和冷静都冲刷而尽。 沈青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眼里的情绪有些浓烈,灼灼似火,似是吞噬和占有。她按下心里的跳动,轻轻咽了一下。 紫月寒的眼神一垂,一双凤目一遍遍的描摹着她的唇。随即,他伸手往她的脖子处一勾,扣住她的后脑勺,在她还没惊呼出声的时候亲了上去! 温热的气息纠缠,紫月寒用嘴青涩而又渴求的描摹着她柔软而嫣红的唇。 沈青慌乱如小鹿,本能的想抗拒,只是怎么可能拗过他的力气。 两唇相触,她闻着他身上的幽香,体味着这种亲密的味道,脑子里很快变成一片浆糊。 紫月寒克制太久,在她的唇齿点肆意索求,沈青被亲的近乎窒息,揪着他的衣服,浑身发软,快要瘫在他的怀里。 直到紫月寒冷静下来,离了她的唇,微微喘着粗气,抵上了她的额头。可他周身的气能却变得越来越清晰,气海里的潮涌潮退,仿佛他的情越浓,灵力就越浓厚。 沈青气息不匀,周身颤抖,脸上红到发烫,极力的想挣脱出来。 紫月寒没有松手,似是意犹未尽,最终抚了抚她红肿的唇,说道, “青儿,我破镜了。” 还无力思考的沈青终于回了神,抬起了头,几乎是鼻尖碰着了鼻尖。她瞪着晶亮的眼睛,重复道,“破镜?破什么境?” 紫月寒轻笑的磕了她的额头一下,“自然是,化境。” 沈青眼睛睁的更大了,“化……化境?” 紫月寒肯定的点了点头。 沈青虽是修行废材,可是如何不知化境意味着什么,近百年内,这是第一人! 她用眼睛反复的看着紫月寒,随即泪眼朦胧,山底到山峰,便是只有他才有如此的天赋。她不停的翕动嘴唇,“化境,真好……好……” 这一天一夜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为之悲为之喜,心里曾经的踟蹰,什么拖累成全,都比不上此时他在自己面前,喊自己一声来得踏实。 他们离得如此近,紫月寒捧起沈青的手握进手心,此时对他来讲,最有意义的不是化境,而是即将表明的心迹。 “青儿,我在幻境里,见到了此生对我最重要的人。以前太过闭塞,真心封存,我不懂情,不懂爱。直到你一步步靠近,让我懂了笑,懂了甜,懂了苦,懂了酸,懂了怒……填补了我内心最空白的那一块……我患得患失,忧思忧虑……却甘之如饴……” 紫月寒的眼睛微微湿润,“流年匆逝,我心悦于你,非日夜颠倒不能改,非山崩海涸不能改,非身死魂销不能改。卿之所向所安,吾之所牵所挂。只愿今生,不负天下,不负青。” 紫月寒说的很慢,但字字珠玑。说的很涩,但句句清晰。 他话里的些许哽咽已经出卖了他的镇定,沈青紧紧的盯着他的眼睛,觉得从未听过这般好听的情话,好听到五官都微微发热,周身轻轻颤抖。 她还被他紧紧的箍在怀里,她伸出手,指尖轻触,划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在这段时光里,他像是她世界里的神,哪怕这个神负伤,眼盲,甚至甘于平凡的站在她的身侧,她都觉得不真实,更不可能属于她。 可如今,他说,他心悦于她。他说,他不负天下不负卿。 从阿娘过世后,她好像从未这般的想去依靠一个人,去交付一个人,去爱一个人。爹爹说的对,珍惜眼前人,而她现在最想珍惜的便是亲人和爱人。 而在他面前,她姓羽。他说,会让自己光明正大的活着。 “不是做梦。羽青,何德何能……” 她莞尔一笑,低头深深呼吸了一口,心里所有的压抑也如破镜般释怀了。她眼睛微弯,明艳如花开,真挚的在他眉间印下一吻, “君如月,我如星,祈愿今后,月不灭,星长明。” 第109章 宝贝 每个人破境的缘感不尽相同,紫月寒从未想过,他放下了七情之殇,满满当当的装了一个人的时候,竟然找到了法门,他破境之钥,是爱! 他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每次去藏书阁里会感觉酣畅无比。 他生就天赋异禀,道心卓绝,而藏书阁里的书绝非是普通的书,而是“书瑜”以字入心,以书为媒,可以平心境,可以点生门,可以通诸窍。 “你是说,我师父点开了你的心?他的书,激发了你的破境之门?” 桂花树下,沈青靠在紫月寒的肩膀上,听他说完,忍不住抬头问道。 紫月寒肆无忌惮的揉着她的发髻,点了点头,“你师父不是普通人,你师父的书,绝非普通的书!” “那是!”沈青骄傲的笑道,随即她又皱了眉,“可我在里面看了三年多了,看了近一半了,为何,我的功力还是这般低?我悟性太差?而且,师门那么多兄弟姐妹,修行也很缓慢……” “也许,这些书对每个人的作用是不同的?我尚武,所以对于武学的缘感最强。” 沈青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星月,细细思忖了片刻,说道, “我刚来流溯门的时候,里面的书只有现在的十之一二。那时候……我……心如死灰,执念太深。一日,师父把我带到了藏书阁,说看书可以静心。再后来,每隔一个月,师父就会放一批书籍进去,他跟我说,什么时候我把藏书阁的书都看完了,武功便能进益了……” “那些书是你师父用心编撰,目的是想打开你的心界和视界,至于武功嘛……” 沈青不自觉的把紫月寒抠他头发的手拂了下去,感怀道,“师父真是用心良苦。” 没一会,紫月寒的手又捉了她的手,十指紧扣,细细的摩挲她的指缝,给沈青弄得痒痒的。 她啼笑皆非,举起分不开的两只手,“紫月青主,你的庄肃清冷呢?” 紫月寒微笑,与她靠的更近了些,“不要也罢。” 沈青往后仰了仰头,眯了眯眼睛,“我看你,蓄谋已久。” 紫月寒轻笑,“你蛊发上我的床榻,看我洗澡,到底是谁招的谁?” 沈青惊讶的瞪大了双眼,面红结巴,“你……我……早知如此,就不解那蛊,你也别撤掉阻我的灵罩……离得远些……” 紫月寒扶着她肩头的手蓦的一用力,沈青又如轻飘的纸片般贴了上来。 “哪有什么灵罩?” “你骗我……你……唔……唔唔……” 一大清早,韩子默一开门便看见沈青杵在门口,似乎是站了很久,紫月寒亦在不远的地方站着。 韩子默心疼,忍不住上前,嗔怪道: “回来了?怎么不先去休息,师父不用那些虚礼,知道你孝顺……” 沈青的眼里突然一片水光,“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深深的一揖,说道, “师父,此生您对青儿的照拂和授业之恩,青儿铭记于心。这辈子,青儿只侍一师,奉若亲父……” 韩子默不明所以忙上前去扶她,抬头看了紫月寒一眼,没想到紫月寒也对着自己深深一揖,说道, “藏书阁三千抄书,于我有点境之恩,对青儿是重生再造之幸……” 韩子默明白了些,爱抚的拍了拍沈青的头,擦了她眼角的泪珠,拉着她往厅里去。 “师父修为受限,能教你的更有限,只能动动脑子动动手。师父心里,惟愿你这一生平安喜乐,再无苦难……” “可我处处隐瞒……” 韩子默仔细回想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道, “你那时候身体虚弱,噩梦连连,偶尔说些梦话。那时候羽华族的事在江湖上引起一阵骚动,推演我捡到你的时间地方,我便起了疑,后加观察试探,便猜测到了……” “可是……师父为什么没戳破?” “既然江湖上流传的是羽华族阖族被灭,师父倒真希望你能改头换姓,从头开始……” “可是……我生来不祥……我会连累……” 韩子默停下了脚步,俊秀的脸上一脸严肃。他认真的看着沈青,说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是受害之人,怎么会有有罪不祥一说?若怕你连累,师父静心教授你五年做什么?” “我着书八百,抄书三千,教你明心见性,自在随心,我当宝贝一样养,你倒是这般妄自菲薄……” 沈青见师父真生了气,忙摇了摇他的衣袖, “好好好,只要师父不嫌烦,我便伺候你……到老。再说,你跟我说过,等我读完了那三千卷书,修为会进益……” 说到这,韩子默尴尬的笑了笑,“六儿啊,至于你修为,咳……师父是随便说说的……在这方面,师父也是不甚通达……要不然迄今为止,我还未到达微元境……” “所以说,那些书和字里暗涵的心术,在于个人感悟。”紫月寒跟着点点头,果然所料不错。 “那可不,若我有那般能耐,我这流溯门不直指江湖十大门派了。我以字与书为介,还得看每个人的心境和缘感。六儿心境纯良,唯独执念太苦,所以这些对她的心病最有效果。另外那些徒儿们,年岁太小,没有耐性,所以少有所得。至于你嘛……” “你刚才说什么?点境之恩?你……你你……” 韩子默不可思议的看着紫月寒,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满面春风,周身轻渺,浑不似从前的模样。 紫月寒笑着点了下头,说道,“受惠于‘书瑜’墨宝,我破境了。” 韩子默吸了一口凉气,想想此前这人还眼盲无力的狼狈样,只是出门几日,竟然连日上了化境! 紫月寒说罢,径直走过来,自然的牵起沈青的手,“还有韩掌门的这样宝贝,也归我了。” 韩子默直愣愣的看着二人,一阵心绞痛。 沈青缩回手,轻拍了紫月寒的手背,走过去问韩子默,“师父,三师姐大婚筹备如何了?” 韩子默舒出口气,略沮丧的说道,“筹备的差不多了!对了,欢儿还点名要你做喜娘,衣服都给你准备好了。” “真的?那我得赶紧去看看。”说着,沈青提着裙摆一溜烟的跑走了。 韩子默看着那个明媚而欢快的身影,忍不住感慨,“兴许她幼时……就是这般快乐!” 说着他回头看向紫月寒,“青峪这趟,倒是成全了你!六儿可有……释怀些?” 紫月寒点点头,眉头呈现了些凝重,“此去大有所获,秘辛已知晓七七八八。眼下,得想办法平息浮动……” 说着,二人坐了下来,紫月寒简述了关于羽华族的一切。 “果真,等不得了……”韩子默听完喟叹一声。 第110章 凌辱 从青峪仓惶而逃的夜楚云快要接近上原时,已经冷静下来。 命运的捉弄让他啼笑皆非,困扰他无数个日夜的梦魇,那个女孩,那个眼神慢慢与沈青重合。 仇人之子。 情愫与愧恨纠缠,令他日渐消沉。一连几日夜不能寐,他的脸便瘦削下来。 他们一行人马宿于林间,他撩起窗帘,扫过几双警惕的眼睛。 夜楚云抬眼看着背靠着车门的依云,竟不知此时还能不能信得过任何一个人。 静宁派他来东邱并不是直接让他去流溯门,说明沈青的身份还未完全暴露。可消息已经流出,不过是迟早的事。 他想带沈青走,要逃过重重监视,还极有可能会提前把秘密走漏。 他权衡许久,竟发现沈青最好的托付,竟是紫月门。 夜楚云望着东方的云幕苦笑一声。 鬼宗幽寒殿后的闲庭小院里,谭秋木然的坐在一张躺椅内。仅仅月余,她的身体变的枯瘦如柴,原本这个年龄该有的皱纹似乎一夜之间爬上她的眼尾,她的眼里昏暗浑浊,头上的发丝近乎全白。 原本井然有序的小院透出来说不出的荒凉,装满药草的架子横七竖八的撂在那儿。以前养的绿色花草都枯败了,一如谭秋身上的精气神,黯淡的垂下了头。 谭秋身穿一条素白的棉麻衣裙,头上鬓角绢了一朵小白花,眼睛直直的望着层层树荫,迷茫而无助。 直到夜幕降临,她颓弱的起身,一扭头,在院门处看见那高大的身影。 谭秋直直的对视过去,眼神里尽是鄙视和厌弃。 孤枭背在身后的手狠狠的一抖,五年的容忍顷刻崩碎。 只是一道暗影闪动,他人已经到了谭秋面前。他举起手,捏起了谭秋的下巴,看着她垂散的头发,心里皆是躁郁。 “五年,我没有碰你,也够君子了吧。”孤枭恶狠狠的说道。 随即,他把谭秋拦腰扛起,一脚踢开那矮小的屋门,狠狠的把她摔在了床上。 谭秋浑身颤抖,抵着床板不停地往里缩着。可是不容她求饶,身上的衣服便被他一件件撕碎。 孤枭双眼通红,看着眼前雪白的胴体,倾身覆上。 彻夜数次的癫狂,孤枭在她身上疯狂发泄,直到她再无力动弹,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晨曦的光透过窗户折射进来,照在她灰白的身体上,块块淤青,身下还有大片的血迹。 孤枭起身,捡起地上的衣服。谭秋睁着眼睛望着床幔,眨也不眨。 直到屋门传来声响,那滴耻辱的眼泪才从她的眼角滑落。 …… 谭秋还隐约记得那个冬天特别冷,她遇见他时,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名叫顾霄。 谭秋由西域流落东土,落魄而行,被几个泼皮无赖团团围住,是顾霄仗义出手,救下了她。 那时的顾霄修为不算高,身形颀高,十分瘦削。一身简单的玄色布衣,清爽的高马尾,腰间悬着一柄黯淡锈色的长剑。他脸色发白,眼窝深邃,眼睛细长,一双下三白的眼,总透着些冷光,加上鹰钩鼻梁,嘴角下耷,看起来十分不好相与。 驱赶了几个混混,他见谭秋落拓,便默不作声的拿了一个烧饼给她。吃完了烧饼,谭秋漫无目的,见他不甚理会,便跟在他身后。 “我只有那些干粮了。”跟了半路,那人终于忍不住,回头说道。 “我吃饱了。我不要。” “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无处可去。” 顾霄皱眉看了一眼眼神怯懦冻得瑟瑟发抖的谭秋,初见可怜,便任由她像个小尾巴一样的跟着。 “你是道门弟子?”谭秋看他打扮,小心翼翼的问道。 顾霄淡淡的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点了点头。 “什么门派?”谭秋的汉话讲的并不好,说话带了点卷音。 顾霄并未回答,他的打扮已经说明了很多,没有那个正经的门派会如此落魄。 …… 二人行了许久,夜里偶尔会夜宿山林,饿了便分点烧饼或者打点野味,谭秋一般离他很远,顾霄总是会面无表情的扔些吃食过来。 他们交流不多,少言寡语中,谭秋知道他想投身大门,却四处碰壁。 “根骨差,没孝敬,没有叩门砖……” 谭秋不了解中原的规矩,听他如此说,不免替他不平, “难道人不能用努力改变一切吗?凭什么一句话否决别人的未来呢?” “只要去做,人一定能战胜天……”谭秋搜肠刮肚的想说个词,抬手指了指天上。 “事在人为,人定胜天?”顾霄看着那透着纯真的小姑娘,露出了一抹笑意。 “你笑了?” 顾霄蓦的收回了笑容,恢复了一贯的阴郁。 “你笑起来,真好看。” 顾霄顿时愣住了,脸上甚至带了些羞怯,火光中头更低了些。 …… 他们一路东去,很快花光了身上的钱,可看顾霄那样子也不是个能低头讨生活的人。 谭秋机灵,偷了一个江湖瞎子游医的行头,把头发束起藏进了帽子,打扮成一个男人模样,在街头小巷摆摊给人看起了病。 顾霄真没想到,那汉话都说不好的小姑娘竟懂医术。 有了些钱,他们开始栖身一些破屋小店,谭秋早出晚归,每次都能拿回来些吃食。顾霄觉得没有面子,脸色反而越来越沉郁,冷冷淡淡。 谭秋不想伤及他的自尊,极力怂恿他跟着自己一起出医摊,遇见急病患,他能帮把手,或者帮忙熬药。每逢闲时,谭秋还会教给他一些简单的医术,分辨草药毒药…… 一个少年不得意,一个落魄无所居,分外的生出了些惺惺相惜。就这样,一前一后,他不知她的来处,她亦不知他的去处。 结伴而行,一去竟也一年多。 两人的感情渐暖,只是顾霄孤僻,谭秋懵懂,心有所结,道不破说不明。 顾霄偶尔会出趟门,可是回来时会更加愤懑。谭秋虽不问,也知道他定然又从道门受了挫,他变得越来越沉默。 有一天谭秋在街头替人看病的时候,来了几个碎星宫的男弟子,为首的穿戴十分体面,应该是碎星宫的嫡传弟子。 那男弟子看谭秋面若桃花,明眸皓齿,忍不住上前,伸手捏了一把谭秋的细滑的脸颊,满脸猥琐的笑道: “好漂亮的小倌儿,行医岂不是可惜了,不如跟了大爷,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靠在一旁看书的顾霄怒火中烧,上来跟几个人起了冲突。顾霄的修为也就在气合上下,自然打不过几个名门大派出来的弟子,很快被揍趴在地。 谭秋十分气愤,一怒之下在为首的男弟子脸上撒了一把三毒粉,趁他们乱成一团,他们逃到了一个破庙。 谭秋帮顾霄医治外伤,可顾霄一直盯着谭秋泛红的下巴,眼光阴冷,始终不发一语。 后来谭秋累了睡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顾霄的踪影,还有她装毒药的一个布包。谭秋心下有点害怕,赶忙跑出去寻找。 谭秋找到顾霄的时候,他在一条死胡同里,脚底下有几大滩浓稠的血水,“滋啦滋啦”的冒着热气,散发着一股子烧焦的肉味,味道闻起来令人作呕。 顾霄愣愣的盯着地上,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瓷瓶,那是化尸水,剧毒无比,小半瓶便能化掉一头驴的肉体。 谭秋心惊肉跳,跑过去抢过他手里的空瓶子,厉声问道:“你……你做了什么?” “几个自以为是的东西,凭着高门大户就出来为非作歹,岂不该死?!” 顾霄双眼圆睁,一片血红,身体紧绷着,抑制不住的有些哆嗦。 “几个登徒子即便放浪了些,也……罪不至此吧?” 顾霄突然扭过头来,半张脸遮在阴影里看不分明,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谭秋,眼神淡定而冷峻,刚才杀了人的后怕一扫而光。他的声线极度平稳, “难道我能容得他们这样轻薄你?” 那时的谭秋看他的眼神,像是黑夜里寻找猎物的野兽,尤为冷静和可怖。她甚至不敢问,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将三四个人放倒并撒下了化尸水。 两个人连夜逃离了西原城,一路向东入了东邱一带。 而这次事后,顾霄整个人都变了,犹如人一旦突破了自己欲望和禁制,一切都变得稀松平常。 他杀了第一个人,那么第二个第三个…… 他手里慢慢阔绰,用着死人的钱,他也并不觉得怪异。 两个人的话越来越少,谭秋试图劝诫,但是他总是冷冷的不说话,再后来干脆扭头就走。 同行一路,你才发现你们本不是一路人。谭秋下定决心,在某日给他留了一封信独自走了。 谭秋以为走的决绝,不曾想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 第111章 喜宴 浮华殿正殿,静宁长公主坐在鎏金的椅子内,尖利的护甲轻轻的敲着椅背,对着手里的密信,浮起一抹诡异的微笑。 一封来自王合,一直跟在夜楚云左右。 两封来自景泰门和紫月门,均是安插在各道门的眼线。道门兴荣,朝野势微,若一朝掌控内外,何愁大安不能延续百年。 “孤枭终究是按捺不住了。他不信长生,只想把地位和权势攥在手里,这点倒是跟我很像……”静宁公主戏谑,她的手不自觉的摸到脸上一块指甲大小的褐斑。 自广子宣死后,她再无心驻颜,便任由岁月爬上了脸。便如阴暗肮脏的心,在脸上点点显露。 “什么素心诀,也只是痴迷虚无缥缈境界的傻子才会趋之若鹜。” “景泰门传出的消息并不真切,让夜家那小子一探便知,方寸大乱,倒是用了真心的。不知他们知晓彼此身份时该是如何心情……” “沈青,羽青,流溯门,紫月门……呵呵……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赵天一,去给孤枭带句口信……紫月门眼下无主,只要他能拿下江南,我保他鬼宗十年不衰。” “李猛,夜楚云交给你。” 那面带横疤的粗野修士露出满口黄牙,执着腰间的鸱吻鞭阴森森的笑了笑,正待转身离去,静宁又补充了一句, “废了武功就行,皮囊还是不错的,我要让他当只不会咬人的狗。” “黄鹤,利用漕运给本殿放出消息,煽动所有大小门派。说羽家后人在上原出现,得素心诀者可直升三境,凡归顺朝廷,再得封赏……” 一矮小精瘦,一脸精明的男人拽了拽嘴角的几缕胡须,领命而去。 又交待了数人,待殿内人去安静,静宁才幽幽的站起身。 桌案上有一幅没完成的丹青,画上一翩翩少年,眼睛修长深邃,眼角下一颗泪痣,薄唇微抿,嘴角带着隐隐的笑意。 可是无论她描摹多少次,都画不出那人少年时的神采。 她曾以为,她灭了羽家满门,他就会成为自己一个人的驸马。 可她忘不掉,她带着狂喜去见广子宣,他听闻羽笙的死讯,直直的把匕首插进了自己胸口。 原来那么多年的相敬如宾全是演戏。他从来不碰她,任由她循着他的影子与那么多面首日夜狂欢,她竟还奢望羽笙死了他会一心一意的留在她身边。 静宁惊慌失措的扑过去,捂住了那个流血的刀口,苦笑,“所以,你活着是因为她还活着,她死,你就会陪她死?” 广子宣低着头,双目空洞,形如槁木,嘴唇翕动,“这些年……我没有一日不渴望……逃出这里……回家……” “家?哪里是你家?你是我的驸马!”静宁哭着笑道。 广子宣轻笑,“别再自欺欺人了,我的妻子,是羽笙。我的家,在青峪……” “广子宣,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我究竟……哪里不如她?”静宁长泪不绝。 广子宣摇头笑了笑,“我只想于她同生……共死。” 匕首在一寸寸的往里扎,静宁如何都挡不住,她闭了眼睛高喊,“你……你们还有个……女儿!” 广子宣的眼睛忽然睁大,满是鲜血的手狠狠的拽住静宁的袖子,双目通红。 “女……女儿?” “对,羽笙给你生了一个女儿,而且,你女儿没死,她逃了出去……你活下去,我答应你, 我会帮你找到她……”静宁满脸泪痕,无措的点头。 “真……的?女儿?阿笙……我们有女儿……” 广子宣眼里投射出了些光芒,可是很快他的笑意就凝固在了嘴角,他悠悠的转过头,紧紧的盯着静宁,问道,“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静宁的手狠狠的哆嗦了一下,眼神胆怯的挪了开去。那个本已气息微弱的人,忽然抬起瘦削的手,狠狠的掐上了她的脖子。 “是你……你……” 静宁咳了几声,可是很快便挣脱了出来。他失血太多,并没有太大的力气。可是她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那里面是仇视,是鄙弃,是恶心。 广子宣提着一口气,缓缓说道,“公主……自今日起……我广子宣与你……恩断义绝……生死不见……” 那个消息重新给了他生的意志,匕首偏离心脏一分,他活了下来。 可是,她再也没敢踏入过那个门。 直到他临终前,邀请自己,喝杯茶。 静宁苦笑一声,手指覆上那画,揉作一团。 “子宣,我已经找到你的女儿了。” “你一定很想见她,对吗?” “那我送她去跟你团聚,好不好?” …… 流溯门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大红的楹联和灯笼绸挂悬满了山门和每个殿门院门,今日是程江和奕欢成亲的大喜日子。 师门的每个弟子都换上了一身绯红明丽的衣裳,紫月寒罕见的在一身白衣外面套了一件红色的夹袍,看起来生人勿近的脸倒多了几分和气。 正厅里人头攒动,堂上坐了韩子默一人。韩子默一身紫红色的袍子,笑意盎然,满面春风。 他身旁的座位虽无人,却摆放了一只茶盏。 堂下乌泱泱的挤满了人,几个小的师弟师妹簇拥着披红挂彩的程江,迫不及待冲着内屋扯着嗓子喊道:“新娘子快出来吧!我们新郎官都等不及了!” 做饭的孙婶穿着一身媒婆装,挨个点了点调皮的孩子的脑门,嗔道:“还没到吉时呢,别瞎起哄!”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负责洒扫的老刘头中气十足的喊道: “吉时将到!新娘出来拜堂咯!” 红烛影动,龙凤呈祥。 内屋的囍帘一动,沈青搀着一身吉服蒙着红盖头的奕欢徐徐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小壳儿和十二晓梅,推推搡搡的撒着花。 那红盖头是半透明的红纱,隐隐约约的能看见奕欢的脸庞,也当真是人比花娇,明艳如光。 程江在一帮师弟的推搡下,拿着喜绸红着脸走上前去,接过了新娘子的手。 感觉到奕欢的手指有些凉,程江反复的摩挲了下,憨憨的说道,“手怎么这么凉,该多穿点。” 站在一旁的沈青抿嘴一笑。戚阳凑过来,满脸不正经偷笑,“等入了洞房,大师兄给师姐暖暖。” 盖头下的奕欢脸色一变,沈青忙的打岔,“师姐师姐,先拜堂!” 奕欢按下火气,红着脸跟着程江转到了厅中央。 “一拜天地!”老刘头喊的中气十足。 二人徐徐下拜。 “二拜高堂!” 两人转身,对着韩子默深深鞠躬。随后,程江又牵着奕欢面向一旁的空座弯腰。 旁人虽不明,紫月寒却是瞥过韩子默,那人眼中已经浮现泪花。 “夫妻对拜!” “礼成!” 旁边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起哄和掌声,簇拥着二人过来敬茶。 韩子默看着程江,似有感触,语重心长的说道,“师父很高兴,你们结为夫妇。一定要互敬互爱,相依相伴。师父老了,以后这些弟弟妹妹,还要你们一起管束……” 听见“师父老了”的时候,沈青的眼里闪出了些泪花。师父以前总说,他这十几年的时光都是偷来的,她以前不懂,可是现在她知道了,师父是把这些岁月都当成了心上人的恩赐,他把这每一天都活成了思念和等待。 如今,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成家立室,他却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程江哽咽,突然给韩子默跪下了,奕欢也连忙跟着跪到一旁。 “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论何时,江儿都会侍奉在侧。” 后面的一群孩子看着大师兄这般,也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师父,有我们呢,这辈子我们一定伺候你终老。” “说什么呢,师父那肯定是要长命百岁,福寿万江的。” “师父,我以后一定听话,不惹你生气。” “师父,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一定还要做你的徒弟,不,做儿子!” 眼看着这大喜的场面要失控,孙婶忙的跑了过来, “嗨呀,还有贵客在,茶还没敬完呢!” 众人各自整理了下心情,推推搡搡的爬起来散到一旁。程江和奕欢一人一杯茶,站到了紫月寒的面前。 对于流溯门而言,大师兄三师姐能得到这位贵人的见证真是天大的福气。 紫月寒知道,程江是当年韩子默跟兄长一起救下的孩子,或者他们曾想过一起抚养他长大。 只是世事不尽,紫月离回了紫月门,韩子默便一个人带着程江开门立派,收容孤苦。 紫月寒感怀的点点头,接了茶一饮而尽。 饮完茶,紫月寒刚要继续当他的雕塑,大家突然起哄让他讲几句话。紫月寒没有准备,起初不停推辞,后来拗不过,想了一会,说道, “福祸相依,一生一世。” 程江跟奕欢对视一笑,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 “新人,送入洞房!” 十一宁洛高喊一声,一群孩子涌过来,又笑又闹,奔向了新房。 厅内重新安静下来,紫月寒才仔细的瞧过沈青。 沈青今天梳了个蛇髻,髻上簪了一枝红梅,黛眉如烟,眉间一朵淡淡的桃花钿,脸颊绯红,小嘴点朱,一身红色的烟罗纱裙越发衬的她如雪的白皙和明媚。 “等我娶她之时,她必然也如这样,红衣如绡,烟笼梅花,世间无双。” 紫月寒含笑而视,正好沈青看了过来,眼睛忍不住弯了弯。 一早已经打算好的三人,脸上很快又添了别离的愁色。 “师父……”沈青鼻子酸酸的,忍不住走过来,拉住了韩子默的袖子。 韩子默忍下眼里的泪光,拍了拍她的手,“只是暂避,以后的事还需从长再计。” 说着,韩子默又抬头看着紫月寒,难得的郑重,“青主,她的前生太过孤苦,你能否跟我保证,令她后半生平安无虞,安稳喜乐?” 紫月寒脸色一凛,起身给韩子默行了个晚辈礼,“紫月寒以性命起誓,今生今世,只她一人,敬她爱她,绝不负她。” 韩子默不舍的把沈青的手放进了紫月寒的手里。 沈青脸上泪珠滑落,声音里带了些恳求,“师父,你们已经错过了太多年,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紫月寒看向他的目光亦是殷殷询问,韩子默的眼圈又红了几分。那个念头何尝不是在他心里磋磨良久,尤其这一路坎坷,他生怕再来不及。 “人多路遥,你们先走。我准备准备……” “师父!”沈青的眼里呈现了惊喜的神采,不知所措的要上扑上来。 韩子默面色一沉,故意嗔道,“嗳,都是大姑娘了,当着青主的面,成何体统!” 紫月寒自是喜欢沈青的娇态模样,满脸皆是宠溺。 “以后都是一家人,不必忍受分离之苦,自是皆大欢喜。” 这日的喜宴还没有结束,大家又沉浸在送别紫月青主和沈青的不舍中。 尤其是秋霜,噘着嘴都要哭出来了,沈青感动的过去抱了抱她,“傻姑娘,我们又不是不见了。” 秋霜低头抹了抹眼泪,“师姐,你又能出去玩了,又能坐那么大的神鸟……” 奕欢身着大红的喜服,走过来戳了秋霜的额头一下,嗔道,“满脑子都是玩儿!今天的字写了吗?心法背了吗?剑招练了吗?……” “师姐,今天好歹是你大婚,放假一日行不行?”秋霜一脸哀求。 奕欢回过头来看了沈青一眼,帮她理了下头前的碎发,说道,“师妹,不用牵挂,门里有我照看呢。” 沈青艰难的吞了口唾沫,感觉眼里又有点涩涩的。 “好了好了,快走吧,很快……能再见。”韩子默催促道。 沈青想到师父的刚才的话,这才放下心,依依不舍的回过头去,跟着紫月寒走出了山门。 一群未经世事的孩子,还没从大喜的气氛中缓过来,想想还没吃完的佳肴和没喝完的喜酒,你推我搡的往殿内跑去。 韩子默一个人站在高台上,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路上。 上原山头上遍地秋红,他的心也一飞千里,默念道, 月离,十年之约,我亦可先行。 第112章 有人可依 离开上原山,沈青兴冲冲的等着紫月寒召唤赤火,却见山脚停着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紫月寒对着那车夫招了招手,沈青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没听过高处不胜寒吗?”紫月寒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北方都快入冬了,高空奇冷,你的修为扛不住的。过了中原再飞……” 沈青小声的探问,“你不是可以做暖罩吗?” 紫月寒面色嗔怒,“那燃的是我的修为,是想熬死我吗?” 沈青忍不住皱了眉头,“这怎么越来越不像从前的人了……” 紫月寒不由分说的托起她推进了马车,还未坐稳,那车夫走到帘外,恭敬的褔了福,问道:“公子,夫人,咱们这便赶路吗?” 沈青一听还没等分辩,紫月寒隔着帘子伸出手给了那个车夫一片金叶子,说道,“老李,走吧。夫人体弱,赶得平稳些。” “公子放心吧,轻车熟路。” 老李欢喜的接过了金子,套好了笼头,清脆的一扬鞭子,马车缓缓启动了。他倒不好奇上回那目盲狼狈的人如今如此精神矍铄,只喃喃自语道, “郎才女貌,般配。果然,情爱是良药。” 车厢内,紫月寒若无其事的理了理衣衫,沈青飞着眼睛觑着他,“真是难以想象……” “什么?”紫月寒惊疑。 “你还记得你从刚紫月门出来的时候的样子吗?” “什么样子?”紫月寒抬手看了看,那若隐若现的化境之力,满意的点点头,“更强了。” 沈青忍不住的凑了过去,“脸皮越来越厚,泼皮无赖,粘人,又小气……” “泼皮无赖,跟郎神医还是有点距离……粘人嘛……”紫月寒看着忽然凑到跟前的脸,袖子一拢,把沈青揽进了怀里,目光灼灼,“只想粘着你。” 沈青脸色绯红,忍不住靠在了他身上。 紫月寒抵着她的发髻,轻轻摸索,终于把那支日夜想交予的簪子簪了上去! 沈青跟着伸手摸去,摸到了还带着他体温的玉簪。 那簪子通体雪白剔透,簪头上两根分毫毕现的白羽,似真似幻,与紫月寒衣服上和飞羽弓上的羽纹相差无几。 沈青诧异了一下,“师父的笛子上也有一个吊坠,与这个很像,他十分珍爱。” 紫月寒点了点头“这是娘亲留给我们的,兄长的是吊坠,我的是簪子。紫月门世代以飞禽为灵兽,羽毛是信物,象征了忠贞……” “紫月青主这是许我,忠诚?”沈青调笑,回身看着他。 紫月寒忍不住在她额头上印了一吻,“一生一世,只你一人。若生二心,必……” 沈青捂住他的嘴,嗔道,“若你有二心,我必嫁于他人,再不与你相见。” 紫月寒脸色一沉,“你若敢嫁,我便敢抢。我不信,这世间有我抢不到的……” 沈青噗嗤一笑,“瞧瞧你那小气的样子,怎么,你那化境修来是为了抢婚的吗?” 紫月寒抬高了下巴,“那也说不准。” 沈青笑弯了腰,车内狭小,她衣服扯动中,怀里掉出了一直揣着的灵罩。 紫月寒一瞥,二指一夹,那灵罩已经落到了他手中。罩内还存着那个绣着歪歪扭扭蝴蝶的破旧布包。 “这个布包我看着有些面熟……” 沈青接过灵罩,打开,慢慢搓了搓上面的蝴蝶, “在上京城的街上,那个又聋又哑的小姑娘……” “她死了。就在那群围攻我们的尸魃中间……” “若不是我让她们去东邱,也许……” 紫月寒这才想起,知道她内心定是愧疚,便抚了抚她的头,“那不是你的错。” 为了转移掉沈青的失意,紫月寒又问道,“这灵罩内是不是还有两幅画?” 沈青一愣,忙的捂住灵罩,诧异的看向紫月寒,“你……偷看?” 紫月寒敷衍的嗯哼了一声,“一个是‘守护神’,还有一个‘烦人精’……” 沈青此时才后知后觉想起,紫月寒失明时跟她说过“守护神”之语,便挑高了眉毛,故作生气,“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紫月寒不自在的低了头,“以后没你的允许,我绝不看。” “只是……你身上还带着旁人的画像……” 沈青伸手抽出了里面那张,上面一个奇丑无比的夜叉,画角附着“烦人精”三个字。 她捏着画的手微微一抖,顺手便把那画撕了。紫月寒一怔,忙的解释,“我不是……” 沈青长舒了口气,顺着窗户把碎屑丢了出去,风一卷,便没了踪影。 紫月寒心里隐隐发涩,他知道逃避并不是办法。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 “青儿,多年以前,夜楚云也只是个十四五的少年,而且宫内一直是以宫主令为尊。我并非为他开脱,只是不希望你背负更多……” 沈青点了点头,“我已经想明白,莫邪宫效命浮华殿,而静宁长公主的心结在我爹爹,所以她只想除我娘而后快。 “可是……那一天,我应该见过他……” “见过……谁?” 沈青脑子里浮现五年前的那一幕,嘴中苦涩,“他那时让我逃走……可是不论他是否参与,都改变不了他是仇人之子的事实……” “命运捉弄,我们竟再次相遇。他……救过我,所以,我不知道……该不该恨他……” 紫月寒眉头一蹙,揽上她的肩膀。 “莫邪宫是不清白,但是夜楚云这个人,无法论断,上京一见,他的武功……不是正道……可我信兄长,英雄会绝不会无缘无故请他。” 沈青皱了下眉头,“不是正道,什么意思?” “他的武功很高,可是正道武修榜上,从来没有他的名字。” 沈青仔细回想了下,点了点头,“确实,他的武功凌越于很多人,师父也念叨过,他武功奇高……” “不管以后如何,等到了紫月门,兄长自会安排。若想寻莫邪宫和鬼宗报仇,我会替你去做……” “青儿,信我好不好?” 沈青仰头看着他,伸手揽了他紧实的腰,一弯眼睛,“我几时不信你?” 紫月寒感受到腰间柔软的胳膊,喉结动了动,终于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在上原宅子落水,他……如何救了你?” 沈青心里一咯噔,从那双绝美的眼睛里,看出了十二分的危险。 她心虚的一挪眼睛,紫月寒却像是已经得到了答案,他一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低头便咬了上去。 老李已经赶了十几年马车了,加上几个月前的一趟,老马识途,走的很是平稳惬意。 沈青一向悲观,一向清醒,可在接受紫月寒情意的那一晚,便把一切全身心的交给了他。她卸下所有的心防假面,开始把所有的事情往好的那面想。 她想,她有了最好的庇护,紫月寒会替自己复仇,紫月门会帮他处理掉绝日,羽华族会被正名,天下人会消解对素心诀的渴望,她会站在他身旁,甚至师父也有了归宿…… 她摸着自己的唇,红着脸背对着紫月寒,望着窗外的蓝天绿树,第一次感觉到有人可依。 这段时光,应该是他们过得最为美好平静的时光,而后的心境却再也不同往时。人,也不同往日了。 第113章 自由 东邱境内,一辆马车缓缓的行驶着,旁边跟着五六个打扮很严实的人。习惯使然,他们走走停停,眼神时不时的往周围逡视。 车内躺着的,是面如白纸的谭秋,她的毒又深重了几分,嘴唇已经由紫红变为紫黑,露出的一截手臂和半截脖颈上,青筋暴起,足有筷子粗细。 她十分痛苦的蜷着身体,缩在车厢的角落里。 “军师只说来东邱寻医,谁知道大夫在哪儿?”一个走在后排的又高又瘦的鬼卫小声的说道。 “我看啊,”另一个眼睛眯眯的鬼卫飞快的扫了一眼车内,压低了声音说道,“救不活了。她那毒吓人的狠,咱们听命罢了,是死是活干我们何事。” “这不好说,这些年宗主只养着这一个女人。时常出入她的院子……” “就前几日夜间我巡视,好似听见她哭来着,宗主黎明才离开。” “这么说……嘿嘿……” “若真是那样,她若死了,宗主会不会?” 那个高高瘦瘦的鬼卫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得那个眯眯眼浑身打了个寒战。他不安的攥了攥满是汗珠的手心,迟疑的说, “要不,我找人打听打听,附近有什么好大夫?” 说罢,那个眯眯眼左右环顾,看见几个走在路边的妇人,便走上前去问询。 那几个妇人看着这几个人打扮怪异,只说“不知道”“不清楚”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眯眯眼丧气的回来,几个人垂着头漫无目的的走着。 不多时,迎面走来一个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的老者,他背着一个药篓,看样子像是个懂医的。 眯眯眼眼睛睁大了几分,匆忙上前,怕那老头害怕自己,特意拉低了帽檐,捏着嗓子问道:“老人家,请问你是大夫吗?” 那老头抬起头,瘦骨嶙峋十分干瘪,长相普通,但是眼神透着不一样的精明。他垂头咳了几声,说道:“我家世代行医,不知几位谁要看病?看什么病?” 眯眯眼掠过一丝喜色,低声问道:“是否能解毒?” “毒?什么毒?”那老头惊讶。 “呃……我也不知道……如果您懂毒,我带您去瞧瞧,要是您不懂……还望您给指点下附近可有什么好大夫?” 车内的谭秋费力的睁开眼睛,扫了一眼周围,不轻不重的咳了几声。老头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往车上打量了几眼。 “解毒我不擅长,你们可以往东去,在上原,有个神医,医术了得,解毒不在话下。老朽要上山采药,借过。” 说罢,他错过几个人往前而去。路过马车的时候,窗上的车帘随风掀动了一角,只是这一角一瞬,车内车外两个人的眼神已经交换了诸多话语。 眯眯眼高兴的与其他几个人交谈了下,加快了速度往东而去。 马车走远,那个老头突然停了下来,回头望着车马的背影。他撂下了后面的背篓,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檀木匣子,把白骨蝶捧在手心里,闭上眼默念了一段咒语。 白骨蝶蓦的变大了些,蠕动着细丝一样的触角,张开了宽阔的双翅,周身缭绕着丝丝的黑气。 它周身颤动,翅子竟然变成了透明,在空中只留下个影子,转了一圈后,奔着另一只骨蝶的踪迹飞了过去。 老头挺直了肩膀,一扫刚才的颓态。他脱下了素旧的灰袍,手覆到脸上一揭,一张粘着白胡须和白眉毛的人皮面具被他捏在了手里。 下面是一张刚风劲毅的面容,约莫四十左右,两颊瘦削,浓眉大眼,鼻梁坚挺,眼窝深邃,带了些异域模样。 此人正是谭秋的师兄,银玦。 银玦把面具收进了背着的布袋里,花白的头发用手一抚,已经变成了一色。不过并不是黑色,而是满头银丝。这样的面容上顶着一头银发,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他面色冷冷的,脚下生风,只是一眨眼,人已经在几丈开外,看样子轻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银玦不远不近的缀在马车后面,悄无声息,鬼宗几个暗卫毫无察觉。 正走着,眯眯眼觉得脖子上有点痒,好像被什么虫子叮了一下。 他拍了一下,什么也没拍到,嘴里嘀嘀咕咕的,“这季节还有蚊子?” 另外一个人也纳闷,“是啊,我好像也被叮了一口。不过这片地界的温度确实比谷里高,有几只蚊子也不稀奇。” 其余几个人赞同的点点头,“快些赶路,到了上原找了那个神医,治好了她,说不定宗主还赏赐。” “对对对。” 又走出去几百米,几个人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眼前阵阵发白,看东西越来越模糊,步子抬得都十分困难。 眯眯眼拖在马车后面,越来越没力气,张了张嘴,喊了句“等下——”,便一头栽在了路边。 其余几个人想过来看看,但是往回一走,又有两个脚下打晃,瘫倒在地。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惊觉有异,但是还没等他们想明白,眼前忽然掠过一道灰影。 他们的脖间像被头发扫了一下,随即一股子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的淌了下来,他们捂着脖子,惊恐的看着前面一个满头白发的背影,便一命呜呼了。 银玦收了中指上一枚带着刀片的戒子,从布袋里掏出了两个瓶子,倒在了几具躯体上。 很快尸体“滋滋”的冒起了黑烟,化成了几滩带着酸臭味的脓水。 银玦麻利的用路边的砂土把痕迹掩了,这才跳上马车,撩开车帘,看到了蜷在角落的谭秋。 一别经年,岁月已经在彼此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对方头上的白发,脸颊上的肉略略抽动,泪水已经含在眼中。 谭秋费力的张了张嘴,“师兄……” 银玦飞快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伸过手来,按在谭秋的腕子上听了听。 “琐雅,别说话,留点力气,我带你去找郎神医。” 银玦钻出车外,坐在车轴上,大声喊了一句“驾!” 马车在平稳的官道上疾行起来。 车外绿荫飞掠,急急倒退。 谭秋用尽所有力气扒在了窗边,撩起窗帘,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吧。 她并不知道对孤枭还有没有爱,或者有没有恨。 可再见师兄,她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穷尽一生都在找寻自己。 这是除却她幼时幸福之后和青峪的十二年之后,再次感觉到她还有亲人,还有人毫无保留的爱她。 足矣! 谭秋的眼角滑落一滴泪,她轻轻的说道:“师……兄,谢……谢你。” 银玦听见了,和着耳边呼啸的风,似乎再次看见那个爱笑爱闹的明媚少女缠在自己的身后,叫道“师兄,你等等我呀!” 她本是西幽王的掌上明珠,王姬之身,本名蓝琐雅。 蓝琐雅自小天资聪颖,得了西幽王以及大巫真传,在医术、毒术和蛊术上极有慧根。 幼年无忧无虑,十二岁与银玦订婚,只待成年之后,继承西幽王位。 但是她十五岁那一年,西幽内部发生了伊坤葛叛乱,父王被杀,她与银玦出逃离散,她一个人躲藏流浪至中原。 相伴十载的青梅竹马,音容笑貌已经模糊。中原隐姓埋名二十年,她从未奢望能再见。 而对孤枭的一场爱恨,酿成了多大的过错和惨剧。 她会时常想起与羽笙秉烛夜话研讨医术的时日,看着羽青牙牙学语到活泼顽皮,一句句“姑姑”磨平了她心中所有的戾气和不甘。 可若有一天,羽青知道,羽华灭族有她的过失,该是多大的失望。 想过无数次自裁的她,此时只想再见师兄一面圆他心愿。再亲口告诉羽青,羽笙的素心究竟是什么。 “我……对不起……师兄,对不起……阿笙和……青儿……” 谭秋抵着车板,含混不清的说出几个字,便晕倒在车厢内。 银玦拼命的挥动缰绳。 八年暗无天日的囚禁加上十几年的寻妻之路,令他的头发全白。 直到一双白骨蝶寻到踪迹,谭秋人已在鬼宗。每次数言交流,银玦不知她这些年的全部,可是能猜到七八分,只恨自己力孤,不能救她于危难,护她周全。 傍晚时分,银玦驾着马车停在了草庐院外。 郎之涣正躺在椅子里半睡着,听到动静,睁开眼觑了一眼。 银玦掀开车帘,看着奄奄一息的谭秋,颤抖着手探上她的鼻息,一丝微弱的温热令他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 他生涩的穿过谭秋骨瘦如柴的小腿,把她抱在了怀里。谭秋的胳膊无力的耷拉在身侧,银玦抱得不敢紧不敢松,小心翼翼的挪进了郎之涣的院子。 郎之涣看着进来的两个人,映入眼帘的是谭秋惨白的半张脸还有手臂上的青筋。他双眼一睁,起身迎了过来。 “劳驾,救救她!” 郎之涣蓦的抬起头,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不正是日前给他送来白骨蝶的那人声音,只是容貌半点熟悉都没有。 “你是……?” 银玦点点头,眼睛里只剩了恳求,“郎神医,求求你。” 郎之涣快速的引着银玦抱着谭秋进了客房放在了床上。 郎之涣搭了搭脉,心里的疑惑更重,“这……这毒是……” 银玦点了点头,“是白骨蝶的毒。十六日,日日以血喂毒,剂量不大。先生,可还有办法?” 郎之涣看了看谭秋胳膊上的青筋,掀了掀她的眼皮,伸手一弹,袖子里的两根银丝缠上了谭秋的手腕,银玦心里狂跳不止,大气不敢出的望着他。 “她忒大胆了些,这毒离心脉仅剩半寸,再过两个时辰就是大罗神仙都难救!” “那白骨蝶只是鳞粉便能致人眼盲,她这可是毒入肺腑!” “骨蝶在中原多年,毒性不复,且有血脉驱饲,不致猛烈。”银玦擦了擦额头的汗。 “幸亏我这儿还有火祟提取的精纯,我先吊住她的精神,再继续研究解药。剩下的……看她自己了……” 银玦不住的点头,“我师妹精通医毒,她说这可行便是留了后路。郎神医尽可医治,不论……结果,我们二人必感念大恩……” “难道她是……” 银玦默然的点头,郎之涣喟叹一声,赶忙出去准备解药银针。 果然,只是少许火祟之毒,谭秋便被吊住了一口气。只是意识涣散,像是做着一场旷世无期的梦。 “看来西幽巫医,也非泛泛啊……”郎之涣感慨。 次日,郎之涣背着箱子来向银玦说明,“火祟只是引子,这里有些吊命的药,每日服用。我须得往东而去寻找草药,我不敢保证要多久,但必会倾尽全力……” “多谢神医。” 郎之涣把二人留在草庐,便出发往东而去。 银玦坐在床头,近乡情怯,二十年错失的时光,哪里还有少年欢愉的影子。只是初心不忘,无论生老,她依然是他最喜欢的那个姑娘。 “琐雅,师兄很想你,无时无刻。” “师父已经重新被首祭祖庙,我们能回家了。” “你还有什么没了的心愿,等你醒过来,师兄陪你去完成。后半生,我不会再让你孤苦漂泊……” 银玦说着说着,喉头便哽咽了,话音带了些沙哑,“你再看师兄一眼……陪师兄一程。没有你,我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屋外静悄悄的,一弯细细的月牙儿挂在天空,院子里的桂花早就飘尽了,剩了略料峭的枝丫,等待着来年的锦盛繁花。 而,人非草木。 莫邪宫内,夜回天看着白修递过来的密信,很快变了脸色。 “与鬼宗同流,她……是想掌控整个江湖,真是疯子!” “眼下流言四起,已经有不少门派蠢蠢欲动往东而去……”白修接话。 夜回天指着另一封密信,震惊不已,“这丫头竟是云儿喜欢的那个!!这巧合……” 随即他眯了眼睛,喃喃道,“若长公主一早知晓,岂会派云儿去。那痴儿太痴,为了那姑娘,宁愿与我合作,怎会乖乖就范……” “那疯女人极有可能已经动了杀心!” “白修,即刻修信!我要一封投名状,或者我这老脸,还有点用……召黑甲,我们尽快出发……” “去哪?” “上原!” 第114章 风声鹤唳 东邱边缘林子间,一堆柴火快要燃尽,微弱的火光映射在夜楚云微凹的脸上。身边只围着心腹的几个姑娘。 “依云,桑甲令可有消息?还有浮华殿的暗线……” 依云摇了摇头,“桑甲令已经很久没来消息,浮华殿的暗线也断了……” 夜楚云的眼皮又开始跳个不停,恨恨的骂道,“我真是作茧自缚,愚蠢至极!王合回来了吗?” 依云点了点头。 他扭头看向车马边缘,王合扫过来的眼神有着说不出的轻蔑。 “王合多番试探,长公主伙同鬼宗,想必卿儿的身份她已经知晓。” “所以主子眼下不能轻举妄动,若有可能,还得主动投诚……” 夜楚云抬起头,眼神凛冽的扫过依云,依云低了低头,“假意……” 夜楚云鼻子里冷哼一声,“真意假意,她会在乎吗?” “可是我们腹背受敌,莫邪宫只唯宫主令。我们的人马遥远,远水解不了近渴。楚岁山庄一旦暴露,主子的一切都会付之东流。依奴之意,咱们先逃走……” “逃走?你可知会有多少人马前来上原?若得了素心诀,卿儿以及整个流溯门岂会有活路?不行,我必须亲自去趟流溯门,告知他们暂避。” “主子!消息已经走漏,很快会激荡而起,紫月门不会不管!” “你觉得长公主会惧怕一个紫月门?英雄会上诸门貌合神离,皆是些无耻之辈!” “可我们……又能如何?”依云反问。 “既然争不过,左右不得,那就……拼一拼……” 夜楚云回头,幽幽的扫过两群人,眼睛里是呈现黑紫的血色。 午夜三刻,一片鸟雀被惊的逃离了树梢。 树下,夜楚云伸手,把插在王合胸口的剑拔了出来,扔给了身后的依云。 王合的身边躺了一地的尸体,夜楚云的紫色披风上被溅满了血,他狠狠的一拽领子,披风掉落在地上,露出了他挺拔修长的身形。 夜楚云直起身,接过依云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满手的血。他的身后除了他的侍女面无表情的低着头,旁的那些人吓得大气不敢出。 夜楚云回头扫了一眼,一双狐狸眼眯了眯,他的脸半明半暗,盯住了最后面莫邪宫的几个弟子,幽幽的说道, “你们为谁做事,我清楚得很。不过念及都是莫邪宫的人,不想死,闭上嘴!” 那几个人哆哆嗦嗦的低了头。夜楚云挥了挥手,跟随的人上来手脚麻利的抬起尸体缠上石块,扔进了一旁的河里。 待一切处理完毕,依云牵过一匹好马和一个崭新的黑色披风。夜楚云重新披上,翻身上马,压了压披风上的兜帽,说道, “走,去上原山。” 他们离开不久,密林中窜出来一大队人马,领头的李猛身体魁梧,身着甲胄,脸上的刀疤若隐若现。他嗅了嗅空气里的血腥味,扯了扯嘴角, “晚了一步。他既然敢反,那便留不得了。追!” 紫月寒和沈青抄了小路近道,此时已经驶进了中州地带。心情无他,他们还未感受到暗夜将临的危险。 紫月寒照旧每日打坐入定,忽然他耳边灵光一闪,他睁开眼睛,伸手凭空一抓,一封金光流溢的令羽浮现在空中。 翊儿, 吾即将到达中原宿州,再过几日能入东邱。上原山见。 兄 月离 沈青一脸纳闷,“紫月门主因何此时来了东邱?” “我已许久不与兄长通信,你的身份之秘不能通过信笺传递。兄长此时来,我也不解。” “会不会他已知道师父决定?这样倒好,接上师父,咱们一起去江南!”沈青的眼里呈现了惊喜。 紫月寒随着点了点头,“咱们离宿州也不远,我与兄长通信,咱们宿州汇合。一切再商定!” “好,翊儿!”沈青顽皮的应道。 紫月寒失笑,腾出一只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正好,让兄长先见见你。” 沈青的神色有些紧张,抬头望着车顶,自言自语道,“总觉得这半年,什么都变了。上次见到你跟紫月门主,还是英雄会的时候。现在……再面见……会不会有什么不妥?紫月门规矩多不多?我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我是不是该带什么礼物?紫月门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面对着一连串的问题,紫月寒思考了一会,眼神里有了些光, “这世间,好像没有什么事能难住兄长,我们小时候一次次化险为夷都是在他的筹谋下。十四岁的他保护六岁的我,相依为命一步步挨到了今日。他令紫月门鼎盛不败,令天下敬仰,令亲人折服,令敌人胆怯。我相信,只有他能保护你、帮你解困,平定江湖……” 紫月寒径自说着,沈青却越来越紧张。紫月寒没听见她说话,扭头看见她在揪着自己的袖带发愣,不由得笑了, “跟我如此大胆,倒是怕上我兄长了。他温文尔雅,很随和的,不怕……” 宿州的一间客栈内,紫月离披着一个黛蓝色的披风,盘坐在一张雪白的貂裘上,突然打了个喷嚏。 风迟端了一碗白玉参汤站在了紫月离的身边,“爷,可是有些寒凉?喝碗参汤。” 空中的金字羽令淡去,紫月离接过碗,点了点头,“翊儿已经离了上原山,马上到宿州了。” 风迟高兴的呼道,“那老奴岂不是很快就能见到二爷了!” 紫月离抬头皱眉,“老风,你这心眼子再偏点!以前我出门一年不回,也没见你这么开心!” 风迟捂了嘴,“老奴自是不担心爷,二爷不一样,从小不爱讲话,可是心啊比谁都软……武功高抵不过人心坏……” “咱们行车快,消息不甚灵通。老风,你有没有感觉最近有些不太平,好像跟素心诀有关……” 风迟叹了口气,“这人心呐太贪,说来也是奇怪,我这一路收到的暗信是越来越少,以往各门还有关于鬼宗的不少消息传来,最近鬼宗倒好像销声匿迹了一样……” 紫月离的眼皮突突的跳了两下,“咱们跟翊儿汇合后,尽快接了子默回江南,我这心里也有些不安稳。” 紫月离裹了裹披风,伸出手去掐了掐自己的太阳穴。 第115章 名花有主 紫月门正宫一处偏殿宫门紧闭,风语与另外两个长老正坐在一起,低声谈论着些什么。这两大长老一个是紫月离的五叔紫白晖,另一人是紫月离的结拜义兄林惊世。 紫白晖四十有五,长脸,浓眉大眼,看起来斯斯文文,却是个圆滑性子。自紫白石身死,他便一直待在自己的朝晖殿,直至近日才出门。 林惊世是八大长老中唯一的外姓人,三十七八,出身行伍,退伍以后跟着紫月离出生入死,曾舍身救紫月离一命,从此二人皆为异姓兄弟,慢慢升至紫月门长老。常年着一身轻甲戎装,刚正不阿,性格沉稳,给紫月离料理过不少秘事。 眼下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堂上,风语坐在下首。 “门主临行前有交待,有事跟二位长老商议。八长老日前出门直至今日未归,我怀疑……” 林惊世鼻子里冷哼一声,“大长老的事让他如惊弓之鸟,若非心里有鬼,怎么这般着急跑了……” 紫白晖慢慢摩挲着手背,“他跑了便跑了,只是怕他……还勾着外人……” 风语点点头,“近日江湖流言说素心诀在……东邱……我给门主飞信数封却迟迟不见回音……” “东邱?”紫白晖皱眉,“怎会这么巧?东邱哪里?” “具体地界还未知,但见江湖人心躁动,怕是已有门派开始往东邱而去。” “按日程来算,门主应该快达东邱,青主亦在,这趟浑水,不淌也得淌。”林惊世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门主人马稀少,我是不是应该带人前去接应?” “不可。门主交待多次,命我等守好山门。门主妙算,自不会陷于困境。”风语沉吟道。 紫白晖轻轻挥动手里的扇子,斜觑了风语一眼,徐徐说道,“紫月门百年荣辱,七年前有翊儿守门,如今月离擅离,便是机关算尽也会因情而绊……” 风语与林惊世齐齐的看了紫白晖一眼,紫白晖淡然一笑,“我不屑于背后诟病,若门主青主平安归来,风管家大可告知门主。” 风语一笑,“三长老说的哪里话,门主信得过您,我一个下人……” “风管家不必妄自菲薄,日月凰咒羽令已经交予你,我等职责只是守好山门,不至门内空虚。明流暗涌,诸多巧合,我倒觉得应该未雨绸缪……”紫白晖神色凝重,看向殿外夕阳。 “如何筹谋?”林惊世耿直,摸不透紫白晖的意思。 紫白晖回过头来,“门内无主,我得给六妹妹传信。” 风语跟着点头,“落微长老武力仅次于青主,确实应该回来镇守。” 紫白晖嘴角扯动,似是非是的点了点头,又面向林惊世说道,“若门主对五长老也有安排,不妨现在把人放进来,有备无患。” 林惊世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平素只知门主绝顶聪明,白晖长老向来养鸟逗猫,抚琴做诗,竟是个有城府的,也难怪门主会嘱咐风语与他商议门事。 林惊世站了起来,召唤了门口自己一个亲信,交予一枚令牌,那人便匆忙而去。 “以前随着门主四处奔波,有不少退下来的兄弟,平时在余杭安家,忠心耿耿,我已传令,召人守好岛缘。” 三人又商议诸多事宜,把岛内岛外安置妥当,才各自散去。 是夜,子月岛一隅,一道黑紫的光印随风流出。 …… 中原,源城。 按照羽令约定,紫月寒与沈青先到达,在一处客栈等候紫月离一行人马。 沈青站在紫月寒身边,心里却是越来越忐忑。 她着一身红色烟罗裙,外面搭了一件藕色软毛织锦的披风,披风上绣着些白色的海棠。头上梳了一个朝云晚香髻,一股股花形的发辫在头顶叠拧,蜿蜒灵动,发丝里缠了几圈白色的丝带,髻稍簪了那支白羽簪,像是花树上待放的冷香。 一双呜汪汪的桃花眼,一张朱红的樱桃小嘴,更衬了她的青涩甜美,娇俏可人。 紫月寒起初只是掠过几眼,后来见她站的笔直,忍不住捉住了她无处安放的手。 果然,手心都是凉的。 “去紫月门时,也没见你如此慌张。”紫月寒轻笑。 沈青抬头剜了他一眼,“此时彼时,能一样吗?” 紫月寒微微回忆了下,“确实不一样,那时候丑的很。” 沈青不满的哼了一声,往回抽手,“果然,男人都肤浅。” 紫月寒眉眼含笑,手抓的更紧了些,“现在后悔怕是晚了,马上连长辈都要见了。” 二人正较劲,前面不甚宽阔的道路口出现了几匹高头大马。几个淡紫色的身影映入眼帘,随后便是一辆奢华的四驾马车,在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顷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沈青忙的站定,急急的甩手,紫月寒这才松了手,恢复了一贯的修冷。沈青随即往他身后挪了半步,略带怯意的看向前面。 前面开路的一对弟子远远望见紫月寒,急忙翻身下马,小跑几步,过来恭敬的揖了两下,喊道,“青主!” 紫月寒点了点头,微笑道,“司南,司北,辛苦了。” 司南和司北是紫月离的首座弟子,是一对孪生兄弟,此时他俩低着头惊诧的看了彼此一眼,结巴了一下, “啊……不……不辛苦……” “青主……才辛苦。” “哎唷,我的二爷哦!我可见到你了!” 那边风迟撩着袍子,急匆匆的往这边跑。略显臃肿的身体此时看起来分外灵活,眉间深刻的“川”字纹快挤成沟壑,嘴里不停的念着, “老奴听说你受伤了,给我吓得几日睡不着……” “你出门怎么能不带个人,又是中毒,又是瘟疫……” “好了也不报个信,这趟出门都有一百九十三日了!” 风迟跑到紫月寒面前,抬起头来,老眼含着泪,左看右看。看见紫月寒递过来的目光神采奕奕,才松了口气,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好了,能看见我!” “你说你,从小不爱说话,性子又倔,外面的人都多精,你哪里会应对……” 紫月寒看着喋喋不休的风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风伯,都过去了……你一把年纪,哭哭啼啼的不怕人笑话……” 风迟还在抹着眼泪,紫月寒的口吻还有搭在他肩头的手,顿时让他愣住了。 “风迟,你这跑的够快的呀。看见朝思暮想的二爷,不管我了吗?” 紫月离身着一件慵懒的白透敞衣,里面是素雅的灰白,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束了一个高高的白玉冠,严正清冽,俊秀非凡。 他面上含着笑,眼神和润,手里握着一段不离身的白玉萧,款步走来。虽然嘴上说着风迟,但目光里全是紫月寒。 紫月寒越过风迟,迎了过来,低了低头,喊了一声,“哥。” 紫月离眼里的关切仍在,伸出手迟疑了一下,才郑重的拍了拍紫月寒的肩头,问了句,“都……好了?” 紫月寒点了点头,“好了。” 站在一旁的沈青,乍一见兄弟二人,修长挺拔,富贵奢靡,气度超然,长相更是万里挑一,真是惹眼的很。 但是很快,她便感觉到从四面八方向她迎过来的眼神。 风迟打量她几圈,眼神最后停在她头顶的簪子,不停地冲紫月离使眼色。 紫月离确认紫月寒身体无恙,顺着众人目光看了过来。 “这是……” 紫月寒回神,微笑着冲沈青伸出手,“青儿,来!” 沈青心里一抖,手却瑟缩的不敢伸出来。她抬眼看了紫月寒一眼,抿了嘴往前挪了挪。 “流溯门沈青,见过紫月门主!”沈青屈膝,郑重行礼。 “流溯门?!你……你是子默的徒儿?” 紫月离一听流溯门,惊讶了一下,脑海里闪现了很多面孔,他虽未亲见,但是石玉给他的画像里,每个徒儿的脸他都有印象。但是没有一张脸能跟眼前这个漂亮清丽的姑娘重合起来。 而且这身形总觉得似曾相识。 “你排行第几……此前可去过紫月门?”紫月离犹疑的问道。 “沈青排行第六,此前体弱,还蒙门主照拂。” 紫月离眉头皱了皱,那时候晕厥的那个小姑娘,也不是长这样啊…… 紫月离刚想问询,紫月寒却是着急把沈青扶正,顺手牵了她的手握在手心, “哥,她……” “二哥哥!” 几个人寒暄未止,后方人群里突然冲出来一个明艳活泼的姑娘。霍紫嫣提着裙摆,笑的像朵向阳花儿,急冲冲的跑了过来。 “哎呀,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紫月离手里的笛子一抵额头,眉头一皱,感觉有点大事不妙。 霍紫嫣一溜烟冲到了紫月寒的面前,双眼含光,伸出双手要给紫月寒一个大大的拥抱。 紫月寒警觉的往后退了一步,他与沈青十指紧扣的手,立马露在了人前。 霍紫嫣上一刻还笑靥如花,这一刻黯然失色。 她指着沈青,又指了指紫月寒,愣了一瞬,怒上眉间,劈手薅了过来,把沈青的手狠狠的拽了出来,顺带推了她一把。 “你……你是谁?你为什么牵我二哥哥的手?” 霍紫嫣的力道很大,紫月寒没想到她敢在自己面前动手,竟没防备。沈青被推开,身体趔趄一下,才初初站定。 紫月寒忙的走了两步,搂住了她的肩膀,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嫣儿!不许胡闹!”紫月离看着变了脸色的紫月寒,忙的呵斥道。 他知道他这弟弟轻易不发脾气,一发脾气那是谁都不好使。很明显,面前这的小姑娘,好比他的逆鳞,不可触碰。 霍紫嫣噘着嘴,眼里挂着晶莹的泪珠,顾不上哭相是不是难看,大声的说道, “她到底是谁?” “你们是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牵她的手?” “表小姐,你看这里冷,说话也不方便,咱们进去说吧……”风迟看着后面众多弟子伸过来的头和耳朵,忙不迭的上来劝道。 “嫣儿,不许在这闹。”顾及脸面,紫月离不舍得太过严厉。 可霍紫嫣根本不听,哭的更加大声了,“我不管!” 她一边哭着,一边恶狠狠的盯着沈青。当她的目光扫到沈青头顶的白羽簪子时,眼睛睁得更大了,急躁的冲了过来,伸手要夺沈青头顶的簪子。 “这簪子……” 沈青还未醒过神来,眼见那不可一世的大小姐又冲了过来,先前对她改观的好印象早已烟消云散。 霍紫嫣抬起的胳膊还未伸过来,便被紫月寒一把攥住了。他阴沉着脸,狠狠的把她的手甩了下去,喝道,“闹够了没有?!” 霍紫嫣见紫月寒严词厉色,恨不能把沈青护在怀里,气的抖着手哭诉, “你在意她?二哥哥,你因为她打我?” “那我们的婚约呢?”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旁边躲避的商贩和行人纷纷围了过来。 沈青一阵发懵,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看向紫月寒。 紫月寒低头,正迎上沈青的目光,忙的解释, “不是。青儿,不是……” “什么不是,那可是舅母和我娘亲口定下的,我从小便知,长大会嫁给你……”霍紫嫣不依不饶,大声的喊着。 “那做不得数!”紫月寒看着慢慢往旁边退了一步的沈青,着急的分辩,“青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紫月离眼看着场面要失控,忙的过来哄道, “嫣儿听话,咱们进去说。大哥哥自会为你做主……” 他又拍了拍已经不够镇定的紫月寒,“嫣儿自小爱胡闹,咱们进去坐下来,说清楚……” 说着他又看向沈青。沈青除却脸色煞白,依然站在笔直,她缩在袖子里的手狠狠的掐着虎口,面上扯出了识大体的微笑,顺从的点了点头,在风迟的请让下往客栈里走。 紫月寒紧盯着沈青的背影,脸上现出了少有的慌乱。 霍紫嫣呜呜咽咽的抽噎着,急急的跟上紫月寒,紫月离掐了掐太阳穴,感觉有点头痛。 风迟带着司南司北收拾东西安顿众人。 紫月门的人群里噼里啪啦的炸了锅。 “青主牵了那姑娘的手!” “信物都已经戴在那姑娘的头上,看样子铁板钉钉了。” “生的好看,看着脾气是个温柔的。” “大小姐这下可有的闹了。” “表小姐跟青主的婚约真的会作废?毕竟有落微长老在呢。” “以青主的品貌,娶两个又如何。” “表小姐那脾气,岂能容得下!” “唉,现在的关键不是在于,我们的青主名花有主了吗?” 第116章 真心 客栈雅间,布置的干净明丽。紫月离坐在台子上的靠椅上,沉默不语。 紫月寒坐在下首,旁边坐着沈青。霍紫嫣哭闹了一会,非说不愿与他们同坐,自己跑回了房间。 沈青的神色不辨喜怒,异常沉静,可最为明显的是,那支羽簪已经不在她的头发上了。 紫月寒细细碎碎的已经解释了好多,可沈青就是不置一词不予回应。他只好垂了头,寂寂无声。 还是风迟心疼紫月寒,看着紫月离还是一副看戏的模样,忍不住又递了第三杯茶,低声说道,“爷,快管管……” 紫月寒此时也耐不住性子,抬起头看向紫月离,难得的现出求救的表情,嗔道,“哥,你说句话啊!” 紫月离敛色,轻咳了下嗓子,放下茶盏,正襟危坐。 “沈青姑娘,翊儿说的不假,那个婚约确实做不得数。虽然嫣儿对他二哥哥有意,可……” “哥——”紫月寒急躁的出声打断。 紫月离按下心中的讥笑,知道得适可而止,徐徐把茶杯放下,指了指两个人, “你们……还未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紫月寒顿了顿,不自然的说道,“就……你想的那回事……” “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眼睛……受伤的时候……”紫月寒想了下,或者多少还有点不确定。 紫月离又仔细端详了下沈青,面色白皙,钟灵毓秀,与在紫月门见到的人截然不同。他不好细问,便口气正凛的帮紫月寒解释, “沈青姑娘,我可以为翊儿作保,他与嫣儿的‘婚约’只是我母亲跟小姑姑的一个口头约定。那时我们孤儿无人照拂。我姑姑明理,也疼爱翊儿,不会强他所难。” “嫣儿嘛,还小,没见过什么外面的人,从小一根筋,分不清什么情情爱爱,确实做不得数。” “若你还心存疑虑,日后我可以以紫月门榜文昭告,必不会令你名不正言不顺。” “嗯。”沈青站起身恭敬的答应。 可是紫月寒一听,感觉这声“嗯”跟凌迟差不多。 其实沈青脑子里已经把一切理了一遍,紫月寒此前的模样,分明连情爱都不通,言辞之间对霍紫嫣的话语皆是兄妹关心,并非男女之意。 可她恼就只恼,紫月寒从未提及。刚才大庭广众之下的一番不仅仅是丢了脸面,日后怕是进了紫月门也会遭受非议。 霍紫嫣是万千宠爱的大小姐,而自己只是无根浮萍,想想不免灰心。 房间里鸦雀无声,有些各怀心思的尴尬。此时,忽见一个女娥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脸上十分慌张,“门主,表小姐……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刚才不是说了好好看着吗?”风迟一听顿时火大,大声责问道。 “表小姐发了脾气,不让我等近身……等奴再去奉茶,发现她……带着香凝……跑了……”那个女娥低了头小声的说道。 紫月离叹了口气,紫月寒更是烦躁,“由她去!自小就会赌气使性子。她胆子小,天黑了自己会回来的。” 沈青心里有些不安,闹归闹,她一个大小姐如何知道外面的危险。她看向紫月寒,秃噜了一句,“出门在外不安全,快去找找。” 紫月寒脸色立马柔和下来,凑了过来,“好,听你的。” 风迟看这姑娘确实好,礼仪皆在,被那般对待还挂心表小姐。他忙的应道,“小姐放心,老奴亲自带人去找。你们再说说话,说说话……” 风迟风风火火的退了出去,紫月离紫月寒明显见惯了霍紫嫣耍性子,没放在心上。 而当紫月寒以为这事已经翻篇的时候,沈青忽然对着紫月离福了福,“门主连日奔波,疲累劳苦,你们兄弟二人还有话讲,沈青先行告退。” 说罢,她施施然的离开了,没再看紫月寒一眼。 紫月离看着紫月寒还未收回来的眼神和一筹莫展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看来啊,我家弟弟终是懂得凄苦愁肠的滋味儿了。” 紫月寒斜瞅了兄长一眼,郁闷的叹了口气,“让兄长见笑了!” “说说吧,你这趟出行的所见所感。又是受伤又是失明,还有上原的瘟疫,我都快担心死了!还有……这姑娘……” 紫月寒脸上恢复了凝重,把这几个月的经历大概说了个清楚。 而说到沈青的身份时,一直半靠椅子的紫月离猛然坐直了。 “你说,她是谁?” “羽青,羽家遗女。” “子默一直都知道?” 紫月寒无声的点了点头。 紫月离拍了拍椅背,喃喃道,“他竟自己护了她这么久,还一直瞒着我……” 紫月离沉吟良久,突然问道,“翊儿,你对她是否真心?” 紫月寒皱了皱眉,“我此生只认她一人,生死不改。” “好,不论何种代价,哥哥一定全你心愿。”说罢,紫月离剧烈的咳了几声。 紫月寒紧张的站起身,紫月离却挥了挥手,“舟车劳顿,我有些累了。你先去跟羽姑娘说清楚……我们晚点再议。” 紫月寒看到紫月离服了药,喊了司南司北前来照顾,才退了出去。 等紫月寒一离开,紫月离握紧了手中沾血的帕子,说道,“看样子,要变天了……可笑自诩精明,如今竟是进退两难……” 紫月寒迫不及待的来到了沈青的房门前。他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推了一下也没推开。 沈青不点灯,一个人窝在床里,气呼呼的摩挲着手里的羽簪,听见外面敲门,她便屏了气,存心想怄一怄他。 “青儿,别生气了。”紫月寒隔着门,软了口气,小心的哄道。 “都怪我不好,我一直没放心上,所以没跟你提。” “那时我才六岁,嫣儿还在襁褓里,如何作数?” “我一直把她当亲妹妹看待的……” 房间内,沈青听他绵软的口气,刚才的坚决松动了些,面子上有所触动,眼珠悄悄转了转。 “我心里……真的只有你一个……” “我在你娘面前……发过誓的……” 听见紫月寒提到阿娘,沈青从被窝里探出脑袋。 “我也答应了郎神医和韩掌门,不会让你受委屈……” 沈青紧紧的咬了嘴唇,这人分明拿捏了自己的七寸。 “都是我不好……你不要不理我。”紫月寒话语间透出了些难言的不自信。 离得不远的几个房间,一群弟子耳朵已经贴到了门上,恨不能把头伸出来听个明白。 忽然,门闩一动,面前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青儿……” 紫月寒刚开口,自己的衣领被拽住,人被拽进了房间。 “生怕我的热闹不够看,好歹是未来门主,面子不要的吗?”沈青没好气的说道。 紫月寒垂了头,一弯腰把沈青箍进了怀里,“我只恨不能把自己的心给你看个明白,千错万错,我不辩解了。” 沈青长叹了口气,反手环住他的腰,贴在他的胸膛听着里面有力的心跳,柔声说道, “我听清楚了,原谅你了。” 第117章 剧变 第二日再出现在人前的沈青已经恢复了些神色,紫月寒紧跟其后,处处照拂。惹的一众女娥和女弟子眼红的紧。 只是早饭没吃几口,风迟便匆匆进来。 “我带人沿路追了一夜,竟没找到表小姐。” 紫月离的脸上又苍白几分,放下筷子,无奈的说道,“定是没走官道。这附近林深路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继续加派人手,寻到就直接护送她回江南,如今除了姑父怕是没人管得了她了。” 紫月离心口激荡,忍不住又咳了几声。紫月寒瞧着他深重的眼圈,忍不住问道, “哥,可是有什么事?” 紫月离摆摆手,“眼下没什么事比羽姑娘的安危重要。我此番来,是要接子默回江南,先前他送过信给我……” 沈青听闻心里虽高兴,还是疑惑道,“师父曾送信给门主?可是我们临行前,他还有些……犹豫……” 紫月离执着筷子的手轻轻抖了抖。 江南紫月门外,太明湖畔再次被黑压压的阴影笼罩。这些人宛若鬼魅,毫无声息的出现在余杭。 孤枭再次踏足,想起自己当年跟随骅逊第一次来这里,彼时的迷惘化作今日的野心。 紫月门的桂殿兰宫,敛尽奇珍异宝的古玹武库,一呼百应的江湖至尊,还有世人垂涎的神龙戟和《神兵纪》,都令他日夜向往。 筹谋多少年,紫月离紫月寒都不在门内,现下的时机好像是被人刻意拨动的弦,只消他一声令下,鬼宗的辉煌便指日来临。 风迟与林惊世站在紫霞殿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 紫白晖抬头望天,喃喃道,“六妹妹还没回来……” 随即,紫白晖回头望着风迟,“等不得了,速速降下日月凰咒,派出信鸽前往东邱。虽说遥远,但是翊儿脚程快,兴许来得及。” 风迟知道事态紧急,忙的嘱咐了几个弟子,然后从怀里灵罩内取出一枚火羽,嘴里念起一串咒语。 火羽升空,随即燃烧成一道红光直冲天际,最后汇于一点,宛若晴空烈日。 千万串的金色光符从火光处流出,以点成面,巨大的光罩层层往下流淌。 同时,岛中有上百只白色信鸽齐齐飞出,四散开去,往东而驰。 太阳之下,飘过一层密密麻麻的黑影,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嘎嘎”声,百只信鸽悉数被包裹,仅仅有一道烟色流光穿越鸦群仓惶而逃。 紫白晖提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扇子,只盼那庞大而繁复的日月凰罩降下的再快些。古法秘咒,以火凤之羽淬炼成开启的钥匙,这日月凰咒倾注了紫月寒几年的心血,只要结界封死,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金光极盛,子月岛半数已经被笼罩其中,刺的湖对面的万千鬼卒睁不开眼睛。 孤枭一跃升空,望着空中刺目的火羽,嘴中轻嗤。 “可惜,启咒的人不是紫月寒。” 说罢,他的人影几个起落已经到达火羽之处,他握紧了拳头,蓄全部之力,狠狠的砸向那团火光。 轰—— 突然,子月岛上空耀眼的金光骤灭,即将落到岛边界的灵罩戛然而止。整片金光咒界像是一股强大的外力腐蚀了般,逆向卷去,金色的符字顷刻黯淡,像随时要分崩离析。 将落未落,界虽未破,却失了用处。 紫霞殿中央,风语的心沉到了谷底。 紫月晖心间一跳,一股子凉意洇透了四肢。 林惊世身处高地,隐约中看见山门之外立着一个十分高大的黑色身影,青铜鬼面之后,一双眼睛似是审判,似是睥睨。 林惊世身上汗毛倒立,竟生出了些胆寒。 岛屿以内,鸟雀乱飞,被突然出现的鸦影肆意吞食,一声声凄厉的鸣叫不绝于耳。太明湖上,船只进犯,刀兵声四起。 “鬼宗进犯!” “列阵!” “护山门!” 杀声四起,紫月门早有防备,虽不至临危自乱,依然抵挡不住鬼宗的强势而来。更令人绝望的是,子月岛绝密之暗道悉数被破,敌人无孔不入。 敌众我寡,大战仅仅维持了一个下午。 最终,风语丢了手中剑,口吐鲜血,被孤枭踩在脚下。几大长老均被刀剑架上了脖子。 落日夕阳,余光照在了孤枭黑色的斗篷上,他抬起手缓缓掀掉了大大的帽子,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肃冷幽寒的脸。 他的目光深邃,面色惨白,抬起头,再次的扫了这座巍峨的宫殿一眼,“这就是紫月门了?果然比外面看着更华美。” 孤枭的身后转出了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一双如狼的眼睛泛着幽光。风语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恨恨道,“莫光曦,你竟勾结鬼宗……” “吃里扒外的贼货!”林惊世啐了一口。 已经消失了十几日的莫光曦迎了上来,轻扯了下嘴角,“紫月离连亲叔叔都能杀,岂会放过我一个表兄弟……” “你个狗东西!再怎么样也不能勾结鬼宗啊!”莫光曦的叔叔莫云贵被押着跪在地上,抬头骂道。 莫光曦愤恨的扫视他一眼,“闭嘴吧,烂泥扶不上墙,你就做个没用的老好人,一辈子给人提鞋吧……” 莫云贵气结,又生怕莫光曦叛乱会引火烧身,只能缩了脖子不再说话。 孤枭低了头,一双下三白眼扫视过莫云贵的头顶,轻轻一笑,又转头对莫光曦说道,“你熟知紫月门,带人去各处清点。这些人丢进牢里,留着还有用。此番大功,孤定记在心上。” 莫光曦喜不自胜,点头哈腰的带人离去。 孤枭的脚从风语的肩头挪开,“若你主动投诚,孤饶你不死。” 风语张嘴,露出满口的血大笑几声,“做梦!待门主青主回来,凭你能占据江南?” 孤枭歪了歪头,“你如何知道他们还能回来?人啊,一旦有了软肋,便不再是无懈可击。你倒是忠心,可惜了……” 说罢,孤枭的手抚上手指轻轻一转,一道细如毛发的银丝从风语脖子上闪过,风语双眼一瞪,脖子上的血汩汩而出。 风语眼神黯淡,脑海里只留下最后的画面。 “二爷,你这次出门带着我吧,虽然我修为不够,但能帮你端茶倒水,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 紫月寒轻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能照顾自己,你留下来,多帮帮兄长,我心里也宽慰些。” “二爷……” “好了,我这路同行人多,调查的事也隐秘,我很快回来。日月凰咒可会用了?” 风语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 看着风语一脸的憨相,紫月寒又淡淡的笑了笑,“回来我教你云相心法第三重!” “真的?” “真的!” 紫月寒的笑和背影仿佛就在眼前。 风语是个孤儿,蒙紫月门收留做了个家卫,因为做事妥帖而且耿直渐渐取信于紫月离。他起初在紫月离面前行走,十七岁才跟了紫月寒。 紫月寒向来孤冷,不多言语。风语识大体知进退,从不多言。 慢慢的,紫月寒对他有了笑容。他知道,大爷二爷从来没把他当个下人,对他来说,紫月寒紫月离便是他最亲的亲人。 可是,怎么办,他没有替他们守住紫月门,他连紫月寒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他的眼角猝然流下一滴泪,慢慢在一片美好的回忆中合上了眼。 离得颇远的林惊世一身轻甲被血染透,被几个人架着。他看见风语渐渐合上了双眼,心凉的一闭眼,嘴里喃喃道,“风语兄……” 没多久,莫光曦慌张的跑了回来。 “跑了!宗主,紫白晖跑了!” 孤枭鼻子里冷哼一声,“跑了又如何,看样子你是被紫家欺压多年,连个小小的长老也能把你吓成这样……” 莫光曦低了低头。 孤枭望着被押走的蹒跚人影,阴森森的说道,“你该跟你叔叔多学学……” 莫光曦不明所以。 孤枭负手而立,仰望着殿前的“紫霞殿”的牌匾,眯了眯眼,“传我命令给军师,所有人马不日开拔……” 孤枭站在高台上,肩上停着一只诡异的九头乌鸦。他看着岛外的湖天一色,感慨道,“难怪骅逊穷极一生都想入驻紫月门,江南,真是个好地方啊!” 刚刚踏足余杭地界的紫白薇震惊的望着太明湖上若隐若现的巨大光罩,深深的吸了口凉气。 回想几日前,霍秋白忽然收到南海来信,说恩师病重。她牵挂紫月门未一同前往,再收到紫白晖羽令匆匆赶来,已经是这番模样。 西南的小南山上,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钟响。 紫白薇长呼了口气,调转车马,往小南山脚而去。 第118章 风骤云涌 东邱地界,暗潮涌动。 不停有江湖人和军士来往,在坊间激起了不小的浪花。 “老头子,你说这些兵来咱们这小地方干什么?”一个妇人在紧闭的门口扒着上面的小洞悄声问旁边的汉子。 “没听说朝廷要在这做什么啊。难不成是有重犯在这边?” “什么重犯需要这么多人来抓?还有前几日那些江湖人,我有点害怕,咱们这是不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不,咱跑吧?” “跑?跑哪里去?都在这过半辈子了。朝廷的兵也要讲道理吧?咱手无寸铁老实本分的,咱在屋子里别出去!” …… 靠近东邱的一处河边,几百士兵和一群凶神恶煞的幕僚修士围着一个几丈高的奢华行帐。虽是临时搭建之所,里面案几卧榻倒是十分齐全,静宁长公主躺在中间的长椅上闭目养神。 她的府兵之将乔向阳走进来,拿着一张地图低头禀报,“启禀长公主,前面往东再走三十里就是上原了。咱们这么大的阵仗,会不会打草惊蛇?还有紫月门……” 静宁起身,“所有要道皆有重兵和修士把守,她插翅难飞!我们日夜赶路,行在紫月门之前,我不怕他来,倒怕他不来!” “赵天一可有来信?” 乔向阳摇了摇头。 “真是耐得住性子,紫月门内无人,难不成他还没有拿下?” “若鬼宗成功,紫月门主收到信会不会回去救援?” 静宁嘴角一勾,护甲划过手背,“那我便让他进退两难。我倒是想看看,一边是家族,一边是挚爱,他会如何抉择……” 正说着,有个守卫突然进来禀报,“启禀长公主,莫邪宫夜宫主求见!” 长公主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对守卫摆了摆手,“让那老不死的滚进来!” 没多久,夜回天由白修推着,坐着轮椅进来了。 静宁背对着他,逗弄着笼子里的金丝雀。 夜回天诚惶诚恐的低着头,看了看自己废了的双腿,颤颤巍巍的从轮椅上滚落下去,半跪半趴的伏在地上,颤抖的说道, “求长公主……开恩。” “开恩?什么恩?我只废了你一双腿,便是天大的恩。”静宁轻笑。 “是是是,公主天恩!老奴再求公主,放过……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夜回天稍抬了抬头,哆哆嗦嗦的说道。 静宁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十分惊奇,她用手捂着嘴笑的花枝乱颤。 “这也是奇,你们俩父子,不是你死我活?现下没了他,你不正好高枕无忧了……” 夜回天没敢抬头,半拄着胳膊祈求,“臣这辈子,于后嗣一事……再无指望。唯有这个不孝子,他……他不知天高地厚,年轻张狂,一时被儿女私情迷了心智,还望公主开恩,留他一条命。老臣,肝脑涂地,定为公主……达成所愿!” 静宁居高临下眯着眼睛看着丑陋而又干瘪的夜回天,鼻子里冷哼了声,“年少张狂?敢杀我的人,便形同造反!” “不不……”夜回天极力的解释,“他只是性子野,不识大体。也是……因为从小没娘管束……公主体恤……此后我定会把他囚于身边,再不能惹事……” 静宁看着笼中过来寻食的鸟,沉思一瞬,“你儿子生就一副好皮囊……若他能安分守己……近身伺候我……” 静宁不知想起了什么,以手掩嘴,痴痴的笑了。 夜回天听了,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恨,可随即手脚并用的往前爬了爬,使劲在地上捣着头,说道,“谢公主开恩,谢公主不杀之恩!” “不着急谢恩……”静宁的口气忽而冷了下来,垂下眼睛看了他一眼,“你心里很清楚我此番的用意。紫月门一朝坠地,江湖各门归服朝廷,何愁我大安不能兴盛百年?用素心诀做引,再好不过……” 趴在地上的夜回天滴溜溜的转了转眼睛,“公主妙计!莫邪宫这些年没什么大用,但是捏着不少门派的秘密。老奴定会帮公主,拿下那丫头,取到宝物,再铲平紫月门……” 静宁懒得听这些奉承话,甩了下袖子,“行了,奔波日久,本殿乏了。你去召集联络各门,尽快出发去上原山。” 夜回天不停的磕着头,在白修的搀扶下,坐上轮椅出去了。 待转到没有人时,他紧紧的攥起了拳头,恶狠狠的说道,“疯妇!毒妇!终有一日,我定让你死在我手上……” 白修低头,扫过夜回天已经有些秃的头顶,眯了眯眼睛。 这晚的上原出奇的平静,连平时走街串巷吆喝声都不见了,家家户户的灯光似乎都熄的格外早,让人忆起了瘟疫横行的时日。 上原山间的秋虫“吱吱”的鸣着,韩子默喝过一碗参汤,站在屋门口平静的看着山下的一片死寂和黑暗。 最近县上频繁出没江湖人和官兵,他虽没有下山,但是负责下山采买的老马已跟他禀报了这些异样。他的心思略动,总觉得惴惴不安。 程江带了一件披风走了过来给韩子默披上,低声问道,“师父,怎么了?看你这几日心神不宁。” “江儿,六儿走了有几日了?” “十几日了,说不准已经到了江南。” “你有没有觉得这两日有点不太平?” “听老马说山下总有外乡人问路投店,看打扮有江湖还有朝廷,师父,不会是……”程江心里一跳。 “是冲着六儿来的……”韩子默点了点头,又想了一下,回头看着程江说道,“江儿,门里的物事收拾的如何了?” “师父放心,能带走的我已经收拾差不多了。车驾都停在后山……” 韩子默抬头叹了口气,“他们年纪还小……就说咱们一起南下游历吧……本以为不会这么快,现下是不能等了……避过这阵风头再说……” 韩子默又站了一会,回了书房。他坐在椅子里,突然想起那张没有寄出去的信,可是他翻找了好几本书也没有找到,忍不住抚了抚头顶,“真是老了,怎么忘记放哪儿了……” 源城客栈,紫月离捏着韩子默最后的那封信,反复看着。 忽然听得窗口轻轻扣动,他起身打开窗户,看见了一只奄奄一息的烟色罗雀。紫月离心中惊骇,忙的解下它腿上的密信。 “鬼宗进犯,紫月门危矣,速归。” 紫月离心口一阵郁痛,果然,是调虎离山! 他正心神不安时,司南又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 “师父,不好了!羽家之女身份突然流出,说……说是在……” 紫月离扭头,眼眶微微泛红,“流溯门?” 司南忙的低了头,“听闻早有朝廷密召,大大小小的门派齐齐往东邱而来,为了……抢素心诀……” 紫月离一着急,又连着咳了几声。 “哥!” 不知什么时候,紫月寒站在了门口,他大步过来,扶上紫月离的肩膀,续了些内力。紫月离稍缓,慢慢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紫月寒立于他的身边,忽然开口道,“此番,我们全都遭了算计?” 紫月离知道瞒不了他多久,只能缓缓点了点头,“是哥哥大意了。门里门外,太多的隐患,具体的偏差我还未想明白……” “是有人假传了韩掌门的信?” 紫月离摇了摇头,“子默的笔迹无人能模仿。他是真心想过我们的约定,只是这份情,便是劫。再加上,羽姑娘……” 紫月寒垂了头,“是劫,也是命。兄长不悔,我也不悔。” 紫月离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背,“翊儿,有些事并不是我们能左右,天外自有天人,人心难测,也最容易被利用,不是这样,便是那样……” 紫月寒疑惑的皱了皱眉。 紫月离淡然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紫月寒望着紫月离鬓间夹杂的白丝,心间一阵阵抽痛,他忽然弯下腰,紧紧的揽了兄长瘦削的肩头,哽咽道, “弟弟长大了。哥,你去上原救他,我回紫月门。” 紫月离摇了摇头,“翊儿,鬼宗倾巢而出,孤枭的心思远在骅逊之上。当年哥哥让你一人面对,这些年一直很愧疚,这次不能……” “门内都是我们的亲人,待所有人回去,怕一切都来不及。青儿身份已露,静宁长公主必不会善罢甘休。进,退,我们都只能拼力一试。” “可……” “哥,我已经入化境了。” 紫月离吃惊的抬头,“化境?” 紫月寒手掌一翻,一团赤红的光焰燃起,精纯刚烈。 紫月离终于从压迫中收获了一丝喜悦,感怀的拍了拍紫月寒的胳膊。 “你的造诣……已经快追平曾祖父,哥哥……以你为傲。” 紫月寒垂下手,“我先回去探明鬼宗虚实。江湖各门虽有朝廷之召,毕竟对紫月门还有忌惮,你的身份足以威压。静宁得不到素心诀,想必没有把握与我们为敌,万事还有转机……” “可羽姑娘……” 紫月寒沉吟良久,“朝廷与鬼宗对她皆是穷追不舍。她性子坚毅倔强,我不能带她涉险……” 紫月离喟叹一声,点了点头,“江南此行,我还有些人马,但你万不可鲁莽。至于羽姑娘与流溯门,兄长定会想尽办法护他们周全。” 紫月寒点点头,“我相信兄长。” “但是你们得暂且忍受别离之苦了。希望她不会怨兑你才好。” 紫月寒轻轻一笑,“她聪明善良,不会不识大体。我去跟她交待几句,即刻出发。” 第119章 如果 紫月寒跟沈青交待时,含糊其辞,略去了东邱此时的风起云涌。 他了解沈青,眼下局势,若知门内有难,她必会不顾一切。 “鬼宗竟入侵了江南?你怎么能一人回去涉险?” 沈青紧紧的抓着紫月寒的袖子,心里忐忑不安。 紫月寒低头看着她惊恐的模样,忍不住捧了她的脸细细摩挲。 “我一人进退皆可,我向你保证,绝不会令自己受伤。你易了容乖乖听话,若接了师父兄弟姐妹,兄长定能护你们周全。我探明情况,会早些回来。” “可是鬼宗难缠,此番又是倾巢而动,你已经一个人面对过一次。” “因为面对过一次,所以才熟悉。我若不回去,门人跟百姓都陷于水火。” 沈青晓得大义,眼里有泪,紧紧抿了嘴,“我知道我没用,可是,能不能带着我?我害怕……” 紫月寒知道她向来坚毅,独独会跟自己说害怕。她每说一次,他便觉得心像被刀剌着一样疼。可是他不能把她往火坑里带,这一路行来,他再没了可以护她无恙的自信。 看着紫月寒迟迟没有说话,沈青终于作罢,低了头,“若我可以修炼,不会拖你后腿多好啊。” “青儿,你怎么会拖我后腿,是我怕。” 沈青的眼泪垂下,“好,我不去。那你要向我保证平安。你说过要娶我,你说过不会负我……” 紫月寒按下心中诸般不舍,重新正了正插在她发髻上的羽簪,“这簪子里有个魂咒,是融我们两人的气息而成。不论你在哪,掰断它,千里万里我都能寻到你。此生唯你,等我。” 沈青重重点了点头,抬起头,泪眼婆娑。她踮起脚,用颤抖的唇碰上他的唇。 紫月寒揽着她腰的胳膊更紧了些,温柔的回应。 说不尽的情意道不尽的别离都化进了浅浅的溪河,深深的流进了心里。 他懂她的不舍,她懂他的两难。 客栈门前,紫月寒白衣肃肃,在月色下泛着淡淡光华,墨发飘逸,在深秋的寒风里起起落落。他深深回望兄长和沈青,绝然的转身,跨上了赤火的背。 赤火一声鸣呖,双翅扇动,在地上卷起了一阵风,吹起了沈青的衣衫和头发。沈青抬手,艰难的摆了摆,直到那凤尾的红光化成了一个点,她都未离开。 她郑重的把头上的簪子取下揣进了怀里,满心期待又满心牵挂的重复道, “我等你。” “我等你……” 午夜时分,紫月离还未睡去,伏在案边静静地思索对策。 风迟忽然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大小姐,找到了!” 霍紫嫣灰头土脸,一身脏乱,脸上哭的稀里哗啦,眼神木讷闪躲,无措的揪着衣服的袖口,站在堂下。 紫月离支着额头,看着霍紫嫣的模样,只觉得心力交瘁。 “表小姐带着香凝一路循着小路往南,在……在信阳密林附近,遭遇了一伙贼人。那些人看表小姐穿着华丽出手阔绰,生了歹心……劫持了表小姐,想让她通知家人重金赎人……我是路上发现了表小姐丢下的一块帕子才寻到了踪迹……” 紫月离冷笑了一声,“劫持到紫月门头上……” “大哥哥……香凝……香凝……”霍紫嫣嘴一扁就哭出了声,“我想让香凝逃出来报信,结果……被他们杀了……” 紫月离看她似乎是真的怕了,站起身上前来想安抚她几句。可眼神扫过她的脖颈,竟在她耳垂处看见了几个红印。 紫月离挥手让人下去,空无一人时,他压住颤抖的声音,一字字问道,“他们……动你了?” 霍紫嫣一听,眼睛一闭,腿一软跪倒在地,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她揪着紫月离的衣摆,浑身颤抖, “大哥哥,我……我怎么办?我本来想自杀……可是我不敢……” “我怎么回去见我爹娘啊……大哥哥……” “要怎么死……才不疼……我怎么办啊……” 紫月离看着声泪俱下的霍紫嫣,脑子里的血气直涌,眼前阵阵晕眩。 待把霍紫嫣安抚回去,他重新传了风迟,脸上是莫测的冷漠。 “风迟,人呢?” “押在后院。但是领头的那个狡猾,跑了……”风迟愧疚的低了头。 “午夜把人带去城郊。寻到跑的那个,凡他跑后说过话的所有人……”紫月离攥了攥拳头,咬了咬牙,“一个不留。” 风迟看着紫月离眼里的肃杀,忙的低了头,出门叫了十几个弟子,往后院而去。 第二天,沈青听到霍紫嫣被贼人掳去的消息的时候,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犹犹豫豫的去到了霍紫嫣的房前。 霍紫嫣坐在窗口茫然的看着天上的太阳,用余光瞥了沈青一眼,又收了回去。 沈青想她受了不少惊吓,停下了脚步,说道,“这样望着太阳,眼会瞎的。” 霍紫嫣垂了垂眼皮,确实眼前块块黑斑。她伸出双手看了看,自言自语,“耀眼的东西,最是伤人伤己……” 沈青没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也不知如何安慰她。想想也是自讨没趣,准备离去。霍紫嫣却冲着她的背影,平静的说道, “以后……我不和你争了。” 沈青疑惑,忍不住回头问道,“争什么?” 霍紫嫣冷哼,“我看你的眼神,忽然想起了你是谁……” 沈青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她。 “你有心计,有手段。但是,你比我可怜。” 沈青诧异的回过头来。霍紫嫣淡淡一笑,“外面的传言很多,都是关于你的门派。你真的是个灾星。羽青。” 沈青心里狠狠的一跳,刚想问清楚,霍紫嫣已经紧紧的关上了窗户。 沈青越来越不安,她急匆匆的来到紫月离门前,门口有司南司北看着,风迟正好从里面出来。 看见沈青,风迟一愣,忙的把手里一个四方的匣子遮掩了下。 “姑娘要见门主?” 沈青敏锐的闻到了一丝血腥气,眼神流连过风迟手里的东西。 “让沈姑娘进来。”门内传来紫月离的声音。 沈青顾不上其他,急急的跑了进去。 “门主,我的身份是不是已经暴露?流溯门是否已经陷入险境?” 紫月离抬起眼,温和的面容下闪过一丝愁色,“流言四起,说羽家后人被流溯门藏了多年。最近是不太平,八成是奔着流溯门和你。” 沈青着急道,“那我要即刻回上原!我不能让师门替我承担!” “回去?”紫月离长叹了口气,“你明知道他们是冲着什么而来。你若贸然出现,岂不是坐实了流溯门私藏你私藏素心诀。若子默抵死不认,加上我紫月门作保,我倒觉得还可以拖延些时日……” “可是……” “羽姑娘,子默救下你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会承担什么。这些年他连我都瞒了,只为了保护你。” “都是我的错。”沈青紧紧的咬了嘴唇。 紫月离看着案上红朱勾划的百条人名,淡淡说道,“这世间,凡有所护,必有所舍。我呕心多年,尚且还有些威信。我已往不少门派送信,或有我跟子默的关系,他们还不至于与我撕破脸皮……” 沈青看着堂上的人,有种难言的愧疚,“门主这样自污名声……” 紫月离笑了笑,“这怎么是污名?我爱他,从未变过。可他总觉得是我的污点,却不知他在我心中有多高洁。倒是我……不够清名。” “凡居高位,定然非常人所及。”沈青默然的垂了头,“师父一直都在等您。” 紫月离的眼中泛起泪花,“子默与翊儿既然要护你,我便会为他们倾尽全力。羽姑娘,世道无情,许多事是命中注定。可是我们不能认命。” 沈青定定的望着他。 “我们即刻启程。你便乔装混在人群内,保全自身,便是对你师父和翊儿最大的回报。” 沈青定了定心,重重点了点头,转身回去收拾。 沈青刚走,紫月离命人喊了霍紫嫣前来,把手里的信笺交到她手里。 “嫣儿,这世上……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都死了。我希望,你记住,你是我紫家的大小姐,是我紫月离的表妹,是姑姑姑父的掌上明珠,不论何时不论何地,这些都不会改变分毫,你依然,是曾经的你。” 紫月离字字铿锵的说着。霍紫嫣抬头,起初有些迷离,可是慢慢的有点懂了。 “我们纵容保护你太久了,才会让你忘了这世上人心险恶。你资质不差,更是承了姑姑姑父的血脉,以后,你要努力修炼,不仅仅是要自保,更是要保护家人,保护紫月门。你懂吗?” 霍紫嫣终于有些勇气抬起了头,虽然那份骄傲不在,可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辱没紫家的门楣。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流溯门,大哥哥不想与你解释太多。现下有两条路,一是跟着大哥哥继续东去,二是我让人护你去找姑姑姑父。” 霍紫嫣抠着手指,最后抿了嘴,“我跟大哥哥走!” 紫月离看着她,心疼的抚了抚她的头,“都是大哥哥的错……” 霍紫嫣嘴唇哆嗦了下,伏在紫月离肩头哭的不能自已。 上原山下,韩子默带着众人,轻车简行,却被一行人拦住了去路。 那些人暗紫衣衫,紧衣刀纹,修为高深。很快从他们身后出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夜回天坐在轮椅中,脸上是莫测的诡异笑容。 “韩掌门,这么着急,要去哪?” 韩子默看向不远处逡巡而至的人群,深深的吸了口凉气。难怪他送出去的信始终没有回音,终究是晚了一步,他们走不出去了。 至此,所有人命运的轨盘都好似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 齿轮相扣,缓缓滚动,推演前尘,操纵后世,许是一念天堂,又或者是,一念地狱。 凡人如厮,你永远不知道,哪次犹豫就会错失,哪次分离就是死别。 那些想说而不敢说的话,那些想做还没做的事,在时间的侵蚀中,都变成了“如果”。 如果她能早些坦诚…… 如果他能早点看清自己的心意…… 如果他不曾为了权利而陷泥淖…… 如果他早些去了江南…… 如果他早些履了十年之约…… 如果她没有赌气离开……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 第120章 围困 韩子默等人被逼回了门内。 越来越多的人汇聚上原,山脚到山腰黑压压人头攒动。服装各异,更有不少朝廷官兵列队山脚,把上原山围的如铁桶一般。 流溯门的孩子们并不知原因,跟在师父后面,小声问道,“师父,他们想做什么?” 韩子默扭头,低声对着徒儿们一字字的说道,“记住,我们门内只有如今的十三个师兄弟妹,咬死不可透露青儿半点!” 除却程江林华秋霜几人,旁人并不知晓沈青的身份,但见师父从未如此的严词厉色,皆是一脸茫然的点头。 晌午刚过,以夜回天为首,逍遥台上慢慢闯入不少人。 韩子默立于殿前,一身素衣,清肃萧萧。他面子上波澜不惊,对着众人施了施礼。 “我流溯门无名小门,不知因何吸引如此多的英雄来此。” “呵,韩掌门心知肚明。” 夜回天的目光冷冷的扫过后面流溯门几个年轻的女弟子,却没看见那个传说中的姑娘。 “这……韩某属实不知,还望夜宫主赐教。” “听说你有个徒弟,姓羽?”夜回天直了直身子,嗓音尖锐,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羽?那不是羽华族姓氏,不是说已经阖族被灭了吗?这……”韩子默一脸惊诧。 “呵,韩掌门,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真没想到,羽华族尚有遗女,竟藏身这么个无名山头。交出此女和素心诀,咱们自行离去。” 人群里有个蓝白相间打扮的矮胖子扛着三环刀,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盛气凌人的说道。 韩子默显得更加惊讶,“素心诀?此前去紫月门倒是有此一听。不知道阁下为何说素心诀在我这流溯门啊?这……可有证据?” 韩子默不轻不重的故意强调了下紫月门。 人群里已经有几个年龄稍长的人开始了议论。 “听闻这韩掌门与紫月门颇有渊源……” “渊源……日前紫月门主给不少门派递了书信。承认二人是……情人关系……”这声音里充满猥琐的笑声。 “而且紫月离正往这边来,八成是真的……” 立于人前的韩子默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竟…… “哼,也难保不是紫月门助其脱身的对策。紫月门主有代盟主之尊,岂会与这样无名之人有所瓜葛?” “呵,紫月离何等心计,听闻江湖至宝紫月门已得其二,若能再得素心诀,当今江湖谁人敢争锋?” “可咱们若公然开罪紫月门,是否……” 夜回天听着那群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不轻不重的咳嗽了几声,捏着那把尖细嗓子说道, “既有想抢素心诀的心,就要有开罪紫月门的胆。一面装清正,一面藏私心,又当婊子又立牌坊,这吃相可不太好看。” 莫邪宫在江湖中的地位不低,刺客死士极多,又与朝廷勾连,江湖中各大门派最不愿得罪的便是莫邪宫。 此时听见夜回天抽脸一样的嘲讽,有人心里不服,却不敢反驳,只能哑了声,心里暗暗咒骂句“阴阳人”。 韩子默把一切听在耳朵里,心里飞快的盘算。 既然紫月离已有动作,以他之力,一切都有转机。只要他们咬死不认,拖些时日,再图后话。 韩子默沉了口气,客气的赔笑道, “韩某理解大家的心情,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什么素心诀!若我已经得了那武功绝学,何苦还窝在这上原山头教这么几个不成器的徒弟呢?大家可细想想,都是名门正派,总不能给我强安个什么罪名吧?” 人群里有几个人,此前跟流溯门师徒一同抵御过鬼蛛,有些动摇,小声的说道, “我看韩掌门说的不像假话,之前一起抵御鬼蛛,生死一线,我看韩掌门的修为不怎么高深,而且他还帮过我们一把……” “是啊,也许他真的不知道呢,有没有可能消息有误?或者他也是被瞒不知情?” “我看这些个徒弟,没有年龄相仿的姑娘。” “这样逼到人家门口,为了自己的私欲,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你们是君子,是君子,现在可自行离开!” 人群里又是一阵杂乱。 如今的江湖被十大门派割据,靠的多是门内流传下来的功法秘籍和财富家底。 各流派之间相处,要么是拳头,要么是钱财。很多小门小派前途苍凉苦于没有维持办法,便不得不依附大门。 《素心诀》就像一把钥匙,一把可以打开财富和名望的钥匙。 人人都想要,哪怕得不到,也不希望素日里明争暗斗的旁人得到。 何况此番,长公主放出话去,不论何门抢到素心诀,都能得到朝廷扶持和封赏,这样的诱惑试问几个小门派能抗拒? 可天下哪有白吃的餐食? 静宁长公主又是什么济世天下的善男信女? 夜回天对着旁边的一个弟子耳语几句,那个弟子穿过后面的人群,往半山腰临时搭起的棚帐而去。 棚帐四周挂了两层朦胧的素纱,中间一个黑色的大理石八角桌,上面拢着炉香,摆着些南海进贡而来的水果,因为长时间在冰堆里浸着,还幽幽的冒着些冷气。 桌后面一个金丝团簇的软榻,静宁长公主正闭目养神的靠在上面,身上盖了一条银白色的貂绒毯。 莫邪宫的弟子禀告了具体形势,静宁公主睁眼,丹唇轻启, “都是名门正派,做事情不能太匪气,让人觉得本殿动机不纯。素心诀只是饵,岂能落入这帮草包手里。先晾着吧。” “是。”那莫邪宫的弟子领命而去。 静宁公主慢吞吞的坐了起来,招了下站在亭外面的乔向阳, “乔将军,让你干儿子夜里去里面探探,找找我想要的人。” 乔向阳听令,踟蹰了一下,出去找了一圈,才找到一个顶着一棵枫树树干坐着的年轻人。 那男子一个人待在一处,手里捏着一枚火红的枫叶,长相不甚英俊,眉眼低垂,略显幽寂。 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他迅速站了起来,还没看见来人的样子便恭敬的站定,弯腰低头喊道,“义父。” 乔向阳从一片荆棘从后转了过来,握着腰里的佩刀,看着他,说道, “昊儿,公主有命,夜里令你前去流溯门内查探一番,看看有没有公主说的那个女孩的踪迹,能抓……就抓。” “是。”这个叫丰昊的年轻人低着头,心里诸多抗拒,可又不想违逆义父。 乔向阳的母亲是长公主的乳母,他们幼时有相伴的情谊,后来长公主对他有多有提携,他也才能从军且步步高升,直到现在掌管长公主的三万私兵。 但是长公主城府深,许多事做的太过,乔向阳以前会理解她为了稳定政权采取的非常之法,直到五年前,她派人屠尽青峪…… 乔向阳志在报效家国,眼见静宁大有越行越偏激的做派,他一度想离开。 三年之前,乔向阳托辞母亲年迈把她送去了远离上京的乡下,但是,他一次次想脱身却是不能。 丰昊深知义父心中所愿,只想报答他的知遇和养育之恩,一直跟在左右。 乔向阳看着儿子面无表情的样子,垂下头叹了口气, “昊儿,再忍忍。这次事情之后,长公主的大事基本就了了,我会跟她告老。到时候你跟我走,咱们去乡下,也过过寻头百姓的平静日子。” 丰昊点了点头,如果当年他不是被人利用,也许他此时会是紫月门里赫赫有名的修士。 他被废了修为逐了出门,被利用他的人视为弃子。丰昊颠沛流离之后,去投了军。 后来便遇见了义父,义父对他视如己出,而且为他请了一个有名的大夫调理身体。 这个大夫当时告诉他,其实他的经脉并无不妥,根基仍在,只要假以时日,一定能恢复如初。 他才知道,紫月寒对他还是留了情。 十几年过去了,丰昊这辈子只对紫月寒一人愧疚,只对乔向阳夫妇尽孝。这是他的良心,也是他自己的道义。 他勤勤恳恳的修炼,修为已经到达极乐初境,时至今日,没有多少人能是他的对手。可他依然甘愿素布麻衣,跟在养父养母身边。 静宁一再想招他入幕,他都不为所动。 流溯门殿内屋门紧闭,程江和奕欢坐在师父旁边,韩子默失神的喝着茶水。 “师父,现下怎么办?”程江面露忧色。 “山下层层把守,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已经没办法逃了,只能选择拖。”韩子默叹了口气。 “虽然六师妹不在,但总有蛛丝马迹,弟妹们太小,经不起这般恐吓。” “没想到六师妹身份竟是如此……”奕欢焦愁的垂着头。 “既然入得我门下,我们就是一家人。幸亏六儿走的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们只要记住师父的话,抵死不认,能拖到紫月门来就行了。” 程江点了点头,奕欢的脸上却有哀怨,紧紧的攥住了手里的茶杯。 门外瓦檐下有个人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另一处角落暗影里,石玉愣愣的站着。 丰昊听到“紫月青主”的时候,脑子里卡停了一下,他这些年两耳不闻江湖事,没曾想这小小的流溯门居然真的跟紫月门有关系。 他心里有点乱,紫月门对他有知遇之恩,义父对他有再造之情,他左右为难,回禀义父的时候,言辞闪烁。 “义父,羽家那姑娘日前已经离开,流溯门内多是些半大孩子,俱不知情……” 乔向阳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了衡量,点了点头,说道, “我有分寸,我知你意思,你只做好你的事,其他的事义父来处理。” 丰昊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离开了。 山下河边的一处帐篷门口,乔向阳低着头向静宁公主回命, “其余不知,但是那姑娘眼下应不在山上。” 静宁公主挑了挑眉毛,若有所思的说道,“提前跑了?” “许是巧合也说不定。既然人不在,流溯门多是些不知情的小孩子,我们是否?” 静宁转了转眼睛,瞥向乔向阳说道, “羽家自是孤傲深情,她必然不能看师门蒙难。让夜回天每日带人前去威慑。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流溯门窝藏朝廷重犯,朝廷奉旨围剿,格杀勿论……我不信,她不回来……” 第121章 营救 夙夜未眠,紫月寒终于入了江南余杭地界。 紫月寒在太明湖畔,看见了空中将落未落的日月凰罩,火羽之魂被一片浓雾遮挡,看不分明。 紫月门内不复往日灯火,一片寂静。紫月寒正心中思量,忽听小南山上钟声响过三声,他拍了拍赤火的背,往西南而去。 余杭的冬天来的晚,小南山上的树叶还有一半仍是翠色。 六岁那年,紫月寒曾央着姑姑带他去山上的栖梧寺求过神佛。那时候他还小,还傻傻的去为久病的母亲和四处奔波备受欺凌的兄长求过所谓的“平安符”。并在那里结识了主持,一索大师。 一索大师有着西域血统,眉须皆白,躯体枯瘦。但是他面色红润,天庭饱满,眼窝深邃,无人知其真实年龄。 一索大师酷爱下棋,紫月寒也颇爱这黑白棋道,而且悟性极高,每每去寺里小住,都会与一索大师对弈几局。 紫月寒不爱说话,专注力极好,一来二去,他有时候竟能略胜几局。二人谈话不涉江湖琐事,不求俗人之愿,秉性习惯很是投缘,慢慢竟成为了忘年交。 十七岁那年,紫月寒阻滞于极乐境,在春后阴雨连绵的一天,冒雨前来。 在与一索大师下棋时,他仍然愁绪不展,心浮气躁,下子频频出错。 一索看着他,举起手里的白棋,淡然一笑, “众生法相,皆为虚空。你看到的未必是真,你看不到的未必是假。自性清净,日月长明。” 紫月寒着急,“望大师指点。” 一索又笑,“云雾散尽,万象森罗,皆可现。” 紫月寒在寺里住了几日,离开时已经是晴空万里。几天之后,紫月寒破极乐境的消息传遍四海。 紫月寒收了赤火,踏上了栖梧寺的台阶。入了门,便看见等在庙前的紫白薇和紫白晖。 紫白薇看见紫月寒,眼睛一眨,眼泪便止不住。她疾跑了两步,来到紫月寒面前,执了他的手左看右看。 “翊儿,你回来了!想煞姑姑了。” 紫月寒看着像是永远长不大的姑姑,轻轻一笑,伸手理了下她耳边的发丝,宽慰道, “让姑姑担心了。是翊儿出门太久,兄长又……” 紫白薇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难为情的低下了头,说道,“是姑姑不好,跟月离使性子,我该跟你姑父好好守着紫月门的。” 紫白晖走过来,拍了拍紫白薇的肩头,“好了,日日自责,翊儿回来了,咱们一起想办法。” 紫白薇冲着紫白晖撇了撇嘴,点点头。 紫白晖便把事情的大概经过跟紫月寒讲述了一遍。 “孤枭此人的功法盛于当年的骅逊,怕已经不是鬼殉境。而且推算前后时日,莫光曦应该与鬼宗勾结良久,只是不知你三叔……” “五哥,人都没了……”紫白薇哭道。 紫白晖叹了口气,“总之,这次的事是早有预谋。” 紫月寒抬头望向夜空,思量了一会,“这么看来,素心诀是个饵,祸水东引,无论如何兄长都会去。静宁长公主掌大权,收服莫邪宫以及鬼宗,还欲掌控江湖,真是好大的野心。” 紫白晖跟着点点头,“利益相投。紫月门这些年太多鼎盛,民心所向,朝廷怕是早已动了铲除之心。” “紫月门与许多门派有过生死之盟,极难动摇根基。外力不可怕,怕的就是内奸。此番,连你姑父都被算计在内,足见紫月门许多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紫白薇擦了擦眼角的泪。 “仅凭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莫光曦?”紫白晖沉吟,“总觉得,冥冥之中像有人在操控。” 紫月寒隐隐回忆起英雄会时突然出现提出“素心诀”的白发老人,以及在花园密谋的神秘人,一切都像是有既定的轨迹。 “门内众人如何?” 紫白晖低头,“我离开时,已是大势所去。弟子死伤过半,风语以及几大长老被擒,生死不明。” “那我须得去探探……” “不可!翊儿,鬼宗来势汹汹,已经全面进驻门内。孤枭功法我等皆不是对手……”紫白薇说着,忽然停顿了下来,她捏了捏紫月寒的胳膊,诧异的盯紧了他。 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姑父亲传,一点一滴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双眼。 “翊儿,你……你可是……破了化境?” 紫白晖闻言,瞪大了双眼抬起头来。 紫月寒淡淡一笑,“果然,只有姑姑最疼我,我哥都没看出来。” “化境?你这年纪已经超越祖父了!”紫白晖惊喜道,“如此,孤枭不见得是你的对手。若再有可匹敌的人马,或可能救下不少人。” 紫月寒伸进怀里,掏出了一枚月灵牌。 “兄长确实还有些人马,只是不多。” 紫白晖眼睛里的希望又暗了下去,“即便月离带人回来,想夺回紫月门也怕很难。” “咱们先召集人马,我夜里去探探。先救人,等联系上兄长,再图后话。”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紫白晖点了点头。 等到姑姑和五叔离去,紫月寒站在寺庙后的钟塔里眺望着紫月门的方向,有些前途未卜的惆怅。 他心里牵挂,此时的兄长和青儿身处东邱又是何种光景。 突然,一个浑厚如钟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小友,数月不见,竟是不一样了。” 紫月寒回过头来,看着容貌与十几年前依然未改分毫的一索大师,忙的笑了笑,单手竖于身前,恭敬的弯腰一揖, “大师,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一索上下打量,点了点头,说道,“化境之上,看样子你这一趟阅历很是丰富。” 紫月寒谦虚的低了低头,说道,“自性清明,参破五欲七情,果然有所小得。” “世俗之人,自然跳不出世俗之情。入了七情,懂了情爱,不见得是劫难。仁心,无畏,自省,便是你的破境之道。” 紫月寒受教,弯腰拜了拜。 “什么都逃不过大师的法眼……” “爱世人,爱万物,爱所爱之人,这才是你的,化境。”一索大师捋了捋白色的胡须,赞许的点了点头。 紫月寒心清目明,会心一笑,又向着一索鞠了一躬,借着寺里的几处灯光,他扫了一眼塔中的棋盘,说道, “大师,手谈一局?” 一索眉眼浮上了笑容,信步走到棋盘旁,先执了黑子,放在了棋盘中央。几番行棋,紫月寒渐渐落于下风。 一索向着太明湖的方向看了看,说道,“黑云压城,需要阳光破云驱雾。棋局已布,小友若要逆天改命,需要‘定心’一战!” 紫月寒不明所以的看过去,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照在那个悬在空中的念罩之上,折射出光彩陆离的色彩。他举起手里的白子,稳稳的落在了棋盘之上。 经过两日的暗探以及人马召集,紫月寒与姑姑和五叔商议,决定先救下天牢数人。 翌日,紫月寒就带着月灵牌前去江临调集人马。 “主殿尚有两条密道未被识破,且挨近地牢,你们从这潜入,直接去往地牢。我从山门而入,吸引孤枭的注意力,声东击西。你们救到人可直接撤离或者入古玹武库,开启护库大阵。”紫月寒指着地图细细的标记。 “可你那样,太过危险……”紫白薇担心的说道。 “我领教过太多鬼宗秘法,即便胜不了,赤火也能带我全身而退,我绝不恋战。” “不行,这一路上吃了多少亏,你这孩子实心眼……” 紫月寒瞥了一眼紫白薇,嘟囔道,“我不会让自己有事,还有人在等我……” 紫白薇抬起头,眯了眯一双大大的凤眼,“翊儿,难道你……有了意中人?” 紫月寒不自然的避开姑姑的目光,又指了指地图上的几个红印,“救到人后让青鸾发暗号,我即刻撤离。” 紫白薇虽还有焦虑,但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紧紧的攥住紫月寒的手,“翊儿,姑姑不求别的,一定要顾全自身。咱们一家人,谁都不能再出事。” “好。”紫月寒用力的点头,拍了拍姑姑的背宽慰道。 第122章 魔修 上原城郊的一处荒宅内,黑漆漆的只点着两盏昏黄的油灯。 房间内诸多森森的器具,钩子剪子鞭子剔骨刀老虎钳……皆沾满了血迹。 屋子的正中间吊着一个人,他的锁骨被两个巨大的琵琶钩勾着,钩子上点点的血往他身下淌着。他身上的衣服被抽的破烂不堪,露出了下面溃烂而外翻的皮肤。 屋子的一角,依云和几个近身侍女被几条缚灵锁捆着,嘴上被几条破布勒住了嘴,几近昏迷。 李猛出自军中,阴狠嗜杀,修为颇高,被静宁养在浮华殿已有数年,以折磨犯人取乐。他带的几十个好手,修为皆是微元上境,夜楚云势单力孤,奔出去几十里后便被这群人擒住。 “真没想到,你又落入了我手里。” 李猛森森的笑着,似乎想起了天牢里鞭笞夜楚云的一幕,“当年抽你,你便闷不吭声,倒是个犟种。修为平平,自是凭一副好面容取悦长公主,如今竟还敢叛上杀人?” “呵……” 忽然,夜楚云低垂的头发下,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嗤笑。 李猛脸变得极为阴沉,面对这种赤裸裸的挑衅,很是烦躁。几日酷刑下来,这人从未开过口。若不是静宁公主有命留了性命,他早想刮尽夜楚云身上的每块骨头。 夜楚云散落的长发粘着血垂在他身上,面目不辨。 “今日……只有你一人?”夜楚云微微抬头,露出一只被血糊住的眼睛。 李猛一愣,想是他觉得自己的手段还不够,更加的怒气冲天。 他往前一步,拽住了夜楚云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恶狠狠的说道,“我一人如何,碾死你不过像碾死一只蚂蚁……” 夜楚云勉强勾起的一抹笑,一个浅浅的酒窝透出了些痞坏,又有些说不出的邪诡、 李猛虐杀犯人这么多年,别人看他的眼神从来都是看地狱阎罗一般,何曾见过这种不屑? 他扭头看向一边的火炉,里面有一支被烧得通红的烙铁。 李猛迈开大步一把把那烙铁拖了过来,歪着头,阴狠的看着夜楚云的脸,说道, “听说长公主很喜欢你这张脸……不若,我在你这脸上……打个专属公主府的烙印……” 一旁的依云还存了一丝清明,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声低吼。 夜楚云淡淡的扫过那只擎在他脸边冒着白烟的烙铁,扯了扯嘴角,挑了挑眉毛,幽幽的说道, “李猛……呵……我保证……你的死相一定……很难看……” 李猛愣了一下,随即癫狂的吼道,“死到临头,还嘴硬……” 说罢,他手里的烙铁便往夜楚云的脸上印了下去。 说这时那时快,夜楚云的脖领里突然窜出一道小小的黑影,那小小的守宫猛然变作几倍大,黑麟附身,狰狞无比。它大大的嘴一张开,没有牙的嘴却带了极其锋锐的罡风,向李猛伸过来的胳膊咬了过去。 李猛身手矫捷反应极快,随即撤回了手。 虎巳一口咬空,匍匐于地,它四肢粗壮,腹背鼓起,眼珠颤动,十分凶恶。 李猛斜瞅了虎巳一眼,轻蔑一笑,“就凭这畜生?” 此时,李猛的耳中忽然传入一阵“哗啦啦”的锁链声。他心里一惊,忍不住回头紧紧的盯着被吊着的夜楚云。 夜楚云歪着头,散乱及膝的头发把他的脸遮挡的半黑半明。李猛从那缕缕的发丝中,窥见一抹诡异浓郁的银紫色,染透了他的瞳孔。 不由自主的,李猛背后突现一股凉意,让他有些头皮发麻。 但是他凭借自己的修为高深和恶胆,依然不知死活的抽出一旁的刀往夜楚云身上劈来。 刀带罡风,迅若光电。可刀刃却在离夜楚云一尺远的地方蓦然停住了,无论李猛如何下压都不动分毫。 夜楚云的头顶,凭空出现了一个血紫色的念罩,如雾如烟,仿若一个要吞噬一切的黑洞。 同时,悬在夜楚云头顶腕子粗细的锁链突然“咔巴”一声,竟生生的断了! 李猛骇然,念罩之后,夜楚云直起了一直微弯的脊背,直直的看了过来。 一双紫色的瞳孔外,眼白化作血红。 夜楚云脱离桎梏的一只手从那一团黑雾中透过,狠狠一抓,李猛的身体忽然不受控制的往前而去。只一瞬,他的脖颈已经被捏在了夜楚云的掌中。 夜楚云的手指下压,指甲深深的嵌进了李猛的脖子,另一只手扣住了他大椎上的命穴。 夜楚云手指下缭绕出一团又一团的黑气,李猛想以内力反抗,却发现运功越快,自己的灵气就愈加凌乱,顺着他大椎上的穴位,不受控制的脱体而去。 近在咫尺的夜楚云,浑不似他从前看到的修为平平。他目光诡异,修长绝美的眼睛一眯,宛若正在进食的狐狸,贪婪而又享受。 李猛拼尽全力,才挥起一条胳膊,想摆脱他的钳制。紧盯了他许久的虎巳猛然立起,身上的颜色黢黑泛红,闪电般窜上来咬住了他的肩头。 大嘴一合,那条胳膊被生生扯断,曾经笑起来如同老太太的虎巳,弯腰弓背,几下把那截断臂嚼了个稀烂。 “啊——” 李猛惨叫了一声,断了一臂,命门被攥,脑子疼痛欲裂,好似灵魂在被抽离。 而夜楚云的身上,本来还鲜血沥沥的伤口,仿若注入了生机,竟开始飞速的愈合,又恢复了精壮的麦色肌肤,甚至更有光泽。 那团悬在他身侧的黑雾浓烈而翻涌,李猛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仅存的那条手臂血肉塌陷,血管干瘪,血液停滞,皮肤紧皱。 他此时的脸上早已皮附头骨,状若骷髅,他瞪着那双被勒出血丝的双眼,哆哆嗦嗦的从喉咙里发出一丝声音, “魔……修……你……饶命……饶……” 最后一缕灵气被抽离,血液殆尽,他只来得及感觉心脏一缩,跳动骤停,空剩了大张的嘴和空洞的眼睛。 李猛如脆干的枯草倒了在地上。夜楚云的脚往上一踏,那个脑袋就变成一堆齑粉。 夜楚云睁开了双眼,眼前血红一片,不辨颜色,只有着对生气的渴望。 而在角落的依云和被惊醒的侍女,眼含着恐惧的热泪,直愣愣的看着这一切。 夜楚云略晃动了下脖子,感觉到肩膀上的桎梏,伸出手去,把钩着自己琵琶骨的钩子缓缓的拉了出来。 他手心一张,出现了一把扇子。此时,那扇面之上猛地洇出了一滴血迹,上面的红梅娇艳欲滴,俱是盈动不散的血滴子。 吸收掉了新出现的那滴血,像是开启了一道血境之门。顿时,数不清的血滴漂浮而出,然后滴滴相连,丝丝缭绕,凭空勾出了一个似人似鬼的血影。 那血影似人似兽,扭动缠绕,亢奋的飘动在夜楚云的身侧,一股子浓厚的血腥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那是一个以血喂养的扇灵,一万成影,十万成魅。 好巧不巧,李猛就是那第一万条命。 夜楚云往前走了两步,发现脚上还有脚镣。扇子一挥,那玄铁精制的秘术之器应声而断。 夜楚云扭头看向了角落,依云迎上那双目中无人、半疯半魔的眼睛,禁不住瑟缩了下脖子。 就在此时,寂静的院门大响,那帮出去喝酒的人都回来了。 依云着急的“呜呜”了两声,挣扎了下身后捆着的绳子。 夜楚云没理她自顾自的往前走去,身后拖着的是影影幢幢的红影黑雾,仿若索命的地狱恶鬼,猛地打开了房门…… 那些人俱是喝得七歪八倒,红晕酣坨,眼神迷离,直勾勾的望着从门里走出的人和影。 夜楚云银紫的眼睛一动,略一歪头,嘴角一勾。 很好。 第123章 遇阻 紫月离一行人已经接近上原。 越来越多的关卡设防,竟是专门阻挡他的路。经过一番思量,他们绕行了一片密林。 忽然,林中飞起一片惊雀。 紫月离右眼皮突然狠狠的跳动了一下,随即开路的骏马嘶鸣,密林那头,响起一声尖利的哨声。 嗖嗖嗖嗖—— 随后,林子之中下起一片箭雨,行在前面的几个弟子没有防备,躲避不及,已经有人身上中箭,阵型大乱。 司南司北堪堪躲过了几根箭,朝后面大声喊道,“有埋伏!保护门主!” 紫月离的马车被逼停,剧烈的抖动了几下。随即听见各种箭射到车体上的声音,但是这车外缘是以精铁浇筑,那些箭射上来,只是“叮当”一阵乱响,纷纷掉落在地。 风迟被剧烈的车震掀翻在地,此时忙的爬起来,护到紫月离的身前,喊道, “何人作怪?敢袭击我紫月门车驾!” 紫月离眼神一凛,推了一把挡在前面的风迟,说道,“去保护她们!” 看着紫月离递过来的眼色,风迟迟疑了一下,喊了几个弟子过来,急匆匆的跳下马车,一边躲着箭一边往沈青和霍紫嫣的马车而去。 紫月离起身,拿出了一直别在腰里的箫,放在了唇间。他调动内息,深吸一口气,一段音符从那萧上流泻而出。 初听和缓,悠幽,而那声音一遇到空中四窜的乱箭,平缓的音符就陡然变的高亢尖锐,仿佛凭空化成利刃,把那些箭纷纷斩落在地。 惊乱的马慢慢平静下来,一些受伤的弟子立时觉得灵力平稳顺滑。 然而这些音符落入埋伏在林间的弓箭手耳朵里,却是犹如天雷之躁,修为稍低的人不仅觉得经脉受滞,连握着弓的手都软弱无力。 “是昆山玉碎,闭耳调息!” 林子里,站在一群黑衣人前面的领头人迅速带上了身后的兜帽,向后高喊。 紫月离吹完半曲,林子里变得悄寂无声,安静的令人心慌。 “杀——” 林子中间再次传来巨大的声响,数不清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鱼贯而出。紫月门弟子纷纷拔剑,严阵以待。 紫月离起身,站在车驾之上,眼神掠过攻来的人马。前阵黑衣黑面,后阵衣饰纷乱,皆头戴兜帽,包裹严实。分明针对他的音律之杀,有备而来。 紫月离望向不远处的上原界碑,心里淌过一丝焦急。他自是收不到他的任何消息,可是再见这阻挡他前往的人马,不难猜测,流溯门已经遭遇围困。 紫月离又扭头向后,看过沈青的车马,忽然拉过司南,把门主私印塞给他。小声说道, “秘密把她送走,乔装往西,带我私印去凌云阁!” “师父……” “走!” 司南艰难的点点头,跳下马去,避开人群,混乱中接近那马车。 两方人马阵前,已经响起兵器相接的声音。紫月离越过人群,看向后方的一个人影。 紫月离眼里闪过一丝冷光,手里的白玉萧在他的指尖迅速的转了两圈。然后他手腕一翻,玉箫豁然抽长,竟变成了一条三尺之长的玉杖。 那玉杖通身剔透,泛着隐隐的白玉之光。紫月离飞身下地,冲进那些黑衣人中,那玉杖在他手中飞速轮过几圈,他蓄力横向一扫,扫翻了三个人。 身处人后的领头人眼里闪过冷笑,抽出一柄剑,飞速掠过人头,向着紫月离而来。 一剑一杖相接,发出一声脆响,二人目光一对,便已感觉出彼此的修为不相上下。 那黑衣人剑上再次出招,一段快如幻影的快剑上下游走,只观那剑法路数,紫月离心下已经了然。 紫月离挥舞着手里的玉杖一一格挡,须臾之间,二人已经过了近百招,那黑衣人没有占得上风,藏在快剑之后却是一招非凡的阴招,只见他格住了紫月离的玉杖,却反手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把一尺的短剑,向着紫月离的小腹捅去。 紫月离眼疾手快,双脚往后一撤,腾到空中半米,身体转了一圈,那短剑擦着他的腰侧过去。 紫月离握着玉杖的手却是一松,一只手滑到了玉杖的一端,稍一转动,竟然从那里面抽出了一条细细的软鞭,这软鞭带着一股子劲风,抽开了那把短剑。 随后,紫月离的软鞭一挥,向着那黑衣人的兜帽抽去。 那黑衣人一仰头往后一躲,身形立刻落在了一米开外。 软鞭虽然没有抽到他的面门,但是他的兜帽却是被削掉了一截,待他再抬起头来,面容已经落在紫月离的眼前。 “果然是你,炎瑞。” 炎瑞獐头鼠目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慢慢说道, “紫月门主,我在此恭候多时了。” “鬼宗筹谋已久,英雄会密会莫光曦的,是你!” 炎瑞眼睛一转,诡异一笑。 “这几个月被追杀的滋味不好受吧?” 炎瑞脸色微微泛白,他重伤逃离景泰门,随之便是铺天盖地的追杀令,令他几乎无处可藏险些丧命,千辛万苦才重新联络上鬼宗。他暗自发誓,定要雪恨,便主动请命,带人来东邱,静候紫月离。 “哼,紫月门主不用激我。以你之慧,想必已经知晓现下的境况。流溯门,紫月门,你一个都保不了!” 紫月离看着几倍之数的敌人,仍然面不改色。 “乌合之众。你当真以为,你能阻的了我!” 炎瑞盯着紫月离的眼神,再看过后面杀红了眼的紫月门人,皆是紫月门中一等一的好手。他勉力按下心中不安,冲后面打了个手势, “今日谁能拿下紫月离,宗主和长公主定有大赏,前程万里!” 一群人受到鼓动,更加卯足了劲,往这方杀来。 另一边,司南与两个师弟,趁乱把乔装了的沈青带了出去。他们沿着小路跑出了几里,沈青不放心的回头, “紫月门主真的没事吗?” 司南点了点头,“放心吧,我师父岂是这群东西能拦住的!炎瑞此人伤过青主,师父断然不会让他活着离开!师父有令,让我们护送姑娘往西……” “往西?去哪?” “凌云阁。” 沈青还理不清楚凌云阁与紫月门的渊源,只是看着不远处的上原山,呆呆的问道, “司南师兄,流溯门,是不是出事了?” 司南顾不上旁的,安慰她道,“姑娘不必担心,解决掉炎瑞,师父定会迅速前往上原山。有师父在,流溯门不会有事!” 沈青缓缓点了点头,双眼微动,跟着司南往一处偏僻的驿站而去。 第124章 灭门(一) 上原已经被围困三日,紫月离迟迟未至,韩子默忧心的坐在厅里。 那些江湖人每日到山门口威吓,似乎也在等什么。 小壳儿蔫蔫的跑到韩子默跟前,脸上不似往日的光嫩水滑,他扯着韩子默的衣摆嘟囔道: “师父,外面那些人到底要干嘛?不让我们出门。” “壳儿不怕,他们想要一样东西,师父也没有,他们要不到自然会走了。”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小壳儿歪着头一本正经的问道。 韩子默宠溺的掐了掐他泛黄的小脸,伸手把他抱在了怀里,问道,“壳儿觉得世上什么东西最重要?” 小壳儿眨了眨眼睛,指头点了点嘴角,说道,“有好吃的,好玩的,有疼我的师父和师兄师姐,这些就是顶顶重要的!” 韩子默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小壳儿两个饭团似的发髻。他冷冷的目光扫了一眼门口,眼看日上三竿,那些犹如苍蝇一样的人又要来了。 “要是六师姐和六姐夫在就好了,六姐夫肯定能把他们都打跑!六姐夫可是天下第一,一定会保护壳儿和师父的!”小壳儿愤愤的说道。 “嘘——”韩子默着急的打断他,“记住师父说过的话,你没有什么六师姐,更没有什么六姐夫!” 壳儿忙的捂住嘴,“师父,我再也不说了。” 韩子默叹了口气,孩子只有七岁,哪里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殿外山门一阵喧嚣,邱嵩捂着胸口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嘴角带着一丝血迹, “师父,他们突然闯山门了!” 韩子默慌忙放下小壳儿,吩咐闻声赶来的奕欢,“给嵩儿疗下伤,你们待在这里不要出去,我出去看看!” 韩子默刚一出房门,便看见夜回天那个瘸子带着一群人,已经到了台阶前。程江和几个师弟都负了伤,执着剑缓缓后退。 看见韩子默,夜回天又抬起那张令人生厌的嘴脸,一脸阴鸷,说道, “韩掌门,我们都是体恤你们老幼,给了你们些时日。但是看来你们并没有觉悟,东西如果在你手里,你还是乖乖交出来,免得……” 夜回天扫了一圈流溯门的弟子,一字一字的重重说道,“错杀无辜!” 韩子默冷哼了一声,负手站在殿门前,说道, “韩某说过了,我从没见过什么素心诀!你们来我流溯门,围我山门,伤我弟子,还都自诩是名门正派,朝廷兵士,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区区一个无名小门,也敢在本殿面前高谈阔论!” 一声尖利的女声穿过层层人群传了过来,声音不大,但是威慑十足。人群自觉的分到两边,让出了条宽阔道路。八个膀大腰圆的兵士抬着一顶轿辇走上前来。 那轿辇高三米,蒙以黄纱,缀以珍珠,里面端坐了一个明艳的中年女子,富贵堂皇,贵气逼人。 静宁长公主倚靠在座椅上,修长的手指交互的放在身前。她抬起眼看了一眼韩子默,随即笑了笑, “早听闻韩掌门生的好看,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韩子默不明就里,听见这话面上一愣,下面立时传来一阵低低的嘲笑声。 韩子默淡然的一笑,气度自若,彬彬有礼的问道, “尊驾何人?来我流溯门难道是看我容貌几何?” “这位可是静宁长公主,瞎了你的眼!”旁边一个来自双刀门的弟子挥着手里的双刀,颐指气使的高声喊道。 静宁公主抬起手,细细的抚着那青葱一样的护甲,垂下眼皮,轻蔑的问道, “是你,收留了羽家那丫头?” 韩子默依旧抬着头,冷笑着说道, “长公主驾临我这种小门小派,让韩某惶恐。但是不管来人是谁,何种威逼,我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什么羽家人,也不知道什么素心诀!你们找错人了!” “哈哈哈哈——”静宁公主笑了几声,抬起手一招呼,说道,“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殿门“呼啦”一下打开了,一声奶生生的声音传过来,“师父,师父,快救救壳儿!” 韩子默身形一滞,一回头,发现小壳儿,奕欢,邱嵩,秋霜还有十二十四被一群朝廷兵扭押着架着刀刃拽出门来。 “师父,”奕欢被刀抵着,抬着头,眼里含着泪,自责的说道,“他们……他们从后山潜进来的……” “奕欢!” “秋霜!” 还在前面执剑对峙的程江和林华望见这一幕,不由得大声呼道。 “我的耐心很有限,韩掌门,我也不想为难你,你只要把那羽青召唤回来,我立马放人!” 静宁公主一扬手,十几个兵士押着人慢慢的退到了一角。经过韩子默身边时候,韩子默紧攥着手捏着笛子,却不敢动,深怕救了一个又害了一个。 “韩掌门,我相信你很清楚你擅自反抗的后果……” 夜回天看着满眼怒火的韩子默,嘲笑道。旁边寸步不离的白修手握上了腰间的剑。 韩子默把手缩回了袖子,扫了一眼程江林华几个,终究放下了身段,拱着手弯了腰对着长公主深深的一揖, “公主贵人大谅,他们都是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还请您放过他们。” “他们知不知道不重要,我要的是羽青还有她的素心诀!” “公主明察,韩某是真的不知……” “不着急,韩掌门你再想想,本殿有的是时间。” 说着,静宁公主一挥手,几个人抬着轿子上了台阶,闯进了正殿殿门。静宁公主斜倪着眼睛扫了一圈,在韩子默的那张太师椅上铺了一张洁白的貂毯坐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望着堂中一幅字扯了扯嘴角,“好字,倒是个识文断墨的。” 日头已近正午,流溯门的逍遥台上,两边还在剑拔弩张。 但是这些江湖人和兵士早对这十几个流溯门弟子和门卫甚至打杂做饭的老太老头失去了兴趣,他们各自抱着武器,或站或坐,躲到了阴凉地里。 平台中间是几个被刀架着脖子的孩子,韩子默依然一动不动的站在台阶中间,紧紧的盯着他们,脑子里也在飞速的计较。 过了一会,乔向阳从殿内走了出来,慢吞吞的走到韩子默旁边,问道,“公主问,韩掌门想好了吗?是否召那姑娘回来?” 韩子默缩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哆嗦,他看着面前的乔向阳面容和善,不像凶神恶煞之徒,低声的求道, “将军明察,韩某真的不知什么羽家人,什么素心诀。我的徒弟都在这儿了。孩子年幼无知……” 乔向阳微微叹了口气,走了进去,很快又走了出来,看了一眼韩子默,慢吞吞的说道, “公主谕令,从现在开始,每过两个时辰杀掉其中一个孩子,直到那羽家人出现……韩掌门,三思……” 韩子默听了,心中剧烈一抖,或许还存了些是他们威逼利诱的侥幸。 乔向阳眉头一皱,看着下面几个被押的弟子,不是小孩子就是女孩子。他伸出手指来回的划了一圈,冲着邱嵩后面的兵士点了点。 那个兵士接了命令,手上的刀麻利的抬了起来。 角落里各自歇息的人不由得抬起了头。 韩子默心里还在打鼓,他刚想继续向乔向阳求情,只听“嗤啦”一声,刀锋划过皮肉。 邱嵩一下子睁大了双眼,脖子间被锋利的刀刃划过,入肉三分,半截脖子几欲断掉。被划断的血管皮肉下,血花飞溅,一下子溅到了旁边十四白皙的脸上。 血还是热的。 “啊——啊——” 小十四开始愣了一瞬,这才瞪着眼睛看着二师兄歪在一边的头颅,他脖子上嘴里不断涌出鲜血。 邱嵩看着师父,似乎想说话,但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噗通”一声倒在了台子上。 他的手还被捆在身前,血洇漫了他的前襟和袖子,又缓缓的流在那冰冷的台子上。 他死死的睁着眼,眷恋的看着远方,然后便没了气息。 小十四眼前一片发白,她虽害怕,可她总觉得万事都会有师父和师兄师姐在前。她从来没这么近的接触过死亡,没有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场面,而且那人还是每天都跟自己一起生活的亲人。 她浑身发软,嗓子里的尖叫声慢慢的低了下去,变成了呜咽。她缩成了一团,眼里的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打在那片青石台上。 “嵩儿!” “师弟!” “师兄!” 韩子默以及众师兄弟惊叫。几个女孩子和小壳儿吓得捂住眼睛哭喊。 “我跟你们拼了!”林华握起了剑,奔着台子上的兵士冲了过去。 然而他还没靠近台子,白修腰间的软剑已经出手。那剑像是一条无影的毒蛇,“刷刷刷”几声在林华的袖子和脚踝处削了一遍,然后白修一掌拍在了他的胸膛上。 林华猛然扑倒在地,剑也扔了出去。 他的手腕和脚腕处各一条纤细的刀口,正缓缓的往外淌着血,他努力了几下,却再也站不起来。 “小九!” 韩子默飞身过去,把林华扶起,林华嘴里不停地往外涌着血沫子。手筋脚筋俱断,他惶恐的看着自己软软垂下的双手,说道, “师父,师父……我的手……我的脚……” 韩子默脑子里一片“嗡嗡”之声,他哆嗦着双手,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嘴里不停的念着, “没事,没事的,小九不怕,师父帮你疗伤……” 韩子默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了几条,飞速的缠住了林华的手腕脚踝,又封了他几大穴道,给他喂了一粒金创丹,以内力给他续着气。 韩子默抱着林华,恨恨的抬起头,看着已经走回夜回天身边的白修,说道, “以老欺幼,以多欺少,你们,真是好大的气势!” 夜回天冷冷的回视着韩子默,讥笑道,“是韩掌门枉顾自己徒弟性命,你真要试,老夫奉陪!” “小林子!”秋霜眼看着林华倒在师父的怀里,面如白纸。她早忘了架在脖子上的刀,挣扎着要站起来,哭喊道,“你们这帮畜生!他才十五岁啊!你们一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押着她的那个士兵按了她几下都按不住,刀已经举了起来,被乔向阳喝止了。 一旁的角落,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有点始料未及,看着这边的情形,悄悄的议论, “这……是不是……有点……” “我以为长公主不过就是威逼一下,想不到竟是动真格的……” “这韩掌门……何苦为了一个徒弟……舍这么多条人命……” “我……我只是想来凑凑热闹……” 第125章 灭门(二) “韩掌门,下一个时辰快到了,你好好想想吧。” 乔向阳靠近了韩子默,离的远了点,慢吞吞的说道。 韩子默给林华输送着真气,想帮他续接经脉。林华脸上惨白一片,僵硬的躺在那里,用肩膀蹭了蹭师父的膝头,咬着牙摇了摇头。 “师父,无论知道与否,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更不会放过六师姐……” 韩子默看着林华,眼里的泪滚滚而下。他嘴唇翕动,“对不起,是师父没用。我该早日带你们离开的……” 程江赶了过来,走到了林华的边上,拄着手里的剑半跪在旁边。他用手摸了摸林华的头,咽下嘴里的苦味,“小九特别勇敢,不怕,师兄也在呢。” 林华扯了扯嘴角,“我堂堂男子汉,要行侠仗义,护我亲人。” 程江抹了抹眼角的泪,转向韩子默,“师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青儿已经受过太多苦难……回来,便是死……” “可是,我怎么能放任你们不管……” “师父……没用的……” 韩子默泪眼婆娑的低下了头,待沉寂了一会之后,再次回过头,大声的说道, “我不知道什么羽家人,也不知道什么素心诀!你们有本事冲我来!” 乔向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进了殿去。 静宁公主伸手捻了一颗葡萄,冲着乔向阳摆了摆手,乔向阳刚想说话,却见静宁公主抬起那青葱一般带着护甲的手,伸了两个指头。 乔向阳咽了口唾沫,走了出去。 乔向阳再出来的时候,台子上秋霜和十二、十四都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们不怨些什么,但是也会怕,她们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年龄,来门里修炼,是想学得些保护自己的本领,也许还能去江湖上闯一闯,如今却莫名其妙的被架上了生死台。 十四闭上眼低下了头,眼里的泪水不停的往外流。十二却笑出了一个酒窝,安慰她道,“师妹,不要哭。要笑……” 秋霜愣愣的看着那边的林华,忘了害怕。 奕欢看着十二和十四害怕,轻声的哄道,“十二,十四,不怕。师姐还在你们前面……师姐给你们唱童谣好不好?” 十二不过豆蔻年华,身量已经开始长成,瘦弱的身板上,胸脯微微隆起。眉眼还带着些生涩的稚气,她最是喜欢笑,一双笑眼弯的像月牙。 她虽然在笑,可是那笑容下面,嘴角抖的厉害。她咽了咽唾沫,点点头。 顿时,台子上响起奕欢温柔的歌声。 “大荒东方,洛水汤汤。有山上原,枫红柿黄。岁月流沙,溯来溯往。家有十七,融乐富昌……” 奕欢缓缓的歌声流淌,回荡在山谷中,师弟师妹有人跟着附和,有人眼含热泪频频相望。 这里是他们的家,这些是他们的家人。只要都在一起,无论生死…… 乔向阳听着,幽幽的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头上的太阳,又问道, “韩掌门,不要再……强撑了……” 韩子默听着奕欢的歌,想起自己做这词时的心情,不禁悲痛中来。他缓缓的放下林华,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双腿一弯,放下了满身的骄傲,跪在了台子中央,重重叩首,哀求道, “公主,不知者无罪。他们什么都不知情,若非要以命相抵,可以拿我的命,朝廷不能这样草菅人命啊!” “师父!” “不要!” “师父,不要求他们!” 几个徒弟,从来没见过师父这样。他们心里,师父一生要强,一身傲骨,何曾向任何人这样卑躬屈膝过。 乔向阳脸上动容,他正犹豫着,身后突然走过来一个人,是副将张冲。 张冲走到乔向阳的后面,大声的喊道,“长公主令,杀——” 随后张冲对着其中两个士兵一挥手。两个兵士授意,小十二后面的兵士手哆嗦了一下,闭眼一刀砍了下去。 “不要——” 可怜的女娃儿嘴角还带着笑,还在依依不舍的看着奕欢,嘴里默默的念着那首歌谣,红粉色的鲜血自颈下喷涌而出,哗啦啦的淌了一身。 十二幼小的身体软绵绵的倒在了台子上。奕欢猛地哆嗦了一下,歌声戛然而止。 小十四看着十二,眼泪已经忘了流,她紧紧的闭起眼睛,浑身抖得如筛糠。 “师父,师父,我怕,我不想死,我怕……” 十四后面那个士兵人唤杨二,年纪稍大,脸上皱纹深刻,许是想起了家里常年等着自己回家的闺女,手里握着的刀迟迟没有下去。 但是违抗命令不仅是他,连他的媳妇孩子都逃不过,他闭起眼,嘴里默念了一句,“娃儿啊对不起”,刀挥了下去。 然而这刀没有落在小十四的脖颈上,而是被一只白嫩柔弱的手生生的接住了。 眼看着十二倒下,奕欢的心撕裂一样的疼。她转过头去看着十四,想都没想,一跃而起,用手接住了劈下来的刀。 奕欢的眉头上因为疼微微蹙着,她用手掌接住了那把背厚半指的刀。刀落在她的手掌上,血肉外翻,已经能看见白花花的指骨。 杨二骇了一跳,一时不知道该把刀收回来,还是继续砍下去。见惯了鲜血和尸首,看向奕欢那张愤怒而痛苦的脸,他居然觉得有点儿怕。 “留下她,我替她。” 奕欢看着杨二,又看向台子上的乔向阳,一字一句的说道。 张冲突然冲出来,乔向阳知道长公主已然动怒,他回过头狠狠的盯了张冲一眼。张冲略略低了下头,眼里却是不屑和轻蔑。 “欢儿,不要!”程江脸上的血色急退,他擎着剑,慌乱的往台子边上跑过来。 “师兄,别过来!”奕欢看白修的手重新搭上了腰间的剑,慌忙阻止道。 奕欢用手握着悬在十四头顶的刀,血滴滴答答的漏在小十四的脖子里,钻进她的后领里。十四缩着脖子,头也不敢回,近乎疯癫的摇着,不清不楚的哭念道, “不要不要,我怕。” “师姐,不要……我不想死……” “我不想你死……” 奕欢坚决的眼神死死的盯着程江,令他止步,随后哽咽道, “师兄,我知你爱惜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占了她在你心里的位置。但这一生能嫁给你,我很知足……” “不,不是这样的……” 程江站在台子边上,夜回天的轮椅横在他的面前,白修警惕的盯着他,程江眼圈通红,使劲摇着头, “欢儿,过去是我太傻,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 “师兄,我不悔!”奕欢看了一眼程江,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干练爽利。她看着跪在殿前的韩子默,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甘, “师父,此生无法再尽孝。我便替小十四先行一步,她胆儿小,我也胆儿小,我看不得她们一个一个死在我眼前……” 这些师弟师妹进门不过都是五六岁的光景,她身为大师姐,自然当起了照顾弟妹的角色。长姐如母,她操心着他们每一个人的穿着起居,她对他们的爱比任何人都要多。 奕欢的眼睛又不停的看着程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以前到现在。 他还是如以前那般憨厚正直,如今他身上穿的是她亲手给他缝的衣衫,脚下穿的是她一针一线纳出来的皂靴,而且是他的相公了。 奕欢嘴角笑出了一个深深的酒窝,像是料峭秋日里,徘徊往飞的蝴蝶,在留恋这世间最后的美好。 她接住刀的手血流到麻木,但是她还是用尽全力,抓过了那半截刀锋,狠狠的捅在了自己的心上。 心,好疼,好疼。 奕欢的手无力的垂下,靠近十四,靠在了她肩膀上,轻声哄道,“十四,不怕。” 奕欢眼角流下一串长而不绝的眼泪,发间的玛瑙坠子轻轻的晃着,那鲜红欲滴的颜色落进了程江的眼里,深深的撕裂了他的心。 “欢儿——”韩子默从地上爬了起来,心里的疼令他膝盖发软,险些晕厥过去。 程江疯了似伤亡扑了上来,白修的剑又抽了出来,在光下闪着寒光。他正要向程江劈过去,却听乔向阳喝道, “夜宫主,不必如此不近人情吧!” 夜回天心里讥笑了一声,面子上还是客气的回了句,“罢了。”他一挥手,白修收回剑往回退了一步。 乔向阳向杨二点了点头,杨二会意,也顾不上那把刀了,心里酸涩,默默的退了下去。旁边押着秋霜和小壳儿的士兵带着人往后撤了一丈远。 程江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十四已经哭没了眼泪,两耳轰鸣,眼前泛白,她不停的抽动着,木然的抬起头,望着程江,小声的问道, “大师兄,三师姐是……睡着了吗?” 程江跪倒在她们身边,指尖轻抚了下奕欢的额间碎发,缓缓的拢到了她的耳后。 他扶起奕欢的头,看着她舒展的平静的还带着余温的脸,嘴上哆哆嗦嗦的,泪水糊住了眼睛。 程江把奕欢胸前的刀缓缓的拔了出来,把她拥进了怀里,想起大婚那日,她那娇羞的模样,便是这样乖巧的钻进了自己的怀里。 以前他总以为,跟奕欢成婚多是为了成全,而现在这彻头彻尾锥心的痛,才让他恍然,一生珍惜的总是那些求而不得,而身边之人才是刻进骨髓的挚爱。 他欠她的何止是她等她的那十年,而是她到死都以为,他不爱她。 碧落黄泉,他要去哪去寻她,去跟她说明白,他明白的太晚了。 她含恨,含撼,才是他不能原谅自己的痛。 奕欢胸前温热的血洇透了程江的衣服,他嘴里念叨着, “欢儿,我知道你平时只是看着坚强,其实你也胆小,纳鞋底扎破了手指都会说疼。只是你做大师姐做的忘了这些。” “你且等一等我,我亏欠你生前,不能再亏欠你死后。我抱着你,就不疼了不冷了……” 程江一边说着,一边抬眼望向韩子默的方向,慢吞吞的说道, “师父,我们都不后悔。江儿感念您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若有来生,还愿做师父徒弟……我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 “不,江儿!”韩子默已经知道了程江心里所想,拼命的摇着头,一边喊着一边踉踉跄跄往这边跑着。 “噗——” 几不可闻的声音,只有近在眼前的小十四睁大了眼睛,含着热泪茫然的看着那跪拥在眼前的师兄师姐。 程江的左手握着那把被他拔出来的刀,此刻这刀半截都已经没入了他的胸肋间,他嘴角沁着血,含着笑,继续用力把奕欢拥的更紧了些。 “欢儿,我们为人师兄师姐,总是……要给弟弟妹妹做些表率。不过以后有我了,你可以……过得恣意一些……总算,我们能一直……在一起了……一直……” 程江的声音慢慢的小了下去。 小十四眼神迷离了一瞬,开始在面前的青石台上,一个接一个磕着头,“咚咚”的叩头声和她额头上的一片血渍惊醒了一众不知所措的流溯门人。 第126章 灭门(三) 韩子默冲到了台前,这次夜回天眼神一凛,白修已经挥着剑到了他身前。 韩子默抽出横笛一抵,武器相撞,发出一声裂帛一样的声音。随后白修的手带着掌风已经冲着他的胸前拍了过来。 韩子默以掌相接,但是他的修为远不及白修,两掌相碰,他被那力气弹了出去。他一向极为整齐的发丝凌乱了些许,堪堪的垂在他的脸侧。 韩子默半伏于地,嘴角涌出一口血。他看向那越不过去的障碍,望着一动不动的程江夫妇,眼神空洞。 他的身体是那么瘦削和落寞,像随时能被风吹走一般。 “江儿?” “欢儿?” …… 没有应答。 程江的头已经无力的垂下,紧紧的贴着奕欢的头顶,就这抱着她的姿势一动不动。 韩子默他看着台子上四具尸体,无力的垂下头摇了摇,眼泪顺着脸颊无声的淌着。 都是他的孩子啊,他带他们来的时候,说过,一定会护得他们平安无虞。 可是如今呢,他们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在他的眼前死了。 他却什么都没能做。 韩子默眼睛扫过这熟悉的地方,往日其乐融融欢聚一堂的场景似乎就在昨日。他们一起在这晨修,练功,在这吃的团圆宴,在这儿看的焰火。 救了六儿他悔吗?他不悔。不过是个被这些肮脏的人心迫害的可怜孩子。 他悔的是,他的无能,他的软弱,他的犹豫。 几日前他还以为,他可以再见到月离,他能鼓足勇气告诉他,他愿意跟他走,他可以借助更强大的紫月门庇佑自己的孩子们。 还是没等到啊,不甘心啊…… 看看台子下面那些人的嘴脸,讥笑?冷漠?阴冷?同情? 在那狠毒女人的挑唆下,来这儿为了抢本未明的经书。 韩子默忽然发出一声轻笑,俯身捡起了程江丢下的剑,剑尖扫过众人, “名门正派?光明磊落?哈哈哈……哈哈哈……” “瞧瞧你们的嘴脸,原来你们吃起人来比邪魔还可怕……” “素心诀?你们见过吗?” “荒唐啊!可怜啊!哈哈哈……咳咳……” 韩子默放声笑着,不由得咳了几声,一大口鲜血喷在面前,溅红了他的衣摆。 “师父!” “师父!” 那边哭到不能自已的几个孩子迅速的聚过来。 韩子默放下剑,手起剑挥,斩去了那片脏污。他用剑尖点地,仔细的擦去了嘴角流下的血渍,幽幽的扫过下面所有人,他的声线不大却异常清晰。 “我韩子默……会记住你们每一个人的脸……我流溯门上下三十几口,死后必然化成厉鬼……日日相缠……拷问你们的良心……” “我诅咒你们所有人,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生生悲苦,世世有撼……哈哈哈哈……” 已经纷纷聚过来的人,有人愤恨,有人眼神闪躲。 韩子默又看向围在自己身边的徒弟们,问道,“流溯门今日,势要反抗到底,不死不休,你们可愿意?” 早已哭红了眼睛的小徒弟们,一改往日调皮捣蛋的模样,人人都是视死如归的表情,听见师父的话,齐声高喊着, “此仇此恨,不死不休!” 唯有四徒弟石玉眼里闪过一丝惶恐不安,低低的附和。 流溯门连饭堂的孙婶都拿出了两把随身的菜刀,老刘头拿着一把劈柴的柴刀…… 台下的江湖人近半数觉得事出意料,或者要走或者观望,只有几个门派仍对素心诀不死心,跃跃欲试的要上前。 夜回天嗤笑了一声,回头对着莫邪宫几个弟子打了个手势,准备迎战。 乔向阳眼看情势,知道如果流溯门反抗结果必然惨烈。但是他又知晓,即便不反抗,又能落的什么下场。他对着韩子默说道,“韩掌门三思”,指着那边还在刀口下的小壳儿和秋霜说道, “你真要看着他们死去,满门覆灭吗?” 小壳儿虽然小,却不惧怕,脆生生的声音喊道, “你们这些坏人!等我师姐和紫月青主回来,统统给你们杀光!坏人!坏人!” “师姐?”一声尖锐的女声从殿门口传过来,宁公主背着手走了出来。 静宁公主在几个士兵的护卫下信步走到了小壳儿面前,笑眯眯的蹲下,说道,“你还有个师姐?她姓什么?” 小壳儿愤愤的抬着头,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个坏女人!” 静宁公主吩咐了下人几句,很快那宫女端来一盘红盈盈的南海浆果,静宁公主捏了一颗,放到小壳儿的面前,问, “想吃吗?那你告诉我,你所说的师姐可是姓羽?” 小壳儿眨巴了几下眼睛,露出一点坏笑,说道, “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人听。” 静宁公主眼神微动,低了头,凑了过来。 小壳儿张了张嘴似乎要说的模样,却突然换了个方向,趁她不备,狠狠地咬住了她的手指, “啊——” 静宁公主吃痛,喊了一声,甩了一下手没甩开,小壳儿瞪着眼睛咬紧了牙关,静宁公主那雪白的皮肤被咬的发紫外翻,鲜血四溢。 她感觉自己的食指都要断了,顿时恼羞成怒,旁边的护卫都凑上前来,静宁公主从一个护卫腰间嗖的一声拔出了明晃晃的刀,冲着小壳儿的头顶砍了下去。 “壳儿!” “壳儿!” 韩子默和师兄师姐们一阵惊呼。 “梆”的一声,长公主的刀并没有落到小壳儿的头上。 那柄刀的刀背被一只手的二指钳住了,很快这个人的另一只手飞速的捏了小壳儿的下巴一把,小壳儿被迫松了口。 长公主的手指上四个血肉模糊的齿印,关节弯向一边,已经断掉了。 静宁公主抽着气,缩着手,满脸怒容,抬头看着夹住自己刀的那个人。 丰昊拿着刀,急忙低了头,请罪道,“长公主恕罪。不过是个稚子,言行无状,公主海谅。” 静宁公主眯了眯眼,闪过一丝杀气,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高处弯腰低头的乔向阳,松了刀把,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上了台阶。 经过乔向阳的身边时,她略停了下脚步,说了句, “你的好儿子!” …… “我知道……我知道那羽家人……” 台阶之下,忽然传出了一个低低的男声,老五戚阳忽的扭头看向了一旁的石玉,“四师兄……”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此,韩子默忍不住看了过来,“玉儿,你……” 石玉缩着脖子,朝向了静宁公主的方向,说道,“那羽……羽青是我六师妹……师……师父收养了她近五年……” “石玉!”一旁的戚阳忍不住露出了些嫌恶,恶狠狠的叫道。 静宁脸上露出了些笑容,说道,“继续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本殿保你无恙!” 石玉不敢抬头看韩子默,按下心中的胆怯,继续说道,“羽青已与紫月门青主定了终生,十几日前……跟随他去了江南……我想那……素心诀……已经交付了紫月门……” 此话一出,人群里瞬间炸了锅。 “紫月门竟然真与流溯门早有勾连……” “此番所为,这是想把素心诀据为己有。” “紫月门主还大义声称扛魔驱邪,没想到私心如此之毒……” “难怪紫月门武库成谜,百年不衰,恐怕已经昧了不少江湖至宝……” …… 韩子默听着人群里的议论,又呆呆的看着石玉。 这个孩子身世也很凄楚,在路边抢别人的吃食被他救下来的。教养了七八年,竟没看出此等的贪生怕死…… 可是韩子默还想去理解他,毕竟这样不明不白的跟着一起死,他也于心不忍。 可此时石玉的刀又狠狠的戳进了他的心窝,“我师父与紫月门主确有关系,他们秘密商定,得道至宝便相聚江南……” “闭嘴!贪生怕死的狗东西!” 戚阳再也听不下去,挥着手里的剑砍了过来。青木派的一个人提着刀挡了过来,一掌就把戚阳推了出去,轻蔑的讥讽道, “难道这样还不够说明什么吗?我们奉紫月门为江湖至尊,他们却把我们当猴子耍……” “哼,想不到江湖传言都是真的,两个男子……无耻之尤……” “他们早已把那羽家人秘密安置,紫月门真是好算计!” 韩子默忽然觉得眼前阵阵发白,耳边铮鸣,他胆怯的扫过其他几个徒弟。戚阳、郑天泽、林华、婉婉、秋霜、宁洛、易博、壳儿…… 可他们的脸上没有质疑鄙弃的神色,依然那般崇敬而坚定的望着他。躺在地上的林华抬起胳膊,虚弱的朝向下面的人,放肆的笑道, “流溯门虽小,也知道天理昭昭,心存正道。” “去他的伦理纲常,去他的名门正派,去他的狗屁朝廷!” “师父!反了吧!哈哈哈!” 韩子默失神,垂眼轻笑,自己怎么到头来还没个孩子通透? 乔向阳伫立未动,静宁公主拂袖而立,张冲走了过来,一把夺过挂在乔向阳腰间的虎符, “长公主令,流溯门反叛之人,杀无赦!” 第127章 灭门(四) 流溯门自成立不过上原山头这二十几亩地,十来米高的青石山门,薄薄的几十阶梯。 广场是逍遥台,正殿是自在殿,后面是饭堂,藏书阁,修武堂,药房,御兽场,还有十几个藩篱小院。 后山有薄田十几亩,种着些不太挺拔的果树和青菜。 韩子默门下收了十六个弟子,大师兄程江二十七岁,十六小壳儿才七岁。另有两个徒儿已经被父母领了回去。 徒弟多是附近穷人家养不活的孩子或者路边捡的,门里打杂的做饭采买洗刷的十八人,三十到五十岁不等。 流溯门没有什么入流的内功心法和武功招式,在东邱一带籍籍无名。 韩子默才入灵智三年,在这上原山的小地界算得上是高人了。 门下弟子多在第二层第三层的武功境界,打个盗匪捉个小偷收个粮食不成问题,弟子们的灵兽也多是入门的浣心级别,仅比普通的飞禽走兽多了个灵窍而已。 他们多数没有离开过东邱,有时会领师命下山帮百姓做些小事收些小佣金,最远就是在东邱和中原地界徘徊数日。 之前的江南之行,显然已经是那四个徒弟去过最远最好的地方了,他们本有机会在那生活。 其实用不着多俊的功夫,只长公主带来的士兵,围上去了两百多个,流溯门里的人就已经无力招架。 孙姨和老刘举着刀,被几个士兵砍了十几刀,也算拼了个血肉模糊。 看山门的张哥被一柄长矛挑上了天,肚子上被穿透了个巴掌大的窟窿,血顺着矛沿着棍汇成了一条涓涓细流。 还有什么老李老赵,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成全了自己的正义…… 小十宁洛和十一易博不枉平时的捣蛋,倒下之前捅死了三个士兵砍伤了七八个。 小十的负鼠吱哇乱叫的挠伤了一个小个子士兵的脸,被另外一个人一把抓住了,直接剁成了三瓣,丢在了小十红洇洇的脸上。 小十觉得自己比十一大个半年也算个正经的师兄了,所以他用胸膛挡住了一把捅向十一的尖刀。可惜就怪小十平时太挑食,瘦弱的小身板还没有半截刀厚,那刀直接给他俩捅了个对穿。 小十吐着血笑了,“完蛋了,师兄……没……没挡……住……” 剩下五六个孩子还围在韩子默的周围,老七郑天泽被刀划伤了脸,额头上的血糊满了眼睛,睁不开了,他只好紧紧闭着一只眼睛,没有力气了,就拼命的四处挥砍,不让人近师父的身。 老五一早把林华拖了过去,藏在了身后。林华虽然手脚筋断了,但是此刻已经不流血了,时不时的提醒师兄们躲开背后袭来的刀。 韩子默在拼命砍杀着,直杀到双目皆红,满脸浴血。 可怜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粘稠的鲜血染透了素净的袍子,挂在腰间的白玉笛上血滴滴答答的,打湿了缀在上面的白羽。 黑颈庄鹤头顶一片丹红,张开那硕大的翅膀,护在韩子默和仅存的几个徒弟身前。他们被一大群士兵围着,背靠着背,节节败退。 上原山虽然不大,但是很是奇险高耸,逍遥台的西角是棵百年古松,遒劲挺拔的攀着崖生长成这片繁繁郁郁。 韩子默的剑尖上滴着血,划着青台石,滋滋声响中划了一条一指见深的石缝。 韩子默知无退路,依然昂着头,抿了抿有些歪的领口,抬高了声音问道, “孩子们,怕不怕?” “不怕!”天泽睁着一只眼睛扫视着前方的敌人,脸上半分讥讽半分无畏,咬牙切齿的说道。 “来生还愿做师父的徒弟,不悔!” 林华此时撑在石坛边上坐了起来,虽然手脚不听使唤,但他还是挺着笔直的腰杆,丝毫没有怯意。 韩子默歉意的踮起脚,掠过人群看向了台子那头的秋霜,十四和小壳儿。 十四依然低着头跪伏在大师兄三师姐面前,秋霜急切的看向这边,迎上韩子默的目光,眼里含着泪坚定的摇了摇头,高声喊道, “师父!我不怕!我们一起,我不怕!” 小壳儿生怕被撇下,也大声喊道,“师父,我也不怕!” 韩子默顿时又被一片难过击垮,这些徒弟是他心底最柔软也是最温暖的地方,可是他却要拖着他们一起去死。 他又看了一眼相拥长眠的程江和奕欢,嘴唇嗫嚅着, “师父为了小六,拖累了你们,以后莫怪小六,怪……就怪师父无能。” “师父,你说哪里话。六师妹是我师妹,保护她不是应该的吗?”戚阳干巴巴的笑了几声。 “对啊,我们都是一家人,若我为了活命让六师姐去死,那我还算个男子汉吗?”林华气喘吁吁的说着,随即又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还有个秘密没说……师父,我喜欢八师姐……我还没告诉她呢……” “呵,臭小子,你以为这是秘密吗?谁看不出来啊!”天泽睁着一只眼,笑了一声。 “就是,我们都准备吃完大师兄的喜酒就吃你的了……” “你们……”林华抬起头看了一眼身边仅存的师兄师弟,笑了几下,突然伸长了脖子,卯足了力气憋得太阳穴的青筋暴起,大声喊道, “秋霜,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想娶你!” 声音虽然不够洪亮,但在这肃杀凉薄的逍遥台上不断回响,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秋霜脖子上是冰冷的刀锋,她满脸通红,带着泪痕,无畏无惧的站了起来,回应道, “小林子,别喊了!羞死人了!” “哈哈哈,你个傻子!下辈子,我一定娶你……”小林子的气力用完了。 他说完了这些话,使劲咳了几声,瘫坐在了韩子默脚下。 他的心脉都被白修震断了,这勉强撑的几刻光景也是韩子默拿内力给他续上的,林华喘着粗气,十分遗憾的说道,“我还想做个……像青主那样的……英雄……可惜……没机会了呢……” 林华睁着双眼,看向台子那边,双手无力的耷拉在了身侧,慢慢的垂下了头。 “小林子,我愿意!” “我愿意嫁你!” 秋霜用双手拢在嘴边笨拙的一遍遍喊着。直到很多遍后,她再也没听见林华的回应,眼泪又默默的流了一身。 “我也……喜欢你啊……” 她也想矫情的对着自己的亲人留些话,表现的大义凛然一点,可是她想了一圈,也没能想起已经四五年没来看过自己的父母的样子。 临了了,是这个傻乎乎的师弟,说,下辈子,会娶她。 秋霜羞赧的笑了,脑海里留下的都是小林子戏弄自己的那些光影。 这个小自己半岁的师弟,总是要做出成为天下宗师的样子,也总是少年老成的说她是个傻子。 一边戏弄自己,又一边偷偷的安慰自己。每次被师父罚抄书罚浆洗,都是他陪伴在侧,问自己是冷了还是饿了。 那些说过的似是而非的话,那些想表还没敢表明的心迹,临了了才当着这么多人坦白。 可是,他死了。 当她得了蜚虫花疮时,他抱着自己的肩膀说,死也要死在一处。 秋霜的目光慢慢变得呆滞,无光。她暗暗的鼓足了勇气,心里默念,就数到三,不,数到五好了。 “一” “二” “……” 秋霜双手使劲捏着衣角来掩饰不停颤抖着的身体和狂跳的心脏,使劲盯着面前明晃晃的刀刃,紧张的闭上了眼睛。 “五” 时间静止了一秒,秋霜一下子冲到了那刀上。 脖子从刀上抹过,血滴横飞,她像极了向往光明而扑火的飞蛾。 胆小如秋霜,也不愿苟且偷生。 韩子默缓缓的闭上了眼睛,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只是觉得眼睛很痛,嗓子很痛,心很痛。 唯一没受波及的石玉看着听着,捂着耳朵缩到了一个角落。 偌大的逍遥台上,几时变得静悄悄的。 结果已经预见,那些围在旁边的人,或者手沾鲜血,或者冷漠不语,眼睁睁的看着流溯门一个又一个倒在他们眼前。 高台上,乔向阳被几个士兵看着。他突然觉得无力,作呕,甚至有些迷茫。 这些年,他都是辅佐了怎样一个人,又做了多少恶心的事。 乔向阳扫过台下众人,又默默觑了一眼站在高殿上面无表情毫无动容的长公主,苦笑了一下。 随后,他偷偷的看向站在台子边上的丰昊。丰昊身边虽也有十几个兵士,但是乔向阳知道丰昊若想走,易如反掌。 他看向丰昊,然后瞥了一眼那个七岁的孩子,闭着眼轻轻的点了点头。 丰昊授意,他又何尝不想去救下这一门无辜的老幼,可是他知道,他若一动,形同造反,义父肯定会陷入难地。 但是义父眼里的意思很明了,救下那个孩子,他能自保。 想想那个小孩子提到的六姐夫,丰昊心念一定,从袖子里抽出一把三尺青剑。 旁边离得近的几个士兵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凛凛的寒光,手上握刀的手腕便都被削了一道血口,手一哆嗦兵器都掉到了地上。 有几个自恃有些功底的士兵想上前,丰昊眼神威逼,剑尖从几个人脖颈前扫过,几个人慌忙竖提兵器去拦剑,被丰昊剑后藏着的掌力推翻在地。 在一片四仰八叉的围剿中,丰昊飞跃而起,逃离了挟制,站在了人群外缘。 殿前的长公主大怒,指着丰昊大声喝令,“拦住他!” 士兵领命蜂拥而上,丰昊足尖点地,借着几个冲过来的人的脑袋借力而起,飞到了人群后边。 他掠到小壳儿旁边,一脚踢飞了小壳儿后面还没反应过来的士兵,携起小壳儿的腰,在小壳儿一阵哭喊中飞身往山门而去。 众多兵士反身相追,山门口还驻扎着一千兵士,此时正准备筑起一道人墙。人前那千夫长叉着腰,长戟一立,虎目圆睁。 丰昊自负轻功了得,可还带着个孩子,眼见这么多人他有些迟疑,在山门前停了下来。 前有阻兵,后有追兵,丰昊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那个千夫长,说道,“李晖……” 那个膀大腰圆的李晖似乎早有准备,伸手一挥,后面的兵士受命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李晖弯了弯腰,说道,“我等只效忠乔将军,誓与乔将军共进退!” 丰昊心有所动,无暇言谢,向李晖郑重的点了点头,说了句“保重”,从人群中穿行而去。 他一离开,李晖以及众兵士自动排成了一堵墙,拦住了来追者的路。副将张冲满脸怒容,大声喝道,“李晖,你想造反?!” 李晖对着张冲翻了个白眼,往地上唾了一口,“忘了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了,孬种!” “你!”张冲气的脸发黑,伸手就要拔刀,李晖后面的兵士蜂拥上前,双方一下子成了对峙之势。 丰昊携了小壳儿一路轻功飞掠,往山下而去。 第128章 不归路 沈青跟着司南几人逃离,几人在驿站处买了马,可往西即将到达上原界时,司南几人突然感觉眼前一阵阵发白,竟是连拉缰绳的力气都没有。 “沈姑娘,你……” 沈青回过头来,抱歉的冲着司南弯了弯腰。 “司南师兄,这药只有一两个时辰的效力。羽青微末,定不能让师门蒙难,即便救不得,我也愿同他们一起死。” “不,不可……”司南四肢无力,从马上滚落在地,他以剑拄地,依然没忘记师父的嘱托。 沈青愧疚的低了头,小声的说道,“若此番有去无回,麻烦师兄帮我向他带句话。让他……忘了我,下辈子,我再来寻他……” 说罢,沈青扭过头,狠狠甩了甩缰绳,向着上原山而去。 要道有层层把守,百姓恐慌,纷纷在议论那上原山顶出了个不得了的要饭,朝廷奉命围剿。 沈青乔装而行,好不容易才接近上山的路,正苦于无法过去时,却见一阵剑光闪过,几个兵士倒地,从里面冲出来一个灰色身影。 那人踹翻了几个人,奔着另一个方向疾行而去。 虽然匆匆,可是沈青依然看清了他携在腰间的是小壳儿。沈青骇然,忙的跑着一路跟了过去。 小壳儿被钳在丰昊的胳膊下,手脚并用的使劲挣扎,“你放开我!我要回去!……我不怕死!我要陪我师父师兄师姐!你放开我!” 丰昊觉的脑袋痛,刚想封了他的哑穴,忽然听到后方一声喝止, “放下我师弟,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丰昊扭头,看见追来的不是官兵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丫头。他正疑惑时,手里的小壳儿“哇”的一声哭出来。 “师姐,师姐,你回来了!……师父……你快救救……师父啊!” 丰昊蹙眉,“你是?” 疑惑时,小壳儿手脚扑腾,张嘴咬在了他腕子上,丰昊叹了口气,把人放下了。 小壳儿拼命的扑进沈青怀里,断断续续的哭喊。 “都死了……大师兄……师姐……” “六师姐,你快……你和青主……快去救师父……” “壳儿,壳儿,谁死了?你别哭,你快告诉我……师父,师父怎么了?” 沈青抱着壳儿,听得心惊肉跳,抹着他的眼角问道。 丰昊大概猜到了她是谁,看向远处不曾有人追来,顿了顿,说道, “是为了你……” “流溯门被围困,基本全被缴杀,我只救得你这一个小师弟,你师父……” 听见“缴杀”二字,沈青眼前阵阵发白,她嘴里念着“师父……师父……不……不……” 说着她放开了壳儿,回身准备往山上跑。 丰昊人影一动,拦住了她的去路,面无表情的说道, “几百修士,上千兵士,你这一去,是羊入虎口……必死无疑。” 沈青推了一把丰昊拦在前面的胳膊,失控的喊道,“那是我的师门,是我的师父和兄弟姐妹……你放我过去!” “他们就是冲你来的!” “冲我来的更好,我要去救我师父!” “此次长公主,目的可能不止是你,还有紫月门……” 沈青慌乱的点点头,“江南出事,月寒……已经回去了……” 丰昊皱了皱眉,“为了他,你也不能……” 丰昊正说着,沈青突然往后撤了一步,“噗通”一声跪在了他前面,以额叩地。 路面上的小石子把她的头磕出了血渍,她抬起头,眼神坚毅而果决,一字一句的说道, “恩人对我师门之恩,羽青无以为报。但是,流溯门是我的家,师父如我生父,他们若为我死,我活着也难安。我不怕死,只怕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求你,不要拦我……” 丰昊看着沈青的眼睛,突然忆起,曾几何时,如果他也有这份决心,何至于这十几年的愧疚不安。 他低下了头,默默的收回了拦路的手和剑鞘,轻叹一声,“都是痴人,都是痴心。” 沈青看着跟过来的壳儿,并未起身,又向丰昊请求道,“恩人既救下壳儿,羽青有个不情之请,紫月门主离此不远,可否请义士帮我把师弟送到他手里?羽青必感念恩情,生死相报……” “不要!师姐,我要跟你一起回去!我要救师父!你不要丢下我!” 沈青用袖子给小壳儿擦了擦红肿的双眼,“壳儿,你去给师姐搬救兵,让紫月门主来救我们,好不好?” 小壳儿扁着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师姐,他们都很凶,师兄师姐都……死了……呜呜……” 壳儿想想那副场景,噘了嘴,豆大的眼泪使劲往下砸着。 “师姐还有那条大绿蛇呢,师姐拖住他们,你快去,去找紫月门主,还有青主,他会保护我们的!” “可我不想跟师姐分开……”小壳儿紧紧的抓着沈青的手。 沈青使劲的逼退涌出来的泪水,把壳儿推给丰昊,又重重磕了个头, “劳驾,保护好他,他还不到八岁……” 丰昊长长叹了口气,把小壳儿拉在了手里,小壳儿半是挣扎,半是不舍,只能看着师姐的身影越来越远。 沈青轻轻挥了挥手,不曾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 沈青平复了下心情,仰头看了一眼红枫烈烈的上原山。 彼时此时,执了一片不归心,踏上了不归路。 她从不后悔! 上原城郊的荒宅,院子里一片狼藉,几十个尸体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站在最中间的夜楚云双目血红,披头散发,鲜血溅满了他的脸,他的衣服。 他的手无力的垂着,眼睛里还是辨不明敌我的血色。身上添了新伤,他不停的吸着外力,令身体慢慢复原。 这魔功他从不敢轻易开启,甚至不同于鬼宗秘法,一旦开启如魔如鬼,失去理智。 可是,他眼下,顾不得了。 直到吸食到足够精气的扇灵重新回到扇中,他高亢的体温渐渐消退,身上的魔气才慢慢淡了下去。 被关在那屋内的几个侍女蠕动到门边,透过门缝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就在她们内心忐忑的时候,房门猛地被推开了。 夜楚云如游魂一样的走了进来,依云抬头,看着他被血糊满的脸上,瞳色已然恢复了墨黑。 夜楚云没有说话,走过来,伸手抓到她们身后的缚灵索,用力一拽。 依云松了双手飞快的解开了嘴上的破布。可她还未说出一句话,夜楚云已经软绵绵的跪倒在她面前,头无力的垂在了她的肩上。 依云的眼中顿时噙满了泪水,她从不在乎他练的什么功,杀过多少人。一旁的几人如是。 因为她们看得出,即使失去理智,主人都未回过头打开这扇门。 依云用力的抱紧了他的肩头,看着他满身的伤痕,心里疼的快要窒息。 伏在她的肩上,夜楚云虚弱的说道,“我们……去……上原山……” 依云咽下喉咙里的苦涩,用力的点了点头,说道, “好,我们去流溯门,我们去救她。” 第129章 太明决战(一) 栖梧寺内,几百人列在寺内,抬头看着紫月寒。 “鬼魑进犯,紫月门危难,打断了诸位的平静生活。紫月寒在此立誓,此战不论生死,诸位都将是我紫月门的恩人。你们还有你们的家人,我必会生死相报!” “青主说的哪里话,没有紫月门,我等早就不知葬在何地了。受紫月门庇佑,我们才偷生这些年,如今紫月门有难,我等义不容辞!” 人群中有人应和,他的脸上有一条横贯鼻梁的刀伤,那是在几年前被鬼魑所伤。 “此生能再战鬼魑,也不枉活这半辈子了!”一个小个子的骁勇男人说道。 一索大师从一侧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三十个手持木棍的大和尚。一索双手合十,说道,“这三十人都是栖梧寺的诫僧,可助小友一臂之力。” “不可。栖梧寺是世外之地,江湖纷争,不能牵扯大师。” 一索知他意思,平静的笑了笑。 “星月不离,云波不惊。我心斐然,不因世事而变。渡可渡之人,解可解之劫。你我皆在俗世,佛法亦在。我自有我缘法,小友不必虑。” 紫月寒不再推辞,郑重的向一索鞠了一躬。最终带着这些人,向着山下走去。 一索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缘起缘灭,劫起劫散。莫问前路,自有因缘。” 傍晚时分,紫月寒与紫白薇等分路,紫白薇以及紫白晖从密道潜入,接近地牢。 紫月寒一人,乘着赤火,飞到了子月岛的上空。他看了一眼被魔气强硬压制的火羽,一道精纯的内力破开魔气,火羽重新发出刺目耀眼的光辉。 他袖子一扫,火羽便飞到了他手中,停滞了许久的日月凰罩骤然消失。 紫霞殿上的鬼宗哨卫警觉,没多久,广台上被点起了上百火把,殿上站满了黑漆漆的人影。 殿内走出了一个高大的人,几个鬼卒跟在后面,搬出了那把紫流金的门主椅。 孤枭高冠敞袍,皮肤青灰,两颊微陷,目光威利。他在椅子上坐下,遥望着上空的紫月寒,嘴角微微翘了翘。 莫光曦站于他身后,弯腰低头,“宗主,此人就是,紫月寒。” 孤枭歪了歪头,“少年得志,气度非凡,不是七年前那副青涩面孔了。” “紫月青主,孤恭候多时了!” 紫月寒站在赤火背上,离得稍近了些,冷冷的扫了周围一圈,淡淡的说道, “鬼宗不请自来,鸠占鹊巢,杀我修士,俘我门人。百年前你们是如何被打进深谷,六年之前,骅逊又是如何败的,看来新宗主是忘了。” “呵呵,那老头子是被吓破胆了,但我不是他!当年看过江南之色,孤便日夜不能忘。”孤枭面上浮现冷笑。 “鬼宗这一路的赐教,我深有领会。”紫月寒说着,手握处已经凝出了飞羽弓,周身气能高涨。 孤枭眯了眯眼睛,放下手,抬头仔细盯着紫月寒,“短短几月,你竟清了余毒,破了……化境?” 紫月寒掸了掸弓弦,目光寸步不让,“鬼宗欠下的,我一定会替她讨还。所有的内奸恶鬼,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紫月寒的目光扫过孤枭身后,莫光曦目光明显一慌。 孤枭蓦的站起身,高大的身影被火光拉的极长,他微微转动左手指上的扳指,轻笑,“那孤今天君子一回,你既然敢一人来,孤便与你单挑独斗,如何?” 紫月寒面色一沉,手指轻勾,流光点点,三根飞羽箭已在弦上。 “那,试试看吧。” 孤枭脚下凭空现出数十只乌鸦,影影幢幢,挤挤搡搡的聚过来,凝成了一只漆黑诡异的九头鸦,带着孤枭迅速升至半空,与紫月寒遥遥相对。 九头鸦魔气极盛,对上赤火如火一般的双目,居然丝毫不怯,跃跃欲试,像是要弑王篡位的叛臣。 十八只眼睛齐扫,“呱呱——呱呱——”齐刷刷的发出了尖锐而聒噪的声响,仿佛无形的利刃,回荡在广台上空。 紫月寒嘴角一哂,手指一松,三支箭便破空而去。同时,孤枭转动指上扳指,手指微张,指尖迸发出千万细如毛发的的银丝,像是划开了空气,如毒蛇之信,游走而来。 嗖嗖嗖—— 三根羽箭走势锋锐时,猛地被那些银丝缠住,拼命的旋转,一点点的往前。 紫月寒拉着弓弦的手顿了顿,嘴里喃喃道,“江湖中消失多年的鬼影缠丝……竟在他手里……” 最终那银丝交织,仿佛织就一张柔韧如绸又坚不可摧的网,生生逼迫三支箭停了下来。 紫月寒蹙眉,手上不停,蓄力再出箭。箭依然不能破开鬼网,最终化作流光重新回到紫月寒手中。 飞羽箭用的材料是十几种罕见的尖锐稀材,属“破”。鬼影缠丝削铁如泥,但是与飞羽箭恰恰相克,当属“御”。二者稀材,与“断水剑”被称为当世三大神兵。 乍一相较,竟很难分出上下。 紫月寒不慌不忙,手上再次搭箭,三支箭这次蓄上了更多的内力,箭未发,已经隐约能看见箭尖带着的金光。 “嗖嗖嗖”三声,这三支箭竟是前后一支接一支的射出,后面的箭尖咬着前箭的箭尾,上面附的内力一支强过一支。 这是…… 孤枭心下一惊,紫月寒竟然想以力叠力来破银丝。如果对方功力只在极乐之下,孤枭一点都不在乎,但是紫月寒如今已身在化境。 孤枭不敢轻敌,伸手一合,千万银丝汇成一股,泛着青紫幽光,伸缩自如,宛如附雷带电的长鞭。 “长鞭”如蛇游走,倾全部之力卷住了射来的箭。两兵合力相撞,迸出强大的冲击力,在台上观战的人受到波及,忍不住趔趄几步,各自施法稳住身形。 飞羽箭被卷在银丝中间,箭尖却依然高速旋转,抖动着一点点往前再往前,孤枭惊骇,忙的一压手腕,往里续接内力。 紫月寒持弓的手并未放下,两指一勾,又一支泛着白光的箭再次凝成。孤枭看过,僵直的右手微微转动,想分出去一股银丝承接新箭。 可是紫月寒的箭尖往身下的赤火身上擦过,箭尖已经燃起了一团不灭的业火,箭尖调转,竟朝向了游走在孤枭周围的九头鸦。 九头鸦九个头齐齐看过来,左右晃动。同时赤火双目燃起,冲着九头鸦发出一声嘶吼。 孤枭心内一慌,右手勉力往左手处一扯,鬼影丝化作两条。 同时,那火箭射出,直直的奔向九头鸦其中一个头。孤枭一咬牙,右手“长鞭”飞出,缠住了火箭。箭尖的火骤然熄灭,孤枭正暗暗松了口气,那银丝下的箭竟也化成了软鞭,通体泛红,顺着银丝往孤枭的手腕游走而来。 孤枭瞪了瞪眼睛,原来紫月寒知道他的弱处! 孤枭暗自调息气力,蓦的收回银丝,同时身体移形换影,本体消失。 四支箭同时射中他留在远处的虚影。 只是他收功过急,刚刚在空中稳住身形的他忽然感到右臂发麻,早先埋在肩头穴位的银钉微微松动,有几丝毒气隐隐窜动。 孤枭忙的左手封了自己胸口,抓向自己右肩,把那两枚银钉往回逼了几分。 孤枭的移形换影炉火纯青,紫月寒没有立马分辩出他的真身,可是他丝毫没有停下,收回羽箭,再次搭弓上弦,凝出三支羽箭,直直的射向还未跟随而至的九头鸦。 化境之力的箭绝非等闲,九头鸦感知危险,大骇。九个头挤挤搡搡,挥动翅膀拼命逃离。 可那三支箭仿佛长了眼睛穷追不舍,待孤枭稳住右臂,再次挥动鬼影丝而来,只击落了其中一支箭,另外两箭“噗噗”两声,射中了九头鸦两个头。 两个头被箭爆成了一片血水脑浆,旁边挨着的头也被喷了满眼的血水,整个厄鸦抽搐着在空中乱转,发出了响彻天地的惨叫。 “九夜——” 孤枭恼怒,墨黑的剑眉吊了起来,眼神里是腾腾的杀气,黑色的长袍翻涌不止。 紫月寒微微放下了手中的弓,嘴里吐了一句话,“聒噪。” 九头鸦疼痛不已,哀嚎着躲到了紫霞殿的牌匾之下。紫月寒低头看了看赤火,赤火周身燃起火焰,离开他的脚下,拖着火光往殿下而去。 孤枭把右臂收进了黑袍里,鬼影丝悉数收进了左手的扳指。远程鏖战,他并不占上风,不若近身相搏,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孤枭像一道黑色的鬼影,刷刷刷几下,已经出现在紫月寒几丈之内。 电光火石之间,孤枭先发制人,千条万条细丝劈头盖脸的向紫月寒飞来。 紫月寒脚下一定,往后撤了一步,弓弦一转,挡开了一波冲击。他运功而起,飞速闪避,白色的身影宛若一片轻盈的鸿毛。 在一波密不透风的攻击下,紫月寒的弓背上便缠满了银丝,动弹不得。同时他的一缕发梢被一根银丝卷过,从空中掉落。 紫月寒眉毛微动,波澜不惊的心中升起一丝怒火。 他的右手微微用力,被缠绕动弹不得的弓背竟然齐齐断掉,重新在他左手中凝成。只见他手腕一翻,弓非弓,而是寸寸抽长,化成一把晶蓝的长剑…… 第130章 太明决战(二) 孤枭见过这把剑,只是他从不知道,这弓和剑竟可肆意变幻,是同一把兵器! 孤枭转了转头,飞快的思考了一下,“《神兵纪》可点石成金,令兵器变幻无穷,果然是在紫月门……” “《神兵纪》只是法门,点石成金的不只是一本书,你看了……也未必懂。” 紫月寒不否认,手里的剑蓝光鼎盛,符篆流动。 “神武变幻,我确实不会。但是鬼宗功法又有几人识得全部?你倒来看看,哪里是我的真身?” 话音未落,紫月寒眼前一花,几丈之外的孤枭前后左右顷刻出现了十几个。 十几个翻滚的黑袍,袖子扬起来的样子像极了那九头鸦。 紫月寒眼力耳力扫过,竟然感觉到每一个孤枭的内力和灵气相当,虚虚实实,真假难辨。比曾经的血煞强过数倍。 随即,每一个孤枭的左手扬起,五指张开,万丝齐发。鬼影丝以不计其数多如鬼影而称,眼下加上孤枭的幻影术,倒是物尽其用。 紫月寒身处中间,握着手里的月盈剑,迎着这四面八方的鬼影丝。 在鬼影丝即将汇聚之际,紫月寒心一沉手一放,月盈剑稳稳的在他身侧竖了起来。 一分四,四分八,成百上千,数不清的剑影在他周遭筑成了一个铁桶一样的剑圈,尽数挡住了飞射过来的鬼影丝。 攻防相换,依然是不相上下。 可孤枭再次被震惊,喃喃道, “我早该想到的,当年他的剑便令人生畏。心生万剑,这是……‘剑绝’商少白的绝招……” 两件神武在空中拉锯成了太阳的模样。 孤枭面色一凛,“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挡我的前路。” 包围着的“孤枭”们,开始倾注全部内力,半数紧紧的拉住那绞住月盈剑的银丝,另外一半而是用手心一握,那些鬼影丝不再直来直去,上下左右,见缝插针,不时发出刮擦过剑刃的声音。 紫月寒以内力催动月盈剑,剑圈内空间有限,他只能凭耳力和修为躲开一束束的绞丝。袖子和衣袍多多少少被那鬼魅一般的银丝割裂了些口子。直到,有一条银丝掠过他的发丝,在他的下巴一侧留下了一条粉色的血线,一缕头发随之飘落。 紫月寒心绪波动,他伸出双掌,向月盈剑灌注了更多的内力,月盈剑蓦然变宽变长,剑刃上卷起炙热的阳刚之气。 鬼宗鬼殉之巅对上化境之始,阴柔的鬼影丝对上刚正的月盈剑,诡异的鬼宗功法对上了独步天下的紫阳无相…… 须臾之间,两人之间再过百招。 远在正殿前上方的空中,九头鸦被废了两个头以后,正匍匐在紫月殿的牌匾上挣扎。 剩下的七个头在互相垂怜,突然被一片火红的阴影笼罩。七双眼睛齐刷刷的望向头顶,对上了赤火烈火焱焱的身躯。 九头鸦本意不详,被孤枭驯御,吸食了几乎所有同族才炼化成如今的阴鸷之躯。它的脑袋齐刷刷的张大了嘴巴,冲着赤火竭力嘶叫。 赤火在空中垂视,眼睛之中湮天灭地的业火点燃了它的全身。它长鸣一声,化身巨大的火球从高处俯冲下来。嘴里的火弹一个接一个的砸向那晦气的乌鸦头。 九头鸦,此时应该是七头鸦,周遭的黑气缠绕,腾起了硕大的翅膀,左右闪躲。 赤火火翅一张,卷到了它的头顶。摒弃了繁复的法术灵力,赤火于火中伸出了两只粗壮凤爪挠抓,大鹏一般的翅膀扇动,火苗“噼里啪啦”的往九夜身上燎去。 九头鸦不甘示弱,身子一抖,如钢刃般的鸦羽弹射飞出,七个头奋力反击。 但是火凤凰周身浴火,且业火不熄,温度之高好似能熔掉世上一切可熔之物,那些鸦羽还没进到赤火半丈以内便化成飞灰。 几个回合下来,九头鸦头顶的毛都快被烧没了,不停的发出“呀呀”的嚎叫。 它试图用几个头的音波来抵抗,只是一张嘴,赤火喷出了近一丈的火舌,准确的穿透了它的几个鸟嘴。 这凤凰天生就是它的克星! 没有主人的驱使,又身负重伤,九头鸦此时节节败退,黑色的鸦羽零零落落的掉了一地。 眼看着赤火另一轮的火球攻势再次来袭,九头鸦用尽最后的灵力,在那火球撞起的一片四溅的火花中,碎成了成千上万个黑色的影子。 这九头鸦是吸食了千万只同类后炼成的邪灵,可聚灵成一体,也可散落千万。只要能逃得一息,便还可以重聚内丹。 空中黑压压的一群乌鸦,有形无形,或散或聚,往高空中四散飞去。 赤火腾飞而起,身体流溢成一道道金光,闪电般的飞向空中,像是一道道金色的流线和符咒。 最终,这金光一圈圈汇聚,在那群乌鸦的头顶,形成了如穹顶般的金色轮盘。那些零碎的鸦灵灵力有限,只要一撞上去,便会“滋啦”一声化成一缕青烟。 几百只乌鸦碎魂消亡之后,剩下的那些再顾不上别的,四散飞去,准备逃之夭夭。 轮盘金光再次汇聚,赤火张开了巨大的翅膀,向着那些四散的乌鸦大叫一声。它浑身一抖擞,数不清的金色火种从它身上飞射而出,准确的命中了还在拼命扇着翅膀的鸦影。 空中原本一片嘈杂的鸟叫,很快变得安静,台子上黑色残缺的鸦羽纷纷杂杂的落了一地。 赤火一声长啸,拖着长长的尾巴,往紫月寒身边而去。 孤枭感应到九夜的消殒,十几年的心血和精力付之一炬,犹如剜心之痛。他的左手不由得轻微的抖了抖。 就在此刻! 紫月寒一直在等待的时机,他透过月盈剑的虚影察觉了某个影子上的停顿。 他蓦然收剑,像一道闪电一样飞劈而去,一刹那已经来到了真正的孤枭面前。 孤枭本能的想伸出右手去格挡,然而那手僵硬,只是轻轻抬起便被压了下去。 紫月寒的手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劲力直直的冲掉了他的兜帽。 十几个分身碎成泡沫,网一般的鬼影丝也消失不见。月盈收锋,变成短刃,抵在了孤枭的胸口。 孤枭昂着头,青灰色的面庞,下三白的眼睛闪过一丝惊措后便恢复如常。 “你输了。” 孤枭的嘴角轻轻一扯,轻嗤,“匹夫之勇。” 后殿忽然响起了喧哗,紫白薇紫白晖以及带来的几百人节节而退。上千鬼魑围攻,把他们逼到了殿前。 紫白薇抬头一望,喊道,“翊儿,他们早有防备,故意露出破绽,咱们中了暗算!” 紫月寒手里的月落往孤枭身上抵了抵,“君子之战?” “哈哈……呵呵呵……”孤枭笑的狂妄,“便是以这种狗屁君子伪装……正道?多的是肮脏下作。成王败寇,笔书皆是强者来写!” “翊儿!杀了他,杀了他鬼宗不过一盘散沙!” “是吗?”孤枭勾起了一丝诡笑,“我确实很想知道,人称修罗之厉的紫月寒,究竟生了多冷的心……” “紫月寒,你放了宗主,否则,我杀了这些人!”莫光曦的声音突然从殿门口传来。 原以为囚在地牢的几大长老悉数被刀架着,拖到了殿上。林惊世、紫白峰夫妇、紫阡陌、莫云贵以及紫月离座下数名弟子,浑身是伤,四肢无力。 “呸!叛徒!”林惊世半张脸被摁在台上,依然怒目而视,恶狠狠的骂道。 紫月寒从空中往下,扫过诸人,最后眼神停在莫光曦头顶,眼里的杀意浓厚,一字一字的说道。 “很好,表哥。” 第131章 你分心了 “兔崽子,你是疯了吗?青主都回来了,孤枭也不是他对手,你是想死吗你……” 莫云贵佝偻着腰站在莫光曦的后面,脖子上架着兵刃。眼看紫月寒手擒了鬼宗宗主,他又担心起这侄子的背叛会不会把自己也牵连进去,忙不迭的低声喝道。 “闭嘴,你个窝囊废!”莫光曦回头,狠狠的瞪了莫云贵一眼。 莫云贵看他的样子不像还顾念亲情,登时没了话,缩了脖子。 “青主,不要顾念我等!杀了他,绝了后患!” 林惊世丝毫不惧脖子上的刀,他的身上还是几天前的那身被血染透的衣袍。失血没有气力,可他从未泯灭军人的硬气。 “青主,我等死而无怨!”紫千陌是紫月寒四叔独子,四叔早逝,便是由他接了长老位。紫阡陌素日沉默,此时却不卑不亢的抬头高喊。 “杀了他!”紫白峰附和。 “死而无怨!”诸多弟子纷纷出声。 “哎哎哎,别啊,青主英明神武,肯定能想办法救我们的。我们也没必要……非得……鱼死网破嘛……”莫云贵脸上堆着笑,做足了和事佬的派头。 旁人此时递过来的目光,真是,鄙弃到了极点。 紫月寒眼神寻了一圈,“风语呢?” 许多人都沉默了,林惊世想起风语临死时的模样,眼皮垂了下去。 “那个狗奴才,已经被乱刀分尸了上……”莫光曦得意的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扭曲。 紫月寒心里抽痛,掐着孤枭的手不禁用了几分力。想起他临行时,风语依依不舍的样子,还有他答应他再也兑现不了的事情…… “我死了,他们也定然活不了。”孤枭冷哼一声。 如果是从前,紫月寒孤冷的性子,定会先了结了孤枭再做打算。 可是离开这一程,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多了世间百态,又或者因为自己有了牵挂。亲人和温情占据了他的心。 他知道任凭自己修为再高,也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逆不了天改不了命。 人死了,便真的死了。 眼下,杀孤枭容易,极可能是以命换命。 紫月寒心底波动,又看了一遍那些被押着的亲人,低低的说道, “以你,换我紫月门全部门人性命……你们退出紫月门……” “青主,不可!”林惊世看出了紫月寒内心的动摇,“鬼宗言而无信,放了孤枭,无异放虎归山!” 孤枭无谓的歪了歪头,“都已经是些没用的残废,十几条命我留着也没用,这交易很划算。” 紫月寒握着刀的手又松了松,他害怕,面前这些弟子亲人像风语那样,突然不见了。 他参破化境的境心是仁心无畏,爱才是他的道。亲人才会让他大而无畏。他宁愿重新再来拼杀一次。 他不信轮回,不信命。 可独独信了情。 他内心叹了一声,月落已经化成一片蓝光,消匿在他手中,掐在孤枭脖子上的手有了点松动。 “紫月翊!你比你兄长差的,是你的妇人之仁!若紫月离在此,他绝对不会心软!你自恃武力盖世,但是你知道,这些年有多少人为紫月门拼杀流血?我爹又是为何英年早逝,因为在大义面前,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原本坐在地上的紫阡陌突然站了起来,指着紫月寒的方向,大声喊道。 紫月寒噎住,可是他不是兄长,也成不了兄长。 “今日,我以死谏,愿与孤枭同归于尽!”紫阡陌突然夺过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噌——”的一声抹了上去,干脆利落,卒然倒地。 旁边所有的人吓了一跳。空气凝固了一瞬间,林惊世以及几个被重伤有血性的弟子纷纷跳起来,扼住了旁边的兵刃, “宁为玉碎!青主,成大事,不能优柔!” 说罢,林惊世握住刀刃的手也狠狠的穿透了胸膛。 紫白峰有肺疾,行动稍缓,莫光曦及时的飞身过来,把他踹倒在地。 “不!” “不!” 事发突然,眼看几个人血洒当场,紫月寒心惊,忍不住大声喊道。 灵心不稳,是大忌!孤枭近在咫尺。 孤枭藏在黑袍里的左手一捏,两根牛毛一样的银丝从他的袍子里贯穿而出,狠狠的穿透了紫月寒掐着他脖子的手腕。 那丝十分刁钻,钻进了紫月寒腕子的血管,顺着他的血管向里飞速绞去。 紫月寒吃痛,终于从刚刚心脏剧痛中缓解过来,醇厚的内力一阻,压制住了鬼影丝的去势。但是刚才的形势已然反转,孤枭逃离了他的桎梏,闪身出去,落在几丈之外。 “呵,刚才那个人说的很对。你是天生奇才,可惜,还是太过……愚蠢。” “你兄长把你保护的很好,但是成就这番江湖地位,难道他的手上没沾过无辜人的血?” “他没教过你,人心险恶吗?” 孤枭的脸重新藏进了硕大的黑色兜帽里,不停的往那两根银丝里输送内力。鬼影丝入肉,阴邪毁脉。 “卑鄙!”紫月寒怒极。 “我只知道,想得到一样东西,就要不择手段。你自小生活优渥,不懂得我们这样的人的心理。天下第一又怎样?太过耀眼了,跌下神坛便会摔的很重……” “我紫月门能驱赶鬼宗两次,便能斩杀第三次!” 紫月寒再度拼尽内力,他的小臂血管已经被刺破,皮下已经能看见许多紫青色的血印,他强忍着疼痛,一寸寸的逼退那两根诡丝。 另一边被团团围住的紫白薇等人还在拼力抵抗,力孤弱势,她的身上也有了伤口,与紫白晖互为倚仗。 紫月寒此时的怒火已经催动了气海里所有的修为,化境之力可摧山撼海,哪怕真的拼个鱼死网破,他也不会再让孤枭逃脱! 这时,孤枭脸上突然露出了一抹诡笑。他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真的以为你的兄长能护下羽家那丫头吗?长公主最终的目的便是紫月门。紫月离带的区区几百人马,如何能逃出千人埋伏?” “素心诀的诱饵会摧动所有人的贪心,会有多少人想取紫月门代之?坐看所谓的名门正派互相残杀,想想都有趣……” “哦,对了,还有那个丫头。自投罗网是她的惯性,她会乖乖看着师门再次遭灭?” 紫月寒心里“咚咚”的狂跳不已,内息乱窜,翻滚的化境之力开始杂乱无章。那两根银丝趁机又往里侵袭了一截,紫月寒的整条胳膊被紧紧的掌控在了孤枭手中。 “最大的软肋,便是你的死劫。” “不,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 紫月寒额头上流下了几滴汗珠,可手臂的疼痛还没有他内心的惊慌来的猛烈。 “素心诀?便是无能之辈还会想用一本书逆天改命。这世间的人,真是活得可笑,可悲。” “我今日誓要荡平江南,让鬼宗立于阳光下。” “休想!!” 紫月寒攥紧了拳头,忽然放弃了那条被鬼影丝牵制的胳膊,重新汇聚全部的内力于另一只手。 一道道金色光华缠绕在他的袖子,指尖,金色的光罩越聚越大,直直的击向面前的孤枭。 可孤枭竟然悬在原地丝毫未动。 光波击中,黑袍被击碎成一片泡影。 这掌打在了一片虚幻里,紫月寒心里一慌,感觉到背后一冷。 噗—— 紫月寒脊背一挺,他猛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洁白的锦缎下,一股拇指粗细的银丝从后面穿胸而出。每一根细丝上,明晃晃的挂着一沥沥鲜血,耳边传来一句低低的声音, “你,分心了。” “翊儿!”终于拼杀出包围圈的紫白薇抬头,声音嘶哑。 赤火从灵衣中透出,主人心乱,金色轮盘闪现,却迟了那么一瞬。它化成凤形,巨大的凤爪挠来,孤枭想起九夜,心中愤恨,手里的鬼影丝再度摧动,紫月寒心脏剧痛,一口血猛然喷出。 赤火狂嘶,再不敢妄动。 紫月寒疼的大汗淋漓,咬着牙关,却突然伸出了手。 他用两根手指穿进了胸前被银丝穿透的血窟窿里,顾不上疼痛带来的抽搐,手指一屈,带着蛮力,紧紧的攥住了那把四处游走的银丝,灵力流泻,血花飞溅。 他大喊一声,化境的磅礴之力顺着银丝催动而去,汇聚于胸口。那把银丝不停的颤抖着,竟被生生绞断了! 孤枭反应快,及时的躲开了这雷霆一击,退到了几丈开外。可这股力量透过他的掌心传遍了他的全身,那两枚由谭秋封下的银钉被震的四分五裂,藏在体内的毒彻底要关不住了。 黑袍之下,孤枭紧紧的攥着那只右手,同时看着手里断掉的鬼影丝,脸上满是惊愕。 紫月寒已中鬼影丝,可化境之力竟生生的绞断了神兵之丝! 可受两力驱使,紫月寒的心脉被重创,这分明是玉石俱焚!被斩断的鬼影丝还停留在他心口,他却再无力拔出,双手一垂,向后倒去,像极了风雨飘摇中的落叶。赤火及时冲过来把他接到了背上。 紫白薇以剑格开敌人,运力飞来。紫月寒脸色如纸,右臂僵直,胸口的窟窿黑紫一片,埋没了所有的断丝。血正飞速的蔓延开去,把他白色的衣袍一点点浸透。 他的气息微弱,眼神空冥,嘴里好像还喃喃的说些什么。 “翊儿……”紫白薇扑上来,一开口喉头哽咽,一滴滴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看着紫月寒长大,在她的眼里,这个孩子骄傲,倔强,善良。他是那么有天赋,从没败过,又那么爱干净,衣服从来都是那么一尘不染。他虽孤僻,可是他的心特别特别软。 “怎么会……翊儿……” 紫白薇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掏出她最珍贵的鲛蓝帕子,轻轻的按住紫月寒胸口的伤,不停的往里输送些灵力给他续命。 赤火低低的啜鸣着,火红的冠子轻轻的蹭着紫月寒的头发。虽然别人听不见紫月寒在说什么,但是它知道,他一直在重复着, “去上原……去上原……救青儿……救我哥……” 悲情从来都只属于有情之人。 孤枭飞速的用内力封住了那汹涌而至的毒,想用最后的力气斩草除根。他收回了那断掉的鬼影丝,再次扳动扳指,摧动余丝。 数以千计的银丝射出,争先恐后。 第132章 禅定幻境 咣—— 去势汹汹的鬼影丝只到了半空中,被凭空出现的一个金色钵盂拦住了去路。 那钵盂开口向着那银丝的去处,向外散发着耀目的金光,把鬼影丝悉数收到了一起。 两股威力的碰撞,像是清晨寺庙的钟声响起,是震慑,又是洗涤。 孤枭惊骇,收回了放出去的鬼影丝。钵盂的光华淡去,回到了来人的手里。 空中站着一个白眉白胡的老和尚,慈眉善目,手里端着的正是刚才的钵盂。那钵盂光华褪去,看上去只是普普通通一个铜碗,暗沉无光,甚至有点破旧。 一索捋了捋胡子,说道,“阿弥陀佛,施主,孽海茫茫,回头是岸。” 孤枭收回鬼影丝站定,看向来人。他上下打量,竟从一索身上看不出任何灵气,可那钵盂却实实在在的阻挡了他的绝杀一击。 孤枭不信神佛,只信手中之力,他淡淡的说道, “大师世外之人,不应插手世内之事。” 一索笑了笑,“你我皆在凡尘,何来世内世外?我若插手,今日之事便不会衍化至此。我这小友已然重伤……” 说着,一索扫了一眼孤枭的右臂,“施主还是……不要苦苦相逼为好。” 感受到一索审视的目光,孤枭心虚的掩了掩硕大的黑袍,脸上依旧一脸冷霜,挑了挑眉,“若我非要他死呢?” 一索看劝诫不成,回头扫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紫月寒,以及已经所剩无几的紫月门人还有寺里均已负伤的诫僧,低头叹了口气, “老衲入世多年,今日不妨随我这小友荒唐一回,趟一趟这浑水了。” 一索看似无奈,言辞里的话语却带了些忠告的意味。 孤枭眼神不停逡巡,心里不停的思量。 他右臂的毒气随时可能冲破关口侵入心脉,可是隐忍几年又筹谋几年,眼看着这唾手可得的至尊之位他如何甘心? “我今日本与紫月寒不死不休,可如果大师插手。我亦不想与佛家冲突。” “不如……我与大师入定过招,三招之后,胜者裁决。” 一索轻轻了笑,淡淡施了一礼,点了点头,“打打杀杀最是无用。老衲已然破戒,能不伤分毫最好。施主若赢,老衲自当没来过,施主……若输……” “我带人退出紫月门。” 孤枭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入定只拼内力修为。这老和尚看似无根无基,不让他借助外力,自可以探知他的实力。 紫月门的大殿之外,空中静立着两个人。 一索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闭上了眼睛。孤枭待那和尚入定之后,才抬起左手,由上而下,调动丹田真气,随之入定。 很快,二人的身后成为一片虚无的夜空。夜空里漆黑一片,唯有一颗晶莹的星星缀在星空的正北。 入定幻境,孤枭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活动自如,刚才那种隐隐涌动的蚀骨之痛已然没有。 孤枭抬头看着双目和善的一索,眉毛一沉,说了句,“大师,接我第一式。” 孤枭气沉丹田,运足了力,手掌微微泛起了黑气,调动体内六成的内力,身后拖出了一条长长的黑影,猛地向前推去。 一索眉毛一弯,轻飘飘的抬起了满是茧子的干枯手掌,架势未摆,浑似不经意一样,就接了孤枭来势刚猛的第一招。 两掌相碰,本应是山摇地动,星河不宁。 可幻境里却纹丝未动,孤枭那蕴含着强大内力的手掌碰上一索的手掌,像一团腾腾的焰火栽进了波澜不惊的湖面,化成了一缕青烟,涟漪都不曾起一圈。 孤枭不可思议的收回了手掌,掌上并无不妥,周围仍然一片虚妄,只有那颗长明星隐隐闪烁了下,似乎更亮了些。 而那老和尚眉眼淡然,好像刚才他们只是,击了下掌。 孤枭开始有点惊惧。 如果这和尚用了内力,他起码能试探出他的修为,可是他的掌力像是打在了棉花上。那和尚没有内力抵抗,可是他的内力又打在了哪里? “孤还没开始用力,下面两招大师可要仔细了。” 孤枭攥了攥自己的掌心,强自淡定的说道。 一索又点了点头,说道,“施主,请!” 孤枭转身回去,这次他催动了体内十二大穴,十分之力。他藏在黑袍下的左手,甚至能透过黑袍溢出来些光芒。泛着黑气的光凝成了一个碗大的光球,令他的衣袍无风而动。 此时的幻境内有明显的颤抖,星空移位,只有悬在北方的那颗星,明亮闪烁,岿然不动。 孤枭像是一道鬼影,在这黑色的夜幕里窥伺着他的猎物。 一索的眉毛微微抖动,分开了些腿,扎了一个看起来很敷衍的马步,依然慢吞吞的在面前伸出了那只干瘪瘦削的手。 箭在弦上,利箭终发! 孤枭的身影背后卷起了狂浪的黑雾,像是有无数的怨灵在撕扯,又像是有无数的乌鸦的嘶叫。他的黑袍幻成一只足以吞没一切的凶兽,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向着一索而来。 那浩如山海的真气瞬间湮没了一索的身影…… 但是幻境里一阵地动山摇之后,两个人还好端端的站着。 孤枭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看了一眼依然云淡风轻的老和尚。 一索已经收回了手掌,背到了身后,负手而立,眉眼含笑,像极了那寺庙里供奉的弥勒。 这一掌依然是石沉大海,销声匿迹。孤枭还是没有受到任何抗力。 孤枭真的有些慌了,他讪讪的收回了手重新站定,眉头紧锁,沉着嗓子问道, “大师用的是什么功法?” 一索收回了手捋了捋胡子,笑道,“我并未用什么功力。” 这句话,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孤枭看着那老和尚平和的脸,握紧了袖子里的拳头。 “施主,还有一式。这第三式可断生死,老衲可要倚老卖老了。” 一索抬头望了望天,仿佛是看了幻境外面的天空一眼,喃喃的自语道, “该结束了。” 说罢,一索伸出双手,在空中划了一圈,两只手掌顿时流溢出了金光,掌心向外,稳稳的停在身前,掌心闪动着一个耀眼的法印。 他的头顶之上,虚无的苍穹之下,似乎出现了一樽闭着眼睛的佛相,若隐若现的占据半面星空。那佛法相慈悲,嘴角微扬,尽显庄严和祥。 孤枭神情复杂的看着一索,重新伸出了双手。 他许多年不曾运气的右臂此刻正有源源不断的内息流淌,他双掌交叠,调动全身内息,又一个巨大的法球缓缓凝成,孤枭的目光阴冷如钩,手上的指环微动,袖子之下,隐隐搅动着数不清的银丝。 刹那间,幻境里星河无光,地上涌起一片片浓稠的黑雾,模糊了整个幻境。 但是无论黑气如何咆哮,悬在空中的佛像和一索手中的法印却是越来越亮。一索的眼睛缓缓闭上,与头顶的佛俨然同一模样。 孤枭的黑袍猎猎作响,他盯着黑暗之中的和尚,无悲无喜,无境无界。 他隐隐的感觉到了一丝怯意。 像许多年前,他在那黑暗的巷子里第一次杀人。 像他堕魔第一次吸干了别人的内力。 像他站在骅逊塌前狠狠的刺穿了他的心脏…… 孤枭的第三掌迟迟未发,掌心的力量慢慢的小了下去,直到周身平静如常。 孤枭抬起头,望着一索,缓缓的说道,“敢问大师……修的是何心法?” 一索睁开眼,敛去了法相金光,双手合十,“大无念心经。” “是何境界?” “方圆之外,无境,无界。” “无境……无界,原来化境之上再无境界。人生无常,何来仙魔……” 孤枭不舍的握了握自己的右手,自言自语道。 “欲海茫茫,一切不过都是镜花水月。逆水行舟,应及时上岸。” 说罢,一索手一挥,星空的那颗星蓦然不见,幻境消散,两个人又回到了殿前。 孤枭落在台上,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紫月寒,对着一索点了点头,说道, “他的命,交由大师吧。” 孤枭的身后,莫光曦一听,急急的跑了过来,说道,“宗主不可!” 孤枭冷冷的扫了他一眼,分明不想再重复一遍。 幻境之内,没人知道输赢。 可是,即便鬼宗再言而无信,孤枭也知道,今天的他已经败了,毒气即将漫散,他快要压制不住了。保持这样的气度离开,已经算是很体面了。 他不能就此陷在这里,筹谋五年未果,那就再来几年,他有这个耐心! 孤枭不舍的看了一眼殿前的紫流金椅,对着一索淡淡施了一礼,阴冷的说道, “山高水长,孤定会回来!” 说罢,他手一挥,几千鬼魑尽数跟上,往山下而去。 莫光曦不明所以,跟在后面不停的问道, “宗主,这是为何?” “宗主,这是最好的时机啊!” “宗主……” 孤枭对着身边的鬼卒使了个眼神,几个人回头架住了莫光曦,狠狠的扔回了台阶上。 莫光曦吓得惊慌失措,连滚带爬的喊道, “宗主,别丢下我!” “宗主……我会死的!” “宗主……” 紫白晖站到了一索旁边,恨恨的捶了捶拳头,说道, “大师为何放他走,放虎归山,必有大祸啊。” 一索叹了口气,“阿弥陀佛。我不过是用大无念功造就了一个禅定幻境,无境即是无力啊。境内若他第三招出,我必露破绽。眼下还是给小友疗伤为重……” 说罢,一索回过头,来到了赤火的旁边。 紫月寒微微睁开眼,微弱的说道,“谢……大……师……” “一索大师……你……你……救救他……”紫白薇不敢放开输送灵力的手,泪流满面的哭诉道。 一索叹了口气,伸出手挪开了紫白薇的手帕,血一直不曾凝固,还在往外流着。 “鬼影缠丝是阴邪之物,入肉侵蚀,附骨钻心,断丝已经钻入他的心脏,这伤口不能愈合,蓦然抽出会断了他的生机。” “那……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吗?”紫白薇掩面,眼睛哭的通红。 “若有绛紫草……可吊命半年,我能……再想想办法。” 而听见“绛紫草”三个字,紫月寒轻轻的摇了摇头,赤火也似有所感的发出几声悲鸣。 一索意会,询问道,“绛紫草,没有了?” 紫月寒微弱的点了点头。 “劫数啊……” 一索叹了口气,黑夜即将来临,任凭世间磨难,命运多舛,亘古不变的,依然是流转的日月,流逝的时间。 第133章 死别 上原山顶。 韩子默肩膀酸涩难已,小林子死了,七徒弟天泽伏在他脚下奄奄一息,五徒弟戚阳跟他一样,身上有了无数的口子,衣服被划开了,皮肉往外翻着。 黑颈庄鹤的左腿受了伤,只能一只腿独立着,拼命的张着翅膀。 韩子默的身前兵士还在往前试探着。韩子默一抬头,眼前影影绰绰,好像围上来的更多。他用剑撑着身体没有倒下去,隐约听见那个女人的戏笑, “拖了几日,你还在等紫月门主来救你?他不会来了,重兵埋伏,他杀不出来。” “江南被鬼宗占据,家门与你,他一个都救不了。” “呵呵……呵……”韩子默有气无力的笑着,笑得喘不上气,“能相知一场……两两相望……总好过爱而不得……一厢情愿……我知足……” 静宁听着他的话脸色蓦的变了,她的手指又开始疼起来,声音又抬高了些,“赶紧上,杀了他!” 韩子默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红彤彤的晚霞,像极了一个人的脸。他在笑,他在招手,他在走来,像病痛之中第一次见到的神秀飘逸的模样。 韩子默不自觉的笑了,喃喃的说,“我等到……你了,我……跟你走……” 韩子默闭上了眼睛,徐徐的往后退,身后是那棵百年老松,身下是上原山的百丈深渊。 这故土,这乡山,这干净的地方才不会污了自己。 “师父——” 韩子默从耳边的轰鸣声中,依稀听见了脆生生的一声喊叫。 他有些恍惚,费力的在潜意识里搜寻,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师父!!!” 突然,他被一声惊醒。他的心脏狂跳不已,如魂附体般的睁开眼。 眼前人群之外,有人惊慌忙乱,被冲撞而倒。几十米开外,一条碧绿的巨蟒立在半空,飒飒凛凛,凶悍的逼退围上来的人。 碧游的头上伏着一个身着翠衫瘦弱的女孩子。她的眼睛里,被血染红,被血灼伤,只剩退到悬崖边上形单影只的师父。 “师父……” 沈青看见韩子默摇摇欲坠的那一刻,眼泪已经抑制不住。她跪下身来,一遍遍的唤着。 韩子默心痛的摇了摇头,“六儿,你不该,你不该回来……” “就是她!她就是羽家后人,她的身上有素心诀!” 一句声嘶力竭的喊叫从殿前响起,静宁公主此刻欣喜若狂。 她伸着那只被小壳儿咬伤的手,指着沈青和碧游的位置,不停的煽动贼心不死的江湖人。 “今天,不管谁抢到这素心诀,素心诀便归谁派所有!” 本来准备离去的门派一听,心思活络,总归心里有些不甘。面面相觑之后,他们各自拿了武器,静待时机。 碧游感觉到危险,眯起了眼,挺直了脖子,徐徐的吐着信子。沈青的眼里只有斑斑的同门尸体,被逼进绝境的师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们的身后,韩子默突然拼命的笑起来。 “迂腐啊!那素心诀那么好,怎么不见我的徒弟,或者我称霸江湖……” “可怜啊!做别人的刀……怕是为了本书,争到头破血流……” 韩子默抬起头,一脸温柔的看着沈青,他眼见几年前破庙里捡到的小丫头走出了心里的阴霾,会哭了,会笑了,也会爱了,而他却再也不能保护她了。 韩子默嘴型微动,一句话含在不舍的眼神里, “六儿,好好活着。” 沈青读懂了那句话,因为自己的阿娘临终说的也是这句话。 她惊觉师父的决定,让碧游带她冲过去的时候。只是障碍未清,韩子默猛一转身,越过那半米高的护栏,决然的跳了下去。 空中飘来一句,“六儿,走!” “师父——” “师父!!” 碧游大吼一声,撞翻人群,飞身过去。沈青滑下它的头,扑到了石栏边,可她伸出的手只擦过被染红的衣角,眼睁睁看着师父的身影消失在深渊。 黑颈庄鹤一声哀鸣响彻山谷,奔着韩子默跳下的地方俯身冲了下去。 快要靠近韩子默时,沈青的身后,一支无名的利箭裹挟着劲风穿过层层阻力,准确的射进了黑颈庄鹤白色染血的脊背。 黑颈庄鹤一声惨叫,失去平衡,随着主人坠落了下去。 “不——不——” 沈青跪在护栏边上,撕心裂肺的喊叫,回荡在整个山谷中。 韩子默以为,他死了,沈青便可以离开了,碧游能带她来自然能带她走。但是他却低估了沈青对他的爱。 沈青自幼没有父亲照拂,内心里缺失的父爱是韩子默一点点给她的,这爱一点儿不比对母亲的少。 “啊——啊————” 沈青几近嘶哑,贯穿身体的疼痛让她万念俱灰。 她眼圈通红,缓缓的回过头,看见了一个丑陋而干瘪的瘸子,坐在轮椅里阴恻恻的冷笑着,手里还端着一把强弩。 夜回天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双掌运力而起,在半空中放出这支冷箭,绝了韩子默的最后一线生机。 他真该死! 沈青看着台子上的师兄,师姐,师妹……或死或疯,那些杀了他们的刽子手,手上的血还没冷。 他们心肠凄冷,他们更该死! 眼前还有一圈犹疑不定蠢蠢欲动的兵士,还有逡巡不停的江湖“侠士”,有人的眼里闪着欲望的光芒,有人在假模假式的一脸悲悯。不重要了,因为他们都是摧毁流溯门的刀,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无辜。 他们都该死! 殿前那个女人,并没有对这幅光景有一丝丝的触动。 她在喜,兴奋写在她的眉梢、嘴角、双手……她已经抑制不住颤抖,高仰着脖子,毫不遮掩。 “你跟你那狐媚的娘一样!如果不是羽笙,子宣此生只会爱我一人!我以为,只要抹去你们羽家的一切痕迹,他就会忘记……可他为了能重获自由,竟日日陪我演戏。” “他皈依佛门,长眠古灯,都不愿看我一眼。他折磨我,要挟我。甚至他到死……都想拉我一起死…… “既然他深爱着你们……那我就要毁了他的一切!” 青峪里的大火,大火里挣扎的人,阿娘最后的眼神,师父坠崖的身影…… 突然一股脑的迸发出来,炙烤着沈青的内心。 新仇旧恨,一点点的划在她的心上。 仇人未死,她还有何面目没心没肺的活着,她怎敢奢望与爱的人相依相守? 原来黑暗一直在,她还在自欺欺人的渴求光明…… 落日终于隐去了最后的光晕,黑夜要来了,上原山上起风了,这风来的猛烈,呼呼的刮在每个人的脸上,钻进每个人的毛孔里。 冷,冷彻了全身,冷透了心肠。 第134章 生魔 沈青睁着血红的眼睛站了起来,发丝凌乱。 她喉头一动,鲜血喷涌,滴滴答答的落在她的衣衫上,手上,莲心戒上…… 莲心戒沉寂百年,像是忽然受到了灵魂滋养。血迹被丝丝缕缕的吸干,晶亮的独山玉从里向外透出了幽幽的蓝光。 沈青死死的盯着静宁可憎的脸,仇恨二字从她离谷那一刻在她的心上日日盘旋,而这命运的烙铁烧的通红,几年悬而未决,此刻才结结实实的印了下去,嵌进了皮肉里。千丝万缕的疼,从心脏向四肢蔓延。 她仿佛能看见烧焦的黑烟,闻见烂糊的人肉味。 那是枯焦而焚尽的青峪,是那些黑土里被埋着的亲人的尸骨,他们的哀嚎在蔓延的火海里凄厉不绝,在孤寂的青峪上盘桓不去。水洞旁十八座孤坟下,悲泣声不止,齐齐哀鸣。 复仇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肆意疯长。愤怒的飓风裹挟着仇恨的种子刮过,侵入骨髓。血液沸腾,在她原本枯滞干瘪的血管里咆哮撕扯。 她体内的血似是逆流而去,由顶汇到丹田,关门奇穴内,几个深埋的荫蛊齐齐碎成粉末。隐脉通达,宽阔如海。 沈青深瞳里的黑晕在急速的褪去,慢慢的变淡变浅,直到变成一片令人不敢直视的幽蓝。 她白皙的手指上,莲心戒崩碎。一条黑色的烟雾蓦然钻出,一点点的包裹了她的身体。 绝日贪婪于这熟悉的血脉,这丰沃的仇恨,这自由的饥渴。它于烟雾中化形,攀上了沈青的后背,细长的嘴管和四肢扎进了她的脊柱和肩膀。 沈青的神智消散,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洗涤抽长,四肢百骸被一股浑厚宏大的灵力倒灌而入。 磅礴如瀑,冲刷着她的经脉,无上之质,无垢之躯,面对浩浩荡荡的魔气灵力居然悉数承接,吸纳。她整个人被腾空架起,周身层层包裹紫黑烟幕。 瞬间的寂静。 蓝光褪去,黑雾消散,露出了焕然一身的人。 沈青好似顷刻拔高,纤细修长。皮肤莹白,如瓷如玉。 她轻轻转动脖颈,幽蓝的眼睛不分瞳白,不能直视。背后一对巨大的翅子蓦然张开,从她的脖颈贯穿到了腰际。 翅子中间是一只巨大的虫体,最顶端一双巨大的复眼,一只眼睛漆黑,另一只血红一片。翅子上黑气缭绕,上面密密麻麻一圈圈黑底的圆点,似一双双眼睛,随着翅膀扇动一张一合,幽幽的“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嘴脸。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正,什么又是邪? 原来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凡人,如此为难。 绝日无错啊,错的是人心,错的是贪欲,岂可知一朝入魔,必然是痛入骨髓,定然是退无再退! 她的口中迸发出的声音似乎来自地狱的幽怨,轰鸣着,准确的进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碧游的身体本来在剧烈的扭动着抗拒着,终于在那混合着沈青心底的恨意的驱使中选择了顺从,它原本黄色的竖瞳也变成了一片血红,嘴角向后继续裂开,信舌如鞭。 片片硬鳞带着“咔咔”的声音凸现,硬如龟背,脊背上从皮肉里生生钻出来三排如嶙峋山石般的鳞甲,尾巴裂成三条,条条都是一把生满倒刺的石剑,俨然来自深底的凶兽。 人群霎时被吓退了几步,满脸的惊惧。 “这……这是什么?” “什么鬼东西?” “疯了疯了……” “她……她……入魔了?” 脚底似乎有什么人在呼喊,但是很快被湮灭在肃杀的风里。 沈青站上了碧游的颅顶,俯瞰着整个染血的逍遥台。 原本翠色雍华的衣衫被巨大的鬼翅撑破,她后背露出了两个高突瘦削的肩胛骨。因为猛然的长高,衣摆和袖子下,露出了蓝白的胳膊和小腿,血管爆起,血液与魔气在急速窜动。 手中无器,沈青毫无焦点的蓝瞳动了动。碧游的脊背上生出了许多似石似铁的突起,她徒手往上一拔,一根两米左右的巨大石锥落在了她手里。 饶是她瘦骨嶙峋,那石锥在她手里却宛若无物。 沈青的目光直直的冲向高台之上,被层层护卫在身后的静宁对上她的目光,瑟缩的别开了头。 “保……保护公主!” “诛杀邪魔!” 张冲高喊一声,麻利的拔出了刀,所有的兵士聚拢,立盾举刃,齐齐朝向一人一蛇。 广台之上,突然被一阵响天彻地的声音包裹着, “灭族之仇,灭门之恨。你杀我母亲,囚我父亲,逼死我师父……” “今日,我必手刃你,血祭他们!” 一阵阵声浪从沈青的喉咙里涌出来,振聋发聩。许多人觉得心脏捶痛,血气乱窜,忙的捂住了耳朵。 随即,沈青背后的巨翅一扇,她的人影已如离弦的剑,冲向了千人中央。 最前面执盾和枪的两个士兵还未反应过来,那附着魔气的石锥已经透过钢盾,直直的捅穿了他们的胸腹。 鲜血溅出,淋到了沈青的脸,她毫无所动,收锥在手,踩着那尸体,抡足了力气,扫过面前,又一片士兵倒地,发出一阵哀嚎。 沈青的后方有人举枪来刺,碧游坚如磐石的躯体迅速一撞,尾巴一卷,几个人便上了天,落于下面大张的蛇嘴里,被嚼个稀碎。 再有人蜂拥而上,稍稍靠近沈青一丈之内,便被黑翅上的眼睛一扫,那鬼翅一扇,狂风顿起,把人纷纷甩出了高台。 后面的人被吓得头皮发麻,肝胆俱裂。 “上啊!上啊……杀了她!公主……重重有赏!” 张冲执着刀,护在静宁前面,手不停的推搡上面的士兵。 “她只有一个人!一起上!” 没有退路,命如尘埃。沈青的手起,锥落,便有人不停哀嚎或者气绝倒地。 佛挡杀佛,魔来杀魔。沈青周身浴血,披头散发,一步步接近最后面的黄衣女子。 静宁公主面色惨白,高抬着她的发髻,浑身发抖,却还抬头讥笑道: “什么素心诀,羽家后人,竟是邪魔外道!广子宣心心念念冰清玉洁的妻子女儿,如今也是两手鲜血了!哈哈哈哈……” “去——死——!” 仇恨浇顶,沈青举着浓稠黏腻的血锥,带着摧枯拉朽的力气,一气破开了眼前的人墙。 一群人被掀翻,东倒西歪,静宁那单薄的身体立马现在外面。她睁大了惊恐的双眼,连连后退。 沈青拖着石锥,留下长长的血迹。她毫不犹豫的举起石锥刺了过去。 突然,静宁身前闪出了一个人影,把静宁往后一推,运气举剑,用了全部力气接下了这一锥。 然而,那剑上之力形同棉帛,剑应声而断,下面的人瞬间单跪于地。沈青手里的武器戾气未减,直直的楔入了那人的胸膛。 乔向阳感觉到皮肉被撕开,他以手攥住锥身,依然阻挡不了寸寸而入。 当他无力的准备放弃时,一把剑一格,阻住了石锥。 飞身赶来的丰昊用尽力气,也只是勉强没让石锥瞬间粉碎义父的身体。 他不放心义父,也不放心沈青,带壳儿离开时恰恰迎上药效过去匆匆赶来的司南几人。他把壳儿交给他们,便折返回来。 恰恰迎上这一幕。 丰昊不可思议的看着沈青,披头散发,衣衫破碎,目中无神,似人似鬼。她周遭充斥的灵气更是见所未见。 这无境无界的力量,加上两只深不可测的魔兽,令人深深胆寒。 “羽姑娘,你……” 丰昊咬着牙紧紧的握着剑,胳膊颤抖,皮肉崩裂,虎口渗血。 “昊儿,你松手!” 丰昊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淌落,卯着力气摇了摇头。他若接不住,义父顷刻没命。 “昊儿,你挡不住的,她……她已经入魔了……” 那石锥又往里钻了两分,乔向阳疼的深吸了一口气。 丰昊骇然,他看着神智不清的沈青,急急的低喊, “羽姑娘,你醒醒,你忘了,我救了你的小师弟……他是我义父,快停手!” 沈青的耳里飘过什么字眼,手上的动作稍缓。 此时的静宁看着倒下去的乔向阳,眼神里似有微动。 丰昊咬着牙,低低说道,“义父,你为什么救她?她做的孽还不够吗?” 乔向阳深深喘息一口,“她……幼时不是这样的……若有人爱护,规劝……她兴许不会……” “本殿做的事,需要你置喙吗?你不过是我的家奴!我从来都不后悔!我不后悔!”静宁疯魔的摇着头,眼角落下一滴泪。 “乔岩,你给我起来!你起来!起来啊!杀了她!” 丰昊双眼通红的瞥过静宁,乔向阳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以后……义父不在……你把你义母和奶奶……送到……乡下……” “昊儿,灭羽华族,我……我也去了啊……大火烧山,几百条人命……我心中有愧……” “我本名乔岩……改为向阳……不过是自欺欺人……也想替她赎罪……” “哼——” 沈青的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手上再度用力,石锥擦过剑锋,发出“嗤啦——嗤啦——”令人牙酸的声响,猛然贯穿了乔向阳的肺腑。 沈青一抽手,空中扬起一大片血花。 “义父——”丰昊惊呼,扔了手中的剑,紧紧的抱住了乔向阳。 乔向阳抬起手,指了指沈青,发出了最后两个音,“抱……歉……” 看着乔向阳慢慢闭上的眼睛,静宁怔了一瞬。 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这个人,不过是吃过他母亲的几口奶,不过是她帐下家奴。 她是谁?她是这个王朝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权势滔天,无上尊荣。她扶持皇帝,杀戮叛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静静的扫过台子下的那些人,他们的眼神都很奇怪,惧怕?鄙视?讥讽? 是啊,除了这个奶母的儿子,谁又真正的在乎过她,关心过她? 父母严厉,宫斗不宁,那时她唯一感受到温暖,是广子宣陪伴她的几年。 可是他却爱上了别人。 她明明千呼万拥,宝座高悬。可是烈日芒芒,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 如今这个她看不起的奴才却心甘情愿的挡在了她前面,还说要替她赎罪。赎谁的罪?她的罪,自有史书评说,有碑铭篆记,谁都没有资格! “没人能定本殿的罪,也没人能定本殿的死!” 静宁几近疯魔,张牙舞爪,声嘶力竭。她看着又重新握起石锥的沈青,而她们之间只有一片毫无生气的死尸,她的兵士们都在退,在躲,在逃。 静宁颤抖着,低头猛地抓起了一把大刀,刀尖向前,朝着向她缓缓走来的沈青。 眼看沈青的石锥再次扬起,静宁拼命的喊道,“夜回天,你还不护驾,是要看着本宫去死吗?别忘了,你儿子的命还在本宫手上!” 一直想当黄雀的夜回天听见“儿子”时,紧紧的握住了轮椅的扶手。他终于看见静宁被逼进了死亡的境地,他想摆脱这十几年的驱使,他想摆脱这疯女人的控制。 他冷眼旁观,甚至有意阻止江湖人参与。他要让她死! “本殿若死,你儿子一定会被碎尸万段!”静宁狠狠的擦掉眼角的泪,高喊道。 夜回天不想赌。夜楚云是他与阿菁唯一的血脉,即便日日仇视也好过阴阳相隔。 想到这里,夜回天手一招呼,几十个莫邪宫弟子上前,向沈青斩杀而去。 莫邪宫专注刺杀多年,不乏修为高深的弟子。夜回天阳具被毁,无法修炼莫邪宫的心法,他穷尽十几年的精力培养了诸多死士。 几十人快如闪电的飞身而上,长剑骤出,化为一片片剑影,刺向沈青。 静宁得以喘息,扔了手中的刀,一把扯过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张冲,低喝道, “护本殿离开!日后你便是我三军之首,凡有功者,赏金百两,官升三阶!” 张冲听完,心里权衡再三。以前有乔向阳在,他以为这辈子不可能有出头之日。可是如今,他成了三军大将! 他咬着牙爬了起来,冲着后面不敢上前的士兵喊道,“列阵,起盾!护送长公主离开,荣华不尽!” 旁边的兵士犹豫着重新捡起了地上的刀枪,拿起盾,执起矛,层层站在静宁公主的周围,筑起了一片铜墙铁壁,徐徐往殿下挪去。 第135章 玉石俱焚 莫邪宫的缠斗,阻住了沈青的去路。一柄长剑卷上了她的石锥。随即,执剑的崇桀不停的往那剑上灌注内力,想让那石锥受他控制。 然而他只是灌注两次之后,便发现了不对劲。 沈青背后那对巨大的黑翅剧烈扇动,抖抖嗖嗖一阵轻颤,灵力竟顺着石锥源源不断的注入到沈青的身体。 崇桀暗自说了一句“不好”,收剑轻挑,向着沈青的胸腹而去。同时他的掌心蓄力,浑厚的修为在他手中凝成了一束蓝光,阴狠的向她身上拍去。 沈青背后的翅膀一扇动,她已经悬空一丈,崇桀的掌力打了个空。 他一抬头,发现沈青纤瘦的腕子一转,手上出现了一团凝着黑气的光球。 崇桀举掌相接,只觉巨大的力量自上而下,近乎覆灭。穿透他的胳膊,然后是内脏,皮肉,每一块骨头。 他的身体全部散架,他像一摊软肉一样被拍在了地上。他双目圆睁,嘴巴张大,身上各处往外涌着黑血。 人群里发出了一阵惊呼。 “这……这什么功法?” “她……她……邪魔!” “这……这……她这……什么境界……” 夜回天惊骇不已,感受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骨头,止不住的颤栗。 在层层护卫下,静宁一行人已经挪到了广台边缘,一直神志不清的十四,捏着手里一支红玛瑙簪子,突然抬起头,看着静宁,高喊, “杀人凶手!”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有人的刀挥向十四,突然一把剑削开那人的手,丰昊飞身赶来护下仅存的姑娘,心情复杂的回头看了一眼难辨的沈青。 驻守山门的李晖带人赶来,看着乔向阳的尸体悲痛万分,随后齐刷刷的看向丰昊。 丰昊低头,指了指十四说了句,“带上将军,还有这个女孩,我们下山。” 李晖等人听命,手脚麻利的抬起了乔向阳和十四,头也不回的往山门而去。 另一个角落里,石玉看着这境况不明的场面,早早扒下一兵士衣服,抹黑了脸,混进了人群,跟着丰昊等人下了山。 沈青悬在半空,提着那把巨大的石锥,看起来与她的身形是如此的不相称。她看着脚下的人群慌张的护着静宁公主和夜回天往山门而去。 她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后背脊柱上,一股子磅礴的内力涌过,让她原本就瘦骨嶙峋的骨头往外翻了几下,像是一条森森的骨鞭。 绝日巨大的翅膀蓦然张开,魔影遮天蔽日。 沈青睁开眼睛,带着滔天的怒火,指着静宁公主逃跑的方向,喊了一句, “今日,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碧游立起身来,头颅比自在殿的殿门还要高。金目化血,大口如盆。它猛然发出一声嘶啸,数以千计的冰凌喷射出来,向着那片人群射了过去。 噼里啪啦……那些冰凌硬如坚石,透过缝隙,钻进了那堵人墙。 没有抵抗之力的兵士瞬间倒地,捂着身上的血口哀嚎。后面的人毫不怜悯,踏过伤员,迅速举起手里的盾,缩着脖子往后退。 碧游喷完冰凌,又抬起头,如石柱般的身躯向那堵人墙猛烈撞击。 碧游鳞如山石,力如巨锤,一遍遍的撞击,让盾后的人口吐鲜血,难以为继。慌乱中,有冰凌射穿了静宁的小腿,她忍着剧痛,拖着往外退着。 “起来!快起来!矛刺!” 士兵躲在盾下,不停的往外捅着。可是浓厚的魔气,罡烈的猩风,巨大的撞击……这种玉石俱焚的模样已经吓破了多数人的胆子。 静宁边退边喊,“夜回天,想要你儿子的命,就挡住她!” 夜回天扭转轮椅,冲着还在犹疑不定逡巡不前的各门修士喊道,“你们还在看什么!杀了她!她已入魔!” “杀了她,素心诀就在她身上!” “我们这么多人,还怕她一个人吗?” 有的人害怕,已经在计划逃跑的路。有多人野心昭昭,依然不死心的等待时机。 眼下,听从夜回天的召唤,他们自恃修为尚可,纷纷拔出刀剑,脚下用力,腾空而起,向着空中的沈青劈去。 沈青抡动石锥,与那些人厮杀一处。 此时,夜回天偷偷的对着身后白修使了一个眼色。胆子小的人也悄悄摸向山门。 无休止的群攻,有人重伤伏地,有人拼死不屈,沈青功法生疏,身上添了不少伤口。可是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轰鸣。 杀!杀光他们! 静宁公主在剩下的人的围护下,已经快退到了山门口。 沈青双手抡着石锥,再次蓄力,震翻了那些缠斗不休的修士。突然,她半跪于地,把石锥往地面上狠狠的一掼,青石开裂,入石三分。 绝日的翅膀一抖动,眼睛里的小眼齐刷刷的睁开,地面上近千新死的尸身,残留的灵力腾空而起,绵延不绝的往绝日的翅膀上送去。 绝日贪婪的吸着,除了流溯门的弟子,所有的躯体都被吸成了一具具黑乎乎的干尸。肢体僵硬,面目狰狞。 浓厚的死灵之气越聚越浓,磅礴如海,悉数没入了沈青的身体。 沈青睁眼,站在逍遥台顶,立在满地的尸体中间,居高临下的扫过台下众人。她的眼珠未动,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有被审视一样,身上毛骨悚然,许多人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已经到了山门口的人群,只是一眼便看见了那狼狈的明黄色身影。 她缓缓的举起了手里的石锥,上面缠绕着一圈圈的黑气,像是被卷在一片飓风里,石锥开始剧烈的抖动,宛如蓄势待发的箭。 顷刻,那纤瘦的手一松,“箭”离弦而去! 人墙之后,静宁回头,她睁大双眼看着那石锥高速飞来,她身前的盾,人,都被那石锥绞的支离破碎。 她本能的想跑,却发现双脚发软。她回过头去看向身后的夜回天,可此时,那里哪里还有那轮椅的影子。 噗—————— 静宁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上,一个豁大的黑洞,洞里的心肝肺化成了一滩血水。 上原的风呜呜的吹过,从她胸口的洞中刮过,她感觉有些冷。 她脑子里觉得应该很疼很疼,但是很庆幸,她的身上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是感觉心脏的地方很空,很空。 她仓惶的去看逍遥台上沈青的脸,那双没有知觉的眼睛下面,缀着一颗小小的泪痣。 像极了,广子宣的脸。 静宁使劲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就像这上原山上凋落的红叶一样,倒在了冰凉的地上,如这满山的尸体一样,毫无二别。 周围伤残缺缺的士兵和修士都愣愣的看着,突然忘了,他们所来为何。 空气里一片安静,一片肃杀,有人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山门,有些在瑟瑟发抖。 “现在……轮到你们了!” 沈青手一扬,那把捅穿了静宁公主的石锥回到了她的手里。 她拖着石锥,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在地上划出了一片片血迹,一步步的走下台阶。 “我苏南门不曾动手,自……请,离开……” 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怯懦的声音,有个小个子的年轻修士说道。 “对对对,都是静宁长公主威逼,我姚家庄也不想参与,既然罪首伏诛,我等撤离……” “正是正是,我青木派无名小派,本意是来……来……看看……” 沈青面无表情的走着,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无尽的仇恨熊熊燃烧,只有腾腾的杀意嘶吼。 她周身的蓝光越来越盛,直到耀眼蔽目,狂风暴起。 她垂在腰间的头发被吹得四散飞去。碧游紧随其后,瘦小单薄的身躯站在那庞大的蛇前,犹如一棵干枯的麦苗,又像浴血飘荡的魂灵。 蓝色的,黑色的,红色的光环包裹,把她的周身照的很亮,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 她孤单而决绝的行着,像是地狱冷漠的死神,又像是天堂悲悯的神只。下面战战兢兢的人,都像是在等待被宣判的罪恶之灵。 有人开始后退,有人开始疯狂的向山门跑去。 而下一刻,碧游嘶吼一声,身形再度变大,蛇身哗哗啦啦的一阵穿行,近一丈多宽的蛇身盘踞住了流溯门的山门。 它睁着他那如灯笼一般的眼睛,吐着如鞭一样的蛇信,逼视着身下的人。 萧瑟呜咽的风里,寂灭森幽的光里,传来一阵阵兵器的碰撞声以及一阵阵惨叫。 有石锥穿透皮肉的声音,有巨蟒拍飞肉体的声音,有骨头被咬碎的声音,有人绝望喊叫的声音。 本就是一群貌合神离的乌合之众,有人在冲杀,也有人在逃跑,还有人在推卸,这群人里,没有几个微元之上的大修士,硬着头皮被顶上去的人,不过是撞在刀口上的鱼肉。 混战,乱战,死战……战意皆被仇恨吞没。 沈青的身上也开始出现数不清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 她青色的衣裙被血染红,她拼命的睁着眼,茫然的挥着手里的石锥,凭着那堵在心里的仇恨,砍倒了身前一个又一个的敌人。 尸体堆积如山。 绝日放肆的挥动翅膀,掠取残灵,继而不停的往沈青的身体里送。她的经脉宽广,此时识海像是个无穷无尽的墟鼎,把那些灵气一一吸收,再化成掌中的力量,砍在那些人的身上。 沈青感觉不到疼痛,那些伤口沁着血,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然后再被划开,伤上添伤,直到再也看不出她是一个人的模样。 第136章 上古神灵 后来的她杀疯了,眼里只剩了一片鲜红。 月亮升起来了,上原山上难得一闻的听见了几声狼叫。 惨叫,咒骂,求饶,哭诉……所有的声音都慢慢的小了下去,直到变成一片死寂。 山下的人不明所以,他们好像看见上原山顶一片火光,好像听见巨兽嗷叫,又好像听见撞击拍打。 他们看着天上一轮红月,吓得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 对他们而言,本本分分的活着,谨小慎微的过着,能看见明天太阳重新升起,一切又是从头开始。 逍遥台上的血顺着每一块石砖的缝隙漏了下去,又从台子的边沿溢了出去,像是装汤的碗装不下了,顺着通往山下的路缓缓的流下去。 台上除了碧游拖动的身体重新恢复了宁静。 夜深了,以往这个时候,流溯门众人早已安寝了。 沈青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脚下的尸体慢慢走着,她周身已经没有什么好皮肉了,横横竖竖的伤口,露出了筋膜皮肉,露出了森森白骨。 如果不是绝日一直不停的吸收那些死人的灵气,再尽数灌送给她,她也许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血肉模糊,看不到一丝生气。 台子上下,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铺满了各种各样的尸体,头颅,断臂,肢体…… 空气里弥漫的是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这些味道好像引动了这山上所有的食肉活物,老鼠,狼,狐狸,狸猫……大大小小的,争前恐后的前来索食,又骇于那条巨大的蛇不敢上前,只在边沿去啃噬着残缺的肉和骨头。 因为疲累和重创,沈青已经恢复了神智,又或者虚弱的神志不清。 她拖着手里的石锥,沿着韩子默在地上划出的剑痕茫然的迈着步子。 她路过了大师兄,三师姐,二师兄,八师妹,十二师妹,十师弟,十一师弟,七师兄,五师兄,九师弟…… 随着血迹走到了悬崖旁,栏杆上还印着师父的半个血手印,师父坠落的身影还在脑子里不停的闪回,狠狠的划在她的心上。 师父该是怎样的心痛,该是怎样的绝望,又该是怎样的遗憾啊…… 沈青的心里在滴血,眼泪在心里大颗大颗的滴落。 也许早该五年前,她也应该死在那场大火里。苟且偷生几年,她本以为是天见犹怜,到头来依然连累死了所有亲人。 凶手是该死,可更该死的不是她么? 她待世人以赤诚,可是世人皆以痛伤她。 沈青环顾了一下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遗憾的看了看自己的兄弟姐妹,抬起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在他们的尸体上拢了一层结界。 随后,她喉咙一涌,浓稠而滚烫的血从她的嘴角、鼻子、眼睛、耳朵滴滴答答的涌了出来。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有了大限将至的预警。体内那股子乱窜狂怒的灵气突然凝滞了,任凭绝日怎么往里灌输,都石沉大海。 是了,她自绝了生的意志。 沈青抬头,看见的上原山上挂着一轮鲜红的月亮,她惨然一笑,双眼一闭,手中的石锥掉落,身体直挺挺的向后面倒去。 碧游已有所感,瞬间矮了下去,一圈圈盘成个肉垫,接住了她的身体,在主人的身下焦急的像个千脚虫。 沈青感觉周围越来越安静,她说不出话了,脑子里闪回着画面,慢慢的循迹着她的一生。 娘亲,阿婆,师父,父亲,姊妹兄弟,还有来不及再见的他。 “月寒”“月寒”…… 这个名字沉浮在她的心头,她似乎是想,多想几遍能记得深些。 她费力的从怀里拿出了那枚白羽簪,她打开灵罩,双手轻轻的拽着两端,想把它掰断。 可是掰断又能怎样呢?她活不成了。 她把羽簪放在自己的唇上,闭上眼,轻轻的感受着那上面的气味,这是她和他交缠的气息。他说天涯海角。 终究,那句“等我”成为了诀别。 碧游把头靠过来,亲昵的蹭了蹭她的头发,她睁着血肉模糊的双眼,挤出了一抹笑容。 “好碧游,你要自由了,你替我……好好的活着。” 碧游眼睛使劲睁大,蛇没有眼泪,但是它的眼角竟然渗出了一圈圈的鲜血,嘴里不停的发出“嘶嘶”的悲鸣。 它头顶中间的血印变得越来越淡,好像随时会因为沈青的离去而解契。可是它不想,不想离开她,更不想看她死去。 它虽只是个兽,但是它从那个蛋里爬出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她的双眼。几年的日夜陪伴,于它而言,沈青就是它的一切! 沈青软绵绵的躺在它身上,身体变得如自己一般冰冷,它的额头之上的红点消散,它还一动不动的拼命盯着她,期望她会突然睁开眼睛,期望她的手再抚一下自己的额头。 沈青手里紧紧的捏着那枚白羽簪,绝日离开了她的身体,化成巴掌大的一只黑蛾子,停留在她血迹斑斑的头发上,似乎不甘的想吸回那些灵力。 碧游愣了许久,才反复的用头蹭着沈青的头发,她的脸,她的手。 但是她再也不动了,再也不会抱着它的肚子纳凉,再也不会捏着它的七寸叫它“小长虫”,再也不会拿甘甜的莓果喂给“大馋虫”…… 碧游哀伤的抬起了头,看着广袤苍穹。 那里星辰亘古,风云无动,它绝望的轻嘶了一声,茫然无措。 碧游看着天上的月亮,竟从黑白的世界里看出了一抹鲜红…… 它的眼睛一动,浩瀚夜色中,星云竟奇迹般的有了颜色。 星云背后,片片景象飞速划过,只是一眼,犹如览阅了十几万年的沧海桑田,白云苍狗。 生命起源,神创万物。万物消亡,寂灭重塑。 十几万年前,有兽叫做上古神灵,庇佑苍生。上古作古,神灵消散,神种散落世间。滋润万物,受万物反哺。 碧游看着天空中突然山海翻转,时空倒流…… 直到另一双眼睛透过这苍穹的另一端与它对视,它才恍然记起,从那个蛋壳里出来看见沈青之前,似乎已经沉睡了万年,尘封了万年记忆。 而冥冥之中,还有一个影子,与它魂灵相通。 碧游缓缓游动身体,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带着对沈青深深的眷恋,向着天空发出一声长啸。 那声音仿佛呼山唤海般,沐雷浴电,往虚空而去。穿透苍穹,翻越万山,直抵深海。 南海之滨三万里海底的某个魂灵,在近万年的沉眠中,蓦的睁开了眼睛! 整个上原山被一片虚蒙缥缈的蓝光笼罩。霎时,天地变色,山河震动。 山下的住户同时都感觉到房屋抖动,好像发生了地动一般。 此时,夜楚云坐在虎巳身上,已经快要接近流溯门山门。 听到这声长啸,虎巳惊恐的把夜楚云放下地,化作巴掌大小钻进了他的衣袖瑟瑟发抖。 夜楚云不明所以,猛然抬了抬头,忽然望见了那一轮鲜红的月亮,他抬起手抹了抹眼角的伤口,犹疑的问道, “依云,为何……我看到的月亮,是红色的?” 依云也跟着抬头,看着被一片血色遮蔽的月亮,心惊的摇了摇头。 夜楚云的脚下一沾地,才发现那地面上淌着涓涓血流,黏黏糊糊的沾满了他的鞋底。 风中飘来的越来越浓稠的血腥味,让他心慌的不知所措。斩杀掉那修为高深的几十人,摧动扇灵,他几乎透支掉了所有的力气,内伤在牵动他的痛觉。 夜楚云双手一攥,顾不上其他,踩着地上的血流,迈开了大步拼命的往上跑着。 “卿儿……卿儿……” 碧游的身侧涌起三股巨大的水流,由下而上,直冲天际,像是要汇入天上的星河般。 随后,空中闪现了一个巨大的蓝色印记,像是一个古老而幽秘的神谕,徐徐而下,一眨眼压在了碧游高昂的头顶上,最终没进了它的身躯。 一片幽绿的光从碧游的体内一缕缕的透出来,好像在撕裂,又好像在填补。 它的身体急速的发生了异变,仿佛脱了壳一样,变粗变长,身上层层鳞甲密密麻麻,层层铺叠,泛着似真似幻的的异光。它的头更加硕大修长,眼角上吊飞扬,嘴角长出了两条须髯,似龙似蛟。 脊背上嶙峋的石甲由上而下,变成了柔软的毛发。腹白上透出一片绿光,光怪陆离。颈下长出了层层白毛,在月光的映射下,缓缓游动。 暗印闪过,似莲似八卦阴阳,瞬间又消失了。 魂灵觉醒,这一声吼叫,是震慑,又好似在召唤。 刚才还在啃噬血肉的大小动物,飞的跑的,有的发出凄厉的嗷叫,有的呜呜咽咽,惧怕的后退了几十米,匍匐于地。 整个大荒有了兽魂的灵兽无论身处何地,无论是醒是睡,似乎都有所感应,躁动不安。 停留在沈青头上的绝日感受到了绝对的威压,它张大了双翅,翅膀上一圈圈似眼睛的花纹迎上了碧游垂下的目光,立马恐惧的闭成了一条线,翅膀因为畏惧上下抖动。 碧游的样貌完全脱离了往日的憨态,威严庄穆。头顶的魂印消失,可它的眼角之后却结出了两抹红色,宛若两滴通红的血泪。 这是它属于沈青,永远都不会忘却的记忆。 碧游微微撼动,髯须似波浪一般摆动,鼻子里轻喷了一口气,居高临下轻蔑的看着绝日。静默了片刻,它低下头,温柔的看向蛇腹上沈青的身体。 碧游轻轻抖动了一下,颈部一涌,张大嘴,一个巨大的蓝色水泡凝结而成,温柔的包裹到沈青的身体上。 绿光乍现,蛇躯缩短了许多,碧游的背脊上生出了一双巨大的翅膀,没有羽毛,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透着些蓝光。 那翅膀原地扇动了几下,碧游便腾到了半空,它终于会飞了,可是沈青看不见了。 气泡浮动而起,萦绕在它周围。 绝日贪恋沈青又畏惧碧游,跟随着飞到半空。终是惧怕这上古之灵,隐去了身形,自行逃离。 据说,荒泽有上古神兽遗留神种,受天地灵气孕育。一旦神灵觉醒,即为神尊之灵,自由往生。 神兽认主,必然一生伺一人,受一人驱使。 沈青的世界漆黑一片,安静一片。 她仿佛置身一片深潭,好像被水包裹,好似当年逃离青峪那般。这是死后的世界吗?她缓缓的想着。 你是谁?黑暗里好似有另一个她在问。 我是……沈青。 不,沈青已死,我叫……羽青。 你在留恋什么? 留恋什么…… 好像有一个人,让我等他回来。 你可愿意重来一次? 重来? 不…… 太疼了。 第137章 命运之轮 夜楚云终于跑到了上原的修罗场,目光所及之处,尸山血海,残肢断臂。 他看着空中有个碧绿色的飞兽越飞越远。 “卿儿!” “羽青!” 夜楚云蹒跚的迈过脚下层层的尸身,往高空中喊道,声音穿透死寂,回荡不止。 夜楚云不甘心,与几个侍女几乎搬过每一具尸体查看。那些黑色干尸,丑陋而扭曲,即便他也曾踏过万千人命,依然感觉到恐惧。 最终他没发现有一具像沈青,才无力的垂坐在地。 “依云,她肯定还活着,对吗?” 依云看过那些根本无法辨认面目的尸体,低垂下头,点了点。 “为什么?她每一次的痛苦,都与我有关……” 夜楚云茫然的看着头顶的血月,阵阵晕眩,终是吐了一口血,昏倒在地。 东邱边境的密林,紫月离与炎瑞的战斗终于结束,玉箫化杖捅穿了炎瑞的心脏。 紫月离擦了擦嘴角的血,看向林中惨烈。鬼卒多数被击杀,许多不敢露真面的江湖人亦是死的死逃的逃,紫月门弟子损伤亦是大半。 紫月离身体晃了一下,风迟和霍紫嫣忙的赶过来扶住了他。 “快走……去上原……” 紫月离刚要转身,林中几匹马蹄疾行,司南抱着一个孩子翻身下马。 “师父……弟子无用……” “羽姑娘回山,流溯门……” “子默……” 紫月离心脏抽痛,顾不上外伤内伤,上马疾驰,往上原山而去。 当紫月离踏上上原山的那一刻,他原本还强自安慰的内心开始哆嗦。 上原山上红叶斐然,依然火红一片。只是,太红了些。也太寂静了些。 他的到来惊走了一群正在饱餐的秃鹫。逍遥台上,尸体交叠,一眼看不到头。 一具具黑乎乎干枯的尸体,泡在已经发臭的血水里。残肢断臂,被啃噬的零碎的皮肉、头发、骨头乌糟糟的缠在一起。像是一碗馊了的饭,长满了黑色的霉,烂透了,恶臭了。 除了那些去而复返的食肉鸟,这里已经没有一丝活气。 紫月离使劲揉了揉眼睛,茫然的踏上了这片他最渴望的地方。粘稠的尚未干透的血浸透了他的鞋底,弄脏了他的衣摆,他浑然不觉。 “子默……” “子默!” “韩子默!” 紫月离脸色煞白,嘴里喃喃的叫着。他的尸山里寻,在殿内寻,在后山寻。 山谷中传回了他的声音,空旷的令人发狂,死寂的让人害怕。 那殿上手书“自在”,那殿前台上雕着“逍遥”,可是却不见了那个自在逍遥的人。 韩子默的书房里摆着笔墨纸砚,摆着一幅陈旧泛黄的画,应是最后看过的东西。 画上的人温润如水,眉眼如昨,少年恣意,俨然是十一年前的自己。 书桌的一角,交摞着许多的帖字和书信,是子默的手笔,而描摹的却是自己的字体。 “书瑜”墨宝,可值百金。可他的案上习字,“自在”匾书均临自紫月离的信。 紫月离哆哆嗦嗦的抚过那些书贴,抱在身前。 流溯门殿后茅草土坯,几处小院,几亩薄田,有山有树,有茶有酒……往山下望去,满山花火,只是斯人何在? 紫月离失魂落魄的在满山的尸身里,看过了每一个被结界护下的孩子,最终转到了逍遥台一角。 那棵挺拔的老松树像是这里唯一的生气,它见证了这里的杀戮,却只能沉默的闭上眼睛。它身旁的石栏上,印着半个血手印。 紫月离颤抖着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那个手印无名指与小指几乎齐平…… 紫月离曾经跟他合掌量过,“子默,你这手型,以后必然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命数……” “我能活到现在,都是托你的福。没有你,哪里来的长命百岁……” 那少年的眉间总是有一丝忧郁,但是每次冲自己笑,好似都抛却了前尘过往,恣意舒心。 “我来迟了……来迟了……” 紫月离闭眼,惨然一笑。 他的身影一闪,随后消失在老松树下。 山谷里回荡着风刮过的呜呜咽咽的声音,说不清究竟是谁的悲鸣。 命运的轮盘流转,似乎已经卡停。 一只手拨星弄云,轻轻的撼动其中一处关窍。 齿轮微颤,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像是即将去迎接它的下一个使命。 ————————————————上半部完————————————————— 第1章 雨夜命案 荒泽有四圣,名曰‘四方谪仙’。曰神来、观星、岚雀、辉日。 神来出西域,擅巫蛊,可造幻境,辨识人心。观星生北溟,北溟极寒,星辰皆明。擅观星象,演算轮轨,可知百年事。岚雀居南海,吸日月之力,达无人之巅,力无止境,可撼天地。辉日源东海,擅机巧,奇门遁术。 非仙非神,却如天地柱石,不可逾越。逢天剧变,王朝末日,谪仙临现。 ——《谪仙录》 ——————————————— “杀……杀人了!” “鬼!鬼啊!” 台海香鼎山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送鱼的小贩看着一门恐怖的尸体,扔了肩上挑担,屁滚尿流的往山下跑去。 湿热的风从海上刮来,浓厚的云越压越低。海边的天气向来无常。 依云倚靠在翠微楼门口的石狮子上,遥望着说变就变的天。 街上的小贩们开始收拾东西,唯有卖伞的小贩满脸期待不慌不忙。 依云想了下,向那卖伞的走去。 翠微楼内皆是被红烛暖帐烘托起来的靡乱。无论外面风云变色,这里永远一派纸醉金迷。 二楼雅间,一男人靠在软榻上饮着酒,一女人柔柔的弹着琵琶。 夜楚云形貌潦草,胡茬半指有余,酒液半洒,混着不少果渍沾在上面。他眯着一双狐狸眼紧盯着面前的女人。 看的久了,她好似变了一番模样。影影绰绰,纤瘦婀娜,干净白嫩,眼角缀着一颗小小的泪痣。 夜楚云有点醉了,支了头,嘴里不清不楚的唤了一声“卿儿”。 那叫明月的妓女停下了手,放好琵琶,走了过来。 夜楚云即便如此不修边幅,眉眼依然透着不埋于世的俊秀。更让明月动心的,是他极有钱,一掷千金,买了她一个月的侍奉。 可他虽日日来此,却从不与她欢好。 他好像在找人。 明月的手指触上自己的眼角痣,她看了看那酒杯,大着胆子执起夜楚云的手拉向自己的腰间。 外面雷声轰动,依云紧紧攥着两把伞站在翠微楼门口,感觉今日主子待的时间过久了些。 街上的脚步日渐纷杂,人也越来越少。 忽然一人半滚半跑,嘴里不停的喊着。 “杀人了!” “都死了!” “苏南门,都死了!” 依云蹙了蹙眉,看了过去。 街上还有未离去的人,看着那鱼贩停下脚步,议论纷纷。有胆子大的认识这小贩,上前问询。 小贩明显已经吓得神志不清,满嘴里颠三倒四。 “都死了。” “吸干了。” “黑黢黢的……” 依云正纳闷,只听翠微楼的门“咣当”一声大响,夜楚云衣衫不整黑着脸走了出来,旁边跟着浓妆艳抹像个女鬼一样的老鸨。 夜楚云的身体摇摇晃晃,老鸨刚想上前扶,被夜楚云一个阴沉的眼神按了回去。 依云警觉,立马看出夜楚云这不是醉酒。她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推开了老鸨,接过了夜楚云的胳膊。 夜楚云拼命甩动了下头,看清是依云后,手才放心的搭上了她的肩。 那边的街上还在乱着,有人已经把胡言乱语的鱼贩带去了医馆。 依云顾不上旁的,扶起夜楚云边走。夜楚云脚步踉跄,没走两步便靠在了她身上。 “主子,你怎么了?” “中了……催情散……我强行……逼毒……” “那女人竟敢……” 天上的云层越压越低,只是顷刻,瓢泼大雨。 依云愤怒的回头看了一眼翠微楼,把伞撑开塞到夜楚云手里,反身拉了夜楚云的胳膊把他拖到了背上。 夜楚云长身长脚,依云背着他很吃力。 没走过半条街,一阵大风把夜楚云撑着的伞刮跑了,他的手软绵无力的垂下,头抵在了依云的脖颈上。 大雨瞬间浇透了二人,雨水顺着睫毛冲刷,依云眯着眼,倔强的背着夜楚云一步步往前。 夜楚云嘴里不清不楚的说道, “找了六年了……” “依云,她是不是死了?” “卿儿死了……” 依云鼻头微动,狠狠的甩了甩脸上的雨水。 雨来的这样急,街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 回舫上的路突然如此漫长,依云从夜楚云呼出的气流中感觉到一丝灼热,无奈下她带着他避进一处走廊檐下。 雨水顺着夜楚云长长的头发淌下,他紧闭了双眼,眉头微微蹙起,呓语不止。 依云伸手覆到了他的额上,果然,他是发起了高烧。 或者是因为常年酗酒,或者是因为逆行逼毒,又或者是因为心里的念想忽然没了…… 夜楚云双臂环抱,缩在角落里,无知无觉。 依云叹了一声,焦急的看向外面。 大雨下的冒了白烟,方向都辨不明。她依稀想起,在遇见主人之前的死人堆里,她便是如此的不知所措。 依云见那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心里着急,见角落里有些破旧的旗布和干草,便扯过来蒙到夜楚云头上。 “主子,你坚持下。咱们回舫上就好了。” 依云费了好大劲才重新把人背起,步履蹒跚,半拖半拽的重新走入大雨。 没多久,空寂的街上,迎面走来一个白色的影子。 那人撑着一把白色纸伞,滂沱大雨从她的伞面上冲刷而下,又狠狠的砸在她的脚下。可她除了鞋面湿了些外,衣衫轻摆,走的稳健轻盈,与这样的雨夜是如此的不相称。 走的近了,雨势更大。 夜楚云昏迷,忽然身子一歪,依云跟着一起半倒在地上。 依云的头发被冲散,一缕缕的贴在脸和脖子上,可她什么都顾不得,忙扑到夜楚云边上。 路过他们的撑伞人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倔强而狼狈的两人。 “他受了内伤。” 依云慌张中只看见那人的鞋面,小巧精致,绣着些清淡竹叶,独独在裙裾处洇着一团红。 “这是百转丹,你可以先给他服下。” 伞下的人声音毫无温度,是个轻轻淡淡的女声。她伸过一只白嫩的手,手里捏着一个黑色瓷瓶。 依云迟疑的接了过去,抬起头,准备谢过这人。 一阵雨风袭过,卷起了那把伞的边沿,露出了伞下半张脸。 桃目微垂,清冷如烟。 依云的心狠狠的一跳,迟疑的轻喊,“沈……羽……姑娘?” 伞下的人递过来的手微微一滞,伞边轻抬又落下,扫了他们一眼,袖子一垂,转身离开。 只是一瞬间,那白影便在几丈开外,淡的快要看不见。 依云爬起,又冲着那背影喊了两声,都被湮没在了肆虐的大雨声中。 依云拼命的抹了抹脸揉了揉眼睛,才失神的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瓶。 “怎么连自己都糊涂了。” “她的身影与羽青姑娘哪有半点相似……” 依云闻了闻手里的药,想了想便撬开夜楚云的嘴喂了下去。 说来奇怪的很,那执伞人消失,大雨很快变小。 依云背着夜楚云到海边画舫的时候,月亮已经透出了云层。 等舫上人七手八脚的把夜楚云抬进房间,他的烧已经退了。 依云跪坐在夜楚云榻前,拧干了帕子替他擦着脸。 “她没了六年,你便疯魔了六年。明明都不是你的错啊……主子,你为什么就是放不下……” 浮华殿沉寂,夜回天被白修下毒疯疯癫癫,被囚于红琅馆。 莫邪宫终于易主,可是新宫主是个不管事的,四处流浪,终日酗酒,挥霍无度。莫邪宫曾经的威势一日日衰颓下去。 夜楚云醒来已经是两天以后,一睁眼,便是荟姨以及依云焦急的脸。 “少爷,你终于醒了!” 荟姨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她不像从前肆无忌惮的沾染夜楚云近身事,只跪在床头抽泣。 夜楚云痛苦的按了按太阳穴,动了动僵麻的身体,开口问道, “什么时辰了?我又喝多了?” 依云眉毛一竖,话里带气。 “你在翠微楼被那女人下了春药,你忘了吗?” 她这一喊,旁边几个侍女都面带红晕,低了头。 夜楚云脸色讪讪的,掀了薄衾,查看自己的衣服。 “我没被占便宜吧?” 依云扭过了头,“你都快要住青楼里了,还谈什么清白。” 夜楚云无谓的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着外面阳光大好,慢吞吞的走出了船舱。 夜楚云看着海平面,像是失了方向,他轻轻闭上眼,突然感觉心里很空很空。 那日的催情散作祟,他把明月当成了羽青,要紧时他骤然清醒,强自逼毒。 明月只着寸缕,功亏一篑,掩面而泣,“六年还寻不到的人,兴许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 长长的头发垂到夜楚云的膝弯处,衬的他的身形瘦削无力。依云站在他的身后,心口针扎似的疼。 这几日,她偷偷的在街上留意了许久,再没发现那女子。她又细想了下,眼神,身形,修为,哪哪都不像啊…… 天黑雨急,人有相似,看错了也未可知。 没有希望,总也好过再失望一场。 她看的出来,夜楚云已经开始尝试接受那个结果。 夜楚云躺在甲板边上,蒙着紫纱,遮上了潦草的面容。 夜楚云的画舫很大很大,停在这海边近一个月,旁边的小渔夫们已经见怪不怪。旁边的渔船上,几个渔民又凑在了一处。 “苏南门被灭门了……” “那苏掌门多好的人啊,和善又大义。苏南门也是名门正派,这是得罪了什么仇家……” “两百多条人命啊,小孩子都没放过。” “说起来,这都几宗惨案了。往南的南华阁,沧海派,拂云山庄……” “别是鬼宗又起动荡,唉,刚太平了几年……” “也未必。最近谣传,说出了个什么大魔头,阴邪的很。” “是了是了。据说苏南门死状凄惨,那逃下来的张麻子,被吓得神智不清了。总念叨什么干尸,骷髅……” 几个字眼飘了过来,夜楚云支棱起了耳朵,掀了盖脸的紫纱坐了起来。 他两下跳下了画舫,再一跃便上了这群人的渔船。那些渔夫吓了一跳住了口。 夜楚云倒不见外,学着几个人的样子盘腿而坐,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烈烈的烧刀子,只是一入口,皱了皱眉头。 “老哥们继续,我也爱听热闹。” 几个人看他虽生的俊,但是举止粗野,面目糙陋,自当是个走南闯北的买卖人,便继续议论起来。 “就大前日,下了大雨那日。东街巷那张麻子去苏南门送鱼,发现苏南门里全死了……” “衙门召集人马上山,只得看了几眼便收了人,通知了附近的凌木堂。” “江湖事?”夜楚云问道。 “是,本来出了人命该是衙门里管。但是那些人据说死的太诡异了,像……” “像被吸干了,黑黢黢的,没个人样了……” 夜楚云端着酒杯的手一停。 “那天就是雨大,要不我也得上山看看。” “可别吹牛了。怕不给你吓得尿裤子!如今凌木堂接管,寻常百姓不让上山了。” 那些渔夫兀自说着,夜楚云却一跃而起,几个起落回到了自己船上,冲着船舱里喊了一句, “依云!” 依云听见召唤跑了出来,夜楚云匆忙说道, “走,去苏南门!” 第2章 我见过她 二人骑马来到了台海县最南边的山下。 这山并不算高,丛林茂密,状似香炉,所以当地人也都称之为“香鼎山”。此时山口徘徊着数个凌木堂的年轻弟子。 夜楚云对着依云使了个眼色,二人弃了马,从一旁茂密的林子驭轻功而上,绕到了苏南门的后山,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一处隐蔽的屋顶,往下看去。 此时,苏南门内有十几个凌木堂的弟子还在拼凑尸体。 完整的蒙以白布,陈列在院中。 有一个弟子胆子小,转身呕了几口,抱怨的说道, “师叔,这尸体七零八落,面目全黑,根本无法辨认哪个是苏掌门……” 旁边一个年长的长老回过头来,扫了一眼满院子的尸体,叹了口气, “苏掌门衣服上应该有掌门铃,你们可仔细寻找……” 夜楚云和依云又悄悄的掠到了另一旁的屋顶上,离得更近了些,有些尚且来不及收敛的尸身映入了眼帘。 那些尸身十分干瘪,仿佛干枯的骨头之上只覆了一层薄薄的皮,面皮发黑,表情痛苦而狰狞。 夜楚云心里狂跳不止,看向同样惊骇的依云。 这死相,与上原山上的他们翻过的尸体一模一样! 这时,有个弟子从殿内跑了出来,边跑边喊道, “找到了!苏掌门的遗体!” 众人纷纷向着殿内跑去。 夜楚云和依云匆忙下地,掠过院子的尸体,躲到了正殿的一扇窗后。 凌木堂的凌川长老看着弟子从内殿密室抬出来的尸体。金冠束发,蓝色门服,腰间悬着一个金铃,金铃中间刻着一个“苏”字。 奇怪的是,苏掌门的尸体是完好的。他眼睛大睁着,突出的眼珠子似乎透着惊恐,右手食指抬起而微弯,心口处洇着一大片血花。 那血花呈放射状,排列甚是整齐,乍看上去像是雪花,又或者像是,一把红伞。 凌川走过去扒拉开苏宛丘的衣服,只见心脏处有一处骇人的伤口。 伤口中间是指头粗细的圆口,周围对称八条切口,掼入心脏正中心,血迹没有漫延,必然又快又狠,一招毙命。 “这……是什么武器?”一个弟子看着那古怪的切口,忍不住问道。 凌川摇了摇头,“从未见过。” “听说这苏掌门继承掌门位才三年,平日和善仁爱。怎么……” 旁边一个弟子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师兄弟,小声的说道,“听说,他六年前,曾带着苏南门十几个弟子去过……上原。” 听见“上原”二字,旁边的师兄弟包括凌川长老忍不住愣了一下,似是听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这么多人全部被吸干,即便是鬼宗魔功也没有如此威力和诡异。你们说会不会那女子化成了厉鬼……” “好了!别说了!” 凌川长老看着旁边变了脸色的小弟子,出声打断, “神神鬼鬼的,别在这危言耸听……当年……哪里还有活人……” 旁边的弟子都噤了声,凌川长老低头扫了一眼那苏掌门惊骇的眼神,内心狠狠的哆嗦了一下。 当年他也受了师父之命前往上原。 他们选择了水路,但在海上迷失了十几日耽搁了行程,也因此躲过了一劫。 可那场轰动天下的屠杀,时至今日都令人闻听色变。 窗外,夜楚云听完几句对话,冷透的心突然死灰复燃,扶着墙的手狠狠颤抖了一下。 他身后的依云更是惊惧,苏南门被灭是下着大雨的那一日。 也是在那一日,她看见了那张脸。 二人离开了香鼎山,夜楚云心内波涛汹涌。依云跟在身后,迟疑的不知如何开口。 待走到了安静的街上,夜楚云突然回过头来,脸上又悲又喜,颤着声音说道, “依云,她没死……” “卿儿没死……” 依云看着夜楚云瘦削粗糙的脸,心里一阵阵疼,她狠狠的掐了掐自己的手,小声开口, “主子,我……我……好像……见过她……” “嗯?” “我好像……见过……羽青姑娘。”依云咬了咬嘴唇。 夜楚云震惊不已,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了依云的肩膀,那力道让依云一阵吃痛。 “你见过卿儿?” “什么时候?” “在哪?” 听见“羽青”两个字,夜楚云又陷入了魔障,声音高亢,狠狠的晃着依云的身体。 “就是……你昏厥的那日,我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女子。” “她给了我一瓶药给我指了路。我看见了她的脸……但是……我……我不确定…… “那日的雨实在是太大了……这街上的灯也黑……” “你怎么不拦住她?你没叫她吗?” “我……我叫了,可是她没有答应,而且她很快走了……” “那你追上去啊!问清楚啊!” 夜楚云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捏着依云的手指已经深深的扣入了依云的骨缝,她忍不住轻喊出声,“主子,你……你弄疼我了。” 夜楚云喘息了一口,忙的松了手。 “那你……怎么没告诉我?” 依云想到当时夜楚云昏迷不醒的样子,心里似乎有滚滚涛水般的委屈,她忍着泪水低头说道, “你那时昏迷不醒,我怎么能抛下你?” “而且那天我看见的神色和身形,跟羽青姑娘也不一样……” “那女子修为极高,即便我去追,我也追不上……我……我不敢告诉主子…… “我怕我看错了……你又会空欢喜一场……” 依云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的哭起来,像极了做错了事的孩子。 夜楚云刚才的激动慢慢的沉寂下来,他看着依云的无措,有些自责,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了抚她的头顶,说道, “我……我不是怪你……我刚才……只是太着急了……” 说着,夜楚云像看护小时候的依云那样,走过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依云抽泣着,闻着夜楚云身上的味道,慌乱的后退了几步,慢慢的停止了哭泣。 夜楚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 “怎么跟小时候一样爱哭鼻子。这几年跟着我,苦了你了。” 依云慌乱的抹了一把眼泪,“都是依云不好。” 夜楚云重新理了理情绪,眼里满是掩饰不住的光芒,慢慢思量, “苏南门出事那天,你偏偏看见了卿儿。而苏南门的死法,跟上原山上的那些人一模一样……这绝非偶然……” 夜楚云忽然停下来,狠狠掐了下手心。 “所以,她一定还活着……” “而且……她也在这!” 依云看着夜楚云重新挺拔起来的身影,迟疑的说道,“最近江湖盛传的‘魔头’……” 夜楚云肯定的摇了摇头,“卿儿善良,怎会滥杀无辜。再说她没有什么武功……” 依云想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可当年上原,她……入了魔……” 夜楚云心里抽痛,随即低下了头,“是他们……他们逼她的……可我……” “主子,那不是你的错!” 夜楚云抬头凄然一笑,“可对她而言,并无不同。” 夜楚云突然扭头,“那日……她可认出我?” 依云摇了摇头,“当时我怕你淋到,所以给你蒙着头。风雨交加,她也不一定认出我……” 夜楚云有些失神,良久失口笑道,“不重要。若她没死,终有一日,她会去莫邪宫寻仇。要杀要剐,我……心甘情愿。” “我要找到她!” 此时的香鼎山上,一颗百年老树之巅,一修长纤瘦的人执着白伞,冷冷的看向院内陈满的尸体。 很快,她一挥手,脚下轻弹,从林间消失。 第3章 以香识故人 船舱里,夜楚云看着一封陈旧的密信,上面是当年跟随夜回天一起去上原的门派。 拂云山庄……南华阁……苏南门…… 果然,这些出了命案的门派都记录在册。 夜楚云又着人拿来一张地图,拿着朱笔挨个圈着。 “南华阁,沧海派,拂云山庄……苏南门,由南向北,沿海而上……她从海上来……” 依云困惑,“可这最南处离上原足有几千里。” “一切都是谜。”夜楚云修长的手指划过某处,在一个地方点了点,“若我猜测不错,她下一个会去的是,平南,褚晚阁。” “主子,你想……”依云疑惑。 “苏南门已灭,她不会在此停留,我们去平南!” 说罢,夜楚云把密信和地图一卷揣进了怀里,精神抖擞, “依云,你去岸上备些干粮淡水,不必太过精细。” “绣春,你拿这些银票去钱庄兑些现银……” “绘冬,你去买几身换洗的衣裳……” 船舱里一直侍候左右的婢女们,好久没见过夜楚云这样,听着吩咐,忙不迭的出去了。 荟姨满心期待的看着夜楚云,但是等了半天,也没见夜楚云对她有所交代。 荟姨的心慢慢的凉了下去,正要退到一旁,却看见夜楚云斜瞅了旁边的铜镜一眼,一个激灵, “怎么这么丑?这是我吗?” 他摸着自己的胡须,嫌弃的摇了摇头,“荟姨,你帮我刮刮面梳洗下,我不能这样见卿儿。” 荟姨抬头,眼里含泪,忙的答应一声,出去端了水盆拿了梳子,坐到了榻边上。犹豫了须臾,才温柔的拿起了夜楚云的头发。 没过一个时辰,依云买了几大包干粮和果子回来了。她进来之后,看着已经梳洗干净的夜楚云,怔住了。 夜楚云净了面,高冠束发,没有以前那种奢靡点缀,只简单束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笔直的垂到腰间。 一身飒爽利落的紫色衣袍,窄袖束腰,斜襟宽纹,短摆皂靴。脸上虽瘦削了不少,但下颌线依然刀刻斧凿般,眉眼修然,少了些俊秀多了些苍劲。 看着依云出神的盯着他,夜楚云疑惑的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问道, “怎么了?现在不时兴这种打扮,还是爷不好看了?” 依云回过神来,擦了擦眼角,摇了摇头,“主子怎样都好看!” 突然,依云像是想起来什么事,匆忙指了指船外,说道, “那女人来了……” 夜楚云整理着护腕和束腰,漫不经心的问道,“什么女人?” 依云转身把东西放好,顺口嘀咕道,“自然是你欠下的风流债。你昏迷的时候,她已经来过两次,哭哭啼啼的,被我赶走了。” 夜楚云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打发她走!” “她跪岸边半天,引了一群人围观。我总不能把她打晕带走。”依云也有些烦躁。 夜楚云无奈,亦或者现下心情好,一弯腰出了船舱。 明月身穿粉色罗裙,带着一顶纱帽,此时正跪在离船不远的岸上,手里绞着一块帕子目光灼灼的望着船上。旁边已经聚满了人,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夜楚云出来的时候,明月明显呆了一下。他昂着头,居高临下,逆着光,是那样耀眼。 夜楚云对着依云使了个眼色,依云下船,把明月带了上来。 明月一上船,像是寻到了希望,跪下匍匐在地,哭道,“求公子垂怜,求公子庇佑。” 夜楚云懒得看她,冷淡的说道,“你我之间,清白的很。我从未缺你银两。倒是你……” 夜楚云没有说完,依云嘴角抽动了下,斜着眼看了他一眼。 明月伏在地上,使劲的摇了摇头,“是明月糊涂,才对公子做出那种事。” “明月原本出自官宦之家,家父蒙冤,才被卖到这烟花之地沦为官妓。那日……实在是没有办法,把公子当作救命稻草。” “公子,求求你,带我走吧……为奴为婢……我没有任何怨言……否则……我一定会死在这里啊……” 明月说着,泣不成声。 夜楚云挑了挑眉,她这话说的倒是有几分真。他刚要回绝,岸上往这边冲来两个彪形大汉。 “在那里,她在那里!” “别让她跑了!” 明月扭头一看,吓得浑身发抖,不停的给夜楚云捣着头。 “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吧!” “公子,求求你!” 两个大汉追到了船边,看这船气派,停住了脚步,指着船上的明月喊道, “臭婆娘,你是不是找死?赶紧滚下来!” 明月磕的额头上一片血痕,夜楚云依旧垂着眼睛看不出神色。 站在他后面的几个姑娘互相看了一眼,又一起望向了依云。依云嫌恶的摇了摇头。 明月感觉没了希望,颤颤抖抖的站了起来,她转身的刹那,瘦弱娇小的身影让夜楚云又恍惚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冲着岸边喊道,“让翠微楼的老鸨过来,这女人,我买了!” 明月听了这话身体一滞,惊喜交加的回头跪地谢恩。 夜楚云不想再计较,只是觉得这个地方给了他希望,若不是因为谣传明月有几分像卿儿,他也不会来这儿。 他叉着腰看着远处的阳光,感到内心从未如此的充满期待。 平南的褚晚阁不同于其他门派,他们的门派立在平南的靠海岸边。 这褚晚阁虽然打的是修真炼道的名头,实则门内是以漕运为生,与朝廷贩盐贩渔息息相关。门内人数众多,可达上千人,但修为不深,有个把子力气,走船行水,货物交易,以此谋利。 褚晚阁名字听起来极为雅致,可这阁主就是个五大三粗的粗人,名唤褚赢。 褚赢身形高大,宽头阔耳,约有四十的年纪,长了一圈的络腮胡,面相有些唬人。 他从这船上发了际,有了些家底之后,总感觉自己的宅子不算阔气,脸面不算大,连婆娘都不够美。 褚赢从小的愿望是能舞刀弄枪,修道炼武。 十年前,他从无意碰见了一个散修,名叫黄鹤。这黄鹤三十几岁,有些修为功底,能言善道,褚赢与他居然一拍即合,称兄道弟。 后来,褚赢跟着黄鹤修习了半年,还真悟出了些法门。黄鹤尤其会揣摩他的心思,待他有了些功法后,给他出了个自立门派广揽弟子的主意。 一时间褚赢着魔了一般,大肆挥霍钱财,在漕运据点旁边盖了一座占地几十亩的大宅院,黄鹤给他这门派起了个特别雅致的名字,褚晚阁。 褚赢出手阔绰,漕运来钱快,不到两年,褚晚阁门下弟子近千。褚赢巴结官府朝廷,见风使舵,在平南一带垄断了大宗货运,富甲一方。褚赢也如愿的娶了娇妾,仆从近百,风光无限。 可在众大门派眼里,褚晚阁还是个市井盐帮,跟修道界八竿子打不着。 六年前,听闻长公主发出江湖诏令,在黄鹤的撺掇下,褚赢糊里糊涂的往北而去。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什么素心诀,只是想借此能搭桥铺路,得长公主青眼,把生意做进上京。 然而那一次,成了他一生的噩梦。 他狐假虎威,在人群里打诨附和,直到静宁公主身死,他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恐惧。等到他想跑的时候,已经被那条骇人的巨蛇拦住了去路。 在一片打斗中,他被拍出了山门,埋在一片灌木丛里装死,趁机逃下了山。 他回到了平南,这六年来,连连噩梦,眼下乌青,身形都瘦了一圈。 这平南湿热,林子里甚至院子里蛇虫很多,以前他酷爱吃蛇羹,可回来后谈蛇色变。 褚晚阁边边角角里每隔两日便会洒满硫磺粉,褚赢的卧室之外贴满了道符,这样他才能睡得稍稍安稳些。 苏南门出事后褚赢收到了消息,他急忙招来了黄鹤,惊恐的说道, “怎么办?她回来了,她回来寻仇了……” “阁主别自己吓唬自己,六年前那上原山上哪里还有活人?!” 黄鹤这一说,褚赢更害怕了,看了看空荡荡的大厅,说道, “她……她化成了厉鬼?我记得那日流溯门掌门死的时候说,会诅咒我们每一个人,他会化成厉鬼终日纠缠……” 黄鹤安慰他,“苏南门之所以被灭,是因为人丁稀少,咱们褚晚阁弟子上千,有什么好怕的!” “我们离苏南门不过百里。你说我们会不会是下一个?” 褚赢这一说,黄鹤心里一哆嗦,他眯了眯眼睛,说道, “阁主,你修为已达灵智。江湖之上,能上微元已经是有头有脸了。咱们褚晚阁固若金汤,即便那女子没死,凭她一个人能奈我们何?这房间的符我都已经开过光,邪魔定然不能进来……” 黄鹤苦口婆心的安慰了他好一会,褚赢才略松了口气转去了后堂。 然而次日一早,弟子来禀褚赢,说黄鹤同他娇美的小妾都不见了,同时还丢失了账面上的十万两白银,被带走了两百多弟子。 褚赢气的当场晕厥,一病不起。 黄鹤跑了,他为什么跑? 难道说他听到了什么风声? 难道说褚晚阁肯定是下一个目标? 褚赢也想逃,想躲,可是望着面前的偌大家产,他如何舍得? 褚赢病恹恹的把手里的阁主令交到一个心腹弟子手里,说道, “速去送信,去哪……” “去……紫月门!” …… 夜楚云的船停在了平南的一处小港口。 平南的海岸绵延成片,往北一望,便能看见褚晚阁漕运的几百条货船,还有立在岸边的大宅院。 夜楚云命人将船混迹在一群大船中固定好,飞到了船舱二层顶上,往上面一躺,开始了他守株待“青”的计划。 夜楚云看着褚晚阁围的如铁桶般的大门,不由得嗤笑一声,“竟是个怂包!” 眼下这个怂包窝在内殿最里面的房间,房门口站了十几个颇有些功力的弟子,房门窗户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道符。 褚赢已经卧榻三日,神情恍惚,一到夜里便说窗外有人在看着他,他的夫人康氏惊恐的着人去查看,又什么都没有。 这天晚上,褚赢的卧室之外,传来一两声鸟叫,褚赢又发了疯般的蜷缩在被子里喊叫不止, “她来了,她来了。别杀我,别杀我……” 康氏怎么宽慰都没用,不由得冲出房门,跑到院子里,大声喊道, “到底是谁?别在那装神弄鬼!大不了给个痛快!” 一处屋檐的暗影里,一人身着墨衣,与黑暗融为一体。她手里捏了枚砭刀,针上绕缭着丝丝的金光。 房屋内突然跑出来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两眼含泪,惊慌的喊道,“娘,娘,爹他……吓晕了……” 二人慌乱的跑进了屋子。 檐上人轻嗤一声,静静的待了一会,收了砭刀,脚下一用力,须臾间便离开了那里。 墨色人影一消失,很快有另一身影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 前面的人脚下生风,感觉到身后有异,她余光一扫,几个起落落在了正阳街上。 此时不过戊时,平南没有宵禁,正阳街上还有不少做些小生意的商贩和行人。 黑衣人脚步不停,把身上的黑色披风一解,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小巷,露出里面的皂色素服。随即她把脸面一抹,慢悠悠的混进了人群。 后面紧追不舍的夜楚云,眼见前面人影消失,这功法竟是比他高出许多。 夜楚云来到了正阳街上,看着面前三三两两的人,心焦的左看右看。他一路疾行,看见独行的年轻女子都要上去看一眼。 可是看过了许多张脸,却没有一张他期盼中的脸出现。 他脸上的光又一点点的黯淡了下去,快到街尽头的时候,他看见了前面一个身着皂色衣衫略弓着背的女子,他疾行了两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那女子抬起头,一个极为普通的妇人,她面带疑惑的看着夜楚云。 夜楚云垂下了头,让开了路,“认错人了,抱歉。” 那女子微微点了点头,错开身继续往前走了。 往前穿过一条僻静的小巷,妇人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门口停了下来,刚才弓着的背瞬间直立起来,她伸出手,刚要开门,却听得后面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用眼睛辨人。” 第4章 重逢 那女子背影停住,收回了推门的手,缓缓回过头来。 夜楚云定定的看向她,往前走了几步,脚下发软,双手微微颤抖。 妇人一脸平静的望着他,眼里略带讥讽。 短暂对视之后,她伸出手在下颌处捏了一下,轻轻一揭,一张薄弱蝉翼的面具被剥了下来。 光影斑驳,遮住了她的眉眼,夜楚云喘息着往前走了一步。 下面的脸,清冷,疏淡。比起往日的模样,少了些稚气多了些成熟,少了些亲切多了些漠然。眉眼舒展,鼻梁更加高挑,嘴角微微下垂,眼角的泪痣愈发明显,再寻不到一丝温婉柔和。 “卿儿……” 看清了羽青脸的那一刻,夜楚云狂跳的心终于慢慢平复。他嘴唇翕动,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只让他觉得不够真实,不由得又往前走了一步。 羽青毫无触动,袖子轻轻一挥,在两人中间划出一条沟线,冷冷开口, “夜公子,别来无恙。” 眼角一滴泪滑落,夜楚云来不及擦,“卿儿,你还活着……” 羽青冷哼一声,“怎么?是我该死?” “不……卿儿……我从未……” “夜少主怕是忘了,带人灭我族人灭我门人的,正是你爹。” 夜楚云百口莫辩。积攒了六年的五味杂陈,日夜恍惚,忽然化作真实,他竟不知如何解释。 他没有害她之心,可是桩桩件件跟他有关。 “可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好的。”夜楚云颓然的垂下了手,低了头。 羽青眼尾扫过,毫无动容。 “台海我已放你一次,权当偿还曾经恩情。但莫邪宫欠我的,羽青定会讨还!” 夜楚云呆呆的望着她,只觉得字字剜心。不管曾经的疏离还是如今的仇视,他们之间就像眼下脚底划的那条线,再也逾越不得。 夜楚云心里钝痛,哆嗦着唇,半天才说了一句, “对不起。” 羽青冷哼,转过身去推开了院门,用后背把门重重的关上了。 对不起,是最没用的三个字。 院子里,一人坐在桌旁慢慢的喝着酒。 羽青走了过去,看着桌上已经空掉了几个瓶子,皱了皱眉头,伸手夺下他的酒壶。 “每日喝这许多酒,也不怕醉死。” 郎之涣撇撇嘴,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丫头,你多久……没笑过了?” 羽青没答话,把手里的伞顺手放在了院子中间一个大石臼里。石臼里装着满满的海水,还漂浮着些绿油油的水草。 伞端一浸到海水,上面的几缕水墨竟溶进了水里,很快变成一条绿油油的小蛇和一个巴掌大的乌龟,欢快的在水里游动了几下。 “那褚晚阁……”郎之涣没有听见外面有任何异动,略迟疑的问道。 “一刀结果了他,太便宜他了。”羽青淡然的拨动了一下石臼里的水草。 “他虽可恨,终究门内多老幼妇孺,他们是无辜的……” 羽青忽然站了起来,修长的背对着郎之涣,厉声道, “无辜?我流溯门何辜?我那些还未成年的师弟师妹何辜?” “我师父……何辜啊?” 郎之涣停顿了下,哽咽道,“你娘是医者之圣,你的手应该是治病救人的手啊。冤冤相报,以杀止杀,难道能让一切重新来过吗?” 羽青深深的吸了口气,一字一句的说道, “郎伯,沈青已死。” 说罢,羽青绝然的回了屋子,关上了房门。 郎之涣回过头,长长舒了口气,“我也该跟他们一起,待在南海……” 这天夜里,许久不做梦的羽青全身被汗水浸湿了。夜楚云的出现,唤醒了她脑海里最苦痛的记忆。 师父跳崖时的情形,夜回天射弩的神情,静宁公主癫狂的笑声,那些围观的人的嘴脸,不停的在她脑子里徘徊不去,她紧紧的抓着被子,闭着眼,怎么都醒不过来。 直到一阵痛彻心扉的疼蔓延了她的四肢,她双手剧烈的一抖动,睁开了眼睛。 屋内的阳光已经大盛,一直照到她的榻前。 羽青疲惫的站起来,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凉茶灌了下去。 郎之涣已经在院子里翻着他新采的草药,听见屋门一响,他回过头来看着羽青的脸苍白一片,赶忙走了过来,搭上了她的腕子。 “做噩梦了?内息这么乱。” 郎之涣从怀里掏出几粒丹药给她服下,又去灶里端粥。羽青见他忙前忙后,想起昨日言辞,不免心乱。吃过几口,便拿了伞往外走去。 一开门,门口的柳树下,歪歪的靠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形。 夜楚云已经站了一夜,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倦怠,但听见院门一响,他一下子绷直了,殷切的望了过来。 羽青略有所思的回头,郎之涣透过大门也看见了夜楚云。他冲着羽青微笑了下,“我老头子不是个废物……” 羽青略一思忖,紧紧的把门闭合。 回过头来时,脸上已经阴沉漠然,她执着伞的手紧了些,盯了夜楚云。 “夜公子,昨日的话,我说的不够清楚?” 夜楚云这一夜不知想明白了什么,脸上堆满了往日的笑容,殷切的跑上前来。 “清楚!明明白白。” “那你……” “卿儿若讨厌我,权当看不见。” “……” “我知道卿儿的打算,莫邪……我人多,可以给你打探消息。” 羽青皱眉。 “我看你们住的这儿不算好,缺银子可以跟我说,多少都行。” “怎么?这算弥补?施舍?还是怕我寻仇?”羽青的话里像带着刀。 夜楚云不改面色,似是打定了主意,无论羽青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 “只要用的到我,做什么都可以。” 羽青有些烦,这个人跟从前一样,轻浮又讨厌。 羽青走了几步,夜楚云便紧跟了几步。她捏紧了伞柄,动了杀心。 可是回过头,夜楚云依然笑眯眯的看着她,似乎看出了什么,“即便卿儿想杀我,我也绝不还手。” 羽青神色复杂,脑子里思考了片刻,放松了些,继续往前走去。 夜楚云惊喜她没有动手,不远不近的跟了上去。 …… 江南太明湖上,巍峨的子月岛上翠绿茂密一片。秀色掩映中,紫月门的诸多大殿,依然水雾缭绕,灵气盎然。 太阳照在黛蓝色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华彩。 外人看来,这百年之门仍然极盛不衰,而越往里去,才会知道,往日的繁茂荣华,早已不复存在。 从霄云阶往上行到正殿,虽然也有弟子打坐练功,但是人数骤减,再没有了曾经的欢声笑语。 紫月门一战,紫月寒被重创,紫月离失踪,长老仅存四人,门内弟子折损大半,百年仙门元气大伤。 紫白薇坐在殿内案后,看着手里的信。 许是琐事缠身,她的脸上没有了曾经的光华,身上穿的不再是她最珍爱的鲛纱裙,而是淡紫色的普通裙衫。 风迟垂立在一旁,眉间的川字纹更加深刻。他见紫白薇没有回音,忍不住问道, “长老,怎么办?” 紫白薇把那信揉成了一团扔在了一边,揉了揉额头, “苏南门事涉两百多条人命,死法更是诡异。若非有人蓄意模仿,便是那姑娘……” 风迟抿了嘴,紫白薇也讳莫如深的住了口。 “那褚晚阁……” “信既然送到,我们便走一趟。当年虽有三大门派极力作保,可人言可畏。再说此事确实蹊跷,不能任其大肆渲染。让司南带弟子前去,名为襄助,实则探探消息。” “司南一直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会不会不愿意?” “无妨。司南妥帖,我私下交待他几句。” “是。” 风迟转身离开,霍紫嫣从殿侧走了出来。 几年时光流逝,霍紫嫣模样又见艳丽,眉眼英气,却不再如往日那般盛气凌人。她快步的走到了紫白薇身边,说道, “娘,我也要去!” “嫣儿,别胡闹!” “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想……为紫月门做些事。” “嫣儿……” “娘,当年大哥哥……我这些年刻苦练武,只是想出自己一份力。” 紫白薇看着一脸倔强的霍紫嫣,叹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随行可以,但是万事由司南师兄做主,切不可鲁莽行事……” “放心吧娘,我修为已经到微元,普通人伤不了我……” 紫白薇又嘱咐了几句,才放霍紫嫣而去。 很快,紫月门出行了三十余人,往平南而去。 第5章 诉情 正阳街上,夜楚云紧紧的跟着羽青,唯恐精神稍漏她又会逃掉。 羽青不搭理他,自顾走在前面,跟他保持了一定距离。 此时,街上的人已经熙熙攘攘。路口处的榜栏前围了几圈人,看着上面的贴文小声议论着。 羽青在离得不远处停了下来,里面有几个江湖模样的人在小声议论,话一字不落的落入她的耳中。 “这官府竟然出面,帮褚晚阁通缉寻人!” “嘿,这也是一桩趣谈。褚阁主身边的黄鹤不仅偷走了他十万白银,连他那房娇美的小妾都被拐跑了……他现在气的一病不起,重金求医呢。” “说什么被气的,还不是心虚。让苏南门的事吓得。”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那女子真的没死?这都几次命案了……” “怎么可能没死?听说被砍的皮肉模糊……” “死没死不知道,反正我看许多门派难以安眠了……” 夜楚云心里狠狠的抽了一下,看向羽青高挑的背影以及白皙纤细的手,细滑有光毫无疤痕。 羽青无动于衷,低下头便要离开。 “褚晚阁派人去了紫月门求救……不日会到……” 羽青脸上的表情几不可寻的发生了一丝变化,可随即又恢复了冷漠,快步离去。 夜楚云却看得分明,上原一战后,紫月门被鬼宗围攻的消息也慢慢流出。可没多久,紫月寒即了门主位,以化境之修再登怀谷榜首,并否认了与流溯门的关系。无论他还是紫月离,与羽青和韩子默的纠葛被一笔抹杀。 夜楚云观紫月寒所为,真是对他憎恶到了极点。他想不通,那紫月寒有何好,刻板守旧,无情无义。 羽青脸上的波澜只是刹那,她仿佛已经隔绝掉了所有的真性情,唯独剩了一团复仇烈火,偏执,冷漠,一如曾经的夜楚云。 羽青转了一遭,回到了住处,依然不理睬他,重重的关上了门。 夜楚云叹了口气,轻轻一跃跳上了树干,他以手枕头,扫着天上的星空。 人难自救,仇恨空空,报了又如何,逝去的已经逝去,再也回不来了。谁能有他更有体悟。 夜楚云曾发了疯般的把匕首插进夜回天的胸口,可是人已疯疯癫癫,口口唤着母亲的和他的名字。终是一丝亲情,让他拔回了刀,把他幽禁在了红琅馆。 “你若陷深渊,我会陪你一起,卿儿……” 夜楚云沉吟着,失而复得的感觉太让人难以自拔,他唯恐这是一场梦。他伸出手去,感受着空气中流动的风,好似觉得上天第一次对他有了垂怜。 房间里点着灯,羽青坐在桌旁,从怀里摸出了两截断钗。 钗上的羽毛依然洁白透亮,栩栩如生。 她的心底无数次唤起的名字。 簪已断,人未至。那榜文上,字字凉薄。 “紫月门与流溯门从未有盟,从未有约……” 一句“从未”泯灭一切。 “我死了,便是在你心里也死了吗?”羽青淡淡一哂。 “门口那个年轻人,都待了三日了,你待如何?” 羽青思绪万千,没听见郎之涣推门而进的声音,急忙把那断钗塞进了袖子。 郎之涣看的分明,却假装没看见,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随他吧。”羽青看着窗外,淡淡的说道,“不过是个浪荡公子,几日没意思就离开了。” “你们是旧识?他竟能识破你银伯的易容,不简单。” “他姓夜。” “夜?”郎之涣吃了一惊,“那不是……” 羽青垂下了眼睛,随手把玩着桌子上的茶杯,心思无从辨识。 “那你为何不动手?我看得出,他很在意你。”郎之涣最怕见她这种阴暗沉思的一面。 “以前的事,他……多不知情。” “丫头,你不会是想……” “郎伯,我的事你别掺和。你是个大夫,做大夫该做的事。”羽青出言打断了他。 郎之涣脸上出现一丝愠色,“你自己的事?我是谁?你说过……” “你跟我娘一脉相承,你小时候抱过我,你把我当亲生女儿,我得给你养老送终……”羽青不耐的说道。 郎之涣哑了火,磕巴道,“你……你记得就好。” “好了,赶紧去睡吧。”羽青说罢,起身把郎之涣往外推。 “你少想少思,有事就说出来,否则熬心熬力,伤身……”郎之涣嘴里嘟嘟囔囔,面前的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臭丫头!” 郎之涣长舒了口气,慢吞吞的下了台阶,“唉,以前多好啊,跟花儿一样明媚,会笑会哭。” 第二天羽青一推门,夜楚云从树上一跃而下,迎了上来。 “卿儿,今天去哪?” 羽青看着他眼下一片阴翳,胡茬泛青,衣服皱皱巴巴,显然夜不能寐。 夜楚云低头看了看自己,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我还没来及回去换洗,是不是比从前丑多了?” 不远处的角落里,静默的站着一个紫衣姑娘,手里抱着一个食盒,但是很明显,那食盒还没打开过。 见羽青看过来,依云往前走了几步,略揖了一下, “羽青姑娘,又……见面了。” 羽青淡淡点头,随即扭头看向夜楚云,“我说过我们身份有别,刀剑相向怕也是迟早的事。别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惹人厌烦。” 夜楚云的好颜色顿时灰淡了许多,褪下假若无伤的面具,带了些悔愧和失落。依云看着他一下子又枯萎的表情,心里一颤,“羽青姑娘,我主人为寻你……” “依云!”夜楚云打断了她。依云不情不愿的把话憋了回去。 夜楚云强打精神,恳求道,“好,我可以不再纠缠你。但是,你能不能随我去个地方,我……只想好好跟你谈谈。” 羽青眯了眯眼睛。 “以你现在的功力,我自是害不了你。” 羽青迟疑片刻,略想了一下,折回院子取了伞。夜楚云缀在她的身侧,慢慢的走着,疑惑的问道, “天上月明星稀,不似有雨,你为何要带着伞?” 羽青扫了他一眼,夜楚云顿时不再吱声。 穿过正阳街,又绕过两条巷子,到了海边,便看见了褚晚阁那庞大的宅院还有停靠在海边的船只。 羽青疑惑时,夜楚云轻轻一跃,穿过许多船,跃上了一艘夹在众船之间的画舫。 羽青看那画舫阔气精致,舱内灯火通明,船头几个侍女模样的人,看见夜楚云毕恭毕敬的弯腰低头。 夜楚云在船板上站定,回过头来期待的望向她。 羽青想了一下,戒备的扫过船上,似乎没有感到什么锐气,跟着飞了上去。 走进船舱,里面布置的很奢靡。中间一条长长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好似早料到她会前来,日日备着一样。 羽青走进船舱时,几个侍女目光惊异,频频对视。看见几张熟悉的脸,她放松了不少,在一姑娘的请让中,坐了下来。 很快,侧厢内走出来几个端着盘子的身影。 最前面的半跪在她身旁,给她倒了杯酒。 “姑娘?” 羽青听着声音熟悉,侧眼一看,竟是荟姨。荟姨一看这脸,眼里立刻有了泪光,想起曾经她的娇俏,忙伸手想去握她的手。 羽青脸上虽有波澜,可手一缩,躲开了荟姨的亲昵。 荟姨畏缩的收回了手,擦了擦眼泪,嘴唇翕动,“姑娘还活着,真是万幸!” “谢过……荟姨。”羽青略为生涩的说道。 另一边放下果盘的姑娘也迟疑了一下,轻叫出口,“姑娘?” 羽青随之抬头,见那面容清秀熟悉,却一时未想起。 夜楚云指了指她,“她叫苏芮。是那年在流民中,你救下的……” 羽青恍然想起,那一双姐妹。夜楚云竟收容了她。 苏芮眼中热切,极有分寸的退后两步,跪地俯首,“得蒙姑娘恩情,又有公子相救,我们一家才有了安身之处。” 羽青还是不习惯这种跪拜,轻摆了摆手,斜了夜楚云一眼, “若得自由,你又读过诗书,大可不必为奴为婢,做伺候人的事。” 苏芮抬头摇了摇,“无以报答,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羽青垂下眼睑,点了点。既是她自己所选,便没什么可置喙。 苏芮退到一旁,夜楚云刚要说话,明月又端了糕点上前。 夜楚云皱了皱眉,明月倒也没有造次,只是放下盘子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羽青。 凉若冷月,清淡脱俗。 明月用手触了触自己眼角的痣,天上月地上花,难怪能让公子逼毒收身,这所谓的一两分相似,分明可笑的很。 明月退却,荟姨重新过来,把几盘糕点调换了下顺序。最甜的栗子糕放在了羽青面前。 羽青扫过,却没有动。 他对自己一点一滴的喜好,对她并不是安慰,而是讽刺。 “卿儿,能跟我讲讲,你这几年的事吗?你发生了何事?怎么……” 羽青垂下了头,分明不愿回忆。 夜楚云不勉强,自顾自的倒了杯酒。 “当年我……投效静宁公主,本想借她之手扳倒我爹,发展羽翼。没想先后被算计,身陷囹圄,腹背受敌。” “上京一别,我以为你只是气我隐瞒,有正邪之别。我急于回去解决麻烦……” “夜公子不必解释。此时彼时,并无不同。”羽青打断了他。 “不,姑娘,是我……”荟姨红了眼眶,哆嗦了下嘴唇,“是我,被宫主要挟,泄露少爷的行踪隐秘……让宫主拿了少爷的把柄,以你的命相要挟……” 荟姨哽咽,拿了绢子捂了眼睛。 羽青闻言,诧异了一下。 “呵……说起来还是我太蠢,我竟不知想与之交换的,竟是同一个人。”夜楚云自嘲的再喝了杯酒,依云见他空腹饮酒,眼里闪过一丝焦躁。 羽青听着,手里摩挲着酒杯的杯沿,有了些许心绪不平。 “待我赶到上原的时候,流溯门已经没了。我无能,再一次见你失去一切。” 羽青回忆起青峪里见到的男孩,两个人同行的半程,只觉得命运弄人。这么多年过去,几经生死,那些曾经不能平和待之的事情已然变得,无谓。 “过往烟云,年少无知,夜公子不必耿耿于怀。” 纠缠了夜楚云几年的心魔,心里死灰复燃的热气,只是三言两语,被浇的彻彻底底。 夜楚云看着她的脸,心里只是觉得疼,觉得堵,觉得无处可泄。他不信她已无半分留恋,他不信他捂不热她的心。 空喝了几杯,夜楚云眼圈泛红,忍不住离了座位,蹲在她面前,言辞恳切。 “我知道,你此行是为了复仇。台海初见,你没动手,说明你不恨我。” “我知道你会北上,也知道这世道欠你太多。我不求你放下对我的成见。但可不可以让我做你的刀,你的依靠?” 说着,夜楚云一把抓住了羽青的腕子,浑身紧绷,什么骄傲什么面子,感受到她的体温,他方觉得什么都值得。 羽青瞧着他的样子,嘴角冷笑,手腕轻轻一动,便从他的手里挣脱。 “夜公子,你自诩的深情,是否是因为你的愧疚和懦弱?你明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不怕吗?” 夜楚云停顿了一下,喉头微动,小声说道,“卿儿,无论你想……杀谁,我都……不会阻拦。好不好?” 羽青起身,“夜公子,你喝多了。今日既是做这番解释,话已说完,就此别过吧。” “姑娘!” 荟姨跪了下来,一只手紧紧的拽了她的裙摆,殷殷的看着她。她对夜楚云的愧疚已经想不到任何去弥补,若他的执念是这姑娘,那她会不惜一切的去争取。 “你可怜可怜他……他也是一无所有啊。” 羽青看过奢靡的船舱,船内船外林立的侍女仆从,一拂袖子,荟姨便扑到在地。 她低头看向荟姨斟满的那杯酒,端起一饮而尽,似是割裂,似是诀别。 “以此为证,陌路而行,再无瓜葛。” 夜楚云心里狠狠的一抽,重重的坐在地上。他咽下嘴里的苦涩,抬起通红的双眼,看着羽青的背影, “哪怕都是这世上的无根飘萍,你都不愿意与我一起,相互取暖吗?我知你内心苦楚和孤寂,我以为你也能信我,对你的情意……” 夜楚云嘴里说着,闭上眼睛,眼角落下一滴泪。 “你走吧,天涯海角,除非我死,我一定会跟着你!” 快要走到船边上的羽青,瘦削的背影晃了两下,飞身上了岸。 依云看着夜楚云又抱起了酒杯,终究没有忍住,夺门而出,追随羽青的背影而去。 羽青并没有着急回去,刚才的一杯酒,让她神情有些恍惚,若说什么都不曾变过的,似乎是她的酒量了。 那杯酒,算是祭奠同行一场的情意?祭奠两个人同病相怜的身世?还是祭奠他也曾为她做过的努力? 羽青脸上有些发烫,脚下越来越不稳。 依云疾行了两步便追了上来。恰恰行到一条安静的小巷,依云走到羽青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拦住了她的去路。 羽青烦躁的闭了闭眼“我知你忠心,但别白费力气了。天长日久,他忘了便好了。” “他忘不了!” 依云长舒了口气,徐徐说道,“他自幼丧母,后堕入魔窟,修的那身阴邪的武功。外人见他风流浪荡,可他的心无人能懂。仇恨令他冷僻孤独,可是复仇之后呢,依然不会快乐。姑娘,你如今没有体会吗?” 羽青的心剧烈的震动了一下,眼前阵阵发白。手沾千条性命,可是心里仍是千疮百孔。 “他对你,是真的放不下。六年前,他百般受制,可知道你身份的那一刻,他只想去救你,不惜杀人叛逃。被长公主囚于荒室,九死一生才逃出去。他半人半鬼时,嘴里念的还是你……” 这话不知道是触动了羽青哪抹记忆,似乎有一个她殷殷期盼了多年的人,她半人半魔沉睡海底,始终不敢忘却的人。 羽青低下头,深深的喘息了一口。 依云小声的说着,嗓子哽咽,“你消失之后,他消沉颓废,沉默寡言。不知怎么认定你没死,踏遍八州,去寻你。一次次的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你可知在台海听到我见过你时,他有多高兴……他是拿命去珍视你的,姑娘,这世上有几人能得别人这般相待?” 羽青默然的听着,世人多凉薄,连她最信任的人都弃了她,临了,却是这么个仇敌之子,曾为她付出过一切。 羽青垂下眼睛,弯下腰,看着依云眼睛里的哀色,忽然开口, “你喜欢他?” 依云惊诧,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低下了头,拼命的摇了摇, “不不,我……不过一介奴婢,怎能肖想主子……” “是啊,你觉得你们身份有别。那我与他,又岂止是陌路?你会后悔的……”羽青讥诮。 依云似懂非懂,执着的磕了下头,“姑娘,你就当可怜他……” 羽青苦笑了一下,“痴心不自知,错付终身啊。” 说罢,她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一眨眼,已经消失在巷口。 第6章 约行 夜楚云又喝了个酩酊大醉,等他睡醒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 一醒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喊了两声,也没个人应他。他口干舌燥的站起来,榻旁的桌几上,放着一碗凉透的羹汤。 他不禁有些恼,一边嚷嚷一边大步流星的往舱外走,“人呢?都死哪去了?” 一走出舱外,他被阳光刺痛了双眼。他用手遮挡了一下,随后松开手愣愣的看着站在船头的身影,再也挪不开眼睛。 阳光沐浴在那一袭白衣下,如瀑的青丝上只插着一只翠银钗,清瘦如竹,袅袅如烟。 羽青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正好迎上了夜楚云惊讶的目光,淡淡的说道,“依云带她们去给我和我家那老头搬家了,你若渴,随便喝口吧,我可不会伺候人。” 夜楚云感觉自己可能是没睡醒,伸出手掌狠狠的掴了自己两下,再定睛一看,发现不是做梦,三步做两步跑了过来, “卿儿……你……你想通了?” 羽青冷笑一声,“你昨日不是威胁我,死也要跟着我吗?就莫邪宫的鹰和你那狗鼻子,我走去哪都带着麻烦。” 夜楚云转了转眼珠子,“对,你走哪爷就跟到哪。” 羽青冷哼一声,倒是对他这种无赖行径颇为熟悉,“我们只是同行,得约法三章。” 夜楚云俨然心思不知道在哪里,立马笑眯眯的回应, “莫说三章,百章都可。” “第一,我行事,你莫插手。” “好!” “第二,我与老头子也不白吃白喝,医泽的药值钱的很。”羽青幽幽的说道。 “你看你,你便是想吃天上的蟠桃,我也想办法给你弄……”夜楚云随口说道,可看着羽青越来越不耐的神色,忙改口道,“第三呢?” “没想到,想到再说。” 夜楚云此时哪管羽青提什么要求,以他的性子,自是她提她的,他做他的! 他扭头看向船下,荟姨提着一个包裹走来。他亲自接了过来,催促道, “荟姨,你快去岸上置办个席面,越精细越好!” “对,一定要买好酒!” “再买些新衣裳,什么颜色都要!” 羽青眨了眨眼,她刚才说的啥来着? 很快,他们的行李被妥帖安置,船头上摆了个巨大的桌子,摆满了各色的珍馐美食。 羽青食不知味,一抬眼,郎之涣已经被几壶好酒灌的醉眼朦胧,跟夜楚云二人正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羽青长叹一声,忽然有些后悔,感觉是上了条“贼船”! 他们喝的自是酣畅,羽青的眼神却看见不远处的一艘船顶。那里停着一只黑黢黢的乌鸦,她隐约记得,苏南门时也见过一只。 她心生疑窦,面有愠色,随手抄起一根银筷,直直的射向那乌鸦。 那乌鸦发出了一点低叫,“噗嗤”一声碎成了一片光影。 她出手十分迅速,旁边的几个侍女只看见她抬手,银光一闪。 一旁伺候的荟姨疑惑,“咦?姑娘的筷子怎么少了一根?” 夜楚云醉眼迷离中,呆视了她一眼。羽青毫不避讳,镇定的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夜楚云百般愁思,怎么办,我好像打不过她了。 两日后,海波平静,羽青从画舫的二楼轻轻一跃,上了船顶,悄悄的潜到了褚晚阁的宅院之上。 褚晚阁之内,烛火长明,许多弟子进进出出,像是在招呼什么客人。 羽青看不分明,在墙上疾行了几步,悄悄转到了正厅房顶。 正厅堂上,褚赢坐在上面,面无血色,病病歪歪。 厅下坐着几个人,有男有女,年纪不算大。白色的缎袍外以紫纱覆缎面,高高绾起的髻上垂着两条淡紫色的飘带,羽青心里略动,听得那褚赢端起茶杯,说道, “承蒙紫月门……各位少侠相助,褚某……深表感谢。” 坐在最前面的男子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说道, “门主关照,襄助褚晚阁,阁主不必客气。” 是司南的声音! 随后,又听得司南身后一个尖利明亮的声音冷嘲道,“上原一战,那羽青已经死去多年,褚阁主何必如此惊慌……” “她……她是邪魔……难保不会……”褚赢声音颤抖。 “呵,邪魔如何,她还能死而复生?若她真还活着,我紫月门也不会任她为祸江湖。”霍紫嫣挑眉。 “师妹……”司南回过头来,锐利的看了霍紫嫣一眼。 檐上的羽青微垂眼睑,嘴角冷笑一声。 何以论邪魔? 羽青转身想要离去,一块年久失修的瓦片“咔嚓”一声微响。 “谁?!” 司南警觉,拿起剑一跃而出。墙沿之上一条白色的影子一闪即逝。司南飞身上了房顶,四下却空无一人。 褚赢吓得立马缩在了椅子后面,看着门外,哆哆嗦嗦的说道, “你们看,我就说,她阴魂不散!” “她便是这般日日纠缠!” 司南无功而返,把剑收回剑鞘,淡淡的说道,“我等小辈,对当年之事还不算熟悉,不知褚阁主可否详述?我等也好有个对策。” 褚赢眼睛鼓的老大,擦了擦额头的汗,从椅子后面爬出来,沾上了椅子,结结巴巴道, “我……我是个粗人,哪里知道……什么素心诀。我是受阁中军师黄鹤挑唆,想借机跟上京大官搭上线……” …… 羽青回到船上,还未进船舱,迎头撞见了夜楚云,他慵懒的靠在船桅处,等了有一会了。 “怎么?褚赢那草包竟还没被吓死?前几日不是已经疯癫无状了……” 羽青白了他一眼,说道,“紫月门……来人了,这几日不好下手。” 夜楚云看着羽青,手里忽然弹出一枚珠子,奔着她肩上的腧穴而去。 羽青一扭头,二指一并,那珠子已经夹在了指尖,略一用力,珠子碎成了粉末。 夜楚云愣住了,脸上极其不自然,刚要赔笑,便见羽青拧了眉,手掌一翻,身影一动,到了他的身前,捏了他的胳膊反手一拧,只听“咔巴”一声关节脆响。 “疼疼疼……卿儿……我错了……错了……” 夜楚云本想试探她武功深浅,并未带什么真招,哪成想她会动气,而且一招给自己扣了个结实,忙的开始求饶。 羽青松了手一推,夜楚云顺势躺倒在了船板上,“唉,再讨不到一点便宜了。” 羽青懒得跟他扯皮,慢吞吞的踱到了船舷边。 “卿儿,你的武功如何习得的?竟连我都看不出你境界几何?短短几年……” 夜楚云没有听见回答,又岔开了话。 “你是对那母女生了恻隐之心,还是怕在紫月门前露了身份?” 羽青背对着他,依然懒得回答。 夜楚云坐了起来,“以你现在功力,清算这些‘漏网之鱼’轻而易举,若你不想动手,晚上我去褚晚阁……” “我的事,你少管!”羽青忽然回过头来厉色道,“不要拿你的想法去揣度我。” 夜楚云有些噎住,沮丧的低了头,闷闷的说道, “我声名狼藉,屠戮过多,我不在乎。” “可我不想……让你沾那么多血。” 羽青看了他一瞬,又扭过头去,口气稍缓,“六年前的我,便也不清白了……一条命和百条命有何不同?” 夜楚云抬头,感觉心尖尖上刺刺的疼着。她走的路便像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他怎能令她愈陷愈深? “我查过褚晚阁,褚赢是个草包,逃了的黄鹤才是始作俑者,极有可能跟朝廷勾连……” 羽青沉默了一会,浅浅的点了点头,“能查到……黄鹤在哪吗?” 夜楚云瞬间抬头,挺直了腰杆,眼里闪着光,极力点头,“能能能,我马上去!” 看着匆忙而去的身影,羽青失神的望了一会,手指不自觉的蹭了蹭虎口。 第7章 白丽城 连着几日,褚晚阁内都异常平静。再没有出现褚赢所说的鸟声和人影。 司南从褚赢嘴里得知了不少,逗留几日便来辞行。 褚赢虽有许多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司南留下了两个紫月门专属的信鸽他才作罢,放他们离开。 夜楚云做事麻利,很快替羽青探到了黄鹤的下落。 “此去西北两百里,有个白丽城,城里有一银庄大户姓沈,但是不久前经营不善,亏空甚大。黄鹤助他扭亏为盈,带着人和钱藏身沈家庄园,仍以沈家为明面上的家主。” “哼,他倒聪明。” “他原来是逍遥派的弟子,因为心术不正陷害同门被逐出了师门,沦为散修。后遇见褚赢,被迎为座上宾。但是我怀疑他真正效命的是某位朝廷上贵。六年前,他哄骗褚赢前往上原,褚赢便糊里糊涂的去了。褚晚阁只是外表华丽,实则内里早被他蛀空了……” “哼,”羽青挑了一下眉,说道,“褚赢可以不死,但我得送他份大礼。” 晚上一到,羽青提着一个巨大的黑袋子又潜进了褚晚阁的府邸,悄悄摸到了褚赢的房屋一侧,把黑袋子上往墙根一扔,便飞快的离开了。 褚晚阁到了半夜,突然传来褚赢杀猪般的嚎叫, “蛇!蛇蛇蛇!” “有蛇!救命啊!” 夜楚云被一阵喊叫和骚乱吵醒了,走出了船舱,看着躺在船板上眯着眼的羽青,不禁笑道, “被这些蛇一吓,估计他几年都下不了床。” 羽青没有睁眼睛,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夜楚云走过来,弯腰,突然顺手撸起了羽青的袖子,露出了里面雪白的肌肤。 羽青没有防备,蓦的睁大了眼,反手捏住了他的腕子。 “哎哎哎,我就……我就看看你的那条蛇……” “这……不带扣人命门的……废了废了……” 羽青松了他,烦躁的拂下袖子。 “我……去过青峪……”夜楚云一屁股在她边上坐了下来,揉着已经泛青的手腕,幽幽的说道。 羽青愣了下神。 “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六年前。”夜楚云缓缓回忆,“在那里听了不少羽华族的事,也是在那里我……猜到了是你。” “我当时很慌,一遍遍往流溯门送信,祈求见你一面。” 羽青微垂了眼睑。 “我在上原等了很久……” “既然猜到了,何必做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羽青不想听下去,打断了他。 夜楚云抿了抿嘴,并排在她身旁躺下来,双手枕于脑后。 “你的蛇呢?上原那魔兽又是什么?” 羽青往旁边挪了挪,侧过身背对他,看着翻滚不止的海面。 夜楚云看着海风撩起羽青的长发和衣衫,不甚在意,看着漫天的繁星, “罢了,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等到一切悄无声息,听到夜楚云绵长的呼吸,羽青起身走到了船边上。她把白纸伞往空中一扔,那伞便往前行了几百米,张开了悬在了空中。 不远处平静的海面突然波涛汹涌,慢慢下沉,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随后仿佛有一个蛇身龟背样的巨兽露出了半截,很快散成了一团浓墨一样的黑雾,往那伞面上攀附而去,直到最后化成了伞上的一副水墨图。 伞慢慢的收了,落回到了羽青的手中。 羽青回头看了一眼睡熟了的夜楚云,走到舱里随手挑起一块毯子,迟疑了一下,扔了过去。 那毯子准确的飞了过去,轻柔的盖在了夜楚云的身上。 夜楚云翻了个身,许久没做过那么好的美梦。 白丽城是一处内城,夜楚云将画舫行至临近的海港,留了几个人看守,便带着一行人在城郊租了个院子住了下来。 这院子地段巧妙,安静雅致,前有明湖,后靠青山,庭院深深,花草欣欣,价格自然也是不菲。 因为他们行色匆忙没有准备,宅主狮子大开口,夜楚云眉头都没皱一下便付了银钱。羽青看着那厚厚一沓银票再次腹诽了几句。 院子里有四处大卧房,给羽青安排了一间最为敞亮的房间,夜楚云在隔壁住了下来。 羽青不喜欢别人伺候,他也不勉强,找苏芮绘冬两个贴心老实的,给她送饭打扫。 荟姨早一碗鱼翅晚一碗燕窝的往羽青那里送,他拿捏羽青的心思十分精准,荟姨应该是这群人里最让她不那么设防的人。 “荟姨,我不想喝。”羽青看着那些古里古怪的汤汤羹羹不由得皱眉。 “这都是滋阴补气的,姑娘太瘦了。”荟姨劝道,殷殷切切。 “我有郎伯,身体好着呢。” “那不一样,食补胜过药补,谁知道以前姑娘受了多少苦……我想想都心疼……”说着,荟姨开始拿手绢抹眼泪。 羽青一看荟姨拿手绢就头疼,端起那碗血糊糊的燕窝一口闷了。 她不愿与他们同吃早饭,夜楚云堂而皇之的推门而入。羽青还未起身,匆忙捂了被子,顺手把身边的软枕丢了过去,怒喝道,“夜楚云!” 很快,夜楚云捂着一只眼走了出来,荟姨仔细瞧了瞧,看着他眼圈上一片红,旁边几个侍女忍不住抿了嘴,没敢笑出声。 夜楚云转了转眼珠子,顶着红眼圈往郎之涣的屋子里走去,边走边喊, “郎伯,快给我瞧瞧,看我眼是不是瞎了?” “哎呀,伤到经脉了,这可得好好治,要不然以后得看不清了。”郎之涣随手拿了个凉袋给他捂了捂,“一本正经”的说瞎话。 羽青皱了眉头,烦躁的翻了个身。 郎之涣跟夜楚云天生的对脾气,夜楚云总拿好酒给他,郎之涣现在的立场明显开始动摇。 一老一痞,骂也骂了,打了打了,偏偏不吃强硬那一套。 羽青想走。 “要走你走,反正我不走。我一把年纪了,没几年好活了,死哪算哪……反正我也不算对不起羽笙……”郎之涣拿起袖子抹眼泪。 “卿儿,你想走就走,开心就成。”夜楚云诚恳的回道。 “不论快慢,我跟得上!” 重新躺回房里的羽青,忽然觉得这步棋走的太差劲。 这一日,羽青坐在廊下的石桌旁,靠在夜楚云给她寻来的一张软椅上,夜楚云递过来一张地图。 “给,这是沈家庄的位置,还有里面的布防。虽无高手,但人数不算少。黄鹤这个人心机深,还是得……” 羽青给了他一个眼神,他的话慢了下来,“我与你同去好不好,我保证不插手……” 羽青大致看了一眼,随手一握,地图就碎成了齑粉,夜楚云十分识趣的闭了嘴。 第8章 沈家庄 月夜梢头,鸮声叠起。白丽城城西,沈家庄园。 一个矮小精瘦的男人,正搂着怀里的女人酣睡着。隐隐约约的,他察觉房间里有点细微的响动。 他睁眼侧脸一看,黑乎乎的房间内,有个人影坐在桌子旁边。 黄鹤吓了一跳,反应极快,迅速从枕头下面抽出了一把刀,喝道, “什么人?” 他怀里的女人醒了过来,看到黑暗里的影子,头皮一阵发麻,张嘴刚要大叫,就感觉喉咙处一点刺痛,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来人呐!”黄鹤惊慌的冲着门外喊了几声,门外却悄无声息,门口的几个护卫早已昏死在地。 黄鹤听门外无声,壮起胆子,硬着头皮问道,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哼,你做过什么,不清楚吗?”黑暗里一声冷哼。 “你是褚赢找来的人?你说,他许你多少钱,我付你双倍!” 黑暗里的人看不清面容,黄鹤只觉得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里闪着扑不灭的火。 “你也知道素心诀?”羽青的声音冷寂的透了过来。 黄鹤浑身一抖,眼睛骨碌骨碌的转了两圈,立刻跪到了床榻前。 “我……只是听命行事……当时长公主需要借势江湖力量……” “借势江湖之力绞杀流溯门?所以你……该死……”羽青歪了歪头。 “我也是……迫不得已……”黄鹤幽幽的说着,慢慢转动手里的刀。 刀影一闪,黄鹤矮小的身形猛地弹跳而起,奔着羽青的面门而来。 羽青轻嗤一声,手腕一动,手指已经钳住了刀尖。 黄鹤惊骇,想再抽刀,刀把竟纹丝不动。同时刀把上传来一股震力,直直的绞入他的血管,他的胳膊猛然卸力,像枯枝一样松了刀刃垂了下去。 黄鹤瞪大了双眼,眼前的人眼睛里闪过一丝红光,手中刺过一把白色物事。上面墨练如绸,状似涡轮,里面有一金一蓝两双光影,摄人心神。 黄鹤背后汗毛倒立,凭借一时胆气,猛一抬手,扯过了旁边被吓的难以动弹的女人挡在了身前。 那道白光略偏离两分,径直擦过那女人的肩膀,仍然奔着他的面门而来。黄鹤此时才真正感觉到害怕,急急的喊道, “别杀我,别杀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长公主……” 黄鹤嘴里说着,身体却像个泥鳅,拼命的推那女人当肉盾。 听到他提静宁,羽青心中怒气更盛,另一只手往前一抓,把他面前的女人甩进了床里。 黄鹤一惊,矮小的身体滚做一团,匍于地上,四脚并用的往门口而去。 可他的手只是刚刚碰到了门框,便听见“噗嗤”一声。 他全身僵住了,低头看了一眼模模糊糊的胸膛,心脏里一阵绞痛,嘴里的血哗啦啦的涌了出来。 他嘴里的话还未尽,“还有……紫……” 又是“嗤啦”一声,羽青利落的收回了伞,黄鹤的身体随之倒在了地上,心脏处缓缓的洇出了血,汇成了一个伞状的模样。 刚才黄鹤临死前含混不清的一个“紫”字让羽青微微失神,她的身后有细小的“窸窣”声,她耳朵一动,猛然回过头去。 刚才那惊恐无状的女人已经飞身而起,袖子里弹出了一枚小小的袖箭。 羽青却不闪不避,袖子一甩,顿时那女人被定格,两眼瞪着坠于地上,额头正中以及脑后很快汇出了一湾溪流。 羽青扭头看了一眼胳膊上被划破的地方,略皱了皱眉头。 等她开门出去,天空已经泛了鱼肚白。 她进来时打晕的几个守卫还在,院子的门口横七竖八的躺了不少人。 高高的院墙上,夜楚云紧张的坐着,似乎等了有些时间。 羽青翻了他一个白眼,刚想骂,却见他一个飞跃跳了下来,来到她的身侧,看着她被刮破的袖子,恨恨的说道,“他伤了你?” 羽青见他忍不住要去触碰伤口的手,喝道,“别动!有毒。” 夜楚云更加紧张,羽青却淡定的拿手一抹,往门外而去。 夜楚云回头看了一眼院子以及地上的一堆人,瞳色蓦然变紫了些。 羽青并没有着急回去,出了沈家庄园,看着天空里依稀的亮光,慢吞吞的走着。 夜楚云跟在后面,一直盯着她的胳膊看。 “郎伯能解。”羽青没有回头,却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沈家庄园已经远离了人家,独踞一处,平日有人进出还有些人气,此时没了动静倒显得荒凉。 他们的身影离得远些后,高高的院墙之上,忽然落下了一只黑鸦,一双幽绿的眼睛寂寂无声的盯着。 “对付一个黄鹤,怎么还能受伤?”夜楚云紧追了两步,低声问道。 “空间狭小,一时大意。”羽青随口解释道。 “你是不是下手犹豫了,你此前是不是经常受伤?还是不会杀人……” “就蹭破了点油皮……” 羽青一下子停下了脚步,刚想发作,夜楚云却忽然皱眉,“什么声音?” 此时他们已经快接近白丽城的小南门,这城郊处有一些未名的乱坟。几个坟头的中间,有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吃饭吞咽的声响。 羽青不觉得后背一紧,即便当世已没几个人能伤她,自小怕鬼的毛病依然让她有点怵。 听到声音的来处,夜楚云不由得掏出了扇子,往前疾行了两步。 借着半明半暗的光线,二人斜眼望去,看见两处乱坟之间,有一个黑色佝偻的身影背对着他们,在认真的吃着什么东西。 夜楚云叹了口气,紧绷的身形略略放松,“这世道,逼得人得来坟上找东西……” 可是羽青的目光未移,她略歪了歪头,上下打量着那个背影。 长发脏黏,头顶半秃,一身分不清上下的破衫半遮半掩,胳膊抖抖嗖嗖,颤抖不止。再往下看去,衣服的边洇着些泥,裤腿下面露出的皮肤皱皱巴巴,隐约透出了一股子青灰。 羽青心里一抖,那人忽然回过了头。 一双灰白的死鱼眼逼视而来,嘴边和双手上红白一片。地上哪里是什么食物,而是一只被开膛破肚残肢缺缺的野狗。 夜楚云看清那脸的一刻忍不住瞳孔一震,“这什么鬼东西!” 那鬼东西好似嗅见了什么味道,一双白翳睁大了些,嘴一张,滴滴答答的淌着血涎,野兽般奔着羽青扑了过来。 羽青脑子里闪过几个画面,手虽然提起了云巫伞,可脚却跟钉住了一样没动。 夜楚云的惊诧一瞬即逝,见羽青没动,猛地扑到她的面前。看着那“人”扑咬,他飞起一脚抵在了那“人”的胸口。 因为天色未明,他看不清这“人”的诡异,只当是饿急了眼,或有癫怔。 “你是不是疯了?再敢上前,别怪爷不客气!” 二人正僵持,夜楚云只觉得脖子一侧一股罡风而至,随即一道白光横向一扫,面前“人”的头已经消失不见,骨碌碌的滚在了地上。那脖子整齐的切面处正往外喷着半碧半紫的血。 夜楚云没反应过来,觉得背后的衣服一紧,他整个人被往后一拽,白光一闪,羽青已经在他身侧,用袖子扫开了那些污血。 已经尸首分离的“人”却还未死透,身子乱挠,头颅上的眼珠子还在转动。 夜楚云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 “这……什么玩意儿?” 羽青的脸凝重的如一团阴云,良久才说了两个字,“尸魃。” 羽青抬头扫过周围,浑身一片寂冷。不远处一个塌落半截的新坟,上面艳丽的花圈还未倒。 “尸魃?”夜楚云脑子里隐约有过这么个印记。 羽青自顾上前,手里的伞尖唰唰几下,还在乱走乱撞的半截尸身被劈成了几半,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子终于停滞。 她手上捏起一团青火,扔到了那些七零八碎的肉身上,低头一看,又随手脱下被染血的衣服,一起烧了个干净。 夜楚云愣愣的看着她手脚麻利的做完了一切,喉咙不由得咽了几口唾沫。 天空已经出现了第一抹朝霞,城里响起了早起卖食的梆子声。 羽青脸上阴晴难测,悠悠的往小南门而去。 夜楚云没再问,看着她只着了单薄的白色中衣,忙脱了外袍,给她披了上去。 羽青感到了带着他味道的温度,刚想回绝。他已经低头认真的给她打了个结,羽青不想再与他有接触,拽着衣边的手垂了下去。 回了他的宅子后,羽青再无话,顺手把衣服扔给了夜楚云,回房间关了门。 夜楚云在她门口呆立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忙的往郎之涣屋子里去,郎之涣还未睡醒。 “郎伯,你快去给卿儿看看,她中毒了。” 郎之涣猛地坐了起来,“什么毒?怎么中的毒?” “她被兵刃所伤,她说那刃上有毒。”夜楚云更加着急。 郎之涣眨了眨迷离的眼睛,随即倒头又躺下了去,随口嘀咕,“她本身就是个毒罐子,怎么会中毒……” 夜楚云一脸惊愕,“什么意思?什么毒罐子?” 郎之涣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放心吧,她没事的。” 夜楚云站在院子的亭子里,想起今天的事,一阵茫然和灰心。 “她什么都不肯跟我讲……” 第9章 她死过一回 整整两日,羽青没出过房间。荟姨给她做了饭食,她只是粗粗的吃了几口。 夜楚云坐在院子中间,看完了一本手札,封面上写着两个字:尸魃。 他正暗自失神,忽见依云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 “主子,出事了。” 夜楚云不耐的说道,“能有什么大事,让你这么慌张。” “是沈家庄。” “几条贱命,死有余辜。” 依云垂了垂眼,“不是几条,是两百多条。” 夜楚云猛地抬起头来,羽青听见声音开门走了出来,瞥了夜楚云一眼。 “我没有!”夜楚云一下子站了起来,唯恐自己慢解释了一步,“我只是给那些人点了穴下了药……对,他伤了你,我是生气,但也不至于……” 依云又垂下头,打断了他的话,“全庄上下无一活口,均被……吸干了灵气,状如……如……” 依云抬眼看了羽青一眼,羽青的神色终于变了变,这两天的疑惑瞬间明了。 “是冲我来的。” “什么是冲你来的?”夜楚云跑了两步来到她的跟前,她两日未出,那些人又一朝覆灭,细细一思量,不难发现这里面的问题。 “是鬼宗……”夜楚云看着那还未完全合上的手札,眼睛微微一眯。 羽青只是还未想通,她不过才踏足荒泽数月,因何这么快被鬼宗盯上,昨日突现的那个尸魃又代表了什么,而这一两日城中并无异常。 旁边的房门一响,郎之涣迷迷蒙蒙的走了出来,看着几个面色沉重的人。 羽青忽然一皱眉头,指着郎之涣说道,“收拾东西!” “嗯?收拾什么东西?这么快要走了吗?” “你回南海!”羽青高喝了一声,给郎之涣吓了一个激灵。 说罢,羽青头也不回的转身进了房间,夜楚云感觉到了什么,紧跟着进了房间。 羽青开始收拾起细软,夜楚云脑子里血气直冒,“卿儿,不管是谁,我一定会保护你,我们可以先回……回中原……” “这是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我不插手?我如何不插手?余孽未清,正道不正,鬼宗又来纠缠,他们说你是‘魔头’,素心诀未得,他们还会想要你的命!” 羽青顿了一下,喘了口气,“这就是我的命。前路未知,夜公子,我们就此分路吧。” 夜楚云心里像是被狠狠的捅了一刀,分路分路,她就这么想与自己陌路而行吗? 夜楚云脑子一热,顺手把门踢上,奔了过去,一把拽起了羽青的手腕,大声喊道, “我不许你走!” 羽青气恼,抽了一下没抽动,刚想动用内力,可一抬头,竟发现夜楚云那双修长的眸子里泛起了银紫,眼眶四周也出现了细细密密的血丝,居高临下,竟透出些难言的癫狂。 羽青有些惊诧,可握着自己的那双大手虽然很用力却在微微颤抖。 “夜楚云……”羽青低低的叫了一声。 头顶的人哆嗦了一下,猛然一甩头,狠狠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睛已经恢复了清澈漆黑。他看着自己攥着羽青的腕子有些红,忙的松开了,惊慌的低了头。 羽青还沉浸在刚才看他的那一分魔相。夜楚云却突然张开双臂,不容分说的把她箍进了怀里,羽青刚想挣脱,却听得他的声音带了几分祈求和哀弱。 “卿儿,我不在乎你有多少敌人,你想做什么。我只怕你把我当陌生人一样推开。” “我浪荡半生,再无所求了。只求你,别走,别离开我……” 羽青愣住了,他刚才乍现的强硬不过是多费两分力气,可是现下这个拥抱却让她感到了十分的束缚。 羽青默不作声,心里却是乱作一团难以理清。 等到夜楚云松了她,她扭头走回了床边,拿起了那个包袱。 夜楚云心冷的垂下了头。 羽青随手一丢,包袱稳稳的被扔进开着的衣橱里,她侧身向里躺到了床上,说道, “我补个觉,你出去!” 夜楚云抬起头,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酒窝,忙不迭的点头,“好好好!你睡觉……我……我出去……” 夜楚云出去,轻轻的把门关上。待回过头来,他的脸色一沉,对着依云低低的说道, “传我命令,让桑奎带五百黑甲士即刻出发,与我汇合。” 躺在床上的羽青,不自觉的抚了抚刚才夜楚云抱过的肩头,闭上了眼睛。 夜晚降临,夜楚云几乎是眼都不眨的盯了羽青的房间一整天,终于看见她起了身,忙的催促荟姨进去送些吃的。 郎之涣的房间还亮着灯,夜楚云提起桌子旁的酒壶,往郎之涣的房间走去。 郎之涣在埋头写着方子,听见房门响,抬起头来,看见是夜楚云,不由得问道, “你又用什么办法让那丫头打消了要走的念头?我看她这次铁了心,还以为真的要赶我回去……” 夜楚云想起自己的“手段”,不自信的抿了抿嘴,“撒泼耍赖呗。” 郎之涣嗤笑了一声,两眼放光的看向他手里的酒壶,深嗅了一下,“琼苏酒?” 夜楚云灿然一笑,寻过两个杯子倒满,“这可是我寻来的极品琼苏,专门孝敬郎伯的。” 郎之涣咽了咽唾沫,冷哼一声,“无事献殷勤。少来这套!” 夜楚云把酒推到了郎之涣面前,自己先酌了两口,才缓缓开口, “以前荒唐,阴差阳错,错过了她。可我的真心,日月可鉴。” “我不求她能与我有个什么结局,可我不想再让她如浮世飘萍,任人欺凌。” “郎伯,她现在,不快乐……” 许是最后的这句话触动了郎之涣,郎之涣举起手中的杯子,品了口绝世佳酿,可不知为何,这举世难求的琼苏竟有些苦。 郎之涣咽下酒,叹了口气, “你们身份有别,你若真想求个结局,我看很难。” 夜楚云长叹道,“我只想做我能做的,剩下的,看天意吧……” “不是我不愿说她的事,实在是她现在脾气大,她要知道了,肯定会把我赶回南海!” “所以,她消失的这几年,一直在南海之滨?” 郎之涣点了点头,“三年修魄,三年入化境,这得是什么样的毅力。” “三年?”夜楚云惊诧,“所以她未入魔道?” 郎之涣转了转酒杯,“你觉得她像是魔修吗?” 夜楚云回忆她的武功路数,虽看不破,但确实没有魔相。 “旁的,我不能说,除非她自己信得过你。” 夜楚云意会,点了点头,转口道,“那能不能跟我讲讲她与紫月寒……” “提那没良心的做什么!那时候我就觉得他性子不好,太过隐忍。现在看来,修为能入无人之境的,必然凉薄……” 郎之涣见夜楚云意难平,叹了口气,“说说也无妨,都过去了。” “他二人定情……大约从紫月寒失明。我遇见他们的时候,已经是眼神胶着……” 郎之涣讲的简单,可夜楚云心里却是翻江倒海般。他不曾想,他离开后,羽青与紫月寒之间竟然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磨难。 明明是他先遇见的她,明明是他先动的情。如果那时候,他没有做那个选择,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想起了最后为她燃的那些信号烟,她看向他的眼神,明明很欢喜。 “后来,上原山出事了,也不知道二人因何半路分了道。我出门回来,结局已定。没过多久,紫月寒即门主位,再登怀谷榜,以化境称‘武尊’,并广发贴文,紫月门与流溯门毫无干系……” “青丫头醒后,等过,也绝望了。她被世人所负,爱人所伤,终是化作气力,境界一日千里。” 郎之涣一杯一杯的喝了很多,这酒喝的时候并不烈,后劲却很大,不多时,他便醉醺醺的了。 夜楚云听着那些话,仿佛看见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独自站在南海之滨仰首期盼。就像这些年他苦苦寻她,有多少希望,便会有数倍的失望。 夜楚云忍不住沉吟道,“她当年受了那么重的伤……是怎么……挺过来的?” 郎之涣苦笑了一下,“骨血再生……痛过千刀万剐,她是……死过了一回啊……” 夜楚云愣愣的看着郎之涣,心尖上一阵抽痛,他摇了摇趴在了桌子上的郎之涣,着急的问道, “什么……意思?再生……死了一回……什么意思?” 郎之涣伏在桌子上,任凭夜楚云再怎么问,都没了声音。 夜楚云把他扶到了床上,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 羽青的房间还亮着灯,她披着头发坐在桌子边上,手里不知道在摩挲着什么,在窗纸上投下了一个淡淡的影子。 一心愁绪,六载离索。 誓言犹在,锦书难托。 夜楚云直直的盯着,没多久,眼睛里噙含了水光。 以后,我都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第10章 赴盟 没出几日,沈家被灭门的消息已经传遍,人人都谈论起“女魔头”未死,祸世乱民。 羽青倒不以为意,她只是在留心沈家庄附近有无异样,几日下来,并没有什么恶鬼行尸的传言。 她坐在躺椅上,不知这躺椅是何材料做的,触肌生凉,还隐隐有些安神的香气。 夜楚云走了过来,掏出了一份名单和地图, “离百丽城最近的便是逍遥派,当日好似逍遥派跑的最多。但是逍遥派根基不浅,虽不同百年前规模,可你一个人很难……” 羽青接过地图幽幽的看着上面一个一个圈着的红圈,还有编了顺序的箭头。 “不如绕路,先去西北面的无极帮,这几年已经零落飘散,没多少人了。再就是旻山附近的飞鹤谷……” 夜楚云标的很仔细,由南向北,围绕东邱一圈。羽青的眼神一处处的看过去,最后停在了中间。 上面没用朱笔,却好似眼之瞳孔,在那一圈红迹中尤为明显。 夜楚云坐在她的一侧,不知从哪里运来一盘西域葡萄,正仔细的剥着,剥完了放到了羽青的嘴边。 羽青心有所想,感受到唇边一丝甜,张嘴含了进去。 夜楚云的指尖碰到了那点柔软,心痒难耐,忍不住触了一下唇瓣上留下的甜味。 “啊啊啊……断了断了……” “好卿儿……真断了……” “我不敢了!不敢了!” 羽青愤怒起身,把地图扔回了他身上,斜觑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夜楚云含着紫红的手指,上面似乎还洇了一丝葡萄甘,半欣喜半失神的看着怀里的地图。 羽青那一瞬间的犹豫,他不会看错。 可是,他不会因为她的犹豫而不愿直面,他只是想再多点时间。 那一片描红的最中间,标着三个字。 莫邪宫。 “卿儿,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助你达成所愿,不会因为是我,改变分毫。” “他欠你的,便是我欠你的。” 沈家庄的灭门再次引起了轩然大波,前面的命案都被揭了出来,连同那些似是而非的什么孤山食人妖、老林伏地魔、月江碧水怪、凶墓红衣鬼、画皮狐狸精……全被归到了“羽家女魔头”的名下。 准备启程前往荆北无极帮的羽青和夜楚云此时坐在院子里,几个侍女收拾着东西。 羽青听着荟姨早上听来的那些传言,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嘶……妖魔鬼怪我可以忍了,这狐狸精……” 夜楚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八成是说你长的好看。” 羽青斜瞅了他一眼,又看向了荟姨,“荟姨,我和他,谁像狐狸精?” 荟姨掩嘴而笑,悄悄的靠在羽青耳朵边上嘀咕了句,羽青的眉头才舒展了些。 夜楚云白了二人一眼,“不带这样,当面人身侮辱啊。” 几个人正说着,依云又一脸凝重的走了进来。 夜楚云看着她的脸,好心情又没了,劈头问道,“说吧,哪家又被灭了?” 依云不苟言笑,弯腰递过来一个圆圆的镀金牌子,上面金灿灿的印着一个“龙”字。 夜楚云接了过来,正反两面看了看,十分鄙弃的扔到了一边,“御龙堂?赫秋涟那老匹夫又要干吗?” 依云又看了羽青一眼,夜楚云不满的皱起了眉头, “你有话就直说,别老看我卿儿,你见过这么好看的‘女魔头’吗?” 羽青忍不住闭了眼睛,真想连耳朵也捂住。 “沈家庄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听说去过上原的小门派如今门门自危,极力靠拢各大门。赫秋涟便以此为引,说团结江湖各门,要开……‘灭魔大会’……” 夜楚云冷哼一声,“还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紫月门景泰门近年势微,凌云阁不问世事,赫秋涟极力拉拢各门,怎么,他还想做武林盟主呢?” 羽青扭过头来,“如今十大门派都换了吗?” 夜楚云摇摇头,“不过调换了不少顺序。赫秋涟这人粗犷火爆,好大喜功,这几年一路往南探手,雁鸿门、逍遥派、青木派都已经依附,若说十大门唯一一个不同以往的是最近新起的一个门派,叫清崖水阁。门主好像,姓乔。” 羽青点了点头,又看向了依云,“你刚才说这御龙堂要干吗?” “开‘灭魔大会’。”依云诚实道。 “灭谁?” 羽青看着几个人都看了过来,突然回神了般,“哦,灭我。” “六年前的英雄大会,抗的还是鬼宗。那时候的江湖还算和气。”羽青不以为意的冷笑。 “有多少门派响应?”夜楚云问道。 “已知的近五十门。” 夜楚云:“呵,那是冲着灭魔去的吗?” “不重要。”羽青淡淡的摆了摆手,忽然又直起了腰,“那咱们岂不是……” 依云点了点头,“都往襄城去了。盟会设在日月祭坛,据说要顺便祈福上苍庇佑百姓。老百姓还都交口称赞。” “那岂不是要再等段时日?”羽青升起一抹愁色。 “哎哟我的菩萨哟,姑娘没听明白吗?人家要灭姑娘你!”荟姨忙不迭的说道,“以后还能安稳的去做事吗?” 夜楚云看着羽青的模样,转念一想,又拿起了金光闪闪的令牌,阴恻恻的一笑, “要不然,我们也去趟襄城如何?有人要挑梁唱戏,我们去看看热闹。” “人家要灭姑娘,咱们还上赶着去?”荟姨瞪了眼睛看着夜楚云。 羽青倒是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也好。说不准省了一半麻烦。” 荟姨忍不住想揉额头了,老天是怎么把这俩人凑一块的。 夜楚云虽然临时起意,但是眼下突然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打探不来的事不如面对面看一看。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看如今的‘名门正派’了……” 说罢,夜楚云又斜眼看了羽青,“卿儿就易个容,藏身我的座驾中……” 羽青瞪了他一眼,“夜公子的侍女众多,我混迹其中,甚好。” 夜楚云抿了抿嘴,又抬头跟依云交待,“让桑奎改道,前往襄城,飞鹰联系。” 郎之涣跟荟姨一个心思,总觉得危险,但看羽青坚持他也拗不过,想想如今她武功绝顶,才松了口。只说到了襄城给他安排个住处,热闹他就不去凑了。 紫月门正殿内,紫白薇拿着那枚江湖令有点发呆。殿内两侧还坐着紫白峰、紫白晖以及莫云贵。 “真是风水轮流转,赫秋涟一个草莽起家的武夫,也敢发起了江湖令。” 紫白峰端坐在上首,曾经的锋芒已不在,略显发福的身体有些无力的靠在椅背上,轻蔑的说道。 “那咱们是去还是不去啊?唉,上次江湖令还是在我紫月门,如今再去,总感觉有些……没面子……” 莫云贵笑眯眯的,说到最后看到紫白峰在盯着自己,吓得赶紧闭了嘴。 “名为‘灭魔’,个中心思都懂。”紫白晖一扯嘴角,“怕只怕,赫秋涟的手想伸进江南……” “他敢!凌云阁景泰门朔方门鼎力支持咱们,十大门派跟他一条心的不过尔尔,挑唆那群跳梁小丑,能起什么幺蛾子!”紫白峰一拍椅背。 紫白晖:“二哥别忘了,当年正是这群挑梁小丑无视我们,把流溯门逼进绝路。赫秋涟这些年频频试探,不过是忌惮翊儿,探不明详情不敢贸然下南,这个灭魔会是绝好的机会。” 紫白峰怒气冲冲的说道,“以前我是看不上流溯门,但是流溯门被灭门都没一个人肯把那丫头说出来,这点让老夫佩服的很。要我说,随他们折腾……” 紫白薇:“这对我们也是个机会,去探探赫秋涟的虚实,好做防备。江湖再起动荡,怕就怕鬼宗不死,这群人真是可笑至极。” 紫白晖点了点头,扫过紫白峰和莫云贵二人,主动请缨,“我带弟子走一趟,探探他的意图。六妹妹和妹夫镇守,不可大意。” …… 前往中原的官道上,南来北往,络绎不绝的经过许多江湖门派。 虽然江湖门派内能占据一席之地的少之又少,但也不会阻碍修仙问道的门派如雨后春笋般往外冒。 各种闻所未闻的名号,各式各样的服饰,奇奇怪怪的刀兵,五花八门的异兽,还真衬出来一股子江湖之胜不减当年的气象。 恰值五月,路边的槐花簇簇翠白,散发着独特的幽香。 夜楚云召集的五百黑甲士已经与夜楚云汇合,听从了吩咐,只随行了几十人,剩下的暗自前往。夜楚云的心腹,不过是那么几个侍女,再便是此次带黑甲前来的黑甲令桑奎。 桑奎三十多年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面相老成,不喜言笑。 他曾经被夜楚云埋在夜回天的身边近十年,修为已达微元。 夜回天被囚,白修被捉回剐尽,桑奎成了夜楚云麾下全权执掌黑甲的甲令。其人憨厚老实,唯夜楚云命令是从。 夜楚云虽无心门内事,但是在桑奎的打理下,一切井然有序,莫邪宫气势虽减实力却还在。 夜楚云舍不得羽青徒步跟随,但是又拗不过她的性子,头频频探出窗外。 桑奎交待清楚下面的甲士,驱马来到了夜楚云的车旁随行。此时又见夜楚云伸出头,直勾勾的盯着一个其貌不扬的侍女。 桑奎只知夜楚云爱美惜颜,那女子虽然看起来一般,可是身段还不错。他便驱马过去,扬着马鞭指着羽青道, “你上车,侍奉宫主。” 羽青只以为是夜楚云授意,翻了桑奎一个白眼,没答话。 桑奎被惊到了,他掌事这几年,虽不是铁血手腕,但是治下十分严厉,第一次见这种刁奴。他一贯认识夜楚云身边贴身侍女,这个面生,定然新来不久。 他的马鞭再次扬起,“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这般没有规矩!” 羽青无意搭理,眼见马鞭奔着自己而来,一伸手便攥住了,手上一用力,差点把桑奎从马上拽下来。 夜楚云被惊出了一身汗,立马叫停马车,急吼吼的跳下来。 “桑奎!你干什么!” 桑奎感受到鞭子那头的力量,丝毫不敢松手,怕一松手便坠马。更令他惊奇的便是,一贯高傲无羁的宫主,竟然跑到那丫头身旁赔笑, “好卿儿,快放手!” “属下不懂规矩,我晚点发落他。” 说着他又攥向羽青的手,“仔细手疼,伤了我心疼。” 羽青看着他又不规矩的手,蓦的松了鞭子缩了回去。 桑奎一个趔趄,连同骑着的马倒退了几步,头上冒出了一片冷汗。 他且顾不上自己丢不丢面子,只是看着夜楚云的模样,暗暗惊奇,宫主性情大变,如今竟是眼神口味也变了吗? 另一侧听了动静,荟姨和苏芮都忙的过来,抚慰羽青。 依云抱着剑,冷冷的扫过桑奎,冷笑一声,“你惹谁不好?!去前面带你的路!” 桑奎知道自己定是操错了心,慌乱的揖了下手,策马快步离开。 苏芮见路旁有不少门派投递过来目光,赶忙把夜楚云劝上车。荟姨则是温柔的握过羽青的手,“路途遥远,爷是心疼姑娘乏累。不若去车里坐坐。老奴陪着你。” 羽青见荟姨言辞恳切,便由着荟姨牵了她上了夜楚云的马车。 夜楚云在马车内已经坐立不安。看见羽青上车,脸上堆笑,端起一盘精致的栗子糕递了过来。 “姑娘尝尝,老奴做的。”荟姨用干净的帕子捏起一块。 羽青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夜楚云放心的靠在车板上,托了下巴眯着眼看她吃点心。 荟姨看着二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都说这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这,一物降一物。 夜楚云的车驾走的并不慢,但还是落在人后一大截,因为夜楚云特意绕行了江南。羽青默不吭声,二人自是心照不宣。 …… 刚刚出了江南的紫白晖,看着队伍里的一个人,感到有些头疼。 “嫣儿,你怎么又偷偷溜出来了!” 霍紫嫣身着普通的紫纱白缎的弟子服,扯着紫白晖的衣袖,缠道, “五舅舅,你带着我嘛,我现在能照顾自己。都出江南了,我若自己回去,才真是危险啊。” 紫白晖挠了挠头,看了看周边快要暗下来的天色,只好嘱咐道, “别捣乱,别乱跑!我可不想回去被你娘数落。” “得嘞!”霍紫嫣重新露出了笑脸,满脸高兴的走到了前面。 第11章 襄城盟会(一) 襄城是座百年古城,日月祭坛始建于两百年前的大巍皇朝,处于襄城西北的伏虎山之上,自山脚起,几千级青石阶梯拾级而上,在山顶处汇聚成一个圆形的太极广场,一半为日,一半为月。 广场后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古塔,塔上飞龙游凤,向天而鸣。塔前竖着一个巨大的铜鼎,几条平坦的石台。广场两侧围绕着四根石柱,柱子上雕是四大守护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诸多门派先在襄城内各自安歇,等日子一到,便浩浩荡荡的往祭坛而去。 御龙堂自发出了江湖令,早已派人前来清扫了祭坛,众门派赶到的时候,台阶两侧已经插满了各门派家族的图腾和徽意旗。 铜鼎之内点了竹立香,香上烟雾缭绕,蜿蜒而上。鼎前石台上摆满了各种祭品,五谷六畜,那样子倒不比皇室逊色多少。 祭坛广场周围分桌列座,摆满了石桌座位,以江湖地位标明了座次顺序。座位前后插着门派旗徽,最中央摆了一副硕大的八仙桌和太师椅,上面插着的旗帜正是御龙堂的白睛虎旗。 这样看似公正,实则除了那几个榜上有名的大门派之外,在名号上锱铢必较的小门派怎会容易妥协。 赫秋涟还未到,已经有几帮人马争吵不已,寸步不让。 自夜楚云接替宫主以来,公然场合他倒是不再戴面具。就见这么个神采斐然的翩翩公子带着十几个侍女和侍卫,一脸淡定的穿过吵闹的人群,堂而皇之的在莫邪宫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夜楚云今日身着云锦紫袍,瑞玉冠,发辫间若隐若现晶亮的南珠。眉眼修然,亦带了些桀骜不驯的痞劲儿,富贵而不靡,全然不似赫秋涟处处贴金的刻意。顿时惹了不少门派女弟子的青眼。 “这……不是说莫邪宫的少宫主生的夜叉相吗?” “怎生得这般英俊,比较如今的紫月门主也不遑多让啊。” “可惜,太过风流,你看这跟着这么多的女侍,个个艳丽。” “哪有,我看离他最近那个就不怎么样……” 夜楚云紧紧挨着羽青,羽青厌烦的掸了掸指甲,自顾自寻了个安静处。 莫邪宫的位置安排的很靠前,右首第二排,前面是凌云阁,作为如今的第一大门,凌云阁座上却空无一人。 对面的景泰门座上也是空空如也,再往后的朔方门和暗香居也无人前来,遥想当年紫月门的英雄盛会,如今看来,赫秋涟的面子也不是人人都给的。 夜楚云感受到许多方向投过来的目光,都浑不在意。莫邪宫一向是独来独往,亦正亦邪,有多少人想拉拢,就有多少人从心底里憎恶。 夜楚云看着眼前某处的闹剧,心里一阵嗤笑。看着面前摆满的浆果,他发现有一盘子西域绿葡萄,便欢喜的拿过来剥了起来。 待他剥完半碟子,递到后面,发现羽青懒洋洋的倚靠在一旁的石墩上,扫视前面的诸多门派。 看着夜楚云递过来的葡萄,她也没客气,接了过去往嘴里塞。 “等下……我还没试毒。”夜楚云忽然想起来,忙的说道。 羽青没理他,随手塞了几个,眼神停留在了逍遥派几个人身上。逍遥派来的人不少,坐着站着的,三十几人。 上原一战后,逍遥派虽然有所死伤,但是当日去流溯门的几个人最是滑腻,静宁公主身死后,也是这里面的几个人最先偷偷溜走的。 最近几年,逍遥派极力巴结御龙堂,成了御龙堂最忠心的捧脚门。 坐在他们中间有个小胡子,正谈笑风生,引起了羽青的注意。 羽青的眼神里掠过一丝红光,心里有些涌动的真气,背在身后的纸伞微微颤抖。夜楚云顺着羽青的目光看过去,明白了个大概。 他担心羽青按捺不住,忙的伸手覆到了她的腕子上。 羽青对这个人最近频频的上下其手十分不满,刚要皱眉,便听见台阶旁的一个小童脆生生的喊道, “紫月门到——” 随即,紫月门那白底紫纱的衣服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羽青听见这一声,身体不由得钉住了,手都忘记了抽回。 广场上的人突然安静了许多,刚才还在进行座位之争的人都停了下来,整齐划一的向紫月门投过来各种目光。有讥讽,有羞愧,也有不怀好意的交换了下眼色。 羽青鼓足了勇气,才用余光扫向那一片白紫纱衣。 走在最前面的是紫白晖,后面跟着的是一众年轻的面孔。羽青的眼神扫了几圈,似乎是确定了里面并没有他,才慌乱了收回了目光。 周围那些人也确定了紫月寒并没有来,略略松了口气。 紫月门的出现也出乎了赫秋涟的意料,他面子上笑着,却侧脸跟雁鸿门掌门关山岳交换了个眼色。 紫月门的座位安排在莫邪宫斜对面,也不知道这种安排是不是刻意。 霍紫嫣坐下的那一刻,眼神一瞥,看见了人群中最为显眼的夜楚云,此时的夜楚云手还握着羽青的手。 霍紫嫣看着莫邪宫的黑白刀旗,迟疑的问司南, “师兄,对面那黑白刀旗,是何门派?” 司南匆匆一瞥,看了看夜楚云身后十几个毕恭毕敬的黑甲士,说道, “是莫邪宫,来人应该是新宫主,夜楚云。” 霍紫嫣蹙了蹙眉,在她的印象里,这莫邪宫协助朝廷刺探暗杀,手段残忍,最是邪气。 虽然这新宫主面容甚好,可果真如传说里一样,风流无度,这么大庭广众之下还跟一个其貌不扬的侍女拉拉扯扯。 羽青看到司南面色稍缓,再迎上霍紫嫣直视过来的目光,不自觉地回避了一下。 一低头,她才发现,夜楚云还攥着自己的手,不死心的往她袖子里探寻。 “摸够没有?”羽青垂下眼睛,冷冷的问道。 夜楚云还是没找见那绿色的镯子,感觉到头顶如刀一般的压迫感,忙的把手缩了回去。他讪笑了下,拿起扇子遮了嘴,小声说道,“人多眼杂,别动气。” 羽青知道他说的是逍遥派,翻了他一个白眼,“我有分寸。” 祭坛上的座位很快被坐的七七八八,除了几个没来的门派,其余的座位算是座无虚席。 “御龙堂堂主到——” “哈哈哈哈——哈哈——”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响亮粗犷的笑声,穿过一众人群,在空旷的祭坛上回荡不绝。众人齐刷刷的看向祭坛中央,赫秋涟大大咧咧的一边拱着手,一边向中间镶金的太师椅走去。 赫秋涟将近五十的年纪,身材粗短,脸大脖粗,满脸横肉,面颊上坑坑洼洼,透着明晃晃的油光,面相很是凶恶。但长白山下终年寒冷,所以他两颊总是顶着两片红霜,倒让他原本凶恶的面相憨厚了不少。 赫秋涟出身草莽,原来只是个落草的贼寇,一身蛮力,修炼的破雪心法,讲究的是十成的力道。 赫秋涟不拘泥于修炼那些假正经的兵刃,用的还是板斧。他算是颇有慧根,日日用功,修为竟也达到了极乐。灵兽是一只极其罕见的东北白睛虎,与他的样貌武力十分登对。 御龙堂多以火药为暗器,威力极大,若论正面冲突,这御龙堂确实不容小觑,加上这几年赫秋涟的雷霆之腕,虽然人数修为尚不及凌云阁,但是凌云阁十分低调不愿出世,这御龙堂大有要取而代之做天下之首的架势。 赫秋涟走到太师椅旁,没着急坐下,而是煞有介事的对着面前的一千多人揖了下手。 可他是个胸无点墨的粗人,很想学到点紫月离当年的气度和修养,但是一开口,已经远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久等了久等了,在座的各位……朋友,肯给赫某一个面子,真是……呃……三辈子的幸运啊……” 座下惯会奉承的小人,连忙应承,诸多寒暄,好像跟赫秋涟多么兄弟情深。 紧接着,赫秋涟在铜鼎前,焚了一炉香,叩拜上天,感恩大地,三句不离天下百姓,又是发誓又是祭拜亡灵,事先备好的说辞,在他那语出不成章的嘴里说的颠三倒四。 夜楚云暗暗的吃着面前的水果点心,时不时的往羽青依云荟姨她们手里塞,脸上对那赫秋涟的鄙视只差在脸上写上“白痴”二字。 赫秋涟总算把没用的东西表演完,才在太师椅上坐下,谈到了这次江湖会的真正意图。 “诸位侠士,最近都应该有所耳闻,江湖最近出了一个‘魔头’,手段狠辣,杀人如麻。由南向北,南华阁、沧海派、拂云山庄、苏南门以及一个沈家庄都在一夜灭门,死法诡异,还有许多无头悬案,涉及百姓,十分恶劣!” 夜楚云幽幽的扭头,那“魔头”此时正撑了伞,无所事事的挥着眼前的蚊蝇。 “你看,这‘魔头’能跟我当年一样臭名昭着了。” “那也没见给你专门开个盟会。”羽青反唇相讥,夜楚云一噎。 “当年上原一战,我御龙堂本着‘慈悲为怀’的想法并未参加,但是在座的各门派,有多少人折在那里。” 赫秋涟脸上出现一抹哀色,台下许多郁郁不得的门派,都感同身受的呈现了一脸悲壮。 “世人所传,羽华族悬壶济世,悲悯众生,而到头来,却都是一场骗局!从百年前到现在,都是魔功妖法!赫某很是懊悔,当年没能亲去上原,如果有我落渺山庄在,不会有那么多江湖侠士枉死,那妖女也定然不会逃脱!” “怕是他当年还受门内辖制,没来得及吧。”夜楚云冷嗤。 台下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声问道, “赫堂主,那妖女真的没死吗?” 赫秋涟捋了捋胡子,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我已派人查了那几家灭门的痕迹,那些人都是新死之后被什么玩意儿吸走了残灵,跟干尸差不多。除了鬼宗那种邪魔,只有当年那个妖女。而且有人见过,行凶的是个穿白衣服的女子,不是她还有谁?! “对,肯定是当年没死透逃了,被伤成那样还能恢复如初,不是邪功是什么?”有人附和道。 “对!我当日亲眼看见那妖女魔化,还有个吸人灵气的魔兽,这种邪魔,人人得而诛之!” 逍遥派中那个小胡子男人突然站了出来,大声说道。这小胡子叫吕志远,当年在上原山上叫嚣很是欢实,十足的跳梁小丑。 羽青的眼神掠过前面的层层阻碍,盯着那吕志远的脸,手里把玩着一枚小小的砭刀。 “晚辈入道晚,听几位长辈言谈,有一事不解,可否相问?” 人群里突然有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众人看过去,是新起门派清涯水阁带头的年轻弟子。 赫秋涟看了那个约莫十七八岁年轻的少年一眼,那少年生的倒是不甚俊秀,圆脸,小眼睛,但是正气凛然,不卑不亢的迎上了赫秋涟的目光。 赫秋涟笑了笑,点点头说道,“原来是清涯水阁的弟子。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少年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开口道, “听诸位说六年之前的羽家孤女,杀了许多正派中人。诸多门派跑到别人地盘上被杀,还血洗人家一个无名小门,是何道理?” “你说什么?!听你这话,你不是想为那魔女开脱?” 吕志远听了,有些激动,又看这像是个软弱可欺的后生,大声喊道。 少年眨了眨眼睛,一脸的疑问和无辜,继续问道, “我不过是陈述事实,前辈何以如此激动,既然是‘灭魔大会’,我等总要清楚谁是魔,何以入魔吧?” “就是。”“是啊!”人群中不明所以的人小声的附和道。 “这小兄弟说话,我喜欢。”夜楚云小声嘀咕道。 赫秋涟扫了一圈,勉力压下了急躁的脾气,面不改色。 “当年众门派自然是知道了那妖女的存在,前去围剿!本意是劝其改邪归正,不曾想那妖女魔功大成,杀了许多无辜之人。藏匿这种人的门派能是什么正经门派,灭了也不冤!” “当年诸多门派死了不少人,没想到如今那妖女依然不肯罢休。” “对啊,我门内不明不白死了那些弟子,白死了吗?” “邪魔就是邪魔,入魔是迟早的事,我们必须杀了她!” 清涯水阁的少年依然没有坐下,十分礼貌的看着众人群情激昂,等声音稍歇,他才又开口, “家师出门前跟晚辈说过,那女子身上有一本传世内经,叫素心诀。晚辈斗胆相问,如果抓了那女子,得了这经书,赫前辈如何处置?” 这句话真是一石惊起千层浪,前面的所有不过是开宴的前菜,想问不敢问的,要问还没问的,脸上立刻都挂上了关切的表情。 赫秋涟眼神一凛,站了起来,略有怒意的看着少年,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少年恭敬的弯了弯腰,回答道,“晚辈清崖水阁大弟子,纳兰梓叶。” 第12章 栽赃嫁祸 赫秋涟一听,是个从未听过名号的后生,口气里带了些不耐,问道, “清涯水阁这是何意?” “这个问题不才是此番灭魔会的目的吗?虽然晚辈觉得修行之路绝不可能一蹴而就,可若真有修道天梯,是不是人人都可观?” 纳兰梓叶不卑不亢,条理分明的说道。连一旁的羽青都忍不住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台下一片鸦雀无声,纷纷抬头看着赫秋涟,赫秋涟面有讪色,随即正气凛然的说道, “此次大会是为了灭魔,魔女的经书必然也是妖法!若那妖女主动交出来,赫某自然向天下英雄公开素心诀的内容。现在我们应该考虑的是如何逼那妖女现身……” “可是那妖女藏了六年,神出鬼没……”人群里有人说道。 “哼,我记得六年前,紫月门倒是与那流溯门渊源颇深啊……” 吕志远接了赫秋涟一个眼色,捏着自己的小胡子,阴恻恻的说道。 这下,众人的目光又不约而同的聚在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紫月门人身上。 紫白晖还在饮着茶,心里暗道一句“就知道不会放过紫月门”,面上却是平淡如常,说道, “六年前我紫月门便说清楚了,一切都是谣传。” “当日,我可是清清楚楚的听到你门下弟子,说那魔女与紫月青主有婚约!流溯门的小孩还叫紫月青主姐夫!” 吕志远斜了一下眼睛,恶狠狠的说道。 司南坐在紫白晖的旁边,轻蔑的说了一句,“真是,恬不知耻。” 霍紫嫣气性大,眼见吕志远挑衅,站了起来,拿剑指着吕志远骂道, “无耻小人!少在那栽赃嫁祸!我紫月门说没有就是没有!我百年名门,岂会跟一个妖女搅合在一起!” 吕志远依然不依不饶的添油加醋,“紫月门近几年闭门不问江湖事,如今妖女现世,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私下窝藏?又有谁知道素心诀在不在你们门中?” 旁边有人面上惊诧,细细一琢磨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小声议论起来。 霍紫嫣年轻气盛,看着吕志远咄咄逼人,忍不住上前一步,叫道, “你……你少血口喷人!” 紫白晖深知这个甥女的脾气,赶忙按下了霍紫嫣的剑,对着众人说了句, “清者自清,多说无益。” 这些门派中不乏曾经受过紫月门恩惠的门派,也有些稀稀拉拉的声音,为紫月门小声说话, “紫月门许是也被蒙骗了。” “紫月青主当时正在江南抵御鬼魑进犯,兴许是误会。” 赫秋涟又偷偷的给吕志远递了个眼色,吕志远会意,朝着紫月门喊道, “既然紫月门无辜,该让紫月掌门亲自出来,给天下英雄一个交待。龟缩不出,只是几封贴文,如何叫人信服?” 夜楚云看着这些闹剧,只觉好笑,眼下又听吕志远的口气,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原来,是想探紫月寒的虚实。这赫秋涟别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伞下的羽青一脸漠然,眉毛微动了一下,他竟几年未出? “哼,这天下盟会,我紫月门已是给足了面子。我门主六年前已经气入化境,天下第一,是多大的阵仗能劳动他的大驾?谁若信不过,可自行来我紫月门递拜帖,不必在这捕风捉影,混淆视听!” 紫白晖冲着赫秋涟满脸怒容的说道。 赫秋涟脸上一抽,有了点心虚,脸上讪讪的笑着,他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吕志远却是不知死般的叫嚣道, “武功又如何?紫月门能挡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吗?我看你……呃……嗯……啊……” 吕志远正说到激动处,突然觉得喉咙处一阵刺痛,他再想说话,竟然发不出声来。 他惊恐的捂着喉咙,大张着嘴,指着紫白晖,又冲着赫秋涟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赫秋涟意识到吕志远遭了暗算,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丝毫没有感觉到气流涌动,何人动手。 赫秋涟扫了一眼紫月门的队伍,突然有了一丝害怕。 紫月门内人,看着吕志远的样子,面面相觑。但是这个无耻小人闭了嘴,他们心里自是舒爽。 人群中开始了小声议论, “难道,紫月寒也来了?” “或者还有别的高手,我看逍遥派是自作孽……” 夜楚云乏味的看了一眼身后的羽青,自言自语道, “让他说呗,我还没看够热闹呢。” “太聒噪。”羽青掸了掸指甲。 眼见台下众人表情不一,赫秋涟不好指向谁,想想这次盟会,天下十大门派跟他一条心的恐怕半数都不到。 他本来想借吕志远的嘴,敲打敲打那些小门,探听探听紫月门的内情,看这情形,许是有人坐不住了。 他连忙着人上前把吕志远带下去医治,门内的医者从吕志远的喉咙处拔出了一小小的砭刀。 砭刀普普通通,没有淬毒,也没有标记,但是这吕志远的喉管处穴位却被尽数摧毁。莫说说话,怕是吃饭都只能是细软流食。 那医者吸了口凉气,在赫秋涟耳边耳语了几句,赫秋涟的脸色变得凝重了些,思忖了一下,开口说道, “逍遥派的吕小弟被暗器所伤,好在不严重,休息休息即可。想是吕小弟刚才的言辞过于凌厉,得罪了某些个朋友……” 说着,他的眼神又不经意的扫了一眼紫月门,继续说道,“咱们今日讨论的是灭魔之事,还是言归正传……” 夜楚云没有回头,小声的问道, “怎么,你还手下留情了?” 羽青轻嗤了一声,“可惜,郎伯不让我用砭刀杀人。” 夜楚云忍不住瑟缩了下脖子,摇了摇头,叹道,“最毒妇人心啊……” “此次妖女卷土重来,自南向北,除了那沈家庄,都是与当年上原一战相关的人。有这规律可循,这妖女要对付的应该是那些门派。赫某不才,希望天下门派都与我同心,率先护佑这些门派,或者哪些门派愿意做饵,引出这妖女,一起格杀……” “嗨呀,你看,这不商量对策了嘛,我就说得来听听。”夜楚云饶有兴趣的托了下巴。 台下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半晌,有个身着绿色衣衫的中年女子站了出来,对着赫秋涟一弯腰, “当年青木派应召去上原,亡夫朱庆便在那场大战里死的不明不白,我青木派愿意做饵,只要她敢来!但求众英雄相助,一起杀了那妖女,为我亡夫,为众多无辜丧命的人报仇!” 那女人虽然习武,但是生的有几分姿色,身段丰腴,唇红齿白。尤其是眉眼一垂,眼泪几欲掉下,场上的诸多男人顿时生出了怜香惜玉的善心,纷纷出来应和道, “我朝霞宫愿意相助!” “我光明会愿前往!” “对!杀了那妖女,还我江湖一派正气!” “逍遥派同往!” 坐在前面的大门派,除了雁鸿门和逍遥派表示会前往以外,一片安静。 赫秋涟眼神始终逡巡在几个大门派身上,看着没人响应,不免尴尬,眼珠子转了一转,先看向了一众年轻小辈的清涯水阁, “不知清涯水阁是否相助?” 之前说过话的纳兰梓叶,又站了起来,毕恭毕敬的回答道, “我等都是无知小辈,这些大事岂能擅自做主,容我禀报师父,再做决定。” 说完,纳兰梓叶无知无畏的坐下了,剩了赫秋涟伸着袖子尴尬的停留在空中。 但是人老皮厚,赫秋涟又把手伸向了一旁的紫月门,紫白晖端着手里的茶杯并没有放下,垂着眼皮冷笑, “我紫月门帮或不帮,能撇的清楚干系吗?御龙堂如今如日中天,想必也看不上我紫月门小门小派。别是不说话也惹一身腥。” 赫秋涟脸上一阵羞愤,但在人前又不能失了风度,又转过脸来看向了莫邪宫。 “不知这位公子是不是莫邪宫的新宫主?” 他这一声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夜楚云把扇子一收,莞尔一笑,露出了一个俊美无双的笑容,不起身,不回礼,直勾勾的说道, “我莫邪宫是做交易买卖的,江湖仇怨与我何干?不若你们给个万把金子,我去打听打听那‘妖女’的下落?” 场上的人顿时没人出声,明显都有些厌恶。 “今日这戏我也看腻了,恕不奉陪,先走一步了!”说罢,夜楚云起身,往后看了一圈,伸手牵了羽青的手,旁若无人的离开座位,往山下去了。 别的不说,但凡有点眼力的都看出来,这新宫主荒唐至极。 走下几十级台阶,羽青甩开了他的手,问道, “怎么不听他们说完?” 夜楚云摩挲着手心,凑了过来,低声说道, “赫秋涟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着是杀你,我看呐,是想对付紫月门。这几年你不在,所以不清楚……”夜楚云煞有介事的顿了顿,“紫月门没了紫月离,日渐衰颓。赫秋涟抢了紫家不少营生,手快伸进江南了。” “不过,紫月寒入得化境,百年第一人,无人见过其实力,所以他不敢贸然针对。今天不过抛个饵,这几日他定有动作,咱们且等着看吧……” 夜楚云一口气说完,紧紧盯了羽青的脸。 可羽青只是闪过一丝波澜,随即淡淡的点了点头。 “原来,我就值个万把金子。” 羽青嘀咕着,背着手轻盈的往下走去。 “不,不是……卿儿于我,千城不换……”夜楚云着急的追了上去。 一改往日的奢靡本性,夜楚云带着十几个人住进了人多眼杂的一间客栈。与紫月门投宿的客栈只有一巷之隔。 是夜三更,羽青正合衣躺在床上,只听外面寂静的巷子里,有人大喊了一声, “杀人了!死人了!” 羽青一跃而起,摸起床边的伞开了门。客栈里已经有人三三两两的出来一看究竟。 夜楚云更是一早靠在她的门边,似乎等了许久。不等羽青说话,夜楚云神秘的笑了笑,“看吧,好戏这就开场了。” 羽青与夜楚云依云三人跟在一群混乱的人后,来到了紫月门投宿的客栈内。大堂内挤满了服装各异的江湖人。 “他死了……” “是啊,白天只是伤了喉咙,赫堂主不是说没什么事吗?” 羽青抬起头扫了一圈周围,发现紫白晖以及霍紫嫣还有十几个弟子,都站在各自的门口,往这边看着,却独独没有看见司南的身影。 “赫堂主到了。” 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拥挤的人群自觉让出了一条路,很快赫秋涟顶着那张带些红霜的脸满脸悲痛的走了进来,急色匆匆,边走边哭, “吕兄弟!在哪……吕兄弟!” 众人让开路,白天还上蹿下跳的吕志远已经面如死灰,身体僵硬,没了生气。 “这是谁干的?”赫秋涟看着吕志远的尸体,哆嗦着嘴唇,又抬眼扫了一圈,怒道,“天下英豪都在此,都敢行凶,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若非白天吕兄弟为我仗义执言……唉……”赫秋涟垂泪不止。 “白天,他不是得罪了……” “不可能吧?” “住的这么近,不好说啊。” 有些人的眼神飘忽的看向紫月门。 霍紫嫣听着那些人的言辞,怒火中烧,刚想发作,被紫白晖按了回去。紫白晖看了一眼身后,突然眉毛一蹙,悄悄的问道, “司南去哪了?” 司北一脸迷茫,回道,“兄长夜里说有些燥热,换了床睡不着,出去透透气。” “出去多久了?” 司北看了看周围,“大约有一个时辰了。” 羽青靠近夜楚云,悄悄道,“看样子是想栽赃紫月门?” 夜楚云没有回答,转着手里的扇子,眼睛一直盯着地上吕志远的尸体。 逍遥派的其他门人都在痛心疾首的哭诉,赫秋涟悲悲切切,蹲了下来,似要查看尸体,又似给整理遗容。 他转了转吕志远的头和脖子,没有伤痕,又不经意般的掀开了吕志远黑色的外袍。 突然,里面白色的中衣上,一个雪花如伞一样的血痕跳入了大家的眼帘。 “这是……”赫秋涟惊骇。 看见那个痕迹,羽青都忍不住瞪了瞪易容后略耷的眼角。 不过那个血痕虽是雪花状,可洇出来的血略乱,想来是刺下去的时候不够准和快,血迹随即涌了出来。 “模仿的可有五分像?”夜楚云忍不住拿扇子捂了嘴,悄声笑道。 羽青轻嗤了一声,“一二分吧。” 此时门外匆匆跑进了个人,气喘吁吁,惊慌失措,却是白天说要当饵引人出来的那个青木派的孀妇。 “不好了,我刚才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从这客栈的房顶窜了出去……” 说着,她看向地上的尸体,脸上变得惊讶和伤心,指着吕志远身上的血,说道,“这……这是那个妖女?” “这吕志远似乎曾去过上原山……” “这么说……那个妖女……就藏在襄城……或者在我们其中?” 有人开始惧怕的左顾右盼,夜楚云又扭头,看着一脸淡定作壁上观的羽青,居然觉得有点好笑。 赫秋涟站起来,大声的说道, “怕什么?!那妖女就一个人,若她敢出现,必然逃不出去!” 这时,那个青木派的妇人又惊恐的看向紫月门,眼神闪烁,结结巴巴的说道, “恐怕……她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这是何意?难不成她还有同伙?”赫秋涟一脸的难以置信,忙不迭的追追问。 那个妇人低下头,哆哆嗦嗦的小声说道, “我追出去的时候,看见那女子进了前面的一条巷子,而且我还看见,她与一个男子在说话……” “男子?说的什么?”逍遥派的另一个弟子迫不及待的问道。 “我……我不知道。我功力有限,不敢跟的太近,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但是看样子,他们很是熟悉……而且……而且……” 那女人头低的更厉害了。 赫秋涟转了转眼睛,逍遥派的弟子却是急的不行了,催促道, “而且……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赫秋涟豪言道,“你只管说!有什么事,我落渺山庄担着!” 这时,那女人才害怕的抬起头,扭头看了一眼紫月门人,说道, “那个男子……穿的是……白底紫纱的衣服……” 一说到“白底紫纱”,大堂里所有的人齐刷刷的看向了紫月门。 紫白晖起初只是云里雾里,眼下突然听那妇人说到了“白底紫纱”一下子明白过来。 “嚯,一石二鸟,高啊!”夜楚云又幸灾乐祸,待回头看着一脸严肃的羽青,忙的收敛了笑容。 赫秋涟抬起头,颇为悲愤的看着紫白晖,“白底紫纱,可是紫月门的弟子服。白晖长老,是否给个解释?” 紫白晖轻哼了一声,“笑话,我紫月门岂是那种宵小之辈?” “白天,只有紫月门跟吕志远起了冲突,即便不是你们行凶,该如何解释私会妖女?” “敢问白晖长老,紫月门座下的大弟子何在?” 紫白晖眉头一蹙,“我们是前来赴会,又不是来坐牢,我弟子出去走走,难道还要请示旁人不成?” “哼,我看,八成就是他!出了人命,不见踪影,出去走走,谁信啊?”逍遥派中有人喊道。 “放屁!”霍紫嫣脸上已经急出了一层血色,忍不住抽出剑,指着那个逍遥派的弟子大声骂道。 “不管如何,这都是太巧了!” “难不成以前的传言都是真的……” 大堂里的墙头草又开始摇摆不定,小声议论。 紫白晖嗤了一声,直接撕破了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赫堂主的手段,紫某领教了。” 赫秋涟盯着紫白晖的眼神里几不可察的闪过一丝阴笑,大声说道, “既然紫月门不承认,我们不妨等你们座下大弟子回来。只是如今出了人命,紫月门有了这么大的嫌疑,怕是不能随意走动了。” “你敢?!”霍紫嫣瞪着赫秋涟大声喊道,“你还不是什么江湖盟主呢,凭着那妇人几句屁话,就想限制我紫月门的自由,我看就是你,蓄意栽赃!” 霍紫嫣越是激动,大堂里的人越是怀疑。 “事情未水落石出,紫月门何必如此沉不住气?” “我看呐,那妖女这几年就是藏在紫月门……” 霍紫嫣气的双眼都快要掉出泪来,“你们……” 第13章 识破 “呵呵……真是好笑啊……” 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讥讽的笑声,众人循着笑声,看到了悠闲的靠在柱子上的夜楚云。 “有什么好笑的?莫邪宫不是不管江湖事吗?难不成还想替紫月门说话?”逍遥派的弟子大声的叫道。 夜楚云也不恼,笑眯眯的摇着扇子,慢慢的走到吕志远的尸体前,歪着头看了看说道, “我只是奇怪,偏偏死的就是这个人!而且这人睡觉,还不脱袍子……” “我师弟曾去过上原山,定是那妖女寻仇,说不定白天我师弟的喉咙也是被那妖女打伤的。再说……睡觉不脱袍子有什么稀奇?” “哦,那倒没什么……”夜楚云点点头,“我这个人就是看不惯别人的怪癖。” 羽青见夜楚云突然出声,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再听见他这番话,想想他平时睡觉吃饭出门都要换衣服的臭毛病,忍不住翻了他一个白眼,心里腹诽了几百遍。 夜楚云走到吕志远尸体旁,蹲了下来,刚要伸手,听一旁的赫秋涟说道,“死者为大,夜宫主还是尊敬些。” 夜楚云已经瞥见了那血渍经过“修饰”,轻勾嘴角,缩回了手,站了起来,跟没事人一样晃到了青木派的妇人身边。 他头一低,一缕头发摇摇曳曳的垂了下来,一双魅惑众生的眼一弯,直直的盯着那妇人的脸,调笑道, “夫人真是年轻貌美,听说朱庆死的时候都四十多了,还是个秃头,一点都不匹配。” 那妇人被夜楚云这么一看,不由得面红心跳,他素日的风评更是人人知晓,她回避了下眼神,羞恼的呵斥道, “我嫁给我夫君时确实年纪尚轻,我……我一介寡妇,你……你休得放肆!” 夜楚云略翻了个白眼,顿了顿,往后退了两步,又拿扇子“打量”了下她的身形, “我看夫人武功气韵,不过气合上下,夫君死后定是无心练功了吧?” 那妇人不明所以的抬起头,说道, “那又如何?我资质不算上乘,夫君死后,伤心过度,自然无暇练功。” “哦,那倒难得妇人滋润的这般好气色。” “你……”妇人的脸上更加红。 “而且,我还听说那‘妖女’……”,夜楚云眼神掠过了羽青,见羽青的脸色有些凶,忙正色道,“凭一己之力在上原山上杀了上千人,如今,又灭了五门几百人,你一个气合境界的妇人,还能追的上她的步伐?还偏偏能瞧见她与另一个男子碰面没有被发现?” 妇人一愣,眼里有些惊恐,眼神闪躲,含糊其辞的说道, “我恰巧碰见……那妖女走的也不算快……而且我只是偷偷看见……没被发现说明我运气好……” 夜楚云又笑了一下,说道,“前面是条小巷,僻静得很。深更半夜,你一个寡妇在街上晃悠什么?” “我……我只是想起亡夫,心有凄楚,出去透透气……”那妇人好像没太跟上夜楚云问话的速度,结结巴巴。 “天上又没有月亮,孤巷里黑灯瞎火,难为夫人眼力如此之好,还能分辨出白底……紫纱……” 那妇人明显有了怯意,往后退了一步,“我……只是匆匆一瞥……兴许是眼花了……” “看那吕……什么东西伤口血迹干涸,死了有一个时辰了,那‘妖女’杀了人不赶紧走,还等你看到才出逃……” “那……那妖女本事大……胆子大……”妇人脸上已经流下了冷汗。 “谁知道那妖女是不是杀完人之后,一直藏于某处……”赫秋涟忽然站了出来,凛色道, “她一介妇人,许是胆小怕事,看错了也不一定。但是这吕志远死了是事实,这伤口与那妖女一般无二的兵器也不假,谁也没有断定真凶。只是紫月门涉嫌,且等紫月门的大弟子回来解释清楚即可。” 赫秋涟此时看过众人的脸色,不想急于求成,此番话倒貌似公平公正。 紫白晖暗暗思忖,司南的修为已达微元,性子沉稳,迟迟未归,十有八成是被暗算了。可眼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脱不了身,便淡然的说了句, “那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用‘真凭实据’把脏水泼到我紫月门身上!” 说罢,紫白晖招呼十几个弟子转身进了房门,再做打算。 霍紫嫣没想到关键时刻,传闻中那般不堪的夜楚云竟然会出来替紫月门解围,望着那修傲笔挺的身影,她心里有些难言的悸动,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 赫秋涟给手下几个大弟子使了眼色,几个人会意,分别站到了紫月门众人的房门前。 赫秋涟又对着吕志远的尸体表现了些哀思,安慰了逍遥派的弟子,信誓旦旦的说一定会找出真凶,才疏散了人群。 赫秋涟眼神凌厉的扫过夜楚云,夜楚云摇着扇子,带着白日被“宠爱至极”的小侍女大摇大摆的走了。赫秋涟冲着身边几个心腹耳语几句,几个人悄悄跟上了夜楚云的脚步。 只是,仅仅跟过了一个巷子口,几个人就被灭了口。 夜楚云跟在羽青身后,甩着扇子边缘的血渍,往回走去。眼见客栈在跟前,羽青突然停下了脚步, “看赫秋涟这迫不及待的模样,司南应该是被他抓了。” 夜楚云笑了笑,“早便布好的局,就等那些戏子一一登场……” “你那么好心,肯为紫月门说话?”羽青斜觑了他一眼。 “那倒没有,我……不想让你跟紫月门扯上关系……”夜楚云悻悻的。 “哦。”羽青答应着,“我看那寡妇丰盈玉润,还以为你又想收入门下呢。” 夜楚云皱了眉头,心里阵阵犯恶心,“她也配……卿儿,你是不是……” “司南此刻应该有危险,我去探探……”没等夜楚云说完,羽青扭头便走。 “他们参加灭魔会,你还要帮……” 羽青没回头,说道,“司南当年护我一程,否则我连师父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恩是恩,怨是怨,我不会恩怨不分。” “那你等等,等我探清楚再说。”夜楚云着急,可看着一闪已经越过一片屋顶的白影,叹了口气。 他忙的召过依云交待了几句,循着踪迹跟了上去。 羽青敛了气息,悄悄的潜上了一处屋顶。 赫秋涟来襄城来得早,早已在这附近租了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羽青挪开房顶正中间的一块瓦片,下面的情形尽数收进眼底。 坐在中间正堂上的是赫秋涟和雁鸿门的关山岳,关山岳正往前凑着脸,小声问道, “可能万无一失?” 赫秋涟笑了一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放心吧,他中了我的失魂钉,浑身无力,连人都分不清。” “要不要直接……杀了,免得再有变故。” 赫秋涟摇了摇头,说道,“我这失魂钉会让人逐渐失去自我,等到两日之后,我问他什么他便会说什么。他是紫月离的座下大弟子,没人比他知道更多内情。” “万一紫月门真的不知道素心诀的下落呢?” “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紧,紫月门的武库里什么绝学没有。早听闻神龙戟和《神兵纪》都藏在紫月门,若再得素心诀……” “三大宝物消失多年,很难证实。” 赫秋涟扯动了下嘴角,“你可曾见过,紫月寒的飞羽弓?” “自然。神兵之姿,世间唯一。” “他的弓可化匕首,可幻剑,可成鞭……” 关山岳的惊讶之色更甚,迟疑的说道, “难道不是因为稀材打造,加上紫月寒的无人之境和他的附魔才有此变化吗?” 赫秋涟摇了摇头,“紫月离的萧你见过吗?” 关山岳点了点头,“紫月离的昆山玉碎,音律之杀算是当世之首了。” 赫秋涟又摩挲了下巴,故作玄虚的说道, “紫月离的流羽萧可幻棍,可成鞭……他的修为仅仅是微元境,武器并不稀罕……” 关山岳眼睛又睁大了些,“难道……” “你我都已到极乐之境,感觉到手里的兵刃能有如此变化吗?武器自成形之日,即便可以化去实体,用修为变幻大小多少,但是想改变形态,除非这武器本身有关巧。传说一百年前,东海谪仙辉日打造了那把神龙戟,落入了寂云帆手里,神龙戟便是变化无穷。神龙戟下落不明,辉日从未世出,飞羽弓和流羽萧为何可以这般?” “《神兵纪》包涵古今奇门遁甲之术,看来果真……飞羽弓难道跟神龙戟亦有关系?” “极有可能。” 关山岳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佩剑,陷入了沉思。 赫秋涟又靠近了点关山岳,压低了嗓音说道,“紫月寒自登‘武尊’之位,从未出世,你从未怀疑过吗?” 羽青听着,微微一怔。 寂云山庄虽然相去很远,但是毕竟是她的曾曾祖父祖母,她的体内也流着他们的血。《神兵纪》与神龙戟一起消失,如若真像他们说的,藏在紫月门,那紫月门又向天下隐藏了什么? 而听到他们提及紫月寒,她更是心里一颤,难道他也出事了? 赫秋涟并未继续说下去,房间内走出了一个女人,只看得见头顶,面容看不真切。女人走到赫秋涟的身边,体态扭捏,娇滴滴的喊了一句,“夫君。” 这声音……不正是那个青木派朱庆的遗孀…… 早听闻赫秋涟是个老色胚,看来这女人早做了他的姘头。 关山岳识趣的告辞离去,那一对男女大行亲密之举,羽青心里直犯恶心,悄悄合上瓦片。 羽青起身清扫了下院落的布置,目光停在了西北角的一个柴房。那里站着几个修为颇高的巡卫弟子。 羽青双臂一展,身影向那边跃去,轻的如同一片鸿毛。 她潜到那房子背后,在窗口处站定,在窗纸上轻轻一戳。 里面灯光十分昏黄,杂乱的物事间有一根一人多粗的立柱,上面捆了一个人。那人低着头,身着白底紫纱的衣服,呼吸微弱,眼神迷离。 羽青手里捏上几枚银针,飞速一挥,银针准确的没入了那些守卫的风池穴,他们立刻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羽青快速的走入柴房,扶起那人一看,果然是司南,只是他此时虽然睁着眼,但眼神无光,昏昏沉沉。 羽青伸手一弹,缚灵索豁然变大,掉在了地上。可司南四肢无力,不辨人物,难以行走。 羽青仔细看了看,捏到了他的脖颈处,那里埋着两枚黑色的长钉。 羽青没有多想,手在空中摆了两下,蓄力隔空一掌,两枚钉子被逼了出去。 钉子一落地,司南的目光清明了些,他抬起头看了羽青一眼,发现并不认识,嘴里有气无力的说道,“你是……” 司南步履杂乱,气息紊乱。羽青一手扶了他,准备离开。 可他们刚刚迈出房门,迎头飞来了一把板斧。那板斧刃面十分锋利,上面泛着幽幽的蓝光,带着十足的劲力。 羽青一手扶着司南略有支绌,另一手迅速握了背后的伞柄,甩到身前一抖,伞面张开。 “砰——”的一声,那板斧像是砍在了铜墙铁壁上一般,一下子被弹飞,回到了来人的手里。 第14章 天下为敌 赫秋涟握着手里的板斧,看着眼前缓缓移开的伞面。 伞下是一个清瘦高挑的女子,容貌普通,眼神凌厉。赫秋涟看她面相有些面熟,但一时没想起来。 此时柴房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赫秋涟和关山岳站在最前面。 赫秋涟双眼一眯,轻蔑的笑道,“我的失魂钉,一脱离身体,我必然知晓。这里守卫空泛,他就是个诱饵。你是谁?是紫月门?还是……” 英雄会时,诸多门派跟他不齐心,紫月门树大根深,他还真没敢往旁处想。 关山岳扫了一圈周围被银针击晕的弟子,“敢一个人来,还能瞬间击倒这么多弟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羽青冷哼了一声,说道,“借刀杀人,诬陷紫月门,两大掌门还真是好大的手笔。” “呵呵,既然被你发现,想必你今天得死在这儿了。”赫秋涟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杀意。 司南眼看前面人数众多,赫秋涟和关山岳修为不弱,小声说道, “姑娘好意……可去紫月门……帮我送信。这儿人多,带着我……怕是走不了。” 羽青没有答话,松开了扶司南的手,让他靠着房门坐下。 随即,她把伞面一收,伞尖向下,像一把枪一般执在了手中,说道, “那就……试试吧。” 赫秋涟往羽青内里一探,并未探到什么高深的修为。这么个平淡无奇的小姑娘,居然如此狂傲,让他深觉好笑。 他虎目一瞪,咧开紫厚的嘴唇,面颊上的两坨红晕顶起,仰天大笑几声,冲关山岳和后面的弟子挥了挥手,“让老夫一个人来,也免得让人觉得我欺负后辈弱小!” 关山岳收了佩剑与后面的弟子往后退了退。司南见羽青执拗,只好坐在房门前,打坐调息,想尽快恢复功力,助羽青一臂之力。 赫秋涟单手握着板斧,他的板斧没有普通的板斧那般蠢笨,斧柄很长,比戟略短,精钢浇筑,上面雕着白睛虎金纹。 斧头以褶金淬炼,弧度很大,弯曲的几近半圆,斧刃处纤薄如纸,泛着森森的白光,锋利无比,是兵器榜上十分靠前的宝物。 “不知死活!” 赫秋涟粗壮的膀子一抡,板斧在他手中挥出了一刀幽蓝的风刃,奔着羽青面门而来。 羽青站定,斧上卷起的风带着烈烈咆哮,摧动了她高高挽起的发髻。她却镇定自若,眼看到了眼前,才略一偏头,风刃狠狠的砍在了门框上,顿时半扇木门摇摇欲坠。 赫秋涟见她躲的如此轻松,心下惊诧。 他左右再抡,两道风刃在空中化成了一个“乂”字,带着的罡风卷起了不少砂石,带着十足的力道,又往羽青的胸前劈去。 羽青左右瞬间一动,风刃便从她肋下擦过,两扇门终于被“卸”了个彻底,轰然而塌。 赫秋涟本以为解决掉这么个小辈无须多大的力气,但是他两斧之后,面前的小姑娘,连武器都没有亮,他顿时觉得有些恼怒。 他略一扭头,看着后面弟子不太自然的眼光,暗暗的搓了搓掌心。 随后,他把板斧往下一挥,圆润的身体腾空而起,在空中转了一圈,双手握柄,一闪而过,来到了羽青跟前。 斧头上带着大胜的蓝光,在地面上划出了一道三指深的沟壑,带着破军驱雾之力,直接劈了上去。 到底是极乐初境之力,斧子上带的劲风一削,羽青缠着头发的木簪一分为二,满头青丝飞起,徐徐的垂在了她的身后。 后面打坐的司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可再定睛一看,竟发现那斧头重重的砸在了地面上,四分五裂的坑离羽青只有一掌远。 寒气森森的斧头上,踏着一只小巧盈盈的脚。 赫秋涟核心不稳,斧头坠地,身形匍匐,半撅着的样子,宛若在田间锄禾的农夫。 赫秋涟双臂震的生疼,可斧子上的力气竟让他难以抽离。他慌忙调动内息,斧面隐隐抖动,上面的脚才压制不住的松了力气。 赫秋涟挣脱,举着斧子往后趔趄了好几步,此时才后知后觉的有点害怕。 他的武力以力道取胜,虽不似身法类的功夫灵活,但他自知极乐破镜后,江湖上没几个人能接过他三斧。除非这人超越他半境甚至一境。 他暗暗擦了擦汗,看向面前的女子。 羽青因为簪子被震掉,脸上有些怒气。长发披身,内息开始外放,加上她一副若明若暗的脸,更令她看起来幽深莫测。 关山岳站在一旁,眼睛一眯,心里有了寒气。他刚想上前跟赫秋涟说话,赫秋涟已经脑血上涌,力要挽回面子。他右手狠狠的擦过斧柄,往里灌注了十成的内力,斧柄之上,金光勾勒,游动着一头白睛虎,沐浴雷电般冲向斧头。 斧头狠狠的一抖动,便脱离了那斧柄弹了起来,在空中旋着圈。斧刃越变越大,斧面上白虎吼啸,张了血盆大口,齿尖寒光毕露,若剪若钩,似要把面前的人撕成碎片。 羽青脚下轻掂一跃而起,半空中身形一仰,甩起手中的伞,伞面一撑,伞面上迅速浮起一圈圈水墨黑雾,荡漾而出。 雾气中泛着一双赤金的巨目,隐隐约约的伸出了一个似龙非龙的蛇头,大嘴一张,啸唳一声,原本凶悍奔腾的虎头一下子变了脸色,“嘤咛”一声宛若受惊的小猫,瞬间化成一缕蓝烟缩回了斧刃。 埋在虎首幻影中的斧刃“当啷”一声似是撞上了什么铁器,随即掉落在了地上。 赫秋涟猛地觉得心头剧痛,一口血涌上了喉咙,被他生生的压住了。 他吃惊的望着地上的斧头,以褶金淬炼五百多天的斧面上,赫然有一个雪花一样的孔洞! 他身后的关山岳和众弟子,光是看见那团黑雾里窜出的巨兽时,已经被惊的目瞪口呆。而今再看见这斧面上的花形,关山岳周身的血液一凉,猛然看向已经收了伞静默而立的羽青。 “她……她是那个妖女……” 司南此时心神还不清楚,迷迷蒙蒙中,犹豫的嗫嚅, “你……你是……” 羽青看着地上的斧头,皱了皱眉,还以为什么神兵利器,怎么一接便破了洞。 赫秋涟眼下顾不得面子了,自己本来安排好的假戏,没想到主角自己上台了。 他捂着胸口,看着后面的关山岳和众弟子,低吼一声,“魔头现身,还不擒下她!” 关山岳回过神来,匆忙从袖口中摸了一枚信号烟,往空中一射。一簇烟火上天,在空中炸成了一个大雁的模样。 羽青抬头看了一眼,讥笑道,“以多欺少,真是名门正道的做派。” 后面的弟子只听的“魔头”二字,心中惊骇,忙的各自抽出了兵器。 赫秋涟大声喝道,“妖女,你竟然敢来这江湖盟会,真是好大的胆子!还说你没有与紫月门勾结,你营救紫月门人便是最好的证据!” 羽青眉毛一挑,“那赫堂主关押重创紫月门的弟子,又是何意?” “哼,那些还重要吗?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倒给赫某省去了不少麻烦!” “刚才交手,赫堂主觉得,你留得住我?” 赫秋涟抬头笑了笑,“我一个人也许不够,但今日可并非五年之前,附近的江湖弟子上千,你觉得你带着后面那个累赘能逃得出去吗?” 说罢,赫秋涟冲着后面摆了摆手,即刻要围上来。 此时,空中突然飞来一柄曜黑色的扇子,卷着紫光,唰唰唰的在人群中走了一圈,十几个毫无防备的弟子各自捂了身上某处,哀嚎一片。 赫秋涟骇然,往旁边一看,才发现墙头上正幽幽的坐着一个人。那人手一伸,扇子回到了他的手中。 羽青翻了他一个白眼,“热闹看够了?” 夜楚云轻轻一跃,人已经飘到了羽青面前。 他看着羽青散落的头发,旁若无人的走上前去,掏出一方金丝手绢,双臂绕过她的肩膀,几下把她头发束了。 “我就说你不会打架,解决他不是轻而易举。不过现在这样……还蛮好看……” 羽青骇然,竟忘记闪躲,场面一下子有了些意味不明的尴尬。 赫秋涟突然想起来,这女子不正是夜楚云最钟爱的小侍女!他们竟堂而皇之的来参加灭魔大会,岂不是把他当猴耍! “莫邪宫居然庇护一个妖女?” “这妖女为祸人间,当诛!” “与魔为伍,自甘堕落!” “莫邪宫,是要与天下为敌吗?” …… “与天下为敌?” 听着那一句句的恶语,夜楚云的好脸色忽然变得阴郁无迹,妖冶幽暗,一直憋着的怒火再难克制。 他回过头来,嘴角一勾,一字一字的说道, “又——如——何?” 说罢,他手中的扇子蓦然张开,悬于他的掌间,红梅招展,数不清的血滴浮空而起,影影幢幢勾成了一个巨大半人半兽的模样,鲜红四目,血气四溢。 夜楚云的瞳孔点点变浅,紫黑各半,身上的紫袍鼓动,涌起了团团黑雾,好似吞噬一切的黑洞。 关山岳又睁大了眼睛,“他……也……魔修……” 身后的弟子惊恐的执着兵器,踟蹰不定。 夜楚云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动,那扇影便呼啸上前,卷起了狂风烈焰。 赫秋涟站在最前面,只觉得眼中一片红光袭来,他赶忙凝神去挡,依然被那血影摧袭的后退了几步。 夜楚云脚下轻移,血雾涌动,整个人都有些嗜血般的癫狂。 羽青看着夜楚云的背影心中震颤,再看见前面越来越多的人挤进来,她不由得往前一步,拉住了夜楚云的袖子,低喊了一句, “夜楚云!” 前面的人好似一下子停住了,他低下头拼命的晃了晃,身上浓厚的魔气渐渐消散,挡在人前的扇影扭动了几下,慢慢的回到了扇中。 夜楚云回过头来,眼中的紫光还未完全消退,他略有顾忌的挪了挪视线。 羽青却毫无畏惧,紧紧的盯了他,拉着他袖子的手又拽了拽,低声道, “人太多,我们先走。” 夜楚云会意,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枚信号弹往天空一射。 赫秋涟受伤不敢动作,其他人胆怯不敢上前。 夜楚云后退了两步,扶起了司南,抄起扇子往前横向一扫,顿时一片紫烟弥漫,所有人不明境况,忙的后退两步捂住了口鼻。 待赫秋涟等人清除了眼前的迷烟,柴房门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陆陆续续赶至的各门各派纷纷围过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赫秋涟气的直哆嗦,指着往东西的两个方向,喊道,“‘女魔头’在此,还有莫邪宫,追!” 第15章 值得 夜楚云携了司南,三人跳出宅院,径直往东一片树林而去。 不消半刻钟,三人已经落至林边,早有依云率了一队人马等候接应。 马车之上,羽青撩开窗帘往后看去,“跑得了吗?他们动作不慢。” 夜楚云笑了笑,“我让桑奎率人马后面拦截,能争取些时间。” 羽青深觉今日鲁莽,目的未成,倒狼狈出逃,还公然把莫邪宫拉下了水。她顿了顿,小声说道,“抱歉,今日把你也拖下了水。” 夜楚云却是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司南,司南眼下虽然内力未恢复,脸色苍白,但是精神已经清明了不少。 此刻司南愣愣的看着羽青,他自不知羽青易了容,眼里皆是审视和怀疑。 刚才夜楚云带他逃走的半空,小声说过,“为了紫月门,什么都不要问!” 司南不知客栈发生之事,只是觉得此番非同小可,因为失魂钉,他心里还有些糊涂,当真没有开口。 夜楚云心里反复思量了下,见羽青心不在焉,忽然伸出手握住了羽青的手心,情深脉脉的说道,“为了你,什么都值得。” 羽青皱眉,刚想抽手,听的马车外响起了一片马匹嘶鸣。 夜楚云见好就收,着忙撤了手,撩起帘子看向外面,“来了!” 马车一停,夜楚云先下了车,旁边的车马也急急的停了下来,紫白晖和霍紫嫣先后跳了下来。 司南若有所思的看了羽青一眼,想想刚才夜楚云的动作,迷蒙的开口,“羽姑娘……” 听了夜楚云三言两句,紫白晖迅速来到马车前,掀开了帘子。一看见司南,他立刻明白了一切,一边向司南伸出手,一边向夜楚云道谢, “蒙夜宫主搭救弟子,还派黑甲前来解救我等,此等大恩……” 羽青迎上紫白晖,身子往后缩了缩,脸落在了暗处。司南迟疑了一下,没有继续问下去,扶了紫白晖跳了下去。 夜楚云松了口气,趁着司南和紫白晖两厢未明,忙的客气道, “夜某就是看不得赫秋涟那卑鄙行径,你们留在那也等不到什么清白,脸也撕破了,还不如早些离开!” 紫白晖深觉有理,点了点头,“我等快马加鞭南下,赫秋涟不会就此罢手,我等回去早做些筹谋。” “快走吧,否则一切来不及了!” 夜楚云看向一旁的司南,暗暗推了他一把。 “那老匹夫带的人功力不低,我的黑甲挡不了多久。等离开襄城,万事再议,我们后会有期!” 不远处隐约有了些打斗声,夜楚云匆匆揖了下手,跳上马车,放下了车帘。紫白晖携了司南,匆忙而去。 羽青从窗帘缝中再看了紫月门人一眼,慢慢的靠了回去。 直到马车行出了上百里,彻底醒过来的司南才开始回味发生的一切,还有一句没问出口的话, 羽青姑娘,既然未死,六年为何不来寻青主? 马车内,羽青已经揭去了易容,盯着对面的夜楚云,夜楚云心虚的左闪右避。 “得逞了?”羽青挑了挑眉毛。 夜楚云一脸茫然的样子,“我怎么了?什么‘得逞’……” 羽青冷哼一声,“这一路,先是假借侍女之名,占了不少便宜。当着赫秋涟的面,挑破不清不楚的关系。当着司南的面……你……” “你是真不怕,把你自己和莫邪宫拖下水吗?”羽青的语气忽然有些软。 “我为什么要怕?”夜楚云抬起头。 “我如今已经是人人当诛的邪魔,江湖公敌。”羽青自嘲的说道。 “刚才我也露了魔相,你看,我们这便被绑于一处了。” 夜楚云突然苦笑了一下,“我自是比不上紫月寒的名门正道,可是,若能同以邪魔而论,我甘愿……” “你!” “从始而终,我都只觉得是自己不够干净。”夜楚云抚着手里的扇子,小声的说道。 羽青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叮咛”的咬了一下,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他。她的脑子里,不自觉的过着某些画面,山风诉心的真切,偷放烟花的憨傻,拽着自己手腕祈求她别走时的孩子气,魔相初露后的无措…… 良久的沉默。 羽青抵在车厢上,慢慢的闭上了眼。她的头发还是半散着,随着车里流动的风卷上了那再未笑过的脸。 夜楚云扫过她的脸,只觉得她的眉间像是落了霜雪,多了些幽暗不明,让他想去为她抚平。 “对了!我把郎伯忘了!”羽青忽然睁开眼,坐直了身体。 “他一介不会武功的游医,无人知道他与你我同行,放心吧,过几日我让依云去接他。”夜楚云收回思绪,安慰道。 羽青慢慢的靠了回去,夜楚云一哂,“别觉得郎伯不中用,一个见识过天下奇毒的神医,出手便能要人命……” 羽青剜了他一眼,又看向窗外,迟疑的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 “先往西去吧……”夜楚云望着初升的太阳,若有所思的回答道。 三日之后,羽家妖女现身灭魔大会,勾结紫月门与莫邪宫,公然与天下为敌的消息传遍了五山四海。 赫秋涟公然宣布与紫月门莫邪宫决裂,召集了二十几个门派,趁势打起了攻讦紫月门的主意。 “什么?你是说,是那个妖女救了你?”马车内,霍紫嫣睁着双眼,盯着司南,一脸的难以置信。 司南缓缓的点了点头,“师妹,羽青姑娘并非妖女。当日上原山上,是那些宵小逼她的。如今她没死,这是好事,你怎能一口一个‘妖女’的叫她?” 霍紫嫣脸上通红一片,愤恨的说道,“若不是她和流溯门,我们紫月门何至于被连累至此?我二哥哥怎会……如今更好,她救了你,紫月门是怎么都撇不清了!” 紫白晖叹了口气,说道,“一切皆有气运,前因后果,不能把罪责都怪到别人头上去。” “五舅舅!”霍紫嫣听见紫白晖也驳斥自己,更加气恼,眼里的泪快要流出来。 看见霍紫嫣的样子,紫白晖有些心软,安慰她道, “不管是不是为了她,赫秋涟都是要对付紫月门。我们必须快点回去,找你娘商量对策。” 司南司北几个郑重的点了点头,只有霍紫嫣生气的把头埋进了胳膊。 第16章 决裂 夜楚云一行,这几日听来了不少江湖谣言,莫邪宫原本就声名狼藉,夜楚云自是不在乎,但是这谣言却是越传越离谱。 “莫邪宫与妖女早有勾结,六年前带人前去上原山,实际上是为迫害正道,助那妖女魔功大成。” “莫邪宫现宫主与那妖女关系甚密,听说不日还将迎娶那妖女过门……” “紫月门与莫邪宫一丘之貉,两代掌门被妖女及流溯门迷惑,百年道门名声毁于一旦啊……” “二人俱是旁门左道,说不准是双修成魔。” 一时间,这样的谣言铺天盖地,连无知的老妇都吓唬她的小孙子道, “你若再不听话,让羽家那个妖女把你抓走,吸干了挂起来……” 马车里,夜楚云看了面无表情的羽青一眼,说道,“世人多喜欢以讹传讹。” 羽青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无所谓。” “双修成魔……不知怎个双修法……”夜楚云抿着嘴含着笑,小声说道。 羽青睁开眼看着他正盯着自己,瞬间挪开了视线,冷道,“无聊。” 他们的马车很快驶到了中原边境,似乎有方向,又似没有目的地般走走停停。 桑奎拦截了部分人之后,慢慢的追了上来,他骑着马,来到夜楚云的马车旁边禀报, “宫主,事已经办妥,属下半路埋伏,佯装千人,追来的人有所顾忌,没有继续。” 夜楚云撩起了帘子,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可有伤亡?” “依宫主吩咐,且战且退,有伤无亡。我等也没下杀手……” 夜楚云满意的点了点头。 此时,天空中突然出现一只体形偏小的鹞鹰,鸣叫了两声,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了两圈,径直落在了桑奎的肩上。 桑奎取下鹞鹰脚上的信笺,见信笺之上有五枚鹰羽,顿觉大事不好,慌忙把密信递给了夜楚云。 夜楚云打开,上面寥寥数字, “分寮五处被毁,被杀白甲一百一十四人。” 下面还附了被毁分寮的隐秘地图。 羽青看着夜楚云捏着手里的信笺,面色凝重,久久不发一语。她坐直了些,随口问道, “出事了?” 夜楚云回了神,把手里的信笺握成了粉末,开口道, “五处白甲分寮出事,死了一百多人。” 羽青理了下如今的境况,迟疑的问道,“可是因为……” 夜楚云匆忙摇了摇头,“莫邪宫白甲分寮遍布荒泽九地,共计三十一个,十分隐秘。江湖之人探不到。再说咱们出事不过几日,他们不会有那么快的动作和能耐。” “那是……有内奸?” 夜楚云又摇了摇头,“寮长之间尚不识全貌,上面还有四位准见,只听命甲令和宫主。冉孤舟虽桀骜,但白甲是他的心血,不会自毁长城。” 羽青飞速的转动了下脑子,扫过夜楚云几眼,幽幽说道,“你爹……还没死……” 夜楚云蓦的睁大了眼睛,冲外面大声喊了一句, “快马加鞭,即刻回莫邪宫!” 从再见羽青到现在,那根刺一直扎在夜楚云的心间。 莫邪宫这个地方,夜回天那个名字,两个人都是心照不宣的避免提及。 汴州是莫邪宫的地盘,也是如今最安全的地方,但夜楚云依然徘徊不定。而早把这条线路烂熟于心的羽青,如何不知他们正要去往哪里。 护了羽青,不惜与天下为敌,夜楚云不后悔,可是行路至此,他才发现,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他是恨他,可是又有些难言的惶惑。也许从知道他是误杀了母亲,或者他抛下所有去求静宁留自己一命开始。 他与羽青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沟壑,他以为是小坎,却从未想过,这也许是杀师杀父的天堑。 羽青心中的仇恨或有延缓,但绝不会消失。 车马在飞快的行驶,二人缄口不言。这猝不及防的变数,已经在两个人之间产生了一层不敢打破的微妙感。 不到半日,夜楚云一行人已经回到了莫邪宫门口。然而,莫邪宫内外一片肃静。 夜楚云的眼皮突突跳了几下,慌忙跑了进去。 从大门到内殿,地上遍布尸体。莫邪宫上百仆从婢女弟子都被格杀,无一活口。夜楚云受他父亲的阴影影响太久了,一有变故,他第一反应是父亲还留有后手。 他风一样的穿过条条走廊,慌慌张张的跑进了红琅馆。 羽青从马车内走出,抬头看着莫邪宫的牌匾,眼神里又卷起了仇恨之火。她嘴角轻轻一勾,攥紧了手里的伞,一步步走了进去。 夜楚云布下的结界已经被破,红琅馆外留守的三十几个黑甲全部毙命。 这三十几个人是夜楚云精挑细选出来的,修为不低,足够忠心。 这里显然也进行了一场恶战,院里的陈设凌乱不堪,这些黑甲的致命伤几乎都一样,胸口一个豁大钝钝的刀口。 红琅馆的门大开着,因为夜回天被囚禁于此,便溺肮脏,此时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恶臭。 跟着疾行来的羽青扫了一圈周围,望了红琅馆的门一会,突然抽出了背上的伞,面无表情的径直往里走去。 夜楚云还没从眼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看着往里走去的羽青,心里愈发慌乱。 他不禁上来拦了她一下,“卿儿,里面脏……” 羽青蹙了一下眉头,眼里的光犹如狂风骤雨。夜楚云只看了一眼,拽着她衣袖的手便慢慢的松开了。 红琅馆内空空荡荡,阴暗潮湿,因为常年无人打扫,四处都是蜘蛛网。被封死的窗户上依稀透过点亮,从大门照过来的光,汇聚到地上跪着的一个黑乎乎的人身上。 夜回天的四肢被腕子粗细的铁链捆着,身上的衣服早已破成了丝丝缕缕,勉强蔽体。因为常年不见光吃不饱,头发已白,体似骷髅,地上的食物与他的便溺混在一起,嗖的嗖,臭的臭,令人作呕。 此时他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羽青的鞋踩上了那些肮脏的物事,面对这股子冲天的气味也不为所动,她提着手里的伞一步一步的走向那个人。 借着外面的光,夜楚云已经看清,夜回天的头顶有一个钝钝的刀口,头发被血和脑浆浸染,粘成了一缕缕,又滴滴答答的汇入地上的便溺,变成了一片黑污。 羽青居高临下,用伞尖挑起夜回天的下巴,面目的瘦削加上刀口已经难辨模样。她左右看了看,垂下了伞,未发一语。 夜楚云愣愣的看着,心里亦是五味杂陈。 良久,他慢吞吞的走到了羽青的身后,她的指节攥的发白,肩头微微耸动。 “卿儿……”夜楚云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还是在我杀他之前死了,我没有听见他向我师父的亡魂忏悔,没有听见他跪在我面前向我求饶!” “我日日夜夜都想把他千刀万剐,可是,他竟然先死了……” “呵……上天真的……从来没有公平过……” 羽青垂着头,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带了怒悲恨怨种种。 “卿儿……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夜楚云心里一颤,忍不住去握了她冰凉而僵直的手。 “你不知道!” 羽青回过头,狠狠甩开了夜楚云的手。她的眉心忽然闪过一丝红光,声音锐利高亢。 “你不知道……我师门兄弟姐妹死时的样子……你不知道我师父被他们逼迫跳崖的样子……你不知道……你的父亲绝了我师父生路的时候的样子……” “还是你忘了?青峪里的大火,那几百条人命……” 顿闪的红光令夜楚云感到一阵胆怯,面对羽青通红的双眼,他亦不敢直视。 他低了头,懦懦的说道,“是……是他犯下的错,我……我能体会你的恨……” “卿儿……我无法替代我父亲犯下的罪孽……可是我是真心的想对你好……” 羽青冷笑了一声,“他是你的生父,从你遮掩的模样,我已经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手上。” “杀母杀师之仇啊!” “夜楚云,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与你同行,是感动你的付出,想成全你的情意吧?” 夜楚云睁大了双眼,心里如有刀绞,生涩的挤出一个微笑, “此前……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你想做的事……我都可以帮你……” “可我只想手刃凶手!若没有你,我想杀了他,想必要颇费一番功夫。” 羽青一脸讥讽,冷漠如冰。 夜楚云如坠冰窖,许多年前,他站于她的门前,她一如这般问他,“夜少主,你究竟在期待什么?” 原来所有的美好,自始而终,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夜楚云凄然一笑,“我们之间……就只剩……这般了吗?” “灭族灭门之仇,不共戴天。” “你……你恨我?” “不恨。不爱。” 字字诛心。 羽青扭过头去,仇视着夜回天的尸身,这里的一切都令她感到肮脏。 她的袖子里忽而破出一道光影,夜回天的尸体随之一劈两半,哗啦啦的血肉淌了满地,汇入了那些脏污。 夜楚云心里一抽,惨然的闭了闭眼睛。 羽青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大步往外走去。 掠过夜楚云的身旁,他还是本能的抓住了她的衣袖,咽下了嗓子里的苦味,艰难的说道, “你去哪?外面……很危险……” 羽青停了一下,甩开了他的手。待夜楚云还要执拗的想拦住她时,她反身对着夜楚云的胸膛便是一掌。 夜楚云从来不会躲她,这一掌结结实实的覆在了他的心脏上。 化境之力,毫无含蓄,他喷出一大口血,溅满了前襟。 依云和桑奎立刻跑了进来,却被夜楚云伸手制止了,他凝望着羽青的背影, “我以为……是上天待我……不薄,原来不过……黄粱一梦……” 外面的黑甲士拔着刀,却不敢贸然上前。羽青的身影一晃,飞出了红琅馆的高墙。 依云狠狠的攥着拳头,终于明白了羽青所说的“你会后悔的”是什么意思。 彻头彻尾的利用! 夜楚云扶着胸口有气无力走出了红琅馆的大门,对着桑奎挥了挥手, “安葬这些兄弟,红琅馆……还有他的尸身……烧了吧……” 随后,他心口一痛,又牵出了些陈年旧疾,嘴里再喷出一口鲜血,晕死了过去。 第17章 大梦三千 距离紫月门湖心岛近三十里的湖面上,有一个小岛。 那岛从外面看起来,郁郁葱葱一片翠色并无不同,但是在那岛外却笼罩着一个看不见的屏罩。 里面的人看起来这岛上粉雕玉琢,桃红霏霏。里面的日月仿佛许久许久才会换一轮,外面已过六载,这里却不过半年。 这儿像一个被编织好的美梦,令人沉醉于此,不忍醒来。 一棵百年的老榕树下,一湾热气氤氲的温泉旁,有两个人正在痴迷的对弈。 其中的老和尚面带微笑,显然这局棋他快要赢了。 许多桃花零落,被风带起来,卷到了棋盘上。 另一个人望着已经揣摩良久的局面,豁然开朗,白子一下,从死棋中钻出了一丝活气,局势一变,竟然有了绝地逢生的景象。 一索大师愣了一下,随即笑道, “月影松涛,花香鸟语,尽有禅机。这局老衲不是败在你手,是败在这一片小小的桃花啊……” 说着,一索一伸手,棋盘上那枚小小的花瓣就飘到了他的手心,停留了一刹,又飘飘悠悠的飞上了天际。 紫月寒跟着笑了笑,站了起来,背着手看向天际。他身着一身白袍,长发只简简单单的束了,垂在身后。 六年过去,他变得清瘦了些,脸色有些苍白,可这里面的岁月仅仅半年,他容貌未改,眉眼如昨,依然英气逼人,萧萧肃肃。 他盯着看了太阳良久,突然转过头问向一索, “大师,此时桃仙岛外,应是春暖花开,柳浪闻莺了吧?” 一索的眉头轻动,点了点头,“是啊,五月浓春,该是另一番景象了。” 当日,紫月寒被孤枭重创,鬼影缠丝以恨、怨、冤、躁等多种邪气淬炼,入肉即腐,紫月寒以自身的云相九重相抗,依然抵挡不了那种煞气的蚀心之痛,日夜煎熬。 二十几根鬼影丝,其中有一根贯穿心室,内力抵抗,煞气便会随之入脉。不得已,一索大师禁锢了他的气海雪山,令那些煞气只停留在胸肺之间。 没有绛紫草吊命,权宜之后,一索大师祭出了一种蛊虫,叫“吸祟蛊”。 这吸祟虫来自西域,只有米粒大小,略圆,通体血红,只在头顶处长着一张嘴,这虫生来邪气,只以血煞为食,卧于人心之内。 若有源源不断的煞气供应,它便不会随意行动,而且这虫是个“貔貅”,只吸不排,直到爆体而亡。 如果没有变数,一索大师一年之内便可以帮紫月寒取出那些鬼影丝,可半年后紫月寒第一次醒来,不知从哪听到了羽青身陨兄长失踪的消息,生意全无,邪煞侵入经脉,日日呕血,险些丧命。 无奈之下,一索大师便以闭关为由,辟了这处幻境,并封了紫月寒的记忆。 这岛上没有四季变换,只有满岛盛开的桃树,岛中央有一温泉名曰“大梦三千”。 岛上的时间轮轨移动极慢,是以,外界已过六有余,而这岛内似乎不过半年。只待吸祟虫把鬼影丝上的煞气一一吸干,紫月寒的身体复原,如今仅剩了最后一根。 紫月寒迎着太阳看了良久,自言自语道,“我总觉得……有个人在等我。” 一索大师慢慢把盘上棋子一一收拢,轻轻摇了摇头。 紫月寒褪了上身的衣物,慢慢的走进了温泉,在一片水汽弥漫中闭上了双眼。 一索大师,眼睛里闪过一丝金光,也慢慢闭上眼睛,一道神识蓦的穿过层层迷障。没有内力相抗,他准确的钻进了紫月寒的神府。 一片茫茫的虚无,紫月寒的身影在踽踽独行,他一直在走,走的很是缓慢。 周遭的天气在猛然变幻,由春及冬,忽夏忽秋。由日入夜,他一路都在极目远眺,像是在找什么,他的脚下好像越过了无数的高山,又像穿过了漫漫的沙漠,涉过了数不清的滩涂。 最终他停在一处碧海沙滩上,他的心在使劲的跳动着,他似乎感觉得到,这里有什么特别熟悉特别重要的东西在引导着他,可是无论他如何寻找,眼前只有望不见边际的海水和沙子。 紫月寒感觉心里很空,很疼。有一个声音远远的传来,由小到大, “月寒……” “月寒……” “救我……” “救我……” 他极力的睁大眼睛,怎么也看不清想见的那个人的样子。他很绝望,跌倒在沙滩上。 那缕金色的神识很快的回到了一索大师的眉间,他叹了口气站起了身。 “有些梦做得太久太美,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一索看着头顶那炽阳金光,拂了下衣袖,幽蓝的天空瞬间变了个颜色,化作夜幕星河。 一索大师摊开手,一道金色的气息出现,仿佛牵连着另一道气息。 “强改命数,终究我还是逆了这天啊。我总以为入世自安,说到底,还不如你,隐世在野。罢了,送佛到西,此事了了,我自去领我的罪罚。” 一索大师喃喃自语着,双眼一闭,意念一动,一缕神识窜进了紫月寒的神府,再为他编织了一个幻境。 紫月寒躺在沙滩上不知多久,突然看见有一个人撑着把伞走了过来。他一抬头,那刺目的光影里,出现了一张绝美的面庞。 羽青一身红衣,玉面桃花,烟笼无双,眼睛里装着满满的温柔。她微微的笑着,伸出手去,指尖轻柔,微微发凉,轻轻的抚了下紫月寒的鬓角,说道, “相公,躺在这里做什么?” “饭做好了,我们回家吧!” 紫月寒贪恋的看着羽青的脸,点了点头,顺从的站了起来,像一个孩子一样,任由她把他的手牵在手心,慢慢的往前走去…… 第18章 我伤了他 江湖会之后,赫秋涟又拉起了“斩月”的大旗,联合一众小门派集聚中原与江南之界,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紫月门有口难辩,毕竟羽青在众人面前救下了司南,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是以紫月门现在的实力,单单对抗一个落渺山庄已经十分困难,何况是这么多人。 以紫月门往日的恩泽,有些知恩图报的小门暗自送来了门书,称定会相助。此外便是紫白薇手上的两封密信。 第一封是来自清涯水阁的门书。里面称若紫月门需要,不日会派遣弟子前来。署名是清涯水阁的阁主——乔忘川。 “这乔忘川是谁?我竟没有听过……”紫白薇皱了皱眉,喃喃道。 “清涯水阁势起不过三年,但是发展迅猛,门下多是些很年轻的少男少女,虽然修为不算很高,但是都极有天赋。那日江湖会,我曾见过门下大弟子,不过十六七岁,但是慧根极佳,再修炼几年,想必直追我等……”紫白晖若有所思的说道。 “但是我们素日与这清涯水阁没有交情,这贸然来信,难保不是陷阱……”莫云贵开启了他的小心谨慎做派,捻着胡须小声的说道。 “管他呢!如今已经是天下大乱,能助我最好,大不了就是再多个敌人!我紫月门何曾怕过?!”紫白峰不耐烦的一拍桌子大声喊道。 紫白薇嗔了紫白峰一眼,紫白峰哑然,忙端起茶水岔了过去。紫白薇又拿起了第二封信。 “六年之前,凌云阁萧老爷子亲书,萧阁主亲临,联合景泰门朔方门为紫月门作保,力压众口,才让紫月门得以喘息。” 紫白晖垂目,“月离不会贸然撒手,应该是他留下的最后一策。” 紫白薇点点头,“此番,萧老爷子又提到了两家盟约……” 紫白峰:“六年前便该履行的盟约,因为翊儿伤势耽搁,此番再无理由推脱。” 紫白薇叹了口气,“江湖早有认定,萧小姐迟早入紫月门。翊儿当时伤重,不忍紫月门陷入绝境,不得已点头。” 紫白峰抬起头,“萧家嫡孙女,又是萧老的掌上明珠,也算是门当户对。” 紫白薇:“他当时知道那姑娘死讯时,险些不治。不知这六年是否磨平些性子。” “他娘的,我们再三告诫门人,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走漏的消息,这么多年,竟然都没查出来……”紫白峰拍了一下椅背愤愤的骂道。 “赫秋涟此次集结了近千人,筹谋已经不是一日两日,我门中人员凋零,以一敌三,无异于以卵击石啊……”紫白晖叹了口气,“江湖大会一行,赫秋涟设计陷害,如今我们与羽家女子再难洗清干系,众口铄金,此时凌云阁毫无条件前来相帮,才真是令人生疑。” “明日召集众弟子,想必又是一场恶战。”紫白薇站起身,抚了抚鬓角,长叹口气,“也不知翊儿如今什么样了,我想他想的紧。” 堂下三人齐齐叹了口气。 是夜,白薇殿,白薇居。 紫白薇一身白衣坐在妆奁台前,若有所思的梳着头。一双修长的大手放在了她的肩上轻轻的捏着,霍秋白柔声道,“又想什么呢?” 紫白薇贪恋的靠在了他身上,闭上眼睛,说道, “唉,此番他们又是来势汹汹,紫月门哪里还折腾得起。” 霍秋白年近五十,风华犹在,面容挺拔俊朗,眉宇间英气依旧,大有些不显山不露水的侠客之范。 霍秋白与紫白薇是天地间少见的神仙爱侣,单看紫白薇这四十多岁面容依旧如同二三十一般,每日都是笑容晏晏,少女性情,便能知道霍秋白对她的宠爱到底有多深。 二人成婚已有二十多年,膝下只有一个霍紫嫣,因为生霍紫嫣的时候霍秋白听见了紫白薇疼哭的声音,发誓再不会让紫白薇遭此难,自去寻了个避子药服下。 两个人二十几年分别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到一年,常常分别个几日,霍秋白如同丢了魂魄般,回来之后,必然是几天几夜的腻歪。 霍紫嫣常常说,父母各自的心里,彼此是第一位,她不过是个陪衬品。 “别想了,你看,头上又有一根白头发了。”霍秋白凑上前来,轻抚着紫白薇的鬓角。 “在哪?快,给我拔掉!” 霍秋白没动手,笑道,“有几根白发也好,省的别人觉得你太年轻,我们不登对。” 紫白薇忍不住笑出声,回过头来,看着霍秋白低垂的眉眼,嗔道,“你竟会哄我。” 霍秋白低头在紫白薇额头上印了个吻,说道,“好了,夜深该休息了。别这般劳心劳力,还有我呢。” 紫白薇叹了口气,说道,“六年之前,你也遭人设计,这门中之人,必有人知晓你的身份。不论如何,再耐心些,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再给紫月门招来更多骂名和风雨。” “好,都听夫人的。”霍秋白勾了勾嘴角。 紫白薇抬头微笑了下,顺着霍秋白拦着的胳膊往床边走去,嘴里喃喃道, “只要能护住紫月门,护住这三个孩子,我怎么累都没关系。月离不在,白哥,以后你一定要护住嫣儿和翊儿……” “好好好,我看你这心里啊,快把我挤出去了。” 紫白薇忍不住嗔道,“还跟孩子们吃醋,真是……” 出了莫邪宫的羽青又换了张容貌,她穿着一身硕大的素色兜袍,把伞掩在了袍下,只身回了襄城。 江湖大会已散,襄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百姓日子乏味,饭后茶间总是在讨论着,不日前羽家妖女现世的传闻。 羽青充耳不闻,穿过几条街,两条小巷,找到了安置郎之涣的那间宅子。 郎之涣正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晒着太阳,看那蓬头垢面的样子,应该又喝了不少酒。 羽青径直走过去,看了看桌子上摆着的空酒瓶,不禁皱了皱眉。 似乎感觉到一旁有人,郎之涣随手就弹了两枚银针,虽无内息,却是精准的奔着人的大穴而去。羽青二指一并,一枚捏住了,另一枚却是直直的进了她的曲池穴。 羽青看着手里那枚泛着绿光的银针,微微皱眉,又从曲池穴里拔出另一根,揉了揉有些麻的胳膊。 “鸩封,你是真狠啊,这毒都活不过五十息吧……” 郎之涣睁眼,觑了一眼这陌生的脸,嘟囔,“全天下都在追杀你,万一给我牵连了,你不得哭死。” 羽青随手把针扔到了桌子上,脱下了外袍,解下了纸伞,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她挨个晃了晃那些酒瓶,找到一瓶还有少许,拿起来灌了下去,烈酒辛辣,羽青喝的急,止不住咳嗽了几声。 郎之涣坐了起来,“怎么没见夜楚云那小子?你自己回来的?” 羽青没吭声,又把剩下的酒都倒进了嘴里。 郎之涣看她心事重重,忍不住伸手把那酒瓶夺了下来,说道, “你又喝不得酒,喝了又得难受几天。怎么了?跟夜小子……吵架了?” 羽青几口酒下肚,觉得腹中火热,没过一会眼前发白。她强自用内力压了下去,才勉力没有立刻昏睡过去,带着些醉意说道, “我跟他有什么可吵的?不过是两个可怜人,两个陌路人……” “可是你明明知道……他喜欢你……” 羽青冷笑,“喜欢?抵得过血海深仇吗?我跟他,有恩,有怨,有仇,哪儿来的情……” 郎之涣叹了口气,说道,“若是没有他爹,也许你们能再往前走走……” 羽青苦笑了一下,“他爹……死了,却不是我杀的……” “夜回天死了?谁杀的?他终于带你去莫邪宫了?” “不知道。莫邪宫留守的人都被杀了……包括夜回天……” 说着,羽青又开始晃起旁边的酒瓶子,似乎意犹未尽,嘴里还直嘟囔,“你这老头……酒喝得这般干净……” “既然他爹已死,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我回来……接你……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羽青的眼前开始阵阵发花,酒意盖过了她的清明,她嘴里磕磕绊绊的嘟囔着,站起身来,往房间里走去,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我……打伤了他……” 郎之涣看着羽青的背影,感觉得到她很失落,却不知是因为她没有亲手报仇,还是因为那句“打伤了他……”,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啊?” 羽青摆了摆手,没有说话,推开门走进了卧房,走到床边上,倒头睡了过去。 醉酒后的羽青,睡了两天两夜。郎之涣没有给她施针解酒,似乎是有意让她多睡段时间。 这日天刚刚擦黑,羽青睡梦正酣,一把明晃晃的剑刃奔着她的胸口而来。 刹那间,身旁的伞上水墨一闪,窜出一个蛇头,咬住了那剑端,来人想抽回竟是不能。 羽青似有所感,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羽青凝神,水墨消散,回到了伞面。来人趔趄了几步,惊诧的看着伞面。 羽青站了起来,冷静的掠过去,来到桌子旁边倒了杯水喝了下去,开口道, “依云,你杀不了我。” 依云恨恨的扯下了脸上的蒙面,目光幽怨,带着怒意说道, “羽青!你当真好狠的心!当日你答应上船,我以为你是怜悯我主人对你用情至深……没想到,你只是想利用他报仇!” 羽青喝完了水,回过头来,扯下了还未曾卸去的易容,露出冷若寒霜的脸,轻蔑的笑了笑, “莫邪宫难闯,等他带我进去,轻而易举的杀了夜回天,岂不是省我很多麻烦。” “无耻!枉费我主人苦寻你六年……你竟是这样的女人……” 羽青被阴影遮上的脸微微的变了一下,讥诮道, “是他太蠢!你觉得我应该与他有什么结果呢?报答他?嫁给他?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依云愣了一下,握着剑的手狠狠的攥了攥, “你真是冷血无情!” “我是回来报仇,不是来寻旧情的。夜回天已死,我与他还有什么情分可言。” “你……你可以走……为何还要伤他?你可知……他旧疾复发……” 羽青心里忍不住一抽,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攥了一下,口吻依然决绝,“死了吗?” “哼,主子自然福大命大,你打错了算盘!” “那你不回去好好伺候他,还跑来送死,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羽青,你利用我主人,想让我莫邪宫为你做挡箭牌,你休想达到目的!我现在不敌你,但早晚有一天,我会再来杀你!” 说罢,依云狠狠的甩开房门,几个起落,离开了院子。 羽青在桌子旁坐了下来,不一会儿郎之涣走了进来,叹了口气说道, “这又何必?” 羽青神色莫测,“莫邪宫生变,江湖风向不明。我孑然一身,但他得到这一切……也不容易。夜回天已死,不如,好聚好散。” “那你何苦做的这样绝?” “不做的绝,外面那帮人怎能相信?依云对夜楚云忠心,我那般辱他,她会有办法的。” 羽青迟疑了一下,又问道,“郎伯,你那可还有调气养血的丹药?” 郎之涣点了点头,“多得是,都是怕你有个好歹,为你备的。怎么……你想给他?” 羽青斜瞅了郎之涣一眼,悻悻的没有说话。 郎之涣翻了羽青一记白眼,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精致的瓷瓶,放在了桌子上, “这些药,只要未毁根基,吃个几瓶,定有神效……”郎之涣忽然又叹了口气,“那你要怎么给他?人家现在怕是连我都厌恶透了!唉,夜小子还说要再给我寻极品琼苏呢……” 羽青扫了不争气的郎之涣一眼,“只要他看病吃药,就有办法到他手里。” “一天天的整些弯弯绕绕,搞不懂你们,烦死了!”说着,郎之涣就叨叨咕咕的离开了房间。 第19章 襄助 风云诡谲,时事易变。 没出几日,江湖上的风向又开始转变。 先是有人相传,莫邪宫新宫主夜楚云被羽家妖女迷惑心智,惨被利用,妖女杀了老宫主,还打伤了夜楚云后逃跑。 “自古啊,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听闻那妖女生的国色天香,这新宫主又是血气方刚,看样子竟是被美貌迷惑了……” “可不是,还把自己爹的命都搭进去了,这莫邪宫一向亦正亦邪,居然会栽在一个女子手里,足见那妖女手段高明……” “这么说来,此前说的莫邪宫助纣为虐,竟是假的?” “唉,这还看不出来吗,亲爹的命都搭进去了,八成是被那妖女迷惑了……” 街头巷尾,许多闲散的门客修士都在四处讨论着。一时间,一向为江湖人所忌惮的莫邪宫,倒是因为这些遭遇让人心生了些同情,不禁令人唏嘘。 仅仅过了半日,又一个消息传遍了江湖。 “听说萧紫两家百年婚盟,是萧老阁主跟当年的紫月玄老门主定下的。” “萧家此次再为紫月门正名,听说萧小姐亦在襄紫之列,还手持萧家绝世之宝……” “绝世之宝?岂不是断水剑?” “正是!” “门当户对,神兵做嫁,紫月门与御龙堂输赢还不好说啊。” 院子内,羽青紧紧的握着手里的茶杯,发着呆。 郎之涣外出买酒也听来了不少,把酒放在桌子上,嘴里嘀嘀咕咕道, “依云这小妮子行动到快,这才三天,你利用夜楚云杀他亲爹的事迹就传遍大江南北了。莫邪宫脱了干系,如今,众人的矛头全部都指向紫月门了……” “那御龙堂还拉了一支什么‘斩月军’,这些人呐……” “不过也不用担心,紫月门树大根深,这不有凌云阁相助嘛。” “紫萧联姻,神兵做嫁,风光得很呐!” 郎之涣话里话外皆是讽刺,摊开酒肉一边吃喝一边觑着阴晴不定的羽青。 他喝了一会儿,突然又凑了过来,声音软了不少, “丫头,要不……咱们回南海吧?罪魁祸首已死……” 羽青幽幽的看了过来,“阿娘的仇还未报。” “鬼宗岂是那般好对付的,孤枭蛰伏这些年,哪里找得见踪影。中了你娘的毒,说不准早死了。” “看这一路来的手笔,他不仅没死,极有可能还添了新利器。”羽青摸了摸伞面,上面的水墨蛇缓缓游动。 郎之涣坐了回去,叹了口气,“素心不死,人心不死。” “我在沈家庄附近,见过一具行尸……” “尸魃?”郎之涣吸了口凉气。 “所以说,他未死,或还有更大的野心。郎伯,我没有回头路了。” 郎之涣还想说什么,却见羽青打坐闭上了眼睛。 直到傍晚时分,她忽然睁开眼睛,里面是一片凝而不化的寒冰。 前缘割舍,心如死灰,好似一切回到了起点。 羽青来到郎之涣的门前,“郎伯,我要离开几日。” 房间里寂静了一会,才响起了郎之涣的声音。 “桌子上有药。放心吧,我能自保。我回草庐,你……记得来找我。” 郎之涣最后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羽青心里颤了一下,从桌子上拿了药瓶,重新易了容,穿了兜袍,连夜离开了襄城。 江南地界的一条隐秘的路上,一行人正悄然的穿行在这林间。 中间一辆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马车内,有一个人正在闭着眼睛打坐。 旁边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女孩长得很清秀,头上扎着两个发髻,髻上还插着一根红色的玛瑙簪子。此时,她正瞪着眼睛对着手里的一只小雀儿说着话, “你叫什么名字呀?为什么会掉在我们马车上?我叫乔忆欢,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那小雀儿显然不小心撞进了车厢,它缩着脖子看着眼前的女孩,眼里有些惊恐。 终于它瞅准了风卷起了车前的帘子,扇动翅膀,想逃离出去,只是狠狠的撞在了车板上,飞起,又落下,本来不大的车厢内响起了一阵“砰砰乓乓”的撞击声。 那叫乔忆欢的女孩吓了一跳,猛然向后缩了一下,抱着膝盖缩在了中间那男子身边。 那男子睁开眼睛,忙拍了拍女孩的后背,说道, “忆欢,不怕,它只是想逃出去。” 说罢,那男子托起了雀儿,撩开了车帘。雀儿扇动了下翅膀,高兴的飞上了天空。 男子正是从上原山上离开的丰昊。 丰昊回到了车内,看着瑟瑟发抖的忆欢,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忆欢又抬起头来,看着丰昊问道,“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昨日师父罚我抄写的经文,我还没写完呢。” 说着,她又突然笑了,说道,“其实师姐每次都会偷偷帮我抄,师父都发现不了……” 丰昊笑了笑,说道,“不着急,哥哥带你去个地方,见个人。” “什么人?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我想吃师姐做的桂花羹了……” “很快。” 马车前一个声音说道,“师父,我们已经进入余杭了。” 丰昊掀起帘子,看了看不远处灯火迷离的江南水乡,对着那少年点了点头,说道, “梓叶,先寻家客栈,摸清楚赫秋涟等人的动向和人马,我们再进紫月门。” 翌日清晨,紫月门的正门内,紫白薇率了三大长老还有众多弟子,在山门口迎接了凌云阁的弟子。 带头的是极少出世的现门主萧冷情,后面跟着的是萧凌止等十几个亲传弟子。 萧冷情四十多岁,不苟言笑,仙风道骨,着灰衣,执白剑,周身清正。 萧冷情与紫白薇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后面的弟子一一上来见礼。 缀在人群最后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生的很是俏丽,皮肤微黑,瓜子脸,一双大大的杏眼,眼角颇为凌厉。鼻梁高挺,嘴唇薄而微抿,一笑嘴角有两个深深的梨涡。 没有霍紫嫣漂亮,但是别有一番风姿。 萧冷情寒暄之后,迟疑了一下,才介绍道,“这是……小女萧玥。” 萧玥眼睛一转,大大方方向紫白薇等人见礼。紫白薇略显惊讶,上下打量了一番。 扫到她手里的剑时,紫白晖的眼睛不禁亮了亮,竟果真是当世神兵之一——断水剑。 断水剑约一米二分,略带弧弯,剑鞘幽蓝,剑柄处缀着赭红玄石,气云绕于萧玥的手腕,竟已认萧玥为主。 紫白薇礼貌的夸赞了萧玥一番,萧玥是个胆子大无城府的,往人后扫了一圈,“怎么不见紫月门主?” 萧冷情严厉的看了她一眼,萧玥吐了吐舌头。 紫白薇笑眯眯的说道,“门主最近身体有恙,萧阁主和萧小姐莫要见怪。” 萧冷情礼貌回应,萧玥虽有失落,还是跟着点了点头,跟着紫白薇走入大殿。 随即,紫白薇宴请了凌云阁一行人,大部分弟子行程稍慢,还未上岛。紫白薇多次表示感谢,又对萧玥示以喜爱,俨然一家和睦。 宴后,门下侍从开始有些窃窃私语。 “我还以为,表小姐一定会成为门主夫人呢……” “几年前虽有传闻,但是一切未定,眼下萧家小姐执断水剑而来,怕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那萧家小姐也是个厉害的,这礼聘未定,便跑来相看夫家了……” “听闻多年前,萧小姐对门主一见钟情,二十多未嫁,便是一直在等。” “若是六年前,这两位大小姐可能都得靠边站了……”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霍紫嫣经过走廊时,恰恰听见两个侍女在说话,气不打一处来。 两个侍女吓了一跳,忙不迭的弯腰低头,不敢再吭声。 霍紫嫣生气的骂道,“紫月门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说些没用的屁话!本小姐嫁给谁,需要你们操心吗?滚!” 两个侍女吓得赶紧离开了。 霍紫嫣转转悠悠的来到了花园边上,想想自己先后两次被指戳,阿娘又好似很喜爱那个萧玥,如今紫月门还陷入此番境地,越想越气,一个人坐在假山旁抹起了眼泪。 “姑娘可是有什么委屈?为什么坐在这哭呢?” 霍紫嫣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她吓了一跳,慌忙拿袖子抹了抹眼泪,站了起来。 眼前男子身着湖蓝色弟子服,容貌不算绝顶,但是浓眉大眼,身材挺拔,周正文质,正一脸关切的看着她。 霍紫嫣眼圈通红,满脸泪痕,看起来分外可怜,她尴尬的咳了两声,说道,“要你管!你是谁?” 男子恭敬的给霍紫嫣揖了下,说道,“在下凌云阁弟子,萧凌止。我只是看这花园漂亮,忍不住过来转转。没想到打扰到姑娘,唐突了,我这就离开。” 说罢,萧凌止转身准备离开。想着是凌云阁大弟子,霍紫嫣忙的擦了擦眼角, “等一下!” 萧凌止忙的停住,礼貌的回道,“姑娘,我不会乱说什么的。” 霍紫嫣看萧凌止很谦和,咬了咬嘴唇,过了良久,才开口问道,“萧玥……真是要嫁给我二哥哥吗?” “你二哥哥?哦,原来是紫家表小姐。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时隔六年,有些认不出来了。”萧凌止后知后觉的醒悟过来。 霍紫嫣绞着手帕,她本来坐在假山下的大石台上,此时往旁边挪了挪,“别站着了,你……你坐这儿吧。是我失礼,萧师兄莫要见怪。” 萧凌止愣了一下,没有推却,在石台的另一端端正的坐了下来。 “霍姑娘刚才问,我师妹?” 霍紫嫣不好意思的低了头,“听说,萧紫两家早有婚约……此番正是该兑现诺言的时候。” 萧凌止笑了笑,“我师妹是嫡女,又得太师祖宠爱,在门内自是千恩万宠。但若仅仅是为了两大家族的联姻,师父断然是不肯的……” “那你的意思是……传言都是真的,萧玥对我二哥哥……有情?” 萧凌止认真思考了下,“我觉得……也不算。恰值年少萌动,只是见过一面,若说情根深种也怕不妥。但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所以,若她能如愿自然好,若不能,就算是一种人生历练吧……” “可不论如何,我二哥哥点过头,即便是这两次天大的恩情,他也不能拒绝。况且,她的嫁妆可是……断水剑……” 萧凌止轻笑,“紫月门主是何许人,他自不会毁约失言。可是感情的事,谁能强求?他的心里装的,到底是谁呢?” 霍紫嫣吃惊的望着萧凌止,说道,“你竟相信……” “上一次来紫月门赴江湖令,我与流溯门人同行。韩掌门随性自在,他的弟子也都率真可爱。上原一战,很是惋惜。若说流溯门是邪魔歪道,我定是不信!紫月门当日撇清与流溯门关系,是无奈之举。” “可她如今卷土重来,杀人灭门,还连累我紫月门……”霍紫嫣眼里有些幽怨。 “世事有因,我不觉得有无缘无故的仇恨。未识全貌,未品人苦,不能妄断。” 霍紫嫣的眼神愣愣的,萧凌止继续说道,“紫月门门风清正,又岂会勾结什么妖魔?我觉得霍姑娘心有明义,只是……不愿……” 霍紫嫣脸上忽然有些激愤,一串眼泪又流了出来。萧凌止一紧张,忙的改口道, “是在下不好,不应擅自揣测姑娘之心。” “你们都说我……”霍紫嫣委屈巴巴的撇嘴,抽噎道,“大哥哥失踪,二哥哥受伤,我娘劳累,我又做不了什么……她以前就欺负我,现在……又来个萧玥……你们只觉得……是我不识大体……” 萧凌止手忙脚乱的站在一旁,有路过的侍女开始往这边了望,又深知这大小姐的脾气,不敢上前。 萧凌止不敢离开,也不敢再说话,忐忑不安的等霍紫嫣哭完。 霍紫嫣哭够了,慢慢止了声,抬起一双如兔子般的红眼睛。 萧凌止吓的不轻,可再看她的模样可怜巴巴,犹豫了一下,掏出了一块帕子递了过去, “得是有人疼爱,才会有人责备。霍姑娘是明珠,岂不知自己要比旁人幸运许多。” 霍紫嫣愣愣的看着萧凌止,接过了那块帕子,好似突然没那么难过了。 眼前这个人不过与她相仿的年龄,可脸上却风轻云淡,内心通透。 “你……你刚才说,你叫什么?”霍紫嫣怯生生的问道。 萧凌止莞尔一笑,“萧凌止。” 很快,两个人开始聊天,霍紫嫣跟他说了许多烦恼,萧凌止三言两语,便能轻松帮她化解。不觉得她烦,不觉得是她无理取闹。 这些年,霍紫嫣深深的记得大表哥最后对她的叮嘱,她把那些事忘了,她仍然骄傲高贵。她勤勉、努力,连上三境,连爹娘都忍不住夸她长大了,可是看眼前人她才明白,成长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霍紫嫣紧紧的盯着萧凌止,听他讲些外面的见闻,她第一次觉得,原来人的魅力,不仅仅在于外表,而是藏在内心。 第20章 风云再起 江南边界的几个城镇里,连日都有江湖人士的来往。 羽家妖女现世江湖会,又与紫月门相勾连的消息遍布四海之后,赫秋涟的麾下多了不少人。他散布消息称,羽家妖女藏身紫月门,伺机复仇,趁机一路南下,直往余杭而去。 “我逍遥派当年就是为了除魔卫道,紫月门这是颠倒黑白,助纣为虐!” “是啊,我青木派名门之后,必然要与邪魔相抗到底!” “雁鸿门当年也收到了密信,只是当时门内有乱,所以才耽搁了没有赶去。紫月门这番狡辩,我看就是欲盖弥彰啊……” “管他呢!如今那妖女杀人是事实,我空桐派虽然不曾参与过,但是如今还江湖太平,义不容辞!” “只是这凌云阁现在要与紫月门联姻,他们都是树大根深,恐怕没那么容易啊……” “哼,一丘之貉而已!说不定他们之间早有勾连或者算计。” …… 证人清白也许要真凭实据,而污人构陷,这些人真是随口就来。 几日下来,所谓的“斩月”大军集聚了近千人,浩浩荡荡的分批进入了江南之地。 五月的余杭应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太明湖上浩浩渺渺,一望无际。湿热的风卷着湖边的垂柳,紫月门堪堪维持的六年平静终是再一次被打破了。 紫白薇与萧冷情虽然在门内已然部署,但是当看见山门处人头攒动以及红红绿绿的门旗时,还是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紫白薇看了一眼若隐若现的的桃仙岛,心道,“翊儿,姑姑尽力了,能不能守得住紫月门,靠上天庇佑吧。” 赫秋涟站在人前,一脸轻蔑的看着守在山门处的几十个紫月门弟子。 司南手握着剑,冷静沉着,“赫堂主,又见面了。” 赫秋涟轻蔑的笑道,“失魂落魄的滋味不好受吧?” “承蒙前辈赐教,我紫月门必不敢忘!山门是我派界线,越界即是宣战,赫堂主,还请三思!” 赫秋涟脸上浮起一片黑云,“宣战又如何?紫月门勾结邪魔,人人得而诛之!” “对!人人可诛。”姚家庄的家主姚大宽附和道。 萧冷情从紫月门弟子中间走了出来,对着赫秋涟颔了颔首,客气的说道, “赫堂主,江湖太平不易,紫月门百年道门,若有误会自当坐下来商谈,还是不要大动干戈的好。” 赫秋涟看了眼萧冷情,冷哼一声,“凌云阁中立多年,萧老爷子誓不出门,如今紫月门门内凋敝勾结邪魔,门主又曾与羽家妖女不清不楚,赫某实在想不通,凌云阁为何如此大张旗鼓的再来援助紫月门?难道,凌云阁以后都不想置身事外了吗?” “呵呵,赫堂主,我凌云阁只遵正义,门风清正。当年的事你是否参与,你我心知肚明,还是不要说破的好。”萧冷情的脸一向冷冷冰冰,保持了优良的涵养,礼貌的回道。 赫秋涟脸上闪过一丝愠色,厉声道,“哼,有何不能说破?紫月门内藏了什么,凌云阁最是清楚。他们是想把江湖所有至宝揽于囊中。此番凌掌门不惜送出自己的女儿和断水剑,不也是一笔交易吗……” 萧冷情听了这番含沙射影的说辞终于有了愠色,挑了挑眉毛, “赫堂主,萧某言尽于此,不过还是奉劝,做人要知恩图报,知道些礼义廉耻才好。” 赫秋涟出身不高,草野莽夫,还当过贼寇,有名号曰“啸山虎”,这名字乍一听很威猛有派头,但是细一琢磨,怎么听都像个山大王的名号。 而他最看不上的就是读书人的酸腐之气,更矛盾的是,他特别介意别人说他胸无点墨。 在萧冷情这种出身名门饱读诗书的人眼里,他确实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粗鄙之徒。加之,他自立门派的时候,没少巴结紫月门,紫月离也给过他不少的援助,眼下萧冷情这般说,无疑当面甩了他两个巴掌。 人群中传出了低低的嘲笑。 赫秋涟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怒气,指着萧冷情说道, “堂堂凌云阁掌门,如今也当了紫月门的先头犬,当真可笑!” 凌云阁弟子忍不住拔了剑,喊道,“你说什么?!” 萧冷情:“我凌云阁本想当个和事佬,看来赫堂主不愿给我萧家面子。今天一旦开战,这江湖自然再无宁日。这般消磨内耗,一旦鬼魑复苏,我们都将无力应对……” 赫秋涟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他自然不想背什么内讧的骂名,“如今道门被羽家妖女搅和的不安稳。紫月门包庇妖女,与魔为伍,我们就是想来要个说法……” 说着,他又看向人群之后,抬高了嗓门,高喊道,“还请紫月门门主现身,给全天下一个交待!” “对!给我们一个交待!” 粗犷的声音回荡在霄云阶上。 紫月门自山门起往上站了不过三四百人,根本没有紫月寒的影子,叫得上号的人物基本都在其中,剩下的人根本不足为惧。赫秋涟胆子更大了些,又往前逼近了十几米。 他的话还在回荡,人群里挤出了一个圆润富态的男人,满脸通红。紫白峰拔出了自己的佩剑,指着赫秋涟的脸,大声骂道, “交待?交待什么?人是我紫月门杀的吗?你在我紫月门见过那女子吗?屎盆子往我紫月门头上扣,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 “你个老匹夫!我紫月门成为名门大族的时候,你还在你那牛头山上当山大王呢,怎么,小人得了点志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还学人开江湖会,想当盟主,起码认得几车字吧?还让我门主现身,你也配?!要打便打,少废话!” 一连串话下来,紫白峰的脸都憋紫了,后面的人忍不住捂着嘴巴偷笑起来。 赫秋涟气的胡子都哆嗦了,伸手把自己的板斧摸了出来。那板斧斧面上已经焕然一新,想必是已经重新修铸。 “赫某已经客气了,既然紫月门不识抬举,一定要与江湖为敌,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他一只手抚过斧柄,斧柄上闪过一阵流光溢彩的金光,伴随着一阵虎啸声,那斧头上窜出了一只庞大的白额吊睛虎。 这虎出自深林,是虎中之王,通身雪白,壮硕如牛,眼里闪现丝丝的蓝光,爪子只是在青石台上一跺,就留下了深深的爪印,湖心岛上的一众鸟兽被吓得四散而去。 紫月门人以及凌云阁众人各自拔出了兵器,召唤出了灵兽。 萧冷情的岐山红狐也是兽中极品,初达天境之姿,一身皮毛犹如红火,双目修长,额间有一熠熠发光的结印,身长一米,三条狐尾拖曳至地,红毛飞乍,唤做“赤练”。 赫秋涟率先冲上来,板斧与萧冷情的君泠剑撞到了一起。 那白虎凶猛,啸吼着也往人群中扑去,赤练尾巴一扬,狐背一弓,身影一闪,拦住了那白虎的去路。 关山岳,姚大宽、项敬飞等人也不甘示弱,与紫白薇紫白峰紫白晖等长老缠斗在一起。 御龙堂善用火药暗器,四处爆炸声不止。八百霄云阶上,天空地上,兵器相撞,鸟兽嘶鸣,很快就陷入了一片混战中,台阶之上亦是千疮百孔。 此时桃仙岛内,一索大师站在温泉边上,目视前方,叹口气摇了摇头, “妄念不止,杀戮不止。罪过啊……” 第21章 战归 战局维持了将近一个时辰,紫月门弟子奋力相抗,殊死相搏。 只是这“斩月”军毕竟人多,紫月门与凌云阁弟子以一敌二三,多被围攻,且战且退。 在赫秋涟狂妄的以为自己要得逞的时候,“斩月军”的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异动。 赫秋涟抵挡了萧冷情一剑,往后退了几步,往霄云阶下看去。 拉长的“斩月”军后方,突然出现了一支小队,领头的一个人身着褐袍,高大魁梧,拿着剑正带人攻破了他们的后方。 “是清涯水阁……”关山岳听见这后面的动静,撤后了几步,来到了赫秋涟的旁边,低声说道。 赫秋涟指着领头的那个人说道,“看那人功力,不逊于你我。这新起的门派,竟然深藏不露。” 清崖水阁的加入,让战局挽回了不少,但是人数悬殊,当前能勉力支撑,若一直这么耗下去,紫月门依然毫无胜算。 丰昊震飞几个人,身下轻功一跃,穿行过一群互相厮杀的人群,来到了紫白薇的身旁。紫白薇看见丰昊的脸,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是……” 丰昊低了低头,说道,“白薇姑姑……我来迟了些……” “昊儿!你是……昊儿!” 紫白薇认出了丰昊,脸上一惊,随即又是一喜。当年的事,随着紫白石的死,已经水落石出。 紫白薇深知,丰昊当年不过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是身不由己。 但是眼下顾不上寒暄,丰昊着急的问道,“姑姑,紫月门人丁怎会如此单薄?阿翊呢?” 紫白薇叹了口气,来不及解释,“我们先退敌,只要能扛过今日之祸,紫月门定然还能重振门楣。” 此时,关山岳又带人围了上来,他眯着眼睛看着丰昊,说道, “清涯水阁也要插手?新起门派,可别因为冲动断送了前路。” 丰昊笑了笑,说道,“前路?没人比我更知道,你们的无耻。” 人群中有个人乱战中望过来,突然喊道,“我认得他!他当年也在上原山,他是那个乔将军的义子,叛出朝廷,襄助流溯门。” 关山岳笑了下,“那便好办了。一起杀!” 丰昊手中的长剑一挥,剑术使得行云流水,他身形一晃,直直的杀入了斩月军的中心。 打着各色旗帜的人叫嚣着跑了上来,看着眼前这局势,想着能一举击败这江湖之巅的门派,好像能极大的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有些人开始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妄,喊道, “紫月门,也不过如此。” “不堪一击!” 赫秋涟看着逐渐被自己掌控的局势,自大骄横心起,“紫月门今日,只要交出妖女,打开武库,我可以不赶尽杀绝!” 萧冷情一剑又至,“多行不义,赫掌门,你还是收手吧。” “冥顽不灵!” 赫秋涟功力与萧冷情相差不大,灵兽境界相当,斗了将近一个时辰,二人也未分出胜负。 关山岳与紫白薇搏杀,令他想不到的是,紫白薇的一柄秀梅剑软练似蛇,且她剑术精妙,他根本讨不得半点便宜。 丰昊正当盛年,一人力战几个门派的三四个长老,也不曾落于下风。 但是紫白峰年纪大了,又有肺病缠身,跟姚大宽打了半个时辰就有些气力不支,一不留神刀被姚大宽的长戟挑飞了。 姚大宽随即一掌拍了过来,正中紫白峰的肺部,紫白峰吐出一大口鲜血。 紫白薇看见,心内一慌,喊了一句“二哥”,格开了关山岳的剑,飞身过来相救。 关山岳岂会善罢甘休,趁着紫白薇心神一乱,几把剑影一并,奔着紫白薇的后背心刺了过去。 眼看紫白薇要被刺中,凭空突然飞来了另一把长剑,“哐当”一声格住了关山岳的剑,关山岳收剑不及,手腕被飞来的剑一震,剑已经脱手而去。 他震惊的抬头,看着出现在他眼前的人。五十岁左右,一身灰袍,剑眉修目,正怒目而视。 “来人是谁?”关山岳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气息,只是看着自己被挑飞的剑,心有余悸。 霍秋白执着飞回手里的剑,立于霄云阶上,剑尖向下,袍摆翻飞,嘴唇微动, “伤她者,死!” 关山岳看着他凌厉的眼神,背后竟汗毛倒立,那人那剑都普普通通,可他的手法气度竟有些天人之姿,王者之气。 紫白薇给紫白峰输送了点灵力,回过头看着霍秋白的背影,说道, “白哥,你小心!” 关山岳听见紫白薇这般叫他,大概猜到此人应是紫白薇的相公霍秋白。可是江湖传闻,霍秋白只是个文弱书生…… 关山岳一时心怯,往后退了两步,捡起了地上的剑。 同时,赫秋涟有些力疲,退了回来稍稍调息。关山岳望向霍秋白的方向,悄声说道,“紫月门内恐怕还有隐藏的高手,我的剑……刚被一人挑飞了……” 赫秋涟一怔,问道,“能挑飞你的剑?” 关山岳无声的点了点头,“看今日紫月门不死不休的架势,万一……不如……” 赫秋涟自是不想如此轻易的撤去,他斜了关山岳一眼,低吼道, “怕什么!紫月寒一直未曾露面,或许早就死了!我们人数比他们两倍不止,就算是堆也能给他们堆死,到时候,我们想要的东西,还不是手到擒来……” 关山岳暗暗思忖了一下,紫月门不少弟子已经且战且退到紫月殿前。他想想一不做二不休,不若殊死一搏。 紫白薇已经为紫白峰疗了伤,着人带去了后堂。霍秋白看着紫白薇略微凌乱的头发,心疼的抚了抚,小声说道, “薇儿,紫月门不能再任由这些人践踏……你带二哥休息,剩下的我来。” 紫白薇一紧张,握住了他执剑的手,小声说道, “你封剑已久,一出手,必会惊动天下。况且还有凌云阁……” “家若没了,哪里还有安稳的日子?先退敌再说。” 紫白薇扭头看着渐渐失控的局面,不少弟子负伤,节节后退。她的手慢慢的松了。 霍秋白看着人群最中间的赫秋涟,手上握着的剑一覆,剑端开始铮鸣不止,一丝丝幽蓝的光从那剑内透出来,剑刃上竟然出现了一丝丝裂痕,很快外面的“壳”就碎成了粉末,露出了里面另一把剑…… 桃仙岛内,紫月寒坐在一棵大大的桃树下,拥着怀里的女子,看着天上的明月繁星。 紫月寒把羽青的手握在手里细细的摩挲着,羽青温柔的依偎在他的肩上。 明月虽明,星光虽闪,紫月寒的目光却越来越远,仿佛穿透了那虚幻的天幕。脑子里有丝丝缕缕的回忆汇入,令他的眼角流下长长的一串眼泪。 温泉之外,一索大师睁开了眼睛,站起身,袖子一挥,那道封印的金光撤去。 “若非受自己的执念所拘,这大梦三千也压不住你的神府。罢了。” 紫月寒一遍遍的抚着羽青的手心,眉间闪过一丝悲伤,自言自语, “这里的时光再慢,也阻挡不住年华老去。我浑浑噩噩,执着于自己的执念,沉睡在这梦里不愿醒来,只是想多看你几眼。浮生若梦,大梦三千……青儿,我没能护好你,我好想你……” 紫月寒低下头看向羽青,深邃的眼神里满是深情。可怀里的人笑容停滞,慢慢淡去,直至化成片片飞花。 “青儿,别走……” 紫月寒无措的挥了挥手,什么都没抓住。 他的心脏钝痛,终于在温泉里睁开了双眼。 幻境已破,日月颠倒,岛上千树万树的桃花纷纷扬扬的卷向天边,整个岛上由红变绿,俨然另一番天地,周边的湖面开始翻涌不止,翻起的浪已经快把这岛没过去。 温泉边上的老榕树依然葱郁,树下,一索大师一脸平静的看着他。 “小友,你可准备好了?” 紫月寒抬起手抹了一下脸,脸上一片泪痕。 他正失神,一索大师袖子一挥,一道金色的信令飘然到了紫月寒的眼前。 紫月寒震惊的感知着上面的气息,“大师,这是……” 一索眉间悲悯,浅笑道,“幻境锁你六年,你体内的鬼影煞气已经除尽。如今大功告成,我已经打开了你的气海雪山,吸祟虫我也取出。这道信令来自三年前,你当时境况险恶,若贸然去寻她,恐有性命之忧。望小友谅解。” “紫月门再遭劫难,我的使命已完。剩下的造化,看你自己了。” 紫月寒心悸的抬头远望,紫月门内厮杀呐喊爆炸混乱的声音此起彼伏。 桃仙岛正肉眼可见的沉下去,湖水已经快漫延到温泉边。 一索大师拿起手中的钵盂往湖上一扔,那钵盂陡然变了几十倍大,金光乍现,边缘上瞬间现出了九层莲瓣。 一索大师往那莲心里一坐,宛若神佛,他念了一句法号,莲座忽移,身影已然飘远。空中依稀传来一句, “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法,总在心源。未来随心,你我尘缘已尽,小友,就此别过……” 紫月寒望着一索大师消失的湖面,百般心绪来不及言明,只好恭恭敬敬的揖了一躬。 他调动了下体内的灵力,虽阔别已久,仍然那般熟悉。 感受到源源不断的力量由丹田冲遍四肢,那原本被鬼影丝所伤的手臂也已经复原。他又望着掌心中两抹交缠的气息,一索大师说这来自三年前,难道…… 紫月寒心怀希望,看向紫月门,不敢再耽搁,从温泉里走出,穿好衣服。 整个岛面已经沉到湖水之下,紫月寒打开手,一根火红的凤羽已经躺在手心,他松手一挥,凤羽急速的往天空飘去。 随即,空中响彻一声鸣呖,一个火红的神鸟从高空俯冲而下! 凤凰再次现世,嘶鸣通天彻地,紫月门内许多鸟兽齐齐发出共鸣。 站在人前还在奋力抵抗的的紫白薇丰昊紫白晖似有所感的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现了一丝惊喜。 霍秋白浑身沐浴的剑气顿时收敛,手上的剑顷刻收入袖中。 紫月门人不论站着的还是坐着调息的都忍不住望向了高空,赫秋涟几个却是脸色一变。 烈日高悬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个周身浴火的神鸟之姿,赤火的背上站着一个白色修然的身影。 紫月寒冷冷的看着殿上的情形,目中的神情一变,手心凭空一握,一把蓝色晶亮的月盈剑已经执在手中。 尚有百丈的距离,紫月寒的袖子一挥,月盈已经飞出手心,在空中豁然变了几十倍大小,一剑化五,剑尖咬着剑柄,如同离弦的箭,带着烈烈呼啸,飞到了紫月门的广台之上。 “咣咣咣”五声,一剑连着一剑,一声高过一声,准确而狠厉的楔入了青石板内。 顿时赫秋涟等人的前面,多了一座不可逾越的透明剑墙。 赫秋涟头皮一阵麻意,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刚才还在耀武扬威的人都哆嗦了一下,闭起了嘴。 紫月门早有弟子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站起来指着空中,高声喊道, “是门主!” “门主回来了!” 第22章 破敌 转眼之间,赤火已经飘至紫月门的殿前。 紫月寒落在剑墙之前,扫过情势,看着地上死伤众多的紫月门人,脸上覆上了一层冰霜,杀意顿起。 紫月寒扫过赫秋涟关山岳项敬飞等人,一字一字的问道, “是谁主使?” 不知为何,仅仅是被紫月寒的目光扫过,赫秋涟的脖领里便浮起了一层冷汗。 关山岳项敬飞等人不由自主的看向他。赫秋涟没想到紫月寒不仅没死,而且功力仍在,大有更进一层的意思。 他已经领教过羽青化境的威力,而紫月寒更是浸淫化境六年之久,又深谙杀人破敌之道,当年他初进极乐不眠不休鏖战鬼宗五日岂是儿戏! 赫秋涟心里在飞速的盘算着,但面子上还在强撑, “紫月门勾结羽家妖女,已经落人口实。我等前来要个公道,紫月门主可是想与天下武林为敌?” 紫月寒并不知事情原由,只是听赫秋涟说到羽家妖女,心里不禁狠狠的颤了一下。他回过头看了紫白薇一眼,紫白薇默然的点了点头。 紫月寒袖子里的手狠狠的攥住了,勉力沉静,冷笑道, “公道?这世间除了尔虞我诈,弱肉强食,哪里来的公道?你们欠她的,伤我紫月门的,今日,一并偿了吧!” 说罢,隔在两军之间的五柄长剑开始抖动颤鸣,光影一收,五剑合一,月盈腾空而起,落在了紫月寒的手中。 紫月寒怒气更盛,剑眉倒立,只见他轻功跃起,白袍一动,周身刮起了凛凛的气劲。 他以双手执剑,月盈剑刃上泛起了磅礴的白光,停滞了一瞬,然后聚力横空一劈,一道剑气仿若一道来自天边的惊雷,破空而去。 这道剑气灌注了紫月寒几乎全部的修为,摧枯拉朽般的向下卷去。 赫秋涟关山岳早有准备,脚下身法一动,各自往后退了十几步,举起兵器相挡。 项敬飞反应慢了一点,一步未退,举起的钢鞭横在身前,想硬接下这一剑。 剑气一过,尚在剑气扫过范围之内的几十个人纷纷被扫翻于地,避之不及的已经身首异处。后面的人都忙不迭的施展轻功,后退了百步,退到了霄云阶上。 而此时,站在最前面的项敬飞却直挺挺的没有动。 过了一瞬,他的身体从肩膀到腿,斜着裂成了两片,鲜血五脏稀里哗啦的流了一地,横在他身前的钢鞭被斩成了两段,掉落在一片血污之中。 赫秋涟和关山岳退的早,又好在修为尚可,虽挡住了那道剑气,但是手腕抖动,握着兵器的虎口已经有血缓缓的流了下来。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鸦雀无声。后面未受到波及的人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胸膛,一阵腿软。 过了一会,才有逍遥派的门人从人群里叫喊出声, “掌门!” “师父!” 赫秋涟心里开始害怕,他强自按下心口乱窜的真气,回头看了一眼还能一战尚存的众人,喊道,“一起上啊,化境又如何,难道还能敌得过我们几百上千之众?” 站在紫月寒身后的紫月门弟子备受鼓舞,听见赫秋涟还敢叫嚣,纷纷执着兵器再度聚拢过来。 所谓的“斩月”大军,本就是临时拼合的乌合之众,内心各有打算,来此一战,已经伤亡不少,眼下却是被紫月寒一剑吓破了胆。 他们修为大多都是在气合上下,对化境之力毫无概念。与紫月门普通弟子尚可一战,而眼下看着逍遥派掌门横死于这一剑,顿时面面相觑,再不敢上前。 赫秋涟看着无人敢动,又与关山岳交换了个眼色,高声说道, “邪不压正,紫月门助纣为虐,武库的秘密必将大白天下。山高水长,咱们走着瞧!” 说罢,赫秋涟收了兵器,对着人群挥了挥手,说了句,“退。” 一群人忙不迭的往山下疾行而去。 紫月寒身后的众人都往前凑了凑,紫白峰捂着胸膛走上前来,急急的说道, “翊儿,不可放那厮离开!” 直到那些人逃出了山门,紫月寒才捂着心口咳嗽了一声。紫白薇着急的过来问道, “翊儿,怎么了?可是伤还没好?” 紫月寒说了句,“我也是刚刚复原,功力仅仅恢复六成,这一剑是孤注一掷,若他们围攻,咱们没有胜算。还是从长计议,这仇日后再报。” 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负伤的弟子,说道,“姑姑,我们伤亡惨重,打开药室,先给众人疗伤。” 紫月寒对着萧冷情抱了抱手,说道,“凌云阁此番仗义相助,我紫月门必铭记此恩!” 萧冷情点了点头,“我先行带弟子疗伤,其他事宜容后再议吧。” 萧冷情让人抬着伤亡的弟子离开了广台前往明月宫。 紫月寒看向跟在姑姑后面的霍秋白,袖子一甩收了剑,恭恭敬敬的一揖,喊道,“姑父。” 霍秋白背起了手,恢复了文质彬彬的模样,对着紫月寒点了点头,说道, “回来就好。” 紫月寒默然,又转头看向了丰昊,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走过去伸出手捶了一下丰昊的肩膀,说道,“欢迎回家!” 丰昊听完一愣,心里涌起了一丝酸楚。他知道,紫月寒已经原谅了他,无须过多的话和解释,他们都知道,儿时的情谊和彼此的身不由己。 他伸出胳膊揽了一下紫月寒的肩膀,说道, “阿翊,好久不见。” …… 赫秋涟带的“斩月”大军,刚刚退到湖心岛边缘,便开始出现裂痕。 先是逍遥派的人痛惜掌门横死,长老罗不凡上前来质问, “赫堂主为何要退?我掌门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 赫秋涟黑着脸瞥了他一眼,说道,“你以为,紫月寒最厉害的是他的飞羽弓吗?他初入极乐名动天下那一天,就是以这把剑,于这太明湖中,带人先后斩杀了上万鬼魑。如今他可能已达化境中峰,一人可挡我们近百人,项掌门不自量力,还想硬接那一剑,自己找死!” 罗不凡依然不依不饶,“临行前说好的,要为死去的江湖义士讨个公道,没想到赫堂主为了一己之私,如此胆小还想成大事,笑话!” “我说过让你们一起上,你们胆小,现在还怪到老夫头上了!” 赫秋涟脸色一变,突然出手一把捏住了罗不凡的脖子,一用力,罗不凡险些当场毙命。 许是考虑到有卸磨杀驴的嫌疑,赫秋涟没有下死手,松了手,罗不凡咳了几声,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赫秋涟扫了一圈后面的众人,说道,“六年前,你们是为的什么去的上原,我不说,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如今,我御龙堂愿意庇护你们,你们不懂得感激,还真以为我有容人的气量任由你们摆布?今日暂退,只是暂避紫月寒的锋芒,日后我定会再来。你们愿意跟着我,就闭上嘴。不愿意就滚,看看羽家那妖女何时去灭你家门!” 罗不凡不敢再说话,姚大宽识时务,忙不迭的上来帮附, “今日已经与紫月门和凌云阁撕破了脸,你们以后势单力薄能有什么好下场!还不如跟着赫堂主,若有什么好处,赫堂主也不会亏待了大家。” 剩下的个小门派互相看了看,随声附和。 一行人扶着伤员,寻了船只,一一的往对岸驶去,灰溜溜的离开了余杭。 傍晚暮色,羽青才来到了余杭,风景依旧,却再无旧日之感。 羽青一个人行在街上,很快来到了岸边,恰听得岸上有人在小声的讨论。 “御龙堂这次带了千人,却不敌紫月门,到底是紫月门和凌云阁,实力不容小觑啊。” “听说紫月门主功力更加精进,一剑劈了逍遥派的掌门,给那些人吓破了胆,马不停蹄滚出了江南。” “哼,紫月门百年道门,岂是这般好欺负!凌云阁也是名门正统,看来两派联姻,好事将近啊……” “听说那萧家小姐已经入住紫月门了……” 羽青听着,呆呆的站了一会,是了,这世上,能有几个人伤得了他呢? 她此前对他的诸般猜测,还担心紫月门无力应对,匆忙跑来,还真是莫名其妙! 羽青站在湖边,望着紫月门的方向,那里已经亮起了灯盏,依旧是金碧辉煌。 他从来不需要自己,以前是,现在也是。如今又有美人在侧,婚事将近,怎会想起一个被天下人唾弃的旧欢呢? 羽青低下头待了片刻,冷笑了几声,转身离开了。 第23章 家门 紫月寒一个人待在静室里,提起笔,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写下了一个“青”字。 顿时,心绪飘飞,眼含热泪。 “她还活着!”紫月寒嘴里喃喃道。 静室的门突然打开了,丰昊提着一个酒壶走了进来,紫月寒忙的转过头压回了眼里的泪花。 “别藏了,我都看见了。从小到大,我还真没见你哭过。” 丰昊说着,自顾在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那两个蒲团还是他俩小时候一起练功打坐的蒲团,没想到这么多年都没有被丢弃。 紫月寒一哂,扯开话题说道,“弟子可都安置好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说着,他也走了过来,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 丰昊点了点头,给紫月寒倒了一杯酒,说道,“清涯水阁我只建了四年多,这次没有大伤亡,他们都还年轻,恢复起来也快。我嘛,还是得先来关心下你……” 紫月寒接过酒一饮而尽,笑道,“我有什么好关心的?” 丰昊突然认真的盯着他,问道,“六年之前,你当真受了重伤?” 紫月寒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鬼影缠丝,透胸而过。若没有一索大师,想必,我已不在这个人世了。” 丰昊吸了口凉气,看着紫月寒已经复原的身体,又说道,“你当日的修为已过化境,虽然孤枭功力与你不逊色多少,但是何至于受那么重的伤?” 紫月寒低下头,叹了口气说道,“魔功诡谲,胜负只在一念之间,诸般阴谋,是我分心了。” 丰昊看向桌子上的那个“青”字,不禁说道,“没想到,你对她用情如此之深,早知道,当年,我拼尽全力,也不会留她在那……” 紫月寒听了,睁大了双眼,“当年……你也在?” 丰昊点了点头,喝了杯酒,慢慢的详述了上原山上的情景。紫月寒茫然的听着,心里的疼却如同一波又一波的潮水,令他透不过气来。 “当时羽姑娘没了自我意识,一味的想杀了静宁公主报仇。我义父……死在她的手里,义父对我有养育知遇之恩,我……当时阻止过,可是我阻止不了她,也救不了她。只好带了十四离开。” “但是这些年,看着疯疯癫癫的十四,想想当日的情形,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我当时应该提前做些什么……” 紫月寒静静的听完,嗓子里一阵哽咽,拍了拍丰昊的肩膀,自言自语般的说道, “她自小经历了灭族之恨,是师父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可是这世道再一次负了她。而我答应过她,一定会保护她的……” 两个人沉默无言的又喝了几杯酒,都感觉到一丝醉意。 丰昊叹了口气,“此番,她回来,应该是为了复仇。已经有六家门派被造访,三家被灭门,死状如同当年……” 紫月寒摇了摇头,说道,“有些人是该死,但是亲眷无辜,青儿,那么善良,绝不可能是滥杀之人……” 丰昊却疑惑的问道,“那谁还可能操控那异兽呢?” 紫月寒沉默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绝日的由来。 素心玉莲戒一直带在羽青的手上,绝日可控人心,羽青如果心里只存了恨意,绝日以恨为食,再度操控羽青杀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紫月寒失神,“这么久她都没来找我,可是因为……” 丰昊苦笑一声,“惨遭灭门,身心俱疲,谁又知道她当时受了多重的伤,是怎么活了下来。你重伤消息被封锁,还有你跟萧小姐的婚约,姑姑以你之名签下的贴文……你让她如何自处?哀莫大于心死啊……” 紫月寒默默垂下了头,“我当时以为我活不了,凌云阁鼎力相助,姑姑二叔五叔还在,我只能点头。后来,我被封了记忆……她定伤透了心。” 丰昊空饮了杯酒,叹息,“如今紫月门百废待兴,一切大事还等你做主。灭魔会上,赫秋涟不怀好意陷害紫月门,司南被赫秋涟所擒,羽姑娘突然现身相救。兴许,她对你还不算绝情。” “如今她已被天下诟病,人人喊诛。紫月门也洗不清,赫秋涟此人心术不正,怕是一早图谋,你只能先稳住局面。以后再光明正大的寻回她。” 紫月寒虚虚的攥了攥拳头,“寻她?我该以何面目?何身份?” “月离哥还无音讯,家门为大。阿翊,想想那些死去的人吧。” 说罢,丰昊摆了摆手,走出了静室。 紫月寒低头,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来,眼神里已经是平静和坚毅。他看着桌子上的“青”字,收起了最后一丝软弱,默默的说道, “青儿,无论如何,我一定让天下人给你一个公平!” 第二日的紫月门正殿之上站满了人,坐在上首的是萧冷情、丰昊、以及紫月门的四位长老,萧玥也被安排到了很靠前的位置,其余的弟子都聚在了殿内殿外。 紫月寒沐浴焚香之后来到了殿上。他换了身雪白的金丝缎袍,面上清凛萧肃,皎如白玉,玉冠束发,更衬了他的出尘之姿。 他掠过人群,缓缓的走到了紫流金的椅子旁,看了一眼殿下所有人的殷殷期盼,郑重的坐了下来。 紫月门弟子见过礼,紫月寒便开口道, “江湖动荡,多事之秋。自月离门主退位,紫月门也沉寂了六载。此前我闭关未出,让紫月门蒙受了许多的质疑和骂名,也让别有用心之人趁虚而入。昨日鏖战,损伤惨重,在紫月门牺牲的每一位义士都将是我紫月门永远铭记的恩人,第一杯酒,就祭给他们!” 说罢,紫月寒端起一杯酒,众人也纷纷举起酒杯,郑重的将酒洒在了地上。 随后,紫月寒又端起第二杯酒,朝向萧冷情说道,“凌云阁对我紫月门之恩,我无以为报。只能在此承诺萧阁主,有生之年,只要凌云阁有任何用得上紫月门的地方,我一定会全力相帮,绝不推拒!” 萧冷情也端着酒杯示意了一下,说道,“紫月门主客气,临行祖父有言,萧紫两家百年旧约,任何一方有难自当鼎力相助义不容辞!况且此后两家还要修秦晋之好,自然不分彼此。” 说罢,萧冷情一饮而尽。紫月寒迟疑了一下,才把酒杯中的酒饮尽。 坐在前排的萧玥听见父亲如此说,脸上浮起了一抹红晕,端着酒杯大方的站了起来,冲着紫月寒说道, “萧玥,敬门主。” 紫月寒看萧玥落落大方,没有那般的扭捏姿态,更不好当场驳她的面子,只得淡淡笑了笑,饮了一杯。 紫月寒重新把人敬完,提到了这次议事的重点。 “江湖已变,人心浮动,正魔难辨。但我紫月门人,应该坚守自己的本心,遵从我们自己的道,不欺负弱小,但也不畏强大!” “从今日起,紫月门的武库下五层全部开放,修习你们合适的心法,选用你们趁手的兵器,共同守护家园!” “另外,若凌云阁清崖水阁弟子有意参详我门内武学,尽可前来进修,不分彼此……” 这话一出,台下的众人一阵雀跃。紫月门武库一共八层,里面有奇兵、有稀甲,而最珍贵的就是里面拥有上千本博览天下又博采众长的武学撰书。 门内弟子可根据在紫月门修行的时间和境界一层层的上去阅览,而今,下五层全部开放,对于进门不久的弟子简直是天大之喜。 紫月寒居怀谷榜首那么多年,昨日一剑更让大家深深折服,早有向往紫月门武库秘籍的弟子,自是一阵交头接耳,欢欣无比。 萧冷情报以感激,随后又郑重的站起来,对着紫月寒揖了下手, “萧某今日也是来辞行的。我们已经出来半月,门内事务繁杂,眼下又与许多门派起了冲突,不宜再多做耽搁。” 紫月寒赶忙客气道,“大战刚过,还未能休息几日,紫月门也未尽地主之谊,真是惭愧。” 萧冷情摆了摆手,“日后总有机会再见。” 说着,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女儿,萧玥没想到父亲这么着急回去,有点愣神。 萧冷情继续说道,“既然紫家已经答应这门婚事,我先带玥儿回去,静待紫月门佳音。” 紫月寒喉结微动,深觉有些话想说又不能说。 紫白薇忙的走到萧冷情的面前,笑着说道,“萧阁主见谅,月寒刚刚出关,又遇这些大事,还未能分出心来。既然贵派事多,我等不强留。我作为月寒的长辈,日后必然亲自上门与您商议他们的婚事,可好?” 萧冷情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想到眼下紫月门无暇顾及其他,应了下来,喝过几杯酒,便率剩下的弟子准备离开。 萧玥依依不舍的看了看站在人后的紫月寒几眼,但是紫月寒却是目不斜视,丝毫没有跟她有眼神交流。 萧凌止紧跟在师父身后,在下霄云阶的时候,也忍不住回了下头。 霍紫嫣站在人群里,看着萧凌止的背影,突然心里生出了点异样,直愣愣的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送走了萧冷情,众人散去,紫白薇这才返回了紫月殿。此时,大殿里仅剩了紫白晖,紫月寒坐在椅子里怅然若失的喝着酒。 紫白薇叹了口气,走上前来拦下他,“翊儿,姑姑知你心里难过。可是……” 紫月寒眼圈有些泛红,抿了抿嘴,才勉强开口,“既然是我首肯,自然不能……言而无信。” “谁也不曾想到,她还活着。” 紫月寒点点头,看着紫白薇鬓角的白发,心里抽痛,“这些年辛苦姑姑操持。以后有我了,姑姑好好歇歇。” “还有诸多文目未批,翊儿先去……”说罢,紫月寒起身,转去了后殿。 紫白薇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里一阵疼,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离儿便是被家门牵绊,终生有憾。翊儿真的还要走他的老路吗?谁懂他心里的苦?” 紫白晖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感情的事,谁能说得准?他虽不是月离,可是他的责任不比月离少。成长的代价,总是有舍有得。” 紫白薇使劲抿了抿嘴,摇了摇头,“不成!我不能再看翊儿这般,等风头一过,我要亲自走一趟凌云阁!” “作何?” “我要舍了我这张老脸,帮翊儿退婚!” 第24章 昔年 紫月寒彻夜未眠,把这些年的大事大概理了一遍。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向风迟, “听阿昊说,当年壳儿被接来了紫月门?” 风迟忙命人去朝阳殿唤壳儿过来。当年司南把壳儿带来了这紫月门,壳儿便化名十六成了紫月门的一名弟子。 司南司北平时对他照顾有加,只是最近听闻了六师姐的消息,他每日都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马去找羽青。 但是因为他的身份敏感,怕他闯祸,所以被紫白薇掬在了朝阳殿,大战没让他出来。 不一会,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出现在殿门口。 六年过去,小壳儿已经摆脱了那身圆滚滚的肥肉,眉眼初见英气,圆脸,大眼,身量窜的很快,穿着紫月门的弟子服,也是似模似样。 他甫一迈进殿门,看见流金椅上端坐着的紫月寒,顿时噘起了嘴,眼里的泪水滚滚而出,边哭边喊道,“姐夫,姐夫,你回来了!” 紫月寒一听见“姐夫”二字,脑子里一片蒙乱。 十二岁的少年奔过来,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似乎有数不清道不尽的委屈,伏在他的膝盖上哭的不能自已。 “姐夫,我师父……师兄师姐……都没了……” “当年……师姐一个人回去……” “如今……你快去救救她啊……” 紫月寒轻轻的抚摸了下壳儿的头,一如当初,他怀抱着壳儿,壳儿天真的说道, “我把六师姐让给你,你以后要护着我,不让别人欺负我,可好?” 恍如昨日,只是再见壳儿,他已然这么大了。 从那场斗争里存活下来,昨日之形历历在目,壳儿这几年心里痛苦难过,过的并不开心。 等壳儿渐渐止了哭声,风迟嗔怪他道,“在门主面前要有些规矩,这样成何体统。” 紫月寒宠溺的一笑,说道,“我答应过他,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他。壳儿从今日起,记在我的门下,我亲自教他读书习武……” 壳儿一听紫月寒要亲自教自己武功,刚才的悲恸消散了不少,擦了擦眼泪,忙不迭的要跪下,说道,“姐夫……啊不……叫师父?” 紫月寒扶了他一把,“你就喊我姐夫,不必改。以后在人前你总要有个像样大名……从今日起,你姓紫,叫望原,可好?” 壳儿听了,忙跪下磕了个头,说道,“望原,谢过……姐夫!” “姐夫,你什么时候去接我六师姐?她一直被那帮坏人欺负……” “那外面说的都不对,六师姐才不是魔女,她那么好……” 紫月寒拍了拍他的头,哽咽道,“很快……很快……” 两个人又说了会话,紫月寒问道,“壳儿,你还记得你十四师姐吗?” 壳儿一听,睁大眼睛问道,“当然。姐夫,你为何这样问?难道,我十四师姐还在人世?” “嗯。她也在紫月门。” 壳儿一听一下子站直了身体,“在哪?” “壳儿,当年的事对十四打击很大,虽然她被人救下,却失了心智,有些疯癫,你与她见上一面,兴许对她的病有所帮助。” 壳儿连连点头。 过了一会,丰昊带了十四来到了殿上。 壳儿一看见十四,嘴巴一撇,眼泪又开始止不住了。他跑到十四面前,喊道, “师姐……” 十四被吓了一跳,忙的躲到了丰昊的后面,只拿眼睛偷偷的瞄着壳儿,小声的说道, “你是谁?你想干吗?” “忆欢,他是壳儿,是你的十六师弟,小壳儿啊……”丰昊回头拍着她的头说道。 壳儿又转到十四的一侧,“师姐,你不认识十六了吗?哦对,我可能是长高了,变瘦了……” 壳儿把自己的脸挤成一团,模仿小时候的模样。 然而十四却没有一点印象,仍然往丰昊的身后躲,“我不认识你!你离我远一点。你再过来,我让三师姐打你了啊……” “师姐……” 壳儿看着十四的样子,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用胳膊抹着眼泪。 丰昊叹了口气,说道,“唉,她的印象里似乎只有她与三师姐的记忆,好像凭借着那些,她才能安安静静的活着……” 紫月寒走到壳儿身边,摸着他的头,安慰道,“那些回忆太过痛苦,也许这样活着,也不是什么坏事……” 莫邪宫内,夜楚云自受了羽青那一掌,加上急火攻心,陈年旧病,已经卧床休养了一段时日。 依云遍寻了名医为他医治。近两天上门来一个江湖游医,为他诊了脉,给他留下了一瓶丹药,他吃了傍晚竟然能坐起来了。 夜楚云病情有所好转,开始问及外面的事情。 “可有,她的消息?”他吞吐了一下。 依云的脸上顿时变得冰冷,没好气的说道,“没有!” 夜楚云知道她对羽青的敌意很大,待她出去之后,又传唤了桑奎。 桑奎是个唯令是从的人,不明白夜楚云提到羽青是何目的,如实回答道, “羽姑娘回了襄城,呃……后来没再见了,那郎神医也不见了,院子里空了。” 桑奎想了想,还是没敢把依云前去刺杀又失败的话说出来。 夜楚云坐在床上,一头发丝垂在身侧,俊美的面容上一片苍白。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又问道, “分寮的事可有什么眉目?” 桑奎摇了摇头,“已经秘密调查了几个准见,都没有异常。冉甲令最近似乎不在总寮,迟迟没有密信传来……” “是否检查了来莫邪宫刺杀人的武功路数?” “查过了,三十几个护卫均死于一柄无锋钝刀,看痕迹,打斗的时间不算太长,想必来人武功极高,属下也查阅了能有此武功之境的所有江湖修士,并没有人用这种刀……” 夜楚云眼神微微一凛,重复道,“江湖上没有……那朝廷里……静宁公主已死,我与朝廷联系已断,谁能知道我爹囚禁此处?知晓我白甲分寮?而且,偏偏在你带人离开的那几天……” 桑奎抬起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吞吐了片刻,才说道,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羽姑娘?” 夜楚云未置可否,暗暗思忖了片刻。 “最近江湖上可有什么大事发生?那赫秋涟想必不会同莫邪宫或者紫月门善罢甘休。” 桑奎点了点头,说道,“前几日已经收到消息,赫秋涟带了上千人马攻击了紫月门……” 夜楚云吃了一惊,抬头问道,“结果呢?” “凌云阁以及清涯水阁襄助,又有紫月寒坐镇,赫秋涟败走。” 夜楚云眼有迷惑,“此次盟会,紫月寒的行踪成谜,我还以为……他竟只是低调不出?” 桑奎点了点头,说道,“听说他化境入神,傲视天下,一剑斩了项敬飞,重伤几十人,赫秋涟直接吓退了……” 夜楚云眯了下眼睛,“赫秋涟明知羽青同我一起,却舍近求远,去攻击紫月门。想必一早的打算就是拖紫月门下水……离开紫月门,会不会折返来攻击我莫邪宫……” 桑奎抿着嘴摇了摇头,“羽姑娘打伤你,杀了老宫主的消息已经传遍江湖。他们也受了重创,摸不清莫邪宫的实力,应不会……” 夜楚云蓦的抬起头,“她几时杀了我爹?这消息如何传出去的?” 桑奎结巴了一下,说道,“那……天她确实出手毁了老宫主的尸身,看见的人很多,估计……” 夜楚云看着桑奎的神色,又想起刚才依云的样子,心里突然明白了。 他一手捂了胸口,“你们是觉得她身上的脏水多了,也不缺……这一盆吗?我这与……紫月寒有何分别?咳……你们……这是往我心上插刀子啊……咳咳……” 刚出去拿吃的的依云赶回来,恰逢看见夜楚云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她看了一眼一脸慌乱的桑奎,知道自己做的事也瞒不住,干脆往夜楚云的床前一跪,艮着脖子说道, “刺杀羽青和散布消息,都是我的主意,主子,要打要罚,依云绝无怨言!” “刺杀?” 啪—— 夜楚云火气顿起,扬起手腕抽了依云一巴掌。 这一巴掌有些狠,依云险些被抽倒,脸上顿时浮起了一个红色的掌印。 她强忍着眼里的泪水,依然跪的笔直,说道, “她那般对你,依云替主人不值!” “你!!” 夜楚云又扬起了手,依云闭上眼睛,倔强的不肯求饶。 夜楚云的手停在半空,没有舍得再打下去,他盯着依云,有气无力的说道, “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依云捂着脸,眼里的泪水不止,自小到大,夜楚云虽然对她严苛,但是从来没有动过她一个手指头。她心里的委屈绝了堤,哭着爬起来离开了。 夜楚云攥着手,心里有些懊悔。他长叹了口气,病歪歪的躺了回去。 …… 丰昊在紫月门停留了几日,也要告辞离开。 紫月寒亲自送他到山门口,丰昊回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 “别一副舍不得的样子,弄的我都不想走了。” 紫月寒笑道,“紫月门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赫秋涟动机不纯,怕是贼心不死。你还需谨慎,清崖水阁离得不远,随时可传令羽。” 紫月寒微笑,“你也是。当心些。” “好!” 说罢,丰昊挥了挥手,带十四离开了紫月门。 紫月寒看着丰昊离开的背影,心里升起了更多的坚定。 他回到了正殿,叫来了司南。详问当年他亲历的事。 “都怪弟子无能,没能阻止羽姑娘……”司南深觉有愧。 紫月寒淡淡摆了摆手,“她虽羸弱,可是性子坚毅。那是她的选择。” “可是,我不觉得羽姑娘会失控到不辨好坏,滥杀无辜……我在襄城见她,丝毫没有魔修之相,她周身皆是正道气韵。” 紫月寒一时疑惑,示意司南继续说。 “而且前段时间,弟子去平南褚晚阁,羽姑娘定然比我们先到,可是迟迟没有动手。而且,褚晚阁的罪魁祸首是出逃的黄鹤……” 紫月寒眯了眯眼睛,捻了捻手里几封折文。 “虽然种种迹象都指向羽姑娘,但是,我总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怕是怕有人借她之手生事。” 紫月寒点点头,“司南,你可愿意帮我秘密调查这些事?” 司南立刻点头,“门主尽管吩咐,羽姑娘对弟子有救命之恩,司南一定尽心尽力。” 紫月寒拿出了一封信,递给司南,说道, “黄鹤是否与沈家庄有关系?苏南门灭门案可有异常?还有那些扣在她头上的无头悬案……” 司南扫过那信上一条条的疑点,合上揣进了怀里。 “弟子明白。很多蛛丝马迹是骗不了人的。” 司南正欲离去,紫月寒突然开口, “你……在襄城……见过她?” 司南点了点头。 紫月寒踟蹰了一下,“她……好吗?” 司南不知道门主说的“好”指的具体哪方面,只能原原本本的回道, “羽姑娘容貌不似从前,武功奇高,赫秋涟不是她的对手。神情样子有些冰冷,下手很干脆……哦,比原来高了不少……弟子当时中了迷魂钉,有些分辨不清……” 紫月寒认真的听着每一个字,心里已经描画了她很多遍,心里喃喃道, “青儿,你终究不再是那般的无助彷徨,你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了吗?” “哦对,羽姑娘用的武器是一把伞,伞尖有个很独特的花形,而且,那伞上好像有灵兽栖息。” “伞尖花形,倒也可以作为调查的切入口。” “那灵兽可有双翅?或者别的?” “没有。弟子没看清,只是觉得黑蒙蒙一片如同水墨……那日太过紧急,亏得夜宫主赶来,我们才逃离……” “夜楚云?”紫月寒突然抬起头。 司南口气忽然有些犹豫,“当时他们应该……同行过挺长一段时间,而且……关系匪浅……” 紫月寒见司南闪烁其词,皱了眉,“你……照实说。” 司南回忆起马车里夜楚云对羽青的亲昵,又联系灭魔会时他对她的种种, “我觉得夜宫主对羽姑娘有意……羽姑娘似乎也……”司南见紫月寒变了脸色,匆忙改口,“但是近日传言,羽姑娘杀了夜回天,还打伤了他,是否为了复仇才……” 紫月寒摩挲着手心,略低了头,“你先去吧。” 司南退了下去。 紫月寒心里五味杂陈,想见她的心更加迫切了些。 第25章 是你? 白薇居内,紫白薇正在仔细看着清单上的条目。 霍秋白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粥过来,见紫白薇看的认真,不好打断她,便拿勺子舀了粥,放在嘴边吹凉,仔细的喂到了紫白薇的嘴里。 紫白薇没有抬头,顺从的喝着。等一碗粥都喝完,霍秋白放下碗,给她拭了拭嘴,说道, “这礼单上的东西足够丰厚了,武库已经对凌云阁弟子开放,哪里还有比这更有诚意的……” 紫白薇抬起头,“六年前凌云阁便顶着天下众口为紫月门正名,而今更是率众前来,不惜与江湖为敌,更是折了三十几个弟子,唉,我还是怕这些不够……” 霍秋白眯了眯眼睛,“家族联姻,既早有约定,一切按部就班即可。我因何从你脸上看出了些愧疚?” 紫白薇扭过了脸,小声嘟囔,“偏你生了双火眼金睛。” 霍秋白嘴角一勾,扳过紫白薇的肩膀,“是你毫无城府,一眼就看透了。你是想……” 紫白薇把头贴在了他胸膛上,“我这个做姑姑的,没有看顾好两个孩子,有负大哥大嫂所托。翊儿心眼儿实,是个认死理的。他放不下羽家那姑娘,我不能看他自苦……” 霍秋白揽了她的肩,下巴抵住她的鬓发,轻叹口气,“孩子们总要长大,总要承担。你啊……” “那次见翊儿险些丧命,我禁不起失去了,也看不得他不开心。” “那我与你同去……” 紫白薇抬起头撇了撇嘴,“此番退婚不见得成功,顾及两家名声,我自当低调再低调。你当年跟萧老爷子比武便发过誓,他不出凌云阁,你不得入晋北,怎么,你要毁诺?” 霍秋白苦笑着摇了摇头,“年少轻狂,谁曾想那老头子如此迂腐!罢了罢了,避免再招事端。” 紫白薇嗔笑,“翊儿伤还未痊愈,你帮他调息调息。我便装简行,只拿这一个单子前去,速去速回。” 霍秋白皱了皱眉,“他已入化境,我也倾囊相授,何需我呢。倒是雾华山最后一坛梅子酒该取回来了。” 紫白薇点点头,“那你便去取,回来咱们一起尝尝。还有,你有没有发现嫣儿跟那凌云阁的大弟子走的很近……” “女儿大了,有点小女儿情思不正常嘛。我看萧凌止那小子很好……稳重,低调……” “她若真对萧凌止动了情,也是好事。” “嗳?她若真喜欢才好,我可不会让我女儿做那种家族联姻的事……” “你看你说的,难道我会让嫣儿去联姻吗?我是那般不称职的母亲吗?”紫白薇故意挑了下眉,做出了点愠色。 霍秋白脸色立马变了,口气也软了下来, “好好好,你放心去,我这几日跟嫣儿聊聊,她若真有意,我们也好有准备。” 紫白薇紧紧揽住了霍秋白的腰,温情的说道, “我何德何能,今生能嫁给你。下辈子,我还想做你夫人好不好?等这事了了,我便彻底放下担子,以后跟你安度晚年。” 霍秋白摩挲着紫白薇的背,调笑,“好。几辈子,我都等你。夫人,那咱们……是不是该睡了?” “老不知羞。”紫白薇埋在他怀里的脸红了,任由他把她抱进了床榻。 …… 太明湖畔的悦来客栈内,羽青站在窗户旁看着碧水无波的太明湖发着呆。 究竟是心有期盼还是失望透顶,她自己也不得而知。 她不想牵连莫邪宫,更不想拖累紫月门。她迢迢赶来,发现竟连踏上湖心岛的勇气都没有。 既有良配,不若成全。 羽青最后看了一眼朝阳下那光彩夺目的琉璃瓦,转身离开了客栈。 紫月寒每日埋于案后,把这些年门内大小事一一梳理清楚,也免却了胡思乱想。 风迟拿来一封信,紫月寒展开,竟是姑姑的字迹。 “姑姑怎么……” “许是见门主日理万机,不忍打扰。今日一早她自行带了一队弟子,去往凌云阁了。姑爷也乘车去了雾华山……” 紫月寒低头略叹息一声,“该来的总要来。姑姑是怕凌云阁寒了心吧,只是出行不免仓促。” “白薇长老此行隐秘,我也是下午才知,许是一早做了打算的。” 紫月寒点点头,反复看着信的最后几句,默默的垂下了眼。 “姑姑定帮翊儿达成所愿,余生只盼,我们一家人平安喜乐,再无离散。” …… 羽青连日赶路,循着赫秋涟等人退离的踪迹而去。 赫秋涟等人离开江南后便不再着急,沿路停靠休整,徐徐而退,似有不甘。 羽青孑然一身,飞速赶路,没多久,便追上了他们的步伐。 士气低迷,连日赶路,那群人十分困顿。 恰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几个小门派便在一处林间生火烧水。他们相互之间只存利益,没什么真情谊,所以一群人分门聚拢,各踞一方。 羽青静静地隐匿在一个树梢之后,掏出一卷图纸,上面是夜楚云此前给她整理的门派服装和门徽。 几年过去,有些门派为了逃避已经易名或者换服。仔细比对之后,羽青幽幽的扫过几处。 夜深人静,一个独眼男子跑到林侧方便,迷迷糊糊时,仅存的一只眼里闪过一丝白光。 他惊骇的一回头,觉得喉间一紧。他随之捂紧了喉咙,连声音都未发出一声,便倒在了地上,一枚落叶带着些血打着旋落在了他旁边。 无极帮一男子正靠在树干上,忽听的有人喊他的名字,“沈良。” 那名叫沈良的人疑惑的睁开双眼,一双眼睛冷冷的看着他。 他不认识那张脸,可是他却记得那个眼神。他张大了嘴,却没发出一点声音,眉心一簇红点,宛若辰星。 另一处,一个人打扮的极为严实,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睡觉似乎很是警觉,半睁半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衣服里蜿蜒游动,惊慌的解开衣服查看,忽见绿光一闪,从他的胸口探出了一双赤金色的眼睛。 鲜红的芯子忽而吞吐,那蛇略一歪头,蓦然变大,勾齿一合。 …… 阳光升起,这片林子里各处响起几声尖叫, “她来了!” “是她!” “是那妖女!” 赫秋涟关山岳姚大宽等人脸色铁青的看着地上,几具尸体表情恐惧,皆是一招毙命。再一询问,真凶似乎已经水落石出,因为这几个门派都曾去过上原。 姚大宽紧张的咽了咽唾沫,“她这是要……赶尽杀绝,不死不休。” 赫秋涟眯了眯那双铜铃一般的眼睛,攥紧了拳头,“她还敢来,我就让她有去无回!” …… 中原以西邑城附近,紫白薇的车驾昼夜赶路,已经离凌云阁所在的晋北不远。 紫白薇给萧冷情传了一封令羽,夜幕已经降临,紫白薇心焦,依然带着众人冒黑前行,想在明日清晨抵达凌云阁。 这晚官道上尤其宁静,天上只有半个月亮,不知何时飘过来一片黑云,把这仅有的光亮遮了个严严实实。 已近盛夏,路旁本有蝉鸣,待紫白薇的车马行过之后,那些蝉却都突然噤了声,连空中的微风都缓缓的停了下来,只剩他们车马碾过的声音回荡在一片寂静中。 紫白薇困乏,支了头闭目养神。 突然,林子里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黑漆漆的树杈上,不知何时停满了密密麻麻的乌鸦,眼神里透着些幽绿的光,如鬼魅般的盯着这行人。 “嘎——”一声不大不小的鸦叫打破了这片死寂。 紫白薇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睛。跟随的弟子警觉的停下了马车,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剑上。 紫白薇撩开窗帘,眼神凌厉的扫过周围,伸出手示意了一下。 三十几个弟子纷纷下车,背靠背围在紫白薇的车驾旁。 他们朝向这声音传来的方向,甫一抬头,却看见树顶之上有千百双绿油油的眼睛在盯着他们,让人一阵头皮发麻。 紫白薇掀起帘子走了出来,站在车辕上,看着那些绿点。 除了六年之前,她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乌鸦了,她心里一颤,难道…… 马车上的燃灯照着林子的方向,幽幽的光亮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紫白薇淡然的二指一并,手中出现了秀梅剑,这剑只有一指多宽,三尺多长,通身泛着白光。 “阁下是谁?” 那个人影站在那里并没有动,下一刻却忽然顿闪了一段距离。 他的身体佝偻了一下,手脚像是拧了几圈,后背处“嘭”的一声,一对巨大的黑翅展开,翅子上泛着点点幽幽的绿光,与那些乌鸦的眼睛如出一辙。 紫白薇心里一惊,刚想出声,就见那个人如同幽灵一般飘至众人面前。 黑衣黑袍,看不见脸,仿佛被提线吊着的皮影,晃动在半空。 紫白薇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是你……” 第26章 白薇之殇 翌日下午,紫月寒接到了司南的一封密信,信里说他们在南下的途中,在某些偏远的小城里听到过惊悚异事,譬如被吸干的尸体,鬼怪行尸等。 百姓愚昧官府遮掩,这些无头悬案都被按了下去。 算下来,这样的事已有许多,而且发生年月相去甚远,毫无规律可言。 紫月寒暗暗思忖着,却见风迟脸色苍白哆哆嗦嗦的跑了进来,嘴里念叨着, “出……出事了……” 紫月寒极少见风迟这般慌张,没来由的心里一阵狂跳,“怎么了?” “二爷,白薇……白薇长老……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姑姑怎么了?” “凌云阁传信,说……说白薇长老……还有三十几个弟子……在邑城附近……全部……全部横死……” 紫月寒浑身冰凉,不确定的问道,“你说……谁?” 风迟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死于非命……而且……而且……死状凄惨……状如……干尸……” 紫月寒耳朵一阵铮鸣,“风迟……你别……瞎说……你是不是听错了?” 风迟抹着眼泪,“岸上……刚刚送来的口信,消息出自凌云阁……应该……不会错……” 紫月寒猛的站了起来,身体晃了一下,胸口一涌,还未痊愈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他一只手扶住了胸口,另一只手撑住了案几,压下了渗到嘴角的血。 霍紫嫣突然哭喊着闯了进来,“二哥哥,二哥哥,我娘……你去……你去救救我娘……她没死……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霍紫嫣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双眼通红泛肿,径直跑到了紫月寒的跟前,扯着他的衣袖跪了下来,喊道, “二哥哥……你去救救我娘……你去救救……” “嫣儿,你听谁说的?事情未明……” 紫月寒抬头看了风迟一眼,风迟亦是惊恐的摇了摇头,山下送来的消息不过才一刻,他马不停蹄的前来禀报,这么快怎么会传到白薇殿? 紫月寒顾不上这些,忙的把霍紫嫣拽了起来,安慰道,“嫣儿不哭,兴许是传错了。二哥哥这就去,去接姑姑……” 霍紫嫣愣愣的点点头,“对对对,赫秋涟那些小人……肯定故意祸乱我紫月门,娘武功高,怎么可能有事。二哥哥,我们一起去……” “嫣儿,你不能去。我一个人最快,你听话……” 霍紫嫣讷讷的不住点头,“二哥哥有凤凰,嫣儿听话……听话……二哥哥你快去,我爹爹也快回来了……你一定要赶在爹爹之前……爹爹若见不到娘……他会疯的……” 待霍紫嫣失魂落魄的走出了殿门,紫月寒口中的血再也压制不住,他匆匆一抹,吩咐风迟,“我回来之前,不要再让这个消息在门内漫延,去找五叔,护住山门,当心中了敌人的暗算。” 风迟知轻重,点点头,跑了出去。 第二日傍晚,紫月寒出现在了凌云阁的山门口,前来迎接的是萧冷情。 萧冷情看见紫月寒的那一刻,脸上已经非常严肃。 他引着紫月寒走到了一个房门前,紫月寒推开门,里面停放了三十几具蒙着白布的尸体。 紫月寒深深喘息一口,哆嗦着手揭开了其中一条白布。 下面的人身着白底紫衣,腰间悬挂着紫月门的腰牌,浑身上下已经面目全非,黢黑一片,只剩附着在枯骨上的一层皮肉,肢体僵硬而扭曲,大张着嘴,似是很痛苦。 紫月寒心里颤了一下,再揭两具,俱是如此。 紫月寒有了些胆怯,犹豫了许久,才来到最中央的台子前。 他盯了那层白布很久,才缓缓伸出手,但只是拉开了一角,他眼里的泪已经开始抑制不住。 那是姑姑的头发,黑发间夹杂着些许银丝,上面还插着她最喜欢的那只翠色琥珀的珠钗。 紫月寒拼力咽下喉咙里的哽咽,缓缓把白布拉了下去。 随即他腿一软,跪倒在旁边。 那面皮已经全部焦枯,皮肉附骨,皱皱巴巴,像是一道道藤爬满了。她眼睛干涸,塌陷如洞,虽然双目嘴唇紧闭,可是依然看得出临终时的痛苦。 外面普通的衣衫下,还藏着她最喜欢的鲛纱裙,姑父送她的象白玉金镯。身上还有未消的嬛袅香,玉不减香不消。 她身侧静静地躺着半截断掉的秀梅剑。草秀春色,梅艳昔年。 这是,姑姑吗? 紫月寒闭上了眼睛,失声而泣。他不知所措的拿起那截焦枯的手腕,喃喃道, “姑姑……翊儿来接你了……都怪我……” “姑姑……你起来啊……别吓我了……” “姑姑……嫣儿和姑父还等着你回家呢……” 紫月寒心里的坚忍在摧枯拉朽的坍塌下去,他六岁上没了亲娘,是姑姑一直在庇佑着他们兄弟,视如亲生。 他记得小时候哭了,是姑姑抱着他,“我们翊儿是男子汉,不能哭。” “姑姑让姑父教你练剑好不好?” “这是姑姑为你特制的香,嗯,叫‘木有枝’,翊儿单纯,可不能被外面的妖精骗走了。” “又板着脸,冷冷冰冰的怎么讨姑娘喜欢,给姑姑笑一个……” “姑姑知道你把嫣儿当妹妹,不用担心,她长大就好了。” 她临行前还在信里写道,“姑姑只盼着,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 可是怎么办?姑姑再也回不了家了,她为自己的事而奔走,却客死异乡,死的如此的不体面,她是那样爱美啊…… 姑父怎么办,嫣儿怎么办?他又该怎么办? 紫月寒伏在紫白薇的旁边,哭的肝肠寸断。 心上本没有痊愈的伤口又一阵绞痛,他捂着胸口,终于没忍住,一口血从嘴角涌了出来,他嘴里喃喃道, “姑姑,翊儿带你回家……我们一家人,永不分离……” 紫月寒在紫白薇的尸体旁跪了整整一夜,萧玥默默的在门外陪了整夜。 等第二日打开房门,紫月寒的脸上苍白一片,前襟处还有些血渍。 萧玥紧张的站在一旁,又是心疼又是哀戚,不自觉跟着红了眼眶。 萧冷情已经赶了过来,看见紫月寒的模样,只能低下头说了一句, “紫月门主,节哀。” 紫月寒看向萧冷情,一开口声音沙哑至极,“萧阁主,是在哪发现的?” 萧冷情说道,“事发前一晚,白薇长老曾跟我发过令羽,说是翌日清晨可到。但是萧某没有等到,之后有百姓见邑城附近……一行人死状可怖,前来门内报知,我心下有疑,便亲自去查看,不曾想……” “可否让弟子引路,我想去看看。” 萧冷情回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萧凌止,说道,“止儿,你带紫月门主走一趟。” 萧凌止恭敬的点了点头,带着紫月寒往邑城附近而去。 还是夜里的那片林子,此时的官道上还有些洒落的血迹,道旁的树下掉落了不少枝枝叶叶,树干有些被砍伤的剑痕。 紫月寒走过去,细细的摸索了下,剑口极细,外宽里锐,是紫白薇的秀梅剑。 萧凌止离得近了些,“白薇长老已达极乐中境,江湖上能伤她的人屈指可数。而且死法……又是这种,看这种种痕迹,像是又指向了一个人……” 紫月寒扶着树干的手一下子停住了,他在紫白薇的遗体前跪了整夜,检查了她的尸身。姑姑是被内力震碎了经脉,力竭而死,说明来人的武功定深不见底。 且紫白薇全身上下无一伤口,只有右边的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刮破了。 看姑姑以及诸弟子表情,应是在将死未死之时,被生生吸干了血气。 紫月寒没想到萧凌止会如此坦诚,又这般单刀直入,淡然道, “你也这般认为?” 萧凌止却缓缓的摇了摇头,“白薇长老秘密简行,却横死于此。消息是如何走漏?还是一直都有人窥伺?看手法,狠辣无极,又状如这般,确实跟盛传的‘女魔头’很相象。可是越像就会越令人生疑……” 紫月寒回过头来,因为哭过,所以他的眼圈还是通红一片。 “如何生疑?” 萧凌止叹了口气,“百因有果,灭门之恨是羽姑娘最大的伤痛,才会催心入魔。这几日流传她因爱生恨,嫉妒你另娶她人,才会痛下杀手。可她至情至性,怎么会杀你至亲……门主前来查看,不也是不信么?” 紫月寒心里一抽,淡然的看着萧凌止,苦笑了一下, “没想到,能看透我们内心的竟是萧少侠。” 紫月寒又围着那些树转了几圈,树干上有些微难以察觉的细痕。 最后他看到了路边那块邑城与晋北的界碑,界碑的一角,被整整齐齐的削去了一块,还有些横七竖八的痕迹,看那些缺口却不像是剑。 紫月寒走过去用手抚摸了一下那碑,又直起身来,袖子一挥,树顶上摇摇晃晃的垂落了一枚黑色羽毛,他狠狠的一攥,那鸦羽碎成了一片粉末。 “所以说,绝日落入了他的手中……” 回到了凌云阁,紫月寒重新回到了那停尸的房间。或者因为血肉尽干,所以尸体还没有散发出尸臭。 萧玥带着一个妆奁盒,仔细的整理了紫白薇的遗容,正徐徐退了出来。 紫月寒失魂落魄的站了一会,上前取下了姑姑的簪子和手镯,十分感激的冲萧玥点了点头。 萧玥的眼睛也红红的,想起不久前,白薇长老还殷殷的握着她的手。她看着紫月寒这样的难过,心里犹如刀割。 紫月寒默默的摩挲着手里的物事,垂下眼睑,低低的说道, “萧阁主,能不能烦请帮我支个火台……” 萧冷情愣了一下,“这……白薇长老客死异乡,却不能全身而回,是否……” 紫月寒苦笑,“姑姑爱美,她定不想让姑父和嫣儿看见她这番模样。” 后山的祭台上,架起了数个两米多高的柴堆,几个弟子把那些尸身一一抬了上去。 紫月寒从他们的身上都取下了刻着名字的腰牌,又一一标记在每一个骨灰坛上。他举着火把,慢慢的点燃了那些柴堆。 大火冲天,恍惚间,他似乎看见姑姑在冲着自己招手,像是在告别,又像是不舍。 “姑姑,翊儿不孝,下辈子,愿做你的儿子,侍奉终生。” 紫月寒收了姑姑的骨灰,紧紧的抱进了怀里。所有弟子的骨灰都收敛进一个大木匣,放在了赤火的背上。 “萧阁主,凌云阁对我紫月门的大恩,毕生难忘。” 萧冷情遗憾的点了点头,“对于白薇长老的死,我也深感惋惜。还望紫月门主珍重,节哀。” 紫月寒心下凄凉,忽然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萧玥。他垂下了眼帘,嘴唇翕动, “姑姑前来,是为……婚约一事。寒早有允诺,蒙萧小姐不弃,我回去便会下婚书贴文。只是姑姑新丧……” 萧玥蓦的抬起头,眼里闪动着泪光,不停地绞着手里的帕子。 萧冷情深觉此时议婚不妥,可想着许是白薇长老遗愿,再见女儿这几日的模样,自是情难自已。 他长叹口气,“紫月门新丧,凌云阁可等孝期满后。爷爷病重,才想着为玥儿打算。” 紫月寒呆呆的点了点头,“萧小姐若愿意,奠后……可先入住紫月门。” 二人又略略商议几句,紫月寒便抱着姑姑的骨灰,往紫月门飞去。 第27章 剑绝 紫月门的殿前,已经站满了人。 风迟皱着“川”字纹满面焦愁,他已经奉命封锁消息,可这消息就好似自己生了嘴,一日传遍了门中。而且越传越离谱,一众人仿佛已经看见凶手行凶一般。 晌午刚过,台阶之下慢吞吞的出现了一个清瘦的灰袍影子。 霍紫嫣看见霍秋白的一瞬间,紧张的指甲要抠进肉里。 霍秋白看着一众站在殿前的人,有些迷惑,刚才他下了马车,上来牵马的山门弟子表情就很奇怪。 霍秋白提着一壶酒,看向两眼通红的霍紫嫣,“嫣儿?” 正当气氛凝肃到极点的时候,天空突然传来一声凤鸣。 所有人抬起头紧紧的盯着。紫月寒看向殿前的人群,心里狂跳不已。 紫月寒捧着手里的木匣子和一个白色瓷坛缓缓的走了下来,霍紫嫣往后扫了一眼,顾不上霍秋白的疑问,着急的问道,“二哥哥,我娘呢?” 霍秋白扫过众人的脸,听着霍紫嫣这声问询,最终把目光放在了紫月寒怀里的白坛上。他迟疑的问道,“翊儿,你去……接你姑姑了?” 紫月寒的手在抖,尤其是看着姑父问询的眼睛,他几次开口又几次哽咽,最终把怀里的骨灰捧到了殿里。 那白玉般的骨坛上面,空无一字,他犹豫许久,才从袖子里拿出了钗镯和半截秀梅剑。 紫白峰瞪着那个骨灰坛,哆嗦着手,“这……这是……” 紫月寒低下了头,艰难的说道,“是……姑姑。” 所有人愣在了当场,那点侥幸和期盼都碎成了渣。 缀于人群最后的霍秋白放下手里的酒坛,耳边模糊不清,他拍了拍旁边的一个弟子,“月寒,说什么?” 霍紫嫣浑身颤抖,拼命摇着头,扑到紫月寒的边上,扯着他的袖子哭喊,“不可能!都是假的!假的!二哥哥,我娘呢,我娘呢?” 紫月寒失语,任凭霍紫嫣又扯又闹。 紫白峰肺喘,险些栽倒在地,紫白晖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 紫白峰盯了那坛子良久,才红着眼转过头来,“为什么是骨灰?” 所有人一脸茫然的看着紫月寒,紫月寒艰难的咽了下唾沫, “尸身易腐,我……擅作主张……” “那是你姑姑啊!你就算是背也应该把她背回来!” 霍紫嫣一听,突然止住了哭声,抬头恨恨的盯着紫月寒,“所以说,我娘真的死状凄惨,是羽青……” “不……不是。”紫月寒连夜赶路,心痛难解,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娘就不会死!你还在袒护她!我一定会杀了她,我一定要杀了她!” 一句句话,一个个词,撞击着霍秋白的心。 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喧嚣不止,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剧烈的喘了口气,步履蹒跚的走向那个坛子。 此时,所有人忽然想起还不知情的霍秋白,鸦雀无声的看着他走过去,一一抚过那钗那镯,那半截秀梅剑,恍恍惚惚的把那坛子捧起,离开了大殿,形如槁木。 紫月寒看着那袭越走越远的灰袍,面如死灰。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心痛,哀思,愤恨,质疑…… 紫月寒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他才无力的瘫坐在地上,郁结了几日的淤血猛的喷溅于地。 他口口声声要光耀门楣,出关后要处理的第一件事,竟是姑姑的丧事。 他要如何面对姑父,面对嫣儿,面对紫月门满门? 风迟跑了进来,跪坐在他身边,用力的揽住了他的肩膀, “二爷莫伤心,这不是你的错啊。” “都怪我……”紫月寒声音沙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风迟把三十二个弟子的骨灰安置进了祠堂立了牌位,唯有紫白薇的骨灰被霍秋白带回了白薇殿。 此时的白薇殿内,棺椁已备,灵幡已布。 可霍秋白依然呆呆的抱着那坛骨灰不愿撒手,没有人敢上前,紫月寒来过,只能默默的跪在殿外陪着。 霍紫嫣一直在哭,由于悲伤过度,一度昏厥,被几个侍女带回了寝殿。 就这样过了三日,霍秋白把灵堂内外的人遣散,把捧着的骨灰放进了棺材。 他倚着棺木,把他从雾华山带回来的梅花酒取出来,倒了两杯,自己抿了一口,说道, “薇儿,你尝尝,我们亲手埋下的梅花酒……” “我记得我初见你,你拿着一把软剑,来雾华山挑战我……” 霍秋白脸上带了点笑,拿酒杯碰了碰地上的杯子,抬头饮尽。 “你那时候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我那时候也年轻,不懂得怜香惜玉。第一次比剑,你输了,竟然坐在我门前哭了一天一夜。” “你性子倔,就是赖着不走,一次次的跟我打,又一次次被我打哭……” 霍秋白又倒了一杯,扭头拍了拍棺木。 “你说你那么漂亮的小姑娘,怎的那般蛮横。足足缠了我一个月,最后往我家门口一坐,说,‘我这辈子可能是打不过你了……这样吧,我吃点亏,你娶我得了。毕竟败在自家男人面前,也不算丢脸……’” “我商少白剑绝天下,你啊,是胆子最大的那个,还敢跟我提要求。” 霍秋白声音慢慢哽咽,堂内的烛火“噼啪”发出一声轻响。 他轻轻把地上的酒洒掉,眼角的泪止不住掉了下来。 “我说,‘好啊,白捡的媳妇为什么不要?’……其实我都没告诉你,我见你第一眼,就很喜欢很喜欢你,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骄横又纯真的女子。” “为你隐姓埋名,为你封剑断祭,我不悔……一点都不……” 霍秋白很快呜呜咽咽,泣不成声,背也慢慢的垂了下去。 “薇儿,你不是答应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要做夫妻的……” “你说,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喝酒的……我们一起隐居安度晚年……” “我们还没看见女儿出嫁,你还没看见紫月门重振门楣啊……” “你怎能这样……抛下我?你让我……怎么办?” 即便曾经坚硬如铁的脊梁,傲视天下的目光,在紫白薇的棺前都化成了满腔的柔情和悲凉。霍秋白无力的拍着那棺木,心里疼的想要撕裂一般。 他在白薇居内如孤魂一般游荡了半夜。他发现没有紫白薇的房间,他连眼睛都不敢合。 他走向了那墙上挂着的剑,把剑拔出,手心一覆,那剑上泛起了森森的冷光,嘶嘶鸣鸣,剑气如虹。剑柄红光一现,清清楚楚的现出两个字,少白。 霍秋白一身丧服,看着外面那凄冷的夜色,把手里的剑往空中一扔,那剑附了魂灵般,化云破风。 霍秋白身影一闪,已经立在剑端,破云驱雾,匿于一片墨色中。 “剑绝”商少白,成名于三十年前,彼时年仅十九岁,以超凡的剑术冠绝天下。入世之后,挑战荒泽四十七剑术宗师,无一败绩。 世间修行之人,凡有成就者,多有灵兽相御,唯有商少白无兽驱使,人剑合一,御剑飞行。 他性格孤僻,一人独行,悬剑雾华山。年少妄言,欲挑战他之人,必递拜帖,自请绝命书,剑术比拼,非死即伤绝不留情。 可各大门派的剑客依然趋之若鹜,但几乎没有一人能完好离开。虽自请绝命书,但是商少白的的冷血和戾气,还是与荒泽许许多多的门派结下了死仇。 最终有十三家名门剑客,共同递拜帖,约于摧雪峰上相斗。那一战没人得见,只是摧雪峰上百年不化的白雪崩落半山,掩盖了所有的痕迹,无一人还。 “剑绝”商少白从此消匿于江湖,成为世人口中不灭的魔修剑客。 紫月寒几日闭门不出,心神皆创。 当紫月殿的大门重新打开,门口已经跪满了人,全身缟素,头缠白绫。 霍紫嫣面色惨白,紫白晖和紫白峰精神颓颓。 “霍紫嫣,为娘请命,请门主查真凶,刃妖女,给我们白薇殿一个公道!” “查真凶,刃妖女,给我们白薇殿一个公道!”后面的弟子们都齐刷刷的跟着说道。 不过几日,紫白薇为羽青所杀的消息已经发酵的浓稠猛烈,整个紫月门像是刮起了家恨飓风,所有似是而非的痕迹都抵不过那些尸身所传达出来的事实。 无人见过她,又好似人人都见过她。 “我一定会查到杀姑姑的凶手,也一定会给姑姑报仇。”紫月寒枯坐在椅子里,苍白无力。 “真凶若是她,你会亲自动手吗?”霍紫嫣恨恨的问道。 紫月寒的脸变的更加惨白,“嫣儿,我说过会秉公,你不要逼我……” 紫白峰冷笑了一声,“那是你的亲姑姑,你心里该有杆秤!” “你可知,你姑姑去凌云阁根本不是下聘,而是,为你退婚!”紫白晖高喊,“儿女私情,大的过家门荣辱,亲人性命吗?” 紫月寒惊慌抬眼,心口一郁,疼到指尖。 最终,他紧紧掐着自己的掌心,一字一字的说道, “此生若不能手刃真凶,紫月寒必……以死谢罪!” 灯火阑珊,紫月寒看着桌案上的贴文,迟迟不决。他猛地灌下几口酒,醉眼迷离中,仿佛看着一个红色身影渐渐远去。 他的眼中垂下一串眼泪,终于拿起了那方掌门印信,落了下去。 没多久,风迟姗姗来迟的报紫月寒,霍秋白离开了紫月门。 “剑绝”再现,少白剑不会出空鞘,不沾血。 紫月寒心头一颤,姑父会去哪?他此时最想杀的是谁? 第28章 婚盟 中原边界,赫秋涟等人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先前死了好几个人,他们便不再分队而行,还加强了戒备。羽青再难下手,只能不远不近的缀着,伺机而动。 “听说没有,紫月门白薇长老横死,又是被吸干了。” “这妖女真够狠的。那么不愿意紫萧联姻,非得杀人泄愤。” “如今,不愿意也没用。紫月门主贴文已下,婚书白纸黑字,掌门印信。” “哪儿呢?” “刚才路过的城楼就有。” “你说这又是何必,做不成鸳鸯,也没必要立血海深仇吧,听说霍家那大小姐为娘请命,如今还在紫月殿前跪着呢……” 羽青默默的喝完一盏茶,看向离此不远的那个城楼。 一张瞄着红色暗纹的厚笺,紫月门的门徽和名字缀于笺首。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红叶之盟……” 羽青一字一字的念着,“萧女,名玥。紫门……” “月寒。” 羽青的指尖轻触那个名字,六年悬于心头不散的两个字,陌生如斯,如刀如刺。那嫣红的门主印信,像血示,像凌迟。 羽青垂下手去,笑靥缀唇,灿烂无华。 她站在城楼处,发现两边漆黑一片,好似寻不见了路,看不见了光。 月暗星迷,入夜了。 羽青迷迷糊糊的往前走着,这片林子好似没有尽头。终于看见了车马踪迹,她提起精神刚要起身追赶,忽然听得路边传来几声惊呼。 “相公,你怎么了?” “相公,你别吓我!你醒醒!” “姑娘,姑娘,求求你,帮帮我!” 羽青漠然的扫视一眼,地上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男人,那男人双目翻白,浑身抽搐,嘴里不停地吐着白沫。 羽青没有停下脚步,那妇人却跪着上前来,拼力攥住了她的靴筒, “姑娘,姑娘,行行好。能不能帮我看下我相公?” “或者帮我去前面的村子叫人来也行。” “我实在没有力气带他走了,求求你了,姑娘。” 羽青看向那半明半暗的男人,癫怔猛烈,随时要窒息。 “姑娘,求求你,我们快要成婚了,他若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羽青的耳朵里好似飘过几个词,可是又不知是哪个字令她有些动容。她垂下眼睛,开口道, “让他平躺。” 妇人一愣,忙的把男人翻了一下,平放于地。 “姑娘,你可是会医术?你救救他,九娘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恩德……” 羽青蹲了下来,浅浅的探了探那男人的脖子,翻了下他的眼皮,然后从衣服内里取出了银针,在那男人的头顶,脖子和胳膊处下了六针,很快男人停止了抽搐,变得安静下来。 那妇人看着慢慢安静下来的丈夫,激动的又哭了出来,跪在一旁不停的磕头, “姑娘,你真是济世菩萨……” 羽青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那妇人,过了一会把针取下,冷冷道, “这是痫症,再过一刻钟他能醒来,你扶着他去附近找个大夫吧。” “姑娘,救命之恩,九娘无以为报。请姑娘留下名字,九娘一定要为你立个长生牌位……” “不必。”羽青起身,扭头离开。 那名叫九娘的妇人却忽然抬起头来,捻了捻手上无色无味的银粉,阴暗一笑。 几日之后,是紫白薇的殡葬礼,有不少门派前来吊唁。 萧凌止也带了师父之令赶来了紫月门,同时还有萧玥。她也并非急切,只是心怀紫月寒,彻夜难眠,萧冷情便允了她。 萧凌止来到紫月门殿前的时候,霍紫嫣还在倔强的跪着。连日来只是少食米水,已经精神恍惚,全靠着内心的那股子悲愤坚持。 萧凌止来到了她的身后,看着她瘦弱而倔强的身影,曾经的明珠玉蕊,失了光芒,令人心里一阵阵疼。 “霍姑娘。” 霍紫嫣的眼神有些迷离,听见这个声音,她回过头来,看见了红晕里一个模糊的身影,她本能的伸出了手,哽咽道, “萧大哥……” 萧凌止赶忙想去接住那只手,但只是一瞬间,那只手便软绵绵的垂了下去,萧凌止一声惊呼,跑过去接住了她。 待他把她抱起,紫月殿的殿门后闪现了紫月寒落寞的身影。他走了过去,伸手探了探霍紫嫣的脉搏,又运气往她的身体内注入了些内力,开口说道, “萧公子,拜托了。” 萧凌止点了点头,在香凝的指引下,把霍紫嫣抱回了白薇殿。 萧玥来到殿前,她神色焦虑的看向紫月寒。紫月寒双目无光,只是冲她点了点头, “萧小姐,我让人给你安排住处。” 说罢,他扭身离开。萧玥张了张嘴,那些心里的关心却没说出口。 白薇殿里的白色绫布都还没有撤,里里外外透着的都是一股子凄凉,曾经的温馨华灯、喜笑晏晏变成了孤单单的寂静。 萧凌止想想月余前初见霍紫嫣时,她还是个爹娘宠溺的千金小姐,她还自己坐在花园里毫不掩饰的哭,可是只是这么短短一月,她亲身体会了什么是世事无常,变成了再也笑不出的模样。 等到霍紫嫣醒来,扭头看见了守在她床头的萧凌止,一开口,泪已滑落, “萧大哥,我……没有娘了……” 萧凌止想起不久前还跟她说过,“她有人疼爱,比旁人幸运”,好似一句反面的谶语。他准备好的安慰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是默默走过去,把她的头靠在了自己肩上, “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连日来的打击和悲痛让霍紫嫣再难支撑,她伏在萧凌止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 夜楚云听到了紫白薇身死的消息,他的病已然无碍,此时正坐在窗口无聊的抚着虎巳的背。 明月端了一杯茶走了过来,褔了福,“主子,喝杯茶去去病气。” 夜楚云转过头看了一眼明月,她的眉眼与羽青有几分相似,总会让他有一点点恍惚。 虎巳也抬起头看了一眼明月,却不像以前见到美人时的兴奋,又懒洋洋的闭上了眼睛。 夜楚云端过茶喝了一口,幽幽的说道,“这是依云泡的吧?” 明月紧张的低了下头,“奴粗鄙,只有云姐姐最懂主子的喜好。” 明月偷偷看了一眼殿门口蹲着的身影,咽了口唾沫,“云姐姐说她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擅作主张。” 夜楚云把茶杯放下了,冷冷的说道,“再有下次,绝不轻饶!进来吧。” 依云一听脸上终于恢复了点笑容,忙不迭的走了进来,感激的对明月使了个眼色,明月会意退了下去。 依云低着头在夜楚云面前跪下了,说道,“谢主子。以后奴再也不敢了。” 夜楚云望着窗外,挥了挥手让依云起来,若有所思的问道, “依云,你觉得跟在卿儿背后那个人想做什么?” “主子是说……白薇长老的死……” “我探过卿儿很多次,栖息于她伞上的灵兽绝不是邪物。异兽易主,极有可能在鬼宗……” “鬼宗?那必然还是为了素心诀。” “素心诀……”夜楚云喃喃道,“可真是个谜啊。血脉重生,破而再立……难道世上真有此等神物?” “紫月门白薇长老功力已达极乐中峰,能杀了她并吸干了她的内力,这个人的功力岂不是无人能敌?”依云依然迷惑。 夜楚云摇了摇头,“魔功没有那么简单,并不是一味能叠加的……正邪难融……他不敢直接对卿儿下手,又处处追踪。或者忌惮那异兽曾以卿儿为主,又或者还有旁的……” 夜楚云摩挲着虎巳的头,继续沉吟道,“魔功贪欲,但是受经脉和气海所限,无法入无人之境。但若能拥有一副宽广无涯的经脉,突破限制,打开墟鼎,便能挣脱束缚。当世之人,谁有此等异禀……” “紫月门主?”依云脱口而出。 夜楚云一低头,看着自己被羽青打了一掌的胸口,眼睛蓦的张了张, “不,是卿儿!” 依云略沉思了一下,说道,“六年入化境,确实……惊为天人。” “卿儿早就发现了这个人。屠戮莫邪宫的人手法诡异身份成谜,她是怀疑冲她而来……所以与我决裂,不愿牵扯……” 依云的眼睛动容了一下,夜楚云随即说道, “派人去探卿儿的踪迹。明流暗潮,皆是冲她。无论她真心与否,可我不会让她一个人再涉险。” 夜深人静,孤村破庙,落满了数不清的乌鸦。 幽暗的角落蜷缩着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身影。那人身形扭曲,少了一条右臂,脸藏在一个黑帽中,看不清样子。 他的面前,涌动着一团半实半虚的影子,隐隐约约的扇动着一对巨大的翅子和数不清的碧绿幽眼。 “我已经吸到了那么多的灵力,还有一个极乐境的内力,助你进修,只要你彻底臣服于我,此后天下还有何敌手?” 那人对着面前的魔兽嘀嘀咕咕道。 那团黑色的雾气中忽然探出一个脑袋,其中一个火红的复眼幽幽而动,另一只眼睛里闪烁着细小的光,好似在打量眼前这具残缺的躯壳。 百年孤寂,已伺三主,只有羽青的经脉识海才能让它彻底释放,数次见过羽青,它有抗拒,也有贪恋。 可是它知道,神裔面前,它再无机会。 眼前的人,疯狂贪欲,有吸之不尽的恶念养料。独独经络受限,又是残躯。 “我可以与你生成死契,我献祭我的肉身,你助我融尽正道强息,我们人兽合一,只要想办法得到她的素心骨血,天下都在你我手中……” “她已经弃了你。你也不会为这世道所容,我们都一样……” “你敌得过玄武神裔吗?终有一日,它会驱邪除祟,杀你后快……” 绝日抖动了下全身,好似在做最后的挣扎。 最终,那一片黑雾爆成了一团团血影,悉数卷进了眼前的黑衣人。 “啊——” 一道凄厉的惨叫划破上空,黑鸦群飞,幽暗的破庙中,有身影悬于半空,巨翅展开,绿光照亮了整个暗处。 第29章 玄武 赫秋涟等人走走停停,驻扎在了中原边界鹿城。 “那妖女这几日可还跟着?”赫秋涟对着堂下问道。 下面一个女人抬起头来,轻轻一笑,正是几日前路边求救的那个“九娘”。 “正是。那银霜粉久而不散,所过之处都有痕迹。我看那妖女精神恍惚,心事重重,此时出手,定能生擒她!” “若杀了她绝了后患,紫月门如今人心涣散,一举两得,天下至宝,岂不尽在囊中?” 赫秋涟阴恻恻的笑了。 羽青路过一处小镇,匆匆吃过几口东西。不远处有一个成衣铺子,店门打开,里面有一火红的长衫挂于当中。 她脑子一阵恍惚,他垂于她的耳边,悄声说道, “你穿红色好看。” “等我娶你时,定十里红妆,三书六礼。” 她鬼使神差的走了进去,再出来时,已经红衣飒飒,眉眼举举。 或是怀念,或是祭奠。都不重要了。 她打开伞,重新迈向了那条不曾舍弃的仇恨之路。 羽青刚迈入那一片密林,便看见不远处停驻了一排车马人群,人人锐目凝视。 羽青目光一凛,要往后而退,后方齐齐的涌出了一群执着兵器的人马。很快四面八方,甚至头顶树梢,把这里围成了一个死圈。 面前最中的镀金车轿中走出了一个虎背熊腰的人。赫秋涟面带笑容,瞪着一双牛眼,笑道, “哼,妖女,我等你多时了!” 羽青目光扫了一圈,冷笑,“赫堂主想必下了番功夫。看样子,上次没有给你打服。” 赫秋涟脸上的横肉略略抽动,“只要你交出素心诀,今日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羽青不慌不忙,收了伞,手往脸上一抹,卸下假面,露出一张绝美的脸庞。 静娴柔美,清冷如月,赫秋涟显然没想到世人口中杀人如麻的“女魔头”竟生的这般模样,刚才的狠厉都消了三分。 他的脑子里突然又多了个念头,若能活捉废了她的武功,置于身边,是否…… “跟她废什么话,此女狠辣疯魔,必得杀之后快!” “对,为我门人报仇!” “呵……”羽青忍不住冷笑出声,“怎么,你们没体会过化境的威力?” “化……化境?”罗不凡忽而想起了紫月寒那一剑,不由得胆颤结巴。 “化境又如何?咱们一起上,凭她一个人?休想逃脱!”关山岳执着剑走上前来。 “对!魔头毫无人性,如今紫月门也与之为敌,她已无靠山,杀了她!” 羽青抬起头,天空中不知何时刮过一片阴云,遮挡了日光。她看了看天际,又看向身上的红衣,淡淡的拂了拂,自言自语,“孑然一身,云来,风去。我不入魔道,魔亦存人间。” 她的眉间闪过一丝红光,彼时存了不归心,如今依然是不归路。 曾经的颓颓无力,已然化作此时的不绝之息。 旧恨新仇,一泯而终。 “六年之前,你们在我流溯门杀人的时候,也是这副嘴脸。什么天行,什么正道。师父,世人可救吗?他们的冷眼,他们的冷语,都是杀人的刀。若难救,就杀吧!” 羽青闭了闭眼睛,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瞳孔如墨,幽深似海。她把手中的伞一收,往手里一执,整个人犹如一条红练,周身卷着腾腾的红光,便冲进了人群。 伞化群影,翻涌如浪。 伞锋交割,浮光掠影。 伞尖似枪,血花飘零。 只是力有所尽,孤掌难鸣。 他们学会了蜂拥而上,也最谙熟厚颜无耻。 青木派的长老鲁修晋甩出一鞭,钢索缠中了羽青的腰。羽青收伞一刺,伞尖顺着钢索滑起了一串串火花。钢索被震断,火花便抽上了鲁修晋的脸,眼珠被抽的稀烂。 姚大宽长戟刺向羽青的肩头,羽青以伞面作挡,伞面之上,有鳌头窜出,一咬一合,那长戟便成为两段。一掌再至,姚大宽便喷血伏地。 罗不凡驱使自己的花狸偷袭,六指如钩,划开了羽青的长袖。羽青斜眼一看,二指一飞,便有两枚银针没入了那花狸的额头。同时伞上一双金目一闪,那花狸狂躁不安,扭头奔着罗不凡撕咬而去。 关山岳剑法刁钻,不硬挡不上前,而是见缝插针,横向游走,在她肋下划了不少剑口。 赫秋涟板斧生风,斧面纤薄。他不再强力应对,而是专门削向羽青的四肢。在羽青起身斜飞时,那板斧划到了她的脚踝,入肉一指,筋伤骨动,羽青顿时站立不稳,忙的后仰而去。 此时,羽青瞅准了一个空档,跃地而起,飞身上了一棵树顶。 赫秋涟以为她要逃,一面让缀于树上的人左攻右击,一面招呼背后, “想跑?没那么容易!快上!抓住她!” 顿时有几个人飞身追至,羽青伸手收回了云巫伞,一个急回,几个招式把追来的几个人送回了地面。 羽青冷冷的看着下面,她身形轻盈,站立的几枝树梢只是轻轻摇曳。 心有魔障,仇绪难平。六年前流溯门斑斑的尸身开始在她的脑海里闪回,耳朵里响起了许多的哀哭,还有师父坠崖的身影。 一个冷寂的声音透过苍穹,寂寂而回。 “今日不得善了,不如就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天空中的黑云越来越厚,遮天蔽日般,让那跃然东方的阳光重新没入了黑夜。 林间突然窜起了一阵阵的阴风,透着刺骨的凉意,像是来自九幽之下的幽灵般,瞬间吞没了每一个人。 那些呜呜咽咽的风似乎是在舞动,又似乎是在嘲笑,在每个人心里种上了毛骨悚然的阴影。 人群中忽然有人胆怯的说道,“又是这种风,又是这种声音,是不是那个魔兽……” 羽青忽然垂下眼,冷冷一笑,“看来,你也是一条‘鱼’。” 说罢,羽青袖中忽然窜出一道金光,一闪而逝,刚才说话的人已经瞪着双眼,倒在地上,额头之间是一枚砭刀。 许多人惊骇,忙的调动了内息,举起了兵器,坚持着最后的强硬,“杀了她!” “别急。”羽青突然撑起了伞,“今日,你们所有人,都会葬身于此。” 说罢,羽青张开手,以内力催动,那伞便独自飘到了半空,立于遮天蔽日的黑云之下。 她张开双臂,掌心有万点蓝光脱离而去,萦绕在那伞面之上。只听“咔咔”两声巨响,那伞变作几十倍之大,伞面之下,暗潮涌动,似乎盛装着半壁大海。 “她……她想干什么?”有人结结巴巴的问道。 “不管如何,阻止她!”赫秋涟说着,擎着自己的板斧就向树顶跃去。 羽青腾出一只手,在面前结了一个硕大的结印,赫秋涟的斧子只是劈进去了半寸又被弹了回去。羽青掌风凌厉再出,赫秋涟连忙躲避,被挡回了地面,踉踉跄跄险些没站稳。 羽青眉间的红光更胜,广袤苍穹下,红衣飘飞,她二指一并,一道引雷窜向黑云,瞬间包裹了整个伞面。 “流——溯——” 伞面上的一团团晕染的墨迹开始飞离,丝丝的汇入了那片黑压压的阴云之中。云层越来越厚,离人群也越来越近,沉重的仿佛随时能压下来。 待那伞面上变成纯白一片,伞也停止了转动。 所有人有些惊恐的抬起头,看向云端。在那黑云中酝酿了许久的雷电“噼啪”作响,突然劈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游动。 昏天黑地,狂风骤起,吹的四处呜呜作响,离此不远的的太明湖面也开始搅动不止,水面上升,水流倒灌。 天空中突然传下一声通天彻地的吼叫,仿佛是来自九天之上的神明之怒,让地上所有人的心跟着颤抖不止。 云层中似乎隐约闪现了一个巨大的兽身,两首交叠,两躯合抱,一双巨目赤金之色,一双巨眼幽幽深蓝,它只是往地面上扫视了两眼,原本跟在主人身边的飞禽走兽便都化作本体,伏地长嘶。 “那……那是什么?” “这不是那只巨翅异兽,倒像……” “像是……玄武神兽……”关山岳垂下剑,一脸不可思议的抬头望着。 第30章 绝心 霍秋白正御剑往北而行,抬头看了眼几十里之外像是一湾浓墨的天空,眼里的目光随之一冷,剑尖掉头,往南而来。 紫月殿内,紫月寒正看着司南寄回的不少暗信。不知何时,萧玥端了一碗参汤,立于他案旁,正犹豫着如何开口。 紫月寒的衣服上,凤眼一睁,凤魂随之躁动不安。他身上的羽毛纷纷飘浮而起,剧烈的抖动着。 紫月寒立时颤了一下,嘴里说道,“青儿!” 随即,他扔下了手中的密函,身影顷刻飘到了殿门口,看都没看萧玥一眼。 他飞身跃上紫月殿的房顶,太明湖上,湖水翻涌不止,漫延上岛,天空压抑的阴云凝聚不散,齐齐往北飘去。 紫月寒望向了北方,隐隐约约中,似乎能看见电闪雷鸣,异象频生。他袖子往空中一挥,坐上赤火急速的向北而去。 同时,夜楚云的人马徘徊在附近,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怒风,夜楚云抬头看向天边,似乎看见了那把白的刺眼的云巫伞, “是卿儿!” 他心惊的喊道,顾不上旁边依云桑奎等人的喊叫,立马疯狂的抽了几鞭子马尾,往那片阴云而去。 狂风肆虐,把下面的人吹的睁不开眼睛。赫秋涟与关山岳等人以内力相抗,勉强能稳住自己的身形。 赫秋涟依然不死心,狂妄的盯着黑云下的神兽还有站在树顶上的羽青,说道, “焉知不是幻术魔功,这世上哪儿会有上古神兽?” “大家一起上,杀了她,还我江湖安宁!” “你们难道不想要素心诀吗?” 有些人冒着飓风,又顺从的握起了兵器,也有人出现了犹豫之色。 六年前的经历,没有人想再来一遍。即便他们人多势众,但是他们也暗暗心惊,这世上难道没有神怒天罚吗? 赫秋涟带着不怕死的几百人想再次往上攻去,突然,那伞下的潮水停止了涌动,云层里的雨仿佛是积压了许久,瓢泼而下,把下面的人浇了个猝不及防,被这突然冲下的激流打的站都站不稳。 微元之上的修士还能稳住脚跟,捏个气罩笼住自己,而那些修为不济的人,嘴里狂喊着,使劲扒着旁边的树干,才不至于被这激流冲走。 但是这水好像是源源不绝般,里面像是灌注了极高的修为,气罩根本难以维持片刻,而且这水冰冷刺骨,冻的人皮肤生疼,血液外渗。 不少激流遇地而止,云层之上的巨蛇探出半截身子,对着地上的水流张嘴一喷,水变成了锋利的冰凌,从地上穿刺而起,有些人避之不及被刺穿了脚面小腿,被扎个三孔六洞。 那些冰凌密密麻麻的把众人围困在中间,众人开始拿起手里的兵器运功催动,不停的砍着脚下的冰刃,可破除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继续结冰的速度。 赫秋涟抡起板斧,铲平了自己周身的大片冰刃,又回头看着众人的一片狼狈,不禁抬头看着还在以内力催动那伞的羽青,高声喊道, “不阻止她,我们今日都得困死在这!” “她已经疯了,还不快上,杀了她!” 说罢,赫秋涟飞身而起,关山岳等人也都紧随其后,赫秋涟的板斧一挥,那斧面带着森森寒光向着羽青的后背挥去。 羽青头发飞起,一手未动,另一只手却是伸出来,用内力接住了赫秋涟的板斧。板斧渐渐嵌入,她的手上很快出现了一道血痕。 黑云之下,突然窜出了一团黑色的雾气,一个巨大的蛇头带着狂风暴雨向那赫秋涟的面门咬去。 赫秋涟大惊,吓得一下子松了手里的斧柄,急速运功闪躲出几丈,堪堪躲过这次袭击。 关山岳的剑快飘到了羽青的跟前,快剑一缠,又划到了羽青的腰侧,血流涌注。 羽青吃痛,云层里出现了一条巨尾,犹如麒麟之尾,狠狠的扫到了关山岳的肩上。 关山岳失去平衡,摇摇欲坠之时,那尾巴一转,黑云里又探出了另一个头,这头也颇似龙首,嘴巴豁大,竟是一只巨鳌。 巨鳌张大了嘴,一口咬住了关山岳执剑的胳膊。 关山岳只觉得手臂一阵剧痛,眼看着自己的小臂以及手里的剑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关山岳痛苦的哀嚎一声往地面跌落,赫秋涟心生了怯意,斧子也顾不上了,往下接住了关山岳,随之落到了地面。 大雨依然瓢泼,地面上的人步履维艰,还一刻都不能停歇的砍着地上的冰凌。 赫秋涟仓促之中给关山岳喂下了几粒外伤的丹药,才勉强止住了他胳膊上喷涌的血。血雨冲刷,漫延林周,羽青擎着手,以全部内力催动云巫阵,内力正在急速的消耗。 身上的伤痕累累,精力衰退,她的喉头正有浓厚的血腥味往上涌动。 这种玉石俱焚的做法,令她的经脉诸窍本能的收缩回护,碧游感觉到了她身体生气的急剧衰减,开始有所抗拒,停止了冰凌之术,在云层之中躁动不安。 地面上的人感受到越变越小的雨和慢慢融到水里的冰凌,他们停止了手里拼命挥砍的动作,各自跌跌撞撞的往两边爬去,想找个安全的地方稍稍喘息。 就在此时,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把带着金光的剑,剑上还站着一个孝白的身影。那剑在这一片黑暗的云层底下,风驰电掣,光亮如流星。 赫秋涟已经吓破了胆,又被云层之下闪现的剑惊得结结巴巴。 “御剑飞行,难道……难道是二十多年前消失的……” 霍秋白眨眼之间已经停在了那云层之下。他脚踩在少白剑上,面无表情的看着还在勉力催动云巫伞的羽青。 他从很远已经看见了这伞和这神兽,若是三十年前,兴许他会诧异,会找来人比武。只是他现在满心满眼里,只剩了痛失所爱的空冥感。 霍秋白不认识羽青,却熟悉她的每一个江湖传言。他盯着羽青的脸,冷冷的问道, “你是羽华族后人?” 羽青此时双眼模糊,双手颤抖,她分不清来人是谁,更不知道他所来为何。 但是她的骄傲,她的倔强,不容许她就此低头,她费力的点了点头,嘴里轻道, “我姓羽……我叫羽青……” 霍秋白背在身后的手蓦然攥紧了,他的眉头蹙起,眼里的杀意已经腾腾而起,脑子里只剩了紫白薇与他说的话,“白哥,下辈子,我还要嫁给你……” 赫秋涟看清站在剑上的竟是那日护在紫白薇身前的人,他现在想要的是脱身之机。 他突然站了起来,指着羽青大声喊道,“就是这个妖女,她亲口承认是她杀了白薇长老。我等此前都是受她蒙蔽,她如今还想把我们都赶尽杀绝……前辈,快杀了她!替您夫人报仇……” 嗖—— 一条极细极小的剑影突然从霍秋白的袖子里飞出,奔着赫秋涟的嘴飞了过去。 赫秋涟眼睛里只是隐隐约约看见了一道白光,他瞪大了双眼。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吊睛虎以身相接,剑影狠狠的刺入了那虎的眉心,吊睛虎连哀嚎都没来得及,就砸落在地面上。 赫秋涟瞪着眼睛看着地上已经没了气的吊睛虎,头顶之上,霍秋白的声音穿透了幽冥一般的传来, “每一个伤过薇儿的人,都该死!等我杀了她,你们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赫秋涟心都麻了,突然觉得曾经在牛头山上过得也算快活。 霍秋白脚下的剑突然变出了千万幻影,道道横立,他身后布成了一片剑林,每一把剑上都映着羽青红色的影子。 唰唰唰—— 剑气踏破虚空。 羽青此时头上的汗珠已经滴滴答答的流满了脸,她已经无力开口去分辩。她只是想到了来人是来自紫月门,却没想到是来取她性命。 也罢,前世今生,没了恩情,没了留恋,到此为止吧。 真相、清白、公平,她又何曾拥有过? 也许在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也会悔愧,想起曾有一个爱过他的女子,错失在这污浊的世间吧。 紫月寒。 羽青心里喃喃的叫着,再也无力支撑云巫阵,更无力去接下这雷霆之怒的剑意。 她的脚下一软,整个人失去了重心般的往地上掉去。 没有了灵力催动,流溯的身体迅速的变成了游墨附到了伞面之上。 第31章 守护 那些剑影随之变向,只有着嗜血的杀意。眼看就要悉数没入羽青的身体,空中突然飞来一把巨大的曜黑扇,那扇子上红雾团团,一个诡异的扇灵迎上了那数不清的剑影。 但是那些剑影太过罡戾杀伐,上面附着的是数不清的剑下亡魂,“剑绝”只是封了少白剑,却从来没有败过! 商少白的修为不是巅峰,但是他的剑,足以毁灭魔障。 扇灵饮足了万人血,可少白剑却是挑尽了天下至强。 交锋不过一刻,扇灵已经被少白剑撕裂成缕缕残魂,碎成千万滴血砸在了地面上,干涸入土。 夜楚云的扇子上顷刻空白一片,被撕裂成了一条条。但仅仅是这一空档,夜楚云飞速迎上,抱着羽青躲开了一波杀剑。 可他们在地上还未翻滚半丈,剑影又随之而来。 夜楚云迅速的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长鞭,一手护着快要晕厥的羽青,一手往那一片虚影中挥去。 然而,夜楚云把眼前的一片剑影格掉,空气中寂静了一瞬,随之他的瞳孔里又出现了数不清的剑影。 他的眼里紫红一片,他扔了手里的鞭子,双手一交互,掌心凝出一片浓稠的黑雾,结出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气罩。 剑影“乒乒乓乓”的往上撞着,夜楚云拼命撑着,却也抵不住的往后退着。他的双手颤抖,嘴里低吼了一声,“虎巳……” 虎巳从他的袖子中窜出,往地下一跃就变成了一条巨大的守宫,拼尽全力的顶着夜楚云,它张大了没牙的嘴巴,朝着前面的千剑万影吼去。 可那些剑气像是永远不尽,挡掉一波还有千万条。夜楚云气力难支,气罩被爆成了万点紫光,数不清的剑往他们身上刺来。 夜楚云脱力而退,他呼出了口气,毫无犹豫的张开了双臂扭头抱住了羽青。 虎巳心有所感,往他身前一扑,用自己那肉乎乎的身体挡在了主人身前。 罡风流剑一条条的没入了它的躯体,虎巳凸起的眼睛张的很大,橙黄色的眼睛里一条竖瞳也迅速的变成一条线。它咧开了它那张没牙的嘴,傻傻的笑了,像一个没牙的老太太。 “虎巳……虎巳……”夜楚云在虎巳的胸腹之下,低低喊道。 最终虎巳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化成了一条巴掌大的小守宫,安静的躺在了夜楚云的手心里。 但终有几条流剑透过虎巳,刺入了夜楚云的肩腹,可他没感觉到疼痛,只是紧紧的抱了怀里的人。 羽青强撑着睁开了双眼,她本来没想过活,可是眼看着夜楚云为了救自己陷入了这般境地。她颤巍巍的摸过了云巫伞,用了最后的力气握住了伞柄,气若游丝的喊道, “流溯……挡……挡住……” 伞面之上,中间的八卦团墨飞出,空中蓦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龟壳,壳上阴阳轮动,流光溢彩,像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屏障,让所有撞上来的剑影变成了一团飞灰。 站在空中,一直在以念力催动剑影的霍秋白有些诧异。 他停顿了一下,袖子一扫,少白剑已经变成一把飞回了他的手中。 正当他飞身下地的时候,依云桑奎等人带着的人马也赶到,看着夜楚云与羽青的惨状,依云忙的上前相扶。 桑奎看了下眼前的形势,往后面的人马一招呼,每个人从怀里掏出了几束木棍,拉响了下面的绳子,很快,千万流火向着霍秋白的眼前烧去。 那些流火遇物便炸,顷刻间在天空中爆成了一片烟雾,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霍秋白挥剑驱散面前的烟雾飞身来到刚才的地方,夜楚云羽青以及莫邪宫众人都已经消失不见。 霍秋白正当要召唤过少白剑,想再次御剑去追的时候,一声凤凰的鸣叫穿透了天空。 此时的阴云初散,太阳已经透了出来,照在了这片狼藉的树林中。 火光骤现,紫月寒飞速的来到了霍秋白的面前,一把抓住了霍秋白即将御剑的手,急急的喊道,“姑父!” 霍秋白的眼睛通红一片,狠狠的甩掉了紫月寒的手,冷冷的说道, “挡我者,死。” 紫月寒姗姗来迟,并未看见羽青的身影,但是看到眼前地上被冰凌刺穿的、被少白剑影削过的尸体不计其数,他犹疑不定,可是他知道,姑父不会出无缘无故的剑。 旁边的赫秋涟等人,在夜楚云与霍秋白相抗之时,便开始悄悄后撤,准备逃跑。 霍秋白被紫月寒挡下,本来心火难纾,伸手一指,少白剑已经飞出,在空中变作密密麻麻的剑影,一根根的穿透了地面上的泥土,犹如一个巨大的牢笼,把那些人围在了中间。 赫秋涟心头一跳,扭头跪了下来,哭诉道, “商前辈饶命!我是利欲熏心,但是杀白薇长老的是那妖女,您去追她,杀了她!您宽容大量,放我走,日后我一定唯紫月门命是从……” 紫月寒连日来的怒火正无处发泄,听了这些,扭头看着还匍匐在地的赫秋涟,猛地一挥袖子,那里面飞出一道蓝光,如一把离弦的箭,瞬间贯穿了赫秋涟的头顶。 赫秋涟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把旁边那些人吓得往后爬了好几步。 紫月寒看着那所剩无几的一队人,还有已经被废了的关山岳,手一伸,破开了少白剑影一道缺口,低喝了一句,“滚!” 那些人不要命的爬起来,头也不回的往林子外跑去。 可是霍秋白依然决绝,他收回了少白剑,就要离开。 紫月寒紧追两步,挡在他身前,“姑父,求你,凶手不是她,你放过她。” 霍秋白用通红的眼睛瞪着他,“我宁错杀一万,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 说着,他便举起手中的剑,指向紫月寒,冷冷的说,“薇儿死了,谁也不能阻我。” 紫月寒看着眼前的少白剑,剑上因为刚才的搏杀还带着微微铮鸣,剑锋有血,他甚至不敢想那是谁的血。 紫月寒哽咽,直直的往前一步,胸膛撞上了那剑尖。顿时,剑没二指,血涌而出。 “你!” 霍秋白瞪着紫月寒,腾腾的怒火终于稍退。手一撤,拔出了少白剑。 “薇儿疼你,我才教你毕生所学。你竟是如此报答!” 紫月寒的身形一抖,勉力站住,捂了胸口,“姑姑姑父养育之恩,授业之恩,翊儿永不敢忘。可既为至爱,愿为之死。若凶手真是她……翊儿愿代她……命偿……” 霍秋白抬起头,眼神里毫无焦距,可紫月寒和嫣儿,都是他们的孩子。 “希望你对那女子的信任,对得起你姑姑的养护。如果凶手是她,无论她逃到天涯海角,我定会以她的血祭薇儿的亡魂。” 说着,他如行尸走肉般的往林子外走去,紫月寒捂着胸口,忍不住问道, “姑父,你去哪?你不回紫月门吗?” 霍秋白没有回头,漠然的说了句,“照顾好嫣儿……” 第32章 疗伤 依云桑奎带着羽青和夜楚云,在路上颠簸了半日,看到无人追来,不敢再长途跋涉,便来到了中原南边的中陵城。 中陵城往西走了两条街,有一个楚岁钱庄,依云走了进去。 很快楚岁钱庄的老板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极隐秘的大院子,又请了当地几个最好的大夫前来。 羽青修为损耗,经脉闭塞,内伤颇重,但是好在并无大碍,包扎了外伤,再需静修些时日。 但是夜楚云的伤势一言难尽,他体内被贯穿了四道剑气,两道在腹间,一道在肩上,另一道是从胸肺间穿过,加上此前羽青打他的那一掌并未痊愈,底子虚透,请来的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 依云急红了眼,扯着几个大夫的领子,叫道, “只要救活他,金山银山,你们想要多少就给你们多少。若救不活,我杀了你们给他陪葬!” 几个大夫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哭诉道, “我等已经奉上最好的灵药,可这贵人被阴器所伤,极难愈合。普通伤药没用啊,姑娘,咱们都上有老下有小,还请开恩啊。” 桑奎默默的低了头,“别为难他们了,让他们尽心医治,我再往北去寻名医。” 说到名医,依云突然睁大了眼睛,“对,找郎神医!他是‘医泽之圣’,他在哪?问羽青!她一定知道!” 说着,依云扭头往羽青的房间跑去。 羽青修为险些耗尽,体力虚脱,昏睡不醒。依云来到她的床前,又喊又晃。 “郎神医在哪?羽青,你起来!你告诉我郎神医在哪?” “他拼了命救你,你又死不了!你快醒过来!你告诉我郎神医在哪?你起来啊……” “你自己找死,你为什么还要连累他!” 依云喊了半天,无力的瘫坐在床边大哭了起来。 许多的灵丹妙药灌了下去,一天一夜,夜楚云依然没有会醒来的意思,几个大夫摇着头频频叹气。 依云的眼睛已经哭肿了,端着一碗米汤,跪在他的床前一勺勺的往里喂着,那汤水又一口口的从他嘴里流了出来。 终于在这天下午,羽青醒了过来。荟姨看羽青这边无人搭理,偷偷的过来照拂。 看到羽青睁开了眼,她惊喜的哭出声来,“姑娘,你……终于醒了!” 羽青躺在床上,醒转了许久,才隐隐约约的记起了什么。她撑着身体坐了起来,问道, “我没死?这是哪?我……我记得……夜楚云呢?” 一提到夜楚云,荟姨的眼泪绝了堤,呜呜咽咽的哭道, “爷……爷可能……快不行了……” 羽青顾不上眼前发白,撩开被子往床下去,但是双腿无力,一条脚踝又有伤,她站不稳,猛地倒在了地上。 荟姨忙的去扶她,羽青嘴里喃喃道, “谁让他去救我的……” “这个傻子,难道那一掌还打不醒他吗……” “他在哪?” 羽青在荟姨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来到了夜楚云的房间,夜楚云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面色惨白,气若游丝。 他身上缠满了白绢,上面沾满了血迹,尤其是他胸膛的正中,殷红的可怕。 依云抬头看了羽青一眼,又垂了下去,平静的问道,“郎神医在哪?他可以救他吗?” “对对,郎伯……” 羽青想起来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灵袋,打开其中两瓶药,快速的拿出了两粒,往夜楚云的嘴里喂去。 “这是郎伯的药……他说过……无论多重的内伤都会有效果的……” 可药停留在夜楚云的嘴里,始终下不去,羽青又拍又捶,怎么灌水都不行。 她愣了一瞬,突然俯下身去,双手捏住了他的鼻子,把嘴覆到了他的嘴上,渡给了他两口气。缓缓的,夜楚云的喉结动了一下,把药咽了下去。 旁边几个人愣愣的看着,羽青又看向夜楚云身上的剑伤,问道, “为什么不止血?” 明月在旁边摇了摇头,捂着嘴哭道,“金疮药都用了,但是创口太大,邪气入肉,根本不起作用。血一直往外渗……” 羽青飞速的想着什么,“只要他醒过来,他可以自行疗愈。止血,先止血……” 羽青慌乱了看了看他,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默念,“郎伯说过,若无医药,大伤口可以火灼,可以线缝……” 她火急火燎的把灵袋打开,里面有一包齐全的银针医具。 她爬上了夜楚云的床,跪坐在一侧,猛地一用力,把他身上的白绢扯掉了。 夜楚云的身形极好,偏瘦,肤色略黄,泛着些小麦色,此时上面赫然四个狰狞血洞,让旁边的几个侍女忍不住扭过了头。 依云还是对羽青有所戒心,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厉声问道, “你做什么?” 羽青抬头冷冷的看了她一眼,狠狠的甩开, “不想让他死,就闭上嘴,按我说的做!” 荟姨忙的把依云拉了过来,劝道,“让姑娘试试吧,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呀……” 依云还在犹豫着,羽青喊道旁边的苏芮和绘冬,“去把烛火端过来!再去打干净的热水,白绢,烈酒……” 苏芮和绘冬伺候过羽青,知晓她的性子,忙不迭的按吩咐去做。 羽青先拿干净的白绢把夜楚云伤口旁的血迹擦拭干净,然后拿出一枚细小的银钩针在烛火上烧了烧,穿针引线。 她看着夜楚云胸间那骇人的伤口,深深吸了口气,一只手狠狠的把伤口外翻的肉往中间捏了捏,捏着针的手哆嗦了下,穿过了皮肉。 依云等人不懂,但看着羽青那副倔强又认真的模样,不敢多话,只能紧张的站在一旁看着。 羽青低下头去,缝的很是小心,可那是人肉,那种针线穿肉的“嘶嘶”声让她感到十分不舒服。 她受伤未愈,不多时便感觉双眼发白,虚汗不止。但她还是强撑着精神,把几个大伤口全部缝合。 虽然缝的歪歪扭扭不太好看,但是好在还算结实,缝好之后,她把一枚小小的银色铁片放在烛火上烧了许久。 直到铁片上面已经红透,她犹豫了一刹,烙在了血流不止的地方。 只听轻微的“滋啦”几声,一股子皮肉焦糊的味道飘了出来,已经奄奄一息的夜楚云痛苦的皱了下眉头,旁边站着的众人更是不忍的闭起了双眼。 做完这些,羽青又把郎之涣配的金疮药一一撒到了伤口处,重新缠上了白绢。 此时她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来。 只是她一下床,双腿已经麻掉,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无意中,依云看见了羽青喂给夜楚云的那个药瓶,她过去拿起来闻了闻,忍不住说道, “这个药,为什么跟此前主子受伤时服的药,一模一样?” 羽青颓然的摆了摆手,“守着他。我过会再来。” “羽青……是不是你……”依云看着她的背影,问道。 然而羽青只是拖着身体走到了门口,便顺着门框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荟姨惊呼一声,忙跑了过来,找人把她送回了房间。 另一边,紫月寒回到了紫月门,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风迟垂着眼睛,在一旁抹泪。 黄医老慢吞吞的诊完脉,眉头紧皱。 “亏得是偏了几分,下手敛了几分戾气,否则很难止血。这新伤旧伤,每日服药,且得将养许久了。” 紫月寒费力的把衣服拢上,冲着黄医老点了点头。 待黄医老出去,风迟哀怨道,“二爷,这又是何苦呢?” 紫月寒咳了几声,慢慢的坐了起来。 “若非如此,怎么能平眼下困境。我还需要些时间,证明姑姑的死是孤枭所为。” “姑父伤情,姑姑更是为了我……我心难安。” 二人正说着,门口有人轻轻的敲了敲门。 “是萧小姐,您……”风迟忙的迎过来。 萧玥淡淡的点了点头,手里拿着食盒慢吞吞的走了进来,“我来看看门主的伤……” 紫月寒把衣服拢紧了些,客气的点了点头,“已无大碍,劳烦萧小姐惦记。” 萧玥勉强的笑了笑,“这是说的哪里话,以后你我……也不分彼此……” 紫月寒垂下眼,未置可否。萧玥取出食盒的汤端了过来。 “这是玥儿亲手炖的参汤,滋补心肺,门主喝了,定能早日痊愈。” 说着,萧又取出勺子,舀了汤放到了紫月寒唇边,紫月寒本能的往后一缩。 “我……我自己来……” 风迟看过,忙的接了过来,“怎能劳烦萧小姐,还是老奴来吧。” 萧玥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心乱如麻的站在旁边,看着紫月寒把汤喝完,才缓缓的退了出去。 第33章 慰藉 羽青再醒来时,已经是两天以后。她在梦里狠狠的抖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睛。 此时是清晨,荟姨看到羽青坐了起来,忙不迭的过来问道, “姑娘,你醒了……” “夜楚云呢?他……” 荟姨轻轻扶了下羽青肩膀,“姑娘放心吧,你给爷服下的药管用了,伤口的血也止住了,虽然还没醒,但是几个大夫说,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这都要多谢姑娘……” 羽青松了口气,立马从床上下来,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去,“我去……看看他。” 夜楚云还在睡着,依云明月轮值了两夜,都去休息了。苏芮看见是羽青进来了,特别懂事的退到了门外。 羽青慢吞吞的来到了床边,夜楚云脸上略略有了些血色,呼吸也能听得见了。 羽青坐在了榻前,揭开了他虚虚盖着的绸被,看向那几个伤口。果然已经不再溢血,只是黑黢黢一片,又是缝又是烧,破碎难言。 羽青舒了口气缓缓盖上,正值夜楚云嘴里一声低低的呓语。 “卿儿,快……跑。” 羽青停顿住了,他的眉间好似还有愁色惊惧,微微蹙起,紧紧的闭着眼睛,彷徨无力。 夜楚云的脸真的不比紫月寒的差,甚至还多了点俊俏。此时没有以往的浪荡气,看起来顺眼多了。 羽青把被子帮他盖好,忍不住说道, “挡不住还要挡,这下老实了吧?” “那一掌还打不醒你?” “我生来不详,再无眷恋,有什么值得你去拼命的。” “以前的事,我知道你……身不由己,你不必愧疚……” “你是真的……烦人,偏就来招惹我……” 羽青有些乏力,背靠在了床上,不知不觉,眼角湿润,苦笑了下, “快起来吧,你看你身边,多少好看的姑娘……” “与其躺在这半死不活,我倒宁愿你泼皮无赖的讨人嫌。” “若我……死了,你会……哭吗?” 一个虚弱悠缓的声音忽然从羽青背后响起,羽青一惊,忍不住转过头来,夜楚云已经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当夜楚云看见羽青惊喜的眼神和那含在眼眶里的泪时,愣愣的盯紧了。 羽青忙的扭过头去,抹掉了眼泪,收敛了神色,正色道, “恭喜你,大难不死。你……你等下,我让人去给你端药……” 羽青说着要起身,可是腿一软,竟没能站起来。 夜楚云着急的伸出手,拽住她长袖的一角,虚弱道, “别走……” 羽青低头看到他那副憔悴的模样,怕牵动他的伤,鬼使神差的没有动。 “我……哪里……舍得死……只要你……还有一点危险……我都咽不下……这口气……” 羽青皱了眉,斥道,“说的什么话!” 夜楚云又拍了拍床边,“陪我……说会话……好不好?” 羽青迟疑了一下,慢慢的在榻前坐了下来,扭了头故意不看他。 夜楚云动不了,手依然紧紧捏着她的衣角,贪恋着她的气息, “卿儿……我以前寻你,总是……循着你的味道。你知道,你在我这里……是什么味道吗?” “什么?” “嗯……春风……朝露……”夜楚云的目光里闪着一丝希冀般,“又像月光,青竹……你与我闻过的……所有人的味道……都不一样。” 羽青冷哼一声,“孟浪,还惯会找借口。” “卿卿……即我心。一开始,你便……不一样。” 羽青翻了翻眼皮,垂下眼睛,讥讽道,“所以第一次见面,你就爬我的窗户……我便是这般不一样?” 夜楚云忍不住笑了,可牵动伤口,笑了两声便低咳起来。 羽青忍不住看了过来,“少说话吧,还没好。” “你在……关心我……”夜楚云盯着羽青的眼眸,恨不能钻进她心里去看个究竟。 “主子,你醒了!” 房间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人,门口的苏芮脸上一丝焦色,明显是拦了,却没拦住。 明月端着药走了进来,看见睁着双眼的夜楚云,惊喜的喊叫出声。 羽青收回了目光,忙不迭的把袖子从夜楚云的手里抽了回来,站了起来。 “是啊,我刚说喊人来给他喂药呢,正好……你来了。” 说着,羽青再没回头看一眼,连忙走了出去,心里有些慌乱。 夜楚云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自言自语,“你心里,明明……有我。” 十几日下来,羽青的体力恢复的七七八八,内力也回来了几成。 可夜楚云好似并没有如她所想,苏醒之后可以自行疗愈。 伤口是在长合,可是那些透进身体的剑气四处流窜,聚而不散。郎伯的药可以调身,却不能驱戾。 羽青等了几天后,再探过他的脉,不由得陷入一阵焦愁。 夜楚云乖巧的躺在床上,头发甚至比羽青的还要长,乌泱泱的散落一侧。他瞧着羽青的神色严肃,忙的笑道,“卿儿不要担心,我……死不了。” 羽青低下头,凌厉的盯了他一刻,却没问出想问的话。 “我再想想办法。” 看着羽青离开的背影,夜楚云无力的躺平,那些压制不住的剑气令他的胸口又一阵郁痛, “有幸能中少白剑,我也不算亏了。” 他回想着那日那人的剑气和杀意,心里不免慌张。这里虽隐蔽,可一旦被找到,他该如何再保护羽青,他要尽快恢复,带她走。 “依云!” 一直在门外的依云听见召唤,忙的走了进来。 “去澹莒黑市,不惜一切代价,买些有灵气的弃兽。境界越高越好。” 依云不明所以,但她不敢违逆,她刚要离开,夜楚云又嘱咐道, “不要……让卿儿知道。” …… 紫月殿内,紫月寒看着信件,胸口的伤时有发作,他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他的旁边摆着一壶梨花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想从酒里得到些许慰藉。姑姑的死状,夜夜都会侵扰他的梦,让他辗转难眠。 姑父更像是一把悬而未决的利刃,他害怕,姑父会突然有一天回来,告诉他,他已经杀了羽青。 他派人出去四处探查羽青的踪迹,也是一无所获。 他拿起酒壶刚想倒酒,旁边一只细长的手按住了他。 他抬头看过是萧玥时,慢慢的把酒壶放下了。 “门主伤而未愈,不应喝酒。” 紫月寒淡淡的笑了笑,“偶尔小酌,不算伤身。萧小姐过虑了。” 萧玥的手慢慢松开,紫月寒又拿起酒壶,倒满,一饮而尽。 萧玥的心突然觉得灰蒙空洞,她以为良言可以暖心,她以为日久可以生情,可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自己笑过。 他很客气,很尊重,门里每个人都以门主夫人之礼待她,可是她想要的并非这些。 萧玥默默无言的离开了大殿,紫月寒却依然没看过一眼。 霍紫嫣还是病着,承受了娘亲的死和父亲的离开,她的心里受了重创,缠绵病榻,不思饮食,人也一日日的消瘦下去。 萧凌止数日之前就该回门复命,却挂心着霍紫嫣迟迟没有动身。 有时候感情很是奇妙,也许只是一眼,也许只是一刹。那个恣意无束的笑和如今明珠蒙尘般的哭,已经让他再难洒脱而去。 这日清晨,萧凌止来到霍紫嫣的床前。前一晚上的饭菜都冷透了,依然没有动过。她的通红的眼角还挂着些泪痕,半梦半醒的靠在床头。 萧凌止默然的看了一会,走了过去,“霍姑娘。” 听到是萧凌止的声音,霍紫嫣迷茫的睁开了眼睛。她费力的想坐起来一些,但是身上没有丝毫的力气,只能抱歉的笑了下, “萧大哥,我……见笑了……” 萧凌止的眉头心疼的皱了皱,他坐在了床边,良久从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枚汉白玉的狮纹佩。他抬起头,看着霍紫嫣空洞的双眼, “我不知道该如何宽解你才能让你好过一些。这枚玉佩,是我娘留给我的。我七岁时,父母就已双亡,师父收养了我,待我如亲生,给了我第二个家,也让我有了活下去的意志……” 霍紫嫣静静的听着,她以前只是觉得萧凌止豁达通透,心思细腻。却从没想过,他竟是父母双亡,是以才说她是幸运的。 许是感怀他的不幸,又许是同感自己的遭遇,她眼角又一串泪珠滴滴答答的流了满脸。 萧凌止喉头有些哽咽,他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抚掉了霍紫嫣的泪水。他的手很大很温暖,带着些许粗糙,让霍紫嫣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萧凌止把她的手拉了过来,把那枚玉佩放在了她的手心,霍紫嫣愣了一下, “我娘说,这枚玉佩要送给自己最想娶的那个姑娘。” 霍紫嫣的眼睛睁大了些,随即又暗了下去,她缓缓的摇了摇头,嘴里嗫嚅道, “萧大哥,我不需要……同情……” 萧凌止没有着急解释,坚定的把玉佩往她手里塞了塞, “第一次见你……看你是千恩万宠,掌上明珠一般的人,而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你……你不用那么着急回复我,如果你不肯,就谴人把玉佩送回凌云阁……” 霍紫嫣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口。许是因为心里真的在乎,所以才会开始介意。 那些她拼命遗忘的黑暗回忆又一股脑的涌了出来,虽然这世上已经无一人知晓,可是改变不了那个事实。 她觉得其实是自己,配不上他。 霍紫嫣沉默的低下头,看着那枚成色并不算好的玉佩,手心却是如珍宝般的握紧了…… “我……出来已经半月有余,门内诸事繁杂,需要我回去帮忙处理。我也知道,此时跟你说这个很不合适,但是再见不知是何时……” “你要走?”霍紫嫣终于有了点反应,使劲直了直身子,急切的问道。 萧凌止点了点头,“师弟们已经在山门等我,我……” 霍紫嫣垂下了睫毛,抿了抿嘴,又有些想哭。 两个人静坐了一会,萧凌止终于还是站了起来,给霍紫嫣深深的揖了个礼,说道, “我回去等你的消息。也会等你三年孝满。这与同情无关……紫嫣……我走了……” 霍紫嫣的头深深的低了下去,紧紧的攥着手,肩头耸动,她的心里在极度的挣扎,却迟迟没有说话。 萧凌止看她此时的迟疑,突然觉得没了信心。他难过的看了她两眼,狠狠心扭头离开了。 等房间里没有声音了,霍紫嫣才慌张的抬起头来,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她仓惶的爬起来,想下床,无奈四肢无力,狠狠的跌在了床下。 玉环听见动静,忙的跑了进来,“小姐,你……你怎么了?快……快起来!” 霍紫嫣着急的推了她一把,“去!快去山门!你去……告诉萧大哥……你说我愿意……三年之后……我会去找他……” “啊?哦哦,好!” 玉环不明所以,急急的跑了出去。但是她只来得及看见凌云阁弟子消失在山门口的身影,那些话,终究是没有带到。 萧凌止木然的走在前面。 紫嫣,希望这点慰藉能支撑你熬过去。 三年之后,你会来找我吗? 第34章 求婚 夜楚云病恹恹的躺在床上,羽青用郎之涣的办法改良了个治外伤的百良方,熬过药亲自端了来。 夜楚云听话的把一碗苦药喝光,羽青想再给他探脉时,他却灵巧的一滑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央求道,“有点儿苦。” 羽青白了他一眼,从旁边的案上寻了块蜜糖给他扔了过来。 夜楚云放进了嘴里,继而弯了弯眼睛,“卿儿给的,格外甜。” 羽青看他好不过三两日便要恢复不正经的本性,剜了他一眼,“看看这药有没有效果,晚上我再来。” 夜楚云一改常态,竟没有挽留。 等羽青的身影彻底消失,他便掀了被子坐了起来。他揭开衣服,看了看几个伤口,已经有两处的剑气逼出体外。依云出了高价,寻来的东西果真不一般。 夜色微暗,待确定羽青在入定打坐,依云又悄悄着人提着几个盖着黑布的物事走了进来。 “主子,昨日澹莒黑市已经扫空。这些……灵气虽高,但是有些邪诡,恐不太好控……” 夜楚云扶着胸口站了起来,让依云揭开了其中一块黑布。一个闪着幽幽蓝光的锢兽笼里匍匐着一只银雷兽,脸上半黑半褐,眼睛一白一红,身上挤着不少凹凸的毒刺。 “若非难以驯服,又岂会御化失败。” 他看着那银雷兽身后的尾巴一劈为二,身上坑坑洼洼,显然遭过虐待,“这人呐,有时候比这兽还要邪恶。” 夜楚云让依云灭了烛火,摆了摆手让她去门外看守。 夜楚云一一扫过那些黑布,里面形态各异的灵兽各自睁眼,或金或蓝,或银或红,皆是愤恨和不甘。夜楚云静默了片刻,在床榻边上坐了下来。 他双手交叠,掌心之处便凝起了一团紫黑之雾,周身有气晕缭绕,令他的脸坠入了一片阴影。 再等他张开眼睛时,瞳孔化紫,眼白染血,他一张手,那些被废弃的灵兽身上开始有各样的灵气透体而出。 那些刚才阴森可怖的兽眼里,开始呈现反抗或惊恐…… 月上梢头,柔光晴明。 依云的眼光里似乎闪过一丝白影,当她刚要转身时,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已晕了过去。 夜楚云处于一片黑暗之中,本不属于他的灵兽之气正通过他欲索欲取的魔功之手,点滴汇入他的体内。 有几只弃兽已经瘫软,可那只接近地境的银雷兽还在做着最后的抵抗。 它弓背而起,缩于笼子角落,双眼幽森,毒刺顶立,紧紧的盯着夜楚云,好似在寻一个你死我活的契机。 夜楚云体内原本乱窜的少白剑气又有一缕透过快要撑裂的伤口缓缓而出,而快要完全脱出体外的时候,那银雷兽红色的眼睛一眯,背上最中间便有一根毒刺飞出,往夜楚云的伤口刺去。 夜楚云耳朵一动,亦有防备,忙的停下一只手,斩断了那毒刺的来路。 只是蓦然收手,那缕剑气又钻了回去,戾气一撞,直直的冲入了他大开的墟鼎经络。 夜楚云只觉体内魔气戾气一阵交缠撕裂,一口腥甜的血便喷涌而出,人也无力的垂下了头。 门口白影一闪,羽青飞身过来,顾不上惊骇那些半死半活的弃兽,着忙来到榻前。 “夜楚云……” 羽青看不分明夜楚云此时的境况,低低的叫了他一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探到还有气流,她的心稍稍放下,她转头刚想点灯,却觉得手腕一紧,一只手僵硬的攥住了她,那力道快要捏碎她的骨头。 羽青一皱眉,刚想运功阻止,却见黑暗中的夜楚云幽幽的抬起了头。 一双紫色的眸子仿佛一轮吸人的诡月,被血洇透。妖诡激荡,蚀心噬魂。 他仰着头看着羽青,眼里分明不辨人物,鼻息之下,嘴角还挂着血渍。 羽青心头一跳,忙的开口,“夜……唔……” 夜楚云仿佛是嗅到了猎物的野兽,猛的一拽羽青,近乎癫狂的攫住了她的嘴。 羽青感觉到他身上的蛮力,拼命想挣脱,可他的两个虎牙紧紧一合,竟咬破了她的嘴,顿时一股子血腥的铁锈味包裹了她的味觉。 像是感受到甘甜,夜楚云极度的吸吮着她嘴上的血,血液混涌,气息纠缠。 羽青皱着眉头,被唇上的疼痛搅的心烦意乱。她腾出一只手,总算摸到他身后的脊柱,狠狠的一捏,夜楚云才两眼一翻,松了嘴往后仰了下去。 而那只手还紧紧的攥着羽青,一把把她拽倒在身上。 羽青拼力掰开,坐了起来。 “嘶……” 羽青用指尖碰了碰嘴唇,已经高高肿起,两个尖尖的牙印孔洞,还在往外涌着血。 再看自己紫红的腕子,不是一次两次被他虐待,羽青忍不住回过头,踢了一脚夜楚云,恨恨的骂道, “我就说,你属狗。” 羽青慢慢平复了下心情,借着外面的月光看向地上几个笼子,除了那只银雷兽,都已经奄奄一息。 那银雷兽的目光里还残存着一些凶煞,恶狠狠的盯着眼前人。羽青看了它一会,默默的叹了口气,手一张,门口的云巫伞已经飞了进来。 伞面一张,碧游一双赤金的眼睛探了出来。 那银雷兽看过那双眼,不由得一阵躁动不安,又经过一番拼命挣扎,那眼神才示弱,驯服的卧了下去。 夜楚云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羽青刚刚拔出了他头顶的银针,往布包里收着。夜楚云动了一下,身上原来的无力感好似消了不少,只是头疼的要裂开。 他捶了几下头,往地下扫去。除了那只活着的银雷兽,其它的弃兽都已经被处理了。 屋门还紧紧的闭着,依云茫然的坐在门外。 他的意识醒转,看着羽青的背影,心里一阵慌张。他怯怯的抿了嘴,坐了起来,抱着脚往床里缩了缩。 “卿儿……我……” 羽青转过头来,一只手却不自觉的捂了嘴,声音有些闷声闷气, “所以说,你的魔功往日恢复都是借助扇灵和虎巳……” 夜楚云的目光闪躲了下,讷讷的点了点头。 羽青想起扇灵和虎巳均是因为她而死,心里一阵心软,扭头看向地上的银雷兽, “这些弃兽多是强行驯化,逆天而改,戾气太重或会反噬……”说到这,羽青不由得想起了绝日,“它们也很可怜……” 夜楚云的心又狠狠的一哆嗦,好似自己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赤裸裸的放到了最在意的人面前。 他的目光忽然盯在了羽青紫红的腕子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会失去理智,也许还会伤害她。 “所以,我才觉得,一直是我……不够干净……” 夜楚云有些沮丧,脸埋在凌乱的头发里,没了昨日的那种癫狂,紧盯着自己的脚尖,看起来像个无人可懂,无处可去的孩子。 羽青的心不自觉的抖了抖,沉默了半天,才说道,“现在的我们,都一样。” 那天的疯魔,那死在云巫阵里的人,还不时的回荡在她的脑子里。 想起天下人仇视的目光,那张已经昭告天下的婚书,来杀自己的“剑绝”,桩桩件件,哪个不是在提醒自己,已经一无所有。 从受伤到现在,她似乎还没闲下来梳理下心中若痛若失的心情。 她不敢想。 只有面前这个人,还傻傻的去替她挡剑,还拼命的疗伤想带她走。 像他曾经说过的,乱世飘萍,相互取暖。 她和他,又何尝不是弃兽,满身伤痕,满心失望。 “别去买什么阴灵弃兽了,再阴戾的剑气也抵不过凛然正气,它们会被消融。” “你的伤……慢慢养,有我在,会好起来的。” 羽青沉默了许久,指着地上的银雷兽,“虎巳……我也很难过……这银雷兽身上带着些傲气,但一旦驯服就会忠心不二,暂时可以助你……” 夜楚云听着她安排,交待,呆呆的看着她。 好似这些年都是他在主导一切筹谋一切,在追在抢,从未有人告诉他,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 “还有,你那魔功,能不用就别用了,我实在……” 羽青回过头来,看着呆呆滞滞甚至眼睛有些湿润的夜楚云,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夜楚云的视线下移,忽然指了她肿的如桃子般的嘴,惊诧,“你嘴怎么了?” 羽青忙的又掩了嘴,恨恨的说道,“被狗咬的!” 说罢,她一阵风似的开门出去,依云看着她捂着嘴,犹嫌不足的问道,“你牙疼吗?” 一夜未睡,羽青此时放下悬着的心,也放空了自己,支着头眯了过去。 天上一声爆炸,羽青被惊醒,她心里一颤,睁开了眼睛。 窗外已经黑透,此时却像是有光把房间里照的恍如白昼。 羽青愣了一下,起身打开了窗户。 顿时,又有一个冒着火光的焰火冲上了天空,炸成了一片万紫千红。羽青的眼神有些迷醉,又有些失神。 刹那美丽,有些感情便如同这焰火,哪里来的永恒? 原来自欺欺人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如梦初醒,是告别过去。 院子里的亭子里,不知何时,支上了桌子,软塌。 夜楚云半卧在榻上,命人在院子的门口不停的放着焰火。直到看见羽青推开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羽青抬头仰望着天空,而夜楚云在仰望着她。院子里除了焰火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羽青看了一会,侧过头看了眼夜楚云。四目相对,沉默良久,羽青慢慢的走了过去。 两个人一站一坐,仰望着转瞬即逝的烟火,好似在跟过去做着交割。 在两个焰火间歇的安静的空档,夜楚云看着羽青如梦如幻的侧脸,问道, “卿儿,嫁给我好吗?” 羽青心里抖了一下,没有回应,依然呆呆的看着天空。 “前尘事前尘止,我比他,确实……不算良配。可他已有佳人……” “我以后可以不姓夜,我们可以不住安王朝,天大地大,只要你想去的地方,我就会陪你去。我会用尽我的余生去爱护你……” 夜楚云徐徐的说着,但是双眼却是不安的看着羽青、 他的心在颤抖,没有人知道他是鼓足了多少勇气,才能跳过自己修魔的谦卑,跳过那份杀族杀师的仇恨,跳过她不曾忘却的感情。 “好。” 羽青抬着头,无比认真的看着那流在空中的金丝线,依稀记得许多年前,有个人用箭与火,为她编织的那个美丽的梦。 斯人犹在,物是人非。 梦醒了,心也丢了。 “卿儿……你刚才……” 夜楚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羽青收回了心里最后的那点眷恋,逼回了眼里为那个人流的泪,转过头来认真的点了点头,说道, “我嫁给你。” 夜楚云语无伦次,原来幸福来得这般突然也会让人感到不真实。 “那……我明日让人去算日子……” “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婚礼……钱庄……对……我有钱…… “我随我娘的姓……姓楚……以后你想去哪……” 羽青并没有仔细去听他的话,只是看着夜楚云激动的样子,心里觉得有了点释怀。 你看,她并非一无是处,起码,答应嫁给他,会让他如此高兴啊! 他为自己险些丢了性命,那么嫁给他也不是件多难的事情。 焰火还在一个接一个的绽放,刹那过后,还是刹那,照映在两个人身上。 紫月门棠梨轩内,紫月寒心口郁结,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 风迟慌忙的跑了进来,拿过绢子,帮他捂了嘴。 “二爷,别再这般苦着自己了。这伤是外伤,可是你的心病过不去啊。” 紫月寒攥紧了那沾血的帕子,冲着风迟挥了挥,“伤心的人何止我一个……我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寻不到孤枭,也……寻不到……她……” 第35章 商宸 夜楚云向羽青求婚成功后,精神斐然,伤势好的出奇的快。 他每日半伏在床上,拿了纸笔,不是写就是算。 院子里每个人都被他脸上的笑感染着。依云虽多不情愿,可是看着他又活过来了的样子,只能默不作声由着他去。 屋子里乌压压的站了满地的人,听着命令。 “桑奎,你亲自去趟东江,找那位南宫易先生,让他为我算个黄道吉日!” “那可是需要您跟羽姑娘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不重要!挑个婚事大宜的日子!就……越快越好……” “把莫邪宫封了吧。我们搬离汴州,具体地点,我会细细琢磨,大婚之前落定。” “荟姨,大婚的物事,需要你带人去置办。” 荟姨忙的点了点头,“爷放心,我给小姐置办过嫁妆,定然办好。” “所有的东西,我都要最好的!一应银钱,你直接去问过钱掌柜,他心里自然有数……” “小的明白!”一旁的钱掌柜眯着一双铜钱眼,拿着一个小本飞速的记着。 “依云,你去趟上原接郎神医,卿儿说他去了上原。但也许会踪迹不定,寻到就去接……” 依云冷冷的点头,“是。” 夜楚云又一一给每个人派过了活计,慢慢屋里的人也散了,最后留下了几个钱庄的管事。 “老钱,老闵,老白……这些年,我过问钱庄的商事很少,全凭你们在背后忙活,辛苦了……” 几个老管事忙不迭的说道, “不辛苦!” “爷哪里话,没有爷,我们哪有今日……” “终于等到爷大婚,老先生和夫人都该放心了……” “楚岁钱庄的账面上有多少流水钱?”夜楚云又问道。 钱掌柜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沓厚厚的明细,交到了夜楚云的手里, “这几年边疆七族有些动乱,朝廷又苛捐杂税,百姓日子并不好过。所以银钱流动比前几年都要少,如今只楚岁钱庄的四十一家,流动金银,只有八千三百多万两白银,这份明细是这一年的进账,若爷想看更早的,明日我着账房细细誊抄……” “不用。我心里有数。”夜楚云粗粗的翻了翻十几页账目。 “莫邪宫的开支与云沐官虽然没有交联,但是以后,我也不想继续莫邪宫的营生了。至于莫邪宫宫人以及几千黑甲白甲的安置,我还要细细思量。如今年景不好,降低咱们副营的生丝、绢绸、古董、茶叶等的扩张,采用收缩之策,多保些主营的矿盐、马匹、粮食、生铁等的买卖,适当的囤收,以备不时之需。” “是。”几个管事弯腰答应道。 “还有,帮我留心一下景好地好的大门庭宅院,若有地界低抛,可尽数先收拢而来,我要给娘子选个好地方。” “是是。” 羽青看着这房间内热火朝天的样子,端了药碗疑惑的走了进来。 钱闵白三位掌柜还未离开,极有眼力的向羽青弯了弯腰。 羽青点了点头,又瞥向那些账簿中间大大的“沐”字,不由得惊讶的瞪了瞪眼睛。 夜楚云摆摆手,让三位掌柜下去了,又皱着眉头接过药碗,闭着气一口闷了,刚想说话,一颗蜜糖已经塞进了他嘴里。 羽青看着他腿上的一本账簿,拿了起来,翻了几翻。里面的条目庞杂,蓝色红色的批示密密麻麻,每隔几页就会有一枚印信。 “云沐官。楚沐。”羽青嘴里喃喃道。 夜楚云咕噜着嘴里的糖,着急道,“我并非隐瞒你,卿儿……” 羽青歪头笑了笑,“我有时候还在想,这‘八云踪’我已见过七人,唯独少了个‘商宸’楚沐,竟然……” “竟然是你夫婿。”夜楚云眼睛一弯,又露出狐狸一般的表情。 夜楚云伸手拉住了羽青,调笑道,“那娘子现在感觉如何,天下首富之妻……” 羽青翻了他一个白眼,“商人多重利薄情,压榨人力,焉知你以后会不会……” “我不会!”夜楚云抬头十分严肃的说道,“这千万家产,都换不了你一人。” 羽青不太习惯他如今时不时的一句承诺,只是想起从前,喃喃道,“难怪你去过那么多地方…… “这份伟绩,你怎么做到的?” 夜楚云圈过她的手指,细细的比量着,悠悠的说道, “我外祖在时,已经是中原首富了。可惜,商人总不被看得起,所以我娘嫁给我爹后,安于后宅,不再经营外祖留下的祖产,有了我之后更是一心一意的呵护我们的家。” “直到娘去世……但她早秘密把祖父的多半财富记到了我的名下。我少年……出走,回来时开始经营‘云沐官’,我爹……狡诈,秘密扣押了许多外祖产业。那时候我着急,夺回娘的一切……” “但是商人无力,要依附朝廷更要依赖客主,所以‘云沐官’看似庞大,其实处处被压榨,内里亦是艰难。我那时……投靠静宁,一是想借她之手扳倒我父亲,另一方面,是因为西面的商路被朝廷收拢,榷市混乱,银钱不统一,还时有战乱……” “云沐官,只靠你一个人?” “不是,外祖留下了许多得力帮手,我娘在时也没有亏待,所以一直忠心耿耿。刚才出去的老钱,是跟我外祖打拼过的资历最老的掌柜了……我不过是审时度势,大局调配……” “那这脑子也不是一般的脑子。”羽青莞尔。 夜楚云看着她的眼睛,“我以前说过,会带你去榷市,那里有很多奇异的东西……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羽青打断了他,又讥笑,“以前还以为你不知人间疾苦,一味的纨绔浪费。如今想想,也不算太招摇。” 羽青合上账簿,迟疑了下,“那你一身魔功……” 夜楚云的眼神闪躲了下,咬了咬嘴唇。 “我……坠崖未死,被一神秘人救下,那便算是一种交易……” “交易?” 夜楚云有些抗拒,“那是个吃人的魔窟……我也是在那……” 羽青想起他扇子里血味浓厚的扇影,分明是以血滋养。 “罢了。不提了。”羽青于心不忍揭他伤疤,便打断了他。 夜楚云住了嘴,凑近了些,瞧着羽青修长的脖颈,贪恋的嗅了嗅,低声道,“那你还没告诉我,你这六年……” 羽青一只手覆到他的脸上推远了些,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真想听?” 夜楚云肯定的点了点头。 羽青指了指门口的伞,顿了良久才开口,“我当日确实已死。是碧游,用玄武内丹续了我一口气。” “玄武?上古神灵?”夜楚云惊骇。 羽青点点头,“神兽之灵,披泽万物。大鳌沉睡海底万年,独独那蛇儿不是个安分的,随海漂流,在蓬莱育化成形,又被我碰上了。” “碧游献祭内丹,带我去了南海,与大鳌融为一体,用神力养着我的神魂。” “可……你的身体……” 羽青停顿了一下,扭头看着他,犹豫了下,“是……素心诀……” 夜楚云突然想起郎之涣口中“刮骨剥皮之痛”,忍不住伸出手,细细摸索着羽青细滑的脸颊,打断了她。 “不要说!那是你的秘密,我不想沾染分毫。全世界都渴求的东西,我夜楚云不稀罕。” “我只想要你。” 夜楚云不管不顾的把她抱进了怀里,羽青身体绷直,刚想挣扎,却听夜楚云耳语道, “别推开我。哪怕只是施舍。” 第36章 婚期 羽青心软了一下,任由他抱着。 可没过一会,就感觉夜楚云的手不老实的往她腰上摸,她伸手一抓,钳住了他的腕子,顺手搭上了他的脉。 还未诊出个子卯寅丑,夜楚云就势往她身上一靠,“突然有点头晕,没有力气。” 羽青收回手,推起他的头,“伤疤上的线该拆了。” 夜楚云一听,转了转眼珠子,坐直了开始解衣服。 羽青结巴了一下,“你……干嘛?” 夜楚云麻利的脱着上衣,满脸疑惑的说道,“你刚不是说……要拆线吗?” 羽青往旁边错了错头,脸上有红晕浮现。 “那线一铰一抽就可以了,你找那郭大夫,或者你的那些侍女……” 夜楚云已经把中衣褪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缠着的白绢,又费力的把垂到身前的头发撩到了身后。 “我才不想让那些臭男人碰我。以后成了婚,近身的事我不用侍女了……眼下,只能劳烦娘子了……” 羽青干噎了一下,“还没成婚,别喊我娘子。” “你……害羞了?”夜楚云低头故意看着她。 “我……才没有!”羽青强硬的抬起眼,直视了过来。 夜楚云的身形十分修长,虽然容貌看上去邪魅了些,但是八尺多的个头,身材魁梧挺拔,宽肩窄腰,即便是被白绢缠着,也隐隐透出了皮肤上的肌理,块块清晰,条条分明。 羽青确实看过几次,可是没有一次这般清醒。 她抿了抿嘴,起身去旁边拿了剪刀脸巾等。 回到床边,夜楚云也不躺下,而是坐在了床沿上。她犹豫了下,只得弯下腰把那些白绢一一的解掉。 没有魔功加持复原,这些伤口很难再恢复,夜楚云吞吐道, “是不是很丑?” 羽青摇了摇头,还没说什么,夜楚云又自我安慰道,“可这是一份荣耀。以后卿儿每次看……都不会不认账。” 羽青充耳不闻,对他的不正经已经自带屏障。 她把剪刀在烛火上烧了烧,小心翼翼的挑进了他肩头上的伤疤线上。 挑开一头,伸手捏住了其中一端,往外一抽。 毕竟是连着里面的皮肉,夜楚云的身体禁不住颤了一下。羽青手抖了抖,不自觉的凑过去吹了吹伤口。 这个伤疤伤在夜楚云的锁骨附近,靠近他的脖子和耳朵,羽青吹了两下,让他禁不住全身都绷紧了。 “很疼吗?”羽青看他整个人缩了一下,不敢继续。 夜楚云咬了咬后槽牙,摇了摇头。 “长痛不如短痛,你忍着点,拆了线,会少了拉扯感,伤口恢复起来更快……” 接着是胸口那个,羽青没敢停顿,拽住线一拉。这个伤口最大,瞬间涌出了一股血流,她忙的拿了白绢去捂,拿了金疮药敷上。 此时的夜楚云垂在身边的手不自觉的攥紧了一旁的衣服,顾不上疼,低下头直勾勾的看着羽青修长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锁骨,喉咙里禁不住吞咽了一下。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夜楚云坐着实尴尬,可让他躺下好像更不妥,羽青只得更加弯低了腰。 羽青的指尖很凉,刮擦在夜楚云腹部的皮肤上,令他肌肉紧绷,整个腰身挺直了些许。 羽青很干脆也很专心,看他绷的笔直,只得又吹了下,缓解疼痛。 当最后那根线抽出来,她松了口气,直起腰,一抬头,正好迎上了夜楚云一双直直的眼睛。 羽青想到了他神智不清时,便似这般有侵略性。 她本能的想退,夜楚云却已经一把勾住她的后脖颈,凑上去攫住了她绵软的嘴唇。 羽青惊慌了一下,手里的剪子血线白绢掉落了一地。 夜楚云另一只手环过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身,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乍一用力,羽青嘴唇上还未完全好的两个伤口开始火辣辣的疼,甚至被吮出了血丝。 羽青憋了火气,用沾着血的手狠狠的在他脖颈上推了一把,夜楚云毕竟有伤,被这么一推,低低的惨叫一声,仰面倒在了床上。 羽青站直了,喘着气,抹了抹刺痛的嘴唇,吐了口血沫子,没好气的说道, “又来!” 夜楚云因为刚才的意乱情迷剧烈的喘息着,胡思乱想了一会才勉力压下去身体某处的燥热感。 羽青走到旁边,抄起镜子照了照,果然嘴又肿了。 好容易不用见人捂着嘴,她忍不住回头怒骂道,“烦死个人!” 夜楚云瞥过她的嘴唇,悠悠的想明白了什么,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角,说道, “谁让你那么处理伤口。” “怎么?”羽青皱了眉头。 “你……你那样一吹……谁受得了?”夜楚云有点委屈。 羽青气焰弱了三分,捡了地上散落一地的东西,紧紧的抿了嘴匆忙的逃走了。 路过院门时撞见依云,“你牙又疼了?” 赫秋涟骤死,跟随的十几个大门派被重创,再难成气候。 落渺山庄发生了内乱,长老朱徽趁机夺了权,因为门中凋敝,又怕紫月门和凌云阁趁机报复,朱徽主动给紫月门送来了求和书。坦言过往种种皆是赫秋涟好大喜功自食恶果。 以示诚意,随之送来的还有三个当日随赫秋涟前往紫月门逃脱的弟子,听凭紫月门发落。 通过问询,紫月寒看着手里的手书和画押,眼里终于有了些精神。 这三人有两人是赫秋涟亲传弟子,自然知道羽青杀人以及赫秋涟设伏的全过程,而这时间,恰恰与姑姑遇害时间有出入。 那日围攻,他们并未见到绝日,见到的却是半蛇半龟的灵兽。 加之司南此前寻来的不少案件,已经让羽青与绝日划清了干系。 只是,救走羽青的是谁? 三人早被先后出现的神仙一般的人吓破了胆,话开始扑朔迷离。 “那人好像用的鞭子。” “好像很厉害,又好像也不怎么厉害,总之抵挡不住那位前辈的剑……” “他有个血红的鬼影……” “好像还有个巨大的泥鳅……” “他的功法很邪门,不像正道。” “他用了烟火弹才救走了那妖……啊女子……” 紫月寒慢慢的琢磨着这些话,心头已经知道了是谁。他匆匆拿出纸笔,写了封信,唤来了风迟, “想办法,送进莫邪宫。” 待风迟离开,紫月寒又展开新的纸,心怀希冀的落笔: 姑父敬上: …… 三日之后,桑奎从东江带回了南宫易给推算的良辰吉日。这种没有生辰八字的吉日不太好敲定,所以南宫先生拟了离得最近的两个黄道吉日。 一个在九月初三,一个在腊月十六。 荟姨正在一旁等着夜楚云看拟好的礼单,看着两个日子忍不住说道, “腊月十六好,有半年的时间,能把礼单准备的隆重些。” 夜楚云摇了摇头,他的心里恨不能立马举行婚礼,用名分把羽青拴在身边。 九月初三,他都觉得久,何况是腊月。 “没事,东西尽可能的去备,卿儿不是那种爱慕金银的女子,以后我会一样一样的补给她。九月初三,秋高气爽,秋菊金桂,我觉得甚好。” “新宫殿的选址还没选好,宅子没着落,哪一样不是要浓墨重彩?爷不怕青姑娘怨你仓促……” 夜楚云笑了笑,拿起手边一张地图,指着上面一个红色的印记,说道,“东南涯洲这处,钱掌柜在那给我圈到了一处宅院……契书不日就到……” 几个人正在叙话,羽青走了进来,夜楚云立马把手里的黄道吉日之辞,还有他选的几处新地址拿给她看。 羽青见别人都拿目光瞅着自己,便坐下接了过去。 羽青看着两个吉日,嘴里念道,“腊月……” 夜楚云忙道,“腊月最是寒冷,穿婚服可要重死了……九月好,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桂花的……” 羽青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好吧。” 夜楚云看着桌案旁放着一盘栗子糕,拿了起来,放到了羽青的嘴边。羽青下意识的伸手去接,夜楚云手却没有动,执着的等着。 羽青抬头看了一眼周围,只得收回了手,张嘴咬了一口。 感觉到嘴里的甜腻,她的心才往回收了收。 荒泽地图上夜楚云圈的几个地方,西南,东南,西北,每一个都远离中原,远离江南,甚至还有的已经圈到了安王朝外土之上。 羽青看着北溟之上有个被划掉的地方,指了指,还未开口, “北溟太寒冷,我们可以在那买处宅子,等夏日去消暑。你看……东南涯洲,我觉得很好,那边有很多海上的独岛,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景色最是秀丽……” 羽青斜觑了他一眼,“随你。” 这分明不是商议,是告知。 栗子糕的碎屑有些粘在了羽青的嘴边,夜楚云歪头盯着,猝不及防的凑过去。 羽青此番反应极快,往后一缩,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发出了响亮的一记。 旁边的人不明所以,愣愣的看着两个人。 羽青看着周遭的反应,再看夜楚云半张脸上的红印,尴尬的缩回了手, “抱歉,反应过头了。” 夜楚云仔细瞧过她嘴唇里侧刚刚消肿的口子,似笑非笑,慢慢的抚着自己的脸,冲着荟姨委屈的撇了撇嘴,“没成婚就挨打。” 荟姨瞧着羽青缀在嘴角的笑容,忍不住嗔道,“就会胡闹,该!” 羽青捂了嘴,“幼稚!烦人精。” 第37章 忘记 临近傍晚的时候,桑奎把一封信递到了夜楚云的手上。 “信来自紫月门,门主亲书。” 听见紫月门三个字,夜楚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如今最不想听见的就是这个门派,这个人。 他深吸了口气,缓缓把信展开,看完了又递给了桑奎。 “主子,紫月门主向您问询羽姑娘,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在我们这里?” 夜楚云眯了眯眼睛,说道,“当日必然有人看见我救了青儿。他知道是迟早的事。” “可他只是问及羽姑娘的伤……属下不懂,他姑父来杀羽姑娘,他也跟萧家下了婚书,还……” “这个人太过刚正,紫月门先后被冲击,他失了亲人。门楣,恩情,孝道,那个位子上有多少身不由己……只有这封问及卿儿的信,恐怕才是出自他的真心……” “可他话里话外,好像并不想让羽姑娘知晓。” “他自觉有愧。只想知道,她平安。”夜楚云低头沉吟道。 夜楚云把信合起,放进了一处暗格。 夜深人静,夜楚云走到了窗边,羽青垂着头在窗上投下了一个浅浅的影子,一如曾经透过屏风看着她,是那般的纯粹和美好。而这种梦寐以求的生活,只要等到九月初三。 羽青在房间内,看着灵袋里躺着的两截断钗,愣愣的发着呆,似乎是在慢慢回忆着,那些过往。 越想忘,越难忘。 相爱虽短,可是遗忘为何那么长? 当年的帮凶已经死的七七八八,仇恨貌似已淡去很多,可是心依然那么空。 只待手刃最后的罪魁祸首,她方觉得不算重来一遭。 羽青淡然的抹掉眼角的一滴泪,把两截钗子小心翼翼的裹进了一块绸布,又装进了一个小小的匣子,在上面落了一把锁,塞进了柜子的最里侧。 夜楚云回了紫月寒一封信,紫月寒收到打开时,里面只有三个字, 她很好。 紫月寒反复的看着那三个字,竟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他颓然的支了额头,眼睛一眨,一滴泪已滑落。 她很好。 可已与你无关。 紫月寒不自觉的一杯杯酒倒了下去,直到酣醉迷离,心痛到麻木,嘴里不自觉的唤了一声又一声,才慢慢的伏于案上。 灯火恍惚,萧玥慢慢的走过来,为他披上了一件衣服。她拿起桌子上那封信,亦是失神的看了良久。 曾经孤傲如峰的人终是为情所困,终是为门所累。而她亦是束缚他的一条锁链。 萧玥想起白日里见过的那个孩子,他叫紫月寒“姐夫”。 即便她占了这个位子,可是他心里的位子,始终属于那一个人。 得不到,越忘不掉。 萧玥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轻轻抚向了他的头发,他很安静,终于不会客气有礼的推拒。可她觉得,她穷尽一生,都不会走进他的心了。 萧玥贪恋了一会,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离开了大殿。 九月初三,很远,又很近。 期待,抗拒,皆是不安。 夜楚云忽然想带着羽青四处看看,便把大婚的事宜交给了钱掌柜和荟姨,带她离开了中原。 六月十二,北溟雪毓城巅。 一片雪城废墟埋在终年不化的霜雪中,天空挂着如玉带般的极光。 两人御风而上,站在废墟的最顶端,遥望着天幕。 那些星辰仿佛触手可及,可是伸出手才发现它的遥远。 “据说,这里是‘谪仙’观星的故乡。他有占星之力,知前后千年之事,也因为泄露天机,让自己的雪国一夜倾覆,举国三万余人被永封雪海,他需以千年的寿命赎罪,解除那个封印,重塑雪国……”夜楚云悠悠的说道。 “永生的代价没几个人能承受。淌过千年的时间洪流,看尽世事人心,见人如蜉蝣朝生暮死,心如死物该是怎样的孤寂……”羽青叹息。 “灭欲修来的长生,不要也罢。我爱你,想与你长相厮守。” 夜楚云扭着头深情的看着羽青,羽青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天空。霜雪垂在她的发间眉上,又好似下满了她的眼眸。 他忍不住敞开了貂绒的斗篷,紧紧的把她拥进了怀里。 羽青周身一滞,似是犹豫了很久,才慢慢的放松。 相互取暖容易,可那颗心真的能轻易捂暖吗? …… 七月初七,西北塔尼哈荒漠边缘绿洲。 通往奇幻大陆的商路好似永远都有远来之客和远走之商。一片五颜六色的幡旗,阵阵的驼铃,滚烫的风沙,画出一片庞大的商业之景。 或者夜楚云已经谙熟这种情境,或者他也曾是那些人中的一个,或者他还曾想过把羽青藏起,就从这条路逃离。 “这就是我想带你来的榷市,也是真正属于我的世界……” 夜楚云看着裹在一片红纱里的人,徐徐的说道。 羽青审视着那片光怪陆离,古怪稀奇,网罗天下的地方,梦幻瑰丽,却有着停不下来的匆忙感。 一阵沙风卷过,吹走了她头顶的红纱,羽青伸出手,那纱拂过她的手臂和指尖,她抓了,却没有抓住,很快化成风沙里的一个红点。 榷市果然有很多她感兴趣的东西,只是看着夜楚云千金一掷,她却没有感到这些物件的独特之处。 离开时,羽青的手心多了一枚如鸽子血般的红宝石戒指,外圆内方,玲珑千面。好看是真好看,就是太过刺眼。迎着夜楚云的目光,羽青缓缓的带到了食指之上。 …… 七月三十,蜀中峨眉。 碧湖群瀑,云海翻腾。 一片青翠的修竹之间,洒下了如金粉般的彩霞。羽青行在之间,婀娜袅袅,柔韧而笔直。 夜楚云呆呆的站着,好似感觉到她的若即若离,他才忙的跑了过去,拉住了她的衣角。 “怎么了?”羽青诧异的回过头来。 夜楚云忽的捧起她的脸,深深的吻了下去。羽青猝不及防,身体倒向了身后的一颗竹子。那竹子弯了几下,又倔强的弹了回来。 …… 八月二十三,他们最终抵达了东南涯州。 涯洲临东海,海上错落的分布着不少小岛。其中有一座涯屿岛,花红柳绿,郁郁葱葱,四季如春。 上面建着一片巍峨富丽的建筑,光是外面的宅院就百亩不止,最中间是一座六层的雍楼,楼体四面楼顶八角,外围又有宽阔的围栏雕柱,不仅能俯瞰东海,又能观赏涯洲之景。岛边还有一条宽广的浮桥连同岛内岛外。 买下这片岛,夜楚云花了一百多万两,又是布置,又是修整,六七十万两也如流水般撒了进去。 眼看婚期将近,夜楚云着人把婚房布置在了雍楼的顶层。 这顶层光线极好,四下通透,夜能观星,日可赏景。 象牙床,鲛蓝纱,雪貂皮。雕龙画凤,粉壁红漆。 羽青立在窗口,总有些奢极荼蘼的不真实感。再有十天就是九月初三,她有些不安的拍着面前的栏杆。 雍楼中间,有工匠在“叮叮当当”的挂着牌匾,羽青伸头看过,楚青阁。 紫月门大殿,司南自南而回,正向紫月寒禀着事情。 “鬼宗多在南方边陲出没,但是三三两两,不成规模。必是门主月前澄清白薇长老之死真凶为鬼宗起了威慑……” 紫月寒的面颊消瘦,忍不住咳了几声,“孤枭岂会沉寂,绝日阴邪,必得摄魂养灵,再继续探,我必得手刃……咳……咳咳……” “门主!” 司南担心的望过来,紫月寒淡淡的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 “最近王朝周边不算太平,总有各种各样的暴乱起事,且规模越来越大。” “腐朽之末,民怨激愤。”紫月寒叹了口气。 “而且某些偏远地界,越来越多人见过活尸……” 紫月寒皱了皱眉头,攥紧了拳头,“他竟还敢……” “数目虽不多,没酿成大祸,可是根据那些人描述,形态各异,极为恐怖。如今战事多,死人就多,恐怕……” 紫月寒眯了眯眼睛,反复的揣摩着。 “如今……江湖正派倒还安稳,门主贴文既下,羽姑娘踪迹不明,倒消弥了不少对她的敌意,开始重新起势抗御鬼宗。” 听到“羽青”,紫月寒垂下了眼睛,良久才点了点头。 司南手里在缓缓的摩挲着剑柄,可是看着紫月寒身体一直不愈,便反复思量着什么。他鞠了躬,转身离开。 可是快到殿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 “门主,我此前路过东海,听说,莫邪宫宫主夜楚云,要成婚了。” 紫月寒手里的折子滑落到了案上,“他要……成婚?跟……谁?” “莫邪宫封宫,全部迁了新址。听说夜宫主在东海涯洲买下了一个海岛,岛上极尽奢靡,涯洲人人交口相传,说……那岛上有一雍楼,楼上题字……楚青阁。” “楚……青……阁……”紫月寒嘴里喃喃道。 “咳咳……”一阵剧烈的撕扯感又开始充斥胸口。 当整个大殿空空荡荡只留了紫月寒一人,他才缓缓展开手,金色的羽令中,两抹气息渐弱,是他如何加固封印都留不住的。 “紫月门主。”一个清秀的女声响起。 紫月寒忙的覆手,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来。 萧玥手执断水剑,身着一身鹅黄的纱衣,正微笑着看着他。 “咳……”紫月寒清了清嗓子,“萧小姐,可是有什么事?若有需要,尽可吩咐门下……” “我是来辞行的。”萧玥面色依然轻松,笑意吟吟。 “辞行?”紫月寒诧异了一下,“门中可是有所怠慢?或者萧小姐是思家了?我命人给萧阁主带信,或者着人送你。” 萧玥忽然抬起手,抚了抚手中的断水剑,“太祖父一声为剑所困,再未出山一步。百年之前的紫萧之约,也是他的心病,虽有我的私心,可是我懂他的遗愿……” 紫月寒默然的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于神兵变幻一道并不精通,以前……是兄长所赋,可我必会倾尽全力,让断水剑赋魂奇变……” 萧玥垂下头,放下了手中剑,坚定的摇了摇头,“神兵变幻,不过是锦上添花。萧玥道心不稳,剑心不明,虽执断水剑,可不知断水意。即便千变万化,也不是我能所控。这几个月我在门中武库翻阅,我觉得我好像找到了我的剑意……” “哦?是什么?”紫月寒诧异。 “道之所终,或清心或专意,萧玥要修无情道。”萧玥一字一句的说道。 紫月寒怔了一下,心下慌乱,忙的起身,“这……萧小姐,紫某多有怠慢,是我的问题……此后,我定……” 萧玥又嫣然一笑,“圣人曰‘太上忘情’,情极而忘,不乱不执,并非无情,而是遗忘。我深知门主心有所属,你的道在情深在圆满。萧家百年诗书之门,我拿得起,便放得下!” 紫月寒住了口,好像第一次这般看过这个姑娘。 她很漂亮,可是明眸皓齿下,闪着不屈不挠的倔强,磊落,明迹,即便撞了南墙,也知道回头,适可而止。 “凌云阁会自行贴文退婚,门主不必有所愧疚,守望相助,是每个名门正道的坚守。萧玥虽为女流,但也不想承补偿被同情的戏码。” “或有一日,断水剑也可真正与飞羽弓齐名!”萧玥坚定的握紧了剑柄。 紫月寒起身到了她面前,忍不住揖了下,“是紫某狭隘了,萧小姐日后若有武学之惑,尽可问询,我定知无不言,倾力相助。” “紫月门与凌云阁,不分彼此!” 萧玥点了点头,抬眼看过那张高山仰止的脸,犹豫了一下,又说道, “既放不下,就要做十足的争取。萧玥遥祝门主,有情人终成眷属。后会,无期。” 萧玥弯腰,行了个大礼,转身往殿外大步走去。 而一转身,那明媚的笑容蓦然消失,眼泪已流满脸。 年少萌动,可不知,一眼,也是一生。 第38章 镜中花 东海之岛,涯洲之畔。 涯屿岛上里里外外有数不清的人进进出出,忙活着三日后的大婚礼制。 羽青的婚服早三天就已经送来了。婚服里外共三层,足足有十几斤重,光后面逶迤拖地的后摆便有两米多长。 鲜红色的绸缎做表,以金丝绣出了层层叠叠的云霞。金丝双层的广陵大袖,袖口一直垂到裙摆处。襟领袖口裙摆都以金丝绣边,缀满了拇指大小的南珠。胸前的霞帔之上,绣着古制的纹样,边沿以流苏做穗,璎珞陪衬。腰侧的束带之上又贴满了雕花的金银珠片,极尽奢靡。 中衣里衣也不是简单的素装,一层红绡笼纱,纱上又是特殊的绣法,勾勒出了一个个的镂空的花形孔洞,罩在最里面的淡粉里衣上,层叠立体,相得益彰。 头冠更是华贵,以纯金铸就,中间以一朵巨大的牡丹花形镂空散开,片片相笼,又片片蜿蜒,上面亦缀满了五光十色的鲛珠。另有四条长长的长缨垂下,长缨之下,又有南珠串联的步摇,共花费了四百多颗珠子,一百多块宝石,绚目至极。 然而,自这婚服送来,羽青却迟迟没有试穿。 尺寸是夜楚云着人亲自量的,自然是没错。只是看着这华贵的样子,羽青总觉得那不像是属于自己的那样。 她曾幻想的婚礼,就如同大师兄和三师姐那样,简简单单,普普通通,有至亲好友,有高堂在座。 可是除了这羡煞旁人的华贵,好似什么都没有。 “婚服,很漂亮。” 郎之涣不知何时提了一个酒壶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他看着羽青在仰望着那耀目的婚服发呆,忍不住说道。 “郎伯……”羽青转过头来,招呼他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郎之涣看着羽青若有所思的脸,笑了笑,“真没想到,你会嫁给夜小子。以前我还有些惋惜,如今成真了,我倒是有点不相信了。” 羽青淡淡的笑了笑,“他对我好,长得好,有钱,也救过我的命。除却……也算无可挑剔了。” 郎之涣悠悠的喝了口酒,叹道,“虽然呢,我个人更喜欢夜小子,但这是你自己的婚姻,你自己的前路。郎伯,还是希望,你能发自内心的开心,幸福。” 羽青不自然的捏了捏手指上的红戒指,“我……会的。” 郎之涣还想说些什么,房间门口突然走进来几个人,领头的是明月,后面还有几个面生的侍女。 “姑娘,主子让我来看您试婚服,有点点差错,主子可是会吃人的。”明月笑吟吟的说道。 羽青略略诧异,以往都是苏芮处理她近身的事,夜楚云鲜少让明月靠近她。 郎之涣抬起了惺忪醉意的双眼,站了起来,“你们试,我再出去找点好吃的。” 羽青木然的脱掉了衣服,任由几个侍女往自己身上一层层套着婚服,一一在身后束紧,她的面前有一面大大的琉璃镜镜,她看着镜子里红妆盛裹下的自己,竟觉得有些陌生。 明月站在她身前帮她整理着束带,透过镜子仔细瞧着羽青的脸,堆满了笑容,“姑娘,真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羽青淡淡的笑了笑,没有回应。 侍女已经把后面的裙摆收拾整齐,明月便向她们几个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我一个人来就行了。”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下,还是顺从的退出去了。明月走到门口,扫了门外一眼把门关上了。 羽青看着自己繁复笨重的衣服,又看着明月那瘦弱无骨的肩头, “你有话说?” 明月没有抬头,弯着腰帮羽青紧着腰间的束带,她的指尖抚过了婚服上的每一条金线每一颗珠子,突然开口道, “姑娘嫁给主子,是因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吗?” 羽青把广袖垂了下去,垂下睫毛看了一眼明月, “不全是。” “那姑娘是真心爱慕主子?” 羽青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明月此时突然抬起头来,勾了勾嘴角,“奴以前只是一介官妓贱婢,因为与姑娘有几分相似,得了主子一段时间的……照拂。后来,主子又看奴可怜,替奴赎了身……” 羽青无谓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一向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即使这样,姑娘也能接受?” 羽青轻笑了一声,斜扫了明月一眼,“你也喜欢他?” 明月惶恐的低了低头,“主子那样的容貌和身份,没人会不喜欢。不过奴身份卑贱,当不得喜欢二字。” 羽青轻哼了一声,“无妨。他若有心,自然会为你们寻个好去处。” 明月转到羽青身后,帮她整理着后摆,慢吞吞的说道,“此番姑娘回来,主子也算是得偿所愿。前阵子,主子带姑娘云游,这江湖里发生了不少事……” “怎么?他们还想着杀我?” “那倒没有。紫月门贴文澄清白薇长老死因,揭露了前阵子打着姑娘名义灭门嫁祸的真凶出自鬼宗。真凭实据,紫萧两家名门震慑,他们现在不敢造次。” 羽青迟疑了一下,“紫月门……贴文?” 明月状似惊诧的抬起头来,“是啊。那些贴文两月前张布荒泽各处,姑娘竟没看见?” 羽青缓缓的转了转眼睛,“可能是……旅途疲累,没注意。” 明月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暗光。 “嗯,昨天才是热闹。奴上岸去采买,发现凌云阁发了布告,竟是退婚。那上面说,萧家那大小姐一朝悟断水剑意,自封凌云阁,不再婚配。原来的紫萧联姻,现下竟不了了之了……” 明月兀自说着,羽青的眼神里已经冷光凛冽,扫过了她的肩背。 “不过跟咱们关系也不大,等姑娘跟主子成了亲,退出江湖,也无人知晓姑娘下落……” 忽然,羽青拂起那繁复的广袖,一道凌厉的掌风飞出,她一用力,掐住了明月的脖子,轻轻一提,明月已经扑腾着悬在了半空。 “是谁教你来说的?” 明月双手拼命的扯着脖子上的手,脸涨得通红,依然不死心的说道, “姑娘……近乡情怯……可曾真的……打听过……紫月门主……的境况……” 羽青看她已经快要窒息,手一松,明月便一下子瘫在地上,抚着脖子剧烈的咳嗽,待稍稍平息,她才抬起头,眼睛里带了一些愤恨, “是,我是嫉妒姑娘……我为主子不值……也为紫月门主……不值。” “主子是因你情殇,焉不知……是因为老宫主而对你愧疚?” “你冷血冷清,满心复仇。可六年之前……紫月门主抵御鬼宗……受了重伤,为了保命闭关……” “‘斩月’攻打紫月门的那天,他才出关……” 羽青的耳朵飘过许多字,她好似还没来得及消化掉这些的含义,又被下一句狠狠的撞击着心脏。 “那时的你,身败名裂。凌云阁襄助,失了那么多弟子性命,他姑姑骤死,门内门外威压,你让他如何自处?” “为了护你,他不惜受他姑父一剑……” 羽青的额头上浮现出层层虚汗,埋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 “即便你为天下唾弃,他都从未负过你。而你,从来没有信过他!” 嗡—— 羽青忽然觉得耳边一片铮鸣,她费力的垂下头,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陌生,冷漠,可笑,这身红红的炽烈,道道金缀,根本不是月寒喜欢的模样。 她在逃避什么? 是有人蒙住了她的眼睛,还是她自欺欺人的捂住了自己的心? “你走吧,姑娘……” “你不能跟主子在一起,午夜梦回时,你不会想起他的父亲杀了你的母亲和师父吗?” “你心里爱的那个人,一直都在等你啊!” “滚出去!” 羽青突然转身,狠狠的一扫,明月便被扫到了门边,撞的满口鲜血。 明月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了几张纸,扔在了地上,踉踉跄跄的打开门走了出去。 羽青平复了很久,才胆怯的看向地上被风吹动的纸,她猜得到原因,可是依然不愿相信。 那是一封信,两封贴文。 一封问及她是否平安的信。 一张为她洗尽污名的贴文。 一张凌云阁退婚的告示。 羽青看了良久,才把那些东西攥紧了,泪流满面。 第二日,羽青整整一天都未出门。 夜楚云焦急的踱来踱去,荟姨安慰他,“婚前总有些惶恐,都正常。” 夜楚云狠狠的揉了揉右眼皮,“我这右眼怎么总是跳?” “你这几日好好睡觉了吗?” 夜楚云垂头笑了笑,“兴奋的没睡着。” 一个侍女匆匆忙忙的跑来,“姑娘说让主子去一趟,还说……带壶酒。” “看吧,我就说爷多虑了。我去备壶胭脂醉,姑娘酒量浅,但是酒亦能助眠。让她好好歇息一日,后日一早,爷便等着接花轿。” 夜楚云兴冲冲的拿着酒去了雍楼六层,推开房门,却发现地上堆满了婚服,那些浓稠的红色看起来格外扎眼。 羽青只穿了一身白色衣服坐在桌旁,头发未梳,脸上有些憔悴,眼圈微红。 “卿儿。”夜楚云不知怎么,有些心慌,怯怯的喊她。 羽青转过头,冲他淡淡的笑了笑。 夜楚云放下酒,看着地上的婚服,忙的弯下腰亲自收拾起来。 “可是婚服不合适?好像是有点沉,怪我,总想让你风风光光的……没事……咱们明日再去挑。” 羽青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了他跟前,“别弄了,尺寸很合适。” 说着,羽青指了指桌子旁的凳子示意他坐下,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递过来一杯。 “我是……有些紧张,想找你说说话。” 羽青眼神闪躲,抿了口酒。那酒甜甜的,毫无辛辣感。 夜楚云接过酒杯,连连点头,“好!” “后日,我们便成婚了,你……可有什么事……瞒着我?”羽青眼睛觑着他。 夜楚云的眼睛眨了眨,干笑了两声, “没有啊。我……哪儿敢……娘子不得把我大卸八块……” 羽青一笑,喝了杯酒,柔声说,“怎么还有点紧张?那我给你点点,这宅子明明花了两百万白银,骗我说五十万。” “我不是怕你嫌我败家嘛。”夜楚云略呼了口气。 “你那些小侍女,喜欢你的可不止一两个……” “我懂!以后我自会给她们寻个好人家。”夜楚云有点着急。 “虎巳是不是没有死?” “它与我同修魔功,灵气虽消,但断尾自保,还可以从头来过。从前,是想从你那讨点怜心……”夜楚云低了头。 羽青又倒了杯酒,咽了下去。 “夜楚云,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对我有所愧疚?”羽青的脸突然冷了些。 夜楚云瞪大了眼睛,“卿儿,难道至今你……还信不过我?” 羽青的眼睛迷离了一下,舔了舔嘴唇没有接话。 夜楚云重新扫视着她,她的中指上没了那枚鲜红的戒指。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她聪慧,心细如发,许多事瞒不过,他也只是想捂到婚后而已。 夜楚云低了低头,小心的说道, “我从小没了娘,又在那样一个肮脏的地方长大。我坠入魔窟,杀人自保。是……不够好。” “我用钱和算计才掩藏自己的怯懦。可是心下空空,始终找不回娘在时的安全感。” “也许我曾感念,你与我相似的身世,同病相怜。因我爹的所作所为,对你深有愧疚。” “可是我想保护你,想给你我拥有的一切,想为你停下来,想为你做个好人……” “甚至看到我爹死在面前,我都大逆不道的想过,我走向你的道路终于肃清了……” “即使有隐瞒……”夜楚云逃避的挪开了眼睛,垂下眼睛,“是因为我害怕。我怕我努力得来的一切,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羽青看着他无措的模样,低下头深深的咽下一口苦涩,伸手覆了他的手, “我就严肃一点儿,怎么还引出了这大篇的话。这酒是什么酒,挺好喝的……” “胭脂醉。是果子酒,卿儿酒量浅……”夜楚云反手握住她强颜欢笑。 羽青晃了晃头,模糊不清的说道,“我不是酒量浅……是对酒不耐……” 羽青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醉眼迷离的看着若近若远的床,刚到床边,便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夜楚云惊讶,笑着摇了摇头。 他走过去,发现羽青真的是醉了。他双手绕过她的脖子和双膝,把她抱到了床上。 羽青面上有些坨色,耳朵泛红,嘴唇微微张着,头发散落在侧,修长的脖颈处,两处锁骨高高的耸起。中衣不算厚,朦朦胧胧勾勒出了她姣好的身形。 憨迷而乖顺。 夜楚云愣愣的看了一会,只觉得心痒难耐,躁意难平。 “现在竟对我如此的不设防了。” 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拽住了她腰间的系带,心跳如鼓的自我安慰,“后日大婚,我……这不算……” 夜楚云垂下头去,反复的描摹着她的眉眼,最后落于鼻子下那如樱桃般的团红。上面晶晶亮亮,泛着些口脂的光泽。他脑血一涌,低下头含住了她的下唇。 似乎是感觉到一些火热的体温,羽青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哼唧。夜楚云欲火更盛,铺天盖地的吻往她的脸颊和脖子处而去,手上一用力,拉开了那条系带。 “月寒……” 一声低低的呼唤从羽青的嘴里溜出,她的梦里好似出现了某个身影,沉寂许久的心重新泛活,她伸出手,紧紧的攀附住了压在自己身上火热的身躯。 伏于他身上的夜楚云浑身一颤,被钉在了当场。 六年的期盼,数月的努力,原来抹不平那些痕迹。 夜楚云解下了搂着自己腰的手,抬起身,仔细的看了她许久。 最终,他把她错乱的衣服一一整理好,取过冕被帮她盖上,呆坐了半夜,徐徐走出了门。 第39章 十里妆 九月初三,卯时刚过,一轮红日从东海的边际冉冉升起。 随着一声响彻天地的炮鸣,一阵欢天喜地的喜乐打破了涯洲城边的宁静。 从涯屿岛到涯洲城内十里,地上铺满了红毯,红粉黄紫的鲜花瓣撒了满满一地。天涯街的两侧早就人头攒动,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 虽然不是迎亲,但还是依照了迎亲的规制和队伍,宽三米高两米的婚撵由八个大汉稳稳的抬着,轿撵两旁是轻若云烟的红色鲛纱流泻而下,中间是一个牡丹花形围成的花座。 轿前轿后跟着的侍女仆从足有三十六人,一色的大红盛装,每个人手里端着的都是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两侧有四个侍女不停的往两边撒钱,生活困苦的百姓捡了不少银钱,激动的抹着眼泪跪在地上磕头。 坐在雍楼婚房里的羽青,金冠霞帔,鬓云腮雪,蛾眉花钿,倾倒众生。 身边站着六个贴身侍女,最前面的是一脸欣慰的荟姨。看着下面的婚辇已经快走到浮桥一侧,她忙提醒羽青道, “姑娘,差不多了。” 羽青抬起了微垂的睫毛,袖子里的手摩挲着一截断钗,终究深吸了口气,塞进了袖子最深处,站起身,来到了走廊之外。 十里红妆,人流如潮。 羽青抬起头看了看那角檐上悬垂的一个系着红绳的铃铛,缓缓抬起手,拉了一下。 一条三尺宽的红绸自上而下垂下楼去,羽青袖子里运功弹了一下,红绸飘动了起来,往浮桥上飞了过去。 羽青轻功一跃,脚尖从那红绸上擦过,一人一绸,宛如两条飘舞的红练,在所有人的仰视中,飞向了那座宽大宏丽的婚辇。 红绸飞至,羽青脚尖轻踏,两侧的红纱四散飞起,身后华贵的婚服一甩,她转身端坐在了中间的花座上,抬手举起了手中的却扇。 一踏一坐,整个轿子都似空无一物般的丝毫未动,八个大汉依然目不斜视的往浮桥上走去。 旁边看呆了的一众百姓,连地上的钱都忘了捡。有个小姑娘挤在人群中,呆呆的说道, “她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吗?” 婚辇徐徐的从浮桥往涯屿岛上行去,旁边的锣鼓唢呐一浪盖过一浪,随风而飞的红花零零落落的飘满了半壁海水。 楚青阁内,郎之涣穿着一身绛紫的衣袍,看着外面的热闹景象,自言自语道, “丫头,这是……你想要的吗?” 岛内府邸,里里外外的聚满了人,仰着脖子看着已经走上浮桥的花轿。地上什么火盆、马鞍、大雁……都一一的备好了。还有的挤在门口,等着讨要赏钱。 莫邪宫几位准见以及那位白甲令冉孤舟都等在一侧。 冉孤舟其人,生的冷眉冷眼,桀骜难驯。这主子大婚的日子,他依然穿着自己最爱穿的素衣,仅在腰间系了一条红带。 桑奎忙的满头大汗,看着坐在亭子里饮茶的冉孤舟不禁翻了个白眼,“主子大婚,你倒闲得很。” 冉孤舟这才不情愿的站起身,垂立在了典堂前面。 院子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青铜鼎,里面正徐徐的燃着红色的立香。 典堂之内,身为主婚人的钱利来踱来踱去,不时的望向外面。堂侧站着依云和明月,两个人都身着红衣,可脸上总挂着些心不在焉。 夜楚云身着一套黑色红边的婚服,长曳坠地,绣以云纹鹤形,华贵无比。 头发被高高梳起,头顶玄色冠帽,金丝覆面,珍珠缀连,红羽鹤翎。加上那俊秀无双的眉眼,谁看过都觉得,郎才女貌,神仙爱侣,不过如此。 可此时,夜楚云的眼神却没有那般的殷殷期盼,而是略显呆滞。荟姨把红花递到他手上时,他都没有接。 “可是高兴傻了?” 荟姨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他才还魂般的接了过去,勉强笑了笑。 荟姨听着外面一波又一波的礼炮声,忙的说道,“马上到府门了。一会跨了马鞍火盆,收了大雁,祭了香,就该拜堂了。快,精神点!” 婚辇在缓缓的行进着,已经走到了浮桥头上,涯屿岛上的大门大敞着,台阶上站满了迎接的十六个侍女,娉娉婷婷,一色的烟罗绸带,昂首期盼。 在媒婆的指引下,羽青下轿,长长的拖摆逶迤而行,荡起了一片片的落花。 她揣着手,拿着却扇,笔直的迈上了台阶。每经过一处,旁边的人便弯腰下拜。 快接近立香时,一向孤傲的冉孤舟也不由得低下了头。 主赞礼的白玉鑫看着快要烧尽的立香,激动的搓了搓手。荟姨见羽青已经站在典堂门口,忙的推了夜楚云的后背一把, “还傻愣着呢,快去,接新娘子了!” 夜楚云心里一抖,这才一步步的走向了阳光中的那抹红影。 却扇后的人看不清样子,可是夜楚云知道,那是天下最美的女子,是他的梦。 他走到跟前,冲着她伸出了手。 “哎,爷,错了……” 羽青低头看见那修长的大手,犹疑了一下,伸出左手放进了他的手心。 夜楚云握紧,牵着她往前走去。 立香燃尽,正是吉时。 白玉鑫看着已经站好的新人,堂上坐好的郎之涣,中气十足的喊道, “吉时已到,开始拜堂。” 夜楚云牵着的手轻轻的抖了抖。 “一拜天地!” 二人转身,对着门外的青天炙阳,弯腰下拜。 “二拜高堂!” 二人面向堂内,看向郎之涣。而郎之涣却是紧紧的盯着羽青的扇子,那扇子微微晃动。夜楚云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她的侧脸。 二人再拜,郎之涣垂下眼,点了点头。 “夫妻对拜!” 二人转身,面对面站定。 夜楚云看不清她的脸,略一静默,羽青想往回抽手执好却扇,夜楚云却紧紧的拽着不肯松。 荟姨见状忙的走过来,“哎呀,爷,又错了。你不松手,怎么拜。拜完礼成,快松手!” 羽青低了低头,又抽,还是没抽动。 白玉鑫看了看两个人,忙的又喊道,“夫妻对拜!” 夜楚云依然站的笔直,没有动。 羽青停下了动作,似有所感般的侧了侧扇子,露出了一只眼睛,低声叫道,“夜楚云!” 夜楚云依然没有松,反而是低下头仔细的搓着羽青的手指。 一遍一遍,最后摸到了那枚戒指,略一用力撸了下来。 羽青一愣,放下了却扇,盯紧了夜楚云,“夜楚云,你想干什么?” 夜楚云苦笑的抬头,羽青的妆面很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美。明明过了这一拜,她的一切都可以属于他。可是他怎能对她眼白里的红丝视而不见? 不明所以的众人傻了眼,哄闹不止的典堂突然安静了下来。 荟姨着急,过来问道,“爷,怎么了?” 夜楚云没有说话,手里攥紧了那枚戒指,不自觉的嘴唇开始抖,眼角洇出了泪水。 “夜……” 羽青眉间有了一丝疑惑,刚想问,忽听得岛上几里之外,传来一声清啸的凤鸣,直直的透入了她的心底,她不禁整个人都绷直了。 岛里岛外的所有眼睛都往天上看去,一只火红色的神鸟背上站着一个白色傲立的人影。 紫月寒手执一剑,掌心全力一攥,飘在海面上的落花便起起伏伏。 他紧盯着喜红金装的琼楼和楼前的牌匾,任凭月盈倾注全部之力,却迟迟没有挥出那一剑。 …… “若你有二心,我必嫁于他人,再不与你相见。” “你若敢嫁,我便敢抢。我不信,这世间有我抢不到的……” “你那化境修来是为了抢婚的吗?” “那也说不准。” 曾经的笑语言犹在耳,可是他如今凭什么? 满溢的金光丝丝收回,月盈化成一道蓝光回到他的袖中。紫月寒垂下眼睑,袖子一挥,翩然落在了典堂门口。 他的眉间一片憔色,紧握着手,怀揣着一份沉重的“祝福”,看着堂内披着嫁衣的背影,一开口,便已哽咽。 “青儿……” 一白一红一黑的身影,寂寂无声的院子,仿佛一个被屠戮过的修罗场。 羽青没有回应,没敢回头。她逼回了凝动的眼泪,看着面前禁不住发抖的夜楚云,冷静的问道, “这婚,你……成不成?” 夜楚云攥紧了手,低头苦笑,“卿儿,何必继续自欺欺人?” 羽青苦笑一声,“夜楚云,你的机会……只有一次,你……不要后悔。” 夜楚云心口像被刀一刀刀的剌着,甚至在牵过她手之前,他都没想过放手。他知道一旦松手,他们再没有了可能。 可是他怎能视她的难过而不自知,感情的事,又何来先来后到? 三个人如果注定有人会不开心,他必然不希望那个人是他捧在心尖的卿儿。 他拼命的忍下眼里的泪水,狠狠的把手里的碎戒扔到了地上,低吼, “你走!” 羽青低头,剔透的宝石化成点点晶红,那千金的东西说是最坚硬的石头,也不过尔尔。 岛内岛外已经沸腾,响起了窃窃私语。 原本感叹新娘好福气的人,突然开始说新娘是不是被悔婚抛弃了。 原本赞叹这天家富贵的人,突然开始说富贵也不是那么好享的。 红颜易逝,福比纸薄。 这婚礼有多盛大,这种猜疑和可怜就有多汹涌。 坐在堂上的郎之涣心里默叹一声,走了过来。 两难之处,命运纠葛,岂是某一种感觉能描述清楚。他又何尝不知,他们不能在一起。 “丫头,要不……算了吧?” 站在门口的紫月寒坚挺的脊背好似随时能垂下去,他想过千万种重逢,也暗示过千万种失去,可眼看九月初三将近,他从午夜惊醒,便跨上凤背,行了两天一夜。 他只想当面问一句,你真的要嫁给别人吗? 行进涯洲,看着涯屿岛上张灯结彩,那十里红妆,他才能感觉得到,心里在滴血。他才能知道,这将近半年的麻痹,那久久不愈的心病,不过是因为,放不下。 明明他们在幻境里已经相守那么久。 羽青沉默的点点头,伸手往头上一掀,十几斤重的金冠被她轻轻的摘下,扔在了地上,露出了里面一缕缕拧绞着的头发。她低下头,看向那身红衣,用力一扯,精致的婚服簌簌的落在了地上。 她身上只着了件红绡纱裙,面对着夜楚云缓缓往后退了两步。 最终,她垂下眼睛,往外一伸手,云巫伞从顶楼飞进,落在了她手里。 她对着郎之涣低喊了一句,“郎伯,走吧。” 甫一回头,那个逆光里的白色人影令她恍惚。 羽青一步步走到紫月寒的面前。四目相对,骤然一扫。 跨越六年,不需要言语,一切已明。 紫月寒手里一直紧攥的灵力终于平息,他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了上去。 羽青抬眼扫过这四季如春盛景不息的岛屿,没有再回头,大步的穿过人群,跨过浮桥,踏上岛岸,离开了。 那条一眼望不见尽头的人海里,人声鼎沸。 “定是那女子心里有别人,新郎知道后悔婚了!” “我看未必啊,那女子似乎还是挺愿意嫁给新郎的,可能是那新郎自己厌了……” “两个男子都是这般的人物,若是我,我也不知如何取舍……” “朝三暮四,这女子定是红颜祸水……” 夜楚云失神的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浑身卸了力般的跌坐在了地上。 依云荟姨着忙上前,只有明月望着已经看不见的人影,轻轻的笑了笑。 羽青走了一程,听了一路的指指点点,她倒不在乎,这天下的脏水那么多,她心早麻了。 她只是觉得有点累,走到城郊时找了家客栈走了进去。 紫月寒默不作声,只亦步亦趋的跟着她。郎之涣缀在最后,提着一壶喜酒,晃晃悠悠的叹道, “剪不断,理还乱……命啊!” 第40章 情归处 郎之涣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见站在羽青门口的紫月寒,忍不住朝他招了招手。 紫月寒又看了两眼,跟着他走下楼去。 “你想知道,她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紫月寒抿了口酒,默然的点了点头。 “那你先给我解释。” 紫月寒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当年紫月门受到了鬼宗和静宁公主的联合设计,怪我年少狂妄,被孤枭重创,昏迷不醒,直到三个多月前才出关。” “当时风口浪尖,姑姑以为上原山已经没有活人,借我之名发了贴文。” 紫月寒细细的思索着,又喝了口酒, “凌云阁与紫月门有旧约,我虽不知情,倒是知道那是兄长留下的退路。只得点头。后来姑姑为了给我退婚,才北上凌云阁,结果……” “我自知对她不起,所以一直不敢寻来。” 紫月寒说的很“镇定”,因为于他来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他知道羽青还活着又或者她要嫁给别人时那种复杂的感觉强烈。 郎之涣长叹口气,“我就说,你这性子不好。这么多年也不改,这次着急一回,想必日后也长些教训。” “那……她呢?”紫月寒焦急的问道。 “素心觉醒,身死重生,得历经刮骨剥皮之痛。” 紫月寒心里狠狠的抽了一下,捏着杯子的手轻轻的颤抖着。 郎之涣喝了口酒,叹了口气,“记得当年我说她的脉象古怪吗?羽家一直存在着某种‘诅咒’,羽笙为了女儿,碎了素心诀,在她的身体内埋下了陨蛊,身死魂在,便能‘重生’。” 紫月寒也猜到了这种可能,一闭眼,眼睛已经有泪滑落。 “流溯门,死得惨啊!她当时精神受了重创,才会被绝日附体。但是一人之力,如何能挡上千恶魔?但是她凭着自己内心的愤恨,在上原斩杀了几百人,同时,也绝了自己的生机。我当时外出采药,并不在上原,回来的时候,只看见上原山上满山的尸体……” 郎之涣顿了顿,不忍回忆那副场景,“碧游本体是玄武神兽,以自己体内的半颗兽丹保她神魂不散,在海底滋养三年,直到陨蛊破,素心生,重生血肉。” “她醒来之后,一心想回来。”郎之涣又抹起了眼泪,苦笑,“你是不是觉得她只是想回来复仇?” 紫月寒低着头摇了摇,哽着嗓子艰难的说道,“她想来找我……” 郎之涣咂了口酒,点了点头,“所以啊,你消失的这些年,才是她最无望的时候。都说冷情凉薄的人才最能进境,她得遇高人指点,三年入化境。看着是奇迹,可那是……她的绝境。” 紫月寒快速扭头擦掉了眼角的泪,仰起头,又干了一杯酒。 “她心里无情无欲,只剩了复仇之心。静宁虽死,可鬼宗尤在,还有那些没有消弥仇恨的‘名门正派’……是,她杀了伤了不少人,但是每一次回来都带了不少伤。这世人对她的恶意从来只增不减。” 郎之涣瞥了紫月寒一眼,继而说道, “再遇夜楚云是偶然,也是宿命。他爹虽不是个好东西,但是夜楚云对青丫头倒是一片痴心。也是那段时日,我看着她没有以前那么冰冷了。我想如果能让她忘了你,放下心里的恨,跟了夜小子,也还不错。” “‘斩月’围攻紫月门时,她还孤身一人前往江南,名为复仇,可她只是放心不下。你的婚贴,你姑姑出事她背下的骂名,你姑父的仇杀,桩桩件件,哪件不是在刮她的心……临了,只是那个仇敌的儿子愿为她死,愿为她改姓避世……” 紫月寒摩挲着杯沿,迟疑的问道, “她是……真心想嫁给他?” 郎之涣叹息一声,“别问我,我不知道。他愧疚,她亏欠,宿命纠缠,哪儿能一概而论。倒是今日,我是明了,他是真心……成全……” 说罢,郎之涣提起酒壶站了起来,紧紧的盯了紫月寒, “别再伤她的心。” 紫月寒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把酒杯一扣,“一定!” 紫月寒在大堂里坐了一会,消解掉了所有的情绪,才徐徐走上楼。他走到羽青的房门前,却不知如何开口,只静静的站在那,一站就是一夜。 屋子里,羽青披着被子抱着他的衣服默然的窝在床边,摩挲着那两截簪子,一遍遍的望向映在门上的剪影。再一低头,噙在眼里的泪,落在了白色的被单上。 晨晓,羽青深吸了口气,打开了房门。 青肃霜华,玉润如水。好似一点都没变。 羽青舔了舔嘴唇,把衣服放进了他手里,低低的说道,“穿上。” 紫月寒顺从的把衣服穿好。 羽青没再说话,走到了前面。紫月寒跟在后面,眼神却是流连不止。 司南说过,她长高了,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以前也不过到自己锁骨的位置,现在似乎能到自己的鼻尖。虽瘦不弱,不像以前,像是一把能抓起的小鸡。 眉眼俱开,摒弃了那些琐碎,倒是凌厉许多,确实有果决干脆的意思。 步态轻盈足下生风,而且周身萦绕的已经是可与他相匹敌的化境之力了…… 紫月寒正想着,羽青在郎之涣的房门前停了下来,他没回过神,一下子撞了上去。 羽青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又敲了两遍,还是没有声响。羽青直接推门进去了。 桌子上放着一张纸笺,郎之涣留了一封信, 丫头, 陪你行了一程,我这把老骨头累死了。如今知道紫月寒没有负你,我也算放心了。这里离南海不远,我先回去找你姑姑和银伯了。等你了了心事,记得回来看看我们。还有,郎伯还是希望,你莫忘初心,我跟你娘的传承,还得靠你啊! 郎伯字 “死老头子,当面跟我告别不行吗?”羽青嘴里嘀咕着,把信揣进了怀里。 一回头,看见紫月寒还站在门口,她走过去,没有迎上他殷切的目光,略一低头,说道, “走吧。” 紫月寒一愣,“去哪?” 羽青眉头稍皱,“回江南啊。多事之秋,你能离门很久吗……” 紫月寒低了头,“门内可能对你还有些……” “解释不清就无需解释。倒是紫月门主……”羽青抬起头来看向他,“想过容纳我的后果吗?” 紫月寒眼中焦急,扯了她的衣袖,“什么后果都没有失去你的后果大……” 羽青怔了一下,稍稍用力挣掉了袖子,声音弱了几分,“强强联姻,你本应有更好的选择。” 紫月寒搓了搓手指,略带不安,“我早该明白的,该是我承担的,无论何种代价。” 羽青心虚的抿抿嘴,她又何尝不是有负信任。 她拿了手中的伞往前走去,“我们……回去吧。” 行在云端,云层之下,冷风呼啸,跨山越海。 赤火振翅,看起来很是开心。羽青忍不住拍了拍它的脖子,“赤火,好久不见。” 赤火发出一声鸣砺算是回应。 羽青好似听懂了,她歪头想了想,把手里的伞撑开,勾着二指一引,伞上黑墨骤散,出现了一个蛇头。 赤火顿时感应似的呼扇了几下翅膀,碧游也像是一朝回到过去,兴奋的四下张望着,低低的发出了几个声音,像是与赤火寒暄。 羽青不禁嘲笑它,“还说你不觊觎人家的神威和美色。” 碧游变得十分严肃,嘴里吐了吐鲜红的信子,歪了歪头,往伞中间的团墨处蹭了蹭,那团墨化作了一个坚硬的龟壳,龟壳下钻出了一个鳌头和一条麒麟尾,两首交缠,顿时摆脱了它过去顽皮的憨态。 紫月寒耳闻过“玄武”之名,又知晓是碧游救了羽青一命,顿时凑上前来,微微颔首。 “过去只以为它是神兽,没想到是上古四兽之一。” 羽青待它全然不是旁人的尊崇,依然拿指尖戳碧游的脑袋,“它有个新名字,叫流溯。” “流溯……”紫月寒缓缓念着,望着羽青瘦削的肩头,心里却是疼着。 可他此时颇有些不知如何自处的愧疚,反复摩挲着手,却不敢搭上去。 “那流溯,为何不能化形飞翔?” 羽青叹了口气,“碧游把兽丹给了我,与大鳌共用半颗兽丹,身形受梏,修为受损,不能脱离水。是我幸运,在南海之滨碰见个高人,赐以云巫伞,为它存留半壁之海,它才能随我而动。我想只要我修为精进,养好它的兽丹,它还是可以化形成神的。” 碧游眼后的两抹红缀很是艳丽,可是于羽青而言,他们已经不是血契,而是魂约,是忠诚,是相依为命。 “也许它能自由的那一日,便是它可自主随意的时候。” 碧游的信子一吐,扫过羽青的手心。显然,受她驱使,它甘之如饴。 感受着云巅吹来的冷风,羽青不禁把自己从市面上随便买的衣服裹了裹。 紫月寒看过,再次犹豫,想想多年以前分别时的亲密,隔了几年,好似隔了一世,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是失而复得的不真实感?还是对她险些成为夜夫人的心有余悸? 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羽青突然回过头来,直直的对上了他的目光。 紫月寒一抖,悬在半空的袖子不知该抬起还是落下。 “我功法阴柔,倒不如紫阳刚正……” 紫月寒点点头,手上蓄力,刚要运功却把手一翻收了回去。羽青正诧异,面前突然迎过来宽大的广袖。略一惊诧,她整个人已经被紧紧箍进了温暖的怀抱。 “再刚正的紫阳,都没有这里暖。” 他的身体温热,他的心跳铿锵,连带那“木有枝”的香都直直的冲击着羽青的神府。 羽青的身体僵直了一会,随即便软了下来,悬而未决的心终于沉定,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了。 对夜楚云的抗拒不仅仅是身份悬殊。 因为不曾忘怀,因为遗憾未解,因为在那黑暗而沉寂的深海里,喊了太多遍紫月寒的名字。 她曾想用余生去报答去接受夜楚云,可解开对紫月寒的心锁,只是这么一瞬,这么一拥。 她慢慢的伸出手去,环住了他的腰,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紫月寒搂的更紧了些,眼有热泪,盈眶不散。失去的已经失去,可是他再也不会把她弄丢。 她是真实的,活生生的,再不似大梦三千里的虚幻泡影。 “月寒……我……好累……” 羽青的头垂在他的胸膛处,沙哑的低低的说道,说到最后声音就听不见了。 她睡着了。 心安处,依然是这里,这是劫,也是命。 “睡吧,睡一觉,我们就回家了。” 紫月寒透过朦胧的泪光,描画着她的乌发,她的眉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她身上的每一处,感受着她曾经历的每一点疼痛。 高空奇寒,冷风摧袭,紫月寒坚定的看着眼前的过眼烟云。 东方的一轮红日已然大亮,如金子般璀璨的光芒铺满了他们前行的路。 第41章 梦碎 涯屿岛上,原本欢天喜地姹紫嫣红的雍楼上,红色喜绸被摘了下来,甚至连门口的那块“楚青阁”的牌匾都摘掉了。 进进出出的匠人们把搭好的架子等一一拆了往外运着。 夜楚云一个人枯坐在六层的婚房内,里面的每一件物事都是他精心挑选,羽青一一过目。 那身红黑锦绣的婚服被他脱了扔在了地上,他抚着那床上的缎面,曾经无数次描想过的婚后美景都破灭了。 门外站满了人,依云,荟姨,明月,桑奎,冉孤舟、钱楚白三位掌柜…… 冉孤舟靠在栏杆处,挠了挠头,“这是闹的哪出?不是说,盼了很多年?” 桑奎黑着脸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夜楚云这一次没有拿酒买醉,因为他比谁都知道,这梦碎的痛楚,拿多少酒都盖不住。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很疼,但他不后悔。 她还活着,她以后会快乐,他们之间还有回忆…… 夜楚云释怀的苦笑了下,看着门口攒动的人影,低低的喊道, “都进来吧。” 门外的人神色各异的走了进来,但是他们看到的夜楚云,除了有些倦态之外,并没有昨日那种绝望感。 夜楚云淡淡的扫了扫众人,“莫邪宫的新址,就选在涯洲。从今天起,莫邪宫更名,青辞宫。我不再姓夜,随我娘亲的姓,楚沐。” “一千五黑甲半数编入私卫,一半调入云沐官商营,月银按商营比例发放。白甲分寮改为信使台,专司传信收录,不必再做刀尖上舔血的营生。所有人自愿来去,所有的身契各自交付。” 桑奎听完倒没有什么反应,冉孤舟却吃了一惊,“白甲改营?不可!白甲过去十几年一直都在刺探情报,手里捏有许多名门大派的秘密……贸然改营,恐招来祸事啊……” 夜楚云没有抬头,“我们脱离朝廷已久,莫邪宫的恶名已经消散不少,把那些情报分门别类,恶行重金销毁,无关痛痒的不必再联系。这番做法,想必也表明了我青辞宫的态度……” “宫主……”冉孤舟还有话说,夜楚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我已经决定了,缩减整体开支,信使台各人月银按自己工劳分配,多做多给,少做少发,云沐官也会有相应比例的贴补。总寮还归白甲令调度,你们若还愿意跟着我,我自有安排。若不愿意,也可以自行离去,我绝不阻拦。” 冉孤舟皱了皱眉头,脸色沉郁,说了句,“我再想想。” 桑奎斜着眼睛瞟了冉孤舟一眼,眼里的嫌恶不言而喻。 夜楚云不勉强,让他们先下去了,又对着钱楚白三位掌柜说道, “云沐官收缩副营账目,把一半的银钱投放到粮食、药品、盐务、马匹、煤石等营项上,丰收年囤,天灾年放,上行高价,下行薄利。凡有天灾人祸的城池,只要有我云沐官的钱庄,对本地百姓商贾让利,借款延期,对于那些趁机哄抬价格的小商贩,予以封截,尤其是粮食和药品。具体的,容我看过所有的账目后再详议……” 钱利来立马恭敬的低头,说道,“主子仁心,必有福报!” 三人相继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了四五个丫鬟。 夜楚云对着荟姨说道,“这次置办的所有婚礼物事全部封存。算是……我为她……日后置办的贺礼吧。” 荟姨嘴一颤,眼里的泪差点掉下来,点了点头。 夜楚云又抬头看着依云,“他们……离开涯洲了吗?” 依云点了点头,“早上走的,往江南方向去了。但是郎神医自己南下了……” 夜楚云勉力点了点头,“派人暗中保护郎神医,送到再回。” 依云没有说话,也退下了。 夜楚云随即又说道,“明月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 明月心里一哆嗦,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眼看着屋内没有人了,夜楚云弯下了背,双手交叉支着额头,口气平和,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替你说?” 明月腿一软跪了下来,把头深深的埋在地板之上, “奴有罪,但是奴……只是替主子不值!羽姑娘她根本就……” 夜楚云冷哼了一声,“你跟我的时间不算长,所以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兴许你觉得,我连荟姨的背叛都能谅解,也不会对你太过狠绝。” 夜楚云顿了顿,站了起来,走到了明月跟前,“其实别人怎么样我都可以,可是,很不幸,你撞上了我的死穴……” 明月瞪大了双眼,身体开始止不住的颤栗。 夜楚云垂眼看着她,轻蔑一笑,“怎么,你以为卿儿不在,爷会贪恋你这一两分的姿色?过去真是我眼瞎,你与卿儿,半点都不像!” “你不用怕,我不会杀你……” 明月泪眼朦胧的抬起头,可看见夜楚云的眼神和嘴角的笑时,只觉得毛骨悚然。 夜楚云冲着门外打了个响指,走进来两个侍卫, “把她带走,送到涯洲的红楼里。卖死契,做最低等妓女,我要让她永生永世,都记得自己的身份。” “主子,奴错了!奴错了!奴再也不敢了!” “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妓院!求求主子,求求主子……” 明月跪着往前爬了两步,拼命的磕着头,嘶哑的喊道。 夜楚云嫌恶的招了招手,明月被那两个侍卫半拉半拖的带了出去。 周围安静了下来,夜楚云环视了一周,突然觉得这里有点空,有点冷。他摊开手,凭空一召,地上出现了一只银雷兽。 那银雷兽已经没有了此前的凶煞,身上从前的伤疤都被羽青疗过,毒刺也收敛了不少,尾巴还做了一个好看的尾套。这几个月,对它而言,最幸福的就是伏在她的膝上。 它抬着头看着夜楚云,眼睛里还是不屑,差点拿它炼化,这个仇不能忘。 夜楚云苦笑了一下,“看我笑话?也可以,咱俩现在是难兄难弟。” 银雷兽鼻子里冒出一串凉气。 “觉得我没用?你个傻雷兽,懂什么!” 夜楚云走过去,弹了一下它的额头,银雷兽烦躁的扭了头。 “你是不是也有点想她?”夜楚云蹲在它面前托着下巴喃喃道。 银雷兽的眼里有了一丝软弱,它确实觉得,有点想她。 羽青感觉睡了很久,睡梦里好像把前半生都浮掠了一遍。醒来时,他们已经离开了东海边陲。她茫然的立起身来,看了看, “到哪了?” “快进江南地界了。” 羽青软塌塌的又靠了回去,在紫月寒的身上清醒了一会,才开口问道, “你姑父,是‘剑绝’商少白?” “嗯。” “难怪那么厉害!我从他的身上才真正感觉到了什么是强者,足见修为这东西也不能一概而论。他的剑术足可以越境杀人。” “杀心越强,少白剑的剑意就越强。” 紫月寒顿了顿,“姑父当年为姑姑隐姓埋名,伉俪情深,姑姑的死让他……几近崩溃。你莫怨他……” 羽青默然的点了点头,回过头去看着他, “你……也很难过。” 紫月寒垂下了眼睛,姑姑死时的样子是他心底最难熬的梦魇,他的手不禁又攥了攥,低声说道,“是我无能……” 羽青伸出手抚了一下他的眉间,遗憾的说道, “我还是没能见到‘木有枝’的制香师傅啊。我们……去拜见下你姑父吧?” “我虽跟姑父阐明了姑姑的死,可他并未回复我,我怕……” “他是你姑父,你的亲人。我相信他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否则姑姑怎么能爱慕他那么多年……” 紫月寒盯着羽青的眼睛,点了点头,“好,我们先去趟雾华山。” 羽青又想起了什么,“你被鬼影丝和少白剑伤过?伤在哪儿了?严重吗?” 紫月寒低头干咳了一下,“就……你压着的地方……” 羽青一听,一下子坐了起来,看着紫月寒的胸口,着急道,“那你不早说,我还压着睡了这么久……” 紫月寒看着她眼里的焦急,笑了下,“被你压着,我不觉得疼。” 羽青蹙眉,抓过他的手腕,听了听脉,“忧思颇重,内里虚透,以前便没有痊愈……昨日该让老头子给你看看……” 紫月寒反手把她的手握进手心,“你便是最好的药引。” 羽青别过头去,嘴角轻轻一勾。 没过多久,他们落在了雾华山的地界。 这片山并不算高耸,景色十分秀丽,因为背靠着一湾天然的温泉,所以自山脚起,这山景之中环绕着氤氲的雾气。 山腰一处隐蔽的竹林,掩映着一个小小的篱笆院。此时的院子内坐着一个人,正是消失了许久的商少白。 两月不见,商少白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骨瘦如柴,守着院子里一个小小的坟包饮着酒。坟包上插着一把断剑,剑上刻着“秀梅”二字。 听到有脚步声,他侧脸看了一眼。 紫月寒看见商少白的样子,一阵难过,忙不迭的走了过来,低头喊道,“姑父。” 商少白没答应,瞥了瞥他身后的羽青,又扭过头去喝了口酒。 羽青跟着走上前来,鞠了一躬,“商前辈。” 商少白举着酒壶的手停顿了下,突然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看着羽青,袖子里忽然响起一阵剑啸。 羽青想起那日的杀剑,虽觉得冽,却不觉得慌,镇定的承接着这份打量。 紫月寒只当姑父还心存疑虑,忙的往前挡了挡,低声说道,“姑父,杀害姑姑的真凶……” 商少白看着羽青毫不退缩的目光,袖子一挥,便淡去了骤起的压迫。 “你不恨我当日对你下的杀手?” 羽青低头思量了下,“会怨前辈的不讲理,但不会恨,因为你是月寒的亲人。” 商少白挑了挑眉毛,又指着羽青手里的伞,“若不是那神兽,当日你们必死无疑。不过也亏得它,否则,月寒这辈子都得恨我,九泉之下,薇儿也该怨我是非不分……”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指了指紫月寒,“情之一字,很难开悟。从前我教他剑术,他却悟不到至强剑意。但我想以后,他可以了。” 紫月寒懂商少白的意思,惭愧的低了头,“是我有负姑父,有负姑姑。” 商少白轻扯下嘴角,“既已如愿,便做好你该做的事。莫忘了你姑姑的嘱托,光耀门楣,照顾好嫣儿。” 紫月寒好似知道了商少白的决定,忙道,“姑父,孤枭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毒,如今更有异兽傍身,修为难测,不如您跟我们回去,我们从长计议……” 商少白摆了摆手,一仰头把瓶子里的酒喝尽了,扭头看向那个孤零零的坟包,孤影枯寂,无魂无魄。 “薇儿还在等我。” 紫月寒知道劝慰没用,二人跪下给那坟冢祭拜了两杯酒,徐徐的退出了院门。 那个院门随即关上了,似乎隔绝掉了里面的一切。 这山仿佛瞬间冷了下来,萧瑟的凉风吹起,如同深秋初冬般。荒凉冷寂的院子里,商少白站在坟包面前,眼睛里是一片温柔的水光。 画面一转已经是三十年前,就是在这个竹屋前面,紫白薇提着剑指着商少白,说道, “听说你是天下剑术最厉害的,我要向你挑战!” 输了剑,又坐在石台上哭, “哥哥们都说我的剑术独步天下,竟都是骗我的!我连你三招都接不住!” …… “我今天可能是状态不好,或者没吃饱。你等我吃点东西,我们再比过!” …… “听说你比剑,输了的人都要留下什么。你看我,生的也算好看,能不能别……” …… “我看你也不像外面传的杀人不眨眼,而且,你长得……真好看。” …… “算了算了,不比了。我这辈子可能打不过你了……这样吧,我吃点亏,你娶我得了……那样好歹我还有点面子,毕竟败在自家男人面前,不算丢脸……” …… “你不说话,我可就当你答应了。你叫商少白,又比我大,我就叫你白哥。我叫紫白薇,落薇花的薇……” …… “好了,我们走吧。埋在这里的酒,我们每年都来取一坛……” ………… 商少白的眼角和嘴角都带着笑,喃喃道, “傻瓜,其实见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你了。” “薇儿,黄泉路遥,你且等等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商少白静静的站立着,闭上了眼睛,属于三十年前无人可及的修为磅礴而起。 听雨小筑周边一片翠色的竹林,刹那枯黄,片片枯叶零零落落的飘散。那湾常年冒着热气的温泉顷刻干涸,泉底裂开,裂成了一条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散落在商少白身侧花白的头发随着竹林里的风起起落落,他的身上闪烁着永不会凋零的傲气和倔强,又是再无心境承托的悲凉。 他仿佛入了无人之境,又仿佛再没了活人之气,人剑合一。随后他的身上散发出了一片红光,越来越盛,片刻之后,红光入天,他消失在了原地。 紫月寒跟羽青走到山底,看见天空中红光一闪。 “‘剑绝’的剑为情出,为爱死。有些事,他定要亲自去做。”羽青扭头看着紫月寒。 紫月寒牵起她的手,“有些事,我也要定心去做!” 第42章 谨慎 紫月寒带羽青回到紫月门的时候,殿前已经等了不少人。他未留一言离开,门里多有恐慌。 但是司南和风迟都知道,他去了哪。 赤火停在紫霞殿前,紫月寒迎着众人的目光,向羽青伸出了手。 虽有证据力证,可是世人眼光还有骂名,依然让众人感觉不舒服。 霍紫嫣无视掉了羽青,跑上前来,问紫月寒道,“二哥哥,你见过我爹爹吗?” 紫月寒心里一抽,摇了摇头。 “姑父定是去云游了,让他出去散散心也好。” 霍紫嫣整个人依然跟游魂一样,点着头,自言自语,慢吞吞的往白薇殿而去。羽青瞧着她的背影,一阵难过。 紫白峰意味深长的看了羽青一眼,冷冷的说道, “你姑姑的仇还未报……她是如此不详,满手血腥,我们只会继续被她拖累!” 羽青心里虽有准备,倒不曾想过这第一句便如此直白。紫月寒扭头看她,执着的手攥的更紧,坚定的说道,“紫月门何惧?二叔,望你成全!” 紫白峰噎了一下,甩了甩袖子,阴沉着脸离开了。 一切的变数太快,这些问题确实无法归咎于任何一个人。他也不是不讲理,只是无人可讲罢了。 紫白晖的心情很复杂,在襄城之时,羽青于紫月门有恩。紫白薇的死虽与她无直接关联,可若不是因为她,他们也不必承受如今的痛苦。 “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步,共同……守护紫月门吧。” 紫月寒听罢,默然的点了点头。 莫云贵也走了过来,他瞧了羽青几眼,倒是没开口说话,发挥他谁也不得罪的风格,点点头笑眯眯的转身走了。 其他弟子也有些窃窃私语,纵有多少不喜,还是得顾念门主,有的见了礼,有的低头离开。 待到再无旁人,风迟才走了过来,给紫月寒和羽青都褔了福,着急的说道, “二爷,你伤还没好呢!不说一句话就出门,想吓死老奴……” 说着,他又看向羽青,擦了擦眼角,“好在不算晚。姑娘,受苦了……” 羽青刚才冷凛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冲着风迟笑了笑。 紫月寒牵着羽青边走边道,“别哭了。去给青儿安排个住处……离我……近点……” “好,就还安排到霜蕤轩吧。那边离棠梨轩不远,安静,羽姑娘住过,也熟悉……” 紫月寒扭头看了羽青一眼,羽青没有说话,点头应允了。想着那边还得安置一会,他径直带着羽青穿过后殿,往自己的棠梨轩走去。 穿过了几条走廊和凉亭,又转过两个雕花的拱门,他们来到棠梨轩的门前。这里一如六年之前,无人守卫,十分清静。 推开院门,里面素雅质朴,十分静谧。羽青扫视着院里的一切,想起她初次踏入这里的时候,是被人追赶误入,她害怕的浑身颤抖,便是这个男人跟她讲,“这里很安全”。 她曾不止一次的想起这里,这里就是她心里家的样子。 紫月寒上前去推开了房门,一开门,门内一股子香气扑鼻而来,与紫月寒衣服上的香气一致,是木有枝的味道。 房间很大,但是陈设却很简单,除了一应的床、榻、桌、椅、案,最显眼的是北侧占据整面墙大书架,上面满满当当的陈满了书,还有些看起来很庄重的木器摆件。 家具都是檀木色,布面是一应的白色,色彩很单一却干净。 关联紫月寒一贯的风格,倒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紫月寒去到桌子前倒茶,羽青简单的环顾了下四周,踱到了那面书架面前。上面的书十分晦暗,光是看名字就要看半天,相比之下,流溯门的藏书阁简直不要太有意思。 “你从小到大就看这些书吗?”羽青禁不住指着书问道。 紫月寒点了点头,“这些只是冰山一角,过几日我带你去紫月门的藏书楼看看。” 羽青忙不迭的摇头,“不要,我还是喜欢看师父的话本。” 紫月寒愣了一下,没有再搭腔,端了一碗茶递给她。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紫月寒几天几夜没有放松精神,原本胸上的伤口没有痊愈,茶水的热气一熏,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忙的转过身去。 羽青连忙放下茶杯走了过来,“伤口又疼了?是被我压的?” 紫月寒摇了摇头,“不是!” 羽青心叹一声,“口是心非,我给你瞧瞧……” 紫月寒推脱,“没事,我明天请黄医老看一下吧。” “明天?那还得熬一晚上。你把衣服脱了,我帮你上点金疮药。” 紫月寒看着羽青已经去端水盆找金疮药,便慢吞吞挪到一旁,解开了外衫。 他自己往里一看,中衣上已经有了洇出来的血水,他皱了皱眉,赶忙往回捂。 羽青抓住了他的手,顺着他的领子拉了一下,一眼便瞧见了那抹红。 羽青叹口气,几下扒拉开了里衣,紫月寒的胸口处露出了个三指宽的伤口。表面已经长合了,可创口黑紫,加上这一路的颠簸和靠压,有脓化的痕迹。 “疼吗?”羽青抬眼,紫月寒端坐着摇了摇头。 在这伤口不远处,缀着一个圆形似孔的旧伤疤。羽青指尖一划,“这是六年前……” 紫月寒缩了缩,“那……早就好了。” 羽青怕再触动两人的心肠,逼回了眼里的酸涩,浸湿了白绢,细细的帮他擦拭,一边说道,“剑口还有瘀血,但戾气不算重,想必商前辈留了手的。不像夜楚……” 羽青意识到什么,突然住了嘴,默不作声的帮他上药。 紫月寒心里抖了一下,任由她处理着伤口,眼神却停留在她脸侧,犹疑不定。 他们彼此的熟稔似乎与多年前一样,也解了那许多的误会。可各自徘徊在心里的歉疚也好,委屈也罢,时间变了,性情变了,心境变了,想回到过去那种没有负担的托付,却是很难。 而那场戛然而止的婚礼,更是在彼此的心上划了一道伤。情与爱,又如何能分享? 他不敢问,她也不敢答。 羽青站在霜蕤轩内,看着熟悉的布置,自己就是躺在这主屋的床上,桌子旁坐着师父、大师兄、八师妹、九师弟,有担心自己的愁色,也有互相嬉闹的笑颜。 时间一晃过了那么多年,自己还站在这,可是他们呢? “六儿啊,好好活着。”师父的话温柔又安心,包含了他多少的怜爱和期盼。 她曾想用复仇用杀人,来填补那空洞的内心,可是杀了又如何,仇报了又如何,他们终究是回不来了。 羽青挺直的肩背突然低了下去,捂着脸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门外,紫月寒止步,听着她的哭声,喉间涌起苦涩。 第二天,紫月寒带了一个人来到了霜蕤轩。 羽青愣愣的看着眼前的男孩,没有了曾经的团子脸,个子长开了,稚气慢慢脱离。她嘴唇翕动着,还没开口,壳儿嘴一撇,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哭喊道, “师姐,师姐,你终于回来了……壳儿……好想你……” 羽青抚着壳儿的头,眼泪已经断了线。残破的家,总算有了一丝复苏的痕迹,这世上,终究还是有她牵挂的人,这比什么都重要。 心事既了,紫月寒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了振兴紫月门上。 他与羽青商议过后,向江湖上发了三条贴文。 第一条贴文,详述了十年前羽华族被灭门的真相,历陈了上原山一事的江湖始末。虽措辞隐晦,没有点到每一个门派每一个人,可是义正词严,掷地有声。自是名门,自是大义,心虚的人不敢发声,加之许多名门相继支持,人们终于开始消弥对羽华族的质疑。 “紫月门明着护下她,三宝归一,地位不可撼动了。” “其实想想六年前的英雄大会,江湖还是志同道合,抵御鬼宗……” “传言中的羽华族不过是个医族,邪魔一言,从何而来呢?” “一本经书毁掉多少人的气节,可悲啊……” 第二条贴文,紫月寒重新发起了抗魔御鬼的号令。 几年的江湖纷乱,各门各派犹如一盘散沙,加上“灭魔”“斩月”的闹剧,弄得乌烟瘴气。诸事沉淀,不敢与名门争锋的人逐渐消沉,“抗魔”“抵御鬼宗”的号令渐起,且不论几分真意,倒还算那么回事。 “青辞宫”运作而起的信使台发展迅速,信使台每隔百里安置一个微元之上的大修坐镇,只要付出相应的银钱,会有专人专行,飞信传令,时间大大缩短。人们终于不再受修为的禁锢,青辞宫声名鹊起。 第三封帖文,紫月门公开向天下招募修行之人,他本人更是许下了十个亲传弟子的席位。入紫月门一年可进入紫月门武库前三层,此后每一年都可以新登一层,且不论是清白散修还是别家进修,都一视同仁,公平选材。 能入得这百年第一门修行,已是许多人毕生的梦想,若还能入得紫月寒门下,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紫月寒在怀谷阁的修为榜首位稳坐了十年之久,如果说《素心诀》是一种通天捷径,那《紫阳无相》便是踏踏实实的扶云梯,这对于普通人来讲,是逆天改命。 这份募才书一发,一天的时间席卷了整个江湖。 那些籍籍无名的,豪情壮志的,年轻敢闯的,纷纷背起了行囊,往江南而来。 紫月门的山门处,每日都有来拜山的年轻人。 沉寂了许久的紫月门重新变得热闹起来。紫月寒每日琐事缠身,忙的不可开交。紫白峰紫白晖一心想为门内多选拔些好苗子,进进出出的帮忙打理。 霍紫嫣被紫月寒临时授命,承了紫白薇的位子,成了长老之一,这让她突然觉得生活有了奔头,总算不再日日失魂落魄。 白薇长老离去的阴霾在慢慢散去,这份伤痛在推动他们迅速成长,团结一心。 羽青污名渐弱,门里人对她虽不亲慕,也还算客气。总归许多事要时间来证明,羽青也不甚介意,闲暇时想起了郎之涣留的字条。 紫月门藏书楼广博,她虽不喜欢刻板晦涩,但是好在医书这东西大差不差。羽笙与郎之涣的医术本就不同常人,羽青翻看的医书也剑走偏锋,巫医、诡术、毒术都拿来看。 偶尔翻阅些看不懂的古籍,她便去请教黄医老。那老头子知道她的出身,每每见了都惶恐不安。 晚上,羽青坐在霜蕤轩内,痴迷的看着一本略带些荒诞的《医邪异术》,门口传来一个轻微的脚步声,她耳朵一动,却没有抬头。 羽青只穿了一身黛色的纱裙,紧紧的裹在身上,修长似雪的脖颈微微垂下,肩上两个尖尖的凸起,一对优美的蝴蝶骨隔着衣服透了出来。 紫月寒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停下了脚步。 他亲自挑了来照顾羽青的豆荷从侧房里走了出来,看见紫月寒刚要行礼,却被紫月寒伸手制止了,豆荷微笑了一下退了下去。 羽青等了一会没了动静,扭头看着站在门口的人影,笑道, “门主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 紫月寒清咳了一声,这才迈步走了进来,“这几日忙着考校弟子资质,冷落你了。” 羽青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指着手里的书,“这书很有意思。” 紫月寒安静的陪了她一会,捏了袖子里一个物事,突然走到了她的身后。 羽青的头发半散着,有些垂在前面,有的搭在后面。 紫月寒伸出手去把她的头发一点点的撩了起来,放在了手心。 羽青诧异了一下,眉眼一展,便随他去了。 紫月寒修长的手指帮她把秀发理顺,在她的头顶一拧一绞盘起个简单的团髻,插进了一根羽簪。 羽青含笑戏谑,“以前头发都不会自己梳的人,如今也能替人绾发了,练了不少时日吧……” 说着,她抚向那簪子,愣住了。 “你……什么时候修好了?” 紫月寒帮她整理着头发,看着她晶白的手轻轻的握住了,低头在她发间印了一吻。 “我见你放在枕边,便拿来修了。” 羽青垂了垂眼睑,“那里面……” “里面没有令羽。”紫月寒轻轻搓了搓她的手指,“任何东西都会有偏差。我以后,只想把人放在你身边……” 说罢,紫月寒倾身,环住她的肩膀。羽青顺着靠在他的怀里,点头,“好。不分开。” 棠梨轩内,风迟照例去送衣服,紫月寒看着那两身别无二致的白衣,忍不住问道,“风伯,我穿衣是不是太刻板?” “二爷不是自小就这样穿吗?” “我记得兄长以前穿衣比我随性多了,而且……而且夜……宫主穿的更……” “二爷行事本就严谨,性格傲正,与……别人比做什么?大爷温润雅方,你们不一样。” 紫月寒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虽然他寻回了羽青,可是每每想起涯屿岛上,羽青问夜楚云“这婚你成不成”,便会觉得底气不足。 顾及到边边角角,他会觉得自己性格古板,穿衣单一,不会说话,不够体贴…… 那个人,那个名字像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只以为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他会再赢回她的心,却依然寻不得章法,患得患失。 “风伯,我吩咐你做的事,可做了?” 风迟点了点头,“放心吧,派出去的人很小心,箱子都是油纸包裹,软棉做底,肯定坏不了的。算起来,再过四五日差不多到了。” 紫月寒点了点头,“以后晚上的议事尽量往前提,酉时前结束。我以后的晚饭,只要没有宴请全安排到霜蕤轩,菜式都按她喜欢的做。” 风迟眯着眼,笑着点了点头。 第43章 收徒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紫月寒还在正殿议事,风迟走了进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紫月寒眼里出现了些光,一向勤勉从不拖沓的他突然提前结束议事从殿上走掉了,坐在下首的长老和弟子面面相觑不知何故。 紫月寒着急的来到了霜蕤轩,羽青刚打坐完,靠在门框上想着什么。 紫月寒突然走了进来,拉起了她的手往外走。 羽青感到莫名其妙,“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等会就知道了。” 紫月寒拉着羽青穿过了几条走廊,后花园,亭台水榭,路上碰见的女娥都低下了头,眼睛却是偷偷瞄着他们的手,低低的议论着。 紫月寒径直带羽青去了藏书楼,看见藏书楼的门匾,羽青一下子停下了。 “我这几天看书看得头昏脑涨,今日不想看了。” 羽青抵着藏书楼的门槛,不情愿的往后倒退。 紫月寒拉了一下,结果没拉动。唉,如今不像以前轻易能掌控了。 紫月寒心叹了一声,突然弯下腰,打横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藏书楼一层还有许多前来阅书的弟子,看见门主过来,都诚惶诚恐的低下了头,结果看见门主竟然抱了一个女子,忍不住偷偷看了过来,连刚才阅书的翻页声都神奇的消失了。 羽青看着旁边那么多人看着,想下来。但是紫月寒抱她的手很紧,情急之下,她只好把脸往他怀里埋了埋,全当别人看不见。 紫月寒抱着她一口气上了六层才站定,羽青感觉到周围没声音了,把脸转了过来。 当她看见周围的一切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凝滞了,她睁大了双眼,呆呆的看着架子上的书。 愣了好久的神,她茫然的从紫月寒身上跳了下来,走到了书前,伸出手去轻轻的抚着。 时间改变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人,唯有这些字依然沉默的待在那里。像是通过师父的手,诉说着碧落黄泉下的怜爱和关心。 羽青抽出了一本,轻轻的翻开,扉页上书,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字迹刚劲,龙飞凤舞。像是昭示他的不屈,他的傲骨。 右下角有署名“子默”二字,羽青抚着那两个字,心里滚滚的思念犹如潮水般涌了出来,她鼻子一酸,眼泪从眼角滑了下来。 她轻轻的念道,“师父……” 再往里翻,依然是通俗易懂的话语,引人入胜的情节。羽青扫过整个庞大的藏书架,都是她所熟悉的那些纸,那些味道。 羽青扭头看向紫月寒,突然奔了过去,重重的扑进了他的怀里。紫月寒愣了一瞬,才轻柔的抚着她的头发,心里有了些温热。 两个人窝在窗口,羽青安静的靠在他的肩上,地上堆满了刚刚看完的书,两人手里各自还拿着一本。 “你什么时候想到去上原搬书的?” “你来紫月门那日,你说……不喜欢看这里的书。” 羽青心里一暖,“我倒是从来没想到,这些书还能完好的保存着。” “我让司北去的。他回来说,那书楼顶层坍塌了半角,所幸没有伤及根基,顶层有些书毁了,他们小心的挖了出来又做了些补救和复原,耽搁了不少时间,所以现在才运到……” 紫月寒环视了一周,可惜的说道,“三千多藏书,只剩了这两千一百多册了……” 羽青有些走神,“我……还没有回去过。” 紫月寒知她难过,抬起袖子把她揽进怀里,“他们……会一直活在我们心里。”” 羽青嘴一哆嗦,回过头去窝进了紫月寒的肩窝里。哭了一会,她抬起头来,擦了擦眼角, “流溯门价值连城的藏书就这么让你整个搬了来,你知道师父的字现在有多贵吗?” 紫月寒悠悠的叹了口气,“‘书瑜’绝笔,一字被炒热到千金。这嫁妆确实有点多……” 羽青斜着眼睛冷笑一声,“那也没有断水剑的价值。” 紫月寒噎住了,仰天长叹,“说好的不翻旧账呢?” 羽青点头,“不翻不翻。说起来,我好像……都碍了你两次姻缘了……” “……” 紫月寒在这边苦于无奈,低声下气。可对他那新收的十个徒弟来说,这师父堪比冰山冷风,地狱阎罗了。 最小的徒弟田禾被罚练了一百遍的剑招,看着坐在台上面无表情的紫月寒,田禾忍不住向一旁的七师姐叶秋萍诉苦, “七师姐,来门内快两个月了,我都没见师父对我笑过。” 叶秋萍扭头嗤笑了她一声,“难怪你日日受罚,脑子里整天不知道想什么。” 田禾的脸讪讪的笑了下,“师父虽然严厉,但是……毕竟……长得……好看嘛……” 叶秋萍忍不住戳了她的额头一下,“还敢肖想师父,我看你是疯了。” 田禾顿时急了,“我哪敢!我只是说事实嘛,那时候卯着劲展现想拜入师父门下,谁知道他竟是这种性子。这世上,什么样的女子能降得住师父……” “咳……”紫月寒突然握着拳咳了一声,吓得田禾哆嗦了一下,忙的摆好剑招姿势。 过了一会,练功房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羽青穿了一身极其普通的青纱衣,手里提了一个食盒,款款而来。 几个在练武的徒弟忍不住停下了动作,暗戳戳的交流眼神。 紫月寒听见脚步声,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可碍于为师为尊的威严,他又心猿意马的低下了头。 羽青今日的表情全然不似以前,甚至带了些狡黠和讨好。她走到案前,把食盒放下,从里面端出来一个白色的瓷盅,放到了紫月寒的面前。 紫月寒诧异了一下,不禁问道, “什么?” 羽青眼角带了一丝笑意,神秘的说道,“药膳。” 紫月寒心头一暖,笑意翻涌,可是一挪开盅盖的一角,差点被扑鼻而来的膻腥味呛出眼泪。 再往里一看,各色的虫子。他又把盖子盖了回去,“晚点回去喝行不行?” 羽青刚才的好脸色变了变,紫月寒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闭上眼,一口干了下去,拧着眉头没敢开口。下面几个徒弟面面相觑,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子。 “怎么样?”羽青歪着头笑吟吟的问道。 紫月寒攥着拳头压下恶心感,勉力点点头,“尚可。” 羽青偏头一笑,“我最近研究了许多的药膳,益气补肺,舒筋活血,有用的很。明日,我再给你做。” 紫月寒是感觉胸口松快了些,可依然压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他忍不住低声说道,“门中这么多人,你也给别人……尝尝。” 羽青轻咳了下,“他们内力低,我怕……他们扛不住……” 紫月寒低头揉了揉额头,羽青往前凑了凑,讨好的说道, “看在我亲手给你做药膳的诚意上,你可不可以……允我一件事?” 紫月寒淡淡的捂了嘴,拧着眉头,听话的点了点头。 “我昨天在藏书楼看见一个孩子,我特别喜欢,我……可不可以……收了当徒弟?” “你喜欢就好,这种小事不用问我,风伯就可以做主……” 羽青脸上讪讪的笑了下,“但是吧,他已经是白薇殿弟子了,而且……还在霍紫嫣名下……” 紫月寒思忖了一下,正襟危坐起来,“然后呢?” “我刚刚去跟霍紫嫣讲了……结果,她给我骂了一顿,还差点泼我一脸的茶水……”羽青委屈的噘了下嘴。 紫月寒蹙了蹙眉头,“你干嘛又去招她?门里那么多有慧根的弟子,我再给你挑一个好不好?”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那孩子啊,你是她表哥,又是门主,你说的她总会听的吧……” 紫月寒轻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道, “嫣儿脾气随姑姑,只能顺着她,不能逆她的鳞。我……” 羽青直起了身子,挑了挑眉,“你去不去?” 紫月寒看着她那样子,嘴角上扬,但依然严肃的没有吭声。 羽青烦躁的扭头就走,“我若把她打哭了,你可别来求情!” 说着,羽青转身走了出去。 紫月寒坐在原地待了一会,假装镇定的翻了几页书,下面的弟子也假模假样的继续练功。 沉寂了约有半刻钟,紫月寒终于坐不住了,一下子站起来,满脸严肃,“把月辉剑法第三式再练五十遍,师父……出去一趟。” 说着,紫月寒背着手离开了练功房,十个弟子扒在窗口看着出了门就加快了脚步的师父,忍不住凑在一起七嘴八舌起来。 “那女子是谁?” “师父刚才是不是笑了?他真的会笑啊?” “唉,我看师父那眼神,都是要柔化了。” “刚才她是说要去打紫嫣长老吗?紫嫣长老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那师父会帮谁?” “我赌十两银子,肯定是紫嫣长老赢!你看那女子那般瘦弱,不像有修为的样子。” …… 白薇殿内,霍紫嫣脸色铁青的看着紫月寒,紫月寒虽然绷着,但是手却是背在身后不自觉的攥了攥,又开口哄道, “嫣儿,表哥日后定再寻几个好弟子补偿给你。” 霍紫嫣瞥了一眼站在紫月寒身后的羽青,嘴里恨恨的说道, “她是真喜欢吗?我看是公报私仇吧?自从她来门里,处处跟我作对,什么都要抢我的!” 羽青似笑非笑的瞪了她一眼,霍紫嫣又气的指了她,“你看你看……” 紫月寒一扭头,羽青可怜巴巴的回望他,“算了,既然霍姑娘不舍得,那我不强人所难了。唉,我到底……是个外人。” “羽青!”霍紫嫣感觉自己都要抓狂了,“给你,都给你!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烦死了!” 霍紫嫣恨铁不成钢的剜了紫月寒一眼,嘴里愤愤的说道,“她还没成我嫂子呢……堂堂一门之主现在就惧内……还欺负自己表妹……” 从白薇殿出来的时候,紫月寒背着手一脸不快。 羽青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跟在后面,她看着紫月寒的背影,想想好像刚才确实把霍紫嫣气的够呛,忍不住跟近了些,小声说道, “你生气了?是我不好,我不该……” 紫月寒却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个生的眉清目秀的少年,说道, “你不说是个……孩子吗?” 羽青愣了一下,看着那少年,“是啊!我问过了,他叫易晨飞,十七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呢……” 紫月寒握在背后的手忍不住攥了一下,大步流星的往练功房走了。羽青不明所以的回头看了一眼易晨飞,易晨飞热切的眼神慌忙收了,低下了头。 当羽青带着易晨飞来到练功房的时候,还在假模假式练功的几个人,有人在窃喜,有人瞬间耷拉下了脑袋。 紫月寒一脸凝重的重新在堂上坐了下来,反复看了易晨飞几遍,才开口问道, “你是哪里人?” 易晨飞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回答道,“徽城人。” “以前可修炼过?” “不曾。”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父母早亡,弟子孤身一人。” 紫月寒严肃的脸色柔和了不少,又仔细探了探易晨飞的根骨,说道, “你资质不算上乘,你习武的初衷是什么?” 易晨飞抿了抿嘴,“世道艰难。弟子习武,以后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人!” 紫月寒的眼里又少了些锐利,瞥了一眼羽青,又问道,“你想修的是什么道?” 易晨飞挠了挠头,“弟子还不太明白道心二字,左不过,信守诚心,自在随心,不负初心。” 易晨飞一说完,紫月寒突然明白了羽青因何坚持。因为易晨飞眼里有光,倔强又纯粹,像极了她自己。 紫月寒心思活络,又说道,“我们下虽有十人,你若同意,我可以破例……” 紫月寒十个徒弟忍不住瞪大了双眼。羽青挑了挑眉,刚想说话,易晨飞却认真的磕了个头,“弟子与师父有缘,愿拜入她门下。” 紫月寒竟不知这人何等的坚忍,连他都被拒绝了,只得不情愿的点点头, “也好。以后定要尊师重道,刻苦勤勉……” 易晨飞抬起头来,冲着羽青眨了眨眼,开心的笑了。 “以后你可以与这十位师兄妹一起在这练功,”紫月寒说着,又顿了顿,“你师父……懒怠,若没空,课业有问题也可以来问我……” 羽青表情更加不高兴,她自回了紫月门是有些闲散,可哪有当面抢人还数落她的。 她狠狠的剜了紫月寒一眼,冲易晨飞喊道,“好徒弟,快走,马上到饭食的时间了,咱们先去挑,堂里的饭特别好吃!” 易晨飞一听,立马笑了起来,爬起来跟着羽青颠颠的走了。紫月寒望着他俩的背影,叹了口气。 下面几个徒弟不情愿的垂着脸,田禾没脑子还胆子大,忍不住问道, “师父,不知刚才那位……长老名号?我等竟是未从见过。” 眼看着日头正午,外面敲了午饭的食钟。紫月寒站起了身,修然的扫了几个人一眼,说道,“什么长老?那是你们师娘!” 几个人愣在了当场。 再当他们打听到这位“师娘”修为亦在化境之上时,他们才知道,那资质平平傻里傻气的少年分明是聪明绝顶! 第44章 山崩 夜楚云消沉了一段时间。 青辞宫改了营生,信使台运转飞速,时年荒岁讥,百姓日子不好过,商人居九流之末,处处掣肘,也不好过。 大安如同腐烂的朽木,皇帝醉心炼丹,朝官极力搜刮,各地民怨鼎沸,暴乱频起,便如一袭华丽的袍,爬满了虱子。 荟姨送汤来的时候,发现中午端来的饭夜楚云还没吃。 地上堆满了账本,夜楚云散着发赤着脚,走过来走过去,有时候嘀嘀咕咕,有时候勾勾画画。 她险些以为,他又疯了。 夜楚云此时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主子,西北已经有七个榷市被禁,边境动乱,战争不断,咱们的许多丝绸茶叶都走不出去。”钱利来禀道。 夜楚云看着地图,“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一条?” “古往今来,都是这一条茶丝古道,咱们一路上也都打通了关卡,若再另辟新道,又得下一番功夫。” 夜楚云刮了刮额头,“如何这般巧,断的全是云沐官的路?” “重农抑商,这都是每朝每代加强皇权的手段,云沐官如今鼎盛,自然会被忌惮。而且还有个更奇怪的事,边境货币虽不一,可云沐官的票据一向被认可,只要去境外的楚岁山庄皆可兑现。但月前开始,不少境外人开始不认咱们云沐官的印章,只要现银。” 夜楚云皱了皱眉,“大宗交易,用现银……你可探听过什么?” 钱利来点了点头,“有的,可许多人讳莫如深,还有的也不明白分明随波逐流。咱们就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边境出现问题,可境内为何也屡屡有缺?”夜楚云指着几本账本上圈出来的红印问道。 钱利来叹了口气,“荒年难做。以前听主子的,已经降低了不少副产改投主业,一是百姓日子难,二是官府层层盘剥。还有些卑鄙小人,蓄意囤积压价,不少边陲小地发了霉的粮食都敢卖十两一石。盐铁更是艰难,朝廷管制太严。唯一不曾受影响的是,北原的好马,毕竟那边的牧业还是咱们主营,朝廷鞭长莫及。” “照此以往,也是迟早的事。听说上殿昏庸,百官无为,贪官从中阻挠也不稀奇,可何来这么精准,又这么大势?”夜楚云依然疑惑。 “这几个月下来,流水比去年已经少了一半。有些我能做主,有些还得请主子裁决。”钱利来经验老道,可这来势汹汹的针对已经让他有了危机感。 “说到底,还是朝廷和百姓的平衡。如今的朝廷还有何可依附,我也断不肯与之为伍。”夜楚云下定了决心,“老钱,我想利用青辞宫的人手秘密辟条新路,你多关注下境外的钱庄。” “桑甲令还好,我怕冉甲令……不肯。” “这个我来。还有,在几个大的州府打压下无良之商,把那些陈粮收拢销毁,若再有不识好歹的,使些手段。好粮把价格再往下调调,争取普通百姓家都吃得起。再有,流民多战乱不止的地方,拿出些余粮,施粥赈灾。” “主子仁心,我这就去办。” 钱利来刚走,夜楚云重新低头,看着地上条条红印,思索了一会,给冉孤舟写了一封信。 两日后,夜楚云坐在房间里,看着冉孤舟的回信。 白甲改为信使台,冉孤舟已经颇具不满。但他胜在谨慎,信使台虽明面运作,可驻地仍在各秘密分寮。 夜楚云此番让他派遣白甲帮他重新铺路,他言辞间分明不愿,多番劝诫。夜楚云思忖了半日,依然下达了宫主令,命几大分寮不日出动。 夜楚云深谙商营之道,知道许多东西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否则会任人宰割。 他虽承自祖业,可对商业有高度的敏锐,取之有道,走南闯北,有眼界有魄力,才能让云沐官生生不息。 可他却还没明白,无根之商,何以对抗王朝? 安王朝皇宫内,鎏金宝座上坐着一个瘦的枯骨嶙峋的男子。他眼下乌青,双目浑浊无神,嘴唇紫绀,深深的低着头,鼻子里的气息更是若有若无,好像随时都能死过去。 大殿台阶下站着一个魁梧高峻的武将,这人身高八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微抿,英气逼人,身上披着一身淡蓝色的铠甲,笔挺如松。 此时,他面容凝重,正有些怒气的看着坐在皇座上的人。 这人正是大兵丞薄奚尘。 “皇上?”他又压了压嗓音,低低的叫道。 皇帝安邺身边的宦官杨士仙忙不迭的过去喊了一声,安邺一下子回魂了般,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有气无力的怪叫, “嗯?怎么了?” 薄奚尘又忍不住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蜀南再起暴乱,此次,有上万人之众,而且探子来报,里面还有些羌南异族,臣怀疑,有人暗中挑乱……” 安邺使劲睁了睁灰黄色的眼睛,靠在一旁的扶手上,打了个哈欠, “都是些刁民,大兵丞只需派手下副将剿灭就行,蛮荒外族,蒙昧无教化,能掀起什么浪花……” “可是,他们组织训练有素,不似……” “好了,大兵丞,只要你在一日,我这安王朝就会太平一日,以后这些小事不用特意进宫来回禀……”说着,安邺向杨士仙问道,“什么时辰了?那无为散人可入宫了?” 杨士仙忙的低头,笑着说,“已经等陛下半天了。” 安邺眼里冒出点光亮,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就要走。走了两步,他似乎感觉到薄奚尘的目光有点冷,又回过头来,冲着薄奚尘笑了笑,说道, “此次若平乱有功,朕有重赏!” 说罢,他抚着杨士仙的手,抖抖嗖嗖的往殿后疾行而去。 薄奚尘在空旷的大殿里站了一会,叹了口气,刚要离开,皇座之后的幕帘轻轻的摇曳了一下。 薄奚尘心里一惊,忙的弯腰低头。 幕帘后响起了一个低沉嘶哑的女人声音。 “凡涉外族之乱者,杀无赦!” 薄奚尘脸上一愣,行了个礼,退下去了。 女人的旁边又出现了一个人,一身黑衣,高大笔挺,腰间悬了一把长三尺宽两寸的无锋钝刀,脸上覆着半截面巾,只露出一双直勾勾的双眼。 那男人拿着一份密函递给了那个女人,那女人展开看了一会,突然发出了一阵阴恻恻的笑声, “本殿本想打压云沐官,令其臣服大安。可没想到,‘商宸’竟是他……哈哈……嘿嘿……过去真是我小瞧了他……” 那女人戴着半面金色鎏金面罩,身体裹在一身艳丽的华服中,只是身形略为佝偻,声音嘶哑,令人极其不适。 夜楚云依然伏在一堆纸张里,短短半月,他已经看完了这五年间的账本,一一批注,发掘着新的商机和出路,好似这种废寝忘食,能填满他心中的空洞。 桑奎走了进来,静待了半晌,递给了他一封白鹰羽的密函。 夜楚云一看那白鹰羽一下子直起了腰,扔了手中的笔,反复搓了搓手心的汗,小心的打开。 里面的密札记录的全是羽青的日常之事,羽青出入紫月门的哪一处,研习了什么医书,收了个徒弟叫什么名字,紫月寒又为她做了什么事,甚至她今日出门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晚饭吃了什么菜,里面都记载的清清楚楚。 传信来的人,是夜楚云最后的暗甲,直接与桑奎联系,而且唯有这份密信用的是白鹰羽。 夜楚云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把她放回了紫月寒的身边,也明白这样一直窥伺她的生活不好,可是他忍不住。 他怕她过的不好,怕她过的不开心,亦或者,是怕自己没有她的消息会就此疯掉。 上面的文字简简单单,夜楚云却读出了她如今的心境。夜楚云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又掉下了一滴泪,嘴里喃喃道,“这才是你想要的生活,对吗?” 他反反复复的看了几遍,才把信封进了一个匣子里的最深处,向桑奎招了招手, “把紫月门的暗探撤了吧。” “主子?” 夜楚云苦笑了下,“我终要告别过去,以前,只是自己不肯清醒罢了。她过的很好,足够了。” 紫月殿内,司南悄悄来报,“门主,那个暗探……撤了。” 紫月寒默默的点了点头。 “弟子不明白,门主一早识破,怎么不处置?” 紫月寒亦说不清心里的那种感觉,或者他更怕自己贸然行事,一块小石头会激起千层浪。 “他既没有恶意,就……算了吧。” 说着,他看了看外面暗下来的天,把手里的东西一收,匆匆忙忙的往霜蕤轩而去。 豆荷正在摆着碗筷,羽青等了有一会了,终于看见他进来,笑着站了起来。紫月寒丝毫没顾及豆荷还在,径直走过去,紧紧的抱住了她。 羽青不明所以,看着豆荷低头抿嘴往外退,便推了他一下, “干吗?豆荷还在呢。” 豆荷迅速的出了门,还懂事的把门关严了。 “我只是有点想你。”紫月寒抵在她的颈窝处闷声说道。 羽青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怎么越发小孩子,棠梨轩与我这就三条走廊,你想来不是随时……” “随时吗?” 羽青顿了顿,轻笑了下,颇为无奈的说道,“随时!” 夜楚云的生活没有就此消寂。 “云沐官”开仓救民,声名日益高大,青辞宫在信使台的发展中淡去了莫邪宫的阴影,夜楚云看着地图上重新画出来的一条线路,笑了笑。 一切都好似在朝着他努力的方向发展,直到再一封五条鹰羽的急令,打破了他想平静下来的心。 他看了那急令一眼,心跳如鼓,眼前发白。 信使台从南到北,两日之间,被摧毁二十七处,微元以上的大修被杀三十六人,一千白甲仅存三百余人。 莫邪宫三十几年的经营,他这半年对信使台的呕心沥血,一夜倾颓! 夜楚云的心里出现了巨大的断痕,他想不通,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极力看明白想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他觉得自己好似还在一个牢笼里,从未逃离出去。 “是谁?到底是谁?” 此时,他往西去的船舱外传来一阵喧哗。 有个七八岁的小乞丐突然闯到了他的船上,依云以为他只是想乞讨,拿出一锭碎银子要打发他走。那个小男孩却撒泼打滚的躺在了船板之上,扬言要见他们主子。 夜楚云按下心头的疼痛,一脸茫然的走出来。 那个小男孩脸上脏污一片,看见夜楚云却一点都不害怕,他慢慢的站了起来,对着夜楚云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从怀里摸出了一块金色的令牌朝着他晃了晃。 夜楚云一眼变色,那腰牌上是一个“静”字。 小男孩突然咧开嘴,露出了满嘴的黄牙,发出的却是个苍老的声音, “身在樊笼,无人自由。” 说罢,男孩把令牌扔到了他脚边,一个扎子跳下了湖,湖上涌起了一个大大的水泡再也没了动静。 夜楚云呆呆的捡起那枚腰牌,苦笑道,“原来如此。” 冉孤舟是第二日的下午来到了夜楚云的画舫,夜楚云把自己关在房间已经一天一夜。 桑奎看见冉孤舟冒冒失失的闯进来,想上前阻拦,冉孤舟突然出手,一把把桑奎掀到了一旁,恶狠狠的踢开了船舱的门。 夜楚云穿了一身黑色的绸衣,未曾梳洗,赤着脚坐在地上,抱着腿埋着头。看见突然闯入的冉孤舟,他动了下红红的眼珠,对着桑奎摆了摆手。 冉孤舟癫狂的跑了上来,对着夜楚云低吼, “白甲改营,改的是营生,可是能抹杀掉这三十几年世人的仇视吗?我苦心经营了十几年,我们在暗处活了十几年,东躲西藏,如履薄冰。你……为了摆脱掉你爹的阴影,让我们活在阳光下,你想干干净净当你的‘商宸’之圣。可事实呢?是你……亲手,把他们架上了刑架!” 夜楚云痛苦的闭上了眼。 冉孤舟叹了口气,直起了身子,说道,“莫邪宫自投靠朝廷的那天起,所有的据点和人都打上了走卒的烙印,你以为,我们这种江湖人鄙弃又惧怕的组织因何存在那么久?那是因为我们本来就身处牢笼,我们每个人都是个行走的编码!大厦起,大厦倾,她注定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冉孤舟低下头,看着夜楚云脚边的令牌,一脸嘲弄, “如果她死了,这安王朝早已改朝换姓了!杀了老宫主那是警告。如今,如果我没猜错,她已经知道你……就是云沐官的主人了……” 夜楚云像是被一道雷劈在那里,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只是还自欺欺人的不敢接受。 “卿儿说,亲手杀了她的。浮华殿确实已经消寂多年……会不会是有人借势……” “你是被自己的深情蒙蔽了双眼,这几年你的精力除了找那女子,何曾真正的去留意过?白甲改营,我劝过你,我以为你心中自有天平,看样子,是我高看你了。云沐官名声太过,早就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我小心谨慎,倒是也很想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半数白甲的据点?” 夜楚云不寒而栗,猛然想起,他匍匐于她脚下时, “臣愿交出半数白甲,由公主号令……” 冉孤舟从夜楚云的眼睛里读出了什么,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解下腰间的白甲令,扔到了他脚边。 “从今以后,我不再效命于你,你……好自为之吧。” 是夜,下起了倾盆大雨,停在岸边的画舫随着波涛汹涌的风浪上下起伏。 不到半月,分布于荒泽多处的十几家楚岁钱庄先后被朝廷查封,刚刚打通的境外之路被彻底封死,各种运输的商队一再被劫,云沐官在商圈之内的信誉一落千丈。 仿佛大地开裂,一只暗影里的黑手把他的东西件件推进深渊。一封又一封鹰羽信接踵而至,让夜楚云几近崩溃。 夜楚云曾天真的想上岸躲雨,此时他才发现,原来没有人愿同他撑一把伞。 青辞宫,只是换了个名字,骨子里的恨和惧从未消失,无论江湖还是朝廷,绝大多数人都是隔岸观火,冷眼旁观。 紫月寒坐在殿前,信使台一夜消寂,他迅速让司南去调查了这些事。 “原来他,竟是‘商宸’楚沐。” “云沐官曾经庞大无极,境内外交织。前段时间一直在开仓放粮,救济百姓。信使台的想法和运行也是奇思巧作,这个人仅仅二十八岁,实在是……”司南忍不住感叹。 紫月寒抚着额头,开始第一次用心审视这个男人,“或者兄长多年以前,就知道……” “此番奇怪的很,青辞宫、云沐官同时被毁,夜楚云的身份被曝,好像是有人故意针对,而且是把他往绝境里逼……什么仇人有这样的手段……” “莫邪宫内情复杂,恐不是一日之祸。”紫月寒细细搓着手指,又问道,“他可能向江湖道门求助过?” 司南摇了摇头,“不曾,我感觉他想一力承担。夜回天执掌莫邪宫时,诸门避之不及,又惧又恨。” 紫月寒低头认真想了一会,“司南,你去太明街上找到那家楚岁钱庄,让人给夜楚云秘传一封信,只要他需要我紫月门相助,尽可以送信过来。我们与云沐官本来有些交织,兴许能帮他支撑些时日。” “好。” 紫月寒坐在椅子里,看着殿外的墨色,百感交集。 夜楚云曾与羽青只差一步,那她肯定知晓,可她因何从未提及…… 想了一会儿,他起身往霜蕤轩而去。他转过最后一条走廊,远远地,恰好看见羽青给了豆荷什么东西,豆荷匆匆离开了,羽青的眼睛里满是忧色。 紫月寒静立了一会,却没上前,而是脚步轻盈,悄悄的跟上了豆荷。豆荷看见突然出现的紫月寒,惊诧了一下,忙的下拜。 紫月寒看着豆荷手里捏着的信,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拿的什么?” 豆荷如实回道,“姑娘让我去送封信。” “送去哪?” “太明街的楚岁钱庄。” 紫月寒伸出了手,豆荷不敢违逆,把信递到了紫月寒手里。那信封上并没有字迹,他想打开,还是停住了。 犹豫了一会,他又把信递给了豆荷,“你去吧。” 豆荷不明所以,褔了福,小跑着下山去了。 紫月寒回头往霜蕤轩的方向望了一会,失落的回了棠梨轩。 羽青坐在饭桌旁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他,想他可能抽不开身,匆匆吃了几口,打了坐,早早睡下了。 紫月寒与羽青的信是一起送到的,不过羽青的信上插了白鹰羽,所以夜楚云还是习惯性的先打开,当他看见竟是羽青的亲笔时,激动的哆嗦了一下。 羽青的信没头没尾的,只是写了寥寥数字。 绝处逢生,不破不立。 而这纸后面,还有一张纸,夜楚云颤颤巍巍的打开,那上面写的是, 别灰心,我相信你可以撑过去! 夜楚云眼睛里涌现了一些泪水,连日来的无力和孤寂感好似被这一句话清扫殆尽。他忍不住挠了挠趴在桌子旁的银雷兽,“是卿儿,卿儿的信!” 原本如他一般丧着脸的银雷兽好像听懂了,抬起头来,滴溜溜的眼睛在那两页纸上转来转去。 夜楚云又哭又笑的待了一会,才打开了紫月寒的信。可紫月寒愿意襄助他的话,并没有让他有一丝的开心。 只当是他们二人共同的激励,他合上信,又耷拉了头。 夜楚云出了船舱,外面昏黄的落日余晖未散,海平线的尽头,有一条小小的孤舟慢慢驶来。 小船靠近了他的画舫,有个浑身包裹在白袍里的人走了下来,一跃而上,走到了夜楚云的面前。 那袍子下,一个清正冷凛的声音慢慢传了过来, “你想摆脱她,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吗?” 夜楚云疑惑的看着那人慢慢露出的脸,眼睛蓦的张大了,来人露出了一个温润如水的笑容, “那就让她覆灭,改朝,换姓。” 第45章 我想要你 数日之后,夜楚云往江南而去。 他的船由海入江,由江进湖,他捏着手里的一枚玉牌,眼神里却没有了软弱和彷徨,而是充满了坚毅和决心。 静宁公主未死的消息,他不想告诉羽青,却很想在临走前再见她一次。 傍晚时分,夜楚云在太明湖上给羽青发了一条令羽,那时羽青正在藏书阁的六层看着书,令羽不过几个字,“卿儿,太明湖上,恳请面见。” 羽青犹疑的看着开头,不禁腹诽,怎么还能写错名字? 她转念想到最近夜楚云受到的打击,于心不忍,想他万一确实有了难处。 羽青飞身上了藏书楼顶,隐隐约约的看见了太明湖上停驻的那条画舫。 她心内坦然,虽然最后的别离有些难堪,可是细细想来她懂得他的成全。她如今更是知晓,紫月寒的无可替代。 紫月寒还在前殿与一众长老议事,羽青远远的瞥了一眼快落下去的太阳,想着速去速回,还不耽误晚饭。 她脚下轻跃,翻过了几座殿宇,往山下飞去。山门处的几个弟子认识这个影子,了望了一眼,没当回事。 夜楚云此时在船板上支了一个小桌,桌子上让荟姨摆了不少羽青爱吃的甜糕和水果,反反复复的正着衣襟。 当眼里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踏浪而来时,他只觉得人间美景,不过如此。 羽青落在了船头之上,把从不离身的伞放于一边。 夜楚云一个人坐在桌旁,近一年未见,他倒也没怎么变,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颓废,依然是爽利的马尾劲装,眯着一双狐狸眼,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想想离开之时二人的不欢,羽青略不自在,迟疑了一下,才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怎么就你一个人?” “卿儿如今面色甚好。” 二人都想打破这种气氛,同时出声。 “我……想单独跟你……说说话。”夜楚云有些结巴,“要不……我叫荟姨……” “算了。”羽青低了低头,说道。 夜楚云把桌子上的点心往前推了推,“我尝过了,很甜。” 羽青看着那碟似曾相识的栗子糕,伸出手去拿起了一块,咬了一口,点了点头,“荟姨做的。” 夜楚云怕她吃的干噎,又把一旁的酒杯端了过来,羽青一看,忙的摆了摆手。 “这不是酒,是西域的沙果甜浆,我半年前去塔尼哈榷市……发现的。”夜楚云抿了抿嘴。 羽青看了他一眼,端了起来,一饮而尽。 “甜而不腻,清香幽甜,很好喝。”羽青笑着点点头。 夜楚云松了口气,抬头笑了笑。他又想起了什么,翻手一招,把银雷兽召了出来,羽青看见它不由得招了招手。 银雷兽双眼放光,忙不迭的奔了过去,爬上了她的膝头。 羽青小心翼翼的回头瞥了一眼云巫伞,小声的说道,“别出声,要不然流溯该不高兴了。” 银雷兽眯了眯眼睛,摆了摆带了个尾套的尾巴,又往她怀里窝了窝。 夜楚云指着它说道,“它还是瞧不起我,一天天的就瞪着我。” 羽青轻笑,“有些仇不能忘,没咬你不错了。” 羽青抚着银雷兽的背,有意无意的说道,“我知道你最近出了些事,若有什么困难你尽管开口,我虽不太懂生意上的事,但尽量帮你想想办法。” 夜楚云苦笑了下,“谢过你们的好意,我如今想到办法了。” 羽青眨了下眼没听得很明白,夜楚云又说道,“我要……走了。” “走?去哪?” “也许去西域,也许去珲南,也许是北溟……” 羽青点了点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做什么就去做,如同烟火,短暂却绚烂。” 夜楚云抬起头,一遍遍的看着洇在她嘴角的笑容和眉眼间的轻松,“我做的决定,果然没有错。这才是你想要的生活……” 羽青默然的低了头,咬了咬嘴唇,“以前是我看不清楚,让你错付了那么多。” 夜楚云拼命的摇了摇头,“你留给我的回忆,是我最大的财富。是我应该……谢你。” “你看,我们这说什么呢。”羽青忽觉气氛沉重,便主动拿过那酒壶倒了一杯,“今日权当为你饯行,希望你此后,顺风顺水,得偿所愿。” 夜楚云扭过头,压下了一抹酸涩,也举起了酒杯笑道,“好,那我也祝卿儿平安,幸福。” 两个普普通通的词,却是他心底最为诚挚的心愿。 二人又喝了两杯,荟姨出来过一次,眼里俱是不舍。 羽青主动握了握她的手,荟姨擦着眼角的泪,“以后可能见不到,姑娘定要照顾好自己。” 羽青垂着眼笑了笑,“一定。” 羽青又看了看立于船后一圈熟悉的姑娘,笑着点了点头,连依云那冰冷的脸上都出现了一丝动容。 太阳已经快要收尽最后一抹余晖,羽青不想再耽搁,放下了银雷兽,站了起来。 那银雷兽很是不舍,但还是乖觉的回到了夜楚云边上。羽青的身边,没有它的位置。 羽青刚要走,忽然回过头来,不确定的问道,“你写给我的令羽,为什么有错字?” 夜楚云疑惑的看着她,羽青低头想了一下,好似瞬间明白了,又摆了摆手。 眼看她要飞离船板,夜楚云终于攥紧了手, “卿儿,如果……那日我没有悔婚,你……真的会嫁给我吗?” 羽青停了下来,纤瘦的肩膀一滞,没有回头,“你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了。” “我还欠你一个约定……” “那等……再见时吧。” 说罢,羽青脚下一踮,人已经飞到了几丈开外。 夜楚云喃喃道,“我们……还能再见吗?” 羽青回来的时候,大殿已经空了,望了望时辰,便着忙往霜蕤轩而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走廊花厅点上了昏黄的灯火。 羽青回到霜蕤轩的时候,远远的看见房间内坐着那个熟悉的人影,想起已经有三四日未见,她足下轻盈,欣喜的走了进去。 把伞放好,羽青略有不满说道,“你都三四日不来吃饭了,这三条走廊就那么远,还说什么随时……” 羽青不曾注意他的一壶酒都快喝得见底了。 紫月寒抬起头,口气有些冷,“你去哪儿了?” 羽青犹豫了一下,“我去山下,见了……” “夜楚云?”紫月寒冷笑了一声,又把杯里的酒喝光了。 羽青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忙的解释道,“他只是来辞行的,当时我看你还在忙,想着速去速回……别干喝酒,伤身子……” 紫月寒第一次违逆了她,仍然把酒倒满,“你是不是……还给他写过信?” 羽青想过来按下他的酒杯,一听他如此说,不禁蹙了蹙眉,“你怎么知道?你看过?还是你一直……都怀疑我?” 紫月寒低下头摇了摇,缓缓说道,“我不是怀疑你……我是……不信我自己。我们错过的数年,让我很介意……你虽然回到我身边,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回到从前。夜楚云能力非凡,并非常人,若不然,因何你都不告诉我,他就是商宸楚沐……” 羽青顿了顿,“他既不公开让旁人知晓,我凭什么……” “所以,我是旁人!”紫月寒的声音不禁高了些,“他如今出了事,我也愿意帮他,可是他更在意的,是你的安慰吧?” 羽青觉得这个人的每句话都是在无理取闹,有些烦躁,“你喝醉了!你也不否认他不是个坏人,便当是个普通朋友,遇见困难,帮不了忙问候一声总可以吧?” “可他……真的仅仅是个普通朋友吗?” 紫月寒的眼圈里有一丝红,羽青从来没见他这般失态和无理取闹过。 近一年的时间,两个人都小心翼翼,都在拼力寻找从前的影子,本以为时间会让一切被淡忘。如今看来,只是时间还不够久。 夜楚云的人和名字一出现,那层蒙在中间的纱便被撕扯了个干净。 羽青攥紧了手,“所以你很介意,我与他有过一段过往,很介意我曾为他穿上婚服……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已经不干净了……” 紫月寒心里有些疼,可依然压不下心里的某些情绪, “你让我怎么不介意?我怎么能忘掉?你身穿婚服的样子,你站在我面前,问他成不成婚的样子。如果我没有去,我们再见会是什么身份,什么光景?” “你凭什么那么说?那你知道你下婚书联姻凌云阁时,我是什么心情?!” “既然你内心介意,当日你就该明明白白告诉我!我也不回这江南,不回你这紫月门。就像在南海等你的三年,全当没有你这个人!” 两个人口无遮拦,拿着刀子往彼此的心里戳。 紫月寒愣在当场,眼睛一眨,一串眼泪流到了杯子里,他把最后一杯酒饮尽,手一捏,那可怜的杯子变成了几瓣。 “这一年我小心翼翼,只想挽回你的心,我着急的做着一切,想用我的余生去弥补,去填平世人对你的伤害。” “我看见你变了,我为你开心,可是我也会害怕,怕你不再需要我。我知道我这个人不够有趣,做不到他那样的解风情逗你开心。我甚至那时候想去抢婚,都毫无底气……” “你写信给他,为何不能告诉我?去见他,为什么不能给我留几个字……我这一辈子从未怕过一个人,可是我真的怕了,夜楚云。” “我只是希望我们坦诚相见……” 紫月寒低下头,垂下了眼睑,敛起了满身的骄傲,落寞的自嘲道。 羽青上涌的怒气渐渐消退,看见紫月寒此时的模样,只觉得心里针扎一样的疼。她曾想用余生去报答夜楚云的恩情,那紫月寒呢? 那些生死关头,是因为自己习惯了,理所当然的认为那是应该的了吗? 重逢之后,自己何曾主动问过他,他闭关的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认为他们心有灵犀,所以便觉得那些能宣之于口的关心可有可无吗? 她是把他当作了可夺可求的神,却没从想过,他也是会伤心会难过的人呢? 也许他在世人眼里是完美的,可是只有她知道,他的孤傲,倔强和小脾气。他的那些缺点,何尝不是因为,他也是孤孤单单无人可诉的,一个人…… 羽青低了头,吸了吸鼻子。 “可你从未问过我,那是不是我想要的?我以为我们足够了解,因何在对上这个人,你的骄傲,你的自尊都化作乌有?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什么吗?你是我的太阳,我的月亮,我心底最坚实的依靠。我多番逃避,焉知不是因为我对你的愧疚?” “他真的只是来告别的。我也只想跟他交待清楚。” “你若真的介意,如今也未宣明……我可以走……”羽青失意的垂下了头。 紫月寒抬起头来,有些委屈,有些气恼,她为何就是不明白,他不是想要道歉,更不要她这般自贬,他只是想让她以后眼里有他,而且只有他! 紫月寒翻涌的酒意和经久的醋意搅在了一起,他突然一挥袖子,羽青身后的房门重重的关上了。 羽青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身影已经闪到了她的面前。 哐当—— 院子一侧耳房里的豆荷骇了一跳,却不敢上前。 紫月寒把羽青整个人推到了门上,低下头,浓烈的眼神细细的描摹着她细软微红的嘴唇,身上像是被点着了般滚烫。 羽青感受着他肆意喷涌的灵力和灼人的体温,急急的挣扎了一下。 没有用! 她的双手被桎梏在了头顶两侧,紫月寒吐出了些酒气,微微喘息了一口,近乎霸道的亲了上去,唇齿间的力气险些把她的唇咬破。 重逢之后,他们虽有些肌肤之亲,但从未越雷池,今日把话都说明了以后,原本那种小心翼翼维系的感觉和弦突然断了。 紫月寒带了些气,也带了些要占有她的刻意。 憋闷的心情随着心里压制的欲火一起倾散而出,化作铺天盖地的吻印在了羽青的唇,耳朵,脖子和锁骨…… 羽青的喘息急促了一些,她挣脱不开,被吻到窒息,浑身发软,“紫……月……寒……” 紫月寒已经彻底失控了,他放下了她的手,打横一抱,抱起她往床上走去。 羽青的脊背刚一沾到床板,紫月寒便压了上来。 他急切的把手伸到了羽青腰间的束带上,摸摸索索的解了一下,没找到系带,他一着急直接用了内力把四指宽的束带扯断了。 羽青得以喘息,腾出的手赶忙捉住了他的指头,看着那双透着幽幽欲火的眼睛, “你……干吗?” 紫月寒俯下身去,依然在羽青的脸颊和脖子上攫着,他喘着粗气,在她的耳边低低的说道, “我想……要你。” 第46章 交予 这句话似乎透着一股子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羽青浑身一颤,抓着他的手禁不住放松了些。 过往从相识到相恋,再到分离如今重逢,谁没有描想过对方的身体? 如果没有七年前那番,她早已是他的妻,可是因为一场婚礼,令他们不敢碰触那条线。 或者这样的身体交予,可以抚平各自的怯。 羽青舔了舔嘴角,攥着他的手便松了。紫月寒随之探开她的防护,往衣服最里面伸去。 原本隔着衣衫的吻,慢慢落在实处,脖颈、耳后、锁骨、前胸…… 紫月寒的嘴微凉,手掌却是火热,尤其是因为常年练武,指腹和掌心带着一层薄茧。 当他的手穿过层层的衣服,碰触到羽青肌肤的时候,略为粗沙的摩擦,让羽青忍不住轻抖了一下。 外衫很快被丢到了一边,中衣已经半开半合,露出了最里层。 兜衣原本紧紧的勒住,紫月寒的手在她的腰侧摸索了一下,把那带子从上往下一划,羽青身上最后的防护消失了,光洁如缎,旖旎风光一览无余。 房间里的烛火明亮,羽青有些羞涩,本能的伸出一条胳膊想去护,却被紫月寒先发制人的压在了一侧。 羽青又伸出另一只手,想运功掸掉烛火,又被一把按了下去。 他醉眼惺忪,眼睛眨都不眨,垂下的目光里燃着吃人的火。 羽青不敢碰触他的视线,咬着嘴唇,气恼的喊了一句, “紫月寒!” 这一声让紫月寒的脑子清明了不少,他心里抖了一下,紧盯不放的眼睛终于还了魂。 羽青看紫月寒跨坐在自己腿上,压迫感太强,情景太过羞耻,急忙的把红透的脸捂了。 紫月寒以为她哭了,晃了晃头,酒醒了大半,忙的直起了身子,目光也错开了,低低的说道, “对不起,我……喝多了……” 紫月寒翻身下床,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慌张的道歉,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喝那么多酒,更不该说那些话……” 羽青扯过了一旁的缎锦往自己胸前遮了遮,坐了起来。 羽青看着他无措的样子,想起他刚才落寞的神情,心里可是要疼死了。 她伸出一只手抓住了紫月寒的衣摆,吞吐了一下,说道, “不是……我……刚只是想……把蜡烛灭掉……” 紫月寒还没有从刚才失态的样子中走出来,套着脚上的靴子,头都不敢抬, “我……回棠梨轩……” 他站起身来,衣摆还被羽青紧紧的抓在手里。她明显有了愠色,挑着眉毛,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把蜡烛……灭掉……” 紫月寒一慌,听话的伸手一挥,十几根蜡烛齐刷刷灭掉了。 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和安静。紫月寒在原地站着不敢动,心里俱是惶恐。 羽青松了手,安静的坐了一会,摸了摸发烫的面皮,嗫嚅道,“接下来呢?” 紫月寒连气都不敢出,不安的搓着手指。 “你……难道……也不会?” 紫月寒喉结吞了吞,不知如何回答。 要知道大梦三千里的日夜,他们有过许多次,可……没有一次是真的。 羽青没有等到回应,挠了挠头皮。她才不信他不懂。 羽青豁出去了,把裹在身上的缎锦一扔,冲着那抹若隐若现的身影狠狠拽了一把。 紫月寒没有防备,身体一倾,跟着她往下倒去。 紫月寒勉强用胳膊撑住了身体,模糊中眼前影子一闪,一双胳膊勾住了自己的脖子,一丝幽兰般的气息靠了过来,一个绵软温柔的唇攫住了他的嘴,荡起了他的心。 羽青摸索着解了他的腰带,低低的说道,“我……剩下的……真不会了……” 紫月寒心里反复权衡,“我们……还未成婚……” 羽青一双柔软的手顺着他严实的衣服层层向里,嘴里却略带遗憾,“那……再等等……” 紫月寒压着喘息,一把攥住那四处惹火的手,伏在她耳边,“真的……可以?” 羽青在他耳边印了个吻,褪下他上身的衣衫,紧紧的贴了上去。 轻纱绸衣簌簌而落,铺满了整个床底。 窗外的月亮害羞般的隐到了云朵之后,树影摇摆着,垂在半月形的窗户之上。窗外似乎特别特别的静,连风走过时都忍不住放缓了脚步。 黑漆漆的床帏之内又特别特别的吵,窸窸窣窣,耳鬓厮磨,心跳如鼓…… “啊,疼疼疼……” 黑暗之中,羽青一只胳膊格住了紫月寒的肩头,拼命往后躲,轻叫出声,“不行,我后悔了……” 紫月寒一双手握着她的腰,不让她往回缩,无奈的说道, “谁招我的?此时说后悔……有什么用……” “你也没说,这个事……疼啊……” 紫月寒啼笑皆非,哄道,“我保证,轻轻的。疼只这一回……” “真的?”羽青将信将疑,胳膊上的力气松了松。 紫月寒低头,重新攫住她的嘴细细描摹,羽青浑身软了下来,毫无防备之时,他突然一挺腰。 “唔……紫月寒……你……你……” 很快羽青的声音被重新淹没。 …… 羽青再睁眼时,已经是卯时一刻了,她不情愿的睁开沉重的眼皮,茫然的翻了个身。 “嘶——” 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和酸楚让她忍不住吸了口气,她的脑海里顿时浮现了昨夜的种种,面颊一阵发烫。 她回过头来,屋子里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地上出奇的干净,桌子上有粥和早点,床头摆着一摞干净的衣裳,门口还有打好的清水和脸巾。 羽青恍惚了一下,怎么,这个人还事后逃避呢? 她乏力的坐了起来,而一揭身上的缎锦,她又飞速的盖了回去。 “紫月寒,你个大骗子,我早晚报此仇!” “平日装的那么正经!” “居然还自己跑了!” 羽青咬牙切齿的骂着,又去够床头的衣服,洁白的背上,缀着不少凌乱的红痕。 终于把衣服换好,羽青扭动了下僵硬的脖子,一转身,猛然看见床单上一片血红的印记。 她脑子在飞速的转着,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这里明显被打扫过了,衣服、早饭……这也不可能是紫月寒能干的事。 她正心乱如麻,忽听得房门一响。 “姑娘,你起来了。” 羽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床单一卷,揉成了一团,欲盖弥彰的解释道, “我月信到了。” 豆荷惊讶的眨了眨眼,走过去若无其事的把床单拿起来往外去,一边嘟囔, “月信不是刚走没几天。” 羽青脸涨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门主一早交待过,不让吵了姑娘睡觉。那粥还温热,姑娘喝些……” 羽青想问豆荷什么,又不敢开口。食不知味的扒拉了几口饭,看豆荷在院子里晾衣服,悄悄的准备溜出去。 豆荷忙的喊她,“姑娘,门主说他去功……” “我知道我知道。”羽青哪儿多说一句话,没听完,一闪就没了人影。 豆荷忍不住笑出了声。 羽青出了霜蕤轩,抚了抚发烫的面庞,想想紫月寒竟然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分明没放心上,气不打一处来。 “他当没这回事,那我又有何不可。”羽青自言自语,“先去给徒弟上课。咦,这臭小子平时不在这附近等我吗?” 第47章 问道名 几个弟子匆匆忙忙的往功炳堂方向去,羽青有些好奇,忍不住跟了过去。 她静悄悄的跟到功炳堂的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里面集聚了百位新弟子还有几位长老,易晨飞也在其中,这孩子天生是个“人来熟”,四处跟人谈笑风生,尤其扎眼。 羽青思索了下,几日前紫月寒好像提过有个什么“名”来着,当时觉得时间还久,自己又不在受邀之列,没放心上。竟是今日吗? 羽青看着易晨飞没心没肺的样子,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站在台上最前面的霍紫嫣,像是嗅着羽青讨厌的味道一样,羽青刚要走就被她看见了。 霍紫嫣看着台下的易晨飞,分明功力没怎么长进,想报报昔日之仇,冲着门口,不高不低的喊道, “鬼鬼祟祟,像什么样子!” 顿时,众弟子的目光都往羽青这边看了过来,易晨飞一脸惊喜的喊道,“师父,你也来了?” 羽青来门里时间不算短了,可是她少在人前走动,徒弟只有易晨飞一个。 许多或还有些怨兑的弟子不愿跟新来的师弟师妹多加提及,所以她跟门主的传言虽多,对这些新弟子来说却很是陌生。 看着一群初出茅庐的小雏鸟紧紧的盯着自己,还有些窃窃私语,羽青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被看轻,尤其是自己也是有徒儿的。 她抬头大方的笑了笑,挺直了脊背,款款的走了进去。来到堂上,看着紫白峰和紫白晖也在,她礼貌的行了个晚辈礼。 紫白晖还好说,客气的点了点头。紫白峰却是觑了她一眼,斜靠在椅子里,轻哼道, “问道名还喊了她?她算什么身份?” 紫白峰的夫人姜怡也受命过来帮忙,看着紫白峰的架势,不耐烦的戳了一下他的胳膊,紫白峰忙的坐直了身体,没敢再出声。 姜怡温和的对着羽青笑了笑,羽青也弯腰行了个礼。 紫白晖打了个圆场,指了指人群中十分活跃的易晨飞,“这是她的徒弟,自然得过来看看。” 羽青虽得了些认可,还是有些尴尬,迎着百余双目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霍紫嫣此时觉得甚为解气,走到她边上,小声的说道, “你看这,没名没分的。干嘛来找不自在?” 羽青剜了她一眼,“早晚你也得叫我嫂子,我让你再得意几日。” 霍紫嫣被噎了一下,讥讽道,“那你可得看紧了,据说所知,可是有数家‘名门’小姐要给二哥哥说亲……” “嘁……那好歹我看得见。咱们离凌云阁那么远,万一萧凌止寻了个温柔知礼的……” “羽青!”霍紫嫣恨恨的小声吼道,“萧大哥才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没名没分的,说不准的嘛。” 霍紫嫣的脸都气红了,她还偏偏不长记性,自羽青来了门里,她俩三天掐一架,她从来都没赢过。 “我不想看见你,你离我远点!” 羽青忍俊不禁,真的往后退了两步,“够不够远?” 但是她这一退,却退到了一个温暖的胸膛上,羽青慌忙回头,紫月寒正低了头看向自己。 今天的紫月寒一改往日的白衣,竟穿了一身雍容的黑袍,衣摆繁重,广袖长曳,腰间紧束,襟领挺阔,上面花纹是暗色火羽。头顶高束了高高的金冠,身后垂下的青丝与那墨袍浑然一体,透出来清心寡欲的庄肃。 堂上堂下立时收了声,弯腰行礼,“门主!” 羽青愣了一会,犹豫的也要跟着行礼,早起那些“报仇”的心思早乱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是她腰还没弯,紫月寒已经拽了她的胳膊,顺手想牵她的手。羽青想着长辈晚辈俱在,哪儿敢呢,忙的把手背到了身后。 看着她的局促不安,紫月寒脸上不易察觉的透出了一点笑意,目光一转,盯着她的脖子看了一眼。 堂下弟子行礼已毕,纷纷工整的按各殿长幼站成几列,紫白晖走了过来, “门主,可以开始了。” 紫月寒收回了目光,郑重的点了点头。 原来今日是紫月门对新来弟子的问道日,检验弟子们的武功课业,从中选出五十名优秀弟子率先授予进入武库的名牌,以示嘉奖。 难怪这些新弟子脸上俱是兴奋,卯足了劲想先入武库,或者给各自的师父争点颜面。 紫月寒在中间的高座上坐了下来,几位长老也都入了座,这下,羽青更尴尬了。 堂上的座位一眼就看完了,她没说要来,哪里有她的位置。确实没名没分。 她正如芒在背,风迟已经放完了椅子,走了过来,“姑娘,就座吧。” 羽青感激的冲着风迟点点头,可再一看那椅子,更加心怯了。 那椅子在紫月寒旁边,并排而立,连个高低距离都没有。 霍紫嫣早看见紫月寒吩咐风迟去搬椅子放在他边上,怒其不争的翻了紫月寒一眼。此时看见羽青那副样子,忍不住小声讥讽,“刚才不是挺嚣张的吗?赶紧坐呀!” 紫月寒看了霍紫嫣一眼,嗔道,“嫣儿……” 霍紫嫣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又把两个人从头到尾鄙视了一遍。 姜怡有眼力,忙的起身走了过来,攥了羽青的手往座上走去,一边说道, “以后都是早晚的事,放心,紫家没有男尊女卑的思想……” 羽青干巴巴的笑着,走到座位边上。 姜怡眼睛一扫,指了指羽青的脖子,“平时舞刀弄枪的,别伤到自己。门主该心疼的……” 羽青不明所以,跟木头一样坐了下来,且不敢先看堂下,只紫月寒瞥过来的一眼便让她觉得别有深意。 很快,问道名正式开始,被点到名字的弟子会一一上来接受长老们的问询,紫月寒偶尔问一两个问题。羽青魂儿都没回来,坐在那当起了锯嘴葫芦。 没过一个时辰,她肚子里“咕噜噜”的叫了几声,早上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她往旁边一看,紫月寒旁边的案子上放了几盘糕点。 看着堂下还有一多半人没问,她不禁皱了皱眉头。 还没等她思考,一只手递过来一碟子甜糕,她惊异的抬头去看,紫月寒好似是随手递过来的,眼睛还在看着弟子的名字和介绍。 羽青不动声色的接了过来,看着大家都各忙各的,没人注意她,忙的拿起吃的咬了一口。 羽青吃着,神思游离。她坐了没多久,觉得浑身不舒服,她暗暗瞥过紫月寒,正襟危坐,全神贯注,庄肃威严。 昨日种种,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这般镇定如常的? 她正暗暗发呆,懊恼不已,旁边又忽然伸过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帮她抿掉了嘴角的碎屑,抿完,紫月寒淡然的递过了茶水。 羽青愣住,瞥过已经问完还聚在一处的弟子们。 很好,他们的眼神已经不对劲了! 又过了两刻,弟子们已经问过了一半,义法、道法、心法以及修为都分门评等,最终再统一打分,决定这前五十人。 紫月寒的十个徒弟,除了最小的小师妹田禾讲起道法心法磕磕绊绊外,其他人都表现的很好。田禾此时噘着嘴,脸上满是委屈,叶秋萍在一旁小声的安慰她。 过了良久,终于点到了易晨飞的名字。易晨飞兴奋的站到了人前,给上面的各位长老行了礼。 羽青忙的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一脸希冀的看着易晨飞。 紫白晖看了易晨飞一眼,问道, “何为‘明心见性,不矜不伐’?” 这问题问的很是宽泛空洞,羽青一听皱了下眉,她平日净带着易晨飞去看话本了,他哪里知道如何辩这种佛语。 易晨飞收敛了下笑容,低头思索了一下,郑重的说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人心通人性,阻世界之纷杂,心开自得。弟子今晓浅薄,自应不骄,不狂,不躁,是为不矜不伐。” 易晨飞说的十分诚恳,台上的几个人满意的点了点头。 羽青瞪大了双眼,我徒弟悟性这么强吗? 易晨飞却偷偷看了看紫月寒,想想门主平日里给自己推荐的几本书,虽然晦涩,竟然有用! 紫白晖满意的点了点头,在纸上评了一个分,坐下了。 紫白峰是个直脾气,读书人的弯弯绕子他虽然听得懂但很是厌烦,他看着易晨飞问道, “假如你有不共戴天的仇人,权位高重,势力深广,你却孤单一人,无依无靠,你是不畏强权去报仇还是就此作罢?” 紫白峰这问题问的没头没尾,又好像意有所指,紫月寒跟羽青还未质疑,就见姜怡狠狠的踢了他一脚。紫白峰捂了半张脸,忙的端起了茶杯。 易晨飞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里一片坚定, “我行正道,是因为我修自心,明事理。但我非圣人,君子之前,尚有不可逾越之界。我的心胸,可以报家国天下,但前提是先护亲护爱。孤单却是正好,拼尽一身,虽死无憾!”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羽青的身形忍不住绷紧了些,紫月寒的眼神更是忍不住流连在她身上。 原来,她曾经也是抱了这种想法吗? 紫白峰多看了易晨飞两眼,放下茶杯,也在纸上画了一个甲等。连还在委屈不已的田禾都忍不住看向了这瘦瘦高高的少年。 可惜的是,易晨飞前面表现虽然很好,但心法和修为还是受了根骨的限制,表现平平,最终没有拿到武库的通行名牌。 羽青虽觉遗憾,却更坚定了想法,以后要付出十分的精力去培育易晨飞。 问道名后,功炳堂的人很快散了,有人欢喜有人愁。空旷的大厅很快剩下十几个人。 羽青怕易晨飞受打击不知道如何安慰,紫白晖却是看着易晨飞说了句,“别气馁,日后定大有可为”,然后离开了。 姜怡离开的也晚,悄悄拉羽青到了一旁,言辞闪烁,“听说姑娘懂医术……” 羽青微笑,“我医术尚浅,黄医老经验丰富,不知夫人……” 她看着姜怡略有些红的面庞忽然醒悟过来,微笑着点了点头,“改日我去飞流殿拜见夫人。” 姜怡眼睛一亮,忙的点了点头,高兴的离开了。 易晨飞一点都没沮丧,走到羽青跟前,“师父,我不想去武库,我还是觉得,师祖的那些话本好看……” “咳咳……”羽青忍不住咳了两声,讪讪的说道,“还是要正经修习武功的,师父平时太过闲散,以后不会了,一定认真教你……” 坐在一旁的紫月寒木雕一般的姿势终于变了变,往前抬了抬身子,眼神扫过二人,淡淡的说道,“以后,你师父不方便时,你尽可来问询我……” 羽青皱着眉头回头剜了他一眼,易晨飞突然跪在紫月寒的前面磕了个头,“多谢师公!” 羽青气结的指了指俩人,紫月寒虽没什么表情,可眼角的笑意分明都要飞出去了。 他们俩是什么时候这般契合了? 紫月寒亲传的十个弟子,已经有九个快要默认他们又有了个师弟。只有没有拿到名牌的田禾,一看易晨飞得意的样子,刚才对他的那点敬仰早飞到九霄云外,马上要哭出来了。 第48章 克制 总算午食的钟时敲过,几个弟子都去了膳堂,剩了他们二人。 羽青憋了一肚子无处可撒的火气,“紫月寒,你知不知道你很过分?” 紫月寒转了转脖子,“你是指……哪方面?” 羽青气噎,指了他,“你是不是觊觎我的徒弟?” 紫月寒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挺了挺背捶了捶腰,走上前来,摩擦了下她的脖子,一开口差点让羽青疯掉, “还……疼不疼?” 羽青瞳孔一震,她觉得这句话极其的不庄重,但是不知道为何从紫月寒的嘴里说出来,除了让她心跳的更加快以外,满脑子都是那些令人血脉喷张的情景。尤其是看他今日的装扮,那种反差让她太难镇定。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扭头就走。紫月寒早有准备的拉住了她的胳膊,“这件衣服领子有点低了,回去换一件。” “我要去饭堂,我快饿死了!”羽青只想快点走。 紫月寒并未撩开手,干脆弯下腰,把她抱了起来。 羽青吓了一跳,忙的四处看了一圈,晃了下腿急急的喊道, “紫月寒,你放我下来,要让弟子们看见像什么话!” 紫月寒没松手,凑到她耳边说了句话,羽青忙的捂了自己的脖子,瞪直了眼睛。 两个人还在较着劲,突然听见门口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一转头,是田禾张着嘴站在门口。 因为她今天的表现实在太差,饭也吃不下去,觉得丢了师父的脸,想回来再向师父恳请原谅,不想看到一副这样的光景。 她觉得哪里不对,这人肯定不是师父。她扔了剑,捂了眼睛,拼命喊道, “我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 羽青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逃的,一口气跑回了霜蕤轩。她看着镜子里的脖子,要抓狂了。 早起她没仔细看,这会子才看清脖子上有一个明晃晃的红痕。 而她毫无知觉的带着这个红印参加了几百人的问道名。不仅仅有弟子晚辈,还有紫月寒的叔婶长辈。 羽青的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了,正当她羞愤难当的时候,身后响起了紫月寒的声音,“我说领子是低了吧。” 豆荷听见声音站在了门口,低了头,“是豆荷疏忽,一会给姑娘另备一套。” 紫月寒不以为意,“无妨,让风迟把午饭挪这边来吧。” 豆荷听了,忙的跑出去了。 羽青已经无法用任何词语来形容此时的心情,紫月寒倒是自己先开了口, “我挑豆荷的时候跟她讲过,你是我夫人。” “我前几日说过今天有问道名,早上看你睡的沉,没喊你。我不是让豆荷跟你说了吗?” 紫月寒一边说,一边解开腰束,脱掉了沉重而繁复的外袍,露出了里面那身黑色暗纹的中衣。 他走了过来,拿起羽青的手,拉开她的袖子,看着那些大小不一的红痕。 “昨日确实不该喝酒,当时寻不到你,去问了山门弟子,看见了他的船,还就你们两个人……” 羽青把袖子遮上了,冷笑一声,“多年的疑心病不改,不知道打翻了几百年的酸醋。听昨日那意思,怕是因为那封信早起了疑,才好几日不来吧?” 紫月寒悻悻的低了头,“不是疑心,就是……害怕。” 羽青看着他的模样,不禁软了三分,“这下不怕了?男人……” 紫月寒转身在凳子上坐了下来,“那也晚了,已经是我的人了。再说,昨日最后……是你主动招的我……” “哎?你怎么还有理了?你还哄骗我……” 紫月寒一脸无辜,“何来哄骗?” “你明知道疼,你还……” “还什么?” “那么久。” …… 或者此前确实心存顾忌,可更多的还是自己的魔障。此时两下身心托付,确实再无顾忌。紫月寒倒真开始讨厌自己隐忍不发的性子。 明明一开始就能说清楚。 这日的紫月寒又忙到很晚,来到霜蕤轩的时候,羽青已经睡下了。 羽青侧着身睡在床的内侧,只占了那么一点地方,而她身旁那个位置好似专门给他留的。 紫月寒温柔的看了她一会,解了外衫,躺在了她的身后。 感觉到背后一点笼罩过来的温暖和熟悉的味道,羽青翻过了身,窝进了紫月寒的怀里,手环过紫月寒的腰。 紫月寒展颜,看着她惺忪的睡颜,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羽青没睁眼但是嘟囔道, “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不是一直在等我?” 羽青半睁惺忪的眼,刚想反驳,可看着他那身黑色的衣服,又把话咽了回去,偷笑一下继续睡。 紫月寒看着她微微张着的嘴唇,又看她睡眼朦胧,面色绯红,黑暗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不够真实,他不禁情动,亲上了她的嘴唇。 手还没动,羽青突然睁大了眼,往后一挣,捂了他的嘴,“不行……” 紫月寒笑意盎然,又把她捞了回来,压在怀里,“好,那明日。” “明日也不行。” “那后日。” 羽青忍不住捂脸笑出声,“门主,请你克制!” …… 这一日,羽青去飞流殿拜见了姜怡。 姜怡生的不算美,体态偏丰腴,眉眼之间稍显凌厉,透着的都是精干和聪明。 紫白峰排行第二,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可他明哲保身不争不抢,从未被紫月离疑心过,八成都是姜怡的功劳。 姜怡见到羽青时很是开心,她知道紫白峰的臭脾气,一早把他支了出去。寒暄一会,她便有些耳红的说道, “我没把姑娘当外人,我看的明白,月寒的心都在你那儿。我这几年身上……总不爽利,但是隐疾……不便向黄医老开口,外面的人更是信不过。姑娘来自羽华族,又师承郎神医,不知……” 羽青隐约明白了些,也不推却,细心的帮她把了把脉,最终笑了笑,“可巧,我能医治夫人的病,我最近一直在研究药膳,不过我剑走偏锋,可能会有些,不好喝……” 姜怡一喜,忙的拉住羽青,“无妨,我能接受。” 羽青又说道,“我还会些驻颜之法,虽难登大雅……” 姜怡喜不自胜的站了起来,“我就说姑娘定能解我之忧。” 过了数日,姜怡整个人自内向外透出了些神韵和光彩,连紫白峰见了都发愣。 姜怡俨然已经与羽青十分亲密,某一日悄悄的说道,“我无以为报,倒是驭夫有道,还有房中事……” 羽青顿时脸都羞红了,“二夫人,说什么呢。” 姜怡笑着不点破,“我相公那人是个炮仗脾气,但是没什么坏心思。以后他若再给你甩脸色,你只管来告诉我。我们俩无嗣,你若进了门再给紫家留个后,他指不定得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而后,俩人叙了会话,她又拍了拍羽青的手背, “这门里啊看着已经平静,你跟月寒武功虽高,但也不能失了防范。” 羽青听得出姜怡话里的谨慎,只转了转眼睛,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49章 血脉 羽青虽有了化境之力,可想修养流溯的兽丹还是有些不得法。 这日竟主动要求紫月寒带她去了人人向往的古玹武库。 入了武库,羽青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紫月门武库共九层,九层相通,中间是个八卦形的天井直通楼顶。分布两侧的是一层层台阶又一层层栏杆,雕栏玉砌,造型奇特,似游龙般蜿蜒而上。 每一层都有四个朱色玄门,门后盛放的就是经、防、兵、暗器四类稀世珍宝。 心经武学要么是上百年前的孤本,要么是早匿于人间的不世之秘。 稀世甲衣千奇百怪,有近乎透明薄若蝉翼的纱裙,也有重达百斤的胄甲。 冷兵更是琳琅满目,囊括了全天下所有类别的兵器,甚至有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各色的精巧机匣,据说承自谪仙辉日奇门遁甲术的精髓,塑就的一百二十多种玄门暗器,可千变万化,不可穷极。 而最为神奇的是,这偌大的九层之塔,并无一人看守。最中央一米多高的巨型八卦台上,有数束光照落下,投在中间一个缓缓转动的器具上,而那圆形的器具仿佛是永远不会停止,这也是驱动这武库自行运转的法门。 只要这轮轨受损,塔上会放下一个禁罩,是与日月凰咒齐名的玄黄离心咒。 “这玄黄离心咒一旦破损,武库之内的所有东西都会自爆而毁。”紫月寒抬头仰望着塔顶,淡淡的说道。 “玄黄离心咒……”羽青喃喃的念着。 “是兄长一个人做的灵罩,也是守护紫月门的最后一道机关。”紫月寒感怀的说道。 “想必这世间,除了谪仙辉日,再无人能超越了……” “青儿,来。”紫月寒突然向羽青伸出了手,随后他二指一并,一道羽令直冲塔顶。 继而,塔顶九层开始缓慢转动,一片笼罩塔顶的金光消散,向二人敞开了一道光门。 紫月寒带着羽青,一飞而上,落到了九层塔顶。 此时的天色已暗,红彤彤的落日余晖投进了塔内,笼罩在二人身上。 塔外,浮云缭绕,云层翻滚,百色映射,诸多岛内的鸟雀精兽都绕在周围,发出一阵阵各异的鸣叫,穿透高空,再折返回响。 放眼俯瞰,整个太明湖的碧波和翠色尽收眼底,延伸到目光的最远处,天际之上,似乎有一片片虚幻不实的海市蜃景,像是倒立着的人间之色。 羽青极目远眺,不禁发出了一声遥叹,“神仙之境,也不过如此。” “若不是因为这是紫月门禁地,想必是世上最美的观景台。而且这里有一个属于它的名字……”紫月寒站在羽青身后,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的说道。 “叫什么?”羽青好奇的回头问道。 “自在意。” 羽青鼻头一酸,此时她才细细的扫视过这里面的布置。 茶桌,软榻,棋盘,书架……书案上摆着的是一幅幅“书瑜”墨宝,是一封封没有寄出去的信函。 “兄长自何川回来,倾尽十年打造了紫月门名动天下的武库,辟了这处地方。其实,我以前不甚理解……哥哥的情感,直到有一天我来到了这里,看见了这里的一切。哥哥说,如果有一天他们还是不被世人认可,他会把他带到这儿,相守余生……” 紫月寒说着,喉头有些哽咽。 “我总以为,是师父为他,付出了十几年的思念,原来两两牵挂,谁都不曾……放弃过……可是师父,再也看不见了……”羽青低头,肩头耸动,两行泪滑落前衫。 紫月寒走过去轻轻的把她拥进了怀里,却是遥望着远方,心道, “天外寻他,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心情平复,紫月寒想起了带羽青来此的真正目的。 他走到一个角落,袖子一挥,空无一物的墙上顿时出现了一层泛着幽光的灵罩。紫月寒缓缓的伸出手去,把手掌放在灵罩之上,然后光芒一闪,灵罩消失,那里变成了一处暗门。 暗门轻启,里面漆黑一片。紫月寒牵着羽青的手走了进去。 暗门的两侧亮起了两盛金光。当羽青看清了那两件物事的时候,禁不住吃惊的睁大了双眼。 金光一侧笼罩的是一杆画戟的虚影,之所以是虚影是因为它形在而大部分的实体已不在,只有虚影的最中央还悬着一条金光闪闪的拇指粗细的金髓。 羽青看了那虚影一会,似乎从上面感应到了些熟悉,她伸出手去,那金髓立马闪烁了下,羽青吞吐道, “这是……” “神龙戟。” 羽青回过头去,难以置信。紫月寒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说道, “百年之前,寂云山庄覆灭,你太太祖母当时并没有带走神龙戟以及《神兵纪》。但是它们是当世神物,没有焚毁,被后来率先赶到的三个门派所发现……” 羽青略一思忖,就说道,“是紫月门和凌云阁……还有一个……” “是南华玄门。” “我太太祖父的师门?” 紫月寒点了点头,“因为寂云帆师承南华玄门,所以那时候南华玄门的掌令南向辰想把两件宝物带走……” “太太祖父当时已经被门内驱逐,我太太祖母也受过南华玄门的刁难,而且这两件物事都是两个人在一起后所得,南向辰是贪心了……想必,当时的紫月玄掌门和凌云阁的老阁主不同意……” “对,谁面对这样的宝物会不心动?但是当时他们三人的武功不相上下,若动起手来,谁也落不得好处,只会引来更多的人。当时三人商议之后决定,把神龙戟分解为三,他们各自得了一部分做成了当世三把神兵,飞羽弓、断水剑、鬼影丝。但是倾尽他们所有的修为,也无人能抽离这条龙髓……” “想不到,当世的三大神兵,竟是神龙戟的拆解。足见谪仙辉日的天工之巧,若神龙戟还在世,该是何等的威力……” 说着,羽青又拿指尖轻触了下那金罩,那里面的“龙髓”更加颤鸣不止,像是随时都要破罩而出。 紫月寒认真的看了一会,似乎明白了什么, “‘龙髓’上附着的是寂云帆的灵力,我想,它一直在等的,是这熟悉的血脉……” 羽青看着“龙髓”,似乎听到了一声盖过一声的召唤,迫使她向那光罩伸出手去。 她的头一阵晕眩,黑暗袭来,金光乍现。只见那笼罩在“龙髓”外面的光罩骤然破碎,羽青的手仿佛被吸附过去一样,蓦的抓住了龙髓的一端。 就在此时,那流光溢彩的金锏之上,仿佛流过一条游龙,紧紧的缠绕上了羽青的胳膊,那龙嘴一张,竟咬进了羽青的腕子。 羽青只觉得腕口一点刺痛,一缕血顺着那龙身顷刻浸透了金锏,继续红光大盛。 犹如百年之锁被打开,重重迷雾被破除,那秘钥,就是羽青体内流淌的羽家和寂家的融血。 “青儿!” 迷离中的羽青猛地听见紫月寒的一声召唤,而她再一睁开眼发现,龙髓已然化作一条拇指粗细的金龙骨,静静地躺在了她的手中。 二人惊骇。 羽青以手拂过那骨身,似乎很是熟悉。握在手里,也相当得衬。 “果然!”紫月寒喜出望外,咂摸了一会,说道,“云巫伞看似普通,但可以承载神兽,更有许多神力。我不能给它改变形态,但是融合外兵不成问题。加上这龙髓,我再教你些吐纳心法和招式,定对滋养兽丹有益处。” 羽青低头思忖片刻,徐徐说道,“那位高人隐世南海,但我不能透露其形貌。” 紫月寒点头,“只要你人是我的,旁的我不太好奇。” 羽青冷笑,翻了他一个白眼。冲着他转了转手里的龙骨,疑惑道,“那你的弓怎么能变幻?” 紫月寒指了指另一边墙。 羽青再一回头,另一面金罩之内,静静的躺着一本书,表面浮动着三个金字,神兵纪。 “在襄城之时,赫秋涟怀疑过《神兵纪》在紫月门内,所以才拉起了‘斩月’旗。可见,世人对它有多垂涎。” “即便《神兵纪》真的落到他的手里也无妨……” 羽青诧异,“为何?神龙戟被分解,《神兵纪》为什么会被独留在紫月门?” “因为无人能解开这本《神兵纪》。它的身上有一个玄妙机关,解不开机关,人们看见的就是一本无字书。” 说着,紫月寒袖子一挥,金罩消失,那本书被打开,可是连翻数页,里面真的空白一片。 羽青盯了那书一会儿,突然扭头说道: “不对!《神兵纪》若从来无人解开过,那为什么你的弓可以变幻?而且,从未听人说过断水剑和鬼影丝也可以。” 紫月寒忍不住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你猜。” 羽青转了转眼睛,思忖了一下,徐徐说道, “你心思虽敏,但是不够细。光看这武库的鬼斧神工,足见兄长的聪慧称得上当世第一,所以说能解开神兵纪的人,是兄长。” 紫月寒眯着双眼听她说完,忍不住凑了过来,“夫人智慧,也是不同凡响。” 羽青嗤了他一下,“这样再看,你跟兄长差的真的不是一星半点。” 紫月寒眉头一皱,“好歹我于灵罩和符咒颇有心得,日月凰咒也是我与兄长共同的心血,我还有心想教授你一些剑招,在流溯之甲上做个灵咒,看样子你倒是眼光甚高,不需要……” 羽青眼里放出了点光,凑过来问道,“真的?” 紫月寒嘴里闷哼了一声,扭头便走。 羽青走在紫月寒的一侧,盯着手里的龙髓,忽而想到了什么,“我忽然想到,为什么萧老爷子一定要让萧玥带着断水剑嫁给你……” 紫月寒不知羽青因何又提到了萧玥,止了步,“都说了不翻旧账的。” “我想,百年前的紫月门跟凌云阁应有誓约,是因为《神兵纪》。萧老爷子让萧玥嫁给你一方面是圆自己曾孙女的心愿,另一方面是意在让断水剑赋予变幻。萧老爷子还是没有走出当年败给‘剑绝’那一剑的阴影……” 紫月寒诧异的看着她,“这你也能猜到?” “其实说起来,萧玥长得很漂亮,又是名门之后,无论才貌家世,匹配你,确实门当户对……修无情道,还是可惜了。” 紫月寒有些急躁,“过不去了吗?” “就事论事而已。可以翻过去,那你帮我做灵罩,融接武器……”羽青心里的算计琵琶作响。 紫月寒垂下睫毛,手指扫过她的脖子,充满蛊惑,“那……看你表现。” 羽青突然扭头,“你想得美!” 紫月寒低头轻笑。塔外余晖隐去,天色昏暗,余杭城中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烛火,华灯初上,是家的味道。 第50章 归宿 丰昊自紫白薇的丧礼之后,与紫月寒时有通信,近大半年以来十四生了场病,病症更加严重。紫月寒不敢告诉羽青,直到丰昊再来信。 但是那信却是直截了当的求见羽青。 紫月寒简单与羽青提到了十四,只是知道十四还活着,她便已经欣喜不已。 紫月寒先是在前殿与丰昊聊了几句,看着十四目前的精神尚可,才让人去找了羽青前来。 羽青来到殿前的时候,丰昊惊诧于她如今的变化,遥想当年上原山上的光景,站了起来跟她打招呼, “羽姑娘,别来无恙。” 羽青感念丰昊当年对壳儿和十四的相救之恩,同时又愧疚当日杀了他义父,眼神躲闪了一下,给丰昊行了个礼,说道, “丰公子,承蒙你当年的相救之恩,我无以为报……” 丰昊早已释怀,当时看见义父死在羽青手上心里确有难过,但是他明白,因果循环,那是义父自己的选择。 “你以后可是我嫂子了,什么报不报的……” “可是……你义父……”羽青顿了顿。 “那不怪你,是义父自己的抉择。” 他看羽青还放不下芥蒂,忙把身后的十四招呼了过来, “忆欢,你看……这是谁?” 听见“忆欢”二字时,羽青心里狠狠的抽了一下,忙的越过丰昊看向了那个躲在后面的女孩。 十四已经是娉娉婷婷的大姑娘了,眉眼俱已长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胆怯的盯着羽青,双手抓着丰昊的袖子,却没有上前的意思。 羽青带了些笑容,着急的往前走了两步,“婉婉,你不认识我了吗?” 十四没有动,眼睛睁大了点,歪着头仔细的盯着羽青的脸。 “婉婉,我是六师姐啊……”羽青看着十四的样子古怪,皱了皱眉。 “六……师……姐……”十四愣愣的看着羽青,嘴里喃喃道。 突然,她的脑子里闪过了几幅画面。 血,到处都是血。 师父心痛的看着她,说着“对不起”…… 三师姐手握着一把刀,微笑着说,“十四不怕……师姐替你……” 六师姐背上有一对巨大的翅膀,她在挥着手里一把血红黏腻的武器,把那些人一个个砍倒在脚下…… 十四感觉到头疼的快要裂开,双手一颤,死命的抓住自己的头发,眼里的泪水滚滚而出。 羽青吓了一跳,不敢上前,急急的喊道,“婉婉,你怎么了……” 丰昊忙的拍着十四的肩膀抚慰道, “忆欢,乖,不去想那些……没事的……没事的……” 羽青手足无措的站在那,眼里的泪往外流,不停的说道,“婉婉,是师姐的错,是师姐对不起你们……” 紫月寒忙的走过来,揽了她的肩膀,轻拍,“青儿,别想,过去了。” 十四痛苦的扭曲着,捂着头瑟瑟发抖,眼神还是一直盯着羽青,在拼命的回忆又在拼命的抗拒。 而她最后的神智和记忆,就是看见六师姐在砍杀。 丰昊准备先带她离开的时候,十四眼睛里的焦距回转,突然回头紧紧的盯住了羽青的眼睛。 “杀了他们。” “师姐,杀光他们!” 随后,她的眼里垂下两行泪,哆嗦了下嘴唇,挣脱了丰昊扑到了羽青面前,高喊道, “师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们杀了三师姐,杀了师父!师姐,你回来救救他们!” 羽青低下头去,颤抖的手碰到了十四的头发,那上面插着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珊瑚钗子。她蹲了下来,把十四拥进了怀里,拼命的点着头,柔声说道, “婉婉不怕,那些人,师姐都杀光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 十四愣愣的听着,抬头看着羽青的眼睛,脑海里煎熬的画面慢慢停了下来,久久不愿面对的那些回忆也缓缓平静了。 她的脑海里重新出现了上原山上美好的画面,他们一家人欢聚一堂,唱着那首温馨的歌谣。她的意识兜兜的醒转了一些,过了一瞬,轻轻开口道, “六师姐……你回来了啊。” 丰昊和紫月寒松了口气,交换了下眼色。羽青嘴唇一哆嗦,重新搂紧了十四, “婉婉,师姐回来了,以后师姐保护你,还有壳儿,我们还有一个家,流溯门一直都在。” 十四听话的点了点头,羽青把她带回了霜蕤轩,帮她重新梳洗了头发,又拿了好吃的甜糕给她。虽然她的精神还是介于清醒与糊涂之间,但是很明显,她已经记起了自己另一个名字,慕婉婉。 丰昊与紫月寒坐在后花园里,轻轻的碰着酒杯。 “紫月门如今恢复了不少生气,阿翊做的不错!”丰昊半倚着身后的靠椅,笑着说道。 “多亏你当日点醒我。”紫月寒笑了笑。 “这大半年发生了太多事,我倒真没想到你能找回她。”丰昊又调笑道,“我也听闻了点你去涯屿岛抢亲的传闻,当时,是害怕了吗?” 丰昊语气虽然揶揄,但还是很认真的看着紫月寒的侧脸。 紫月寒苦笑了下,点了点头,“是啊,从小到大没那么怕过,许是怕……自己一腔深情付之东流?” “嘁,你只是爱惨了她。想必那六年的闭关,你从未放下?” “我心魔难捱,是幻境里的她陪我熬过来的,日日夜夜。抢亲虽非事实,但是……在岛上的时候……我动过那个念头……”紫月寒低头自嘲了一下。 “但是如今,我看你与她的神情,倒是没有芥蒂了……”丰昊笑道。 “那自然是要下些功夫的……”紫月寒不自觉的笑着抿了口酒,又岔开了话题,“十四怎么办?” 提到十四,丰昊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叹了口气。 “我为她医治那么多年也没打开她的心结,如果留在羽姑娘身边她能开心些,我……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你舍得?” “舍不得。那又能如何?这几年我们相依为命,总归是希望她越来越好的,看她自己的抉择吧。” 两个人无言的看了一会天上的月亮,丰昊突然说道, “阿翊,该来的还会来,珍惜当前,也珍重以后。别一个人硬抗,我们……都在呢……” 紫月寒知道丰昊意指的是找鬼宗复仇之事,只是他听的有些不明白,待要再问时,丰昊已经靠在躺椅上闭上了眼睛。 羽青与十四同吃同睡,过了几日,十四精神果然一日日变好。 丰昊临走时,看着十四眼里皆是不舍。十四好似还没意识到什么,傻愣愣的看看羽青,再看看丰昊。 丰昊思忖了一下,忽然对紫月寒说道,“阿翊,我可不可以跟羽姑娘单独谈谈?” 紫月寒点点头,带着十四和壳儿出去了。 羽青看丰昊的面色凝重,只当是商量十四的去留,“丰公子不必与我客气,你若舍不得婉婉……” 丰昊摇了摇头,背了手,开口问道,“羽姑娘,这么多年,你从未注意到流溯门一个奇怪的事情吗?” 羽青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所以,当年是你带走了他?” 丰昊点了点头,“阿翊顾念亲情,有些心软。当年我带他走了之后,没有让他回紫月门。” 羽青恍然大悟,“难怪我查过许多次,甚至动用过莫邪宫的关系,都没查出他的踪迹。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丰昊垂眼,把当年看见的事一一说明。 紫月寒觉得丰昊与羽青聊得有点久,终于看见二人出来,羽青的神色很凝重。他不明所以,刚想问,羽青笑了一下, “我有些舍不得婉婉,但我还是尊重她自己的意愿。” 十四有点茫然,丰昊来到她面前,摸了摸她的头,“忆欢以后想跟师姐师弟在一起吗?” 十四愣愣的点了点头。 丰昊叹了口气,冲着羽青点了点头,依依不舍的往台阶下走去。 十四起初还呆呆的,可看见丰昊走的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突然害怕了,挣脱了羽青的手,拼命往台阶下跑去,边跑边喊, “哥哥,你去哪?你不带欢儿走吗?” 丰昊回过头来,接住了踉踉跄跄的十四,忍着眼里的泪说道, “忆欢乖,以后听师姐的话。” 十四又回头看了看羽青和壳儿,紫月寒走到了羽青身后,紧紧的搂了她一下。羽青眼里猝然掉落一串泪珠,笑着对十四摆了摆手, “回家吧,婉婉,以后师姐会经常去看你的。” 最终,羽青看着消失在山门外的身影,心里释怀了许多。 她对师门每一个兄弟姐妹都有一份难言的悔愧,她曾想用尽余生去弥补十四和壳儿,可是十四有了更好的归宿,有了更疼爱她的人,那才是对她最好的安排。 而自己,亦是有了更好的归宿了。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紫月寒,抵上了他的肩头。 第51章 缠绵 十四走后,羽青更加沉迷于研究医书,她想找到能根治十四的方法。 有时候她在藏书阁或者黄医老那里一待就是一天,这下开始轮到紫月寒寻她了。 羽青脚步极快,紫月寒辗转了三处地方才知道她又回霜蕤轩了,只好又折了回去。 回到霜蕤轩,羽青已经坐在书案旁,埋着头看着一本厚厚的医典。 “唉,老头子在就好了!” 可惜南海之畔远离大陆,通封信都难。加上鬼宗还未解决,她只待这些事情一了,立马回南海看他们。 紫月寒走进来时,羽青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翻书。 紫月寒这一路心焦疾行,已经出了一层汗水,颇有微词的蹙了蹙眉, “你来去匆匆,我都找了你三个地方了。” “找我做什么?晚膳我总在的。”羽青浑然没放在心上。 紫月寒一时语塞,转身往门外走去,羽青抬起头问道,“又去哪?” “找人打水,沐浴。” 羽青愣了一下,“在这?” 紫月寒回头斜觑了羽青一眼,明显不满,“那我要回棠梨轩,再回来?” 羽青倒难得见他有了脾气,忙的赔笑,“好好好,都是你的地盘,你说了算。” 豆荷听了吩咐,寻了几个小厮,搬来了浴桶,打了热水,放好了换洗的衣物,退了出去。 这房间颇大,沐浴的地方有一条很大的屏风和木轩,离羽青坐的地方不算远。紫月寒站在屏风后,一只手解着衣服,眼睛却是一直逡巡在羽青身上。 羽青已经又把头埋进了一堆医典里,拿着一只朱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目光丝毫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紫月寒索然无味的脱了衣服扔到了木轩上,进入了浴桶,心里却是乱糟糟的很。 而在紫月寒脱了衣服进入浴桶的时候,透过那模糊的屏风面,羽青开始心猿意马,眼睛时不时的往这边了望着,脑海里总不自觉的想起很多年前那次误闯,床笫之时漆黑一片,早知道上次留盏灯了。 羽青胡思乱想,朱笔放在嘴里咬了又咬,脸上开始浮现些微红。 紫月寒透过屏风看着羽青伏在桌子上更加愤懑。 他虽经常过来,可总觉得羽青有所抗拒,十四来了之后他不便过来,十四走了之后她又忙的不可开交。 这隔了一段时日,两个人反而又不够坦然起来。 上次好似是不太温柔,她又怕疼,所以她才抗拒? 或者她现在后悔,没有大婚仪式…… 还是说自己确实不够吸引她? 紫月寒靠在浴桶里,心里窜过一连串的疑惑,甚至低头看了看自己,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她说“也没什么好看的”。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一道屏风各怀心事,时间过了足有一个时辰那么久,紫月寒才从浴桶里走出来,换上了件干净的睡袍。 听到紫月寒出来的声音,羽青赶忙收起靡靡之思,翻了几页书,胡乱在纸上写着字。 紫月寒转出,看见羽青两耳不闻目不斜视,心里便捏着一团火。 他绕过书案走到了桌子旁边,倒了一杯凉茶,抬头喝了。 此时的羽青透过书页,不禁捂了眼睛,这前襟开到脐处的睡袍是谁给准备的? 紫月寒的头发披在身上,他一抬头喝水,头发上的一缕水滴顺着他的下颌,越过喉结,往衣服里流去,羽青几乎是毫不知觉的咽了咽口水。 紫月寒喝完茶,又看了过来,羽青迅速低了头,可她这种毫无眼神碰撞的闪躲,怎么看都有些欲盖弥彰。 紫月寒忍不住朝她走了过来,羽青听着他的脚步声,心脏疯狂的跳,手指不自觉的抠着旁边的纸。 然而紫月寒走到她的身后,看了看她翻着的书,还有纸上的字,沉默了一会,平静的说道,“看了一天了,累了早点睡,我乏了,先睡了。” 说罢,他真的踱到床边躺下了。 羽青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样子,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就这样? 他跑来这儿洗澡,就纯粹为了洗澡? 果然,男人得到了,就不珍惜了? …… 羽青内心腹诽,胡乱的在纸上划拉了一会,连看书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气呼呼的在桌案旁坐了一会,听着紫月寒的呼吸声慢慢均匀,不情不愿的站了起来。 走到床边,羽青坐了下来,紫月寒平躺在中间,好似真的睡熟了。 羽青望着他湿漉漉的头发,极其优雅的睡相,还有那清晰的下颌线,凸起的喉结,禁不住咬了咬嘴唇。 其实第一次之后,每每打坐都极难入定。 这么好看的脸,正经的仪容,怎么就把她的心肝脾肺搅成一团乱麻? 羽青敛了呼吸,极为小心的往前挪蹭了一下,近距离的看着他的眉眼、鼻梁和嘴唇。 目光挪到嘴唇时,她鬼使神差的低了低头,闻着他浴后的香气,轻轻的凑了上去,蜻蜓点水般的亲了一下。 就在此时,紫月寒的喉结一动,悠悠的睁开了眼睛。 羽青见他突然睁开眼,吓得一哆嗦,赶忙直起身子,支支吾吾的说道, “我……我去软塌……” 紫月寒伸出两个修长的手指抚了抚嘴唇,笑意翻涌,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腰肢一搂。顿时,羽青一个翻身被压进了床里侧。 紫月寒垂着一双精神奕奕的眼睛,“刚才……做什么呢?” 羽青睁大了眼睛,结结巴巴的说道,“我看……你睡熟了……没有。” 紫月寒扬了扬嘴角,又问,“那刚才在想什么?” 羽青面颊有点烫,闪躲了下目光,嘟囔道,“想药方啊……” 紫月寒皱了皱眉头,“你那纸上写错了五个字,纸边让你抠破了十几个洞,连那朱笔顶上都咬出了一串牙印,什么药方,让你这般绞尽脑汁……” “就……”羽青抬头看着紫月寒那张令人垂涎的脸,还有那脖领下面若隐若现的肌肤,想想自己“绞尽脑汁”描想的“药方”,忍不住勾起了一个笑容,胡说八道, “一个……很好看的药方。” “以前我记得你说,没什么好看的。” 羽青忍不住捂了脸,“我那时候哪敢肖想紫月青主。” “那以后可以了!” 紫月寒俯下身来,含住了她的唇,腰间的手一拉已经捏了半天的系带,发烫的手便探了进去。 纠缠之中,紫月寒的睡袍也被褪到了腰下,露出了他精壮健硕的上半身。 宽阔的肩膀之下,锁骨高耸,肌肉纹理却是错落有致,沟壑分明。那略细的腰侧,有两条斜上飞起的线条,把腹上的几层肌理衬得更加匀称有型。 羽青半睁半闭着眼睛,按下心里的狂跳,手指尖不自觉的划上了他的喉结、锁骨和前胸,轻轻巧巧,四处惹火,紫月寒被撩拨的难以自控,手一路下滑。 虽然没有第一次的那种生涩,但是面对这明晃晃的坦诚相待,羽青还是有点悸动又带点羞怯,紫月寒用手轻抚着她的后背,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细细密密的吻。 这种温柔的爱抚很快让羽青的身体变得软懦不已,她呼吸凌乱,气息涌动中,抛却此前的紧张,看着紫月寒身上细闪的汗光,她的身体竟诚实的出现了点隐隐的渴望。 很快,这种渴望得到了满足。 羽青的背略弓了弓,紧紧咬着的嘴唇溜出了一串低吟。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湿湿的水汽无孔不入的透了进来,羽青的脑子里已经糊涂一片。 她感觉耳边很是喧嚣,那些雨声打在窗上又像是淋在了她的身上,又湿又黏。她又感觉耳边很静,静的只听见自己内心的狂跳、紫月寒沉重的喘息和木床的吱吱呀呀。 她觉得整个人像是行在雾里,看不清,到处都是光。化境之界,极度敏感的感官却只汇于一处,令人发抖,让人战栗。 走走停停,起起落落。 屋内的蜡烛一点点融着,从半截烧到了底部,火苗晃动,气氛葱笼…… 恍惚间,羽青觉得热血涌动,情潮难抑,身体忍不住紧绷,就像是行至云端,空洞虚冥,然后雾气散尽,前路光明。 羽青攀着紫月寒肩膀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有些羞耻的埋进了紫月寒的肩窝。紫月寒喘息着,潮红还未褪去,搂着她的手更紧了些。 “又是一身汗,这澡白洗了。” 羽青用抵着紫月寒的胸口,听着密集的心跳,小声嘟囔道,“我后悔了……” 紫月寒愣了一下,垂下头,看着羽青的脸,严肃的问道,“怎么后悔了?是……不满意?” 羽青羞红了脸,划着紫月寒胸前留下的两个疤痕,咬着嘴唇说道,“上次不应该灭蜡烛的……” “羽青儿!” 紫月寒一下子抬起头,心里惊涛骇浪,感觉她像是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 “干嘛?那么大声!” 羽青收回了手,翻了他一个白眼,扯过一旁的缎锦想往自己身上盖,却被紫月寒一把拽住了。 “那今天,让你看个够!” “别!我不看了不看了……我错了……我不乱说话了……” 晚风兼细雨,潮落又潮起。 羽青忘记了什么时候累的睡了过去,等她再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已经晒到了床边。 她僵硬的动了一下,睡眼朦胧的一抬头,正对上了紫月寒的一双丹凤眼。 他早已经穿好了衣服,头发还湿漉漉的,想必是真的又洗过澡了。 看到羽青睁开了眼,他轻轻撩了一下她额前的碎发,“累不累?饿不饿?” “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没去殿前?”羽青伸出白皙的胳膊环过他的腰,懒懒的问道。 紫月寒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我又不是铁打的!” 羽青抿嘴嗤笑,“也差不了太远了。” “上次离开是迫不得已,这次不能。” “那很快全门都知道你留宿在这了。” “紫月门未过喘息之机,姑姑带来的创痛未散尽,我还给不了你盛大的婚礼。”紫月寒垂了眼睛。 羽青捧了他的脸,“我知道。我不在意那些,只要我们心里有彼此。” 紫月寒搂紧了她,“其实很多年前,幻境里我们已经成过亲,便是那般才支撑我熬过数年。” 羽青在他唇上啄了一下,“那倒是我来迟了!只是霍紫嫣,总嘲笑我不是名门淑女,没名没分……” “你怎么总喜欢跟她怄气?”紫月寒忍俊不禁。 羽青低了低头,轻道,“曾经那么娇贵的大小姐骤失爱护,你们难得有时间陪她。她似是一夜间长大。” “她既讨厌我,我就存心气气她,你没发现,她一跟我斗气特别有精神……” 紫月寒笑着点点头,可是心里一阵酸楚。她痛别人所痛,而这世间有多少人能想起,她也是个孤儿呢? 紫月寒偎在她的脖子处,手上又抱紧了些。 第52章 合璧 又过了月余,四方边境开始不断的爆发外族动乱。好像病入膏肓的巨兽,再也捂不住身上濒死泛滥的烂疮。 被逼到绝境的百姓不再一味忍让,不停地有人加入到反抗的队伍。 原本疆外七族人丁并不算旺盛,加上土地贫瘠生活艰难,许多动乱都是骤起骤落,很快被朝廷暴力镇压。 而这一次,大大小小的战火喷涌而出,外域七族似乎有了组织般迅速崛起,在安王朝的边界线处连续攻克了十几个小城镇。 安王朝的皇宫内,安邺依然半死不活的靠在金椅上,薄奚尘正弯腰低头听着上训,不过并不是来自安邺,而是那金椅之后的珠帘之内。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她抬着那高高的头颅,阴沉的目光扫视着台阶下的十几个武将。 静宁公主的脸变化并不大,但面颊上那块褐色的斑却是比六年前更大了些,几乎遮满了颧骨。她曾尝试过许多办法都无济于事,于是在脸上戴了半张金色面罩。 她的眼睛比以往更加修长,眼尾带着一丝狠辣一丝不屑,而这种近乎癫狂的神色只增未减。 “一群废物!大安养你们几十载,三十万兵将,竟不能将祸患斩草除根?”静宁鲜红的指甲紧紧的扣着椅背,声音嘶哑而低沉。 薄奚尘看着其他武将弯腰低头不敢言,只好吸了口气,回道, “近两月来,这些贼子仿佛被注入了新鲜血液般,迅速崛起。此前是偶发,镇压尚可,只是如今四方八围遍地开花,还需二十万精兵留守上京,其余分兵镇压,将士们疲于奔波,需要些时间……” “哼,新鲜血液……不过就是钱,想不到,本殿养的狗居然敢回头咬我!” 静宁公主长长的指甲轻轻的弹着,“再发五万精兵前去西蜀、陇南镇压,派出一队暗探去打探,他们的领头人……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他是谁了……” “可是皇宫守备……”薄奚尘迟疑了一下。 “哼……”静宁公主眼角扫了一眼前面精神萎靡的弟弟,轻蔑了笑了两声,“这里有什么值得守备的……” 薄奚尘抬头看了一眼静宁公主眼里如狼般阴狠的目光,低头退了出去。 而他还未走远,听见殿内“嗤啦”几声,是一柄钝刀划破皮肉血管的声音,殿内十几个武将只剩下了六人。 六个人哆哆嗦嗦满脸惊恐看着旁边散落满地的尸体,台阶上的珠帘一动,静宁公主背着手走到了前面,冷冰冰的说道, “再丢一城,提头来见!” 殿下的活人连滚带爬的出去了,进来了几十个侍卫面无表情的拖走了尸体,又有十几个小太监拿着水桶和抹布跪在地上默默的擦着粘稠的血迹。 执着钝刀的黑衣人,拿袖子揩了揩刀上的血,默然的站回了静宁身边。静宁看着地上那些血,淡淡的问道, “莫邪宫以及云沐官剩下的,可都清洗干净?” “派出去的一百多暗卫回报,夜楚云撤的很迅速和干净,想必有人给了他指点,来不及撤走的,俱已伏诛……”另外一个幕僚低头禀道。 “到底是有点可惜了……”静宁摸着脸上那个小小的金罩,沉吟道,“那边有什么消息?” “眼下挑战整个江湖时机还不算成熟,他还是忌惮不敢大肆作为,但边境死尸甚多,‘种子’已培育了不少,‘炼兵’只再要些时日……” 静宁公主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长长的护甲扣进了掌心,“我一定会看着那丫头,以及她所挚爱的一切一点点毁去……我要成为她这两世的噩梦……” 说着,静宁公主回头嫌恶的看着在金椅上精神萎靡的安邺,“若不是怕收不住薄奚尘,还留着这废物干什么……” 静宁公主走下了台阶,路过一个小太监时,因为她身上散发的一股子尸气,那小太监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 静宁公主低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他的头已经飞离了他的躯体。 黑衣人的刀迅速入了鞘,紧紧的跟在了静宁的身后。这个人从未说过一句话,可是浑身上下透着的都是令人不敢直视的死亡气息。 看着静宁渐渐走出殿门的身影,坐在椅子上的安邺突然睁了睁那双迷离的眼睛,狠狠的哆嗦了一下。 恬静而安稳的日子又过了月余,紫月门开始接到来自荒泽各处的消息。 沉寂了大半年之久的鬼魑开始在各处现身,但又流窜的很快,往往出现在一处杀人掳掠之后,就会迅速的转移。 信使台被毁,江湖各处的传音速度又慢了下来,往往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紫月门人力虽然增长,但是能派出去的弟子还是很少。有时候碰见离得近又棘手的事情,紫月寒会亲自去一趟。 涉及鬼魑的动向,羽青开始出入议事厅。 紫月寒分身乏术时,她也会主动帮他看些折子。她见解独到,做事果决,原本十分依赖紫月寒的长老和弟子纷纷改观,门主若不在,常有人主动奏报于她。 一想到终要决战孤枭,羽青练功更加刻苦。她的武功多源自于自悟,没有很成熟的套路,紫月寒下了不少功夫帮她调息理气,梳理招式。 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之高的广场上,五光十色的琉璃瓦下,云雾缭绕,烟霞弥漫。经常会有一白一红的身影,迎着晨曦,背着落日,一招一式,一剑一伞,练功,习武。 “剑为器中君子,果然更要领略剑意,坚定道心,很难速成。”羽青又练错了几招,不禁有些气馁,“剑招与我的云巫伞,还是不好融合……” 紫月寒笑着摇了摇头,把自己手中的月盈放进了羽青手里。 羽青握着那冰冰凉凉的剑柄,看着上面落羽纷飞,瞪着双眼感叹, “龙髓虽为神龙戟之灵核,但我依然觉得月盈剑才是最强神兵。” 紫月寒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笔直的划过空中,往前刺出一剑,流光飒飒,罡风猎猎。 “心中有剑,剑中有意。它并非至强,而是陪伴我太多年了。” “所以,外人皆道飞羽弓是你的本命之器,其实不然,月盈才是你的心源。” 紫月寒点了点她的头,“授业于姑父,弓是外相,剑是本心。可是我还是挥不出,姑父那样的一剑绝杀。” 羽青看着紫月寒越来越柔和的眉眼,“是因为你至仁至善,不够冷酷无情。但我相信,你会有自己的剑意,不一定是绝杀,但定是最强。” 紫月寒心里一暖,握着羽青的手不禁又加重了些,斜向劈出另一剑招。 岁月无波,只要回头,她或他就在那里,人间美好,世间之色,不过尔尔。 羽青虽多有抗拒,但是还是抵不过易晨飞的软磨硬泡,非要与紫月寒的十个弟子一起习武。 旁的不说,接触多了,这十个徒弟倒是率先倒戈,跟羽青热络起来。 “师娘,为什么你的武功路数跟师父不太一样,虽同为化境,可气韵流动、吐纳调息毫无相似之处。”大师兄言时稳重,对修习练武十分沉迷。 羽青举手看了看,想想总不能告诉他们自己的经脉不同常人,便换了个思路简要说道, “这悟道呢,并非只有一条路。你师父天赋高,名门正统,紫阳是祖宗遗留。那我们不如他,只能多勤奋,多钻研,其实天地之间,很多东西都可以带你悟道,带你修行。要多思多想,心存正气。” 言时初时呆呆的,后来仿若心里被点开了个窍,嘀嘀咕咕的重新拿起剑练了起来。 “师娘,听说你的神兽比师父的还要威风,是上古之兽!”四徒弟温眠紧紧的盯了羽青的伞。 羽青想起多年前流溯门的师弟师妹也是这般缠着紫月寒,原来易身而处自己也有被追捧的时候。 羽青十分谦虚的摆了摆手,“不不不,自然还是你们师父的凤凰好。” 伞面之上忽然闪过一丝光,一缕绿墨绕上了羽青的胳膊,缠住了她的腰。温眠结结巴巴的指着碧游,“这是……那神……兽。” 羽青拍了拍自己的身上,绿光蓦的缩回了伞面,羽青莞尔,“对,一个小心眼还爱显摆的……神兽。” “师娘师娘,你与我师父怎么认识的?谁先喜欢谁的?”田禾永远是那个游离在修行之外的另类。 在一边习练的叶秋萍听见了,忍不住凑了过来,满脸期待的说道, “师娘,讲讲嘛,我们都想听。” 说着,一旁的人都凑了过来,一群人围成了个圈,各自在周围坐了下来。 羽青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四处环视了一圈,才小声说道, “那……肯定……是我啊。” 一群人都瞪大了双眼,一脸的不相信。 “不可能。师父看师娘的眼神,跟被下蛊了一样……”田禾语出惊人。 “是啊,师父最近对我们的笑容都多了,怪……瘆人的。” “我听司南大师兄说,师父以前根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冷冰冰的,说话都是几字禅。” …… “你们师父那时候名声太过,我是个草包,我可是从众多名门小姐手里抢过来的……在上京,就有一个‘大家闺秀’……” 羽青一板一眼半真半假的讲着,似乎思绪也飘到了多年之前。 “师娘,你真勇敢!我觉得身为女子就应该这样!”叶秋萍满脸羡慕。 田禾却拧着眉头,一脸的不屑,“可师娘你那么好,我师父都没情敌吗?” “咳——”几个人还凑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忽听人后一声重重的咳嗽。 所有人包括羽青在内,一听见那声音忙不迭的绷直了脊背,站起身来回到各自的位置,紧紧的抿了嘴,大气都不敢出。 紫月寒走了进来,易晨飞和壳儿跟在后面,易晨飞幸灾乐祸的看着他们十几个人。 羽青看着紫月寒一脸严肃盯着田禾,她忙讪讪的笑了笑,“练功枯燥,劳逸结合嘛……” 紫月寒面无表情的扫了她一眼,“你的剑招练熟了吗?” 羽青翻了他一个白眼,没底气的小声说道,“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蹲太久了,腿有点蹲麻,羽青不自觉的转了转脚踝,继而恨恨的盯了后面的易晨飞一眼,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壳儿明显也缺乏点立场,分不清里外。 紫月寒的眼神又逡巡了一圈,郑重其事的在高座上坐了下来, “小十……” 田禾怕的都快哭了,每日功课她最拖拉,做不完次次受罚的都是她。她撇撇嘴,求救的小眼神忍不住瞥向羽青,“师娘……” 羽青不自觉的眨了眨眼,脸上随即堆满了笑容,“那个……” “你先别说话……” “嘿,你……” 紫月寒用眼神逼退了她的话,随后朝着田禾以及众徒弟说道, “你们很好奇,我跟你们师娘之间的事吗?” “徒弟不敢!”言时与几个师弟忙的低下了头。 “不不不,徒儿不敢……师父……”田禾拼命的摇头,委屈巴巴的噘着嘴。 第53章 相公 紫月寒双手搭在膝上,垂下头,想了一会,随即嘴角洇起一抹笑,他记起初次表白时自己的拖拉和紧张。 可飘摇前生,那是前世的沈青。他的爱没变,又好像全变了,更加珍重,也更加沉重。 他曾承诺过,让她以羽青之名活在世上,那他对此时的她还有一份不曾言明的表达。 紫月寒舒了口气,抬起头来时,眼里只剩了似水的温柔,连一直偷看的田禾都忍不住愣住了。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人都好奇她的身份,甚至门里有很多关于她不好的传言。可我不在乎,她也不在乎。” 羽青愣了下神,突然说这个干嘛。 “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对她动了情……”紫月寒口气和缓,好似认真思考了下。 “七年前,她出现在紫月门的时候,只是个易了容的黄毛丑丫头。胆怯、勇敢、聪明、还有些……狡猾……”紫月寒轻笑了下。 “我承认,最开始我对她只是好奇,甚至也暗自揣摩过她接近我的本意。我那时候只是不理解,她的伪装和矫饰是为了什么,她明明想哭,偏要笑。她明明不服,还要假装柔弱。她明明很生气,还要低声下气。清醒,倔强,浑身是刺。让你又怜又恨,想靠近又想远离。” 羽青的眉毛越皱越深,我以前这么拧巴吗? “我那时候对于感情很迟钝,甚至怀疑,我一定是中了什么蛊什么毒。直到我一点点揭开了她的面具,她的秘密。因为羽华族那个身世,我觉得那时候我对她的可怜更多。直到她在我面前,中了一刀……” 紫月寒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眼里泛起了些酸楚。羽青直愣愣的看着他,突然特别想听下去,听完整。 “所以说,天下第一又如何,我承诺过保护她,可差点让她死在我面前。”紫月寒有些自嘲的轻笑了下,“我这辈子,心冷绝情,几乎没怕过什么,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此后的每一次害怕,也都是因为她。兴许我听过的那句话很对,她是我的命劫。” 羽青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那一次次涉险,他也是拼尽全力,舍生忘死。 “我登过峰顶,也跌过谷底。中毒目盲,内力尽失……” 几个徒弟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 “那时不知如何排遣,她的陪伴和温暖,让我感觉到生活的意义,明白了自己的心。我是爱上了她,不可自拔。我复明的那一日,只想拉住她的手,告诉她,别害怕,你可以依靠我。可是……”紫月寒的声音忽然哽咽。 “就在那一年……我离开她的时候。她死在了上原,死在了她最爱的流溯门……” 站在紫月寒身后的壳儿忍不住抹起了眼泪,这些徒弟们不明具体,望望师父再望望羽青,无言的低下了头。 紫月寒深深的喘息了一口,“其实感情就是这样,两个人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遇上,彼此救赎。然后除了她,世间再无颜色,她是我的劫,亦是我的命。数年分离,生死一线,世事变迁。也许有隔阂有疏离,可是我很幸运,重新找回了她。” 羽青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微抿了嘴。 “她那时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与你们一般的年纪。因为她的血脉,因为一本书,便让天下人疯狂,摧毁了她挚爱的一切。有鬼宗,也有名门正派。所以,这世间的正邪,无谓功法,而是内心。” 言时又握紧了手中的剑,想起刚才羽青说过同样的话。 “她身死……再生,或者曾抱了复仇之心,或者也沾过许多人命,可是我知道,她的心底很干净,她最渴望的是亲情,是爱情,是平静而简单的生活。而我能予她的,是达成她所愿,陪伴她,珍重她,弥补她。我会让她勇敢的活着,以她羽族之姓,以我……紫月寒夫人之名……” 紫月寒说着,眼神止不住的流连在羽青身上。羽青抬头望向头顶,飞快的抹掉了眼里的泪。 田禾泪眼朦胧的看着羽青,又看看师父,疑惑道, “师父,你这算……求婚吗?” 羽青破涕为笑,“以前还说什么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我也还有娘家人的……” 正说着,易晨飞走上前来,递过来一纸红笺,羽青疑惑的打开,上面是紫月寒的亲笔, 大哉乾元,顺应天道。 良缘缔结,二族之欢。 紫月门男,月寒。 欲聘羽华女,青为妇。 山崩海涸,白首不离。 …… 羽青一字字的默读,不知不觉,眼眶又湿了。 紫月寒忐忑的走过来,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很介意之前跟萧家的那纸婚约。你放心,我定亲书所有的贴文,给你足够的面子和安全感。等事情一了,我们就……成亲。” 羽青的手指细细的摩挲着那红笺的边沿,小声说道,“我才没那么小心眼。” “那……能不能算给我的……保证?”紫月寒看过一边的徒弟,不自然的说道,“签个字,按个手印……” 羽青皱起眉,“怎么感觉像是要买卖人口……” “嘶……”田禾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师父,你这也太……据说你抢亲时,轰动半壁海浪呢……” 田禾说完,练功房一片寂静,十几双目光幽幽的扫了过来。 …… 羽青回了霜蕤轩,洗完澡不停地站在妆奁前反复照着,在收拾东西的豆荷忍不住笑着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直在照镜子?” 羽青捏了捏腰侧微微鼓起的一块肉,低落的问豆荷, “豆荷,你说实话,我是不是胖了?我最近觉得衣服都紧了些,你看……” 豆荷忍不住笑了,“是比以前胖了点,但是更好看了。以前姑娘太瘦了……” 羽青回头嗔了她一眼,“就你会哄我。不行,我明日得少吃点……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特别嗜甜……” 豆荷一脸无奈的说道,“那豆荷说了可不算,都是门主吩咐做的。” “不行,我最近嘴特别馋,看见就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两个人正说着,一个带着些笑意的声音飘了进来。豆荷抬头看了一眼,忙的弯腰褔了福,收拾了东西笑着出去了。 羽青拿手丈量着自己的腰,“晨飞今天说我胖了。我也觉得最近有点贪吃。” “看样子他也想默写经书了。”紫月寒笑着,走到了她的身后,伸出胳膊环住了羽青的腰,“有点肉多好,捏起来舒服……” 羽青的脸刷的红了,挑了挑眉,嗔道,“能不能庄重些?你现在在徒弟们面前还有威严可言吗?现在小十都敢挤兑你了!” 二人又说笑了几句,羽青突然想起了白天在殿前议过的事,回过头来, “蜀中突起外族暴乱,鬼魑同时出没,我觉得这其中必有联系。” 紫月寒点头,随手脱掉了外袍,“近半月一直有鬼魑四处侵扰,而且不止一处说过,曾见过有大批的尸魃出现,边境战乱,若以尸魃为祸,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羽青幽幽的觑了他一眼,“今日是不是有一封峨眉暗香居的求救信?” 紫月寒叹了口气,“现在他们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门主?” “此番事关重大,鬼宗许久没有如此规模,还有两大鬼将坐镇,盘踞一城。你是不是想亲自去一趟?” 紫月寒点了点头,“探探鬼宗虚实,我觉得孤枭快要按捺不住了。” “好,那我们一起去。” “可此去颇远,如今天已入初冬,我怕你……” “我们与鬼宗之间必有一战,孤枭也绝不会放过我,最近我日日早起练功,也想试试有没有长进……” 紫月寒看羽青坚持,正犹豫时,羽青拿起桌上的那纸红笺展开,婚书最后已经工工整整的写上了“羽青”的名字,还有一个小小的指印。 紫月寒眉眼一展,两手掐着她的腰往上一抬,羽青便被提上了桌案,她随手接住一只要掉下去的茶盏,不满的惊呼一声,“干嘛……” 紫月寒把婚书置于一旁,往前一步贴近了些,“白纸黑字,便是真真正正的紫夫人了。” 羽青冷哼一声,“你也不过欺我后面无人。我自己签的,也能自己毁。” 紫月寒轻轻摩挲着她的下颌线,喉头轻动,顾左右言其他, “教给你的剑招都学会了吗?龙髓可还趁手?流溯的灵罩……” “都会了!” 羽青如今倒也不避讳这种接触,见他的手和眼睛都不安分,凑到他耳边轻喊,“相公。” 这一声仿若扯断了紧绷的枷锁,紫月寒的手一抖,压低了声音,“我没听清,再叫一遍。” 羽青眼睛转了一圈,随口扯道,“今天下午我把婚书拿给霍紫嫣看了,你肯定想不到她的脸有多难看……我都怕她一生气给我撕了……” 紫月寒长长的吐出口气,“我让你一起去。” 羽青喜笑颜开,吊上他的脖子,俏皮的叫道,“相公。相公。相公。” 羽青接下的茶杯连同茶壶到底没逃过摔成碎片的命运…… 第54章 破幻 鬼宗沉寂了数月之后,黑沧和仇狱两大鬼将突然现世,在眉山城布下幻境棋局,盘踞一城,杀人无数。 眉山附近大的道门只有暗香居,且暗香居皆为女流,以炼香制毒为主,应对这种境况十分吃力。 紫月寒跟羽青赶到的时候,她们率附近小门百十人堪堪阻止了幻境内毒障的漫延,难以破除,亦攻不进去。 领头的暗香居十三山主梓元没想到紫月寒会亲临,忙不迭的上前来见礼, “紫月门主亲临,我蜀中有救了。” 紫月寒看了一眼鸦影四飞,黑气缭绕,死气沉沉的眉山城,不禁皱了皱眉头。羽青身披一件白色披风,跟着走上前来。 幻境之内有林林总总的人影,拖着身形茫然的走着。 “是尸魃!” 梓元此时向羽青看了过去,这传说中的女子长得并非英姿飒飒,冷傲干练,而是小巧可人,眉眼如水。 她禁不住质疑,当年上原山上手刃几百余人,又以一人之力抵抗上千“斩月”军的真的是她吗? 感觉到有许多道目光在看着自己,羽青回过头来,撞上了梓元诧异的眼神,便对她笑了笑。 这一笑,让梓元突然觉得心内甚安。羽青的脸柔美无锋,原来不是所有千疮百孔的人生都会被扭曲成黑暗无光的样子。 梓元忙毕恭毕敬的给羽青行了个礼。 “见过……夫人。” 羽青听了心里一跳,虚扶梓元一把,“山主多礼,我受不起。” 言辞推诿间,眉山城上空忽然刮过来一阵妖风,裹挟着一股子浓厚的血腥味。羽青忽然觉得肠胃里有些恶心,忍不住捂住嘴,避过人群干呕了两下。 紫月寒察觉,忙的回头帮她整了整披风,小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受凉了?” 羽青皱了皱眉头,摇摇头,说道,“这种死人味太过浓厚,想必整个眉山城已经被荼毒。黑沧那厮惯用人魂做棋灵,养棋聚煞,蛊惑人心,如今还布下毒障,想必棋道更上一层。不过没了白溟,他的境界也不会太过高深……” 紫月寒点了点头,“说起来,白溟身死,他有心向你我复仇。听说仇狱修习血魔功,力大无穷,如今还能操控尸魃,想必也不好对付,我来……” 羽青挠了挠头,面露难色,“杀杀那些尸魃,我还行。就是那棋境……咳……” 紫月寒想起当年羽青被困棋境内的窘迫,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说道, “那我去破棋局,你帮众人对付尸魃,不可沾染毒血,而且这些看着比上京城外的更高大威力更胜……你切不可……” “嗨呀,我知道了!” 羽青发现梓元等人还在等着,目光殷切的望过来,忙的打断他。 “这是避毒丸,郎伯的好东西。你吃了可以维持一炷香的时间,不受毒雾所侵。我在外抵御一炷香,门主可能赢过黑沧的棋?” 紫月寒轻笑,“他浸淫棋道三十几年,你是真的太高看我了……” 羽青的脸色顿时变了下,紫月寒又补充道,“不过破幻境杀了他,半炷香足够了……” 羽青忍不住翻了他一个白眼,紫月寒看着她略苍白的脸,担心的说道, “活动活动筋骨即可,若有变故,一定要先自保,等我出来。” 与众人交待清楚,紫月寒看了羽青一眼,再一扭头,却是已经换了一副面孔。 他掌心一握,飞羽弓已经寸寸呈现,透明的弓背上,如雪般的飞羽若隐若现。 紫月寒飞身而起,在羽弦处一拉,一根泛着蓝光的箭已在弦上。 随即,那箭带着破魔之力往那片黑魔之气的虚空中呼啸而去,金光淡去,箭尾消失,沉寂了一瞬间,棋境最外沿的保护结界狠狠的颤抖了一下,然后四分五裂的崩塌了。 眉山城外笼罩的黑雾撕扯着喷涌而出,暗香居等人用百颗化毒丹织成的光印格住了那些毒气的去路。 漫无目的毫无生气的尸魃,像是突然嗅到了生人的味道,齐刷刷的扭过头来,眼中的魔魇一闪,开始放肆的狂奔而来。 羽青望着那一片死尸,眼里再也不是多年前那种悲悯和无措,她把身上的披风一解,缓缓伸向背上的云巫伞。 首当其冲的尸魃异常高大,个头是众人的两倍不止,它张着大嘴,满是嗜血的渴望。 羽青执着伞端,在那尸魃近到她身前三尺的时候,身形一晃,把伞狠狠的往前一掼,那铁花尖便准确的切入了那尸魃僵硬而扭曲的脖子,随即横向一削,那尸魃的头已经飞了出去。 她用掌风一推,把溅出来的血扫到了后面那些尸魃身上。然后她飞身而起,左劈右刺,上削下挑,裹着一片如浪的伞影,杀进了尸群。 梓元等暗香居弟子,维持着阻挡毒气的香阵,顺便帮旁边的弟子阻挡一下毒血的飞溅。 梓元停下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已杀到最前面的羽青,不禁感叹,化境之力果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描想,而能入的化境的人又该是怎样的坚忍和心境! 羽青打断了第一波尸魃的进攻,鼓舞了众人的士气,他们纷纷执着武器御着灵兽跟在后面杀将过去。 另一边,紫月寒进入了雾瘴,落在了眉山城内,这里像是失去了颜色般的水墨画,只剩了黑白二色。 仔细看能看出这里曾分布着一些住户,但是此时变得狼藉不堪,所有的房屋都断裂错位,瓦墙崩碎,沉沉浮浮的飘在空中。源源不断呜咽喧嚣的风,卷着些絮状的物事在空中旋成一个个涡流。 紫月寒蹙着眉头,伸手抓过了几片飘絮,发现那些都是些粗布麻衣上的布料,还有些头发、断指等。空气中隐隐约约的透着一股子味道,是血的味道。 有些徘徊在原地不停张望的尸魃都把目光投了过来,紫月寒随手斩掉了几个,缓缓往里走着。 他每走过一处水、桥、树,还有些摇摇欲坠的房屋,来回错位,布景也会换个模样。 紫月寒一跃而起,而从城中高处俯瞰,这里虽然凌乱不堪,但是布局却是纵横分明,宛若一个巨大的棋盘。 紫月寒淡淡的扫视着周围,看到最远处的河边没有了去路,很明显,那就是“棋盘”的边界了。 紫月寒飞身过去,那界边上出现了一个佝偻着身子坐在轮椅上的人影。 那人罩在一个硕大的黑袍里,看不清样貌,只有袖子里垂下的手露了出来,面皮是青紫的,皱皱巴巴的附在骨头上,周身没有一点活人的生气。 看见紫月寒的那一刻,他“嘿嘿嘿”的笑了几声,声音仿佛来自虚冥地府般,有颤颤回音。 “欢迎,来到我的棋境。” 紫月寒手上没有动,这个人只是个幻影并非真身。当年安宁镇上,紫月寒的箭毙了白溟,黑沧他倒是不甚熟悉。 但是一想起当年他们围困羽青险些让她丧命,他的脸便阴沉了下来。 “你觉得你这个棋境可以困住我?” “自然……不能。但是我只要拖你几时,外面的毒气和尸魃一旦攻入外城,摧毁一座又一座城池……还有那个死丫头……嘿嘿……”黑沧的声音从上空幽幽的传下来。 随即,紫月寒的脚下大地震颤,地上出现了条条沟壑,阡陌纵横,交点之处有隐隐的棋灵,有黑有白,飘飘荡荡的悬在半空。 “此乃我与白溟数十年未破之局,名曰‘无双’,解不开这个局,幻境就不会消失。你不用妄图强力打破,我已经将我的命魄与此境相连,只要你找不到我的真身,你……亦不能脱身……今日,我要以此局报白溟之仇!” “以棋道堕魔,以杀戮荼心,‘无双’之棋,当真是辱没了这一雅趣文韵……”紫月寒扫了一眼周围的棋灵,讥笑道。 “受死吧……”黑沧老鬼声音出现了一些波动,凝神一喝,地上的“黑白之子”晃动起来…… 紫月寒凭空一跃,把整个棋局收进了眼底。 战况焦灼,环环相扣,黑子占优,但是白子之势也是颇为凌厉,布局精妙,确非凡局。 怪不得青儿会发怵,紫月寒不禁轻笑了下。 围棋一道,从紫月寒幼年贯穿到如今,身居桃仙岛幻境内,他与一索大师亦是日日切磋,技艺不如黑沧,但是心境与黑沧截然不同。 看着身下黑棋已动,紫月寒悬空而立,冷静思索,手指弹向白子,与黑子开始了厮杀。 城外,羽青与众人已经斩杀了几百之多的尸魃,可是城口还有源源不断的有行尸涌出来。 羽青打着打着,便觉得力有不逮,脸色更加苍白了些。 前面又有一波尸魃冲了过来,羽青定了定神,从伞端处一转,金光灿灿的龙髓已经握在手里。 她往空中一挥,龙髓节节抽长,仿若一条金龙游离在她身侧,凡龙髓扫过之处,那些尸魃非残即倒,溃不成军。 羽青扫过一波尸魃,又转了转龙髓,当个软兵器确实好用。 眼看战局将稳,龙髓再度挥去的时候,黑雾中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龙髓的鞭梢。 羽青握着龙髓的手使劲拽了一拽,可她此时灵力有些不稳,竟未拽动。 正当她诧异的时候,歪歪扭扭的尸魃中间,喷出几股子气流,三四个庞然大物窜将出来,直奔羽青的面门。 羽青手在龙髓这端一抹,龙髓变回了二三尺长,回到了她的手中。她身形左右一躲,脖子一侧,逃过了三四处的攻击,飞身后退,来到了众人面前。 黑色浓厚的雾气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高约十尺不止,如同行走的小山丘。 众人抬头,一张巨大的人脸伫在顶端,草垛一般的柴发,黝黑的皮肤,铜铃一般大的眼睛,眦目欲裂,络腮胡须,看着倒像是还未驯化的深山野人般。五大三粗的身上,裹着些草木皮甲,光身上的汗毛都有一掌长。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左手牵着四条碗口粗的绳索,绳索这头,正是刚才窜出来攻击羽青的东西,是四只体型庞大的恶狼。 他右手擎着一把巨大的狼牙棒,棒上沾着些黏腻的血肉,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 “这就是……”羽青歪了歪头,问身后的梓元。 梓元点了点头,“鬼宗第一鬼将,驱尸人仇狱。掳掠百姓,杀人控尸。而且,他周身有个巨大的血魔罩,普通兵器刺不进去,根本伤不到他……” 羽青这才看见仇狱周身血色的光罩,透着些死寂和诡异,颤颤不止,随着他每走一步,卷起些飞沙走石,同时与旁边的群尸相互吸纳,血煞互补,难怪这些尸魃异常凶猛。 仇狱走到群尸前,那些尸体躁动不安的围绕在他周围。 仇狱垂下眼睛,盯了羽青一会,把那巨大的狼牙棒往地上一扥,细密浓厚的毛发随之起伏,一阵恶臭直奔众人而来。 有人掩鼻,有人捂嘴,羽青差点吐了出来。 “什么仇狱?臭鱼还差不多……”羽青被熏得头疼,忍不住说道。 这仇狱听见了,脸上一阵怒气,嘴里不清不楚的“呜呜啦啦”的说了一串话。 羽青茫然的看了梓元一眼,梓元也摇了摇头,“他出自北域蛮荒,说的应该是外族语言。” “那我一会多骂会他!”羽青使劲的压下胃里翻滚的感觉,嫌恶的说道。 “但是……他听得懂我们汉话。”梓元轻笑。 “……” 仇狱能徒手接住龙髓,又有血魔罩护体,还有四只目露凶光虎视眈眈的恶狼,羽青不敢掉以轻心,收起了龙髓,拿出了云巫伞。 仇狱松了手中的绳索,四只恶狼奔着羽青和众人奔袭而来。 羽青轻松躲过一只,方向不改,冲着仇狱而去。 仇狱狼牙棒一起,半空抡圆,一个猛子向羽青的身上招呼,棒上带的劲风刮得人的耳膜生疼。 羽青迎头而去,那狼牙棒快要挥到她身前的时候,她把伞面一张,伞面之上一个隐隐约约的八卦之形骤然浮起。 “咣当”一声,千钧之力被挡住,余力震散,从狼牙棒传到了仇狱的手腕。 他笨重的身体一歪,连续后退了几步。他强自站定,瞪大了双眼看着弱不禁风般的羽青和纸伞,又“乌拉乌拉”的说了几句。 羽青正烦躁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拿起狼牙棒再次蓄力而来。 “真是没一点武德。”羽青骂道。 紫月寒已经凝神与黑沧厮杀了几百招,还未分出胜负。 眼看着半炷香时间将到,紫月寒能感知到外面战况焦灼,不禁着急起来。 黑子与白子的纠缠已经快到边界,紫月寒不再执着于一方的厮杀,而是审时度势,统观全局,开始全盘落子。 紫月寒下子可不像羽青那样瞎蒙,黑沧明显感觉越来越吃力。 他于棋道专攻三十几年,除了白溟,可以说未遇过敌手。今日他若败于一个年轻人手下,那是何等的耻辱。 黑沧心猿意马,落子开始迟疑。 紫月寒飞速落子,嘴也没闲着,“围棋之术,虽诡亦有道,白溟一死,我看着你的棋术倒是有些退步了。” “我潜心钻研三十载,进益虽慢但是何来退步?这局,你赢不了的……”黑沧略收了收神,回道。 “为什么,我感觉你落子的速度在变慢?”紫月寒轻嗤道。 “呵,笑话!我的《无双棋谱》现世的时候,你还不过是个奶娃娃!” “是吗?这四方棋局,你落子的速度三方稍缓,只是这西南一角极为着急……你在掩饰什么?” 黑沧的心狂跳了几下,不敢再接话。 “棋术一道,印证的是心境。你暗心蒙尘,早已没有对它的赤诚,你若负它它便负你,只能拿来欺负欺负拙荆了……” 说着,悬在半空的紫月寒身影一动,如同离弦的箭,往西南角飞去。 只听“咔吧”一声,他的手狠狠的扼住了一个黑棋灵的脖子。 那黑黑的影子忽的抬起头来,那瘦骨嶙峋的脸上,满是惊恐。 紫月寒轻笑了一下,“这世上,不见得专攻的技艺可以凌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无束,无形,无我,这是我的忘年之交教给我的棋道。你开始慌了的时候,就已经露出了破绽。” 黑沧被狠狠扼着喉咙,黑帽之下,犹如地狱无常般的脸上透出一片死灰。他从喉咙里挤出了点沙哑的笑声,“你破的只是我的幻境,并非我的棋局!” “不重要。我这个人,没那么强的胜负欲。但是我不会忘记,你伤过她。”紫月寒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你……” 黑沧有了恐惧,颤抖着鬼爪一般的手,向紫月寒的胸肺间抓去。 此时紫月寒的手上已经续满了内力,轻轻往一侧一拧,黑沧如树干一般的脖子立刻歪向一边,颈椎发出了轻微的“咔咔”声。 他痛苦的睁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断断续续的喊道, “啊……饶……” 他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又寂灭于此,紫月寒的手再一用力,他的脑袋已经干脆的垂了下去,躯壳好似一截枯木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紫月寒嫌恶的甩了甩手,然后往空中一跃,月盈剑现,他闭上眼睛用心眼一扫,没了镇压之魂,不过是个虚境。 他手一挥,凭空一斩,境破魂灭,雾障消散。 第55章 破魔 棋境内死气沉沉,城外打的却是热火朝天。 仇狱虽莽,但是血魔功太过阴辣,那些斩不尽亦或者已经砍倒的尸魃都是他源源不断的补充。 尤其是血魔罩,羽青与他缠斗了几百回合,除了在那罩上留下了几丝裂痕外,依然没有破除。 羽青总觉得今日体力不支,打了一会儿,退出了十几丈,喘了几口粗气。 “唉,早知道不说大话了,我还是不擅长打架,累死了。”羽青自言自语的嘀咕着。 仇狱自然不会给她过多的喘息机会,他好似感觉不到累,迈着沉重的步伐,嘴里“呜啦啦”的喊着,四头通体幽蓝的巨狼齐齐调转了方向,一起向羽青这边攻来。 羽青的脸上有了一丝不耐,握着云巫伞的手一张,凭空一转,伞面大开。羽青二指做引,朝天一指,本来万里晴空的天上,突然降下一道天雷,劈在仇狱奔来的路上。 羽青眼中红光一闪,嘴里喊了一句,“去——” 顿时,白色的纸面上,黑墨氤氲,腾空而起,周围的空气急速的冷了下来,天上浓云滚滚,似乎被借到了人间,一下子笼罩在羽青周围。 湿湿凉凉的水汽顷刻弥漫,吹起了她的衣裙和乌发。 还在抵御尸魃的梓元遥望而来,看着那翻涌不止的黑云,云下那孤绝而坚毅的白衣,愣了一般,对这奇女子更多了些仰视和敬畏。 奔在最前的几头凶狼不知死活的挥着爪牙,而堪堪奔到伞面前,乌云之中突然冲出两个巨大的头颅,悬在上空赤金目闪的蛇头一张大嘴,准确而狠绝的咬住了最前面那头狼的咽喉。 那狼只来得及“嗷呜”一声惨叫,眼里闪现一个似龙似蛟的蛇首。它惊恐而张皇的浑身扑腾,但是碧游没有给它哪怕一丝一毫的生机,勾齿一合。 只听“咔嚓”一声,那狼的骨节尽断,污血喷涌,流着涎水的嘴伸出舌头咽了气。 碧游从来不贪这种秽物,头一甩,把那狼尸扔到了地上。它重新立起身子,目光里的金光萦绕不散,俱是来自上古神灵的威压。 紧随其后的一只狼,一撞进了黑云里,只见龙髓的金光一闪,它的脖子被缠住,眼珠子险些被勒出来,凄惨的跌落在地上,大鳌的脚狠狠的踏上,把它碾成了一团污血。 后面两只狼见状,刹住了脚步,抬头对上这一金一蓝的神兽之眼,狼狈的低下了头,哆哆嗦嗦,徘徊不敢往前。 仇狱被这出现的玄武之灵吓了一跳,脚步慢慢的停下了。 他愣愣的盯了一会儿,突然双手张开,朝天做了个膜拜的姿势,又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根巨大的鞭子。 随即他抡起了胳膊,天空中响起了几声清脆的鞭声,他大喊了几声,刚才还恐惧不敢前的两头恶狼重新弓起了背,双眼油绿,在原地徘徊不止。 而那些尸魃听见了鞭声,仿佛有魂附体,魔气高涨,更加凶残和狂躁。 眉山城大开的城门口,一团团一簇簇的人头不要命的往外挤出来。 羽青揉了揉又酸又疼的胳膊,叹了口气。看着卷土而来的仇狱和恶狼,她再次抽出了龙髓,准备迎战。 那两头狼兽被驱灵鞭一抽,兽性魔化,来回踱了几步,,卯足了劲再次上前。 然而这一轮的气势还没做足,空气中“嗖嗖”飞来两支羽箭,一只狼立时被射穿了腹部毙了命,另一只的后腿被掼于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羽青惊喜的一回头,紫月寒已经来到她的身后,把她揽在身下。 看着羽青脸色有些苍白,紫月寒着急的上下打量,“可有受伤?” 羽青斜瞅了他一眼,“紫月门主画的饼还真是又大又圆,眼下都快一炷香了。这什么臭鱼,皮太厚了,我要累死了!” 紫月寒宠溺的一笑,“下棋是很耗费精神的。幸亏不是你去。” 羽青嗤笑一下,指着前面的仇狱说道,“他有血魔功护体,我与他缠斗许久,但是他能从这些尸魃身上吸取血气,感觉不到累。要想除了他,得费些功夫。” 紫月寒抬头看了一眼蛮荒之相的仇狱和他周身的血罩,点了点头。 “许多年前鬼宗前宗主骅逊曾施展过一次血魔功,当时兄长率众人阻击,都没能给他留下。但是血魔功虽强,也是有致命的弱点,就像装满水的碗……” “很容易漏的。” 羽青接了他的话说道,随后她又抬头看了眼那庞大的身躯几眼,总觉的那副身躯并不像看起来那般强壮,四肢粗短,不太协调。 她一扭头,恰好与紫月寒对视,两个人心有灵犀的笑了笑。 “你来破罩,我来敲碗。” 紫月寒笑着点了点头,衣袖一挥,火羽化凤。手掌一覆,弓变长剑。赤火双翅一扇,已经悬于仇狱十丈之外。 紫月寒闭上了眼睛,周遭的一切喧沸慢慢沉寂,一切狂躁缓缓平静。 十七岁那年,他立于太明湖上,感受着那些魑魅魍魉的暗潮涌动,心里要的不是绝杀嗜血的渴望,而是荡平人间一切邪恶的力量。可领悟的那半招剑式,他再没用出来过。 而今,他再度回想,孤僻幽静的小岛上,姑父握着他的手一遍遍的教他的剑招, “剑意的最高处,不是杀戮,是你自己的心。以心为剑,以心明鉴。世人皆道,我商少白大行杀伐与魔同舞,可是,你知道姑父的至高剑意叫什么?” 十岁的紫月寒抬起头茫然的摇了摇。 商少白笑着抚了抚他的头顶,拿起他手中的桃木剑,往一望无际的太明湖上一挥,一道金光笔直的飞去。 那平静的湖面像突然泄了底一样,从剑光处被生生割裂,像是被劈开的天门,一剑到底,两侧分开的湖水“轰隆隆”倒灌而去,响了半刻有余,才颤颤巍巍的合上。 紫月寒呆呆的望着重新归于平静的天水一色,抬头看了一眼一身玄色衣衫笔挺傲骨的姑父,听见他平静的声音。 “破魔。” 随后,商少白低下头来,笑意吟吟的把桃木剑重新放进他的手里。 “忘了我的名字,以后我只是你的姑父。保护紫月门保护家人的重担会交付你的身上,总有一天,你会领悟出你自己的至高剑意,而且一定会超越我!” 紫月寒重新睁开眼睛,手上的月盈似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看着仇狱缓缓挥起的狼牙棒,他手腕起势,横于身前,像姑父那样轻轻的斜向一劈,一道光剑便压了过去。 仇狱以及他的武器异常巨大,所以不论紫月寒的剑还是剑光都显得平淡了些。 可待那剑光与大过十几倍的狼牙棒一交汇,那笨重而粗壮的铁榔头似纸糊的一般被割成了两段。 仇狱惊恐的睁大了双眼,但那剑光并没有停下,而是带着摧枯拉朽般的力量直直的削到了他身前的血魔罩上。 只听“砰砰”几声爆炸,血魔罩爆成了一团血雾。 那光剑与血魔罩相抗的冲撞之气波及到仇狱的身上,他脸上的肉几乎被挤压成一团,整个身躯抑制不住的往后倒去。 光罩被破的一瞬间,羽青执起了手中的云巫伞,小巧而轻盈的身形一跃,往那倒下去的巨人身上刺去。 “神庭、百会、风池、人迎、膻中、鸩尾……” 羽青宛若一条魅影,飞快的闪现在仇狱的身侧,用云巫伞的伞尖准确的刺中了他一个个死穴。 那如雪花般的孔洞一个个呈现,直到三十六个死穴刺完,仇狱的身上像是炸开的烟花,人还未完全倒下去,身体已经像泄了气一样飞快的变小。 羽青刺完回身,本来轻轻松松,却不知为何内力一滞,步法一乱。 紫月寒瞬间察觉了她的异样,飞身过来,把她捞进了怀里,眉头一皱,“怎么了?” 羽青就势往紫月寒身上一靠,费力的喘了一口,“我可能真的受了些寒气,累得很。” 仇狱飞速变小,落在一棵树下。 此时再看过去,他身高五尺都不到,短手短脚状似婴孩,生的却是满脸皱纹老气横秋。 他睁着惊恐浑浊的眼睛伸出四肢不停的看着,嘴里“呜啦啦”的哭喊着。 血魔罩被破,他又被羽青断了三十六个死穴,身上的血流不止,只能活活等死。 没了御尸人的尸魃速度骤减,似乎都变成了生前的百姓模样,茫然的四处晃荡了一会儿,纷纷倒地。 此困已解,紫月寒看着怀里很是疲累的羽青,弯下腰双手把她抱了起来。 “夫人怎么了?难道是中了雾障?”梓元山主的神色颇为焦急。 羽青无力的摆了摆手,淡淡的笑了笑,“只是有点累,无妨。” 紫月寒不想再耽搁,烦请梓元他们善后,急急的抱着羽青上了赤火的背,往江南方向而去。 这一路上,他紧紧的抱着羽青,“可是中了毒雾?或者血毒?” 羽青察觉到他的紧张,强撑着笑了笑,“昙叶养出的异脉,怎么会怕毒……” “那可是伤到哪儿了?”紫月寒伸手摸着各处,反复的检查。 羽青捉住了他的手,“别闹,我真无恙。” 紫月寒搂紧了她,“我不该让你来。” 羽青一哂,问,“你刚才破了血魔功的剑招叫什么?” “破魔。” “谁……教给你的?” “我姑父。” “那你……怎么没教给我?是不是……还留着一招以后……掌控我呢?” “那种剑意,是要靠领悟的。我十几年只悟到了半招,你的剑术粗浅……” 羽青拿头蹭了蹭他,“又嫌弃我。你可知……我今天砍了多少……尸魃……” “好,我家夫人最厉害。”紫月寒低头,抵住她的额头。 “那以后……教不教我……” 羽青的声音越来越小,靠在紫月寒怀里,抑制不住的闭上了眼睛。 “你想学,我全都教给你……” 紫月寒听到她绵长的呼吸声,把披风裹了裹,急急的拍了拍赤火的背,赤火长鸣一声,急速的往前飞去。 第56章 结晶 没出两日,整个荒泽传遍了紫月寒和羽青解救蜀中的事迹。 众人将二人合璧击败鬼宗二将的身姿描绘的神乎其神,大街小巷都在口口相传。 说二人是在世神明,珠联璧合,十分登对云云。 而此时,紫月门的霜蕤轩外,却是围满了人。 羽青自从在空中睡去,直到现在到了霜蕤轩,三日三夜都没有醒过。 紫月寒站在她的床头,紧皱着眉头盯着还在诊脉的黄医老,眼睛里急的要喷出火来了。 黄医老是个慢性子,反复的切着脉,时而摇头时而点头,站在一旁的霍紫嫣都忍不住的问道,“黄爷爷,你倒是说话啊……她怎么了啊?” 黄医老这才慢吞吞的放下 手,捋了捋胡子,悠悠的说道,“羽姑娘的脉象古怪,不似常人,气息紊乱,却沉稳有力……” “她为什么醒不过来?”紫月寒急道。 “这也正常。有了身子的人,总会有些倦怠。不过,别怪老朽多话……既然有孕,就不应长途跋涉,还去……去打什么架杀什么鬼……”黄医老慢吞吞的叨咕着。 所有人猛然睁大了眼睛,还在门口哭哭啼啼的田禾和壳儿突然止了哭声,愣住了。 霍紫嫣张着嘴看了羽青一眼,又看了紫月寒一眼,面上有了点红,结结巴巴的问道, “黄爷爷,你……你是不是……诊错了?” 黄医老睁大了圆圆的小眼睛,表情仿佛是受了侮辱一般。 “嗯?我行医五十多年,连个喜脉……都诊不出来?臭丫头,你小时候生病哪次不是黄老给你治好的?” 霍紫嫣看着黄医老嘴里碎碎的快要止不住的样子,忙的打断了他,“我知道我知道。” 远远站在霜蕤轩外的紫白晖愣了一下,扭头看向被姜怡硬拉来的紫白峰。 紫白峰阴沉的脸顿时发生了逆天之变,“我……我紫家……有后了?” 院子里的一群小弟子初时有些羞臊,随之开心的合不拢嘴。 “我们要有小师弟啦?” “我要小师妹!” 壳儿按捺不住,高兴的抹起了眼泪。 易晨飞脸上虽然高兴,但还是忍不住往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 紫月寒初听喜讯内心狂跳不止,刚开始还顾念面子,结巴了下,低头低问道,“这……多久了?” 黄医老惊讶的瞪着小眼,“已经快两个月了,她既是羽华族后人,还得‘医泽’真传,岂会不知?竟没告诉门主?” 紫月寒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轻咳了一声,“黄老还是说说,她为何还没醒?我喊过她数次,都没什么反应,是不是睡得过于沉了些?” “每个女子妊娠反应不同,她这反应确实古怪。许是太过疲累,门主且耐下心等两日,老朽去开些保胎固本的汤药,等她有了精神,说不准很快醒来。” 紫月寒点了点头,霜蕤轩内外的人群慢慢散了。 霍紫嫣还没走,嘟嘟囔囔,“婚书才下了几日,你们孩子都快两个月了……真是……” 霍紫嫣撇撇嘴,“玉环,去后厨做些补汤备着。” 玉环刚要走,她又说道,“多加些蜂蜜……她爱吃甜……” 等到屋内屋外都安静下来,紫月寒悠悠的来到羽青的床边,看她睡得还算安稳,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这个喜讯来的太过突然,让他一时都不知道如何。 他不停的摩挲着她的双手,又好奇的贴近她的肚子听了听。想想这不明真相的两个月,临行前还毫无避讳,他甚至还带她远涉蜀中,应对鬼宗,心里是越来越后怕。 豆荷还在门口候着,紫月寒便问她道,“你照顾夫人,没发现吗?” 豆荷低了头,“上月姑娘的月信是没来,豆荷问过,姑娘说她与常人不同,血气紊乱是常事。豆荷也……不懂,是豆荷的疏忽。” 紫月寒叹了口气,“不怪你,是我的疏忽。去打些热水来,这几日我亲自照顾。” 紫月寒看着羽青还未宽解的衣衫,上面还有风尘仆仆的气息。 他浸湿了帕子,帮她细心的擦着…… 擦洗过后,他小心翼翼的在她身侧躺了下来,拥着她。想到抱着的是两个人,他突然有了种很神奇的感觉,好似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些。 可一天,两天,三天……直到五天过去,羽青一直睡着。 紫月寒的胡茬都冒了出来,几日的衣不解带让他看起来很憔悴。他像是行至悬崖边上的旅人,快要到崩溃的边缘。 黄医老反复来过很多遍,还是没有断出羽青的身体异常。 紫月寒一再探过羽青的内息,却发现她的内力正在无缘无故的消失。 “此番会不会与这个孩子有关?” “这……老朽行医这么多年,从未听过孩子会吸食母亲的内力啊……”黄医老摇着头说道。 “很多年前我曾听说,双胎之中强胎会吸食弱胎精气补充自己……” 黄医老捋了捋胡子,沉吟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母子连心,虽说孩子长大是来自母亲的血脉滋养,但是断不会有这种境况……又或者……” “怎么?”紫月寒着急问道。 “羽华族几代相传,每代仅一人,且一定是女孩,这是否……”黄医老说不清楚这里面的玄妙,疑惑道。 紫月寒若有所思,照此说来,这百年来确实这般。 偏偏羽汐落以身试毒,代代均是牺牲品,皆活不过四十岁。直到这条隐脉在羽青体内扎根,借助素心诀重生肉身。 可是无人敢说那是成功的,羽华族的诅咒会不会止步于羽青…… 紫月寒心里狠狠的狂跳了几下,这个孩子到底是福还是劫? 紫月寒此时恨不能立刻去往南海,去找郎之涣和那传说中的谭秋姑姑。 他太害怕了,七年前的一切都记忆犹新,失而复得的惊喜他还没有尝够,得而复失的打击他承受不起。 而羽青此刻,却是沉浸在一个冗长而安稳的梦里…… 梦里,她似乎又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抓着阿娘的手走在回家的乡野小路上。 阿娘一身白衣,飘然在前,裙摆上沾染了许多的露珠,背上的背篓里装满了草药,恍如隔世般。 “阿娘,我为什么是女孩呢?你也是女孩,阿婆也是女孩,阿婆的阿婆也是……” 小羽青认真的掰着手指头一个个的数着。 羽笙蹲下来,笑着抚了抚她的头,“我们羽家世世代代只会遗留女娃,这是我们的惩罚,也是我们的恩赐。” “为什么?” 羽笙摇了摇头,“太太祖母做错了事,总会付出些代价……可是……青儿你不一样……” “为什么?”小羽青又疑惑的问道。 “阿娘希望,我羽家的诅咒至你结束。若你有逆天改命的那一天,你可以去选择。男孩也好,女娃也罢,不要再让他姓羽,他会有新生的血脉,会遗忘我羽族的过去。青儿,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去过最平淡的生活,这才是阿娘最大的心愿。” 说着,羽笙突然用手指了指羽青的肚子。 羽青突然觉得自己的肚子里动了一下,她再抬头,自己已然是现在的模样,而阿娘早已不见了。 羽青望向前方,森谷幽深,雾气淡去,她记得这里是回家的路。 “阿娘——阿娘——” 突然,一两声脆生生的喊叫从她身后传来。 羽青一回头,看见一个白白嫩嫩的小不点追着自己跑过来。 她觉得自己心尖上最柔软的地方被打开了,从此天高水阔,人生安然。 羽青的手不自觉的抚上了自己的肚子,眉眼俱开,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依然是那摇曳不止的白纱帐,那一缕熟悉的“木有枝”香,她一侧头,紫月寒支着额头紧握着她的手小憩着,眉宇间都是化不开的愁绪。 羽青觉得人生恬淡,恰似这般。 她轻轻的抬起手,想去触摸下他的眉间。 她一动,紫月寒猛然睁开了眼睛。 而一对上羽青的眼神,几日的忧心突然绷不住了。 紫月寒眼里的泪猝然滑落,轻轻把羽青扶起来,抱在了怀里,偎在她的颈窝,像个小孩子一样委屈的哭道, “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羽青抬起胳膊,轻轻拍着他的背,带着些欣然和温柔,问道, “月寒,我们……是不是有孩子了?” 紫月寒直起身来,把她的脸捧在自己眼前,泪眼朦胧的点了点头,“嗯,我们有孩子了。” 羽青一下子笑了,带着眼里滚滚的泪花。 她低下头去,拿起紫月寒的手生涩的覆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我梦见她了。我听见她叫我阿娘。原来,那一声阿娘那样好听啊……好听到,你会心甘情愿为她付出所有……” 紫月寒略有担心的问道,“可是你的内力……” 羽青却摇了摇头,“我羽族的血脉,到她终止。只要她想要,多少我都舍得。即便没有内力又如何,我从未感觉到像现在这般,有力量……” 说着,羽青又抬起头,说道,“再说,她的爹爹会保护我们的啊……” 紫月寒听罢,把额头抵在了羽青的额头上,对着羽青的肚子说道,“对,爹爹保护你们。不许再欺负阿娘,知道吗?” 第57章 传承 羽青苏醒,霜蕤轩门里门外又站满了人,脸上俱是喜气。 黄医老诊完脉,捋着胡须点点头,“夫人身体啊,好得很。内力虽有消散,但好在没有继续。” 羽青抬了抬手掌,握了握拳,“内力消失不过三成……想必她还是心疼阿娘的。” “可消散的内力都去了哪?”紫月寒不解。 黄医老清咳了一声,“这胎脉强劲有力,胎像十分顽强。应是夫人去蜀中消耗太大,这孩子为求自保……” 紫月寒的脸色凝重,“才两个月就知道自保,这孩子出世还得了……” 一直站在门口的霍紫嫣似笑非笑的讥讽道,“有两个化境的爹娘,有什么好稀奇。但愿性子能好点儿……” 羽青“柔弱”的靠在床头,掩嘴笑道,“像谁都好,千万别随她姑姑,嚣张跋扈。” “羽青!”霍紫嫣握紧了拳头,可心里又好似特别爱听“姑姑”二字,觑着羽青盖着的肚子,“她姑姑我大度,不跟她的糊涂娘亲计较。喏,这是百合人参汤,本来给我……二哥哥做的,便宜你了!” 玉环给羽青递了过去,羽青喝了两口,咂了咂嘴,“你二哥哥也不喜甜,你放这么多蜜糖是为何?” 霍紫嫣咬着牙,眼里要喷出火来。 紫月寒忙的从中调和,“好了,别气她了,你沉睡这几日,全靠嫣儿上下打理,每天过来,还一直备着补汤……” 羽青垂下头轻笑了下,把汤喝完,“骄矜”的把碗盅递向霍紫嫣,霍紫嫣刚要发火,却听得羽青温柔的说道,“谢谢。” 霍紫嫣瞬间蔫了,突然有些不适应,竟亲自接了碗。 “明日我想喝桂圆莲子,多放些莲子和桂花。” 霍紫嫣把碗往食盒里一扔,“骂骂咧咧”的扭头就走。 羽青瞧着她的身影,心底却有一丝酸楚。其实当年她见过风迟带人拉走坑杀那些贼匪,心里早已确定霍紫嫣受过的屈辱。 无论她们之间有多少“明枪”,她都希望霍紫嫣永远是那个趾高气昂的大小姐。 田禾和叶秋萍扯着门框看着,羽青冲她们笑了笑,田禾激动的轻喊, “师娘师娘,我想要小师妹。就白白软软特别好捏的那种……” “我想带她一起玩!” 紫月寒幽幽的回了头,难得的没沉脸。羽青冲她眨眨眼,回应道,“好!师娘努力!” 黄医老刚出了霜蕤轩的院门不远,紫白峰和紫白晖两对夫妇围了上来。 “如何?那孩子如何?”紫白峰难掩激动。 姜怡不耐烦的推了他一把,“什么孩子如何?先问孩子母亲!” 黄医老笑着点点头,“母子都好。身强体健,以后定是个了不得的娃娃。” “母子?是儿子?”紫白峰声音发颤。 黄医老笑着摇了摇头,大有“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姜怡狠狠的掐住紫白峰腰上的肉拧了一圈, “怎么?是女娃就不成?” 紫白峰皱了皱眉头,忙的求饶,“男娃女娃都成,我更喜欢……女娃……女娃!” 屋内只剩了两个人,羽青立起耳朵听了听,问道,“谁还在外面?” “是晨飞,他每日都会过来,在院门口站一两个时辰……” “傻小子!”羽青心里暖暖的,把易晨飞喊了进来。 易晨飞走进来,耷拉着脑袋不愿抬头。 羽青低头瞅了一会,才发现他眼圈里通红一片,不由得讥笑他, “马上都十八的男子汉了,还这般哭哭啼啼,也不怕师兄们笑话……” 易晨飞抬起头来,噘着嘴,委屈的大喊, “师公都不怕人笑话,我怕什么?!” 紫月寒一愣,一时没想接什么话。 “你……你干嘛突然睡那么久……”易晨飞的声音越来越低。 “谁带我去练剑,谁带我去习字,谁带我去藏书楼……” “那么大个人了,还说师承‘医泽’,连有了身子都不知道!还跑那么远去打架……” “什么化境,都是骗人的……” “嘿……我说一句,你倒数落我半天……” 羽青嗔怪,看着他要哭出来的样子,口气又软了下来,“你这几日日日过来吗?” 易晨飞艮着脖子,抓着袖口,“我睡不着。我……害怕……” 羽青伸出手,易晨飞却侧脸去看紫月寒。没有感觉到威慑,才挪蹭几步来到羽青跟前。 羽青上下拍了拍他的胳膊,软声细语。 “师父还没看你成器,还没带你看完你师祖的书,以后师父和小师妹还得得你保护,一定会保重自己。” 易晨飞的眼泪终于不争气的落了下来,又倔强的快速抹了,“说话算话?” 羽青重重点了点头,“算话!快去睡吧。” 易晨飞这才“嗯”了一声,不放心的多看了两眼,慢吞吞的退了出去。 可他走了许久,还是感觉不到困意和疲倦。 他抬头望了会天,脚步一转,又往藏书楼走去。 易晨飞是个孤儿,七八岁的时候开始流落街头,穷困潦倒,几乎什么都做过。 可他从未自艾自怜,总是很努力的活着。 半饥半饱的流浪了五六年,他漂泊到了徽城。 在徽城待了一年,他那时候最喜欢倚在一个穷书生开的学堂外听他讲书。 那书生只有三十几岁的年纪,穿的很寒酸,口齿并不十分清楚,可依然很认真的教授每一个孩子识字读书。 学堂里也多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挣不到几个银钱,可穷书生不在乎。 “多读书识字才能明心见性,才能改变命运。”他冲着自己的几个学生说道。 穷书生看见易晨飞常常一个人偷听,也不赶他,反而让他每天帮忙洒扫收拾课桌,闲暇的时候便教他认字写字。 易晨飞记得最深的是那学堂中间,挂着一幅字。 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梅”字,可那书生却视如珍宝,常常望着那字发呆。 易晨飞曾问过他那幅字有何来历,穷书生炯炯有神含含糊糊的说道, “那是恩师指点,是引路明灯。”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年,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成了互相的依靠。都是可怜人,会分外感同身受,相依为命。 直到有一天,易晨飞回来的时候,发现穷书生被一群官兵围在学堂里殴打,让他交所谓的保护银。 其实那书生也不是至死不从,而是真的没钱。 易晨飞上前去制止,也一起挨了不少揍。 后来那些人打够了,把屋里的一切都毁了,也包括书生最珍贵的那幅字。 那些人走了以后,易晨飞把穷书生背回了屋内,可找遍了学堂也仅仅得了几个铜板,连大夫都请不起。 易晨飞想了很多办法,四处给人磕头,只求来了几副普通的汤药。 穷书生伤的太重了,又或者常年吃不饱身体太过虚亏,病恹恹在床上躺着,靠易晨飞讨来的些饭维持,熬了十几日。 他临终前唯一再说过的话,便是望着空空如也的墙上,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个“梅”字。 穷书生死后,易晨飞离开了徽城。 他曾想拜到江湖门内,学些本事,起码不会任人欺凌,还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可是他一无背景银钱,二又资质平庸,兜兜转转,竟没有一个门派愿意收留他。 直到那一天,他在城楼的榜文处看见了紫月门招募弟子的贴文。 “不问出处,公平选材……” 易晨飞沉寂的心又泛起了点希望。 他愿望不大,只是不想这般无力,他想活的上进一点,体面一点,有希望一点。 来到紫月门的时候,这里虽没有人歧视他,可他却看清了自己与别人的差距。 他资质勉强算得上是中等,长老们挑选完了,徒留他自己站在那高高的广台上,十分羡慕的看着被选入紫月门主门下的十个弟子,那最小的姑娘好似才十五,笑靥如花。 直到霍紫嫣走过来,说了句,“你跟我走吧。” 他犹豫的跟了上去,但是他知道,霍长老也只是看他可怜罢了。 后来,他误打误撞的上到了藏书楼顶层,发现了许多特别有意思的书,每日做完功课,他便一个人前来。 直到那日,他在楼里撞见了羽青。 羽青那时正靠在窗口,支着额头,拿着一卷书沉迷的看着。他被她的容貌吸引,从未见过那般清柔寡淡又散发着光的女子。 易晨飞只看了一眼,就挪不开眼睛。 “你来这儿……看书?” 羽青听见了他的脚步,抬起头来,看着发怔的少年问道。 易晨飞慌忙收回目光,局部不安的行了个礼。 羽青看得出他的胆怯,起身慢吞吞踱到书架前抽了一本,闲话道,“好看吗?” 易晨飞诚恳的点点头,偷瞄了羽青白皙的侧脸一眼,“好看。” 羽青抚着扉页上的签名,“你觉得哪里好看?” 易晨飞不安的抠了抠手指,“通俗易懂,又……会令人恍然大悟。而且……字也好,有点熟悉……” “熟悉?”羽青有些讶异,把书放在了一边,“你读过书?” 易晨飞更加紧张,“我命如草芥,以前只见过小小的一柜子书。可是来到这里,看见了这么多书,那么多厉害的人,才知道自己目光浅陋,勉强算识字,不算读书人。” “识字是根基,有些人读过再多的书,也算不上读书人,因为他们没有魂……” 说着,羽青伸手抚过一排书脊,带着些怀念的微笑。 “这些……都是我师父写的书。小时候懂得不多,师父说我读完了所有的书会修为大涨,我便很努力的去读。如今再看这些字,才知道那时候有多浅薄。这些字,都是有字魂的。” 易晨飞认真的听着,“字魂?” 羽青笑着点点头,“比如山有灵、海有龙、人有心,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价值。” 易晨飞呆呆的,不由自主的抽出一本书,翻开,仔细端详。 那些墨迹笔笔画画,仿若缀着一种无言的精气。简简单单,又好像有着力透纸背的风骨。让他想起了穷书生墙上的那个字。 易晨飞郑重的把书合上,用他一向最为在意的门服拂去了些微尘土,抬起头来恳请, “我以后可以经常来这里看书吗?” 羽青已经踱去了窗口,抱着本书入迷的看着,听见这少年忽然变的坚定的口气,点点头,“当然。这藏书楼没有限制。我也能多个书友。” 易晨飞开心的一揖,默念“书友”“书友”。 二人分踞两处窗口,经常碰见,偶有交流。 一日的黄昏,易晨飞鼓足勇气走到了羽青的面前,低下头,“还未请教您的身份……” 羽青看着余光里的年华正好的少年,嫣然一笑,“我叫……羽青。” 羽……青。 易晨飞吐字。 晚膳的钟时响起,羽青把书一合,手一挥,地上几本书稳稳当当的飞回了原处。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眼含笑意,“你该去吃晚饭了。我要回霜蕤轩了。” 易晨飞讷讷的点了点头。 羽青走了几步,快走到楼梯口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回身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师从何人?” 易晨飞回过神,忙的弯腰低头,“弟子易晨飞,年十七,师从……白薇殿霍长老。” 羽青低下头皱了皱眉毛,沉思了一下,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要不……你以后跟着我吧!” …… 第58章 山雨 一个新生的喜讯让紫月门的日子变缓了许多。 紫月寒偶尔会出行,但不会走远,挂心羽青,当日即回。 羽青每日习惯跟着紫月寒出入大殿,听些奏报。 她肚子渐大,可毕竟有浑厚的内力加持,行动倒不算不便。紫月寒虽挂心,可知道她心有挂碍,闲不下来。 “最近边关战火越燃越旺,有燎原之势。绝非是无规律组织的叛乱了……” 傍晚众人散去,羽青看着桌上厚厚的一沓信笺,沉吟的说道。 紫月寒坐的近了些,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指尖有意无意的划着她的肚子,“夫人聪慧,愚夫不能及。” 羽青笑了笑,“谁到处称我为‘拙荆’,你倒说说,我哪里拙?” 紫月寒抬头认真思考了下,“厨艺拙,棋术拙,剑术也拙……” 看着羽青投过来的“杀气”,紫月寒嗤笑一声,“我们俩互补,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羽青慵懒的一笑,紫月寒凑到她耳边嗅了嗅,“我感觉你如今有些别的气味。” 羽青诧异的抬起手臂闻了闻,“不能吧,每天都有沐浴。” 紫月寒把下巴搁在她的颈窝处,“可能是母亲的味道吧。” 说罢,他又长长的叹了口气,羽青偏手摸了摸他的脸,“怎么了?” 紫月寒嗓子里吭哧了半天,最后勉强挤出两个字,“想……你。” 羽青掩嘴轻笑,指尖轻轻掐了他一把,“日后,定好好补偿你。” 这话没一点宽慰,反而更勾人心神。紫月寒隔着她的大肚子,搂紧了她的肩膀,话里诚恳,“能每日吗?” 羽青脸一红,推了他一把,“先吃饭,我饿了。” 羽青起身,紫月寒紧紧的拽着她的袖子,两个人穿过后堂花厅,往霜蕤轩走。 门内,风迟和豆荷已经摆好了碗筷,即将踏进门槛,紫月寒又晃了晃她的袖子,“能不能嘛?” “什么能不能?”风迟接话问。 羽青羞煞,咬牙切齿道,“你能,我就能。快别说了!” 紫月寒这才开心的扶着她坐下来,挪了挪自己的椅子,跟羽青挨得紧紧的,往她碗里仔细的夹菜。 饭过半饱,霍紫嫣带着玉环走了进来。 她倒亲自提着食盒,“我让人炖的红参乳鸽汤,趁热喝……” 羽青撇撇嘴,摸了摸肚子,“喝不下了,她最近闹腾的厉害。” 霍紫嫣烦躁的皱了皱眉,“我盯人炖了一个时辰呢!你不喝,那……给他喝!” 霍紫嫣指了指紫月寒,紫月寒正迟疑,羽青却一把抢了过来。 “还是我喝吧,他不适合……” …… 晨起,二人来到殿前。 桌案上放着一张黑色烫金的柬帖,上面的火漆还未开,中间有个烫金的“明”字。 紫月寒看了一眼,却犹疑的不敢打开。 他明白那恬淡甜蜜的生活终将会被打破,只是来的时间他着实不愿。 羽青一手扶了腰,一手执起那张柬帖,头略歪了下,“明……是明康?” 紫月寒点了点头,“此番的抗议军已经打出了旗帜,是明康王遗孤明垣带领,称‘明义军’。” “那这……”羽青晃了晃手中的柬帖。 “想必同样的柬帖已经送入了许多名门正派,明康既为‘叛军’,对抗朝廷各方面都不足,拉拢江湖,快而有效。” 羽青点点头,“紫月门的态度是风向标,只要应允,百年来朝廷与江湖互不侵扰的约定就会自动作废,彻底掀起战争……” 羽青把柬帖放到了案子上,“不论结果,战乱受苦的依然是百姓。” 紫月寒伸出手划着羽青的肚子,“你还有两月临产,我想……” 羽青把手覆到了他的手背上,“家国百姓,苍生大义,没有人能置身事外。身为大丈夫,当如皓然之日,光明磊落……” “可我……” 羽青颤颤的踮脚,在他唇上印了一吻,“我爱的人,不仅仅是因为对我专一,而是对天下有担当。你忘了,你从前说希望,天下太平。我不要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守护神……既有力,便要出世。” 紫月寒鼻子一酸,温柔的回亲了她一下,“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送羽青回霜蕤轩之后,紫月寒看着那火漆反复思量。 突然,广场上空闪过一道金光,紫月寒内心一抖,忙的起身。 此时的殿内空无一人,烛火突然被熄了大半。 暗影葱茏,一个白色的人影慢吞吞的走了进来,悄无声息的坐到了最角落的阴影里。 那人抬起手,似乎是想倒一杯茶,可是手抖了几下还是没能成功。 紫月寒快步走了过去,接过了他手里的茶壶,倒进了他手里的杯子。 “姑父……”紫月寒的声音有些抖。 坐在暗处的商少白悠悠的喝了一口,费力的呼了口气, “是雪芽啊,薇儿最喜欢的茶。” 紫月寒手掌一翻,催出了一簇蓝色的火光,当看清商少白胸前十几个明晃晃的血洞时,他手里的光猛烈的晃了晃,灭了。 紫月寒太清楚,那是被鬼影丝所伤。 他顾不得心里的凄楚,伸出手去,覆到了商少白的肩膀上,往里输送着内力。 商少白并没有阻止他,而是叹了口气,“翊儿,我老了。少白剑封了二十几年,温柔乡里沉浸了二十几年,到底是没有当年的杀伐和风采了。我此生没有败绩,临了了,还是给这一生涂上了污点。” 紫月寒忍着眼里的泪,摇了摇头,“姑父在翊儿心中,无人可比。” 商少白低下头轻轻的抚着椅子,仿佛在怀念曾经坐在这里的人,“可是,我不后悔。” 他抬起头又打量了这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你姑姑总说你不如月离,看你孤单,偏疼爱你一些,我嘛,总是爱屋及乌……” 紫月寒忍着眼泪点点头,“没有姑姑的疼爱,没有姑父的倾囊相授,就没有如今的我。” 商少白感觉到生命在慢慢流逝,怕很多事来不及说完,重重的往椅背上一靠, “我寻了一年多,孤枭与……那魔兽已融为一体。那魔兽入了灵境,有三招……无妄之术。我已经破了最阴邪的重生术。还有一招幻术,我……破不开……那个……有薇儿的幻境。” 商少白垂了垂眼睛,转向紫月寒,嘱托道, “翊儿,记得……姑父教给你的剑,用心去感悟,有一天……你会悟出属于你自己的剑意……这世间……再也无人能敌……” 紫月寒一边源源不断的输送内力,可他已经感觉到,商少白身上的生机正在流散。 商少白颤抖着的手伸进了怀里,拿出了一枚金色的印章, “待我死后,把……这信物送去南海……浮世境,南向彧。恩师授业,我为情……离开师门。恩师却……一日不曾把我视为弃徒……来生再报答吧……” 紫月寒眼角流下一行泪,接过那金印,点了点头。 商少白又腾出手抓住了紫月寒的袖子,眼含着热泪,“翊儿,你执意将你姑姑火化……是因为她……去之前很痛苦……对吗?” 紫月寒再次想起了姑姑的遗体,他不会撒谎,哽咽道,“姑姑太爱美了,我只是怕她不想让姑父看见她不美的样子……” 商少白点了点头,眼前仿佛出现了紫白薇的样子,身子都直起来了,喃喃道, “是啊,薇儿最爱美了。那时候她说,她叫紫白薇,落薇花……的薇……” 紫月寒知道商少白是回光返照,不禁问道,“姑父……嫣儿……” 商少白愣了下神,但他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落败的模样,刚要摇头,便听见殿外一声哭喊, “爹爹——” 霍紫嫣披头散发的跑了进来,脚下的鞋子都跑丢了一只,跌跌撞撞的扑到了商少白的膝前。 殿门口是肚子已经高高隆起的羽青,她看见了那道剑光,也熟悉那道光。 无论如何,她不希望霍紫嫣再次承受没有告别的失去。虽然痛,但是不会终生遗憾。 霍紫嫣看着商少白气息奄奄的样子,怕的浑身颤抖。 商少白回来了些精神,爱怜的抚了抚霍紫嫣的头发, “嫣儿,是爹爹不好……没有保护好你娘……如今……要连你也丢下了……” 霍紫嫣哭着摇头,“爹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也是最厉害的爹爹……是嫣儿的指明灯……” 商少白轻叹了口气,“爹爹……对你的爱护不够……以后……听你哥哥嫂嫂的话……那萧家的小子不错……爹爹允了……” “不不……爹爹……嫣儿已经没有娘了……你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霍紫嫣深埋在商少白的膝上,哭的难以自已。 “嫣儿不哭……你娘说……她一个人在下面孤孤单单……爹爹不能让她一个人。你长大了……以后……要坚强……” “我不要……我不要……”霍紫嫣双手紧紧的攥着商少白的衣服,使劲的喊着。 商少白的手又粗沙的抚了霍紫嫣的头发一遍又一遍,终于无力的垂了下去。 “薇儿……”他嘴里吐出了最后两个含糊不清的字,眼里带着些光慢慢的低下了头。 紫月寒泪流满面,浑身一抖,默默的收回了输送内力的手。 过了一会,商少白身体内的少白剑脱体而出,掉落在身侧,一瞬间蒙上了一层锈迹。 主人身死,它的使命似乎也走到了终点,一代名剑,最终变成了一截锈铁,与主人一起长眠。 三日后,商少白大殓,紫月寒跪在还未抬出的棺椁面前,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姑父最喜欢的梨花白。 看着灵前“紫白薇”“霍秋白”两个名字,他慢慢回忆着,姑姑和姑父给予的关爱。 一身白衣白绢的羽青默默的站在他的身后,爱怜的摸了摸他的头发。 紫月寒回过头来,紧紧的搂住了她。没多久,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衫。 “我有时候,很迷茫也很歉疚,因为我觉得一切的悲剧似乎都因我而起,或者与我有关。” 羽青抬起头,看着那一双牌位,伤怀不已。 “我觉得,没人会再喜欢我,包括我自己。可是这世上,偏偏有那么多人,给予了我太过浓厚的亲情、爱情、友情,让我没有迷失,而我能做的,就是带着他们的希望,坚强的活着……” 说着,羽青垂下眼,手抚着紫月寒的脸庞, “月寒,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完成我们共同的心愿。这世上,我们欠的太多太多了,没有解决掉根源,我们始终不能高枕无忧彻夜安眠。我们的孩子快要出世了,我希望她出来时,看见的是她的父母给予她的祥和安宁。而且,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孩子,生活孤苦无望。既然上天赐予了我们高于平凡的力量,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 “可是……”紫月寒迟疑的抚摸了一下羽青的肚子,里面那个小生命仿佛感应到父亲一般扭动了一下,“仅仅还有两个月……” “该来的总会来,这一年多平静的时光,已经是最好的恩赐了。不论何时,我们一家人,都会在一起。” 待羽青离去,紫月寒呼出了些酒气,擦掉了眼里一直噙含的泪,像是擦掉了最后一点犹豫。 他拿起了那张黑色的柬帖,缓缓的打开,而他打开的一瞬间就愣住了, 翊儿, 见信如晤。 …… 兄长的字迹! 待紫月寒看完信里的内容,他终于重新收拾了心情。 有些帐总是要清算,有些人总是要再杀! 安王朝与鬼宗给世间带来的苦难和黑暗,终要去终结! 原来,兄长早已做出了选择,也为他安排了位置。 山雨欲来,他要做的,是站在顶端振臂高呼,剑指上京。而他愿做刀尖,一寸寸扎透这肮脏王朝的心脏,一点点铲尽那魑魅魍魉的贪妄。 紫月寒望着天上高悬的月亮,看着还未冷透的棺椁,以指作笔,奋力疾书。很快,他二指一并,一道金光没于天际。 很快每隔百里,有一道金光闪现,飞速的往西南而去,那沉寂许久的信使台仿佛撕裂了无尽的黑暗,再度腾起。 第59章 启程 几日之后,紫月寒的亲笔贴文再次震惊了天下。 文中阐述了自安王朝第六代皇帝安邺以及静宁长公主这二十几年来昏庸无道的统治之行,历数静宁为一己私欲犯下的种种恶行,并举证朝廷与鬼宗勾连,视人命为草芥迫害百姓,御化尸兵。 紫月门要清奸邪,正国本,为天下百姓请命,誓要与安王朝和鬼宗不死不休! 一年多来,紫月门对各地小门的求救无不应允和襄助,紫月寒更是亲力亲为,令江湖众门归心。 紫月寒言辞恳切,陈情要害,一击即中。 那些早已不满朝廷统治的门派联名发书,跟随紫月门的脚步,誓在推翻昏君朝廷,斩杀邪佞,匡扶新君,平定天下。 没过半月,江湖名门治理下的城池率先依附明义军。 明义军自西南北上,一路踏破了边防二十七城,恩义并施,许多守城将领弃城投降,城内百姓开门相迎。 明义军军力迅速扩充,由原来的七万余人,增长到十五万之众。 可是这些都还远远不够,因为以上京为中心的安王朝还有守备军二十六万,薄奚尘坐镇上京,还有王城军二十万。 更让人焦心的是,战场之上开始出现尸魃军,那些不知道疼痛不知道疲倦的尸体,俨然成了明义军的噩梦。 西南柔阳城郊,驻扎的明义军营帐内,二十岁的明垣在烛火下认真的看着一张风貌地图。 明垣是明康王幼子,当年明康王功高震主,静宁公主以明家叛乱莫须有的罪名,斩尽明家九族,只有尚在襁褓中的他被救走。 十九年他蛰居西南异族,修身养性,始终没有忘记心底的那份屈辱。 而今,他已长成翩翩少年,冷峻修凛,英姿飒爽,更是博览群书,雄才大略。 他习武资质出众,在师父苦心栽培下,修为已达微元。 营帐的帘子一掀,走进来一个黑色的人影。 明垣抬头看了一眼,忙的站起身来,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先生。” 来人眉眼温润如玉,烟波里似乎总是纠缠着一些愁绪,眉骨高耸,颧骨略凹,风华染霜,虽然不复年轻,可自内而外的气度和雅致始终不曾变过。 紫月离淡淡的点了点头,说道,“夜深了,怎么还不睡?” 明垣指了指手里的地图,“秀云峰峡谷太过险峻和狭窄,围攻三日不下,我在想有没有迂回的办法……该从何处下手……” 紫月离听罢,接过了明垣手中的地图,一双修长的瑞凤眼淡淡扫了一圈,指了指地图的两处,说道, “敌众我寡,强取不可用。分兵而至,用极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李代桃僵可行。” 明垣听罢,垂下头思忖了一下,“可是……诱兵危险……” 紫月离把地图交还到了明垣手中,冰冰冷冷的说道,“成大事不可心生软弱,自从选择这条路开始,跟随你的每一个人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你要做的是,杀伐,决断。” 明垣紧紧的捏着地图的一角,羞愧的低下了头,“先生,其实,你比我更适合……” 紫月离没有听他说完,转身往帐外走去,只留下了一句话。 “秀云峰,我带人去。你带主军两路绕行。” 明垣望着那瘦削而笔挺的黑色背影,心里不禁有些隐隐的难过。 紫月离离开明垣的营帐,信步走在营里的路上,看到山坡上有一棵古老的松树,他身形一跃,飞到了松树的一条枝丫上。 这日的月亮不甚明亮,朦胧里透着些黑紫的雾气。 他从腰间解下了一截断掉的笛子,笛子的一端悬着一枚羽状的玉坠。 他细细的摩挲了一会儿,把笛子放到了嘴边,吸了一口气,吹起了一段旋律。 这段旋律是那般熟悉,仿佛带人悠悠的回到了八年多前,紫月门面对他背影的夜晚。 …… 几日之后,丰昊来到了紫月门。 “秀云峰已破,明义军再下六城,收服两万兵将,他们与江南快成合围之势,我们也要准备出发了。”丰昊坐下来,自顾自的倒了杯茶。 紫月寒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难道……” 丰昊点了点头,“我与兄长一直有联系,甚至清崖水阁的建立也是兄长的指点和授意。” “那你们因何瞒着我?” 丰昊叹了口气,“我并非一开始知晓,六年前我带着李晖上千兵士游走于西南边境。我们叛出朝廷,他们无法再回家,老幼妻儿更无从安排。一筹莫展之时,我们投靠了当时屡屡起事的一股势力,去了之后我才知道,他们的领头人是明康王遗子,而当时在为他们指点明路的军师,竟是兄长。” “那时我们俱不知你受伤几何。可是我观兄长精神,他亦是经历过某种沉重的打击。我也……能猜到原因。” “他那时生了复仇之心,说这条路只能一力承担,直到火星燎原。他说他相信你,你的善良也许是弱点,但是重情会让你无懈可击……” “只是你需要承担,需要成长。” “可我还是放心不下你,把李晖等人留给了兄长,改头换面,重入江湖。曾经的江湖风骨还有几何?家门、姓氏、武学皆是束缚,我觉得江湖需要新鲜血液,需要从娃娃抓起!所以我创的清崖水阁俱是年轻孩子,根正才能苗旺!” “还有当年的事,我……一直有愧于你,不敢与你联系。直到那次听闻‘斩月’军大肆入侵江南,我觉得……你也许会需要我……” 紫月寒听罢,压下百转千回的情绪,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可一直都没忘记,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丰昊眼眶有些湿,“我还得谢你,当年手下留情……” 二人又叙话了一会,丰昊离开了大殿,他望着紫月门天上的星空,觉得其实这里一直都没变,还是他们小时候的样子。 丰昊刚要回住处,见花间走廊里缓缓走来一个轻盈又笨重的身影。 丰昊迎了上去,“嫂子!” 羽青一手托着腰,一手抚着红色的漆柱,点了点头,“丰公子,婉婉可好?” 丰昊忙的点了点头,“好,疯怔极少发作了,嫂子寄来的药极有效果。本来她说要来看你,我想你已经临近产期,劳神劳力,万一冲撞了……” “来日方长。”羽青笑着点头。 羽青的身子微微侧过,半张脸被柱子掩进了阴影,“人,带来了吗?” 丰昊垂下眼,点了点头,“几个随从的弟子看着,无人知晓。” 羽青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我想亲自清理门户,你们即将启程,我不想月寒分心。还有门里那个人……” 丰昊长舒了口气,又盯了一眼她的肚子,“可是你如今……阿翊知道后定会怪我……” 羽青笑着抚了抚肚子,“放心,没人比我更知道珍重自己。处理几个内鬼,我还有那个能力……” 没过多久,羽青推开了一个隐蔽的角门,站在最前面的是丰昊的大徒弟纳兰梓叶。 纳兰梓叶冲着羽青行了礼,羽青看着地上被蒙着头的人,冲着纳兰等四五个弟子点了点头,几个人退了出去。 羽青一步步的走到那个人面前,上下打量了那周身战战的人,吃力的弯腰,揭开了那个黑色的面罩。 两双眼睛重新相视。 羽青垂目,露出了一个十分甜美的笑容,“好久不见,四师兄。” …… 临近午夜,紫月寒把近日雪花一样的传书尽数看完。 推开霜蕤轩的门,羽青在静静的躺着。 将近临盆,这肚子肉眼可见的一日日变大,笨重的身体让她越来越倦怠。 听到开门声,她强撑着胳膊抬起头来,紫月寒疾走了两步到了床前,用胳膊把她托了起来。 羽青笑了一下,“这小坏蛋捣蛋的很,每日都要踢我九九八十一下,好像在跟我说,‘阿娘,你快些起来,带我出去转转’……” 紫月寒舒展了下眉头,拿手覆在羽青的肚子上,敛了下嗓子说道,“不许跟娘亲胡闹,爹爹不允许,知道吗?” 随即,羽青的肚子上隆起了个大包,像是个小脚丫的样子。 羽青“嘶”了一声,轻轻拍了拍那个大包,嗔道,“这么小就敢闹脾气,等你出来,看阿娘不打你屁股……” 一家三口温馨的说着话,紫月寒几乎都快要忘却了想要说的话。 “明日,准备好了吗?”羽青靠在他的臂弯里,开口问道。 “嗯。”紫月寒点了点头,“门内弟子两千,我带走一半,沿着太明湖入江,一路北上,在离上京百里的越津与兄长汇合……五叔随我去,你与嫣儿二叔舅舅镇守紫月门,切忌不可劳累不能逞强……” 羽青眼神按下他的啰嗦,抬起头,认真的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我们的孩子还没有名字……” 紫月寒拿出羽青的手,在她手心里慢慢的划着,“叫她羽末,好不好?让她做最后一个羽家人,以后,我们只开开心心的过我们的日子。” 羽青看着掌心泛着金光的字影,喃喃道,“羽末……” 随即,她摇了摇头,“‘末’字不好,眼下是举兵之时,不吉利。这个孩子来的时间恰好,她是我们的新生,我们的希望。叫……羽希,紫羽希。” 说罢,羽青肚子里的小不点又扭动了下身体,羽青笑了,“你看,她很喜欢。” 紫月寒低头亲了下羽青的额头,“好,那叫紫羽希。” “兄长隐忍几年,此举……是想为师父报仇,对吗?”羽青徐徐的说道。 紫月寒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未提及静宁公主没死的秘密,可是言辞之间,她早已洞悉一切。 紫月寒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亲手杀了她,为你雪恨。” 羽青原本还有些疑心,这一句试探已经明了。 她垂下眼睛,按下心头的跳动,殷殷嘱托, “此番有兄长,我放心很多。但你一定要定心,我不会让自己和孩子出事,相信我。” 紫月寒用力的点点头,“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回。我突然离去,紫月门内……” 羽青皱了皱眉头,“我刚说的什么?紫月门内早已有了女主人,而且她不是个草包!” 紫月寒不由的笑了,“对,我的拙荆可不拙……智慧无双。” 说着他贪恋的嗅着羽青身上的味道,“等我回来,孩子出世,我们成亲……” 羽青笑了,“快别说了,未婚诞子,够霍紫嫣嘲笑我一辈子了!” 紫月寒又搂紧了些,亲着她的耳朵,“随她去,反正很快咱们就是一家三口,馋死她!” “你这人……”羽青拍着他的手背,窝进了他的怀里。 翌日,紫月寒在殿前清点了弟子,一千两百弟子整整齐齐的站满了整个广场,清一色的白衣紫纱,握着最得力的武器,心怀着最为崇高的志向。 紫月寒一身劲装黑衣,高梳发髻,负手而立。 “我想你们知道,我们此去为何。你们都还年轻,少年人当无畏无惧,胸怀鸿鹄之志。你可以选择庸庸碌碌的活一生,亦可以选择轰轰烈烈的战一场,为自己的人生留下些浓墨重彩。” “朝廷腐朽,鬼宗肆虐,百姓生活于苦难之中,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你们得紫月门庇佑,紫月门亦靠你们重生,而当你们手握力量之时,就要为这天下承担起更多的责任。” “如今,时机已到,拿起你们的剑,带上你们的信念,剑指上京,重整这山河,还天下一片净土。你们,可愿?可惧?” “愿意!不惧!” 一众弟子精神斐然,神采奕奕的仰望着,他们生于这乱世,亲眼目睹了山河残破,甚至许多人深受亲人离散之苦。 他们只需要一个指引,一种鼓励,然后就会壮志满怀,勇往无前。 而此时站在高处的那个人,便是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神明。 很快,在紫白晖和司南的带领下,一千多人陆陆续续的登船北上。 紫月寒站在赤火旁边,再一次回头看了眼殿前那个最不舍的身影。 羽青孕期丰盈了不少,可跟那隆起的肚子相比,显得依然瘦削。 她被霍紫嫣搀着,一手扶着腰,一手冲着他挥了挥手。 旁边站着易晨飞、壳儿和十个弟子,恭恭敬敬的弯腰拜别。 紫月寒嘴唇翕动,依然是那句“等我”。 直到赤火火红的曳尾消失在天际,羽青才忍不住的低头,眼泪垂落,她说的却不再是那句“我等你”。 第60章 内鬼 两日之后入夜,霜蕤轩内,羽青躺下睡了一会,忽然又喊豆荷, “豆荷,我想喝红枣糯米露。” 睡在侧塌的豆荷忙的起身,“我去喊桂香来陪着。”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快去快回就好。”羽青笑了笑。 豆荷犹豫了一下,才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羽青听到脚步声渐远,拖着笨重的身子站了起来,悄悄出了门。 她走走停停,穿过几处亭廊,来到了后花园那个熟悉的拱门前。 门后背对着她站着一个略显颓颓的瘦削身影。 羽青脚步不由得慢了些,快走到跟前了,才悠悠的开口。 “莫舅舅。” 站在拱门前面的背影一滞,低头轻笑,慢慢的转过头来。 笑意吟吟,依然是一张人畜无害的好人模样。而回过头来的他挺了挺脊背,全然没有刚才的佝偻。 二人四目相对,从对方的眼里都看到的俱是了然。 “我应该想到,你找我是已经知道了。” 莫云贵开口,这个声音,才是羽青当年误入这里听见的其中一人。 羽青微笑,“莫舅舅迟早也是要找我的,不是吗?” “你很聪明。我隐藏四十余年,没想到最先让你识破了。” 羽青摇了摇头,“我初来乍到,不了解这门里的人。可是雁过留声,你这四十几年的筹谋,瞒不过所有人的眼睛。” “我刚开始也是好奇,因何我从来了门里,没听见你跟我说过一句话,没在任何应有的场合碰见你。所以,你是在故意躲着我……” 莫云贵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未置可否。 “与炎瑞密谋,勾结鬼宗的其实是你。后你引狼入室,又让莫光曦当你的替死鬼。月寒伤重时,你故意向他泄露我身死的消息,令他险些不治。还有,是你把白薇长老的行踪通知了孤枭……” “哦对,石玉其实是你的人吧……” 莫云贵听了前面的话毫无反应,而听见“石玉”时有了一丝动容。 “你这么多年,也在寻找石玉吧?” 羽青笑了一下,她站的有些累了,寻了不远的石凳坐了下来。 “他在哪?”莫云贵脸阴沉了下来。 羽青摆了摆手,意思令他稍安勿躁。 “你真是下了好大好久的一盘棋。我始终想不通,是何种仇恨,会让你一心想让紫月门万劫不复?” “你把石玉先安插进紫月门,取得了兄长的信任。兄长因为我师父的关系,想办法让石玉进了流溯门。兄长倒无意窥伺我师父的生活,他只是想通过一个人了解他的一切,并允诺石玉,期限一到便接他回来,做他门下弟子。” “如此,石玉给兄长提供了流溯门所有的信息,一式两份,另一份进了你的手里。” “在流溯门蛰伏了十年之久,兄长的诺言却没有兑现。这让石玉的希望落了空,渐生幽怨。终有一日,他误打误撞的发现了我师父一封信。难道他真的是为了成全两个相爱不能相守的人吗?不,他是受你指使,想尽一切办法,在兄长的软肋上做文章。要么兄长接他们回门,要么兄长离开紫月门,助你引入鬼宗,两种他都稳赚不赔。” 莫云贵嘴里轻哼一声,悉数默认,“紫月离选择了后者。” “哼,还有你那个好侄子,莫光曦对自己地位的不满,与三叔合作。三叔被兄长处理,你便去威吓你的好侄子,说门主一旦回来,必会把他杀之后快。莫光曦又怕又蠢,竟真的跑出去,与鬼宗里通外合……” “你怕兄长,也怕孤枭。所以你是黄雀,见不得光的黄雀。” “可惜,一切的变数没能让石玉如愿。或者是你,向他隐瞒了静宁和鬼宗的计划。他没等到兄长,先等到了朝廷的围剿。” “我没有,我也……”莫云贵脸上有些波动。 羽青仔细的观察了他的脸,恍然的点点头,“也是。你与静宁所谋不同,你不会想到静宁为了杀我,会有多疯狂。” “石玉怕了,他怕他还没有回紫月门,就要命丧上原。所以,他要自保,无论把谁拉下水。他想不管怎样,他还有一个主子,就是你。” 羽青眼含着泪水笑了笑,“他眼看着我们所有人万劫不复,独他苟活于世,他想只要能再联系上你,一切能从头开始。但是,他离开流溯门,便杳无音讯,人间蒸发了。” 莫云贵的脸越来越沉郁,“所以,他这些年……” “你放心,他没死。他只是被丰昊发现,带走了。神奇吗?你八年无恙,无论丰昊如何威逼,他都没有供出你的名字。” 莫云贵的脸颊狠狠的抽动了一下。 “石玉被我师父教养了十年,流溯门虽不如紫月门富足,可是师父从来没有短缺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吃穿用度。可他就是心心念念的想回来,莫舅舅你要不要给我释疑。这是为什么?” 莫云贵垂下了头,没有说话。 “还有,你与紫家是姻亲,到底是何种仇恨,令你四十几年筹谋,要置紫家于死地?” 莫云贵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了一抹诡笑,叹了口气, “既然你想知道,在你死之前我让你死个明白。” 莫云贵背着手在原地踱了几步,“这世间事,魑魅鬼蜮,不过就是权势熏心,或者,爱而不得。棠梨不过是一场联姻的牺牲品,在见到紫月泽之前,她的心里明明只有我……” “棠梨?”羽青疑惑了一下。 莫云贵指了指棠梨轩的方向,说道,“你不知道吗?棠梨轩是以紫月翊母亲的名字命名,她叫莫棠梨。” 羽青睁大了眼睛,“可……可你不是她的……” “长兄?”莫云贵摇了摇头,“我们两家本是世交,我爹娘早亡,我被莫家收留做了养子。我与棠梨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我本以为我们迟早会在一起。直到棠梨被许给了紫月泽,我才知道,其实在莫家,我只是个外人。” 莫云贵回忆起了什么,眼里有了些波动,继续说道, “我追随棠梨而至,从未揭破我们的关系。可是,那时候我才发现,她已经移情别恋,对紫月泽情根深种。我当然不甘心,可是过多的纠缠,得来的是她的冷眼和嫌弃。我的心慢慢的冷了……但是,我又岂会容他们在我眼前恩爱……我得不到,谁也休想得到……” 羽青看着莫云贵越来越阴暗的脸,不由得问道,“难道说……月寒的父亲母亲……” “对,紫月泽横死关外,莫棠梨吞金自杀,都是我在暗中推波助澜。可惜,他们的三个孩子,我只除掉了一个。后有几番筹谋,都未能将紫月离和紫月翊除掉,又有紫白薇和商少白的庇护,待他们的羽翼渐丰,我再也不好下手了。” “可你为什么利用莫光曦?他不是你的侄子吗?” “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子算什么。他若聪明,何至于去当我的替死鬼?他感觉备受紫家冷眼,至于本该属于他的那些,不过被我掩盖了而已。加上我经常在一旁抱怨紫家目中无人,他的恨便生了根。我再搭桥引线,让他联合紫白石勾结鬼宗,不过都是水到渠成……” “所以三叔的莫须有罪名,都是你做的!” 莫云贵嗤笑一声,“既无弄火,何来助风?他何曾一日放下过那个位子?” “六亲不认,借刀杀人,真是卑鄙!”羽青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至于石玉……”莫云贵丝毫没有动气,慢慢的摩挲着手腕,停顿了一下,“确实是我布下的一枚棋,可是他在上原待太久了,久到我觉得他已经不想再回来了。” “直到他透露给我你的身世,还给紫月离寄来了最后一封信。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紫月离出了江南,我把商少白骗走,让莫光曦顺利带鬼宗进来,再让炎瑞带人阻紫月离之路,引你出来……你看,这一切只需要一个引子,全都会往既定的轨路上行走……” 羽青不由得狠狠攥住了手中的拳头,指甲险些把掌心掐出血来。 莫云贵的脸色越来越癫狂,“可惜,还是功亏一篑。紫月翊竟然会回来,还凭空出现了个大和尚。鬼宗遁走,孤枭藏匿。紫月翊虽命在旦夕,但有紫白薇和商少白坐镇,很难一击即溃。” “紫月翊醒来时,我利用别人的嘴让他知晓你死状凄惨,他一度绝生,但是还是被那和尚续了一条命……” “你操弄别人的命盘,也难保不是别人命盘上的棋子!”羽青咬了咬牙。 “你觉得我在乎吗?” “紫月翊闭关几年,我不知他何时会出来。只能旁敲侧击的散布些古玹武库以及紫月翊重伤的秘密……可惜,都被紫白晖紫白薇想尽办法压下不少……” “呵呵……所以,捕风捉影的流言引来了赫秋涟那头狼……” “可惜,只是个没有脑子的武夫,目光短浅,忌惮太多,拖拖拉拉,直到紫月寒伤愈出关,真是败笔!”莫云贵讥笑一声。 “可巧,这个时候你的名声大噪,这是这时候,孤枭重新联系于我。以示诚意,我自然得给他一些好处,听说他要吸灵炼兽,紫白薇那身极乐之力,不是刚刚好……” 羽青皱了皱眉头,内心太过激荡,肚子里的孩子跟着波动。 莫云贵拧过头,看着羽青略显惨白的面容,嘴角洇起更诡异的笑,“孤枭虽然对我有所隐瞒,可是我也能猜得到几分。素心骨血、神兽内丹……你这具躯壳,应是最上乘的魔功容器……” 羽青眼睛睁大了些,“难道你……” 莫云贵迈开了步子,那身墨蓝色的袍子鼓动而起,透出了浓郁而诡异的魔气…… 第61章 父子 另一边,豆荷去到了厨房,发现霍紫嫣也在。 当她说明了来意时,霍紫嫣讥笑一声,揭开了一个煲着汤的锅盖。 “红枣糯米露!”豆荷惊喜的说了一声。 “她……我侄女那个馋猫想吃什么,我还不知道。快好了,一会端走。” 豆荷忙的点头。 后花园的拱门处,莫云贵周身黑紫,看样子这魔功已达鬼殉境。他蛰伏紫月门四十余年,何时入魔,何时修习,竟无人得知。 他就像一个透明人,明面只有气合之境,人前畏缩,人后谨慎,永远一副扶不上墙的烂泥模样。 他一步步的向羽青逼近,羽青扶了一旁的石桌站了起来,刚才的一番心绪波动,让她肚子有些抽痛。可即便她面色苍白如纸,她的眼睛依然镇定的看着他。 莫云贵的袖子里出现一把三尺长的蛇形弯刀,横向一握,便要刺过来。 “你不想知道石玉是死是活?现在在哪吗?”羽青忽然开口。 莫云贵的身形停滞了一下,滴溜溜的眼珠转了转,“不过是枚弃子……” 羽青冷笑了一声,二指一并,往另一个方向射出了一道光。 很快,花园的那头出现了两个人影,是易晨飞扶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莫云贵看到那人的脸时,哆嗦了一下。 他们离得不算远,羽青与莫云贵的对话已经听得七七八八。只是羽青在他们面前加了一道屏息的结界,才没有被莫云贵发现。 石玉抬起无望的眼睛,仔细的看着眼前的人。 十八年未见了,莫云贵老了,头发花白,身形略弯,而石玉满心期待的某些再相聚的场面,都被刚才那句话搅成了灰烬。 原来这个人于自己,是这般陌生。 他给他提供了那么多的情报信息,却从未通过一封关于他自己的信。 石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嘴唇一动,“爹……” 莫云贵的眼里终于出现了剧烈的波动,他上下打量了石玉此时的处境。 石玉早已没了内力,又被丰昊废掉了十个关穴,四肢垂下,比普通人还不如。 羽青笑了,“你看,我就知道,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忠心。师父十年养育兄弟姐妹朝夕陪伴,都抵不过这点可怜的血缘。” 说着,羽青又回头看着石玉,“四师兄,你不觉得可悲吗?从头到尾,他只把你当做棋子、弃子。” 石玉仍然紧紧的盯着莫云贵,想从他脸上找寻些什么。 可莫云贵的动容只是一刹那,他冷笑着摇头,“谁是你爹,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妇生的下贱胚子……” 羽青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是啊,你爹的心里只有莫棠梨,你娘不过是一个偶然?一种工具?” 石玉升腾起的希冀之光又一寸寸的黯淡了下去,他没有领会莫云贵话里的涵义,他只是觉得,快要十八年未见,他的爹爹是不是已经不记得他十二岁时的模样了。 棋子、弃子、下贱胚子,他不在乎这一个个的词。 他犹记在那逼仄昏暗的小房子里,他的爹爹端给他一碗白饭,说,“你跟我走,以后每日都可以吃饱饭。” 他当真弃了那快病入膏肓已经养不活他的娘。 在上原山顶,静宁公主说,“只要你说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他便把整个师门推进了火坑。 他被囚禁暗室,丰昊说,“说出你背后真正的主使,我就放了你。” 他没有说。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知道他说了,自己就真正到了死期。 你看,其实他跟眼前这个人都是一样冷的心肠。 他做了那么久的三面人,他都分不清哪一面是真的他。他不仅想活下去,甚至想活的体面风光。可那些人一个又一个给了他希望,一次又一次的打翻了他的希望。 而此时他悠悠的回想半生,除却那些生死抉择,好像只有一次触及过他内心的最深处。 那个“捡”到他的师父,带他回流溯门,亲手帮他洗了澡,拿了干净的衣服和饭菜,说,“以后你有家了。” 十年又八年,直到再见到羽青,他才想明白,他已经亲手葬送了最好的生活。 他忘不了师父临终时的眼神,失望?难过?或者还有些他不必跟师门一起死的欣慰。 是挺,可悲的…… 石玉低头笑了笑,又抬头冲着莫云贵笑了笑。 这个笑,让莫云贵心里狠狠的一跳。 石玉猛然低头,用毫无气力的手抽出了易晨飞随身的配剑,向着自己的咽喉狠狠一抹。 入肉三指,血扬三尺,他连再说句话或者留恋一刻的眼神都没有,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易晨飞吓的退后了两步,羽青闭了闭眼,莫云贵却是僵在了原地。 莫云贵不知道石玉最后想了什么,十八年未见,石玉只喊了他一声爹。 这孩子,怎么没懂? 那些话不过都是权宜,只有不承认他们的关系,他一力揽下,羽青兴许还顾及同门留下他的性命。 这些年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踪迹全失,他花费了多少时间和力气去寻他。 他还一早准备了一处小院,他想若有一日还能带着儿子颐养天年,好好说说这十八年想说而说不出的话。 其实只要石玉有一封信喊他爹,说他想走,莫云贵就一定会撤掉这悔不当初的一步棋。 莫云贵呆呆的站着,看着那慢慢冷下去的尸体,心里的愤恨化心魔,四十多年越喂越恶的凶兽原形毕露。 他猛然回头,双目血红,尖刃向前,拖着影影幢幢的黑影向着羽青而去。 “师父!” 回过神来的易晨飞大喊一声,可是他手中没有剑,惊骇之余,便张开双臂往羽青的身前挡去。 只听“嘭”的一声,那蛇形的弯刀扎在了一个闪着蓝色水光的灵罩之上。 羽青已经执起了云巫伞,伞面一张,流溯的山月水咒化作一面坚不可摧的盾墙。 易晨飞惊魂未定,羽青拧着眉头推了他的脑袋一把,“笨蛋,闪开!” 易晨飞惊慌的往旁边挪了挪,这才跑到石玉躺着的地方捡起了剑。 可是面前一黑一蓝的交锋,汹涌强烈,他自知无力可阻,只能端着剑紧紧的站在羽青身后。 莫云贵的刀路受阻,运气再度下压。同时,花园里的花叶植树在迅速枯萎,点点生机从他的后背涌入。他未破开那灵罩,可已经明显感觉羽青气力不支。 羽青失去了三成功力,化境不在。加上刚才的心绪不宁,肚子里的孩子一阵扭动,牵动着她的痛觉。 灵罩之外,莫云贵的声音嘶哑而低沉,阵阵回颤, “你化境不在,紫月门内外空乏,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这是你自己来找死……” “这些年,我屈于人下,莫棠梨带给我的痛苦,我一日不敢忘……” “若非看他们恩爱情浓,我何以会酒后乱性,生下了这个儿子……” 羽青举着云巫伞的手明显有些颤抖,她勉力强撑, “看看你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嫉妒让你面目全非。她根本就没有移情别恋,而是她早已发现你内心狭隘……她从未爱过你……” “你住口!你知道什么?她若不爱我,为什么会在我罚禁闭的时候给我送饭?为什么会给我做荷包?为什么在我生辰的时候亲手给我做长寿糕……” 羽青轻蔑的笑了一下,“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曾全心全意的,把你当成她的哥哥……” 莫云贵脑子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在飞速的回忆与莫棠梨从小到大的一切,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去学堂,一起去后山摘柿子,一起去河水里摸鱼…… 他被一些家世显赫的公子欺负,小棠梨跑过来,一把推开了那些人,护在他的身前,怒气冲冲的喊道,“不准你们欺负他!他是我哥哥……” “哥哥……哥哥……” 羽青敏锐的捕捉到了莫云贵一刹的失神,扭头冲着易晨飞使了个眼色,易晨飞还有些愣愣的,羽青咬牙切齿的小声喊道,“快去喊人!” 易晨飞刚要跑,莫云贵的后方突然传来几句声音, “羽青!羽青!你跑哪里去了?” “你知道你现在几个月了吗?你是不是疯了?” 霍紫嫣的声音还未至,人已经出现在了拱门口。她蓦然看见眼前的景象,瞪着双眼没有反应过来。 羽青着急的一皱眉头,此时莫云贵的眼睛阴恻恻的一转,羽青心里一抖,着急喊道, “紫嫣,快跑!” 霍紫嫣身体哆嗦了一下,刚要扭头,只觉脖子一凉,莫云贵的弯刀已经抵在了她的咽喉处。 羽青反应虽快,无奈身形笨重,待她撤了山月水咒,执着伞刺过来的时候,莫云贵身影一闪,已经把霍紫嫣推到了前面。 羽青踉跄收招,身形不稳,险些摔倒。幸亏易晨飞还未离开,跑过来扶住了她。 霍紫嫣心里还不甚清楚,强忍着狂跳,咽了口唾沫,说道, “表舅舅,你……你这是……何意?” 莫云贵充耳不闻,刀锋往里逼了一寸,“羽青,把你体内的力量给我,否则,我杀了她……” “不要!”羽青一慌,脱口而出。 霍紫嫣虽云里雾里,可是这句话她听的很明白。她看羽青神色紧张,心里竟有点暖。 她咬牙切齿的喊道,“羽青!别管我!你快走,去武库,那里有日月凰咒和玄黄离咒,定可以保你和孩子!” 羽青转了下眼睛,收了收云巫伞,略带疲倦的说道,“你什么时候能不拖我后腿?!” 霍紫嫣瞪大了点眼睛,“我不是怕你饿,去给你炖汤!汤都给你送回霜蕤轩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奚落我!” “闭嘴!”莫云贵的脸色更加阴郁,刀锋一划,霍紫嫣的脖子上便出现另一条血线。 霍紫嫣立马瑟缩,害怕的念道,“表舅舅,表舅舅,有话好说……好说……” 羽青飞速的转着脑子,这样一个蛰伏四十年的人,她可不认为他还有仁慈之心。 她怒其不争的瞥了霍紫嫣一眼,“好,只要你能取走,我的素心骨血、化境之力、神兽内丹都可以给你……你放了她。” 霍紫嫣睁开了眼睛,她看着羽青好像不是在开玩笑,不由得气上心头, “不行!他是要你的命,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我天天一碗一碗的给你炖汤,你就这么珍重你自己和羽希的?!” 羽青沉下脸,又扫了她一眼,“你还说汤,端来的汤十碗有八碗都被你这好舅舅下过药。你是真的没脑子……” 霍紫嫣愣住了,眼睛睁的更大了些。 莫云贵阴冷的一笑,“喝了那么多毒药,你都还能动,看样子你的医术确有长进。” 羽青没有说话,把云巫伞往地上一扔,又往前走了一步,“不是说取我之力吗?你先放了她……” “师父!” “羽青!” 易晨飞和霍紫嫣同时出声。 羽青回头眼神按下了易晨飞的脚步。 莫云贵藏在霍紫嫣身后的眼神将信将疑,可是执刀的手并未放松。 他见羽青确无防备上前,内心的欲望难止,便腾出另一只手,隔空一抓,魔气涌出,缠上了羽青的身体。 羽青身体一颤,眉心刺痛,神魂一阵搅动。 霍紫嫣看见羽青给易晨飞使了眼色,以为她留了后手,而眼下看着羽青痛苦的表情,她仿佛一下子想到了阿娘,眼里的泪开始拼命的往下砸,嘴一撇,不停地哭道, “羽青,你走!我不需要你救!” “你这个魔鬼,你停下来!” “易晨飞,你是傻子吗?你快救你师父啊!” 易晨飞刚要上前,羽青忽然抬起一只颤抖的手,轻轻的覆上了自己的肚子,嘴里喃喃道, “羽希……” 忽然,羽青的肚子里剧烈的动了一下,那孩子似乎是听到了羽青的声音,感受到了外界的危险,扑腾了一下。 很快,羽青白衣覆盖下,一个状似幽冥之眼的红色轮盘缓缓的逆向而动,红光越来越盛,似乎随时要破体而出。 莫云贵原本已经感受到腾腾的力量入体,他贪婪的闭眼吸着。 而此时他却突然感到那股子浑厚的修为停滞了一刻,然后飞速的逆向回去,连同他体内那点微薄的正道之力都在脱离出体。 他慌张的睁大了眼睛,羽青的脸上由痛苦开始变得沉静、冷漠、悲悯,甚至也带着些餍足,要把他所有的功力吸食殆尽。 他恐惧的想停下,可他的手丝毫不受自己控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唾手可得的力量连同自己气合的修为被反吸,直到浑身颤抖,四肢无力。 “这……不可能……” 莫云贵的眼前开始恍惚,他仿佛陷入了一片虚无,四周一片漆黑,黑到他举起手都看不见自己的手指。 那个黑洞的中心,闪现出一个红色的光点,越变越大,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刺瞎他的双眼。 他拼命的抬头去望,只见那红光的最中心,出现了一张不能直视的脸。 那应是一个女子的脸,裹在一片红纱之中,脸侧垂着一缕银丝。 她的双眼一睁,他的双腿便开始止不住的颤抖,双腿一弯,身体软的像一滩泥,那虚无之中,有一个寂寂空冥的声音回响而起, “区区蝼蚁!” 那女子冲着莫云贵的眉间伸过一个指头。 仅仅是一个指头,他偷偷修习三十多年的魔气便荡然无存。他的经脉,他的气海雪山,都似流水般坍塌,瞬间干涸见底。 待莫云贵最后一抹正道灵力被吸尽,羽青伸手反复看着自己的手,那消失的三成功力似乎又回来了,轻松又充沛。 羽青垂下眼睛,看着趴在地上气若游丝的莫云贵,满脸鄙弃。 “岚雀天息,可清魔除祟。若不是因为被我女儿吸走,我早取了你性命。素心诀早已刻进我的骨髓,助我重生,海纳百川。哦对了,我天生异脉,百毒不侵,你那些毒于我,如饮白水……” 瘫在地上的莫云贵转了转眼珠子,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第62章 生产 “什么……岚雀?什么异脉?你把那些毒汤都喝了啊……”霍紫嫣结结巴巴的问道。 羽青无奈的瞥了她一眼,“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就是喝了你的汤也无事!” 霍紫嫣抚了抚胸口,“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羽青直起腰,肚子里吸足了力量的小东西好似重重伸了个懒腰。她的腹部猛然传来一阵痛入骨髓的绞痛,下体一阵热流涌动。 羽青绞着眉头,往后退了几步,感觉那股热热的液体顺着腿流到了鞋面。 “霍紫嫣!快!我……这个小坏蛋……怕是要出生了……” 霍紫嫣还没回魂,那边易晨飞不明所以,要过来扶她,羽青推了他一把。 “你……你别看!快去找人,抬个软轿,我走不动了……” 易晨飞刚跑远,羽青一阵抽痛,掐着霍紫嫣的手背快要洇出血来。 “啊——”羽青忍不住喊出了声。 霍紫嫣哪里见过生孩子,听得羽青叫的这么惨,眼泪又涌了出来,跟着一起哭, “怎么办?羽青你别这样,我害怕,二哥哥回来肯定会怪我……” 羽青已经不想看霍紫嫣的脸,紧紧的闭了眼,使劲骂道, “紫月寒,你个……骗子!你不是说,生孩子不疼吗……” …… 霜蕤轩外,一群人焦急的等在门口,听着里面羽青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叫,易晨飞几乎要控制不住的冲进去。 田禾看他紧张的厉害,忙的劝慰他道,“你别紧张,师娘吉人天相,一定没事的!” “没事?都已经一天一夜了!”易晨飞红着眼睛,跑到坐在门口的黄医老跟前,急急的问道,“黄老,这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你想想办法啊!” 黄医老此刻脸上俱是汗珠,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说道, “催产药已经服下,孩子未足月,一时之间好似足足大了一圈,老朽也不知为何啊……” “那你好歹,替我师父止止疼!” 黄医老哆嗦着手擦了擦汗,摇了摇头, “这孩子太过迫切要出来,止了疼,没了感觉,夫人更没法使力,只会拖长产时,更为不利啊……” 易晨飞一把松了黄医老,双手抱了脑袋,捂了耳朵蹲在一旁不停的揪着头发。 房间内,霍紫嫣颤着双手,哭的比羽青还惨。 “难怪爹爹不让娘继续生孩子,这也……太吓人了……” “羽青,你别吓我。我怎么跟二哥哥交待……” 在所有人六神无主的时候,霜蕤轩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粗布麻衣的老头。 “真是没用!死丫头,跟了他不到两年,孩子都要给他生了。平时那么怕疼,此刻倒会让你终生难忘了……” 郎之涣随手把身上的包袱扔在了院门口,只拿了一个药箱,皱着眉头,骂骂咧咧的一路往产屋走去。 易晨飞不明所以,上前一抽剑挡住了来人的路,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产屋重地,岂容你随意乱闯?!” 郎之涣抬起那张满是疲惫的脸,一看就是没日没夜的赶路,眼下一片乌青。 他上下打量了易晨飞一眼,抬手拍了他的脑瓜子一下,直接给易晨飞拍懵了。 “臭小子,谁你也敢拦!” 易晨飞瞪着双眼刚想回敬,便听见屋内羽青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 “晨飞……让开,快让……郎神医……进来……” 说罢,产房门口开了一道,霍紫嫣哭哭啼啼的走出来,冲郎之涣不停地摆手,“郎神医……你快……快点……” 当产屋的门重新关上,易晨飞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见一旁七十多岁的黄医老两眼发光的拽着他的袖子,问道, “那……那刚才……夫人叫他什么?郎神医?……‘医泽’郎之涣?” 易晨飞愣愣的点了下头,没过多久,产房内没了羽青的喊叫声,他才松了口气。 易晨飞此时望向霜蕤轩门口,与郎之涣一起来的是个一身紫衣十分干练的女子,正抱着剑倚在门框上。他拘谨的走了过来,对着她施了个礼,问道, “姑娘从何而来?还未多谢……” 依云冷冰冰的翻了易晨飞一眼,乍看是一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淡淡的回了个礼,“人已送到,使命已完。告辞!” “哎,姑娘还没说什么门派怎么称呼?我易晨飞以后一定报答……” 依云头也没回,拿着剑随手一挥,“青辞宫,依云。” 易晨飞沉迷的看着那个冷峻的身影,高马尾,男装紧衣,飒飒爽利。 明明长得那么好看啊,却怎的这般冰冷? 产房之内,待郎之涣给羽青施了几针之后,羽青顿时感觉疼痛感消除了不少,精神也回来了些。 郎之涣又弹上银丝给羽青把了把脉, “这孩子……竟是吸了那道天息?本以为那是世外造化,谪仙赐你的护身符,倒让这小不点吸了个干净……” 羽青疲累的睁了眼睛,因为太久没有见到郎之涣,又或者是疼的太厉害让她感觉有些委屈了,一看见郎之涣的脸,她恨不能扑上去抱他一下。 可她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上下都被汗浇透了。 她嘴一扁,眼泪滚滚而出,委屈的喊道,“郎伯……” 郎之涣本来一脸黑云的神情,听见这一声便软了下来,嗔道, “死丫头,说好一年回南海,我们仨老东西眼都望穿了。你却沉溺在这,连孩子都要给他生了……” 羽青脸上略有些歉疚,缓了口气说道,“我……本想等事……都了了……” 郎之涣忙的伸手给她抹掉了眼角的泪,小声的问道,“疼不疼?” 羽青点了点头,用袖子捂了捂眼睛,说道,“疼死了……” “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去鬼门关转一遭,你该早告诉郎伯!我老头子没什么用,但定不会让你受这般苦。你太纵容这孩子了,一早压制她一下,不至于这般捣蛋让你遭罪。” 说着,郎之涣从药箱里拿出一个药丸让羽青吞了,说道, “这药能吊你两个时辰的精力,你听产婆的话,不要枉费力气。这腕子上的八根银针,可令你疼痛减半,郎伯就在屏风外面。有我在,定能让你今晚睡上个安稳觉……” 羽青听了,十分乖巧的点了点头。 郎之涣又摸了摸她的头,才退到了屏风之后。 有女娥端来茶水,郎之涣紧握着茶杯,心里却是悬着始终没有喝一口。 霍紫嫣跟个鹌鹑一样窝在旁边,一会看看里面,一会看看郎之涣,不停地抠着手指。 又熬了一个多时辰,终于,一声响亮的婴啼让所有人都来了精神,齐齐的望向门口。 盼了那么一会,终于见两个产婆满面笑容的开了门,说了句,“母女平安。” 易晨飞刚要往里走,被豆荷拦了下来。 “夫人这会子没有力气说话,晚点再进去。” 霍紫嫣终于松了口气,擦干了红肿的眼睛,出来招呼玉环,“玉环,快,去着人就这方子熬药膳。盯紧点,一步都不许离开!” 门口突然又冒出一张脸,黄医老探着头哆哆嗦嗦的瞅着那张方子,说道,“给我看看,这是……” 霍紫嫣见过郎之涣,此时再看黄医老不禁有些生气,故意嗔道,“黄爷爷,这是郎神医开的药方,您不得供起来!” 黄医老瞪了瞪小眼睛,从头扫到尾,忙不迭的点头道,“对,对对,得供起来。用药大胆,又谨慎,好,好方子啊……” 屋子内,郎之涣用略显拙劣的姿势抱着柔软的女娃娃,两眼里满是怜爱,看着那孩子粉嘟嘟的小脸和嘴巴,忍不住又哭又笑,“真是个俊俏的娃娃,跟你小时候像极了……” 羽青虚弱的靠在软被上,看着那小小的一团,喃喃道, “原来阿娘生我,也是这般疼……我有郎伯,她那时候有谁呢?” 郎之涣突然哽住了,用手去碰了碰羽希的眉头,说道,“你阿娘于生产之事比我精通,可是……她自己生的时候……要靠谁呢?” 羽青眼下不知为何,情绪有些失控,她不止一次的想过,第一个看见孩子的应该是紫月寒,可是他却不在。 她突然很想他,想他陪在身边。 屋内一阵寂静,只有几个女娥还在打扫房间,把门窗都掩的更严实些。 羽青默默的流了会泪,回过了神,忙的问郎之涣道,“对了,郎伯,你什么时候从南海过来的?怎的这般准时?” 郎之涣把孩子交给了旁边一个奶母,“是……夜小子……派依云那丫头去接的我……” “夜楚云?”羽青诧异道,“他不是远走它地了吗?” 郎之涣点了点头,“他的行踪我并不知晓,但是,依云说,夜小子也是受人所托。若我所料不错,应该是紫月寒。南海偏远,信羽难通,只有依云知道我们的住处……” “依云?” “我离开涯州之时,夜小子不放心,让依云一路护送我回去。” 羽青的头略低了低,欠他的,似乎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这一路日夜兼程,本以为来了还能照料你一个月,谁想这孩子这么着急,幸亏没耽误啊……”郎之涣不免后怕,“依云大概给我讲了这一年多发生的事。郎伯这人心眼儿小,心里就系着那么几个人,我顾不了天下苍生,但是,我也理解他们要去做的事。护了家国,亦是护心头所爱。等以后天下太平,他一定会守在你身边……” 羽青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忽然觉得好累,看着熬了药回来的霍紫嫣,冲她点了点头,“紫嫣,莫长老交给你了。还有羽希……” 霍紫嫣头点的像小鸡啄米,“放心吧,羽希我亲自照看,再不会有一丝差池!” 郎之涣又走过去点了点羽希的小脸,“不用太担心,想必这世上已经没人能伤的了这个小祖宗。” 襁褓里粉雕玉琢的小人儿闭着眼睛扭了扭。 霍紫嫣从奶娘手里接过了小羽希,看着那俊秀的小脸,会心的笑了。 待羽青睡熟,郎之涣深觉疲惫,开门出去,准备好好睡一觉。 然而,他一开门,便迎上了黄医老毕恭毕敬的礼数。 “郎神医,学生黄为生……” 原本这么七十多岁拜四十多岁的人十分有违长幼纲常,但郎之涣却是毫不客气的对着黄医老一顿数落, “行医虽然是治病救人,但是太过谨慎怕出错,太过循规蹈矩,能有什么作为?你心中有药,心中有尺,胆大心细,才是正理。若我不来,我家丫头岂不是要活活疼死?” 黄医老赶忙惭愧的低下头,恭谨的说道,“学生无用,一辈子按部就班,就怕砸了我祖上五代的招牌。夫人所受磨难,皆是因为我医术不精,惭愧,汗颜……” 郎之涣看他一把年纪,还如此谦卑,刚才憋得一肚子怒火也消的差不多了,摆了摆手,说道,“算了,青丫头自有我照看,你回去吧。” 那黄医老好似还没听够‘医泽’教诲,搓了搓手,颤颤巍巍的问道, “学生听夫人说,您着过许多本医学药典,学生惶恐,不知可否……” 郎之涣此时才想起背着的包袱还扔在院门口,走了过去捡起来,往里掏了几下,掏出来三本看起来破旧泛黄的书,塞到了黄医老的手里,说道, “这都是我想让青丫头学的,就带了这三本,以后有机会,再拿别的给你看。” 说罢,郎之涣把包袱往身上一挂,急匆匆往院门外走去。 黄医老双手捧着几本书,望着郎之涣的背影,喃喃道, “原来大家,从来不吝啬这种学理分享。这份气度,我一生都不能比。汗颜,汗颜呐!” 霍紫嫣找人把莫云贵送回了他的祥和殿,就着两个聋哑小厮,一日两餐,喂给他吃,另又从白薇殿寻个几个修为尚可的弟子看守。 “莫长老贴身的弟子一律杖杀,其余的打发掉,不要让他死了。我就要让他看着,看着他痛恨的紫月门如何屹立不倒,看着他痛恨的人如何喜笑和乐……”霍紫嫣盯着莫云贵的眼睛恨恨的说道。 莫云贵瘫在躺椅上,眼睛吃力的转了转,房门一关,隔绝掉了唯一的光线。 羽青自生产后,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使劲的睡着。 只有到饭食的时候才会起来,她吃的很多也很快,每日抱着羽希发一会儿呆,又会躺下继续睡。 吃了郎之涣开的调理之方,加上吸来的灵力,她的身体恢复的极快,就这样不辨昼夜的过了十几日。 这一日,她支开了霜蕤轩一众伺候的人,起身悄悄的来到了门口。 桌子上有她留下的一封信,她不舍的想了下女儿,最终毅然决然的拿起云巫伞往外走去。 院子里,一个人坐在桌子旁喝着酒。 “以前总听紫月寒说,江南的梨花白好喝,入口清爽,味甘香醇,这几日我喝着确实不错。” 羽青心虚的走了过来,“郎伯……我……” 郎之涣抬起微醺的眼睛,看了会羽青,问道,“丫头,你还在坐月子呢!抛下孩子,你舍得吗?” 羽青眼里有些动容,可还是伸出手握了握郎之涣的胳膊,说道, “紫月门内奸已除,羽希……有你跟紫嫣,我很放心。如今时值六月,我身子已经无甚大碍。可是,我必须去……无法手刃仇敌……无法为母亲师父报仇……此生难安……郎伯……你是懂我的对吗?” 郎之涣眼含泪花低下头叹了口气,“郎伯知道从来都拦不住你。你……去吧,羽希我一定照看好。平安回来,别忘了,你已经是个母亲了,你必然不想羽希再承受你曾承受的痛苦……” 羽青的手颤了一下,接过郎之涣递过来的几瓶药,忍不住上前来抱了一下老头子,含着泪转身,往外走去。 紫月寒率众弟子往北而去,已经快到越津地界,中途已经碰见了几批零散的尸魃。 此时他坐在车里,拿着一封信,眼里的泪忍不住往下掉。 坐在一旁的丰昊看他神情,心下了然,举了举酒杯说道, “是不是……做父亲了?” 紫月寒重重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女儿出生了……” 紫月寒反复的搓着那张信笺,说道,“这孩子怎地这般着急,嫣儿说青儿疼了整整一天一夜,若没有郎神医估计还要遭些罪,都是我不好……我不能陪她生产……也不能看着我们的女儿降世……” 紫月寒说着擦掉了眼角的泪,又抬头看向丰昊,“我舅舅的事,你们怎么能瞒着我?若非因为这件事,也不会……” 丰昊尴尬的笑了笑,“是嫂子坚持,你也知道,我一直有愧于她。那石玉不是威胁,只是没想到竟是你那‘好舅舅’……人畜无害,细推极恐啊……” 丰昊看向窗外,越津城不远处黑紫雾气弥漫,又一批行尸走肉慢慢的冒出来。他提着剑走到车门处,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但是羽希来的正是时候,也许这孩子的降世,是昭示这乾坤的扭转,她踏破晓而来,乘希望而来,我们就是辟这盛世的刀尖,斩邪魔,定天下!” 说罢,丰昊下车踏地疾行,幽蓝的剑光一闪,冲着前面奔跑的最凶猛的尸魃斩去。 丰昊一柄剑使得行云流水,幽蓝的剑光在尸魃群里上下挥舞。 只是那些尸魃砍倒又会爬起来,越靠近上京,这些尸魃周身的煞气就越重,越来越难缠。 正当一个尸魃从丰昊背后狰狞着扑过来的时候,一道羽箭飞来,射穿了它的头颅。 丰昊抬头看着站在车顶手执飞羽弓瞄着尸群的紫月寒,会心的笑了。 有些情义哪怕经过那么多年的误解,可是谁的心里都不曾怀疑过,而如今最大的欣慰就是,他们还是兄弟,还在一起,并肩作战。 第63章 兄弟 紫月寒带着紫月门由南向北,明义军自西东去,天南海北大大小小的江湖道门,都在往上京方向而来。 上京城内,高耸入云的观星塔内,有一个人望着眼前庞大而复杂的星轨轮。 看着轮轨的转动颇有些滞涩,他便一伸袖子,那只手好像长出到了天际,夜幕上亮着的星星骤然少了一颗。 随后,他的手回到了身前,手指尖莹莹的星光一闪,一弹,一缕金色没入轮轨间,随即星轨轮加快了速度转动起来。 那人看向外面的星云,似乎千里万里的人间景象都进入了他的眼睛。 他淡然的眯了眯眼睛,自言自语道,“制衡千年,到底谁也不曾出世。气运将尽,结局虽定,但是人心即变数,那些扎根生长的各种情丝,斩不尽,算不完啊。” 皇宫之内,金碧辉煌的金殿之上,安邺半死不活的靠在高高的纯金宝座内,身上穿的却不是皇帝规制的黑金色的朝服,而是一件玄褐色的道袍。 帝师王仲佰瞪着一双眼睛,指着安邺大声斥道, “战火四起,外邦叛乱,已经快要兵临城下。皇帝身为国君,竟身着道袍上朝,成何体统?!” 安邺睁了睁那萎靡的眼睛,把食指放在嘴前,“嘘——嘘嘘——帝师何出此言,怀桑仙人说了,朕今日冲撞西方神佛,只有心怀道心,礼诚身明,方可躲过此祸……” “陛下!那妖道蛊惑君心,居心叵测,你岂可如此?这安王朝近百年的基业啊……” “王帝师——” 突然,安邺身后的珠帘一动,一个幽暗沉寂的女声传出。安邺的脖子缩了缩,转了转眼珠,抱起腿缩进了座椅内。 王仲佰看见皇帝的模样,想想最近盛传朝御尸兵的传言,不禁怒火中烧,正气凛然的说道, “皇帝已经成年十几年,长公主独霸朝政多年,私行淫乱,劣迹斑斑,老臣率文臣百官,催请长公主还政,自刎了断,以正朝纲!” 珠帘后沉默了一会,突然传出一阵低笑。 两个小太监把垂帘一掀,静宁走了出来,立于龙椅之侧。 王仲佰一抬头,瞪大了双眼,哆哆嗦嗦的指着上面,“妖妇,你敢……” 静宁身着一身黑色透金的里服,外面披挂的却是绣着金龙的明黄大氅。头发高高绾起,属于皇帝的金冠也紧紧的束在她的发顶。她脸上覆着半面金罩,双手背于身后,高抬着头颅,轻蔑的看着文武百官。 她虽站着笔直,可胸腹之处略弯,有点不协调感。 “本殿……不,朕……为何不敢?你刚不也说,皇帝昏聩。既无子嗣,这二十几年来,全靠朕一人强撑。他在这龙椅上坐了这么久,于这大安可有寸功,可有寸威?” 静宁的声音越来越高,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 她往龙椅边上迈了一步,安邺疯了一般抱着头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嘴里念念道, “皇姐,皇姐,我不做皇帝了,我不做,别杀我,别杀我……” 静宁嫌弃的看了一眼匍匐在她脚下的安邺,杨士仙忙跑过去擦了擦龙椅。 静宁把重重的皇袍一掀,坐了下去,顺脚踩到了安邺的左肩上。 王仲佰手哆嗦着,站起身来,苍老的身躯起起伏伏, “牝鸡司晨!妖孽祸国!天亡大安啊!” 噗嗤—— 王仲佰还在喊着,銮殿之上,一个黑色人影一闪,一柄钝刀已经没入了他的胸腹。 王仲佰惊恐的低头,那把刀又“哧啦”一声往里捅了一下,随后一抽。 王仲佰捂着肚子,眼睛使劲瞪着静宁,用尽力气喊道, “妖妇!你定……不得好死……” 很快,那个黑影在群官之中扫过,刚才附和王仲佰的十几个文臣武将瞬间倒地。旁边还跪着的几十人吓得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出。 “鬼臬。” 静宁喊了一声,黑衣人收回了钝刀,在一个跪着的文臣身上随便擦了擦刀上的血,刀锋入鞘,没有活气的眼睛冷冷的扫了一圈,才往殿阶上走去。 那个被擦了一身血的文臣随即瘫倒在地,黄汤湿透了衣摆。 人群中,薄奚尘的副将袁文康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跟着众人低下了头。 此时,薄奚尘已经率二十万兵士于上京城外五十里驻扎布阵,他坐镇军中,静静的等待着。没过多久,有一斥探来报, “将军,敌人已经接近一百二十里的越津城外。” 薄奚尘双手拄着剑,缓缓的睁开眼睛,问道,“有多少人?” “明义军由明垣亲率十七万,江湖以紫月门为首约有八千余人,北上还有一支未名的两万之兵……四面八方聚过来的散修,也有几千……” 薄奚尘威严的目光一扫,又问道,“那些脏东西呢?” 斥探低头,“有不少御尸人从上京八门而出,各奔一个方向,数目上万,想必会是这些人汇合的极大阻力……” 薄奚尘鼻子里轻嗤一声,“守好营界,尸魃同于敌兵,若有越界,杀!” 那斥探领命而去,薄奚尘展开手里的飞鸽传信,又看了一遍。 长公主越位,斩杀帝师,震慑朝野,自称皇帝。 薄奚尘的手一攥,抬头望着天际的一片鱼肚白,拖着沉重的甲胄站了起来。 薄家五代授命于帝室,曾发过“薄氏不灭,王朝永安”的誓言,他自从记事起,这句话便刻进了他的骨髓。 三十几年如一日,他从不曾懈怠,从不曾异心。 可是,他亲眼看着御尸人挥鞭御尸,听见静宁篡位的时候,开始狠狠的怀疑自己活着的意义。 他保护的究竟是大安王朝,还是大安百姓? “兵鬼”的威名,起于他用兵如神的阵法,对阻止外族入侵的震慑。可是,如今上京城内外的百姓都如何看他? 他是守家卫国的大兵丞,还是愚忠安朝与鬼宗为伍的祸首?而外面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十几年的兵士,家人还在上京,他又该带他们何去何从? 可是身为一代战将,“忠”字便是他的使命和宿命。外面的敌人,谁又能保证他们不是置百姓于不顾的谋权者? 黑云压城,国将不国,他最先要做的还是终止战火。 薄奚尘走出营帐,看着即将破晓的天色,看着营帐外已经列好阵型的将士,向着天空拔剑一指,风云搅动,电闪轰鸣。 “以吾身吾肉,忠义天下。此地守御,以此为界,界破国破。” 越津城外,紫月门以及部分江湖之士率先到达。 城外看起来十分荒凉,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子血的味道,可举目望去,又不见有何异样。 本料想会是一场城门恶战,但是守城兵士人心涣散,只不过战了两刻钟,便溃不成军,弃城而逃。 紫月寒率先踏进了越津城,一代繁荣的商业名城里面,一片萧瑟,人去城空。 想必百姓已经被疏散,街上一片狼藉。但依然有寥寥体弱多病或者身体残缺之人,选择留下来。 一个年近古稀的枯瘦老头靠在一处破旧的城墙下,双眼无神,应是有眼疾,不恐惧,亦不期望。 待紫月寒快要经过他的身边时,那老头微微转头,突然开口,苍老的声音问道,“你可以结束这乱世吗?” 紫月寒愣了一下,未置可否。 这时,越津城外突然传来号角声,一只白色的鹭鸶悠悠的飞到了越津城的上空,盘旋不去。 紫月寒抬头望去,眼泪噙满了眼眶。他此时想起刚才那老头问的问题,他回过头来很认真的回答道, “有人可以。” 老头的脸上有了些波动,重新坐回了墙根,“真希望,我能活到那一天。” 明义军的大旗被插上了越津城的城头,领头先锋入城后不久,城门处慢慢出现了一队人。 他们没有乘坐体面奢华的马车和轿撵,全都是战马骑行,井然有序。 领头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身着黑甲,腰佩长剑,剑眉朗目,英姿勃发,胯下是一匹黝黑的长鬃骏马。 紫月寒站在城门的最中央,负手而立,端肃非常。可他的双手却是紧紧的握在袖子之中,焦急又紧张,也许只有在面对兄长,他才会有这种渴望而忐忑的心情。 终于,他看见了明垣身后一抹温暖的白色。 紫月寒喉头一哽,竟呆了似的没有动。 尽管他想过许多次,再见兄长时一定会义无反顾的扑上去。可是面对身后的几千人,眼前的几万人,他竟感到一丝不能恣意而为的压迫。 紫月离看见紫月寒立于人前,欣慰的笑了笑。他一吸鼻子,从马上一跃而下,快步的跑到了紫月寒跟前,上下打量了几眼,一把把他揽了过来,“翊儿……” 紫月寒终于绷不住了,伸出手紧紧的拥住紫月离的肩膀,一开口已经是哭腔, “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哥哥,回来晚了。”紫月离拍了拍他的背,哽咽道。 紫月寒捏了捏紫月离瘦削的肩膀,“你瘦了好多……” 紫月离淡淡的摇了摇头,上上下下的摩挲着,想到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他才站直了身体。 紫白晖司南丰昊等人走上前来,各怀心酸,一一寒暄了半刻。 紫月离又回过头,冲着站在马旁边的明垣招了招手。 明垣得了首肯,双眼放光的奔向前来。 紫月寒知他身份,恭敬的弯腰准备行礼,明垣却是先忙的鞠了一躬,拘谨的说道, “您……您是怀谷榜首十几年的‘武厉’吗?明垣自小听过您不少传说,十分仰慕。后来得先生指点……今日得见,明垣三生之幸!” 明垣慌不择言,紧张而又兴奋。 紫月寒一时尴尬,看了紫月离一眼。 紫月离笑了笑,对着明垣说道,“垣儿不必紧张,其实天下第一,也是个喜欢在哥哥面前哭鼻子的孩子罢了。” 紫月寒面色微红的伸手轻咳了一声,紫月离笑了,嘱咐明垣道, “先安置三军,城中尚有未离去百姓和逃兵,加强防备,护佑他们不要被御尸人发现……” 明垣忙的正色,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又不舍的看了紫月寒一眼。 紫月离又笑道,“放心吧,跑不了!晚些时候,一定让你好好问那些你想问的问题。” 明垣这才放心的离开,十分飒爽的翻身上马,招呼身后的李晖赵名千等人,利落而熟练的指挥他们分军驻扎布防,分派出三队精英,前去城中搜寻落难百姓。 紫月寒看着少年的背影,点了点头,“风华少年,他会是个明君,兄长教的很好。” 紫月离没有谦逊,转过头看着他,“给哥哥带梨花白了吗?哥哥很想听听,这些年你的经历。” 紫月寒对司南点了点头,司南会意,忙的去后面车上搬酒。 第64章 复仇 兄弟二人寻了个荒芜的院子坐了下来。 几杯酒下肚,紫月寒浮在心口兜兜转转的事竟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才笑了一下,说出此时最想说的话, “哥,我做父亲了。” 紫月离欣慰的点了点头,“我紫家有后了。所幸,是你想要的那个姑娘……” “哥,紫月门弟子发展至两千余人,如今还算鼎盛……” 紫月离呷了口酒,“我知道,翊儿做的一定会比我好……” “哥,我收了十个徒弟,个个都很上进努力,前途不可限量……” “为人师表,当尽心尽责……” “哥……” 紫月寒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知道其实兄长了解他做过的每一件事,他却再也不想讨要赞许和认可,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掩饰,心里失去的那种难过。 他在所有人面前都可以装作镇定识大体,可唯独在兄长面前,三十岁也仿若二十几年前风雪之中等他归来的那个小男孩。 紫月寒低下了头,用双手捂住了眼睛,说道, “姑姑……没了,死在了给我退亲的路上。姑父也没了,再也没有人站在我们的身后……我身在化境,手握神兵,可是我依然保护不了他们,姑姑死时的惨状更是日日剜心……” 紫月离咽下一口酒,抬头望着天,眼角一串泪划过,自言自语道, “我亦是欠他们一个交待,也欠他们一个告别。是我不孝,愧对他们……” 两兄弟各自沉默,伤怀许久。 紫月寒看向那张颧骨高耸眉目忧郁的脸,迟疑的开口, “哥,你……这些年……” 紫月离叹了口气,徐徐讲起了往事。 “我被炎瑞带的鬼魑所阻,延缓了两日。就是那两日,流溯门……惨遭屠戮。他从上原山顶一跃而下,我不相信……他就这样死了,然后我……去到了山底峡谷……” 紫月离从韩子默坠落的地方寻找,可是上原山谷底幽深,树林森森,草高叶茂,极难寻觅。 紫月离步履蹒跚,在草丛里树林间找了两天两夜,终于在一处山坳旁的一小湾泉眼处找到了韩子默。 黑颈庄鹤受伤但并未身死,它用最后的灵力护佑着韩子默的躯体没有受到野兽啃噬,还不时的用嘴涎一些水滴滋润他的喉咙。 但它脖子上中箭一直血流不止,仅凭念想苦苦支撑。 直到紫月离到来,它的使命也仿佛走到了尽头,在韩子默边上合上了双眼。 紫月离跌跌撞撞的扑到韩子默的身旁,他周身浴血,又从高处坠落,肢体错位,面目全非,全然没有生还的迹象。 紫月离按下恐惧,托起他的头,手颤着放到了他的鼻息间,竟存了一丝似有似无的气息。 “应是祖父那枚金丹,护了他一丝心脉。可是任凭我渡给他多少修为,他都没有睁开眼睛。药石罔顾,万般绝望之下,我想……带他去东海,寻扶崖岛。” “寻世外之境,要经历许多的磨难。而且……兄长当年也拒绝了那位……” “也许,这就是……宿命。” 紫月离带着韩子默的躯体在海上漂泊了二十一日,终于见到了永夜的扶崖岛。 扶崖岛上,万顷高楼,层层累叠,神工天巧,殊形诡制,表层犹如镜子般覆面,互相投射,光怪陆离。 更有仿若凝固了的云柱从天而落,做成了这岛上的垂幕,又因为地起的建筑高耸入云,遮云蔽日,是以扶崖岛上永远都看不见太阳。 这些建筑仿佛是一个个有榫有卯的巨型机关,关关相扣,缺一不可。又像是一个个象征特殊意义的未名的文字密码,解读着过去,昭示着未来。 紫月离来到岛前,那占据了半壁海面的岛上,数以千计、摩天碍日的建筑一角突然动了一下。 随即整个岛面仿佛翻了一面,高楼起落,正反错位,犹如波浪起伏,最后缓缓定格,在万树雕楼的中间裂开了一条缝,一道光像是凭空撕裂了时空一样投射出来,照在紫月离和躺着的的韩子默身上。 紫月离在船头上跪了下来,行了一个大礼,抬起头,诚挚的恳求道, “月离恳见师尊!” “求师尊,救救他!” “求师尊……” 紫月离一个又一个的头重重磕在船板上,嘴里不停的喊道,直磕到额上渗血不止。 过了许久,那道光的中间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在光柱中很渺小,但是拖在他身后交叠重复的影子却遮盖了整个岛屿,他的步履很慢,可几乎一眨眼便来到了紫月离的身前。 一身墨绿的衣服朦胧覆光,棱角分明,状似甲胄。他的面容看不清楚,一个带些沙哑的声音回响在紫月离头顶, “此人已身死,只留一丝未了的神识。即便醒来,也可能只是个活死人。” 紫月离依然不肯放弃,仍旧深深的埋着头,说道, “只要师尊救他,月离答应师尊多年前的要求,承自衣钵,了却凡尘,再不踏足俗世……” “我在此守候近千年,身死神未消,直到你撞破了扶崖岛的屏障,重新开启了扶崖岛的运轨机关。你天赋异禀,若承自我的衣钵,就可以享谪仙之名,长长久久的替我延传下去。可是你心中太多羁绊,凡人几十年的性命不过沧海一粟,南柯一梦。你绝然离去,这承载未来千万年文明的辉日神殿都留你不住,而今,再度折返,竟还是为了这个凡人……” “师尊错爱。可红尘多情,爱恨由心。凡心贪婪,月离,不配谪仙之神名。” 辉日的身影抬头望了望,发出一声旷古深远的喟叹。 头顶有云层遮盖,可他的眼睛仿佛看透了几千米高的苍穹,那些细细密密的星光中,突然会有星陨落,仿佛被人摘走了一般。 “星轨失轴,哪怕算尽前生未来,也挡不住有变数的人心啊。谁不怕老,谁不怕死,谁又能真的成仙啊……” “这千百年的棋局,这循环往复的宿命,真令人疲倦……在这个地方数百年的岁月里,我参透了生死之渺,看尽了文明兴衰,演算了未来千年。可是,我终究熬不过无穷无尽的,孤独。” “因果轮回,文明罔替,拨星弄云,方可维系守恒,生生不息。可无上的力量与漫长的岁月,究竟是天赐还是枷锁?并不是所有人都渴望这种垂视凡尘的半仙之躯,原来这就是,答案。” 辉日喃喃的说着,最后低下头来,叹了口气, “神机棺可修神识肉身,或许几日或许百年,或许奇迹重现,又或者浮华一梦。你既喊我一声师尊,算我在这人世间最后一点留恋。我已是幻影,无惧罪罚。我挡不住你,也体会不了人心。前面的路,你自己,去选吧。” 说罢,辉日的袖子一扫,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原处。 从天而开的光门慢慢的合上了,那些巧夺天工的楼宇,那个世外之境的岛屿瞬间消失在天海一色的墨韵中。 “师尊给了我神机棺,子默在里面已经躺了八年,躯壳易补,可是神识难修,他……从来没有睁开过眼睛。” “神机棺若能起死回生,那辉日谪仙自己因何不用?”紫月寒不禁低头疑惑。 紫月离淡然一笑,“身无留恋,无欲无求,生或死,重要吗?” “那哥,为何又离开了扶崖岛?” “因为心中有恨!”紫月离坦诚的说道,目光里的柔光消散,如坠冰窟。 “我与他蹉跎了十一年,明明近在咫尺,明明很快我就可以带他回去。他却因为想保护那几个可怜的孩子被迫害致死…… “我不敢想,他跳下山崖的时候,心里有多绝望……” “他遗留在书房里的笔墨,字字都流露了对我的思恋。他生性淡泊,心怀慈悲,以书明迹,独独因为我,被冷眼诟病。他畏世人,惧世俗,而我,却枉顾了他的真心那么多年。” “原来,不合世间规则的爱,都是错的……” 紫月离的眼里出现了泪光,他似乎从未对别人直白的表达过二人的情感, “两个人互相守护,又频频试探,我觉得我一定会给他一个最圆满的结局。” 紫月离苦笑着停顿了一下,“可是我描画多美好的未来,在那十一年的等待中都变的滑稽可笑。我很后悔很自责,哪怕我曾勇敢的多迈向他一步,直白的说一句我也心慕他,想与他长相守。他也许都不会那般无望的跳下去,又沉睡这么久……” 紫月寒抑制不住的掉下了眼泪,兄长的这一面是他始终不曾见过的,他品过兄长的痛,可是哪怕作为一个旁观者,依然能痛他所痛。 相恋短暂,思念亘久。 紫月寒揩掉了眼角的泪滴,说“哥,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从小躲起来练功修行,无一日懈怠,十七岁入极乐,登怀谷榜首,都是为了你。为了让你轻松一些,为了让你多些欢颜,为了守护我们的家……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义无反顾,为你披荆斩棘,杀尽四方……” 紫月离转过头看着他,伸出手去,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欣慰的说道,“哥哥从来,都以你为傲!” 紫月寒释然的笑了,“咕咚”几声咽下了最后几口酒,把酒坛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他站起身来,迎着那轮不甚明亮的月亮,一身白衣仿佛是点亮黑暗的烛光,他呼出了些酒气,说道, “那我们,就拼杀一场!颠覆她的王朝,斩尽他的邪魔!我们左右不了历史的车辙,没有谪仙的神力。可我要以我的力量,清扫世间的不公义。我要以我的道,纲正人心中的魑魅魍魉!” “好,哥永远都站在你身后!” 紫月离也喝完了最后一口梨花白站起身来,兄弟二人傲然而立,一起望向远处。 仿佛已经看见了黑暗褪尽,光明重现。仿佛已经看见了河清海晏,天下升平! 第65章 御尸人 两日之后,几十个御尸人操控了上万尸魃靠近了越津城。 这些御尸人状如仇狱,人前想必遭受了许许多多非人的待遇,心中集聚了无穷无尽的怨和怒。被魔化之后,它们吸食生人之血死灵之气,以煞养体,身形异常巨大,又有血魔罩护体,普通人根本无法破除。 如今竟有几十之多,游动在外沿的零散江湖修士已经被杀不少,受伤之人慢慢聚集到越津城外,求助明义军。 明义军近五万之众轮守越津城界,可当这些御尸人操控的尸魃大军到来的时候,他们的防线开始变得脆弱不堪,节节后退,几乎退到了越津城墙下。 紫月离站在城墙之上,望着驱赶尸军的御尸人,大地震颤,它们的个头已经将近城墙半高。 它们身躯之下,蜂蚁一般的尸魃正不要命的厮杀过来,活人一旦死亡又会被迅速的吸食掉灵气或者成为尸军中的一员。 “若想阻止,只能先杀御尸人,破除它们的血魔罩。”紫月寒站在紫月离身后说道,“那血魔罩以血煞为养料,魔气甚重。蜀中之时,我用了姑父的半招破魔才堪堪破除,加上青儿命刺三十六死穴,才杀掉一个仇狱。如今看来,这些御尸人比仇狱,只强不弱。” “集合你们二人之力才能破除一个……”紫月离皱着眉头心有余悸的说道。 “一年多以前,青儿在南方边陲偏远地界见过尸魃,那时尚且零散,没有形成大祸。后来战乱越多,这些尸军和御尸人必是被蛊咒圈禁某界,被慢慢养足。” “养成这些煞灵,得需要多少无辜人的性命,静宁与孤枭勾结,把这好好的大安变成了人间炼狱,真是丧心病狂!”紫月离紧紧的攥着手里的断笛。 “名千——”紫月离扭头喊道,人群后立马出现了一个身披重甲的年轻将军,抱拳听令。 “让明王退到城桥以内,重兵列阵,弃攻主守,抵御尸魃军。我想办法先解决掉御尸人……” 赵名千领命,令人于城墙之上鸣金收兵,他本人从城墙之上御轻功一跃,在接近地面前跨上了一匹骏马,带了一小队精兵,前去接应明垣。 随后,紫月离对着身后的众多江湖名家说道, “我会以音律暂缓御尸人的进攻步伐,破除血魔罩需要神兵之力,月寒破魔需要时间而且极为损耗修为,众位义士凡有一战之力且尚可自保的,请为他争取些时间。” 后面出身江湖名门的长老弟子纷纷抽出了兵器,眼里是不可熄灭的战意。 “昊儿,萧掌门,景掌门,丹木掌门,朱掌门,十一山主,五叔……你们修为已俱在极乐境,月寒破罩,剩下的需要诸位帮忙破体,断它们生门死穴,方可成事。此为攻入上京第一步,也是成败的关键。天下百姓,江湖安宁,拜托诸位……” “紫家高义,月离兄胸怀天下,吾等定以紫月门为首,全力配合!” 萧冷情率先说道,其他人纷纷附和,移步上前,看向城墙之下。 明垣已经带人且战且退,回到了护城河以内,拉起了千斤重的吊桥,几万兵士以盾为器,层层累叠,在城门前结成一个厚厚的防御之阵。 受伤的江湖散修三三两两被护送进城门,调息疗伤。 很快,御尸人仰天长嘶,挥鞭向前,不知疲倦的尸魃蜂拥而至,挤满了护城河堤。 紫月离身形一跃,立于城墙的桅杆之上。 他低头看向腰间,拿起的却不是他的箫,而是从韩子默的那截断笛。 他轻抚了下坠着的羽坠,内心凄然,把笛子放在嘴边,闭眼凝神,一段音律缓缓流泻而出。 若说以往的昆山玉碎如天籁之音激昂高亢,此时这一曲却是萧凉悲怆,似有诉不尽的哀怨,说不尽的情殇。 明明是那般悠长和缓,可是听在人耳里却让人心如刀绞,遗憾不甘,他们进而紧握了双拳,升腾起悲愤,激发起斗志,满是拯救苍生的决心。 城下只凭野性贪婪向前的死灵,有些生前执念颇深或者愤而不甘,这段音律像唤起了他们曾经的一缕记忆般,有些尸魃抬起头茫然的看着天,有些哀怨的望着地,空洞而迷失。 御尸人虽然有血魔罩护体,可柔和的音律缠绕在他们周围,暂时压制住了萦绕不散的煞气。 他们挥鞭的手慢慢垂下,连脚步都放缓了些,只有几个极为阴邪,周围红光大盛,与这音律拼命的对抗着。 城楼最高处,焰火鼎盛的赤火背上,紫月寒静静的感受着天地之间的风云变幻,星辰更替。 他一手执着月盈,听着兄长的音律,回忆着那些伤感的、温情的瞬间,想象着姑父挥剑时脸上的坚定和淡然。 “姑父,摧雪山上到底是谁赢了?那些人都死在了你的剑下吗?” 商少白没有回答,淡淡的说道, “破魔,首先破的是自己心中之魔,放下怨念、执念、贪念、痴念,以爱化力,以情为基。那一战……我倾尽全部修为,召万剑,震动了半山积雪。暴雪倾覆,掩盖了所有的痕迹……那也是我为你姑姑的封剑之战。” “那些人都去哪儿了?世人皆传,他们都死了。” 商少白摇了摇头,“或许他们去找寻更高的剑意,或许他们找到了自我,又或许他们去见了心中最想见的那个人吧……” 紫月寒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眼睛里一如姑父当年那般的神情。 月盈锋芒柔和,就像当年执在他手里的桃木剑,他的目光转向三个跺地狂呼的御尸人。 一剑斜向一挥,天地之间,三道令人难以逼视的金光横空而出,带着烈烈呼啸,刚柔交缠,压上了三个巨大的血罩。 只听“咔嚓”几声,仿佛琉璃瓦片齐齐碎裂,被击中的血魔罩爆成了一片片血雾,更有一刃直接斩断了那御尸人挥鞭的手。 三个巨尸体形不稳,步伐凌乱,往后趔趄倒去。 城墙之上,飞出了三条执着刀剑的影子,丰昊、萧冷情、丹木青迅速的来到三尸周围,一剑一刀的飞刺而去。 三个御尸人急速的缩小而去,直到三人刺完回身,它们倒在地上,化为一滩滩脓血腐肉。 紫月寒蓄力,又挥出第二剑第三剑,近十个御尸人被斩杀,煞气骤减,尸魃军开始有所杂乱。 突然,空气中传来一阵扰人心神的咒语,那群死灵的头顶出现了一个黑影,那黑影狰狞而扭曲,像是一截悬在半空的提线木偶。 那个黑影静默了一刻,张开双臂,双手中便有无数条藤蔓状的东西伸向了那剩下的十几个御尸人的头顶,直接刺穿了它们的头颅。 藤蔓之上有黑气汩汩而动,像是往里灌输着最为浓厚的魔气。 很快,行动缓滞的御尸人重新咧开巨大的嘴向着天空狂啸不止。 鞭声大躁,彷徨不前的尸魃再度向城墙前转过头来,幽幽的盯着面前的生人,像是在看最鲜美的食物。 紫月离的音律骤然失效,紫月寒几乎也是第一时间化剑为弓,手搭上弓弦瞄准了那个黑影,却迟迟没有出箭。 紫月离飞身过来,疑惑的问道,“翊儿,为何不出箭?” 紫月寒面色凝重,“这并不是孤枭的真身,只是留在这的一个幻影。” 说罢,那个黑影凭空消失了。 城楼下的尸军狂躁不止,奔袭而来,有些瘦弱的尸魃被挤下护城河,有些强悍的却是四肢着地,凭空一跃,疯了一般的往明义军的盾墙上撞去。 力气小的士兵被撞翻,如猛兽般的尸魃迅速扑上。 一旦被尸血腐蚀入经脉肺腑,士兵便很快会被尸化魔化,扭头攻击刚才还在一起抵御外敌的同袍。 一时间,活人死尸乱做一处。尚有余力的修士亦被团团包围,频频回退。 剩下的御尸人脑子被灌以魔咒,身形不似之前那般笨重,一边鞭笞着脚下的尸魃,一边从队伍之后扛起了几根巨大的石柱当做武器,靠着一腔的蛮力往城墙上砸过来。 眼看城墙岌岌可危,紫月离目光一凛,以手结印,喊了一句, “翊儿,洪荒坤咒!” 紫月寒射完手中之箭,迅速来到紫月离的身旁,二人灵衣一拂,以手画符,一道道金光浮动而起,井然有序的排列于城墙之前。 各个符咒之间金线交连,咒法相通,形成了一面巨大的禁罩,往外扩了十余丈,笼在了护城河前。 攻过来的石柱足有千钧之重,纷纷砸在了洪荒坤咒之上,金罩顿时被往下压了几分。 众多紫月门年轻弟子见状,纷纷上前,各自用内力相续,维持住了金罩,才把那些石柱弹压了回去。 局面稍稍稳住,但是这种结界会迅速的消耗结界人的内力,看着重新操起石柱再次袭来的御尸人,紫月离一面撑着面前的符咒,一面着急的喊道,“翊儿,继续破罩!” 城墙之下,众多门派弟子也纷纷聚拢上来,包括一些还未调息好的散修也过来尽上自己的一份薄力。 紫月寒撤手,往城楼而去,同时对着萧冷情丰昊等人点了点头。 破魔再起,可此时的御尸人的煞气鼎盛,一剑挥去,血魔罩竟只是有了裂痕,没有即刻碎去。 御尸人眼看着血魔罩有了裂缝,狂躁的用脚跺地,巨掌张开,仰天长嘶,来自脚底行尸身上的“养料”,丝丝缕缕的汇入那些裂缝,光罩被修补的焕然一新。 血魔罩难破,紫月寒不想枉费气力,他缓缓收回了手,低下头看向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尸魃,飞快的思索着。 第66章 伏尸 尸魃凶猛,受御尸人所控,普通的兵士防御阵型已然被破坏,又受到尸血污染,尸魃军的队伍在一点点扩大。 紫月寒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维持结界的紫月离和众修士一眼,高声跟丰昊萧冷情等人说道, “御尸人难除,先阻尸兵,断其煞气,也许可行。” 萧冷情等亦发现了眼下局面的僵持,赞同的点了点头。 “所有人想全身而退,必须先遏制这漫延的尸兵。若明义军军心不稳,后面怕是更加艰难,何谈面对‘兵鬼’薄奚尘和那三十万守军。没有良策,不若,杀!” 说着,萧冷情的掌心一翻,一把泛着蓝光的剑已经握在手中,剑锋铮鸣,皆是令人胆寒的杀意。 君子之剑,亦是诛邪之剑。 城墙之上,几条影子如划出的流星般直直的飞入了两军交战的最前沿,刀光剑影交织成一片势不可挡的防线,连同跟在几人后面的红狐青鹄棕狮等灵兽灵气缭绕,拼杀其中。 结界之内,明义军不断被蚕食,明垣始终立于军中不曾离开。 他骑着战马,执着一杆红缨乌金枪,不断挑飞冲过来的尸魃,又临危不乱的指挥人群不断内缩,变幻阵型,由一整个盾墙,不断分割。 现下五十人成一体站成圆形,盾一致向外向上,严丝合缝的化作半球状,阵内兵士皆以背靠背,是以坚实无比,十几个尸魃的冲击根本无法冲破。 这些球状盾墙不停变幻,围在尸魃周围,割据打乱他们的节奏,挤压它们的空间。 每每有尸魃倒地,盾内会有长矛急刺,再以盾挡住污血的飞溅,仿若合苞又绽放的金莲,从高空俯视,却是一幅绚烂而致命的画。 没过多久,结界之内的尸魃几近肃清,明垣令众兵士伤重疲累者循序入城内暂歇,城门之内又涌出一批还未参战精神奕奕的士兵补充而上,再次在结界边上立起盾墙。 城墙之上上千弓箭手就位,轮换不停的往十几个巨大的御尸人周围射去。虽然力量轻渺,但还是吸引了它们不少注意力。 看样子明垣心中一早做好了持久拉锯的准备,少年朝阳,却不曾气盛莽撞,这份果决确实少有人能比。 紫月寒执着剑,接连斩掉几根袭向结界的石柱,又以弓箭为引,赤火的火舌为饵,引动御尸人不停向他而去。 鏖战许久,尸魃军被斩杀近半,渐渐处于下风,洪荒坤咒光芒渐弱,为了不至于被消耗太多内力,紫月离眼观局势,撤下了结界。 十几个御尸人脚步蹒跚,地上的尸魃渐少,它们周遭的煞气也渐渐淡化。 此时,境况再度异变。 空中再度响起几声高亢的咒语声,追逐紫月寒身影而去的十几个御尸人突然双手抱头,发出一声声惨厉的嚎叫,一个个力竭般跪于地上。 徒留中间一个屹立不倒,头顶仿佛长出了兽角,嘴里眦出了獠牙,双目血红,手里慢慢凝出了一把狼牙棒般的武器。 紫月寒骇然,此时才发现,周遭那些伏地的御尸人的位置,似乎是一个古老而诡异的阵法,而中间这个御尸人,正在点点吸食它们的魔气。 而这个人分明还是蜀中那个仇狱的模样。 原来鬼宗第一将仇狱,不是一个人,而是这样不断被魔化,不断重生凝聚的一个魔体。 城墙之上的紫月离吃了一惊,想起当年骅逊血魔功成的那一幕,不由得大声喊道, “翊儿,后退!” 深处血魔阵中间的仇狱体型再度变大,直立而起,身高已经接近城墙。身后影影幢幢,生出了三头六臂一般,他的魂灵在被极度的反复撕裂拉扯,整个魔体躁动不安。 他看向紫月寒,血目瞠大,一边汲取着十几个御尸人的魔气,一边向紫月寒伸出了巨手。 血魔阵无法打断,紫月寒凝神一躲,身形已经在阵眼十几丈之外。 还处在群尸之中力战的萧冷情丰昊等人也快速的撤到了护城河边,齐齐抬头望去。 仇狱周身的魔罩几近黑紫,膨胀了数倍不止,但是他想要的却远超于此。 他双脚急跺,狼牙棒震地。随即,大地轰鸣,地上的尘泥猛然翻动,地底之下,不停的有焦枯的胳膊,扭动的躯壳,残破的头颅往外挣扎着。 顷刻间,血魔阵之内,一批新尸魃仿若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熙熙攘攘的挤了一地。 丰昊望着密密麻麻的人头,不由得吸了口凉气,说道,“难怪,越津城内几万百姓一夜城空,原来这尘土……是由他们的血肉而筑。” 萧冷情亦是望着头顶的仇狱,叹道,“世间飘零,人命如屑,他们当真不怕天怒神罚吗?” 紫月寒立于赤火的背上,皱起了眉头。 空气中血煞搅动,眼看血魔阵将成,地上的死灵再次蠢蠢欲动。 紫月寒回头看向紫月离,紫月离没有说话。 这是他们即将踏入上京的第一步,其实他们若想弃城而去并不难,可是难的就是再度进攻的决心和取胜的希望。 城墙之下,明垣坐于马上,以枪拄地,眼睛里燃着的还是只进不退的烈火。 明义军大多数人,在看见那些身着粗布麻衣的尸群时,感觉到的是彻头彻尾的悲凉。 他们曾经安身立命的故土,他们曾经拥戴维护的王权之人,是怎样的轻贱人命,他们只恨醒悟的太晚,只恨自己的力量不够强大。 每个人眼里都是绝不退缩的勇气,屏声以待,仿佛在等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杀而去,掀翻那残暴荒谬的统治,为将来的子子孙孙留下一片光明。 血魔阵成,紫黑色的云雾淡去,仇狱执着狼牙棒往地上重重的一锤。身处地面的所有人都感到心脏一阵躁动不安。 紫月离极目远眺,目光却一如往日的平淡,这踏破安王朝的第一战,已经注定异常惨烈,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要一往无前! 他解下腰间的萧横于唇边,目光一凛,一段铿锵高亢的破风之曲响起,如霹雳惊雷般,激发起了所有人心中的战意。 紫月寒手中也执起了弓弦,一道流光刺破黑暗,直直的射入尸群最中央。 从地底爬出来的尸魃,身上的泥土还未干,在仇狱更加强烈的驱使下,疯狂的狂奔而来。 城下拼杀之声不绝于耳,护城河堤两侧,不停的有人有尸掉了下去,有的被激流冲走,有的扑腾着飞跃而起。 嚎叫、狂吠、撕咬、扑杀,面对这种近乎野兽般疯狂的尸兵,排兵布阵都变得毫无章法。 大部分兵士只凭着自己手中的兵刃,生存的本能,砍倒身前一个个毫无知觉不知疲倦的死灵。 可更令人感到恐惧和绝望的,是下一刻,身边还在奋力冲杀的战友会突然变成被仇狱驱策的活尸,扭头成为撕咬自己的活尸。 尸魃军在减少,而新尸群又在急速扩张。 就连紫月寒的剑和箭瞄准的,都开始分不清是人是魃。 他们十几个人依然在仇狱周围围攻,可集合他们这傲世之力,依然没能找到撼动血魔罩的办法。 战火肆虐,战况胶着,喧嚣震天。 一切似乎都在等待一个转机。 第67章 奇兵 突然,天空划过一道犹如焰火般的花火,马蹄声急。 东北方向,一面巨大的黑白刀旗出现,领头的人一身紫衣,脸覆一金色獠牙鬼面策马疾行,来到了尸群的最后方。 他手里的长鞭一出,狠狠的抽倒了面前的一具尸魃,进而跟在他身后侧翼窜出一众骑兵。 他们以三十人为一队,手里共同挽着几条巨大的铁索,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尖刺,分散开去,围成了几个巨大的半圆阵型,奔着尸群后方密集处绞杀而去。 他们身披重甲,脸覆黑面,骑着的皆是黑白相间的骢马。那些马个头异常巨大,浑身严严实实的披挂着黑紫鎏金的马具。 那些人迅速收拢,用铁索一圈圈的围住了狂躁的尸魃,继而迅速散开,速度之快令尸魃根本难以企及。 那些铁索更是以稀材炼就,通身幽黑发亮,尖刺入肉,瞬间有残肢断臂稀里哗啦的被削了一地。几番进出,尸群的后方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缺口。 本来正激战的仇狱似乎感受到了后方的偷袭,他抡起巨大的狼牙棒,一阵罡风暂退了眼前纠缠的几个人。 他低头往来人的方向狠狠的砸去,领头人身法迅速,一跃已经跳出了狼牙棒挥到的范围内。 狼牙棒砸到地上,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十几丈之大的深坑,连同一些尸魃都被拍成了肉泥。 狼牙棒的尖锥勾住了几条黑铁索,骑兵顷刻被拖离数丈,可他们通身的重甲坚硬无比,后方支援迅速,即刻弃马而退。 紫衣金面人御马躲避开狼牙棒的横扫,抬头望去,面具后修长的双眼一眯,回头冲着身后的另一片人马打了个手势。 很快,又一支百人精兵御马而出,他们纵马奔行到了更远的外围,首尾相接,在仇狱周围不停的转着圈。 待吸引了仇狱的注意,他们从怀里各自一掏,对着高空纷纷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黑色流炮。 流炮带着呼啸声飞入上空,悬到仇狱巨大的眼睛处,突然炸裂,爆成一片片极光。 那些光极度刺眼,照的整个天空犹如白昼。 仇狱毫无防备,这些流炮虽不能伤害他分毫,可那一片片极光却刺的他睁不开眼睛。 他狂躁的扭动躯体,可无论它往哪个方向,耳边都是爆炸声,眼里皆是白茫茫的极光。 处于血魔罩外的修士,在流炮爆炸的瞬间,急速的退开。 猜想到这光的作用,紫月寒立刻从衣摆上斩了一条布条系在了眼前,其余人也纷纷效仿。 或者是曾经有过身处黑暗的经历,即便有白绢障目,紫月寒的耳力却更加敏锐。 仇狱整个身形步法开始凌乱不堪,他茫然的挥着手里的狼牙棒往地上捶打,想打断那些人的抛掷。 可他身形过度笨重,那些人又只远远的在外围狂奔,狼牙棒祸及处多是围在它身旁的那些活尸。 几番横扫劈落,几千尸魃被捶成了肉泥,黏稠的血肉附着在狼牙棒的尖锥上,看起来分外恶心。 尸魃的骤减,令仇狱周身的魔罩淡弱了几分。 就在此时,紫月寒的耳朵和鼻子一动,早在他手中蓄力静待的月盈突然横扫出一剑,那剑刃劈进了一片极光中。 光刃与那魔罩抗衡了一瞬。紫月寒没有停下,月盈再挥,两条剑光再进,还是准确的击中了上一道剑光的位置。 仇狱本身五官不甚通明,眼下这番光景,他察觉到了这一道接一道砍在血魔罩上的剑刃,恐慌的不停晃动脑袋。 终于,在十几道剑光之后,坚不可摧的血魔罩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裂痕虽小,可那轻微的声音落在修为高深之人的耳朵里却是异常清晰。 就在此时! 紫衣将军飞出一声口哨,地上的骑兵停止了流炮的抛掷。白光骤去,众人撤掉眼前的遮挡,立马恢复了可视力。 而深受这光影响的仇狱目光却又陷入一片片黑暗侵蚀,慌忙中,他双手一张,想先吸取些地上的煞气来加固魔罩,可众人岂会给他喘息的机会。 萧冷情的君泠剑,丰昊的画影剑,丹木青的黎云刀,紫白晖的破晖扇,梓桐山主的缀离尘等等名器附着他们各自的最为醇厚的修为往那条裂痕处灌注,加上带着紫月寒化境之力的月盈,生生的把那条裂痕撕裂成一道缺口。 魔罩之内的仇狱此时的双眼终于能够看见,他惊恐的盯着眼前,眦着巨大的獠牙,拼命的吸取地下那些死尸的灵气,试图堵住那个致命的缺口。 在双方全力拉扯内力,众人亟需想到下一步应对之策时,忽见天空一道惊雷劈下,一条火红的影子从天而降,宛若一道红色的流线,一下子扎进了那个缺口! 绝大多数人都未看清那是什么,只有还在全力维持那道缺口的紫月寒手狠狠的抖了一下。 黑紫的魔罩之内,那道红影在飞速的跳跃缠绕,宛若另一种流火,带着一片耀眼的光,从仇狱那几十倍大的躯壳上炸开了一簇又一簇的血花。 仇狱一边想去堵那流泻的缺口,一边张开巨大的手想去捕捉那道飞跃的身影,可他抓到的永远都只是个虚空的影子。 维持缺口的众人不禁捏了把汗,又丝毫不敢放松手里的力道,直到那道影子执着一顶白色的伞从仇狱的眉心破体而出。 仇狱的嘴里终于透出一片黑色的魔气直冲天际,伴随着一阵振聋发聩的惨叫。 它巨大的外壳“噼里啪啦”的爆裂开去,众人苦苦拉扯的血魔罩也瞬间崩裂,众人手上的力道猛然一松,骤然的失力让他们险些失去平衡,各自施法才稳住身形。 仇狱外壳化为碎末,体内的煞气化作滚滚的黑雾往外漫延而去,魔气冲天,遮云蔽月。 尚有些余力的人勉强用念罩护体,可对于地上还在血战的普通兵士来说,煞气入体便瞬间倒地。 千钧一发之际,刚才从仇狱身上飞出的红色身影已经飞身到了地面。 她双手一掼,一把巨大的伞面撑开,一个巨大龟壳样的八卦结界飞出,蜿蜒游动,仿若大海的水面,在整个上空撑起了一片碧蓝,把煞气浊息尽数隔绝在了上空。 没了仇狱的驱使,地上的死灵像被抽离了魂灵,纷纷倒地,尸体又重新覆盖了整个护城河提。 此时,众人的目光才汇于伞面之下的一袭红衣。 远处马上的紫衣将军也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剑眉入鬓,鼻峰高挺,丰朗俊美一如从前,只是多了些刚劲沉毅。 夜楚云痴痴的望向这一抹红色,眼睛里尽是水光和思恋。 连日奔行的羽青,也恰恰是赶上了那么一个契机。 她连多想一下都不曾,一头扎进了那个缺口,用云巫伞和肉身破除了仇狱的三十六道死穴。 而此时,因为产后还未复原的亏虚,她握着伞把的手已经直冒冷汗。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望着这戛然而止的战场,望着地上复归死寂的尸体,最后又近乎惊诧或者敬仰的看向伞下的那个女子。 但羽青还没享受到一点这种被仰视的目光,便被一只横劈过来的手粗暴的打断了,她的肩膀被狠狠的一拽。 羽青一转头,望向那双带着腾腾怒气的眼睛,心里顿时虚了。 紫月寒咬着牙一字一字的吼道,“羽青儿!你疯了?!” 紫月寒的眼睛通红,没人知道他眼看着她突然出现,跳进那个缺口时心里有多慌。 她才诞下女儿不到一月,她怎么可以出现在这?怎么可以那么不要命的去破血魔之体? 她怎么能?怎么敢?! 羽青抬头望着那双愤怒的眼睛,感到的却是无比的欣喜。 虽然分开不过一月,可是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个女儿,他已经不仅仅是她的爱人,而且是他们孩子的父亲了。 羽青读得懂他眼里的愤怒和焦急,忘了周围还在看向她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个轻松舒展的微笑,温柔的伸出手去,踮起脚紧紧的搂住了紫月寒的脖子,轻声说道, “月寒,你当爹爹了。” 只是看了一眼她的笑脸,紫月寒刚才准备撒出去的怒火登时就熄了。 听到耳边这句话,想想她生孩子所受的苦,心里瞬间都是针扎一样的心疼。 他把她往怀里紧紧的搂了下,埋进她的颈窝,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受苦了……” 战场的最后方,夜楚云犹自贪心的看着羽青,可在看到两个人相拥在一起的时候,才低头苦笑了一下,默默的忍回了眼里的热泪,招呼身后的依云, “清点人数伤亡,救治伤患,帮忙清扫战场。” “是。”依云依旧一身干练的黑色男装,点了点头,领命而去。 城墙之上,明垣望着战场最中间一红一白紧紧相拥的二人,问紫月离道, “先生,这是……” “月寒之妻,我弟妹。”紫月离摸索着腰间的断笛,解了下来,塞进了怀里。 “郎才女貌,皆是世间至强,真是神仙般的眷侣。” 越津城上空黑色的魔气随着风慢慢淡去,夜幕之上又能看见些许星光。 紫月离坐在城头,呜呜咽咽的吹起了一曲往生咒,像是在安抚超度已逝的亡灵。 他曾想过,这条路会很艰难,可是仅仅是第一战,没有见到任何一个复仇的目标,他们已经折损了近半将士。 前路未知,纵然他有倾世之才,可是功成枯万骨,这种代价依然让他忍不住心颤。 一个紫色人影来到了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紫月离一曲吹完,淡淡的说道, “本以为你斥重金打造的黑骢铁骑会是踏破上京的奇兵,没想到第一战,你已经露了痕迹。” 夜楚云笑了下,“其实许多事结局已定,不过是过程的长短难易而已。幸好,我来的不算晚。” 紫月离点了点头,“用强光遮蔽仇狱的眼睛,我倒没想到。真是聪慧!” 夜楚云转过头来,戏谑道,“难道先生选中我,仅仅只是因为我有钱吗?也许早在我身处上京,不,早在你邀我去英雄会的时候,就知道楚沐的身份了吧。或者,那时候你就在想,我会是此后的一个助力,才会邀我一起……” 紫月离低头笑了几声,拍了拍夜楚云的肩膀,说道, “我是人,不是仙。我可不会背‘为了叛乱筹谋多年’的黑锅。我确实一早猜出了你的身份,也知道……你的功法并非正派。但是,我从来不以此道论正邪。若说助力,那时候也只是想铲除鬼宗,共济百姓吧。但是我记得那时候,你没思考便拒绝了我。” “是啊,年少轻狂,摔得太惨。”夜楚云自嘲的说道,“我曾自负聪慧绝顶,直到先生乘那一叶小舟来找我彻谈一夜,我才发现,‘贤知’之名才是天下无极。能成为先生的左右,此生之幸!” “自救与救世,本来没有那么泾渭分明。云沐官虽庞大,可是我知道你行商有道,不是薄情寡恩之人。你心里,装着的,还有家国百姓。” “哈……”夜楚云大笑了几声,“那先生可错了,我心里,装着的就是我的名我的钱我的人……” 夜楚云突然住了口,紫月离扭过头来看着他,他迅速的低了头,仿佛随时会被戳穿心事,嘴里转口说道,“我去看下伤亡情况……” 说罢,夜楚云一撩身后的披风,转身往城楼下走去,紫月离像是有口无心的问道, “你那些流炮焰火叫什么?” 夜楚云的背影忍不住停了一下,说道,“青云。” 越津城靠近上京,曾是大安七大商都之一,有过上元节万人空巷的盛景,而今走在那幽长而宽阔的青石路上,却没有一丝人气。 越津一战,明义军人数骤减,江湖人也死伤不少,大家各自寻了地方疗伤,等待不日继续北上。 那些从地底爬出来的尸体让他们彻底看透了,这个王朝已经病入膏肓,他们曾经的迷茫突然变成了异常坚定的理想。 紫月寒寻了一处僻静的院子,羽青伏在他的膝上。 “今天怎么穿了红衣?” 羽青闭着眼笑了下,“红色代表希望。而且,你说过我穿红色好看……” 紫月寒没有回话。 羽青忽然皱了眉毛,立起身来,“你不会看见夜楚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吧?我是自己来的,并非……” 紫月寒眼神一凛,“无所谓,现在是我抱着你,还给我生了女儿,他想什么都没用……” “人家想什么了?” “我哪里知道他想什么。” “你个醋罐子。”羽青讥笑,伸出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二人又聊了会话,羽青躺在他的腿上慢慢睡着了。 紫月寒温柔的抚着她,想到她孤身一人除了蛰伏四十年的舅舅,一个人生了孩子,又一个人千里迢迢跑来,毫不犹豫的跳进了血魔罩…… 他的心揪成了一团。 “我啊,除了宠你,还能怎么办?” 羽青的眉心展了展,紧缩着的身体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第68章 缘浅 第二日傍晚,伤亡已经清点,方方面面也基本安置。 明垣以明王的明义邀请诸位将领和江湖名修前去越津城的府衙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明垣恨不能亲自来请紫月寒和羽青二人,在紫月离的一再劝阻下才作罢。 羽青睡了很久,所以二人前来的时候,府衙内基本已经座无虚席。 明垣满脸期待的看着走进来的紫月寒,激动的站起身来,伸出手去示意了下紫月离下首的位置,说道,“门主、夫人快请!” 紫月寒微笑了下,还是十分庄重的给明垣施了一礼,羽青跟在紫月寒的身后,也随着弯了弯腰,入了座。 路过紫月离的座位时,羽青笑了笑,低头福道,“兄长。” 紫月离露出了那张温润和煦的脸,点了点头,笑道,“弟妹,辛苦了。” 入座之后,羽青缓缓扫过了众人的座位,如今的江湖各门,凡是有头有脸的基本都有长老或者掌门在座,当然也不乏当年去过上原山的个别小门。 有些掌门心虚的低头,不敢看羽青这边。 羽青心里倒不甚在意,毕竟很多事不能一概而论。如今能一起对抗朝廷,目标一致,非友,也非敌。 羽青的视线扫回,独独在对面感到了一份目光灼灼的回应。 夜楚云容貌依旧,只是过去那种风流倜傥的光芒换上了沉静内敛的气度,脸瘦削了不少,紫衣轻甲,高冠马尾,与过去倒是判若两人。 他手里握着一柄新的扇子,扇子上空白一片,仿若他这一年的心一般,空了一块。另一只手旁边,放着那面獠牙似鬼的金色面具。 早在羽青出现在众人视线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已经挪不开了。 终于,两人的目光相碰,羽青一愣,微微笑了一下。 很快,紫月寒的目光也投过来,夜楚云慌乱的低下了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夜楚云的座位紧挨着明垣,足见他眼下的身份之重。后面站着一身男装的依云和桑奎,神情复杂的看了三人一眼。 其实身在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知晓三人之间的纠葛,当年涯屿岛的婚礼也被渲染成很多不同的话本。 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紫月寒和羽青多次共同解救过许多门派的危难,婚礼虽未成,可人们已经默认了他们才是天作之合的璧人。 但显然,明垣作为一个好武的少年人,只听过一些令人膜拜的英雄桥段,怎么知道这里面的纠葛。 他看到夜楚云与对面二人有眼神交流又没有搭腔,觉得应该为他们引荐一番。 于是明垣举着酒杯站起身来,对着两个方向示意了下,说道, “还未跟门主、夫人跟楚将军引荐,这是我明义军军统和黑骢骑兵的大将军楚沐,这两位是名满天下的‘武厉’紫月门门主以及他的夫人……” “嗯。”夜楚云鼻子里哼唧了一声,面无表情的打断了明垣这番热心的介绍。 紫月寒自是无话,倒是羽青怕明垣尴尬,笑着点了点头。 明垣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看着夜楚云的脸色有些凝重,扭头看了紫月离一眼。 紫月离悠悠的喝了杯酒,摆了摆手,示意明垣坐下。明垣这才满头雾水的坐了回去。 过了一会,明垣想起了此次宴请的目的,端起了酒杯站起身来,双手恭恭敬敬的给众人鞠了一躬。 下面的人虽然多是江湖名望前辈,但是突然受了明王一礼,忍不住都站了起来。 明垣忙示意大家坐下,又以一个年轻人十分谦卑的姿态说道, “明垣有幸,得诸位前辈相助。明垣尚在襁褓之时,当朝以莫须有的罪名,诛尽我明家九族,可怜我父亲半生戎马,为安朝立下汗马功劳,因为功高震主被如此对待。安家不仁,现静宁已然篡位称帝,而她这些年所犯下的罪孽更是累累。” “百姓困苦,江湖不安,昨日尸兵,便是她与鬼宗勾结,屠杀无辜百姓的罪证。这样的王朝,这样的弄权之人,还有何拥护之由? “明垣此次,不仅仅是为我明家昭雪,更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天下升平。明垣年轻,蒙诸位不弃,定会拼尽全力!待到天下大安,诸位也尽可再推选有能之人立新朝,定国邦……” 明垣的话带着些少年的生涩,但说的很诚恳。 “明王虽少年,但心有天下,昨日一战更是率先拼杀,有勇有谋,堪为大任,不可妄自菲薄……”一向憨直的景彦率先开口。 “对,少年如何,敢拼敢闯,这天下啊终究属于更年轻的一代……我们啊倒是老了……”丹木青操着一口西北凉话笑着附和道。 丹木青已经快五十岁了,虽然体格依然壮硕魁梧,但是鬓旁的白丝已看出了风霜。 “以明王为首,吾等只期望天下太平,江湖归心。” “对!接下来如何,明王只管示下……” 明垣感怀,一仰脖子喝尽了杯中酒,又看了一眼紫月离,紫月离轻轻的点了点头。 明垣继续说道,“昨日一战,未能想到如此惨烈,明义军伤亡近四万,江湖各门伤亡也有一千,我心内甚为不安,他们皆为忠义之士,也必将名垂千古。但他们不能白死,我们要做的事也不会停滞。” 上京近在咫尺,我收到军报,大兵丞薄奚尘已于城外十几里城野布下守城大阵。那会是一场更加艰巨的战斗,明垣希望,诸位能勠力同心,与我一起,杀进上京,推翻安朝统治,还天下安宁……” 下面的众人皆是随声附和,且不管多少人会认同这么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单单看紫月离、紫月寒以及夜楚云坐于其左右,便知道此是大势所趋。 这天下混乱太久了,没有人再能置身事外。 接着众人又商讨了许多进攻细节,夜楚云心不在焉的喝着酒。 一杯接一杯下去,他感觉到眼睛都有些迷离,站在后面的依云看着他的背影,又扫了一眼同样安静的喝着茶水的羽青一眼,心里长叹了口气。 这一年多的时间,为了能对抗静宁,夜楚云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打造军队的事上。 白甲损毁多半,冉孤舟离开,青辞宫沉入了一派萧条。 云沐官被朝廷以各种营商不矩的罪名查封许多,又被暗地里下了许多黑手,几经磨难,风雨飘摇。 但是夜楚云并没有就此消寂,紫月离的到来点燃了他内心的希望,他把剩余的白甲全部秘密安置,信使台悄然运作,成为明义军军情传递的哨岗。 他收拢北原培育的黑骢马,亲选了许多黑甲和弟子,训练了一支极为骁勇的队伍,仅仅一年,这支队伍便由几百人发展成两万余人。 黑骢骑兵均有修为傍身,黑马金面,面具凶神恶煞,对敌军震慑非常。而且他们的阵型奇特,擅掠阵突袭,来去自若,在这一年大大小小的战斗中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虽然薄奚尘及属下多次率军镇压,但是这黑骢骑兵从不恋战,叛乱骤起骤落,看似不足为患,但实质上丝毫没有伤及根本,反而多次以少胜多。 黑骢骑兵的传说渐渐流传于江湖坊间,而那紫衣金面的将军亦成了一个传奇。 夜楚云敛起了所有的光芒,亲力亲为,他常常让自己很忙碌,看起来都是在朝着自己的信念努力,似乎这样能让时间来磨平心中的缺憾。 他刻意的不去想不去听有关紫月门和她的一切,可是伏案深夜,午夜梦回时,他又会突然的失神或者梦见涯屿岛上的一切。 再次看见她的刹那,他才懂,有些感情根本不是靠时间能释怀,反而是越想忘,越清晰。 他是成全了她,可是谁又来成全他自己呢? 两个月前,他接到了紫月寒的信,知道羽青已经八月待产,想让他帮忙去南海请郎之涣时,天知道他的内心有多憋屈!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了整整一天的行军路线图,直到桑奎来问何时出发时,他才发现图都拿反了。 夜楚云喝着酒,眼神还是有意无意的瞥过羽青。 除了那场婚礼之时,他从未见她穿过这样的红衣。 清疏与炙热的碰撞,仿佛寂冷山谷里盛开的梅妆。发髻之上简单的别着一支羽簪,是了,只有这样清透简单的簪子才衬她。 羽青静静的喝着桂花茶,吃着甜糕。 兴许因为刚生产完,她由上而下总被一种柔和的光晕包裹。坐久了有些走神,可每每紫月寒说话,她便扭过头去认真的看着他。 许是吃甜糕干噎,她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一旁正襟危坐的紫月寒忙的扭过头来,给她端了茶水,轻抚了下她的背,甚至拿他那最洁白的袖子拭了拭她的嘴角,理了理她的鬓角。 看的越多,才觉得失去的越多。 夜楚云暗自苦笑了一下,眼里落寞的低下了头,饮尽了最后一杯酒。 下面已经有许多人离开了,夜楚云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身后的依云想上前扶他一把,被他拒绝了。 他跟明垣略点了点头,往台阶下走去。 那笔挺而修长的背影,显得是那般的孤单和冷清。 羽青的眼神随他飘了一下,一旁的紫月寒瞥过,握了握她的手,说道,“坐久了累,你出去透透气,晚点我去寻你。” 羽青抬头看向他,他的眼里俱是温柔和宽慰。 羽青点了点头,向明垣和紫月离福了福,转身离开了。 紫月寒望着她的背影,也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 “他虽浪荡,却是君子。他们都有分寸,毕竟,还可以做朋友。”紫月离淡淡的说道。 紫月寒点了点头,他一直都知道,夜楚云是君子,否则涯屿岛上定是一场抢婚夺人的闹剧。 紫月离嘴碰了碰杯里的茶水,又跟紫月寒小声说道,“子默的事,先别告诉她。” 紫月寒点了点头。未来不明,若羽青知晓,该是多大的希冀,又或者绝望啊! 羽青出了府衙,很快看见了走在冷清街面上的夜楚云。 他黑色的披风随风摇曳,手按在腰间的鞭子上,慢吞吞走着。 许是领兵打仗久了,曾经的浪荡消散了不少,身姿挺拔,俱是威严气魄。 羽青疾行了两步跟了上来,夜楚云有些醉意或者还沉浸在某种心情里。 依云先察觉到了,看了前后的二人一眼,默默的停下了脚步。 羽青并行在一侧,夜楚云鼻子一动,突然侧过脸来,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羽青把手背到了身后,展眉一笑,说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夜楚云顿时觉得眼里发涩,他伸出袖子揉了揉眼睛,讪讪的笑道,“我……很好。” 羽青上下扫过,点点头,“果然这样的装束更配你,赫赫威严,英勇无双。” 夜楚云自嘲的一笑,“那……你呢?” 羽青眨了眨眼睛,挠了挠头,抬头思考了一下,认真的回忆道, “嗯……我想想……我收了个徒弟,资质不好,但是很努力。我找到了我的十四师妹和十六师弟,以后可以重塑流溯门。我钻研了不少医书,偷习了不少少白剑法,也算小有所得。我还……有了个女儿……” 夜楚云看着羽青一件一件的讲着,她的脸上似乎带着光带着笑。 相比她在自己身边时,她过得很是充实和平静。他以前总想把最好的都给她,却不知她想要的只是这种简单和温情。 夜楚云扭了扭头,“我是问,他对你……好不好?” “嗯……我想想……” “这个还要想?他若对你不好……我才不管你是不是给他生了孩子……”夜楚云脱口而出。 羽青忍俊不禁,“放心吧,堂堂的紫月门主惧内的很。” 夜楚云舒了口气,又沮丧的低了头,“他那人多别扭!我离开才一年多而已,你连孩子都给他生了……他那人不是说最是循规蹈矩……婚礼还没成,没名没分的,气死我了!” 羽青瞅了瞅他眼里朦胧的水光,不禁又笑了,“你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了,紫衣金面,令敌人闻风丧胆。怎么还这般……孩子气……” 夜楚云别过去蹭了蹭眼角,倔强道,“也就是冲你,别人都不配!” 羽青停了下来,目光停在他脸上,思量再三,郑重的说道, “夜楚云,曾经的我深陷迷途,我们之间仇怨不明,可是我不后悔与你相识一场。你的真心我很珍重,虽然我还不清,可是我……永生不忘。” 夜楚云的背往下弯了弯,眼眶微红。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们相遇的时间相遇的地点都不对,我明明离你那么近,可是命运又把我推的那么远。我很想你,我的心很疼……可是若涯屿岛上重来一次,我依然会,放你走……” 羽青鼻子酸酸的,可千言万言都叙不尽说不清。 她收起了最后一抹情绪,面色沉静的说道,“你说过……还欠我一件事。” 夜楚云觉得失言,忙的呼了口气,抹掉了眼角的泪,转过身来,正色道, “不论何事,不管多难,我一定替你达成!” “我希望,此后的每一天,你都能快乐!因为,你值得。”羽青抬着头,一字一句的说道。 夜楚云反复的看着羽青的眼睛,诚挚,期待,握在鞭稍的手攥紧又放开。 他默默的收下这句话,露出了一个曾经如狐狸般的笑容, “好!” 府衙内众人都散了,紫月寒也走了出来,远远的站在门前看向这边。 羽青看了一眼那个白色身影,一边后退一边跟他摆了摆手,“烦人精,说到做到!” 夜楚云笑着点头答应,直到目送了一红一白的身影离开,他的嘴角又慢慢的垂了下去。 自始至终,他连“卿儿”两个字都不敢再唤起。他依然记得她点点滴滴的喜好,为她做个好人,他也再没有姓过“夜”。 他答应她一定会快乐,可是快乐写在脸上终究写不进心里。 直到多年以后,他孤身一人望着城墙之下一派和乐升平,他还记得这个承诺,这个他始终没有兑现的承诺。 “祈愿有来生,我们再相遇。” 羽青与紫月寒一起慢慢的往那处院子走去,紫月寒并没有问及二人谈过什么,反而是羽青自顾自的说道, “他这一年跟随兄长一起辅佐明王,倒是功不可没。想必将来定能为王为相。我们啊,只能做那种逍遥自在的富贵闲人。真希望这场战争,快点结束,我已经开始想念羽希了。” “此去前路未卜,青儿,我想让你先……”紫月寒慢吞吞的说道。 羽青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他,问道,“先如何?” 紫月寒看着她异常坚定的眼神,后面的话没再继续说下去,转口说道, “先……养养身子,后面不要太逞强,为夫会尽力护你周全。” 羽青忍不住嗤笑了一下,“堂堂紫月门门主,这么惧内,这一遭怕是人尽皆知了。” 紫月寒一脸哀怨的叹了口气,“没办法,天生的夫人奴和女儿奴,只愿羽希以后能多疼惜爹爹一点……” “嘶……我还没有问你,谁跟我说生孩子不疼的?”羽青停了下来,挑了挑眉毛。 “我以为郎神医总会在你生产之前到……这事儿可赖不到我,还是羽希的错……” “有你这样做爹爹的吗?” “我总得先,自保。” 第69章 饲尸 明义军在越津城休整七日,待后方筹备的粮草陆续运到,大家重整旗鼓,慢慢往上京方向开拔。 夜楚云带了三千精兵先行探路,紫月寒率一千弟子压于最末。 怕骑马颠簸,他给羽青寻了一辆马车,羽青不敢懈怠,一路打坐练功,只待能早些恢复如初,全力而战。 上京城头,静宁身着一身明黄镶绣着金龙的绸衣站在墙头,遥望着几十里之外薄奚尘布下的兵阵掠起的烟尘,眼尾带着一丝狠戾。 她身后的暗影里一阵浊风流动,立于她身侧的鬼臬立马把刀抽离了半寸。 静宁扬手一摆,回过头去,望着城墙一角黑暗处透出来的一双眼睛,不屑的说道, “你的尸兵,失败了。” 那片暗影里萦绕着浓厚的雾气,仿佛有万千魂灵拼命撕扯,映托了一个畸形而扭曲的黑影。 “那还是公主……哦不……陛下给的筹码不够多。”那个声音带着些阴森,带着些癫狂。 “我已经给了你一座城!看来,靠这些没有灵魂的死物,终究没什么用!”静宁声音抬高了些。 孤枭微微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亦如尸体一般的躯壳,藏在兜帽下的嘴笑了笑, “没有灵魂,才更忠心。陛下倚仗薄奚尘,不也得忌惮他?只给他这十五万兵马……” 孤枭往前走了一步,半个身体露在了月色之下。 曾经眉眼分明的脸已经面目全非,似人似鬼,通身弥漫着死灵之气。 他的身后,似乎有千万双眼睛,幽幽的扫视着周围,连带周边的空气都冷了些。 孤枭机械的动了动脖子,饥渴的望着远处的一片营光,“十五万守军,若都化为忠心耿耿的尸兵,该是……多么壮观……” “你做梦!”静宁怒不可遏的回头逼视着他,“孤枭,你太贪心了,小心,自食恶果。” “恶果?呵呵呵……也许你也甘之如饴……”孤枭探出的身体又回到了那片黑暗中,发出了一阵诡异的笑声,扭头看了一眼鬼臬,继而说道, “既决定效命星师,都是棋盘上的卒子,你觉得……你还有退路吗?” 静宁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她朝着上京中央那座高耸入云的观星塔看了一眼。 观星塔上依然闪着幽幽的蓝光,还在昭示着大安未泯的国运。 背后的那个黑影消失了,静宁又转过头去看着若隐若现的护国军阵,眼里的光波微微动了一下。 这般疯魔而偏执的路,走到最后她才发现,根本不是自己能掌控的。 她生来桀骜,又因为权力和爱情步步沦陷,可就在她呼风喝雨,黄袍加身时,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只有她日日夜夜抱着的那具尸体,还在提醒着她该做些什么。 可是,那具尸体内溢出的血水,那肉眼可见的腐烂,让她开始陷入了无尽的慌张。 直到孤枭的到来,直到她亲眼所见,死尸还能行动自若,她的内心又好像找回了什么感觉。 是什么呢?静宁抚着皇袍下的胸腹之处,那里早已结了碗口大的疤,可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丢在了上原。 静宁慢慢的回到了自己的宫殿,屏退所有。她走到一处暗角,按下开关,打开了墙上的一处暗门。 暗门一开,里面一阵稀里哗啦的锁链声响,四角燃着几盏诡异的黑红色光火,像在维持着什么咒法,发出的红光投射在中间一个人影身上。 已经死去了多年的广子宣此时正瞪着血红的双眼,呲着牙,使劲的往她的方向够着。 他被几条粗壮的溟铁锁链锁着,面皮青灰,肢体僵硬,因为肚子里的脏腑都被掏空了,所以肚子上往里凹陷了一块,可那双已经被废的腿却完好如初。 静宁呆呆的站着,看着他对生血的渴望,拿过旁边的一块生肉递了过去。 广子宣即刻扑了上去,使劲的撕扯,咀嚼,吞咽,那些血肉又会从肚子上缝的线疤里溢出来。 她给他穿最好的金丝烟绣袍,带镶云纹的玉冠,可是无论如何装扮,都掩盖不住他近似野兽般的狰狞和尸身上恶臭的气味。 不知不觉,静宁的眼角流下两串泪水,她曾经爱慕入骨的文武双全的少年,那个上京城里最英俊骄傲的小建威将军,那个宁愿抗旨都不愿娶自己的广子宣,终究让自己亲手变成了这副模样。 可是,他是睁着眼的,他是动着的,他是站着的,有什么能比这样更重要呢? 静宁挥了挥手,暗处走出来两个又聋又哑的小太监,麻利的拿出一条铁笼口一样的东西,封在了广子宣的嘴上,两个人又默默的退了出去。 静宁走过去,用手轻轻的撩开广子宣脸上被血粘在一处的头发,伸出手去环住了他那还在往外淌血的腰,丝毫不介意这种污秽。 她把头贴在他的胸口,广子宣毫无知觉的使劲甩动铁链挣扎着。 “子宣,你再等一等我。羽青能身死重生,你必然也可以!素心诀的秘密就在她身上,或者她的血肉就是治好你的良药。朕要把那些叛贼全部杀光,等天下平定,朕就可以与你日夜相守了……” 通往上京的大路上,舒适的马车内,羽青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此刻她狠狠的哆嗦了一下,猛然睁开了眼睛。 抱着她的紫月寒见她猛然惊醒,忙不迭的问道, “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羽青心有余悸的喘了口气,说道,“我已经有许久不做噩梦了,可是刚才,我竟然梦见,爹爹了……” 紫月寒皱了皱眉,“岳丈已经故去多年,而且,你也没见过他……” 羽青点了点头,“所以很奇怪,我梦见了阿娘房里的那幅画,忽然往外洇出了血。好像画上的爹爹在说话,他一直在求救……他说他很痛苦……他想回青峪……” “许是被静宁囚禁十八年,执念太深。说起来,我们应该为他在青峪立一座塚,让他的魂魄有去处……” 羽青点了点头,“待事情了了,我们一起去,顺便带羽希祭奠下阿娘……” 紫月寒低头亲了亲羽青的额头,“好。再有一日我们便进入上京地界了。你若累,就再睡会儿,我在这儿。” 羽青点了点头,重新伏在他的腿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午后,明义军十万余人慢慢汇集到了上京外围的龙栖山上。由此望去,能够与薄奚尘的大军遥遥相对,上京的城墙隐约可现。 紫月离站在山顶上,望着薄奚尘大军驻扎的地方,薄云缭绕,阵型越往后去越模糊,被设了迷术幻影。 紫月离幽幽的问道,“敌众我寡,实力不明,该当如何?” 夜楚云双手交叉抱在身前,缓缓说道,“战报说护国军人数十五万,还有薄奚尘坐镇,确实难破。我与他交手数次,他用兵如神,排兵布阵千变万化,确实当得起‘兵鬼’之称。但怀谷阁榜上的高手尽数在我阵中,也不是没有赢的机会。” 紫月离低头略略思忖了一下,叹道,“一人之力,哪怕化境也难敌千万之勇。何况,薄奚尘布阵虚虚实实,必有奥妙。” 夜楚云疑惑的挑了挑眉,“怎么?先生也会有如此不自信的时候?” 紫月离轻笑,“行军打仗,必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人心所望是其一,再者,薄奚尘为人忠烈,在边境之时,他不与尸军为伍,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有嫌隙。静宁岂会全心信任他……若能少有伤亡,攻心为上,才是上策。” 夜楚云伸手挠了挠眉心,“先生心,海底针呐。” 看着紫月离投递过来半笑半怒的眼神,夜楚云忙的站直了些,“攻不攻心的我是没办法,可是第一步的试探定然不可避免。与其斗那些没有知觉的死尸,我倒更愿意与他真刀真枪的杀一场。” 紫月离点了点头,陷入一片沉思。 此时,坐镇于营帐最中间的薄奚尘也在凝望着高高的龙栖山。那里丛林茂密,彼时鸟兽啾鸣,此刻却是一片安静。 他知道,明义军已经来到了。遥遥相望,他能感觉到山上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薄奚尘的手里还拿着那份十日之前的军报,他虽不明具体战况,但是上面的简述还是让他暗生疑窦。 “明义军十五万,与二十七御尸人以及近五万尸军交战,战况惨烈焦灼,后被黑骢铁骑和紫月寒扭转战局,尸军尽没,明义军折损近五万。” 薄奚尘丝毫没有怀疑过黑骢铁骑的骁勇和紫月寒的修为,可他望着那五万尸军的字眼不禁有些晃神。 斥卫日前来报,御尸人驱使出京的明明只有一万,而且多为各地搜罗来的战场死尸,可这凭空多出来的四万又从何来? 薄奚尘回头望了一眼上京城头,心里默念, “她究竟向我隐瞒了什么?又真的会做到,平定天下后推行新治,抚恤百姓吗?而那些丧心病狂的尸军之后真的能全部消寂吗?” 第70章 隐秘 明义军营内,明垣重新召集了众人商讨。 紫月离指着军台上画的一幅草图说道,“从这龙栖山上遥遥望去,这护国阵似圆似方,合阖而围,外层以点线相连,凹凸有致,仿若层层相叠的屏风,上面附有幻影界,看不清全貌,内中虚实,不好定论。” “那是不是打乱兵士阵型,就可以破除?”明垣问道。 “那可是‘兵鬼’薄奚尘,岂有那般容易?”夜楚云毫不客气的觑了明垣一眼,明垣挠了挠头,没再说话。 “垣儿说的并非全无道理,眼下我们不知阵中具体情况,只能先尝试从外围打乱他们阵型,层层而探。两方兵力悬殊,为了鼓舞士气,翊儿,你去探阵。以探为主,破除前方迷阵为次,见好就收。” 紫月寒会意,点了点头。 “我也去!”一直杵在后面的羽青上前走了一步,说道。 紫月寒看着她刚想说话,一侧的夜楚云斩钉截铁抢先道,“不行!” 众人包括紫月寒羽青在内都是一愣,夜楚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结巴的说道, “行军在外……自有先生安排,不能……恣意而为。” 羽青怒视了他一眼,刚想发作,紫月离忙的笑了一下,“翊儿只是去探知内里虚实,弟妹不用紧张。后面……自有用得上弟妹的地方。” 羽青见紫月离开口,只好收起了不开心,毕恭毕敬的低头,“是。” 夜楚云心虚的瞥了紫月寒一眼。紫月寒没看他,只是回头拍了拍羽青的肩膀,羽青略不情愿的噘了噘嘴。 待众人散去,明垣鬼机灵一样的凑到夜楚云跟前,小声问道, “阿兄,我总觉得你跟紫夫人,不像是仅仅认识那么简单。” 夜楚云看着他,眯了眯修长的狐狸眼,明垣忙的住了嘴。 夜楚云没见到明垣之前,只是想在幕后提供物资,帮紫月离打理军中事宜即可。可紫月离还是向明垣极力引荐了他。 明垣自小没什么朋友,又多被国仇家恨的想法灌输太深,所以当他见到放荡不羁的夜楚云并知晓他“商宸”身份时,觉得既新鲜又崇敬,经常跟在他左右问这问那,一口一个“阿兄”的喊他。 明义军自起事,以明康为号,所以明垣人前人后都需以明王而居,哪怕紫月离对他多有教诲,亦是客气有礼。 唯独夜楚云,我行我素,对他从不客气。 他既喊了“阿兄”,夜楚云便真的把他当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偶尔放下心中所念,会带他偷溜出去跑跑马喝喝酒说说话。 有一次,夜楚云带着明垣躺在一处山顶喝酒,明垣贪杯,可是酒量又不太高明,没几杯就觉得醉了,不清不楚的说道, “阿兄,其实我真的有个哥哥,听师父讲……是他用身体挡住了杀我的刀……这些年,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师父每日在逼我练功学课看兵法……” 夜楚云默然的看着明垣,年仅十九岁,却已经背负了仇恨十几年。 “你讨厌你师父?” 明垣摇了摇头,“不,他救了我的命,他的严苛只是他的使命,而我的不快乐,是因为我也要履行我的使命,我好像,从来不知道一个普通孩子长大是什么样子的……” 夜楚云低着头,摇了摇手中快空了的酒坛,“所有人都会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抉择。我幼时,也做了一个选择……譬如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当时我坠崖重伤,那人救了我,他说可以送我回家,或者带我远走,做个人人惧怕的人……” “我软弱太久了,我不想继续回那个牢笼,所以选择了……后者。” 明垣愣愣的看着他,夜楚云也有些醉了, “成神的路艰辛而漫长,成魔的路很短暂,可其中的苦楚也并非常人能忍受。我的武功并非正道,而是魔功……” 夜楚云停顿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将自己最角落的秘密说给他听,好像没有了最在乎的寄托,曾经的丑陋都变得无所谓。 “那里有许多许多同我一样的孩子。我们的规则,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在那里,不能有感情,不能有信任,因为我永远不知道谁会在我的身后捅我一刀,而我又会向哪个人伸出罪恶的手。” “所以,他们一个一个都成了我魔功墟鼎的养料……最终,我屠尽身边的伙伴,双手鲜血,站在了千万尸体的最顶端。” 明垣的眼睛睁大了些,连呼吸都变得缓慢了点,夜楚云看了他一眼,嗤笑,“怕了吗?” 明垣摇了摇头,夜楚云继续回忆道,“我的奖励是一把扇子,那扇子与我的精气相连,杀的人越多,威力越大,我的功力会越深。而我拿到那把扇子杀的第一个人,是救下我,把我带去那个地方的人。” “那里没有恩情,只有弱肉强食。我们每天都会被灌输各种‘人生而为恶’‘杀人救世’的教义,听的久了,人就会麻木,沉沦……” “是,鬼宗?”明垣疑惑着问道。 “不。我的功法与鬼宗同宗却不同源。那个地方更像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一个神秘之窟,他们似要培养能祸世的种子,而这个种子最终是不允许有自我意识的。”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明垣听的一脸诧异,忍不住问道。 “他们或许低估了一个孩子的坚忍和阴险,几年的屠杀和灌输并未洗尽我的清醒。他们觉得我成为了他们的一员,开始带我入世杀人。” “我生来嗅觉敏锐,虽然每次被带出岛杀人都会蒙着眼,但是我闻到过每一处的味道,耐心的计划了逃跑的每一步。” “有一天,我杀了一个从西方来的外域人,从他身上得到了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 “你……你用那毒……”明垣有点结巴。 夜楚云嗤笑了一声,久久不现的紫晕又洇上了瞳孔边缘。 “我观察筹谋了两个月,最终,把毒放进了岛上每日运来的淡水里。那天的岛上混乱不堪,我听见许多人的哀嚎,看见许多人七孔流血,我却感觉不到害怕。我砸碎了许多酒桶,点了一把火,坐上了事先藏好的木筏。” “我记得曾有一个新到的孩子站在了我的面前,他那天居然没有喝一滴水。他恳求我带他一起离开……” “那你……带他离开了吗?”明垣忍不住着急的捉住了夜楚云的袖口,问道。 “如果是你,你会带他离开吗?”夜楚云反问道。 明垣低下头思索了下,然后点了点。 夜楚云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可那笑容转瞬即逝。他冷冷的说道, “没有。他本就在我的计划之外,那木筏上的食物仅仅只够我自己逃出那里。我不会拿我的性命去赌,他会不会为了生存而杀了我,而他的警惕焉知不是早已知道了我的计划。我也没有杀他,只是看着他站在那一片火海中,面无表情的盯着我……” 夜楚云没有回头,眼里的紫光消退,他寂寥的垂下了头。 他说的很简单,可是其中的艰难和黑暗,每回忆一次都好似被凌迟一次。 他以前想把这段记忆都烂在肚子里,可是如今说出来,倒觉得有些轻松。 明垣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未发一语。他知道其实夜楚云做的是对的,可是他还是难以接受。 “支撑你的,是仇恨?还是信念?”默默消化了良久,明垣问道。 夜楚云抬头望了望天,“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也许不是。我是想活下来,可我更向往自由,更不想任人摆布。我始终记得我选择魔道的初衷,是我要变成更强的我,我要掌控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成为谁的刀。” “所以,你做到了,你经营起了‘云沐官’,你报了仇,你掌握了莫邪宫?”明垣呆呆的问道。 “没有。” 夜楚云失落的低下了头,“我没有做到任何一个。我……始终没有走出那个牢笼,我没有勇气去提起刀杀了我的‘仇人’……后来,我遇见了一束纯白的光,我最爱的那个姑娘……我那时多想擦掉过往和污秽,做个清白的人,不姓夜的普通商人……” 明垣沉默了,他看着风卷过夜楚云的高束的头发,发丝凌乱,他的眼神迷离,俊美邪魅的脸上透着的是一股子说不出的孤寂。 明垣躺在他的身后,由最开始的震惊到最后的悲悯和安心。 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道,“阿兄,你会一直陪着我,杀进皇城,君临天下吗?” 夜楚云没有回答,因为好像过去这十几年的信念突然迷失了,他只是盲目的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可是那个人却永远不会属于他了。 他不想做一个痴情的人,可是偏偏他又左右不了自己的心。 良久,夜楚云才缓缓说道,“当皇帝会让你开心吗?若会,我就陪你去。” …… 明垣望着夜楚云离开营帐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阿兄,她就是你错过的那个姑娘,对吗?” 第71章 探阵 两军对垒,双方皆是一眼望不见边界的人头,乌乌央央的压在上京城外,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薄奚尘骑着一匹披挂玄乌色重甲的神驹立于阵前,手里执着一杆黝黑浮金的四头画戟,身旁列有四位虎背熊腰的白袍大将。 怀谷阁榜上排名多以各人擅长为依据,鲜有人知晓薄奚尘的修为如何。 骑马列于紫月寒一侧的丰昊有些意外,“没想到薄奚尘个人的修为也达极乐,看他的马额头生角,脊背有翅,蹄下生火,竟是已入地境的灵兽。” 萧冷情听见淡淡的点了点头,“这份修为,正好应对我们。想必‘擒贼先擒王’这话,不会应验了。” “薄奚尘为人刚正,军魂附体,踏炎神驹也是当之无愧。这一战,必然又是一场恶战……”紫月离接话道。 几位的身后,有一辆巨大的蓝盖马车,明垣被拘在车上以身压阵。 想必是怕羽青会自行决断,所以她的座位在明垣右侧。此时她半倚半靠在座位上,托着下巴看着兵阵最前方的白色背影。 夜楚云又戴上了那面凶神恶煞的金色面具,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骢马立于马车一侧。 或许是要迎战最出名的“兵鬼”薄奚尘,明垣显得有些紧张又有些亢奋,他也很想去到人前,一观这些天下英豪的身姿。可是紫月离说了不让他动,他只能这样翘首远眺。 夜楚云看出了他的心焦,驱马过来,说道, “渴望?平时不怕我,倒是很怕先生。” 明垣觑了他的面具一眼,认真的说道,“可敬之人必然可畏,先生不是楚将军,先生的心思最不敢揣摩,我……确实怕他。” 说着,明垣又扭头看了一眼羽青,羽青轻咳了一声,喉咙里闷哼了一句,“要不然……我也坐这儿呢?” 面具之后,传出了夜楚云轻轻的一声嗤笑,羽青扭头瞪了他一眼,“笑什么笑!昨日你干吗阻我?” 夜楚云敛了神色,小声嘀咕道,“杀人都不利索,还去探阵。真当打仗是对付赫秋涟那帮蠢材?” 羽青被这般奚落,面有愠色,可不好让他在明王面前下不来台,冷哼了一声。 明垣正襟危坐起来,看了看两人的神色,又试探道,“二位,相熟?” 羽青嫌弃的扭了头,“不熟!” 夜楚云抬头望天,行,你说不熟就不熟。 薄奚尘背后,护国军中的鼓声渐起,一声高过一声,一槌急过一槌,让人心里隐隐有些发颤。 最外层的兵士以“屏风”的“合页”中缝为线的兵士却是执着长矛缓缓往前推进了一丈。 明义军这边,大军未动,只有绣着“明”字的旗藩全部高举,迎着风被吹得猎猎作响,宛若一首无声的战歌。 紫月寒驱马往前行了一段,薄奚尘一旁的那个身着白袍的老部下靳东风紧张的靠了过来,“将军,是紫月寒。难不成……” 薄奚尘身后的黛色披风微微扬起,眼神里丝毫不惧,嘴里说道,“化境如何,一人之力,敌得过千军马万?他是想来探阵。那用前阵跟他交交锋。” 说罢,薄奚尘伸手,对着列于他身侧的两个旗官打了个手势,两个旗官授意,骑着马举着一枚绿旗转着半圆向两侧飞快奔去。 顿时,最外延的阵型微变,由尖变圆,两翼往外更加突进了些。 紫月寒的马行到两军中间的时候,弃马悬空,踩在了赤火背上。赤火火翅一扑腾,带着紫月寒犹如离弦的火箭,向着薄奚尘的方向飞了过去。 薄奚尘目光一凛,举起的手一握,顷刻间,他周围的步兵迅速上前十几步,半跪于地,弯弓搭箭,朝向上空。 同时步兵两侧的盾兵上前,在弓箭手前面围成了一个半圆,又有脚下踩着轮车的士兵紧挨其后,在盾上加盾,远远看去,仿佛连绵不绝的山峰。 在赤火冲进范围之内时,两翼的骑兵迅速策马包抄过来,在外围反复奔走,马蹄迅速扫起了地上厚厚一层尘土,像是黄沙袭城,顿时遮挡了明义军这边人的视线。 羽青不由得站了起来,握紧了手里的伞。 一旁的夜楚云不紧不慢的说道,“合围之势,看似如铁桶,但是杀伤力不大,只是阻他前进。以他的能力,可破。” 羽青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心里依然忐忑,没有再坐下,红色的衣裙和披风随着风摇曳不止。 护国军阵内,紫月寒抬头看了看四周的景象,反而闭上了眼睛。赤火也在奋力振翅,驱散了他周围的一圈黄沙。 随即,上空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铮鸣声,是千万支箭离弦而去的声音,这种声音他太过熟悉,甚至连箭的方向、力道、走势,都在他脑海里过了千百遍。 这些箭进到他头顶两丈之内时,紫月寒手中月盈骤起,他踩在赤火上的身形一转,一道圆形的蓝色风刃四起,第一波袭来的箭或被劈折或失方向,稀里哗啦的往下落去。 但是弓箭并未停止,一波未完一波又至,月盈在紫月寒的手中依然在转,一圈又一圈,凭空卷起了一股蓝色透明的龙卷风,把箭全部缴成了粉末。 十几波箭阵过去,弓箭的速度明显变慢,又一波后,阵后的薄奚尘无声的打了个手势,箭阵消失。 紫月寒毫发无损的立于上空,从高空俯视着视线不明的下前方,嘴里吐出了几个字, “到我了。” 随即,月盈一变,两端节节抽长变细变弯,化作一柄琉璃弓。 紫月寒凭空一捏,一晶莹剔透的光箭已经缓缓出现,随后他手指一松,那支箭奔着地上的盾兵而去。 这箭离弦时还十分精小,但是在空中却越来越大,举着盾的士兵眼睛里很快被一记蓝光湮没。 薄奚尘惊骇,手往后一挥,那些踩在轮车上的盾兵往后疾退,紧接着又急速向前。 飞羽箭至,如山绵延的盾墙顿时凹进去一个巨大的窝,被力道冲击,普通的士兵只觉双臂无力,两股战战,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后倒去。 那些骑着轮车的盾兵蓄力而来,利用轮车的力道从后面狠狠的顶了上来,千人之力续接,两股劲力一冲击,却是抵消了一般,把盾墙又修补一新。 紫月寒审时度势,往东西中三个方向看去,轮车兵虽快,但直来直去拐弯很难。他手上再度搭箭,蓄力一松,化一成三,接次放出,威力虽减,但可起声东击西之效。 薄奚尘打了旗语,轮车兵留下中间大部分,分出一批前往西方支援。 紫月寒再出一箭,直击东侧。东侧盾兵维持不住,即时就有人口吐鲜血匍匐在地,阵型难以为继,东方被撕出了一条口子。 上空的紫月寒眼睛微微一凛,看到了部分弩车,待他想继续突进时,忽见坍塌的“盾墙”之后,一批新的步兵上前,手执长枪,弯腰蓄力,奔着紫月寒掷出了几百杆锋利铁枪。 紫月寒暂时舍弃突进,迅速驱动手里的弓,一手结印,在面前做了一个结界,挡住了这些枪的偷袭。同时,他以浑厚的掌力一挥,把前面的长枪扫落。 薄奚尘不想给他再次出箭的机会,高举棋子一挥,外围一直在跑马的骑兵突然停止,齐齐站在马背之上,施展施展轻功踏马而起,腾空到与紫月寒差不多的高度,各种长矛大刀冲着紫月寒的后背而来。 紫月寒并未回头,脚下的赤火扇动了下巨翅调转了脑袋,卯足了劲发出一声鸣砺,嘴里喷出来一串几米长的火舌,左右扫动。 冲在前面那些兵士的长矛衣服盔缨都被燎着了,只得火速的后撤下坠,阵型再乱。而这时候黄沙慢慢开始下沉,人们的视线开始明朗。 紫月寒眼观下方盾墙重新立起,后方忽现的弩车军阵又陷入一片迷雾。 他垂眼略一计较,双手交互,缓缓往外一拉。手中的飞羽弓再消失,又一寸寸往外凝着,最后竟化成一杆冰晶状的长枪,这杆枪上通身幽蓝,荧荧如火,在紫月寒的右手中一转,枪尖向下。分明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架势。 下面的人齐齐抬头,那一袭白衣耀眼的令人望而生畏。 立在薄奚尘身边的靳东风拧紧了眉头,“这神兵……究竟还有多少变幻……” 薄奚尘略一思索,“有没有可能,它不是定势,已经能以形化形了呢?普通人只能专精一术,可他……” 他们正说着,紫月寒缓缓抬手,枪体上盈满了蓝光,他蓄力往下一掷,枪出如龙,势如破竹。 那枪上带的罡风破开了还未消散的黄沙,顶在盾后的众人只觉得面皮一阵紧绷,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飞离出去。 薄奚尘吸了口凉气,此时的轮车兵已经根本来不及,他大喝一声,胯下的踏炎四蹄生火,脊上振翅,猛地窜了出去。 那杆枪的威力根本不是前面几支箭堪比的,那枪尖在抵到那些盾面之上时,无论下面的盾型如何变幻,人力一松,顷刻崩散。 整面人墙摧枯拉朽的倒了下去,而那柄枪并不在破盾这么简单,而是从人群中穿过,带着烈烈呼啸,一往无前。 薄奚尘的踏炎火速赶至,他以手中画戟往空中一格,把那长枪的枪尖往地上一掼。 那枪陡然失了角度,刺进了地上,入土三尺,依然逼着薄奚尘的画戟和踏炎神驹节节后退。 直到另外四位大将也飞身而至,枪刀齐上,用尽全力往兵器上灌注修为,那长枪才缓缓停了下来,来到了中阵的阵前,上空观到的幻影界限后移。 全貌虽未现,但是层层叠叠的弩兵、弩车、重甲兵以及骑兵已经展露了不少。 无论护国军还是明义军此时脸上俱是一片惊骇,战场之上刚才的杂乱和喧嚣顿时停止,只有一些被冲散的盾兵躺在地上呻吟着。 过了片刻,明义军中才传来一阵高呼,人人执着兵器挥舞着,精神斐然,摩拳擦掌,士气大增。 紫月寒遥遥的看着薄奚尘,手一伸,地上的长枪消失,化成一缕蓝光回到了他的袖子中。 薄奚尘抬头,单手执着画戟,往面前一扫,土陷一尺,地上顿时多了一条笔直的线。 “不愧是‘武厉’紫月寒,一人破我前哨,但是刚才一枪极度消耗内力,多为震慑,杀伤力不够,用这一击来鼓舞士气,确为上策。” 紫月寒没有说话,淡淡扫了一眼不算分明的中阵,袖子一挥,反身就往回飞去。他的目的确实已经达到,剩下的就是养精蓄锐,伺机而动了。 明义军中的马车上,羽青此时才松了口气。 紫月寒跟紫月离交待了下阵中情形,往车前而来。 顾念周围全是在仰望紫月寒的目光,羽青忍住了向他扑过去的冲动。 看到明垣的左边还有一个座位,紫月寒上车坐了过去。羽青刚想问及他是否受伤,明垣已经两眼放光的凑了过来, “门主,你刚才简直是太神了!你刚才的兵器为何如此多的变化?你的化境是不是已快到巅峰了?你还收徒弟吗?我以后可以去紫月门外修吗?你可以教我武功吗?” 直到一旁的夜楚云重重的咳嗽了两声,明垣才不舍的坐了回去。 夜楚云面具后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还是这么爱出风头! 夜楚云看着紫月寒,还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种刻板的穿着和样子。 可是无奈,坐在对面的羽青却是一脸骄傲,两情缱绻,他实在是看不下去,驱马行到了阵前。 第72章 向阳 护国军阵前阵被破,后面的人马火速清理了战场,把受伤的部分士兵带了下去。 立于薄奚尘另一侧的瞿南星皱了皱浓墨一般的眉毛,遥遥望着明义军,感叹道, “‘武厉’风采,名不虚传。后面还有诸多名修,我们人数虽优,但是……”瞿南星回头看了一眼,“这些兵却不是薄家军最骁勇的儿郎……” 薄奚尘一双威目,淡然的看着前方,“明义军不就是她一手塑造的。她信不信得过我我不在乎,我护卫的只是大安和我安朝的百姓。” 另一旁稍微瘦削一些的蒋北辰随声说道,“我四人皆是将军的左右,从边疆抗命冒死前来,只要将军下令,不论敌方为谁,我等必誓死追随,绝不言退!” 怀西雷把手中重达四十多斤的斩马刀扛到了肩上,眯了眯眼睛, “将军阵法天下无双,化境之下都不足为惧,对方也只有一个紫月寒。我们的兵力多于他们那么多,就是埋也能给他们埋死……” 薄奚尘没有答话,而是看着明义军中最前面的白色影子,说道, “明义军从最初的村野莽流,至如今直逼上京,仅仅三年的时间。‘八云踪’之首,从来都不是紫月寒。你们太小瞧‘他’了……” “呵,不管是谁,我定让他们有去无回。接下来,我先去打阵,挫挫他们的士气!” “西雷,不可鲁莽,听我命令!”薄奚尘看着怀西雷策马而去的背影,总觉得有些不安。 紫月离骑在马上,看着护国军前列出来的军阵。 立于阵前的正是那个提着斩马刀的怀西雷。此人年纪四十左右,高约八尺,膀大腰圆,脸略方,眼窝深邃,颇有点西域人的样子。 而他的身后,密密麻麻的军兵排成个尖锥状,中间一辆巨大的重弩车,由三十六个人推行,上方有八人身披重甲立于弩后。 弩车两侧皆是手握轻弩的弩箭手,单膝跪地,身姿笔直的瞄着阵前。 紫月离嘴角露了个笑容,侧脸喊道,“李晖。” 李晖忙的驱马上前,低了低头。 紫月离深深的看了李晖一眼,说道,“你与此人交手数次,你弩兵阵法演练甚多,这第二次交锋,由你带向阳军去。” 李晖得令,一招手,后方跟上来几个副将,阵后的向阳军迅速汇集。前方步兵后方骑兵,站成了一个半圆。 不过护国军是凸出的箭头,而向阳军则是凹进去的,呈“山”“月”之势。 前面扛着向阳大旗的骑兵双手使劲一挥,后面的近万兵将便迈着统一的步伐缓缓向前推进。 待向阳军快行到两阵中间的时候,怀西雷高高的举起手臂,严阵以待。而向阳军却在弓弩的射程边界上停了下来。 前面身量粗壮的步兵迅速解下了身后背着的物事,往各自的前面狠狠的一掼,地面上一阵清脆的巨响。 他们的身前多了一面将近一人高的方形巨盾,这盾通身黑金,上窄下宽,约有一掌多厚,盾前最中间是一个金灿灿的太阳形状。 太阳的最中间有一团黑色的墨迹,远远望去像是一只只愤怒的眼睛虎视眈眈的看着前方。 盾型初成,后面的步兵全部下蹲,顿时视野之内的人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而这千万个太阳似乎折射出了千万缕金光,直直的面向中间,一双双“眼睛”齐齐的看了过来,朝向尖锥的最尖端。 怀西雷举着的手臂迟迟没有落下,因为此刻除了这巨型弩车,没有一支轻弩能射进对面人群。 他骑着马在阵前来回的蹉跎了一会儿,后方已经有薄奚尘送过来的信羽,上面只有一个字,“等”。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眼看太阳已经从东边升到正上方。 怀西雷这人脾气急躁,明义军明明是来攻阵,此时却像护国军才是进攻的一方,这山峰阵型和半月阵型看起来恰如颠倒了一样。 尤其是看着前面那排明晃晃的盾牌,本来那明金色的太阳很是扎眼,偏偏中间还有一只只眼睛,像是在看仇敌一般,里面充满着愤怒?轻蔑?调笑? 眼下正值夏日,护国军弩兵几乎全部着重甲,每个人的脸上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汗,贴身的衣服一片黏腻,还偏偏不敢动,怀西雷都忍不住使劲的拽了拽衣服的襟领。 反观向阳军,全部轻甲薄衣,又因为背靠龙栖山,山上阴凉还有苏苏的小风吹来,丝毫没有那种燥热感。 李晖骑着马立于军中,视线刚刚好能看见怀西雷以及最前面的弩兵。他忽然想起昨日,紫月离召他。 “李晖,你当年跟随乔将军多少年?” 李晖鞠了一躬,说道,“属下自十四岁跟随乔将军,十九年八个月。” 紫月离点了点头,“忠心可嘉。你……以及向阳军的老部下,可想为他报仇?” 李晖瞪着眼睛点了点头,恨恨的说道,“属下日夜都想,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 紫月离坐在案后,提着笔在纸上涂着什么,突然问道,“会画画吗?” 李晖一怔,迷茫的摇了摇头,“属下一介武夫……” 紫月离笑了笑,打断了他,“你去派人把这些笔墨发下去,我要你们每个人在向阳军的军盾中间画一只眼睛……” 李晖更加摸不着头脑,还在愣神的时候,紫月离举起手中的纸,那纸上画着一只特别逼真的眼睛。 那眼睛线条很是简单,眼尾上扬,眼角下沉,甚至有些神似紫月离本人的眼睛。 那眼睛中间明明是一团黑墨,却显得阴沉而晦涩,像是在诉说着一些恨一些怒,看一会便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 “你告诉他们,只画出他们内心的仇怨和不甘,哪怕只是一团黑墨,也要有撕裂仇敌的怒气和决心。驯鹰三年,该看成果了……” 李晖仿佛懂了仿佛又没懂,只是听从命令带着笔墨走了出去。 他曾以为,这些人都是些胸无点墨的粗人,画出来的必然也会很不堪。可是等他去巡视的时候,他猛然发现,原来每个人心中都燃着一束难以言明的火。 那些歪歪扭扭的眼睛,那些乌七八糟的黑墨,凑到一处,真的如同一双双完全不同的眼睛,直抵人心。 而今日清晨,紫月离站在山顶,看着护国军营中的炊烟,又吩咐他道, “今日是南风,从这龙栖山上吹来,让向阳军轻甲薄衣上阵,晚一个时辰再放饭,每人可多盛两晚肉粥。” “先生……”李晖还是不明,紫月离却是回过头来,露出一个很是温润的笑脸,说道,“粮草充足,我们的金主可是‘商宸’楚沐,都吃饱些,才有力气去报仇。” 而此时,李晖看着护国军开始躁动不安的样子,心里忽然明白了。 已近正午,骄阳似火。 对峙了将近两个时辰,护国军军阵前面的兵卒都饥肠辘辘,他们被烈日炙烤更加难耐。 而向阳军内,李晖收到紫月离的口信,让前方的盾兵又把盾的角度往下压了压偏了偏,错落有致,后面的士兵都猫进了一片阴影中。 太阳光照在那面盾上,仿佛被聚焦又被反射了出去,直直的射入到对面的弩兵眼睛里。顿时有些护国军的弩兵眼睛都睁不开了,看久了,眼睛里是一块又一块的黑色光斑。 “他娘的,到底打不打?” 怀西雷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阵后薄奚尘的命令迟迟没有变化,还是让他等,他也不知道到底等什么。 向阳军的军盾在李晖的授意下,依然微微的晃动调整着角度,直到有一束最强烈的金光刺进了怀西雷的眼睛。 怀西雷眼睛一缩,本能的伸出手去遮挡,他胯下的马受到波及抬起前蹄嘶鸣了一声,他又禁不住放下手去拽缰绳。 在这高度紧张,精神疲累的时刻,离他稍远那个旗兵目光模糊中敏锐了捕捉到了他的架势和手语。绿旗往前一伸,所有的弩兵迷茫的起身往前跑近了十几步,再度单膝跪地。 有一个弩兵想必是一个姿势太久了,胳膊一软,手一哆嗦,一支弩箭飞了出去,瞬间打破了这沉寂许久的对峙。 更茫然的还是怀西雷,他放下手勒住马,忽见前面的弩兵向前疾行。 他正要喝止的时候,一支弩箭飞出,对面的向阳军齐刷刷的再度用力掼了一下盾,嘴里高喊了一声,气势凛然。 护国军这边的弩兵汗流浃背,被这声音一吼忍不住颤了两下。 怀西雷知道,战局已经开启,他此时后撤的命令只能是让已经低人一等的气势更加萎靡。 他看着前方那些金色的太阳,尤其是一双双嘲讽的眼睛,想起在西南边境每次与这支队伍交手,都无功而返的挫败感。 他燥热难耐,怒从中来,手中的斩马刀往空中一挥,喊了一句,“弩车推行,弩兵上前,注意两翼,攻击!” 说着,后方的号角声响起,护国军嘴里喊着整齐的口号,迅速往前。 最前面的弩兵再次端起了弩,绿旗一招,黑压压的弩箭破空而去。 可第一批射出去的弩箭,完全没有达到想象中的威力。 向阳军前,所有盾兵突然半蹲,盾牌上顶,每隔一人把盾牌翻转,起初那些上窄下宽留了很大缝隙的盾突然像榫卯一般,卡的严丝合缝。 “山”状弩阵中间近两侧远,向阳军的“月”状阵型却是中间远两侧近,卡住的距离,仿佛是天生应对这种阵型。 那些弩只是堪堪碰到了那些盾牌,丝毫没有杀伤力,也没有一支弩挤进那个盾墙,好似一块石头丢进了大海,拳头打到了棉花上,声响微弱,蔫了一般落在了地上。 护国军的弩兵有些迷茫,再度调弩上膛,最中间巨大的重弩车也已经到达阵前。 这弩车弩机一丈多长,前面并排有八个孔洞,此时八个重弩兵已经把弩填装完毕,只待最后一拉,八只腕子粗细的重弩便可全部射出。 怀西雷骑马奔至阵前,李晖也已经在可以交谈的范围内,怀西雷热红的脸上一片愤怒,他刚要叫阵,却见一向少言少语笨嘴拙舌的李晖率先开口, “这尖锥弩阵让你排的真是乱七八糟,我俩交手一十七回,你一次都没赢过!” “放屁!是你逢进就退,缩头乌龟一般,老子从来没输过!”怀西雷握着手里的斩马刀指着李晖大声说道。 “呵……你自诩薄奚尘下属第一猛将,可见只有猛,没有脑子!” “狂妄小儿!你敢接我三刀?” 怀西雷眼眶已经通红,恨不能立马冲杀进去把李晖斩于马下。 “就凭你?破得了我的盾阵吗?”李晖眼里不屑的笑了笑。 “你且看我能不能剁了你!” 怀西雷真是被气的浑身发抖,冲着身后的弩车一挥手,只听那重重的绞弦一拉,八支弩箭齐发,奔着前面看似毫无缝隙的盾墙冲去。 然而,那绞弦一响,那面巨盾自己“裂”开了。 向阳军从重弩射来的八个方向自动分开,没有人去接这弩的冲击,随后那些盾兵又故意慢吞吞的往中间聚集。 怀西雷终于抓住了这个时机,往后面的上万精锐骑兵一挥手,顿时马蹄声掠起,奔着向阳军自己“裂”开的缝隙冲杀进去。 薄奚尘在看见前面弩车动作的时候,急急的发出一道令羽,让怀西雷不要冒进。 但是怀西雷已经被李晖气的七窍生烟,一马当先,带着后面的骑兵宛若一支利剑想要扎透对方的心脏般“刺”了进去。 待主力骑兵悉数冲杀过来,此前那些慢吞吞的盾兵迅速往外围跑去,里三层外三层,中间背靠背,里面的护住护国军骑兵的砍杀,外面防住弩兵的弩箭。 怀西雷冲进去才发现,早有旗鼓相当的向阳骑兵等候多时,只见李晖一提手中长刀,然后说道, “哼,这才是龟壳下的真容。杀!” 随即,向阳军的骑兵尽数而出,先是沿着外围盾兵方向效仿此前的样子,在地上卷起烈烈黄沙,遮天蔽日般,围着护国军来回的转。 怀西雷胆识过人,也确实勇猛,凭借着一腔孤勇,斩马刀几个起落,把旁边制造混乱的向阳兵劈到了马下。 但很快又会有更多的人靠过来,他们也不恋战,知道不是怀西雷的对手,仅仅格上几下,快速后退。 李晖一直未动,他只是骑着马,有意无意的出现在怀西雷的各个方向,面带讥讽。 而每当怀西雷靠近,他又会借助其他人的骚扰迅速抽离,牵动着怀西雷越来越愤怒的情绪。 包围圈里,护国军的队伍被越拉越长,很快被游击作战的向阳军割裂成几条几段,像被扯碎的棉絮般,游荡在圈内。 怀西雷杀红了眼,一心想要杀掉李晖,早忘了他领兵作战的事。 被熬干耐心的护国骑兵,终于意识到入了陷阱,可看不见将领的命令,只能靠本能意识相搏。 这把“剑”刺了进去,再也没能出来! 丰昊萧冷情等几人接下了那八支重弩后来到了紫月离的身侧,丰昊看着那个包围圈里慢慢力竭的怀西雷还有无头苍蝇般的护国军,问道, “薄奚尘为何不来营救?这不是他最忠贞勇猛的老部下吗?” 紫月离笑了笑,“一个将领,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打乱全局。怀西雷驻扎西南,此人太过浮躁,有勇无谋,所以我们才能从西南边陲扎下了根。在西南已经交手数次,我方多佯攻少正面交锋,他折损了不少兵将,李晖和向阳军是他的心魔和耻辱。” 萧冷情扭头看了紫月离一眼,没有说话。 明明是阵前交兵,短兵相接,可是他对怀西雷这个人的筹谋竟然跨越了三年之久,紫月离的笑容看多了,真的会让人不太舒服。 所幸,他是友非敌。 看着那个包围圈里慢慢沉寂下来的声音和慢慢清明的视线,紫月离眯了眯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偏西的太阳,说道, “向阳军的恨埋藏太久了。鸣金收兵,该用午饭了。” 第73章 对阵 身在阵后的薄奚尘脸色凝重,眼睁睁看着怀西雷脱缰而去。 他不是不知道此人的问题,只是如今的他分身乏术。 朝中他的老部下不是被杀就是被远调,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孤立,可是他的一家老小,这十几万兵士的老小,还都在皇城里。 薄奚尘抬头望着偏西的日头,望着鸣金收兵往龙栖山上撤走的明义军,喃喃道,“能得一如此对手,虽死无憾。” 待到次日晨曦,双方大军再度集结,方圆十几里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护国军先后被破两次阵,士气低沉,薄奚尘亟需一场胜利来扭转局势。 这一次他亲自挂帅,与另外三位部下一起列于阵中,各占据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两军对垒,朝向是南北方向。 四人率兵排列的形状却不是正圆正方,两翼稍稍凸出。 最中间由瞿南星率领,分布于他两侧的皆是清一色的游动骑兵,武器均为长刀,五千不止,破敌之势十足。 两翼是东侧的蒋北辰和西侧的薄奚尘,外层皆为长矛圆盾重甲步兵,内里多为弓弩兵,以及上百辆高大的四骑战车。 阵型最后方是靳东风,压阵的有数辆重弩车以及看不太清的骑兵弓兵盾兵。 “看薄奚尘这次布阵,外围人数不算多,重甲重器,想必是想孤注一掷。”丰昊握着马的缰绳,遥望着阵型说道。 “重器不足为惧,因为我们有足够多的江湖高手可以逐一摧毁之,想必是为了掩人耳目,内里才是真相。”紫月离缓缓说道。 “薄奚尘填补的应该是怀西雷的空缺,可是他竟然不坐镇最后?”赵名千不解。 “东南西北这四将,以稳敏勇智闻名,怀西雷算是他们的短板,只是如今短板换长板,这阵更不好破了。”紫月离以手触额,在飞速的思索着。 “向阳军如今休整,不若我去打头阵,会一会这以‘敏’闻名的飞豹军!” 赵名千二十四五,正值盛年,自小于边境长大,黝黑的皮肤,高扎的马尾,那张刀工斧凿的脸上,皆是不惧一切的少年英痞之气。 紫月离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好!由名千打头阵!瞿南星在南疆待了十几年,以马兵抵御南境象兵,最擅长游击作战。象兵虽猛,但是机动性太差,他惯于那种对阵,现在就让他见识见识我们野性生长的儿郎!” 赵名千挑了挑眉毛,嘴角一咧,勾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随即去后方集结兵士。 紫月离看了一眼旁边从渝庆投诚的安朝老将马清河,说道,“马将军,东方位由你去破吧。” 马清河不可思议的看了紫月离一眼,紫月离对着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眉城有你的妻儿,你效忠大安三十年,不该这样被对待。蒋北辰以急智出名,排兵布阵花样奇多,但你这三十几年的作战阅历并非人人可比。我相信你。明王也相信你。我予你一万步兵五千骑兵,去吧!” 马清河已然快到六十岁,须发皆白,皱纹深刻,但是一身铠甲穿在身上依然笔挺端肃。 眉城被尸魃攻陷,他的妻儿最终连尸首都未曾找到。 明义军攻到渝庆之时,他携城内六万百姓,城外血书跪迎。心如槁木,唯有复仇之火还燃在他苍老的心间。 原以为自己是安朝降将又年近花甲,再没有机会披甲上阵,紫月离的这一席话和交付他的一万五千兵士,顿时令他热泪盈眶。 他忙的弯腰下拜,说道,“老将,定不辱使命!” 随后,紫月离又着人去叫明垣。 昨日已经在车上待了一天的明垣一听,兴奋的一路小跑前来,着急的问道,“先生!可是让我去破靳东风的阵?” 紫月离看着他的样子,指了指西边最中间踏炎马上的薄奚尘,说道, “你去破薄奚尘的西方阵。” “啊!啊?”明垣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先生,我……去破‘兵鬼’……的阵?那不应该是阿兄……楚将军去吗?” “怎么?怕了?”紫月离调侃了他一句。 明垣一昂头,把手里的长枪往地下一拄,威风凛凛的说道,“有先生在,我不怕!敢问先生有何破阵之法?” 紫月离摇了摇头,说道,“我未看出这阵全貌,全凭破阵之人自己随机应变。垣儿,你可有信心?” 明垣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点点头说道,“有……有……有吧……” 待明垣骑着马去调兵之后,夜楚云凑了过来,有些看不懂的问道, “垣儿虽骁勇机智,但是毕竟年纪尚轻,让他去直面薄奚尘,会不会……不然我去……” 紫月离嘴角露出一个不可捉摸的笑容,说道,“他自然不可能破得了。楚将军,你的黑骢骑兵随时准备策应。” 夜楚云细细琢磨了下这应对阵容,问道,“可是上等对中等,中等对下等,下等对上等之策?” 紫月离摇了摇头,“明垣自有明垣的优点,他赢不了但是未必会输。至于北方位,应是后方合围,且看这三方破阵如何……” 紫月离排布完毕,下达命令之后,各个将领领兵而去。 战场号角声再起,又一轮大战一触即发。 眼下明义军士气正盛,对峙一刻,护国军中,薄奚尘的踏炎嘶鸣,旗兵一挥,瞿南星的飞豹军便率先动作,两侧的骑兵鱼贯而出,奔着东西两个方向成一面弧形围攻而来。 瞿南星一动,赵名千剑眉一挑,把类似砍柴刀一般的劈刀往肩上一扛,手上一甩缰绳,大喝一声,“驾!”便一跃而出。 奔袭还没到两阵中间,明义军中骑兵亮出了手中的绊马绳,往地下一扔,拖拖拉拉的往两边拽去。 瞿南星冲身后一喊,“长刀!” 一队骑兵疾行而出,同时亮出了手中的长刀。那长刀锋利无比,刀尖向下,拖在地上磨出了些许火花,快速来到绊马绳跟前。 几百人同时拉缰,战马前蹄腾空而止,长刀挥至,绊马绳就削成了一段一段,紧跟在后面的护国军飞一般的冲了进来,两处骑兵兵器相撞,绞杀在一处,厮杀声渐起。 东边方向,马清河率骑兵来到了护国军侧翼。 蒋北辰的阵型前宽后窄,前方为重甲步兵已经执矛静待,而后便是一圈三丈多高的战车罗列,车上各有几十名弓箭手,以战车前方铁辕为挡,弯腰搭箭。 战车两侧还有一圈策应的骑兵,似乎静待对方入阵。 马清河率兵来到阵前,纵观了下蒋北辰的阵型,缓缓的捋了下白色的胡子,随后召来副将,把队伍一分为八,各成矩阵,执盾以待。 蒋北辰的副将陈鸣看见是马清河,想激他一下,大声骂道,“投敌降将,无耻老儿,还敢来对阵!” 阵后即刻有人效仿,辱骂声不绝于耳。 马清河用手拽了拽耳朵,抬头望了望天,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骂了有半刻钟,明义军依然保持着矩阵纹丝不动。 阵后的蒋北辰驱马上前,他看着马清河,刚正不阿,一脸正气,为了保家卫国奉献了三十几年,与家人聚少离多,可就是这样的人居然做了降将。 “士可杀不可辱,退下。”蒋北辰一招手,喝止了陈鸣。 阵前终于恢复了安静,此时马清河抬头,须发随着风飘飘摇摇,缓缓开口, “拥护这样的朝廷,你们的结局能比我好到哪里去?我老了,还在乎这点名声吗?今日,我定替新主破了此阵!” 蒋北辰对着马清河抱了抱拳,退入了阵中。他一挥手,弩车上弓箭万箭齐发。 马清河丝毫不惧,往阵后而去,大声喊道,“举!” 八片矩阵内兵士迅速散收缩,一盾叠盖一盾,最后在顶端举起,笼成一个毡帐的样子。 箭雨降至,砸在那些盾上“叮叮”作响,箭有轻重急缓,马清河微变阵型以对。 放了几波箭林之后,蒋北辰一挥手,骑兵一跃而出,奔着八片矩阵中间的空隙合围而去,试图把八片矩阵割裂开。 马清河看到护国军的骑兵一动,浑浊的眼睛却是亮了一下,中气十足的喊道,“起!” 说完,八片矩阵的盾往外一扩,方形迅速变大,那些骑兵经过的地方骤然变小。 矩阵之内,盾牌之后,一半的士兵迅速下蹲,从盾下缝隙长矛急刺,许多马腿被刺中,马匹吃痛受惊,护国军骑兵的步伐开始凌乱。 那些骑兵也没有就此慌乱,抬起手里的长刀长矛,居高临下对着盾里的人头刺去。 马清河又火速的喊道,“飞刺!” 盾后明义军步兵上前,踩着下面盾兵的肩膀一借力,几千人从矩阵内一跃而出,手里的刀枪剑戟奔着那些骑兵的头上而去,杀在一处。 蒋北辰又命人调整战车角度,弓箭辅助。蒋北辰战法多样,但马清河依然沉稳的一一应对,双方激战许久,仍然旗鼓相当。 第74章 兵鬼 西方位置,薄奚尘看到明垣时,有些意料之外。 让这所谓的未来之主来对阵自己,薄奚尘都搞不清楚紫月离是何用意。 明垣面对面一观“兵鬼”风采,不由自主的往前行了一段,立于兵士的最前方。 他在马背上欠了欠身子,高声说道,“前辈威名,早有耳闻。晚辈年轻,但能有幸对阵前辈!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明垣一身黑金战袍,挺拔如松,神采奕奕,尤其是那一双眸子里,清澈似水,晶亮如星。 薄奚尘不禁恍惚,这少年的眉眼气度,竟然与当年的明康王那般相似。 当年明康王谋反,被诛九族,薄奚尘并不在朝中。 他虽与明康王并无私交,但是同朝多年,明康王为人慷慨平易近人,在朝中口碑甚好,他甚是敬重。 静宁以他结交重臣、结党营私、屯兵谋反等十宗罪名把他打进了地牢,当年远在东南抗敌的薄奚尘还曾想上书为他求情。 可是书未至,便已经传来明康王认罪、明家九族被灭的消息…… 战雷惊起,更令薄奚尘想不到的是,明垣居然丝毫不怯,率先发动了攻击! 薄奚尘这边的兵不算重兵,虽有弩车弩兵,但是弩车行动缓滞,而无论重弩轻弩,都略显笨重,不够迅速灵活。 弩兵多为步兵,又要兼顾瞄准上弩箭,所以十分仰赖其他盾兵或者骑兵的掩护和配合。 明垣抓住了弩箭的这个弱点,把整个队伍排成几条蜿蜒的长蛇状,以先锋的强盾阵往前推进。 薄奚尘一挥手,前方的步兵便分作几波,上弩、进弩、发弩编组,先后发射,顿时箭如梭织,毫不停歇的连续射来。 明垣一挥手,盾兵调整盾型,又是此前那种严丝合缝的交互排盾之法。他望着弩箭和来势,听着扣动弩机的声音,准确的估算其中的间隙。 他令副将一旁指挥,强弩暂停伏身抵御,趁箭雨稍歇时,迅速往前跃步。 渐渐地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 进入了可驰骋冲击的范围之内时,明垣趁弩箭停滞的一瞬间,高喝一声。 他一马当先,盾后的骑兵从两翼飞身而出,飞速的靠近护国军的那排弩兵。 手起枪到,有些弩兵躲避不及,立马被长枪捅穿,几个来回冲阵,弩兵阵被破开了些许口子。 薄奚尘远远的看着在阵前厮杀的明垣,对着旁边点了点头。 旗兵一挥旗子,一群骑兵随后涌出,同时还有一队步兵拿着一些很古怪的斜刃长刀从盾后翻滚而出。 这些兵身量短小,轻甲褐衣,身法敏捷,行动多为跑动和翻滚,尤其是他们身着的衣服,与那地上的黄沙俨然一色,身骑高马的骑兵极难锁定。 这些矮兵不对战,而是奔着马腿而去。 那斜刃长刀削铁如泥,凡挥过处,战马不是断掉四肢,就是马腹被剖开。 疼痛难忍的马疯狂扑腾嘶鸣,许多骑兵被马掀翻在地,打乱了明垣所布的兵阵。 明垣的霜麟是夜楚云亲手给他选的,自然非比寻常,不仅能躲避这些矮兵的攻击,时不时还能踢翻几个矮兵的天灵盖。 明垣手上不时的抡着手里的赤影枪,一边环顾四周的局势。 明垣一手挑飞了马下的一个矮兵,二指并拢,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还在马上的骑兵迅速靠拢,失了马的人被迅速拉上别的马,所有的马一圈一圈跑成了一个轮状。 所有人只需注意外圈的马下,最外圈则是只注意那些零散的弩箭,保护马下的盾兵。 顿时穿梭在马下的矮兵无所遁形,被前后左右夹击。他们想逃跑,跑出了一圈还是一圈马蹄,不多时被各种长枪扎成了筛子。 薄奚尘看着一圈圈被消耗了许久的骑兵,手一挥,前方的弩兵后撤,进而近两倍数的重甲步兵上前,向两个方向包围而去。 明垣看见,立马意识到薄奚尘想合围的意图,忙的指挥骑兵撤出突围。 但合围而来的护国军数目太多,明垣不敢令骑兵队形打散,只能齐聚朝向一个方向奔行。 某个方向合围的步兵行动似乎有些缓慢,明垣看了一眼方向,是西方,只要突破往南而去,便能顺利突出。 明垣手下一招呼,几千骑兵势不可挡的冲击而去,那围过来的圈顿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所有的骑兵突出,可奇怪的是后面的步兵并没有阻拦,而是迅速又调换了角度。 明垣突围之后,发现前面的路虽然没有阻碍,可两侧仍有步兵,也不堵截,而是在顺着他们突围的方向疾跑。 与此同时,薄奚尘往身后一挥,两辆巨大的弩车缓缓的推移了下,正瞄准了明垣的背影。 明义军中,丰昊紧张了一下,喊道,“不好!” 他的剑已经出鞘半寸,随时准备飞身而起。 紫月离目光一凛,说道,“你来不及的。我教过垣儿,永远不要把后背交给敌人。” 只听那边的重弩绞弦一拉,明垣往前奔袭的时候,却突然回过头来。 八支重弩撕破了烈风,齐齐的往他的方向射过来,明垣眉头一皱,身量稍稍下压,从霜麟身上借力而起。 蓄力一转,赤影在他手里被抡成一面巨盾,只听“乒乒乓乓”一阵声响,那八支弩箭已经被削了出去。 丰昊这边松了口气,可紫月离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嘴里喃喃道,“现下,才是不好。” 在明垣挡弩的空档,前面的骑兵一边抵御外围刺过来的长矛,一边往前奔袭,却没有人发现,旁边追逐合围的护国军,正逼迫他们突围的的角度逐渐偏离。 紫月离的眼里,他们正在被悄然的逼进一个轮回的路! 当明垣驱马追上来才发现,他们的后方已经被重兵拦截,他们的路像是一个巨大的圆,本以为会是突围的缺口之外,他却看见了薄奚尘踏炎的影子! 他惊骇的一回头,明义军的大旗俨然已在身后,这是北方! 可是他已然没有了回头的机会,明垣的慌张只是那么一瞬。他再次回过头来的时候,眼睛里是怒气腾腾的烈火。 他远远看着薄奚尘的脸,身后的披风翻滚,把赤影一指,吼道,“不退,杀进去!” 薄奚尘看着那逐渐接近的少年,英勇无双,飒爽英姿。而金銮殿上珠帘之前的皇帝,半死不活,昏庸至极。 那一刻,他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颤动。 率领黑骢骑兵的夜楚云,在一处密林中,看着明垣一步步的奔入敌人阵心,他的心一直悬着,面具之后的眉头紧锁,可他却一直没有等到紫月离的命令。 另外两边,阵前的瞿南星和赵名千交手许久,瞿南星慢慢落于下风,不停的诱赵名千去追。 东方位,蒋北辰似乎也不敌马清河“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中门大开,被马清河破军而入。 待三方兵力悉数闯进护国军中阵,护国军外围的所有兵士突然停止了追击,相互连通,层层叠叠的把外围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三股兵力闯入,才发现这阵里才是别有洞天,四方兵力做围,中间又有两路中线,把三路兵马隔离开来。 骑兵步兵人头攒动,看人数可能六万不止。 外围的盾兵齐齐向内,防的是突围。弓箭手悉数调转箭头向外,阻的是外援。 薄奚尘的踏炎一跃,他已经坐镇正中的战车之上,他扫视了一圈,然后手一挥,说道,“杀!” 第75章 赌性 明义军中,只留了守卫的八千余兵。眼看着前面的方阵大成,紫月离明白了薄奚尘的真实意图。 夜楚云的信羽飞至,急急的问道,“先生何解?” 紫月离飞身而起,踏着白鹭的鸟背往空中了望了一番。 幻影外衣虽淡去,但眼见那阵中尘烟嚣上,冲杀声不绝于耳,双方激战,不辨敌我。 紫月离在观望的同时,深处高车上的薄奚尘亦是在望向这边。他看着对面仅存的八千余兵,却是有些疑惑,据传江湖人士亦有七八千人,那些人的身影何在?而迟迟未现身的黑骢骑兵又在何处? 紫月离遥望着阵内明垣率领的精兵,紧紧的攥起了拳头。 他凭空写了几个字,金光一闪飞向了夜楚云。 夜楚云张开手,上面只漂浮着四个字,“按兵不动”。 夜楚云身后的依云上前来,问道,“主子,怎么办?明王会不会……” 夜楚云咬了咬后槽牙,思索了一瞬,抬了抬手,说道,“等!” 薄奚尘看着阵中负隅顽抗的三支劲兵,不及多想,因为这就是明义军的主力,只要灭了这些人,紫月离再想卷土重来,怕是再无机会了! 一直在最后方压阵的靳东风来到薄奚尘身侧,说道,“兵力悬殊,运用阵法都是浪费。倒不如像西雷说的,埋也能给他们埋死,速战速决!” 随即,靳东风指着在阵中前冲后突的明垣说道,“杀了他,明义军群龙无首,岂不是上策?” 薄奚尘望着抡着赤影的明垣,他知道靳东风说的很对,可是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了迟疑。 靳东风见薄奚尘没有说话,往后方的战车上一跃,拿过旁边一个弩兵的弓弩,端上了手臂,渐渐瞄准了明垣。 此时的明垣已经周身浴血,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战胜“兵鬼”,可是他只是临上场时紧张了一下,立于战场之上时,他已经忘了自己的敌人是谁,只剩了战胜对方的渴望! 他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到破敌这一件事上,他果决勇敢,骁勇善战,临危不乱。即便在此时,他还不忘与旁边保护自己的兵将互为倚仗。 其实以他的功力,若有一支死士为他辟开一条血路,他会有自己逃出生天的机会。可是无论他身边的副将如何劝说,他都不肯。 明垣骑着霜麟帮副将闵城砍倒了几个步兵的围攻,他趁机观望了一下被中间两条线隔开的另两队人马,招呼闵城, “不要浪费兵力往外突,冲破这两条线,与名千马老汇合!” 说罢,他脚下一夹马腹,抡着赤影往前开路,这时靳东风蓄着内力的手已经准备扳动弩机。 突然,一只手按下了他的弩,靳东风一回头,薄奚尘淡淡的说道,“我们真正的目标不是他。” “可是……”靳东风有些惊讶,但是薄奚尘此时的目光却朝向了更远的南方。 薄奚尘望了望天上,说道,“紫月离还未亮出所有的底牌,我们需要他活着。” 明垣一马当先,用蛮力破开了两道中线,另外两队还在苦苦支撑的明义军便现于眼前。 赵名千受了伤,被血糊了半脸,可依然昂着他桀骜不驯的脸,奋力劈杀,那份勇猛让他旁边围着的一圈骑兵步兵都胆怯的不敢上前。 马清河的情况更是不容乐观,毕竟年迈,他的力气正在被一点点消耗殆尽。他丝毫不乱,指挥着身后的兵士,张弛有序,死伤虽惨重,但还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 明垣的霜麟踏破防线时,赵名千嘴角露出了一个痞痞的笑容,迅速砍杀掉周围几个人,向明垣靠拢过来,跟明垣背靠背,喊道, “名千这辈子能辅佐明王一程,无憾!” 明垣豪爽的笑了笑,“不要那么悲观!我们还没到箭尽人绝的那一步。先生和楚将军一定会来救我们……” 马清河在一圈骑兵的保护下,也火速的靠拢过来。 明垣问道,“马老作战甚多,可有阵法良策?” 马清河喘着粗气一边挥着刀,一边说道,“这是车轮战,以多埋少,近两倍之数,还何须那些虚虚实实的阵法……” 赵名千笑了一下,“我们兵力虽少,但是胜在士气,他们折损亦是惨重……而且我觉得这些护国兵,还没有西南的那些经砍……” 马清河补充道,“可一直消耗下去,我们必然会被埋到……全军覆没。” 明垣脸上愣了一下,“那我们真的没有办法全身而退了?” 马清河沉吟了一瞬,“这里面人虽多,可咱们几番冲阵,他们亦是疲累。此时若有奇兵,当能力挽狂澜……” 赵名千挑了挑眉毛,“阵前不能等,咱们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明垣仰头笑了笑,“对!即便没了我,还有先生和楚将军,定能东山再起!” 此时,赵名千和马清河交流了下眼神。 他们出发时,紫月离嘱托过,“若不能全身而退,保……明王突围。” 他们都是一等的忠心,不会质疑紫月离的决定,更甘愿为新朝新王开疆拓土,虽死不悔。 赵名千来到明垣身边,拉住了霜麟的缰绳,“属下微末,愿为马下尘土,为明王拼出一条血路,只愿明王登帝位,平天下,救百姓……” 明垣扭头,“明垣誓与众位共进退!” 马清河抬头大笑了一声,“老臣的心早已随妻儿入土,苟活至今不过是为了拼一口气,如今,看到新主英勇,仁心仁德,心中甚安。” “马老,不可!”明垣意识到什么,高声喊道。 “功成枯万骨,老臣死得其所!” 说罢,马清河带着一队骑兵奔着东南方向全力冲刺而去。 围在外围的弓弩手瞬间调转起势,密密麻麻的弩箭向着马清河等人射了过来。外围阵形终于有了波动。 马清河奋力躲避,无奈弩箭太多,有几只劲弩射进了他的胸腹,可他并没有停下,拿刀砍掉了半截,高举起刀卯足了劲力向着一个弩兵掷去。 那个弩兵的头盔被一劈两半,固若金汤的防线终于出现了一条口子。 跟在马清河后面的死士亦是效仿,火速突进,连人带马撞进了一片箭弩长矛中。 这时,靳东风再次说道,“将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必须死!” 薄奚尘眼里有了丝动容,顿了下,往空中一伸手,说道,“拿我的弓来。” 明垣眼看着这群人赴死,眼圈顿时红了,浑身颤抖高声喊着,“不要!” 赵名千已经召过来近百精兵,围在明垣两侧。 他松了霜麟的缰绳,猛地一抽霜麟的屁股,喊道,“好马儿,带他逃出去,不要回头!” 霜麟似乎听懂了赵名千的话,一声嘶鸣,撒开四蹄,驱云破雾般的往那个还未来得及合上的缺口奔去。 “名千!霜麟,停下!” 明垣使劲的拉缰绳,但是霜麟丝毫不听,脚下生风,只是一味的往前,再往前! 后方,赵名千又举起劈刀,震退了追过来的一群人,眉毛一挑,嘴角一扯,说道,“想过去,除非从小爷的身体上踏过去!” 明垣在霜麟风驰电掣的奔跑中回头,只看见赵名千那一跃而起的身影还有那高高的马尾。 明垣忍下眼里想流泪的冲动,扭过头来,伏下身躲过一片箭雨,急速的冲向那条边界。 薄奚尘终于动了,他缓缓的举起了手中的弓瞄着那一人一马,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可惜了……” 一支离弦的箭破空而去,带着呼啸狠戾的狰狞,射向了明垣的后背。 忽见空中一道剑影闪过,直接把那支箭劈成了两段。 薄奚尘以及靳东风等人抬头,紫月寒站于赤火背上,手里执着月盈,冷冷的扫视着下方。 明垣听见身后有一声碎裂的声音,他没有回头,但见那个从里面破开的裂缝被越撕越大。 那消失的七千余江湖修士分作四队从这阵的四角突进,明垣的正前方是由丰昊带队杀进来的一群人马。 明垣看见丰昊的时候,眼眶更红了些,高声喊道,“丰哥哥,你救救马老,去救……名千!” 丰昊一剑扫开了面前围过来的一群盾兵,来到明垣身前,点点头,“出去一路往西南,不要回头!我去救他!” 明垣迟疑的想再进去,丰昊却狠狠的薅了他的甲胄一把,“这是先生的意思,听话!” 明垣这才定了定心,往前一甩缰绳,在几十个幸存的骑兵护送下,头也不回的往前奔去。 另外三个方向萧冷情、紫白晖、丹木青等人也慢慢突进了包围圈,薄奚尘放下了手里的弓,缓缓说道,“终于来了。” 靳东风和蒋北辰靠了过来,蒋北辰不解的问道,“这些人因何不早来救?” 薄奚尘扫视了下下面厮杀疲累至极的的兵士,说道,“紫月离探不到阵内虚实,贸然让这些人进来,人肉车轮,敌我难分,再高的修为都是摆设。他不惜三路兵力入诱,就是等现在人马困顿,阵型骚乱,一举全歼……” “赌性太大!难道他当真不怕,明王葬身于此?”靳东风说道。 薄奚尘沉默了,此时他才正视,他从见到明垣的恍惚到刚才出箭的迟疑。 是啊,如果他一开始想让他死,明垣就不可能活着出得了这个方阵! 紫月离到底是在赌,还是在算计他的心? 蒋北辰看了薄奚尘一会儿,悠悠的垂下了头,“也许他会是个明君,可我们骑虎难下,这十五万将士已经折损近半,若此次战败,我们……就回不去皇城了!” 薄奚尘的心剧烈的颤了一下,他看着肆虐的战火,终于恢复了那副人屠修罗的模样,他扭头看了靳东风一眼,“召修染,追!” 靳东风会意,从战车上一跃而下,往后方而去。 阵的最后方出现了几十人,其中一人收到了薄奚尘简单的令羽,拉上了脸上的面巾,往南望了望。 只见这些人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圆阵,随后,他们人影一闪,凭空消失在圆阵上。 方阵之内,赵名千中了数刀,但是好在年轻力壮,一直撑到丰昊来到他的身边。他张着嘴大笑了两声,露出了一口被血浸透的牙齿,举起劈刀指着瞿南星说道, “我说过,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以紫月寒为首的江湖修士,迅速解救下被围困的众人,开始拼力冲杀,鏖战许久,已经搏力尽疲的护国军,再面对这些江湖中人,俨然无力招架。 紫月离在赌,可薄奚尘又岂没留后手。 他的旗语一挥,即刻便有各种身负修为的人从阵后窜出,杀了进来。 阵内空间狭小,八万余兵对这剩下的四万七千多人,又是近身肉搏,敌我难分,法术太过受限,足够了! 明义军中已经没有高手,薄奚尘此刻只想等到一个消息传来。 他决心既定,骑着踏炎一跃而下,举着画戟奔着紫月寒而去,紫月寒月盈一扫,一戟一剑开始了交锋。 第76章 偷袭 明垣骑着霜麟头也不回的往西南一路狂奔,眼看明义军的大旗已经进入视线,他突然感觉脚下一阵凉意。 霜麟脚下的沙尘正簌簌而动,黄土翻动,那地底下似乎有十几道令人胆寒的力量传上来。 明垣目光一凛,看准已经慢慢超过霜麟的几抔滚滚不绝的黄土,执枪便刺。 可他的枪并未刺中,只见那土下一爆,一阵尘沙扬起,十几条黑色的影子横空而出,拦住了霜麟的去路。 霜麟受惊,飞速急刹。 顿时,明垣前后出现了十几条着黑衣的人影,他们有男有女,悬在空中,周身气能高涨,齐齐的看向明垣。 明垣光是一看便知晓,这些人的修为全部在自己境界之上,他们想杀自己易如反掌。 他正前方的一个执剑的男人开口道,“小鬼,留下命来!” 说罢,那人手中的剑光一闪,前后几个人一起出手。旁边跟随明垣的几十个骑兵奋勇上前,没过几招,悉数被来人斩于马下。 明垣出枪阻挡,可没过几招,其中一人的掌风飞至,他立刻被震下了霜麟的马背。 又一人的剑至,明垣举枪相抗,可实力悬殊,他倒退了几步,握着赤影的手虎口震裂,胸口一阵郁痛。 后面一个女人出手,一条白练向明垣的后背削来。 千钧一发之时,空中飞来一把扇子,那扇子咔嚓一声削短了白练,女人惊骇,迅速收了回去。 随即,那扇子带着一圈缭绕的黑气在明垣的周围扫了一圈,几个人不禁被那扇子逼的往后退了几步。 执剑的男人蹙了蹙眉,嘴里说道,“是魔功?” 几人骇然,扭头一看,见一紫衣金面的人带着几千高大威猛的黑骢骑兵迅速包围了过来。 那扇子回到了来人手中,夜楚云面具后的眼里盈起浓郁的黑紫,愤怒而视。 他策马疾驰,闪电般的掠过几人身边,一伸手把明垣拉上了自己的马。 明垣坐在夜楚云身后,不由得紧紧的抱住了夜楚云的腰,激动的说道,“我知道,阿兄一定会来救我的!” 夜楚云勒停了照夜,扫视了下那十几个人,修为皆在微元巅峰,嘴里一嗤, “影遁之术。朝廷之中原来藏着这么多绝世高手。十几个人来杀一个孩子,多少有点恬不知耻了吧?” 领头蒙面男人单手执剑,说道,“成王败寇。这是朝权之争,不是江湖比试。他今日必须死!” 夜楚云转动起手里的扇子,那张金色狰狞的面具看起来尤为可怖,他冷冷的说道,“那我倒要看看,你们想怎么让他死!” 说罢,夜楚云手里的扇子再度出手,带着浓厚而诡谲的魔气,奔着其中一人的面门而去。 同时,背后的依云桑奎也齐齐亮出兵器,几千黑骢骑兵一起围攻了过来。 紫月离此时坐在车驾上,遥望着这边,心里禁不住的颤抖。 许多年前,他也是这般豪赌,离了紫月门,到头来没救下韩子默,还差点葬送了紫月寒的性命。 可是战争本就是一场赌博,以他们的实力,想要以少胜多,长驱入京,根本不可能。 而他这里面最大的赌注是,薄奚尘会对明垣手下留情。 他虽有安排,可是他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只要明垣能出来,他猜测薄奚尘对这大安已经有了失望有了动摇,若能收服薄奚尘,那一切都将不费吹灰之力…… 只愿这个孩子以后不会怨恨自己,因为他,不想输! 紫月离感怀的站起身,习惯性的去摸腰间的断笛,却没有摸到。 这时他才想起,因为怕勾起羽青的疑问和伤心,他已经解下了那截笛子。 这场大战已经从清晨持续到了夕阳西下。 晚霞一沉,周围的空气不知何时变冷了许多,在那战旗随风飘动的声音中,似乎夹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窸窸窣窣”。 紫月离眉眼微动,从车上站了起来,白衣飘飞。他冷冷的看着从一些兵士脚下和战车下透出来的杀气,缓缓的把手里的箫放在了嘴边。 萧声起,诉肝肠。 初为柔音,陡然高亢。是他最为谙熟的昆山玉碎。 落在普通士兵耳朵里这只是一曲高山意,而落在地底的那些人耳朵里,仿佛耳边炸雷,铜锣丧钟。 战车辕附近的黄土突然爆起,巨大的冲击把一旁的兵士以及战车都掀翻在地,无数的马匹受惊,不停的跺地嘶鸣。 一群黑影于空中闪现,随即有一把狠戾的链刀奔着紫月离的面门而来。 紫月离飞身后退,停止了萧声,以萧相抗,但那链刀之上的修为远远超过于他,他不禁被那力道冲击,后退了好几步。 紫月离稍稍站定,拿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十几个人。 一旁守卫的士兵跃跃欲试的想上前,后面的几人猛然出手,光掌力推翻了几十个。他们已经把接近紫月离,待外围齐上,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杀掉他。 紫月离一抬手,阻止了继续涌上来的兵士,轻轻一笑, “我知道,‘兵鬼’的手段远不至此,他在等,等到我身边无人能与你们一战。” 领头那人执着收回来的链刀,拉下面罩,说道,“我父一世英名,败在他手上,你不算亏。” “哦?”紫月离挑了挑眉毛,“你是薄家次子薄修染?只听闻薄奚尘有两子一女,个个英勇,长子为国捐躯,次子不曾想修为如此高深?想必化境之下,无人能敌。” “二哥,还跟他废什么话,父亲还在等我们回去!” 后面一个女子,不过十七八岁,梳着奇高的马尾,身着一身靛蓝衣裳,清透飒爽,手里握着一双短剑,催促道。 薄修染点了点头,又冷冷的看着紫月离,说道, “先生多谋,只可惜用错了心思。紫月寒已经陷入我父大阵,明义阵中无高手,今日由我们送先生一程吧。” 说罢,薄修染双手握着刀上的飞链,灌入了腾腾的念力,飞刀之上皆是斩魂索命的气势。 可是紫月离望着那飞刀,竟是一步未退,毫不闪躲。 在飞刀即将切入到紫月离三尺之内时,他的身后突然飞来一个物事,一个花形的伞尖抵上了飞刀的刀尖,两股力气相抗,薄修染发现他的刀竟微微颤抖,而且在一点点的后退。 薄修染惊骇,复又往那刀链上灌注修为,可是,那刀却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身后的薄素素察觉,飞身而起,身形在空中一卷,手持双剑,如旋风一样往紫月离的面前刺去。 刚才抵着飞刀的铁器,蓦然一张,一个巨大的伞面遮在了紫月离身前。 薄素素还在诧异时,忽见伞后金光一闪,一条游龙状的长鞭扫过了她的肩膀,瞬间划出了一条血印。 薄素素趔趄了一下,再抬头望去,只见那伞面之后一抹红衣翩然。 羽青飞身到了紫月离身侧,掌心一转,一股更加磅礴的力量顺着伞柄伞面伞尖而去,还在全力控制链刀的薄修染只觉得身形受制。 他的眼前的伞面上,突然袭出了一个巨大的兽嘴,金目刺眼,上下的牙齿锋锐无比,仿佛一张一合能把人的脑袋嚼碎。 薄修染蓦然瞪大了双眼,拼力撤手,整个人往后飞出一大截。 薄修染堪堪站定,身后的十几个人都围了过来,看向了那伞面之后。 羽青一回手,云巫伞收起,碧游的身形消散,她像执剑一般单手执伞,淡淡的看着眼前的十几个人。 “二哥,她是……”薄素素对刚才冲击她的那股力量仍然心有余悸,抚着狂跳的心头问道。 薄修染脑子里飞速的思考了一下。无论对于江湖还是朝廷,羽华族以及素心诀都是一个令人心念的存在。 这两年来,江湖之事风起云涌,对于羽青以及素心诀的传言虽然多如牛毛,但是似乎并没有一个定论。 薄家骄傲,鲜少探知更不信众人的以讹传讹,更因为这一年来,羽青几乎销声匿迹。 可令薄修染更加疑惑的是,羽青出现在明义军中,父亲并未提及! 此时紫月离摩挲着手里的箫,说道,“你们很疑惑,她在我阵中,却无人相报?” 薄修染难以置信的看着紫月离,紫月离又淡然的说道, “报于你父亲的越津战报并没有错,我弟妹的出现确实偶然。我只是在战报上清除了几个字。你父亲以为黑骢骑兵是我最后的筹码,所以派人截杀明王,其实他根本的目标是我。令你们失望了,我弟妹,才是我的底牌……” 羽青此时终于明白了兄长让她无论如何都要列于阵心的用途。 她不禁暗暗后怕,若她偏要一意孤行,偷偷跑去敌阵,那此时兄长是否已经…… 薄素素是个武痴,功力虽不及薄修染,也算天赋异禀。她平素喜欢关门练功,所以江湖的传言她几乎一无所知。 她此时在一旁说道,“二哥,我们十几个人的修为已然超过怀谷榜上许多人。此女为谁?怀谷榜上并未提及。我们一起上,难道还杀不了他们二人?” 薄修染颇无奈的看了这妹妹一眼,“怀谷榜未变,但是两年之前江湖动荡,早有许多人被除名。而相传最多的是,正道之上,不止紫月寒一个化境,还有一人,叫羽青。” 薄素素愣了一下,可毕竟年轻,她又提起了手里的短剑,毫不退缩的说道,“化境又如何?我只知道,我们必须杀了紫月离,来解爹爹的忧虑!” 薄修染知晓,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薄家世代忠贞,他们从小更是被授以“保家卫国”的信念,想想临行前阿娘和祖母的眼神,他知道,若此行败了,国灭,更是家破。 想到这,薄修染的手又握上了链刀,招呼了后面十几个人,说道, “我为父死,心甘情愿!” 说罢,十几个人各自执了兵器再度冲来。 羽青转动了下脖子和许久未动的筋骨,紫月寒教授的许多少白剑招还未用过,被个孩子拘了那么久,此时竟有些想打架的冲动。 紫月离手里的萧一转,那萧已经化作一根长长的玉杖,紫月离低低的说了一声,“留他们性命。” “好!”羽青点了点头,看着飞身而来的十几个人影,伞柄一转,伞尖一出,拖在身后的影子如炙焰烈火,转眼到了他们中间。 第77章 尸军 护国军阵内厮杀正酣,朝廷之内的武修不在少数,光是帮衬薄奚尘牵制紫月寒的就不下十几人。 阵内空间有限,修为搏杀显得很是局促。 虽然护国军人数众多,但是这些人并非薄奚尘亲率的精兵,起初借由人数压制他们还占上风,但是慢慢地有一些士兵开始有了退缩之意。 明义军本就是孤注一掷,死战不退,勇猛至极。 薄奚尘感觉身后的兵在一点点变少,而他一直在等的明王或者紫月离已死的消息却迟迟未至。 上京城的城墙之上,静宁静静的眺望着这里。她虽然看不清,可是久久不至的捷报和声音渐小的声势已经让她深深怀疑。 她身后的暗影里又一阵声响,孤枭的声音再次传来。 “那战场之上已经死了近十万人。他快要支撑不住了。” 静宁的手狠狠的拍到了墙上,说道,“他可是‘兵鬼’,怎么可能会输?” “呵呵……我说过,人心最是复杂,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假意抗敌?只有尸体,才是最忠心的……只要我的尸狂咒声起,那里面所有死去的,不分敌我,都会成为你最忠心的奴仆……” 孤枭略有忌惮的扫了静宁身边的鬼臬一眼,静宁的背绷直了些,指甲紧紧的抠进了掌心。 夜幕已经降临,那个战场之内,已经杀的不辨敌我,靠的全是各自的本能。 连一向白衣素练的紫月寒身上都已经血迹斑斑。薄奚尘的画戟又到,踏炎的双翅一振,紫月寒飞身一格,月盈的劲力让薄奚尘后退了十几步。 直到此时,薄奚尘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他派出去的两波刺杀定然全部失败了。 他自诩兵阵无双,可是在心机谋算上,还是逊了紫月离一筹。眼下支撑他的还是家国百姓,这幸存的三四万人。 当所有人还在搏命厮杀时,上京城墙之上,忽然响起一阵密密麻麻的泣鸣声。 像是来自远古的风,夹杂着撕裂、痛苦、怨恨、号哭,裹挟着腥腥的血味和尸臭,穿透人群,袭掠尸堆。 很快,护国军的最后方传来一阵活人的哀嚎。 然后越来越多。 薄奚尘手里的画戟狠狠的颤抖了一下,因为他发现,他脚下的那些尸体,不论敌我,突然在扭动着挣扎着爬起来。 那些人的身上血还未干,或肢体残缺或形状怪异,挣扎着撕扯着,挤满了整个方阵。 所有还在对抗的活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愣愣的看着眼前那些可怖的活死人,一阵凉意从脚一直窜上了头发根。 林立的尸体听着那阵咒声,迷茫了那么一刻,随即错位的脑袋四肢突然拧转,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盯着一切还在喘息的物事,喉咙里掠起一阵阵低吼,突然狂暴,对着一旁的人蜂拥而上。 来不及防备或者根本无力招架的人很快被撕的血肉模糊,倒地片刻又突然睁开眼睛,加入到奔袭中。 原本鏖战的阵内顿时惨叫骤起,乱作一团。 反应迅速的人还能分清眼前的形势,而绝大数人都是迷茫与慌张,敌我难分,根本不知道此时该杀向何方?只能本能的格住扑上来的尸兵。 薄奚尘再顾不上与紫月寒周旋,他的踏炎狠狠的踹飞了扑上来的一群尸魃,他飞身而起往最中间的战车上一跃,纵观而去。 外围的包围早已分崩离析,这里已经变成了尸山血池。 群尸乱舞,他最为厌恶的脏东西已经卷透了整个军阵,靳东风、蒋北辰、瞿南星等人俱已负伤,眼下更是在苦苦的支撑挤过来的尸魃。 薄奚尘周身的血都凉了,他遥望着上京城墙,两行浊泪滑落,半哭半笑的说道, “大安负我,大安负我!” 另一边的明义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可他们有跟尸魃交战的经验,反应迅速,各自为阵,群起而攻。 紫月寒用掌力格开了一个还不明情况的护国兵,高声喊道,“有人在念尸狂咒,不要恋战,火速撤退!” 说罢,他月盈起势,往南方两个方向一劈,劈出了两条血路。 各大掌门和修为高深的修士自觉殿后,护卫其余人撤离,不明境况的护国军也放弃了立场,跟着一起涌出。 哪怕战死,都比这样身处尸群里不明不白的化作其中一个好得多。 另一边,夜楚云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最后一个杀手面前。他脚下一用力,把那人踩在了脚下,其余的十几个人早已横七竖八躺在一边没了活气。 那人嘴里吐出一大口血,憋红的脸上使劲的挤出了几个字,“魔道……功法……你……” 夜楚云透过面具阴冷的看着眼前这张脸,说道,“我最恨的就是朝廷的走狗,算你们不走运,还想动我的弟弟……” 说罢,夜楚云的脚一用力,手上的扇子一挥,一抹嫣红洒入空中。 此时,空中突然响起那阵尸狂咒声。夜楚云一下子反应过来,迅速夺过依云手里的剑,几个起落把十几具尸体的头和四肢削掉了。 断头断手散落了一地,随后,他捏出一团紫火,烧了上去。 明垣看着地上被肢解的人形,愣愣的望着夜楚云。饶是战场上杀人无数,也没见过这般利落而狠辣。 夜楚云的面具上有喷溅的血迹,他顾不上明垣看他的眼神,伸手一拽明垣背后的盔甲,把他托上了霜麟。 他也飞速上了照夜,一提缰绳,看了一眼两边,想想紫月离和羽青,带人往南奔去。 此时的明义军据地内,战斗也已经基本停止。 薄素素抚着胸口趴在地上,眼里还是一样的不服。薄修染手执链刀半跪于地上,其余人皆是重伤无力再战。 一旁围上来一群士兵,把几个人架在了刀下。 此时尸狂咒声起,紫月离飞身而起远远望着前方,蹙起了眉头。 羽青的胳膊和腿被划伤了,正撕了一块绢布想去包扎一下。 另一边,夜楚云已经率人赶了回来。 明垣看见紫月离,还有眼下的阵仗,忙走上前来问询,“先生……” 夜楚云一眼看到的却是倚靠在战车旁正要用嘴和手费力的包扎胳膊的羽青。 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把脸上的面具一拽,冲到了羽青的身旁,一把攥住了羽青的胳膊,火急火燎的问道,“怎么了?受伤了?谁干的?” 羽青没有防备,本来都快包好的地方被夜楚云一攥,她最是怕疼,忍不住“嘶”了一声。 夜楚云吓得慌忙松开了手。羽青皱了下眉头,翻了他一眼,嘟囔道, “太久不打架了,生疏了。没事,有郎伯的金疮药,明日就能结痂。” 夜楚云看着羽青又挑起那段绢帕,想起自己手上还是满手血污,他无措的往里衣上蹭了蹭,小心翼翼的伸过手来帮她系好。 包扎好了伤口,夜楚云猛然回过头来,冷冷的看了一眼另一边被士兵架着的薄修染等人。 紫月离走了过来,急急的说道,“是鬼宗的尸狂咒,越津战时也有过这个声音。” 夜楚云点了点头,“看样子,静宁信不过薄奚尘。恐怕那里面已经人尸不分了。我率兵前去接应!” 说罢,夜楚云翻身上马,招呼了桑奎和一队精兵护在羽青周围,才一招手带着一半兵马驰骋而去。 一旁听见这话的薄修染和薄素素都抬起头来,薄素素眼里俱是泪水,使劲扭头看着肆虐的尸兵,嘴里不停的念道,“爹爹……” 羽青走了过来,看了薄素素一眼,“这就是你们薄家效忠的王室,可笑吧?” 明垣也走过来,低头说道,“你薄家效忠的究竟是一个姓氏还是一国百姓?越津一战,尸魃一夜激增,那埋在城墙下的全是里面的无辜百姓。静宁篡位,勾结鬼宗,岂会容得下你们薄家?难道,我明家……不是血淋淋的例子吗?” 垂着头的薄修染猛然抬起头来,眼里俱是惊骇。他苦笑了一下,沉默了良久,恳求的对着紫月离说道, “先生,是我等糊涂,求你,放了我们。我们想去救我父亲……” 薄素素亦是挣扎了一下,甚至深深下拜,头磕到了地上,哭道,“求先生,求明王……” 明垣回头看着紫月离,紫月离冲着他说道,“你是未来的王,你来决定。” 明垣点了点头,看着他们十几个人,说道,“我不想你们薄家步我明家后尘。” 说罢,他一挥手,架着他们的士兵收回了刀刃。 薄修染搀扶起薄素素,几个人在原地画了一个阵法,薄修染对着明垣和紫月离深深一辑,几个人再次破土而去。 这天的月亮升起来了,泛着微微的红光。 羽青抬头,嘴里喃喃的说道,“八年前的上原山上,月亮也是红的。” 紫月离的心颤了一下,随即吩咐明垣,“垣儿,带着这八千人马撤回龙栖山。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下山!” 明垣一惊,着急的说道,“先生!我要去救他们!” 紫月离目光一冷,面色沉了下来,说道,“对面已经不是护国军,是十几万的尸魃!也许……我们也到了穷途末路。今日若败,你带人退回西南,以图将来。” 明垣依然倔强的摇着头,紫月离又继续说道,“先生的话也不听了吗?记住先生教过你的,做帝王,要杀伐,决断。今日……令你涉险,是先生……抱歉……” 明垣的眼里涌起了泪水,他沉默的看了紫月离一会,用袖子一抹眼泪,翻身上了霜麟,手里一抡赤影,冲着后面的八千人一挥手,头也不敢回的往龙栖山上奔去。 待到明垣离去,紫月离站在战车上,看着撤回来的人马以及后面疯魔了一般涌过来的尸潮,跟羽青说道, “当年我离子默只有一步之遥,我心中有恨,我知道你心中亦是。青儿,今日我不是你的兄长,只是你师父的未亡人。若我们能全身而退,我带你,去见他。” 羽青闻言猛然抬头,心里狠狠的抽了一下,她没明白紫月离话里的意思,待她想再问明白些时,紫月离已经跃上了白鹭的背。 他从袖子里重新摸出了那截断笛,双目一闭,一阵凄苦悲悯的音韵流泻而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羽青并不知道这几年紫月离心中的悲苦,可她最能体会他心中的痛,因为他们都是那般深爱着那个人。 羽青看见了那截笛子,听见了这段悼念的音律,只觉得脸上有些凉,她抬手一碰,已经满是泪痕。 “师父……” 羽青嘴里念着,脑海里已经全是那张慈爱的脸。 第78章 信念 看着越来越近的仓惶奔走的人群,还有人群里护卫在后的白影和紫衣,羽青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信念。 她要解救他们! 他们这些人想逃走其实不难,可是放纵尸魃之后呢,受尽折磨的还是百姓。 她多希望,这世间涤荡浊息,一派清明,世人像她幼时在青峪里那般,纯净而美好的生活着。 羽青想起,南海烈日黄沙下,那袭裹在红裙里的绝美面庞。她把云巫伞交到自己手上,“你我有机缘,我予你一道护体天息和云巫伞,未来之世,有你之劳。” 羽青不解,那红影却渐渐远去,空中传来几句话。 “浮云不散知还鸟,尘澜终起神裔兵。乱世定风羽华珠,天下太平紫女星。” 羽青看着手里的云巫伞,里面潮起潮涌,似有海天一色。神裔将还,以慑阴邪。 她心中默念,缓缓张开了手,手里的云巫伞便离手往天空飞去,越飞越高,也越来越大。 天空突然涌动起滚滚的乌云,遮住了那轮红月,越压越低,徐徐的南风忽然变成烈烈的北风,空气里涌起了潮潮的湿气。 羽青一运气,身形已经悬到了半空,立于了云巫伞下。 她抬头望着,云巫伞下,半壁的海水翻浪不止,里面露出了两双如神只般的眼睛。 羽青与两双眼睛对视了一下,说道,“碧游,你用兽丹救过我的命。这几年,我一直都在体内用内力修补你的兽丹,你没于这片深海太久了,我不会让你永桎于此。如今,时机已到……” 羽青徐徐的说着,伞里面碧游的眼神里却是不安和躁动。 羽青伸出手去,指尖碰到了碧游的额心。 她闭上眼睛,强自用念力抚平了它的抗拒,另一只手突然自丹田运气而上,一颗属于神兽之心的兽丹便从她的体内缓缓升起。 碧游脑袋两侧的两抹如泪滴般的印记突然红光大盛…… 茫茫的地面上,众人与尸军中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夜楚云前来支援,带着不少伤兵已经撤离到后方。 紫月寒压在最后面,不停的用剑意阻挡。 紫月离的笛声一到,那些尸军的脚步变缓了不少,可是尸狂咒一浪盖过一浪,两种声音相撞。在一种无形的抗衡之后,紫月离心口一疼,一口血喷到了自己白色的前襟上。 飞沙走石,大地震颤。 十几万的尸兵光是狂奔的脚步声足以让人内心发颤,何况受到尸狂咒的摧蚀,魔气倍增,带着的都是摧枯拉朽毁灭一切的力量。 已经鏖战一日的众兵,哪里还有力气去应对,甚至连逃命都是力不从心,只要步伐稍慢一丝,便会被瞬间吞没。 压在阵后的丰昊来到紫月寒的身边,叹了口气,“杀不完杀不死。难道今日所有活人都要折在这里吗?” 后方压城的乌云迅速漫延过来,天空高层突然雷电交闪,潮湿的水汽冷冷的钻进了每个活人的骨头。 紫月寒和在马上的夜楚云俱是心里一颤,往天空望去。 果然,云巫伞面已经遮盖了半面风云,伞下一抹深红,羽青擎着胳膊,悬在阴云之下。 她体内磅礴的内力正托着碧游的兽丹透体而出,又丝丝缕缕的汇入了碧游的额头。 “青儿……” 紫月寒不知她要做何,只是他现在分不出手,撤不了脚步。他怕他一走,身后幸存的两万余人会瞬间被尸军湮没。 羽青又一次的擅作主张,她甚至没想过没有了碧游的兽丹,她是否还有力量与静宁或者孤枭一战。 可是她看着那奔逃的士兵,还有可能吞覆所有城池的尸兵,看着紫月寒和夜楚云在苦苦支撑。她不能看着这个世界失控,她说过她会保护他,保护他想保护的一切。 云巫伞内,海浪倒灌,山川倾覆,万年的光景如过往云烟。 流溯体内的神兽之丹正在缓缓的融合,流溯的神魂在拼命的撕扯,天空中的雷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狂躁。 直到一道巨光划破上空,那云巫伞尖蓦的张开,化作了一朵金莲,吸入了这从天而来的神力。 远在无妄山顶的红衣女子蓦的睁开了眼睛,美目一挑,似乎已经看见了千里万里的场景。 良久,红纱里的脸淡淡的垂下了眼睛,“痴情,痴心。比我……勇敢。” 伞下的羽青大喊一声,仿佛被烧着了一番,体内的灵力倾巢而出,助流溯脱离了深潭。 伞面之上的墨迹消散,恢复了一片纯白。 随即,天空中一束金光射入到了地上,把周围的一切都照的异常清晰,一阵似龙似蛟的咆哮声起,响彻寰宇,直冲九霄! 地上还在奔逃的人和尸都齐齐往天上望去,厚厚的云层之下,探出了两双巨大的神兽之眼,碧游宛如龙首的的头顶,两条髯须缓缓游动,悲悯的垂下头,俯视着众生。 大鳌如山丘般的背上,闪着一层似海的波纹,龟壳之下,麒麟一般的四肢和尾巴悬浮在一大朵云上,仿若踏云的神明。 两颈交缠,兽丹一体。 羽青脸色一片苍白,她抬头望去,释怀的笑了笑,“好流溯,你自由了。” 云巫伞下垂下了一束光,那束光似乎是为她而开,她周身沐光,像极了随时要飞升的仙人。 羽青觉得身体疲累至极,她伸出手一握,虚弱无力,境界一降千里,所剩半数都不到了。 此时,奔袭的尸魃军已经来到了羽青身下,密密麻麻的死尸骤然停下了脚步,望着上空的羽青。 同时,身在上京城头的孤枭透过这些死灵之眼看向了上空。那些死尸突然开口,齐齐发出了一阵诡异的声音。 “我,看到你了……” 那些声音透过这些死人的嘴发出,声漫几十里,令人发慌,发抖。 尸军停滞,夜楚云带着幸存的人奔到了龙栖山的山脚,听见这些令人发颤的声音,夜楚云嘴里啐了一口,骂道,“你休想!” 随即,夜楚云命令依云,“带众人往山上躲避。” “主子,你……”依云焦急的问道。 夜楚云驱马过来,迟疑了一下,把一枚令牌放进了依云手里,说道,“依云,你的心我无法回应,有了她再装不下旁人。以后,若我……不在,好好活着。” 依云害怕的捉住了他的袖子,眼里出现了一些泪花,急急的说道,“我知道,我明白。做妹妹、做奴婢都好,主子,你别去……求你……” 夜楚云面具后有一丝不忍,可是孤枭的声音还回荡在上空,不论羽青的身份为何,不论自己的身份又为何,他绝不会,再让她身处无望的境地。 夜楚云决绝的抽回了自己的衣服,深深的看了依云和跟随他多年的弟子一眼,抽出自己的马鞭,狠狠的一抽,孤独而决绝的身影便闯入了一片夜色中,奔向了那束光照下来的地方。 依云落寞的看着消失的影子,苦笑了一下,喃喃道,“这世间啊,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傻子。依云而生,依云而死。若没有你,我又有何可依?” 说罢,她把手里的黑骢令扔到了桑奎手里,调转马头,跟着一头扎进了黑暗。 另一边,紫月寒已经飞到了羽青的身边,让她坐上了赤火的背。 他看着羽青的脸色苍白,不由得搂住了她的肩膀。羽青扭头,看着他满是血污的衣裳,拿手给他擦了擦,“脏了,不好看了。” 紫月寒拿额头抵了抵她的额头,感觉到她已经所剩无几的灵力,泪水滚滚而出。 “你……又背着我,做了什么?” 羽青脸色苍白,笑着抚了抚他的鬓角,说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听话的夫人呢,但是我争取……做一个好娘亲。别怕,只是失去了一些修为……” 下方十万多的尸魃抬头看着,刚才还在围攻薄奚尘的尸体都突然放弃了,扭头往羽青的方向奔来。 薄奚尘已经快要力竭,气喘吁吁的扶着战车勉强站立,他的身后幸存者不过几千人,他望着苍凉的战场,老泪纵横。 “父亲!” “爹爹!” 他的身后传来薄修染和薄素素的声音,薄奚尘忙的回头,看见了踉踉跄跄负伤而来的一双儿女。 薄素素扑到薄奚尘的跟前,抱住了薄奚尘的铠甲,哭道,“爹爹,素素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薄修染颓然的低着头,说道,“父亲,儿子无用。明义军中还有一人,我等敌不过。” “还有一人……你们都敌不过?” 薄素素抬起头,说道,“是那个羽华族后人,羽青。她武功身在化境之上,她有神兵奇兽,我等不是对手。” “可此前的战报上,并未言及……” 薄修染低下了头,“这一切都在紫月离的掌握之中,我们的战报被改过。而且……越津城出现的几万尸魃……俱是越津城内的百姓……” “你……说……什么?” 薄奚尘蓦的瞪大了双眼,攥紧了薄修染的袖子,声音沙哑,一字一字的问道。 他愣了一会,继而回忆了下这些天发生的事,再而回想了下这么多年他在做的事,脸上一片错愕,迷茫…… 他无力的笑着,带着嘴里的血沫惨然的笑着。 薄素素心疼的看着她的父亲,双目无神,须发纷飞,恍然间老态龙钟。 信念坍塌,如堕无望深渊。 薄奚尘笑了许久,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他的胸口一阵绞痛,猛地喷出一大口血来,腿一弯半跪在地上。 薄素素忙的上前扶住了他,哭的不能自已。 薄奚尘回头,望着上京的城墙,他曾发誓誓死保护的那个地方,已经被污血染透,里里外外泛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眼神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他的夫人程敏擎着一张白绢,笑着跟他讲,“夫君,你若不在了,我绝不独活。” 薄奚尘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了,只是心里还有太多太多的不甘。 他一把拉住了薄修染和薄素素的手,颤抖着声音说道,“染儿,素儿,踏炎和擎天画戟……还有剩下的这些兵……交付你们……我看过了,明王会是个好皇帝……紫月离更是可托之人……你们去投诚他们……带着……带着父亲的遗愿……记……记住……我薄家守护的……不是谁的江山……而是这天下的……百姓……” 薄奚尘拼命推了薄素素一把,摆了摆手,说道,“快……快走……” 薄素素哭着不忍离开,薄修染知道父亲已经无力回天,只得跪下磕了几个头,使劲拽着薄素素,跃上踏炎,带着人往一旁迂回而去。 薄奚尘看着撤走的人马,眼里最后的光也要灭了。 他颤颤巍巍的撑着坐了起来,看着一旁有一把十分厚重的斧刀,使劲摸了过来,握在了手中,喃喃的说道, “我死……都不会变成那种……肮脏的东西……” 说罢,他用尽最后的功力令那斧刀悬空而起,缓缓低下了头。 手一松,斧刀准确的斩在了他的脖颈之上,血花四溅,尸首分离。 一代名将,就此寂灭。 第79章 托付 啪—— 一滴雨滴落在了某个毫无知觉的尸魃脸上,那尸魃一双白翳茫然的转动了一下。 啪啪啪—— 很快,更多的雨滴落了下来,哗啦啦的砸落在它们头上。 “下雨了?”丰昊扶起了受伤的紫月离,听着声响,抬手接去,可是并没有雨落下来。 紫月离望着前面黑压压的尸军,说道,“上古玄武,又作玄冥,或为水神,或为死神。神裔觉醒,专克阴邪。” 一旁的萧冷情眼里升起了一道希冀的光,说道,“那还有救……” 紫月离却是看向空中羽青的身影,喃喃道,“怕只怕……神裔未完全觉醒,仰赖青儿念力……” 雨声淅沥,转而大雨滂沱,把下面那些尸军浇的满身是水,已经持续一日的战场上,血污横流,满地泥泞。 上京城头的咒声再起,那些披头散发的尸体突然抬起了头,发了疯的往上跳着够着,眼睛里只有那一片炙热的火焰红。 它们躯壳交叠,摔下去又扑上来,一只只的鬼爪离赤火似乎越来越近。 羽青冷冷的漠视着下面越聚越多如旋涡一般的尸海,手上引雷一指,嘴里念道, “流溯!杀——” 空中再起咆哮,大鳌的四脚猛的凭空一跺,碧游幽绿的鳞甲翻涌在云层之内,像是吸足了天地之力。它的头猛然窜出,大嘴一张,像是借来了天海之力,滚滚不绝的水喷涌而出。 那道横亘在这些尸军前面的光芒之下,仿佛凭空出现了一道雨帘,不,是自天际倾倒而下的瀑布! 肆虐的狂风骤雨,磅礴的山海之力,迅速往那片魔气沼沼的尸林冲刷而去。 先前还在疯狂而动的尸魃,转而被按压在地,不停的挥着四肢在一片泥地里挣扎。 那些水至纯至清,碧水幽蓝,像是要把这些尸魃的血肉涤荡而尽。 无尽的魔域尸林里,开始响起骨头碎裂的声音、拼命扭动的声音、狂躁低吼的声音,这飞泻而下的瀑布声,盖过了孤枭的尸狂咒。 前方听不见尸咒召唤的尸魃变得脱力、无措,很快被冲刷殆尽,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身在上京城头的孤枭惊骇于这上古神兽的威力,停下了咒语的释放。他身后的绝日之眼禁不住闭上,充满着恐惧和胆怯。 孤枭抬起头,扭动了下如同藤蔓一般的躯体, “我们都在黑暗里太久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那种感觉更无望。我们只要,神来杀神,魔来杀魔——” 说罢,孤枭的双手一张,身后巨大的黑翅上,成千上万的眼睛又齐齐的睁开,目眦欲裂。 孤枭凝神再施,这墙头之上顿时出现了数个如他一样的虚影。 每个影子幽幽的探向前方,腹下蓄力,一阵更加狂躁的尸异咒便铺天盖地的席卷而去。 这数倍的魔音陡然高涨,似乎催动了每个人心里的心魔,紫月离了解这种音律之杀,忙的喊道,“凝神,屏声!” 后面受到这魔音蛊惑的人,忙的开始打坐,闭耳调息。 龙栖山上,明垣迅速反应过来,看着一些士兵已经控制不住的发狂,忙的出手拦住了一些丧失理智的人,喊道,“所有人塞住耳朵!” 此时羽青和紫月寒处于这魔音的最中心,紫月寒自受不到干扰。 但是羽青功力骤失,又一直用念力连通流溯,受这声音一击,心口一痛,一口血便涌了出来。 紫月寒一惊,忙的蓄力往她体内输送着真气,又环过一只胳膊遮挡了她的耳朵,带着恳求说道, “青儿,不可逞强。你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羽青伸手擦了擦嘴角,抬头望着他,摇了摇头,“尸兵太多了,根本人力不可抗。放心,我身体只是虚弱,并无大碍。只可惜,流溯神魂虽全,还未全部觉醒。” 紫月寒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下面的尸兵再次发出一阵振聋发聩的吼叫。 他想做些什么,可他不敢离开羽青半步,羽青修为骤失,他是真的怕了。 前面的几万尸魃已经快被水拆解成肉泥,后面的却还是不要命的往前而去。 尸异咒大作,后方的尸魃手脚体型急速的暴涨变大,他们狂躁的往脚下的泥里一跺,稳稳的站住了脚跟,然后手脚并用的逆流而上,继续疯狂的往前冲杀而来。 更让人惊骇的是,它们此时自动分作三批,一批依然执着的够向半空的羽青。而另两方,一边朝着紫月离等那批还未撤走的江湖人士,另一边却是朝向东南方向的龙栖山而去。 眼看着下面的尸魃分兵,羽青有了一丝焦急。 紫月寒扭头看了看另外两个方向,眼下大家俱是困乏,实在是无力应对。 “我得给兄长,争取些时间。”羽青喃喃道。 她跟紫月寒交流了下眼神,抬头看了流溯一眼,说道,“流溯,冰!” 碧游依然在倾倒着源源不绝的水,听见羽青的召令,大鳌拱了拱庞大的龟壳,愤怒的跺了跺四脚,天地震动。 它的背上悬浮起一张薄薄的灵罩,上面有数不清的字咒泛着幽幽浅蓝,腾空而去。 蓝罩越来越大,附着在了流动的水上,刚才还在清流飞泻的水幕骤然而止,化作一座擎天的冰山。 地上的水流也突然停滞,翻滚的浪花化作数不清的冰锥,刺穿了地上的尸身腐肉,冻结了它们奔袭的脚步,又飞一般的漫延而去,整个天地间充斥着“喀嚓喀嚓”结冰的声音。 最终水流汇集成了一张巨大的八卦冰阵,整个地面都呈现了一片茫茫白色,一直攀到了上京的城墙。 孤枭的影子蓦然幻灭,连孤枭本体都感受到了簌簌而上的冲击和凉意。 孤枭禁不住瑟缩了下肩膀,背后绝日的双翅也微微扇动,抖落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冰碴。 天地之间,水声、咒声、尸魃的低吼声等都齐齐消失,冷到了死寂。 上京城内,好似一夜入冬了般,忍不住眺望窗外的人纷纷打了个寒战,裹紧了夏衣,惊恐的抬头。 天地之间,以那座高耸入云的冰山为界,后面俱是形态各异被冰封的尸魃,仿若林立于世间的一道奇景。 暗香居的梓桐山主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看着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喃喃道,“我一直以为是梓元言过其实,原来真的是我等眼界太小了。” “神兽后裔,这……果然非同凡响……”丹木青捋着胡子叹道。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进阵格杀……”丰昊忍不住急切的问道。 紫月离摇了摇头,“这只是山月水阵与玄武神兽御冰术的冰封之法,看似威力无穷,可……只是冰封,一动外力可能就,全盘皆散。青儿,只是在为我们争取时间……” “那我们怎么办?退?”丰昊又问。 紫月离望着近在咫尺的上京城,心里是诉不尽的不甘。 他未置可否,召过白鹭,说道,“先去龙栖山上汇合。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此时,夜楚云骑马已经快奔到这边,远远的看见天地之间巨大的冰山和一片苍茫,他的眼里却只在搜寻那一抹红色。 终于,他看见紫月寒抱着羽青从云端落了下来,他才松了口气般的拉住了缰绳。 明义军的大营内,此时忙作一团。 今日之战太过惨烈,眼下明义军与护国军掺杂,都各自疗着伤,明明白天还在红着眼睛殊死相搏,转眼之间竟尴尬的相处一处。 瞿南星是唯一一个从那里面逃出来的将领,他伤的颇重,身上被缠满了白绢,失神的坐在一处火堆前,不知是庆幸还是无望。 赵名千的境况比他更严重,此时躺在营帐内已经力竭昏迷。 即便是身负修为的各路修士也都七七八八负了伤,耷拉着脑袋在静静的等待着什么。 紫月寒脱去了沾满污血的外袍,守到了羽青的跟前。 羽青已经乏力的沉沉睡去,流溯还在天际维持着冰阵,她只能稍作喘息。 紫月寒重新覆到她的腕子上听了听,他此时才发现不止内力,她体内原本的两道强息俱已消失。 虽说根基未毁,可是蓦然抽去,且在她生产最虚弱之时,若想再回巅峰,怕是需要很多很多年的精心调养和修炼。 紫月寒伸出手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脸庞一遍又一遍,红着眼睛低声说道, “你啊,总是这般不听话。” “你从来没想过,我们还有个女儿吗?羽希,不能没有娘亲……” “我说过,会保护你,会让你的余生都平安。” “剩下的,交给我……” 烛火葱茏,燃尽了。 紫月寒的脸上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守了一夜,此时才缓缓低头,在羽青额头上印了一吻,下定了决心,转身走了出去。 天空已经出现了点鱼肚白,晨曦的微光投在不远处的一个颀长的人影身上。 紫月寒似乎一点都不意外,默默的走了过去与那人并肩而立。 “还未多谢你,去南海请了郎神医。” 夜楚云扭头看了他一眼,别扭的说道,“举手之劳。” 两个人似乎是第一次这么面对面的好好说话,可是因为与羽青的纠葛,彼此又是那般的熟稔。 回望那年,三个人还曾一起走在上京街头,只是岔路一启,他们便奔向了各自不同的宿命。 夜楚云因为曾经瞒下他的消息造成他俩误会渐深,多少有点心虚。而紫月寒对夜楚云的忌惮又岂是那么容易消弥。 两人望着天幕下的冰阵,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守护青儿的神兽丹和岚雀天息都已经不在了,化境不在,她体力虚耗太过,而这冰阵也只是暂封。一旦禁止突破,十几万尸军还是会席卷而来,甚至会殃及整个荒泽。还有孤枭……” “所以呢?”夜楚云斜觑了他一眼,似乎早已洞穿了他的想法,“你想去做救世的英雄,像在她临产之时离开她一样?” 紫月寒噎住了,背在身后的手又不自觉的攥了攥。 “孤枭不死,这些尸军便杀不尽。青儿,亦不会放手。而且,孤枭的目标一直都是青儿……” “我知道。孤枭觊觎的应是卿……她体内特殊的血脉。若他得逞,这世间就是地狱。” “我的姑姑、姑父皆是死于他手。所以,我与孤枭,必有一战……” “呵……”夜楚云惨淡的笑了一下,无奈的说道,“世人以痛吻她,她却始终不愿放弃这虚伪的人间……有时候,我是真看不惯你们这些所谓的,君子,正道,救世主……” 紫月寒淡然的接受着夜楚云的奚落,又回头看了营帐一眼,略带讥讽,“我知道,你对她的心从未死过,你看她的眼神……太不清白……你虽放手,却放不下……” 夜楚云握紧手里的扇子,白了紫月寒一眼。 “那又如何?难道因为一个紫夫人的名头,一个羽希阿娘的身份,你还能强迫我,改变自己的心吗?那你未免也太过霸道了些。你若对她不好,我……” “若……我回不来,你可以代我照顾……她们母女吗?”紫月寒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青儿……对你,并非无情吧……托付给你,我……很放心……” 夜楚云震惊了,扭头盯着紫月寒的脸,眼神颤抖,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世界真的很不公平!每一次,都是我先遇见她,可是每一次,让我尝到的都是,得而复失。你总是这副我最讨厌的样子,心怀天下,悲天悯人。你总自以为是的去做为她好的事,你可曾想过她是不是愿意?或者你死了,她会不会独活?” “紫月寒,你总觉得你能挽救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难道八年前失去她的痛,都没能让你清醒吗?你忘了,她死过了一回啊!” 这些话仿佛一记重锤,狠狠的敲在了紫月寒的心上,他攥紧的双手禁不住捏的轻轻作响。 他低下头,惨笑了一下,“痛,痛彻心扉……大梦三千,我甚至曾想与她一起死。可是,回到现实,是她点醒了我。你只道爱一个人全心全意,可是哪怕世人负她,她依然爱着这个世间,想过最平凡温馨的生活,希望这世间的人都有家可回,有粥可温……” 说着,紫月寒扭头凝视着夜楚云的双眼,问道,“你觉得,我手握神力,却什么都不做,放任世间飘摇,只与她相伴相守,她又……会不会快乐?” 这席话,让刚才情绪激动的夜楚云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以前无数次的想过,羽青最吸引他的是哪一点? 自己诸多付出,她又为何难以接受自己的爱? 原来,是她对万人万物都诚心以待的纯真,是她痛别人所痛想为别人撑伞的善良,是她不会在万恶的深渊里迷失的定力! 她在不停的受伤又在不停的自愈,她喜欢甜是因为甜能掩盖掉苦涩,她喜欢阳光是因为阳光能浇灭黑暗。 她爱上紫月寒,是因为紫月寒爱她也爱世人,从不逃避自己该担有的责任。 而他还曾傻傻的想带她离开,不问世事的沉溺于小情小爱。 原来,这才是他与紫月寒最大的不同,他一开始就输了! 朝阳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了二人身上,一白一紫各怀心事的望着前方。 第80章 孤往 王帐之内,有士兵来请两个人前去。 紫月离已经思考了很久,他目光扫过了王帐之内每一个人,沉重的说道, “我想过攻进上京会很艰难,可是没想到还未到上京城下,我们已经几乎全军覆没。是我太自负,没能兑现我的诺言。今天这个地步,走或者留,全在各位,自行决断。” 王帐之内,静悄悄的,每个人对这一天的战斗仍然心有余悸。 怕或者不怕,都不再是什么问题,因为走到这里,也没有人想过能全须全尾的回去。 只是那种没有希望的感觉太令人挫败了,他们可以死,可是明知道一死还要飞蛾扑火般的去找死,意义究竟在何处? “黑骢骑兵还有力一战,尚有一万五的兵力。”夜楚云率先打破了死寂,淡淡的说道。 “明义军剩余还能作战的有一万八千人。”明垣愣了一下,跟着说道。 “江湖之人,还能力战者约有五千。”萧冷情也抬头说道。 紫月离望着大家,嘴唇翕动了下,这些人数远远不够,别说眼前这十几万极难相抗的尸魃,想攻进皇城还有守城军二十几万。 “我飞豹军尚有七千,其余的护国……薄家军还有两万。” 王帐的帘子一掀,瞿南星走了进来,环顾了一下四周,低了头,对着明垣和紫月离深鞠了一躬,说道,“帐下左右兵士,愿投诚明王,但听明王和先生吩咐。” 明垣一愣,随即希冀的望向紫月离,紫月离眼神一动,似乎还在等着什么。 突然,帐外一声骏马嘶鸣,传来一阵兵士的骚乱,紫月离眼里一亮。 大家正疑惑的想起身查看,又见帘子一掀,走进来年轻的一男一女。 薄修染执着薄奚尘的画戟,身后的披风上还绣着一个大大的“薄”字,薄素素还未脱稚气的脸上,茫然而哀戚。 二人进来后,单膝跪地,对着明垣和紫月离亦是行了一个大礼,薄修染诚恳的说道, “薄家诚率幸存军八千人,军道武修二百人,投诚明军。此前……薄家兄妹二人多有冒犯,还望明王、先生不计前嫌,给我兄妹改过的机会……” 紫月离扫过二人身后,又看两人面容悲伤,心里已有所计较。 眼看薄修染把话说到这般卑微,他站起身来,走到了二人前面,扶起了两个人,问道,“薄大将军……” 薄素素眼圈瞬间红了,狠狠的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薄修染哽咽了一下,说道,“父亲一生忠贞,死的……却不够体面……” “节哀……” 紫月离的心中有些悲伤,在他的谋算中,还曾有薄奚尘的一个重要位置,却没想到他相抗至死,这前面的路无益少了个极大的助力。 薄素素倔强的脸抬起来,说道,“我一定要替父亲报仇,求先生……收留。” 紫月离点了点头,算是首肯。随即,他扭过头,呼了口气说道, “月离很感激大家,从未退缩的心。但与尸兵抗衡,需要极大的耐力和士气,我们半数不到,亦是艰难。” “边疆亦有父亲的旧部,但是迢迢赶来,恐需要些时日……”薄修染说道。 “我们还有羽姑娘和玄武神兽……”人群中还有人颇为乐观。 “即便是化境之力或者上古之灵,也都是血肉之躯,羽姑娘极耗内力,已沉睡许久了……”梓桐山主打断了那人的话。 “所以,扼住操控尸魃的源头,杀了孤枭才是最根本所在。” 萧冷情一语道破了大家都不愿直面的问题,而听到这个名字,所有人陷入了一片沉默。这几年,这个名字几乎成为了众门的噩梦。 “我去。”一直没有掺言的紫月寒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 紫月离心里一颤,急急的说道,“翊儿,不可……” “是啊,上京城中不知全貌,孤枭本人功力更是难以估测,紫月门主不可单独涉险!”明垣激动的制止道。 紫月寒站了起来,走到了人前。 “鬼宗已经祸乱世间近百年,与我紫月门更是宿敌。我曾祖父抗魔身陨,我兄长亦是抗魔十几年,如今,江湖各门以我紫月门为倚仗,我理应担起抗魔的责任。孤枭与我、与内子有太多仇恨宿怨,我也是在场唯一与他交过手的人。所以,我去最合适。” “阿翊,我陪你去!”丰昊站起来,接口道。 “紫月门仁义,萧某不才,也愿意陪紫月门主一道同往!”萧冷情也执起了剑,往前走了一步。 紫月寒摇了摇头,“此去太多未知,对抗尸军亦需要极大的力量,月寒恳请,诸位能众志成城,保留根本,也阻止尸兵侵蚀更多城池百姓……” 说罢,紫月寒又回头望了望夜楚云,眼神里的话不言而喻。 夜楚云紧紧的攥着扇子,没有说话。 正当大家还在商议未决的时候,忽听得天际流溯仰天长嘶,云层中的身影上下翻滚,似乎是一种警示。 “翊儿,羽青和羽希还在等你。一定平安回来……” 紫月离眼里含着泪,深深的望着紫月寒的身影。 他知道已经阻止不了他,更没想到有一天,曾经那个最倚仗自己的男孩已经肩负了天下苍生,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前。 紫月寒面色一凛,喉头哽咽,点了点头,袖子一挥,大步流星的往帐外走去。 待赤火的一片火红消失在天际,丰昊忧伤的握紧了手里的佩剑,其余人也皆是一片沉默。 待理了心中情绪,紫月离狠狠心的抬起头来。 “江湖众人以及军道武修,由萧掌门统领。明义军残军由明王为主将,李晖为副将。飞豹军以及半数护国军旧部由瞿将军率领。剩余薄家军编入黑骢骑兵,以楚沐为主将,薄修染为副将。各位江湖修士打头阵,其余各部分作三批,从东、西、南三个方向攻入。” 而后,紫月离又看向夜楚云问道,“玄铁重甲还有多少?” 夜楚云思考了下,说道,“三万具。” 紫月离略一思忖,说道,“所有步兵披重甲,执重盾,以莲花阵为主,分割尸群。骑兵突袭,引诱为主,后方设阵坑杀。切记,对抗尸魃多以砍头削四肢为主,保存自身,且战且退,听令主将军令!” “是!” “领命!” 下面各人都俯首听令,聚集各部,重整旗鼓。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东方大亮。 流溯又一声嘶吼响彻了天地,羽青只觉得心脏一紧,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疑惑的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营帐,忽然有些不安。她忙的起身出来,所有人已经披甲列阵,往山下而去。 紫月离还站在军营门口,特意等她醒来。 羽青疾行了两步,走过去急急的问道,“兄长,已经有了异动?我睡了多久?月寒呢?” 紫月离眺望着天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背着手,自嘲的问道, “青儿,你怕我吗?” 羽青愣了一下,不明白紫月离这话的意思,但还是诚实的点了点头,说道,“有一点。” 紫月离低头抚摸着手里的萧和笛,说道, “其实,我以前也不爱笑,而且那时候的我很胆小。直到爹娘去世,我感觉所有人看我兄弟二人的眼神,不是威压就是可怜。” “我记得我去给三叔奉茶,三叔故意把茶打翻在地,让我捡起来。那茶水很烫,他还一脚把我的手踩进了一片碎屑。后来……我带着笑把那些都捡起来了,三叔很满意我的那种谄媚和卑微。甚至连姑姑问我手上的伤从何而来的时候,我都没有说实话。” “那时候我就知道,原来笑容可以当做面具,可以当做令别人胆寒的武器。而我要做的是隐忍,我要保护我的弟弟,我要靠自己的能力拥有一切,我会把别人付诸我身上的苦痛全部加倍的还给他们……” 羽青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时哑然。 紫月离继续说道,“我所经历的种种,都不希望翊儿尝到一点,他和子默是我心中最后的一片净土。我其实杀过很多很多人,也算计过很多很多人,就像昨日,怀西雷、薄奚尘、明垣,甚至你,都在我的谋算之内。” “可是,直到翊儿要一个人前去涉险,我才恍然觉得,原来这么多年,我拥有的是那么的少。我自私的想让子默醒过来,灭我心中之恨。可是,这一战,又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 “你说,子默手上皆是墨韵,心里皆是傲骨,他是否会接受这个面具后的我……” “所以,师父……还活着?” 羽青眼睛一眨,一串泪已经滑落,胆怯的扭头问道。 紫月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只留了一丝神识,但……从未醒来过。” “月寒……独自进了上京城?” 羽青抬头,凄然的望着天空。 “他说他要肩负起这苍生。你可会有怨尤?” 这两个消息像是两根刺,穿透了她的心脏,让她感觉有些钝痛。 羽青伸出手去抚掉了脸上的泪痕,惨然的笑了笑,“我爱他,因为他的爱从来不自私,他是我的阳光。” 随即,羽青扭头看着紫月离,说道,“兄长,也是我师父的阳光……” 紫月离终于释然的低了头,泪眼朦胧的笑了。 羽青望着快要接近冰山的人群,收拾了下心情,表情更加坚毅。 “一切都会结束的。” 第81章 混战 羽青来到冰阵的最前面,望了望里面即便被冰封,瞳孔还在不停转动的尸魃。 她的嘴里呼出了些热气,缓缓把手覆上了冰山的一角。 只听细微的“咔嚓”一声,冰川倾覆,水浪倾泻,却不是往地上奔流,而是往天际的云层下倒灌而去。 空中像是破了个洞,把借来的天海之力又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 冰川解封,异常高大的尸魃周身泛着冷冻之后的青霜。它们缓缓转动了下冻僵的脖子和四肢,停顿了片刻,又向着前面饿狼扑食般的涌过来。 羽青的身后,顿时出现了一阵振聋发聩的喊杀声,剑影飞光,刀斧横劈,枪挑斜刺,弯钩缠绞…… 流溯再次狂吼,身形化作透明水状,从天上俯冲而下。 形态各异的灵兽仿佛听从了最为古老的神谕,目中沁火,脚下生风,跟随在玄武神裔的身后,荡进了一片黑气中。 同时,三个方向各自又汇入了三股力量,人尸融合,一片混战。 “这些贼子的心从来都不死!” 静宁听着惊心动魄的战场,侧脸觑了一眼人不人鬼不鬼的孤枭,轻蔑的说道,“这些东西,总归是没有灵魂的死物。” 孤枭缓缓转动了下阴森森的眼睛,讥笑道,“但是它能动,而且永远……不会离开你。” 静宁脸上一阵发白,面具后面的颧骨狠狠抽动了一下。 “你能与朕合作是你的荣幸,也是星师的仁慈……待叛乱平息,我可以把羽青那具躯壳留给你……” 孤枭又看过旁边只露着一双眼睛的鬼臬,说道,“都是星云轨盘上的棋子,一朝起一朝覆,你,我,他们……谁又能抵抗?” 鬼臬的眼睛转了转,不仅孤枭,连静宁身后都感到毛骨悚然。 待静宁离开,城墙上恢复了死寂,孤枭往城中看了一眼若隐若现的观象塔。 仙?魔?谁人才能制定这世间的规则? 那不可逾越的天之柱石,究竟是乱世拨正,还是翻覆云雨? 既定的棋子,可怜的还在做困兽之斗。 孤枭透过死尸的眼睛贪恋的望着阵前那抹红衣,绝日之境加上素心诀破而再生的磅礴异脉,血肉重铸,魔功大成,是否可以,逃离这种命轨? 他想逆了这天,尝尝左右凡人命运的滋味。 孤枭心念一动,绝日火红的眼睛一扫,一股子阴蛊煞气透体而出。 当他的身影要消散的时候,突然,一股凛冽破魔的力量凭空而来。 孤枭的身体一扭,黑袍一挥,一个血色的魔罩初成,堪堪挡住了眼前的一只冰晶箭。 箭端仿佛生出了千丝万缕的脉络,把他整个人和罩都缠绕了进去,并缓缓往里挤压。 绝日的翅膀猛烈的震动了几下,周身的煞气维持住了外力的侵蚀。 孤枭透过密密麻麻的如银丝般的“牢笼”缝隙,看着悬在城墙之外的白影,勾起嘴角笑了笑。他的黑袍鼓动,双手做拳,狠狠的一握,冰晶般的丝丝缕缕竟被震成了粉末。 紫月寒于空中看到了孤枭扭曲的身体,半虚半实,一半为皮肉,另一半却像软体的藤蔓交缠。 他的背上匍匐着一只巨大的长满黑毛的蛊虫,腕子粗细的嘴管汇入脊柱,汩汩而动,一双巨大的翅子上生满密密麻麻的鬼眼。 紫月寒缓缓放下飞羽弓,嗤道,“献祭魔物,半人半兽,真是……可悲。” 孤枭把头上的兜帽一掀,露出了一张极其可怖的脸。 他半张脸还算完好,而另外半张没有表皮,上面全是紫黑色的细藤交缠,一只眼珠圆溜溜的嵌在一个藤窝里,半个脑子露在外面,上面勒满了绿色的细丝。 他咧了咧人皮上的半张嘴,说道, “我用血肉魔功助它入灵境,它便永为我驱使。这个交易,很公平。” 说罢,他抬了抬右臂,“以前我太在乎这副皮囊,现在却觉得,与力量相比,这算不得什么。说起来,这般人兽一体,我才能消化得了,紫白薇的极乐之力……只要再得到羽青那副躯壳……” 紫月寒听孤枭提到姑姑,狠狠的攥紧了飞羽弓。他盯着孤枭缺失的那条胳膊,藤蔓虽复原了他胳膊的样子,但是他一动还是显得极其不协调。 “逆天叛道,人为兽傀,你终将为枉死的人付出代价!” “哈哈……天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沧渺一粟,你我,皆是零落成尘的宿命。朝生暮死的蜉蝣罢了!” “只有拥有可撼天地的力量,才有资格制定世间的一切规则。” 孤枭歪了歪头,放肆的笑着。 “哼,那还要看你这副野心能不能有命实现。天之柱石,四方谪仙,想必也得遵从天地法则,逆天才出,顺势而为。你与静宁勾结,丧心病狂,难保不是他人棋子。” 孤枭的眼珠子蓦的一睁,闪躲的动了动,“真是愚不可及!八年前,我棋差一着留了你性命,今天,做个了断吧!” 说罢,孤枭突然出手,拧绞的千条万缕的藤蔓豁然抽长,奔着紫月寒的面前袭去。 紫月寒面色一沉,月盈起势,格住了这波攻势。 城墙之上,一黑一白两条影子,恍惚间,已经交手几百回合。 很快,紫月寒的白袍之上有了些许破口,孤枭的脚下亦有被削落的藤蔓散发着腾腾的黑气,可断藤扭动了一会儿,又尽数长回了孤枭的身体。 …… 城外两军交战,各有损伤,明义军的莲花阵虽有效,还是敌不住尸魃没有疲累般的扑杀。 明义军内,诸多江湖道门齐心,前方驱赶引诱,后方设阵伏杀。 双方焦灼着又拼杀了两个时辰。 流溯化身水蛇石鳌,攻守并重,给明义军提供了巨大的助益,可羽青的精力和内力也一点点被消耗。 她面对尸魃的冲击,一只手执着龙髓,一鞭接一鞭的抽去,另一只手撑了云巫伞抵挡尸血煞气,可是慢慢的,境界的低微让她的动作越来越缓滞。 拼命砍杀中,一个尸魃的鬼爪向着羽青的肩头抓来。 她心里一慌,躲闪中一只手狠狠的拽了她一把。随即,一柄扇子飞来,那尸魃的手和头飞离了身体。 羽青一回头,夜楚云正一脸焦急的看着她。 夜楚云指挥黑骢骑兵前后突杀,其余的精力却全在她身上,他心疼,更有紫月寒临行的嘱托。 “你能不能好好爱惜自己一些?” 夜楚云拽着羽青肩膀的手还没撒开,一脚踹飞了扑过来的尸魃,低头吼道。 想是怕惹羽青不开心,他又软了口气,“为了紫月寒,还有……羽希……” 听见“羽希”,羽青的逞强终究是放下了些许。 许是今天心里的触动太多,她看着夜楚云的担心没有拂他的好意,蹭了蹭头上的虚汗,小声说道, “原来化境之下这般无力,连这鬼东西都扛不住。” “你才在化境几年,从前还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夜楚云一嗤。 羽青白了他一眼,挣开他的手。夜楚云搓了下,无奈又心软的看着她。 “你心神耗费太多……不要逞强。” 说罢,他二指一环,吹了一个口哨,属于他的那匹高大威猛的照夜长嘶一声,甩飞旁边的尸魃,撒开了四蹄,横冲直撞的奔了过来。 夜楚云再度伸手,揽了羽青的腰。羽青刚要说话,他带着她往上一托,把她托上了马背。 夜楚云拍了拍照夜的额头,“若她受了伤,爷就把你宰了!听到没?” 照夜鼻子里吭哧了一声,抖了抖如白雪般的鬃毛。 羽青迟疑的接过缰绳,说道,“这……你……” 夜楚云收回了视线,“马有的是。你若没了力气,就骑照夜往外跑……” 羽青愣愣的点了点头,照夜一撩蹄子,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扎进了尸群。 羽青转回头,稍稍调息了下,重新握住了云巫伞,往马下的尸魃刺去。 夜楚云跨上了依云牵过来的一匹马,抬头往上京城头的方向望了望。 不知何时起,那里变得雾气沼沼,时而闪着些蔚蓝的光影和花火般的亮光。 他看着羽青若近若远的背影,却渴望紫月寒能得胜归来。 孤枭的鬼影丝藏于藤蔓之下,极难发现,杀机四伏。 经过这几年,绝日与之修为调和,加上孤枭吸食了不少高境修士的修为,人兽合一,功力已经不能以鬼宗的魔功境界来甄别。 交手许久,紫月寒处处被压制。孤枭半具身躯可以自行复原,可他的血肉之躯是伤上添伤。 但是紫月寒丝毫不敢分心,孤枭也未曾轻敌。 商少白的剑已经断了他一命,紫月寒徒手断鬼影丝的一幕,也曾让他心有余悸。 二人再过百招,孤枭虽处上风,也并未占得十足先机。反而是战场之上渐渐变少的尸魃让他有些心焦。 躲藏许久,炼兵几万,依然是为了素心诀! 二人退后稍稍喘息的刹那,孤枭的眼珠子一转,拱动了下脖子,一抹诡笑浮上了丑陋的脸。 孤枭绿油油的右臂再度铺天盖地的笼罩而去,夹杂的鬼影丝闪着些寒光,杀气腾腾。 紫月寒举剑相抗,而蓦一抬头,孤枭的身影闪到了他的眼前。 绝日巨大的翅膀一扇动,千万计的眼睛骨碌碌的转动了一下。 顿时,周遭一片血雾,紫月寒异样的闭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