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中镜》
第一章 湖岛清过尽流波 梦魂长在洛城郭(上)
夏初,凉爽的风吹拂过长发,周贞站在阳台上望着来千岛湖温馨岛的游客们络绎不绝,心下开始躁动起来,翻看着刚刚在朋友圈晒的图,每一道水湾都是一种景致,美丽的湖水像是在向她招手似的,想要潜水的心已经砰砰跳起来。
作为自由潜水爱好者的她,只因小小的感冒就放弃这次潜水岂不是太可惜了,心想着就快速的拿出潜水服,戴上潜水镜,这时手机来了新信息,她扫了一眼,便关上机,穿上潜水鞋,兴奋的冲水岸一路奔去。
小风习习,沿途一派绿意盎然,心就像飞舞起来似的轻松,多日的阴翳瞬间消散,只要能浮潜在湖水间,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只有快乐与享受。
到了岸边,深吸一口气,咬住呼吸管,纵身一跳,身体霎时感受到来自湖水的温度,微微凉凉,周贞渐渐游到水下十几米处,欣赏着水下缤纷绚烂的世界,身边不时游来的小鱼还在试图亲吻着自己,这才是她的自由国度,她喜欢的随性,无人介入的领地。
倏然她感觉一阵晕眩,难道不能再往下潜了,她想要游上去,无奈手脚酸软,身体却在渐渐下沉,她几乎睁不开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巨大的恐惧瞬间袭来,她不知所措,更知呼喊无用,难道只能溺水而亡?
她的脑袋变得昏昏沉沉,已经没力气游水了,可是她不想就这样沉睡下去,她的挣扎在此时显得毫无意义,她最害怕无尽的黑暗,可惜它却提早到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贞的意识慢慢恢复了,睁开双目,周围仍是黑漆漆一片,试图移动身体,却处处碰壁,还感觉到自己在漂浮着。
“这是什么地方?”周贞不禁自问。
她的思绪也陷入了黑暗的深渊,失去了正常的逻辑,莫非自己是被湖水里的怪物吃掉了,这是在怪物的肚子里,就像斯皮尔伯格拍的惊悚片《大白鲨》那样,被它囫囵吞枣的吃进了肚子里。
天哪,她还这样憋屈的活着,呼吸着,根本找不到出路,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她气愤的狠踢了一脚软软的内壁,却是一阵强烈的推力,紧跟着听到人的声音。
“小娘子,孩子快要出来了,您在坚持一会。”
接着便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喊叫,跟产房里的孕妇一般,不对,就是这个场景,那么自己岂不是即将临盆的婴儿——
“恭喜小娘子,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
周贞被一股强力推了出来,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抱在怀里,不时颤抖着的身体让她很不适应。
稳婆就这样盯着她,让她很生怒,她幼小的身子怎挣得出这位四肢粗壮的中年妇人的怀抱,想要开口说话却说不出,只能啼哭起来。
她的眼睛扫视一周,却见室内幽静素洁,并无什么奢华摆饰,床幔只是普通的素色轻纱,靠近竹窗边,那花梨木的桌子上摆放着几张宣纸,青瓷圆盘砚台上搁着几只毛笔,从纸上几行字中不难发觉此人练习章草已悟得精髓,想必这位少妇平日喜爱书法。
她啧啧称奇之时,猛然却从细微窗缝间瞥见一人的身影在外徘徊,大约是个高大的男子,半张侧脸沉郁的很,有些皱纹如沟壑般刻在脸上,尽显苍老之态,不一会却又消失不见了。
这时一名贴身侍婢惊叫起来,稳婆敛起笑容,将孩子转给侍婢,疾步走过去,俯身问:“小娘子,你怎么样了?”
只见坐蓐上一摊鲜血,那位少妇艰难的喘息着,伸出手来,低唤道:“让我看看孩子。”
侍婢轻轻把孩子放到塌边,掩面哭泣。少妇面色惨白,唇上一抹淡色,浅浅的一笑,抚摸着她的小脸,说道:“父亲怨我,恐怕连名字都不会给你起了。”
周贞听她这么说,心下又凉了半截,惨了,原来自己还是个不受待见的孩子。
听着外面雨下的越发紧了,少妇两行清泪落下,滴在周贞的额上,即便她是这般虚弱状态,也难减她的娇美容姿,无端来到这个古代,还多了位绝美的母亲,只可惜她恐怕命不久矣,这种得而复失的心情真是复杂。
淅沥淅沥的雨一步步叩击着门外老者冰冷的心弦,他肃穆的立在廊下,不安与痛恨一并涌上来,站在胭脂铺子后院墙外的一队家仆有些等的不耐烦了,撺掇管事的人去问问。
“家主有言在先,不可妄动。”管事的此时才不愿去碰钉子,脑袋缩回来,安静的待在伞下。
老者似乎在等人来,或者可以说他在期盼这时有人会赶来,阻止他此行不得不做的事,早在他隔着窗子听见婴儿啼哭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已然软了下来,他不忍,可他又不知该如何退步。
直到远远望见宫里的内侍撑着伞护送着一位贵妇匆匆赶来,老者才缓和了心情。
雨下的小了些,斜斜密密,贵嫔走得急,裙角沾着些雨水,这时却也顾不得许多,内侍小步变大步,后又小跑着跟随,他是第一次看见贵嫔如此心急失态,顿觉此番探视的贵人是多么紧要了。
贴身侍婢一看见贵嫔进来,便高兴的抹了眼泪,施礼央告道:“贵嫔娘娘,您可算来了,我家小娘子眼巴巴的等着您,她恐怕是撑不住了——”
贵嫔望见那摊血迹,眉头紧蹙,训斥道:“墨瓷,为何不去请郎中来?”
“是我家小娘子不允,奴婢苦劝都无用,唯有贵嫔娘娘亲自去劝说了。”墨瓷跪地,泪再次滑落。
少妇强自支撑起身子,微声说:“墨瓷,带稳婆她们先下去,我与贵嫔有些话要说。”
墨瓷明白,自领稳婆婢女先退下,她掩上门,就守在门口,其余都支开了。
“先叫墨瓷去城东请李郎中来最要紧——”贵嫔挨着塌边跪坐,双手却被少妇紧紧握住,凝视着她,半晌才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阿芬,我不悔。”她的双眸明亮,长发垂落,令人生怜。
贵嫔眼圈泛红,低头摩挲着她枕边婴儿,好生疼爱,不禁说道:“这孩子眼睛真漂亮,长长的睫毛,眉目间透着灵秀,像极了姐姐。”
周贞也看着这个年轻贵嫔,虽相貌平平,但雍容华贵间透着不俗与睿智,她的手很温暖,眼神中更溢出满满的疼爱,只是有些倔强的说:“她的父亲已失踪数月,至今杳无音信,大概是再难回来了。”
“秦郎有他的志向,我从不过问,想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她又低首垂泪,继续说:“我不怨他,真的不怨.......”
“可是我恨他,恨他薄情,恨他抛下你不顾,恨他一步步陷你于死地——”贵嫔目露寒芒,字字如刀,刻入骨髓。
少妇不语,已无力支撑起身,便颓然倒下。
“姐姐,姐姐.......”声音如泣如诉。
良久她才醒来,含笑着替贵嫔拭泪,说道:“阿芬,替我照顾好孩子,还有这个木盒,代我保管,这是她父亲留给我的,我总是放在身边,并未打开过。”
贵嫔拿起这个精致的木盒,端详一阵,没觉出什么稀奇,便搁在一边,看着少妇将一块玉坠慢慢戴在孩子脖上,鼻间酸楚,终是落下泪来。
“姐姐,我定会视她如己出,悉心抚养,”贵嫔紧握着她的手,哀求道:“只是求姐姐不要那么快就离开我,深宫凄苦,我离了姐姐再难觅得知音。”
少妇喟叹,望了望门外隐约的身影,说道:“阿芬你自恃才情甚高,常作《离思赋》,又体羸多患,常居薄室,其中苦楚旁人不知,我却知晓,今后切不可再恃才傲物,徒增烦恼,在宫中保持缄默才是长久之法.......”
雨快要停了,贵嫔眼见她的气息越来越游离,便急唤墨瓷,怎料之前守在巷子外老者已经走了进来,面色仍是不悦,也不近前来,只是那么注视着少妇,半句话也没有说。
“您来了。”贵嫔斜睨他一眼,再看看跟在他身后的一众凶恶的家仆,他们手上还抄着家伙,不禁冷笑道:“看来您今番是来杀人的?”
老者垂首沉默不语。
“您觉得阿澜姐姐有辱门风,不该苟活于世,便要今日一并结果了她和孩子,裴老今后就能安枕了,我说的对吗?”
“这是老臣家事,外人无权干涉!”老者浑厚的音嗓有些震耳,家仆们的小心脏都悬了起来,忐忑不安。
“我与阿澜姐姐义结金兰,今日她有难,我绝不会袖手旁观,况且来之前皇上已深谙此事,并且恩准我出来探视阿澜姐姐,您果真要与我作对吗?”
“阿爹,阿爹终于肯来见女儿了......”她的眼神里荡漾着无比的喜悦,颤声说:“女儿自知有愧于父亲的教诲,有辱家门,再不敢奢求您的原谅,只是孩子是无辜的,恳求阿爹赐名——”
老者冰冷的目光刺痛了她,根本没去瞧孩子,只是哼了一声,道:“当年你忤逆在先,我已赶你出去,从此你是生是死,都是自己的造化!”
周贞早已看出这位老者就是方才在窗外徘徊之人,听他这么讲就是自己的外公了,好狠心的人呐,在女儿垂死之际还能这般厉斥,再严苛的父亲也比不过他了。
看着老者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少妇的心就像被挖去大半,泪也流不出了,贴着周贞的小脸,回想着昔日与秦郎在一起的种种情形,有喜也有怒,总归过去一切都是美好的。
可惜她不能再庇护这个孩子,吻着她的小手,声若游丝,“雨天氤氲朦胧,别有一番景致,雨声轻盈,或敲松竹,或垂屋檐,自然悦耳,雨虽无根,却胜在无拘系于天地间,就叫雨轻吧。”
“雨轻,真是个好听的名字。”贵嫔也俯身细瞧着孩子,唤道:“雨轻,你有名字了。”
周贞心想,是的,从今往后,在这里,自己就叫雨轻。
良久,室静,少妇脸上的泪痕犹在,可再难睁开双目,她平静的离开了,或许只有在梦里,她与秦郎才不会分离,她愿意沉梦不醒.......
雨轻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悲伤的情绪,即便她与母亲只是短暂的相处,也难以忍受这场突如其来的别离,她只能大哭起来。
院外迟迟未走的老者神情呆滞,泪在眼眶里打转,偷偷流淌下来,他赶紧背对管事,速速抹去泪水,坐上牛车,黯然回府。
墨瓷哭得两眼发肿,跪坐不起,已然想要追随小娘子而去,无奈贵嫔劝阻才作罢,又见孩子可怜无人照拂,便下定决心要好好服侍雨轻小娘子。
贵嫔把下人全部叫来,细细交待了一些事,便带着木盒回宫去了。
第二章 湖岛清过尽流波 梦魂长在洛城郭(中)
洛阳城南街上有一个胭脂铺子,铺子后面有个小院子,种着一株松树,旁边还有个小花圃,都是母亲生前栽种打理的,如今这里成了墨瓷的日常活动所在,看得出来墨瓷并不善长栽花种草,只因感念是母亲留下来的,便不愿荒废了这花圃,好在贵嫔时常来探望,便从她家兄府里找来了花匠一同打理。
相处时间久了,雨轻大约知道这是什么年间了。
如今乃太康四年,晋武帝司马炎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文化繁荣昌盛,她的养母左贵嫔乃秘书郎左思之妹,‘洛阳纸贵’的典故中人就是这位大才子左思。
当时他写的《三都赋》,备受推崇,于是豪门贵族之家争相传阅抄写,京城洛阳的纸张供不应求,价格大涨,足见左思的才华。
左芬的才情不输其兄,在宫中每有方物异宝,必诏命其赋颂,俨然成了宫廷御用诗人,而不是嫔妃,只因她容貌不佳,司马炎甚至从未真正临幸过她,她的宫中生活可见多么的孤寂苦冷,连普通夫妻的恩爱都得不到,渐渐变得郁郁寡欢,只有出宫探视雨轻时才会展露少有的笑颜。
转眼已过四年,夏日炎炎,墨瓷又领来了一位老夫子给雨轻授课,她初见这位私塾老先生,就毫无亲近之感,迂腐古板,与前两个没什么区别,心想左思才华四溢,怎会请来这样的一个又矮又瘦的老爷爷,胡子稀松,眼袋下垂,嘴里满是之乎者也,见雨轻跪坐在那里发呆,便是顿足叹息,“孺子不可教也。”
“夫子,我前些日子就熟读了《毛诗》,可还学吗?”雨轻挑衅问道。
“小小年纪,不可夸口啊。”夫子捋须微笑道。
雨轻心下不服,觉得自己前世已经通读了《毛诗》,便扬头笑说:“夫子尽可以考考我哇!”
他觉得四岁女童只是惫懒,便轻笑问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何解?”
“逆流而上去找寻她,道路崎岖又漫长。”雨轻沾沾自喜,心想夫子定会称赞她。
不成想夫子面色一冷,正色道:“序有云,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念你尚且年幼,只知诗文本意,也是无碍的。”
雨轻不再辩解,顿觉夫子学问颇深,不可小觑,难怪是左思引荐而来的,她懂得那点皮毛在这里真不算什么了。
天气太闷热,雨轻粉嘟嘟的小脸趴在案上,委屈的快要掉下泪来,夫子也觉得太为难这个四岁小童了,便提议今日休学,雨轻高兴的拍起手来,拿过墨瓷姐姐手里的羽扇,就往书房外面跑,急的墨瓷和奴婢们一路嚷着小心一路跟着。
还未跑到院外,就撞见前院胭脂铺的掌柜携着本字帖慢慢悠悠走来,雨轻心里一惊:‘老古董’又来后院了,这回还是来当门神尉迟恭的吗?
还记得上次这位古掌柜就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书房门口,母亲命令他看着我练习书法,他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直到深夜我练完字帖,给他过目,才肯放我出来透气,这真是太不人道了!
“雨轻小娘子,这是贵嫔娘娘刚遣人来送的钟繇的《宣示表》字帖,说让雨轻小娘子临摹练习。”古掌柜躬身递上这份字帖,雨轻扭过脸去,不接。
墨瓷却接了过来,含笑道:“有劳古掌柜特意跑到后院来,我刚沏了茶,让惜书给您端来。”
“还是让雨轻小娘子现在就开始临摹字帖,明日贵嫔娘娘还要差人来取呢。”古掌柜用衣袖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汗珠,就要朝书房走去。
“明日就给母亲说,今日太过炎热,先不练了,改日再临摹字帖。”说着就要开溜,没想到古掌柜早就防着她,疾步就拽住她的胳臂,满脸歉意的说:“雨轻小娘子,这样可使不得,贵嫔娘娘会恼怒的,责罚我事小,耽误小娘子精进书法就罪过大了。”
雨轻拗不过他,只是耸拉着小脑袋,不满道:“天天如此,我都快要做噩梦了。”
“既然夫子都给你放了假,今日你也不必再练字了。”
这时,爽朗的笑声传来,说话者正是左思,只见他牵着一个可爱的黄裙小姐姐款款走来,后面还跟着个稍小一点的粉衣女童,雨轻自然知晓她们,小姐姐名叫左芳,左思长女,跟自己同龄的就是左媛了。
古掌柜看见左大人来了,便也不再多言,自回前院。
因左芳性情温婉,善解人意,简直就是淑女的典范,雨轻最喜和她玩耍,便欢快的跑到她跟前,央求道:“惠芳姐姐,你今天还会弹琴吗?上次我听得还意犹未尽呢。”
左芳赧然,贴耳道,“哪里弹得那么好了,让父亲听到可要笑话我的。”
“哼,就会讨好阿姐,”左媛轻蔑的笑了笑,“一个乡野丫头还妄想附庸风雅?”
“我自然比不得左府小娘子的聪慧与才学,所以有一事想要请教?”雨轻全无怒色,反而故作敬仰之情。
“请问。”左媛满目鄙夷,不以为然道。
“君子不器,何解?”
“作为君子,心怀天下,不能囿于一技之长。”左媛沾沾自喜,因为她已经熟读过《论语》,自然难不倒她的。
雨轻微微一笑,仰首对左思道:“舅舅,老子言,‘朴散则为器’,君子要守住本真,不醉心于眼前名利,与之相通否?”
“雨轻果真聪颖,小妹前日之言我本不信,今日真是见识到你的才气喽。”左思疼爱的抚摸着她的小手,然后转面叮嘱左媛道:“阿媛,不可再对雨轻出言不逊,你还略长她些,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妹妹呢?”
左媛当然不屑,心里却有些恨意,负气去前院了。
“舅舅,我最喜欢听您讲金谷园的事情了,上次您讲得是刘琨与祖逖闻鸡起舞,今日呢?”
左思慈祥的笑着,抚着她乌黑的头发,刚刚能扎起小髻,可爱非常,便说道:“没想到你竟对金谷园这么有兴致,还是个十足的贪吃小鬼,上月赴金谷诗社时品尝到一美肴,冰镇鱼脍,嫩而爽滑,昔时魏武帝编写的一本《四时食制》中就有此描述。”
雨轻好些天都没有吃到鱼了,都怪天气太过炎热,鱼市贩鱼的也变少了,今日听到左思讲美食,还是鱼脍,心里直发痒,不自觉的摸了摸肚子,盼望母亲能早些来看她。
“雨轻小娘子,”墨瓷上前,躬身禀道,“豆粥已按你说的方法备下了,什么时候想喝就可以端上来。”
雨轻心想这么炎热的天如果可以抱着冰块就好了,暗暗叹息,无奈说道:“麻烦墨瓷姐姐先盛出一碗来,凉一会儿再喝。”
左思看得出她的小心思,便命家仆拿来食盒,打开一看,竟是一盘糕饼,满眼激动,抱住左思的胳膊,喜笑颜开的说:“还是舅舅最了解我。”
雨轻拿起一个糕饼,细细品尝,就像凤梨酥似的,现在只能吃这个解馋了。
左思还与她讲了些许金谷吟诗作赋之事,其中陆机陆云兄弟尤为出色,陆机的《平复帖》更是章草名作,就这样一直待到午后,左思和她们一起用罢午餐,便带着左氏姐妹离开了。
邻近胭脂铺子的是一户不算大的别苑,住着母子两人,听墨瓷提过这家娘子乃是将门公子的外室,起先过来的频繁些,近几个月才来不过三四次,母子俩的日子过得甚是清苦,因为与他家住隔壁,时常墨瓷会送些胭脂水粉和闲置的布匹缎子给他们,他们倒很是感激,常以自家养的鸡鹅相赠,墨瓷不收反而显得疏远,便都收下,时间一久,便熟络起来。
暮色来临,雨轻看着剩下的糕饼,便想起隔壁小哥哥,就吹了三声竹哨,这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不一会就见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从后门溜进来,小心翼翼的走到雨轻的寝室窗下,双臂趴着窗台,探着小脑袋,嘻嘻笑道:“雨轻,叫我来是不是要分享好吃的呀?”
“澈哥哥,你的鼻子真是灵啊,这么快就闻到豆粥的香气了?”雨轻领他进屋,指着案上的一碗豆粥,还有一小碟肉脯,笑道:“这是给你留的。”
墨瓷常唤他阿澈,比雨轻大几岁,善习武,身子虽小却有些拳脚功夫,如今正在练枪法,扬言说将来要做天下一等勇士。
阿澈此时饥肠辘辘,狼吞虎咽的吃干抹净,雨轻不觉奇怪,因为他夜间也习武,自然消化的比别人快。
“澈哥哥,你看到后面那个荒废的小阁楼了吗?”雨轻忽闪着大眼睛,略显神秘的讲道。
阿澈点点头,双眼清亮无比,反问道:“阁楼怎么了?”
“风一起,就会传来凄厉的声音,好像有鬼哪!”雨轻的声音还是奶气未褪,但是说话的语气却是老气横秋的厉害,小小的胳膊还比划着,“快看,就是那个黑影!”
阿澈明显被吓的浑身发颤,但嘴上却嘟囔着,“雨轻,你不用怕,我会护着你的。”
然后还真的站到她前面,看见那战战兢兢的单薄背影挺立在那儿,雨轻竟觉得他很仗义,有担当,突然有些感动,揉了揉眼睛,笑道:“澈哥哥,我骗你的,那是古掌柜平时放置香料和杂物的屋子。”
阿澈这才放下心来,转身憨笑一阵,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雨轻,下次我一定不会再害怕了。”
“嗯,我知道。”
灯光下,阿澈的小脸泛着红晕,笑得那么纯朴,那是最无邪的时刻,雨轻想要深深的记住。
临走时,雨轻用手帕包好几块糕饼,塞进他怀里,他的明眸里闪着光芒,如夜空里那颗最耀眼的星,她望着他小小的背影,眼眶里竟有些湿润。
第三章 湖岛清过尽流波 梦魂长在洛城郭(下)
烈日下,雨轻听课的心飞得越来越远了,老夫子也拿她没有办法,不时扇着蒲扇,在她面前踱来踱去,口里念着那些干巴巴的诗文,晃得她头晕。也不知什么时辰下了课,更不知老夫子早已走远,只是嗅着窗边的花香小憩。
这时,惜书兴奋的如雀儿般跃起老高,喊道:“贵嫔娘娘来了!”
雨轻猛地坐起来,放在头顶的书哗地落地,雨轻正要弯腰去捡,就看到母亲已站在门口,低低看着她,她害羞的钻进左芬怀里,忸怩着抬头道:“母亲,我好想你。”
“是这样吗?我的机灵鬼,老夫子刚刚说连日来你可都没有用功,字帖更是不练了。”左芬娇嗔道。
雨轻辩解道,“那是因为太热的缘故,夜里的风凉快些,我准备挑灯夜读了。”
左芬摇摇头,捏了捏她泛红的小脸颊,便示意裴姑进来,却见她抱着个大西瓜,额头渗出了些许汗珠,也顾不得擦,小心的将西瓜放在桌案上,便道:“娘娘,现在可切开吗?”
“西瓜?”雨轻惊喜道。
左芬皱眉,问:“西瓜?你认得?”
雨轻知道自己失言了,晋代的话还不叫西瓜,因其性寒解热,称寒瓜,从西域运过来的,属于稀罕物。
“不,我只是觉得像瓜。”雨轻含糊不清的小声说。
左芬微微一笑,一边让墨瓷切开它,一边解释道:“这是前日从西域进贡来的寒瓜,皇上见之大悦,宫宴上我已尝过了,甚是清爽甘甜,所以便拿来与你们品尝。”
等墨瓷切好用盘子盛上来,雨轻就美滋滋的吃起来,好像瞬间暑气全消,顾不得什么仪态,大口大口的直往嘴里吸,汁水还流到领口,左芬忙用手帕给她接着,笑道:“慢点吃,谁又会跟你抢呢?”
雨轻这才慢了下来,忽然想起澈哥哥,就告诉惜书去把隔壁的小哥哥叫来一起吃瓜,左芬欣慰道,“这样很好,都懂得分与他人了。”
“母亲,它是从西域来的,应该叫西瓜才对。”雨轻实在觉得叫寒瓜太过别扭,便自告奋勇的要给它重命名。
左芬看她如此天真的瞧着自己,便点点头,附和道:“也对,也对,你愿叫它西瓜,就这么叫吧,反正也见不到几回。”
雨轻眼珠一转,心想留下西瓜黑籽,说不定就能种出来,那样再也不怕没有西瓜吃了,便把吐出来的西瓜籽一一捡起来,墨瓷看见自然过来帮忙,又问:“雨轻小娘子,捡它何用?”
“墨瓷姐姐,待会儿你选择一些饱满的西瓜籽,然后将西瓜籽用清水洗干净,放在阴凉的地方晾干,留着日后用的。”雨轻吧嗒着小嘴,心下暗喜,仿佛已经看到洛阳城里的西瓜地,墨瓷只能照做。
左芬含笑不语,知道她鬼主意多得很,天天猜她的心思恐怕是猜不完,也就不再多问。
不过临摹字帖的事还是不能搁置不管,便语重心长的对她说:“雨轻,上月你临摹的钟繇的《荐季直表》,已有些进益了,比东宫那位还要好呢,但不能从此懈怠,不然就要落后于他了。”
“东宫太子?”雨轻讶然,不知是母亲故意偏袒自己,还是自己真的天赋异禀,书法造诣胜过太子。
“不是太子殿下,是他的幼子贤儿(司马遹小字),一直跟随在我身边练习钟繇的书法,总是写的不好,也许依着他的性子,练习张芝章草更好些。”左芬轻叹道。
当今太子殿下之子司马遹,性情孤傲,与太子妃贾南风不睦,朝野尽知,只是没想到在书法造诣上自己更胜他一筹,雨轻想想就好笑。
“不过那日我叫你练习钟繇的《宣示表》,你今日仍未临摹完吗?”左芬面上稍有不快,似乎有些嗔怪她的惫懒。
“临摹好了。”雨轻早在昨晚彻夜用功,临摹完《宣示表》,以待母亲鉴赏,主要还是怕惹母亲生气,毕竟在这世上她是最关心自己的人。
左芬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拿过来细细察看,细眉舒展开,淡淡说道:“确实进步很大,只是不可骄傲自满,还需勤加练习。”
雨轻连连点头,又和母亲叙话,谈及惠芳姐姐抚琴时,左芬也颇为赞赏,聊得尽兴,许久没有这般高兴,又共进午膳,至黄昏时分左芬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夏去秋来,雨轻对研习书法也有了些兴趣,说是熟悉了练字的日常更为恰当,可是司马遹按耐不住性子了,挥毫写了一封书信,叫一名小内侍悄悄送到了胭脂铺子。
等雨轻展信一看,却大笑起来,原来这位东宫太孙还幼稚的想要一决高下,雨轻自然不能示弱,当即用小楷字体回书一封,又让那名小内侍送进宫去。
不想司马遹倒是承认自己输了,还奉上歉意,雨轻不禁对这位谦和有礼的太孙刮目相看,心想皇室子孙哪个肯轻易对个小丫头低头认输呢,便与他谈了许多研习书法的心得,这样一来二去,雨轻竟成了司马遹可以倾诉心事的笔友。
初冬,小内侍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胭脂铺子里,古掌柜还是照旧送到后院来,由惜书代为转交。旁的奴婢不知是谁隔三差五的送信给小娘子,就待在院中伸着脖子朝里屋望去。
怜画在窗下笑骂道:“瞧什么瞧,一个个眼珠子快要掉下来的样子。”
一向活泼胆大的香草应道:“我们是在看雨轻小娘子,又不是看你怜画,难不成因没人写信与你,你就恼怒了?”
小婢怜画羞道:“胡说些什么,让墨瓷姐姐听到又是一顿好数落!”香草和梧桐她们本来笑嘻嘻的,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个个没了声音,表情有些迥异。看见惜书已然走出来,她们也就各自散开了。
雨轻在窗前案边坐下,细细读着司马遹的来信,得知贾谧在棋盘上使诈侥胜,还在东宫寻衅滋事,让他很是厌恶。生母谢淑媛还缠绵病榻,常日无甚精神,他们母子之间的隔阂也日渐加深。
贾谧本是贾南风之胞妹贾午与韩寿所生,‘窃玉偷香’一典正是由于他的父亲韩寿俊美无比,在贾充府上作司空掾,成日饮酒论事,贾午少女怀春,与他私通,并把晋武帝御赐父亲的西域异香赠与他,贾充得知此事,只得成全他们一对情人。
贾谧本姓韩,只因其外祖贾充无子绝后,他才以外孙入继贾家,改姓为贾。
金谷园二十四友无不以贾谧唯首是瞻,他的嚣张跋扈可见非是一日两日了,司马遹每每都压制住心中怒火,从字里行间就能看出他日渐变得忧郁,少年郎本该有的意气风发早已消失不见。
雨轻读后满是感慨,合上书信,望着外面院子里光秃秃的枝丫,落叶被冬日劲风刮得遍地飞窜,几个奴婢在忙碌的收捡落叶,满目萧瑟,雨轻的心有些凉意,遥想自己的父亲现在何处,还会回来吗?百般滋味化为一股笔力,专注的临摹钟繇的《贺捷表》,以消磨寂寥冬日。
冬夜,北风刮得越发紧了,雨轻裹在被子里辗转反侧,心绪难安,不知何时入睡的,只觉睁开梦眼惺忪,就听惜书在外面喊着,“下雪了,下雪了!”
雨轻欣喜不已,赶紧爬出温暖的被窝,撩开幔帐溜下床,还未穿好棉衣,就光着脚跑到门口,见房檐上倒挂着一串串亮晶晶的冰柱,满树梨花乱颤,一派银装素裹之景,雪花从天而降,趁着寒风飞飞扬扬,犹如恬静的少女娇羞的伸出纤纤玉手,刚触碰到雨轻的一双小手,就融化了。
雨轻吸了一口凉气,竟打了个喷嚏,急匆匆缩回被子里去了。
“雨轻小娘子,又贪凉了。”墨瓷端着一盆洗脸热水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葱绿色的短袄,红扑扑的脸颊上绽出浅浅的梨涡,倍显俏丽,笑嗔道,“雪下得大,待会儿小娘子还是不要出去了。”
“那可不行,”雨轻眼神笃定,任由她服侍着穿好衣裳,一番洗漱过后,便看见惜书已提着食盒进来了,不禁问道:“澈哥哥来了吗?”
“雨轻小娘子怎么知道他会来?”惜书不解。
雨轻摇晃着小脑袋,心想早就和澈哥哥约定好的,今年冬天第一场雪,要一起去打雪仗!
“我自然知晓。”雨轻得意的笑起来,吃了半碗韭叶引水饼,就穿上前几日母亲送来的羊皮小靴,刚要走出门去,墨瓷就在后面叫道:“雨轻小娘子,暖手炉不带着吗?”
“我是要去打雪仗的,怎能带着它碍事呢?”说着就一溜烟跑出院去。
果然阿澈还在后门口等着自己,小脸冻得红通通的,看到她过来了,就向她招手道:“雨轻,这场雪来的真及时,不然又要有好一阵子等。”
“我们还像去年那样堆个小雪人,再给它披上斗笠,可好?”
阿澈点点头,两个孩童就这样嬉笑打闹着堆起雪人,雪下得越来越大,雨轻突然有种头重脚轻的晕眩感,但雪人尚未堆好,她就继续玩笑着,也不加理会,但不知是玩得太过累了,还是昨夜失眠的缘故,手中的雪球还没掷出去,身子就倒了下来。
邻近开杂货铺的陈大娘正好路过,大惊,赶忙抱起雨轻送进院里,阿澈跟在后面,心里很是自责,害怕是因为贪玩才致使她晕倒的。
墨瓷和惜书见雨轻被陈大娘抱了回来,也是心慌,又是在室内添炭加热,又是叫人去请郎中,墨瓷更是心急的流下泪来。
惜书怕下人们不尽力,就自己冒雪出了院门去请郎中,走到半路,就碰到张老太医携带药箱走过,惜书听左大人说起过,这位张老太医已经退休离宫,医术高明却从不随意与人看病,别人是想请他都请不到的,今儿个倒愿意出诊了,还是在这样的大雪天。
还未等惜书开口,老太医就主动问询雨轻小娘子的身体状况,惜书惊喜万分,慌忙请老太医去给雨轻小娘子看诊,老太医也不迟疑,步履匆匆的随她来到院内,惜书虽心中犹疑,但也顾不得许多,能请来老太医已是万幸。
把过脉后,老太医淡然道:“无妨,只是略感风寒,好生调养就可痊愈。”
墨瓷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看着老太医写好药方,听过他的医嘱,便命惜书去抓药熬制,又备上几两金子酬谢老太医,送他至院外。
大半天过去,阿澈看到雨轻已喝过药睡下,才放心的离开。
第四章 雪中卧病见真情 风云忽变断音信(上)
左芬从刚回来的内侍口中得知雨轻生病,心急如焚,苦无出宫的机会,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寝食难安,看这雪势没有停下的迹象,她想出一个大胆的主意,换上裴姑素日出宫所穿的衣衫,假装出去采买香料,幸而雪下的大,戴着斗笠,宫门守卫也认不清,就这样偷偷出了宫。
坐上早已备好的牛车,直接往胭脂铺子赶去,左芬这一路心都是惴惴不安,想着雨轻这孩子父母都不在,她还那么年幼,身边只有几个粗使丫头和婆子,现又病着,怎能让人放心?
风雪愈急,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拥下来,连下两日,路面也变滑了,车轮有些打滑,不敢急赶路,左芬见此,眼见离胭脂铺子不远了,就直接下了牛车,自己在风雪中步履维艰,拄着木杖,想要加快行走。
门外有几个穿着木屐的奴婢,正在倒炭渣滓,看见她,赶忙迎上来,搀扶她进了内院。
暖阁内,雨轻正歪在榻上,乌发也未梳起,看着惜书把刚采来的几枝红梅插入瓶内,刚想说些什么,却又是一阵咳嗽。
“雨轻,”话音刚落,就见左芬脱下斗笠,走上前来,下巴沾着雪末,颊边还挂着几滴亮晶晶的眼泪,又是笑又是哭,抱着她说道:“孩子,我来晚了。”
“不晚,孩儿好多了。”雨轻摸着她冰冷的衣衫,眼角湿润,伸出小手给她擦拭脸颊,笑道:“太医来给我诊治过了,只是着了风寒,不碍事的,母亲莫要挂心。”
“太医?”左芬诧然,“是张老太医?”
“嗯。”雨轻点点头,道:“喝了两天中药,已好些了。”
左芬细想,定是有人特意去请他前来看诊的,不然他定不会来,莫不是——
“母亲,母亲。”雨轻连声唤道,左芬这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笑道:“有他诊治,我自然放心。”
雨轻又慢慢躺下来,握着她的手,想要撒娇,又不敢撒娇。
“药很苦吗?”左芬抚上她的额头,轻声问。
雨轻点点头,不情愿的指着案边的那碗汤药。
“良药苦口,总是要喝的,放温了就一口灌下去,也就不觉得苦了,想当年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喝药的,很不雅观,是不是?”
雨轻甜甜笑着,说道,“我也是这样喝的,和母亲一样。”
待喝了药后,雨轻拥衾入睡,左芬就跪坐在她榻边,在梦中依稀听见声声泣语,“孩子,我虽不是你的亲母,但你就如我的心尖肉,一日日见你长大,我真是高兴.......”
.........
“可是我知道,孩子你心里苦,刚生下来娘亲就没了,要怪就怪你父亲吧,那个狠心的人抛妻弃子,我真的想将他千刀万剐.......”
“唉,我在那牢笼般的皇宫里,度日如年,真想离开宫和你长住在一起,即便再清贫,我也心甘,孩子,为了你,即便豁出性命又何妨?”
凉凉的一滴泪落在雨轻的脸上,左芬生怕弄醒了她,手颤颤的去擦拭掉落她脸上的那滴泪,可是她伸出的手突然僵住,雨轻慢慢睁开双目,眼角滚下热泪,鼻尖发酸,啜泣道:“娘亲,娘亲......”
她们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任外面的风雪再寒厉,她们彼此的心窝却是暖暖的。这样就足够,即便没有血脉相连,她们都拥有炙热的心,两颗心交融在一起,互相依靠,在这个世上,她就是自己的娘亲。
院门外迎着风雪的老者站立良久,终于还是被管事的扶上了牛车,又掀开帘子不忘嘱咐道:“记着,这家孩子若有什么事,马上来通知我。”
一名小厮躬身遵命,自回附近的一家食肆里去了。
温情过后总是要分别,雨轻望着母亲渐渐离去,不免失落。不一会墨瓷在暖手炉里放入龙脑香,又搁在她手边,自己却安静的在旁缝制新棉衣,她已经连着两夜加紧缝制,想赶在雨轻痊愈前就缝好棉衣,让她穿上御寒。当捏针感觉手冷时就来回搓搓,朝手心里哈热气,雨轻看见这一幕,忙说道:“墨瓷姐姐,屋里的炭烧得太热了,这暖手炉还是拿开吧。”
墨瓷一怔,便小心的拿起手炉,放在自己双膝上,焐着手,含笑道:“雨轻小娘子再睡会吧,惜书已经去准备晚饭了,今日小厮不知去哪里寻到了一尾鱼,可以做你最爱吃的鱼羹了。”
雨轻面上有些喜色,不知不觉又昏昏欲睡了。
雪落下的声音总是很轻盈,只是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作响,一小串脚印沿着后门至内院,灵活的身影很快隐入室内。
“雨轻。”清脆的声音闯入耳间。
她睁开朦胧的双眼,原来是澈哥哥,便莞尔一笑,“你怎么来了?外面的雪地滑的很,如果摔一跤,你这一等勇士岂不是要丢脸了?”
“因为担心你,怕你怪我。”阿澈垂下小脸,摩挲着衣角。
雨轻佯装生气,说道:“为什么要怪澈哥哥,是我晨起贪凉,不关你的事,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那就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阿澈抬起双眸,有些好奇。
“那就陪着我共进晚餐吧。”雨轻吧嗒了一下嘴,笑对着他。
阿澈点点头,非常期待的样子,又想起刚才在院外看到的怪爷爷,不禁说道:“雨轻,方才我看见在你家院外站着一位老者,我觉得眼熟,好像前几日他就来过,不敲门,也不像要进来的样子,好生奇怪。”
雨轻心里明白,那就是她的外公,嘴上说狠心的话,可实际上还是很关心她的,估计那尾鱼就是他老人家送的,不然在寒冬雪天里哪还有鱼市卖鱼呢?这样想着多少得到些安慰,常听墨瓷在小奴婢们面前说裴家规矩如何如何,想必自己的生母就是出自河东裴氏了。
雨轻还记得自己外公的音容相貌,是有风姿,但决算不上豁达,也罢,总之他还是在关心着自己,没有彻底忘记自己这个外孙女。
这一病就是大半个月,不过老太医开的方子果真有效,身子渐渐好起来,多日不练习书法竟有些想念了,看来自己已然变成勤奋之人,不过还要多亏司马遹的勉励,在她病中他特意画了一幅红梅图,后赠与她,她甚觉欢喜,遂命人挂于书房。
雪停天晴,转眼除夕将至,雨轻用小楷在两块长方形桃木板上写了一副春联:
“鲲鹏飞玉宇,骐骥跃神州。”
晋朝周处所着的《风土记》记载,“除夕达旦不眠,谓之守岁。”当时还没有贴春联的习俗,只是在门前钉两块刻有“神荼”、“郁垒”二神的桃符,用以压邪驱鬼,祈福免祸。
阿澈看到后觉得新奇,便让雨轻给他也写一幅对联,雨轻欣然答应。邻近的陈大娘夫妇膝下无子,雨轻早给他们备下了一幅春联,送与他们,以表谢意。
左芬留在宫中不能回来,差人送来许多新年礼物,有什么金项圈,玉镯子等小首饰,还有些左芬为她亲手缝制的精美新衣裙,几匹蜀锦,更有好几个食盒,盛着些糕饼,果脯之类,最让人惊喜的是还有好几罐蜂蜜,装了满满一大车,墨瓷和惜书搬了好一阵子,才收拾停当。
雨轻只能和几个侍婢一起守岁了,偏阿澈也被他的生父带回家中过年,院中却是冷冷清清,也没有爆竹烟花之类,只能吃些佳肴,就早早去睡了。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日子很是平静,四季交替,一年又一年,雨轻已经七岁了,太熙元年,晋武帝司马炎病逝,太子司马衷即位,立贾南风为后,太傅杨骏辅政,贾后早年与皇后杨芷有嫌隙,心生怨恨,遂密谋诛除了其父杨骏,夷三族,废掉太后杨芷,贬其至金墉城,次年便身亡。
与太后杨芷交好的左芬也未能幸免,被赶出宫,从此和雨轻长住一起。在这个西晋末似乎没有太平可言,尤其在贾南风专权之后,司马遹近日的书信来的少了,或是被贾后时刻提防着,私传信件也要谨慎小心,不然祸及的可是自己。
天已擦黑,惜书在旁研磨,怜画剔亮银灯,雨轻仍在临摹钟繇的《贺捷表》,左芬看了一卷《道德经》,后背不觉发凉,微蹙眉道:“墨瓷,把窗子关上吧,夜里寒气重,雨轻怕是禁不住。”
窗子还未关上,就听外面有些闹哄哄的,墨瓷快步走出门,去看发生了何事,不一会就慌张的跑了回来,说道:“太妃,街对面来了一队官兵,带着长刀,还手持火把,往阿澈家去了。”
“澈哥哥家?他们犯了何事?竟还招来了官兵?”雨轻惊问,毛笔从手中滑脱掉落纸上,一片墨迹,洇湿了宣纸。
左芬半晌方道:“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第五章 雪中卧病见真情 风云忽变断音信(中)
雨轻一愕,看着母亲关切忧虑的眼神,一时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左芬道:“那应该是去抄家的。”
说这话时,左芬沉静地凝视着雨轻,见她的目光垂下,知她在担心好友阿澈的安危,只是这根本没有办法——
“或许他们母子早就离开了,昨日你不是就没见到阿澈吗?”左芬只能先安慰着她,怕她太过伤心。
“他到底是谁?”雨轻含泪问道。
左芬轻轻叹息,答道:“他是文家公子的外室所生,如今文家被人诬告谋反,依律是要夷三族的。”
“夷三族?”雨轻泪落,怔怔的站在那里,一动不能动。
这是她来到这世上第一次被震撼到,这样残酷的刑罚无不让人胆怯,而且这就发生在身旁,街坊挚友,就这样全家被诛,她无法想象阿澈在突然面临死亡时的恐惧,他是否能够挣扎逃脱?
雨轻害怕的有些无助,这才是西晋,真正的古代生活就是如此,一步错步步错,直至到死都不能摆脱厄运。可是她不能就此认命,她还要找寻父亲,保护好自己现在唯一的亲人——母亲。
不,还有墨瓷和惜书,古掌柜,裴姑等等,他们的生命在旁人看来也许微不足道,但在她的心中,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拥有独一无二的灵魂,不可被人随意抹杀。
雨轻抹掉泪珠,镇定的说:“母亲说得对,澈哥哥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就这么轻易死掉的,他和我有过约定,要做天下第一勇将,他一定会做到的!”
即便她的心都要疼死了,她也不能表露出来一丝一毫,唯恐母亲为她担忧,她很清楚母亲现今的处境,被赶出宫后的痛楚,她怎忍心再让她难过。
左芬知道她心里主意大,有些事总要等时日久了才能淡忘,现在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只劝她早些歇息,就掩门离开了。
次日天一亮,雨轻就起来跑出院门去,朝阿澈家一望,大门紧闭,封条已贴,再也看不见澈哥哥练武的身影,再也无人陪她说笑,她的心顿时空落落的,手心里攥着那把小木剑,眼前湿润,这颗心变得无处安放,更难以释怀。
不知道为什么日子开始过得慢起来,雨轻时常发呆,有时就坐在门外痴痴的望,看雁飞,听风声,有时甚至自顾自的笑起来,奴婢们都觉得她有些呆傻了。
唯有左芬懂得,那是她在压抑着自己的情感,自从阿澈出了事后,她变得不再开朗,话变少了,笑的也那么不自然,让人看着心疼。
一入夏,左芬便时常带着雨轻去城外散心,有时漫步田野间,有时倚着看小桥流水,总之都是为了让雨轻尽快从阴霾中走出来。
雨轻也确实开心了不少,就当作踏青,可惜没有画板,不能将尽收眼底的美景一一画出来,当然自己也不擅长美术,只简单练过一些素描之类,信手涂鸦反倒让别人笑话。
这日,左芬特意拿出一件新的藕色衣裙,给雨轻换上,墨瓷亲自给她梳了两个发髻,比平常细致很多。
“母亲,今日是去见您曾经的闺阁密友吗?”雨轻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开心非常。
左芬抿嘴一笑,由着墨瓷整理衣裙,转面说道:“是庾夫人,从前我和她经常吟诗作对,她弹得琴极好的,阿芳(左思长女)就是跟着她学琴的。”
雨轻点点头,心想着她定是位风姿卓越的女子。
母亲说过这位庾夫人是出自北地傅氏,堂兄乃司隶校尉,东明亭侯傅祗,早年曾任荥阳太守期间,建造沈莱堰解决黄河泛滥的问题,百姓因而为傅祗立碑称颂,有这样贤明的兄长,庾夫人肯定也有着非凡的才情和品格。
雨轻牵着母亲的手走出院门,坐上牛车,径直去往庾夫人府上。
到了府上,递了名帖,牛车便从角门进入,这府里的花园很大,各色花卉应有尽有,东边还有一片池塘,朵朵莲花盛开,碧绿的荷叶像个大玉盘衬托着荷花,美丽绝伦,叶间蜻蜓,款款而飞,一静一动,好似展开了一幅迷人的画卷。
一侍婢在前引路,含笑着说:“我家娘子刚才还念叨着,可巧太妃就来了。”
左芬自摇着团扇,慢步走上回廊,四下里望着,问道:“可是这院子又修葺了,那片竹林倒是清雅的很。”
“太妃好眼力,去年刚修葺一番,我家大娘子嫌通往西边小院的石子路太过空旷,便修了这片林子。”
闲话说着便到了内室,只见一清雅脱俗的妇人跪坐于案边裁剪花枝,听到奴婢轻声禀告,忙起身笑道:“可盼着你了,偏巧你又时时在忙,今日可要留下用过午饭才行。”
“难为你想得到我,我必是吃了饭才肯离开的。”左芬放下团扇,跪坐下,雨轻见礼道:“雨轻见过庾夫人。”
“雨轻,就是你认养的女儿,走近些让我瞧瞧。”庾夫人细细打量着她,柔和的笑道:“真是个俊俏的孩子,还是兰芝(左芬小字)你有眼光。”
“哪儿的话,你家萱儿作的一手好字画,谁又能比得过?”左芬忙接话道,又示意雨轻坐下。
庾夫人含笑着又望了望门外,不禁问身边的侍婢,“萱儿呢,可还在凉亭作画?”
“萱儿小娘子方才就回房了,好像是傅家小郎君派人来传话,说偶遇陈郡谢家小郎君,今儿是不能来了。”
庾夫人已猜到了几分,笑说:“萱儿太过专注作画,倒有些痴了,非要拉着畅儿一起品评她的字画,没想到那日张墨先生称赞她几句,她就当真了,日夜作画,乱了章法,却不知欲速则不达,反倒失了精神气。”
“难为萱儿这孩子有这股子热情,何必浇灭它呢?”左芬笑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慢放下,看着雨轻,又说:“可是觉得闷了,不如你去池塘那边走走,吹吹风,也凉快些。”
雨轻点点头,刚起身就听庾夫人说,“好孩子,让碧荷陪着你逛逛,顺便去瞧瞧萱儿,她和你一般大,定然有许多话说,你也不会感觉太无聊。”
雨轻答应着就走出屋,随着碧荷来到一间幽静的雅室,窗边放着一盆兰草,桌案上压着一幅夏日荷花图,一朵娇羞含苞,另一朵徐徐绽放,亭亭玉立在池边,看着让人感觉清爽许多,可端详着总觉得画里缺少点什么。
不经意间瞥见那支细毛笔笔杆上竟还泛着油亮光,拿起闻着略微有些鸡肉的味道,雨轻不禁有些发笑。
这时一个青衫女童走了过来,圆圆的小脸显得有些沮丧,细声问道:“你是谁?”
“雨轻。”
那女童“哦”了一声,拿起毛笔在笔洗里沾了沾,继续准备作画。
这时,一个小丫鬟提着食盒走进来,躬身劝道:“萱儿小娘子,你已经三日未曾用饭了,夫人很是担心,还是吃些东西吧。”
女童摇头,敛容道:“快拿出去,我已经说过,要闭门作画,画不好绝不进食!”
那丫鬟苦劝无果,还是拎着食盒悄悄退下。雨轻四下瞧着,偷吃的人终还是有破绽的,好个绝食明志的小丫头,意志力太不坚定了,偷吃还留下痕迹,真是笨拙的可爱。
“风吹过池塘,荷花自然摇晃,花茎也会随之弯曲,过直反而失真,‘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若画上小小的蜻蜓,或许会更生动些。”
雨轻淡淡几句话,却让这女童惊诧不已,犹如醍醐灌顶,双眸闪亮,放下毛笔,笑问:“雨轻,你便是左太妃的养女?”
“嗯。”
那女童盈盈一笑,说:“我叫萱儿,谢谢你的指点。”
雨轻摇摇头,忙说:“什么指点,我对作画知之甚少,只是我的随感而发。”
“我的母亲极爱莲花,所以我想画一幅莲花图待母亲生日时送给她。”庾萱明眸似春波盈盈,神态恬淡,只是眉间隐隐有一丝忧色,“可总也画不好。”
“有欲而不执着于欲,有求而不拘泥于求,这份心意你的母亲或许已然知晓,在她心中你的画作已经至善至美了。”
雨轻这时近前贴耳细语几句,庾萱略怔了怔,像是说中了她的心事一样,有些羞涩的点点头,主动来牵雨轻的手,轻声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雨轻伸出小手指指向那只油亮的笔杆,然后再仔细闻了闻,摊手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又侧脸指着一旁的瓷枕道,“若我没有闻错,这枕头里还有剩下的鸡腿。”
庾萱羞臊了脸,娇嗔道:“我只是去小厨房偷了一只鸡腿吃,我确实已经两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雨轻摇头苦笑,又低首摸了摸案边,手指上还沾有一点点残渣,在她眼前晃了晃。
“还顺便拿了一碟糕饼。”庾萱垂首,好尴尬的小声说了一句。
雨轻牵过她的手,低声道:“我想你的大作马上就可以完成了,以后不用再偷吃了。”庾萱点头,眸子闪亮,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知音。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小婢丹青走进来,堆笑说:“夫人已在凉亭那里备下午饭,让萱儿小娘子带着新结识的好友一同前往。”
雨轻与她相视一笑,随着仆婢来到凉亭。
一池莲花姿态优美,风儿吹起涟漪,雨轻和青裙女童相伴走过去,分外惹眼,更增添了一抹天真烂漫的童趣。
“母亲。”庾萱含羞着投入母亲的怀抱,又看了看左芬,面如琢玉傅粉,贝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便起身给左芬施礼,
“萱儿见过太妃。”
左芬慈爱的点头称赞她性情淑婉,又瞟了雨轻一眼,说道:“你这好友当得便宜,何曾你懂的作画了,还当起了老师?”
“母亲又在打趣我,原是方才看这一池莲花甚为赏心悦目,才有些感触罢了。”
雨轻说着就紧挨庾萱跪坐一处,窃窃私语着很是欢快。
庾夫人见她们已熟络起来,很是欣慰,便说:“我在闺阁时就喜莲花,只是园子里缺少会打理莲池的人,倒失了几分别致。”
想是她怀念起儿时在傅宅的生活场景,不免有些惆怅。
雨轻忽然想起周敦颐的那篇《爱莲说》,便起身笑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
“妙哉,妙哉!好一个花之君子者也!”庾夫人开怀一笑,不吝赞誉道:“雨轻,真乃当世才女,已不逊左兰芝。”
雨轻害羞的低下头,与庾萱对视,她已满目崇拜之情,连连拍掌,雨轻心想:北宋周敦颐的《爱莲说》自然是名篇,我只是借用一下,无伤大雅,只是实在当不起才女二字。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此句甚佳!”庾萱称赞道,又拉过雨轻的手,附耳低语说:“到时完成画作时,雨轻记得题上这两句诗,我相信你的书法也定然不凡。”
听她这样说,雨轻更不敢当了,谦虚道:“只是练过一些钟繇的书法,造诣尚浅。”
用饭时,庾萱总时不时瞄着雨轻,甜甜的笑着,这神情像是在看自己仰慕的偶像,被看得人都有些心悸了,雨轻面带迷之微笑,不知如何言语。
饭后雨轻便悄悄问庾萱可有乳名,惊喜的是庾萱乳名叫知世。
第六章 雪中卧病见真情 风云忽变断音信(下)
多日的往来让雨轻更加肯定庾萱对自己的痴迷,同大道寺知世对小樱的喜爱如出一辙,偏巧还重名了,雨轻甚是欢喜,每当唤她‘知世’,都有种别样的熟悉感,十分喜悦,庾萱问何故如此?
雨轻便一本正经的向她解释道:“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留天真,乃真性情也。”
庾萱见她如此夸赞,竟受宠若惊,又觉雨轻学识广博,自愧不如。
二人日渐亲密,无话不谈,即便秋风萧瑟,落叶满地,雨轻也能想出新颖的点子让她作画,画师张墨暂居洛阳,时常会教授庾萱一些作画技巧。
雨轻在旁也开始学习,只是痴迷程度不如知世,偶尔献丑,张墨只是捋须不语,雨轻便壮胆一问,
“张先生,我的资质可否?”
“资质尚可,悟性也可,只是不通水墨笔法,需要从基本技巧练习,或能有所造诣。”
雨轻点头,庾萱贴耳道:“雨轻你聪颖过人,日后绝对能作出好画。”
“知世,作画要专注。”张墨捋须微嗔道。
庾萱低下头,不敢再窃窃私语。
雨轻见这个知世又开始吹捧自己了,不禁心虚起来,万一将来作不出好画,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庾家的那片竹林子很是僻静,雨轻同庾萱时常来此下棋,二人棋艺一般,重不在输赢,而是恣意笑谈。
“这局我输了。”雨轻笑道,然后玩了个简单魔术,把手帕塞进手里,弄了会摊开,手帕没了,手掌全张开这样的。
庾萱看得一惊一乍,雨轻微笑着告诉她原理,庾萱笨拙重复的过程中,还问道:“之前你讲的《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三借芭蕉扇,第二次孙悟空变成小虫,飞到杯子里面,第三次呢,他又变成了什么?”
“知世,这么怪诞有趣的故事怎么不与我们讲讲呢?”
有一高一矮两位少年结伴而来,高个子的少年白皙的皮肤,暖暖的阳光照的他脸颊微红,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凤眸微眯,打量着雨轻。
稍矮一些的少年皮肤略黑,神色黯淡,垂头丧气的走过来。
“表哥来了?”庾萱放下了棋子,牵着雨轻的手一起迎过去,只觉他面色阴郁,上前就问:“郗哥哥,他怎么了?灰头土脸的,又是被王秀欺负了?”
知世口中的‘郗哥哥’就是高平郡郗家之子,郗遐。
傅畅不言,只是坐下,让奴婢端来一碗凉水,他猛灌一口,埋怨道:“在学堂里,他王瑶谨(王秀)和温氏兄弟处处与我作对,今日就给我出了一难题,‘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明日若答不出,就要在所有学子面前出丑,王秀还口口声声说‘北地傅氏,不堪与他同窗’!”
“他是尚书仆射王衍的幼弟,又得石崇赏识,自然目中无人,可是他这般说我们北地傅氏,真是可恨!”庾萱确实有些恼怒。
“兔子十二只,雉鸡二十三只。”雨轻很快说出答案,看到傅畅震惊的目光,微微一笑:“明日你不会出丑的。”
“你会算数?”
古铜色皮肤的少年摸了摸后脑勺,圆圆的眼珠转动着,似是想不明白。
“让兔子和雉鸡同时抬起两只脚,这样笼子里的脚就减少量为总头数乘以两只,由于鸡只有两只脚,所以笼子里只剩下兔子的两只脚,再除以二就是兔子数。”雨轻细细讲道。
傅畅似懂非懂,头摇晃着像是在苦算,不过看神色依旧解不出。郗遐坐在一旁,安静的听着,心道:这种解法真有趣,难为这个女孩能想得出。
雨轻直接捡了一根细枝杈,在地上画着,干脆用方程式的方法为他讲解,
“设雉鸡为甲只,兔为乙只,甲加乙等于35,两倍的甲加四倍的乙等于94,两倍的甲加两倍的乙等于70,然后94减去70等于24,这就是两倍的乙数,兔子就是12只,雉鸡就是23只。”
雨轻故意把xy变成甲和乙,讲得有些费劲。
“这么算确实简单易懂些,不过这些是数字吗?”傅畅指着那些阿拉伯数字,心生疑窦。
郗遐似笑非笑的望着雨轻,问道:“你是从哪里学的算数?”
雨轻这才发觉自己大意了,晋朝哪有阿拉伯数字呢,便笑道:“当时看到一本古书,就有这样的数字,比壹贰叁好写些,当然这种算数方法也是在那本书里记载过的。”
傅畅着实佩服,蹲身还在仔细看着,浑然不知雨轻和庾萱已然起身,他嘴里还一直念叨着,“解法真妙,太妙了。”
郗遐摇头,调侃道:“你这样的说辞可不足为信,若说是遇见了什么世外高人,倒还听的真切些。”
雨轻暗想:好一个难缠的家伙,还真要刨根问底,只能当听不到了。他那双眼睛像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一样,哈哈一笑,道:“什么时候也给我们讲一讲那个什么西游记?”
雨轻含笑着不语。
“表哥,那日我就说过,雨轻天资聪慧,这样的算数当然难不倒她了。”庾萱沾沾自喜,仿佛是自己解出来的一样,然后开始变那手帕魔术,可惜又失败了。
雨轻又当面做了一次这个小魔术,庾萱照葫芦画瓢似的重复着这些动作,还是失败。
郗遐淡笑,道:“让我也试一试。”庾萱愣了一下,然后把手帕递给他,他简单几下,手帕像飞了一般,不见了。
庾萱不禁拍手称赞,“不愧是郗哥哥,学什么东西都比别人快。”
雨轻也抬眸注视着这个少年,难道他知道这个魔术,或者说他有做魔术师的天赋,总之这样轻易的就破解了,自己在前世还练了整整两个星期,真是败给他了。
傅畅站起身,感觉有些热,粗壮的胳膊一撸袖子,说道:“本来我想明日向夫子告假,经日夜苦算总能解出来,到时再回学堂,不然自己白白受辱事小,毁了北地傅氏的名声事大。”
“哦,原来你是要彻夜解算,倘若一日算不出,就一日不去学堂了?”雨轻不觉好笑,有这般持之以恒的毅力,倒很贴合他的肤色,真有小小男子汉的模样。
傅畅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轻声说:“这不是被你解出来了,明日就不用告假了。”
庾萱被他的窘状逗乐了,笑问:“表哥说话怎么声音都变小了,平日里那可是底气十足的,难道今日感到难为情了?”
“就你话多,《论语》念到第几篇了,待会儿告诉姑母,让她罚你。”
傅畅却看了一眼雨轻,心里满是钦佩,甚至觉得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与她的品性正契合。
雨轻这时抬首,眼望一鹤排云直上,叹道:“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
“你有心事?”傅畅皱眉问道。
雨轻微微垂下眼睫,“只是无谓的的感伤罢了。”
其实她看着傅畅,竟不自觉的想起澈哥哥,那个有时痴呆有时又充满好奇心的男孩,和刚刚蹲在地上算数的傅畅一样,只是境遇天差地别,或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世界里。
郗遐望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愈发觉得她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唇角微微上扬,拂袖而去。
“雨轻,过几日荀姐姐家就要回洛阳了,我母亲已经和左太妃商议好,到时一起过去。”庾萱双手紧合,万分期待的样子。
“荀姐姐到时肯定要笑话你的,学识不见长,话却越来越多了。”傅畅故意嘲讽她道。
庾萱“哼”了一声,拉着雨轻的手,转过身去,悄悄说道:“荀姐姐容貌绝佳,只是性情冷淡,寡言少语的,不过我知道,她也是很暖心的人,才不会奚落我呢。”
雨轻听她这么讲,就知道这位荀姐姐是个冰美人,不擅交际,与知世能够交心倒让人颇感意外。
再转过身来,见郗遐早已走远。
“小郎君,小郎君!”一小厮跑了来,喊道:“大人唤您回去,说是有贵客来访。”
“哦。”傅畅应道,又想再和雨轻说些什么,无奈被庾萱故意拦着,也就作罢,匆匆离去。
颍川荀氏,自东汉以来就是名门望族,直至荀勖,累官至光禄大夫、仪同三司,守尚书令,久管机密之事,才思敏捷,能揣摩人主心思,不触犯人主之意,才能长保爵禄,荫佑子孙。
听知世所言,荀勖乃画师卫协之徒,因其父早逝,幼年便由舅家(母亲钟氏)抚养,其间与堂舅钟会关系不睦,荀勖有一把宝剑,价值连城,常在钟会母亲钟夫人处放着。钟会设法夺之,荀勖只能吞声。
后来钟会与兄长斥巨资修建了一栋宅子,极其华美,还未搬家,荀勖便悄悄潜入宅中,作了一幅太傅钟繇的画像,衣冠相貌栩栩如生,钟会兄弟见状,悲伤哀痛,便空置不住。荀勖也算报复了之前夺剑之仇,日后也就流传‘潜画太傅’这一典故。
庾夫人在待字闺中时就曾在荀家学过琴,荀勖善解音声,时称他是“暗解”。并且负责调整律吕,修正雅乐善,掌管音乐之后,音调不能协调,他曾在路上听到赵地商人的牛铃声,识辨其中音律,便下令让郡国都送牛铃来,果然得到了音调和谐的牛铃,调好了音律。
可惜荀勖早几年已经病故,荀家姐姐就是荀勖之孙,荀宓,是出了名的高冷,善箜篌,闻之如潺潺流水,空谷幽幽,让人忘返。
秋晴万里,几辆牛车相继在荀宅门前停下,庾萱没等侍婢搀扶,就自个下来,奔到左芬牛车旁,就等着雨轻她们下车。
“知世。”雨轻身着粉衫,高兴的唤道。
然后她灵巧的蹦下来,牵着庾萱的小手,跟在母亲和庾夫人身后,缓缓走进去。
宾客盈门,喧嚣繁富,众女眷纷纷走向了内院,绿竹疏桐,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的石缝中泻下,清新怡人。
清一色身着蓝衫的奴婢们端着茶水果脯送至厅堂,雨轻和庾萱趁着贵妇们寒暄之际,悄悄溜了出来。
寻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来至倚桂轩,只见这一处栽种着许多桂树,在绿叶的掩映下,朵朵桂花开得旺盛而热烈,一丛丛、一簇簇的桂花像是星星在闪烁,可爱非常。
清风吹过,就像下了一场花雨似的,飘落在衣衫,雨轻手心上还沾着点点黄色花瓣,轻盈而跃动。
“荀姐姐未到前厅,原来躲到这里来了。”庾萱一眼就望见在小窗下看书的少女,冲着雨轻笑道:“她倒是清静了。”
雨轻远远望去,却是一位极其秀雅的少女,比她们年长几岁,容色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静静的读着毛诗,眉时而蹙起,时而又舒展开来。
当抬眸看见她们,白皙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起身,待要出去相迎,却又扭头回身,好像忘了什么似的。
“荀姐姐!”庾萱早已拉着雨轻奔过去,笑问:“姐姐为何在此读书?今日可是你们荀家办的乔迁喜宴,你怎么能不露面呢?”
荀宓抿唇不语,只是好奇的瞧着雨轻。
第七章 话匣子强出娇嗔 冰美人噤若寒蝉
“这是雨轻,”庾萱抢先回答道:“我母亲时常夸赞她有才气,今番可与姐姐切磋诗文。”
荀宓仍不语,一名侍婢把她们迎进屋去,端上热茶,笑说:“我家小娘子不善言语,你们莫怪。”
“我自然知晓了,只是两年不见,没想到还是这样。”庾萱有些叹息,看了看雨轻,示意她去主动搭讪。
雨轻只是瞧着那架竖箜篌,雅致的很,真想聆听它的妙音,看来只有试一试她了。
“荀姐姐,”雨轻颔首施礼道:“老子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荀姐姐如此相待,是视我等为俗物了?”
荀宓微怔,后又摇摇头。
“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着五千文?可见言者绝非俗物,知者贵行不贵言,姐姐亦是如此。”
雨轻搜刮脑海中所以关于此句的解释,只为了让这位冰美人开开金口,不然这天真的就聊不下去了。
“解得妙,”荀宓沉思半晌,终于开口说道,“另辟蹊径。”
雨轻这才长舒一口气,斜睨着箜篌,微笑问:“听闻姐姐善弹箜篌,不知今日我可有耳福?”
荀宓浅浅一笑,垂下眼睫,回道:“献丑了。”
只见她跪坐箜篌旁,乐音娓娓而来,宛如低低的倾诉,含羞的试探,引来这一段出尘的曲子。
李贺曾写《李凭箜篌引》中有两句‘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如今才知箜篌声乐的美妙,可使天空流云凝滞,时而高亢,时而低婉,玉碎凤叫,蓉泣兰笑都不足以形容它的天籁之声。
黄色花瓣随风吹落在箜篌竖弦上,又顺着弦向下滑去——
荀宓一伸手,拈住那片花瓣,乐声顿止。
“雨轻你真是厉害,荀姐姐已经许久未弹箜篌了,今日沾你的光,又听到了如此妙音。”庾萱满意的注视着她,小声嘀咕道。
“这架箜篌应是以吴丝蜀桐制成,如今又值高秋,真乃诗中有景,景中有诗!”雨轻忍不住称赞道,双眸闪着光芒。
荀宓暗暗佩服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学识,抬头看了雨轻一眼,有欣赏之意,缓缓道:“说得好,想必你也精通音律。”
“姐姐谬赞,我只是略知一二。”
雨轻含笑着摸了摸手边的茶盏,四下里瞧着室内摆设极其简单,架上收藏着各种书籍,看来她还是一名书痴了。
“宓儿小娘子,夫人让您过前厅去,王家大娘子要与你叙话。”
“吝啬之人,当拒之门外。”荀宓冷笑说,自去伏案读书。
雨轻大为不解。
庾萱笑嗔道:“本就不该见,此妇乃吏部尚书王戎之妻,王戎本性极为吝啬,据说家中有棵很好的李树,王戎欲拿李子去卖,又怕别人得到种子,就事先把李子的果核钻破。你说可笑不可笑?”
雨轻暗暗叹道,不曾想还有吝啬至此的人物,真乃奇闻。
“宓儿小娘子,若是不去,夫人就要亲自来请。”侍婢声音微弱,甚是担忧。
“兄长自会帮我。”荀宓镇定自若,继续看书。
“奴婢刚听说前院好像起了争执,道玄小郎君——”垂首欲言又止。
荀宓合上书,看了看窗外的一树桂花,淡淡说道:“我自去便是。”
“荀姐姐,不必为难,”庾萱挺身而出,还拉着雨轻,说道:“我们替你去会会那位王家大娘子,反正我的母亲也在,她一向不喜这妇人。”
雨轻也觉得在这里坐得久了,母亲会担心的,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对荀宓微微一笑,说道:“叨扰姐姐多时,我们这就回前厅了。”
“雨轻,”荀宓眯缝着细长秀气的眼睛,抿着薄薄的嘴唇,说道:“今日能与你相识,甚感心悦。”
雨轻含笑回道:“荀姐姐不吝赞许,让我愧不敢当。”
然后荀宓送她们出桂树林,殷殷相约有暇时即来倚桂轩一晤,见雨轻她们走远了,这才与侍婢冰语往回走。
冰语忽然记起一事,悄悄问荀宓:“傅家小郎君也来了,正和道玄小郎君在前厅谈话,宓儿小娘子何不去瞧瞧?”
“休得胡言,不知礼数。”荀宓厉声斥道,毫不留情的罚她去挑水浇灌花树。
冰语知道自己言语冒失,不辩白,也不生怨,因为她早已习惯宓儿小娘子克己复礼的性情,外人只能看到她的冷漠不近人情,谁又会真正走进她的内心?
今日荀家大设宴席,许多名流学士纷纷前来,当中就有陈郡谢鲲,太傅羊祜从孙羊聃,二人正在闲云阁掷樗蒲,热闹非常。
汉末盛行于古代的一种棋类游戏。博戏中用于掷采的投子最初是用樗木制成,故称樗蒲。类似于飞行棋,樗蒲所用的骰子有五枚,有黑有白,称为“五木”。
樗蒲戏法是游戏者手执“五木”,掷在昆山摇木做的“杯”中,按所掷采数,执棋子在棋盘上行棋,相互追逐,也可吃掉对手之棋,谁先走到尽头便为赢者。
羊聃连输两局,心中不忿,竟将一木任意抛掷,不禁摔到傅畅的脸上,他却不以为意,傲然道:“北地乡野之人,能有幸观之已属幸运!”
傅畅听后面有愠色,但按捺住,上前施礼道:“羊家小郎君的高超技法,着实让人佩服,不如让我这个乡野之人领教一下?”
羊聃羞恼,正要发怒,就被一旁的王尼止住,单手朝后面一摊,说道:“莫说你不会掷樗蒲,即便会掷又如何?羊家小郎君能屈尊与你对弈吗?”
“自然不能,也或是不敢,连输几局,还有何颜面指教他人呢?”说话的人正是荀家小郎君,荀邃。
却见他彬彬有礼的走过来,与傅畅对视一眼,又冷眼瞧着羊聃,问道:“彭祖兄(羊聃小字),‘恭为德首,慎为行基,言则忠信,行则笃敬,’羊家《诫子书》你不会记不得了吧?”
羊聃微愣,不语。
荀邃收回目光,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王尼,说道:“一个兵家弟子,寓居洛阳,毫无根基,还敢在此大放厥词,真是自取其辱!”
王尼羞臊了脸,恨意深切。
谢鲲避过傅畅,来到庾敳身边,笑道:“大人,荀家小郎君未免言辞太过,伤人颜面呐。”
室内正是人头攒动,争执不下,庾萱以寻父亲之由出了内院,和雨轻早已来到闲云阁门外,趴在那儿悄悄偷看,发现父亲就在那儿,想要奔过去,却被雨轻拽住。
“知世,你没发觉里面的气氛不大对劲,何苦自己没头没脑的撞进去,让别人笑话不成?”雨轻微嗔道。
庾萱点点头,可又心急,问道:“荀哥哥这般做,使家父左右为难,陈郡谢鲲乃家父赏识之人,可那个被责骂的王尼和谢鲲同为江左友人,你说该帮着谁呢?”
“谁都不帮。”雨轻笃定道。
“啊?你就只是旁观看热闹啊。”庾萱耸拉着小脑袋,很是沮丧。
雨轻思量半晌,便附耳低语,庾萱闻之又惊又喜,连连点头,然后拨开人群,闯了进去。
“曾有云,‘樗蒲者,牧猪奴戏耳?老庄浮华,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君子当正其衣冠,摄其威仪,何有乱头养望自谓宏达邪?’”庾萱站到父亲身前,大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惊愕的看着这个不到十岁女童,庾敳反而捋须大笑起来。
谢鲲投来赞许的目光,说道:“庾家女儿真是聪慧绝顶,来日可期啊!”
雨轻笑着朝里观望,心想西晋陶侃所言,总能派上用场。
这时,傅畅缓缓走出来,笑道:“知世怎能说出那番话,定是你告知与她的。”
雨轻含笑注视着他,摇摇头,道:“非也,非也,知世方才之言皆发自肺腑,岂可妄断?”
“这定是庾夫人时常称赞的小才女了?”荀邃也走了过来,静静的打量着她,笑道:“上回听傅兄讲解算之法,甚觉新奇,今日得见真人,实乃荣幸之至。”
“不敢当。”雨轻低着头。
却见不远处有一奴婢双膝跪地,管事的人正训斥着她:“慌慌张张的,如此不懂规矩,你可知这是羊脂玉杯,是小郎君平日常用的玉器,竟被你这婢子失手打碎,当真该死!”
荀邃看到此景不由得皱眉,快步走了过去,俯身关切的问:“你可有受伤?”
那婢子眼眶噙泪,咬唇摇头,不敢言语。
不过雨轻却看到婢子的右手已被热茶水烫伤,红肿的厉害,颤栗中不时用小手帕遮盖着,一脸凄容没有辩解分毫。
“茶壶打翻,皆因来客太多,躲闪不及时所致,何苦再苛责于她?玉杯事小,她已受伤,也算惩戒,下次小心谨慎些就是了,你先下去吧。”荀邃温和的说道。
婢女叩首,感激之情不言而喻。
郗遐见此,不觉笑道:“昔日孔夫子家马厩起火,孔夫子退朝回来先问“伤人乎?不问马”,道玄兄(荀邃字)今日之举与他如出一辙,人都说荀家小郎君宽厚待人,何不就将另一只羊脂玉杯送与我呢?”
“郗遐,这羊脂玉杯乃是祖父生前之物,岂可随意赠与他人?”荀邃微嗔道,走上前去,轻声道:“上回你毁了我的画作,又该如何呢?”
郗遐哂笑道:“实乃无心之过,何必计较呢?”
荀邃剑眉舒展开来,眼角弯弯,笑道:“那盘残局今日继续吧。”余光扫过雨轻,仍是淡淡的笑意。
郗遐从她身边走过,随即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她光洁的脑门上一弹,嗓音里染着淡淡笑意,“发什么呆啊,快去河边照照你现在的样子,真是丑极了。”
雨轻怔怔,揉了揉脑门,心道:“你才该去河边舀一碗水,清清嘴巴呢!”
忽然从八角亭那边传来丝竹之声,隔着水,乐音悠悠,衣衫渺渺,好似妙音从天而来,让人神思飞越。
“雨轻。”庾萱这才笑盈盈的跑出来,贴耳道:“多亏有你,今日父亲在众人面前夸赞我了。”
雨轻看着她如此开怀,心里不觉有些许成就感,笑而不语,傅畅提醒着庾萱莫要只顾贪玩,白白让姑母担心,庾萱‘嗯’了一声,就欢快的和雨轻径自回内院。
和着柔和的丝竹管弦之乐,欣赏着曼妙舞姿,贵妇们在西阁楼用了午饭,觥筹交错间,尽显各家风姿。雨轻常听舅舅提及的鱼脍,今日就摆在席上,让她大快朵颐,很是尽兴。
席散,雨轻和庾萱依依告别,各自坐上牛车,转道处不忘挥手,甚是不舍。
途中,左芬面色微变,直直瞧着雨轻,说:“方才在闲云阁知世语出惊人,可是你所教?”
雨轻点点头,后又解释道:“闲暇时在一古书上——”
“又是偶然在古书上学到的,算数也是,是何书上所写,我倒是孤陋寡闻了。”左芬丝毫未信,只是摇了摇头。
雨轻不再吭声,更不想欺瞒母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左芬语重心长的对她说:“雨轻,日后你要谨言慎行,像今日私自去男宾客处已是越礼,再不可做。”
雨轻点头,偎依在母亲的怀中,深知她的苦心,自己生母早亡,父亲不知所踪,眼下只有太妃一人照看着她,自然要时时规劝她,恐日后多走歧路。
左芬心内却翻江倒海,思量自己能护她到几时,难不成裴家人当真狠心如此,弃稚女流离在外,不问生死。左芬打定主意,为了雨轻,是要谋划一番了。
第八章 道院西风留异客 雪獒认主守屋舍(上)
转眼冬去春来,除了练书法,还要时不时与庾萱一处讨论作画,因为张先生已经离开洛阳,数月教授的作画技巧,还未贯通,剩下的就只有靠自己领悟了。
洛阳城外,北邙山翠云峰,高峰耸立,松柏苍翠,牛车缓缓行驶,雨轻撩起车帘,惊叹问道:“母亲,今日莫不是要去登山?”
“相传这里为太上老君炼丹之处,所以翠云峰上建了一古庙,人称‘老君庙’,许多人都会前来问道。”
惜书还伸着头向车外望,就被墨瓷拉了回来,嗔道:“今日是去拜祭大娘子的,你竟忘了。”
左芬笑着摆手,道:“无妨,登山若不欣赏景色,岂不太可惜?”
“登山可是很费体力的,一会惜书就该喊累了。”雨轻笑道,心下想自己在前世就喜欢登山眺望,这翠云峰不算高,想也不难。
因山路崎岖,牛车无法行驶了,左芬便让几名小厮守着牛车,她们一众人继续前往。
远望翠云峰,葱郁繁茂,山路环绕,美不胜收,那喜爱猎奇览胜之心就又跃跃欲试,雨轻大声道:“惜书,咱们今日比试一下谁先爬的山上去,可好?”
她抬首,但见幽静秀美,半山的苍松古木间,隐约有座道观。
“雨轻小娘子,太妃和裴姑早就被你甩在后面了,咱们歇一歇,也等等她们好了。”
惜书稍作喘息,双手扶腰,倚在树旁,用袖子擦拭额头汗珠,眼看着雨轻走的更快了,很是无奈。
“惜书你在这里等着他们,我先去道观了。”一声高喊,人影却消失在林中。
雨轻沿着窄窄的山道拾级而上,山道两旁树木重重叠叠,错落相接,风吹密林,清凉的风拂过长发,很是怡人。
山路数转,只见道观三楹掩映在茂密林间,几个垂发道童正在院前打扫,雨轻见他们并不理睬自己,便开始四处巡视。
观内很是寂静,道童们也不交头接耳,甚至有些漠然,总之看着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雨轻小步走到后院,却远远听见几个道士口中不停埋怨着,“这人还没走,都快要死了,难道想让我们的道观也染上晦气?”
另一个道士点头道:“说得也是,刚才还要让我给他拿水喝呢?”
“别给他水喝,看他还要死赖着多久!”
雨轻望着那个道士面目可憎,口出秽语,真是辱没了这清净之地。
“雨轻小娘子,你怎么来这里了,太妃正在偏殿等着你呢。”惜书一路小跑过来,急唤道。
还没等雨轻缓过神来,惜书就拉着她来到了道观偏殿。
只见左芬跪坐在蒲草圆座上,双目凝神,桌案上供着生母裴若澜的牌位,一缕炉烟冉冉向上,香云缭绕,快要燃尽。
雨轻也顺势跪坐下来,耳畔传来左芬的声音,“给你母亲叩首上香。”
雨轻照做,双手持点燃的香,先行三拜,而后插好香,虔诚的叩首三次,礼毕,抬首望着生母的牌位,泪眼朦胧。
再次忆起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情景,生母那种凄凉哀婉的目光萦绕脑海,挥之不去,她至死都未能得见夫君回来,也未得到父亲的原谅,她是带着遗恨离开,雨轻不敢忘,更不能忘。
“雨轻,你先出去吧,我还有话要对你的生母说。”左芬神色肃穆,示意惜书先带她退下。
雨轻点头,转身时看了一眼稍显落寞的母亲,有些心疼,但还是安静的和惜书退下,堂内只留裴姑侍立在侧。
出了偏堂,雨轻意兴阑珊的走至那条通往厢房的鹅卵石小径上,忽然瞥见一只雪白的身影掠过,顿时大惊。
“惜书,你瞧见了吗?”雨轻问道。
惜书一脸愕然,“那是什么?小小的一团白毛,难道是狐狸?”
二人随即跟了上去,追到了东厢房的门口,那家伙竟又不见了,雨轻见门虚掩着,便伫立门外,朝里面望去,就见室内有一男子卧榻未起,不时传出阵阵咳嗽声。
那男子棕褐色皮肤,粗糙的黑发散乱着,高鼻梁,稀有的勾勒鼻,肢体修长,若不是有些病弱膏肓,神色应该会更凶狠些。
雨轻有些后怕,想要逃开,不料转身撞到一名道士,她还来不及道歉,就听屋内的人发着沙哑的声音,喊道:“快给我水喝!”
“哼,真拿自己当成客人了,也不想想若不是观主仁慈,好心收留在此养伤,估计早就死在山上了。”
那道士一脸嫌弃的推开门,将水壶和碗就放在桌上,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雨轻有些好奇的停下步子,返回至门口,望见那男子正挣扎着伸手想要喝水,身子渐渐向外挪动,险些就要滚下榻去。
雨轻即刻让惜书去找裴姑讨些止血药丸,自己则壮了壮胆,深吸一口气,跑进屋去,说道:“我来帮你。”
她小心翼翼的倒了一碗水,挨着床榻跪坐,先把碗搁在一边,然后准备努力扶起他,奈他体重,雨轻只能将靠枕移到他背后,勉强支撑起他的身子,把碗递到他嘴边,他仰面饮尽,气息有些微弱,低声道:“多谢。”
“你不是这里的人?”雨轻疑道,顿了顿,又说:“你好像伤的很重。”
那人胸口包扎着,血迹明显,想是刚才移动身子时伤口又撕裂开来,面色惨白,却又不露痛状,涩笑说:“无妨。”
忽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却是那浑身长满雪白毛的家伙,雨轻定睛细看,竟是一只雪獒。
却见它微微闭着双眼,眼神之中含有一种蔑视的神态,那种处变不惊的沉稳气度颇具王者风范。
雪獒属于藏獒中比较稀有的种类,在西藏被喻为“天狗“。
虽然它看上去不过才是几个月的小奶狗,但它那低沉的呜呜声还是让雨轻不免毛骨悚然。
那男子看出雨轻很是紧张,便笑道:“它不会伤害你的。”然后又唤道:“安静些,她是我的朋友,对她要友好,趴下来,好好待在这里。”
那家伙才安静下来,趴在一边,它的背部好像受了伤,隐隐露出一丝血迹,低首舔着自己的爪子,时不时瞧着雨轻,似乎在提防着。
“雨轻小娘子,药丸拿来了,裴姑方才还问我取来何用?”惜书怯生生的问,身体还向后靠了靠。
不想那雪獒有些不耐烦,伸出爪子想要撩拨她似的,吓得惜书不得不近前来,递上药丸。
“把这枚丸药服下,或可拖延些时日,待会随我们下山去,再寻名医诊治。”
雨轻有些同情这个外地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命却要丢了。
“今日受姑娘如此大恩,日后定——”那人刚要起身,就一阵剧痛袭来,血已经渗透纱布,雨轻慌忙用手帕捂住他的胸口,叮嘱道:“呼吸要匀速,慢慢放松。”
然后把药丸塞入他的口中,四下打量着,寻到了剩余的纱布,赶忙叫惜书过来帮着替他换绷带。
再转入后堂,此时左芬泪眼婆娑,低声道:“阿澜姐姐,秦一自称先祖乃定远侯班超部将,早年流落至西域,略懂匈奴语,深谙商贾之道,用西域香料制成上等胭脂,洛阳贵族大户无不喜爱,加之他风姿特秀,爽朗清举,文采斐然,姐姐这才倾心于他,可是我早年已派人去查寻他的家世,他家祖上与定远侯班超绝无半点关系,这般欺瞒与你,他定有预谋,可姐姐偏偏不听,执意要与他厮守终身,落得今日下场........”
“娘娘,不要太过伤感,小心身子——”裴姑不忍见她如此,躬身劝道。
“我知道,可有秦一的下落了?”左芬一面拭泪,一面问道,有些失去信心。
裴姑踌躇片刻,沉吟道:“还未寻到,只是——”
“为何欲言又止,可是发现了什么?”左芬目射寒芒,起身来看着她。
“他早些年一直在四处联络着某些人,只是每当奴婢查到些蛛丝马迹,他就切断了线索,让奴婢很是无措,只能重新再查,直到前几个月,派出去的人都未曾回来,估计是回不来了。”
“近日来,我也觉察出不对劲,总是有人跟着我们,看来要早做打算了,不然什么时候成了别人的羔羊,还不自知哪!”
裴姑眉头紧皱,探身问道:“会不会和那个木盒有关?”
“那是他留下来的,只是还未打开。”左芬心生疑窦,步子踱来踱去,思量着其中利害。
“依奴婢看,那不是寻常的木材所造,乃是阴沉木,奴婢身前拜师学武之时,听师父提起有能工巧匠善制机关,机密要物存于其中,一般人是打不开的,况且阴沉木坚硬异常,不易摧毁。”
“那些人嗅着我们的行踪,无非就是为了得到此物。”
左芬冷冷的望向门外,说道:“裴姑,木盒一直由你保管,若日后我不在了,你一定要亲自交到雨轻手中,那毕竟是他父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娘娘何出此言?”裴姑惶恐不已,性情孤傲的太妃娘娘怎能流露出此等哀音?
“惜书方才问你要了一枚药丸,她可说是为了救何人?”左芬故意岔开话题。
“说是遇到一个身负重伤的香客。”裴姑低头回道。
左芬和裴姑出了偏堂,看见雨轻和惜书神色匆匆的走过来,便已猜到几分,直接问道:“那人伤的如何?”
“有些重,必须要及时救治,否则——”
“罢了,就当行善积福,让小厮们抬他下山。”左芬笑容可掬,抹了抹她额头的热汗,道:“尽心就好,莫要强求。”
几个小厮就跟着惜书去厢房寻那人,又做了个简易的担架,抬起他下山去,那只小雪獒一路跟着,虽然左芬略感诧异,但见雨轻一脸担忧之色,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随她的心意了。
第九章 道院西风留异客 雪獒认主守屋舍(下)
一路快行,赶回城中,雨轻就叫惜书去请郎中。
过了一炷香的时辰,郎中就赶到这里,为那人诊过脉,只是摇摇头,无奈的摆摆手,道:“依老夫看,此人已.......回天乏术了。”
雨轻不信,又去请别的郎中,可都无果,最后只能听天命尽人事了。
那人也已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但还是看到雨轻每日命人按时煎些固本培元的中药,并且还找人医治好雪獒背上的伤。
现在的它倒是活蹦乱跳的,追逐那些鸭鹅满院子跑,对雨轻也亲近许多,尤其在喂食时,抚摸着它,它竟不再抗拒躲闪,似乎还很乐意,如此亲昵,让那人倍感意外,不过也很安心。
冷夜,他叫来雨轻,有些回光返照的精神头,倚着靠枕,深深凝视着蹲在地上休憩的小雪獒,微笑道:“雨轻,给它取个名字吧。”
雨轻愣住,摇摇头,道:“你才是它的主人,怎能让我来给它取名字呢?”
“它一出生母亲就难产而死,在我们的部落里,它代表着吉祥,高贵和忠诚,雪獒不喜与人亲近,如今它竟主动跟随你,说明它已经认你为主,它的名字自然应该由你来取。”
“叫它小白,可好?”雨轻暗想: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反复告诉过这个小家伙,让它跟着我,陪着我,日渐亲密,他才能放心的离开。
“小白,能遇上你,真好,”那人眼圈泛红,苦笑道:“我乃南安赤亭羌人,姓姚,名祎,羌族首领,识人不明,部下生反叛之心,于凉州惨遭截杀——”话至此,面有愠色,继续道:“本欲来求晋帝支援我部落,不想沿途再中奸人诡计,辗转到此,幸得观主收留,可惜——”
“心中有所希冀,脚下的路才能走下去。”雨轻一语中的,双眸闪亮。
姚祎大笑,羌人眼眶深邃,目光如炬,问道:“此言甚好,你师从何处?”
“只请来老夫子,教授些毛诗论语,粗略懂几个字而已,让姚首领见笑了。”
“我看不然,你年纪虽小,但学识胆量不输士族子弟,你又何必自谦呢?”姚祎满是赞许,虽已是强支不住身体,但还是笑对着她,只怕说得不够尽兴,没有来日了。
雨轻若有所思的笑了笑,不再多言,凭她之力无法扭转姚祎如今的颓势,只愿充当聆听者,或许日后还能代为传达。
“我有一子,名戈仲,现今下落未明,”姚祎言此不禁垂泪,叹道:“我的心腹部将带他去投靠烧当部,说是可保他性命无虞,事到如今,我也不敢深信。”
“善人者,人亦善之,姚首领何必心忧?”雨轻宽慰道,“眼下养好自己的身体最为重要。”
姚祎脸色凝重,难以释怀,不过他明白,许多事都难以预料,不可为,也不必自苦。
“姚首领,你是个聪明人,”雨轻起身,看了一眼小白,淡淡说道:“它已经睡了,您也早些歇息吧。”
姚祎终还是忍不住,叫住她,高声道:“若他日你能去到西羌,万望找寻戈仲!”
“我自当尽力。”雨轻不再回头,缓缓离开。
月色昏暗,云翳时而将它遮盖,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许多人正悄无声息的远去,去到何处,不知,只留下无尽的怅然。
次日,姚祎逝去,雨轻将他安葬在北邙山下,那里是他们相遇的地方,雨轻希望有一日可以在他的墓前告诉他,她已经找到了姚戈仲,他还活着,让在九泉之下的亡魂安息。
四季交替,时光总是流淌的那么急促,让人摸不到,抓不住,只能就这样小心翼翼的度过,十三岁的雨轻愈发的灵秀聪慧,相较之下庾萱显得有些笨拙的可爱,不过她天真如初,让雨轻可以无所顾忌的与她谈论各种事情。
也许庾萱听着稀奇,但在她心中始终是钦佩雨轻的,尤其是看见她身边多了这么一只雪獒,庾萱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小白,这是你给它取的名字?”庾萱娇羞的伸出小手指摸了摸它的头,十分好奇它的长相。
雨轻点点头,便命惜书去买最嫩最新鲜的牛里脊来,给小白预备午餐。
“你对它真好!”庾萱双手托着下巴,痴痴的盯着她看。
“小白值得拥有最好的礼遇,因为它是高原牧民心中的神兽,可与瑞兽麒麟相当。”
雨轻这时已经把自制的画架立起来,开始研磨了。
“原来小白这么厉害,它的主人当然更厉害了。”庾萱双手在胸前紧握,眼神陶醉,笑道:“画品也是一流的。”
“谁也比不过知世的话多。”雨轻故作叹息,小话痨这么爱夸人,还是同一个人,自己这个偶像身份恐怕是要一直当下去了。
庾萱隔案凝望着雨轻,笑意聚上眼角眉梢,又啜了一口茶,好一会才道:“你家的茶与别家不同,汤色清澈,香气醇厚,回味甘怡,你究竟是如何烹茶的?”
雨轻暗笑,古时的饮茶方式,是先将茶叶碾成细末,加上油膏等,制成茶饼或茶团,饮时将其捣碎,放上葱、姜等煎煮,这样烹茶还是作为药物的特征,自然口感偏差。
“这是秘密。”雨轻不愿细说,若他日传开来与自己无益。
“那我可要时常来你家讨茶喝的,你不许嫌聒噪。”庾萱不满道,纤指在脸颊上轻轻一抚,又道:“上次我与表兄他们在园子里投壶,邀你同去,你竟未到,我伤心好久。”
“家里琐事繁多,铺子也要人打理,我需与母亲分忧,便不能常过府拜访了。”雨轻淡淡说着,一张昙花待放图跃然纸上,未得精髓,画得有几分真,但总显得毫无生气。
“若不是母亲派人来取预订好的胭脂水粉,今日我还出不来呢。”
庾萱稍显不悦,在花圃四周走来走去,忽然发现一丛绿藤下结着几个小瓜,问道:“这是种的什么?”
“西瓜。”雨轻提到西瓜就来了兴致,快步凑过去,两日未察看,竟又长大了一圈,嘻嘻笑道:“想来今年的三伏天可以吃到自己种的西瓜了。”
“哦?我知道了,这是西域进贡来的寒瓜,你竟然在洛阳种出来了,雨轻,你真是旷世奇才啊!”
庾萱的赞赏总是那么夸张,让人不敢承受。
雨轻慢条斯理的解释道:“首先要晒种子一两日,不能暴晒,然后泡在水里发芽,选择疏松的沙地土壤,田地一定要耕得深一些,这样才能保证土地更疏松透气,西瓜能更快地吸收土壤的养分,然后就是勤施肥,适量浇水,悉心养护,就能见成果了。”
“雨轻,农夫也不见得这么有经验,不对,洛阳这一带还没有会种西瓜的果农呢,也就有些桃树,李子树之类,还都是那些豪族自家院子所种,旁人还不易吃到。我真是太期待了,西瓜成熟时你可不能独享啊!”
“这是自然,到时第一个邀请你。”雨轻这时心里的快乐焕发到脸上,辛苦耕种总算有所收获,还能与好友共享,简直成就感爆棚。
裴姑自去青州之后,左芬日夜难安,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更不知日后当如何自处,洛阳城内的眼线早已经盯上了这间小小的胭脂铺子,她无法坐视不理,只能去一趟裴府。
中书令裴楷如今乃是河东裴氏族人中最具盛名的人物,久居高位,四弟裴绰乃长水校尉,对兄长裴楷唯命是从,不敢忤逆。
今日左芬去见的正是裴绰,也就是雨轻的外公。
管事的将左芬母女引入前厅,奉上热茶,静候片刻,只见那灰白胡须的老者慢慢走出来,跪坐案旁,捋须问道:“太妃到访裴府所为何事?”
墨瓷把早已备好的锦盒置于案头,裴绰不问盒中所盛何物,先冷下了脸来,摆手道:“无功不敢受禄。”
“这可不是送与您老的,这些胭脂水粉是送与裴家各房大娘子的,难道您要替她们婉拒吗?”左芬戏谑道。
裴绰轻咳一声,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我昔年游学至临淄,结识了你的父亲,更以兄弟相称,拙荆认你为义女,两家交好多年,我本不愿如此——”
“只因为阿澜姐姐的缘故,您才日渐疏远我了。”左芬毫不介意提及裴若澜,或许她本来就想试探这位父亲是否真的铁石心肠。
裴绰眼睛微眯,瞥见四处张望的雨轻,有一丝悦色划过脸颊,瞬间又消散不见。他并不答话,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左芬冷眼瞧着他,热茶未饮,只是唤道:“雨轻,快来拜见爷爷。”
雨轻将来之前母亲教给她的话早已记下,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上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手在膝前,头点在手背,行‘手拜’礼,然后叩首道:“雨轻见过爷爷。”
裴绰见这孩子行此大礼,这一刻,雨轻是把自己当做亲外公。
他有些手足无措,道:“这如何使得,这孩子如何能对老夫行这大礼——快,快扶起她。”
一旁的奴婢赶去相扶时,雨轻已经行罢‘手拜’礼,双手交叠于胸前,挺腰跪坐,说道:“我的母亲既认您为义父,您自然就是雨轻的亲人,今见您面显苍老之态,想起昔三国时杨彪之子修为曹操所杀,操见彪问曰:“公何瘦之甚?”对曰:“愧无日磾先见之明,犹怀老牛舐犊之爱。”十多年前您痛失爱女,才至日日憔悴,让人看了无不心疼。”
就在进府之前,雨轻刚刚得知自己的外公才不过五十,早些年竟满目沧桑,头发花白,很是惊愕,原来是伍子胥一夜头白,仇恨交加,真的令人加快衰老,若不亲眼所见,还真的难以置信。
裴绰眼前湿润,连说:“好孩子,好孩子——”
这时,几个奴婢端着糕饼,橘子等水果进来,放在雨轻座位旁,就俯身退下了。
“也不知你爱吃什么,今日府里刚从南方运来些橘子,快尝尝看,若你喜欢,待会儿就叫人装一篮子放进你们的车里。”裴绰越看越喜欢这个孩子,脸上挂满慈爱的笑容。
雨轻细看,忽有所悟,这些无不是自己平日里素爱吃的,想来他老人家派的人观察细微,收集到的信息很多,对自己的日常饮食可以说了如指掌。
第十章 未归人游踪难定 至亲人缘何绝情
左芬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很清楚裴绰这些年时时刻刻在关注着雨轻的成长,就在雨轻冬雪里生病时,太医不请自来,她已猜到是他所为。
近些年更以便宜的价格卖给伙房小厮许多瓜果时蔬,新鲜活鱼,这一点一滴左芬都记在心里,只是仅凭他的这些疼爱是不足以让雨轻入住裴府的,关键还是要看那个人的态度——
左芬笑道:“裴老,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绰沉默了一会,就屏退仆婢,雨轻也由一侍婢带了下去。
室内气氛有些僵冷,左芬饮了一口茶,凝视裴绰,徐徐说道:“裴老,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再佯装不知?当年阿澜姐姐虽有错,但也不至赶出府去,流落在外。裴老自然不忍心,不过又不敢违逆兄长,裴令公家风之严,不近人情,只因秦家郎君无根基家世,就辱骂他为登徒子,更扬言裴氏之女岂可下嫁寒门?孰不知当朝乐令亦出身寒门,中书令大人曾云,‘我所不如也’,秦家郎君深受乐令赏识,难道乐令也识人不明?”
裴绰默然,室内寂静无声,良久,他才缓缓道:“若澜曾说非秦郎不嫁,我深知她的性子,实拗不过她,我裴绰只此一女,岂忍她伤心!只是世家大族婚姻都讲究门第相当,这不是我一个人能一意孤行的。”
“《礼记·昏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故君子重之。’婚姻事关宗庙和后世,所以若澜的婚事绝非我一言就能决定的,这是整个河东裴氏的意向,况且‘士庶之际,实自天隔’,以秦家郎君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堪配裴氏之女——”
“那么你就听之任之,眼睁睁看着爱女身怀有孕还惨遭驱赶,致使她早早殒命,你心能安否?”左芬轻轻一叹,双目微合。
裴绰无言以对,沉吟半晌,方问道:“秦一今在何处?”
“不知,许是死了。”左芬应声道。
“我曾派人查过他,依我看来,他绝非良善之人,行踪诡秘,让人捉摸不透,不知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我倒希望他不会再出现了。”裴绰提及他就会头痛欲裂,手扶额头,心生怨恨。
左芬镇定下来,语气缓和道:“我前几个月派去青州调查的人全部身亡,裴姑亲赴青州,至今未归,或许我猜得不错,还有一拨人马在找寻秦一。”
“何人?”裴绰双眉微蹙,问道。
“尚未查明,只是秦家郎君生前留下一物。”见他面露疑问之色,便解释道:“乃阴沉木所制的机关盒,我尚未开启,也不知如何开启,究竟里面装的何物,我也不知。”
裴绰捋须心想:“阴沉木世间稀少,可与珍宝相提并论,他秦一怎会得到此木?还习的机关之术,此人还真是复杂难懂。”
“昔日魏国马钧,精于巧思,制成新式织绫机、龙骨水车,还有水转百戏图,闻名于世,我想这机关盒如此玄妙,必是此人才能制成,可惜他早已作古,无从查证。”
裴绰冷笑道:“秦一这厮不是自称先祖跟随定远侯班超平定西域,莫不是他家祖传之宝?”
“这间胭脂铺子在洛阳能够生意兴隆,全凭秦一昔日从西域进到上等香料,这通货渠道不是人人能够获得,想他对西域甚是了解,也许他说的不假。”左芬辩解道。
裴绰摇头,笑道:“焉知不是他惯用诡谲之术获得这条进货渠道,此人疑点重重,再说无益。”
“只是我曾让人顺着这条渠道查访下去,想不到还是尽数被杀,其中厉害关系,难道裴老觉察不到吗?”
此一问让人心惊胆战,风却肆虐的吹进来,沉香缭绕,烟气愈发浓重,扰了他们的心神。
院内,松柏长青,极少有花卉,不免显得有些孤冷,旁边的侍婢小心的牵着她的手走过回廊,侧过脸笑道:“看来我家大人很喜欢你,送你好些东西。”
“那是你家四老爷平日待人就很宽厚,我只是碰巧沾了光。”雨轻扬起笑脸,答道。
那侍婢笑而不语,目光避闪。这时一中年男子款款而来,他面如冠玉,广袖飘展,凤眼斜睨着雨轻,冷冷问道:“何人带她进府的?”
那侍婢躬身禀道:“回三老爷,左太妃来了,正在前厅与四老爷叙话。”
“哦,她的女儿。”老者捋须道,神色有些微妙。
此人正是裴楷,冀州刺史裴微第三子,气度高雅,容貌英俊清朗,博览群书,特别精通理义,被时人称为“玉人”
。身居高位,从不骄奢,更有颗玲珑心,善揣摩。如今观之,真乃魅力老帅哥一枚,散发着迷人的成熟气质,花白的胡须不减风姿,更添俊雅。
厅内,左芬正与裴绰密谈着,门却嘎吱一声被推开,只见裴楷大步走进来,看了裴绰一眼,似在责怪四弟不该这般糊涂心软。
“裴令公近来可好?”左芬早已看出裴楷面带郁色,身体欠佳,故作此问。
裴楷之子裴瓒娶外戚杨骏之女,但裴楷素来瞧不起杨骏,与他不和。贾后专权,杨骏被杀后,裴楷被牵连收押,经侍中傅祗救护得以免祸,自此挂闲职避祸,事后常常忧惧难安。
“原来是左太妃莅临寒舍,”裴楷施礼道:“微臣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左芬微微点头,含笑道:“大人清瘦许多,想来是朝事繁忙,无暇休养,让人敬佩。”
“左太妃此言差矣,人云贾后妒忌太妃之才华,才允你出宫颐养天年,但看你近来访友频繁,应酬颇多,更是辛劳。”裴楷不依不饶,反讽她道。
左芬笑而不答,起身道:“叨扰已久,告辞。”
裴绰端坐不语,知道左芬心气极高,自不甘就此颜面尽失。
裴楷终于按耐不住,怒道:“左太妃今日到访究竟何意?”
左芬不答,仍是向外走。
“昔日若不是四弟恳求我格外开恩,容他女儿和那秦家浪子逃离洛阳,哪还有今日之事,还生出这等孽种?”裴楷怒视着她,气势咄咄逼人。
裴绰眉头紧皱,愧不敢言。
左芬停步,转过身来,一副清傲的样子,冷笑道:“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恶,况且逝者已去,裴令公乃正人君子,何必对死者出言不逊?”
她心中实在忿狷,不吐不快。
裴楷面皮紫涨,好生羞愧,暗悔自己急躁,失礼在先,气势受挫。
左芬不愿场面弄得更尴尬,在庭院中找到雨轻便速速离去。
裴绰毫不动气,不温不火道:“三哥你方才倨傲冷厉,却是伤人颜面,她才口不择言的。”
“左太妃意态骄人,向来如此,不过都是四弟心慈手软,那孩子是何人,你心知肚明,不过我不希望看到她再次出现在裴家附近,让人非议。”
裴绰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说道:“三哥,她的身上总归是流着裴家的血脉,何必要做的如此绝情呢?”
“四弟糊涂啊,若澜已死,此事已经了结,如今世道正乱,朝局不稳,若再生枝节,你我还有何颜面去见裴氏的列祖列宗?”
声声如刺,让裴绰心痛不已,他难以取舍,三哥振聋发聩的言辞他不能不思量,外孙女恋恋不舍的眼神他又忘不掉,这应如何是好?
墨瓷站在牛车旁,见太妃和雨轻从府里出来,便堆笑迎了上去,回道:“雨轻小娘子可是见到家主了,这是刚才裴家的仆人送的一篮子橘子,还有一些精致的糕饼。”
雨轻看到这些,欣喜不已,觉得外公果然记挂着自己。
左芬看见另一辆牛车驶过来,便停下步子,驻足望去,却是张太医,忙上前寒暄道:“什么风儿把您张太医吹到裴府了?”
“裴令公自那件事后就引发了旧疾,病如山倒,药石无灵,拖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说着摇了摇头,走进府门,身后童子领着药箱,紧步随后。
左芬凤眸忽闪,心里泛起波澜,由墨瓷搀扶着上了牛车,车子缓缓驶去,风儿肆意的吹开车帘,左芬神态自若,她的心里此时如吃下一剂定心丸,前景如何,总要努力一试。
左芬未进宫之时,有几个闺中密友,除了庾夫人,就属江夫人品性相投了,二人时常吟诗作赋,难较高下,自进宫去后,还一直以书信往来,近日江夫人趁着春光即兴办了一个赏花宴,特意下帖邀请了左芬前去赴约。
江夫人出自阮氏,善弹琵琶,嫁做人妇,便很少弹奏。其夫乃博士江统,他有一幼妹,名菀,年十三,身子孱弱,常年药石不断,极少出门,因最喜独自下棋,人称‘棋痴’。
陈留江氏崇尚节俭,室内摆设很是朴素,唯有静园的繁花似锦,倍显夺目。江夫人携着左芬的手,看着庾夫人,笑道:“咱们几个好姐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聚在一起了,刚好我这府里来了一个江南厨子,烹饪风味独特,做的糕饼更是美味,待会儿咱们可要好好尝尝。”
“你家阿菀近来身子可好些?”庾夫人关心的问道。
江夫人只是轻叹,“春天倒还好,只是夜里时常咳嗽,请了太医,总说是气血虚弱,要好生调理。”
“这孩子性子也太孤僻了,人都云荀宓冷傲,我看呐,阿菀更胜一筹,今日啊,孩子们来得多,可要去闹闹她才是,也许心里宽松了,病就好得快些。”傅夫人(傅畅之母)堆笑着说,早已望见知世沿着小溪去南边寻雨轻去了。
“母亲。”
此时走过来一翩翩玉少年,正是江统之子,江惇。
身后跟着两位略长些的少年,只见江惇躬身施礼道:“这是琅琊王祷和清河崔意,今日游学至此,故来拜访父亲。”
“哦?”江夫人蹙眉问:“你可是尚书仆射王衍之从弟,小字阿龙?”
“正是。”王祷姿容绰约,清越宏远,垂首施礼道:“在下王祷见过江夫人。”
崔意不急不躁,文雅从容,躬身施礼道:“在下崔意,见过江夫人。”
“江东曾有‘曲有误,周郎顾’,而今抚得焦尾,谈玄论道叫人赞不绝口的崔家小郎君,风姿更胜卫玠啊!”庾夫人注视着他,满眼喜爱之情。
崔意淡淡一笑,简洁略带华美的长袖被风扬起,身如玉树,醉人的容颜好似让这满园繁花黯然失色。
“好,你们自去吧。”江夫人吩咐道:“思悛(江惇小字),好生款待他们,你父亲估计要到申时才能归,不可怠慢了客人。”
江惇便带着他们二人朝前院去了,一众女眷继续游园,其间笑语不断,甚为开怀。
第十一章 江府园中新博弈 争梨小儿闹风波(上)
春风温柔的吹拂着,空气里满是花香,嘤嘤鸟语不绝于耳,雨轻提着粉裙小心翼翼的脚踩溪间的石子路。
立在溪头的庾萱从未见过闺中女子这般大胆,早已花容失色,心惊肉跳,直到雨轻安全的走了过来,才长舒了一口气,笑嗔道:“雨轻,你就不怕水里石滑,摔一跤可怎么好?”
雨轻坐在草丛里,重新穿上鞋袜,笑说:“就是没有深水,不然我可要下去游泳了!”
哪料庾萱霍地坐下来,凑近她细看,怯怯道:“怎么可以这样不注重仪态呢?”
雨轻见她这般,心想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恐要就此坍塌,不当这个偶像正轻松,有些窃喜,便问:“你是不是对我方才所为很是失望?”
庾萱先点点头,想了想,忽而又摇摇头,然后双眸炯炯有神注视着她,微笑道:“弱不胜绮罗之女子,容姿再纤丽,我也不屑,雨轻你就不同,之前你曾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就是你的真实写照,今天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雨轻苦笑道:“没想到我说的话你竟全记得,我也对你刮目相看啊!”
这时,从凉亭那边走下来几位标致的少女,为首的乃是太原王氏之女,王毓,长得珠圆玉润,一身紫衫,甚显华贵。
旁边略清瘦一些的女子乃泰山羊氏,羊嵘,身后还跟着高平郡郗氏女,郗玥,后面陆续跟来了一众士族家女郎,好不热闹。
庾萱踮脚望了望,唯独没见荀姐姐,稍显失落。雨轻笑道:“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她自会前来。”
庾萱柳眉一扬,杏目陡张,惊讶之色不加掩饰。
“知世,你又在犯痴了?”王毓抢先走了过来,又上下打量着雨轻,笑问:“这位就是你上次夸了大半日的才女了?”
“何止呢?知世可缠着我说了好几天她的事,我都快要背下来了。”羊嵘借机给庾萱做了一个鬼脸,又讨厌不起来她这个痴妹妹。
雨轻闻之双颊绯红,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不知那个丫头又怎么胡乱吹捧她的才华呢!
“雨轻,那首海棠诗甚好。”郗玥浅浅一笑,沉醉的吟诵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阿玥她最喜海棠,她家里就种着西府海棠,你若有兴致可以带你去瞧瞧。”羊嵘直爽的说道。
雨轻将一缕被风吹乱的鬓发掠到耳后,讪讪的说道:“你们不要听信知世的话,她总是这样子,把我说的神乎其神,其实我不过略读几本书,多识几个字罢了。”
“你又何必自谦,这才女的头衔你自然当得起。”羊嵘侧头看着庾萱,笑道:“要不是因为她话多,我们怎会知晓你这个绝世才女呢?”
庾萱看着这会子来了许多人,便提议道:“今天来的姐妹多,不如我们投壶吧。”
“不好,每回都是投壶,我都厌了。”羊嵘噘嘴摇头。
王毓微笑说:“要不咱们也学公子哥们,掷樗蒲如何?”
“可我不太懂这个啊,要现学的,还得找哥哥们要那木投子,好不麻烦。”庾萱不喜欢赌钱,觉得俗气。
郗玥看着平静如初的雨轻,不由得问道:“你在想什么?”
雨轻在静静的等着惜书拿来那个新制成的宝贝,还有荀姐姐能否把那位弱不禁风的江菀请出来,她很是期待。
羊嵘望着她亮亮的眸子,微笑道:“又多了一个痴人!”
忽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摩擦着草地,雨轻听得真,心里有些沸腾,这宝贝一现世,准是最热门的游戏。
“雨轻小娘子,惜书是不是来晚了?”只见惜书跑得快要喘不上起来,怀里揣着一个小木箱子,到了跟前,就瘫坐在地。
雨轻兴奋的说:“不晚,正是时候!”
然后打开木箱子,只见有许多用竹子做的小长方块,上面刻有花纹或字样,包括字牌、花牌、序数牌。心中浮想出桌上数人吆喝着“吃”、“碰”、“杠”、“听”、“胡”。
没错,它就是麻将。
“这些是什么?”庾萱一脸迷惑,俯身摸着那些牌。
雨轻微笑道:“这就是我的宝贝,麻将。”
“麻将?”羊嵘惊道,“麻将是什么?”
“就是同掷樗蒲一样的游戏啊!”雨轻拍拍庾萱的肩膀,笑道:“今天我一定先把你教会,咱们以后就玩麻将吧。”
众姐妹无不愕然,不过看着新奇,都有些跃跃欲试的心思。
这时,荀宓也带着江菀缓缓走来,两个玉人儿在春风里那样的绮丽夺目。
“荀姐姐,你真的来了,刚才雨轻说你会来,我还不信呢?”
庾萱很是惊喜,牵着她的手,又不时的瞧着江菀,却见她面色有些苍白,精致的五官印在消瘦的脸上,真有几分病西子之态。
“菀姐姐,今日晴朗无云,和煦的阳光对身体极好的,你能来我真高兴。”
雨轻先前听母亲提起这个江菀时,就倍感可惜,也许她患有咳疾,不愿与人交际,但常年避居,对身体更无益,能多出来走动于她最有益处。
“答应你之事,已经办到。”荀宓淡笑问道:“你呢?”
“荀姐姐请看,”雨轻手指这堆小长方块,笑道:“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宝贝啦!”
荀宓震惊,不知其何物,思量片刻,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叹道:“意料之外。”
“好了,我现在就教大家游戏规则——”
雨轻命人摆好桌案,将那些长方块捡到桌上,自由挥洒着这份惬意,许久未能如此舒畅了,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
前厅上,王祷谈了一些自己四处游学的经历,来洛阳与各家名士子弟辩难不分胜负,江惇以为他有些刻意矜耀,便直问:“昔者庄周梦蝶,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应当何解?”
王祷不疾不徐地道:“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是以身外身,做梦中梦;做梦中梦,见身外身。故而庄周云,‘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
江惇眼泛异彩,凝目王祷,略一思忖,说道:“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业也。此虽免乎行,犹有可待者也。况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何其悲哉?不辨蝶梦庄梦,不识蝶与周的真幻,实乃人生如梦也。”
这句话出自《逍遥游》,意思是连飞跃南冥的鹏鸟与御风而行的列子都谈不上逍遥,处处受制,那么渺小若在榆枋树间跳跃的蓬间小雀般的人又将会是何样的可怜!此是对无知而不自由的悲观人生之反思。
王祷暗暗点头,这个江惇真可谓妙学深思,再看崔意仍在闭目养神,浑然不知他们在辩论何物。
“崔兄,对此有何高见?”江惇笑问。
熏香袅袅,崔意单手支颐,打了个哈欠,缓缓起身,袍袖一拂,立于窗下,望向溪边少女们正围坐一团,兴致盎然的看着同一个人,那人似乎在教授着她们什么新鲜东西,不时有人发出啧啧称奇。
“公有旷世之才,吾不如也!”崔意爽朗一笑,径自出门。
王祷摇头,笑说:“崔意一向不拘小节,随他去吧。”
“春光正好,咱们也到园子里瞧瞧去?”说着他们二人也跟了去。
溪边,一张长桌案,四周围着一些女子,庾萱涨红了小脸,甚是不快,把袖中的香袋搁到案上,嘟囔道:“我又输了,这香袋索性也送给你了!”
“无妨,多练习总会赢得!”雨轻满心欢喜的将那些阿堵物揽入怀中,心道:“今儿真高兴,发财了!”
身旁的羊嵘笑道:“这麻将好是好,可是需要一桌四人,到时要凑齐人才行。”
“到我府里来聚就是,我的父母一向开明,自然不会阻拦。”王毓秀目微睁,瞥向荀宓,笑问:“敢问荀姐姐到时会来吗?”
荀宓不语。
“荀姐姐自然要来,她可是咱们这里学的最快的!”羊嵘目光笃定,说完又垂首低声问雨轻:“她果真会来?”
庾萱扑哧一乐,指着她们俩就笑道:“你们又在私下里打赌?快快告诉我?不然我就告诉荀姐姐去!”
雨轻故作神秘,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
众姐妹却都饶她不过,她只能求告道:“好姐姐们,快饶了我吧,此事正在筹备之中,过早摊牌岂不失了趣味?”
雨轻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想:“魏晋时代的饮食实在太单调,除了豆粥、韭叶水引饼、肉脯、炖煮等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炒菜,那时的厨艺还是太落后了,自己便做了一本食谱,相信假以时日,在洛阳城开一家酒楼不成问题,到那时在楼上单设一雅间,专供姐妹们吃美食聊天,茶余饭后再打麻将娱乐一番,岂不妙哉?”
第十二章 江府园中新博弈 争梨小儿闹风波(下)
就在雨轻浮想联翩之际,立在春树下的几个少年却将她们的嬉笑打闹之态尽收眼底。
江惇已从傅畅那里听说了她的名字,笑道:“她是左太妃收养的女儿,小名雨轻,甚是聪慧,就连荀姐姐都与之交好。”
“桌上那副牌倒是设计的很精巧,连局都布好了,谁又能逃得掉呢?”王祷轻笑道,转身走开。
“阿龙兄此言何意?”江惇疑惑,这话是褒是贬?
崔意轻轻勾起嘴角,面容带着几分琢磨不定的神秘感,笑道:“阿龙极少夸人,她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江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喃喃道:“真是搞不懂他们俩,夸赞别人有那么难吗?”
凉亭内,傅畅与郗遐正在对弈,傅畅手拈黑子,对局态度认真,只是棋风偏弱,求稳退让,被逼时,才进行反击。
郗遐却时时挑衅,一直压制着他,好像猎物近在咫尺又不急于捕杀。
顺着凉亭一直朝东面瞧去,那是略长些的公子哥们在聚众斗鸡,凶悍的斗鸡在场上咯咯啼叫不止,好不热闹。
羊聃就在其中,只见他不时地挥拳叫喊,目光凶狠,若是斗输了,估计又有一出好戏。
“听闻上次羊聃对你出言不逊,你也没有发作,换做是我,倒是忍不住的。”郗遐落子,凝视着他。
傅畅淡笑道:“羊聃才疏学浅,如此凡庸之人,又何必与他计较?”
“说得好!”江惇不知何时来至亭内,许是傅畅太过专注棋局,没有察觉有人来。
“斗鸡场很是热闹,你怎么不去?”郗遐笑问。
江惇不屑的朝那里望了一眼,笑道:“羊彭祖在,谁敢去?”
郗遐轻轻一笑,起身道:“既然你来了,剩下的棋局就由你收尾吧。”
“我方才看到阿玥妹妹在小溪边和那些姐妹在玩一种新游戏,叫什么‘麻将’的?”江惇坐下来,笑道。
郗遐心道:“定是雨轻那丫头的鬼主意。”
傅畅犹豫,久久不能落子。
“哥哥!”悦耳的清脆声传来,只见几个小姐妹纷纷走上前来,为首的正是郗玥,知世和雨轻站在她的身后。
“今儿来的齐全,”郗遐注视着她们,目光终落在雨轻身上,笑问:“麻将又是何物?”
雨轻不答,怕解释不清,有人趁机奚落。只是瞧着手拈黑子呆坐在那里的傅畅,便笑着走了过去,抢过那黑子随意落在棋局某一处。
江惇一怔,忽又大笑,“福星啊,他已至困局,现被你胡乱一搅,倒有了一条生机。”
傅畅苦笑,看了雨轻一眼,不知该感谢还是斥责。
“表哥,说好的你今天给我新纸鸢,怎么不见?”知世不满,小嘴噘的老高。
傅畅含笑薄嗔道:“自然会赔你一个新纸鸢,平日里没看到你着急读书,今儿却为这个急起来?”
知世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自去与郗玥说话。
“思悛小郎君,不好了,那边打起来了!”一个小厮急匆匆跑过来,回禀道。
江惇剑眉紧蹙,问:“何人打架?”
“自是羊聃无疑了。”郗遐冷笑道。
那小厮使劲摇头,回道:“不是羊家公子,是岚儿小郎君把羊家小郎君打了!”
“不好!”江惇闻之一震,脸色阴沉,起身离开。
看着那一袭蓝袍的身影大步离开,郗遐摇了摇头,“苦哉!江兄这次遇到难题了!”
傅畅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一点:“祖延兄(羊聃兄长羊曼小字)今日未到,江惇能奈他如何?”
他们二人怕事情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便匆匆跟了过去,这时知世也找寻不到羊嵘,开口道:“羊姐姐刚刚还在,如今也不知去哪儿了。”
“多半是跟着江公子去了。”雨轻淡淡说道,然后与知世她们一起去后院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后院种了一丛丛夏菊,听庾萱说这是江统(江惇父亲)宠妾柳氏专门找人栽种的,她最爱赏菊,故而挑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栽满了各色菊花。
她生有一子,名岚儿,不足五岁,江统甚是疼爱,岚儿常常在此处玩耍,今日到访的客人很多,春日午时阳光有些强烈,柳氏就让婢女带着岚儿来这里阴凉处散步消食。
石桌上摆着一个果盘,里面放着梨子,羊聃从弟羊茗也来到此处,看到果盘里的梨就抓了过来,岚儿不依,两个小孩就打了起来,奴婢又劝不住,也不敢劝,只得禀告思悛小郎君。
走到院里,才看到围了一圈人。只见羊聃护着自己弟弟,阴沉着脸,那气势也的确有几分慑人。他盯着岚儿看了一会儿,随后冷冷一笑,摇了摇头,道:“江惇,这就是你们江家的待客之道吗?”
“是他偷了我的梨子,为何怪我兄长?”江岚小小年纪倒不惧怕羊聃,扬起小脸,怒视道:“羊茗,还我梨子!”
雨轻暗想:人都说孔融四岁就能让梨,那只属个例,看来孩子终究是孩子,谦让这种事情有些大人尚且做不到,又何妨一个小孩子呢?不过果盘里只有一个梨子,倒很是奇怪,江府何至吝啬如此?
“彭祖(羊聃字)兄何必动怒呢?”却见江惇步履轻快的行来,微笑着施了一礼。
羊聃沉声:“你的弟弟打了人,此事该当如何啊?”
“可你的弟弟也还了手,小孩子之间打闹很平常,彭祖兄何必介怀?”江惇挥动着手上还没有打开的折扇赔笑道。
羊聃冷眼睨视他,笑道:“那就让令弟低头认错,你觉得如何?”
江惇淡然笑了笑,“错又不是一个人犯的,如今双方认错才是正理!”
羊聃不悦道:“吾弟方才已说,他并无过错,皆是你这个庶弟蓄意伤人!”
全场无不哗然,这位洛阳恶少向来跋扈无礼,眼下不知江惇如何作答。
“昔日孔子讲课,发现弟子宰予没有来听课,派弟子寻找后才得知宰予在睡觉。孔子甚是失望,便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然在太学里老夫子从不斥责彭祖兄,因为彭祖兄一年也到不了几次,想来都是在偷偷服散,思飘飘欲仙之事,令尊曾明令禁止子孙服用五石散,彭祖兄竟敢违背父命?”
“江惇,你休得胡言,空口无凭竟还妄想污蔑我?”羊聃又急又怒,身上开始燥热难耐。
“王尼前日还来我府上说行散之事,夜里偶得佳句,还提及彭祖兄也在服散。”
羊聃听后羞愧难当,面红耳赤,大叫一声,将身旁小厮奋力推开,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这位泰山羊氏子弟竟撕扯开衣袍,口里狂躁的喊着,绕院子奔跑起来,边跑边解衣裳,甚是滑稽可笑。
五石散本来是由张仲景所研发的一种中药,主要是给伤寒病人所使用。因为这种药有燥热的功能,所以对于伤寒病证非常有用。
然而到魏晋时期,士族子弟对五石散趋之若鹜,更有攀富的寓意在,其危害与鸦片无异,多服亦会丧命。
“不妙,羊家公子正服五石散发散不畅,火发焚心,快来人,将他拖去井水用凉水浇醒。”郗遐见过这架势,赶忙喝道。
无奈羊聃正处发狂发癫的状态,手舞足蹈,仿佛登入极乐世界般,满脑幻觉,力气也长了许多,好几个壮丁才架得住他,这才推推搡搡的把他弄到水井边,一桶冷水猛浇——
这一场闹剧还没有结束,江惇一番调查盘问后,得知是岚儿乳娘偷吃了果盘中的两个梨子,方才出了这场争抢之战,当即命人乱棍打死。
而那名婢女也算是办事不力被人牙子拖去卖了,雨轻这才见识到江惇这位谦谦公子的强硬手段,或许这才是世族大家的真实风貌。
这时傅畅想到将要打杀人命,这里一群小姑娘看到不好,便道:“思悛兄,我带着这些小丫头先走了。”江惇心里明白傅畅不欲让小女孩见了血腥,点头示意,目送他们远去。
“听闻世道(傅畅字)哥哥已经定品了?”雨轻走出后院,微笑问道。
“嗯。”傅畅含笑从容的走在前面。
雨轻跟在后面,眼里眸光荡漾,抿唇笑道:“世道哥哥还记得上次答应我的事吗?”
第十三章 山涧深潭因风皱 溪畔垂钓遇老叟(上)
傅畅忽然转过身来,定睛看着她,温和笑问:“城外庄子上并无什么稀奇,你为何非要去不可呢?”
“当然要去,还是像上回一样,我作一幅画送与你,如何?”雨轻微笑着说:“莫不是嫌我的拙作入不得你的眼?”
傅畅摇头,苦笑:“岂敢,岂敢!”
这时一阵风吹散许多粉色花瓣,雨轻手上却多了几颗樱桃,她喜问:“哪里来的樱桃?”
傅畅也不解,只觉身影一闪而过,接着就听见爽朗的笑声,“参观庄子是假,想要银鱼是真,世道兄,莫要被她骗了!”
雨轻贝齿轻咬薄唇,秀眉蹙起,一副泫然欲涕的娇态。她真是气闷,为什么这个郗遐总是要拆她的台?
傅家别苑里有一池塘,养着一些小银鱼,经打听才知是傅家在城外有一处庄子依山而建,山里有一深水潭,里面生长着许多野生的银鱼,这在洛阳很是少见,雨轻自然不能放过这么绝佳的品尝银鱼羹的机会。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就是游泳——
夏初五月微风,辰时末,雨轻依约来到傅畅府上,赠上一幅《闲亭对弈图》,傅畅展开一看就哈哈大笑,原来画中的他手拈棋子,正苦苦思索着,郗遐与江惇皆在画中,只是姿态不一,好似重现当日江府之事。
他笑过之后便道:“雨轻,今日汝南亭侯(和郁)要来府上,家父要我作陪,所以不能和你同去,不过管事的早就给刘老伯打过招呼了,他已在庄子外候着了,昨日知世就说要去城外游玩,说不定已经出府了。”
话音刚落,廊上便传来庾萱的清脆明快的嗓音:“表哥,我还未出发呢。”
“看来你们可以结伴同往了,不过路上小心。”傅畅又望了望不远处的那只雪獒,轻笑道:“有小白在,我也不用担心,不过还是要多带些随从。”
不一会,庾萱就像雀儿般活跃的跑了出来,笑道:“雨轻,我陪着你去庄子上,那里风景不错,我顺便带了画架纸笔,准备作一幅山下小屋图,你觉得如何?”
“不好,不如叫《归园田居》,我连诗句都想好了。”雨轻贴耳笑道:“知世,今日教你一样新技能。”
庾萱笑道:“啊,新技能?听起来比作画有趣!”
此番出游,牛车两辆、仆从十余人,雨轻和庾萱同乘一辆车,惜书、怜画,丹青和涂鸦在后面的牛车里,几个人不约而同的看向那个怪怪的木圈,丹青小手指摸了摸这个木圈子,是用一块一块的木板拼起来的不规则形状,类似八角菱形,“这是什么........”
惜书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家小娘子说是什么.......救...绳...圈.....”惜书哪里知道这个东西,听着也觉得别扭。
“不对,应该是叫九....升.....圈......雨轻小娘子当时可说了,用它就能保证在水里不沉下去,我记得可清楚了。”怜画笑道,笃定的看着那木圈子。
丹青“哦”的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一些,又似乎不明白,反正是雨轻小娘子做的,自然是好东西,她家小娘子平日就是这样说的。
“哎呀,我又赢了。”涂鸦对着那简易的五子棋盘,嘻嘻笑着,丹青笑嗔道:“是呀,是呀,五子棋你下得最好了。”
雨轻教过知世下五子棋,丹青和涂鸦两个小婢在旁也跟着学习,平日里闲着时就会下五子棋,只是涂鸦聪明机灵,赢得次数多一些。
从前面的牛车里却传来一阵阵歌声,不过压根儿就不在曲调上,犹如颤颤柔柔的绵羊音,一般人还真是享受不了。
“知世,你表哥聆听过你的妙音吗?”雨轻歪头笑问。
庾萱摇了摇头,“是不是不好听?”
“不,只是需要调节一下音嗓。”雨轻哪里忍心打击人家唱歌的积极性,只好稍微教她一些要领,“唱歌一定要用气息才会好听,而且不会伤嗓子。气沉丹田,用手顶压肚子,但是要保证不陷下去,这样试着练一下声,练到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就成功了。多加练习总会唱好的。”
雨轻在前世也不擅长唱歌,只是音乐课上老师曾讲过这些唱歌方法,也许会对她有些指导作用吧。
“你听过那个人吗?就是那个......那个金谷园的绿珠很厉害,听闻她可是能歌善舞的,说不定她就是这样练歌的——”庾萱拉着她的手说道。
雨轻觉得有趣,笑了出来,随后绷着笑脸,一本正经地点头,“嗯,也许吧。”
“等我练习好再唱给你听。”庾萱有些自信的看着她,“还唱这首《蒹葭》!”
雨轻见她这么执着于这首,只得含笑点头,不过有些怀念曾经邓丽君唱的歌曲,由《蒹葭》改编而成的《在水一方》,不由得开始哼唱起来,“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这曲子有些奇怪,但是很好听。”庾萱跟着曲调摇晃着小脑袋,挽着她的胳膊,像是沉醉其中。
雨轻笑的惬意,柔声道:“我唱功一般,不如教给你,以后就练习这首《在水一方》,可好?”
“嗯。”一缕风卷入车帘,庾萱便整了整双螺髻,拿着小铜镜照了照,粉颊上漾起一抹甜美的笑容,像是刚吃了甜甜圈一样的满足。
大约是巳时三刻,夏日有些刺眼,牛车驶到庄门外,刘老伯早巴巴的站立在那儿,伸着脖子张望着。
当看到傅家的牛车和一队随从朝这边驶来,他那黝黑的脸上堆满笑意,皱纹倍显,速速跑过去,隔帘问候:“雨轻小娘子一路辛劳了,老朽略准备了些茶饭水果,不如您先到庄内歇息片刻,稍后老朽再带您去参观那山涧里的水潭。”
“不用,即刻带我们去山涧便是。”雨轻不容他那些虚礼客套,直截了当的回绝了他。
“是,老朽这就带您去。”刘老伯悻悻转身,嘱咐身边的仆婢几句,便自驾牛车,跟着三两壮丁,在前引路。
庄园很大,绕了半个圈子才来到山涧,雨轻和庾萱下了牛车,让刘老伯等人先回去了。
她们二人沐浴着夏日暖阳,看着这潺潺溪水,清澈的可见水底,鹅卵石晶莹圆润历历可数,间或有一条小鱼慢慢游来,稍一停滞,鱼尾一拧,倏尔游逝。
庾萱蹲在那里看了一会,明眸流盼,心里的快乐像泉水般涌上心头。
“应该就在那丛密林之后了,”雨轻伫立凝望,身旁的随从回道:“正是,那水潭处很少有人去,甚是僻静。”
这时小白已从密林返回,嘴里叼着一只野狐,庾萱起身,道:“小白真厉害!”
雨轻回身告诉惜书和怜画带上救生圈,便牵着庾萱二人先行进了密林,丹青和几名随从紧跟其后。
密林阴翳,阳光穿过树叶缝隙零零散散的射进来,雨轻前世参加过野外生存训练,知道一些基本的安全防护知识,不过有小白提前将遮挡树枝一一折断,自己倒省事许多。
不出一刻钟的功夫,远远的已望见那深水潭,墨黑的颜色和林子的青色,相应的甚是好看。
小白率先临水潭边探出爪子试了试水,然后又转身跑了过来,雨轻抚摸着它的浓浓白毛,笑道:“小白,今天我终于可以游泳了!”
“啊?”庾萱惊讶的睁大双目,全身缩起来,往后退几步。
雨轻拉住她,笑道:“知世,游泳是一项生存技能,也可以锻炼身体,平日里我只是绕着胭脂铺子跑几圈,今天终于可以加强锻炼了。有我在,不用怕!”然后示意惜书把那救生圈拿过来,递给庾萱。
“这是.......”庾萱甚是为难。
“救生圈,初学游泳者必备之物,虽然有些难看,总归原理都是相通的。”雨轻说着已经除了鞋袜,伸足入水。
惜书丹青她们把那些随从都遣去别处了,小婢四人排排站岗似的守在水潭入口处。
“嘶——”雨轻吸气道:“凉凉的,有点冷,不过好舒服——知世,快来!”
庾萱瞥了雨轻一眼,也坐在平石上脱了青丝履、白布袜,小心翼翼的将双足浸入潭水里,嘴里发出一声轻呼,“好凉啊!”看着雨轻双足乱摆,水潭里的波纹不断的荡漾着。
“扑通”一声,雨轻已经跳入潭水中,迸溅的水花宛如跳舞的小精灵飞上了天空。
庾萱心里一震,却见雨轻已经在碧波中舒展双臂,随着两腿强有力的夹水,身后溅起一串串浪花。
“你游的真好!”庾萱拍手连连叫好。
雨轻一口气将蝶泳、蛙泳、仰泳,全都展示一遍,最后调整好呼吸,潜入潭水中,庾萱见她完全淹没在水中,以为她发生了什么不测,大喊道:“雨轻,雨轻,雨轻你在哪里啊!”
猛然间一个出水芙蓉,雨轻将头发一甩,笑道:“知世,带上那个救生圈,下水吧,没事的!”
第十四章 山涧深潭因风皱 溪畔垂钓遇老叟(中)
庾萱见她无事,才知虚惊一场,不过犹是害怕,踌躇不前。
雨轻游到岸边,张开双手,笑道:“趴在岸边,先练习腿部,身子不沉下去就算过关了。再就是手部动作,可以双脚.......接着就是练习憋气,在水里憋住气,出来再呼吸,不会憋气就会造成心理紧张,怕水........”
雨轻说了一大堆要领,看着知世带上救生圈,久久不下水,便趁她一个不注意,将她拉下水。
她一开始手脚乱扑腾,雨轻在她身边慢慢指导,身体借着救生圈的浮力也并未下沉,她才渐渐平复了心情,道:“还好有这个救生圈,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你就在岸边学习憋气,在水里能憋住五秒钟,就算学会浅水区游泳了。”雨轻游得远了些,笑道:“我去水下面看看,一会就上来!”说着就潜入水中,消失不见。
“五秒钟?是多久?”庾萱惊诧的问,好似从来没有人说过这个词,是时间吗?
潭水深处,银鱼成群结队的游来游去,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淡水鱼,总之也算渔产丰富。
雨轻游至潭壁边缘,见岩石呈深褐色,顿觉好奇,伸手触摸,倒有几分像是赤铁石英岩,当含铁量大于百分之二十时即可作为铁矿石开采,而赤铁石英岩含铁量高达百分之五十以上,若能开采,定可繁荣晋朝的冶铁业。
不过今日是来捕小银鱼的,用作食材,能畅快的游泳已经算是幸事,至于开采什么铁不铁的,与如今的自己何干呢?
雨轻渐渐游出水面,看到知世还在岸边学习游泳,双腿双臂游动还不是很协调,看来任重道远哪。
“知世——”语音未落,雨轻已经游了过去。
庾萱转过身来,被这木圈子环绕胸前,行动愈发不灵活了,笑道:“你怎么发明了这个圈圈套住我,我又不是西游记里的唐僧,害怕被妖怪捉去吃了!”
“自然是有好处的,总比干巴巴一根浮木头强多了,”雨轻欢快的荡起水花,笑问:“难道你想要当孙猴子,需要一个紧箍咒吗?”
“不要提什么大圈圈小圈圈的,你之前说在水中憋气五秒钟,这五秒钟又是什么?”
雨轻心里一慌,没有经过大脑的话怎么能脱口而出呢?古代人哪里会用秒计算时间,那该用什么解释给她听呢?
“知世,那个意思就是一瞬,一眨眼就是一秒钟。”雨轻道,心想大概应该就是这样。
庾萱“嗯”了一声,心里欢喜,笑道:“刚刚我已经做到了,在水里能憋住五秒了,对,就是五秒。”
“知世好厉害,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就会憋气了。”雨轻投来赞许的目光,换作现代也是极有天赋的了。
“哪里,你又取笑我。”庾萱害羞的微笑说,“对了,天色不早了,咱们该上岸了,让小厮们过来撒网捕银鱼吧。”
雨轻点头答应,二人很快就上了岸,换上各自带来的干净衣裙,惜书和怜画立即叫来几个熟悉水性的小厮,只见他们扛着渔网,快步走来,好像很专业的样子,就是不知有没有浪里白条张顺那么厉害呢?
为了一碗银鱼羹,就特意赶到城外去寻那小银鱼,想来只有雨轻这个老饕做得出来了。
不过那深水潭一带真算是避暑之地了,虽然比不得承德避暑山庄那样闻名,但是像这样神秘而僻静的小小山涧,正合她的心意。
她觉得在溪边垂钓也是不错的娱乐项目了,只可惜知世父亲近日正在问询她的课业,她无瑕再偷跑出来,雨轻却借用作画采风之由,就顺利出了城,心中好不欢喜。
溪边,雨轻一人独坐岸边,早对惜书和怜画说,“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两个小婢女跟在雨轻身边多年,浅显诗句也是略懂些的,都自觉的站在远处,不去打扰她的钓鱼兴致。
垂钓需要三静:声静、身静、心静。
雨轻此时心中早已忘却太子殿下今日会遣人来取信,因为她根本没有写回信,只是信手画了几幅图,还是描绘的上回在江府发生的事,两小儿争梨,羊聃服散后荒诞的奔跑这些场景,聊作一乐。
这时,一戴着斗笠的灰衫老者姗姗而来,手里拎着一鱼篓,轻轻放在石头旁,然后安静的坐下,并无一言。
雨轻心里默念着,“鱼儿啊,鱼儿,快上钩来,今日鱼汤鲜美,全凭鱼儿你呦.......”
忽然水里有波纹,雨轻欣喜,起身猛力一提鱼竿,一尾鲫鱼被钓起,雨轻干净利落的将鱼钩提拉出来,顺势把鱼丢进篓子里,她的唇角缓缓扯出一抹得意的笑容,瞥了老人一眼,继续坐下来垂钓。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雨轻又钓出几尾鱼来,看来今日收获颇多,除了几尾鲫鱼,还有一尾黑鱼。
雨轻再看一看那老人,颗粒无收,刚才还精神矍铄,如今却有些赧然,这时鱼钩有些动了,老人一惊,赶紧提起鱼竿,却是一块缠满水草的烂木头,老人哈哈一笑,道:“老夫真是技不如人啊!”
“今日我也是侥幸,在平日这么短的时间里是绝不能钓出那么多鱼来的。”雨轻这话说的不假,放到以前总是要坐上大半天才会有所获。
“呃,这垂钓.......”那老人只是皱了皱眉,然后坐下。
雨轻很快收了鱼竿,笑问道:“老爷爷估计开始学垂钓没几日吧?”
“你这小丫头猜得不错,”老人微微笑道:“那你的垂钓技术,是跟何人所学呢?”
“熟悉水性的人多多少少都懂一些钓鱼的方法。”
“哦,难怪......”
这句话后,老人倒也不再多说,两人默默的坐在溪边,惜书和怜画这时走了来,笑问:“雨轻小娘子,是时候开始生火了吧?”
“嗯,把这黑鱼拿去清理干净,准备煮鱼汤吧。”
老人抬起头来认真打量了雨轻片刻,她还是那副淡淡的似乎觉得一切都很有趣的模样:“丫头啊,你说我怎么就钓不上鱼儿来呢?”
“老爷爷可是没有耐心了,垂钓者坐上一整天全无收获,也是很常见的,况且您才刚学习垂钓没多久,怎么就心急起来?”雨轻浅浅笑着,挨近他坐下,扬起笑脸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垂钓最忌讳心不静了。”
“哈哈哈!”老人开怀一笑,道:“好吧,老夫活得太久了,今日被你这小丫头教育一番,着实清醒了。”
“既然清醒许多,待会儿一起喝鱼汤吧,我煮的鱼汤可是有秘方的,与别家不同。”雨轻故作神秘,笑说。
老人点点头,随之收起鱼竿,拎着空鱼篓跟着她来到生火煮水的地方。
惜书见锅烧热了,便把鱼放进去,煎至两面黄,倒入酒,加盖焖一下,然后加入清水,待煮沸后,加入盐、姜片和葱段,继续加盖焖煮。
“惜书今日做的不错,有赏哦。”雨轻竖起拇指赞了她一下。
怜画忍不住笑问:“雨轻小娘子,赏她些什么?”
“暂时保密。”雨轻手里把玩着一块鹅卵石,惊喜总要放到最后的。
老人捋须一笑,道:“没想到丫头你还善炊事,这样煮鱼汤我倒是头一回见。”
“老爷爷,这样煮出来的鱼汤会呈乳白色,味浓鲜美。”
“哦,老夫今日长见识了。”老人又是呵呵一笑。
雨轻起身,往溪边走去,不时低首在地上找着石子,细摸着一些圆滑漂亮的石头,却摇摇头丢到一边去,继续找寻,有小的也有大的,总之都是扁平一类的石子,然后在其中又挑拣起来。
老人看了片刻,便跟上去,在她的侧后方停了下来,弯下了腰:“你找什么呢?”
“石子。”手下仍旧专心地挑选石子。
老人微微愣愣,微眯着眼睛,随后也蹲下身来,笑道:“这些鹅卵石已然不错了。”他认为小女孩还是喜欢漂亮的鹅卵石,不过看着她正在挑拣的却是那些碎石,有些好奇。
雨轻摇摇头,笑道:“我不要那种。”说着已经捡起一个碎石片,走至溪边,身体向后倾斜,半蹲下来,朝小溪掷去,石片不断在水面上向前弹跳,大约点击水面六七次,很是漂亮。
一时间,老人的表情像是微微怔住,目光近乎凝滞,待水面静止下来,那老人脸上放出异样的光采,笑出声来,“呵呵,真是有趣!”
“老爷爷要不要掷一次石子,看能打起几个水漂?”雨轻随之又弯腰捡起一个扁平的石子,递给老人,笑道:“很好玩的哦。”
第十五章 山涧深潭因风皱 溪畔垂钓遇老叟(下)
老人满面红光,双目炯炯有神,跃跃欲试的姿态很像纯真的孩童,雨轻在旁指导道:“身子蹲下,手臂与身体大约呈这个度角,要像这样.......”老人一边听着,一边跟着她学动作,最后用力掷出石子,只打出两个水漂。
雨轻笑道:“老爷爷姿势太僵硬了,动作不连贯,要一气呵成才好打出更多的水漂来。”
那老人站直身子,喘了口气,笑道:“我老了,哪有你这样的小丫头灵活呢?”
“那就加加马力,喝点鱼汤吧。”雨轻俏皮的眯起眼睛鼓起腮帮子做了个包子脸,然后拉起老爷爷的手一起去煮汤的地方了。
鱼汤甚是美味,惜书和怜画也每人喝了一碗,那老人边喝鱼汤,边继续询问打水漂的技法,雨轻耐心的与他讲解,这联系到物理学原理,那老人听得津津有味,也许闻所未闻,但新颖有趣,今日钓鱼虽无所获,但能遇到这么个小友,甚觉欣慰。
“我最近会常来此处,作画也好,钓鱼也好,”雨轻一边说着,一边接过老爷爷的碗一并都交给惜书,然后托着下巴,眯起眼睛,笑道:“老爷爷还会来吗?”
老人含笑着点点头,起身拎着鱼篓走出几步远,又转身笑道:“小丫头,下次我一定会钓上鱼来的。”然后缓缓离去。
雨轻微微一笑,“老爷爷,我拭目以待哦。”
老人家大都是爱面子的,岂能甘心输给一个黄毛丫头,不过雨轻今日也是十分高兴的,钓鱼本来是一件沉闷的事情,如今多一位老爷爷陪着自己,还是蛮有趣的。
此时的关中、陇西屡次被氐、羌族侵扰,氐人齐万年获秦雍两州的氐族和羌族叛民推举为主,并称帝反晋,如今傅祗深得圣恩,任行安西军司,加散骑常侍,与安西将军司夏侯骏下月便要启程一同讨伐齐万年。
那日汝南亭侯和郁到傅府就是为了此事,傅畅留在洛阳,他的父亲临行前有许多事要交待,近日傅畅不得闲,知世也被困在家中,不过听得郗玥提及了江惇议亲的事情,只怕江惇也正头疼呢。
这日,和郁来拜访江统,江统(江惇父)正深虑四夷乱华,应该防微杜渐,便与和郁谈论此事,和郁性情软弱,近来又与秘书监贾谧来往甚多,自然对其将氐、羌等族迁出关中的主张不感兴趣,只是因为傅祗即将启程征西,便来与他商议饯别之事。
江统虽心里有些不悦,但并不表现出来,闲聊几句,相邀下月定会同去为傅祗饯行。
江惇送客回来后,便径直走回父亲的书房。房内窗户半开,有幽幽花香徐徐飘来,江惇安静的侍立在侧,看到婢女端来热茶,便接过来,小心的放置案边。
样貌敦厚刚直的中年男子坐在桌边,一边写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着些闲话,至于说得是什么,怕是一个字都没有进到他心中去。
自昨日母亲与他叙话后,江惇心里就沉甸甸的,他的母亲已经开始忙着为他议亲了,并且甚是钟爱平原华氏之女。
可华家大都贪婪,必定会破败家门,江惇自是不愿的,但又难以违拗母亲之意,把心内这些感受都告知父亲,他是不敢做的,此时也只得随着说些话,只希望父亲什么时候能谈及议亲之事。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远远的日晷仪显示已至巳时三刻了。江统放下了毛笔,抬起头来,看着江惇刚才研磨出神竟把墨汁溅到了案上,便拿起一对镇纸玉狮子将宣纸压好。
“这帖子还未写完,待会回来再写吧。”他笑着站起来,转身望向了心不在焉的儿子,随后走过去,沉默了好一阵子:“思悛,可有心事?”
江惇心中有所疑虑,严肃地想了想:“不敢欺瞒父亲,孩儿年纪尚小,虽定了品,但未入仕途,议亲可否延迟几年。”
“我已听说了,你的母亲想要你与平原华氏之女联姻。”江统皱了皱眉,慢慢道:“平原华氏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你若心中不愿,我自不会勉强你。”
“谢谢父亲体恤,”江惇重展笑颜,道:“我与世道兄(傅畅字)说了,后日金谷诗会我们同去。”
“如此甚好,世道这孩子温厚纯良,还带着几分刚毅,与他父亲一样,未来可期啊。”江统笑道。
“说来也可笑,在上回的诗会中,明明是道玄兄(荀邃小字)的诗作最佳,世道兄却推举郗遐的那首不合时宜的诗作,当着尚书仆射王大人的面,好不尴尬。”江惇又细说郗遐的诗句中描绘的正是王衍昔日的窘相。
江统捋须大笑:“王夷甫(王衍字夷甫)曾云‘乃在牛背’,郗遐巧妙借用此事,也是狡黠的很。”
王衍曾托族人办事,但好久没有回音。有一次聚会宴饮,就问那个人说:“托付你的事,为什么不办?”族人大怒,用食盒掷他。”王衍不争执,与年少的王导共乘车而去。他在车中用镜子自照,对王导自嘲到,“你看我的目光是在牛背上啊”。
“郗遐此人好结交游侠,放荡不羁,行事怪诞,我是看不懂他的。”江惇笑道。
“我看不然,郗遐看似不认真,其实很认真。”江统喝了一口茶,笑道:“一个天性认真的人因为愤世而故意否定自己的认真,郗遐就是如此。”
江惇一阵迷惑:“父亲是说........”
“王祷就比你看得通透,你可多向王祷讨教一二,至于崔意——”
江统走到窗下,在脑海中斟酌词汇,能与赵王、齐王这等人物谈笑风生的人,皇上又赠与其焦尾,可见其见识非凡,常人所不能及,他顿了顿,淡淡说道,“你若能与他结交甚好,不然就要远远避开此人。”
在另一边,两个小婢现在院子里下着五子棋,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笑着,惜书先输了一盘,撅着嘴道:“刚才你趁我不注意,肯定动了我的棋子。”
“哦,就许你动我的棋子,别人就不能了,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怜画嘻嘻笑着,将黑子一一捡起。
雨轻远远的听到,放下竹签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笑道:“怜画,你的嘴真厉害,都能用文绉绉的话教训人了。”
怜画却跑了过来,蹲下身子,仰起纯真的小脸,问道:“雨轻小娘子,你方才在锅里熬得是糖吗?”
“嗯。”雨轻已经事先把山药豆蒸好了,晾凉后拿木签子串起来,然后等锅里的大泡冒完成小泡出烟儿了赶紧放山药串,在锅里转一转,又迅速取出来。
“这就是古掌柜拿来的那个......叫.......零余子的,好小一粒,像花生似的。”
惜书也凑过来,托着下巴,好奇的看着,墨瓷端着一盆什么东西走了来,躬身问道:“雨轻小娘子,这放在哪里呢?”
雨轻朝案边努努嘴,低头仍在摆放那些山药串,只见一串串亮晶晶的整齐的安放在刷了一层油的竹箅子上,惜书不禁发出“哇”的一声。
“好冰啊!”怜画伸手摸了摸那个铜盆子,待墨瓷打开木盖,瞬间凉气沁入心脾,她伸着脖子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冰爽。
雨轻小心翼翼的把竹箅子抬起放到冰盆之上,好让裹满糖的山药串迅速冷却。
“你们现在还不能碰哦,等糖衣凝结后,才可以吃的。”雨轻起身叮嘱道:“你们两个一人一串,剩下几串给知世和荀姐姐送去。”
“雨轻小娘子,这叫什么呢?”怜画欣喜的问道。
“冰糖山药豆。”
雨轻原以为是很好做的一种甜品,竟花费了大半晌的时间,不过既然答应了奖赏惜书,总是要兑现的。
惜书和怜画像馋猫儿一般还蹲在那里,怜画想要去碰,惜书却板起脸来,嗔道:“雨轻小娘子说过了,至少要等一个时辰才能碰的。”
“我知道啦,不过要给雨轻小娘子留一串的。”怜画开始数有多少串。
“这是当然的。”
“你不要推我,都数错了。”
“你什么时候数对过?”
“.........”
两个小婢女在院子里叽叽喳喳的,雨轻躺在竹席上,拼命的扇着蒲扇,好热好热啊,真怀念有空调的日子,眼下虽然有冰块,但也是有限的,冰窖里储存就那么多,用完就没有了,还得省着用,得自己制冰才行,闭上眼,在脑海里快速搜寻着,硝石制冰,不错,就是这个。
其实在唐朝末期,人们在生产火药时开采出硝石,既而发现硝石溶于水会吸收大量的热,使水降温到结冰,自此,便有夏天制冰之法。
如今是在晋朝,要开采硝石也不易,不过那深水潭里的岩石就很有用处的,胡乱想了一些,不如先建一个化学实验室,研究点黑火药什么的,在这个年代肯定大大的有用。
第十六章 莫愁无言藏心事 郗家郎何以佯醉(上)
小溪边风景秀丽,却是作画的好去处,雨轻时不时就去城外作画,有时垂钓,没想到那位老人也是经常去,雨轻便时常教授他一些钓鱼技巧,甚至二人还边下棋边垂钓,他的钓鱼水平提高了,雨轻的棋艺也进步不少。
夏日阵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雨停后树林像被洗刷干净,分外翠绿,鸟鸣蝶飞,雨轻边作画边哼唱起来,
“我看到满片花儿的开放,隐隐约约有笙歌唱,开出它最灿烂笑的模样,要比那日光还要亮.......”
老爷爷今日没有来垂钓,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可惜了这幅绝美的溪边垂钓图无人欣赏了,只能下次去荀姐姐那里时请她来品评了。
小白来回穿梭于这林子间,可惜山中无老虎,那些小动物们看见小白,都迅速的躲回到自己的洞穴里,不敢再出来。雨轻已经不止一次告诉过小白,不可胡乱杀生,无奈小动物们看不到小白的一片真心,搞得像是小白要扫荡林子一样。雨轻仿佛已经看到小白委屈无奈的眼神——
这时,有个白袍少年急冲冲跑来,看到雨轻,便停步,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浓浓的眉毛下闪着一对大眼睛,乌黑的眼珠挺神气地转来转去,左眼下方有颗泪痣,打量雨轻一阵,沉思片刻,开口问道:“你就是那个常常与我爷爷垂钓的女孩?”
雨轻点头,心想老爷爷没过来,反而让小孙儿专门跑来,这是为何?
“这是我爷爷算出的答案。”那少年递过来一张纸,雨轻接过来,展开一瞧,不由得笑了一下。
原来这老爷爷还在惦记着那道算术题,上回雨轻下棋输了后有些气馁,便随口说了一道题,‘栖树一群鸦,鸦树不知数,三只栖一树,五只没去处,五只栖一树,闲了一棵树,请问鸦有多少只,树有多少棵。’问老爷爷能否算得出,倒是把他难住了,没想到老爷爷挺有耐心的,过了两三天就算出了答案。
“乌鸦共有二十只,树共有五棵,答案完全正确。”雨轻用手弹了一下纸,目光落到最后几行字,竟哈哈笑起来,“老朽彻夜计算,不知对否,若答案有误,请小友不吝赐教,下次棋盘上可以相让一次,以作交换。”
这老爷爷这么谦虚,还这么风趣,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雨轻嘴角噙着笑,抬眸看着那少年,他的脸越发红了,瞪着她嗔道:“喂,你怎么给我爷爷出这么刁钻的问题,依我看你自己还未必算得出呢。”
“我不叫‘喂’,难道你的爷爷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雨轻生气道,然后蹲下身子随便捡来一根木枝,在地上用最简单的方程式算出这个答案,仰面哂笑道:“应该是你自己不会吧。”
那少年低下头,有些赧然。
“算了,”雨轻起身拍了拍手,笑道:“看在你爷爷的份上,我不会跟你计较的。”
少年羞红了脸,声音极小,“谢谢你这些日子陪着我爷爷垂钓,他的心情变好许多。”
“只是偶遇,又谈得来,不用谢了。”雨轻把那张纸叠起来,交给惜书,然后把那幅画拿到他跟前,笑道:“那就劳烦你品评一下我的画作吧。”
那少年见她没有再怪罪自己方才的无礼,便露出笑颜,认真看了看那幅画,笑道:“画得有些眉目了。”
“这是什么意思?”雨轻暗想,自己的得意之作在他眼里只能算这个程度,傅畅都没有这样当面贬低自己的画作。
“画面布局很别致,在树梢的顶端,用没骨法画出山峰,只是这笔法还略显生涩,岸上柳树全用浓墨,缺少灵动性。”简单几句却已将雨轻的画作概述一遍。
原来傅畅是故意给自己留颜面了,如今遇到他才知自己画作的真实水平,雨轻竟半晌答不出话来。
那少年略笑了笑,道:“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家了,夏日阵雨频繁,湿了画作岂不糟糕?”话毕,转身离开,走了没多远,又不忘回身朝她挥一挥手,留下一抹灿烂的笑容,身影渐渐消失。
雨轻望了望头顶那片乌云,双眉紧蹙,这样阴晴不定的天气真是恼人。
天刚擦黑,雨暂停歇,墨瓷提着雁鱼灯走到廊下,在院中并未寻到小白的身影,便继续往西走,来到西厢一带,这里前面有个小花圃,花影摇曳,树影婆娑,小白竟也不在此处,今日好生奇怪。
窗前,烛光摇动,雨轻打了个哈欠,写了半截的信放在那里,惜书一边研磨一边瞅着那信上内容,笑道:“这苏妲己美是美,不过心肠太歹毒了。”
“那你是想要自己貌丑心善,还是蛇蝎美人呢?”雨轻调侃道。
惜书想了想,还未答话,怜画抢先笑道:“昨晚她还在偷偷数自己这个月的月钱呢,她分明是个小钱迷,什么美貌啊善心啊,她才不管哩。”
雨轻看见惜书涨红了小脸,忙帮着她道:“她哪里比的你一身轻松,她乡下还有娘亲和弟弟,月月都寄钱回家去,她才不是钱迷,而是名副其实心善貌美的好姑娘。”
怜画做了个鬼脸,就出去了。惜书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在案边研磨,时不时好奇的瞧上几眼雨轻手中写的封神演义的故事。
忽然从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了几声虚弱的猫叫,好像连带着碰倒什么东西似的,咣当一声响动。雨轻犯疑,放下毛笔,同惜书出了房门,朝那边屋檐上望去,几点微小的灯火摇曳在院门口。
“怜画,你可看见什么了?”雨轻问道。
怜画摇摇头,笑道:“许是小野猫罢了。”
雨轻点头,思忖片刻,准备转身回去,不料小白跑了来,咬了一下她的裙角,然后扭头朝院门口方向跑了几步,又停下转身,发出一声低吼,像是在提醒着她什么,小白有这样的举动倒是少见。刚刚墨瓷还在说不知小白去了何处,如今它倒突然出现了。
雨轻就跟随它往院门口去,惜书早已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雨轻走至院外,沿着灯光看到一个蜷缩在墙角的小女孩,浑身湿漉漉的,还在瑟瑟发抖,她抬眸看着周遭,满目恐慌,身子逐渐后退,却又退无可退,像是受惊的小鹿,不知如何逃生。
雨轻这才明白小白方才的那一声低吼,原来是发现了她。
“你怎么蹲在这里,为何不回家去?”雨轻靠近她,俯身关切的问道。
那小女孩摇摇头,然后双臂抱紧小脑袋,不语。
雨轻似乎明白些什么,即命怜画把她带回自己房里,让惜书去厨房准备些热饭食和姜汤,估计她方才淋了雨,必须赶紧喝些热汤驱驱寒气。
室内,雨轻看着她狼吞虎咽,居然把那牛肉卷饼吃了个精光,又喝了许多豆粥,多半是饿了许久的缘故,仔细打量着这个瘦弱的小女孩,大概比自己小几岁,不过问了她许多问题,她不是摇头,就是点头,雨轻也弄不懂她了。
夜深了,墨瓷收拾出来一间客房,把女孩先安顿下来,看着她睡了,墨瓷才放心的离开。
不过说来这女孩真是奇怪,雨轻连续观察了她好些日子,她竟从未说出一句话,哪怕吐出一个字来,雨轻纳闷,难道她真是个小哑巴?
左芬一向仁慈,在墨瓷禀告此事后,便让她好生关照此女,如今朝局混乱,灾害连年,流离失所的人也不在少数,自当施以援手,对外就称她是给雨轻新买来的贴身奴婢,与惜书她们一块相处也不会觉得孤单。
平日里这女孩都是坐在台阶上托着下巴发呆,或者仰望天空,长吁短叹一阵子,小小年纪倒像是得了抑郁似的。雨轻偶尔靠过来说些有趣的事情吸引她,比如刘宝瑞的单口相声《一字诗》,
“有这么一个大财主,家里有四个儿子。虽是一母所生,可是这哥儿四个脾气不一样........这个喂完那个喂,那个喂完这个喂……老三说:‘别喂啦,饺子全是你的啦!’”
小女孩只是眨着眼睛安静听着,到最后点点头。
雨轻不甘心,再道:“老师问学生,你们知道最早的通讯方式是什么吗?有回答狼烟的,有回答书信的,这时小角落传来一声:托梦。”
“咯咯咯......”女孩终于露出一抹笑容,小声的笑起来。
第十七章 莫愁无言藏心事 郗家郎何以佯醉(中)
雨轻长呼出一口气,低头在地上画起来什么,女孩侧过脸来一瞧,轻抿粉唇,微微一笑,原来雨轻在地上照着女孩的样子画了一个大头像,头发侧分,扎着包包头,圆圆的小脸,很是可爱。
“我种了西瓜,你瞧见了吗?”雨轻起身来,伸手指了指那片花圃,然后牵着她跑到那一边,俯身笑道:“再过些日子估计就能吃了。”
那女孩蹲下身来摸了摸那西瓜,有些好奇,歪着头想了一会。
“不如我们一起来给它浇水吧,从明天早起开始。”雨轻笑道:“到时候吃起来会更甜的,因为辛勤劳动过啊。”
女孩点点头,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
次日起,她真的开始用心浇灌西瓜地,时常蹲在旁边看好久,仿佛这西瓜能看大一样。
雨轻认为她能找些事做来转移注意力,这就很好了,旁的心事暂且放下,总会有雨过天晴的那一天。
洛阳街道上酒肆很多家,唯有一家的青梅酒极好,许多名门士族子弟前来饮酒赋诗,郗遐就是其中的常客。
从这家酒肆的二楼窗口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还有幽幽酒香。
“薛兄,今日你又输了,该重重的罚你。”郗遐手中的筷子摇晃晃的指向旁边的一桌子,撇嘴笑道:“就他们几个,除了服散,还会作甚?”
那桌子的某人听到后,皱紧眉头,转面嗔道:“郗遐,我看你是喝醉了,带着个商贾小子敢来这里败坏我们的雅兴,真真可恶!”
那人口中的商贾小子正是薛昀,他的父亲在洛阳本地做的生意很多,比如丝绸、药铺、典当行之类,家业也算殷实,如今太子殿下的生母谢淑媛就是他的姨母。
他也算沾着点皇亲,平日里读些儒学,诗作就平庸许多,只是因他乐善好施,为人谦恭,郗遐便与他结交,不过当今商贾之家地位很低,从不被士族家子弟瞧得上倒是真的。
对面桌上有一位少年眼神颇为微妙,轻笑了两声,把酒杯推到一边,起身笑道:“郗遐,那日你的诗作当真不同凡响,拿我兄长的事做渲染,烘托了你的诗境,我是应该赞许你的才华还是斥责你的无礼呢?”
郗遐侧脸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人,暗暗叫苦,怎么遇上他了呢,忙不迭的赔笑道:“哦,原来是瑶谨兄啊,看来我真的有些醉了,昨日之事哪里还记得呢,让瑶谨兄见笑了。”
王秀(小字瑶谨)乃是尚书仆射王衍幼弟,因其父早亡,一直由兄长王衍抚养长大,王秀敏而好学,更有过目不忘之才能,王衍甚是宠爱自己这个弟弟,感情如同父子,他今日自然是要为兄长讨回颜面的。
“郗遐,你莫要欺我,”王秀眼角的余光瞥向坐在郗遐身边的薛昀,露出一个复杂的神情,笑道:“不成想你也跟这种人在一起。”
“这种人是何种人?听说王大人已经和皇上议定了太子的婚事,要把王氏之女嫁给太子,说起来你们还是亲家呢。”郗遐呵呵笑道。
王秀脸色略沉,开口道:“休要胡说,太子议亲的事还未定下,即便议定了,这亲戚也不是他想认就能认的。”
“哦,我明白了,”郗遐仍旧喝着酒,往嘴里丢进一颗花生米,开口道:“你们琅琊王氏家大业大,看不起穷亲戚也很正常。”
王秀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名流人物,自然不会因几句话而生怒,心想郗遐不过是来自兖州高平郡的中等士族,其叔父如今也只是赵王府里的掾吏,郗遐借着与荀邃、傅畅等人结交,行狂放不羁之事,他自是不看在眼里的,但面子上总是过不去。
如今若不还击就作罢,岂非是琅琊王氏软弱无能?
“陈留阮宣子(阮修)就喜欢一边逛街一边找酒喝,他常常在洛阳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我听闻那日你恰逢遇到阮宣子,欲要上前施礼搭话,阮宣子却已持杖走远,不知君当时心情何如啊?”
郗遐笑着,随后无奈地摇摇头,偏头望向楼下,一片热闹的气氛。
王秀此刻正死死盯着薛昀,他神情有些窘迫,欲要起身又被郗遐一把按住,挣脱间开口竟有些结巴,“我......我去楼下脚店.....买些熟食......”
郗遐这才放开手,眼光却落在刚进酒楼大堂的几个男子身上,为首的男子头戴葛巾,一身暗灰色布衫,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其中高个子面色潮红,不时拿着个大蒲扇呼呼扇着风,矮个子脸庞如刀削一般,一对大眼睛却有些无神,身后还背着一个包袱。
“来三碗汤饼,”为首的男子先坐了下来,看了看高个子,便喟然道:“今日就不要喝酒了。”
高个子沉默无语,扇子也搁在案上,矮个子神色古怪,包袱就放在腿边,四下里望了望,当与楼上的郗遐四目相视时,他的嘴角突然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像是个懵懂的孩子般对陌生人微笑起来,郗遐也讪讪的笑了笑,回过神来继续喝酒。
薛昀刚要走出酒肆时正撞上傅畅与荀邃,便含笑着施礼道:“傅兄,荀兄,多日未见,近来一切可好?”
“上回邀你同去爬山,你竟推辞不去,何故啊?”傅畅笑问。
薛昀笑道:“许多名门公子都在,我又何必再去凑那个热闹。”
“君子贵在坦荡,你顾虑太多,才处处受人辖制。”荀邃道,目光熠熠看着他。
薛昀深知他从未轻视过自己,只是许多时候的无可奈何又无法说出口,自己出身寒门,岂能妄想与他们比肩?
“郗兄就在楼上,你们可去寻他,我去去就——”话还没说完,傅畅已经挽起了他的手,摆出了几分强势的态度:“既然巧遇,怎能不共饮几杯?”
郗遐已然认出了他们,起身站在楼梯口往下望,挥手道:“世道兄,道玄兄,还不赶快上楼,絮叨什么,”然后伸着脖子声音压低道:“王瑶谨也在呢。”
傅畅听后笑了笑,挽着薛昀的胳膊,跟在荀邃身后,快步走上楼来,王秀微怔,略施礼道:“道玄兄。”
“瑶谨,方才在来的街上碰到阿龙(王祷小字)了,他正在到处找你,不知所为何事。”荀邃淡淡说了这么几句,就撩衣坐下。
王秀无奈,王祷是他的堂兄,平日里王祷发现他的错处就会直言不讳的指出来,让他着实头大,正要下楼去,却被郗遐喊住,“瑶谨兄,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王秀回身,眉头一挑,驻足楼梯口。
郗遐悄悄对傅畅道:“今儿这顿酒钱就算在王瑶谨的账上好了。”
傅畅愣住,郗遐却从袖中掏出两块银子,一大一小,放在两手心上,笑问:“瑶谨兄,你说这两块银子同时从这窗口扔到楼下,哪块先落地呢?”
王秀不假思索的回道:“自然是大的那一块了。”
“我觉得它们俩会同时落地。”郗遐唇角一抹笑意,傅畅却一脸困惑,王秀觉得他这样说甚是可笑,这样的赌局根本毫无意义可言。
郗遐走至他面前,摊开两手心,看了看这两块银子,笑道:“为了公平起见,还是瑶谨兄拿出自己的银子来做这个演示吧,到时也不会质疑我作假。”
王秀心想他定是喝醉了,才能想出这么个无聊的赌法,不过他当然应允,稳操胜券的事情为何不赌,他自拿出两块银子,一大一小,看了小厮一眼,那小厮便蹭蹭跑下楼去。
王秀的友人太原温氏二兄弟,温宏和温玮,还有刘琨之侄刘演,他们甚是好奇,也下楼去,想要一睹这个有趣的实验。
许多人站在楼外,还有一些围观看热闹的,就等着王秀抛下那两块银子。
“若我赢了,就由瑶谨兄替在下付了这桌酒钱,若你赢了,我也亦是如此。”郗遐含笑着说道。
王秀点头,心下却犯起了嘀咕,看他如此镇定自若,莫非其中真有玄奥?
但眼下众人都聚集在那里,只能试上一试了,他双手拿着那两块银子,深吸一口气,然后闭目掷出窗外,还未睁开双眼,就听到楼下有人喊道:“真的是同时落地哎!”
“还真是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瑶谨输了,怎么会这样?”
温宏温玮不禁啧啧称奇,刘演在旁思索,都觉得奇怪。
唯有二楼临窗而坐的郗遐淡定如常,饮着酒,继续往嘴里丢着花生米。其实方才他并没有看王秀投掷那银子,而是在不经意间发现了更为有趣的事情,那就是楼下最靠角落的一桌三人。
第十八章 莫愁无言藏心事 郗家郎何以佯醉(下)
在一位体型丰腴的客人朝店门奔去时不小心蹭到了矮个子那人桌前的水杯,水杯瞬间从桌角滑落,在掉到地上之前的刹那却被一只手稳稳的接住,这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这矮个子定会武功,而且还不低。
“好吧,是你赢了。”王秀略显沮丧,也不赖账,当即命小厮去前面柜台上结账。
不过他深感不解,不由得问道:“郗遐,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叫做.......”郗遐想了想,笑道:“自由落体运动,从一个游方道士那里学来的。”
王秀一知半解,不过也不再细问,转身下楼去了。
“什么游方道士,”傅畅这才觉察出其中意味,微微一笑,“多半又是雨轻教你的,她脑子里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理论。”
郗遐哼了一声,“哪里是教我,分明就是讹诈我,诓骗了我许多字画,如今我的这口气还咽不下。”
荀邃哈哈笑道:“这小丫头前日还来找宓儿,说新作了一幅画,叫溪边垂钓图,她还不停地埋怨世道你呢。”
“怨我什么?”傅畅问道。
郗遐笑道:“估计是有人当面品评她的画作了,她一时羞恼,当然要怨你之前故意奉承她的画作了。”
傅畅摇头苦笑,自饮了一杯酒,想起一事,便问:“你们可都听说了,吏部侍郎陈大人被郭尚书弹劾了,贾后已贬他赴涿郡任职了。”
“我略有耳闻,”荀邃拧眉,低声道:“郭彰乃贾后堂舅,如今郭彰处处与张司空(张华)作对,朝上谁人不知陈英乃张司空门生故吏——”
“本来就是贾后授意的,削弱张司空的羽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郗遐淡然说道,手摇了摇酒壶,竟然滴酒未剩,索然无味,又要再叫人送酒来,傅畅却伸手拦住,劝道:“今日你还没醉够吗?薛兄,你也不劝他一劝?”
薛昀涩笑,道:“我也不过是被他拉来陪着喝酒的,你们也看到了,他心中不忿,今日不醉倒是难回去的。”
傅畅嗔道:“你的叔父那日还说你整日东游西荡,舞刀弄枪,不成体统,今日若看到你醉成这般,定是没好话的。”
“你看他哪里醉了,分明是装醉,方才是在拿人家王秀消遣呢。”荀邃笑着推了推郗遐,戏谑道:“长水校尉裴大人时常夸赞你有这一身好武艺,眼下军营里正缺人才,不如你干脆弃笔投戎?”
郗遐再斜睨楼下那三人,已然消失不见,顿觉无趣,不由得打了个哈欠,垂下眼帘,懒懒的说道:“好吧,改日我毛遂自荐,若人家真能看得起我这两下子,也省的叔父天天训诫我了。”
傅畅嗤笑道:“你这嘴皮子,也就雨轻能与你唇枪舌战一番了。”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郗遐起身,笑道:“薛兄,你最该有所体会了。”
薛昀俊面微红,他已年过十八,如今他有一妻两妾,其中的争风吃醋他也是见识到了,如今被郗遐这么无意戳中,倒显得多少有些囧然。
在一间只有简单陈设的屋内,桌上摆着各种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雨轻本来手上端着一碗酒,刚想要用舌尖舔一下这酒水,突然感觉鼻尖发痒,打了个喷嚏,酒水便洒了一地。
她揉了揉鼻子,走至灶台旁,蹲下来,继续添柴烧火,火势太旺,烟雾弥漫,她快要睁不开眼了,便起身来到台阶处,坐下来,单手支颐,前思后想。
近日在研究蒸馏酒的制作方法,因为晋朝的酒还算是米酒之类,没有经过过滤蒸馏,所以酒上面会有很多浮渣,白居易诗中曾云,“绿蚁新焙酒”,其中的“绿蚁”就是指这种有浮渣的酒,也称为‘浊酒’。
雨轻从古掌柜那里得知这间胭脂铺子并不是父亲留下的唯一产业,在城郊庄子上还有几家造酒作坊,都是常年给洛阳城中几家大型酒肆供货,有了酒源,雨轻做蒸馏酒的想法也可以付诸实践。
前世里她便对物理学甚感兴趣,只不过根本没有什么机会操作这样的事情,如今倒可以大展身手了。只是在现今有限的条件下,实施起来还是比较麻烦的。
那女孩时常过来蹲坐一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惜书和怜画好奇心爆满,凑过来说要帮忙,可是却越帮越忙,最后都被雨轻撵去别处。
“........根据酒精的物理性质,采取使之汽化的方式,提取高纯度酒液。只要达到某种温度就可以获得汽化酒精,如果再将汽化酒精输入管道冷却后便是液体酒精.......”
雨轻不迭的讲解着有关提取酒精的原理,也不知这女孩是否听明白了,不过身边有个聆听者,心里的这些想法也能一吐为快了。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雨轻随口说着,“葡萄酒具有和谐的果香和酒香,如果自己能够酿造出来,喝上一杯就好了.......”
她又开始絮叨起葡萄酒的酿造方法,以及品尝葡萄酒的器皿最好是郁金香杯,什么白兰地、香槟种类很多,在什么场合什么时期喝哪种酒,都是有讲究的。
女孩双手放在双膝上,看着雨轻忙来忙去,不一会又坐过来,脸颊上沾着些许黑灰,她便递过来一条手帕,指着雨轻的右脸颊略笑笑。
雨轻用衣袖随意擦了擦,摇头笑道:“不妨事,别弄脏了你的手帕,平日里我看你都特别爱惜这帕子,是不是你娘亲送给你的?”
女孩手上的帕子是用上等的蜀锦所制,她时常抚摸着手帕出神,这些雨轻早就看在眼里。
这时雨轻从脖子上将那块玉坠取下来,笑着说:“这是我娘亲生前留给我的,我从未摘下过,戴着它,感觉娘亲就在我身边。”
女孩点点头,她能感同身受,会心一笑。
天上一层淡淡的云,似乎遮住了那轮皎月,只剩下一片白白的光,隔了树照过来的一缕缕残光映在矮个子灵活的身影上,他已然纵身翻越出了高墙,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咂嘴道:“真是的,又是一趟白忙活!”
“难道是你看错了?”高个子阴沉的问道。
矮个子跑到灰衫男子身前,低语道:“魏老大,我不会看错的,那小女孩绝对是进了城,应该就在城西一带,不过眼下寻找有些麻烦。”
灰衫男子冷哼了一声,手中长剑微微出鞘,露出一抹寒光,折射在那矮个子粗糙的面皮上,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朝高个子笑道:“嘿嘿,傻大个,你还别不信,要不是我眼尖,你早被那伙人穿膛破肚了.....”
“石短腿,那伙人还不是你想偷夜明珠才引过来的,我还没找你算账——”
“都给我闭嘴!”魏大雄敛容斥道:“石彭,常祖,你们俩分头去找,我们已经寻了半月之久,若再无消息,主人那里你们自去复命。”
二人缄默,常祖径自往西去,石彭便去东边寻。
雨轻的蒸馏酒实验已渐入佳境,相信不出多少时日就能提取出酒精了。她最近不再跑步,而是换做每日清晨在院中做些瑜伽动作,那女孩也会跟着练习,不过有时重心不稳,容易失误倒地,雨轻看到便耐心指导她,演示更为基础的动作让她练习。
不过古代的五禽戏与印度瑜伽很是相似,都是利用肢体的锻炼来达到养生的效果,只是五禽戏功法简单、缺乏创新,不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标准和价值取向。
溪边垂钓时,雨轻发现老爷爷也会时常练习五禽戏,若论颐养性情、强身健体,不如打太极拳。她便试图推荐给他,无非是讲一些太极拳基本特点及要领。
“.......习练者针对意、气、形、神的锻炼,以柔克刚,以静待动,以圆化直,以小胜大,以弱胜强......太极拳松沉柔顺,圆活畅通,用意不用力,既可消除练拳者原有的拙力僵劲,又可避免肌肉关节损伤,是修身养性的最高层次的人体文化.......”
老爷爷笑道:“依你所说,太极拳就是顺从阴阳变化之理,在一招一势动作之中,阴中含阳,阳中具阴,阴阳互变,相辅而生。”
雨轻不善易学,阴阳之理也只能泛泛而谈,便起身给他演示了一套太极拳,凭着昔日看过小区里老大爷练太极的一些印象,从起式到右揽雀尾再到单鞭,大致模仿了一遍。
老爷爷捋须笑道:“好是好,不过你练的很生疏啊。”
雨轻强自解释道:“太极拳是慢拳,速度快了反而不得要领。”她这般说不过为了挽回颜面,其实自己才是那个不得要领的人。
第十九章 旧寒新暖人情长 欲将沉醉换悲凉(上)
已至仲夏,一轮边缘金黄、耀眼的太阳正高高挂在天上,绿油油圆滚滚的大西瓜牵着藤子躺在园子里。
雨轻早已经命人采摘了好几个大西瓜,由小厮们挨个搬到牛车上,又叮嘱一遍说道:“先去离咱们近一些的江家,然后是羊家,王家,郗家,荀家,一家送两个,路上小心些,这天很热,辛苦这一趟,回来人人都有赏!”
小厮们一听有赏,心里乐开了花,送寒瓜这样的稀罕物,本就是个美差,运气好的话两头都有赏,当然更卖力些,赶忙就驾车驶去。
庾萱前几天就连吃带拿的抱走好几个西瓜,还说要亲自送去傅家,让表哥尝一尝,兴奋劲十足,好像这西瓜是她种出来的一样,这自豪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雨轻就随她去捡,她还装着会挑选瓜的模样趴在地上拍两下,好生有趣。
一静室内,奴婢把百濯香加进形同小蓬山的香炉中,便悄悄退下,朦胧香气与墨香交杂在一处,左芬放下笔,用娟秀的小楷写下几行诗,
“南山有鸟,自名啄木。饥则啄树,暮则巢宿。无干于人,惟志所欲。性清者荣,性浊者辱。”
她眉头蹙起,轻声念道:“啄木,啄木,吾甚歆慕。”
裴姑缓缓走近,凝视着那几行字,心内翻腾,却又沉默无声。
左芬侧脸望向裴姑,笑道:“看来我也该去一趟悬瓠观了。”
“汝南那边动向尚不明朗,太妃何必涉险?”裴姑劝道。
左芬苦笑,“这个称呼对我已经太过陌生了。”
“是,夫.......夫人,”裴姑垂首,连日来快马赶路她似乎已经没有多少精力了,强自撑在那里,笑道:“夫人不必自苦,自杨骏被诛杀后,诸王表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各怀异心,日后恐怕会生变——”
“昔日杨皇后在时,每每与她谈及心事,我都倍感温暖,因为她懂我、怜我,不想却惨遭贾后荼毒,我心难安——”
这时门外有压抑的哭声传来,裴姑听到迅速开门去看,一个女孩瘦小的身影忽现,只见她双目含泪,委屈的痛哭起来。
裴姑诧异,上前询问,她抽搐着泣道:“杨济是我的爷爷。”
左芬大惊,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孩竟是杨骏的侄孙女。
其中曲折待她细细讲来,才知原来当年她是被自己的乳娘偷偷抱出府去,得以逃生,在杨氏旁支一处小庄子落脚,一晃数年,却又来一队人马抓捕她,庄子上的人都被烧死了,幸有表姑舍命救她出来,连日的追捕,她的表姑已经命丧城郊,她自己孤零零躲进一辆牛车里来到城内,才有那夜在院门口的相遇。
“苍天垂怜,没想到杨骏三族仍有后代在世。”左芬颤抖着合起双掌,热泪盈眶,开口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甜甜。”她哽咽道,“爷爷给我起得小名,大名还未取,他们就都不在了。”
“甜甜,”左芬躬身抚摸着她的小脸,帮她擦拭掉眼泪,挤出一丝笑容,道:“泉水清冽甘甜,你的爷爷在天上会保佑你以后像汩汩的泉水般自由活泼,无拘无束的。”说着她抱住这女孩,难掩激动的心情。
门外站着的身影略微晃动着,地上一盘切开的西瓜在烈日的照耀下显得分外鲜红,那人影渐渐远去。
这个叫甜甜的女孩竟然会说话,她还是杨骏的侄孙女,经历数次暗杀得以逃脱后,她或许已经不愿再说话,言多必失,况且又是在这样一个纷乱的世道里。
雨轻心里想着这些,脚下踢着一个石子,看见小白走了来,便开心的揉了揉它的后背,笑道:“小白,原来她叫甜甜啊,我们今后又多了一个小伙伴。”
然后唤来几名小厮,让他们挑几个大个西瓜,送到前面铺子里去,雨轻则牵着小白走出院子遛弯。
当来到前面的胭脂铺子前,冲店门外的伙计辛柱和辛梁打了个招呼,便径直走到铺子里,四下扫视着摆放的各色胭脂,还有一些名贵香料,例如茵犀香、百濯香、麝香草,荼芜香,月支香等等,好些都是产自西域。
在汉武帝时,红蓝花由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国内,因为这种花来自焉支山,所以汉人索性称其为“焉支”,后改为“胭脂”,其实就是化妆品。
至于那些熏香的香料大多产于西域诸国,西域离中原路途遥远,同时中原的海外贸易还没有发展起来,宫中仅有的香料都是通过西域诸国的朝贡得来的,所以西域的香料对于当时的百姓而言无疑就是一种奢侈品,也就只有士族门阀贵妇人才能用得起。
而眼前这间不大不小的胭脂铺子却成为洛阳城内首屈一指的商铺,即便所卖之物与现代限量款香奈儿迪奥一般昂贵,贵妇们仍趋之若鹜的购买,看来不论古今,女人们对美貌的追求从没有尽头。
“古掌柜今日怎么不见?”雨轻随口问道。
辛柱抱着两盒东西进来,放在最靠里面的桌子上,堆笑回道:“今日应该会有一批新货到店,古掌柜去城外候着了。”
“哦。”雨轻点点头,指了指放在地上的几个西瓜,笑道:“天热,吃些西瓜解解暑吧。”
“谢谢雨轻小娘子,”辛柱憨笑着单手抹了一把汗,然后示意小厮把西瓜搬到后面房里去。
当侧身看到辛梁正端着一盒胭脂朝门外走时,便拿起手边那盒香料,叫住他:“那位华夫人最喜蝉蚕香,你可一并带了去。”
辛梁是辛柱的弟弟,平日里送货的事情原都是交与曾牵的,可巧曾牵这两天告了病假,辛柱才派自己的弟弟去送货。
“知道了。”辛梁回身接过那盒蝉蚕香,便叫来阿六驾牛车二人一齐朝南街去了。
这时,一个黄衣蓝裙丫鬟走进来,辛柱看到后就迎上去,笑道:“紫燕姑娘来了,王夫人觉的上回送去的那胭脂如何?”
“嗯,还是要上回用的那种。”紫燕娇柔的应道,低首摸了摸桌上摆的那些胭脂,不时打开闻了闻。
“辛柱哥,”顺着清脆的声音望去,又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提裙迈过门槛,快步走来,笑道:“上回青珠姑娘买的胭脂,我家小娘子闻过很喜欢,今日也要一盒这胭脂。”
“真不巧,如今只剩下这一盒了,明日就会到新货——”
“这盒胭脂自然是我家夫人的,什么绿珠红珠的,也敢与我们争不成?”紫燕轻蔑的瞟了一眼那小丫鬟,心道,金谷园里的狐媚子,也配和我家夫人用同一种胭脂,可笑至极。
那丫鬟垂首,双手不停的绞着衣角,琅琊王氏是名门大族,紫燕又是王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她是不敢去顶撞的,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满。
“小枝姑娘,明日再来取也是一样的。”辛柱宽慰道。
小枝看着紫燕一脸傲气的走出去后,便气得跺了一下脚,不想用劲太大,脚底都有些麻了,娇声嗔道:“她真是过分,回回都要与我家小娘子作对。”
“这也犯不着生气,”雨轻走至辛柱身前,笑道:“把我的那盒胭脂拿给她就是了。”
辛柱微愣,摇摇头,道:“雨轻小娘子,这怎么可以——”
“无妨,平日里我用到的时候就不多,”雨轻微笑着看向那小丫鬟,继续道:“你若空手回去总是为难,即便你家姑娘体恤你,但明日还是少不得要再跑来一趟,这天很是炎热,万一中暑了岂不是更难受?”
小枝点点头,含羞的收下这盒胭脂,付了钱,便转身匆匆离去。
“她家小娘子是谁啊?”雨轻不觉好奇。
辛柱笑道:“是卫尉石大人最宠爱的绿珠,听闻绿珠姿容绝艳,擅吹笛,又善舞,只是许多人只闻其名,无缘得见。”
“原来是她。”雨轻皱眉笑了笑,金谷园的绿珠,那最令人津津乐道的千古一跳,岂能是凡品?
晴云轻漾,深深庭院,繁树遮蔽着曲径通幽之处,轻纱随风飘荡,廊下一只鹦鹉似乎看到熟人,开始学舌,“青珠来了,青珠来了!”
“红珠姐姐,你今日可好些了?”
只见一婀娜的身影现于窗下,她俏皮的伸出纤纤细指逗了逗那只鹦鹉,鹦鹉的翅膀扑棱扑棱的,随之拉扯着那根脚链,她莞尔一笑,然后提裙走进室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案边那把琵琶,红珠善弹琵琶,略通文墨,常常吟诵毛诗,书案上仍放着那本抄录的毛诗,清风吹来,纸张忽剌剌自动翻起。
袅袅的香气扑面而来,红珠赶忙抹掉眼泪,撩起幔帐走出来,一脸病容,长发只用一根绸带系着,缓缓说道:“青珠妹妹来了,鸢儿——”
这话还未说完,眼角的泪就又不自主的流淌下来,鸢儿是她的小婢,前几日因被叫去宴上斟酒,那客人却并未饮酒,主人便命侍卫将她拖出去砍杀了。
“红珠姐姐,”青珠不知如何劝她,只是皱眉问道:“那日究竟是哪个狠心的家伙害得鸢儿?”
第二十章 旧寒新暖人情长 欲将沉醉换悲凉(中)
红珠低声道:“是冠军县侯郭彰。”
“哼,贾后的堂舅,和贾谧简直一丘之貉。”青珠言语之中有些蔑视的味道,“去年主人为了谄媚贾谧,就把我的两名贴身婢女茹儿和菱儿一并送与了他,我当时简直要疯掉了,足足哭了一月之久,可如今再看,自己再挣扎也无用,就随她们去吧。”
红珠点点头,含泪道:“都是飞蛾扑火罢了,我们姐妹七人如今只剩下五个,还不知日后会怎样.......”
“上月我已悄悄命人给橙姐姐和黄姐姐修葺了坟冢,夏日雨水多,多半恐被冲坏,也算全了我们姐妹的情意。”青珠附耳小声告诉她,“绿珠姐姐也是使了钱的,你就莫要再怪她了。”
红珠想了想,用手帕拭了眼角的泪珠,淡然道:“我怎会怪她,她现在可是主人的宠妾,风光无限。”
一阵悦耳的风铃飘来,只见小枝手上拿着一串风铃走进来,笑道:“我家小娘子刚刚买了五个风铃,让我特意给红珠姑娘送来,不想青珠姑娘也在,小柳也往你那儿送去了。”
青珠略笑了一下,目光里有几分慵懒,对小枝的突然而至也有些错愕。
夏夜,一丝风竟也没有,雨轻将那沉甸甸的竹简搁在一边,就躺在竹席上,小憩一会,不想小白又开始啃咬起那根羊骨头。
墨瓷坐在她身旁,摇着羽扇,笑道:“雨轻小娘子,小白今日可在院子里耍了威风,那些鸭鹅吓得都不敢出窝棚了。”
“它不会随意咬人的。”
雨轻看着小白,它长大许多,快要比自己都高了,所以她特意给它准备了一间宽敞的卧室,供它跑动玩耍。
下人们开始很惧怕它,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毕竟雪獒一般情况下不咬人,如果发生突然状况,为了护主,也是能咬死人的。它的凶猛程度不亚于狮子,将来有它傍身,谁敢靠近?
惜书整理了一堆竹简,按照顺序放到了架子上,侧身禀道:“雨轻小娘子,荀家送来的杜预的《春秋经传集解》,共三十卷,全部都整理好了。”
荀家文化底蕴之源远流长,皆因是荀子后人,府中藏书无数,自与荀宓相识后,雨轻时常借阅一些竹简,然后在左伯纸上用小楷誊抄一遍,装订成册,简单易放。
这抄录的手都快握不住毛笔了,只能躺下歇歇,虽然酷暑难耐,但学习不能荒废,在魏晋这个时代,除了门阀士族,寒门子弟只有靠满腹才华,才能够定品被举荐,出仕之路才算开启。
自己虽不为男子,但也要做一名励志的女子,所谓巾帼不让须眉,自己怎能甘心落后于他人?
“雨轻姐姐,”甜甜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跑进来,神秘的笑道:“你猜这是什么?”
雨轻不解,起身就要去看,她却退后一步,将那用布包裹起来的东西慢慢打开,竟是一个用几片皮缝合成的球壳做成的足球,雨轻拿过来踮一踮,还是充气球。
“甜甜,你真厉害,我那天随口一说的蹴鞠,没想到你今日竟做成了。”
雨轻开始练习用脚来回踢球,虽然不及现代足球那样多的灵活旋转,好歹能踢着玩耍了。
甜甜低首看着她两手提着裙裾,露出足下青丝履,白色夹袜也看到了,雨轻踢得颇有些意思。
甜甜忍不住笑道:“那日你讲了许多有关足球的事情,可如今看来,这足球应该不适合女孩踢吧。”
“也对。”雨轻停下来,俯身抱起足球,思忖片刻,玩笑道:“如果能够组建一支足球队的话,我们就可以在场下观看了。”
“足球队?那又是什么?”甜甜眨着灵动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似蝉翼般呼扇呼扇的,很是可爱。
雨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恬然笑道:“日后你就知道了。”
这时,窸窣的脚步声音渐渐传来,雨轻转头一看,原来是母亲,便赶紧将足球藏到帘后,然后乖巧的迎了上去,笑问:“夜深了,母亲怎么还不去歇息?”
裴姑见惜书和怜画在侧,就示意她们下去,墨瓷也跟着掩门出去。
左芬跪坐案边,面带倦色,双目却有神,说道:“明日我要启程去汝南,你们暂去左家住一阵子。”
“母亲,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裴姑前些日子才从青州回来,明日你又要去汝南?”雨轻心里纳闷,觉得母亲有事在瞒着自己。
左芬握住她的手,笑道:“看到你如今这般苦读,我很欣慰,你是长大了,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你就做的很好。”
“母亲?”雨轻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是去一趟汝南的悬瓠观还愿,又不算太远,不需要担心。”左芬抚摸着她的小脸,满眼心疼,清瘦的容颜上泛着薄薄淡淡的笑。
“真没想到你能种出西瓜来,还挨个送给你的小伙伴,连东宫也送了,你这样有心很好,可惜它性寒凉,我不能多吃,但我很喜欢。”
她又瞥见那已拆开的信封,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底,轻声问:“太子今日写信与你说了些什么?”
雨轻慢慢说道:“太子殿下说赵王司马伦今日进宫拜见贾后,面色不悦,似乎是碰了一脑门官司,本来赵王谄媚侍奉中宫多年,今日不知是怎么得罪了贾后,倒显得很是滑稽。”
“司马伦是要求任录尚书,张华、裴頠坚决不同意,后又要求当尚书令,张华、裴頠又不同意,他只好作罢,心生怨恨倒是真。”左芬心里暗想,目视着她,沉默半晌,又道:“你只是充当太子的聆听者,切勿多言,以免日后惹祸上身。”
“雨轻记下了。”
左芬点点头,然后又牵住甜甜的手,微笑道:“甜甜,雨轻略长你一些,她这个姐姐当得不称职,我是知道的。”
“不,雨轻待我极好,”甜甜自然流露出笑容,又拉着雨轻的手说,“我们无话不谈,她总是给我讲好多好听的故事,懂很多我根本不明白的格物论,如何透过现象看本质......简直就跟.......跟那个.....百科全书一样。”
左芬虽然不知那些稀奇古怪的词语出自何处,但看到她们姐妹俩相处的甚是融洽,也就心安了,于是淡淡笑道,“你是甜甜的姐姐,要好好照顾妹妹,今后你们姐妹俩要互助互爱才是。”
雨轻与她相视一笑,这份纯真的感情比什么都可贵。
“我那个哥哥自入仕以来谨小慎微,你们若待在左府,我也能放心,只是你需记着一件事,他那些金谷友人时常会去拜访,你要尽量避而远之,少理会他们。”
左芬最不喜贾谧郭彰之流,借助贾后之势常常以高门自诩,耀武扬威,金谷诸人又是以贾谧唯首是瞻,故而左芬常常对他们这等人物嗤之以鼻。
金谷二十四友中以荥阳潘岳、吴国陆机、陆云才华卓然,其中潘岳被誉为“古代第一美男,”雨轻在前世里早已知晓他的大名,只是如今乃元康七年,想来潘岳已经人到中年,不知可是魅力依旧。
而那个陆机就是华亭鹤唳典故中人,临刑前还想再闻华亭的鹤鸣声,不知那时是否已后悔来了洛阳,若长居吴郡,或能保身。
左芬又开口道:“甜甜你先下去休息吧,我和你姐姐再说一会。可怜的孩子,你以后不会再无依无靠的过了,雨轻会照顾好你的。”
小姑娘答谢一声然后走了出去,出门的步伐中透出一股欢快轻松。望着那背影雨轻笑了,然后转身开口道:“母亲,到底所为何事?”
左芬道:“我明天就要出门了,你现在也大了,有些事情是时候告诉你了,我想你也猜到一些了,不过我还是和你完整说一下吧,你母亲叫裴若澜,是裴家四老爷长水校尉裴绰的独女,不错也就是你裴爷爷,他其实是你外公,但是你父亲秦一和你母亲的婚事确是一桩难断的公案——”
“你父亲从西域而来,据说是当年定远侯的部将之后定居西域,当年他来到洛阳城遇到你母亲,彼此互生情愫。但是他的身份毕竟不是士族,所以他们两个的婚姻被阻止,不过万万没想到你母亲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居然能下定决心和你父亲私奔,直到若干年后带着身孕才回到洛阳。不过裴家人固执,始终不同意这门婚事,对外宣称你母亲已病逝,也决不允许他们与裴家出现任何牵连。”
雨轻心想,这些自己早知道的七七八八了。不过很快还是把心中最大的疑问,问了出来:“那我的父亲现在何处?”
左芬心想孩子长大了,知道这些居然能轻易承受,这样也好,心里顿时觉得放心很多。
转而答道:“没人知道,当年他只说有笔生意要谈就出门了,然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这几年我也多方调查,而且前几天听你外公的意思他也在查,但是都了无音讯。”
雨轻心中思量,居然如此神秘,心中对父亲的拼图打上了好几个问号。
左芬见雨轻沉思状,就说道:“孩子,这些事情迟早要告诉你的,今日专门跟你说,就是因为这次出门可能不会很快回来,但是洛阳城中还是有关心你的血亲在的,有事可以找你外公,时间不早了,你自己也早些歇息吧。”
左芬起身,灯下人影绰绰,倏尔风起,热气遣散,望着母亲渐渐消失在走廊中,雨轻心头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想就这样吹吹夜风,于是蹲坐门口,仰望星空,看这满天繁星闪耀,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在空中画着什么。
“雨轻姐姐,你在数星星吗?”甜甜这时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来,仰头望向那片星空。
第二十一章 旧寒新暖人情长 欲将沉醉换悲凉(下)
夜静,倦鸟宿巢,三个人影晃过游廊,从花园急速穿过,欲将越墙而走,怎料一点光亮隐隐而现。
三人余光扫过那提着灯笼的仆人,其中一人刚要拔出两把弯刀,却听见一阵恣意的笑声,风吹过他的长袍,脚步虽快,却有条不紊,指着其中那人便道:“我们应该是在哪里见过,对吗?”
风拂动着广袖,他秀美的剑眉微皱,嘴角上扬勾起一道弧线。
石彭握起弯刀的双手先松了松,眯眼笑道:“公子说笑了,小人怎会见过您——”话音未落,刀光一闪,他已扑将上来,不想两刀劈人落空,十多个魁梧家丁早已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石短腿,费什么话!”
喊出的瞬间,长刀寒芒乍现,照着一个家丁面门就砍下去,不想他双手持盾抵挡住那重重一刀,又是一个侧身,躲过魏大雄的剑锋。
另一个家丁手持长矛刺向石彭。常祖两眼怒火,刀法愈快愈狠,面前的盾牌被一劈为二,那家丁双手微颤,后退不及,一刀砍在了他的脖颈上,鲜血四溅。
对面两个家丁的长矛一齐被常祖挥刀砍断,紧接着那一刀,犹如朝阳一般划开了漆黑夏夜,刺眼的刀锋照亮了家丁的脸庞。
“啊——”的一声惨叫,紧接着魏大雄纵身跃起,长剑舞动如蛇,让人目不暇接,招招致命,数名家丁已经倒在血泊中。
郗遐远远站在一边,眉头蹙起,心中隐隐泛起涟漪。
两柄弯刀如月,迅如疾风般划过那些家丁背上、胸前、颈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石彭越打越兴奋,嘴角一抹坏笑,包围圈已经被冲开,最后几名家丁边打边退,他们的体力早已不支。
常祖单刀挥过来的刹那,一个高个家丁猛然提起身后那口大水缸直直砸向常祖,“砰——”的一声水花飞溅,碎片满地,常祖用力甩了甩头发,血水顺着额头滴下来,眯缝着被水浸湿的眼睛。
家丁趁势抄起长矛就猛刺过来,常祖犹如暴怒的野兽般嘶喊着,单刀迅捷异常,连人带矛一齐被劈开两截,鲜血汩汩流淌,将草丛染成一片腥红。
最后两名家丁赤手空拳,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不想在这一刻,一道银光划过,狭长的双眸闪着异常的光彩,笑道:“有些意思。”
魏大雄疾步上前,划过的剑风带着凌厉的杀气和锐意,只是郗遐稍一侧身,便轻松躲过了全力的一击。
“你这剑法还差得远呢!”音落,冲天飞起,手中长剑化做了一道飞虹,寒冽的剑气摧得枝头的绿叶飘飘落下。
魏大雄双臂一振,已掠过了剑气飞虹,郗遐凌空倒翻,一剑长虹突然化做了无数光影,向魏大雄当头洒了下来,他疾步后退,自己的剑法此时却显得那么笨拙,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此时剑刃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喉间。
“为何到我府上?”郗遐笑问。
这时单刀猛烈的朝他劈下来,郗遐冷哼了一声,手指轻拈剑柄,鞘中短刃迅而飞出去,正刺中常祖的腹中,手中单刀咣当落地,人霍然倒下。
“真是好剑!”石彭正欲急舞着双刀砍杀过来,魏大雄却一声大喝:“快走!”然后趁着郗遐稍稍移动剑刃这隙间,脚尖挑起那把断剑,稳稳接在手中,想要刺穿他的胸膛。
郗遐冷笑着扫视他,剑光旋刺直向他的臂膀,他手一松,断剑垂落,唇角鲜血流出。
石彭咬了咬牙,双手紧握弯刀,却不敢再靠近,只能纵身一跃翻过墙去,剩下的家丁刚要去追,就被郗遐叫住,“不必追了!”
魏大雄双膝跪地,唇边渐渐溢出浓浓黑血,接着便一头栽倒在地。
郗遐将剑入鞘,沉吟道:“近来洛阳城街要不太平了,洛阳令这回真要头疼了。”
他即命几个小厮把庭院收拾干净,然后仰首望了一眼忽明忽暗的星星,笑道:“真是可惜了这么美的夜空。”然后持剑缓缓离去。
两个女孩还在门前蹲坐着,似乎还意犹未尽。
“我是狮子座的,”雨轻在地上画了狮子座的符号,然后抬眸笑着对她说:“你的农历生日是四月初三,也就是双子座。”
雨轻推算了一下,农历四月初三就是阳历五月二十五,正好是双子座,然后在地上也画出了双子座的符号。
“双子座。”甜甜歪着小脑袋思考着什么,虽然她对星座什么的不太懂,不过听着有趣,更对自己这个专属的双子座有些遐想。
次日清晨,左芬就离开了胭脂铺子,身边只跟着裴姑和几名小厮。
雨轻和甜甜则坐着牛车来到左府小住,虽然左媛总想寻她的麻烦,但自从有小白跟着,她就吓得直接躲到芳姐姐身后,再不敢趾高气扬的,从此绕道走,很是好笑。
夏末秋初,雨轻呆坐在古松树下,看着左思与芳姐姐刚下了一局棋,自然是左思这个当爹爹的赢了,棋艺悬殊太大,与其说是对弈,不如说是学棋。
“雨轻可有兴趣,再来对弈一局?”
雨轻笑着摇头,一边看着芳姐姐收棋子,一边用手指蘸水在小石桌上写字。
“雨轻,姑姑已经离开足足两月,想必早已到了悬瓠观。”左芳微笑道,端起一盏茶,细细品着,很是惬意。
雨轻自从母亲离开后,就开始计算日子,虽然知道算日子毫无意义,但总是想念,期盼母亲能早些平安归来。
这时,管事的堆笑走过来,禀道:“大人,着作郎陆大人来府拜访。”
“哦,陆士衡(陆机小字士衡)来了,快请到前厅来。”左思深眸微闪,捋须笑道:“来的正好,我新作一琴曲,名《山中思友人》,可先让他品鉴一番。”
“此曲甚妙,可与《招隐》比肩,”左芳大赞道,不过转而赧然一笑道:“可惜我琴艺不佳,尚未弹奏好这首曲子。”
雨轻见芳姐姐如此自谦,倒越发觉得古代大家闺秀的端庄内敛,睿智而不张扬的姿态在她身上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让人无不钦佩。
“雨轻小娘子,小白它——”惜书神情紧张的提裙跑过来,站定又喘了一口气。
“小白它咬人了?”雨轻疑问。
惜书摇头,说:“不是,是在府门口盯着一只黄犬看,路人都围过来了。”
“哦。”这么不痛不痒的事情还值得慌张的跑来禀告,雨轻觉得惜书越来越小题大做,让人白虚惊一场。
“那只黄犬看见小白,不知怎么地浑身颤抖,直接就跪在地上了。”惜书还在不迭的强调着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雨轻长舒一口气,笑道:“惜书,我不是告诉过你,小白不是普通的犬类,是犬中王者,见到王者岂能不跪拜?”
“啊?是这样啊。”惜书不再讲下去了,乖乖的走开。
左思走至一半,又转身来说道:“我险些忘了,那是陆士衡养的狗,名叫黄耳,雨轻你应该去看看,万一黄耳胆怯,被吓晕过去,岂不成了我们的过失?”
雨轻连连点头,觉得有理,就一路走到府门口,唤道:“小白,回来,不许对客人无礼!”
谁知小白对着那黄犬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黄犬瞬时丢了魂般的瘫倒在地。
雨轻心里一沉,坏了,该不是这长得像柴犬的小狗吓死过去了吧?
“小白,还不快退下!”雨轻微怒,它才扭头走回来,似有不舍的慢慢走回后院。
没过一会,陆机就匆匆赶来,急唤道:“黄耳,黄耳!”
这拥有红褐色的毛色的狗有些像柴犬,可怜兮兮的倒在地上颤抖,陆机俯身将它抱起,问道:“发生了何事?为何黄耳如此惊惧?”
“都怪小白,我代小白赔礼。”雨轻低声,四目相对,这个‘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陆机俊朗非凡,年过三十气宇轩昂,可比现代小鲜肉,妥妥颜值在线的古代贵公子一枚。
陆机眉梢一挑,声沉,“小白可是那个庞然大物?”
“庞然大物?”雨轻一脸囧然,这样形容小白似乎不太礼貌吧。
见黄耳已缓过劲来,陆机也笑了起来:“哈哈,失言了失言了,只是方才见小白在院内跑动,真让人望而生畏,不过看它不像是生长在中原之地,倒像是来自西域的罕见大猊。”
雨轻心想,他可算有眼光,小白那是獒中绝品,一般人哪配得见,放到现代也是非常稀有的珍贵犬类。
“陆大人谬赞,”雨轻施礼道:“既然黄耳已无恙,请陆大人继续回去听琴吧。”
第二十二章 一曲琴音话新解 因缘际会成师徒
陆机见她神情自若,并无任何扭捏造作之态,顿感清朗,笑道:“我常听泰冲兄提起你,雨轻,说你不同于一般的闺阁女子,整日里奇思妙想,还当起了果农,无缘尝到你种的寒瓜,倍感可惜啊。”
雨轻垂首,脸色微微发红。
“你和我一同去听琴,我倒想听一听你的高见?”陆机深邃的眸子闪着异彩,嘴角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
雨轻脸色一凝,却又不好拒绝,只能应声同去听琴。
此曲名为《山中思友人》,曲声悠扬,如流水般徐徐响起,渐渐如潮水般四溢开去,像访友时怀着的万般期许,当不遇之后怏怏而回,琴音就变得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心仿佛也跟着在颤抖,直到琴声止住,人还沉浸在这一丝丝伤感中。
“士衡,此曲如何?”左思含笑问道。
陆机不答,只是望向一边的雨轻,笑道:“小丫头,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放心觉得不好尽管说我给你撑腰,你舅舅不能为难你。”
左思见此,失笑道:“也好,雨轻虽尚未习得什么乐器,但见识总是不凡,但说无妨。”
雨轻崇敬地望着左思,缓缓说道:“友人不遇,故而思之,昔年阮步兵(阮籍)由于心中苦闷,有时独自驾车随意行走,不按路径,走到无路的地方,就大哭一场才回来,他是感到前途无望,悲伤所致;若已归隐,自是看遍繁华,走向空净,相不相逢也就变得没有这么重要,就如这悠扬的琴音,随心拨动,不知何时开始,又不知何时停止,真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此言甚妙!不愧是左太妃之女!”陆机拍手称赞,“好一个‘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知何人才能达到如此境界?”
雨轻刚才还在暗暗担心,听陆机夸赞自己,如今也宽下心来。
“雨轻天赋异禀,胜过我的两个女儿。”左思起身微嗔道:“只是平日顽劣的很,需要约束才是。”
“我看她一副天真自然之态,不须过分雕琢,横加约束岂不是要把人变的呆傻可欺?”陆机如玉般的脸颊上掠过一丝玩味的笑容,好像越发觉得她新奇有趣。
雨轻笑而不语,不时瞧着这位帅叔叔,想起前世里就知道陆机善章草,其作品《平复帖》,有“法帖之祖”的美誉,不知何时才能亲眼目睹此等绝妙书法呢?
这时,惜书小心翼翼走了过来,一一奉茶后,挨近雨轻,低语道:“雨轻小娘子,今日还带小白出去吗?”
雨轻这才想起今日该出城去遛狗了,便向左思施礼道:“舅舅,今日我该带小白出城散步了。”
“嗯。”左思点头,笑道:“也好,不如你陪陆大人同去,他也正准备出城散心。”
陆机乃逸伦之士,倾心儒家学术,非礼不动,除却书法,诗文更是上品,雨轻心想:若能得到他的指点,想必自己的书法造诣会更上一层楼吧。
遛狗途中,雨轻发现他对小白愈发的喜爱,于是笑道:“陆大人若喜欢小白,可以经常来左府看它。”
陆机微笑着打量她,只是不语。
雨轻又道:“我已经练习了多年钟太傅的楷书和隶书,也算稍有造诣,不过张芝的草书委实临摹不好,还望陆大人指点一二。”
陆机含笑点头,对雨轻道:“你可知昔日张芝兄弟以帛为纸,临池学书,先练写而后漂洗再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水为之黑,后称张芝墨池。你练不好,自是不够刻苦用功。”
雨轻示意惜书拿出前几日写的一幅草书,双手递上,恭敬的说道:“小女拙作,还望陆大人点评。”
“张芝的‘一笔书’,书写时讲究一气呵成,上下牵连,偶尔有笔画断开之处也是笔断意不断,前呼后应气脉相通,即使隔行的两个字之间也是如此,如同清水长流,意趣无穷。”
“而今观你的字帖,似乎是当断则断,毫无精神气可言,想是你的笔力不够,你不妨取玉石金铁之物做笔杆制一笔用以练习,必可增强笔力,待以时日必有所成,不过女孩子能写一手簪花小楷就是不错了,不要太勉强。”
雨轻道:“我欲能在书法一道精益求精有所成就,望以后可以多多求教先生。”
陆机道:“也好,若有疑问,自可问我。”
一个散步,一个散心,无非都是为了遛狗,遛狗二人组今天正式成立了。
没想到陆机当真是爱狗人士,平日里极其宠爱这只黄耳,十分注意它的饮食起居,不过后世流传的骏犬传信倒是不实,想从洛阳到吴郡甚是遥远,以当时的交通工具,坐牛车往返也需数月,一只忠犬再灵敏识路,也是困难重重,飞鸽传书倒还可信些。
两位爱狗人士碰撞在一起,聊天也都围绕着养狗的心得,畅谈甚是愉悦,加之雨轻时而说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话来,陆机倒觉得与她一起遛狗变得有趣许多,可以解忧,开怀一笑,自此便邀她一起出城遛狗,二人也逐渐熟络起来。
一日,两人正带着狗在林间走着,雨轻开口道:“这些时日来受先生指点受益良多,多谢先生了。”转头道:“惜书。”这时惜书从后面快步走来,手中端着一个锦盒。
雨轻又开口道:“先生这里有副字贴,算作我的谢礼,望先生笑纳,惜书打开。”陆机展卷一观,大惊道:“此莫非蔡伯喈的飞白体真迹,如此珍贵,我岂能收。”
雨轻笑道:“先生喜欢就好,此等珍品当有先生如此大才,才当受之。若先生觉得雨轻心意够重,不妨收下雨轻这个蠢笨学生如何!”
陆机爽朗大笑,摇头不答。雨轻见他发笑,骚首赧颜道:“是我说话造次,让陆大人见笑了。”
“不然,只是我还不曾有收徒的想法。”陆机停下步子,黄耳也驻足不前了,很安静的在旁边低首嗅着什么花草。
“用功固然重要,只是求陆大人写书法时允许雨轻旁观足矣。”
陆机笑道:“许你旁观,那也等于是登堂入室收你为徒了,明日你当面写一幅书法,看看你笔法进步如何?”话毕带着黄耳径自回城去了。
雨轻心中大喜,求师胜利在望了。
次日,陆机午后才到左府,见雨轻早已开始研墨铺纸,甚是专注,左思和他的长女左芳都站在一旁观看。
只见雨轻口里默念《演连珠》中的几句,“臣闻因云洒润,则芳泽易流;乘风载响,则音徽自远。是以德教俟物而济,荣名缘时而显。”
陆机顿觉诧异,她竟知晓《演连珠》五十首中的这首连珠,看来真是做了功课,或者说是昨夜临时抱佛脚,为了取悦于他也未可知。不过看她在酝酿情绪和书意,单凭此项,就知此女于书道已颇有领悟。
雨轻落笔了,用钟繇的楷书写下这几行字,然后搁下笔,退后一步,说道:“请陆大人指教。”
陆机自始至终在看雨轻书写的全过程,这时与左思一齐近前细赏,半晌,陆机问:“此诗句何意啊?”
雨轻答道:“‘洒润’、‘载响’,描写动态细微传神;‘芳泽’、‘音徽’,布采鲜净,清新文雅,显然融进了作者的情致,流露出作者对仁义教化和能人贤才的衷心赞美和希望,使主客观达到完美的统一,极富艺术感染力。”
陆机点头道:“你能有如此深刻了解,可见你的悟性很高,后日来我府上,我要给华亭友人写信札。”
雨轻闻之大喜,当即跪下向陆机行拜师礼。
左思捋须满意的点头,在身旁替雨轻担心的左芳这才长舒一口气,暗笑道:“这个鬼丫头,《平复帖》或者《文赋》两篇都是佳作,可她偏偏要选那《演连珠》其中一首,好在过关了。”
雨轻最初是想写《赴洛道中作二首》,可惜其中诗词太过悲凉凄恻,怕陆机看后再平添思乡之情,而《平复帖》乃陆机写给华亭同乡病中友人的书信,又不吉,故弃之,《文赋》过于冗长,不易书写,斟酌再三,才敲定这首偏冷门的《演连珠》,好在母亲以前抄录过五十首,自己早已熟读了解,今日自己是有备而来,不能不成功。
自拜陆机为师后,雨轻更加勤练书法,尤其在楷书方面,有陆机在身侧时时提点自己,楷书写的确实更飘逸许多,深得其精髓,当庾萱看到她的书法在短短两月又进益好多,除了瞠目结舌外,就是那浮夸的赞赏,好像雨轻的楷书已经书写的出神入化,无人能及,幸亏她没有当着陆机的面称赞自己,不然她这个学生可要羞愧死了。
第二十三章 此奶酪非彼奶酪 翠云峰倦鸟归巢(一)
深秋已至,陆机作为南方人难以抵抗北寒,时而咳嗽,雨轻格外留心,连日做出一罐秋梨膏,亲自送往陆府,陆机身处异乡,难得感受到这般温暖,竟有些感动。
一张雪白的俊美面孔,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喝着这杯雨轻刚调制好的暖暖花茶,笑靥如樱花,温和笑道:“这是杭白菊,微甘而香,加枸杞泡茶倒是新颖。”
“杭菊能清肝明目,加些枸杞,能滋补肝肾,更加适合先生您的体质。”雨轻一面解释道,一面把这次带来的枸杞和杭白菊交给陆府的仆婢,并告知冲泡方法,很是细心,不遗漏一处。
陆机笑道:“没想到你还懂得医理,真让我刮目相看啊。”
“只是略微读过几本医书,认得些药材。”雨轻淡淡说着,低首把带来的食盒打开,拿出几碟奶酪。
这时,有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进来,讶然道:“你是何人?”
咦,好个单眼皮清秀的小哥哥,皮肤白皙如玉,双目冷峻,看了雨轻一眼,又看了陆机一眼,最后目光还是落到那碟奶酪上。
雨轻笑盈盈的看着他,拿起一块奶酪递给他。
陆机轻咳一声,道:“士瑶(陆玩小字),还不见过雨轻妹妹。”
“我叫雨轻。”她欣然伸出手,主动要与他握手,“士瑶哥哥,很高兴认识你。”说完却想到古代人没有这样的握手礼仪,便收回手,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依旧看着这位小哥哥。
陆玩猜她定是堂兄新收的那位女学生了,原来是她这么个小丫头,真不明白堂兄一向孤傲,怎会突然有收徒的想法,还竟然是个女学生?
他跪坐一旁,吃着那块奶酪,目光却仍盯着雨轻,上下审视着,总觉得她稀松平常,无甚特别之处。
雨轻心想:有个典故讲陆玩曾到王导那里吃奶酪,却因而得病,后陆玩与王导通信时则写:“我虽是南方的人,但差点成了北方的鬼。”
这其中原因或是两点,一是奶酪储藏不当,变质了,陆玩吃后自然腹泻生病,二是陆玩本身就有乳糖不耐症,今日看他可有状况,就能知悉原因。
过了半晌,陆玩仍面色如常,看来世说新语中的那个典故还真是奶酪变质所致。
“奶酪产自北方,南方潮湿多雨,不易储存奶酪,放久易变质。”雨轻细语解释道。
陆玩愣住,点点头,不知她为何讲这些,着实奇怪。
“明日子治兄(顾毗小字)邀我同去登翠云峰,阿虎到时也会去。”陆玩笑道。
“阿虎?”雨轻疑道,想了想,又笑道:“是卫家小郎君啊,他近日可有什么变化?”
“你怎么这么问?”陆玩思忖片刻,又道:“最近阿虎似乎真的变了许多,从前最不喜大汗淋漓的锻炼身体,如今竟天不亮就开始练剑,还特意拜了名师。”
“这是自然,强身健体很重要的。”雨轻道,偏头看向陆机,一本正经的问:“先生,我说的对吗?”
陆机默默点头,仍看着手中的一卷竹简,似乎不太关注他们二人的交谈。
“我听说阿虎上个月被人打了。”陆玩甚是替他打抱不平,道:“不知谁这么粗鲁,打着救人的幌子去打人,真真可恶!”
雨轻暗笑,心道:上月自己和知世去到荀姐姐那里,恰好遇到了弱不禁风的卫玠,后世皆说是看杀卫玠,我看分明就是他疏于锻炼,不知生命在于运动这一真理,自然要好好点拨他,不想他卫家小郎君脾气还挺大,不仅不听人劝说,还口出狂言,说‘无知丫头,安敢欺我!’
自己当然不能就此罢手,便叫来傅畅与郗遐,称自己识得一高士,擅长预卜先知和诸多奇异的方术,他曾言见过卫玠一面,说他病弱而死,活不过三十。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己就与傅畅他们商议,只有先给他重重一击,他方能清醒。于是傅畅就怒打了卫玠,郗遐还放话说,‘若你不改本性,见一次打一次!’
“孩子之间打闹,本就平常。”陆机放下竹简,笑道:“世事无常,说不定日后卫玠还要感激当年打他之人呢。”
“士瑶哥哥,明日我陪你们一同去登山吧?”雨轻笑问。
陆玩眼角的余光很是不屑,喃喃道:“你一个小丫头只怕到了半山腰就累了。”
“那就比赛好了,如果我登山赢过你,又当如何?”雨轻嘴角一抹笑意,凝视着他,粉唇微启,“难道你怕输?”
“我怎么可能输?”陆玩薄嗔道,当发现雨轻的脸颊贴他太近,他顿时起身,道:“我不喜别人靠我太近,你最好与我保持一尺远的距离。”
“好吧,不如再画个三八线。”雨轻摇晃着小脑袋,想起自己学生时代,只要是男女同桌都会画三八线,大多都是男女有别的思想在作祟,于是她撅起小嘴,轻声问道:“如果明日我赢了,你可愿受罚啊?”
“输了自然认罚,不过我不会轻易输的。”陆玩笃定的眼神扫过她,似乎她很是不堪一击,径自走开了。
秋日里的翠云峰,那浓浓的绿意不再,好似魔术师手持画笔用温柔的手轻轻地挥向着山峰,绿绿的树叶有的染黄了,有的却变红了。鸟鸣啁啾,丝丝凉意伴着风而来,接连着好几辆牛车徐徐向前行驶着。
雨轻改扮成清俊的小郎君,一袭湖绿色长袍,头戴逍遥巾,不时整理着这头巾,偏头笑问,“昨日我做的那个小实验,你想明白了吗?”
陆玩瞥了一眼她,又往旁边坐了坐,思索一会,沉吟道:“鸡蛋为什么会在水里浮起来呢?”
“你想知道答案的话,就得先赢过我才行。”雨轻得意的笑了笑,掀起车帘向外望去,秋风凉爽,后面那辆牛车上的人也挑起车帘正朝这边张望着,当与她对视后,那人皱了皱眉,眸子清澈,似乎想到什么,忽而又摇摇头,刚要开口问话,雨轻便放下了帘子,有几分心虚,那人正是卫玠。
又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牛车停下,陆玩和雨轻先下了车,后面的两人也陆陆续续走过来,这两人分别是顾毗和贺昙,只见他们褒衣博带,神采奕奕,谈笑风生。
“弘之兄(贺昙字)刚来洛阳不久,可有去拜访司空张大人(张华)?”陆玩笑问。
顾毗笑道:“你还说呢,那日去拜访司空大人,宴上他便抚奏一曲,不想王敦酒后戏言,说他琴技稍逊于崔意,他便耿耿于怀,如今正要去寻崔意呢。”
贺昙沉默了一会,“自然是崔意更胜我一些,不然皇上也不会把焦尾赠与他了。”
雨轻笑了笑,道:“都还未比呢,你怎么就先认输了?”
贺昙听她声音柔和,脸上带着稚气,有些奇怪的刻意瞧着陆玩,“这位是——”
“我的一个族弟,叫小雨,刚从吴郡来的,没有多少见识,让弘之兄见笑了。”陆玩略施礼道,眼角余光扫过去,雨轻撇嘴,知趣的又后退了一步。
贺昙点点头,也施了一礼,心想:父亲如今刚补任太子舍人,人脉不广,唯有着作郎陆大人和廷尉正顾大人在朝中帮衬,也是势单力薄,自己何苦再与清河崔氏比较高下,即便赢了,也无甚意义,反而惹眼,白白遭北方门阀子弟嫉恨,得不偿失。
“士瑶兄!”只见白袍少年向陆玩招手示意,疾步走来,身后还跟着小厮,手里提着一篮梨子,笑道:“这是我家园子里种的梨子,吃着很甜,上回我和道玄兄(荀邃字)他们登山前就带了许多。”说着一一递给他们。
当递给贺昙时,他略停下,笑道:“贺弘之,你的琴艺高超,若他日你与崔兄一决高下,定要让我先听为快。”
“承蒙卫公子谬赞,弘之不胜惶恐。”贺昙施礼道,虽然他在会稽早有耳闻卫玠之名,但今日还是初次与他见面,见其风度姿容远胜他人,更是自叹不如。
雨轻看到他已伸手递过来,便要接过梨子,不成想他手又缩了回去,眉头一挑,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从未见过。”雨轻从他手里夺过那梨子,然后又望了望陆玩,退后几步,不再说话。
卫玠一时也摸不着头绪,觉得自己可能言语冒失了,便略笑了笑,他们一行人正要拾阶而上,忽然雨轻感到背后飘带被人拉扯两下,随后一只手轻巧的从卫玠身边的小厮篮子里取了一个梨子,身影一晃,早已走到他们前头。
“啊,是你!”卫玠微怒道:“郗遐!”
“哈哈!”郗遐回身笑道:“怎么,才吃你家一个梨子,你就生气了?”然后步履轻快的拾阶而上。
“我今天一定要超过你!”卫玠脸颊气鼓鼓的喊道,然后撩起衣袍,大步向上登去。
“我拭目以待哦!”郗遐头也不回的消失在林间。
第二十四章 此奶酪非彼奶酪 翠云峰倦鸟归巢(二)
雨轻也有些惊讶,停足却撞上顾毗,转身羞怯的朝他笑笑,然后让开道,让他先过。不想他彬彬有礼的躬身道:“还是你先请吧。”雨轻见他如此礼让,忍不住笑道:“我家兄长都未如此让过我,还是顾哥哥更谦和些。”
陆玩瞪视着她,颇为不满,又不能解释,只能闷声继续前行。
蜿蜒的石路不平,山间的风吹得有些凉,红叶翻飞,傅畅早已看到陆玩他们,便加快了脚步。直到贺昙回头望见他,他才微笑着喊道:“郗遐是不是已经超过你们了?”
“嗯。”贺昙并不认识他,有些错愕。待到顾毗转身,耳边听到,“傅兄,真是不期而遇啊,你定是和郗遐一起来登山的吧?”
贺昙诧然,原来他便是北地傅祗之子,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到常跟郗遐在一起的不是傅畅便是荀邃了。
“这是会稽贺循之子,贺弘之。”顾毗含笑介绍道。
傅畅与他施礼,笑道:“久闻贺兄最善抚琴,可惜无缘聆听。”贺昙也寒暄几句,便和他们继续登山。
“小雨?”傅畅笑着朝雨轻的方向望了望,携着顾毗的手,又低声道:“陆玩何时又多了一个族弟?”
陆玩无奈,虽然与傅畅只见过几次面而已,但大抵知道其为人正直,有重名,如今不知如何解释。
傅畅也不点破,只是悄悄走至雨轻身旁,笑问:“雨弟,这卫家的梨子可甜啊?”
雨轻还未吃梨子,便直接塞到他手里,笑嗔道:“给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多谢。”傅畅笑道。
雨轻于是对着陆玩做了个鬼脸,然后快速拾阶而上,心想早些登上峰顶才好。
“想要超过我,没那么容易,”陆玩心道,然后扭头对顾毗和贺昙道:“我们山顶见喽!”然后加快步子上山去了。
“我看他们兄弟俩关系有些微妙呢,”顾毗嘴角微扬,笑道:“像是铆足干劲比赛登山,不知到最后谁会赢呢。”
傅畅回身望了望后面,依稀可见有四个人正慢悠悠的走着,便朝山下喊道:“你们还不快些赶上来,今日的最后一名可是要有惩罚的!”
后面的四人正是温家兄弟,温宏和温玮,还有祖涣和刘演。
“好吧,咱们也得加快步伐了,我可不想当老末。”祖涣侧脸看看刘演,开口笑道:“始仁兄(刘演小字),今日比试一下脚力如何?”
“正有此意。”刘演目光清明,撩起衣袍,因有些武功傍身,步伐轻盈,与祖涣并肩,时而超过他,时而被他赶超,温家兄弟自知不如他们,走走停停,早已落在最后。
秋天的阳光,温暖而不耀眼,郗遐很快就登上山顶,一个颀长俊美的侧影立在那里,唇角微微上扬,直到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来,才不紧不慢的自语道,“早知阿虎的脚力如此不济,我就在半山腰看看红叶了。”
“独自一人欣赏山景岂不无趣?”傅畅这时已然来到山顶,稍有些疲累,拭了拭额头的汗珠,笑道:“方才我看到阿虎了,他扬言要赢过我们,那气势不容小觑啊!”
“他是有些进步了。”郗遐侧身注视着他,玩笑道:“只是你倒是退步了。”
傅畅含笑摆摆手,走上前来,眺望峰峦叠起,山间一片秋色,雄壮而朴素,风时而温柔,时而呼啸,过了半晌,沉声道:“听闻近来洛阳令一直在着手调查你家被夜袭之事,也不知进展如何。”
“自是无果。”郗遐苦笑摇了摇头,道:“他也就是做些样子给我看而已。”
“哈哈!”傅畅指了指他,笑问:“洛阳令真是难办的很,若无法给你个交待,他岂能安枕?”
郗遐忽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便好奇的回身瞧了瞧,不禁笑起来,调侃道:“这不是雨弟吗?真是不简单啊,你竟然真的赢过陆玩了!”
雨轻气喘吁吁的,脸颊绯红,鬓发有些乱,双手抚着前襟,垂于后背的头巾两脚也被风吹起,略顿了顿,抬眸笑道:“你们都会武功,我自然不跟你们比了,不过比士瑶哥哥嘛,还是要强些的。”
“你的口气倒不小。”郗遐淡淡地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老君观,笑道:“我们先去那里歇歇脚好了,这样等着他们很是无聊啊。”
“我才不用你等呢!”声音略带沙哑,似乎走的太急,喘气明显,循声看去,却见卫玠正倚着一棵树,斜目望着郗遐。
陆玩也紧跟着上来了,步履还算平稳,双颊泛红,神情失落,垂首不语。雨轻走上前去,发觉离他太近,便又往后退了几步,笑道:“你看,这应该有一尺远了。”
陆玩抬首,迟疑片刻,艰难挤出几个字:“我认输。”
“士瑶哥哥,”雨轻抿唇一笑,“你放心,我还是会告诉你答案的。”
“真的?”陆玩缓慢的问了一句,“君无戏言?”
“陆兄怕是累糊涂了,她岂是君子?”郗遐对陆玩轻笑道,然后径自去老君观了,傅畅走过来把那梨子还给她,微笑不语,慢慢走开。
雨轻正觉有些渴了,便咬了一口,多汁又甜,这梨子确实不错,看到陆玩和卫玠也朝老君观走去,她便赶紧跟上去。
翠云峰上林子很多,树木遮天蔽日,透过那一丝丝缝隙,照进来的阳光,格外的少,有种拨开云雾见天晴的感觉,祖涣摇了摇那竹筒,才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便驻足往下望去,见刘演已经追上来,就喊道:“始仁兄,我看前边不远处应该有山涧,我们去喝些水解解乏可好?”
“也好。”刘演两步并作一步,走上前来,跟着祖涣便去往旁边的林子了。
阳光像一缕缕金色的细沙,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在山路上,斑驳的影子映在他们的脸颊,笑意浓浓,潺潺的流水声伴着微风传入他们耳中,他们脚步加快,不一会就来到一处幽静的山涧。
“始仁兄,你觉得陆玩这人如何?”祖涣蹲身用竹筒舀了一些水,喝了一口,看向他问。
刘演直接双手捧水喝了一大口,然后开口道:“陆士瑶行书造诣颇高,不过如他堂兄一般倨傲。”
“那个贺弘之我今日倒是第一次见,言语谨慎,很是谦和,不像陆士瑶,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们,好生气恼。”
“吴郡陆氏在洛阳现有陆机、陆云兄弟,他们自然有一番谋划,无外乎重振陆氏一门,自东吴灭亡后,他们江南士族像陆、顾、张、贺等名门子弟皆来洛阳谋职,骨子里充满傲气也是常有的。”
祖涣笑着摇了摇头,“我看陆玩的那个族弟就很好啊,刚才在爬山时还给我说了个有趣的事情。”
刘演扭过脸来,听他饶有兴致的说着,“他说自己正在组建一支.......什么足球队,就是一种蹴鞠游戏,什么定位球、滚动球、反弹球和空中球,各种花式脚法听得就津津有味,我都忍不住想要去看了。”
“这果然新奇,”刘演皱眉想了想,虽不太理解这种足球运动,但对那个叫小雨的少年颇为好奇,有种说不上来的特别。尤其在他与傅畅对视而笑的瞬间,竟有些女儿之态,难道他真的是......思绪混乱,他低首在溪边洗了把脸,整个人清醒许多。
祖涣又舀了一些水,拧上竹筒盖子,然后起身,四处巡视一番,微微顿了顿:“那边好像有个山洞。”
“嗯?”刘演也站起身,看他已经走过去,自己便也跟上去。
山洞口被一些杂草覆盖,祖涣伸手拨开,探头往里望,却见一尊金光闪闪的神像,他怀疑自己眼花了,便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洞里确实有一尊巨大的神像。
“你看,里面真有一尊神像。”祖涣惊道,一脚踏进山洞,刘演也看到了,不过他总觉的这里阴森森的,有些古怪,犹豫之际便被祖涣拉了进来,他只得小心的环视四周,树藤缠绕山洞内壁,远处的雕像散发着奇怪的金芒,祖涣欣喜,拉着刘演快步上前,突然脚下木板翻动,“啊”一声二人一齐坠落下去。
老君观里雨轻他们五人坐在殿内,卫玠跪坐在一个蒲团上,仰头问:“同体积的盐水要比清水重?”
雨轻含笑点点头,右脸颊露出浅浅的梨涡,继续解释道:“物体是否能在水中漂浮,取决于它的密度,当盐水的密度大于鸡蛋的密度时,鸡蛋所受的浮力大于重力,鸡蛋就会浮起来。”
傅畅笑问:“这又是你所谓的物理学?”
第二十五章 此奶酪非彼奶酪 翠云峰倦鸟归巢(三)
“嗯。”雨轻走到门口,看着落叶纷飞,郗遐皱着眉在院中踱着步子,当看到顾毗他们终于爬上来时,眉头才舒展开。
“咦,祖兄和刘兄怎么不见?”雨轻诧异,只望见贺昙、顾毗和温宏温玮四人,却没有祖涣和刘演的身影。
“祖兄和刘兄一直走在我们前头的,难道他们现在没和你们在一处?”贺昙愣了一下,又转身看了看温家兄弟,他们二人也摇头不知。
“翠云峰山路崎岖,该不会是迷路了?”顾毗轻声道。
郗遐沉默了一会儿,傅畅此时已经走到门外,看看顾毗他们,开口道:“如今已至申时,他们应该早就爬上山顶才对,多半是走岔路了,郗遐,我们去找找他们,若天黑之前还未寻到,这事就麻烦了。”
郗遐点头,陆玩和卫玠也要同去,再看了看雨轻,摇头笑道:“你可不许去。”
“对于野外生存的了解,你们未必强过我。”雨轻不满,争辩道,然后转身看向傅畅,轻抿嘴唇,“世道哥哥,爬山时你也看到了,我的体力并不差,况且我还有这个。”她说着从腰间方包里取出一个望远镜。
这是她平日无聊时托古掌柜找能工巧匠打磨了无色水晶制成两片透镜,然后用薄铜片做的筒身,工具有限,这个双筒望远镜自然远不及现代的先进,但总归能用。
听她这样说,傅畅有些担忧的神色才放下来,又笑了笑,“也好,你总是有些非同寻常的想法,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陆玩拿过来细细研究着,雨轻笑道:“士瑶哥哥,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送给你的。”
“无功不受禄。”陆玩斜目,一脸不屑,立时把望远镜还给她。
雨轻哼了一声,冲着他吐了下舌头,心想:这种神情分明是在说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陆玩还真是个冷面贵公子,让人高攀不起。
这时卫玠凑过来,笑道:“我不要,但我想知道它是怎么制成的?”
“等你练就了一身绝世武功,我便告诉你。”雨轻微微一笑,跟上傅畅他们的步伐,径自下山去找寻祖涣和刘演。
到了半山腰,东边有一处密林,郗遐俯身看了看地面上略显零散的落叶,有些萧瑟。西边则是一条羊肠小道,路面上并无什么脚印可循,傅畅他们便决定走东边,雨轻跟在后面,卫玠时不时看着她腰间的方包,悄声问:“这包里装的是什么?”
雨轻笑而不答,快步走至傅畅身边,眯起眼睛笑问道:“你说他们会不会口渴了,然后绕路去找溪流?”
“有这个可能。”傅畅笑道。
风起,黄叶飘落。傅畅贴近她,然后伸过手来从她头巾上轻轻的摘下一片黄叶,雨轻则踮起脚尖从他肩头也取下一片黄叶,在他眼前晃了晃,莞尔一笑。
她转身跑到前边,又回头对着郗遐喊道:“我猜前面定有山涧溪流,我先去探路啦!”
卫玠也赶了过去,陆玩与郗遐并肩走着,傅畅侧目笑问:“陆兄,近闻陆大人受邀参加赵王府的夜宴,众人皆知他文采卓然,劝其即兴赋诗一首,他却喝的酩酊大醉,令在场宾客无不失望。”
“贺先生(贺循)在宴上被王武子(王济字)奚落,家兄心中不忿,岂有兴致作诗?”陆玩稍显不快,加紧步子,渐渐与他们拉开距离。
“江南士族还真是性格倔强,”郗遐摊开双手,笑道:“陆士衡最近新收了个女学生,这事在南方士族那边已经传开了,你觉得她是怎么做到的?”
“今日小白没跟来啊。”傅畅随口说着,郗遐哈哈一笑,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水声?”这时傅畅隐约听到了溪流声,与郗遐对视一眼,二人脚步匆匆,忙赶了过去。
雨轻和卫玠已经站在山洞口了,见陆玩跑过来,雨轻便道:“士瑶哥哥,他们多半就在附近了。”
其实方才雨轻似乎看到有个人影在洞前闪过,虽然不确定祖涣和刘演是否来过此地,不过为了消除疑虑,必须进洞一探。
这时傅畅和郗遐走过来,看了看那山洞,郗遐先开口道:“周围并无踪迹可寻,只能进洞去找找看。”说着率先走进山洞,傅畅跟上,陆玩居中间,雨轻和卫玠走在最后。
洞内有些昏暗,前方似有一尊金身神像,雨轻略停住步子,从地上捡了一根长木棍,小心的在地面上敲打着。
“你竟然也懂得这些?”郗遐侧脸看着她,神色认真。
卫玠不明白,开口问:“这是干什么?”
“通过敲击的声音,判断地上是否有机关。”傅畅在旁解释道,他深邃的目光稍移至洞壁上,上面似乎还有些图案,只是光线太弱,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
忽然,眼前一小片亮光,原来雨轻早就打开火折子的盖子,微微吹气,火苗轻轻的抖动着,她不时还在腰间的那个方包里翻找着什么。
卫玠好奇的伸头看去,包里面还装有绷带、金疮药等等,他不禁赞道:“你好厉害,东西准备的真齐全。”
“这都是野外生存必备品,像你这样的公子自然是不懂得。”雨轻一边说着,一边点燃了火把,交给傅畅,然后继续拿着木棍敲打着地面。
“这上面刻得好像是碑文,不过有些久远。”郗遐摇摇头,环顾四周,傅畅此刻也无心细看,继续往里面走。
“等一下。”雨轻连忙拉住身边的陆玩,木棍在一米内左右敲击着,声音略微不同,靠中间的一块地面似乎是空心的。
雨轻看了一眼郗遐,他剑眉微蹙,心道:没想到这山洞里真设有机关,不知祖涣他们是不是已经掉入陷阱之中。
陆玩心惊,幸亏雨轻拉住他,不然会不会——
“士瑶哥哥,你最好还是离我近一些。”雨轻含笑补充一句:“暂时为了安全起见。”
陆玩微微肃容,假装镇定,“我知道。”
卫玠倒是紧挨着雨轻,在他看来,眼前这个人真是涉猎极广,与一般士族子弟不同,能够与他结识,不枉此行。
郗遐已经走到神像面前,定睛看着某一处。雨轻也近前端详此像,喃喃道:“这神像似乎闭着眼睛哪。”
“这是火法镀金,不过这莲花台倒是有些掉色了。”傅畅扫过这金像,目光又投向跪地的卫玠,笑问:“你还要再拜?”
“嗯。”卫玠点头,刚才在老君观他已经拜过一次了,“心诚则灵,祖兄和刘兄定会化险为夷。”然后叩首三次。
陆玩摇头,忽然莲花台开始慢慢转动,雨轻惊道:“眼睛睁开了!”
“看来是阿虎的诚心感动了太上老君。”郗遐调侃笑道,然后拂了拂衣袍,敛容躬身一拜。
“这下面有个暗道。”雨轻扒着已经移开的莲台伸脖子往下望,里面还真是漆黑一片。
郗遐这时也弄来了一根火把,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雨弟,还不让开,难道你要第一个下去吗?”
“当然。”雨轻自信的接过他手中的火把,照亮暗道前方一小片区域,小心翼翼的顺着台阶一层一层往下去。
“万一下面有什么妖魔鬼怪的,你可不要哭鼻子哦。”郗遐哂笑。
傅畅则有些担心,紧随其后,甚至还牵住她的手。
“雨弟的勇气真让人刮目相看。”卫玠钦佩道,赶紧跟上去。
陆玩此刻也谨慎许多,自觉的拿起一根木棍,像是防身,不过他根本不会武功,闷声走在后面。
“还是我走前面吧。”傅畅又劝道,随着越下越深,那只手握的更紧了。
雨轻却神情自若的笑道:“世道哥哥,你怎么先紧张起来了呢?”然后回头微笑,挣开他的手,又冲着郗遐做了个鬼脸,“我很会讲鬼故事的,你们现在要不要听啊?”
“雨弟,你在开玩笑吧,现在四周阴森森的,还要讲那个——”卫玠心里有些惧怕,根本不敢看石阶两边,他和陆玩都走在石阶中间。
洞内阴风习习,火把上不断颤抖的火焰显得颓废疲乏,雨轻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像是来到一座迷宫,根本看不到出口,他们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隐约处似有萤火虫一般的光亮,可又转瞬即逝,卫玠眨眨眼睛,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怪物,腿有些发软,轻声问:“雨弟,这里不会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肯定有。”她清脆的声音在洞内回荡,卫玠听后更觉后背一阵寒意,步子歪歪斜斜,很是无力。
陆玩微嗔道:“你为何故意吓他?”
“如果我说没有,他就会安心了吗?”雨轻正色问,略顿了顿,道:“与其说些无意义的话,还不如打起精神来,如今我们已经走了多少层石阶了,你可有数过?”
第二十六章 此奶酪非彼奶酪 翠云峰倦鸟归巢(四)
陆玩一时答不上来,因为他自己根本不曾想过这些。
“应该是345级石阶了。”傅畅肃然道。
郗遐停足,沉默片刻,问道:“我方才注意到每隔一定的台阶数就会有个标记,按照标记走,难道我们又转回来了?”
“鬼打墙?”卫玠失口喊道,双手捂住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雨轻冷笑道:“世间哪有什么鬼打墙,不过是些能够迷惑人的障眼法而已。”
“那你可有破解之法?”陆玩拉着卫玠快步走下来,直面问她,语气强硬,根本没有缓和的余地。
雨轻笑着看他一眼,并未回答,随后继续下台阶。心想:也许这就是古人做的一种叫‘悬魂梯’的机关,用之以困人。火把能够照明的区域只有一小部分,可能是涂抹了一种吸收光线的涂料,让人难以辨认方向,通过这样的视觉效果,引导人作出错误的判断。如果现在这梯子是八字走向的,他们就只能一直绕着八字走,找不到真正的路,最终力竭而死。
不过,悬魂梯对人多的队伍没用。因为总有一面墙壁上会有真正的出口,只要人把梯子堵满了,自然能摸到出口。
“士瑶哥哥,”雨轻转身注视着他,“你和卫玠站到这里来。”
陆玩踌躇一下,还是按照她所言走过来,雨轻再看看傅畅和郗遐,笑问:“石阶两边总要有人站,我站最左边,那谁愿意站在最右边?”
“这就是你想到的办法?”
傅畅皱了下眉,又看了看郗遐,平素的他有些活跃,这时候却安静很多,默默的走到最右边,冷冷地说了一句,“死马当活马医咯!”
雨轻忍不住扑哧一笑,微嗔道:“这个典故借用的不错,但我们可不是什么死马,曙光马上就会出现的!”
傅畅将信将疑的站在雨轻身边,陆玩也是持怀疑的态度,无奈自己确实不善野外生存技能,只能听信她一次。五个人排排站开,步伐一致的继续走下去。
随着脚步的移动,火光也跟着摇晃起来,雨轻心下还是有少许的不安,毕竟刚才只是她的一种猜测,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过她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只手臂伸展出去,沿着墙边反复摸寻,五指在玄黑色的空间里不停的战栗着,她把这份胆怯深深埋藏在某个角落里,而他们根本难以察觉。
“找到了!”郗遐微微拧着的剑眉这才舒展开来,侧头看着雨轻的眼睛,笑道:“被你歪打正着,这次算我们走运了。”
雨轻淡淡道:“我们应该感谢阿虎才对,若不是方才他在太上老君面前虔诚叩拜,我们估计是很难找到出口的。”然后又瞅瞅那边满脸兴奋的卫玠,会心一笑。
卫玠讪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微现愧色。
一旁的陆玩默然久之,对雨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或许其中还夹杂着少许钦佩。就这样一众人从这个出口匆匆离去。
山洞最南方有一隙,有个人正观察着他们的动向,心里不停地抱怨道:好端端的竟然来了这么些公子哥儿,登山便罢了,还误闯进这里来,若换做其他人,自己早就动用别的机关一并结果了他们。
可惜啊,这些洛阳城的公子哥儿太惹眼,动不得,偏偏那两个倒霉小子还落到陷阱里去了,原打算自己辛苦跑一趟去打晕那俩小子,然后悄悄带出来,现在看估计他们应该快要找到那两个人了,如此自己也省了事,这五个人好歹有点脑子。
地下有一间囚室,遍地的残骸,或许是山间走兽的,也或许是迷途的人留下的,空气里还弥漫着些许瘴气。
祖涣用衣袖捂住口鼻,不觉作呕,囚室阴潮,他此时也站不起身,刘演这才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连着咳嗽几声,问道:“何人这般歹毒,在此处设陷阱?”
“到此时你还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祖涣苦笑道:“也不知道傅畅他们能不能寻到我们,好好的来爬山弄得这般难堪,待回到家父亲定要责罚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又脏又破的衣袍,讪讪一笑。
“好在只有一点擦伤,已属万幸了。”刘演安慰道,抚额望了望头顶,昏暗的光渐渐散下来。
祖涣手边竹筒里的水已经流淌出来,衣角沾湿了,他双手拧干,又抖了两下,平摊在一块石头上,笑道:“始仁兄,那日在金谷园青珠姑娘的一曲竹影舞很是动人啊,我看她斟酒时对你颇有几分情意呢。”
刘演的神色严肃起来:“不可胡说,毁了人家姑娘的清誉,况且她乃石崇府上的舞姬,岂可随意染指?”
“话虽如此,可石季伦(石崇字)不是时常将自己园里的侍婢送与他人,我怕哪一天始仁兄再也看不到那位青珠姑娘了。”祖涣嘻嘻笑道。
身处环境太糟糕,没得趣事调节一下气氛,多少让人难受。
这时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囚室右边的石门开了,雨轻疾步跑来,很是关切地望着他们。
没想到第一个闯进他们视野前来营救的竟是这个年纪最小的‘雨弟’,她手上拿着火把,小小的脸庞在火把的映照下更显稚气,头巾歪斜,宽大的袍子随风飘动,这身装扮似乎不太适合这个娇小的身躯。
她眼圈湿润,“你们.....可还好......”
祖涣把她这副欲哭落泪的模样收入眼底,笑道:“只是皮外伤,害你们担心了。”
“岂止担心,我们也差点没命。”卫玠瞪着眼睛,在刚刚经历过险境之后,他的心情一时还难以平复。
傅畅和郗遐这时过来搀扶他们起身,祖涣从雨轻身边走过几步,又回头笑道:“也许第一次见面这么说很冒昧,但过几日便到了我的生辰,我想邀请你参加我的家宴。”
“荣幸之至。”
雨轻破涕为笑,也许在刚刚看到他们身处一片狼藉之地时,心中起伏太大,一时情绪失控,但能够结识到新朋友,总是欣喜的事。
陆玩目光淡淡,看着雨轻真诚的笑容,像是足够融化冰川一般,与傅畅他们有说有笑的走在前面,那是只属于北方士族的天地,他不想刻意的去迎合,也不愿过分介入其中。
从根本上来说,他只想远远观望,此番来洛阳不过是探望堂兄,至于交友,南北差异悬殊,时局如此,他无意涉入太深。
“士瑶哥哥,”雨轻忽然转身,笑道:“到时我们一起去吧。”
陆玩望着她,目光没有多少变化,默然走开。
雨轻嘟嘴,心道:“又是这副目中无人的面孔,不回答哪怕礼貌的笑一下也好,回去向陆先生告状。”
他们一行人终于安全的走出了山洞,雨轻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口凉气,祖涣疲累地笑了笑,问道:“温家兄弟他们呢?”
“来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他们,日暮之前务必下山,现在应该已经在山脚下等着我们了。”傅畅笑道。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们的身上,山间还回荡着欢声笑语,山脚下数辆牛车安静的等候在那里,顾毗和贺昙望见他们一行人下山来,这才放心。而温宏温玮两兄弟面上有些倦色,坐在车辕上,窃窃私语着。
“温玮,都怪你磨磨蹭蹭的,害得我们是最后一名。”
“这事怎么能怨我呢,不过最后又如何,傅畅能罚我什么?无非就是几顿酒钱而已。”
温宏不以为然,伸手接过小厮递上的糕饼,吃了两口,就被温玮夺过去,嗔道:“来了这么多的公子,唯独我们温家得了最后一名,你觉得脸上可还有光?”
站在前面的贺昙这时略微听到些温家兄弟的谈话,心中有些在意,待傅畅他们走来,他上前拱手笑道:“傅兄,你们若再不下山来,子治兄(顾毗字)就要去城内叫人了。”
“只是发生一些小状况,有惊无险。”傅畅淡淡几句,然后看向温家兄弟,笑道:“你们俩谁是最后爬上山的,还不主动认罚。”
温宏与温玮对视一眼,他们的笑容中微微有些犹豫。
“傅兄,是在下体力不支,最后才到达山顶的,温家兄弟倒是好心一直在等着我,如果要罚,念我刚来洛阳,人生地不熟的,就请罚的轻一些。”贺昙轻叹一口气,自嘲一笑。
郗遐在旁笑了笑,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神情道:“贺昙这单薄的身子能坚持到最后已属不易,罚就免了吧,不过为我们抚琴一曲总是要有的。”
贺昙点点头,然后目光投向温宏,却见他含笑施了一礼,然后两兄弟上了牛车。
傅畅和郗遐他们都各自上了牛车,准备回城。
祖涣虽然同陆玩说了邀请他之类的话,但陆玩一脸冷然,并未立刻回复,直接回到牛车上,残阳从掀开的车帘照进来,并不暖人。
陆玩看着雨轻与祖涣附耳低语着什么,祖涣还不时咯咯笑起来,他的心里变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
第二十七章 莫道行人染秋色 庭院三影清平乐(上)
“还不快些上车来!”陆玩明显没有了耐心,语气加重,又将目光在祖涣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放下了车帘。
“马上。”雨轻朝着那边喊道,然后与祖涣挥手告别。
这边刘演与顾毗、贺昙依依告别后,便走到祖涣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陆家的牛车已经缓缓驶去,车帘随风抖动,不时有个俏皮的小脸露出来,向他们挥挥手。
当牛车驶远了,祖涣微微笑了笑,转身走向自家牛车。
刘演也笑着点头,“他确实与陆士瑶不同。”
“嗯,他很率真活泼,也很风趣。”祖涣笑道:“刚刚她还说生日宴会上最不能缺少的是......是叫奶油蛋糕的一种点心......”
他思忖了片刻,继续道:“蛋糕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也不知道它的味道如何,不过她讲得有来有去的,似乎很不错的样子。”
“再不赶回去的话,我看你今日是什么都没得吃了。”刘演摇摇头,笑着上了牛车。
祖涣听后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心道:这下麻烦大了,父亲一向严苛,照着这个速度回到家,只怕天早就黑了,一顿斥责是少不了的。想着立刻跳上牛车,命车夫加快赶路,尽早回去为好。
洛阳城街的酒肆商铺此时早已悬挂上了灯笼,星星点点的灯光随着夜风摆动,一个墨青色长袍的男子不时揉着太阳穴,走走停停,对面一人朝他招手示意,“薛兄,你怎么才来,就等你了!”
薛昀今日有些忙得焦头烂额,到了月底各处分店的掌柜纷纷前来报账,他都认真核查一遍,此时才得空出来赴约。
这家食肆乃是薛昀好友刘敏行所经营,刘敏行的父亲刘庐乃是太傅刘寔的远房子侄,依靠刘寔如今在洛阳的显赫地位,刘庐的产业也日益增多。
其中洛阳最大的几家食肆皆来自刘家,相较薛昀那蹩脚的亲戚关系,刘敏行向来不与士族子弟来往,自然也少了许多烦心。
食肆内客人大都散去,灯光昏暗,一张张餐桌上的残羹冷炙已经被收拾干净,室内中心的那桌仍摆放着精美的菜肴,还有几坛陈年好酒,酒香飘溢,刘敏行爽快的给他倒了一碗酒,笑道:“先喝了这杯罚酒再说。”
薛昀仰头一饮而尽,目光有些黯淡,安静的坐到一边。刘敏行的胞弟刘敏文一边低头吃着汤饼,一边说着话。
“薛兄,你父亲如今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的?”
“已经醒过来了,不过眼睛怕是治不好了。”薛昀叹了口气,略顿了顿,道:“他老人家一向争强好胜,如今双目失明,恐怕一时是很难接受的。”
“那贼人下手忒毒,洛阳令也没有半点线索,我好像听闻郗家前一阵子也被夜袭过,不知这两件案子可有关联?”
旁边的圆脸男子斜睨着他,冷笑道:“敏文你是喝醉了说胡话呢,他们郗家是什么人家,能跟咱们扯上什么关系?”
说话的这人正是许泽北,来自幽州范阳,世代经商,小有规模的酒肆他家开了不少,他自小不喜读书,只认得些字,做生意倒是很在行。
不过刚来洛阳时曾与某家的小郎君起过争执,当时很是丢脸,只怪自己出身商贾,有理也变成了没理,自此碰到士族子弟都会绕道走,省的自己平白受气。
“泽北,这话不对,郗家小郎君与薛兄很是要好,”刘敏文用衣袖抹了一下沾满油渍的嘴巴,然后顺手捡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吧嗒吧嗒的吃着,“当官的还是知道的多一些,借机打听一下消息总是好的。”
“敏文,今儿你的话说多了。”
刘敏行瞥向一边的薛昀,知他心里不是滋味,薛昀是家中独子,无兄弟扶持,如今担子都压在他一人身上,几日下来人都清瘦许多。
摇曳的灯火中,许泽北从汤碗里夹起一片青菜扔进嘴里,嚓嚓作响。“愁也是过,不愁也是过,薛兄,你别弄得自己跟那些个士族子弟一样唉声叹气的,这不像你的脾气。”
“可是因为扩张店面的事情?”
刘敏行一语中的,不过这两日他也听了不少风言风语,都是有关薛家收购铜驼街上的那脚店之事,但脚店的老板似乎不太愿意,即便抬高收购价,他仍不点头答应,不知那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许泽北放下了筷子,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眼珠骨碌碌直转,不一会笑道:“要不明日我找几个人去他脚店,吓唬吓唬他如何?”
“他的脚店虽小,但这条街斜对面便是洛阳城里最大的酒楼,你若要大打出手,在酒楼里饮酒的公子哥们可就要看热闹了。”刘敏行伸手拿起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遇事动点脑子,莽夫所为哪能成事?”
薛昀给自己倒了杯酒,笑了笑,一口喝下,“总会弄明白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反正扩张店面也不急在这一时。”
刘敏文朝他笑了笑,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喝下一碗酒,然后兴奋的说道:“我前些天在西街上看到一条巨型猛犬,浑身雪白,甚是稀奇,牵着它的竟还是一个小丫头。”
“你还有心情瞧这新鲜事儿,今早父亲刚训斥了你,米店的账目有问题,你竟看不出来,幸亏吴掌柜眼尖,不然可就要白白损失数百两银钱。”刘敏行笑嗔道,淡淡地摇了摇头,忽然听到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随后侧身往外看。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的背影匆匆掠过,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那不是胭脂铺子的古掌柜吗?”
许泽北伸直脖子也瞅了瞅,然后眯了迷眼睛,神色惫懒,老实说,他很不喜欢古掌柜这个人,明明就是守着个小店铺的掌柜,天天游走于各大士族门阀之间,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哪家的幕宾呢。
“哦,是他,这么晚才回来,他还真够忙的。”刘敏文笑道,端起酒壶想要再倒一杯,可惜酒壶空了,几滴酒落在碗里,令人扫兴。
秋日的清晨微微寒凉,晨光,就这样,一点一滴,依着云彩,慢慢的跳上了院子里石桌上,那些鲜红欲滴的山楂正经着一个少女纤细的巧手穿成一串串,风儿这时也睁着好奇的眼眸,静谧之下,发丝拂过她的脸颊,衣裙还调皮的飘荡着,她灵动的双目时不时投向身边的女孩。
“雨轻姐姐,我昨日终于找到一个脚法极好的小厮,就像你之前说的那个彩虹挑球过人,他就做到了,四四二阵型的话还差一位得力的中场核心,阿杰对全场的把控能力还要加强......”
甜甜靠在她的肩头,说了很多,惺忪的眼睛微闭,还连连打着哈欠,看来她昨晚睡眠严重不足,跟熬夜看球的球迷一般模样,不过她是在研究队形,画了许多张图纸,不知有没有成果。
甜甜过了好一会才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然趴在惜书的腿上,她皱眉问:“雨轻姐姐去哪儿了?”
“雨轻小娘子赶着去陆府,让我告诉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再研究吧,你的黑眼圈太严重了。”惜书抿嘴笑着。
怜画这时端过来做好的两串冰糖葫芦,躬身道:“雨轻小娘子特意留给你们的。”
“那你的呢?”惜书仰头笑问,“该不是你又偷吃了吧?”
怜画努了努嘴,示意她们望向树下的那位作女红的姑娘,她忍不住喊道:“墨瓷姐姐,我真的不牙疼了,就让我尝尝嘛?”
“牙疼的人不能吃甜食,你就不要想了。”墨瓷微微一笑,头也不转过来,只是继续绣着那翠竹。
惜书哈哈大笑,“我险些忘记了,雨轻小娘子说过,牙疼的人不可再吃甜食!”
怜画气的直跺脚,但也没有办法,谁让她犯了牙疼的毛病,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俩吃,只好转身走开,去做雨轻临走前交待给她的事情。
甜甜托着下巴注视着那串冰糖葫芦,脑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忙起身朝屋那边走去。
“甜甜,你不吃了吗?”惜书在她身后喊道。
她扭头眨了一下眼睛,笑道:“你若全都吃了,我也不会怪你,但要是夜里牙疼了可不要叫唤哦!”话毕提裙走上台阶,径自回屋。
惜书撅着小嘴,双手摆弄着小辫子,喃喃道:“雨轻小娘子让我给他们准备统一的队服,选什么颜色好呢?”
在另一边,有个身穿淡青色襦裙的少女悄悄推开书房的门,轻轻嗅着那淡淡的茶香。
窗下一个少年正凝神习字,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正蹑手蹑脚的向他靠近,他锁眉看着自己笔下的字迹,似乎在飞白牵丝的承接转合间失了自然,显得有些僵硬,他练习飞白已经有一阵子了,始终无法做到刚柔相济。
这时一串亮晶晶的冰糖葫芦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微怔,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士瑶哥哥,给你的。”
陆玩斜睨一眼,她正笑盈盈的注视着纸上的字迹,手上拿着那串冰糖葫芦,不停晃动着,“士瑶哥哥往日的行草就如‘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不过在这飞白的轻重徐急中,士瑶哥哥似乎没有把握好节奏,失了一些美感。”
“是吗?”陆玩皱眉,放下毛笔,嗤笑道:“堂兄近日来对你的书法课业可是只字未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第二十八章 莫道行人染秋色 庭院三影清平乐(中)
雨轻后退两步,娇声问:“意味着什么啊?”
“太差了,差的体无完肤。”陆玩嘴角扬起一个自得的弧线,余光瞥向她,道:“跟你的画作一样。”
“哦。”雨轻并没有反驳他的话,而是踮起脚尖将那串冰糖葫芦塞进他的口中,笑嘻嘻道:“吃了它,也许你就变成嘴甜的人了,这也算功德一件。”
“你.......”他下意识的舔了一下冰糖葫芦,很是甜蜜,然后咬了一口山楂,细细咀嚼着,酸甜的滋味萦绕舌尖,很是独特。
“好吃吗?”
雨轻看了他一眼,然后背着手,在房里来回的踱着步子,随便翻看着一些字帖,一会又摇摇头,自语道:“你这人真是太无趣了,连个新出的画本子都没有。”
“堂兄今儿去会友了,估计很晚才回来。”陆玩一边吃着一边说着,“你今日还练字吗?”
“不了,我是专程来找你的。”雨轻转过身来,堆笑道:“明日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陆玩已经吃了半串,听她是为了这事而来,略停顿一下,敛容道:“我和他很相熟吗?为何要去?”
“总归是认识的人,况且人家已经邀请了你,你若不去,岂不是很没礼貌。”雨轻单手支颐,秀目忽闪,似在想着一些事。
“备上一份礼叫人送到他府上就是了。”陆玩继续吃着冰糖葫芦,走至桌边,俯视着那张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就当陪着我去,好不好?”雨轻害羞的小声道:“他又不知道我是女孩子,而且我也不能穿着女装去他府上。”
“分明就是左大人不许你出门,你竟还编个谎出来。”陆玩眉头一挑,说道:“近日洛阳城里不算太平,少出门为好。”
雨轻站起身来,又凑过去,笑问:“你这就算是答应了?”
“拿我当幌子,是不是?”陆玩没好气的质问道。
雨轻摇摇头,“才不是呢,有你陪着才安心。”
然后退后好几步,笑了笑,提起衣裙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做了一个芭蕾舞谢幕的动作,一抹明媚的阳光照在她俏皮的脸颊上,一溜烟就跑出门去。
陆玩看着手上的半串冰糖葫芦,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陆府离左宅很近,过两个岔路口便到了,雨轻牵着小白,随意的看着路两边的店铺,牛车则跟在后面。
当走到一家琳琅小铺门前,她便停足,右手抚摸着小白的脑袋,偏头对牛车上的小厮嘱咐道:“你们在这里先等我一下。”
这家小铺是专门卖各色精美玉石的,这里的掌柜姓房,原来是做金饰的手艺人,之前就是委托他打磨的清澈水晶镜片。
雨轻今日就是特意来取做万花筒所用的三棱镜,偏巧这铺子里已经有一位客人在那里和房掌柜说着话,雨轻也不好上前打搅,只是站在一边,看着桌上所陈设的各种各样的玉石。
“这块玉石成色不错,有劳房掌柜费心了。”那位客人含笑着与他拱了拱手,身旁的小厮赶紧把那精致木盒接过来。
当他转身看到雨轻时,薄唇微勾,露出了潇洒的笑容,与她就这样擦肩而过。
雨轻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奇特清香,与他那俊雅的面庞似乎很贴合,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然后慢步走到柜台前,小手在台子上敲打着,看着房掌柜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小木盒,放到她面前,笑道:“你总是要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不知道你拿来有什么用?”
“自然有用的。”雨轻笑道,打开那盒子,拿起那块薄薄的三棱镜,细细端详起来,喃喃道:“再找来一些彩色的碎石片,万花筒就能做成了。”
房掌柜摇了摇头,轻叹道:“小小年纪竟这般作践好东西,真是弄不懂,若不是看在我与古掌柜的交情上——”
“谢啦。”雨轻不等他唠叨完,放下酬金,就要走开,忽然又回过身来,笑问:“刚刚那位小郎君身上的香气不像是熏香残留下的,我闻过不少西域香料,都不如他身上的那种微香,房掌柜可识得此香?”
“那是闻香玉,他身上佩戴着一块古玉,此香气便是玉石所散发出来的。”房掌柜慢慢解释道。
雨轻点点头,当看到郗遐和一个男子从店前走过去,她便提裙疾步走出去。
“那小郎君其实是——”房掌柜还想继续说下去,见雨轻已经走远,便也作罢。
“郗遐,好巧啊!”雨轻蹦蹦跳跳的走到他身边,好奇的望了望那个男子。
那人不知她是哪家女眷,甚是拘束,时而要抬起头,时而又低下头。
“郗兄,既然如此,我便先行离开了。”薛昀施礼就要告辞走开。
郗遐忙笑道:“不必,她与一般女子不同,自然不会介意。”
“这恐怕.......”薛昀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走又不是,留下也为难。
雨轻摆手笑道:“前面就是左府了,要不一起进来坐一坐吧。”
虽然薛昀百般推辞,但挣不过郗遐的拉拽,硬是将他推到了左宅院中。
院中很是安静,左思今日去拜访潘岳了,中午也未必回来,惠芳姐姐(左芳小字)早上便去知世母亲那里学琴了,顺带着给知世送去一串冰糖葫芦还有一本小册子,而左媛去荀家的学堂读书去了。
她现今所住的西院离左夫人的住所有些远,况且左夫人喜静,不爱热闹的,自然也很少过来这边。
惜书端来热茶,一一给他们倒上,然后侍立一侧,香草则捧着一盘点心走上来,轻声禀道:“雨轻小娘子,甜甜她刚刚睡下了,怜画姐姐也已经去往城外溪边了。”
雨轻点头,吩咐香草把阿杰,小西,小罗叫过来,然后轻启粉唇,对他们道:“我近日研究出一项新运动,足球,想让你们先睹为快。”
“哦?”郗遐听着这名字有些意思,抿了一口茶,冲着薛昀笑道:“这茶很是特别,薛兄何不品尝一下?”
薛昀一脸疑惑,然后端起手边这杯茶,喝了一口,淡淡的花香,丝丝甜气,沁人心脾,他讶然问道:“这是什么茶?”
“菊花茶,加了几颗枣,可以消除疲乏。”雨轻淡淡说道,自己也轻啜一口。
院中的风偶然经过,还是能刮落许多树叶,目光投向正趴在廊下小憩的小白,莞尔一笑,“昨夜倒也稀奇,小白竟然低吼好几声,它从未如此过,也许是看到了什么,比如哪里来的小毛贼,不过恐怕他们都被小白震住了。”
“近来夜间很是不安宁,”郗遐笑道:“那日我还见到了洛阳令,他吱吱唔唔半天讲不出所以然来,我倒没了兴致再追问下去。”
薛昀不语,他只是个商人,很多事他都没资格谈论,尤其在士族子弟面前,自己更显得微乎其微。
“我叫雨轻。”雨轻先自我介绍,然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薛兄这身素色的长袍怕是穿了许久,都褪色了。”
薛昀被她这样调侃,忍不住笑了笑。
“这是时下最兴的水绿色,哪里是什么褪色。”郗遐在旁辩解道。
在汉代规定商人不能穿带有图案花纹的细绫细葛料子制作的衣服,换句话说只能穿没有花纹的低质量的服装,薛昀今日穿的便是低档的粗葛袍。
雨轻朝他翻个白眼,然后开口问道:“薛兄家里现今可都经营些什么生意?”
薛昀咳嗽一声,笑道,“几家布行,药铺,典当行,还有酒肆都有涉及。”
“你们薛家生意涉及范围如此之广,为何还要再扩张商铺呢?难道还没到饱和的程度?”雨轻直接击中他的软肋。
薛昀手中的茶杯咣当作响,险些滑脱坠地,郗遐幸而接住,他脸色微变,定睛看着她,声音弱弱的问:“你从何处听说?”
“哦,我不过听左府的小厮们聊天时提过有人想要并购铜驼街上的脚店,但被店家一口拒绝了。”雨轻低首伸出小手指在杯沿边打着转,嘴角噙着复杂的笑容。
“那怎么就断定是我薛家.......”薛昀此时的话语变得有些吞吞吐吐,“是你......猜.....猜的?”
“对,就是猜的。”雨轻笑眯眯的望着他,进一步说道:“我还猜想你应该想要吃掉洛阳城最大的那家酒楼。”
“不.....不对......”薛昀使劲摇头,心道,“肯定是哪里出了错。”
“不用想了,你们薛家没有走漏消息。”
雨轻笃定的用手指嗒嗒嗒敲打着桌子,笑道:“我近日总是要去陆府的,路过那边时就能看到你坐在脚店对面的酒肆里,你的位置还总选在最挨近门口处,而你的目光从来没有移开过那家脚店,要说不是你有心,那就是另有隐情了。”
第二十九章 莫道行人染秋色 庭院三影清平乐(下)
薛昀表情严肃,不再辩驳什么。
“想要收购一家小小的脚店其实也很容易。”
雨轻慢条斯理的讲道:“你可以派人打听那家脚店的进货渠道,然后买通供货方,让他们不再卖与那家脚店,不出月余,他家的生意自然扛不住,你薛家家大业大,也不在乎短些银钱,到那时你再去谈收购一事,我想那店家会慎重考虑的。”
“你这法子确实不错。”薛昀笑了笑,“今日受教了。”
也许是近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竟忘记了这一层,幸而有人提醒了他,不过他早就想从官府那里打通关系,如果没有官府的支持,酒肆很难做大。
郗遐对做生意没有兴趣,当看到香草带着几个壮丁匆匆朝这里赶来,其中一人手上还拿着一个圆球,他不禁问道:“这就是你说的足球?”
“嗯。”雨轻招手示意他们站成一排,笑道:“小西,你来展示一下你的脚下盘带技术,你们几个配合他。”
小西个子有些矮小,不过眼神明亮,只见他带着球向前奔跑,球不离身总在脚下,触球自如,当其他人刚要上前逼抢,他就马上触球,改变球向,晃过对方。
“小西带球过人时,经常先用左脚外侧,再以脚背快速触球,将球控在脚下,他能在瞬间完成两次触球.......”雨轻开始讲解足球盘带的技法。
郗遐看得目不转睛,如此有趣,又有如此难度的运动,他竟是头回见到。
而薛昀早就惊的目瞪口呆,看了一会,他便喃喃道:“好看是好看,不过要想把这足球踢得好还得花些功夫吧。”
“这需要勤加练习,”雨轻笑道:“这里有几本讲述足球基本规则的册子,你可以先拿去看看。”说着惜书已经双手递上几本小册子。
薛昀拿过一本,翻看几页,里面还画有常用比赛场地的规格,长度和宽度都标有具体的数值,他笑了起来,“如此看来,它还是一项大型比赛,那观看的人岂不是有很多?”
“这是自然,少说得有百人围观吧。”雨轻笑着点点头,“比赛场地自然不能选在城内了。”
郗遐愣了愣,片刻后,陡然大笑起来:“雨轻,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这足球能否推广起来还有待商榷,你就开始谋划场地了?”
“我当然有办法喽。”
雨轻一面整理着被风吹乱的鬓角的发,一面与他对视了大约几秒钟,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而郗遐的心中却有些灾难般的惶然,被这丫头这样盯住,准没有好事。
“就是你了!”雨轻很是镇定,慢慢向他靠近,笑道:“就由你来做这场足球赛的宣传大使吧!”
“宣传大使?”
郗遐微微一愕,这个头衔听着新鲜,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好差事,他扭头看了薛昀一眼,薛昀似乎明白些什么,起身就要走开,这时候把什么仗义早抛到脑后。
雨轻这时扑哧一乐,笑道:“郗遐,你在担心什么,不就是动动嘴皮的事情,帮我在你的那些朋友面前小小的推荐一下足球比赛而已。”
“你怎么不去找傅畅或者荀邃呢?”郗遐皱眉问道。
雨轻看着他,摇了摇头,“他们的口才都不过关,你的天赋极佳,当然要选你了。”
郗遐轻抚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苦笑道:“你这分明就是有预谋。”
“薛兄,如今有个商机就摆在你的眼前,你怎么还要躲呢?”
雨轻扭过了头,视野之中,薛昀已经走至院门口,步子稍停,回身问道:“何来的商机?”
崇绮楼中,一个清丽女子正赤脚踩在象牙床上,迅速走过去后,低首细瞧着抬起的那只脚丫,脚后跟处沾着不少沉香屑,她吐了吐舌头,笑道:“绿珠姐姐,这盒珍珠看来是拿不走了。”
石崇常常洒沉香屑于象牙床,让姬妾们踏在上面,没有留下脚印的赐珍珠百粒,只要有了痕迹,就让她们控制饮食,以便细骨轻躯。
“阿袆,你太贪吃了。”
一边坐着的紫衣女子拿着一根细木棒捉弄着那只白猫,它那对一蓝一绿的鸳鸯眼微睁着,懒洋洋的趴在锦榻边,伸出爪子刚要触到那根木棒,那女子便赶紧把木棒抽回去,几次下来,白猫不耐烦的叫了两声。
她便呵呵笑道:“你呀,就跟这只白猫一样。”
“紫珠姐,你叫错了,主人已经给她取了新名字,”青珠轻抿一口香茶,冲红珠眨了一下眼睛,笑道:“缃儿,还不倒茶来。”
缃儿是宋袆现在的名字,也不过是石崇在翻看一叠浅黄色的绢帛时,随口改的这个名字,宋袆心中不愿,但既然被卖到石崇府里,她也只得认命。
本来她之前在青楼待过一段日子,也是擅长歌舞一类的,不过近来胃口好,多吃了半碗饭,如今身体轻盈度就大打折扣了。
“缃儿的月钱本来就少,你还要故意抬高那盒胭脂的价格,我看你也是钻钱眼里去了。”紫珠纤纤手指戳了一下青珠的腰肢。
青珠忙躲开她,凑到绿珠身前,笑嗔道:“那盒胭脂本来就贵,我命小婢前去买来,不要跑路费的吗?”
“青珠,你今日好像换了一种妆容,与前几日不同。”绿珠贴近身旁女子细细看去,是桃花妆,粉嫩而俏丽。
“估计她今晚又想要魅惑哪个痴傻小郎君了。”紫珠轻轻的抚弄琴弦,缃儿这时也坐过来,开始认真学琴。
青珠起身,整理了一下裙裾,笑道:“缃儿,你真贪心,一边跟着绿珠姐学吹笛,一边又跟着紫珠姐学弹琴,一心不可二用,小心学乱了套。”
缃儿哼了一声,不再理睬她,继续低头学指法。
风铃响起,青珠的衣裙摇曳着,缓缓走去。
楼外一名小婢女正等在那里,见她从崇绮楼走出来,便上前回道:“姑娘,我刚从胭脂铺子回来,还是买的上回那种胭脂,这次不要再被缃儿那丫头抢去才好。”
青珠接过那盒胭脂,脸色微变,较上一次的轻了许多。
那名小婢附耳低语道:“那拨人马已经进城了,现在城内应该有不少于两拨人马在找寻那件东西。”
青珠嘴角微扬,心道:有意思,他们找的东西应该还不一样吧,那个老家伙到底留下了什么,死人的嘴撬不开,活人的嘴自然也堵不住,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咱们走着瞧。
“小瑑,我们去看看蓝珠吧,她前天扭伤了右脚,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青珠用丝帕擦拭了一下嘴角,双眸闪过一丝冷意,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
另一边也有人在盘算着,不过算的是门票钱数,只见薛昀单手在地上画着什么,不时抬首称赞,“若来一百人观看比赛,除去酒水茶果之类的费用,还会有将近五百两的收益,门票的价格还是可以变动的,不过利润可观,可以一试。”
“那是肯定的。”雨轻自己续上一杯茶,顺带给他也倒满,笑道:“以后若开展联赛机制,那可不是区区几百两的收益了。”
“联赛?”薛昀起身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口觉得发干,先喝了一口茶,然后问道:“何为联赛?”
雨轻摆摆手,笑道:“那都是往后的事了,眼下能不能办好第一场球赛才是最关键的。”
“嗯。”薛昀点头,笑道:“如果有需要的地方,我愿意效劳。”
“就等你这句话呢。”雨轻心道,长舒一口气,再看看不远处在踢球的郗遐,显然这个武艺高超的少年一时还驾驭不了这个足球,身体虽灵活,晃过了前面的人,脚下的足球却滚到另一边去,看来人球合一的境界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傍晚时分,怜画已经从城郊回来了,她手里还捧着一卷竹简,疾步走进书房,见雨轻不在,便要转身去寻。
却见惜书脸上身上皆沾着许多面粉,很是滑稽,她上前笑问:“你从哪儿来的,弄得这副模样?”
“还不是雨轻小娘子在小厨房折腾的,”惜书拿着鸡毛掸子在自己衣裙上拍打着,笑嗔道:“你倒是轻松,去了一趟城郊,可把那竹简还给老人家了?”
“嗯,那老爷爷今儿心情不错,钓上来好几尾鲤鱼,”怜画一边拿着手巾为她擦拭脸颊,一边笑道:“雨轻小娘子不知道给他老人家说了些什么,这回我过去,他便说白纸显字了,脸上很是兴奋,倒像是发现了宝贝似的,我一会儿还要去找雨轻小娘子呢。”
“你现在去也是没用的,我就是被她赶出来的。”惜书摇了摇头,又问:“甜甜呢?”
“她肯定还猫在屋里头想什么队形战术呢。”怜画望了望窗外,对面的二楼窗下隐约亮着灯,她不由得笑起来:“她一定是痴了,雨轻小娘子给她戴了个高帽子,叫什么......什么总指挥,总教练的,她就完全陷进去了。”
“哎呀,我真是忙糊涂了,忘了白天有人过来送信的事了。”惜书不经意间瞥见压在一卷竹简下面的信封,跺脚道:“人家明儿还要来取信呢。”说着又急匆匆重回小厨房。
第三十章 卢家郎门外听琴 生辰宴冷月藏影(一)
这一日,祖涣已过了舞象之年,对于十六的少年来说,他有许多心事已经不愿对父亲诉说,包括这次的生辰宴,也是完全遵循着他的意思来操办。
天边微亮,祖逖便乘牛车去往刘琨府上了。一袭锦袍的公子却在院中挥舞着长剑,此剑名‘流萤’,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
气势如狂风,一剑快似一剑,环环紧扣,他的衣袍随之飘扬在这瑟瑟秋风中,黑眸如隼,剑气逼人,当长剑袭来,侍立在侧的小厮立时闭上双目,不敢直视,那剑把树叶劈成两半,一半坠地,一半则落在他的肩头。
“刘家小郎君来了。”这时一个小厮从前院跑过来,躬身禀道。
长剑入鞘,身边的小厮递上手巾,祖涣随意的擦了两下,便把长剑扔给他,他双臂微颤,这剑极重,若不是天天接剑,一般人自是受不住这个重量的,而祖涣已经大步朝前院走去。
巳时三刻,陆家的牛车缓缓朝祖府驶来,车上的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精美的盒子,车轮辘辘,有时不稳,雨轻怕盒子里的东西颠坏了,干脆放在自己双膝上,手扶住盒子,偏头笑道:“士瑶哥哥,你准备的礼物是什么呀?”
陆玩端坐不语,闭目凝神。
雨轻撇了撇嘴,掀开车帘,一眼望去,已然快到祖府了,远远就能看到许多辆牛车依次停在府门前,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很是热闹。
忽然牛车猛地颠簸一下,陆玩赶忙扶住雨轻摇晃的身躯,怀里的锦盒却被摔到一个角落里,待牛车平稳下来,雨轻睁目一看,惊道:“不好!”
她马上弯腰捡起那锦盒,双手轻抚打着蝴蝶结的绸带,小脸甚是委屈,喃喃道:“我费了好多功夫才做出来的,现在肯定没有卖相了。”
“浪费时间尽做些无聊的事情,真是自讨苦吃。”陆玩微嗔道,然后伸手掀开车帘,问车夫刚才是怎么回事。
前面的车夫一脸歉意的回道:“也不知是谁扔在街道上一根树枝,车轮被杠了一下,小郎君放心,我已经把那树枝拿开了。”
陆玩这才明白,又看了一眼雨轻,估摸她应该无事,便开口道:“抱好你的礼物,若再摔了,只怕到时候看都看不得了。”
“哼,你就会欺负人。”
雨轻不想理他,没过一会牛车停下,她小心的把锦盒递给陆玩的随从,随后自己跳下牛车,又把锦盒接过来,小心翼翼的走过去。
陆玩跟在她身后,前面走来几位公子,相熟的不相熟的,他都略略施礼,寒暄几句,相继走进祖府。
今天来的宾客很多,绝大多数都是北方士族,有一小部分的江南士族,像顾毗、贺昙他们均到场了,陆玩便上前与他们叙话。
至于傅畅和荀邃他们则早聚在小花厅内谈笑着,祖涣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雨轻,忙招手示意,喊道:“雨弟,我在这儿呢!”
雨轻点点头,笑盈盈的抱着锦盒穿过人群,走到祖涣身边,附耳低语着,祖涣含笑不语,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二人朝安静的小径走去。
陆玩把这一切都默默的收入眼底,至于视野之外的事情他无暇去想,也不愿去想。
“我听说卢子谅(卢琛)今日也会来,不过他平时很少参加这种宴会的。”顾毗一边说着,一边与他们结伴朝小花厅走去。
贺昙皱着眉头,随后又想起什么,低声说道:“可是那范阳卢氏,卢琛,当年武帝选中他,准备让荥阳公主下嫁与他,拜为驸马都尉,没想到正式的婚礼还未举办,荥阳公主就薨了,此事无不让人惋惜——”
“我想他们范阳卢氏还未必想娶她呢。”
顾毗笑了笑,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毕竟当年荥阳公主死因不明,各种流言一时传的沸沸扬扬,卢琛自此也很少出现在洛阳城,有人说他为了躲避风头,回了范阳郡,也有人说他好老庄之学,四处云游去了,总之他行踪不定,多少带着些神秘感。
陆玩神情严肃,目光傲岸,对于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他自然是知晓一些的,不过并未如他们一般好奇。
当年东吴未灭之时,对于北方士族也多有芥蒂,当然像他们陆氏自庐江太守陆康、陆逊父子祖孙三世拥戴东吴政权历八十年,盛而不衰,陆逊更被封为江陵侯,这些自然足可以与清河崔氏、范阳卢氏比肩。
只是如今大不相同了,吴国覆灭后,南方士族被排斥,仕进很难,自己的堂兄陆机当时荐贺循表里说,扬州士人现在还没人做到郎官,荆州和江南士人做京朝官的一个也没有,南方士族对中原士族的独霸仕途,心中怨念已久,但又处处隐忍,其中滋味陆玩也是很有体会的,那些来自北方士族的冷嘲热讽,就像是虎落平原被犬欺。
“士瑶兄,你家族弟倒是和他们很合的来呢。”顾毗看着陆玩那副似嗔非嗔,似怒非怒的表情,忍不住偷笑道。
贺昙这时望见卫玠已经朝他们跑了过来,便施礼笑道:“卫兄,我原想着那日登山后你还没缓过劲来,还以为今日你不会来了呢?”
“为何不来,弘之兄今日定会抚琴助兴,我怎么也要赶来聆听才是?”卫玠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找寻什么,没过一会便问陆玩:“为何不见雨弟?”
顾毗微笑道:“究竟你是来参加祖兄家宴的,还是特意来看雨弟的?”
卫玠摸了摸后脑勺,讪笑道:“当然是来看祖兄的,不过顺道与雨弟说说话而已。”
“雨弟和祖兄去往小径那边了,你可自去寻他们。”贺昙伸手朝那边指了指,没想到卫玠笑嘻嘻的直接就跑去了。
顾毗和贺昙摇了摇头,相视一笑,陆玩则快步走开。
小花厅内,傅畅正与荀邃说着洛阳令陈大人因查案不力而被革职之事,郗遐却坐在一边吃着瓜子,时不时瞟一眼江惇与那身穿蔚蓝衣袍的家伙下棋,他们双方势均力敌,谁都有可能取胜,若他们二人中有一人能棋出险招,也不至于僵持这么久。
“思悛兄,任远近日难得出来透透气,你何不让他一回?”郗遐喝了一口茶,朝他们笑了笑。
任远乃是昌国县侯任恺之孙,因其母前些日子旧疾复发,他便日夜在母亲病榻前侍候,月余未出家门,尽孝如此,令人钦佩。
“我才不用思悛兄相让呢。”任远剑眉微蹙,细长的丹凤眼微睁,手中白子终于落下,僵局犹如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现在胜负已定。
“哈哈,任远你还是按耐不住了。”郗遐凑过身来定睛一瞧,不禁拍手称赞,“方才我说了,你若赢过思悛兄,就帮我宣传一下足球,如今你可不要抵赖。”
任远微笑着瞥了他一眼,“宣传推广那不是你的事情吗?”
“你这个宣传大使当得可真不称职,”江惇借机嘲讽道:“明明是你的事情,你倒好,日日来烦我们,弄得我们都怕了你了。”
“反正册子已经发给你们了,”郗遐起身,笑道:“朋友之间这点小事都不帮忙,就太不讲义气了吧?”
傅畅这时也走过来,笑嗔道:“郗遐,就该罚你抄写册子,或者干脆由你来担任这个洛阳令,说不定夜袭你家之事就有眉目了。”
另一府内,刘琨和祖逖、江统等人也正议论此事,只见江统脸色微沉,开口道:“郭彰和贾谧向来沆瀣一气,他举荐的人自然不堪此任,乐令(乐广)和张司空心中自然有数,如今有多少双眼睛盯上了洛阳令这个位置,就连赵王和齐王最近也开始活动起来了。”
祖逖喝了一口茶,心中轻轻漾起一丝波澜,倏尔又变得平静。
“士稚兄(祖逖字),当年若不是令堂兄曾作过太尉掾,也不会因杨骏之事而受牵连,无辜丧命,眼下贾后弄权,洛阳城内暗潮涌动,又岂是区区一个洛阳令能够平息风波的,无非就是各取所需罢了。”刘琨神色忧虑,望向院中,沉默许久。
厅内一阵安静。
“今日不谈朝事,原是小儿在家里办生辰宴,我怕他们闹腾,才来你府上躲清静,现在你们这般模样,我岂不是白来这一遭,还不如我去酒肆喝几杯酒来的自在。”祖逖尽量调节情绪,想要冲淡这紧张的气氛。
第三十一章 卢家郎门外听琴 生辰宴冷月藏影(二)
这时,谢鲲领着一个少年款款走进来,那少年上前施了一礼,笑道:“卢琛拜见姨夫。”然后又躬身对祖逖和江统施礼。
“子谅,你可去见过道幼(祖涣字)了?”刘琨乃是卢琛姨父,他向来疼爱这个外甥。
“姨父,还未去见,只是刚遇到谢兄,便和他一起先来拜见各位叔叔。”
卢琛谦谦有礼,只是略带一些清冷之气,如从门外吹来的秋风一般,伴着他腰间佩戴着的那块闻香玉,清幽的香气隐隐散发出来。
“你快去吧,道幼是个不错的孩子,你不在洛阳的这些日子,他可是念叨你好多次。”刘琨含笑道。
祖逖也细细打量着他,笑道:“子谅长高不少,道幼正在府里和他那些朋友聊天呢,你也去吧。”
卢琛施礼退下,谢鲲则留在正厅与他们继续说话。
小径深处,卫玠正拿着一个筒子凑到右眼前瞧着,不时发出啧啧称奇的声音。
旁边的祖涣却要抢过来,他哪里肯还,转了个身,换了左眼继续看着,不停地说:“真漂亮,里面一直在变化着图案,这个叫什么?”
“万花筒,这是我送给祖哥哥的生日礼物,你快还给人家。”雨轻伸手夺过来,然后笑着递给祖涣,冲着卫玠眨了眨眼睛,打趣道:“你的绝世武功何时能练成?”
卫玠耸拉着小脑袋,口里嘟囔着,“绝世武功我自己都没见过,我练剑已经好几个月了,师父都说我有很大进步。”
“这个我可以拆开了吗?”祖涣浅浅一笑,手指了指石桌上的锦盒,刚才他就想打开看的,不过被卫玠这么横插一脚,反倒忘记了这事。
“这个.......”雨轻有些担心,小手在蝴蝶结处摩挲着,犹犹豫豫的低头看着那锦盒。
“我来打开它吧。”卫玠好奇心强,抢先伸手就去解开蝴蝶结,轻轻掀开盖子。
雨轻睁圆眼睛一瞧,果然不出她所料,蛋糕被摔歪了,一个裹着糖衣的山楂还掉在盒底面上。
“哈哈!”祖涣拍了拍她的肩头,俯身笑道:“这个就是生日蛋糕了?”
“嗯。”雨轻垂下眼帘,小声道:“很抱歉,刚才来的路上摔了一下——”
却见祖涣伸出一根手指抹了一点上面的奶油,然后允了一口指尖,眼睛里焕发着光彩,“挺好吃的。”
卫玠也尝了尝,满意的点点头,笑道:“样子不算好看,味道还是很好的。”
“你们几个在吃什么好东西呢?”
此时刘演姗姗而来,身旁是王秀,他们二人本来是在前院和温家兄弟说话,因许久不见祖涣露面,便直接过来寻他了,不成想他们几个竟聚在一起偷吃,还被他逮了个正着。
祖涣笑着迎上去,解释道:“瑶谨兄,始仁兄,这蛋糕自然是要与大家一起分享的。”
王秀施礼笑道:“堂兄(王祷)今日被刘太保(刘寔)叫去了,不能来赴约,特让我送上生辰贺礼,还望道幼兄莫怪。”
祖涣笑道:“无妨,我们回小花厅吧,郗遐他们怕是已经等烦了。”
卫玠自觉的抱着锦盒,雨轻与他并肩走着,说说笑笑,还答应了他,等他下次过生辰时也送他一个万花筒。
此时陆玩他们早已进到小花厅,与傅畅、荀邃他们寒暄几句,便都落座。
贺昙的小厮还抱来一把古琴,之前就说好的要抚奏一曲,不过今日的小寿星还未到场,他们自然是要再等等了。
“让你们久等了。”
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这时祖涣撩袍大步踏进来,王秀他们紧随其后,傅畅与荀邃他们也上前施礼,笑语几句,再次落座。
几名婢女纷纷端茶上前,增添了几个锦垫,然后就悄悄退出去了。
雨轻示意卫玠把蛋糕盒打开,郗遐伸头一望,嗤笑道:“这糕点做的实在难看。”
“我刚尝过了,好吃的。”卫玠含笑道,片刻脑袋一偏,“不过你若不吃,我也不勉强,你那一份我可以替你吃掉。”
江惇则是愕然半晌,随后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郗遐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笑什么,还不帮忙来切,不然给你少分了,你可不许埋怨。”
几名丫鬟这会儿忙上来帮忙,祖涣摆手命她们退下,然后自己亲自动手切蛋糕,分出许多小块,大小还算均匀。雨轻频频点头,心道这人刀法不错。
陆玩站在顾毗身后,看着顾毗手里的那块蛋糕,还带着一颗圆溜溜的山楂,委实有趣。祖涣端起一小碟绕过顾毗递给他,不迭昂首笑道:“请大家品鉴一下吧。”
陆玩伸手接过来,看碟子上的蛋糕蜷缩在一起,毫无立体感,拧眉道:“摔后的样子果然是看不得了。”
雨轻双目弯弯,贴耳说道,“真的是好吃的。”
还没待他反映过来,雨轻已经与他们凑到一处,说着有关足球比赛的事情,像什么任意球在空中会划出最完美的弧线,定点罚球会有多么的紧张刺激,直接考验球员的心理防线,还有越过人墙神奇进球的精彩瞬间,诸如此类,说了许多,在场的人除了惊愕,就是期待亲眼目睹这一盛景。
“到时你们可都要来捧场哦。”雨轻被他们围在中间,她举起右手,大拇指用力按住中指,响亮地打了个响指,众人顿时哑然,她心里笑开了花,搞定了!
郗遐撇撇嘴,“最善言辞的人非她莫属了,又何须让我当这个宣传大使?”
“你要打头阵啊。”傅畅靠近他,笑道:“照她这个说法,百人观众可总要有的,你这宣传大使可是任重而道远啊。”
雨轻这才坐下,端起一杯茶喝起来,不时眯着眼睛瞧陆玩,看他已经把碟子里的蛋糕吃光了,便开口问道:“我方才的演讲如何啊?”
“故弄玄虚的本事见长了。”陆玩眼角微扬,嘴唇勾起,笑容如精灵般躲藏在时空的一瞬,短暂到雨轻根本没有发觉。
从他的口中根本听不到半句好话,她主动放弃分辩,因为马上就可以听到动听的曲子,自然也不计较了。
厅上安静下来,只见贺昙端坐中间,碧衣分落,细指抚上琴面,凝气深思,琴声陡然在厅内响起,空灵绝妙的乐曲便如汩汩清泉倾泻而下,漾入心田。
他抚奏的正是一曲《招隐》,雨轻曾听过左芳抚奏过,这支曲子乃左思所作,因见天下溷浊,招寻隐者,志退不仕,乃作招隐。左芳琴技尚佳,清澈的乐音更显温柔细腻,宛若春风拂面。
而贺昙所弹奏出的琴声却似轻轻低诉,将往日的岁月静好,如今的风刀霜剑,明日的希冀之光都缓缓流淌出来,也许这是来自他内心深处的声音,不可明言,只能透过这幽幽琴声冲破这些世俗的枷锁。
陆玩眼神中隐约流露出一丝不甘之意,相较正在抚琴之人内心的挣扎,他的那点感触或许变得微不足道了。
此时卢琛已经来到祖府,管事的告诉他小主人如今在小花厅,他便跟着管事的人来到此处,听到里面有人正在抚琴,他就在门口驻足,管事的也已经走开了。
他安静的伫立在门外,风吹衣袍,这道身影久久未动。聆听着这悠扬的琴音,他神色淡然,眸底掠过一抹同情,但转瞬消失不见。招手叫来随从,低语几句,那随从便速速离去。
一曲毕,室内静悄悄。
“昔日张季鹰(张翰)在阊门附近的金阊亭听到有琴声清越,循声找去,原来是会稽名士贺循泊船于阊门下,在舟中抚琴,二人一见如故,结为知音,如今忽听贺弘之抚奏,子谅深感荣幸。”卢琛款款走进厅内,施了一礼,笑道:“子谅来迟,还望道幼兄莫要嗔怪。”
“子谅兄何须如此,你能赶来我已欣喜万分。”祖涣迎了上来,挽着他一同落座。
荀邃轻抿一口茶,笑道:“子谅从何处而来啊?”
“从范阳而来。”卢琛目光淡定,含笑回答。
顾毗推了推陆玩,小声道:“果然是在范阳,看来昔日传言是真的,不过你有闻见一阵香气吗?”
陆玩摇头,示意他莫要多言。
“子谅兄,你不该这样不辞而别的。”郗遐略显失落,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那年冬夜我独自在楼中饮酒,以为你会依约而至,没想到还是彻夜空等.......”
“对不住了,范阳家中有些事情耽搁,我一时抽不开身,改日我定当陪你彻夜吟诗。”卢琛满脸歉意的笑了笑。
傅畅在心中想了一阵,也笑了好一会儿,随后道:“他才没有那个雅兴呢,只不过让你的堂弟卢琦欺负了,要找你这个当哥哥的讨公道呢。”
第三十二章 卢家郎门外听琴 生辰宴冷月藏影(三)
“卢琦回来了吗?”郗遐单手摇晃着茶杯,略笑道:“都是些陈年小事,我自然不会重提,不过多年未见还甚是想念。”
郗遐年少时曾经养过一条黑狗,因为曾与卢琦不睦,卢琦怀恨在心,便毒杀了那条黑狗,还将其扔进枯井里,当郗遐发现后,他却离开了洛阳,此事也不了了之。
贺昙坐在一边耐心听了一会儿,他们三人说的基本都是儿时趣事,不过卢琛都是只言片语敷衍过去,眉宇间透着一丝忧郁,话锋忽转,“我来洛阳前偶遇到道儒(崔意字),没想到他竟携着友人四处游山玩水,看似是要踏上寻仙问道之路。”
“哈哈哈!”郗遐肆意笑起来,趴在贺昙肩头道:“他分明是在躲着你,知晓贺兄来到洛阳,借故远游去了。”
贺昙苦笑着摇了摇头,喝了一口茶,道:“郗兄说笑了。”
“世道哥哥,我都有些饿了。”雨轻对着傅畅低语着,肚子咕咕叫,好难受。
傅畅皱了皱眉,显然他们都忘记了用饭的时间,便开口道:“祖兄,该开筵了吧。”
“对,我一时高兴差点忘了,我还特意准备了几坛好酒,今日大家不醉不归。”祖涣起身,左手挽着卢琛,右手挽着刘演,其余人跟着他们朝瞻月楼走去。
瞻月楼二层上,陈设雅致,幔帘随风飘荡,临窗各放一盆兰草,里面早已设了好几桌,珍馐美酒应有尽有,婢女们一一为他们斟酒,时不时还有婢女提着食盒上楼,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射覆酒令划拳之类,一众公子好不欢喜。
雨轻把卫玠往外边挤了挤,然后靠着陆玩坐下,打趣几句,偶尔朝窗外望去,不远处有一荷花池,仅剩一些枯荷漂浮在水面,临近一带的竹林掩映着假山,亭榭楼台,错落有致。
夜幕降临,已有一盏盏的火光从延绵的院落间亮起来,灯火闪烁,那光晕时而呈深红色,时而变成暗红色。
游廊间几名婢女正提着食盒往瞻月楼去,夜风刮着,吹动她们的衣裙,也吹动了灯罩里暗黄略红色的火苗,让那一抹灯火飘曳着,走在最前面的婢女脚步略停下,回身对着后面提食盒的婢女说着些什么,然后她便提着灯笼匆匆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这婢女沿着游廊穿过西厢房,然后拐弯直接走向正房,那是祖逖的卧房,他还未归,房内却隐约有微弱的火光,隔着薄薄的窗户纸,她看到几个晃动着的人影,似乎正在房内翻找着什么,她大惊失色,急着后退,却不想撞到栏杆,发出轻微的声音。
从房内瞬间跳出来一个人影,婢女刚要喊叫,那人立时捂住她的口,拿起短刀朝她脖颈一刺,她就无声倒下。在对面回廊上巡视的家仆举高灯笼,大叫一声:“有刺客,快来人啊!”
屋内剩下的几个黑衣人翻找无果,速速跃栏而走。
早有小厮爬上瞻月楼禀告此事。祖涣面色一沉,当即摔了酒盏,冷笑道:“竟然有胆闯进来,就别怪我痛下杀手!”然后命小厮速取流萤剑来,傅畅和郗遐也随他急忙下楼去。
“子谅兄,你留下来陪着他们。”刘演皱眉看了看这些人,多半是不会武功的,有些不放心,下楼前还叮嘱了他们几句。
火把燃起,祖家护院数十人蜂拥而上,五名蒙面黑衣人已知退无可退,相互点头示意,速速分散开来,东南西北各自攻破。
其中一名黑衣大汉手持软鞕用力抽打身前的护院,如长蛇一般卷住对方的长矛,双臂发力,长矛瞬间被甩飞,再挥动其鞭尾狠狠攻击对方的小腿和脚踝,护院惨叫摔倒。
又一名护院抡着长矛喊杀上来,大约四五米长的软鞭迎风舞动起来呼呼作响,破空之声令人胆寒,护院偏头跃起躲过这一鞭子,直接刺向那人的腕臂。
谁知那人急忙抽回鞭子,稍稍闪身,软鞭陡然甩过去缠住了那护院的腰身,护院犹如陀螺一般在半空中旋转许多圈,紧接着便被砸向东边的几名护院,数人相继倒地。
“这鞭子挥的不错!”郗遐双叉抱臂,笑道:“不过速度嘛,还是太慢了。”
傅畅和他并肩站立一旁,喃喃道:“我看西边那人的短刀使的更灵活些,倒是有些意思。”
那个使短刃的黑衣人轻功了得,轻轻一跃,跳到一护院身后,稳稳落地,就着落地时的缓冲蹲下,挥刀向那护院的小腿刺去,手腕一转,以刀尖点地,当作支点,身体倒立起来,双腿来回抽踢,瞬间就是一波连环腿踢伤多名护院。
这时软鞭凌空抽击而来,将一护院狠狠摔向祖涣,祖涣皱紧眉头,身形一动,就见那名护院被砸到石柱上,鲜血四溅,当即毙命。
再听那人口中不迭骂道:“该死的石短腿,敢坑骗老子,等出去后,把他的脸抽开花!”
另一名黑衣人点头应道:“看眼前这几个小兔崽子就不好对付,咱们可得悠着点!”
楼上的窗户口钻出几个小脑袋,卫玠凝神俯视着挥动鞭子的那人,沉思一会,偏头问卢琛:“他们算是厉害的了吧?”
卢琛摇头,笑道:“一般,略比护院强些。”
“你没看到祖兄他们都还未出手吗?”雨轻插了一句,心道:武打电影看多了,如今身临其境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但这些人绝非一般蟊贼,黑夜潜入,没有直接威胁祖涣,意不在报复杀人。若不是护院拦截,或许他们早已翻墙逃走。
陆玩则正襟危坐,闭目养神,似乎外面的打打杀杀与他无关。
贺昙就坐在他旁边,轻声问道:“听这动静闹得还挺大,不知这祖家是得罪了什么人,听小厮说祖大人这会还未归呢?”
“无事,之前郗家不就被夜袭过一回,洛阳令可曾破案了?这多半是背后有人谋划,区区几个暗探不足挂齿,若想要牵出一条大鱼来,可非易事。”顾毗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起来。
院中的厮杀越演越烈,火光摇动,身影滚落,一道道夺目的凶光,在一起一落间,都是血珠喷洒,然而就在这一刻,又有几个身影突兀的出现在假山之中,似乎这几个人正欲趁乱溜出去。
“道幼兄,你该加派人手了。”郗遐伸手指向那边竹林处,笑道:“你说他们是和这些人一起的吗?”
祖涣招手示意管事的人增派人手,他的脸阴沉的像块寒冰,开口道:“只怕不是。”
马上就有一队举着火把的家仆迅速跑来,他们手持长棍,堵住去路,从假山之中率先跳出一个蒙面人来。
只见他双手持分水峨眉刺,拨动着手指贴掌转动着峨眉刺,在夜空里不停闪动着寒光,着实令人晕眩。
趁家仆不备,他已来个猛虎扑羊,右手持刺向那家仆胸前平扎,鲜血直喷,人已倒地。
他随之展身,右手持刺手腕翻转手心向下朝另一个家仆右腿砍去,紧跟着一阵哀嚎,他双足猛地用力,奋力扑向其它家仆,刺光划过,少不得又是一片惨叫。
藏身假山处的其余五人纷纷跃出,其中一人挥动袖筒,一道剑光飞出,郗遐眸光微闪,手指弹出一石子,瞬时将那短剑击落在地,然后笑嗔道:“这人放冷箭实在卑劣。”
那边的黑衣人有些惑然,持鞭大汉开口道:“看来今夜不止咱们来这一遭,还有一帮糊涂鬼也在。”
“呸!”短刀刷刷砍倒数人,那人扭头骂道:“想让咱们给他们做垫背,想得美!”
这五人中有一人正箍住护院的脖子,咔嚓一声被扭断,半截身子横躺在地,血肉模糊,然后那人喝道:“小兔崽子,尽管放马过来,老子陪你练练手!”
祖涣此时已被激怒,见自家护院死伤过半,他紧握流萤剑,纵身跃出,扬起的双手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挥向那黑衣人。
那人嬉笑着身子一闪,剑却劈向一旁的假山,耳廓中有轻轻的“嚓”的一声,山石微微一震,不见变化,然而稍后不久,山石就在一阵寒冷掠过的秋风中被劈成两半。
“可恶!”
祖涣咬牙,本不想取他性命,奈那人挑衅太甚,流萤剑寒光闪动,开始变化,迅而无声,快而无影,剑身笼罩着死亡的气息,那黑衣人开始能够躲闪,后来勉强擦剑,最后根本无力招架,肩上臂上皆受重伤。
就在一瞬间剑尖抵住那人的咽喉,祖涣冷声道:“你根本不配死在我的剑下!”
随之剑尖微移,他单脚猛力踢向那人的腹部,人就飞出数丈远,后面持矛的护院顺势一挑,那人立时丧命。
郗遐不禁拍掌,点头笑道:“祖兄这剑法真是微妙,来去无影,快到极致!”
这时挥鞭那人有些杀红了眼,看到自己人惨死,他更是无法抑制那疯狂的愤怒,软鞭甩动,在地上抽出了两道鞭痕,然后把软鞭甩向了祖涣的后背。
傅畅当即抄起一根木棍,跃起挡住鞭尾,一手抓住软鞭,木棍疾风般朝那人右臂猛力砸去,仿佛能听到骨碎之声,软鞭陡然被抛入远处池塘里。
第三十三章 卢家郎门外听琴 生辰宴冷月藏影(四)
楼上正趴在窗口的卫玠此刻惊呆了,赞道:“祖兄好厉害啊,竟能将那假山劈开!”
“世道兄的剑法也非一般人可及,但今日他并未带阔剑,不然早就砍下那大汉的胳臂了。”荀邃在他身后笑道。
卫玠倒是对这个事实深有感触,毕竟那日被傅畅教训过一次,他吐了吐舌头,缩回脑袋。
雨轻也甚是惊叹,毕竟这也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傅畅的武功,确实了得,随手拿着那长棍就能够打的出神入化,毫不费力的样子,看来这些人的武艺与傅畅他们还是相差甚远。
这时刘演也捡起地上一根长矛,加入这场打斗中,毕竟眼下另一拨人已经快要杀出重围,正欲逃走。
郗遐明显不想参与进去,或许也不需要人手了,在他看来,就祖涣一人足以应付这些贼人,不过是傅畅担心过度,才抢去帮忙。
而刘演自小就与祖涣亲如兄弟,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有他自己显得多余,撩衣坐在台阶前,托着下巴无聊的看着这场毫无悬念的打斗。
那名使短刀的黑衣人见大势已去,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见坐在台阶前的公子似乎有些发呆,机会不可错失,他一个翻滚便来到郗遐脚边,寒光微现,正欲扼住其喉咙,当人质要挟他们。
不料郗遐按住他头顶,锁紧他手臂,转动其腰重重一拳击中他的脸颊,口鼻血流,他手上短刀早被郗遐抢过来,反倒迫近他自己的脖颈,耳畔只听的一句,“乖乖告诉本爷是谁派你们来的?”
“我说,我说......”黑衣人语音缓慢,右手指间夹着几根钢钉,猛地扎向郗遐的双目。
郗遐嘴角一弯,略微歪了歪头,刀已在那人的脖子上划过一道,那人目光呆滞,伸出的手臂瞬间僵住,几根钢钉坠地。
郗遐后空翻退至一丈远,一股鲜血从那人脖颈喷洒出来,还是溅到了郗遐的衣袍上,他微微皱眉,抖了抖袍子,摇头道:“还真是一帮蠢材!”
那边有一个黑衣人面纱已被揭开,他口中叫道:“兄弟们,拼出一条血路来!”
剩余人齐声响应,发起狠来倒像一头头饥饿的野狼般无情的撕咬着,招招刺向家仆的要害,速度之快往往令人无法避闪,噗噗的利器入肉声响起一次,便会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或者身体的一部分。
这六人明显比之前那一拨人功夫高一些,方才使袖剑的那人已经抢过一根长棍,一棍打下去对方就脑浆迸裂,血溅三尺,然后横棍就向傅畅左肋扫来,傅畅以棍尖着地,身体腾空而起,蓄势出掌,直击那人的头顶,掌力重如巨石般令那人的面目扭曲,直愣愣的倒地。
峨眉刺霍霍的在对方身上划过一道道,凄厉的叫喊声不绝于耳,祖涣剑法虚虚实实,让人捉摸不定,那人左手持刺扎地,一个侧身右手挥向祖涣的左腿,祖涣余光扫过,双腿腾空,剑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人的右手腕处,剑尖一挑,那人哎呦惨叫起来,峨眉刺坠地,心却不甘,左手再次袭来,祖涣当即一剑劈向他的左臂,一只残臂鲜血淋淋的被甩了出去。
“留个活口!”祖涣偏头喊道。
刘演点头,长矛挥动,院中一片混战,黑衣人仅剩下四个,他们面面相觑,体力也有些不支,不想再过多缠斗,急于脱身,能躲闪便躲闪,四处找寻空隙逃窜。
这时有人拍了拍郗遐的肩膀,郗遐扭头看去,却是卢琛,他便摆了摆手,笑道:“你又何必下楼来,总归是些不成气候的小贼。”
“过去搭个手,眼见着快要到宵禁了,大家也好各自散了。”卢琛说着已经顺手拿起一杆长矛冲进这场厮杀之中。
那个揭了面纱的黑衣人目光漾起一层波澜,倒退数步,匕首晃动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眼见着卢琛持矛刺过来,匕首晃眼的银光划过夜空,却不抵那矛的攻势,肩部被刺,他捂住伤口,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自己则一跃跳到山石之上,东边家仆均已倒地身亡,手下另一人为他拖住傅畅,他趁势翻墙而走。
“不好!”祖涣大叫一声,不过再追无益,剩下的两个黑衣人已被傅畅和刘演捉住,他们双膝跪地,反手被缚,无法动弹。
那个断臂的人此时眼珠翻动,右手间一把匕首奋力丢出,直刺向祖涣。
傅畅挺身腾空跃起,单脚将那匕首踢开,怎料这股旋转风掉头便朝二楼窗口刺来,荀邃急忙拉开卫玠,雨轻被人一把拽开,陆玩抢步护在她的身前,匕首正擦过他的右臂,速度减慢,直插入桌案一角。
“啊,陆兄胳臂流血了。”卫玠惊叫道。
荀邃也靠过来,面露关切之色,“陆兄,怎么样?”
“划得不深,无碍。”陆玩面色微沉,手捂住胳臂,鲜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
雨轻当即捡起地上的碎瓷片,从袍子上割下一块布,贴近陆玩,扒开他的手,将布条紧紧缠绕在他右臂受伤处,打了一个结,眼前潮湿一片,心内自责万分。
也许刚才她就不该站在窗口,陆玩也不会为了救自己被飞来的匕首划伤右臂,想着这些,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说了无事就是无事。”陆玩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雨轻一时怔住,缓了一会便抹掉泪水,语音含糊不清:“我只是被风沙眯了眼睛,才不是哭哪。”
院内,火光把四周照的甚是通明,那个丢匕首的黑衣人早被傅畅一棍打死,剩下的两个贼人目光接触时似乎在传达着某种讯息,还未等祖涣审问,他们相继咬毒自尽。
“祖兄,他们都是死士,看来有大事要发生啊,最近暗流涌动,洛阳城中居然来了这么多台面之下的人。”郗遐这时慢悠悠走过来,蹲身在尸首上来回摸寻着什么,又揭下他们的面纱,然后摇摇头。
“你在找什么?”傅畅将长棍扔到一边,拍了拍手,开口问道:“你不会是想在他们身上搜出什么来吧?”
“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各自散了。”郗遐起身,摊摊手,然后抬首往窗口那边望去,笑道:“他们大概刚才也被吓到了。”
傅畅点头,心上平添一丝忧虑,转身疾步上楼去,看他们大都无事,唯有陆玩手臂受了些擦伤。
再看那瘦小身材的小人正无精打采的趴在桌上,打量着那把插在桌角的匕首,他随即就走了过来,轻轻拔出那匕首,笑问:“雨弟,你还好吗?”
“世道兄,真是深藏不露啊!”雨轻歪头瞄了他一眼,便又趴在桌上,喃喃道:“平时看你温文尔雅的样子,没想到杀人时也是不眨眼的。”
院内一片狼藉,遍地尸首,触目惊心。
祖涣送走诸位好友后,面带倦色的走进父亲的书房,里面被人翻得很乱,竹简散在地上,一叠宣纸被风刮得到处都是,他环视屋内各个角落,凡是能翻找的地方都被翻过,不知他们究竟在找寻什么。
门外一道颀长的身影渐渐显现,步履轻慢,祖涣转身一看,忙躬身行礼,道:“父亲回来了。”
祖逖微微皱眉,幽幽开口道:“道幼,可有受伤?”
“父亲多虑了,就凭那几个小贼,怎能伤到孩儿?”祖涣抬首回道,不过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心道,“搅了我的生辰宴,确实可恼。”
祖逖顺手捡起那卷竹简,重新放回桌案,轻声道:“那就好,夜深了,你去歇息吧。”
“可.......可是父亲.......”祖涣心中多有疑惑,问道:“他们究竟是来——”
“罢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祖逖轻叹一声,他心中波澜起伏,但面上仍显镇定,笑了笑,又安慰祖涣几句,劝他快去歇息。
祖涣只得转身走开,心中谜团不知何时才能被解开。
清冷幽暗的天空中,弯月早已躲得无影无踪,几株古树,枝杈横斜,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树梢儿挂着的那片残叶,晃晃摇摇,秋风里夹杂着几人的谈话。
“主人派人传话,最近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暗中调查即可。”
“咳咳咳——”有个人身受重伤,倚靠着那株古树,声音沉重,“今夜那拨人估计和我们是同一个目的,不过他们显然也毫无所获。”
忽然一个矮小的身影穿过街道,背后两把短刀闪着寒光,笑嘻嘻的望着另一个高大身影,“我早就说了,在那小子的生辰宴上不宜动手,偏偏你们都不信,如今可好,全都白白送了命。”
“马后炮,啰嗦什么,等着被巡城的人抓呀!”那人厉声斥道,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黑夜中。
这个晚上,雨轻心情也是复杂的,一半是因为陆玩受伤,另一半则是因为这场刀光剑影的厮杀,这些谦谦公子们竟是如此杀伐果断。
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士族集团的凝固性和封闭性绝非一般之力能够渗透,而对于江南士族来说,他们在洛阳的地位也很是尴尬,也许这就是以后南北士族无法融合的关键所在。
后半夜竟淅沥淅沥下起雨来,雨轻把头窝在被子里,想了一些事便进入梦乡,许是折腾一天太累了,一夜无梦。
第三十四章 朱门紧闭论出身 蓬户陶公黯然伤(上)
第二天清晨,雨轻便早早地起了床,简单用罢早饭,带上一些自己临摹的字帖,与舅舅说了去陆先生府里学习书法,中午定会回来,左思点头答应,又给她一本新作的琴谱代为转交给陆机,然后雨轻欣然离去。
无论如何,昨夜陆玩右臂受了伤,虽然他已经说过无事,但雨轻终究还是有些担心的。
今日陆机并未出府,见雨轻急急忙忙的跑过来,便要先检查这几日她的书法课业。
雨轻愣了愣,然后恭敬的双手送上临摹的字帖,小手扭绞着丝帕,不时用余光扫向四周,没有看到陆玩的身影,她心中多少有些怅然。
“雨轻,莫要分心。”陆机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加重了语气。
雨轻讪讪一笑,侍立在侧,不敢再出神。
他手里捏着这《子虚赋》麻笺帖,展卷细看,这是楷体书法,恬润婉畅,比先前笔力增强不少,他眼角余光瞥向雨轻手腕处那明晃晃的金手镯,微微一笑,“确实有些长进了。”
“雨轻在书法上能有明显进步,还要多谢先生的教诲。”雨轻眸子清亮,轻抿粉唇,笑道:“先生,我看园子里的芦菔和蔓菁长势很好,估计过些日子就可以采摘用来做羹了。”
陆机摇头,喝了一口花茶,“这些哪里比得过莼菜羹的味美,洛阳每至秋季雨水也不多,全靠自家灌溉,那日季鹰兄过来,忆起家乡的菰菜、鲈鱼脍,甚是怀念。”
“先生,江南人善制鱼乍,多选用鲤鱼,越大越瘦为好,春秋两季最适合作此鱼,可与五味脯一样味美吗?”雨轻不禁问道。
陆机微怔,片刻后略笑道:“你倒是研究起饮食来了,莫不是士瑶告诉你的,我这里正有些鱼乍,你若喜欢,待会儿回去时让小厮抱一坛子放在你车里就是了。”
雨轻淡淡一笑,不由分辩道:“先生,雨轻岂能白拿您家乡送来的鱼乍,今日过来带了一些自制的酥饼,先生可要好好品尝呢。”
其实这酥饼原是特意带给陆玩的,如今直接送与陆机,也算是一样的。
这时管事的走进来,躬身禀道:“那个叫陶侃的人今日又来了,主人可要见他?”
陆机敛容,摆手道:“一个区区伏波将军府里的舍人,也敢觍颜求见,即便孙彦才亲自前来,我也未必见他。”
雨轻对陶侃知之甚多,虽为东晋名将,但早期因出身寒门,不得重用,来洛阳求职,也是处处碰壁,如今前来拜见又是被拒,想必他此刻心情郁闷,难堪至极。
“先生,士瑶哥哥可在家?”雨轻一边放下那盒酥饼,一边笑问道。
陆机点头,沉吟道:“士瑶昨日受了点伤,彦哲(周彝字)刚去探望他,你也去吧。”
雨轻“嗯”了一声,便疾步走出去,远远就看到那管事的背影,多半是去回绝那名求见者。这时一名小厮已抱着坛子走过来,雨轻笑语几句,嘱咐他小心放到牛车里即可,那小厮便自去了。
这几个画面连在一起,雨轻心中不自觉想起陶母封鲊的故事——
陶公少时作过鱼梁吏,曾经派官府里的差役把一坛鱼乍送给母亲,陶侃的母亲将送来的鱼乍封好交还给差役,并写了一封回信责备陶侃,身为官吏本应清正廉洁,不该私拿官府的公物送人。
陶母湛氏至贤,其子自然人品高洁,若能早遇伯乐,恐怕也不会大器晚成。
她走过游廊,从后花园穿过,便到了陆玩的寝室。
门虚掩着,雨轻蹑手蹑脚的趴在门口,偷偷朝里面看,一名婢女正在给陆玩换药,他脸上无甚表情。
坐在旁边的少年正捧着一卷竹简读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那名婢女估计是不小心触碰到陆玩的伤口处,他皱紧眉头,并无责怪,只是那婢女连忙赔罪道,“奴婢该死,请小郎君责罚。”
陆玩不耐烦的摆摆手,示意她退下,那婢女双手颤抖着端起那盘换下的绷带和药瓶,安静的走了出来。
“嘿!”雨轻猛地跳了出来,笑道:“吓到你了吧?”
那婢女惊诧不已,待要施礼,雨轻忙扶住她,笑道:“士瑶哥哥最怕疼了,你可莫要自责。”
婢女听后笑了笑,然后就低首走开了。
“雨轻,你又在编排什么!”陆玩早就听到她的声音,淡淡地横了一眼,“彦哲,堂兄那个顽劣的学生来了。”
风吹起,衣袂飘飘,一个倩影移动到窗下,伸手把一个圆瓶子咣当放在案上,眸子斜睨,说道:“士瑶哥哥,你现下最需要的是用它来消毒。”
“这是什么?”彦哲甚觉好奇,拿起那个圆瓶来回晃了晃,然后打开盖子一闻,惊道:“这是酒,好浓郁的气味?”
“这不是普通的酒,它勉强可以叫做酒精,度数太高不能喝的,不过用它来清理伤口,倒是可以起到杀菌消毒的作用。”
陆玩微微蹙眉,侧头看了一眼雨轻被秋风吹得瓷白的小脸,问道:“又是哪个游方道士告诉你的?”
雨轻从窗口探过头来,微笑道:“肯定是你不认识的。”然后慢慢走进屋内,定睛看了看那个少年,然后目光移向他的身旁,一把宝剑赫然进入眼帘,她睁大一双妙目问:“这是你的剑?”
“嗯。”少年点点头,一脸天真懵懂的样子,“你也懂剑?”
她忽闪着那双灵活的大眼睛,微翘的睫毛扇动着,心道:“莫非这就是欧冶子铸造的湛卢剑?”
“昔日欧冶子在松溪的湛卢山结舍铸剑,取名‘湛卢’,听闻此剑可让头发及锋而逝,铁近刃如泥,举世无可匹者。”雨轻说着施了一礼,笑道:“可否让我一观?”
“当然可以。”
彦哲含笑着把剑递到她手上,抬眸望着她,似乎觉得女孩子应该不太喜欢利器才对,面前的这个女孩真是与众不同。
雨轻慢慢将剑拔出鞘,寒芒乍现,锋利异常。
“此乃仿品。”少年很是直爽,坦言道:“湛卢剑如今在我爷爷手中,我这把不过仿制铸成的,只是充当练武时的一种兵器而已。”
雨轻点头,赧然笑道:“仿品做的也很精致,足可以假乱真了。”
“彦哲的爷爷随安西将军司夏侯大人西征了,眼下你自是见不到真品的。”陆玩淡淡说道,一手抚着受伤的右臂,垂眸看着一些字帖。
“哦。”雨轻小脸鼓成一个包子状,无趣的坐下来。
她看到棋盘里的棋子,便捡了一颗黑子出来,在彦哲眼前晃了晃,随意的把黑子从左手移动到右手,然后右手张开,黑子突然就消失了。
彦哲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这些动作,神色复杂:“怎么会这样?它怎么凭空消失了?”
“这是魔法啊。”雨轻回头看了看陆玩,抬高声音:“它可是有咒语的,需要用意念来操控。”
陆玩用一只手翻开竹简,嗤之以鼻道:“不过是些小戏法,多半是故意转移注意力,或者手法速度快,并没什么稀奇的。”
雨轻起身,走过去将那竹简拿起来,俨然有些自傲得开始示威,“晚上在换药前,记得用这瓶酒精给伤口处消毒,不然好的很慢的。”
陆玩愣住,不过这是她的常态,若都要计较起来倒是没完没了了。
雨轻又慢慢的把竹简铺开,笑道:“你继续吧。”然后提裙离开了。
“士瑶兄,今日我算领教她的厉害了。”彦哲笑弯了眼睛,继续研究这个棋子消失的魔术。
陆玩却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这卷竹简拿反了,如何继续读下去?
秋日下的铜驼街,熙熙攘攘,两侧商贾云集,寸土寸金,这里是洛阳城楼苑台阁最密集的地方,也是诗酒逐欢、弦歌呕哑之处,郗遐他们就经常来往此处的酒楼,士族子弟随处可见,真可谓‘金马门外聚群贤,铜驼陌上集少年’。
雨轻刻意命车夫赶着牛车从这条街回左府,虽然远了一些,但闲逛一番这热闹的城街也是不错的。
到街前转角处,雨轻刚要放下车帘,就见前面有一滩水泼在地上,有几尾黑鱼从盆里跳了出来,不停地摆动着尾巴,空盆子也倒扣在地上。
卖鱼的小伙儿似乎摔了一跤,面色很是难看,呆立在旁边的黎色长袍男子拿出一袋钱来,声音颤颤的说:“我只有这些。”
男子弯腰递给他,他伸手接过来,掂掂钱袋,又扔回到男子手里,冷笑道:“就想拿这几个铜钱打发我,你当真看不见,我的右腿已经摔伤站不起来了,还有那一盆子活鱼,你让我怎么给店家交待?”
雨轻暗想:这个卖鱼的人分明就是碰瓷,嫌给的钱少,又看见人家老实就耍无赖,遇到这种人要么无视他,要么鄙视他忽略他,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要么就和他比比谁更无赖,让他知难而退,再也不敢嚣张,显然这个老实巴交的男子被坑上了还不自知。
第三十五章 朱门紧闭论出身 蓬户陶公黯然伤(中)
牛车停下,雨轻从车上跳下来,大眼瞧着蹲在地上不起来的小伙儿,靠近他,嘻嘻笑道:“来让我瞧瞧你伤到哪里了?”说着右手顺势点起火折子,朝他脑后的头发烧了一下。
那卖鱼的忽然闻到一股焦臭味,脑后火烧火燎的,他伸手去摸,烫的他当即跳起身来,将手贴近积水的地面冷却一下,扭头就要发怒,不想牛车旁的几名小厮已经走上来,目光凶狠的瞪着他,这卖鱼的倒变脸的快,麻利的把几尾黑鱼捡回盆里去,双手又在屁股上抹了两把,端起一盆鱼径自走开。
“多谢姑娘为在下解围。”那男子躬身施礼道,这身衣袍上早已被溅了许多脏水,本来黎色就是暗色调,现在他多少显得有些窘迫,“在下姓陶,名侃,字士衡,初入洛阳不成想——”
他的话突然顿住,目光投向不远处角落上的一包药,大概是刚才撞上那人时拎在手里的一包药也被同时摔飞,药材散落一地,他甚觉可惜,弯腰想要拾起又觉无用,怔了一会,才稍显落寞的开口道:“可惜了,真的可惜了。”
雨轻当即从衣袖中取出一个锦袋,把里面的几块金子都塞到他手上,微笑道:“不要拒绝别人的善意。”
“可.....可是......姑娘......”陶侃欲言又止,望着她重回到牛车上,他再次深深施了一礼。
车轮辘辘,雨轻掀起帘子回头望了望,那人还呆立在那里,单薄的粗葛衣袍被秋风肆虐的吹动起来,这个洛阳城有时就是那么冷漠,让人不知所措。
此时左思府上几个姐妹淘正说说笑笑,小白还在院中踱着步子,任庾萱怎么唤它,它都不回头看一眼。庾萱噘嘴,笑嗔道:“都是雨轻惯坏了小白,我还好心给它带来一些新鲜的牛里脊呢。”
“可小白根本不领你的情。”羊嵘快言快语,挣开了庾萱的手,抢过那剩下的一块酥饼,美滋滋的吃起来。
庾萱好久没来,这一过来就带上了荀宓和羊嵘两个小姐妹。
“郗玥今日随母亲出城散心,所以不能来了。”左芳轻抿一口茶,拿手帕擦拭唇角,又看了看荀宓,她正拿着雨轻平日里的涂鸦之作,便凑过去笑道:“荀姐姐,雨轻说这是蘑菇菌种培养步骤,叫什么多孢分离法的。”
“哦,蘑菇也能自己种植吗?”羊嵘惊问道,立马放下半块酥饼,擦了擦手,也拿过那张图看了一下,不过里面尽是一些交叉的线啊,歪歪斜斜的小字,还有一些四不像的蘑菇头,不知画的是什么。
荀宓轻声道:“自制菌种,闻所未闻。”
“世道表哥和郗哥哥今日都去金谷园了,”庾萱托着腮帮子,也不再看那个所谓的步骤图,喃喃道:“他们说要去听绿珠吹笛,真不知道她吹奏的如何好?”
“知世,你那首《在水一方》也不错啊。”羊嵘继续拿起那半块酥饼,啃了一小口,嗤笑道:“曲子不错,词也好,就是唱出的声音实在不敢恭维,还好我睁开眼听你唱,不然我会以为我进了鸭圈。”
庾萱小脸涨红,轻声埋怨道:“我已经很努力在练习了,雨轻说过,声线不好也不影响唱歌的,最重要的是持之以恒。”
“精神可嘉。”羊嵘拍拍她的肩膀,向左芳笑道:“不过雨轻怎么还不回来?”
金谷园内,赴宴之人甚多,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琴瑟悦耳动听,舞姬们争奇斗艳,宾客们有时把盏言欢,有时敛容沉默,某人脸上那抹促狭的笑意已经收起来,冷峻的五官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平静,推开酒盏,借故走出这间喧哗的大厅。
几个人正徘徊在清泉水边,这时有人往倒映着他们人影的水面上扔小石子,水面上还出现了一圈圈的波纹,紧接着一阵大笑,“你们几个躲到这里来了,就留下道玄兄一人在厅上枯坐。”
“思悛兄,我们只是不想打搅道玄兄和那张公安谈话而已,你又是因为什么才溜出来的呢?”郗遐做了个朝他扔石子的假动作,江惇却反应性的躲闪一下,防范他的偷袭。
傅畅堆笑着走了上来,开口问:“公安(张舆字)与道玄兄还在聊洛阳令之事吗?”
“嗯,不过公安兄似乎话里有话。”江惇神色一肃,开口道:“张司空和乐令心中各有人选,一时难有定论。”
郗遐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说道:“扬州人士戴若思近日拜见了赵王,听叔父说赵王准备起用他,你说这些江南人会不会也盯上了这个位置?”
“琅琊孙俊忠,才是赵王首推之人,那个戴若思能够出入赵王府,不过就是赵王看在着作郎陆大人的薄面上略施小恩惠,同时也能转移别人的注意力,江南士人倒是想担任这等要职,不过机会太过渺茫。”傅畅慢慢说道。
“世道兄真是看得通透,不过怎么就看不出张舆葫芦里卖的药呢?”郗遐淡淡一笑,凝视着他。
傅畅微怔,沉吟半晌,开口道:“你是说他在故意给我们传递一些错误的信息,给有心人听去,自然暗地里的动作不会少,当局面失控时,张司空就能获取最后的利益。”
“说得没错。”郗遐拉住江惇的胳臂,坏笑道:“刚刚你就坐在张舆身边,他还和谁聊天来着?”
“呃.......这个.......容我想想。”江惇苦笑着思忖一阵,忽地想起一人,“石超。”
石超乃是石崇之侄,也在席间。
“是他?这倒更有意思了。”郗遐心想,石崇与赵王司马伦早有嫌隙,近来他又常与潘岳等人向齐王司马冏频频示好,如今下这盘棋的人不急,凑过来看棋的人眼见就要按耐不住了。
江惇似乎也悟出来一些关键点,当看到一袭浅黄衣裙的女子走来时,他们三人便又转换了一个话题。
“那位红珠姑娘刚才为王瑶谨斟酒时,想是失了神,酒盏里的酒溢出来,她竟不知,脸红晕一片,跪地不迭的告罪,王瑶谨面有愠色,幸而一旁的青珠姑娘过来打圆场,这事也才过去了。”
郗遐不禁笑了起来,“思悛兄真是观察入微,这梓泽之内曾有七珠,今日仅有红珠和青珠二人登场,多少有些冷清,至于其他舞姬皆是俗物,怕是难入世道兄的眼啊!”
傅畅笑而不答,待那名女子走到他们身前,略福了一福,笑道:“绿珠姐姐来了,各位小郎君何不回厅上听曲?”
“莫非你就是绿珠口中所说的那个徒弟?”江惇抬眸打量了一下她,若有若无的笑容始终荡漾在她的脸上,娇柔的身姿像是一朵风中芙蕖,有些不俗的气质。
女子含羞道:“奴婢叫缃儿,蒙绿珠姐姐垂怜,悉心教授奴婢吹笛已有数月。”
“改日可吹上一曲,能做绿珠的徒弟,想必也非一般俗流。”郗遐开口道,然后抬头看了看那射下来的阳光,笑问:“为什么晴天里的云彩是白色的?”
“这是什么问题?”江惇好奇的也仰视了一下天空。
郗遐想了一阵,犹豫道:“她说我们看到物体的颜色都是由于它反射的光的颜色不同造成的,就像那个万花筒。”
“这会儿想起她来,是不是说明你又该努力宣传一下那个足球比赛了?”傅畅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哂笑道:“宣传大使?好大的官衔啊!”
郗遐不由得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一脸苦恼。
他们走在前面,缃儿跟在后面,垂首沉思着,他们说的话她自然听不明白,不过那个万花筒又是什么稀罕物,还有什么足球比赛,这些士族子弟的爱好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另一个院落里,几个小姐妹还在争相谈论着王毓的那件事,惜书和怜画陆续提着食盒走过来,一碟碟精美的菜肴端上桌,分外惹眼的便是那盘鱼乍。
“这是陆先生送与我的,大家一起尝尝鲜吧。”雨轻挨着庾萱坐下来,笑道:“不知几位姐姐要来,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
“鱼乍。”荀宓用筷子夹起一块,尝了一口,点头道:“味道甚好。”
羊嵘也尝了一口,眯起眼睛,摇头道:“可惜了,如此美味,毓姐姐和玥妹妹是吃不到了。”
“方才听你们提起毓姐姐正苦恼着,多日未出门了,究竟为了何事?”雨轻喝了一口豆粥,抬眸细问。
庾萱啃了一口胡饼,白芝麻还黏在唇角,她来不及擦拭就扭头告诉雨轻,“县侯夫人(王毓之母)前几日去张司空府上拜访,对张老夫人的孙儿甚是喜爱,欲有联姻之意,不想张老夫人以此事需要回禀老爷为由,婉拒了她的好意,想必当时县侯夫人的脸色很不好看,毓姐姐为此事烦恼多日。”
第三十六章 朱门紧闭论出身 蓬户陶公黯然伤(下)
“张家的那个小郎君我是见过的,有些腼腆。”桌旁有几名小厮正在炙肉,羊嵘接过左芳递过来的一串炙肉,轻轻吹了吹,咬了一小口,咀嚼几下,然后继续道:“不过那次见他言辞凿凿的与人争辩,也是很厉害的,荀哥哥当时就甘拜下风。”
庾萱这时也喝起豆粥来,眨眨眼睛,想起一事,笑道:“对了,他有一次还把玥姐姐气哭了,说她连白海棠都未见过,如何能品出海棠之风雅,亏了郗哥哥不在,不然肯定又是一场风波。”
左芳又递给雨轻一串炙肉,抿嘴轻笑道:“其实我看张家小郎君还算行事谨慎,从不张扬,大有张司空之风范,不过若有人故意寻他的麻烦,他定会让那人自食恶果,所以自然也无人敢触怒他了。”
“可玥姐姐没有招惹他吧?”庾萱歪头问道。
左芳并未回答,羊嵘放下筷子,笑道:“还不是因为郗哥哥先招惹人家的,玥妹妹那天偏偏又撞到人家身上了,只能自认倒霉了。”
“这张家小郎君算是低调奢华有内涵吗?”雨轻托着腮帮子自语道。
荀宓靠过来,悄悄问道:“温室大棚是何物?”
她这么一问,旁边的庾萱和羊嵘都拿目光望着她,雨轻的手指敲击着桌面,想了一会,笑道:“一种玻璃温室,适宜植物生长,能够控制温度湿度和光照,就像培育蘑菇就需要这种温室大棚,不过先要造出毛玻璃才行。”
“毛玻璃是不是........就是那种从西域来的琉璃,我见过一次,晶莹剔透,像五彩斑斓的冰一般。”
羊嵘说完,雨轻笑了出来,“类似吧,不过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总之这个制造过程是很复杂而艰巨的,能不能造得出也是另说呢。”
“我很期待。”荀宓微微一笑。
几人正在说话,左媛这时朝这边走过来了:“姐姐,母亲有事叫你呢。”她近日染了风寒,卧床几日,今天气色才好些,看到这些姐妹,便说了会闲话,然后和左芳径自回东院去。
用完午饭,姐妹几人也各自回府,临行前还相邀她们过几日去城郊观看足球比赛。
申时已至,惜书步履匆匆走进书房,将书信递与雨轻,然后自己站立一侧,小声道:“雨轻小娘子,今日他们的队服已经赶制出来了,怜画已经去绣坊取了,队徽也是按照图纸上画的样子绣制出来的。”
“嗯。”雨轻展开信纸,略看几行,皱紧眉头,太子司马遹自上月伤寒后虚烦不得眠,细想来古人的压力不比现代人少,何况在贾后监视之下的生存如何能够心神安宁?
“惜书研磨。”雨轻淡淡说道,已经伸手拿过来一叠左伯纸,单手支颐,一缕午后的阳光洒进窗子,斜斜的映在云母屏风上,仿佛瞬间笼罩在耀眼的金粉下,幽静的室内,只有她们主仆二人。
雨轻想起前世里看到的有关治疗失眠的中药方子,有这样一个方子比较特别,是来自宋徽宗时期的《圣济总录》:酸枣仁三两,麦门冬一两,地骨皮一两。将它们搅拌成粗末,混匀,每次用上一点,加上三片生姜水煎取汁服用。
她笔下的小楷娟秀古雅,寥寥几行说尽宽心的话语,好似‘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附上药方一剂,但愿能缓解他的失眠状况。
惜书探过身瞧了一眼,笑道:“雨轻小娘子真是博学多才,连医书都涉猎了。”
“偶然想起的一个方子,”雨轻手中拈着毛笔,沉吟道:“失眠多是心病,这些人大都追求完美,对人对事不允许自己犯错误,遇到压力硬撑着,久而久之就睡不着了。吃再多的药总是无用,心病还用心药医。”
“那么这个药方岂是也无用?”惜书不解。
雨轻倒也是摇了摇头,“也并非全无用处,吃药其实是心理作用,潜意识也可以影响人的身体状况,但是这些并不绝对,只能说有时候对有些人有效,不是所有时候对所有人都有效。”
惜书微微愣了愣,随后笑道:“这也算是‘自我安慰’了,雨轻小娘子不是常说‘精神大于物质’,此理与之相通。”
“好个聪明的丫头。”雨轻笑着望定她,“悟性高,心也细,不愧是墨瓷姐姐选中的人。”
“雨轻小娘子又在夸惜书了。”怜画这时与香草梧桐正经过窗下,她们手里还捧着一些新制的队服,步子加快,旋即进屋去,将队服搁在案上。
怜画上前开口道:“雨轻小娘子,我与香草她们已经把队服取回来了,一套是黑白粗条纹衫,一套绀青衫,总共二十八套,剩下的都交给阿杰去统一分发了,这两套请你过目。”
雨轻抚摸着绣在上面的队徽,黑白条纹衫上绣着的是双鹤衔旗,绀青衫上绣着的则是四叶草,绣工精致,她点头笑道:“这项任务办的不错,大家都有赏。”
“谢谢雨轻小娘子。”怜画朝着香草她们挤眉弄眼,似乎还有事情要禀报。
香草笑了笑,看着桌边那碗黑芝麻糊,又嗅了一下那股浓郁的芝麻香气,还没等她开口,雨轻就笑道:“墨瓷姐姐前日让小厮磨了许多黑芝麻,厨房里早就给你们几个贪嘴猫预留下好几碗。”雨轻早就猜透她们三人的心思,手指戳了一下香草的小脑门,笑嗔道:“快去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香草她们听了立时欢喜,转身就要出去。
“怜画,你别忘了,一会回来继续练习算账册。”惜书忙在她身后喊了一声。
“嗯嗯。”怜画连忙挺起胸膛,用力点了点头,“学习算账多日了,我已经找到了窍门,绝对不会让雨轻小娘子失望的。”说着提裙匆匆离开。
雨轻笑着摇了摇头,怜画也算是机灵的丫头,就是平日里缺少稳重,有些泼辣,而梧桐性格内敛,太过安静,香草却活泼,不过总爱凑热闹,好奇心太重未必是好事。
临近足球开赛,去察看一下布置好的场地尤为重要,场地的各项事宜大都交与薛昀负责,费用大都是雨轻自己承担,不过薛昀也额外出了一份,他对足球比赛的前景很是看好,所以这次他也是精心安排每个环节,以免到时出任何差池。
场地就选在左家在城郊的一处庄子附近,这里景色宜人,雁声远去,几辆牛车停在庄子外。
此赛场地上所画的线是完全按照图纸上的比例,近乎模仿英超曼联的老特拉福德球场的设计,东看台、北看台和西看台上均用缎带装饰,西看台主要是女眷聚集之处,两侧均有漆屏和帘子遮蔽,很是雅致。
“明日清晨我便会命小厮运来茶果点心,还有酒水,球队的入场通道就在那边,这边是替补席........”薛昀在旁一直说着,伸手指向各处,很详细的讲解各个流程,雨轻漫步在前,时而点头,心中对薛昀的统筹能力还是认可的。
第三十七章 赛场内南北角逐 陈留郡四面埋伏(一)
郗遐却已坐在北看台上,目光随着雨轻的脚步移动着,袍袖微微飘拂,嘴角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宛若湖面上的涟漪,伸手拈住一片在风中缓缓坠落的落叶,玩味的笑道:“雨轻,你说落叶都是背面朝上,也跟那个‘重力’有关?”
雨轻微笑,“宣传大使真是爱上格物学了,不过你刚才坐错位置了,北看台是贵宾席。”
郗遐起身,将落叶随意抛向空中,走过来凝视着她,笑问:“我这宣传大使的待遇是不是应该提高一下?”
“明日你可以找贵宾商议,我是不介意的。”声音清甜,黑眸闪动。
薛昀随之一笑,指了指那边,道:“难不成你还要去争抢那个贵宾席,这个位置多半是留给荀兄无疑了,不过你若执意想坐,他大概会让与你的。”
郗遐摇头,伸出手指在雨轻前额上轻轻弹一下,笑道:“你这机灵鬼,总是设圈套诓我进去,明日我就摘了这宣传大使的头衔,看你到时如何?”
“哼。”雨轻不再理睬他,站立在这空旷之地,徐徐秋风吹过,她顿觉神清气爽,一切就待明日了。
林道间,三辆牛车平稳驶过,雨轻所乘的牛车忽地一下停了下来,她撩开车帘问过车夫才知原来是车轱辘坏了,得重新换才能继续行驶。
这时郗遐在前面招手道:“何苦等在这里,与我同乘一辆即可。”
雨轻见暮色将近,不宜久待郊外,便直接坐上郗遐的牛车,薛昀的车子还是跟在后面。
虽然与郗遐相熟已久,但同乘一辆车还是第一次,雨轻见他那么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自己,便伸手拿出一块玉佩,在他眼前慢慢晃动,口中道:“你就这样倒向后方,眼睛闭上,身体放松.......”
“你在做什么?”郗遐一把抓住那块玉佩,微嗔道。
雨轻含笑道:“这是——”
话未说完,就被郗遐捂住嘴,然后他就从车窗口探出头去,她也好奇的偏头朝外望。
前面不远处尘土飞扬,嗒嗒嗒马蹄声响起,郗遐剑眉皱起,深邃的眼眸透出一种凝重的光,当即喝道:“停车!”
“怎么了?”雨轻讶然道。
郗遐不答,下车前倒是回头看了她一眼,戏谑道:“发现一件有趣的事,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嘁,”雨轻扭过头去,小声道:“你自去便是。”
薛昀的牛车也停下来,他跳下马车,跟着郗遐的脚步,不知前面发生了何事,只望见许多马匹正由几个人牵引着朝城西门而去。
郗遐轻身跃起,脚踩马背,紧跟着朝那人后脑勺飞踢过去,那人惨叫一声趴倒在地,郗遐单脚踩着他的侧脸,俯身笑问道:“这些马你们是从何处运来,又要贩卖到哪里去啊?”
“小的不知。”那人双手用力想要挣开那只脚,无奈挣脱不开,只得暂时服软,苦笑道:“小的只是听主人的差遣,别的一概不知,还望公子莫要为难小的。”
旁边那厮却抄起家伙就要打过来,郗遐一个后空翻,瞬间捡起一两个石子朝他双腿掷去,那厮陡然跪地,还未回神就被郗遐扼住脖颈,他声颤,“公子,我家主人就是让我们将马匹带到城西去,别的我们也不敢问啊。”
“我不想再问第二遍。”
郗遐单手钳住他的喉咙,目射寒光,贩马贼见得多了,只是这些不是普通的马匹,想到此处手的力度加大,那人差点无法呼吸,手臂胡乱摇晃,越挣扎越逼近死亡。
被重重踢到一边的人忍不住喊了出来,“这是我家主人命我等从军营偷出的战马。”
“贩卖军马是死罪,我看你家主人活得不耐烦了。”薛昀疾步奔过来,厉声斥道,“不想死的话,还不快说你家主人是何人?”
“孙会。”那人叩首哀声道。
郗遐这才松开了手,沉吟道:“孙俊忠的儿子,就是那个面貌丑陋,像个下等的奴仆的蠢材,早就听闻他常与富家儿子在城西贩马,果不其然,只是不知贩卖军马这一项罪名,他孙俊忠(孙秀字)有没有能耐遮掩过去了。”
薛昀走到他身旁,低语道:“要不要把这些人绑送到衙门去?”
郗遐摇头,招手唤来几个小厮,命他们把这些马匹牵回附近的军营去,然后侧身对着薛昀笑道:“不必。”
薛昀耸了耸肩,见那三两个贩马的小厮早已跑远了,也就不再说什么,径自坐回牛车上去。
雨轻见郗遐已然回来,便放下车帘,方才微微看到一些,原来是几个贩马走卒,撇了撇嘴,郗遐跳上牛车,掀帘笑问:“方才你拿着玉佩在我眼前晃动不停,这是何意?”
“催眠。”雨轻淡定的说道:“可以走进你的内心,探知你内心的真实想法。”
郗遐坐在一边,微闭双目,思考着一些事情,过了片刻,他才喃喃道:“人生在世,最难看透的就是人心。”
雨轻只当他是不敢尝试被催眠,故作深沉,一笑而过,她的全部注意力还是放到了明日的球赛上,激情绿茵,热血足球,脑海中快速闪现出世界杯的精彩画面,久违了,这场视觉盛宴即将拉开帷幕。
晨风微微吹来,一颗颗晶莹透亮的露珠顺着叶子滑下来,欢快地跳跃着。山雀原本叽叽喳喳的落在枝头,当一辆辆牛车陆续驶出城来,貌似惊动了它们,纷纷展翅飞往别处。
不时有沿途的行人停足观看,这样大的阵仗并不多见,牛车两侧还跟着各家随行小厮,络绎不绝的车辆已经将这并不算宽阔的道路铺满了,人头攒动,甚是热闹。
村夫们远远望着这些士族们的牛车从眼前一一经过,惊叹之余却不免有些疑惑,今儿并不是什么佳节,全洛阳城的豪门显贵的公子却都出动了,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件一般,他们平头小百姓哪里知晓其中的缘故。
不过他们至少明白一点,这些士族子弟平日里甚是自傲,连皇亲国戚都未必看在眼里,如今能请得动这么多士族子弟的人,定是一位厉害的人物。
大约已至辰时,贺昙已然到了球场内,四处张望着,只有少许的关中士族子弟抵达,当阳侯之子杜綝和京兆安城侯之子韦牧。他们二人也正向这里望过来。
贺昙便施了一礼,心中暗道:以弘农杨氏为首的关中士族,自杨骏被夷三族后,河东裴氏子弟从此也深居简出,看来关中士族是要沉寂一段时间了。
这时他们二人含笑走来,各自施礼,寒暄几句,便朝看台走去。
须臾,贺昙看见顾毗正朝这边走来,他就迎上前去,笑道:“子治兄(顾毗字),今儿还真是热闹啊。”
“嗯,这场面在平时也是少见。”顾毗说着又张望一番,问道:“士瑶兄怎么还没来?”
远远的望去,牛车一辆接着一辆,已经排成很长的队伍,根本辨不清是哪一家。
他苦笑着摇摇头,“罢了,他一向不喜热闹,估计不会太早到的。”然后就和贺昙一起走向东看台。
靠近一株古树下的两辆长檐车略停下,一只小獐子误闯入这道路间,又惶恐逃窜出去。
前面车内之人正是王秀,只见他手持玉柄麈尾,敛容道:“今日出城又不是畋猎,罢了,走吧。”
后面那辆长檐车紧跟其后,坐在车夫身边的小厮口中喃喃道,“麇肉味美,可惜了。”说着就被人从后面砸了一下脑袋。
他扭头看去,只见一身雪青色长袍的少年正拿着一卷竹简,笑着摇头,“你呀,此时还有心思想这些。”
那小厮吐了吐舌头,笑嘻嘻道:“小郎君,你方才没有看见,那只野麇甚是健硕,想必作炙肉也是极美的。”
“野味虽好,到底不如苏州的莼菜羹鲜美。”
少年微笑,向外望去,北方的秋天总是显得有些萧条,干冷的风让他还不能很适应。
这车上的少年正是有‘江东步兵’之称的张季鹰之子,张珲。
他也是前几日从贺昙口中得知城郊举办足球比赛之事,今日过来凑个热闹,不过心中对这场比赛还是满怀期待的。
西看台处,帘随风动,里面欢声笑语,女孩子们还是多少有些羞怯,郗玥大胆些,时而探出半个脑袋看向绿茵场,然后就被羊嵘拉了回来,笑道:“你心急也没用,人都没来齐。”
“雨轻,你今日有些不一样呢。”
庾萱仔细瞧着她,确实与往日不同,只见雨轻梳着单螺髻,发间小小的珠花倍显清雅,一身藕荷色衣裙,袖口处绣着淡雅的兰花,微含着笑意,静静的端坐在那里,心中却是兴奋异常。
第三十八章 赛场内南北角逐 陈留郡四面埋伏(二)
羊嵘也贴过来,眼睛笑成一条缝,“今天是雨轻妹妹的主场,操控全局的真正幕后之人,稍作打扮那是理所当然,任天地间有多少精华灵秀,都难以生出如她这般的女子。”
王毓轻拍了一下羊嵘的后背,笑道:“知世曾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我想大致就是如此了。”
“嗯。”庾萱点头,挽着雨轻的手,偏首看向郗玥平展开的那张左伯纸,上面写有几行诗句,她不由得念出声来:“散怀山水,萧然忘羁,秀薄粲颖,疏松笼崖.......”
“真是好诗。”郗玥看看雨轻,“你真是才情了得,难怪左太妃如此疼爱你,只怕连东看台的那些小郎君们也要被你比下去了。”
雨轻婉然一笑,这诗并非自己所作,实乃东晋王徽之作的兰亭诗一首,自己信手所写,不料被甜甜拿来品读,又传至郗玥这里,如果王祷在场看到这首诗,不知他会如何评价自己的后人呢?
左芳已经看到陆玩和卫玠他们朝东看台去了,便拉了拉雨轻的手,笑道:“今儿没有雨弟,他们该甚是想念了。”
雨轻含笑不语,因为自然有人会站出来澄清此事,但还是希望祖涣他们心里落差不要太大。
甜甜和惜书站在一侧,怜画却和丹青涂鸦在一角落下着五子棋,毕竟球赛还要再等上一阵子才会开始,其他小丫鬟们也都探头在看这样有趣的棋子游戏。
东看台处,郗遐坐在祖涣旁边,吃着花生,漫不经心的看了看桌上摆放着的各色点心水果,还有一些酒水,不觉笑道:“薛兄真是不辞辛苦啊,还在忙碌呢。”
不远处的薛昀正在指导着一些小厮,待会开赛后从何处走进走出,不可影响到比赛诸如此类的告诫,总之很像是府里管事的人站在场边训话。
“陆兄,雨弟今日没和你一起来吗?”祖涣等了一会,并未看到某人的身影,有些失落,终于忍不住问道。
陆玩饮了一口茶,哂笑道:“雨弟并非是我族弟,而是堂兄收的一名女学生。”
“女学生?”祖涣错愕,睁大双眼,问道:“你.......你说雨弟是——”
郗遐顺势把一颗红枣塞进祖涣口中,坏笑道:“祖兄眼力不济,认错也很正常。”
卫玠本来喝了一口花茶,口齿间还残留着些许菊花香,不想听到此话,唇角的笑容瞬间僵住。
忆起登山初遇的情景,当时他就觉得有些面熟,不想真的是那个规劝过他的丫头,他心中暗喜,自经历山洞遇险之事后,他就越发佩服她,早前规劝他强身健体本就益处多多,他岂会生怨,正愁再难遇到她无法当面致谢,却不想因缘际会,她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郗兄应该早就知晓了。”顾毗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拨开一颗花生,点头道:“着作郎陆大人书法造诣极高,想必他的学生也是天赋异禀。”
“子治兄莫要夸她。”陆玩扶额苦笑。
一旁的周彝附和笑道:“我可是见识了她的厉害,连士瑶兄都怕了她,那个叫什么.......”
他想了想,斜睨着那盏酒,眼神豁然变得明亮起来,说道:“酒精,对,就是酒精,可比这种酒味道浓多了,根本不能喝的,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弄来的。”
郗遐已经见怪不怪了,继续看向球场那边,两支队伍的球员已经开始做热身活动了,薛昀还在与两名裁判沟通着什么,时不时伸手比划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姿势。
“她叫雨轻,是左太妃的养女。”祖涣重复着陆玩的话,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刘演推了推他的胳膊,笑道:“你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愿意去想罢了,登山时,还有生辰宴上,她可是处处流露出女儿之态,你不会觉察不出来的,只是继续装糊涂想要亲近她而已,不是这样吗?”
祖涣面色红晕,心底的事就这样被人揭穿开来,总是难为情,便轻咳一声,摇头道:“始仁兄,君子非礼勿言。”
然后目光投向别处,心里却起伏不定,眼角的余光总是时不时瞥向西看台。
他们交谈间,坐在顾毗身旁的少年正低头猜想着这场足球比赛的主办人大概是谁,想来应该是和傅畅荀邃他们关系要好的朋友,不过就在刚才的一番谈话里,他似乎联想到一些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但这奇怪的想法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得到了验证。
后面有人拍了一下贺昙和顾毗的肩膀:“两位公子可否借过一下?”
原来是张珲跑过来开个玩笑,贺昙回过头,倒是显得开心:“你怎么才来?让我好等啊。”
张珲未答话,只是朝旁边的几位施了一礼,又看了看郗遐,略笑了笑,然后才坐下来,开口道:“牛车在外面都开始排起长队了,更何况刚才在路上意外出现一只野麇,车子还停了一会。”
“傅兄和荀兄已经到了,不过在那边和江兄商议着什么事情。”
这时王秀和温家兄弟笑着走过来,向陆玩他们略施了一礼,然后挨着郗遐坐下。
郗遐斜睨着赛场的南边,喝了一口茶,将手心里的剩余瓜子丢在桌上,便起身笑道:“腿都坐麻了,我去薛兄那里看看,瑶谨兄,要不要同去啊?”
王秀抛来一个犀利的眼神,嗔道:“对端茶倒水的人,你也要去嘘寒问暖吗?”
郗遐摊开手,嘴角扯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说道:“瑶谨兄不愿承认的亲戚,我倒是对此很感兴趣。”
“你.......你真是个无赖!”王秀眸光寒栗,“待会堂兄(王祷)就会来,我看你还能不能这般得意?”
郗遐听后哈哈笑起来,拂袖而去。
西看台这边又来了许多小姐妹,荀宓和江菀,还有柳家三姐妹,谢家女儿,阮家女儿,龙亢桓氏之女等等,大家有说有笑,那张左伯纸现在又不知传到哪里去了,风挑逗般的吹拂着帘幔,一群少女们的娇憨姿态尽收有心人的眼底。
赛场球门区,几个少年正聚在一处聊着天,当其中一人的言辞有些过激时,一只手臂已经搭在他的肩头,这般挑衅他自是不依。
“何必动怒,你看任兄还在与张舆周旋着,可看出他脸上有半点不悦?”
这时候听得郗遐的话,江惇却又转过头来,蹙眉打断他的话,“任兄也不用白费力气了,那个张舆哪里是听得进别人话的,我昨日就碰了一鼻子灰,又不能告诉父亲,如今也就同你们说说罢了。”
“我看孙秀未必当得了洛阳令。”荀邃凤眸微眯,淡淡一笑,“石超嘴不严是出了名的,齐王那边已经有推荐的人选了,至于乐令这边就不好说了,成都王毕竟是他的女婿,他总是要顾上一顾的。”
傅畅肃然开口道:“孙会贩卖军马之事可大可小,根本影响不到赵王,我只怕琅琊那边也开始蠢蠢欲动了,这几方势力都来搅局,张司空到时也未必收拾的了。”
“贾后岂能让他们轻易得逞,这洛阳令贾模是不会松手的。”郗遐目光扫向东看台处的一众小郎君,笑道:“不知这大河队和长江队哪个能获胜呢?”
“何为大河队?长江队?”江惇满脸疑惑。
傅畅伸手指了指那边的两支球队,含笑解释道:“那身穿黑白条纹衫的球队叫做大河队,穿着绀青衫的球队就叫长江队。”
听他这样说,江惇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岂不是南北之争了?”
黄河在古代称为大河,这样一来的确变成了南北之间的抗衡,雨轻当时也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不过秉持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原则,更深一层的意义就是通过团队精神,加强南北团结,只有这些士族子弟意识到彼此合作的重要性,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才能共存。
“足球只是一项运动而已。”郗遐之前听她说了一些有关足球精神的话,他倒是大抵有了个概念,“足球是圆的,什么结果都能踢出来,所以根本没有必要一场论输赢。”
荀邃回味一阵,问道:“道儒兄和阿龙兄可都到场了?”
“连子谅兄都未到呢。”江惇笑道:“他们总是神神秘秘的,半场休息的时候他们能到就不错了。”
第三十九章 赛场内南北角逐 陈留郡四面埋伏(三)
傅畅望见东看台上已坐满了人,薛昀还时不时亲自送些瓜果过去,俨然已经成了东道主,雨轻自是不便露面,一切事宜全权都交与薛昀负责了。须臾,便笑道:“我们也该回看台了,不然薛兄就要过来请我们了。”
荀邃点头,郗遐仍搭在江惇肩上,好像要欺负他一般,傅畅笑着摇头,和荀邃走在前头,说着球队的队员如何之类的话题。
“思悛兄,听说你都开始议亲了?”郗遐斜睨着他,笑问。
江惇不答,没好气的推开他的手臂,就要走开,不想身后传来一句玩笑话,“思悛兄,你是不是早已心有所属了呢?”
“郗遐,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江惇无奈,轻叹一声,“我都有些同情郗叔叔了。”
郗遐眼眸微眯,似笑非笑,走至他身前,侧脸说道:“该不会是那位缃儿姑娘吧?”
江惇立时沉下脸来,伸手欲要拽住他,不料他脚下轻功了得,飞速穿过人群,一晃便消失了。
东看台上一时间沉寂下来,陆玩拿着那张左伯纸,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薄唇微微上挑,扬起一抹慵懒的笑意,心道:“写诗倒是进益了。”
“这是谁写的?”卫玠惊问。
张珲抬眸笑道:“刚刚我去场边走了走,在地上捡的,可能是随风吹过来的。”
“难不成咱们这里还隐藏着一位大才子?”祖涣笑道。
刘演想了一下,说道:“或许吧,毕竟今日来的人很多,真正有才华的人大都不喜张扬的。”
这时一个丽影已然出现在陆玩身前,月白葛衫暗青裙,双螺髻斜刘海,一双迷人的月牙眼,她躬身笑道:“雨轻小娘子叫我送来这个。”说着递上那锦袋。
陆玩抬眸,却是雨轻的贴身侍婢甜甜,他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望远镜,她竟想的周到。
“望远镜,看球赛正需要这个。”卫玠笑道。
陆玩手臂上的伤并未完全好,就随手给了卫玠,说道:“你们拿去用吧。”
卫玠也知他手臂有伤,便不再推辞,与祖涣他们轮流使用这个望远镜。
巳时二刻,阳光照射在这片赛场上,两支球队赫然立于赛场中央,一一握手后,裁判通过掷铜板决定了发球权,哨声响起,比赛正式开始。
阿杰和小罗代表的是大河队,作为中场核心的阿杰接过队员的一脚横传,球控在脚下,不急着一脚出球,利用球员的流水型的跑动,耐心寻找突破口。
刚开场几分钟对方球员的几次大脚射门,有些威慑力,但是明显还没有组织好进攻,只靠边锋球员的突围,就有些孤注一掷了。
“雨轻,那个大河队的前场球员犯规了,明显在拉扯别人的衣服,裁判怎么没吹哨呢?”庾萱目不转睛的盯着球场,她早就看过那本足球手册的,对规则还是懂一些。
雨轻微微一笑,“拉扯球衣是犯规行为,但是比赛中不是每个球员都这么的自律,你刚才也看到了,双方队员都有这些小动作的,如果每个动作都吹停的话,那比赛就支离破碎了,所以大部分的时候裁判都视情况而定。”
庾萱点点头,羊嵘凑过来笑道:“我看啊,在禁区这样危险的地带违规的行为明显就少许多,因为在这种地方裁判会盯得很紧,而且禁区一旦犯规,就会送给对方点球的机会,得不偿失。”
“我已经告诫过他们在场上不要弄出那么多小动作,只是没想到今日还是这样。”甜甜俯身贴耳小声埋怨道。
雨轻摆摆手,笑道:“无妨,真要是都文明起来,这比赛反倒没意思了。”
“嗯,君子风度在竞技场上可是行不通的。”郗玥若有所思的说道。荀宓点头道:“确实如此。”
北看台处,荀邃时而凝神望着赛场,时而与坐在右侧的傅畅笑谈几句。
王秀却一眼扫向那边正在使用望远镜观看比赛的祖涣,心中羡慕,不过又不愿开口央求,只能守着个空座位,无聊的听着温家兄弟讲述之前的畋猎之事。
“瑶谨兄,试试这个望远镜,看得更真切。”卫玠隔着三两个人招手笑道,然后把望远镜传过来,又扭头冲祖涣说道:“你自己都用了快两刻钟了,我刚才只用了一刻钟,你使用超时了。”
王秀一脸喜色,接过望远镜,眼睛对准它,看远处果真清晰,他情不自禁的笑道:“这望远镜是从哪里买的,我也要买一个去。”
“市面上根本没有卖的,这是别人做的。”祖涣将一颗花生丢进嘴里,偏头笑道:“不然我早就去买了,还等到这会儿呢。”
“啊?”王秀忽然反应过来,想起祖涣生辰之时有人送他的万花筒,便笑道:“该不是雨弟做的吧?”
祖涣和刘演听后,都笑出声来,也不做解释,同时把目光都投向陆玩,却见他正和周彝谈着话,全然不理会什么雨弟。
“听闻戴先生来洛阳了?”
“嗯,堂兄已经将他引荐给赵王了,只是——”话未说完,只是饮了一口茶。
以他此刻的心境,根本无法全神贯注的观看这场球赛,毕竟眼下暗中争夺洛阳令的事情已经进入焦灼状态,扬州名士戴若思无端搅进去,只能沦为那些北方人的笑柄,他们江南士族不是没有这份心思,只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想要争夺利益谈何容易?
秋日的天空变幻莫测,时而多云,时而云层低矮,仿佛是催人行动的命令,洛阳还是晴朗无边,而在另一个地方却已狂风骤起,落叶飞卷。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正疾驰在官道上,一身墨灰长袍的男子满面倦色,看似连夜赶路至此,当三两个醉酒的男人摇摇晃晃从一家客栈出来后,就挡在路前,他急忙勒紧缰绳,枣红骏马扬起两只前蹄,嘶鸣一声。
此时的他已经抵达陈留郡,自带的胡饼已所剩不多,早已饥肠辘辘,不如趁天色尚早找地方吃些饭食,给马也喂些草料,接下来还要赶路,也不可停歇太久,想到此处便翻身下马,牵着马直接走进前面的客栈。
这间客栈的大厅里坐了一些形形色色的人,有些是过路的客商,叫了一桌子的饭菜却没吃几口,仍在与人交谈着生意之事,有些混混打扮的人却满口污秽,眉飞色舞的打趣一下从旁边过去正在物色金主的风月女子,还有些落魄的穷酸文士,根本无暇理会其他,只是埋头吃饭。
角落处的那桌看似是一对夫妇,旁边还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手里抓着半张饼啃着,好奇的瞧着他。
墨灰长袍男子将包袱搁在桌上,十分警惕的挑了一处靠窗口的座位,要了一碗汤饼,并着人去喂马。
须臾,小二端来热气腾腾的汤饼,还有一小碟咸菜,他大口吃起来,余光不时扫过身旁的人。这时,有一桌人等的没耐心了,急喝道:“还不快上菜,老子没工夫在这里干等!”
小二忙上前点头赔笑道:“稍等,饭菜马上就来。”
那桌其中一人用筷子敲了敲水碗,挑眉说道:“我们可都等了两刻钟的功夫了,一盘菜也没端来,去把你们店家叫来。”
“因为全都是炖菜,需要多花些时间,我已经去催了,应该很快就能给你们上菜,为了补偿各位,店家刚才交待过,可以免费赠送两个菜。”小二看他们脸色仍是难看,便继续道:“还可以打个半折。”
那桌人听到这话才渐渐消了火气,心情平静下来,不再理论下去。
那小二长舒一口气,步履匆匆转回厨房。
不一会便端出来几盘菜,在走至他们桌前,一孩童忽然蹦蹦跳跳撞到那小二身上,小二手臂晃了一晃,托盘不稳,不想墨灰长袍男子正走过来,那小孩继续在旁边蹦跳玩耍,小二身子却是不由自主的倒向了那男子,男子来不及后退,那碗汤水正泼在男子身上,前襟一大片,很是尴尬。
那妇人赶紧过来抱住小孩,口中不迭嗔道:“说过了不许乱跑,总是不听话,待会儿叫你爹打你.......”
“客官,对不住,真是对不住.......”瘦弱的小二此时躬身欲要帮他擦拭,可是看这样子只能尽快的更换衣服了,“不如客官略等一下,我着人去烧些热水,待客官沐浴更衣后再赶路吧。”
那男子皱紧眉头,也不好发作,只好听从他的安排,由他带路上了客房,有小厮搬来浴桶,一炷香的功夫陆续倒入热水,然后他们掩门退出。
男子脱下弄湿的衣衫,进入浴桶,闭目凝神,其实连日来的赶路,他全身早已酸痛,无奈此行不能有半点耽搁,如今泡个澡倒是让他轻松许多。
外面的秋风刮得更加猛烈,干秃秃的枝丫乱摇,此房间有一架屏风,他的衣服就挂在上面,热气蒸蒸,雾气缭绕,水汽氤氲中,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不过手腕处的细线仍旧牵连着那边的包袱,旁人若一碰,细线就会有些微的抖动。
任他如此谨慎,也难以知晓这间客房的玄妙处,屏风后的墙壁正开始一点点旋转开来,一个瘦小的身影渐渐显现........
第四十章 赛场内南北角逐 陈留郡四面埋伏(四)
“要进球了!”卫玠高喊道。
只见小罗一马当先,一脚把球踢到了半空,球落到了齐大鸣那里,齐大鸣把球踢给了队友,队友一脚射门。
守门员双手扶住膝盖,直盯着球,球象离了弦的箭,飞了过来,守门员猛的一跳,紧紧抱住了足球。
“这球踢得太正了。”
崔意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单手支颐,如雕刻般的侧脸在阳光照射下,俊美绝伦。
卫玠一时怔住,他的旁边是空了一个座位,不过刚刚郗遐还坐在这里的,多半是他看球太入迷了,人来人往也浑然不知。
他向来是看不上崔意的放荡不羁,说什么效仿‘竹林七贤’,他却认为崔意是在为自己的狷狂之态强加说辞,更与阮修之流结交,他甚是鄙夷。
“阿虎,几日不见,竟多了几分敌意?”崔意唇角一抹玩味的笑意,手中酒杯摇晃一下,“听说你已经开始练武了,这可真算是一桩稀奇事了。”
“假以时日我定能胜过你的。”卫玠不屑的扭过脸去,喃喃道:“不要以为只有你会武功,说不定你还比不过祖兄呐。”
崔意呵呵一笑,全然不介意,继续看着场上的比赛。
不远处的贺昙倒是第一时间便看到了崔意,但崔意根本没有回头看贺昙他们,只是寻了个空位坐下,离得有些远,贺昙也不便上去打招呼。
“纪兄,你看,王祷已经来了。”顾毗朝北看台那边看去,笑道:“王瑶谨也已经坐过去了,傅兄反而不知去了哪里?”
坐在顾毗身旁的正是纪瞻之孙,纪友,他刚从历阳郡来至洛阳,还未曾与北方士族子弟见过面,方才都是顾毗一一给他介绍的,不过琅琊王祷的名声颇高,他自是多看了一眼。
贺昙微笑道:“我知道傅兄去了何处。”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顿了顿,开口道:“听说薛昀准备了特别的甜汤,傅兄被郗兄叫去那边瞧热闹了。”
“特别的甜汤?”顾毗诧异。
这时,薛昀已然端着一个托盘缓缓走来,含笑道:“这是银耳羹,请品尝。”说着将三碗轻轻的放到桌上。
张珲看着新奇,便端起一碗来,吃了一小勺,细细品味着其中滋味,里面添加了枸杞和红枣,清甜滋润不油腻,不禁赞叹道:“美味至极。”
“这原本应该是给西看台那边送去的吧。”贺昙笑道。
薛昀皱着眉头,笑容中有些啼笑皆非,目光望向朝这里走过来的郗遐和傅畅,然后就转身走开。
“薛兄真是小气,连碗银耳羹都不多给的。”郗遐疾步走来,双臂交叉在胸前,笑道:“要不是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连这三碗他都不肯给的。”
“银耳甚是稀有珍贵,郗兄就不要为难他了。”贺昙摇头笑道:“人家到底是做生意的人,总要精打细算的。”
顾毗将那碗银耳羹让与周彝,周彝又抬眸看看陆玩,推到他手边。
陆玩放下茶杯,冷冷瞥了一眼,嘴角勾勒起一丝弧度,不知是微笑还是嘲讽,心道:又是这个,讨好堂兄还不够,还要拉上更多的人,真是个贪心的丫头。
然后把那碗银耳羹推回去,冲周彝笑了笑,“我不喜甜汤,你喝吧。”
不远处的崔意正拿着望远镜观看球场的动态,虽然是半场休息,但是领先一球的大河队还聚在一起商议着,落后的长江队队员坐在休息区,并无交流。
“崔兄,好久不见啊。”傅畅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偏头笑问:“怎么不见子谅兄前来?”
“呵.......真是巧了.......”崔意想想,随后摇头笑了出来,“他不来,我便来,若他来,我就不来了。”
“这是为何?”
崔意把望远镜还给王秀,然后起身,浅浅一笑,“他是个很没意思的人,不是吗?”说完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笑道:“我猜最后应该是长江队赢得这场比赛,你觉得呢?”
当傅畅想要再说些什么,他人已经走远了,总是这样,出现不多久,又无端消失了,难道他真要做云游的道士吗?
陈留郡此时的天空已经乌云密布,那男子离开客栈后继续快马加鞭的赶路,大滴大滴的雨伴着疾风降落下来,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马儿四蹄翻腾,溅起点点水花。
山林间,雨幕里,他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四周,隐约看到如鬼魅般的阴影,右手按住长枪,眉头微微一皱,他已经嗅到隐藏在林间的那股杀气,雨珠顺着斗笠边缘流下来,坠落在地,漾起一朵朵雨花。
刹那间一声闪电划过苍穹,一人猛然从树上跃下,伸出铁爪向他袭来,他顺势将头上斗笠甩出去,长枪挥动,直刺向那人的腹部,那人一个翻滚,迅即避开。
斗笠早被铁爪撕成两半,那人目光狠厉,冷哼一声,雨水顺着他的铁爪滴落在地。
轰隆的雷声陨落大地,凿出一条碎裂的光芒,在同时间另一个黑衣人急速掠了出来,大刀朝他的右臂砍来,而那铁爪此时也已经伸向了他的头部,他一手甩出长鞭紧紧卷住那人的大刀,一手持枪向上一挑,那铁爪人的右肩被刺破,一声惨叫倒地。
墨灰袍男子又猛地抽回长鞭,那人重心不稳退后几步,恼羞成怒,紧接着手腕一转,飞快的向马腿横刀砍去,枣红马躲闪不及,一声长嘶,前腿都被砍断,鲜血溅起,它重重的摔倒在地,雨水无情的冲淡鲜血,悄悄的蔓延至荒草堆处。
有些人的身躯被那厚厚一层的荒草所掩盖,悄无声息的盯着那边的打斗情况,只有那一双犹若嗜血凶狼的眼睛之中隐隐的透出丝丝的杀气,转瞬即逝。
“我们出手吧。”一人抽了下鼻子,嘴里叼着的一根稻草也吐了出来,双拳握紧,就要起身,不想旁边那人用力按住他的肩头,轻声道:“再等等看,我想不会只有两拨人马前来截杀他的。”
这时,挥刀的黑衣人已经被一枪刺穿心口,长枪拔出的瞬间,惨烈的叫声响彻林间,男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拿起放在蓑衣下的包袱,转身朝西边走去。
“恐怕你是走不了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
另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刀锋闪过,“除非你把包袱里的东西交出来。”
男子握紧长枪,并不回答,撕杀再次开始。
雨幕中只见长枪挥动,迸射出夺目的凶光,每一次利刃的光芒一闪,都有血珠喷洒,随着血珠四溅带着血花,四下飞溅。
弯刀掠过他的右臂,一道血痕渐渐溢出鲜血,他借力抽撤,反刺那人肋下,不料那人以剑撑地,纵身跃起,另一个人当即就挥刀劈下来,两面夹击,男子背部被砍伤,倒退一丈远后,定了定神,雨落在小水洼里,现出一个个漩涡。
雨势越来越大,不知从哪里又蹿出来一些黑衣人,泥水迸溅,几方混战,嘶吼声,凄惨的叫喊声,雨水和血水交融在一起,一个个倒下的身影全都湮没在这厚重迷蒙的雨幕之中。
打斗的声音渐渐消失,终于一个撑着油纸伞的男人出现了,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
其中一人嘻嘻笑道:“大哥刚才那一支羽箭射的真准,这才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着就快步上前把那躺在地上的死人手里的包袱夺过来,打开翻找,里面果然有个小盒子,盒里藏有一封密信,转身走到男人身前,双手递上。
“我们也该回洛阳了。”男人手持油纸伞,撩起沾满血水的衣袍,蹙眉,斗笠人吹了一声口哨,没过一会,几匹马踏水而来,他们翻身上马,扬鞭奔驰,这片山林终于恢复了寂静。
那边的比赛却还没结束,长江队在下半场开始逆转,场上比分现在是二比一,看台上的公子们有些按耐不住了,温宏站起来,挥动拳头,喊道:“大河队,快加紧进攻啊,不要对长江队的人客气,他们输定了!”
“喂,你说什么呢?谁输定了,你的眼睛没看见比分吗,是长江队领先大河队,都看不清楚就乱喊!”周彝脸色阴沉,怒嗔道。
温玮因见大河队输了一个球,本就心里有火,听到这些话,更是压不住怒气,跳起来就大叫道:“周彝,你这等燕雀之辈也敢在此大放厥词?”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周彝不依不饶,起身回怼道,顾毗想要拉他却也拉不住。
“曾经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建威将军去征西了,不知可也有良策收复羌部呢?”王秀朝这里瞥了一眼,不禁冷笑道。
周彝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一时情急不知如何辩解。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夏虫不可以语冰。”张珲眯眼笑着,然后将手里的一颗红枣递给周彝,安慰道:“不必如此,口舌之争最是无用。”
第四十一章 赛场内南北角逐 陈留郡四面埋伏(五)
陆玩抿了一口茶,余光扫向温家兄弟,淡笑道:“温太真今日未到,你们可知是何缘故?”
顾毗和张珲微愣,温峤(字太真)是温宏温玮的从弟,与卫玠在一处读书,不过因他平时喜欢说些轻慢放肆的话,卫玠便不大与他来往,至于今日为何没来看比赛,他们自是不知。
“听闻夫子说他课业不精,如今多半正在家中苦读庄学,以待明日夫子的考察。”陆玩呵呵笑起来,全然不理会那边的温家兄弟的脸色已难堪至极。
西看台处,几个女孩正欢呼雀跃,原来大河队又进了一个球,还是完美的侧身凌空抽射,羊嵘拍手称赞,“好精彩的进球,雨轻,这个球员叫什么名字?”
雨轻想了想,笑道:“莫力,外号魔笛。”
“那边刚刚好像吵起来了。”王毓好奇的扒着帘子往那边瞅瞅,似乎是温家兄弟站在那里大吵大嚷的,傅畅已经过去劝解了。
荀宓摇摇头,轻叹道:“竖子不足与谋。”
“给你这个。”知世把一碟桂圆推到阮家女儿手边,然后扭头笑嗔道:“一场比赛而已,哪里值得认真去争吵。”
“荀哥哥貌似生气了,”郗玥悄悄的告诉雨轻,“估计马上就要数落那些闹事的人了。”
赛场上小西的跑动速度加快,队友将球传给他后,他不假思索,直接头球砸向球门,不想偏了一些,长江队球员满脸无奈。
这就是足球,除非裁判吹哨,除非比赛完全结束,否则你永远不能放弃。
两队打平,进入加时赛,这个时候的球员都已经精疲力尽了,对他们来说,意志品质比心理状态更重要,不过都以防守为主,每一次组织进攻都要谨慎再谨慎,不然被逆袭也只是分秒之间的事情。
这个平分僵持到加时赛结束,哨声响起,正式转入点球大战,这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点球开始了,我都有些不敢看了。”羊嵘心里一紧,握住荀宓的手,闭上了双目。
知世也靠在雨轻的肩头,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阖上,双手扭绞着丝帕,连那半碗银耳羹也不喝了。
双方在各打进四球的情况下,一方打进了第五球,另一方神情严肃,面部紧张的球员上场了,只见他倒退、前进、加速、起脚、打门!球如离弦之箭打在了门将身上,离球门线一厘米的位置停了下来,球员仰天长叹,抱头痛哭,捶胸顿足但再也挽回不了了。
“长江队赢了!”东看台上的周彝站起来欢呼道。
纪友却低首小声问顾毗道:“这场比赛是谁组织起来的,该不会是那个叫薛昀的商贾吧?”
顾毗摇头,示意他去问陆玩,他苦笑了笑,看看坐在那边的陆玩,刚想要开口,就被陆玩一句话堵了回去。
“子治兄,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陆玩一脸严肃的起身来,朝傅畅郗遐他们施礼告辞,拂袖而去。
顾毗他们一众江南士族随之也告辞离开,走在路上,当纪友听到顾毗的那句话时,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她啊?”心里更是震惊,回头望了一眼西看台那边,里面的女孩正陆续走出来,结伴而走,秋风拂面,他的心底漾起一丝喜悦,北方竟有如此奇女子,真是世所罕见。
这时,温家兄弟沮丧的捶打着桌子,王秀神情凝重,也不说话。
“刚才崔兄猜测长江队会赢,”傅畅起身笑道:“没想到还真被他说中了,看来是寻仙问道得了真传。”
郗遐了然无趣的说道:“他哪是寻仙问道得了真传,分明就是看出大河队球员不和,输也是必然的。”
北看台处,王祷与荀邃道别后就和王秀匆匆离开了,荀邃望向这边来,眉头紧锁,“好好一场球赛,被你们搅得全无兴致,真是可惜!”
温家兄弟红了脸垂下头,悄悄走开。各家小郎君们也相继乘车离去。
雨轻环视球场一周,心想:这场球赛还是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中间发生的一点小插曲也再次证明了这一点,他们对足球的热情还是被点燃了。以后推广球赛多了这么些助力,总算是心血没有白费。
当然也多亏了薛昀的帮忙,她远远的望着那个背影。
此时的薛昀仍在吩咐小厮收拾看台,赛场外的辛劳总是许多人看不到的,只因他是商贾之子,那些士族子弟更是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怀有枯骨薄阀之偏见的人甚多,对那些人只能皮里阳秋地笑笑,在魏晋这个时代里,姓氏决定一切。
这场足球赛真算是轰动了整个洛阳城,街坊邻里之间的谈资里少不了这场球赛,只是他们并未观看,都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传到他们那里已是神乎其神,变了本质。
不过这个时代的信息传播很是落后,如果有报刊的话,或许能将信息公开化,覆盖面更广,传播速度更快,更有利于联赛的开展,这也就涉及到印刷术的问题了,不是一日两日能解决的事情,与制造玻璃一般,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研究。
这都是她的构想,垂钓的时候总会想些类似的事情,老爷爷看来也是听说了那场球赛,抛开万物引力的格物学先不论,呵呵笑起来,道:“自汉开始,蹴鞠就是作为练兵的一种手段,蹴鞠之所以练武士,主要是它能够培养人的力量、速度、耐力、灵敏等素质,所谓‘陈力之事。’冠军侯(霍去病)塞外带头踢球,就是为了振奋士气.......”
“它或许可以成为一种全民运动。”雨轻晃了晃鱼竿,溪水里的鱼儿哆嗦一下,纷纷游走。
老爷爷捋须大笑:“三国时期,士人无心于文而皆以弓马为务,于家务中则以蹴鞠锻炼身体。不过如今已不尚武,世家子弟皆推崇清谈。”
“那么老爷爷的孙儿习武吗?”雨轻双手托着下巴笑问。
老爷爷感觉到钓竿的颤动,嘘了一声,起身提杆,果然是一尾黑鱼,他喜不自禁,偏头说道:“他呀,武功一般,遇到贼人勉强能够自保吧。”
她抿唇轻笑,看着老爷爷小心的把鱼钩取出来,把那尾鱼丢进鱼篓里,满意的点点头,“今日我是不是先钓出鱼来的,算我赢吧。”
“嗯。”雨轻暗笑,这老爷爷胜负心还挺重的。
接着又与他老人家闲谈一会,争论一下格物学的重要性,讲一讲自然现象的本质诸如此类,他很认真地听,不过看得出他似乎有些心事,不便与人说,雨轻也不会去问,只是尽量讲些有趣的事情,让他轻松一笑也是好的。
秋日绵绵细雨,朦朦胧胧,敲打在屋前台阶上,叮叮咚咚,时而急促,时而缓慢,聆听着似动听旋律的雨声,人的心情也变得平和许多,丁香色的衣裙有些微摆动,纤细手臂上的金镯子分外夺目,少女临案写下一行行诗句,“朝乐朗日,啸歌丘林......幽畅者谁,在我赏音。”
陆玩站立一旁,定睛看着满脸稚气的少女正努力练着行书,却见她双眸似水,明净清澈,时不时拿着毛笔戳一下自己的脸颊,若有所思,粉唇轻抿,风儿俏皮的吹了进来,她又抚了一下前额的碎发,揉了揉眼睛,娇羞问道:“先生,这篇字写的如何?”
“牵丝使用过多,用笔不够简洁。”中年男子轻咳一声,然后俯身细看,喃喃道:“这首诗倒是写的不错。”
陆玩唇角扬起一抹淡然清雅的笑意,摇了摇头,正要转身走开,却见顾毗、周彝和张珲已悄悄走了进来,陆玩也就略站在门口看着外面密密斜斜的小雨。
周彝他们则凑过来瞧了瞧这幅字,张珲不由得赞道:“真是好诗呀,陆大人怎么还面露不悦呢?”
“哈哈,行书写的反不如这首诗好,这是在练书法,还是在学写诗呢?”周彝笑起来。
少女立时回头给他一个白眼,他便后退几步,假装看不到似的,伸展一下胳臂,在房内来回走动。
顾毗看着她手中的毛笔,含笑道:“你这笔杆是用玉石所做,可以增强笔力,这个办法挺好的,不过你写的行书有些过于活泼了,乱了章法,所谓‘寓刚健于婀娜之中,行遒劲于婉媚之内’,运笔方法很重要。”
少女低首,瞥向门口的陆玩,不想他根本没有回身看,连他的书童也不见了。
“雨轻,今日就先练到这里。”
陆机望了望窗外,然后笑着对顾毗他们说道:“难为你们有心,雨天还特意过来,今日也是你们有口福,我命厨房做了竹筒腊肉饭,待会留下来一起用午饭吧。”说完便走至廊下,撑起油纸伞朝前院去了。
第四十二章 伞下双影近咫尺 琅琊来客玲珑心(上)
陆玩回头看了看顾毗,笑道:“不如我们去听雨轩下棋好了。”
“也好,那里临近池边,轩外种有芭蕉,又有翠竹,听到的雨声别有韵味。”
顾毗点头接过雨具就出了门,周彝和张珲则共用一把油纸伞也跟了上去。
一室静谧,雨轻却在慢悠悠的研磨,平日里都是惜书怜画侍立在侧,今日雨轻并未带她们一起过来。
惜书是被派去胭脂铺子那边等着宫里的来信,而怜画最近着了风寒不宜再出门,有香草和梧桐两个小丫鬟陪着她,想必也不会感觉太寂寥。
甜甜则因上次比赛场上球员出现的诸多失误,正与几名教练商讨对策,尤其是针对球霸的问题,很是慎重的与个别球员交流着。
这时,身后有人轻咳一声,开口问道:“你不去吗?”
“士瑶哥哥,你是在问我吗?”她对这声音很是熟悉,转身俏皮的眨了一下眼睛,“这算是邀请吗?”
“方才写的诗确实很好。”陆玩并不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低声道:“不过行书难练倒是真的,欲速则不达,你也不必气馁。”
“好吧,评价还算中肯。”雨轻重展笑颜,走到门口,伸手接住几点雨滴,还真是有些凉,再看陆玩已经撑起油纸伞站在门外,她粉唇轻启,娇声嗔道:“士瑶哥哥,我并未带伞来啊?”
“那还不快跟上来。”
陆玩侧脸看向她,她就如小猫一般躲到他的伞下,抬眸笑道:“不好,离你太近了。”说着就要退出去。
不想陆玩一把拉住她,微嗔道:“你若真退出一尺远,就等着淋成落汤ji吧。”
雨轻吐了吐舌头,仍旧躲进他的伞下,看了看他的右臂,柔声问道:“你的手臂完全好了吗,有没有留疤,用酒精擦拭过吗?近日都没见你练字呢,不会还是有影响吧?”
陆玩点头,睨视她一眼,“你今天的问题怎么这么多,跟知世待久了,也变成话痨了吗?”
雨轻摇头,微微一笑,“士瑶哥哥,你知道天为什么会下雨吗?”
陆玩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天降甘霖,润泽万物,再平常不过,何须问为何?”
“非也,非也。”雨轻一本正经的解释道:“雨是从云中降落的水滴,陆地和海洋表面的水蒸发变成水蒸气,水蒸气上升到.........就从云中落了下来,形成了雨。”
“又是你的格物学。”陆玩淡笑,目光变得柔和,“天道如此,岂能是人力所为?”
雨轻笑吟吟的看着他,酒窝微现,“人工降雨也是有可能实现的。”
陆玩不再辩解,雨伞的平衡点正渐渐偏向她,而她却浑然不知,还在饶有兴致的继续讲着有关自然界雨雪的形成原理。
陆玩的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不过时而又拧眉沉思,这些话语他听着稀奇,细想来又觉有一定的道理,眼前这个少女神态天真,娇憨顽皮,又有诸多古怪的想法,能在洛阳城遇到她,苦闷压抑的日子也变得充满乐趣,大概这也是堂兄愿意收她为徒的原因吧。
“士瑶兄,你这样打伞还不如一路跑过来的好?”
听雨轩内,顾毗嗤笑着,周彝也点头附和道:“一个在伞下未着半滴雨,一个在伞外淋湿大半,早知如此,刚刚同子治兄一起过来就好了。”
张珲也朝外探头瞧着他们,微微一笑,“士瑶兄还真是有雅兴,这般赏雨的人我倒是头一回见。”
雨轻这才意识到身边的人根本不在伞内,便拿过伞柄,将雨伞移向他,含羞笑道:“士瑶哥哥,快去换衣吧,不然着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周彝撑伞下了台阶,雨轻把伞还给陆玩,然后又躲进周彝的伞下,回头劝了几句,陆玩便到邻近的厢房去更衣了。
墙角窗前,竹林之畔,几株芭蕉,经雨水的洗涤,倍显青翠,正是‘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
秋雨不似夏雨般热烈,总是那么安静典雅,轩外一片烟雾般的渺茫,雨轻坐在窗前,单手支颐,耐心等着小厮送来画纸和笔墨,如此美景,自然要即兴作画。
须臾,陆玩换上一身白袍从游廊处走来,与顾毗坐在一起手谈,周彝也在一旁观看着棋局。
映入少女眼帘的却是那一片青翠的绿色,在雨雾中纤细柔美,竹子任肆虐的秋风捶打却不减半点刚劲风骨,难怪文人墨客均爱咏竹,少女沉吟道:“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一名书童悄悄走近,开始研磨,他看着少女手拈狼毫笔微微侧身,用笔先蘸墨在瓷盘内调和,让淡墨渗入笔根,再用笔尖蘸浓墨,用侧锋一节一节画出竹竿,从下往上,每笔都留有一定的空隙,点节时笔墨较重,行笔如写书法,互生一些小枝,浓淡干湿把控游刃有余。然后撇竹叶,高低穿插,虚实相间。
不一会儿几根高低错落的竹子跃然纸上,书童不迭赞道:“雨轻小娘子的这幅墨竹图真是栩栩如生啊。”
“南絮,比你家士瑶小郎君的画作如何?”雨轻想要故意刁难一下他,看他如何作答。
南絮思量一下,笑道:“士瑶小郎君画的竹子劲挺有骨,潇洒苍润,而雨轻小娘子的画作笔法更加细腻,清雅秀美,不同的意境,美的各有特色。”
“好个巧言善辩的书童,”张珲走过来笑道,“士瑶兄,你从吴郡带来的书童果然不一般哪。”
陆玩笑了笑,一枚白子落下,顾毗抬手落下黑子,神色依旧平静,开口道:“士瑶兄,你好像分心了。”
这时张珲已然走至雨轻身后,凑近看那幅墨竹图,凝眸勾唇轻浅一笑,“雨竹的叶子宜画得下垂,毛笔的水分可比画其他类型墨竹多一些,这样才能勾勒出雨意的朦胧感。”
雨轻经他这么一提醒,才发现自己所画的并非雨竹,而是晴竹,不禁笑起来。
周彝却对着雨轻贴耳低语道:“这雨估计一会就停了,用过午饭后我准备到院内练剑,你可要去看啊。”
“嗯。”雨轻点点头,投向疑惑的目光,“不知你的武艺如何?”
那边的棋局已经一目了然,白子输了,陆玩苦笑着摇摇头,喝了一口茶,道:“子治兄的棋艺真是进步许多啊。”
“你根本无心下棋,”顾毗瞥了一眼雨轻,笑道:“士瑶兄可与雨轻对弈过,孰赢孰输啊?”
陆玩笑着起身,并不作回答。雨轻却走上前来,含笑道:“顾哥哥,我有一惑,烦请解答。”
“她的问题自然是刁钻的。”周彝哂笑道,然后与张珲对视一眼,似乎马上要发生有趣的事情了。
“但问无妨。”顾毗淡然处之,心中未起波澜。
雨轻就坐在陆玩刚才坐过的位置上,与顾毗对视片刻,笑道:“听闻令尊曾经应别人的邀请赶赴宴席,在宴席上他吃了烤肉,那日的烤肉是否尚未烤熟,再不然味道不好?”
“你从何处得知此事?”顾毗看了一眼陆玩。
陆玩怔住,这事他竟从未听过。
顾毗脸色微变,顿了顿,慢慢说道:“那次是到赵王府上赴宴,烤肉的仆人真的不知道自己烤的如何,熟不熟都分辨不清,家父便将一串烤肉送与那人吃了,那人赧颜,后来得知那人根本不懂烤肉,只是临时代替某人炙肉,肉是夹生的自然也不知晓了。”
雨轻暗笑道:果真如自己所料,顾荣施炙,这典故另藏玄机,世人皆认为施恩得报,其实不然,烤肉的人若真的从未尝过烤肉的滋味,岂能知炙肉熟否?如此矛盾的事情,若不是世说新语翻译有误,便是夸大其词了。
“真是稀奇,我们也不知此等事。”周彝摇头笑道:“雨轻,若换做别人,肯定会觉得你早就认识顾世伯呢?”
顾毗和张珲他们相视一笑,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实在束手无策。
陆玩望向门外,雨渐渐停了,一名侍婢从游廊处走来,躬身笑道:“老爷请大家到花厅用饭。”
“正好。”张珲笑道,和顾毗、周彝一同走出听雨轩。
小池边,陆玩走在前面,雨轻蹦蹦跳跳的跟在后面,时不时探出脚尖点一下小水洼,当陆玩扭头看她时,她便赶紧把双脚藏回裙里,故作乖巧状继续走在他身后。
孰不知走在前面的人脸上早已笑意浓浓,这样的心情从未有过,不过他很喜欢现在的时刻。
花厅内,只见桌上摆有竹筒腊肉饭,煮的菘菜和冬葵等时蔬,更有鲜美的鲫鱼汤,虽比不得江南的饮食丰富,但也算烹制精美。
吃饭中途有管事的来禀告事情,陆机便先行离席了,只剩下他们五人围桌用饭。
第四十三章 伞下双影近咫尺 琅琊来客玲珑心(中)
周彝偶然瞥一眼对面的雨轻,却见她胃口不佳,只是吃了几口腊肉饭,喝了些鱼汤,便放下了碗筷,嘟着嘴瞅着身边的陆玩,所谓‘食不言,寝不语’,几个人也并未有太多交流。
“士瑶兄,你怎么也不吃了。”顾毗看到陆玩放下了筷子,不禁笑问。
陆玩的目光扫过雨轻,慢慢开口道:“现在你可以讲讲那个叫什么味精的佐料了。”
“味精?是何物?”张珲纳闷,也放下碗筷,定睛看着雨轻。
雨轻见他们这么感兴趣,就开始耐心讲解起来,毕竟在这个时代没有调味品的菜肴实在难以下咽,所以味精一定要加紧提炼出来才好。
“从海带里提取出味精,还要那么多的海带——”
“谷氨酸钠又是什么?”
“味精真的能提鲜,增强食欲吗?”
雨轻点点头,又略皱眉,摇头叹道:“提取味精成本太高,难以推广,只能先自制一些瑶柱粉。”
“如果这瑶柱粉制作出来了,第一个要给我尝尝鲜才行。”周彝兴奋的说道。
雨轻瞟向张珲,含笑道:“北方虽然没有鲈鱼脍,莼菜羹,但一旦有了瑶柱粉这种提鲜味素,也是可以弥补一二的。”
“我甚是期待。”张珲的双眸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对眼前这个女孩越发的好奇,从她口中说出的总是不同寻常的事情。
顾毗凑近陆玩,眯眼笑道:“弘之兄今日陪着张公安去乐令府上了。”
陆玩敛容,沉吟道:“张舆(字公安)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如今频频去乐令府上,多半与这悬空的洛阳令之职有关。”
一场秋雨一场寒,洛阳城铜驼街上个个行色匆匆,雨虽停了下来,但残余的雨水顺着道路两边的房檐滴下来,犹如断了线的珠子,打在青石板上,叮咚作响。
牛车徐徐前行,车内少年一身荼白绸袍,素雅眉目间隐着淡淡忧愁,他心中还在衡量着刚才在乐令府上郗遐那一番不紧不慢的话,究竟意欲何为,难道赵王真的势在必得?只怕贾后还另有打算,借助赵王的力,打压其他王爷,也非一日两日了,贾谧已多日未去金谷园,估计正是谋划着此事。
至于乐令这边,他明面上是赞同爷爷的,但背后的女婿成都王(司马颖)岂能甘心落于人后?
思绪渐渐乱作一团,当牛车停下,少年匆匆下车从偏门直接进入府内,绕过前厅,穿过一带游廊,走至小花园,管事的也正急急朝这里走来,躬身禀道:“老爷正在书房会客。”
少年微微点头,也不多问,近日来洛阳名士打着拜访清谈的名目前来探虚实,他自然也是很不屑的,径直走至凉亭处,吹了吹秋风,一股寒凉从池水中倾出,他这才冷静下来。
漫步水榭之间,池塘里游过几只野鸭,只见它们时而潜入水中,时而浮出水面,成群戏水分外有趣,当一只白鹤踏着枯荷展翅飞起来,野鸭们便纷纷散开,池面上顿时漾起层层涟漪,少年剑眉舒展开来,唇角扬起一丝弧线,转身离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少年立于门外,朝里面望了望,只见一个陌生的侧脸轮廓分外冷峻,静静地喝茶,似乎在等待着他想要的答案。
另一边的老者俨然用看窃贼的目光看着他,张了几次嘴,没能说出话来。那人也是坦然看过去,过得片刻,点了点头,喃喃道:“想必司空大人已然了解了......不,应该称您为壮武郡公,贾后如此加封,可见您已深得贾后信任。”
“此事还有谁知晓?”老者语声压抑而低沉,茶杯重重放在桌上。
“从渔阳郡一路跟来的不少于四拨人马,”他摇头,“叶诚曾任县令期间,或有冤假错案,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错,总能抹去的。这封密信是否要紧,还得壮武郡公自己斟酌一下。”
“叶诚怎会如此.......”张华深吸一口气,指着他,“你们.......现在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县令,你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壮武郡公不用再装糊涂了。”他喝了一口茶,笑道:“您选中的人物大家自然格外在意,洛阳令这等要职,谁都想要争上一争,就连乐令也是如此,不瞒您说,就是成都王派人去渔阳郡搜集叶诚的罪证,但在陈留郡都已全军覆没,无人再知晓有关密信之事。”
张华面色阴沉,“你家主子早就开始布置这一切了,或者可以说你们人虽不在洛阳,但是洛阳的风吹草动你们都能第一时间得知,获取情报的能力真是超乎我的想象。”
“壮武郡公真是谬赞。”他笑着说:“您的高明手段我已经领教过了,先抛出一个束冉当幌子,我竟去阳平郡白跑了一遭,若不是察觉出一点蛛丝马迹,恐怕我现在还被困在阳平郡,您的孙儿公安真是聪慧过人,利用石超散播虚假讯息误导了不少人,几年未见,他还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
门外,少年清冷的俊目喷射出强烈的怒火,双拳握紧,随后却又松开来,只听里面的老者哈哈笑起来,“你的兄长恐怕也要被你比下去了,能有如此敏锐的头脑,不愧是你家主子的左膀右臂。”
“那么您的选择呢?”他皱起了眉头,望着老者。
老者自己续满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然后沉声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义阳郡太守的位置我可以推荐他的人,但我也希望最近洛阳城内所发生的数次夜袭事件都与他无关。”
“数起夜袭之事,只怕是另有隐情。”他顿了顿,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随后才诚恳地回头望着老者:“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出城了。”
乌云隐现,那人身影渐渐消失,少年沉默良久,直到老者走出来,少年才抬眸,目光倔强,开口问:“他就是有备而来,谈什么互利共赢,难道爷爷和他是旧识吗?”
老者呵呵一笑,抚上他的肩头,笑道:“公安,你方才去了乐令府上,可见到了什么熟人?”
少年稍显犹豫,“郗遐和傅畅也去了。”
“哦,郗遐那孩子我倒是很喜欢,说起话来总是令人不得不思虑一下。”老者点头笑道:“他今日说了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说了孙会贩卖军马之事,还有黄门侍郎潘大人近日在暗中联系齐王。”少年想了想,又看看爷爷,“爷爷当真要拿所着的《女史箴》来讽劝贾后吗?”
老者微笑俯视着少年,少年也看他一眼:“这可不是儿戏!”
“公安,你太易怒了。”老者眯起了眼睛,想起垂钓时女孩说过的话,“生气,就是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原谅别人,就是善待自己。”
少年愣了半晌,目光里充满疑问。
“在垂钓的地方遇到的小丫头,估计还要小你几岁,”老者拉着少年的手,笑道:“你也是见过的,她可比你善解人意多了。”
少年双颊微微泛红,嘴上却不服,“她总是问爷爷一些刁钻的问题,还说些稀奇古怪的话,什么格物学,假装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爷爷怎么会喜欢她啊。”
另一处的庭院里,少女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揉揉鼻子,心道:“准是有人在背后说我呢。”
陆玩回头看了看她,笑着摇头,示意南絮去拿白狐氅来。
此时的周彝还在院中挥舞着长剑,他扬起的双手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手腕微扭挑一剑花,点地跃起向旁横劈,身形潇洒飘逸,一袭碧色长袍宛如风逐浪花,俊朗的外表下仿佛隐藏着无穷的力量,与祖涣变幻莫测的剑法颇为不同,此剑法更有刚柔并济的凌厉之势。
“好剑法!”雨轻忙起身,跑过来,拍手称赞:“不愧是除三害的建威将军之孙,湛卢剑的最佳继承人!”
周彝收剑入鞘,额头上渗出许多汗珠,刚想要用衣袖擦拭,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块手帕,水灵的眼眸忽闪着,笑盈盈道:“彦哲哥哥,用这个拭汗吧。”
“多谢。”周彝接过手帕,擦去脸上的汗,又不好意思直接还给她,便塞进了自己袖中。
雨轻凝视着周彝,心中暗想:周处任御史中丞时,所纠察弹劾之人,不是宠臣就是皇戚,其间得罪的人数不胜数,朝中大臣本就对南方士族心存芥蒂,加之他为人刚直,便派遣他跟随夏侯骏去征西,此番一去生还几率渺茫。
虽然上次傅畅给父亲写信时已经提及到周处所面临的危机,并说服江统和祖逖等人联合上奏,应下诏命孟观带一万精兵当周处的前锋,否则周处必将命丧战场,不过朝廷并未准奏,只希望任行安西军司的傅祗能够设法挽救。
不过战场无情,风云瞬息万变,有些时候只能听天由命,无奈又抱有一丝希望的静待这场战争的结束。
第四十四章 伞下双影近咫尺 琅琊来客玲珑心(下)
“彦哲哥哥,我听闻湛卢剑是一把仁道之剑,相传湛卢剑出炉之后,为越王所得,后传至越王勾践,因勾践战败,无奈之下把湛卢剑进贡给了吴王夫差,然而吴王无道,湛卢剑竟自行离开,飞至名君楚王身边。几经辗转,如今乃建威将军所得,再次证明湛卢剑有灵性,能识忠臣。”雨轻眨了眨眼睛,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我相信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你都能勇敢的面对。”
周彝听着她这一番话,心中微微有些触动。
这时南絮捧着白狐氅走过来,雨轻笑着摇了摇头,又看一眼陆玩他们,挥了挥手,道:“不必了,秋风正好,这样吹着人也许会比平时清醒许多。”
雨后吹来的风里夹杂着些许清香,她的背影渐渐消失。
陆玩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忧郁,其实他早已听出方才雨轻话里的深意,可是人一旦抱着必死的决心,那么旁人再多做什么都变得没有意义了。这也许就是东吴旧臣的命运,以死明志都恐怕没人相信,他苦笑着摇摇头,拂袖而去。
顾毗他们也相继离去,而周彝则握着略显沉重的长剑,怏怏而回。
连日的绵绵细雨过后,让洛阳城内的空气为之一新,经秋雨的一番滋润,许多木芙蓉也争相开放,清晨时多为白色或淡红色,到中午开放时就变成深红色,因而被人称为‘三醉芙蓉’。
这间院落里满墙都盛开着此花,几名少年正聚在一起玩着投壶,凉亭处还有两个人正在对弈,其中一名少年喝了一口茶,顿觉味道新奇,闻起来微香,喝完后,香气随回甘从喉咙深处缓慢回出,异常持久,笑道:“这么清香的茶,我倒是第一次见,郗兄府上的茶还真是特别呢。”
“这明前毛尖茶是别人送他的。”另一名少年手拈起一颗黑子,摇头笑道:“郗兄被叫去有一会了,这盘棋该怎么替他收场呢?”
“我刚才来的时候就看到郗大人面色阴翳,步履匆匆的径直朝书房去了,我猜郗兄这会大概正在挨数落呢。”
郗遐自幼父母早亡,一直由叔叔郗鉴抚养,他向来性情洒脱,常在铜驼街各酒楼肆意酣畅,不知昼夜,平日里舞枪弄剑,更与商贾之子结交,郗鉴每每都会苦心劝诫他,他却不思悔改,令郗鉴很是头疼。
不过今日却非因郗遐而动怒,而是在赵王府里被孙俊忠借机刁难,说是要劳烦他去联络琅琊各士族帮他孙家抬高祖籍,孙秀(字俊忠)曾是琅琊郡的小吏,多番请求乡里名流为他品评,但都无人回应。
如今借着赵王的宠信,竟有这般的痴心妄想,真是十足的跳梁小丑。郗鉴当即就回绝了他,还嘲讽了他一番,只是赵王冷了脸,甚是偏袒孙秀,斥责郗鉴太过刻薄古板,不懂得变通。
“叔父,今日我已派人去东郡送信了。”
东郡太守正是郗隆,郗鉴之叔,曾为左丞,在朝为百僚所惮,多年起起伏伏,如今补任东郡太守之职,每至月底都与洛阳这边有书信来往。
郗遐垂下眼帘,淡淡啜了一口清茶,沁香在唇齿间绽放,他的双眸漾起一丝涟漪,然后点头道:“孙俊忠肯定要失望了,想要挤入士族更是天方夜谭。”
郗鉴微微皱眉,扶额问道:“乐令那边如何?”
“还不是为了他的女婿成都王费心筹划着,只怕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郗遐轻叹一声,“齐王倒是见识不一般,与贾后向来不睦,洛阳令一职他或许也想要染指。”
“夜袭之事一日不查清,洛阳城就难以太平。”郗鉴重重捶打着桌子,茶杯也砰砰作响,沉声道:“自杨骏被夷三族后,赵王有意无意中都会询问起杨骏的近亲还余下多少,现居住何处,上次从事中郎祖大人府上遭袭,我就隐约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大概那些人想要伺机翻找出什么东西来,不过当年杨骏府上该销毁的俱已销毁了,还会遗留下什么呢?”
郗遐的眼眸深如幽潭,沉思良久,也无甚思绪,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道:“崔意上次到赵王府上,遇到管事的老人,多说了两句,貌似是夸赞这园子修葺的很好之类的话,我倒觉得稀奇,他什么时候开始对别人家的园子这么感兴趣了。”
“那座园子曾是前朝大将军曹爽的府邸,当时曹昭伯(曹爽字)势倾四海,专权乱政,侵吞公产,珍贵玩物亦积聚了很多,又擅取太乐乐器和调武库禁兵制作布置华丽的窟室,多次与何平叔(何晏字)等人在其中饮酒作乐,极尽奢华,赵王甚是喜爱此园,武帝便将那园子赐予了他。”郗鉴缓缓道,揉了揉太阳穴,也喝了一口茶,这味道如此独特,他不禁问道:“府里什么时候进了这种茶?”
郗遐笑了笑,自嘲道:“这可是我辛苦当宣传大使赚来的。”
“那场球赛果真有那么精彩,如今洛阳城里都已传遍了。”郗鉴此时眉头舒展开来,呵呵一笑,“谁能请得动你来做事,我还真是有些佩服那个人了,改日可要带他来府里,我倒想见上一见了。”
郗遐嘴角微扬,讪笑道:“就是着作郎陆大人收的那个学生,叔父不会没有耳闻吧?”
“哦,是有这事。”郗鉴顿了顿,沉吟道:“人都道陆士衡(陆机字)向来自傲,不屑与北方士族结交,如今倒是收了个北方的学生,真是匪夷所思。”
“叔父,陆大人可是甚爱这个学生,时常与她结伴出城遛狗。”郗遐起身,笑道:“她攀交情的能力可是非常人能及啊。”然后施礼退出去。
“遛狗?”郗鉴愣了愣,咳嗽一声,喃喃道:“陆士衡养狗了吗?”
庭院内,有人因投壶连输两次,甚是不悦,争吵了两句,郗遐路过看到后,随手一扔,便投中了,一面走着,一面摇头道:“为这等事还要争执不休,真是丢男儿的脸面,反不如一个丫头呢!”
这时一阵欢笑声从西园传出来,郗遐略停住步子,迎面走来一个小婢女,却是怜画,只见她手捧着一个食盒,步履轻盈的走上前,微福了福身子,含笑道:“我家小娘子命我前来送东西的。”
“她可太没诚意了,只打发一个丫头过来。”郗遐故作不满,正欲走开,怜画急忙解释道:“我家小娘子正在家中做纸鸢,说是过几日邀庾家小娘子她们一同出城放纸鸢呢。”
“纸鸢?她倒真是有雅兴。”郗遐不觉笑出声来,径自朝凉亭那边去了。
西园梅树下,以彩绳悬木立架,一名炫服少女,正坐立其上,由侍婢推引之,不时口中吟唱着:“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雨轻写的词句还真是新颖呢。”羊嵘倚着梅树,细细品读着这首词,秀目微眯,阳光斜斜洒下来,正映在薄薄的纸上,枝影摇晃,她的裙摆随风飘动。
“你怎么来了?”少女望见怜画已然走过来,便灵动的从秋千上跳下来,凝视着那个食盒,笑问:“这是什么?”
怜画将食盒放在桌上,轻轻的打开盖子,却见一小碟糕点,又不似平日所吃的米糕,怜画堆笑着说:“这是桂花糕,是用糯米粉、糖和蜜桂花为原料蒸制而成的,上月我家小娘子收集了许多鲜桂花,挤去苦水,用糖蜜浸渍,昨日特意做了一些,今儿就让奴婢送来给各位小娘子品尝一下。”
郗玥和羊嵘各取了一块,仔细品尝过后,面露喜色,频频点头,郗玥笑道:“糕质细软滋润,还带有淡淡的桂花香,真是不错。”
“雨轻总是有新奇的主意,连糕饼都做的这么别致。”羊嵘轻抿了一口香茶,眨眼又问:“她如今在家做什么呢,该不会还在苦练书法吧,我听闻陆大人性格严谨,作为他的学生肯定不敢懈怠的。”
“我家小娘子清晨就开始练书法了,此刻估摸着还在做纸鸢吧。”怜画笑嘻嘻说道,“我家小娘子说了,过几日会邀请各位小娘子一块出城放纸鸢。”
“她真得自己动手做纸鸢了,我还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郗玥放下茶杯,示意贴身小婢去取一贯钱来,赏给怜画的。
怜画连声道谢,然后转身离去了。
“都是知世天天嚷着要去放纸鸢,雨轻才勉强答应帮她做的。”羊嵘扭头笑道:“不过正值秋高气爽,我们出城散散心也好。”
“嗯。”郗玥若有所思的望向天空,喃喃道:“堂兄过几日好像也要出城去呢。”
第四十五章 驰骋畋猎暗争斗 断线纸鸢落谁手(一)
凉亭处,棋局已定,黑子胜出,黛色衣袍少年认输,摆手笑道:“郗兄可莫要怪我,你留下的残局真是不好收拾哪。”
郗遐坐在一旁,品着杯中茶,微笑道:“这是炒茶,把握好用量,泡茶烧水,要大火急沸,不要文火慢煮。以刚煮沸起泡为宜,用这样的水泡茶,茶汤香味皆佳。当然这泡茶的水也很重要,山泉水,江湖之水,不过以雪水秋雨这等无根之水最佳......”
“而今泡的茶所用之水便是来自前些天收集的秋雨。所谓一壶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鲜美,再则甘醇,三巡意欲尽矣。”
“郗兄对茶能有这番独特见解,可是遇到什么世外高人了?”碧色长袍少年凝眸笑道。
黛色长袍少年却摇头哂笑道:“宣传大使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罢了,这炒茶之人我虽未曾得见,不过那场足球赛的发起者定是他无疑了。”
郗遐哈哈笑道:“元度兄真是一语中的,不过炒茶之人的心思你未必猜得透。”
此黛色长袍少年正是秦州刺史胡烈之曾孙,胡瓒,字元度。
另一名少年却是太原温氏,司徒温羡之侄温峤,温宏温玮之从弟,那日足球赛他并未到场,被陆玩嘲讽待在家中苦读老庄,其实不然,只因那日他的堂兄温裕带着自己的娇妻武安公主前来拜见叔伯们,他也就一时难以走开。
“贾大人过几日便要去城郊畋猎了,到时石大人(石崇)必定跟随左右,元度兄可要与我们同去?”温峤开口问道。
胡瓒迟疑一下,笑道:“也好。”
“元度兄最善骑射,你若不去,我们岂不是更射不到猎物了?”温峤笑道:“连阿虎都会去的,我倒真想看看他苦练武艺数月有多少进步了。”
“到时连江南士族子弟都会悉数到场,也不知他们的骑射能力如何?”郗遐凤眸睨视着一池静水,心道:“人道陆士瑶精于骑射,我竟有些不信,即便他有儒将之风,也难以在北方狩猎场上驰骋自如。”
“王祷从兄王敦自担任太子舍人以来,数次为太子出面指责贾大人的诸多行径,这次的畋猎王敦自然不会参加,只怕王祷也未必会露面——”温峤欲言又止,其中微妙关系很难讲明。
这时郗遐脸上的笑容变得复杂起来,“当年王仲处(王敦字)娶得襄城公主后,闹出的笑话还真是不少呢,连公主的婢女们,私下里都要嘲讽这位驸马,如今倒是变得有些正气凛然,不过以后可难说。”话毕起身,偏头对胡元度道:“元度兄,你方才输了一局,待会去酒楼定要罚你先饮三杯。”
“这.......”胡元度不善饮酒,今日若被他拉着猛灌,只怕明日也不得清醒了。
温峤无奈的看着胡元度,笑道:“他方才故意留下那盘残局,就是要引君入瓮啊,元度兄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凉亭间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相较这里的热闹,左思府上则安静许多,雨轻此时仍坐在屋内制作纸鸢,刚刚又剪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来,身边的几个小丫鬟不时发出惊叹声。
甜甜拿起做好的那只蓝孔雀纸鸢,再看看桌上的那只红孔雀,疑道:“怎么这只纸鸢的尾巴长一些?”
“雄孔雀会开屏,自然尾巴长一些。”雨轻莞尔一笑,惜书递上一杯茶,笑道:“庾家小娘子定会选择那只红孔雀,她向来不喜欢冷色调的。”
雨轻抿了一口茶,含笑不语。从打磨竹篾,平衡骨架支撑点,忙到现在她的双肩都有些酸痛了,望见怜画已经进屋来,便问道:“桂花糕都送去了?”
“嗯,庾家、荀家、王家还有郗家,偏巧羊家小娘子也在郗家,便一并送了,正好省了一趟。”怜画上前禀道。
她自倒了一杯茶,一口灌下,然后跪坐在雨轻身旁,和甜甜一起把玩着那只蓝孔雀纸鸢。
“今日你辛苦了,其实我做了一份微甜的桂花糕特意留给你的。”雨轻含笑道:“但是只可吃一块,不可多吃,不然又该牙疼了。”
怜画听后点头如捣蒜,笑嘻嘻的从桌上碟子里拿了一块,小口小口的吃起来,半含羞半知足的瞅了一眼屏风旁的那两人。
香草和梧桐正趴在一处下五子棋,时而为了一个棋子争吵两句,当墨瓷走过来时,她们就低头面面相觑,不再多言。
墨瓷是跟着雨轻的生母从裴家出来的,裴府里规矩很是严格,她耳濡目染,自然在行事方面也是颇有手段的。
惜书和怜画就是她早年买来专门给雨轻作贴身小婢的,当时惜书也才四岁,她的父母因为家里穷,养活不了这么多孩子,特别还是女孩,便把她贱卖了,不过当时许多穷人家的女儿都是这样被卖给有钱人家作粗使丫头的,惜书心里也很清楚,无奈他们终究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兄弟,后来也渐渐会把自己的月钱寄回老家补贴他们。
而怜画则是墨瓷与人抢来的,当年怜画不过五岁,也不知被哪个牙婆拐来的,春风楼的老鸨看中非要买回去,怜画当街拉住墨瓷的手,凄楚的央求她搭救自己,墨瓷一时心软,便从老鸨手里将她抢了过来,扔下了几两金子,那老鸨还想要争辩几句,墨瓷哪里会理睬这等人,立时就命管事的人将老鸨轰走了。
至于香草和梧桐她们二婢却是左芬带来给雨轻作玩伴的,平日里言辞有些跳脱时,墨瓷都会当面斥责的。
其他还有一些小丫鬟都是裴姑陆陆续续采买来的,或打扫庭院,或浆洗衣服,或是做刺绣活计,总之是些低等丫鬟,不出入厅房的。
来左府时那些丫鬟也并未带来,仍旧留在胭脂铺子后面的院子里,毕竟房屋不能长时间空置的,墨瓷时常会回去打理一番,照旧给她们发放月钱。
惜书朝窗外望了望,院中的小白还在撕咬着那根羊肋骨,不由得又是一笑,“傅家小郎君真是有心了,今个儿特意派人给小白送来一些新鲜的牛肉和羊肉,不过小白的胃口还真是好呢。”
“我刚刚在荀家的时候,还遇到了傅家小郎君,”怜画又喝了一杯茶,想了想,笑道:“他们过几日好像要去城外畋猎,到时说不定还会猎到獐子狐狸什么的野味呢。”
雨轻长舒一口气,终于把另一只纸鸢做好了,然后递给惜书,说道:“先找地方挂起来吧。”
“畋猎?”香草这时凑过来,她曾听左太妃说起过畋猎之事,如今正值秋天,动物经过一年的生长膘肥肉多,恰是畋猎的好时机,“我还真想看看他们是如何畋猎的,可惜我不是男儿身。”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怜画摇头吟诵道,“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了。”
雨轻微微一笑,“怜画真是努力,都会背诗了。”
“难道只有惜书记性好,我也不差的。”怜画抿唇一笑,然后抬眸问道:“雨轻小娘子,昨日聊斋的故事讲到哪里了,爱笑的婴宁是不是要离开了,然后呢........”
几个小婢又开始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聊斋志异原是雨轻讲给甜甜解闷的,不想怜画她们更感兴趣一些,雨轻便卖关子道:“据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
婴宁不爱笑了,正是因为这世俗的纷纭——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不得不以卖笑为生,石崇府上的众多舞姬歌女,奴婢成百,哪个不是罩着‘笑’的面纱,只是那层薄纱后的真实面目谁又能看得清。
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清丽女子正斜倚着阑干,远望着那百丈高的崇绮楼,蔚蓝裙裾随风舞动,手中把玩着一只箫,一叠乐谱却被一块镇纸压住,风儿试图吹动它,可惜无力。
少女又把箫搁在乐谱上,拢起几缕鬓边的碎发,冷冷一笑,“靛儿,你方才可听清了,她们当真是这么说的?”
“嗯,不会有错。”靛儿侍立在侧,点了点头,目光笃定,“姑娘,那个新来的缃儿自从拜了绿珠姑娘为师,就变得更加放肆了,那句话分明就是冲着姑娘来的,说是今夜已经定下来了,由她与紫珠姑娘一起弹奏,她才学吹笛不久,就这般目中无人,真是——”
“无妨。”蓝珠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浅笑道:“她吹奏的好与坏,都和我无关。”
“蓝珠,这话听起来可有些酸溜溜的呢。”声音传来,蓝珠转面看去,只见那女子手持一把团扇将半张脸遮盖住,十分俏皮的眨了一下眼睛。
说话的人正是青珠,她笑吟吟的走了过来,伸手戳了一下靛儿的额头,笑嗔道:“你这丫头,搬弄是非的本领倒是长了不少,缃儿才没有你说的这么不堪呐。”
靛儿羞臊了脸,垂下来,口中喃喃道:“我都是为姑娘好才说的——”
“好了,靛儿,你先下去吧。”蓝珠懒懒的倚在阑干处,眸底带着丝丝愁绪,任秋风吹拂如玉般光洁的面颊。
青珠靠过来,笑问:“你的右脚已经好了,怎么不去崇绮楼和姐妹们一处玩笑呢?”
“姐妹?这样的姐妹我倒希望从未认识!”蓝珠目光寒凉,双手绞着丝帕,道:“难道你也认为我的右脚受伤只是个意外?”
第四十六章 驰骋畋猎暗争斗 断线纸鸢落谁手(二)
青珠微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对上次的事也是心存怀疑的。
当时几个姐妹正在练习新编的舞蹈,不知怎地绿珠豢养的白猫挪动身子时打翻了花瓶,正巧碎片划伤了蓝珠的右脚,虽然紫珠引逗猫儿在前,但是也绝不能全怪紫珠,毕竟那是无心之过。
“本来该是我的洞箫独奏,如今换成了缃儿和紫珠的合奏,”蓝珠苦笑道:“谁爱出风头就去出吧,我真有些倦了。”
“何苦这般沮丧,”青珠摇头笑道:“红珠姐姐也好长时间不弹琵琶了,昨日还同我说主人大概厌弃了她,准备把她送给齐王殿下呢,听闻齐王以仁惠着称,好赈穷施善,这样看来倒是个好去处。”
蓝珠扑哧一乐,丝帕却从手里滑脱出来,掉入池中,她推了推青珠,笑嗔道:“好个不知羞的丫头,竟敢思慕王爷?”
“不过是些玩笑话罢了。”青珠凝视着微起涟漪的池水,沉思良久,开口笑道:“过几日主人就要去城郊畋猎了,射麇捕鹿,恣意驰骋,好不快活哪。”
“狩猎场上满是血腥,我是不喜欢的。”蓝珠浅浅一笑,“还不如前阵子在城外办的那场球赛,可惜不能亲眼目睹,仅凭宴上那几名小郎君们的讲述,就够激动人心的了。”
青珠‘嗯’了一声,其实她对什么球赛完全没有概念,缃儿那日听到傅家小郎君和郗家小郎君的几句交谈,就欣喜雀跃的过来与她们分享,什么万花筒、云彩的颜色变化之类的云云,她根本不知道何意,只觉得那是小郎君们的高雅兴趣。
何为高雅,大概就是他们出身名门,这一点就足以给他们任何疯狂的行为作出最好的解释,青珠心里有些不屑,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天高云淡,凉风习习的天气最适合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撒欢,放纸鸢俨然就成为古代豪门贵女的一项娱乐活动了。
寻一处空旷之地,三三两两的少女们结伴而行,各自牵着一只纸鸢,不时来回跑动着,仰头张望,看着风筝时而飘摇回旋,时而直上蔚蓝天空,还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庾萱天天喊着要放纸鸢,可真到此时,她又变得有些窘然,对那只不听话的纸鸢束手无策,雨轻就走过来,耐心在她身边讲解着放纸鸢的技巧,“首先要确定风的方向,提着线逆风而站,风筝会迎风而飘,若方向反了,风筝是无法起飞的........”
然后雨轻牵着庾萱的手,走至另一处,将那只红孔雀纸鸢和线牌距离拉到三至五米远,待风起时,雨轻赶紧放,边跑边看纸鸢起飞的情形,慢慢的跑动,红孔雀这才徐徐飞起。
“给你。”雨轻把线牌交给庾萱,含笑道:“只要这样慢慢跑就可以了。”
庾萱一面提着线,一面仰头望着那只红孔雀,小脸红晕,阳光有些刺眼,她微阖双目,小声道:“它还能飞得更高些吗?”
“快看啊!”这时羊嵘正欢快的朝这里跑过来,裙裾飞扬,招手笑道:“荀姐姐的那只纸鸢飞得好高啊!”
郗玥听后也抬首望向天空,只见那只燕子纸鸢正在空中翱翔,舒臂牵线的少女凝眸微笑,五色罗裙随风摆动,过了一会,目光又扫向雨轻那边。
“荀姐姐,没想到你放纸鸢这么厉害。”雨轻满脸笑意,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然后开始慢慢跑起来,这只蓝孔雀虽然没有羽翼,但借助着一阵东风还是很快飞了起来。
“知世,你撞到我了。”
羊嵘脚下的步子开始变得凌乱,一手提着纸鸢线,神色变得紧张起来,两只纸鸢飞到了一处,她用力扯动,哪知飞上天空的纸鸢根本难以控制,两只纸鸢就这样交缠在一起,逐渐坠落下来。
“嵘姐姐,我刚才可不是故意的。”庾萱疾步跑过去,蹲身捡起落地的红孔雀,又将纠缠在一起的线理出来。
羊嵘轻叹一声,拍了拍她的双肩,笑道:“知世,难道你不知道孔雀飞不高的吗?”
庾萱咯咯笑起来,摇了摇头,伸手指向雨轻那边,“她那只蓝孔雀就飞得很高啊,虽说孔雀飞更像是在空中滑翔而已,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飞,但是纸鸢不同,只要借助一个向上的升力就可以保持其在一定的高度稳定飞行,这里还包括.......重力.......风的推力.........风筝线的拉力,总之很需要技巧的。”
“哦,这应该又是什么原理吧。”羊嵘点头,类似这样的格物学她也是一知半解的,新奇有趣的就多留意一下,太过复杂的东西也不会多问。
她俯身将自己的仙鹤纸鸢拿起来,仔细检查一下双翅可有损伤,口中喃喃道:“我这只仙鹤何时能展翅高飞呢。”
这时,郗玥和王毓小跑而来,娇喘细细,羊嵘望了一眼郗玥手中拿着的苍鹰纸鸢,忍不住笑道:“这定是你的堂兄给你做的纸鸢,玥妹妹怎么会喜欢这种猛禽呢?”
“才不是呢。”王毓摇摇头,一脸坏笑道:“其实是玥妹妹悄悄从他堂兄书房里偷出来的。”
郗玥含羞笑了笑,随后仰面望向天空中那只蓝孔雀,笑道:“飞得真高啊,比荀姐姐的燕子还要高呢!”
远远的能望到一名少女正小步跑动着,手里还牵拉着那根纸鸢线,时不时笑盈盈的朝她们挥一挥手。
身后的小白迈着悠闲的步子,雪白而强壮的身躯显得分外夺目,它偶尔会抬首看看空中的纸鸢,对于它来说五彩斑斓的颜色大概没有什么差别,因为犬类都是色盲,根本没办法像人一样分辨各种色彩。
荀宓看到雨轻往这边奔来,便慢慢收了纸鸢线,迎了上去,笑问道:“纸鸢是你所做?”
“嗯,”雨轻停下脚步,眼眸里波光流转,“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声音悦耳,虽为送别之诗,但此燕子非彼燕子,凭颍川荀氏的地位和声望,荀宓的良人必是出自顶级门阀中的才俊无疑了。
荀宓眼帘微垂,似有所想,良久才开口道:“雨轻,何为梦呢?”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雨轻淡淡说着,心想:世说新语中卫玠和乐广曾就梦因进行过一次讨论,各执一词,没有定论。
其实卫玠对梦因的这种理解仍属唯心主义的传统观念,不过病弱的卫玠早已不复存在,勤练武艺的他,恐怕没有时间再为虚无的梦境而感到困惑。
如今荀宓也开始思梦,无非是闺中少女对未来的忐忑不安,会有种不知取舍的迷茫,又有种不想失去的彷徨。
雨轻思忖片刻,继续说道:“人有牧羊而寝者,因羊而念马,因马而念车,因车而念盖,遂梦曲盖鼓吹,身为王公。夫牧羊之与王公亦远矣,想之所因,也足怪乎!”
“梦也能如此?”荀宓疑惑,雨轻附耳笑道:“荀姐姐,你这般聪慧,不会遇人不淑的。”
荀宓脸颊绯红,嗔道:“胡言乱语。”然后低首抚摸着小白。
雨轻仍旧牵着纸鸢线,她想收回纸鸢,怎料一阵疾风,迷了她的眼睛。
城外西郊处,骏马奔驰,鹰犬追击,狐狸野兔在狼狈逃窜,弓弦响处,血肉狼藉。
江惇与郗遐一改平素飘逸的宽衣长袍,今日皆身着戎服,青白和乌黑两个身影隐约穿梭在林间,并肩策马疾驰。
郗遐倏然扬鞭赶超,回头笑道:“思悛兄,刚才世道兄已经猎到一狐,你说我们能不能射到一只麂子呢?”
江惇摇头笑道:“那你快去吧,或许有头野彘在前面等着你呢。”他勒紧缰绳,坐下骏马高扬起前蹄,连连打着响鼻。
望着郗遐的身影渐渐消失于林间,江惇唇角微扬,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珠,心道:贾长渊今日兴致很高,石崇与潘岳在旁阿谀奉承也算平常,金谷二十四友人尽数都来了,唯独少了石崇之甥欧阳建,都说欧阳建素喜畋猎,这次怎会不来呢?
思绪纷乱之际,左边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江惇定睛望去,手握弓箭,一只浑身麻灰色毛的野兔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他微微一笑,毫不犹豫的拉下弓箭,一支羽箭朝野兔的后腿射去,刹那间从东边飞过来的箭矢准确无误的射穿这支羽箭的箭竿,野兔被惊到,竖起双耳,转向迅速逃窜了。
“思悛兄,是我射偏了,对不住!”
随着马的一声长嘶,那人的身形渐渐清晰,一身黛紫戎装,目光炯炯,棱角分明的轮廓显得极其柔和,他模糊的笑容里带着挑衅的味道,缰绳缠绕手中,缓缓而行。
江惇含笑道:“原来是郭兄,箭法如此精妙,吾不如也。”
此人正是冠军县侯郭彰之子郭茂,最喜争强好胜,如今贾郭二人宾客盈门,权势熏天,自是无人敢与他们争锋。
“本无意与你争抢,只是我一路追赶那野兔至此,若被你捡了现成,我心不甘哪。”他眼角的余光扫向南边,又垂首笑了笑,扬鞭朝西边去了。
紧接着从南边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却是祖涣和刘演。
只见祖涣身后跟着的小厮正拎着两只雉鸡,畋猎才开始,他就已经射到猎物了,不过他看起来神色有些黯淡;而刘演虽是一无所获,但满脸笑容。
“祖兄为何这般模样?”江惇大为不解。
刘演哈哈笑起来,“还不是因为陆兄,道幼(祖涣字)想要向他询问雨轻的情况,谁料人家根本不理会他,跟着陆大人径自走开了。”
祖涣微微皱眉,沉声道:“陆士瑶根本不懂武功,不过他的骑射水平极佳,我刚才亲眼目睹他射到一只獐子,箭法又快又准,看来吴郡陆氏昔日能胜任大都督,也是实至名归。”
“陆大人除了文章冠世,箭术更是一流,陆士瑶自然也不会逊色。”江惇笑道,又看了看祖涣,“祖兄,一心不可二用,这场狩猎的角逐才刚刚开始。”
第四十七章 驰骋畋猎暗争斗 断线纸鸢落谁手(三)
一只梅花鹿越跑越快,极目望去,好像被秋风卷走的一片栗红色落叶。
行于山坞之间,少年纵马持弓,凝眸注视着此鹿,但见它那褐色的光闪闪的眼睛里带着惊惧,急匆匆绕过几株老树,打乱他的视线。
箭矢一次次转移角度,灵动的鹿似乎觉察出猎人的迟疑,再次一跃,箭矢同时飞出,却射在树干上,而那只鹿迅速消失在林间。
“真是狡猾。”少年双拳紧握,似有不甘,扬鞭催马向西疾驰而去。
穿梭在林间的人影参差,尘土飞扬,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奏出鼓点,苍劲的嘶鸣划过长空,叫喊在拥挤的空间碰撞着。
乌黑戎装少年皱起眉头,目光盯住着远处的几束灌木丛,他低声说道:“太真,这只鹿逃不掉的!”
从灌木丛中传出来细微的声音,却见走出来一只栗红色的雄鹿,那细长的脖子,挺立着,目光里透着不屈。
少年此时依然没有将箭射出,而是默默注视着此鹿又向前走了几步。
就在那鹿一跃即要消失在那灌木丛中之时,郗遐却早有预判,心不慌手不乱的又搭上一支箭,一手将弦拉满,一手牵动弓与箭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第二支箭也脱手而出。
第二支箭飞速射出时,另一支羽箭却突兀的闯进他的视线里,那鹿跃在半空中,根本无法同时躲避开这夺命的连环箭,果不其然,一箭硬生生的射穿了它的脖颈,箭穿颈而过,却没有半点减弱的趋势,卷着疾风深深插进不远处那粗壮的大树里,方才停住。
另一支箭却射中了它的腹部,转眼看向那梅花鹿,已是瘫倒在地,鲜血自脖颈处汨汨流淌出来。
郗遐这时侧目瞥向从东边而来的那人,冷冷笑道:“陆兄,真是赶得巧啊。”
陆玩眼角的余光扫向温峤,嗤笑道:“温太真,我方才碰到温宏温玮两兄弟了,他们正追着一只兔子到处奔驰,你也不去帮帮你的那两位堂兄?”
温峤面露难色,欲要张口又怕失言,只得沉默不答。
正当气氛尴尬之际,傅畅已然策马疾驰而来,远远的望见这里的三人,他便勒住缰绳,马蹄声变的缓慢,渐渐靠近他们。
“二人射一鹿,真是有趣!”傅畅淡淡笑道,目光投向郗遐,笑问:“我还以为有野彘呢,原来却是一头鹿啊。”
“世道兄的骑射真是精湛。”温峤在马上拱手笑道:“竟然能猎到一狐。”
“这只鹿就让给郗兄了。”陆玩淡淡说了一句,便扬鞭而去。
郗遐眸光闪过一丝寒凉,示意几个小厮过去抬鹿,轻描淡写的说着:“陆士瑶还真不简单,有雅量,不过我可不承他的情。”
南边的林间,脖系金铃的猎犬,威武健硕,正在追扑狡兔,旁边一名碧色戎服的少年正策马,对前面的麋鹿穷追不舍,后方忽然传来一声高喊:“阿虎,快来!”
少年慌忙调转马头,朝那边疾驰而去,不一会就见已然有三四名少年围在一处,他缓缓驱马上前。
只见一头野彘鬃毛直立,巨齿獠牙,长长的下巴,嘴里吐着白沫子,凶猛无比,身上还插着一支羽箭,不过根本没有击中它的要害。
卫玠立在马上,剑眉微皱,欲要再射上一箭,不料那野彘发了怒,急冲冲的奔过来,卫玠座下骏马受了惊不受控制的狂奔起来,颠簸间,他只能双手拿住马缰,双腿夹紧马腹。
不远处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从马背上高高跃起,张弓连射两箭,每支羽箭穿透力都很强,头部腹部均被射穿,那野彘哀嚎一阵,便轰然倒地。
“好箭法!”周彝不由得叹服,对旁边的张珲摇头说道:“刚才你那一箭力度不够啊。”
“胡元度,”卫玠笑道:“几年不见,我都险些认不出你了。”
胡瓒(字元度)的堂姑乃晋武帝的胡贵嫔,在贾后的威逼下已于五年前自缢身亡,自此胡瓒便回到安定郡的祖宅,今年才重回到洛阳。
本来胡瓒不愿参加贾谧这些人的畋猎,无奈抵不住郗遐的相邀,便随他一起来到这狩猎场,方才见势不妙,才射箭解围,不是为了显露箭术高超,他性子淡泊,自然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但也不想被人过分关注。
“阿虎兄,好久不见。”胡瓒随意的看了看周边的人,也寒暄几句,然后就驱马离开了。
“他这人好怪啊。”周彝不解,见他也没有命小厮将猎物带走,“阿虎算是捡到便宜了。”
贺昙也靠过来,脸色微变,“彦哲兄,你没看出来吗,胡元度只是过来帮忙的,根本无心射猎。”
张珲随之点头,眼眸微眯,笑容浅淡,驱马走向别处,不忘挥手笑道:“我去找找士瑶兄,看他手里有多少猎物了。”
西边的林子间,一只黑麂吸引了两名戎装少年的注意,他们前后夹击,猎犬也立于右面的岔口处,不时狂吠着,将那只黑麂堵在路中间。
“公安兄,你若一箭射不中,那么它就归我了。”说话的人正是祖涣,此时他的猎物除了方才的两只雉鸡,还多了一只狍子。
张舆很是不屑的望了他一眼,凝神片刻,张弓瞄准那黑麂的头部,一支羽箭如同毒蛇扑击般突兀,毒辣地疾射出去。
那黑麂轻轻跃起前腿,身子扭动一下,擦过羽箭,转身朝林间奔去。
“哈哈,它是我的了!”祖涣策马疾驰继续追过去,猎犬随后,他又回头笑道:“公安兄,谢了。”
“未必就是你的。”张舆哪里肯甘心,挥鞭策马也赶上去。
黑麂的脸比较尖,身形修长,背面黑色,额部有簇状棕色长毛,有时能把两只短角遮得看不出来,“蓬头麂”之名就是从此而来的。
它天性胆小,同时嗅觉了得,如果感觉到危险,就会拼命地逃窜,所以狩猎此麂难度系数很大,若不能一击得中,势必要追逐很久,难以停歇。
再次寻到踪迹时,祖涣勒住缰绳,静静的望着那只黑麂,马蹄也不再动,此刻十分静谧,他不慌不忙地又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羽箭,瞄准猎物最脆弱的颈部。
“嗖——”急速划破气流的声音,可惜不是他的羽箭,而是另一边的羽箭以更快的速度射出去了,抢了先机,他也就放下了弓箭。
黑麂的头部中了一箭,呜咽一声,瘫倒在地。
“公安兄还真是锲而不舍呢。”祖涣略显失望的看着张舆身边的几名小厮将那黑麂抬走。
张舆不以为然的说道:“道幼兄,你射到的猎物已经很多了,人太贪心可不好。”说着扬鞭而去。
祖涣哼了一声,斜睨北边,那里正是贾谧和陆机他们金谷友人射猎所在,他的父亲有公务在身,不便前来,否则其他人也未必赢得过他的父亲。
祖涣整理了一下戎装,拿起竹筒喝了些水,然后擦拭了额上的汗珠,继续前行,前方不远处隐约有个乌黑戎装身影,他扬鞭追上去,却是郗遐。
“郗兄今日收获颇丰啊。”祖涣瞥了一眼那些小厮手上拿着的几只野兔,还有抬着的鹿,不禁笑道:“听说世道兄好像也猎到一只鹿呢?”
“嗯,他精于骑射,有勇有谋,即便是老虎豹子,恐怕也是能征服的。”郗遐淡淡说着,偏头朝他笑了笑,“刚才我看到张舆了,很是得意的带着那只黑麂往北边去了。”
祖涣没有回答,脸色微沉,手中缰绳缠绕一圈又一圈,然后又松开,似乎在压制某种情绪。
“张舆一向如此,你应该习惯了。”郗遐目光扫过那竹筒,笑道:“那里装的是酒吗?”
祖涣摇头,没好气的说:“待会炙肉时自有酒喝,我这竹筒里只盛泉水。”
“哦,泡茶倒是不错的。”郗遐沉思一会,笑道:“雨轻可有送茶与你啊?”
“送茶?”祖涣疑道,“什么茶?”
“若赛马赢了我,就告诉你!”郗遐扬鞭快马奔去。
祖涣平复了心情,策马追上,高声喊道:“比就比,我可不怕你,输的人可要有惩罚的!”
二人纵马疾驰,秋风吹过,戎装之下英姿飒爽,笑声不绝于耳,狩猎场上的厮杀恍若与他们无关,此刻享受驰骋原野的感觉,更是兴之所起。
第四十八章 驰骋畋猎暗争斗 断线纸鸢落谁手(四)
北边的狩猎也已结束,贾谧射到两只獐子,石崇也猎到两只野兔,其他金谷友人所获猎物更是寥寥无几,而陆机却有一鹿二野羊四雉鸡,当属最多,陆玩也有一獐二狍,贾谧甚是称赞陆家兄弟二人的箭术,当即赐美酒与他们同饮。
傅畅与刘演他们也相继过来,顾毗和周彝等江南士族紧随其后,这些人当中以傅畅的猎物最多,有一狐一鹿二獐三兔,也是在场的当中唯一猎到狐狸的人。
“北地傅氏果然英勇过人!”贾谧瞥了一眼郭茂,微嗔道:“以后勿要再夸口,真是丢了郭氏一族的颜面。”
郭茂垂下头,双拳紧握,心中很是不平。
这时一阵马的嘶鸣声响彻天际,原来是郗遐与祖涣并肩策马而来,他们二人相视一笑,翻身下马,这两匹骏马则由小厮牵向别处。
“祖兄,今日打个平手,你还真是不可小觑。”郗遐笑着摇摇头,身边的几名小厮将猎物呈上去,却是一鹿三兔。
祖涣与郗遐上前躬身施礼,含笑着撩袍落座。
大帐内各位大人们正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其余各家小郎君也都分坐两边,时不时相互窃窃私语着。
却见张舆正拿着一只蓝孔雀纸鸢细细端详着,它的右臂已折断,残缺的尾巴皱在一起,张舆手拈着一根细线,剑眉紧蹙,喃喃道:“这里怎么会出现纸鸢呢?”
“公安兄,你真应该好好感谢这纸鸢的主人。”卫玠喝了一杯酒,凤眸瞥向他,戏谑笑道。
张舆瞪了他一眼,心中思量起来方才所发生的事。
在北边的狩猎场中,正逐鹿之际,一支莫名的羽箭不射向猎物,反而朝人群射来,张舆正好立在人群外,箭锋逼近的瞬间,这只纸鸢飘然而来,羽箭刺穿纸鸢的骨架,势头减弱,他的身子稍稍一偏,才得以躲过冷箭,只是擦破了衣袖。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祖涣又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道:“公安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公安兄可不是春秋时的颖叔考,何来的暗箭?”江惇含笑凝视着张舆,神色有些复杂。
郗遐觉得那纸鸢似有不同,便拿过来瞧了瞧,纸鸢头上装了一个竹笛,微风吹动,嗡嗡作响,有如筝声,他不禁笑道:“这样的纸鸢真是有趣,亏制作它的人想得出来。”
卫玠也靠近来看,目光闪出异样的光彩,脑海中竟浮现出一位少女的身影,他使劲摇了摇头,讪讪一笑,然后恢复端正姿态,望向坐在对面的陆玩。
只见他推开酒盏,并未饮酒,只是吃了一个梨子,有些疲乏的单手支颐,与身旁的周彝下着五子棋。
“这好像不是对弈?”张珲偏过头望了一眼,嗤笑道:“难道是雨轻教与你的新棋法?”
周彝哈哈一笑,“我赢了,士瑶兄总算输给我一次。”
“果然无聊至极。”陆玩兴味索然,喝了一口茶,向顾毗问道:“纪友怎么不见?”
顾毗放下酒杯,目光投向傅畅那边,笑道:“你看,他们都在研究那只纸鸢呢,纪友好奇心重,也凑过去看了。”
“从哪里来的纸鸢?”陆玩拧眉,轻声问。
贺昙注意着对面的胡瓒,安静的坐在一角落,不曾说过话,只有温峤时不时对着他说两句玩笑话,但他只是一笑而过,目光里隐约划过一丝阴郁。
这边的傅畅喝了一杯酒,点点头道:“郗遐,方才那支冷箭确是奇怪,石大人也已派人去查了,不过狩猎场上难免会发生这样的事,想要查出什么也绝非易事,但愿只是一场意外吧。”
“张舆的脸色很是难看,其实这般模样反倒有趣,正好挫挫他的锐气。”郗遐又喝了一杯酒,余光扫向不远处的张舆,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道玄兄今日怎么没来?”任远猛然问了一句,旁边的江惇笑而不答。
郗遐也是笑了笑,心道:荀家向来不喜贾谧的骄奢淫逸之态,怎会前来,况且荀家最近正在给荀宓物色佳偶,前一阵子蓝田县侯夫人在张司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自然近期无人再把主意打到张司空的孙儿身上了。
熊熊篝火周围,几名小厮正看着厨子将羊肉贯串而置于火上,不时翻转着肉串,撒上盐和孜然,溢出的油汁溅至木柴上,偶尔发出滋滋响声,轻轻嗅着,香味诱人。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几人双手端着食盘,恭敬的走进大帐,一一呈上炙肉,那盘炙鹿腿分外惹眼,一名瘦高庖人含笑将一盘炙肉放置贾谧的桌前,鹿腿已被切片,色泽油亮,肥美香溢。
“士衡兄,这炙鹿肉是入冬御寒之佳品,”左思堆笑道:“不过肝火旺盛,气热津少的人不适宜多吃。”
陆机微微皱眉,看了一眼陆玩,“士瑶,你素来不喜炙肉,不过可适当吃一些鹿肉。”
陆玩点点头,筷子刚要去夹桌前的炙肉,余光扫过那名庖人,神色大惊,却见那庖人垂下眼眸,已悄悄从鹿肉中间抽出一把短刀,寒芒乍现,刀锋正刺向贾谧。
“保护大人!”
郭茂眼尖察觉出那人欲要行刺,脸色一变,一脚将贾谧身前的桌子蹬翻,盘子摔碎在地。当即一声大喝,十几名带刀侍卫速速闯进大帐,将那庖人团团围住。
庖人见势不妙,动作矫捷的挥刀刺伤多名侍卫,随后踢飞几张桌子,短刀纵向一扑,盘子杯盏纷纷砸向在场的少年们。
傅畅拔出阔剑,为他们抵挡住乱溅的碎瓷片,眼看着那名庖人拼命搏杀,毫无退却之态,倒有几分欣赏他了。
终是势单力薄,没有逃脱的可能,庖人双膝被砍伤,跪在地上,两名侍卫正要上前将他按住,不料一抹箭光从他的袖中射出,顺着手指的方向笔直蹿去。
石崇神色紧张,喊道:“长渊兄,小心暗箭!”
声音未落,那支箭已经如流星般朝贾谧飞驰而来。
郭茂持剑奋力而出,剑刃与那箭擦身而过,贾谧见机极快,身子跃起,蓦地将坐垫掷出,箭受力之下,速度减慢,只是微微擦伤了贾谧的右肩,然后刺穿大帐,不知落于何处了。
“哈哈,还是功亏一篑啊!”那庖人眼光里带着深深的不甘,手拈着一块碎片,自断脖颈,鲜血染成一片。
石崇用衣袖抹去额头上的冷汗,然后躬身问道:“长渊兄,伤的如何?要不要叫太医来诊治?”
贾谧脸色阴沉,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的贴身侍卫去检查尸体,稍作平息后,侍卫上前禀道:“并无夹带任何东西。”
郭茂示意他们将尸体抬出去,然后怒嗔道:“去把守卫统领叫来,怎会有刺客混入猎场,如此疏漏,该杀!”
傅畅将阔剑转手交给小厮,缓缓坐回自己的位置上,默不作声,心内骤起涟漪,这分明是与猎场上那支冷箭目标一致,张舆当时离贾谧最近,羽箭对准之人多半就是贾谧,幸亏有那只忽而飘来的纸鸢,救了张舆,同时也救了贾谧。
帐内刺杀已属最后一搏,生死一线,这庖人临死前决绝的眼神令人深思。
如今朝野上下,憎恶贾后及其侄子贾谧的人大有人在,欲要除之后快,不过狩猎场戒备森严,一般人极难混入,除非今日猎场之内有人接应,想到此时,傅畅脊背发凉,环视一周,在座人的表情各有不同。
所谓的金谷友人皆是姿态不一,或几人低首私语,或受惊呆坐一旁,或目光闪烁,故作沉思。反而是石崇和潘岳频频在贾谧身前卖弄口舌,分析其中曲折。
郗遐碰了一下傅畅的胳臂,悄悄说道:“你说这事还真奇怪,欧阳建莫非真的去了临淄?”
“捕风捉影之事不可信,但今日的刺杀定是有人在背后操控,金谷二十四友自身就是一个松散的、内部充满矛盾的集团,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傅畅附耳低语:“但看石崇和潘岳二人造作之态,就可见一斑。”
“可觉作呕?”郗遐嘻嘻笑着,拿起一个梨子,咬了一口,笑看陆机他们,唯独陆玩安静坐在一侧,似笑非笑的与他对视一眼,便低下了头,继续喝茶。
卫玠此刻也推开那盘炙肉,很是嫌弃的说道:“好生败兴,如今这里倒变成查案现场了。”
“这又何妨,一一排查便是,总能找出破绽来。”祖涣仰面饮酒,全不在意。
刘演在旁笑道:“道幼兄,我看此事未必如此简单,找个替罪羔羊倒是有可能。”
随行太医此时已经进入大帐亲自为贾谧包扎伤口,守卫统领坚决表示未见过此人,其他巡视的侍卫也不知此人是如何混入猎场的,一时盘问无果,贾谧也没了耐心,便交给郭茂处理。
第四十九章 溪头少年谁家郎 犹记儿时旧时光(上)
另一边的少女们也正苦寻着断了线的纸鸢的踪迹,要怪就怪这股强劲的东风,把那只蓝孔雀纸鸢刮走了。雨轻牵着庾萱的手,不时向两边的树上望去,走了一会,也确实感到疲倦了。
“算了吧,只是一只纸鸢而已。”羊嵘沮丧的说道,倚着一株树,暂作歇息。
荀宓还在张望四周,不免又是一叹,“可惜了。”
雨轻踮脚朝狩猎场那边望去,好奇的问道:“你们说纸鸢会不会飘到那里去了?”
“也许吧。”郗玥含笑着靠在雨轻肩头,“不过它肯定遇难了,在狩猎场岂有生还的可能啊?”
庾萱哈哈笑起来,捏了一下郗玥的脸颊,秀目眯成线,笑的前仰后合,幸而雨轻扶住她。
雨轻摇晃着小脑袋,说道:“只要死得其所,也不枉费我的一片辛苦。”
“真是耍嘴。”荀宓笑嗔道,仰首望向天空,临近黄昏,烧霞渐渐浮现,变幻无端,金黄色的云彩铺开来,分外瑰丽。
羊嵘笑道:“天色晚了,我们该回城了。”
一众姐妹欢笑着乘牛车徐徐驶去,雨轻偶尔掀起车帘,凝望着外面的景色,心想傅畅郗遐他们狩猎可有尽兴,驰骋林间的自由畅快,她不曾感受过,但若纸鸢飞过去,或可一睹其景象,不过是谁捡了她的纸鸢呢?她粉唇轻抿,思绪也随之飘向远方。
待回到左府,却见一向不善于骑射的左思带着许多猎物回来,左芳甚觉奇怪,询问后方知这些猎物原来是好几家小郎君送与父亲的,左思本想要拒绝,怎料傅畅和郗遐他们命小厮把鹿獐狍等猎物强行搬到他的牛车上,他也只得接受这份好意。
雨轻听后不觉好笑,但这些终究是极好的野味,欣然接受也未为不可,想来对于傅畅他们来说这些猎物本就平常,无甚稀奇,不过这一天下来她身子乏得很,陪着左芳用过晚饭后,便早早回房去了。惜书掌灯,怜画研磨,甜甜则挨着她坐下,仔细看着纸上的字,雨轻写的行书还显稚嫩,不过总归是在进步过程中。
“甜甜,该你写了。”雨轻把毛笔交给她,在旁指点着,甜甜目前还在练习楷书,虽然左太妃之前教过她一些日子,但勤加练习却是必要的。
甜甜努力的照着字帖临摹,每晚都是如此,她性沉深好学,孜孜不倦,写的楷书进益很快,毕竟她是弘农杨氏之后,文化底蕴自不会就此荒废,雨轻看着那几行娟秀的小楷,点头笑道:“甜甜,真是聪颖过人,孺子可教也。”
“雨轻小娘子,你的纸鸢怎么没有带回来?”香草这时探头过来问道。
“断了线,随风飞走了。”怜画抢先回答,又对着惜书说道:“真是可惜,明明飞得那么高。”当时她们俩都在场,对于那只纸鸢突然断了线,还是有些遗憾的。
“啊?怎么会这样,下次选线要结实一点的。”香草接过梧桐递过来的茶,放在桌上,喟叹道。
甜甜眨着眼睛,停笔笑道:“上次老爷爷送来的一卷《博物志》,我已经读过了,明日可以还给老爷爷了。”
“没想到你倒喜欢看这类书籍,估计你也会喜欢《搜神记》。”雨轻喝了一口茶,瞧着她笑了笑。
“《搜神记》是什么书?”
“一位叫干宝的人所着,也是部志怪小说。”
“雨轻,可以给我讲讲吗?”
雨轻在脑海里搜寻一下,想起前些天的秋雨,便笑道:“其中有一篇,叫雨师赤松子,他是司雨之神........”
在这个小院子里,秋风阵阵,片刻的温馨却倍显珍贵,不论这个时代是多么的动荡不安,将来的事情会如何发展,都暂时与她们无关,只要她们的心凝聚在一起,这就足够。
次日,雨轻并未去往陆府,因为一早就有陆府的小厮前来传话,说陆机今日进宫去了,估计天黑才会回府,雨轻本就打算过几日再去陆府,如此一来正合她的心意,于是她带着惜书和怜画两个小婢,坐上牛车,去往溪边。
大约巳时三刻,牛车停在溪边的小径处,雨轻跳下牛车,远远的望见一名荼白衣袍的少年正双手托着下巴,安静的坐在溪边,钓鱼竿搁在岸边,完全没有钓鱼的意思。
“咦,他怎么来了?”雨轻好奇的走过去,俯身笑道:“老爷爷今日没来啊。”
少年回头微怔,荼白衣袍随风舞动,宽松的袍袖随风猎猎,肆意张扬,着地的衣摆却轻柔摊开,目光温润,这份静谧间隐着些微的惆怅。
其实今日他并不想出城来,都是他的爷爷嘴上说着已经答应那女孩垂钓时会带去另一卷竹简,却因突然有事抽不开身,只得让他跑这一遭,话虽如此,他的爷爷心里倒是希望自己的孙儿能够出府散心,狩猎场上的意外不必介怀。
“嗯,爷爷临时有事。”少年微侧着脸,手指间还拈着一颗圆润的石子,犹豫之间,只听“澎咚”的几声,身边有人把扁石掷了出去,随之在水面上砸出了一个又一个小水花,那水花就像一个个小小的喷泉,须臾又沉了下去,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雨轻拍拍手,挨着他坐下来,扭头笑道:“那种好看的鹅卵石是打不了水漂的。”
少年脸色红晕,眼睫微颤,低声道:“我又不想打水漂。”
雨轻从惜书手里接过一个锦盒,放在一边,笑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少年悠然侧身,嘴角一勾,笑道:“爷爷时常夸赞你,不妨你猜猜看?”
雨轻闻言,瞥眼看他,低哼了一声,说,“那好吧,我们下棋决胜负,你若输了,就把名字告诉我,我若输了,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对弈?”少年语气轻然,“我看这次你输定了。”
“未必。”雨轻平静的说道,然后打开锦盒,拿出新制的六角星形棋盘,彩色瓷珠分外惹眼,雨轻拈起一颗珠子,在他眼前晃动一下,笑道:“这是跳棋。”
“跳棋?”少年愣了愣,开口道:“这算什么对弈啊?”
“这也是黑白棋的另一种,我刚才也没说是下什么棋啊,难道非得是围棋吗?”雨轻眯眼笑道,“还敢比吗?”
“规则是什么?”少年镇定的说道,不屑的拿起一颗瓷珠,随意丢进空格里。
雨轻慢慢的向他说明跳棋规则,他的眼波如水荡漾,眸子如玉流光,又似月般朦胧,阴晴变幻,忽而寒凉深邃隐入水中,忽而温暖和煦照在水面,倒叫人分不清是何心绪。
“就是这样了。”雨轻斜睨着他,笑道:“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尽管问,我可不想欺负游戏新人。”
“开始吧。”少年单手支颐,开始拈起一颗青色瓷珠,目光投向她,“你先下。”
雨轻噘嘴表示不满,虽然一贯是女士优先,但被这个新人如此藐视,心里还是很不爽,她凝神先落下一颗白色瓷珠,眨着眼睛看着他也轻轻落下青色瓷珠,开局双方势力均衡,到了中盘战局转入焦灼之态,雨轻适时的把握机会,也会创造机会,稍占上风,收官以快为主,最少的步数决定一切。
“新人,你还需要继续加油呦!”雨轻还是赢了这一局,笑意浓浓,脸颊梨涡微现,徐徐起身,裙角扬起。
少年手里还把玩着一颗青色瓷珠,此珠很是圆润,他唇角一扯,轻声道,“雨轻,这瓷珠有些意思,不过这跳棋太浅显了,无甚乐趣。”
“是吗?刚输过比赛的人竟还有这等说辞,真是难得。”雨轻嗤笑道:“如今只有我们两人,下次凑个四五人,这游戏也会变得更有趣一些,难度也会提升,到那时只怕你会输的更惨呢。”
少年缓缓起身,摇头微笑,心里的阴霾已被驱散开来,同雨轻沿着溪边漫步,秋风吹拂脸颊,有些寒冷,不过有她作陪,四周的萧瑟之感顿时消失殆尽。
“你知道水里的倒影是怎么生成的吗?”雨轻伸出纤纤细指指向水面,他们二人的倒影清晰可见。
少年摇头,这是最为平常的现象,不过被当成问题倒是第一次。雨轻向他解释着水中的倒影是由光的反射引起的,以及反射与折射的区别,光学有些复杂,她也只是讲些最为易懂的原理。
“难怪爷爷总是喜欢听你讲这些格物学,确实有趣。”少年柔声道:“那我是不是也该夸你博学多识了?”
雨轻点头,抿唇轻笑,“懂你所不懂,知你所不知。”
少年眼角那颗泪痣,多少让雨轻有些在意,都说眼角下方如有泪痣,容易患得患失,多情善感,注定今生多泪,雨轻还是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少年身上。
“我小字叫公安。”少年轻轻道出自己的名字。
雨轻点头,笑道:“公安哥哥,很高兴认识你。”
二人在溪边相视一笑,早已忘记垂钓之事,不过相谈甚欢,直到分别之时,那少年才想起爷爷之前交待的事,命小厮拿来那卷竹简,递给她,笑道:“其实我家里还有一些类似太史公记那样的书籍,你若喜欢读,下次我拿来几卷与你便是。”
“那么沉重晦涩的史册,我才不想翻阅呐。”雨轻嘟着嘴,摇摇头,毕竟在前世她就是主修历史,如今再读史记,她真的会头疼。
“好吧。”少年笑着与她挥手告别,然后坐上牛车,徐徐离开。
第五十章 溪头少年谁家郎 犹记儿时旧时光(下)
大约未时,一辆牛车停在胭脂铺子的后面巷子里,两名丫鬟先行下了车,走至邻近的陈大娘家门口,上前叩门,没过一会,就见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开了门,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从牛车上下来的少女缓步走来,堆笑道:“陈大娘,多日不见,您的气色越来越好了。”
“雨轻小娘子,快请进。”陈大娘喜不自禁,拉着雨轻的手走进这间小院子里。
早些年雨轻和阿澈常会来此杂货铺里玩,陈大娘膝下无子,对雨轻和阿澈很是喜爱,总是会拿出一些果脯给他们俩吃,这里似乎充满着许多美好的童年回忆。
“前些日子墨瓷姑娘还来过一回,”陈大娘一边说着,一边去倒茶,“其实我这老婆子身子还很硬朗,哪里需要你们这些小辈频频来探望。”
雨轻喝了一口茶,环视四周,室内很是整洁,陈大娘平日里最爱干净,陈设也许粗陋,但总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雨轻抬眸笑问:“怎么不见陈大爷?”
“我那老头子去看他刚搬来没多久的妹子了,她那姓陶的丈夫早亡,母子二人一直在寻阳县过活,眼下听说她的儿子在洛阳城谋了个微薄小官,日子还是清苦的很。”陈大娘坐在一旁,微微皱眉,似乎对陶氏母子的遭遇深感同情。
“那人可是叫陶侃?”雨轻听到他们母子刚入洛阳,又姓陶,故而联想到他。
“怎么雨轻小娘子也会认识我那外甥?”陈大娘脸色微惊,茶碗放回桌上,看了看雨轻。
雨轻淡淡笑道:“也不过是偶遇,陶侃此人非凡器也,终当有大名,陈大娘勿要替他忧虑。”
“此话怎讲?”陈大娘疑惑,欲要再问,又觉无礼,便笑了笑,“只要能够平安度日就好。”
平安这个词在如今却显得多少有些奢侈,旱、疫、饥灾频发的年间,加之司马氏族皇权不稳,斗争纷乱,百姓欲要一世平安谈何容易?
雨轻不经意间瞥见不远处木架上面还放着那只竹蜻蜓,心底的波澜再次被掀起,眼眶忽然湿润起来,那还是当年阿澈亲手制作的,一晃数年过去,竹蜻蜓还摆在那里,那副纯真的笑脸却早已不见了。
她走过去,拿起那只竹蜻蜓,它竟未着半点灰尘,可见陈大娘每日都会擦拭,她不觉涩笑,往事不可追忆,难过又能如何,人总要向前看,路还要走下去,也许心中怀着某种期盼,就不会那么痛了。
“雨轻小娘子若还喜欢,就拿回去吧,本来这竹蜻蜓就是你送与我老婆子的。”陈大娘声音颤颤,过去那些事她也还清楚的记得,不过再提及总是感伤。
雨轻摇头,苦笑道:“既然送与大娘了,就没有拿回去的道理。”
一室沉寂,雨轻心下渐渐恢复平静,又叙话一会,便告辞离开了。
牛车辘辘,穿梭于街道间,惜书看出雨轻的失落,便示意怜画讲些开心的事情来打破这片压抑的寂静。
怜画想了许久,才开口道:“雨轻小娘子,昨日庾家小娘子不是说了,已得母亲的应允,会去傅家住一阵子,还要雨轻小娘子改日定去傅家寻她,陪她一块作画呢?”
“嗯。”雨轻点头,说道:“知世就是想要无拘无束,世道哥哥的父亲去西征了,如今傅家倒是比庾家管教宽松些。”
“傅家小郎君一向对雨轻小娘子就好,”怜画笑道:“可比陆家小郎君强多了。”
惜书淡笑:“他们只是性情不同,但都是出身高贵的谦谦君子。”
“.........”
“像你这样假正经,我最讨厌了。”
“那么你这个得理不饶人的丫头,岂不是该割了舌头去。”
雨轻听着两个丫鬟叽叽喳喳的谈笑,一时间放空自己,掀开车帘,依旧是人来人往,仿佛与昨日一样。
左府门前已停着一辆牛车,旁边还站立着十几名随行小厮,墨瓷正焦急的守在府门口张望着,当看到雨轻她们的牛车缓缓驶过来,她的双眉这才舒展开来,疾步迎上去,扶着雨轻下车后,便笑道:“裴家四老爷来了。”
“是......是爷爷来了?”雨轻惊诧,有些不敢相信,面前这些随行小厮竟是裴家的人。
墨瓷点头,眼眶竟有些热泪,一边牵着雨轻的手,一边走进府内,不时叮嘱道:“雨轻小娘子,过些日子就是裴家老太君的八十大寿,四老爷是专门来请你去赴寿宴的。”
雨轻怔住,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有些不真实,她摇摇头,心道:“怎么会呢?往年裴家可都未有人来下请帖,她这个私生女能够存活至今都已是裴家格外开恩,如今却一反常态,主动邀请,还是由自己的爷爷亲自登门,这份荣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承受。”
“雨轻小娘子,你这出去逛了大半天,先回屋去梳洗一番,如今太妃不在,可莫要在四老爷面前失了礼仪。”墨瓷反复说得都是这么几句,看得出来她十分紧张,毕竟是从裴家出来的旧仆,面对裴家四老爷总是难以轻松起来的。
雨轻点头,被墨瓷带回屋内,仔细梳洗打扮,然后换上精致的衣裙,墨瓷便跟着雨轻走进前厅。
厅内,左思正陪着裴绰饮茶笑谈,这时雨轻缓步近前,微微福身,垂首道:“雨轻见过爷爷。”然后又对着左思福了福身子,含笑坐在一旁。
“好孩子,多日没见,你又长高不少。”裴绰双目慈爱的看着她,微笑点头道,“过些日子是老太君的寿辰,到时你随左大人一同来赴宴,她老人家还是很挂念你的。”
“是。”雨轻垂下眼帘,低声回道。
左思满脸笑意,对着裴绰说道:“自从雨轻拜陆士衡为师后,她已经乖巧懂事许多,在书法诗词方面均有很大进益。”
“如此甚好。”裴绰满意的点点头,“能得到陆士衡的指点,自然是这孩子的幸事。”
雨轻此刻心内翻腾不已,面前的老人如此记挂着自己,她自是感觉温暖,不过裴家多年来就像是一睹高墙般坚固的隔断这份血脉之情,让她一时难以释怀。
厅内的谈话,她恍若听不到,唯有点头,母亲至今还未归,她该如何应对裴家的人,直到裴绰颤抖着握住她的双手,她才真实的感觉到这份浓浓的关爱,她并非独自一人,至少她还有爷爷的爱护。
待到傍晚时分,裴绰便起身告辞了,墨瓷伫立在府门口,含泪看着他们爷孙两人依依告别后,便转身偷偷抹掉泪珠,她再次忆起先大娘子(裴若澜),心内一阵揪痛,又怕勾起雨轻的伤悲,将万般情绪掩盖在一丝笑容下。
天已擦黑,雨轻仍伏案练习书法,墨瓷坐在一边默默的凝视着她,神色肃然,惜书和怜画此时都不敢大声说话,怕打扰了墨瓷深思,时不时双手比划着,像是哑语似的相互传递信息。
“怜画,你又走神了,墨汁都溅出来了。”雨轻含笑嗔道,推了推她,她讪讪的赶紧收拾被墨弄脏的宣纸。
怜画小声道:“自从裴家老爷走后,墨瓷姐姐就没说过话,她是不是惊到了。”
“嘘——”惜书捂住她的嘴,附耳道:“休要胡说,她那是见到裴家家主,心情难以平复。”
雨轻提醒甜甜准备练字,然后起身走到墨瓷身边,也坐了下来,笑问道:“墨瓷姐姐,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怎么倒是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
墨瓷眼圈微红,绣线打了结,她慌忙低头想要解开,却越解越乱,雨轻拿过来,用剪刀干脆的剪断线,笑道:“既然解不开,就不要白费力气去解。”
“雨轻小娘子,可.......可是......”墨瓷一时语塞,摇摇头,低声道:“雨轻小娘子终究是裴家的人,总要回去的,这也是太妃的意愿。”
“回去也好,回不去也罢,有爷爷的关心就足够了。”雨轻不以为然的笑道:“墨瓷姐姐怎么比我还着急呢?”
“四老爷今日能登门邀请,就说明他已经开始谋划着接回雨轻小娘子了,”墨瓷几近哽咽,泪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太妃若知晓此事,定会欢喜。”
雨轻喝了一口水,眨着眸子,笑道:“墨瓷姐姐,你最是知道裴家情况的,老太君喜欢什么啊?或者对什么感兴趣?”
“这可不好说,不过太夫人她也是很喜欢书法的。”墨瓷用帕子擦拭了脸颊,顿了顿,说道:“她也很喜欢各色甜品。”
“哦。”雨轻点头,心道:其实很多老人家上了年纪后,会变得越来越喜欢甜食,这大概就是老小孩吧。
第五十一章 裴家寿宴巧善辩 投壶比试因何欢(上)
夜深了,墨瓷先行回去休息了,惜书和怜画也掩门退下,屋内只剩下甜甜和雨轻。一灯如豆,烛光摇曳,雨轻画好一张图纸,拿给甜甜看,笑道:“这叫摇椅,尊贵与高雅集于一身,更为舒适,我相信这种摇椅将来定会成为椅类家具中的翘楚。”
“这是不是你常说的‘高大上’?”甜甜含笑着抬眸看她,“高端大气上档次,那究竟是要用紫檀、花梨还是红木制作这把摇椅呢?”
“都可以,不过做工一定要精致,特别的精致才行。”雨轻灵动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异彩,这把摇椅一旦能打开洛阳的家具市场,那么利润也是庞大的,想到此雨轻点点头,“事不宜迟,明日就赶紧找木匠来打造这把摇椅,到时就能在裴家老太君寿宴上惊艳亮相了。”
裴家这次举办的寿宴可谓聚集了洛阳众多的权贵名流,自杨骏之事后,这还是第一次如此隆重张扬的宴请宾客。
如今任长水校尉的裴绰虽在家排行第四,但他的大哥及二哥敦厚质朴,不善治家,唯有三哥裴楷处事严谨干练,但眼下已缠绵病榻数月,恐已病入骨髓,再难救治,此时的裴绰俨然已成为了裴家家主,府内外大小事务皆由他掌管,侄子裴宪从旁协助,这次大办寿宴就是他的主张,不过他已提前得到老太君的允许。
浓重的药味充斥在一间雅室里,一名消瘦的中年男子正斜倚在病榻上,手中拿着一卷竹简,天青色的袍子垂落在地,他面色惨白,不过俊美的侧颜仍让人无法移目。
当年轻男子进入屋内,就听到一阵咳嗽声,他赶忙走上前去,将那碗汤药置于案上,躬身禀道:“父亲,我已命那些仆婢守在院外,不会让那些宾客前来打搅您歇息的。”
“哼,他现在该满意了。”中年男子说着又连续咳嗽起来,竹简散开,他已无力捡起,叹道:“母亲终究还是答应了他。”
“父亲莫要再说了,四叔这些年心里的苦,您应该是最懂的。”他跪坐榻前,平静的说道:“那孩子自幼无父无母,孤苦无依许多年,听说太妃已走了好几个月未归,一直把她寄养在左府总归不妥。”
“那也是若澜自己造的孽,与裴家何干?”中年男子怒嗔道:“季舒(裴绰字)教女无方,宠溺过度,当年的那桩丑事要不是我设法遮掩过去,只怕如今我们裴氏一族早就沦为别人的笑柄!”
“父亲,堂姐十多年前就殁了,许多事该放下了。”他劝道,然后端起那碗汤药,递给父亲。
中年男子接过汤药,缓缓开口道:“景思(裴宪字),你去吧。”
裴宪点头,又宽慰几句,方转身掩门而去。
前院宾客很多,裴绰正在厅内与尚书仆射王衍、乐令二人谈话,西华县公荀藩,尚书郎卢志,从事中郎祖逖和尚书郎刘琨,吏部郎庾敳,高平郗鉴,着作郎陆机等人也在旁作陪。
裴宪并未进厅去,而是直接走向府门口,他心里还是很期待见到雨轻的,望着一辆辆牛车朝这里驶过来,前来赴宴的高门显贵子弟数不胜数,他都一一施礼,言谈举止有度,更具谦恭儒雅风范,完全继承了其父裴楷的非凡姿容。
左家的牛车陆续驶来,随行小厮数名,停至府门前,左思先行下车,墨瓷则扶着雨轻下了牛车,惜书和怜画跟在后面。
“泰冲兄,”裴宪疾步迎上来,笑道:“听闻泰冲兄近日新作了一首名叫《秋月照茅亭》的琴曲,只是无缘聆听此妙音啊。”
左思也施了一礼,笑道:“景思兄修尚儒学,数月足不逾阈,连想要请你过府一叙都是难事。”
裴宪俊雅的脸庞上划过一丝喜色,细细打量着左思身边的少女,乌黑长发梳成垂鬟分肖髻,斜插着一支白玉珠花簪,一袭白色拖地烟笼梅花复裙,清新典雅至极,双眉似蹙非蹙,似乎对裴宪多少感觉有些陌生。
“雨轻,景思兄乃是光禄大夫(裴楷)之子,按理你该管他叫舅舅才是。”左思微笑介绍道,眼神示意她过去拜见。
雨轻这才想起左思在来的路上提到过裴楷加任光禄大夫,对面这位年轻男子的容颜还真有些像他,一样的俊美,只是多了一份温柔,不像他的父亲那般严肃。
“雨轻见过舅舅。”她垂首微福身子,裴宪赶忙扶起她,清雅的笑容挂在嘴角,牵住她的小手,一起步入府内。
“早就听闻陆士衡收了一名女学生,没想到就是你啊。”裴宪含笑道,目光依然注视着她。
雨轻忽然想起自己带来的礼物,抬眸笑道:“舅舅,礼物还在外面——”
“什么礼物?”裴宪回身望了望后面随行的婢女,见她们并未携带任何物品。
雨轻伸出小手在空中比划一下,抿唇笑道:“很大哦,而且是一份绝对意想不到的礼物。”
“这般神秘?”裴宪有些好奇,招手示意几名小厮去把那庞大的礼物搬进府内。
左思摇头笑道:“总是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若老太君不喜欢你那礼物,看你到时如何收场?”
雨轻秀目微眯,故弄玄虚低语道:“因循守旧,岂能进步?”
裴宪听后不禁哈哈笑起来,眼前这个女孩年纪不大,说话口气倒挺大,真是有趣。
正厅内,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正彼此谈笑着,后面站立着几位少年,其中傅畅和温峤两人俱侍立在一侧,不时低语几句。
而陆机坐在最右侧却显得很是安静,并不理会对面的卢志,曾经他们二人发生过一些口角,双方互称对方父祖名讳,却是在讥讽对方的阀阅,如今再次碰面,自然是泾渭分明,互不理睬。
刘演今日未到,祖涣所站的位置又与傅畅离得有些远,自是无聊的瞥向门外,希望能有什么熟悉的身影出现。
等来的却是卫玠的兄长卫璪,他有些无奈的继续听着乐令与裴绰之间的对话。
“茂先兄(张华字)近日正为洛阳令之事感到烦忧,故而没有前来赴宴。”乐广喝了一口茶,笑道:“不过早就备下了厚礼,让我一并送了来,还望季舒兄见谅。”
裴绰呵呵一笑,摇头道:“他在百忙之中还记得家母的寿辰,能有这份心意,我已经很是感激了。”
“张司空心里跟明镜似的,最是善于调和矛盾的,洛阳令的事情虽然没有一锤定音,但也快要见分晓了。”王衍含笑说道,跪坐在他身边的王敦倒是一脸惊愕,似乎觉得说此话为时尚早。
乐广神色有些异样,故意转开话题,扭头对卫璪笑道:“仲宝,阿虎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啊?”
“许是前几日出城去畋猎,有些累了,今早起来就显得没精打采的。”卫璪笑道:“阿虎最近又勤于练武,身子疲乏也是常有的事。”
乐广捋须笑道:“文质彬彬的好孩子,偏要去学武,老朽真是越来越看不透这些孩子了。”说着又把目光投向傅畅和温峤,再望望祖涣,只是轻叹。
这时,裴宪和左思款款而来,秋风微起,身边少女的衣裙随风飘动,下摆时起时落,脸颊上隐约浮现出一对小小的酒窝,秀目闪动,余光瞥向陆机,更添一丝紧张。
“四叔。”裴宪走上前去,恭敬的施了一礼。
左思也与众人寒暄一阵,便坐在陆机一旁,陆机微微愣住,看了看雨轻,又侧脸盯着左思,左思只是含笑饮茶,并不做任何解释。傅畅皱眉,与同样满面疑惑的祖涣对视一眼,心想雨轻为何会在此处出现?
对祖涣而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雨轻身着女装,这样精致而庄重的打扮确实让人眼前一亮,虽然祖涣曾经想象过雨轻作为女孩会是怎样的模样,但亲眼目睹后仍倍感欣喜,她的双眸如此澄澈,嘴角纤纤笑容,独特的圣洁气质吸引着众人。
雨轻缓缓移步,身子略福了福,笑道:“雨轻见过爷爷。”
“这孩子就是士衡收的学生,大家想必都听说过。”裴绰目光投向陆机,微微笑道:“承蒙左太妃垂怜,养育这孩子多年,老朽的拙荆昔日就已认兰芝(左芬小字)为义女,如今这孩子自然也算是老朽的孙女了。”
“季舒兄,你倒是好眼光啊。”乐广捋须点头,仔细打量着雨轻,笑道:“能幸得左太妃亲自抚养,更拜士衡为师,这孩子的见识自然与旁人不同。”
陆机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心里已知晓半分,难怪裴家特意下帖请他来赴宴,原来其中的奥秘只在一人身上。
“既然能得陆士衡的赏识,那必然也是才华横溢。”卢志笑了笑,凝神望了一眼雨轻,笑问:“老子常言‘无为而治’,那么何为‘无为’?”
第五十二章 裴家寿宴巧善辩 投壶比试因何欢(中)
这么突然一问,在座的众人无不把目光全聚在雨轻身上,他们中有些人是知晓陆机与卢志两人间曾有些过节。
眼下卢志对这女孩的发难,虽有些故意的成分,但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些人对陆机的学生还是很好奇,不知可有什么过人之处,还是徒有虚名的凡庸之辈,若说是看热闹也未为不可。
雨轻虽然不知此人是何人,但看到陆机的脸色微沉,便能多少明白其中缘由,故意刁难的人随时都可能出现,她不是没有料想过,于是回身接过惜书递来的那幅墨花图,由侍婢转交给裴绰。
裴绰展开画卷,乐广与王衍也凑过来看了看,原来是用浓浅相间的笔墨描绘出的一幅迎风独立的牡丹花。
王衍仔细瞧着那几行娟秀的诗句,含笑念道:“造物本无物,忽然非所难。花心起墨晕,春色散毫端。缥缈形才具,扶疏态自完。”
雨轻颔首,微笑道:“依雨轻拙见,造物无为,道亦无为,造物即自然,道亦即自然,造物无为而无不为,道无处存在而又无处不存在,此画乃雨轻信手涂鸦之作,聊做一笑尔。”
裴绰当即哈哈笑起来,乐广也点头笑道:“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地,实属难得。”
在座的人闻言,频频点头称赞,看来陆机的学生果然不能小觑。
这少女淡定的立于厅中,黑色的眸子里带着坚毅的光芒,睨视着那位发问者,唇畔勾起一丝完美的弧度,绊脚石也能成为垫脚石,事情这样发展多半是他始料未及的。
陆机淡淡一笑,垂下眼帘悠然喝着茶,余光扫过对面稍显尴尬的卢志,心下顿觉好笑,雨轻倒是早做防备了,看来能让裴绰这般疼爱的孙女还真是颇有谋略,此刻他的心里得到一些慰藉,还有一丝丝成就感。
傅畅会心一笑,方才还在为她担心,想出面替她解答,不过眼见着她能够轻松自如的应对,更是多了几分叹服。
而那一边的祖涣却是震惊万分,没想到这女孩能够如此深度解析老庄之学,自己反而不如她了,不免有些赧然。
裴宪看着她,投来欣赏的目光,裴绰更是尽显慈爱,招手唤雨轻到自己身边来,握着她的小手,满面喜色。
旁边的王衍时不时问一些近日读什么书之类的话,雨轻也只是淡淡回答一二,偶尔看向陆机,传递过去的眼神好似是在问,学生可有给老师丢脸啊?学生是不是有很大进步?虽然表现出一副乖巧的模样,但陆机还是摇了摇头,不免又是一笑。
寿宴很是隆重,均是珍馐美馔,一些鱼脍、熊掌、野驼蹄、鹿唇、天鹅炙等因纯天然味道鲜美,其他蒸煮之类的菜肴,由于缺少调味佐料,倒是一般。
雨轻就坐在裴宪身边,双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看着侍婢恭敬的为她斟茶,当倒至一半时,雨轻猛然喊停,那侍婢陡然色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刚要跪地赔罪,雨轻却扶住她的胳臂,歪头笑道:“无事,这茶壶留下,你下去吧。”
侍婢很是纳闷,垂首退下。
雨轻端起茶壶,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茶杯,直到倒满的那一刻,雨轻凝住心神,从袖中取出一小块晒干打磨过的羊皮纸,然后把羊皮纸慢慢盖到杯子上,稍微压一下,把多余的水压出来。左手按着纸,右手拿着杯子,把杯子倒过来。倒立过来后托着纸,慢慢松开左手。
“水竟然没有流出来?”祖涣早就看到雨轻这一系列奇怪的动作,好像见证奇迹一般,开口惊道,祖逖这时也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眉头微皱,似乎不大相信这个离奇的情景。
裴宪反复看了看雨轻手中的杯子,并无什么特殊,便好奇问道:“为何这杯中水不会流淌出来?”
雨轻环顾一周,这才发现许多人都是一脸疑惑,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爷爷,她不由得轻咳一声,起身笑道:“当杯子装满水后,然后再用纸盖住,杯子和纸之间有表面张力。这时外面的大气压力大于水对纸的压力,就可以把纸托住,水自然就流不出来了。”
“何为大气压力?”王敦不由得问道。
雨轻沉思片刻,含笑道:“这就涉及到格物学了,一句两句自然也讲不明白,王大人若对此感兴趣,可以去问世道哥哥,他是有些研究的。”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把这么大的难题抛给傅畅,虽然有点过意不去,但至少可以引开别人的注意力。
傅畅苦笑着摇头,表示无奈。祖涣却觉察出来雨轻这分明是在拿傅畅做挡箭牌,凭着他们之间的交情,自然不会计较许多。
裴绰也只是呵呵一笑,对自己的这个孙女,他还是不甚了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孙女人缘不错,有傅畅这些好朋友,或许过去的日子里也还算舒心吧。
宴席过后,裴绰带着雨轻径直来到老太君的居室,裴宪也一同跟去了,他心里还在猜测着那个所谓庞大的礼物究竟是什么,直到进入花厅内,那个制作精美的摇椅才映入他的眼帘。
“母亲,”裴绰躬身施礼,笑道:“这就是我常提及的孩子,名叫雨轻。”
只见一袭华贵紫色绸服的老太太正端坐在屏风前,银白的头发高高盘起,一只玉簪斜插在发髻右侧,慈祥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说起话来又清脆又好听。
两位贵妇侍立在侧,其中一位甚是端庄秀美,开口笑道:“长得真是标致可人,难怪老太太一直念叨着这孩子,可巧就来了。”
雨轻走上前,身子福了福,颔首道:“雨轻见过老太君。”
老太太唤她靠近些,雨轻慢慢移步,当老太太握住她的小手,眼眶竟有些湿润,声音颤抖:“是个好孩子。”
裴宪却瞥了一眼摇椅,不禁笑道:“这礼物真是稀奇?”
“是了,刚才奴婢们抬它进来时,我倒是愣住了。”贵妇走过来,对着裴宪问道:“难道夫君也从未见过此物?”
原来这是老太太的孙媳,裴宪之妻,李氏。
“雨轻,这个叫什么?”裴宪偏头笑问。
雨轻淡淡笑道:“摇椅。”
“摇椅?”裴绰微微皱眉,真是闻所未闻。
雨轻眨着眼睛,堆笑道:“老太君,您不妨坐上去试一试?若高了或低了,也可以立时着人去改。”
老太太像孩子般对摇椅充满了好奇,由贵妇搀着缓缓走至摇椅前,慢慢坐上去,椅子瞬时摇动起来,雨轻也走过来双手扶住椅子靠背,细语说道:“摇来摇去摇碎点点的金黄,伸手牵来一片梦的霞光,北方的小巷推开多情的门窗,年轻和我们歌唱,摇来摇去摇着温柔的阳光,轻轻托起一件梦的衣裳.......”
“这样摇曳着确实有趣,你这孩子说话还带着音律似的,不过很是动听。”老太太温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开口道:“你的母亲也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些小辈里我最是疼爱她了,但还是——”
“老太太,雨轻这般聪慧乖巧,您该高兴才是。”李氏俯身摇着摇椅,又看了看雨轻,“难为你费心,老太太好久没有这般开心了。”
雨轻蹲下身子,抬眸笑道:“老太君,我昨儿个听到一个有趣的谜语,现在讲给您听,好不好?”
老太太点头,收起伤感,握着雨轻的小手,很是疼爱的抚摸着她的脸颊。
“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猜一个字。”雨轻脑海中想起南朝文学家鲍照所作《字谜三首》中的这一首,便随口说道:“是很简单的一个字哦。”
裴绰和裴宪沉思片刻,便相视一笑,雨轻这时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回身示意奴婢端茶过来,笑道:“老太君喜欢喝什么茶,是用地上水还是地下水,再或者用雨水雪水烹煮?”
老太太呵呵笑起来,“我猜到了,应该是个‘井’字。”
“老太君真是厉害,这么快就猜对了。”雨轻拍手称赞,又调皮的对着裴宪眨了一下眼睛,这才是小小孩对上老小孩,二人皆是稚气未褪。
又笑谈一阵子,老太太就显得有些疲乏,毕竟年纪大了,雨轻便先行退出去了,裴绰和裴宪仍旧回前厅招待众人。
裴家的宅院很大,触目尽是亭台楼阁,水榭池畔,雨轻信步穿梭在其中,心想门阀人家大抵如此,仆婢成群结队,忙忙碌碌,大摆宴席,宾客如云,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
她方才说想去花园走一走,裴绰应允,于是派了几名奴婢跟随,雨轻设法支开了她们,独自迈着闲步绕过花园,朝着凉亭方向走去。
第五十三章 裴家寿宴巧善辩 投壶比试因何欢(下)
亭子间两名少年正在讨论着上次畋猎场发生的事,身着蔚蓝衣袍的少年喝了一口茶,笑道:“仲宝兄(卫璪字)刚刚说阿虎待在府中休息,定然是在说谎,昨日阿虎还同我说要去找元度兄,裴家的寿宴他自然是不能来了。”
“元度兄才刚回洛阳不久,郗遐多半也是去寻他了。”白袍少年手拈一颗果脯,还未放入口中,就望见一位少女正提着裙裾朝这里走来,笑盈盈的招手道:“世道哥哥,原来你躲在这里了。”
傅畅放下果脯,微笑问道:“雨轻,你怎么也出来了?”
“感觉屋里太闷,出来透透气啊。”雨轻小心走上台阶,不时低头瞅着石阶周围长出的一层薄薄的苔藓,走至亭中,拈起一颗果脯,回眸笑道:“祖哥哥,昨日我派人送茶与你,你却不在府里呢?”
“我和崔兄去拜访嵇大人了,”祖涣微微一笑,说道:“多谢你的茶,还细心的附上泡茶方法。”
雨轻眸子微闪,世说新语中容止一篇提过,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后世称为鹤立鸡群,这位嵇大人想必就是嵇康之子嵇绍了。
“自你拜陆大人为师后,也能谈玄论道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傅畅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凤眸含笑,注视着斜倚阑干的少女。
雨轻单手支颐望着一池残荷,沉思片刻,偏头笑道:“这般枯坐也太无趣了,不如我们来投壶吧?”
“你之前说过不喜欢投壶的,怎么今日又想起这个来?”傅畅表示不解,眼前女孩的心思还真是猜不透。
雨轻起身,贴着祖涣耳畔低语,“祖哥哥,不如找几个小厮搬着那壶来回移动,就像猎取走兽那样,如此投壶的难度增加,也会变得有趣。”
祖涣与他的父亲一样,生性豁荡,不拘小节,最能接受新鲜事物,也可以说是具有冒险精神,相较傅畅的墨守成规,雨轻更愿意与祖涣说些悄悄话。
之前在他过生辰时,雨轻就提过自己的一些畅想,类似蔬菜大棚、培育菌种等等,他并不会像傅畅那样觉得雨轻又在胡思乱想,反而都会认同她这些独出心裁的想法,甚至愿意在旁协助。
“这样一来,只怕你就更难投中了。”祖涣笑了笑,凝视着她,袍袖临风飘扬,唇角泛着潇洒的笑容,“若你能赢下一局,便答应你一个要求,你觉得如何?”
雨轻欢快的转了一个圈,裙摆逐渐在地上划出一个美丽的圆形,然后随手指向了水榭那边,打了个响指,笑道:“成交!”
傅畅的小麦色脸庞上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拍了拍祖涣的肩头,笑道:“她一定是有阴谋的。”
祖涣笑着摇头,吩咐身边的仆婢去准备投壶,然后与傅畅一起跟过去,走至竹木丛萃之处,驻足观看前面的少女已经开始设定小厮们的移动方位,还拿着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一条长长的界限,对那些小厮们笑道:“就这样横向移动即可,速度适中。”
“她还真是认真呐。”祖涣嘴角勾起,漫步走过去,望了一眼那些正搬动投壶的小厮们,凑到雨轻身边,低语道:“即便如此,你的胜算也不大。”
“你可不要太高估自己哦。”雨轻莞尔一笑,又瞥向傅畅,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左脑,神秘说道:“这可不是斗勇,而是斗智。”
“那就让我们开开眼好了。”傅畅哂笑道:“你先投吧。”
雨轻不屑的扭过头去,噘嘴道:“还是祖哥哥先来吧,我要熟悉一下场地。”
祖涣站在离壶一定距离的地方,完全没有任何表情的随意拈起一支箭,余光扫过那些小厮慢慢移动的步伐,毫不犹豫就把无镞之箭投向壶中,如此简单而平常,就如喝水一般,淡而无味,接连两次,小厮们脚下的步伐开始加快,祖涣倒是稍有停顿,注视片刻,方才投中。
连续投中四五次之后,祖涣回身朝雨轻望去,不禁笑问:“要不要给你缩短一些距离,太远的话,估计——”
“哼,才不用你们相让呢?”雨轻看向傅畅,“世道哥哥,该你了。”
傅畅淡淡一笑,拿起一支箭,毫不费力的就投入壶里,偏头对前面的小厮笑道:“这样来回走动,还不如小步跑起来,那样或许更有趣。”
小厮们垂首抱着壶,开始跑动起来,傅畅凝神盯视着那快速移动中的壶,微微侧了一下身子,将那支箭飞快的掷出去,竟然擦了个边,落在地上。
“哈哈!”祖涣忍不住笑道:“原来世道兄也有失手的时候啊,这人连壶跑动起来,确实难度大增啊!”
雨轻心道:这就像移动靶,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眼疾手快加预判,预判这个壶刚好能摆到的那个位置,加上计算物体抛物线,计算物体重力影响,计算物体移动速度,还要考虑到风速,这确实有些复杂,不过预瞄技巧她前世倒是略懂一些,现在是横向移动,应该问题不大。
傅畅又连着投中两支箭,不过显得并不轻松,他长舒一口气,摆手笑道:“这还真是有些难呢,若让她来投,还是换成走动的比较好。”
“不好,我也要他们跑起来,为了公平。”雨轻目光闪烁,咬唇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你们稍等一下。”
她提裙大步的朝前面小厮们站立的位置而去,口中默念:“一米,两米,三米......”然后又横过来大步走了一遍,仍旧默念着一些数字,手中还拈着那支箭,思索一会,才抬眸笑道:“我要开始了。”
对面的小厮们还是抱着壶跑了起来,雨轻拿着箭直接侧身移动几步,朝预判的位置那么轻飘飘的掷去,果然她的预判还是准确的,真的投中了。
“祖兄,看来她还真有办法呐。”傅畅点头笑道:“我们和尚书郎卢大人一样低估了她的能力。”
祖涣歪头浅笑,交叉双臂,认真的看着那个积极努力的柔弱少女,眼神里透着一丝甜蜜,再次忆起山洞里那一幕,他又不觉发笑,她的身影总是突兀的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让他来不及反映,更无法躲避。
她每每贴近他耳畔说着那些新奇的事情,他的心就恍若飞向云端,自由自在。
在此刻那一抹明媚的笑容已深深映在他的心底,他拍手赞道:“雨轻,你赢了!”
“祖哥哥,你可要兑现承诺的。”雨轻疾步跑到他身前,眨着眼睛,“你说过会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想要什么?”祖涣看到她正拿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便回头示意奴婢端来一杯茶,又笑道:“即便我办不到,还有世道兄,满足你的要求应该还不算什么难事。”
“我刚听你们说过几日会去金谷园,带上我好不好?”雨轻扬起潮红的小脸,轻抿粉唇,“我也想去。”
“果不其然,”傅畅也接过一杯茶,喝了一口,笑嗔道:“你总是要给人出难题。”
“祖哥哥,”雨轻很是乖巧的双手奉上茶,微笑道:“祖哥哥,请用茶吧。”
“金谷园不是一般的宴请之所,石大人向来多疑,曾经就因与武帝的舅父王恺斗富,杀了收受贿赂的告密者,如今闲杂人等想要混入园中更是难上加难。”傅畅缓缓道,瞥了一眼雨轻,安慰道:“其实金谷园并未你想象中那般好,你若真的去了,只怕也会多少感到失望的。”
“祖哥哥,我可以扮成你的书童,给凌冬放假一天岂不好?”雨轻微微笑道,然后扯了一下祖涣的袍袖,细语道:“到时我做一个望远镜送与你,好吗?”
祖涣垂下眼帘,喝了一口茶,眉梢一挑,笑问:“为何想要去金谷园?”
雨轻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听绿珠吹笛。”
祖涣扑哧一笑,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这也勉强算是个理由吧。”
“雨轻,你怎么不去找士瑶兄呢,他到时也会去的,假扮他的族弟岂不是更好些?”傅畅开口笑道。
雨轻嘟嘴,摇摇头,心道:在他那里想都不要想,没准他还会斥责自己的胡闹,在祖哥哥这里或可一试。
第五十四章 共品新酒话商机 赠书初露小心意(上)
其实雨轻对金谷园的想象不过是从史料记载中攫取只言片语,脑海中只有大概的轮廓,金谷园又叫梓泽,在洛阳依邙山,临谷水建了这个规模宏大的花园,也就是西晋大官僚地主石崇的别墅,要说它是如今最大的娱乐场所也不为过。
雨轻很早就从左思那里听说了许多金谷园的趣事,只是无缘身临其境,那里往来皆是权贵与士族子弟,名门贵女自然也不会想去那种场所。不过唯有雨轻,总是不太在乎别人的目光。
“好吧,”祖涣点头笑道:“谁让我收了你的茶呢?”
雨轻双手托着下巴望着他,笑道:“是你送我獐雉等猎物在先,我那是回礼,世道哥哥的那一份都交给知世了。”
祖涣也笑了笑,说道:“到时我派人去左府接你同去金谷园,至于凌冬,还是让他跟在你身边为好。”
傅畅起身,听着那边的丝竹之声渐渐消失,似乎宾客也散开了,他便笑道:“我们也该回去了。”
祖涣点头,也随之起身,与傅畅并肩走在前面,雨轻一会走至祖涣这边,一会走至傅畅那边,步子来来去去,兜兜转转,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口中还讲着绝代双骄的武侠故事.......
“没有飞檐走壁,水上漂那样绝顶的轻功吗?”
“高手不用兵器仍能冲出重围,千军万马都抵不过他一人之力,难道也没有吗?”
“........”
雨轻就像一只欢快的鸟儿一般游走在祖涣和傅畅之间,问些完全不着边际的问题,从武功到气象,从饮食到住房,一通下来,祖涣和傅畅根本招架不住。
“雨轻,你如今已经把知世比下去了。”傅畅无奈笑道:“你说的那些武功根本不存在,只是你的想象而已。”
祖涣浅浅笑道:“也无妨,难得你对武功这么感兴趣,若真能练就这般高超的武艺,直接做神仙就好了。”
“咯咯咯......”雨轻开怀笑起来,摇着头,脚踩节拍,吟诵道:“作神仙,神仙好,自由自在乐逍遥,哎呀哎子唷,纵酒放歌睡大觉,是不是神仙自己才知道,才知道,啊呀哎子唷........”
这样的类似唱词又不像唱词的话语,从未听到过,但觉有些意思,祖涣笑了一下,望见从前面跑过来的祖家小厮,便与傅畅躬身告别,又看了一眼雨轻,便疾步走开。
“世道哥哥,”雨轻凑过来,眨着眼睛笑道:“明天莫要再忘记了,我发现只有那处庄子里才生长着一些银鱼,在洛阳城是找不到的。”
“不会忘记的,待会回府后我就命人去庄子上捕些银鱼。”
傅畅笑着摇头,“你还有心思想这些,从今日起,你与裴家就算连在一起了,我看裴大人甚是疼爱你,接你进裴府也是迟早的事情,往后你的行为举止必会引起更多人的关注,还是要收敛一些,毕竟左太妃没有回来——”
他欲言又止,作为多年的朋友,他不得不提醒她,但又不忍心坏了她的兴致。
“我知道世道哥哥是为了我好,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为何要为将来未知的事情而感到烦忧呢?”雨轻微微一笑,“世道哥哥,就像今日之事,也许明日还会发生,庄子曾说,‘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我又何必太过在意呢?”
“你总是有理。”傅畅微微一笑,看着她目光坚定,心下也变得轻松起来,继续聆听着她绘声绘色的讲述所谓武侠的世界。
寿宴结束后,宾客渐渐离开,裴宪亲自送雨轻他们至府门外,不时说着要她常过来看望老太君之类的话语,左家的牛车渐渐驶远,裴宪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
秋风袭来,车帘随之飘动,惜书和怜画两个小婢还在说着裴家宴席上的一些事情。
而墨瓷紧绷的心弦这才松开来,脸颊上微露悦色,毕竟能顺利踏出这一步,裴家正式将雨轻介绍给众名流,有了这层明面上的身份,将来的事情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待回到左府已至黄昏,雨轻又被左思叫到书房,叮嘱了她一些话,大致与傅畅之前所说无差,往后要克己守礼,谨言慎行,雨轻垂首侍立,频频点头,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有管事的前来回禀事情,雨轻这才退出来,径自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
甜甜并未同去赴宴,惜书和怜画正叽叽喳喳的与她讲着裴府是如何的气派,寿宴又是怎样的奢华,这两个小婢自然是不知晓甜甜的真实身份的,还以为与她们一样的见识,不过甜甜显然有足够的耐心听她们讲述,还在配合着她们高涨的热情。
这时,香草端来一杯蜂蜜水,递到雨轻手边,躬身笑道:“雨轻小娘子,今日还抄写《南华经》吗?”
雨轻正斜倚在卧房的软塌上,右手拿着之前公安借与她的那卷竹简,左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蜂蜜水,目不转睛的看着竹简,摇摇头:“就剩下两篇文了,明日再抄写吧。”
“雨轻小娘子不是说要将抄录的《南华经》装订成册,明日交作业时一并送与陆家小郎君吗?”香草眨了眨眼睛,垂眸笑问。
雨轻这才放下竹简,吐了吐舌头,笑道:“对了,我吃宴席都吃糊涂了,除了装订,还要制作封面,这可不比做纸鸢简单。”说着便起身,将半杯蜂蜜水一饮而尽,快步走回书房。
惜书和怜画也随之赶过去,书房内桌案上仍晾着一些纸张,这些彩色笺纸是雨轻套用薛涛笺的制作手法,根据前人用黄薜叶染纸的原理,以各色花卉植物为原料,煮烂后加入花末法,制造出的彩色笺纸。
雨轻伸手捡起其中的竹青色笺纸,一抹烛光正透过笺纸,微微的青色光晕分外清雅,她不由得笑道:“就用它做书签吧。”
灯下,惜书侍立在旁,仔细看着雨轻在丁香色笺纸上写下一行行娟秀的小楷,这是《南华经》的目录索引,后面均有标明页数,如此精细,确实让人眼前一亮。
然后雨轻又把尚未抄录的《南华经》最后两篇抄完,甜甜双手托着下巴好奇的瞧着那页竹青色书签,上面是用细笔勾勒出的一高一矮两竿墨竹,分外有趣。
“雨轻小娘子。”
怜画这时已经将做书衣所用的月白绢帛递过来,雨轻接过,把绢帛覆在自己抄录所用的左伯纸上面,比对过后,小心裁剪,当剪成一样大小的两片后,就开始用锁线订装成书册,雪白丝线将这一页页串联在一起,很是简洁。
过了一会,雨轻在书衣右侧题上‘南华经’三字,然后翻过来,在书衣背面一角处又写上几个小字,‘赠与士瑶哥哥。’
惜书微微一笑,怜画却心直口快,说道:“雨轻小娘子,为何不署上自己的名字?”
“雨轻小娘子的名讳岂能随意让别人知晓,”惜书笑嗔道,拿起那本制作精美的书仔细看着,“恐怕在整个洛阳城都找不出第二本这样的书册了。”
雨轻淡淡一笑,想起上次祖涣生辰宴上所发生的事情,她还心有余悸,幸亏陆玩的右臂伤的不重,于是带着这份感激之情抄录《南华经》已经数日,今夜总算完成了。
她轻轻抚过这平滑的绢帛,心里还有一些些情愫,但很快便被走来的小白一扫而尽,看着它嘴里叼着一根牛骨,在屋内走上一圈,像是巡视一般,然后又出去了。
夜已深,雨轻这时也有些困意,示意惜书和怜画她们早些回房休息,她将那本书册放置在事先做好的函套里,然后熄灯睡下。
翌日巳时左右,脚店的生意也开始了,只是店家已经换成了薛家的邓掌柜,邓嘉末,当望见薛昀朝这里走来时,邓嘉末堆笑迎上前去,笑道:“少爷,那个供货方果然识趣,只加了一成的利润,他便答应了。”
薛昀冷冷笑道:“那自然是看在荥阳县令的面子上,他才答应下来的,等过一阵子薛家的布行周转开来后,便换了他。”
“那郭家的布店跟我们卖的布匹一模一样,还故意比我们的价格低一些,分明是在跟我们抢生意,若再持续下去——”
“我知道,郭家仗势欺人也非一日两日了,”薛昀打断他的话,眉头紧皱,沉声道:“我会想办法的,邓掌柜只要好好经营这家脚店便是。”
邓嘉末年纪四十多岁,也算是看着薛昀长大的,薛昀也十分信任他,只是许多事他都插不上手,因为薛昀不甘心守着这些旧业,他一直想要开拓新市场,扩大经营范围。
不过晋朝对于商贾打压很重,根本无法与世族大家公平竞争,这种局面让他耿耿于怀。
一辆牛车驶来,有人掀帘笑道:“真是巧了,薛兄。”
第五十五章 共品新酒话商机 赠书初露小心意(中)
薛昀转身一望,却是郗遐,他忙躬身施礼,笑道:“原来是郗兄,今日又是去酒楼喝酒的吗?”
郗遐摇头,示意他上牛车,薛昀扭头对邓嘉末又交待几句,便上了牛车,郗遐正拿着一把镶着宝石的短刀,时不时拔出刀,锐利的刀芒闪过,薛昀怔住,问道:“郗兄,这宝刀是从何处得来?”
郗遐双眸闪着异彩,哈哈笑道:“昨日胡元度送与我的,反正这种短刀他也不常用,我不过觉得刀鞘上的花纹很是特别,不像中原所产,才格外留意了一些。”
“郗兄,这是要去往何处啊?”薛昀不知是该下车好,还是继续跟着他同往。
郗遐拍了拍他的肩膀,戏谑笑道:“去左府啊,你都顺利收购了脚店,还不得登门拜谢啊?”
薛昀有些赧然,不过自从那次足球比赛之后,他也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想法,关于球赛如何组织,如何售票之类他都有仔细思考过,如今他倒是很愿意去左府与雨轻交流一二,或许能得到什么意外的收获也未可知。
过了两刻钟的功夫,牛车便停在左府门前,门房认得郗遐,便躬身请他们进去,恰好左思不在,两位小郎君也都出府访友了,郗遐也省得与他们寒暄了,直接便来到西院,远远就看见怜画和几个丫鬟正在院中晾晒着竹简,时不时说笑几句。
“郗家小郎君来了。”怜画瞥见他,便迎上去,身子福了福,暗笑道:难道是闻着银鱼羹的香气而来?不过今日他倒是有口福了。
“怎么不见雨轻?”郗遐环视四周,略皱了皱眉头,“不会又去陆府学习书法了吧?”
怜画忙回道:“雨轻小娘子今日可没去陆府,她正在书房读书呢。”
郗遐唇角微微扬起,疾步走入书房,却见雨轻正捧着一卷竹简仔细读着,口中念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古人有高德者则慕仰之,有明行者则而行之。”郗遐含笑说道,衣袍拂动,靠近她,笑道:“拜了名师,境界也变高了。”
雨轻放下竹简,看着怜画进来为他斟茶,哂笑道:“这样出乎意外的不速之客,却受着了真正是由衷而出的恳切的欢迎。”
“有不速之客二人来,你当何如?”郗遐微微摇晃着手里的茶杯,笑问。
雨轻起身,笑吟吟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如此恭敬相待,君满意否?”
郗遐知道她这话是明褒暗贬,也就一笑而过,香草这时走进来,禀道:“雨轻小娘子,那位薛家少爷怎么也不肯进屋来,说坐在院中就好——”
“郗遐,他是你带来的朋友,如此怠慢人家,可是你失礼在先。”雨轻缓步走出去,望见薛昀正坐在院中喝着茶,目光里带有一丝忧虑。
她含笑走至他身前,垂眸笑道:“你今日来的巧了,我这里有一种新制的蒸馏酒,待会你可要好好品尝一下。”
“何为蒸馏酒?”
薛昀有些疑惑,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不过雨轻已然转身去察看晾晒在台子上的竹简了,前几日连续下着秋雨,竹简散发着许多霉味,今日阳光好,才拿出来晒晒。
其实这些竹简都是左府的藏书,其中有些都很陈旧,还有的已经断了线,需要修补,不过雨轻更想要把喜欢读的那些抄录下来,装订成册,翻阅方便。
郗遐也走出来,坐在薛昀身边,单手支颐,瞧着雨轻,笑道:“听我叔父说,长水校尉裴大人已经认你做孙女了,可惜昨日我未到场,但还是很替你高兴。”
“郗遐,我还要替小白谢谢你呢,你上回送来的猎物,小白很是喜欢。”雨轻偏头笑了笑,怜画此时已将一盘跳棋放于桌上。
“这不是琉璃珠吗?”郗遐好奇的拈起一颗琉璃珠,又看看其他空格里的青白两色瓷珠,浅浅一笑,“这也算棋子吗?”
另一处的院落间,几名少年正聚在一起聊着天,不过气氛很是压抑,顾毗有些气馁的放下茶杯,沉吟道:“戴先生乃是扬州名士,赵王竟然让他出任沁水县令,真是大材小用,更是被北地士族所耻笑!”
“戴先生自然不会就任,这等安排本就是辱没扬州士族。”张珲喝了一口茶,稍顿了顿,笑道:“弘之兄,你在想着什么?”
贺昙略笑笑,开口道:“胡元度,你们可有印象,他臂力惊人,善于骑射,但因贾后逼死胡太嫔,所以胡家子弟皆回安定郡居住数年,如今重回洛阳,岂不有趣?”
“胡太嫔之事已经过去五年之久,恐怕没有多少人再提及此事,既然风声已过,胡家人回洛阳也不稀奇。”顾毗不以为意的笑道,本来他就对世代为将的胡家不甚了解,也就只知晓胡太嫔之事。
“不然,我可听闻胡瓒之兄胡亥已在齐王府里任掾吏,这齐王可是贾后的心腹大患啊。”张珲瞥向一旁不动声色的陆玩,不觉又是一笑。
一袭象牙白衣袍的少年想要缓和一下大家的心情,故而提及昨日裴家寿宴之事,“........被一个小丫头突然反制,卢大人当时的脸色必定难看,我倒真有些佩服她的胆识了。”
说话者正是纪友,他如今还未见过雨轻,自然是全凭自己的想象,自从上次得知球赛举办者乃是雨轻之后,更是对她折服万分。
“哈哈哈!”顾毗笑起来,目光投向陆玩,戏谑道:“今日雨轻未到陆府学书法,少了她,还真是无趣呢。”
“雨轻是未到,她的丫鬟倒是来了。”张珲斜睨着游廊处那俏丽的少女,她正缓步朝这里走来。
陆玩抬眸望去,似有诧异之色,当身穿藕荷色衣衫的丫鬟走至他面前时,他敛容道:“今日堂兄去赵王府了,她又派你来做什么?”
“回禀士瑶小郎君,我家小娘子命我来交作业。”惜书微微一笑,放下一小叠左伯纸,上面皆是行书,所写的是班固的《两都赋》和左思的《三都赋》。
张珲和顾毗都拿过来细看,然后对视一笑。纪友也凑过来瞧了瞧,凡是有关雨轻的事情他都很感兴趣。
“士瑶小郎君,还有这本书。”惜书把函套置于桌上,轻轻开函,取出那本精致的书册,双手递给陆玩,颔首道:“雨轻小娘子说,这本《南华经》便于翻阅,携带也方便,士瑶小郎君想必会喜欢的。”
陆玩翻看几页后,眼眸中多了一抹温柔,倏尔又消失,合上书册,微嗔道:“让她多花些功夫用在练习行书上,老庄也要细细研读,不要因为一次侥幸取胜就沾沾自喜,光懂些玄学的浅见总是不够的。”
“是,奴婢会转告雨轻小娘子的。”惜书身子福了福,转身离去。
贺昙拿过那本书册,仔细翻开来看,原来是雨轻亲自抄录的,灵秀的小楷映入眼帘,那张竹青色笺纸上还标注着页数,如此细致清雅,真是让人爱不释手呢。
“真漂亮的书册,士瑶兄若不喜欢,就送与我吧。”张珲也拿过来翻看着,不时露出惊叹之色。
贺昙咳嗽一声,示意张珲将书册还给陆玩,哪知张珲最爱书籍,眼前这般别致精美的书册,他自是从未见过,仍低首翻看着。
“难道你没看到上面写着‘赠与士瑶哥哥’几个小字吗?”顾毗不禁失笑道。
张珲这才领会,第一页背后的角落里确实写着一行小字,他哈哈笑起来,把书册还给陆玩,笑道:“君子岂能夺人所好?”
陆玩斜睨着惜书缓缓离去的背影,将书册放回函套里,又对着顾毗道:“我们去凉亭对弈一局吧。”
“好,想来士瑶兄今日定不会再分心了。”顾毗玩笑道,起身随着陆玩走去。
张珲吐了吐舌头,对着贺昙摊手,舒展袍袖,继续跟过去,贺昙只是摇头苦笑,其实他刚才已经察觉出陆玩脸色微变,这本书册的重要性已经不言而喻。
这时左家的庭院里正是一片笑声,郗遐手拈琉璃珠,已被雨轻堵住去路,无处落子,而另一面的薛昀却还在死死坚守着阵地,雨轻拍着手,咯咯笑了起来,看着郗遐退又不是,进又不是,左右为难之际,薛昀却意外的找出突破口,悄然跳过雨轻的两颗青瓷珠,迎接了最后的胜利。
“薛兄,你这样悄然无息的跳动棋子,还真是阴险哪!”郗遐将手中的琉璃珠放回空格里,对着雨轻笑道:“我还是认输好了,原来薛兄的才华都用在跳棋方面了,吾等不能及也。”
第五十六章 共品新酒话商机 赠书初露小心意(下)
雨轻被他的话逗笑,险些洒了茶水,怜画忙过来收拾茶具,笑问:“午饭摆在院子里吗?”
“嗯。”雨轻点头,对着薛昀笑道:“今日有新做的银鱼羹,美味至极。”
午时,饭食陆续摆上来,郗遐一眼就看到那银鱼羹,不禁嗤笑道:“世道兄家里的银鱼只怕都要被你吃光了。”
雨轻不愿理他,只是小口喝着银鱼羹,不时瞥向薛昀,想起那脚店之事,便顺嘴问了一句,这才知晓他已经成功收购了脚店,不过为什么还是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呢?
“薛兄,我那日坐车经过了你家的布店,附近好像又新开了一家布店,不知生意如何呢?”雨轻抬眸笑问。
薛昀放下筷子,侧身看着雨轻,思索片刻,然后开口道:“那是郭家新开的布店,卖的布匹与我家的一模一样,郭家资金雄厚,像这样吞掉别家的生意也是常有的事。”
“哦,原来是这样。”雨轻又低首喝了一口银鱼羹,还相让薛昀吃些时令菜蔬,完全没有把他的话当成一回事。
郗遐有些不解,推了推雨轻的胳臂,悄声道:“你这是要袖手旁观吗?也太无情了。”
雨轻只是摇头,然后示意怜画将蒸馏酒端上来,薛昀一脸失落,自己鼓起勇气讲出这为难之事,别人竟然视若无睹,真是丢脸,但又不好埋怨人家,毕竟她也没有义务替自己出谋划策。
“尝尝这杯酒怎样?”雨轻给郗遐倒了一杯酒,满眼期待的盯视着他,他只得喝了一口,刚入嘴时有股辣辣的感觉,停顿片刻,有些醇香余味。
他凝眸细看酒杯,酒面上清澈无比,与平常稍显浑浊的酒水确实不同。
郗遐又推给薛昀一杯,示意他快点尝尝看,薛昀有些郁闷,一饮而尽,谁知被辣的差点呛出来,郗遐在旁恣意笑起来,调侃道:“这可不是一般的酒水,不能这么喝的。”
“这就是蒸馏酒。”
雨轻一本正经的解释道:“如今的制酒都是用粮食酿造的,没有经过进一步蒸馏提纯,就会存在一些酿酒过程中的酒曲之类的东西,看上去浑浊不堪,白色的还好,有的甚至还是绿颜色的,看着是不是有点倒胃口?即使细心的用粗布把酒筛一遍,效果也是有限。但是蒸馏酒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它的纯度很高,卖相也好,薛兄,你觉得它的销路如何?”
薛昀微怔,他单手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沉思一会,便道:“蒸馏酒确实胜过现下的酿酒,如果放到酒肆里去卖,估计不出数月,就会名声大噪,不过这蒸馏技术——”
“待你打开了市场,我自然会提供给你蒸馏技术,不过如今让你犯难的事恐怕是那个郭家的布店吧?”
雨轻笑了笑,睨视着他,想了一下,慢慢道:“其实方法很多,你可以建立积分制度,凡购买一次布匹的人就可以积十分,等到那人积到一百分,就可免费获得一匹布,或者也可以发放优惠券,但凡购买一定金额的布匹,就给予他一张优惠券,此券可减免五十钱等大小不一的面额........”
雨轻又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只要能促进消费,开展许多优惠活动还是很有必要的,类似抽奖之类的,这都是很简单的办法,不过你还是可以在布匹的种类上着手,比如引进新货源,只要能比郭家所卖的品种多,自然客人也会回头选购的。”
听着这些话,薛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全新的概念他从未听人讲过,生意场上的手段他见过很多,但像什么积分优惠券之类的新颖词汇,倒是第一次听闻。
“你如今可有新货源?或者知晓哪家的货源比较好?”雨轻根本不等他恢复平静,问的很是干脆直接,让人根本来不及思量太多,也许此刻他不需要考虑太多因素,只要给出最正确的答案即可。
“我只听闻崔家的布匹多种多样,常年还有蜀锦供货渠道,别家倒是没有这个能力的。”薛昀张口就答道。
郗遐摇头,喝了一小口酒,笑道:“薛兄真是狮子大开口,崔家岂是随意给人便宜赚得?”
“崔家,是不是那个崔意?”雨轻直视着郗遐,笑道:“肯定就是清河崔氏了。”
“雨轻,崔兄可是去云游了,这事恐怕是难办。”郗遐摇摇头,提起崔意,他竟露出些许怯懦。
雨轻莞尔一笑,把他手里的酒杯抢过来,嘲讽道:“分明是你惧怕他才如此说,祖哥哥上次告诉过我,崔意最近就在洛阳城里,还常出入赵王府,我知道你能力不足,这事自然也不用你出面解决。”
“雨轻,你觉得激将法对我可有用吗?”郗遐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复杂,反复搅动着碗里的银鱼羹,根本没有想要品尝的意思。
雨轻转念一想,郗遐此人就像一头狮子,根本无法驯服,激怒他的下场可想而知,于是她趴到他耳畔,低语几句,郗遐果然来了兴致,笑问:“热气球真能把人带到天上去?”
“嗯,千真万确。”雨轻目光笃定,笑道:“怎么样?不过劳烦你给崔意带个话而已,你又能亏损什么?”
郗遐故作思考状,雨轻此时已经为他斟满一杯酒,递给他,眨着眸子,轻笑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天下之大,每个人都应该一展所长!”
“你又想将我绕进去,宣传大使的头衔我左右是摘不掉了。”郗遐一脸无奈,喝了一口酒,还是感觉那般辣,不免又是涩笑,心道:“雨轻,看你将来拿什么补偿我?”
雨轻笑的很是甜美,心下却想着:崔意一旦嗅到巨大的利润,自然不会置之不理,这次能拉清河崔氏下水,将来蒸馏酒或者开拓别的产业都会得到一些便宜,与其说是帮助薛昀,不如说是为自己的将来铺设道路。
薛昀听着他们二人之间的言语碰撞,顿觉这份友情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不过更让他感觉意外的还是眼前的少女某些宏观的市场分析,触角敏锐,针对如何经营所制定的一系列策略,这些随口而出的建议,发人深馈,他认真的聆听着每一句,甚至觉得遗漏任何一言都是损失。
对于球赛的事情,雨轻也有谈及,如今快要进入冬休期,用来整顿训练球队,明年开春正式开赛,到时球队也要逐渐增加,为更快进入联赛体制打下基础。
郗遐看似无意的把目光投向别处,甚至还牵着小白在院中来回走动,但在他心中还是形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雨轻看来真的善于经营生意,这些新奇的管理模式难道也是她从云游道士那里偷学来的?他不觉唇角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俯身眯起眼眸问小白,“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怎知小白一脸嫌弃的扭头就走开了,他不禁又哈哈笑起来。
午饭过后,郗遐与薛昀相继离开,他们二人怀揣着不同的心情,郗遐自然是不惧崔意的,只不过崔意太过狡猾,与他博弈很难占到便宜。
薛昀的大脑却正在快速而系统的过滤方才那些话,挑选能够尽快实施的策略,以扭转自家布店的颓势。
秋夜,雨淅沥淅沥的敲打着窗子,还夹杂着风的呼啸,寒意阵阵袭来,在雨中摇曳身姿的竹子,倍显孤寂。
雨珠顺着细而直的竹竿滴下来,如同低声倾诉,坚强不过是一个掩饰自己内心伤痛的面具,人总想要找个安静的港湾驻足休息,只是风云变幻,根本不会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
书房内,陆机脸色微沉,侍婢已然不敢多靠近一步,看着茶水渐渐变凉,也不知该如何做,只是侍立在侧,直到陆玩走入房内,示意侍婢退下,她才长舒一口气,快步掩门而去。
“堂兄,戴先生已经决定回武陵郡探望自己的父亲。”陆玩躬身施礼,禀道:“对戴先生而言,他并不是太在乎赵王的态度。”
陆机慢慢缓和了心情,开口道:“都怪孙俊忠那个奸佞之徒,专会搬弄是非,赵王反而听信于他,真是可恼。”
“赵王向来喜欢谄媚贾后,他身边的人也是惯用此伎俩,这也不足为奇。”陆玩淡淡说道。
第五十七章 金谷园各显所长 怎知书童是女郎(一)
这时陆机想到今日在赵王府遇到崔意之事,眉头蹙起,关于崔意之父的事情他还是知晓一些。
当年杨骏被夷三族后,贾后彻底肃清了杨骏党羽,其中就包括杨骏的得力门生崔宇,他作为大都督府的幕僚,自然难以逃脱,终是获罪下狱,不过几个月前从狱中传来噩耗,说崔宇已经病死狱中。
那段时间崔意却在洛阳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人说崔意是带着父亲的尸首回清河老家下葬了,也有人说看见崔意当时去了赵王府数日未出,众说纷纭,不知真假。
但今日陆机却越发觉出崔意与赵王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不可调和的矛盾,连他们的话语间都透露着些许诡异。
“士瑶,你近日可有见过崔意?”陆机轻声问道。
陆玩思量片刻,答道:“上次去张司空府上时,倒是碰到过一次,但是他只是稍坐坐便提早离开了,似乎有事在身。”
“崔意是个性格深沉的人,偶尔表现的放荡不羁,无非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我最不喜他的行事作风,就连郗遐都比他活的坦荡。”陆机停顿一下,瞥向陆玩,叮嘱道:“士瑶,你往后离他远一些,此人极善伪装,不可深信。”
“士瑶明白。”陆玩垂首回道。
然后又闲聊了一些裴家的事情,话语中多是对裴宪的赞赏,以及对裴楷病重的惋惜,过了大约两刻钟,陆机便让他先行回去歇息了。
雨声渐小,陆玩回到房内,案旁一盏雁鱼灯微微发着亮,南絮站立一侧,双目盯着那幅墨竹图,微微笑问:“士瑶小郎君,这幅墨竹图要不要悬挂起来?”
“多嘴。”陆玩偏头嗔道,然后摆了摆手,命他退下。
南絮转身退出,在掩门之际还偷偷朝里面瞧了瞧,陆玩仍旧在注视着那幅图,似笑非笑,与昨夜一般模样。
南絮心道:雨轻小娘子好几日都没来陆府了,连他都有些想念了,不知士瑶小郎君心里感觉如何呢?
室内静谧,陆玩跪坐案前,拿出那本书册,慢慢翻开一页,手指触到角落里那一行小字,清澈的眸子闪着亮光,舒眉浅笑着,如春日阳光般直化进人的心底,他眼前恍若浮现出之前的一些场景片段——
“士瑶哥哥,为何我总是画不好呢?”她扬起小脸娇嗔道。
他摇头不答。
“士瑶哥哥,什么时候我们再一起去爬山啊?”
她托着下巴眨着眼睛挨近他,他回头瞪视一眼,她便后退好几步,撅着嘴,扮个包子脸,然后继续努力的把他的书架弄乱,他又气又无奈,随意翻看他的书籍已经成了她每回必做之事,但里面的故意成分却不可估摸。
........
陆玩此刻只是安静的读着《南华经》,时不时会在边角用细笔写上注释,直至深夜,他才熄灯睡下。
洛阳城西,有一处比较小的食肆,这里以鲜美鱼汤当底的水引饼闻名满城,是吃早饭的最佳之所,远远的两辆牛车陆续朝这里赶来,前面这辆停在食肆门前,从牛车上下来一位华服少年,紧接着一名书童也下了车,这名青衣书童不时整理着偏大的衣衫,然后抿唇笑问:“道幼小郎君,这里的早饭果真好吃吗?”
“凌冬。”祖涣递过去一个眼色,另一个小厮赶忙进到食肆里去了。
从后面走过来一位蓝袍少年,身边也跟着一名书童,少年伸手拍了拍青衣书童的肩头,低语道:“这家的鱼汤水引饼味道真的不错哪,出城前吃一些,待会儿路上你也不用喊饿了。”
“樊树,其实你家小郎君的胃口很大,可以吃三大碗水引饼呐。”青衣书童对那少年做了个鬼脸,然后跟着祖涣进入食肆。
樊树忍不住笑出声来,但看少年正盯视着自己,忙敛容垂首。
这名叫樊树的人就是傅畅的书童,身材健硕,是从北地而来,还会些拳脚功夫,傅畅出行大都带着樊树。
食肆内客人很多,虽然只是清晨,但来这里吃鱼汤水引饼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凌冬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青衣书童挨着祖涣坐下来,傅畅也走过来,撩袍跪坐。
在座的客人中也有一些士族子弟,他们时不时瞥向这边,投来诧异的目光,青衣书童单手支颐望着那些人,浑然不在意,坐在祖涣与傅畅中间,而凌冬和樊树坐在邻近的一桌。
对面那人窃窃私语道:“坐在祖家小郎君和傅家小郎君中间的可是小厮啊,这么不懂礼数,他们也不嗔怪,对下人太过宽厚了。”
“你们没看到坐在邻近那一桌的两人才是他们的书童,而他们中间的那一位就不好说了——”
店小二依次为他们送上水引饼,还配上一碟肉脯,他们也就低首开始吃早饭,无暇再关注祖涣那边的情况了。
“这鱼汤确实浓郁,”青衣书童扭头对祖涣笑道:“不过若是换成米粉或者细扁面条就好了。”
“快点吃吧。”祖涣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脯,然后抬眸看了看傅畅,笑道:“待会儿坐我的牛车好了,我有事告诉你。”
傅畅点头,雨轻夹起肉脯咬了一口,余光扫过对面那桌人,没想到他们已然离开了,吃的好快。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碗里,还剩下一大半,再伸过头瞅了瞅傅畅和祖涣,他们也快要吃完了,她只能闷头加快速度,祖涣看着她只觉好笑,摇了摇头,耐心的等在一旁。
“吃好了吗?”傅畅见她已经放下筷子,便轻声问,青衣书童点点头,拿手帕擦了擦唇角,起身笑道:“我是最后一名吗?”
然后望了望凌冬那边,果然他们也已经等了好久。她耸拉下脑袋,想了片刻,疾步走至店门口,然后回身嫣然一笑,“我肯定是第一个到牛车上的人。”
祖涣和傅畅哈哈笑起来,凌冬和樊树也是哭笑不得。
约莫巳时二刻,行至洛阳郊外的金谷涧,牛车停下。
祖涣和傅畅先行跳下车,青衣书童从后面那辆牛车下来,疾步走来,笑问:“祖哥哥,不对........道幼小郎君,今日我们会遇到什么熟人吗?”
祖涣步步靠近,贴耳低语:“你快扭头看,陆大人已经来了。”
青衣书童微怔,然后马上躲到祖涣的身后,偷偷望去,并未见到陆机的身影,小心脏这才安定下来,耳畔却传来温和的声音,“进去后我不可能时刻带着你,但凌冬和樊树他们二人会一直待在你身边,保证你不会有事的。”
“知道了。”
青衣书童正在将缠绕在指间的彩绳解下来,方才一路上她都在玩翻花绳,现在才想起来收绳子,低首道:“祖哥哥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绝不会轻易消失在他们二人的视线之外。”
祖涣面上有些红晕,咳嗽一声,便随着傅畅进入别墅园苑,青衣书童跟在他们身后。
抬眸远望,只见楼榭亭阁,高下错落,金谷涧水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幽村,鱼跃荷塘。昨夜秋雨潇潇,平添一抹凉意,此园依山傍水,分外空旷,好似那首《山居秋暝》中描绘出的一幅清新秀丽的山水画。
只是名流云集,美姬在侧,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如此繁华让人不忍眨眼,驻足不前时,祖涣便会扯一下她的衣角,她才不得不挪步继续前行。
“道幼兄,世道兄。”前面一人招手喊道,然后穿过回廊,祖涣眼见那人就快走近,便回身看了看青衣书童,开口道:“凌冬,带她去绿漪亭一带逛一逛吧,那里有些奇花异草,还算有趣。”
傅畅示意樊树同往,青衣书童含笑点头,冲祖涣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三人便转身走开。
此人正是江惇,他走近前施礼道:“家父今日未前来,我是陪阿龙兄来的,只是他现正在八角亭里与道玄(荀邃字)兄下棋,略占上风,我出来赏这秋景和佳人,回家后欲作一幅金谷秋景图。”
“待思悛兄的画作完成之时,定要请我一观。”祖涣笑道。
傅畅打算绕过沐芳堂,因为前厅多是接待刚入洛阳求职的各处末等士族子弟,他们大都喜欢辩难,以此证明自己的才华,孰不知一番唇枪舌战之后,看客寥寥,根本是白费心机。
“世道兄,我们何不去沐芳堂瞧瞧,我可听说乐令(乐广)的堂侄,太保刘大人(刘寔)的侄孙都来了。”江惇笑道,“究竟他们二人真是博学多识,还是腹内草莽,等下一看便知。”
祖涣也有些好奇,毕竟乐令和刘太保皆是出身寒门,他们的子侄又会是怎样的品性,若无甚才能,不仅为人耻笑,还是给乐令和刘太保丢脸,这一幕想来也是有些意思。
第五十八章 金谷园各显所长 怎知书童是女郎(二)
“好吧,但愿不虚此行,觅得良友吧。”傅畅勉强笑了笑,径直朝沐芳堂走去,祖涣和江惇紧随其后,不时笑谈着。
此时的沐芳堂内坐着一众未及弱冠的少年,有来自项城的丁氏,荥阳的俞氏,还有来自颍川、济南等地的小士族,淯阳县乐氏和高唐县刘氏也在其中。
方才手谈一局,乐令的堂侄乐高取的一次小胜,荥阳俞伟光略显不满,冷笑道:“敢问乐兄,旨不至,至不绝,何解?”
曾有客人问乐广,何为‘旨不至’,乐广不说话,用尘尾柄触碰茶几,问:到达了吗?来客回答:是的。乐广抬起尘尾,又问:到达之后,又去哪里呢?来客明白了。
“指”无须直接到达所指之物并与之合而为一,所以它完全可以离开其物。
刘寔侄孙刘野深知其实缘故,这质问中带着浓浓的挑衅,珠玉在前,他又如何作答?
但见一袭墨绿色葛袍的少年脸色平静,慢慢的喝了一口茶,眸子深邃,浅浅笑道:“庄子外物有云:‘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嵇中散在《赠秀才入军》言道:‘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吾等此行任重而道远,俞兄又何必在意一局之得失呢?”
俞伟光面有惭色,扭头不再看他。
而刘野心道:如此镇静自若,不愧为乐令看中的子侄,寒门之中能够定六品的佼佼者唯他一人而已。
傅畅与祖涣伫立门外,并未进入,江惇倒是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小声道:“他果然有才学,道幼兄,你看呢?”
祖涣笑而不答,傅畅却沉吟道:“人品如何,尚未可知。”
江惇微露疑惑,祖涣伸手指了指靠近窗台的棋盘,获胜者方才明显是棋走险招,剑走偏锋,乐高此人喜欢弄险,就像在军事上,敢于冒险或许可以取得奇胜,亦或者等同于自杀式的寻死。
怎料一个身影快速闪过,屋内众人无不感到震惊,那一袭白袍随风飘动,只见那人俯身望着那盘胜负已分的棋局,眼角的余光扫过乐高,冷峻的轮廓瞬时映入他眼帘,却见白袍少年盯视他片刻,恣意一笑,便拂袖而去。
“他是何人?”刘野问旁边的友人,那人摇头表示不知。
其中一人缓缓开口道:“高平郗氏,郗遐。”
此时的凌冬他们已经走过芙蓉榭,站在天泉亭上休憩一会,又漫步在金谷水边,望着浅水滩的几只白鹤,偶尔展开美丽的双翅,翩翩起舞的时候,那修长的双腿有节奏的挪动着,宛如优雅的芭蕾舞步。
当听到几声鸡鸣,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不远处藏在竹篱下的几只雉鸡,其中一只雉鸡的爪子一伸一缩,像是画圈。
鸡的眼睛是长在两侧的,它们在发现某一事物时往往是转动颈部,使其中一只眼睛正对着被注视的物体,也就是说有人正对着一只鸡,它是发现不了人的。
“凌冬,你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比较僻静的地方,或者说客人很少去的地方是哪里?”雨轻双眸闪动,又看了看一脸愕然的樊树,抿唇轻笑:“我今日准备了一件好玩的东西,你们猜猜看这是什么?”
雨轻从腰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一块块竹片,上面刻着数字,还有黑桃、红桃、梅花、方块四种图样。
凌冬和樊树根本看不懂这是何物,只是拿起一竹片端详着,不由得问道:“雨轻小娘子,这是什么?”
“扑克。”雨轻笑道,“找一处僻静之所,你们斗地主吧。”
其实雨轻准备这副牌,主要就是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从而甩开他们二人,自己才能悠闲自在的观赏这满园的景色。
“斗地主?”凌冬和樊树几乎异口同声的惊道,二人四目相对,摇着头,对如此新奇的词汇都是不知。
凌冬时刻谨记祖涣的告诫,便劝道:“这恐怕不妥,我们还是去绿漪亭吧,那里地势高,能看清中园和西园的风景,而且一带山涧水从旁而过,甚是清爽。”
“樊树,你觉得呢?”雨轻不停的给他使眼色,希望他能支持自己的想法。
没想到他也是忠厚老实之仆,按耐住好奇,认同凌冬的建议,傅畅定是给他交代过,要他看紧自己,勿要恣意妄为,这般无趣的预定好的观光行程,她只好遵命了。
又穿过一带游廊,他们三人来至秋香馆,从馆内隐约传来婉转飘渺的笛声,里面还有几位舞娘的身影。
雨轻对着凌冬他们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的趴在窗前,朝里面望去,在座的人她大都认识。
东面靠前排的那名墨蓝衣袍的年轻男子,她还有些印象,在裴家是见过的,正是王敦。
只听着里面有人哈哈笑起来,“处仲兄(王敦字),你这般敷衍襄城公主(又称舞阳公主),若他日皇上追问起来,你该当如何呢?”
王敦摇头,自饮一杯酒,笑道:“阳仲兄(潘滔字),作为太子洗马,你处处忍让贾长渊,又何尝想过为太子殿下分忧解难?”
潘滔赧然,半晌无言。
笛声止,缃儿放下竹笛,丢一个眼色给青珠,室内气氛有些僵住,绿珠还在崇绮楼未前来,只有青珠和蓝珠等舞女在中间,她们也散开来各自为客人斟酒。
当青珠走至王敦身前,躬身含笑斟酒时,余光扫向王敦含怒的深眸,然后收回视线,温柔笑道:“请吧,王大人。”
王敦冷冷瞥了一眼对面的刘琨,手端起酒杯,心想石崇故意撇开众人,单独与潘岳在待霜亭叙话,定是为了洛阳令之事。
对于刘琨,王敦并无好感,刘琨的姐姐嫁与赵王世子司马荂,其母又是贾南风的堂姨,有这层关系,他已迁任尚书郎,对此王敦自是不屑。
坐在旁边的祖逖似笑非笑的看着王敦,开口道:“我方才看到幼舆(谢鲲字)去往待霜亭了,不知他今日可会鼓琴啸歌,以助酒兴。”
江统神色淡然,自饮一杯酒,偏头笑道:“说到幼舆,我倒想起来了,前几日有人看到幼儒(谢裒字,乃谢鲲之弟)来到洛阳了,貌似还去了贾大人的府上。”
王敦随意的用指尖敲几下桌面,开口道:“豫章王(司马炽)不太热衷于交结宾客,不涉足世事,爱好钻研史籍,恐怕连祖大人家里失了盗,豫章王也未必知晓吧?”
祖逖现任豫章王府从事中郎,追查夜袭之事尚无眉目,如今反而被调侃,心中有些不忿,但脸上依旧笑意浅浅,“我家小儿昨日说了个故事颇有意思,不如我讲来与大家听听。”
“古时有个叫严监生的读书人,生了病,越病越重,很快就不行了........最后伸着两根手指,好像在向家人提示什么......妻子赵氏擦擦了眼泪,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是什么呢?”祖逖说到此便停了下来,双眸望着王敦,伸出两根手指,“到底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敦不解,问道:“究竟何意?”
祖逖微微一笑:“.......别人说的都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
“哈哈哈!”江统不由得笑起来,刘琨也捧腹大笑,望向祖逖道:“好个严监生,如此吝啬,真乃世所罕见!”
窗外的凌冬这时也捂着嘴憨笑,悄声说道:“如此荒诞的故事不知是谁编的,世间哪会有这样的人呢?”
雨轻白了他一眼,背着手走开了,凌冬和樊树赶紧跟上去。
王敦笑的有些勉强,饮了一杯酒。
青珠忽然感觉有几个身影从窗口掠过,扭头朝窗口那边望去,只有肃肃秋风,树枝摇摆,并无什么人影,她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又瞅了一眼小瑑,她只是眨着明眸,也许是自己看错了。
待霜亭内,石崇正与潘岳对饮,二人口中谈及的却是张司空的门生叶诚,从渔阳郡来的小人物,如今已摇身变成洛阳令。
这般出乎意料的结果,恐怕无人知晓其中曲折,齐王和成都王,还有赵王全都扑了空,他们除了感叹张司空的手腕,便只能等待下一次机会了。
“贾大人今日未到呢,可还是为了畋猎遇刺之事?”潘岳喝了一杯酒,笑眯着眼睛,凝视着石崇,似是隔岸观火之态。
第五十九章 金谷园各显所长 怎知书童是女郎(三)
石崇温和地笑了笑,自己倒满一杯茶,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缓缓说道:“贾长渊这次是猫没抓着鱼,倒惹了一身腥。”
“此话怎讲?”潘岳心内竟有几分窃喜。
石崇喝了一口茶,看向远处平静的水面,四周显得很是静谧,侍婢们离待霜亭有一段距离,他略顿了顿,开口道:“有一封告发叶诚受贿制造冤假错案的密信,贾长渊的心腹尚书郎史立明在早朝时手持密信,振振有词的揭发叶诚的诸多罪行,不成想被朝中人几句质问,就冷汗涔涔,如此怯懦自不堪重任.......”
“想来这封密信应该是假的,或者中途被人掉包了,做手脚的人或许就藏在整件事情的背后,不然密信一出现,他怎能如此之快就作出反应,这一切串联起来细细推敲,多半就是贾长渊误入了别人的圈套。”
“那么张司空举荐兰陵萧牧任义阳郡太守,又是为何?”潘岳眉头一挑,问道。
石崇脸上挂着的笑容倏尔消失不见,斜睨着飞来的白鹤,冷笑了一下,“那又是他们之间某种交易了,旁人岂能知晓,不过兰陵萧氏我也是略有耳闻,一个次等士族,自诩是西汉萧相国(萧何)之后,一时是翻不起什么浪来,唯有他们身后的那个人——”
话至此没有再说下去,石崇大概已猜到与张华暗中做交易的是何人了,不过那人隐藏极深,实难找出什么破绽,贾谧被人摆了一道,这口恶气自是要设法讨回来的,张华无疑成了众矢之的,修剪他的羽翼自然也是迫在眉睫了。
“史立明被贬为古城县令,那么吏部尚书郎一职又将由谁补任呢?”潘岳放下茶杯,若有所思的看着不远处展翅欲飞的白鹤。
石崇哼了一声,沉声道:“就看那人的手能触及到何处了,或许这也在他们预料之中,正所谓一箭三雕。”
“这手段实在是高,将张华和几位王爷,还有贾长渊玩弄于鼓掌之中,既谋了利,又做的滴水不漏,被蒙蔽双眼的人只怕到现在还不自知呢?”潘岳轻叹道。
他似乎也觉察出来某些关联,恐怕都是来自山东方面,那里可是齐王、东海王、琅琊王所处之地,暗潮从未消退,只怕会越演越烈。
“畋猎遇袭之事,可已了事了?”石崇突然话锋一转,问有些失神的潘岳。
潘岳轻咳一声,回道:“有坚石兄(欧阳建)协助郭茂调查,自然不会出什么岔子。”
石崇点头,对于他的外甥欧阳建的办事能力,他还是很放心的,很少出纰漏。至于齐王司马冏那一边,他就不知如何应对了,毕竟齐王多疑,本来能不能得到他的信任就在此举,不成以失败告终,或许另投他人才是上策。
这时,潘岳望见顾荣已走至水榭,便笑道:“廷尉大人来了。”
一众奴婢垂首侍立,石崇重展笑颜,起身迎过去,微笑道:“顾大人,今日怎么不见士衡兄呢?”
顾荣躬身施礼,开口道:“士衡兄去寻戴若思了,下个月戴若思就将离开洛阳了。”
“原来如此。”石崇淡淡一笑,抬眸示意奴婢过来斟酒,待霜亭内人影绰绰,不再静寂。
其实顾荣是从香洲一带走来,他把顾毗和陆玩留在松风亭小憩,自己独自前来,只为一些琐事需要烦劳石崇出面调解。
“运盐的车队被东海王的人扣在中牟县了,家父才特意来找石大人从中斡旋,希望此事能尽快得到解决。”顾毗一边看着池面上嬉戏的野鸭,一边向陆玩解释着此番前来金谷园的目的。
陆玩点点头,神色复杂,他对盐务上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北方以运城所产的池盐和齐地产的海盐为主,南方却以扬州和四川为主要产地,顾家向来经营着盐业,此番定是触及到了东海王的利益,以扣押运盐车队为难顾家,从中夺利。
“我刚才看到傅畅和祖涣他们了,他们去沐芳堂了,估计也是对乐令和刘太保的子侄有些好奇,看他们是不是才俊,寒门想要挤入洛阳为官倒是有些难呢。”顾毗笑道。
陆玩撩袍跪坐,奴婢端来热茶,欲要躬身为他们倒茶,陆玩只是摆摆手,奴婢们便识趣的走开。
“依我看,身为寒门能定六品已属不易,或许真有些才华。”顾毗也坐下来,自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便皱了皱眉,摇头说道:“没有陆府的茶烹煮的好,看来改日要找雨轻讨一些茶喝了。”
“她只会把心思花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书法也不见有什么长进,堂兄偏爱她,她总是任性妄为,连我的画卷上都被她信手涂鸦过。”陆玩无奈的摇头苦笑。
顾毗呵呵一笑,“陆大人说她是天真烂漫,你又何必数落她呢?况且刚收了人家的礼物,你连声道谢都没有——”
陆玩双颊微红,视线转向别处,心里泛起涟漪。
忽然平静的水面被一个石子打出好几个水花,野鸭被惊得扑棱着翅膀朝另一边快速游去,他们的目光投向岸边的人,却是郗遐。
只见他疾步走来,唇角勾起,笑问:“你们怎么没去见山楼,那里很热闹,世道兄和道玄兄他们都去了,阿龙兄和子谅兄也在,登楼能观山望水,比这孤零零的小亭子有趣多了。”
“阿虎刚才好像在找崔兄呢?”顾毗迟疑一下,笑道:“莫非你也是在找崔兄?”
郗遐耸耸肩,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崔兄正忙,哪能有空来这里闲逛?”
“我可听说郗兄特意备了一份厚礼去拜访崔兄,”陆玩饶有兴致的笑道,余光扫向他,“恐怕你的礼不好收啊。”
郗遐哈哈笑起来,摇头道:“非也,非也,只是给他介绍一个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而已。”
“郗兄什么时候也开始过问生意场上的事情了?”顾毗颇感意外,毕竟郗遐一向不理会这些俗事。
“不过举手之劳。”郗遐喝了一口茶,也觉甚是难喝,推到一边,哂笑道:“顾家的生意可还好啊?”
顾毗脸色微变,刚倒满一杯酒,还未端起,就被郗遐手快抢了过去,一饮而尽,拂袖而走,挥手笑道:“顾兄,陆兄,我在前面等着你们!”
陆玩摇头,起身道:“我们也去见山楼吧,一会酒宴也就摆在附近的鸳鸯厅。”
“嗯。”顾毗点头,和陆玩结伴去往见山楼。
一众婢女正双手捧着托盘,陆陆续续往见山楼而来,为首的却是一袭绛色纱裙的女子,她身旁的小丫鬟步伐轻盈,声音清脆,“其实姑娘不必亲自前来,端茶倒水的事情自有奴婢们去做。”
“小鹤,这楼里聚集着各家的小郎君,脾气也是不同,我怕你们这些小丫鬟斟酒倒茶时失了礼数,总是不能放心的。”
说话的女子正是红珠,因为她略懂些诗文,与各家小郎君倒是能多说上两句话,之前因为贴身小婢鸢儿劝酒无果被杀,她好一阵子都未露面,如今已经平复了心情,待会她还要在宴席上弹奏琵琶。
小鹤抿唇微笑,看到红珠姑娘重新打起精神来,她自然欣喜。
红珠此时已提裙慢步走上楼,望见小郎君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有的凭栏眺望依山傍水的秀美景色,有的正在对弈,旁边还站着几人围观,时而蹙眉思考,时而点头微笑;有的是在谈论着什么,偶然还会争辩一下;还有的则是在品鉴墙壁上悬挂着的几幅字画,当中多为金谷二十四友人即兴之作。
傅畅与祖涣就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江惇还在为沐芳堂内所发生的事情说着什么,不想一个白袍身影掠过,将他的思绪打乱,他皱眉瞪视,“郗遐,阿虎被你诓骗到哪里去了?”
“我怕阿虎觉得无聊,便告诉他去山涧那边可以看到白色的鹿,他便独自去了。”郗遐坐下来,淡淡说道。
祖涣扑哧一乐,放下酒盏,笑问:“我怎么没听说金谷园还有白色的鹿?你这样欺骗阿虎,待他回来准要找你理论。”
“无妨,”郗遐恣意笑着,喝了一口酒,便放下酒盏,垂眸盯视着酒面,即便过滤过,还是有些浑浊的,不禁摇头叹道:“果然不如蒸馏酒清澈,味道也不够醇香。”
“蒸馏酒是什么?”祖涣笑问。
郗遐又摇了摇头,略显神秘道:“暂时保密,不久之后你们自然明白。”
傅畅与江惇对视一笑,也不再追问。
那边赏画的陆玩听到‘蒸馏酒’三个字,似乎感觉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但红珠走过来斟酒时,他又收回遐思,摆手拒绝道:“我现在不想饮酒,给我端杯茶即可。”
第六十章 金谷园各显所长 怎知书童是女郎(四)
“是。”
红珠转身招手示意小丫鬟过来奉茶,她则继续往里面走,含笑穿梭在他们中间,身姿绰约,犹如从画中走出来的娴静女子,一颦一笑,都足以让人赏心悦目,只是她的秀目间隐藏着某种忧思,那是一种不易察觉的情绪。
楼下,另一位湖青色长裙的女子正朝这里赶来,她刚从秋香馆退出来,便径直来见山楼,身后也跟着一些丫鬟,不过看样子是来送点心的。
“姑娘,请留步。”
从身后传来悦耳的声音,她转身望去,却见三名小厮正疾步走过来,中间那名青衣书童堆笑问:“姑娘,这可是你的香囊吗?”
女子微怔,这绣着玉兰花的香囊应该是绿珠姐姐随身之物,怎会落在他的手里?
“这是在前面的小径里拾到的,偏巧望见姑娘,便想或许是姑娘遗落的,即便不是姑娘之物,大概也是知晓此物的主人。”青衣书童浅浅一笑,双手递上香囊。
女子微笑接过来,开口说道:“这香囊倒不是我的,但我可以帮你还给它的主人。”
“多谢姑娘。”青衣书童躬身施礼,然后转身走开,其他两名小厮跟在她后面。
“青珠姑娘,难道绿珠也来见山楼了?”丫鬟惊问。
女子把香囊收入袖中,冷冷笑道:“绿珠姐姐岂会一直待在崇绮楼,今日贵客云集,她还能不来凑个热闹?平日里装优雅骗骗主人也就罢了,她的心思可多着呢。”
丫鬟点头不语。
“小瑑,来见山楼献殷勤的人可不止我们而已。”
青珠似笑非笑的望着红珠与小鹤一众仆婢走出楼,心道:捷足先登的人想不到是她,她今日倒勤快起来了,平时看她柔弱不堪,如今这般积极又是为何?
红珠望见她,便一脸欢喜的朝她招手,她立时露出灿烂的笑容,走了过去。
金谷园是依北邙山,临谷水所修建,北邙山地势起伏平缓,高敞而空旷,中间高而四周低,金谷坐落在旁,谷水流经其间,倒是曲水流觞的绝妙之地。
不过来此山涧的人并不多,大半的人都聚在见山楼中了,只有少数的低等士族子弟驻足此处。
凌冬和樊树还在为故意绕开绿漪亭而来此处,稍显不满,毕竟这不是规划中的行程,马上就要开宴了,到时还得折回鸳鸯厅,急急忙忙的总是不妥。
“这里正适合垂钓。”雨轻微微一笑。
她蹲身双手浸入水中,轻轻捧起清冽的水,寒意瞬时袭及全身,她松开手指,水滴滴落下,起身四下张望,发现古松下卧有一块大石,不由得走过去,踱着步子来回看了看。
“莫非你想搬动这大石吗?”一袭宝蓝色衣袍的少年睨视着她,大步走来,指着大石笑问。
雨轻犹豫一下,然后点头道:“也并非难事。”
“你这小厮好大的口气,若你真能移动这大石,我就赏你一百两,何如?”少年笑道,看着她瘦弱不堪,定是夸夸其谈了。
雨轻看他一脸得意之色,必是认定自己输定了,不由得哼了一声,背着双手,围着大石走了一圈,然后贴耳对凌冬吩咐一句,他就走开了,樊树还愣在那里,弄不明白雨轻要做什么。
“怎么还要找人来帮忙吗?”少年不屑的问了一句。
雨轻撅嘴,故意不理他。
等了半盏茶的时间,凌冬拿着一根长棍跑过来,雨轻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头,放在大石旁边,然后手持长棍,走到大石的左下角,长棍以小石头为支撑点一端插入大石头下面,然后用力下压木棒的另一端,大石被撬翻,然后重复以上的步骤,大石很快就被挪动开来。
“你可真厉害!”少年惊讶不已,连声问道:“这是什么办法?看起来不用费力的,太神奇了!”
雨轻把长棍递给凌冬,又拍了拍手,笑着解释道:“这是杠杆原理,一根在力的作用下可绕固定点转动的硬棒叫做杠杆,假如给我一个支点,就能撬起地球。”
“地球?”少年惊问,甚是不解。
雨轻憨笑,心虚起来,什么地球,又说了不过脑的话,现在的自己真是得意忘形了。
“就是圆球体,巨型的圆球。”雨轻觉得自己这般描述,真是词穷的很,枯燥乏味的解释。
少年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什么是杠杆原理,但是雨轻还是让他眼前一亮,他笑问:“你是谁家的小厮?”
“祖家。”雨轻随口答道,然后继续蹲在地上挑选一些扁平的石头,用来打水漂。
少年上下打量着她的衣衫,不似一般的随行小厮,沉思道:“你应该是祖兄的书童吧。”
雨轻点头,手里捏着几个石子,重新走至水边,迅速掷出石子,贴着水面削过去,连续打出许多个水漂。
这少年貌似与那边的末等士族子弟也无甚交流,只是独自一人沿着水边走来走去,想是无聊至极。
当发现雨轻能搬动大石后,目光闪着异彩,瞬间来了精神,一直注视着雨轻。当然也是兑现了承诺,命身边的小厮拿出一袋银子送给雨轻。
雨轻只是看了看,并未伸手去取,回头示意樊树把小盒子递过来,然后走至少年身前,调皮的笑了一下。
“我送与你一件有趣的东西吧,权当卖给你了,当然话说回来,它也是值这个钱的。”雨轻打开那盒子,笑道:“这叫扑克,你可以与朋友一起斗地主,如此一来你也不会感觉无聊。”
“这扑克要怎么玩?”少年一脸诧然,拈起一块竹制扑克,完全不懂上面的图案代表着什么意思。
雨轻很有耐心的与他讲解斗地主的玩法,以及扑克牌的各种规则,讲了许多,少年连连点头,顿觉有趣。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那少年终于笑道:“我明白了,这游戏还真有些意思。”
“元度小郎君,那边要开宴了!”有个小厮急匆匆赶来,躬身禀道。
凌冬和樊树这时才反应过来,宴席要开始了,他们也得折返回去,邻近鸳鸯厅有一间偏厅是供各家的书童用饭之所,雨轻见他们二人焦急万分,只好随着他们过去。
胡元度走到不远处还回身朝她挥手告别,明显是把她当作朋友了。
雨轻含笑望着他略显孤单的背影,心道:为什么他不去见山楼和傅畅他们一起说笑聊天,反而要独自徘徊在水边,心事重重的模样,完全没有祖涣的朝气蓬勃,倒是显得有些心绪沉郁。
鸳鸯厅,宴席已开,一桌桌客人排列有致,祖涣跟在父亲坐在西边靠中间的位置上。
这时的祖涣心中想起雨轻,便探头朝傅畅那边看去,递着眼色,无奈傅畅正被郗遐拉着说话。
祖涣轻叹一声,刚要开始喝豆粥,旁边的人就附耳低语道:“我是帮元度兄传话的,他说你家的青衣书童甚是聪明,想要与你讨要这个书童,不知可否?”
祖涣听后差点呛到自己,咳嗽不止,祖逖面露疑色,问道:“何故如此失态?”
“不,父亲,这豆粥太烫口了。”祖涣苦笑道。
然后顺着旁边那人所指的方向望去,胡元度正含笑注视着他,他此时瞪大双目,使劲的摇了摇头,完全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胡元度有些不满,觉得祖涣态度如此坚决,倒像是要了他什么宝贝似的,也摇摇头,然后低首继续吃饭。
祖涣小声喃喃道:“胡元度,还真是痴心妄想,要是让世道兄听到了,定会发怒的,不过雨轻到底又做了什么惹眼的事,唉,凌冬连个人都看不住,回去后定要罚他。”
“道幼,你怎么还自言自语起来?”祖逖脸色微沉,对他的奇怪行径深感不满。
祖涣端坐一旁,勉强笑了笑,继续低头喝豆粥。
宴席中,绿珠和一众舞姬绚丽登场,丝竹之声缓缓响起,身姿摇曳,流波送盼,万般柔情与妩媚,尽收入男人们的眼底。
可是祖涣根本没有正眼去瞧她们,只是垂目呆坐在那里,心里记挂着雨轻那边的情况,毕竟那是小厮们用饭的地方,她怎能吃得惯,坐得住,虽然他让凌冬带着一些精致的糕饼,但是总归担心,傅畅这时也望过来,跟他有同感,只希望这场宴会能尽快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祖逖轻咳一声,沉声道:“宴席快要散了,你竟还在走神,真是——”
“多谢父亲提醒。”祖涣忽然高兴起来,看到一些人已然起身,他慌忙站起身,对着父亲躬身施礼,笑道:“父亲,我先行回去了。”
祖逖皱眉,欲要询问,怎知祖涣疾步就走开了,都不曾与各家小郎君告别,如此匆忙,真不知所为何事?祖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自与刘琨结伴返回。
第六十一章 显阳殿姑侄密谋 崔家郎深藏不露(上)
金谷园外,牛车排成很长的队伍,雨轻早就与凌冬樊树来到牛车旁。
其实这些体面小厮们的饭食还是不错的,虽然简单,但是荤素搭配很合理,金谷园的厨子手艺自是不差,用料丰富,她因为逛了大半个园子,有些乏了,就提前坐进牛车里小憩一下。
“凌冬,看你办的好事,怎么让那胡元度结识了雨轻?”祖涣走出来就怒视着他们二人,微嗔道:“回去等着受罚吧。”
“道幼小郎君,其实是.......是雨轻小娘子她用.......”凌冬脑子一团乱,也记不清雨轻当时说得什么原理不原理的,吞吞吐吐的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解释。
祖涣根本无心理会这些,问道:“雨轻人呢?”
“在车里。”凌冬和樊树异口同声的回答道。
祖涣赶忙走至牛车旁,掀开车帘,雨轻却已经睡着了。
他微微一笑,慢慢放下帘子,转身望见傅畅已经疾步朝这里走来,便含笑道:“雨轻看样子有些累了,不如我们先回城吧。”
傅畅点头,当看到樊树和凌冬正为了一袋钱互相埋怨时,他拧眉,怒视他们,也不多问,只是闷声进入牛车。
樊树垂首心道,糟糕,世道小郎君一定是察觉出什么来了。
两辆牛车先行离开,郗遐和荀邃刚走出来,从身后就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有人喊道:“郗遐,你又在骗我,哪里有什么白鹿?”
郗遐哈哈笑起来,扭头问道:“白鹿可是祥瑞之物,岂能人人得见?阿虎,你又何必纠结于此呢?”
“哼!纯属狡辩!”卫玠白皙的脸颊微露愠色,冷笑道:“郗遐,我确实没看到白鹿,不过倒是望见了一个大力士,他可是能只手搬动大石,这等奇事你可见过?”
郗遐讶然,园内还有这样的厉害人物,军营里也是不多见的,他竟有些想要见一见此人了。
他们正说着,陆玩与顾毗他们也慢慢走了出来,几人相互告别后,便各自坐车回去了。
落日余晖撒落下来,车帘晃动,泛红的光线映在南絮的脸颊上,此刻的他有些心怯,坐在陆玩一旁,如鱼鲠在喉,但又不吐不快,终于艰难的禀告道:“士瑶小郎君,其实——”
“何故这般模样?”陆玩早已察觉出他自出了园子,就神色不定,沉声问道:“吞吞吐吐,不想说,便不要说了。”
“士瑶小郎君,”南絮低声说道:“我在园子里看到雨轻小娘子了,她好像扮成了祖家小郎君的书童——”
“什么?”陆玩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又回想到宴席间祖涣作出的各种奇怪动作,双拳不由得握紧,唇角竟掠过一丝冷笑,“雨轻胡闹,没想到竟还有人陪着她胡闹,真是太荒唐了。”
南絮被那一道寒芒扫过后,身体不由得哆嗦几下,然后颤声道:“我去外面陪南陌驾车......不,我下车去走走,透透气.......”
说着便喊停车,然后他便跳下牛车,长舒一口气,车内那股快要凝住的空气真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南陌继续驾着牛车向城东驶去。
南絮却快步跟在牛车后面,心道,士瑶小郎君到底为何如此动怒,是因为雨轻小娘子女扮男装进入金谷园,还是因为祖家小郎君带她进来的呢?
有人想要进园子来闲逛,自然也有人无暇来这里游玩,贾谧受伤的事宫里人也略有耳闻,贾南风作为他的姑母,今日也特意召他进宫询问畋猎遇袭之事。
贾谧跟随着内侍得望径直来到显阳殿,宫娥们悉数垂首侍立于殿门外,得望抱着拂尘迈步走来,余光扫向她们,开口道:“你们都先散了吧。”
宫娥们领命纷纷走开,贾谧的右肩还有些作痛,他斜睨得望一眼,问道:“太子殿下今日可有来给姑母请安?”
“回侍中大人,太子殿下身体抱恙,并未前来请安,皇后娘娘已经派太医去东宫了。”
“抱恙?”
贾谧满腹狐疑,这位太子殿下在外人看来是性情暴虐,喜怒无常,实则深谋远略,心思缜密,从不与人交心,就连刚刚立为太子妃的王衍之女王惠风,也实难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宫人们甚至谣传太子从未正眼瞧过王惠风,二人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罢了。
贾谧大步迈进殿内,得望就守在门外。
奢华陈设,袅袅余香,贾南风正修剪着一盆兰草,纤长的枝叶微微有些泛黄,她有些犹豫不定,剪刀拿起又放下,不知该除还是不该除,不由得喟叹一声:“还真是难以取舍啊。”
“姑母。”贾谧躬身施礼,轻声唤道。
贾南风抬眸望了他一眼,微笑问道:“长渊来了,你的伤可好些了?”
“只是小伤,不敢劳姑母挂怀。”贾谧跪坐一旁,也看了看那盆兰草,沉吟道:“姑母,这兰草最外面的黄叶子恐怕是不能留了,影响整体的美观。”
“是了,不过这盆兰草本就瘦弱不堪,该好好养护的,可惜本宫最是缺乏耐心——”贾南风余光扫向他,透着些审问的意味。
贾谧近前,回禀道:“姑母,是侄儿大意了,洛阳令之事着了别人的道,请多给侄儿一些时间,我定能揪出幕后主使之人。”
“那件事暂且不提,”贾南风微微启唇道:“长渊,你是找到了有关杨氏遗孤的线索,可是先帝给杨骏的顾命诏书一日不销毁,本宫就一日难安,数次夜袭事件还惊动了洛阳城的许多官员,只怕其他有心人也已经开始动手了。”
“姑母,”贾谧叩首道:“遗诏之事,需徐徐图之,眼下要紧的可是东宫,他的生母谢淑媛缠绵病榻数年,姑母恐怕都快要把她忘记了吧。”
“谢玖,不过一个活死人罢了。”贾南风干脆的剪掉那片叶子,话间带着一抹不屑与冷漠,“至于太子,他虽非本宫所生,但名义上的母子关系还是要好好维系的,毕竟他是皇上看重的东宫太子。”
贾谧慢慢抬首,低低应道:“是,侄儿妄言了。”
“长渊,你是我贾氏一族最为杰出的孩子,我自然是最看重你的。”
贾南风目光深沉,心思飞转,她一向宠爱这个侄子,不过有些时候还是要懂得亲疏有别,皇上是她的夫君,太子是她的儿子,她的某种偏爱影响不了整个大局。
“多谢姑母关怀,侄儿定不负您所望。”贾谧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天真的少年,就像一块石头被磨平了棱角,他平静的开口道:“畋猎遇袭之事,我已大约查到一些眉目,想来与齐王那边是脱不了干系的。”
“小齐王的母亲贾荃是李婉之女,她向来与本宫不睦,没想到待在临淄还要生出这许多事来,我倒是小瞧了他们母子俩。”贾南风嘴角缓缓勾起,目色冷然。
宫殿内云母屏风一障障,香气氤氲,让人心神飘荡。
半晌,贾南风凝视着他,嘴角微扬,“好侄儿,你该去东宫探望一下太子,本宫可是看着你们一起长大的,儿时的打打闹闹都当不得真,如今你们也算是连襟了,应该多多来往才是。”
贾谧之妻正是王衍长女,王景风,封为鲁国夫人。
“侄儿明白。”贾谧起身又施了一礼,笑道:“侄儿先行告退。”然后颔首走开,风拂动着他的广袖,也浮动着他的心,他面色转阴,露出几分狠厉。
在这洛阳城中,有诸般无奈,又有诸多无情,门阀与皇权之间的尔虞我诈还在进行中。
街市上的两家布店也拉开了新一轮的竞争,一旦有了利益纽带,将不同的阶层联系起来也并非不可能,就像薛家的这间布店,自从引进了新货源,开展了各种优惠活动,客人源源不断,生意重现兴隆。
薛昀此时已经把重心转移到了酒肆上,尤其是推广蒸馏酒,才是首要任务,雨轻送与了他两坛子蒸馏酒,他便带了一坛来到自家的酒肆,给老顾客提前尝个鲜,以待来日的正式销售。
这家中型酒肆开在城东,这一带不似铜驼街南市的繁华,但是坐落在此的各家商铺老板也大都有些背景,就像刘敏行兄弟家的食肆、许泽北的几家青楼都坐落在城东。
这条街市的消费也不是普通人能够负担得起的,往来其中的客人多以来自外地的次等士族子弟为主,还有一些体面的商贾之子,其他的百姓都是去城西买卖货品。
至于挨近西市的云雀街一处最常发生的就是鱼龙混杂的帮派殴斗,三教九流全都聚集那里,那里似乎是最为肮脏黑暗之地。
两辆牛车缓缓驶来,随行小厮十几名,前面的这辆牛车靠在薛家酒肆一旁,却见一位白色绸袍少年下车来,朝后面那竹月色长袍少年招了招手,笑道:“道儒兄(崔意字),就是这里了。”
第六十二章 显阳殿姑侄密谋 崔家郎深藏不露(下)
崔意含笑点头,疾步跟随他走进这间酒肆,大堂内人来人往,酒香四溢,笑语声不绝于耳,穿梭其间的小二端着托盘,步履匆匆。
郗遐随便找了一处靠窗的座位坐下,一缕光线正洒在崔意洁白的面颊上,他张开手,斜挡在眼前,微微蹙眉,“郗兄,这阳光有些刺眼,不如换一下位置吧。”
“道儒兄,微风不燥,阳光正好,”郗遐看着小二端来一盘精致的小菜,眼前这奇特的摆盘倒是很熟悉,他抬眸对小二道,“快去叫你们店家过来叙话。”
崔意微微侧身,拿起木筷从盘里夹起一块鹿脯,色泽呈鲜艳的棕红色,不过他并无太多胃口,摇了摇头,便放回盘里。
“道儒兄,”郗遐把木筷插入水杯之中,然后推到他手边,微笑问道:“你看这插入水中的筷子弯折了,这是为何?”
崔意睨视一眼,唇角扬起一丝小小的弧度,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在他脸上掠过几道忽明忽暗的阴影,他单手支颐,示意郗遐说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是由于光的折射现象,筷子在水中的部分反射的光线,在水面处向远离法线的位置偏折,而我们看到的水中的筷子实际上是折射光线.......”
郗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蘸水在桌上画出几条折射光线,崔意的视线随着他移动的手指而移动,唇畔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微笑。
当郗遐讲完,崔意捧场一般的拍了拍手,笑道:“昔日秦始皇、汉武帝曾经下令让人去蓬莱寻访仙境,所谓蜃景被看作是仙境,或许郗兄之言才是正解,这只是一种奇特的折射现象而已。”
“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郗遐戏谑道:“不愧是道儒兄,想要难倒你还真不易啊!”
崔意望见一袭松叶色葛袍的少年朝这里款款走来,便笑了笑,“店家来了,原来才不过弱冠之年,打理生意倒是有一套了。”
“薛兄,有熟客光顾,还不快快端上好酒来。”郗遐把那碗浊酒推到他跟前,嗔道:“这样的酒怎么拿来给我们喝呢?”
薛昀并不理会他,只是对崔意躬身施礼,笑道:“不知道儒小郎君来本店作客,若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崔意摆手,然后示意薛昀坐下,木筷指向郗遐,嘲讽道:“郗家小郎君太过挑剔,山珍海味吃腻了,才来你这里磨牙。”
薛昀忍不住笑出声来,郗遐瞪视他一眼,开口道:“人我已经给你请来了,接下来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我可不会再插手了。”
“郗兄,莫要气恼,好酒早就给你备下了,马上就会端过来。”薛昀安慰他道,然后看向崔意,苦笑摇头道:“他这分明是来赚取我那坛子酒的。”
“薛兄,此言差矣。”郗遐浅浅笑着,余光扫向对面那一桌上的几个人,稍顿了顿,继续道:“我不喝也无妨,主要是给道儒兄品尝,他才是可以发展生意的合作伙伴。”
最后这句关键的话,连同刚才的折射现象,都是雨轻之前和他讲的,他不过在适当的时间提醒薛昀而已。
过了一会,小二端来一壶酒,放在桌上,薛昀亲自为崔意斟酒,然后堆笑递给崔意,甚是谦卑。
崔意晃了晃碗里的蒸馏酒,清澈无比,毫无残渣,嗅着酒香浓郁,他轻抿一口,幽深的眼眸泛起点点光芒,轻笑出声,“确是好酒,这是何人所酿?”
这问题还真是直接,郗遐答应过雨轻暂时为她保密,便讪讪笑道:“一个不知名的小人物罢了。”
“嗯?”崔意嘴角弯弯,贴近他低语道:“你这宣传大使当得还真是称职,我都有些佩服你的热心了。”
郗遐似笑非笑的端起一碗酒喝了一口,就当听不见,反正依着崔意淡薄的性情,也不会过度关注酿酒之人。
“薛昀,我可以给你提供酿酒作坊,还有酿酒所需的各种原料,以后你扩张店面遇到麻烦尽可以来找我。”
崔意轻描淡写的说着这些,指尖敲击着桌面,目光投向身边的薛昀,笑道:“只是想让崔家成为你长期的生意伙伴,还得看你今后的表现。”
薛昀点头,垂首沉思片刻,再次抬首时,目光变得更加坚定,正色道:“我一定会努力。”
崔意与郗遐相视一笑,继续喝酒闲聊,旁边那一桌的几人速速起身,并未与他们有目光接触,到柜台付了账就转身离开。
“有趣。”郗遐笑了一下,注视着崔意,问道:“近日道儒兄在忙些什么?”
“无事,到处闲逛而已。”崔意漫不经心的回答,目光里透出一丝感伤,瞬间又隐没在清雅的笑容里。
郗遐将信将疑,微微点头,筷子敲了一下杯沿,突然发问,“难道是在研究别人家的园子?”
“哈哈哈!”崔意不禁发笑,邪魅狂狷的眼眸里漾起涟漪,幽幽开口道:“郗遐,你与其好奇这些无聊的事情,还不如想想新任的洛阳令能不能查出夜袭事件幕后指使之人呢?”
郗遐沉思良久,心道:叶诚是张华的门生,想必是有些能力的,不过夜袭的事件并不是普通的盗窃案,藏在背后的人或许正编织着一张大网,谁都有可能沦陷其中,在未查出什么端倪之前,自己不妨就做个局外人。
至于眼前的崔意,他想要做的事究竟又是什么呢?
秋去冬来,潺潺细雨不在,萧索的北风吹过,枯卷的树叶飘落在地,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孤寂。
院中的老树下石桌上除了零落的枯叶,便只剩下厚厚的一层尘土,丫鬟们穿着冬衣时而穿梭在走廊间,往日的嬉笑打骂声倒是变少了。
暖阁内,甜甜正斜倚在病榻上,听雨轻讲着有趣的故事,偶尔咯咯笑几声,随后便是一阵咳嗽,小脸涨得很红。
甜甜前两天着了风寒,请了大夫来诊治,说是并无大碍,休养几日便会痊愈,今日甜甜的气色确实好一些了,喝过汤药,并未继续睡下,反而央求雨轻同她多讲一些搜神记的故事。
雨轻慢慢讲道:“李寄是东越国闽中郡将乐县李诞的最小的女儿,郡中有一座庸岭,高几十里,在它西北部的山缝中有一条大蛇........”
“李寄真的很勇敢,能够与大蛇斗智斗勇。”甜甜喃喃道,雨轻将狐氅披在她肩头,抚着她鬓发,笑道:“甜甜也很勇敢,不是吗?”
甜甜赧然一笑,垂下眼睑。
这时,怜画笑嘻嘻走了进来,将一个锦盒放在桌边,然后围着炭炉坐下,暖了暖手,眨着眼眸,笑道:“你们猜,这盒东西是谁送来的?”
惜书摇了摇头,香草这时探过头来,笑道:“昨日是傅家小郎君派人来送的狐氅,今日该不会是郗家小郎君送的吧?”
怜画摇头摆手,“不是他。”
“难道是裴家派人来送的?”惜书声音柔弱,明显底气不足,毕竟又不是雨轻生病。
怜画仍是摇头,梧桐凑过来,看了看那个锦盒,沉吟道:“或许是士瑶小郎君派人送过来的吧。”
“梧桐,你怎么知晓?”怜画惊奇问道,“莫非刚才我去院外倒药渣的时候,你尾随其后,偷偷瞧见的不成?”
香草嗤笑道:“怜画,你倒是犯痴了,梧桐从未去过陆府,即便她看到了人,也认不出谁是谁的。”
“对哦。”怜画尴尬笑了笑,然后继续道:“刚刚是南陌驾车路过左府,说是顺便带了一样东西,要我转交给雨轻小娘子。”
几个小婢凑到一处,仍是叽叽喳喳,雨轻打开锦盒一看,却是一根人参。
魏晋时期着名的医药着作《名医别录》中曾说人参‘出上党山谷及辽东’,‘辽东’即今东北地区,‘上党’则是山西一带,根据古书上所记载,山西上党人参的质量要优于东北人参,就是不知陆玩送与她的是何种人参了。
她微微一笑,扭头对甜甜道:“明日可以做人参炖鸡,这都是沾了甜甜的光。”
甜甜摇头,玩笑道:“他们都是看在姐姐的面上才送东西来的,姐姐的面子好大哦。”
雨轻莞尔一笑,然后示意几个小婢先行退下,不要打搅甜甜休息,她自己也简单说了几句俏皮话,便转身走开。
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只是有时显得猝不及防——
第六十三章 雨夜惊雷梦中醒 芊芊少女入征程(上)
夜近,左思屏退所有仆婢,单独留下心腹护卫,踱了一会步子,缓缓问道:“还没寻到裴姑的下落吗?”
“据回来的小厮说,裴姑在太妃罹难之后就不见踪影,属下已先派弟兄们去往桐柏县,到现在还未收到音讯。”
左思眉头微皱,那份遗书疑点重重,很难让人相信,只是阿芬卷进去的这场漩涡到底有多大,他不得而知,后背冷汗频出,手里捏着那封遗书,久久难言。
“大人,还要再查下去吗?”护卫这会儿心里也没了底,躬身问。
左思双拳紧握,沉声道:“继续查下去,要秘密行事,千万不要让外人知晓,明日你就启程去桐柏,先退下吧。”
护卫领命,转身掩门而去。
左思心想:左氏一门能在洛阳有如今地位实属不易,万不能因兰芝一人就将这些基业毁于一旦,日后只能对外宣称兰芝突然病故,以堵悠悠众口了。
廊下阴影显现,娇小的身形微微颤抖,肃杀的秋风无情的吹过她冰冷的脸庞,一串晶莹的泪珠滚落。
她手里还端着一碟桂花糕,那是为刚刚回府的左思而特意准备的,她想给屋内人一个惊喜,却不料从天上泼下来灾难般的噩耗。
她脚下的步伐重如灌铅,每抬起一步都好像要用尽全部气力,当慢慢推开这扇门,她的泪瞬时止住了,嘴角竟牵起一丝苦笑。
室内一片静寂,左思官服还未换,望着她,眼睛里满是哀伤。
“舅舅,今日您回来的晚些。”雨轻将那一碟桂花糕搁在桌上,身子微微一福,轻声问道:“舅舅,难道是有事瞒着雨轻?”
左思怔住,眼前的少女眉头紧蹙,泪痕尚未干,想必是在门外听到了一些,原本他就打算明日告诉她太妃之事,看来不用再隐瞒下去了。
“雨轻,”左思走过来,俯身凝视着她,眼圈又是一红,说:“我也很难相信,甚至不愿去相信,可是跟着去的小厮前几日已经回来,带着你母亲的亲笔遗书,还有悬崖边上的藕色薄衫,即便尸首尚未找到,但你母亲的死亡却已成事实。”
雨轻落下一行泪,又赶紧擦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不会的,娘亲答应过我,会平安回来的,她不会骗我的。”
“雨轻,天下不如意,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左思抚上她的双肩,目光透着坚毅,肃然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纵你有千般万般的悲痛,不愿面对,你的母亲也不会死而复生的。”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雨轻再也忍不住悲恸,眼泪涌出,泣声说:“娘亲还活着,她肯定还活着!”说完就抹泪跑了出去。
“快派人跟着她!别让她再出事!”左思急喝道。
这个噩耗来的太猝不及防,让雨轻感觉全身如同陷在了泥潭里,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胸膛里热的火烧火燎,手脚冰冷的像冰块,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像脱了力的疲累。
雨轻根本不知自己跑出来没多远就晕倒在地,还是墨瓷和惜书把她背回卧房。
再次睁开眼已过去了一天一夜,她根本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大夫来了又走,惜书抓来药,怜画便去熬药,香草和梧桐还在照顾着甜甜,一时间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的心里都是乱糟糟的,毫无头绪。
雨轻自醒过来就怔怔的含着泪,呆望着窗外。墨瓷坐在一旁静静瞧着她,目光里流露出一种慈爱的怜悯,伸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
这时雨轻忽地坐起身,掀开锦被,赤脚下地,小丫鬟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过来,她却看不到,猛力推开那丫鬟,丫鬟踉跄着失手摔了药碗,药汤溅落一地。
雨轻的双足踩在布满碎片的地上,浑然不觉的疼,见着左芳,抓住她的手,大喊道:“告诉我,母亲还活着,对不对?舅舅刚才都是骗我的!”
左芳这阵子刚收了泪珠,见雨轻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忍不住落泪,低首瞧见雨轻的双脚已经被地上的碎碗渣扎得溢出了许多血,便叫道:“雨轻,你到底要怎样呢?”
她小心翼翼的扶雨轻回塌边,然后蹲身替她清理伤口,泪却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雨轻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也许心伤能使人变得麻木,耳畔的那些话语,她听不到,眼前慌乱的人影,她也看不见,所有感受都凭空消失了,就连呼吸都变得那么艰难。
墨瓷曾经见过先大娘子离世,心已经伤过一次,眼前这一幕仿佛再次重演,她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是拿着那瓶金疮药,呆呆的看着左芳给雨轻上药。
惜书和怜画慌忙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她们没有埋怨,只是心疼,捡起的碎片上还沾着鲜血。
怜画眼圈红肿,喃喃道:“我再去煎一碗药来。”说着便悄悄抹掉泪珠,转身离去。
雨轻小声的哭泣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哽咽声,然后就越发没了声音,小小的身体依偎在墨瓷怀里,轻轻抖动着,整个小脸都掩埋到墨瓷充满檀香熏香的怀里。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守在塌边的几个小婢已疲累的相互靠在一处睡着了。
又是一夜风急雨骤,雨轻侧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直直望向悬窗外头绿莹莹的水流,想象着水顺着窗沿慢慢的流向泥土里。
渐渐的雨停了,一轮弯月倒轻手轻脚的从泼墨一样黑暗的天空里闪了出来,隔着氤氲的水汽,慢慢折射出一种奇特的光泽,像水晶碎片一般。
雨轻心中默念着,“........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风骚骚而四起兮,霜皑皑而依庭。日晻暧而无光兮,气懰栗以冽清,怀愁戚之多感兮........”
左芬自纳入宫中,过了数载那孤独悲怆的日子,原以为她出了宫和自己相伴,往后的生活会越来越舒心,不成想还是遭人毒害。
她去一趟汝南,怎会执意寻死?那封遗书更是不可信的,只是裴姑并未回来,若她尚且还活着,便是这世上唯一知晓母亲真正死因的人了。
雨轻翻过身来,看到甜甜也趴在榻前,不知她是何时过来的,雨轻一声喟叹,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心道:母亲不在了,往后只有甜甜和自己相依为命了,自己必须坚强起来,才能保护好她。
这是弱肉强食的时代,如果不能成为强者,势必会被别人所吞噬,以后的每一步都要思忖再三,不容许些微失误,眼下必须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浑浑噩噩的人什么也做不了。
次日,雨轻很早就起身去了院中,经过两天的沉睡,身体变得僵硬不堪,通过瑜伽拉伸一下最好不过,做了两组动作后,她简易盘坐,心中思绪万千。
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必须快速理出一个方案,听左思与护卫所言,案发现场应该就在汝南桐柏县,如何才能够尽快抵达此地,而且还要做到不为人知,这确实需要一个缜密的计划。
一众小婢发觉雨轻精神好转,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简单用过早饭后,惜书便给雨轻受伤的双足上药,这药膏还是太妃从宫里出来时带出的。
她低语道:“雨轻小娘子还是少走些路吧,虽然上了药,但是脚底还需结痂脱落,这期间走路总还是疼的。”
“无妨。”雨轻淡淡笑道,看着怜画已经端来一碗药,便皱眉道:“这药为何这么苦呢?”
“良药苦口嘛。”怜画把汤药慢慢放到桌上,微微笑道:“本来甜甜喝过药就要过来看雨轻小娘子,方才香草已经劝过她了,屋里头无端病了两个,如今甜甜的风寒快要痊愈了,若再为了雨轻小娘子着急恼火,加重病情反而得不偿失,甜甜听后,便乖乖的待在房里休息。”
“这样便好。”雨轻如释重负般点点头,端起那碗药,慢慢喝下。
这时怜画从小碟里捡起一颗果脯,送入雨轻的口中,眼睛弯弯,笑道:“其实雨轻小娘子最怕喝药了,对不对?”
雨轻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刚进屋的梧桐,问道:“可打听清楚了?”
梧桐平日里不爱说笑,性情内敛,但思维能力和办事能力都略强于惜书和怜画,所以这件事才交给她去办。
梧桐点头,疾步走来,回禀道:“明日去汝南的商队其实有两家,其中一家的商队运送货物偏少,杂役人员不过数十人,另一家的商队规模大一些,保镖随行人员不会少于百人,明日从东城门出发,大约卯时一刻启程离开。”
“如此甚好。”雨轻抿了一下嘴唇,含着果脯,苦感顿消。
她心道:随行的人数越多越好,便于掩护自己,此行不会太顺畅,敌在暗,我在明,杀害母亲的意图自己还未得知,这趟水到底有多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母亲身为太妃,左思又在京做官,不是什么劫财的绿林匪盗敢肆意杀害的,这幕后之人怕也是有背景的人物,单凭自己之力自然不能轻易查出真凶,还是要留些后路的。
第六十四章 雨夜惊雷梦中醒 芊芊少女入征程(中)
“雨轻小娘子,这是要出远门吗?”惜书沉思好久,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
一旁的怜画也投来忧虑的目光,她们隐约感觉出雨轻想要做的事情,还是极为危险的事情。
雨轻嫣然一笑,调侃道:“世界这么大,我想去走走。”
秋色如水,风轻云淡,庭院静美,远远传来缕缕琴音,悠悠扬扬,清澈明净如幽谷泉水,让人沉醉,流连忘返。
室内二人对坐,炉烟袅袅,沉香快要燃尽,琴声顿止,听琴者拍手叫绝,赞道:“不愧是蔡中郎(蔡邕)亲手所制的焦尾琴,琴音灵动,方才道儒所弹的一曲《高山》,甚妙,甚妙!”
“伯喈(蔡邕字伯喈)救琴,可算音痴,如今附庸风雅之人极多,我不过幸得此焦桐,闲来抚弄一番而已。”崔意淡淡一笑,轻抚袍袖,深眸里隐着某种疑虑,自倒了一盏茶,好奇地问道:“不知子谅兄(卢琛字)来此何意啊?”
见卢琛眉头若有若无地皱起,眼中似有微浪涌过,崔意暗自揣测他有难言之隐,必与那日之事有关。
他身上的闻香玉散发着奇异的清香,崔意微微吸了一口气,笑道:“听闻令尊明日便要去邺城了,想来子谅兄是来同我告别的。”
“道儒如此见外,看来还是放不下曾经的那些旧事。”卢琛勉强笑了笑,凤眸微眯,心里却已波涛翻涌。
崔意冷冷望着他,淡然道:“子谅兄,其实你很清楚,荥阳公主的死并不是意外,范阳卢氏行事一向果敢,在洛阳城中大概还藏有不少的眼线吧,不过我对此并不感兴趣。”
卢琛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喝了一口茶,垂下眼帘,心道:那日自己与本家派来的死士在书房交谈时,崔意正好路过,也不知是他碰巧,还是故意走到那里,总之定是听到了一些内容,谈话里虽无甚要紧的事情,只是命令他们速速返回范阳而已,想来旁人听去也无妨。
不过偏偏是崔意,他可是最难对付的家伙。
“道儒,我确是来告别的。”卢琛简单说道:“不过临走前,还是要告知你一事。”
“何事?”崔意抬眸,盯视他。
卢琛脸上的笑容变得复杂起来,目光里带着一丝狡黠,慢慢开口道:“你要做的事,我绝不会插手,因为我总归是你的表兄。”
崔意听后哈哈一笑,摆手道:“亲戚总是麻烦,我们早就不论亲了,不是吗?”
“自从你结交阮修之流,眼里恐怕早就没有我这个表兄了。”卢琛涩笑道:“但清河崔氏向来与范阳卢氏同气连枝,这并非你一人能够左右的。”
卢琛起身,闻香玉轻触到桌角,发出清脆的声响,长袍飘动,转身走至门口时,身后传来一个幽沉的声音,“成都王是个有野心的人,而且此人善变,难以辅佐。”
卢琛微笑,回眸,反问道:“敢问道儒想要投到哪个明主麾下?”
崔意笑而不语,目送卢琛远去,眉头却微微蹙起,今夜风云诡谲,又将是一个不眠夜。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铺开许久的棋局总是要自己来收尾的,但愿能安静结束这一切。
另一边的少女还在伏案写信,这已经是最后一封了,当写完最后一句,她才长舒一口气,抬眸笑道:“总算都写好了。”
惜书数了数,一共八封信,分别是给裴家爷爷、傅畅、庾萱、荀宓、郗遐、祖涣、陆玩、还有左思,怜画皱眉问道:“雨轻小娘子一定要去汝南吗?”
雨轻点点头,拉住惜书和怜画的手,开口道:“我不能不去,她是我的母亲,无端身亡岂能再听之任之?此番一去,怕是明年才能回来,你们要好好待在左府,照顾好甜甜——”
“雨轻姐姐,带我一起去吧。”不想甜甜却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香草和梧桐,她的眼圈泛红,大概是舍不得,又知道劝不住,只是干着急了。
雨轻微微一笑,抚摸着她的脸颊,安慰道:“你的身体还未恢复,怎能再颠簸劳累?况且此行需隐秘,多一人不如少一人。”
“可.......可是我........”甜甜一时情急,变得有些结巴,“我......我担心.......你会有......有危险......”
“我不会有事的。”雨轻握住她的双手,温和道:“甜甜,你答应我,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不许再生病,不许不高兴,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甜甜点头,一行泪珠滑落脸颊,雨轻用手帕替她拭去,然后笑道:“你还有任务呢,明年开春就要开始足球比赛了,目前这两支队伍实力还有待提升,要加紧训练,等明年球队增多了,我们可不能落于人后。”
“嗯。”甜甜扬起倔强的小脸,回道:“这个姐姐不必担心,我肯定能训练出最强的一支球队。”
墨瓷一直站在门口,抽泣声隐约传过来,雨轻慢慢走过去,探头笑道,“墨瓷姐姐,我都不哭了,反而你又开始哭起来了。”
“我哪里有哭,不过是风沙眯了眼睛。”墨瓷赶紧拿手帕揉了揉眼睛。
雨轻拉住她的右手,缓缓道:“眼睛都被揉红了,墨瓷姐姐要打起精神来,这满屋里的人还都要指望你来照看呢。”
墨瓷破涕为笑,摇摇头,把目光投向在院中走动的小白,哂笑道:“那么它呢?”
“自然也要一并交与墨瓷姐姐来照管了。”雨轻说着朝院中走去,牵着小白走回屋内,摸了摸它的背部,笑道:“小白,我要离开你一段时日了,你可要乖乖的哦。”
小白将脸凑过来,贴着雨轻的臂弯,尽显依依惜别之态,雨轻环抱住它,低语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城郊游玩好吗?”
虽然雨轻心里明白,此行多么的凶险,但是脸上仍旧挂满笑容,她不能露出一丝丝的不安。
有时佯装坚强更像是一种无奈,她的柔弱只能深深藏起来,把泪水咽回去,笑着应对将来的一切。
已至深夜,城东方向的某一座府邸上空乌烟滚滚,俯瞰下去,那是从后院的一间小小的厢房烧起来的,火苗随风四处乱窜,肆无忌惮的吞噬着整排的房屋。
救火的仆婢纷纷提着水桶,泼洒过去,几名强壮的护院还从中庭搬来了好几口水缸,奋力泼去,过了好一会,火势才慢慢变小,直至浇灭。
几位管事的人聚在被烧毁的厢房门前,议论着失火的原因。其中一位中年男子咳嗽几声,厉声说:“多半是哪个偷懒的小厮吃酒后打翻了灯笼,明日我定会彻查是谁在此值夜,打杀便是。”
“我看未必,王爷近日来格外留意这几间厢房,之前不是还重新翻修过一次,说是为了给外地来的名士准备的寝所,如今就这样被烧了大半,或许是有人故意为之——”
一位老者提着灯笼,向前迈了几步,连连叹息道:“真是造孽啊,若不是被人发现的早,险些就被烧成了废墟,王爷今夜进宫赴宴,吃了些酒,怕是早就睡下了,明日回禀后,王爷定会怪罪我等失察。”
“邓管家,您是跟着王爷的老人了,到时可要为我等辩解一二。”另两位管事的人不迭央告道。
“赶在王爷发怒前,找出纵火元凶,或可减免责罚。”老者一字一顿,提着灯笼慢慢走开。
这两人面面相觑,扶了扶额头,查不查的清,先找个顶罪的人出来才要紧。
街道上一辆马车还在行驶着,驾车的人神色匆匆,时不时扭头掀帘朝里面望一眼,轻声道:“大人,马上就到了,小郎君筹谋许久,等的就是这一日,赵王将您困在府中足足百日之久,这笔账小郎君自会与他清算,大人只需宽心,待明日出了城,任是谁也奈何不了小郎君的。”
又是一阵阵咳嗽,车里的人似乎重疾缠身,声音虚弱,面如土色,喃喃道:“是我害苦了道儒,他本不该经历这么多的........”
此人正是崔意的父亲,崔宇,他的牌位早已陈列于崔氏祠堂上,就算这样存活下来,也无法再立足于世,反不如身残的卢浮(卢琛叔)。
沦落至今,若说无悔,自然不可能,但是一腔的恨意却难消,贾后与赵王都是一丘之貉,一个诬陷他入狱,另一个假意施恩惠,意图辖制崔意,真是好计谋,不过清河崔氏岂容他们如此欺凌?待来日自有计较。
第六十五章 雨夜惊雷梦中醒 芊芊少女入征程(下)
这一场小型的火灾虽然很快被扑灭,但是有些事还在慢慢发酵着,天刚放亮,百名随行的商队已经从东城门出发了,整个队伍有数十辆运货牛车,陆陆续续朝南边行驶着。
靠近末尾的一辆牛车上,坐着一名微胖的车夫,和颜悦色的对身后的一名白葛衣的少年说着闲话。
“严叔既然答应捎带你一程,就不会食言。”这名车夫叫严新安,和商队副领队交情甚好。
正是昨日梧桐拿着二两金子贿赂之人,此人虽然有些贪财,但是本性不坏,嘴上时不时谈及他的妻儿,挣些外快也全是为了他们的生活,还算是良善之辈。
雨轻此时打扮的有些商贾人家的模样,当然同他所讲,自己只是个小商人,代替年迈的父亲跑上这一趟,顺便去汝南进些货,眼下她身旁全堆着货物,看似有布匹,还有一些青釉瓷器。
“严叔,那是陈副领队吗?”
雨轻望见一方脸黑袍大汉骑马朝这边过来,严新安点头,然后向陈浩之招手笑道:“陈大哥,要喝口酒吗?”他说着拿起一个酒葫芦,晃了晃,飞快的掷给陈浩之。
陈浩之稳稳接住,仰头咕噜噜的灌了几口酒,随手一抹嘴,脸上略显失落,开口道:“护送这一趟货后,再不与姓冯的那家伙来往了,走走停停,我底下的兄弟们窝了一肚子的火,冯廷别的本事没有,就会折腾人。”
他口中的冯廷正是这商队的总领队,没有半点拳脚功夫,不过嘴皮子厉害,听说还是汝南太守宠妾的堂舅,沾着点官亲,自然有些显摆,尤其在绿林出身的陈浩之面前。
“陈大哥,消消气,安全运送这一趟货物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年底也好过年啊,”严新安笑嘻嘻道:“听说嫂子又给你添了个大胖小子,陈大哥可真有福气啊。”
陈浩之摇头笑了笑,又将那酒葫芦丢回到他手上,瞥了一眼雨轻,淡淡说了一句,“总是私下捎带客商,你也要当些心。”然后便快速去往前面领路了。
严新安憨笑着也喝了一小口酒,回头对雨轻道:“不用理会,他也就是发发牢骚,接散客商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呢。”
雨轻苦笑着点点头,这一路从天明行驶到天黑,停了两次,一次一刻钟,眼见着前面便是一家驿站,商队大概就要在此歇息一晚了。
严新安停下车,跳了下来,检查了一番货物,与前面的几名车夫交流了两句,便带着雨轻走进这间驿站。
“严新安,来这儿坐。”一个身着粗葛衣衫的中年男子朝他招了招手,雨轻看过去,发现有一位蓝衣少年正坐在那人身旁。
这家驿站显然已经被商队的人占满了,外面还有一些人在看守着货物,看样子还是排好班次的,一支很有秩序的队伍,才能常年往来运送货物,这也是能得到商家信任的重要原因。
饭食很简单,不过是大饼馒头,几碟咸菜,一些强壮的护卫,会多加一些汤水,领队和副领队应该是各自带了些熟肉,夹在饼子里大口吃着,他们犀利的目光不时巡视着四周,这种警惕感一刻不敢放松。
“申大盛,你小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不过脑子转得挺快啊。”严新安咬了一口大饼,又低头喝了些水,眯眼笑道:“上回你帮人托运了两箱子不知是什么东西,要不是陈浩之替你遮掩,我看你小子早就被商家主人发卖了。”
申大盛嘻嘻笑道:“怎么只准你捞油水,别人就不能想点生财之道了。”
二人谈笑间,雨轻和那蓝衣少年都是闷不吭声,低首啃着饼子。
当少年的目光偶尔接触到雨轻那一瞬,心里却有些犯疑,她的脸上略显疲惫,双手捏着大饼,放在嘴边咬了一小口,反复咀嚼,完全没有咽下去的意思,只是盯着那碗水看,时而皱眉,时而又舒展开来。
少年微微发愣,暗道:“莫非是那个麻将?”
他依稀还记得在江惇府里那一群少女聚在花园里玩一种叫麻将的新游戏,当时被围在中间的少女,神采奕奕,笑靥如花。
而面前的这个人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黯然无神的双目中夹杂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她到底发生了何事?又为何要如此打扮混入商队?
这时副领队陈浩之手下的几个兄弟有些坐不住了,其中一个高个男子将水碗重重摔在桌上,啐了一口,“姓冯的,别在那里装糊涂,守夜这种活儿总是派给我们,我们头儿脾气好,不与你计较,你却越发嚣张,打量我们好欺负是不是?”
冯廷哼了一声,冷眼望着陈浩之,双手按在桌边,笑道:“陈领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分派任务这种事,我们还是可以商量的,既然你手下的人大有不满,就要提早告知与我,这样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啊?”
“冯廷,有种冲我们来,总是这样夹枪带棒的损人,小心我们的拳头!”高个起身,挥起拳头就要打过去。
“费应,坐下!”陈浩之怒斥道。
高个气得跺脚,将拳头狠狠砸在桌上,碗碟被震得咣当作响。
冯廷旁边的小厮将滚落在地的筷子捡起来,斜眼笑道:“费应,你这样大发牢骚,只会让陈领队更加为难。”
“方磊,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对费哥说话?”说话的人正是费应的结拜兄弟,叫鲍凯,肤色黝黑的长脸大汉。
冯廷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问道:“陈领队,你的手下还真是厉害,要不要等回去后给他们一一论功行赏啊?”
陈浩之脸色微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开口道:“你是总领队,分派好的任务不必再更改,下面的人执行便是。”
“既然陈领队如此说,那么我就再告诫你们一次,”冯廷喝了一口水,顿了顿,继续道:“不愿服从我的命令,尽可以趁早回去,我可不会强留。”说完,便起身先行上楼去了,方磊也跟了过去。
“大哥,你总是这样,冯廷上回就处处设绊子,好一通折腾,难道您都忘了?”费应埋怨道,又是一阵叹息。
陈浩之摇头,笑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兄弟们,待回来后我会亲自同商家主人请辞,我们另投别处就是。”
鲍凯撇了撇嘴,又啃了一口饼,慢慢道:“大哥说得对,我们这帮绿林兄弟还愁没地方去吗?”
少年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再望了望雨轻,她已经放下那张缺了一角的饼,还是那般失神的坐着,似乎刚才发生的事情与她无关,不过也确实与他们无关,见而不见,闻而不闻,都不过是个人的习惯而已。
不远处一桌上有一墨衣男子正朝少年这边望着,敛容伸出食指往楼上指了指,然后便起身走开了。
少年放下水碗,看向申大盛,笑了笑,“我有些乏了,先去休息了。”
“好,二楼十九号间。”申大盛呵呵笑道,仍旧啃着大饼。
少年点头,颔首转身走上楼去。
雨轻这时看了看周遭,厅内许多人都陆续上楼歇息了,严新安与申大盛聊了一会,便结伴走了出去,替换外面看守货物的车夫们。
这里的楼道有些狭长,不时有人来回走动,雨轻径直走到自己的客房,关上门,然后托腮静坐在窗前,仰望黑夜,天上寥落几颗星,倍显萧索。
慢慢移目,俯视到一辆辆货车有序的排列在空地处,稀疏一点灯火隐约浮现,想必是守夜的一些护卫,在细心的察看周边的动向。
忽然几道黑影掠过,一个护卫感觉出某种异样,向那黑暗处渐渐走去,刀光乍现,那护卫一声惨叫,立时鲜血四溅,瘫倒在地。
紧接着一众护卫纷纷跑来,黑影越发靠近,有人高举灯笼,却见一个彪形大汉右臂上缠绕着一些粗麻绳,左手拉起一段粗麻绳,快速甩动。
迎面扑来的几名护卫皆被麻绳猛烈抽打前胸和后背,可谓纵打一线,横打一扇,随着那人右手灵活的抖动,麻绳犹如长蛇乱舞一般,疯狂的撕咬着他们,不时发出打碎瓷器的响声,许多布匹也都滚落在地,牛被惊了,躁动的乱撞起来。
申大盛双目瞪圆,大喝道:“倒霉催的,还不快把屋里的人叫出来!”
第六十六章 无端留书暂别离 纷乱起重提旧事(上)
几名车夫匆匆赶回驿站喊人,申大盛亮出子午鸳鸯钺,跳到那甩麻绳的人身前,嘿嘿笑道:“让老子陪你练练手!”说着踏着八方步法,在方寸里闪转腾挪,速度之快,鬼魅难防。
麻绳瞬间被砍断好几截,那人大怒,麻绳重重击向坠落的火把,立时引燃麻绳,一团火刹那间舞动开来,火花溅落,布匹尽毁。
申大盛连退数步,呸了一声,骂道:“杀才,敢烧了我们的货物,咱们没完!”
“那人定是进了驿站,少在这里浪费时间!”
黑暗处的另一个身影略显,高高瘦瘦的男子,浓密络腮胡,目露凶光,手持大刀,摆动手臂示意另外几名黑衣人尽快抽身,飞速冲向驿站。
严新安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些人瞄准的并不是货物,而是某个人,他忽然想到雨轻,叫道:“不好!”
然后转身疾步返回屋内,却见众人已经打杀成一片,人声呼喊,哀嚎四起,驿站之中,一时间犹如水落到热油锅里,爆裂声伴随着四溅的油花,让人躲闪不及。
大厅中,一张张长桌被刀剑劈开,木屑飞溅,碗筷杯碟噼里啪啦砸向四处,本来坐在一处啃着大饼的几位护卫当即掀桌跳起,拔出刀,砍杀过去,不及走避的店小二被推飞在地,双手按在碎碗片上,又是惨叫连连。
“该死!”混战之中,费应暴喝一声,“断我财路,要你狗命!”
费应手持双锏,斜劈向身前的黑衣大汉,那人躲闪后退,他以雷戆万钧之势,疾速上步,双锏同时向那人当头压下,那人大惊,不远处的黑衣人奋力跳起,钢鞭扫中费应的右臂,一锏险些滑脱。
费应咬紧牙关,纵身跳向楼梯中间的阶梯上,钢鞭迎面抽过来,双锏交叉抵住一鞭子,然后冲那边的鲍凯喊道:“快去找大哥来!”
鲍凯扭头,看了看兄弟们都已重伤,唯独不见陈浩之的身影,此时脑袋还在嗡嗡作响,许是刚才被那钢鞭擦过耳边,略愣了一下,又是一剑破风而来,鲍凯迅速闪身,刚要朝后门奔去,霍然从楼上坠落下一具无头尸身,却是冯廷的贴身护卫。
紧接着就从楼上传来阵阵杀喊声,血水蔓延遍地,更是顺着走廊扶栏处滴答滴答的如小雨一般洒落进鲍凯的眼中。
二楼十九号间房内,墨衣男子护在蓝衣少年身前,肃然道:“小郎君,待会儿我会冲出去,杀出一条血路之际,你趁乱逃出去——”
“厉生,他们大概是冲着我来的,你如今有几分把握?”少年敛容,向前走了两步,转身直视着他,目光幽冷似月。
厉生颔首,紧握长剑,沉声道:“不知,但凡能让小郎君逃离此处,厉生虽死无憾。”
“你若死了,我又岂能逃脱?”少年说话那口吻像是半开玩笑似的,又走至窗前,从花盆里抓起一把草木灰,放在帕子里包起来,慢慢道:“赌一赌运气又有何妨?我倒是想要看一看,他们一路追我至此,到底有何用意?”
“小郎君,当心!”
房门已被钢鞭砸破,厉生拔剑朝那人刺去,那人旋转避开,剑势逼迫,那人钢鞭再次直面劈上来,却扑了空。
一只桌子瞬间被掷飞出去,余光扫向少年时,黑衣人脸上顿显喜色,笑道:“你果然在这里,还不快快把东西交出来!”
“何物?”少年不解。
黑衣人手中钢鞭仍在空中挥舞,与长剑缠斗在一处,钢鞭横扫之处,无一幸免。
只听咔嚓一声,窗边的花盆被砸碎在地,那人骂道:“你不是悄悄去了杨家旧宅,还问我是何物?别跟老子玩花样!”
少年嘴角微扬,笑道:“原来是这样,给你便是。”说完佯装从袖中掏出一物,吸引那人的注意力。
待那人渐渐靠过来时,少年忽将帕子一抖,草木灰洒向那人的面部,迷了那人的眼睛。
那人大吼一声,厉生趁机挥剑刺向他的咽喉,钢鞭滑落,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
“快走!”
厉生率先夺门而出,几名黑衣人已经陆续赶过来,在他们厮杀之时,少年奔跑至楼梯口,残臂断腿、尸首不全的模糊一片,歪歪斜斜的躺在木梯上,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少年脚踩着这些人的身体,加快步子,速速走下楼去。
就在这一刻黑衣人纵身跳跃,大刀点地,人已立于少年身前,手抓大刀,步步逼近,喝道:“把东西交出来,或可留你一命!”
少年脸上的笑容瞬时凝住,眼角的余光瞥向四周,双手迅速抓起旁边一桌布,陡然铺开,挡住他的视线,在把桌布掷出去的同时,少年已经翻滚向桌底。
那人急速挥出的刀锋将桌布撕得粉碎,好似划破了一层层的空气,高速砍出的大刀,在桌上砍得木屑飞溅,身体也猛地将那桌子往前方撞过去,这条长桌撞上前面的长桌。
少年在桌下连续滚了几圈,在刀尖迫近他的胸口之时,一杆银枪猛地挡住了大刀,少年得以喘息,迅速翻滚至另一边,迅速起身,定睛再看使银枪的那人正是陈浩之。
他的衣袍上沾满了鲜血,看来是奋力厮杀许久,眼见着自己的兄弟死伤过半,他岂能轻易放过这些黑衣人?
此时的严新安正带着雨轻准备从后门逃离出去,也许黑衣人杀红了眼,哪里管许多无辜与不无辜,看去貌似是少年的背影,单刀就砍过来。
严新安抄起木棍就迎上去,口中还喊着:“快逃!”
雨轻点头,眼前有些潮湿,萍水相逢之人能做到如此,已属难得,她深深记住这个微胖的身影,转身不再回首。
后门直通去往荥阳的官道,她疾步来到马厩旁,却见那个少年倚在木柱子旁,凝视着她,开口问道:“麻将,对吧?”
“你.......你认识我?”
雨轻投去困惑的目光,发觉他似乎在等人,双臂交叉于胸前,眼神里还掺杂着几许忧虑,或许是在等屋内正在打斗中的某个人吧。
“算是吧,远远见过一次。”少年淡淡说着,“不过你也真是奇怪——”
话未落,两名黑衣人已然冲出来,两道疾如风快似电的刀光逼近,少年一只手抓住了雨轻的肩膀,将她的身体拉向一边,另一只手举起火把,在那黑衣人眼前来回晃动。
高个黑衣人沉声道:“我等无心杀人,你若乖乖交出东西,自然会放了你。”
少年戏谑道:“杀与不杀,可不是由你们说了算!”
此刻墨衣男子挥剑纵向劈来,高个黑衣人微微侧了身,长剑凭空一划,又是一道寒流直奔高个面门而去。
高个手持单刀挡开这一剑,剑势猛烈,他连连后退数步,脚踩身后的墙壁,借力发力,刀法狠厉,拦腰砍去,另一名黑衣人也手举长刀抡了过来,兵刃交接不断发出“呲呲”的声音。
雨轻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目睹厮杀场面,她的心一时间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鲜血淋淋不禁让人作呕,她小心翼翼的挪动着步子,这时少年拉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就朝东边的官道奔去。
黑暗处一人正瞄准着他们,无羽的铁箭飞出,雨轻侧目望见,下意识的想要躲闪,却又不由自主的用手臂奋力推开那少年。
飞箭直刺入她的左肩,她嘴角扯出一抹涩笑,鲜血慢慢浸透衣衫,滴落指间,耳畔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双目渐渐阖上.........
昨夜清寒的月光,随着清晨太阳的升起渐渐消散在冬日的朝阳里,凛冽的风吹过洛阳城街的每一个角落,这份寒意将最后一点困倦都驱走了。
一个身着冬衣的小丫鬟疾步走至郗府门房处,递上一封信,轻语道:“有劳了。”
还未等他细问,那小丫鬟便匆匆上了牛车,掉转车头,徐徐驶远。
一阵寒风袭来冷不防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赶紧把衣服裹好,拧眉道:“这么早就派人来送信?”低首再看,信封上赫然写着‘郗遐亲启’。
他微微一怔,捏着信转身朝府里走去。
正厅内,郗鉴正扶额沉思,赵王府夜里失火之事,虽然惩治了几个守夜的小厮和护院,但总归疑点重重。
孙俊忠又在旁撺掇着赵王必要彻查此事,似乎想要把事情闹大,纵火犯一日不抓到,赵王就不会善罢甘休,甚至动用了府上的私兵,得到了贾后的应允,在城中开始大肆巡查。
“大人,我已查探清楚了。”管事的步履匆匆走进来,躬身禀道:“杨家旧宅已被赵王的一支部曲团团围住,那座府邸本来已废弃多年,无人进出,现今连对面的街巷都设了关卡,没有凭证是不能通行的——”
第六十七章 无端留书暂别离 纷乱起重提旧事(中)
“果真还是与杨骏有关。”郗鉴暗自叹息,心道:赵王的心思已经显露无疑了,借着自己府邸走水之事,趁机寻找旧物,只是这旧物莫非就是传闻中的顾命遗诏?
当年杨骏被杀害后,是有人提及过有关遗诏的事,但当时朝臣大都不信,毕竟没有人亲眼见过此遗诏,一些流言蜚语也就被湮没在时间里,如今再次被人追查,必是捕捉到影儿,若真如此,那势必又将掀起一场血风腥雨。
“大人,季钰小郎君(郗遐字)今日有些安静呢。”管事的微微笑道:“也未见他在院中舞剑,昨日还命书童去张司空府上还书了呢。”
“季钰何时与张司空来往频繁?”郗鉴摇摇头,沉吟道:“也罢,自从夜袭之后,他多半察觉出什么来了,随他去吧。”
郗鉴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起身换衣,准备去往赵王府。
管事的手上正拿着给郗遐的书信,他径直来到后院,院中确实没有郗遐的身影,偏巧书童阿九正往这边走来,管事的便问:“季钰小郎君现在何处?”
“在池塘边正与胡家小郎君对弈。”阿九回禀道。
管事的点头,将那封书信递给他,让他转交给季钰小郎君,然后管事的便转身走开。
阿九看了一眼书信,想着要去沏茶,便先装入袖中,穿过游廊,自去找茶叶。
水榭亭中,胡瓒又输了一局,皱眉道:“我不善手谈,总是输好没意思。”
“元度兄,改日我们去爬翠云峰,冬日也会有不一样的美景。”
郗遐倚着阑干,望着几只野鸭,心想着到时应该带上雨轻一起去,沉思一会,然后扭头笑问:“你和祖兄怎么了?我看他很是不愿意与你说话似的。”
胡瓒苦笑着摇摇头,“还不是为了一名小书童。”
“书童?”郗遐疑道,“祖兄的书童,不是叫凌冬,看他笨头笨脑的,还不如阿九呢?”
“不是那个,他很聪明,能只手搬动大石。”
胡瓒将那日金谷园遇到雨轻的情景全部叙述一遍,眼光里闪着异彩,似乎能够认识那个书童,他觉得很是幸运。
郗遐脸色微变,质问道:“那名书童可是长得很灵秀,气质也与他人不同,总是说些奇怪的话,类似什么原理、自然,不过听起来又很有意思,是不是?”
“嗯,郗兄怎么知道,难道你也见过那个书童?”胡瓒诧然,没想到他对那书童如此了解。
“祖涣!”郗遐气愤的将手里的石子全部投进池塘里,剑眉紧蹙,冷笑道:“他也会乐于助人了,真是可笑。”
“郗兄何故如此,不过一个书童罢了,祖兄既然那么看重他,我只好放弃了。”胡瓒叹息一声,心情依旧平静。
郗遐斜视着游走的野鸭子,喃喃道:“连我也被蒙在鼓里,明日去找世道兄算账去。”
阿九端着新沏好的热茶,慢步走来,轻轻放在桌上,躬身为他们倒茶。
胡瓒闻着这股淡淡清香,细细品着茶,很是享受这种感觉。
郗遐也端起一杯,喝了一口,明明还是同样的味道,今日却觉得有些苦了,他失望的放下茶杯,单手支颐,思考着一些事情。
“季钰小郎君,有一封您的信。”阿九双手恭敬的递过去。
郗遐接过来,定睛一看,这熟悉的字迹,让他的心有些乱了,他快速拆开来看,信纸上几行娟秀的小楷,竟透着一丝哀伤的气息,信上只说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具体何事并未提及,就是没有提及,才让人不得不深思其中缘由。
“何时送来的?”郗遐抬眸问道。
阿九颔首道:“好像是一大早有个丫鬟跑来把信交给门房的。”
“为何现在才交给我?”声音提高,面露愠色。
“因为要去沏茶——”
“不必再说了!”郗遐紧紧捏着那封信,神色有些慌张,踱着步子,他从未觉得如此不安,信纸都快要被他揉碎了。
胡瓒见他如此模样,心想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也不好多问,只是默默的看着他。
洛阳城外,有一处庄子,掩映在一处竹林中,简室内,一名花青衣袍的少年正临窗下棋,一个人布局,一个人破局,寂静的只剩下滴水的声音。
步履轻轻,一袭白袍少年立于门外,双手背在后面,手里还拿着一幅画卷,轻咳一声。
屋内少年起身,望见他,展颜一笑,躬身施礼道:“士瑶兄,怎么今日得空来?”
“世礼兄,又在一个人下棋,岂不觉得闷?”陆玩淡淡笑着,拿出那幅画卷,递给他,笑道:“近日作画一幅,请君品鉴。”
花青衣袍的少年名叫阎维,乃昔日太傅杨骏舍人阎缵幼子,因杨骏之事,阎缵被罢官去职。
当年杨骏被杀后,没有人敢收尸,只有太傅舍人巴西人阎缵安葬了他,实乃忠直之臣。
如今常隐居于此庄园,极少再与洛阳城官员来往,陆玩得以与阎维结识,还是因为刚来洛阳之时,独自带着黄耳出城散心,偶遇到在林间下棋的阎维,二人对弈了几次,难分伯仲,久而久之便相熟了,陆玩知他喜欢作画,就时常带着自己的画作与他切磋交流。
阎维慢慢展开画卷,是一幅云峰秋韵图,独得翠云峰之精髓,诗情画意凝入笔端,纵情挥洒秋日云雾,松石挺秀,云山烟树,静谧朦胧,或点染或借势,水墨交融,浓淡相宜,云卷云舒,让人耳目一新,回味悠长。
“好一幅云峰秋韵图,士瑶兄的画作当入上品。”阎维惊叹道,“吾不如也。”
陆玩摇头笑道:“世礼兄谬赞,不过中品之作罢了。”
然后撩袍跪坐一旁,斟了一杯茶,环视一周,简洁的陈设,唯有书架上堆着些厚重的竹简,他不禁问道:“听闻令尊曾为太傅舍人之时,喜欢收集古籍,如张司空一般实为书痴尔。”
“嗯,这里有一部分就是家父所收藏的,都有些陈旧了,需要重新誊抄整理。”阎维微笑着说。
他起身走至书架前,伸手取出一卷竹简,转身说道:“这还是家父自己抄录成卷的,当年太傅不肯相赠,家父便熬夜誊抄整卷,结果太傅还是把这书卷赠与了家父,想来还真是有趣呢。”
陆玩拿过书卷,展开大致阅览一下,点头笑道:“令尊誊抄的《左传》,所用楷书,笔法古拙劲正,大有钟太傅之风范。”
“家父今日去隔壁庄子上访友了,”阎维含笑说道:“士瑶兄,上回家父还称赞你的书法造诣颇高,尤其是行书——”
“世礼兄,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告知你一件事,”陆玩放下茶杯,稍顿了顿,继续道:“如今杨家旧宅被赵王府的私兵看守着,似乎是为了一些陈年旧事。”
“我也略有耳闻,只是家父已经不再涉足庙堂之事,”阎维脸色失落,缓缓说道:“至于杨太傅之事,家父已经尽过心了,日后不管再掀起什么波澜,都与巴西阎氏无关。”
“你能如此想,自然是好的。”
陆玩喝了一口茶,茶水有些苦涩,他勉强咽下,又与他闲聊了一些关于书法方面的问题。
谈笑间总是下意识的观察着阎维的神色,陆玩前来不过试探一下他的口风,没想到阎氏子弟还是把很多事情看淡了一些,有关洛阳城的风吹草动,他们父子早已经置若罔闻。
待回到陆府,已至天黑,陆玩径自来到堂兄的书房,禀告了今日出城去见阎维之事。
陆机明显已经猜到一些,淡然说道:“阎续伯(阎缵字)一向敢直言,眼下倒是懂得明哲保身了。”
“赵王这样大张旗鼓的围住杨家旧宅,也是无用的。”
陆玩慢慢说道:“赵王府无故走水,多半是王府内藏有奸细,若不与人里应外合,布下周密计划,想要烧王府还是有些难度的,至于纵火真凶,只怕早已逃之夭夭了,赵王醉翁之意不在酒,明面上是查找纵火犯,暗地里还是为了遗诏之事.......”
“先不论遗诏是否存在,单是那捕风捉影就足够引来无数双眼睛的关注了。贾后自然是最紧张遗诏的人,那干系着她与贾氏一族的命脉,当年分明已经销毁了杨家全部的书信,只剩下掘地三尺了,如今突然又冒出来遗诏一说,数起夜袭大概也是为了搜查此事,各地的王爷们也都按耐不住了吧。”
陆机微微皱眉,喟叹道:“虽是如此,但也不能不继续查下去,定是有了新的线索,不然贾后与赵王不会争先恐后的去查找,只是线索我尚且还不知。”
第六十八章 无端留书暂别离 纷乱起重提旧事(下)
“堂兄,这也无妨,我想贾后已经暗中查找许久,仍然无果,那么赵王也不会轻而易举就得到遗诏,另外的几个王爷未必没有在洛阳城安插眼线,消息也是很灵通的,坐山观虎斗,先看看他们是如何各显身手的,到时线索自然会变得明晰起来。”
陆机点点头,含笑道:“士瑶,你确实成熟许多,不像刚来洛阳之时那么情绪化,懂得管理自己的情绪,也算是一种进步。”
陆玩颔首不语,听着堂兄说一些朝局之事,他也不过点点头,又过了一会儿,陆玩才退出来,匆匆回到自己的屋内。
“南絮,你果真看到那几个丫鬟和小白全在左府?”陆玩脸色微沉,话语急促。
其实陆玩一早就收到雨轻的那封信,不过因出城而耽搁下来。
方才南絮把白天去左府打探到的消息告知他后,他才隐约感觉出不对劲,雨轻会只身一人离开洛阳,这实在有些出乎意料,左太妃去了汝南,数月未归,若真的出了事,左思那边不会不管不顾,更不会让雨轻擅自出城。
不过雨轻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这般行事,胆识是有的,不过路上的荆棘自然也不少。
南絮这时上前一步,躬身禀道:“惜书和怜画她们几个小婢还是照旧待在左府的西院里,至于着了风寒的甜甜貌似精神好了许多,我看见她还在与足球队的教练聊着天,墨瓷正带着小白在院中散步消食,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唯独不见雨轻小娘子,看样子她真的离开洛阳了。”
陆玩敛容,一手按住信封,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外面还是那么静谧,只是临近初冬,愈发的冷寂,他双目微阖,手指在信封上滑动几下,袍袖微微拂动。
这时房门被推开了,一个栗色衣衫的年轻男子疾步上前来。
他已至弱冠,脸部线条硬朗,肃然躬身施礼,“士瑶小郎君,我已挑选了十几名精锐护卫,随时等候差遣。”
“南云,明日一早你们便出城去往汝南。”陆玩淡然说道:“雨轻多半去寻左太妃了,若找到雨轻的踪迹,看她无事,你们也不必现身,尾随其后,护她安全即可。”
“属下明白。”南云颔首回道。
南云和南鹰是吴郡陆氏众多护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南云一直跟随着陆玩,而南鹰则为陆晔的贴身护卫,陆晔为陆玩长兄,如今身在琅琊,游走在齐王与琅琊王之间,并未任职。
陆玩目光深邃,考虑到南云极善追踪之术,也渐渐宽下心来,最后叮嘱了一句,“一旦有她的消息,记得飞鸽传书来报。”
南云领命退下去后,南絮站立一侧,观察着陆玩的表情,他面上很是平静,心内定是不安的,按在信上的那只手从未离开过,能派出南云亲往,可见他多么的紧张,更是对雨轻的重视。
其实今日惜书和怜画分头去送信,傅畅与祖涣也收到了雨轻写给他们的书信,尤其是祖涣的那封信上,竟还出现了那一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如此跳脱的语言,让祖涣哭笑不得,但很快就开始为雨轻担心起来,毕竟雨轻年纪太小,不谙世事,不管左太妃是否有事,她都不该如此大胆孤身前往汝南。
祖涣想了良久,一夜辗转反侧,直至天亮,他照旧习武练剑,用过早饭后,径自去往前厅。
当走至门口,听到里面正谈论着赵王府的事情,他便伫立门外,只听有人提高了声音,“越石兄(刘琨字),赵王世子可是你的姐夫,你怎会不知?”
刘琨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口齿间竟有淡淡的花香,便向祖逖问道:“这是什么茶?好新奇的味道?”
祖逖呵呵一笑,解释道:“这是别人送与道幼的茶叶,我也才喝过两次而已。”
“越石兄想要故意转移话题吗?”江统眯眼笑问,心内思忖着刘琨此番前来祖府的真实用意。
刘琨摇摇头,苦笑道:“应元兄(江统字)不必如此,赵王宠信孙俊忠,府内走水之事我知之甚少,昨日还是郗道徽(郗鉴)将此事告知与我——”
“越石兄身为尚书郎,公务繁忙,自然是无暇问及这等琐事。”说话者正是昌国县侯任罕,任远之父,现任大鸿胪。
江统喝了一口茶,余光扫过祖逖,含笑道:“武季夏(武茂)为杨骏之姨弟,听闻当年遇害后,其侄孙武音便返回豫州竹邑老家,不知他可知晓当年杨骏之事?”
此话一出,刘琨脸上的笑容倏尔不见,任罕只是低头饮茶,浑然局外之人。
祖逖会意,略一沉吟,开口道:“应元兄说笑了,武尚书为官清正方直,以德素称,与杨骏向来不睦,子庄兄(傅祗字)领军征西了,关于杨家旧事或许他还知晓的清楚些。”
刘琨暗想:江统此时提及武茂,也并非全无用意,当年诛杀杨骏的亲戚党羽,就包括其弟杨珧、杨济,段广、武茂、东夷校尉文鸯等都被夷三族,被杀的达数千人,他们族人中或有漏网之鱼也未可知,不过一时间倒是很难理出头绪。
本来是要向祖逖询问有关其堂兄之事,现下也不必再问了,祖逖根本不愿多提及此事,而且他的那位堂兄不过是太傅府里不受重用的小小掾吏,还不及太傅舍人阎缵深得杨骏的信任,有关遗诏之事,想必其堂兄也是不得而知的。
“方才在路上我看到郗道徽和郗遐叔侄二人同乘牛车匆匆往赵王府去了,”任罕面上笑容复杂,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估计捉拿纵火犯快要有眉目了。”
江统沉吟道:“赵王府恐怕要热闹起来了,除了郗道徽叔侄,孙俊忠,还有陆士衡从旁协助,小小的纵火犯何足道哉?”
此时门外的少年整了整衣冠,缓步走进厅内,躬身施礼道:“孩儿拜见父亲。”然后又一一向在座的各位长辈行礼。
“道幼得了好茶,也不与始仁(刘演字)分享,何时变得这般小气?”刘琨玩笑道。
祖涣赧然回道:“不是不愿分享,而是已经答应过赠茶之人,要暂时保密。”
“道幼懂得信守诺言了,这样很好。”江统微微一笑,放下茶杯,又问道:“泰真(温峤字)那孩子今日过生辰,你怎么没去呢?”
祖涣垂首,轻咳一声,低声道:“近日偶感风寒,不便前往,我已命人备上礼物送去温府了。”
祖逖侧过脸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幼,汤药怕是已经熬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祖涣颔首又施了一礼,才转身慢慢离去。
身体抱恙只是托词,其实他毫无心情去赴宴,独自走至凉亭处,望着一池清水,他忽然想起那夜数名黑衣人来府上找寻什么东西,正好对上厅上几位大人所谈之事。
杨骏昔日作为顾命重臣,手中握有遗诏之事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子虚乌有,也有人认为是真有其事,可惜除了杨骏,根本无人得见这份遗诏,沉寂数年,再次浮出水面,却又是这样复杂的局面,多方抢夺,祖家恐怕也要牵涉其中。
“难道堂伯生前当真没有提及过遗诏之事吗?还是父亲一直知晓此事,不过对外保持沉默罢了。”
祖涣疑虑,也不知往池塘里撒了多少鱼食,惹得许多锦鲤纷纷游过来,互相争抢。
“道幼兄,好有闲情逸致啊。”迎面走来的却是傅畅,身后还跟着卫玠,不过有些苦闷的样子。
卫玠快步走来,坐在祖涣身边,托着下巴,问道:“你怎么也没去泰真的生辰家宴啊?”
“那你们为何不去呢?”祖涣扭过头,反问道。
傅畅并没坐下,只是抚了抚额头,皱眉道:“我想你也应该收到信了吧。”
“嗯。”祖涣点头,又看了看卫玠,笑道:“不过议亲而已,就弄得你这般苦恼,乐令也是因为看重你——”
“祖兄,这话你说的倒是轻巧,”卫玠一脸不满,笑嗔道:“要不然我们换一换,让乐令选你做女婿,如何?”
“阿虎,这也是能随便交换的吗?”傅畅神情严肃,沉声道:“你若不满意乐氏之女,自然可以与卫家长辈明说,开这种玩笑,岂不让旁人耻笑?”
卫玠耸拉下脑袋,他的心里有些混乱,这就好像是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感觉,悸动的青春让少年感到困惑,他其实也不太了解如何才算是真正喜欢上一个女孩,不过他眼前时常浮现的却是同一个女孩的身影。
“阿虎,想要拒绝乐令的好意,办法也是有的。”
祖涣笑容清雅,手指敲击着石桌,故弄玄虚道:“道玄兄(荀邃),就是个不错的人选,我可听说荀家也正为他准备议亲,不妨故意制造出一些假象,让乐令误以为荀家钟意于乐氏之女,到时阿虎自能脱身。”
“这办法可行吗?”卫玠似乎觉得不妥,颍川荀氏家族庞大,不是高门望族,都不敢去轻易攀扯的。
傅畅咳嗽一声,摇摇头,苦笑道:“道幼兄,怎么也能想出如此刁钻的办法?”
祖涣哈哈一笑,道:“若换作是郗遐,只怕更刁钻的办法都想得出!”
第六十九章 陈家赏梅凭何嗔 东风无情遇故人(上)
北风呼啸,像一匹脱缰的烈马卷着杂物在半空里肆虐,薄雾笼罩下的许昌,透着一丝神秘感。
这座魏朝旧都三面环山,西北有嵩山山脉,西部有白云山、伏牛山等山脉阻隔,南部有大别山、博山等山脉横亘,曹操曾选此地作为他争霸的基地,更是证明他具有洞悉全局的战略眼光。
许昌城南,浓密的松柏遮蔽着一座古朴典雅的宅子,厉生驾着牛车缓缓驶进院子,待停下车后,一位老者由身边的小厮搀扶着下了车,然后小厮携带着药箱跟随老者径自往后院去了。
厉生则疾步穿过游廊,来至偏厅,在门口略驻足。
这时屋里几个人已然起身,少年双目微翘,似笑非笑,其中一人施礼笑道:“茂弘兄(王祷字),想来过几日园子里的腊梅就要开了,到时定要来赏花赋诗,不醉不归。”
此人正是颍川陈氏,国子助教陈戴之子,陈桢。近年常居于许昌,听闻王祷途径此地,故而特来拜访。陈桢身旁的蔚蓝衣袍少年却是荀邃之从兄,荀平。
“陈兄盛情相邀,茂弘岂敢不从?”王祷淡淡笑道。
荀平微笑道:“陈家园子里的腊梅确实独具风采,不过若论起美酒,自然要属荀家的为上品。”
陈桢听后,不禁戏谑道:“既然如此,到那日赏梅之时,就由荀家提供美酒佳肴好了。”
荀平不以为然,颍川一带的酿酒业基本上都由荀氏一族掌控,赏梅宴上自然也是少不了荀家的美酒。
这时陈桢躬身施礼告辞,荀平也随他一同离去,这二人口舌之争已有数年,多是玩笑打趣,这种友谊似乎与傅畅和郗遐一般无二。
王祷望着他们远去后,就收回视线,厉生这才疾步上前,躬身回禀道:“茂弘小郎君,大夫已经过去为她复诊了。”
王祷点头,喝了一口茶,思忖道:那晚驿站遇袭,幸而陈浩之和他的几名兄弟舍命相助,自己才能顺利逃脱,在荥阳停顿几日,找来大夫为那女孩诊治箭伤,还好箭头无毒,伤及不深,待她伤势稳定后,便连日赶来许昌。
本来他原计划就是晃过那些黑衣人,先抵达许昌,然后再折返回琅琊。如今带着那女孩,自己的行程也放慢下来,毕竟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不能对她不管不顾,况且这女孩也是颇为奇怪。
尤其是在昏迷之时,抓住他的手,呓语道:‘快打一二零,叫救护车,救我........’,如今他也是对这几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茂弘小郎君,我们在出洛阳城之前,已经打探清楚这家商队,并无什么不妥,怎么还会有人知晓我们的行踪?”
厉生这些日子一直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乔装混入商队出城,这个计划并无外人知晓,黑衣人却能轻易追踪到他们,这其中定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王祷眼波流转,唇角扬起一抹冷笑,“无非就是商队里有奸细,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总是很难躲过去的。”
“我看陈浩之他们这些绿林兄弟还算是忠义之士,不会做这等阴暗勾当,但那冯廷就有些心机——”
“依我看,冯廷身边的那个小厮,倒像是个不安分之人,陈浩之他们临走之前,不是还说,在驿站没有找到方磊的身影,当然也没有他的尸首。”
王祷笑了笑,起身道:“他们也算是找错了人,我身上并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
“其实我们不该去杨家旧宅的,无端当了别人的靶子,真是不值。”厉生有些懊悔,喃喃道。
王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谅他们也不敢真拿我怎么样,不过这笔账,我是记下了。”说完迈步往后院走去。
厉生也转身跟过去,估摸着大夫也该回去了。
静室内,一名婢女正给雨轻的左肩上药,更换绷带,另一名婢女也端着汤药缓步走上前来,药碗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放着果脯。
雨轻紧紧皱眉,并未像前几日似地哎呦几声,婢女侧身收拾起剩余的绷带,笑盈盈道:“大夫刚才说再将养几日,就能痊愈了,看来这汤药也可以停了。”
另一名婢女摸了摸碗边,点点头,微微笑道:“这温度应该可以喝了。”
雨轻端起药碗,一口灌下去,还真是苦涩,摇摇头,拈起果脯就要往口中送,不想这一幕全被王祷收入眼中,他款款走来,哂笑道:“麻将,看来你已经好些了。”
“什么麻将?”雨轻歪头,不满道:“我叫雨轻,已经重复三十遍了,麻将只是一种游戏罢了。”
“你也知道这是游戏,逃离洛阳,今尚游戏人间耶?”
王祷投来审视的目光,对眼前这个执拗而有趣的少女还是有诸多疑问,不过她有伤在身,言辞还是变得委婉一些,“雨轻,一二零,救护车,又是何物啊?”
雨轻眨着眼睛,讪笑道:“梦中呓语,不必当真。”
王祷摇头,也不再深问下去,只是淡淡说道:“你之前说要去汝南,如今我们已经来到许昌,你身上的伤也几近痊愈,稍微歇上几日,我再送你一程,然后我就要折返回琅琊了。”
“哦。”雨轻点头,倏尔抬眸,笑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舍命救人,却连名姓都不知晓,未免也太糊涂了。”
“王祷,小字阿龙。”他背着手,微微一笑,轻转眼眸,“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岂敢忘怀?”
雨轻抿唇一笑,心道:原来是名门琅琊王氏,王祷,这回救人倒是很值得,有他在,去往汝南的路也能平坦些。
“阿龙哥哥,”雨轻双眸清澈,小声问道:“那日商队里有个叫严新安的叔叔,他可有逃脱出去?”
“没想到你还记得他,”王祷点点头,笑道:“陈浩之带着他的兄弟多半是投往别处了,货物尽数被毁,他们自然不会再回商家主人那里了,严新安身上受了几处伤,但还不至于就此丧命,或许还会有遇到的那一天吧。”
“嗯。”雨轻垂下眼睑,眼圈泛红,突发的事情太多,她实在感到有些彷徨。
母亲身亡的事实时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在外人面前她又不能表露分毫,强自支撑至今,皮肉之痛尚且能挺过来,但心伤却难愈合。
王祷似乎觉察出她的这种隐忍的情绪,设法转移话题,开口道:“陈家的腊梅快要开了,你可愿与我同往去赏梅?”
“赏梅?”雨轻抬首,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我可以去吗?”
“当然,只是缺个身份而已。”王祷笑了笑,说道:“本来想让你当个书童随行的,不过我听道玄兄(荀邃字)说你可是个才女,赏梅必是要赋诗的,不如扮作我的族弟同去,到时也可让大家品评一下你的诗作。”
雨轻撇了撇嘴,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在嘲讽,说起来她也不是第一次扮作别人的族弟了,自然是驾轻就熟。
腊梅高洁,观赏一番,心情或许开阔些,只是对于颍川陈氏,她知晓不多,无非就是魏朝时创立‘九品中正制’的司空陈群,不过在许昌,陈氏也算是世家大族了,仅次于颍川荀氏。
北风刮了三两天,还以为要下雪,没想到陈家的腊梅悄然绽放,园中梅树间花朵疏落参差,几朵黄色透亮的杯状小花,蜡一般晶莹剔透,清丽地点缀在无叶的枯枝上。
在料峭的寒意中,许多婢女争相观赏,当望见各家小郎君们朝这里走来时,她们便垂手侍立在一边,陈桢与荀平二人走在梅树下,说着些有关颍川书院近来发生的事情。
“韩兄自那次与赖兄起了争执后,月余都未在书院现身了。”陈桢皱眉道,似乎在担心他们两家的关系会日渐恶化下去。
荀平含笑道:“赖兄心胸太过狭隘,为了争抢一名歌姬就对韩兄出言不逊,钟府的那名歌姬我是见过的,听说是去年东海王送与彦胄兄(钟雅字)——”
“荀兄,君子不言他人之非。”白袍少年忽然从另一边的梅树后走出来,凤眸微眯,似怒非怒的模样。
“彦胄兄,为何躲在那里偷听?”荀平嗤笑道,“这可是君子所为?”
白袍少年正是钟雅,太傅钟繇后代,钟毓曾孙,颍川长社钟氏与荀氏齐名。
钟雅摇摇头,开口道:“我已经将那名歌姬处置了,赖兄与韩兄也不用再惦记了。”
“人都说彦胄兄不近女色,果不其然。”荀平玩笑道:“当初还不如送与我呢,好端端一个美人就这样命丧你手,真是可惜了。”
“怎么不见茂弘兄?”
钟雅目光投向别处,对于歌姬之事,他不愿再提及,反而对王祷的到来感到欣喜,毕竟自去年一别,甚是想念,本来他昨日就已登门拜访过,不想王祷并不在府中,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第七十章 陈家赏梅凭何嗔 东风无情遇故人(中)
不远处的梅树下,只见一位雪白衣袍少年正伸手抚摸着娇嫩的梅花,凑近鼻尖,微微嗅着其中清香,瓷白无瑕的小脸上浮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然后转身朝后面招手笑道:“阿龙哥哥,这片梅林真是好看呢!”
“今年陈家的腊梅开得早一些,去年还是等下雪后才开花的,我们赶得巧,算是有眼福了。”王祷抬目望着这满园的腊梅,一股幽香在这寒冷的冬季淡淡散发出来,别有风致。
钟雅望见了他,疾步走过来,躬身施礼道:“茂弘兄,许久未见,你真是越发的风姿飘逸了。”说着眼角的余光扫过雪白衣袍少年,不禁笑问:“这位是——”
“是我的族弟,小雨。”王祷简单介绍道,目光仍在凝望着那些梅树。
钟雅微笑施了一礼,雨轻因左肩不适,只是含笑道:“这梅花开得真好,让我想起一个传说。”
“传说?”钟雅微怔。
雨轻莞尔一笑,缓缓道:“曾经有一个人游罗浮山时,夜里梦见与一位装束朴素的女子一起饮酒,这位女子芳香袭人,又有一位绿衣童子,在一旁欢歌笑舞。天将发亮时,这人醒来,坐起来一看,自己却睡在一棵大梅花树下,树上有翠鸟在欢唱。原来这梦中的女子就是梅花树,绿衣童子就是翠鸟。”
“这个传说听着倒是新颖。”钟雅笑道,仔细打量着雨轻,感觉她的神色有些清冷,双眉似蹙非蹙,不时抚着左肩。
这时陈桢和荀平也缓缓走来,荀平笑意浓浓,看了雨轻一眼,对王祷笑道:“没想到茂弘兄还有一位会讲故事的族弟,真是有趣的很。”
王祷的视线仍旧停留在梅花上,噙着一丝笑意,点头道:“若这梅树也能成精,只怕陈家的园子也住不得人了。”
陈桢哈哈一笑,荀平却瞥向钟雅,笑道:“待会儿诗会上谁能拔得头筹,郊外西边那块土地就作为奖赏,彦胄兄觉得公平否?”
钟雅笑而不答。
雨轻听后倒觉得赌注有些大了,不过门阀豪族之间在乎的却不是钱财,而是面子,这是对等阶层内部的另一种竞争。
某个地区都会推举士族领袖,犹如昔日的汝南袁氏,还有被夷三族的弘农杨氏,他们都是北方士族领袖,不过因朝局变动而逐渐衰落。
在颍川也有诸多世族大家,其中以陈氏、荀氏、钟氏和韩氏四大家族为首,并称颍川四长,以此可见他们的势力之庞大。
陈家的园子里除了腊梅,还有一些红梅,不过还在含苞待放,雨轻走在王祷他们身后,时不时伸手触及到一些梅枝,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寒风依旧冷冽,拥着白狐氅的少女明眸忽闪,望着身前的几位名门子弟谈笑风生,思绪倒是飘回了洛阳。
那里有着她许多的好伙伴,与他们在一起可以肆意畅谈,但眼下在这里,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陌生,短短一尺的距离感,足够划清界限。
今日来赏梅的人还真不少,看到王祷与他们一一施礼,寒暄问候,便能将王祷的交际能力窥探一二,四处游学也无外乎是结交友人,这也算是一门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雨轻作为王祷的族弟,也是要寥寥寒暄几句,至于他们的名字,雨轻也未必能记得住,不过碰面含笑点头而已。
这时已经有书童拿来纸笔,静等他们吟诵佳句,各家小郎君还在梅树下笑谈着。
而王祷眼角的余光瞥向有些发愣的雨轻,淡淡笑道:“东边有座小石桥,从那里往梅林这一带看来,定是别有一番风味的,你可愿与我同往?”
雨轻微微点头,这里确实有些过于热闹了。
他们二人便径自朝石桥处走去,桥的一侧种着一些绿竹,簌簌的风声和潺潺的水流声交织在一起,甚感清幽。
“来者是客,阿龙哥哥定然不会与他们比诗争抢东西的,所以才来这里躲清静。”雨轻抿唇一笑,思忖片刻,又道:“不过依我看,阿龙哥哥比较亲近钟雅,自然希望是他赢。”
“你只观察了个大概,还差一些。”王祷摇头笑道,袍袖随风舞动,神情显得肃然。
对于钟雅,他确实有些在意,不过在乎的只是钟雅对琅琊王的态度,若即若离,让人捉摸不透。
雨轻细细想来,噘嘴道:“这是你和他之间的问题,我怎会知晓?”
“不要随意揣摩别人的心思,这对你没有好处。”王祷冷冷的注视着她,但看到她一脸苦闷,又有些不忍,便问道:“你可有佳作了?待会少不了要赋诗一首的,可莫要丢了我们琅琊王氏的脸面——”
“反正到时丢脸的又不只是我一人,”雨轻不依不饶的笑道:“阿龙哥哥,你这个样子算是生气呢,还是不生气呢?”
王祷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转身望向那一片梅林,耳畔却听到一句话,“说不定拔得头筹的人就是我呢!”
他略怔,回过头来,投去质疑的目光。
“冬季就是无趣,若有了温室,就能如春季一般绚烂多彩了。”雨轻慢慢张开双臂,微微阖目,遥想着在将来的某一日一座座温室大棚被建起来,蔬菜瓜果应有尽有,丰富的菜肴也能呈上饭桌了,在晋代也算是开创先河了。
“何为温室?”王祷一脸疑问。
雨轻盈盈笑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又是这般古怪,待会写出古怪的诗也不足为奇了。”王祷是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少女的所思所想,独自走下石桥。
雨轻紧跟其后,嘟着嘴巴,心道:王祷的话语处处带刺,还真是个难相处的人,之后与他同行,最好能捂住耳朵。
梅林这边许多士族子弟已然写好了诗,陈桢和荀平一向喜欢赏梅,诗作自是以咏梅为主,而钟雅则独喜赏雪,今日虽然无雪,但他的诗作里仍是咏雪居多,众人品评一番,还是推崇钟雅的诗作最佳。
钟雅的才学确实胜过陈桢他们,不论作诗,还是谈及玄学,都是颍川一带的佼佼者,就连身在洛阳的荀邃对他也是颇为赞赏的。
不过荀平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和陈桢那日特意邀请王祷来赏梅,就是为了制衡钟雅,输了城郊那块地只是小事,可每回都被钟雅压上一头,心里总是不服气的。
此时望见王祷和雨轻二人并肩走来,陈桢便笑道:“茂弘兄,你们方才到哪里去了,眼下就差你们的诗作了。”
王祷望向一脸傲然的钟雅,就明白了一些,自己作的诗若是胜过他们,那就是以客压主,钟雅面子上也不好看;若作的诗不好了,琅琊王氏的颜面也将扫地,如此两难,倒是委实不好作诗了。
“阿龙哥哥,还是让我先写一首吧。”雨轻附耳低语道:“你说若我赢了,这局面会不会更有趣?”
王祷剑眉一挑,开口道:“你可想好了?”
“嗯。”
雨轻点头,含笑走至桌前,双手抚了抚左伯纸,拿起一根毛笔,思忖片刻,婉雅秀逸的楷书跃然纸上,随着她在纸上慢慢移动笔尖,荀平他们不由得惊叹。
“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陈桢口中念道,再看雨轻拿起毛笔又沾了些墨,在篇首写上‘梅花落’三字题目,然后慢慢放下毛笔,偏头问王祷,“我这首《梅花落》如何?”
王祷唇角扬起一抹柔和的笑意,点头道:“此诗作可为上品,吾不能及也。”
钟雅在旁也笑了笑,目光投向雨轻,问道:“梅雪相比,孰优孰劣?”
雨轻眨了眨眼眸,浅浅一笑,“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故而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才是正理。”
“好厉害的一张嘴啊。”荀平笑道,余光扫过钟雅,哂笑道:“彦胄兄,你今日也算遇到对手了,而且看样子人家还小你许多呐。”
钟雅脸上的笑容依旧,渐渐靠近那幅字,与雨轻对视一眼,微微笑道:“你这书法似乎缺少刚硬之气,难不成——”
“彦胄兄,为何不同去饮一杯美酒呢?”王祷陡然插话打断他,又示意荀平他们转换一下话题,缓和气氛。
钟雅唇角勾起,笑容邪魅,凝视着垂下眼睑的少女,顿觉有些意思,笑道:“罢了,城郊那块地让与你们便是。”
王祷对着陈桢笑道:“我只是客,自然还是归陈兄所有了。”
第七十一章 陈家赏梅凭何嗔 东风无情遇故人(下)
“那就却之不恭了。”陈桢又看了看雨轻,躬身施礼道:“今日还是多亏了雨弟,宴席上我会亲自斟酒,还请雨弟多饮几杯。”
“不......我不善饮酒......”雨轻的神情略显慌张,疾步走到王祷身后,喃喃道:“为何一定都要劝酒呢?”
钟雅看着她那般模样,就更加肯定刚才的猜测是对的,于是对王祷笑道:“雨弟是不善饮酒,还是不能饮酒呢?”
王祷摆手笑道:“族弟一贯是不饮酒的,她自幼肠胃不好,大夫叮嘱过,不能饮酒。”
这样的解释,足够消除所有人的质疑,唯有钟雅恣意一笑,全然不信。
他竟然步步靠近雨轻,像是野兽贪婪的盯着猎物一般,迫使雨轻不敢再正视他的眼睛,只是抓住王祷的袍袖,当她走至王祷左边,钟雅也会走左边,当她转至右边,他也会随之跟上。
雨轻有些怒了,直面嗔道:“我不喜别人靠我太近,你最好离我一尺远!”
此言一出,旁人有些惊愕,钟雅却一脸坏笑,拂袖而去。
“对不起,是我失言了。”雨轻仍旧抓着王祷的衣袖,满脸委屈,小声道。
王祷淡淡说道:“无妨,你也不必动怒,小心你的肩伤。”
“嗯。”雨轻点点头,抓着王祷衣袖的小手始终不愿松开,王祷见她如此紧张,倒也不再介意,就这样彼此紧挨着走过去。
宴席上,雨轻就坐在王祷的身边,目光黯然,只是低首喝着热汤,对他们的交谈充耳不闻,似乎刻意把自己隔离出来。
王祷时不时瞧她一眼,将面前的一盘鱼脍推至她手边,低语道:“这鱼脍确实鲜美,可以尝一些,过几日我们在路上可是吃不到这等美食的。”
雨轻微微抬眸,用筷子夹了一片鱼片,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却品尝不出任何鲜美可言,看来此时的她全无胃口,尤其是在对面坐着钟雅的情况下,她偏过头去,一眼也不想多看他。
宴席散后,王祷与陈桢他们施礼告辞,然后就带着雨轻走出府门,坐上牛车径自回去。车中沉寂,雨轻双手绞着手帕,心里诸多不满,但却一句也吐不出来。
“看来道玄兄说的是真的,你还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女。”王祷浅笑,注视着她的左肩,又道:“你的肩伤尚未痊愈,方才不该去写字的。”
雨轻嘟起粉唇,小声嘀咕道:“赏梅本来是一件很雅致的事情,但是遇到一个俗人,一切都变得不好了。”
“钟雅可不是俗人,”王祷微笑道:“他今日是格外注意你,不过你讲的那个故事确实有些新颖。”
“阿龙哥哥,”雨轻掀开车帘,望见车子走的是另外一条路,疑问道:“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来的时候走的好像不是这条街啊?”
王祷皱了一下眉,开口道:“这条路近一些,天色已晚,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王祷发现近日有人在跟踪他们,跟踪者总是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靠近,也不会消失,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王祷隐约觉得跟踪者并无伤害他们的意思,相反或许是在保护着他们。
厉生就坐在车夫身边,剑不离手,目光敏捷的扫向路边微微亮着光的商铺。
这时一名蓝裙妇人正走向脚店,脚步轻盈,眼角的余光瞥向厉生这一边,右手按住佩剑,刚要与店家交谈之时,只听砰的一声,侧面一把短刀从她鬓边擦过,那刀刺穿店家的喉咙,鲜血溅到妇人的脸颊上。
这变故蓦忽而起,连厉生都有些愣住了。
下一刻,人影在黑暗的街角陡然出现,蓝裙妇人拔出长剑,冷目微睁,刺出黑暗之中的刀尖闪出点点寒芒,破风声自空降下。
视野之中,妇人反手一击,拳头重重的打在了侧后方支撑棚子的一根柱子上,棚屋轰然倾斜。
厉生即命车夫调转车头,然后回身掀起车帘一角对里面的人低语几句,便纵身跳下牛车,立于车前,长剑微微出鞘,身后的一队护卫也开始警惕起来。
落地,跃起,厉生抬头看去,从上方降下的几个人影挟着威猛刀势,落入棚屋,漫天的飞屑就像是爆炸一般的飞舞开来。
那名妇人背着一包裹,一手拿剑刺向迎面而来的人影,另一手用剑鞘狠狠击打身侧那人,与此同时双脚离地,一个高扫腿,踢向他们的胸口,如此连贯凌厉的动作让厉生一瞬不瞬的盯视着她。
大刀再次向她身后劈过去,她快速的将包裹转至胸前,身体向后仰去,后退数步,剑尖抵地,在地上划过一条长长的痕迹。
刺啦一声,她反手将剑尖斜挑,直接刺中侧后方那人的胸膛,片刻间一些木屑纷纷砸向她的面颊,她用左臂遮挡双目之时,持刀大汉趁势砍向她的右臂,她下意识的偏了偏身子,刀锋划破她的衣袖,一道血痕微现。
“快把东西交出来,我等饶你一条贱命!”从黑暗处渐渐浮现五个人影,为首的彪形大汉大声喝道。
那妇人唇角挤出一丝冷笑,“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话毕,妇人手中的长剑招招狠厉,势在速战速决。
坐在车内的雨轻好奇的掀开车帘朝那边望去,只隐约看到那妇人的背影,还有让人晕眩的刀光剑影。
当她想要探出头去,却被王祷强拉回来,怒嗔道:“如今你倒是不怕了,看来已经忘记了箭伤的疼痛。”
雨轻端正的坐在他身旁,一声不吭。
在王祷眼里她明显就是好了伤疤忘记了疼,这般训斥已经是很轻微的了。
街上鲜血飚射,长剑舞动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右臂上的伤口很浅,却有些异常,妇人神色大惊,厉声斥道:“真是卑鄙!”
持刀大汉看着她,冷笑道:“我险些忘记告诉你了,刀尖上涂有剧毒,你太不小心了!”
此时另一个人陡然握紧了单刀,脚下一踏,飞快地缩进了距离,破风疾响,挥刀拦腰砍去。
妇人一脚将地上的半截木柱踢向那人,然后快速移动脚下的步伐,与另一侧挥刀而来的大汉对抗,她不知此毒的渗透力有多强,只是越来越发不出力,想要全身而退已然不可能了。
“裴暮清,今日你是插翅难飞,不如快些把东西交出来,死前也省些无谓的痛苦!”持刀大汉哈哈笑道。
车内的雨轻听到‘裴暮清’三个字,就如同触电一般,猛地抓住王祷的衣袖,声颤道:“是裴姑,她是我母亲的贴身奴婢。”
然后掀起车帘,探出头去,对厉生大声道:“救她,快救她!”
王祷虽然不太明白其中曲折,但眼下的情况却是很清楚,那名妇人势单力薄,明显支撑不下去了。他对厉生点点头,厉生与一队护卫立时拔剑冲入这场厮杀之中。
混战之中,一名护卫背起那名重伤的妇人,速速放至牛车上,然后示意车夫赶紧驾车离去。
黑夜之中,漫天的肉屑鲜血横飞,几个大汉看到裴姑已然被他们救走,也不再恋战,想要抽身而去。
不料从街角再次出现一队黑衣人,他们手持钢枪,飞速袭来,几个大汉还未曾反应过来,就被他们刺中要害,惨死街道。手速之快,让人震惊,转眼间就杀得如修罗屠场一般。
厉生自认武功也算中上等,不过此时眼前的这一队黑衣人出招精准,狠辣果决,无半点拖泥带水,仿佛在瞬间解决了他们的困境。
当街市恢复寂静之时,这一队黑衣人也悄然离开,甚至不曾与厉生他们对视一眼。
牛车停在院外,裴姑已经躺在榻上,气息微弱,从唇畔流出一丝黑血,雨轻眼圈泛红,想要叫醒她,却又哽咽住。
直到请来了大夫,把过脉后,大夫摇摇头,喟叹一声:“她身中剧毒,已无力回天,请恕我无能为力。”
“没有解毒之法?”雨轻含泪问道。
大夫摇头不语,只是提着药箱走出门去。
雨轻起身还想要继续询问有关解毒之事,哪知裴姑的一只手死死抓住她的臂膀,艰难说道:“雨轻小娘子,不必再问了。”
“裴姑,可你身上的伤——”
“我知道自己中的毒怕是难解的,可是老天总算待我不薄,”裴姑眼前湿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让我能在这里遇到雨轻小娘子,不然到了泉下我该如何向太妃交待。”
“裴姑,”雨轻的眼角落下一行清泪,低语道:“我的母亲真的不在了.......”
裴姑望了望四周,还有几名仆婢侍立在旁,她便阖上双目,开口道:“雨轻小娘子,先让她们退下,我有些话要单独对你说。”
雨轻微怔,然后回身示意她们退出去。
待她们掩门走开,裴姑才微微睁目,握着雨轻的双手,沉吟道:“太妃去汝南是为了找寻你的父亲,之前我已去过青州,在那里确实找到一些有关你父亲的踪迹,顺着这些线索便查到了汝南,太妃执意要与我同去,到了汝南地界,却不想遭人暗算.........”
第七十二章 谁家儿郎弄棋局 莫管世情轻似絮(上)
裴姑语气微弱,稍停了一会,继续道:“那批杀手的幕后之人我也不太知晓,但他们应该是来自济阴郡离狐县,我曾隐约听到过他们的交谈,似乎是要回离狐县复命,他们要找的正是你父亲当年留下来的那个木盒——”
“木盒?”雨轻似乎从未见过什么木盒。
裴姑握紧她的手,肃然道:“那是阴沉木所制的木盒,坚硬非常,里面必然放着要紧之物,你父亲多半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遇害了,如若不然,他不会消失数载,任由这些人来抢夺这木盒。太妃深知木盒的重要性,便提早把木盒藏于你房间衣柜后暗格中,你的衣柜中小抽屉的把扭左拧三圈右拧五圈就可以打开暗格........”
“之前我去青州发现一些你父亲的线索和一件遗物,我把这些用一个木盒装好留在左家祖宅当中,交与我的兄长裴德保管,雨轻小娘子可回临淄左家祖宅,为太妃建立衣冠冢,然后取回木盒,这是钥匙,另外开锁的方法,需要........”
“裴姑,等你伤好之后,我们一起去——”话语再次哽咽住。
“老奴恐怕是不能再陪着雨轻小娘子了,”裴姑苦笑道:“太妃一个人在地下太孤单,我得去陪着她才好。”
她努力抬起手,抚摸着雨轻的脸颊,笑中带泪,“太妃说过,你是个好孩子,当年你种的西瓜,我也尝过了,确实很甜........”
“裴姑,母亲不在了,父亲也不在了,”雨轻泪如雨下,抽泣道:“留下雨轻一个人——”
“雨轻小娘子怎么会是一个人,你还有外公,他会保护你的。”
裴姑笑了笑,手颤抖的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交到雨轻手中,笑道:“这是太妃写给你外公的书信,到时他自会接你入住裴家,往后你也算有个依靠。”
雨轻双手捏着那封信,泪水止不住的流淌下来,她好想裴姑赶紧好起来,未来的路太长太远,她看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可是老天总是喜欢这般捉弄人,让人不知所措,让人生死难料。
裴姑气若游丝,笑容僵冷,手渐渐垂了下来,喃喃道:“太妃让我告诉你,这一生她能养育你这个女儿,是她最大的幸事。”
声落,她安静的闭上双目,气息全无,室内唯有少女低低的哭泣声。
这时,有人慢慢推开门,衣袍随风拂动,视线之中的少女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手里紧捏着那封信,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前襟。
她抬起红肿的双目,喃喃道:“阿龙哥哥,我的母亲不在了........”
王祷蹲下身子,冷静的望着她,开口道:“太妃应该不喜欢看你哭的样子,因为你现在的样子太丑了。”
雨轻抹掉眼泪,扭过脸去,“你才丑呢,我不哭就是了。”
“对不起,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王祷淡然道:“你不是麻将,更不是游戏人间。”
雨轻侧身白了他一眼,开口道:“你才是麻将块呢。”
王祷递给她一块手帕,示意她擦拭泪痕,又垂目看到她手上的信,便问道:“你还去汝南吗?”
雨轻摇了摇头,小声道:“不去了,我要去临淄左家祖宅,给我母亲立衣冠冢。”
王祷点头,微笑道:“看来我们势必要一路同行了。”
雨轻回头望了一眼裴姑,露出坚强的笑容,“我要带着裴姑一起去临淄,让她常伴我母亲左右。”
“我会着人安排火葬事宜,过几日我们便折返北上。”王祷起身,淡淡说道,“你应该还要给左大人写封信吧?”
“嗯。”雨轻也站起身来,注视着王祷,平静的说道:“还要劳烦阿龙哥哥派遣人送信回洛阳。”
王祷笑了笑,开口道:“一路同行,麻烦我的事情应该还会有很多吧,不过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不敢怠慢你的。”
雨轻望着他,突然感觉到一些温暖,方才自己听到裴姑那一番话后,仿佛坠入深渊一般,可当王祷悄然走来,简短几句话就能驱散开那份孤寂,更像是重新照耀在阳光下,让人恢复生机。
“谢谢你,阿龙哥哥。”这轻柔的话语里带着几分感激。
王祷转身走至门口,又停足回首,笑道:“雨轻,我险些都忘记了,堂兄说过你在裴家的精彩表现,比如杯子倒立不漏水,看来这一路乐趣会不少哪。”说着缓缓离去。
雨轻口中喃喃道:“要说格物学,恐怕没人能及郗遐的领悟力,可惜他不在这里。”
身在洛阳的郗遐倒是没有太多时间思考格物学,因为赵王将追查纵火犯的事情交给了郗鉴,郗遐自然要替叔父分担一些的,不过有些蛛丝马迹倒是显得颇有意思,俗话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郗遐就把全部的目光都放在赵王府一位管事的老者身上,白日里询问过他一些问题,这老者倒是狡猾的很,回答的问题,一半是真话,一半是假话,这是最容易让人混肴是非的手段。
不过郗遐并未当面戳穿他,因为他背后之人藏得极深,丝毫破绽都找不出来,即便抓住这老者,严刑拷问也多半无用,只怕到时不仅老者没了命,更查不到幕后之人了。
今日郗遐去张司空府上还书,顺带着继续借书,多日来都是如此行事,却引起张舆的注意。
在藏书楼中,郗遐正对着自己的书童阿九埋怨道:“《博物志》本来四百多卷,这里才只有十卷,删减的那部分到底放到哪里去了呢?”
“季钰兄不必再找了,这里根本没有你要的那些书籍。”张舆唇角微微扬起一抹冷笑,款款走来。
“哦,原来是公安兄。”
郗遐将手上那卷竹简放回书架上,然后转身走向他,笑问:“《博物志》此书原四百卷,武帝令张司空删订为十卷,难道被删减掉的部分全都销毁了?”
“圣命难违,尽数销毁。”张舆脸上的笑容复杂,背着手在书架旁走来走去。
郗遐澄亮的黑瞳微眯着,在看似平静的眼波下暗藏着锐利如膺般的眼神,心下思忖道:好个嗅着味道就赶来的小狐狸,他家的藏书楼说是供我借阅,实际上最重要的书籍根本没有摆放在这里。
想当年杨骏与张华同朝为官,也算是有些来往的,据传闻张华还曾以一幅名画换过杨家的珍贵藏书,这件事一时间被人传为佳话,张华更是被称为“书痴”。
“真是可惜了。”郗遐随意捡了一卷《汉书》,拿在手中摊开一看,不禁笑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听闻张司空最近常在家中池边垂钓,不知可有鱼儿上钩?”
“季钰兄近来好像更是繁忙的很,赵王府走水之事闹得人尽皆知,想必郗大人也正头疼,季钰兄岂不知‘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这个道理?”
张舆轻声笑了笑,伸手拿起一卷《孙子兵法》,递给他,开口道:“或许你此时更需要这一册书。”
郗遐接过他手中的书册,摇头苦笑,“看来将来我只能投身军营了。”
“季钰兄若真到了军营,只怕将军们就要坐不住了。”张舆玩笑道:“东海王甚是看重季钰兄的才学,不日恐怕就要被征辟为王府掾吏了。”
郗遐哈哈一笑,将那卷书册从一只手丢到另一只手里,问道:“改日比试一下剑法,何如?”
“难道你的剑术又精进了?”张舆不以为然的走至门口,摆手说道:“平局总是无趣。”
郗遐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面色微沉,单手握紧那卷书册,冷笑道:“小狐狸的尾巴不要翘得太高,到成了众矢之的的时候可是后悔莫及。”
阿九走近几步,问道:“刚才我好像看到陆大人带着士瑶小郎君也来司空府上了,咱们要不要去前厅看一看?”
“来的正是时候。”郗遐剑眉舒展开来,淡淡笑道:“我也许久没见到陆士瑶了,自然要去会一会他的。”
前厅之上,张华与陆机正笑谈着,话间提及陆云(陆机弟),张华捋须道:“上次陆云来此,遇到荀隐,他便抬起手说:‘云间陆士龙。’而荀隐说:‘日下荀鸣鹤(荀隐字)。’陆云又说:‘已开青云见白雉,为何不拉开你的弓,搭上你的箭?’荀隐说:‘本以为云龙强壮,却原来是山鹿野麋。兽小弓强,因此发射得慢。’此番对答当真有趣。”
“士龙(陆云字)爱笑,有失礼仪,总是不够稳重。”陆机含笑喝茶。
张华摇头,满脸悦色,“士龙乃真性情之人,处事豁达,常人所不能及也。”
陆机笑而不语,只是拿眼角的余光瞥向卞粹,此人乃张华女婿,曾拜尚书右丞,如今迁任左将军,他坐在一旁,沉默不语,似有心事,但又不便吐露。
“卞大人,听闻令郎已与裴康之女定下了亲事,不日就要完婚,真是可喜可贺。”陆机又问:“可为何卞大人还面带忧色呢?”
卞粹看了一眼张华,仍旧不语。
张华喟叹一声,微微皱眉,开口道:“裴大人(裴楷)病情日渐加重,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第七十三章 谁家儿郎弄棋局 莫管世情轻似絮(中)
陆机听后,暗自叹息,红白喜事接踵而来,确实有些让人难以适应。
“近日洛阳城里不算太平,连左大人府里也出了事。”张华肃然说道:“左太妃在汝南殒命了。”
“怎么会这样?”
陆机有些惊愕,心中忽然想起雨轻确实许多日都未到陆府学习书法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该如何承受,裴家此时也是自顾不暇,一时间怕是顾及不到她,想到此处,他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赵王府走水之事可查到真凶了?”张华侧目问道。
陆机咳嗽一声,回道:“尚在调查之中,孙俊忠昨日又处置了一名王府守卫,说他太过惫懒,敢在巡视杨骏旧宅之时偷偷饮酒,实在可恶。”
张华喝了一口茶,慢慢道:“赵王有些过于紧张了,杨骏旧宅已荒废多年,实在没有巡视的必要,明日我会奏请皇上,让赵王的府兵撤离杨骏旧宅,如此闹下去,洛阳城的百姓岂能安枕?”
“应当如此,杨骏之事已过数年,近日来的风言风语却是不少——”话至此,陆机略停顿一下,等待张华的反应。
没想到张华脸色略沉,开口道:“华言风语,乱相诳误,何足凭信,士衡不该为他人之言所惑。”
陆机涩笑,点头道:“士衡妄言了。”
厅上的气氛略显尴尬,卞粹到得此时终于开了口,“陆大人一向倾心儒家学术,非礼不动,小人之言自不会深信。”
陆机含笑道:“望之(卞壸字)带着士瑶不知去了哪里,许久也不见人影。”
“他们多半是去池畔看那几只白鹤了。”卞粹淡淡说道。
司空府上确实养着几只白鹤,闲暇时卞壸便会来亭子处观看,他还很有兴致的对陆玩讲起一个故事。
“以前羊祜家里也养了一只鹤,他十分喜欢这只鹤,鹤在吃饱喝足后尽情狂舞,他向客人夸奖鹤是如何有灵性,客人前去观看,鹤因为有生人在场,怎么也不起舞,让客人大失所望,说这是一只不会跳舞的鹤。”
“不舞之鹤为羊公辱,望之兄须慎言。”陆玩沉声道。
卞壸面色赧然,倚着阑干,若有所思,原是无聊解闷的玩笑话,不想陆玩如此敏感,更有些忧郁的样子。
“望之,你何故惹恼了士瑶兄?”
张舆早已听到他们的对话,疾步走到凉亭中,望了一眼陆玩,笑问:“士瑶兄难不成在想念华亭的鹤唳?”
陆玩斜睨着他,淡然道:“我最不喜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哦,看来士瑶兄今日有心事。”张舆眯眼笑道,“阎维性格孤僻,从不与我们亲近,唯独与士瑶兄交谈甚欢,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啊?”
“只是交流作画心得,并无其他。”陆玩目光投向飞来的白鹤,紧锁眉头,心里却沉甸甸的。
张舆思忖片刻,也注视着那只白鹤,笑道:“士瑶兄可知道颍川陈家,他家在许昌别院里的腊梅早早就开了,我有一堂叔现任颍川郡守主簿,他前几日寄信过来,说陈家开了赏梅诗会,拔得头筹的竟是茂弘兄的族弟,好像写的是一首《梅花落》,震惊四座,堂叔还誊抄了一份。”
然后他从袖中取出那份抄录的诗稿,递给陆玩和卞壸一阅。
“确实是极好的诗作,琅琊王氏还有胜过茂弘兄的才俊,真是不简单啊!”卞壸惊叹道。
陆玩点点头,心道:“又是族弟,看来她已经习惯假扮成别人的族弟了。”
其实前几日他已经收到南云的飞鸽传书,信中写道雨轻与王祷同行至许昌,而且雨轻还中了箭伤,好在已经痊愈。
其中波折南云也知之甚少,毕竟他只是远距离的保护雨轻的安全,等他寻到雨轻踪迹时已然快至许昌,之前她是如何受伤的自然不得而知。
“茂弘兄怎么去了许昌?”卞壸不由得问道。
“不过途径路过,已然要回琅琊了。”张舆微笑道,“不过还有个小插曲,茂弘兄的族弟似乎不喜彦胄兄(钟雅字),当场说出‘我不喜别人靠我太近,你最好离我一尺远’这样的话来,彦胄兄风姿俊秀,却遭人嫌弃,你说可笑不可笑?”
陆玩唇角一抹淡笑,摇了摇头,转身望向一池碧水,心里几许担忧,又有几分惬意。
此时的郗遐站立在不远处,只见他抚了抚额头,摇头笑道:“罢了,改日再叙吧,有张公安在那里,全然没了兴致。”
阿九不解,问道:“季钰小郎君,我们岂不是白来这一遭?”
郗遐唇边漾起一丝黠笑,耸耸肩,开口道:“谁说我们是空跑一趟,这是什么?”
他拿起那卷书册,得意的扔给阿九。
“这不过是一卷《孙子兵法》而已。”阿九沮丧的说道。
郗遐当即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脸上露出淡淡的不悦,微嗔道:“仔细睁大你的眼睛去看,谁会要他选的书籍,这是我刚才拿的记录前朝宫殿及大将军府的房屋结构图。”
“要这些图做什么?”阿九说完赶忙退后几步,恐怕再被敲打脑袋。
郗遐长吐一口气,边走边解释道:“赵王府原是魏朝曹爽的宅邸,想要查清那人是如何纵火的,就得从结构图上来分析。”
“那刚才我们为何还要假装找寻《博物志》呢?”阿九小声问道,又环顾四周,深怕有人听去他们主仆二人的对话。
“谁让那只小狐狸自作聪明呢,这样诓骗他,也很有意思,不是吗?”郗遐得意的笑了起来。
阿九点点头,兜了个大圈子,这才恍然大悟。
待陆机他们离开后,张华和卞粹走至书房,屏退了仆婢,掩门之后,张华才徐徐开口道:“玄仁,贾后今日申斥了尚书郎柳铭,贬他出洛阳,柳铭乃我故吏门生,贾后如此行事,分明就是要斩断我的手足臂膀,之前陈英被贬涿郡,我并未表态,今番再次削弱我的势力,已让我退无可退——”
“岳父,皇上不是已经下旨将柳铭迁往昌邑做太守,如此也好。”
卞粹稍顿了顿,继续道:“依着您的意愿,调离洛阳,去往昌邑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此地居于临淄和琅琊之间,他可以试图靠近齐王和琅琊王,为我们打探消息,不管今后局势如何发展,我们总要给自己留些退路。”
“也只能如此了。”张华眯着眼睛,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道:“拥护齐王的老臣不在少数,但琅琊王的野心也不小,从上次洛阳令之事就能看出.......”
“至于东海王看似平静,实则他颇有城府,本来他不过为区区高密王世子,因参与了讨伐杨骏,受到贾后的重用,才得以加封为东海王,恐怕在洛阳他早已安插了自己的眼线;而成都王,有乐令在,他自然也省去一些麻烦。”
“岳父看得通透,不过目前势力最大的应该还是齐王,所以我们可以先将棋子投在他的阵营,以观后势。”
张华喝了一口茶,点头道:“先让柳铭去试探一下齐王的态度,若贾谧畋猎遇袭真是他背后做的手脚,那么就能证明他已经开始谋划对付贾后了。”
卞粹想起方才厅上之事,便问道:“岳父,今日陆士衡前来拜访,所为何事?”
“陆士衡大概也猜到了一些事情,他对赵王也未必是忠心辅佐,无非是暂时依附于赵王,江南士族何曾有过真正的臣服,我看陆士衡的堂弟陆玩倒是个有主意的人,平时话也不多,也少与北方士族交往,不过却能结识阎维,岂不是有些手段?”
“嗯,陆玩方才还教诲了望之,是个行事稳重之人。”卞粹说到望之,便轻叹道:“这门亲事还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赵王府原是大将军曹爽的府邸,入住之后也并未再扩建屋舍,所以郗遐拿到的那张结构图就是如今赵王府的全貌,经过一夜的仔细审览,还是让他发现一处特别的设计。
次日,郗遐径自来到赵王府,唤来那位管事老者,与他颇有兴致的说起前朝旧事。
“台中三狗,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狙囊。昔日大将军曹爽身边有三个智囊,其中一人叫邓飏,对了,邓管事跟他同姓,还真是巧了。”
老者面色阴郁,良久不语,跟在郗遐身后,穿过游廊,走至一间琴室门口。
郗遐停步,笑道:“邓管事,赵王妃喜欢听琴,府里的琴师貌似比宫里的水平还要高超哪。”
“王妃娘娘平日里也喜欢收集古琴,这间琴室没有王妃的允许,闲杂人等是不能进入的。”老者躬身禀道,目光里闪过一丝惶恐。
郗遐轻笑一声,随意推开房门,又回望那老者,开口道:“事后我自会给赵王解释,邓管事跟我来便是。”
“不,不可如此........”老者根本无力阻拦,神色不安,疾步走进去,死死盯住郗遐的每一个小动作。
第七十四章 谁家儿郎弄棋局 莫管世情轻似絮(下)
当郗遐走到一把古琴面前,俯身伸出手指划过琴弦,收回手后,在指尖轻吹了吹,笑道:“似乎落尘了,这把琴许久未弹了吧。”
然后另一只手慢慢擦过桌角,双眸微闪,似笑非笑,“桌子倒是洁净,难不成这桌子是新换的?”
老者摇头,沉声道:“之前的桌子太过陈旧——”
不想郗遐已然挪动开那张桌子,弯腰用手轻轻叩打地面,唇角勾起一抹寒凉的笑意,心道:“原来当真是有密道的。”
老者见郗遐掀开一块地板,找到了这条密道,只是垂首叹气,似乎并不想再解释什么。
“邓管事,何故如此啊?”
郗遐起身,看了一眼暗道,笑道:“这密道应该是通往府外的,运送火油、木柴什么的倒也是方便,不过邓管事若真想要帮谁,就该趁早封住这条密道才是。”
“什么?”
老者难以相信,眼前之人不是正在查找纵火真凶,此时这番话又是何意?
看着郗遐又将这里恢复了原样,老者终于颤声问道:“不知季钰小郎君到底想要如何处置老朽?”
“想要完美的犯罪,就不要留下证据。”郗遐正色道:“邓管事,那背后之人可曾想过你的安危?”
老者愣住,良久不语。
“这就是了,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早就认定了你作为他的替罪羔羊,等风平浪静之后,他照旧还是要回洛阳来的。”郗遐淡淡说道,瞥了那老者一眼,摇头道:“他为了救自己的父亲,就要害死别人的父亲,真是个冷情之人。”
“不,道儒(崔意字)小郎君不是这样——”话至此,老者顿觉后悔,情急之下昏了头,说了不该说的话。
郗遐不由得哈哈一笑,交叉双臂放在胸前,睨视着他,开口道:“邓管事如此沉不住气,这可如何是好?我本来只是猜测,并无确凿证据,你倒如实相告了,我真该好好感谢你。”
“是老朽愚昧,老朽老眼昏花.......”老者身子颤颤巍巍,几近瘫倒,靠在花架旁,“季钰小郎君,老朽死不足惜,但万万不可诋毁道儒小郎君的清誉。”
“好个忠仆,原来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郗遐微眯双目,淡然道:“我如今只有一个疑问,你的祖辈可是邓飏府上的家仆,又为何听命于崔意呢?”
“崔家与我祖上有恩,老朽理应衔环结草,生死不负。”老者老泪纵横,终于跪倒在地。
郗遐长舒一口气,凝视着这位老者,叹息道:“罢了,你的命运不由我来决定,你总归是赵王府的管事,往后自求多福吧。”说完转身离去。
老者在地上重重叩首,他如今只能为崔意再做最后一件事了。
有人会为了一份恩情牺牲自己,但也有人会为了一些利益残害他人。金谷园的主人石崇近日为了贾谧的几句玩笑话,起了疑心,似乎在畋猎遇袭的事情上,贾谧又查到了什么线索,也在侧面敲打了石崇,不要妄生异心,脚踏几只船,到时只会满盘皆输。
石崇实在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直到欧阳建提醒他那日在金谷园仆婢众多,被听去只言片语也是有可能的,幸而贾谧并无什么确凿证据,只是单纯怀疑齐王司马冏罢了,他把矛头都已引向齐王那里,石崇自然能够脱开干系。
不过石崇向来行事狠厉,当即把那日在小花厅奉茶斟酒的所有仆婢处死了,其中就包括紫珠姑娘的丫鬟绛儿。
此时的崇绮楼内甚是寂静,绿珠单手抚摸着那只白猫,似有困意,慵懒的手臂在桌面上滑动着,无意间将一杯茶水打翻。
好在茶水已凉,绿珠赶忙拿丝帕擦拭桌子,又不迭的驱赶白猫到别处,不想白猫叫唤一声,继续爬向沾了茶水的桌子这一边,猫爪在桌面上再次留下一行痕迹。
绿珠轻叹一声,“连你也和我作对。”
“谁敢与绿珠姐姐作对呢?那个人究竟是谁啊?”
说话者正是缃儿,只见她抱着孔雀裘走近前,微笑道:“这是大人刚命我带给姐姐的,真是好漂亮。”
缃儿将那孔雀裘铺开来,光彩耀人,甚是喜欢。
绿珠显然不太在意,只是抬眸笑问:“青珠那日将香囊交到你手里时,可还说了些什么话?”
“没什么话,不过提醒绿珠姐姐莫要再弄丢了香囊。”缃儿缓缓道:“我倒是在过来的时候看到紫珠姐姐了,她一个人闷闷不乐的呆在亭子里,想是为了绛儿而伤心。”
绿珠轻叹一声,望着那孔雀裘,笑道:“过几日就是紫珠的生辰了,不如就把这件孔雀裘送与她,说不定她会开心些。”
“可这是大人赠与姐姐的,怎能再转送她人?”缃儿困惑道。
绿珠摆手,浅浅笑道:“无妨,大人想必也不会怪我的。”
此时她的心里只想着如何宽慰紫珠,让她忘却忧伤。
缃儿略显失落,但绿珠已经做了决定,她也不好再多言,只是低首抚摸着那孔雀裘,似有不舍。
门外有个身影渐渐远去,却是青珠的贴身婢女小瑑,她黛眉紧锁,步履匆匆,心内暗想:青珠姑娘猜得不错,绛儿的死定然与绿珠有关,她略施薄恩就想收买人心,只怕对紫珠是无用的。
金谷姐妹之间的情谊真假难分,但庾萱对雨轻的突然辞别确是满心担忧,在看到那封信后,庾萱竟哭了许久,她害怕雨轻遇到危险,又埋怨雨轻的胆大妄为,总之心情复杂,连自己的生辰都快要记不得了。
近日来庾萱一直住在傅畅府上,虽然荀宓和郗玥她们都送来了生辰礼物,但庾萱仍旧难展笑颜。
直到小婢丹青走到她跟前,将那件特别的礼物送与她,她才微微一笑,“真的是雨轻送给我的吗?”
“嗯,派来的小厮说的,雨轻小娘子临行前特意吩咐过,到您生辰之时便将礼物送来傅府。”丹青含笑回禀道。
庾萱喜不自禁,打开锦盒,原来是一只紫毫笔和歙砚,她拿起那只紫毫笔,手指摸了摸那黑紫有光泽的笔尖,抿唇一笑,“之前我都是在用狼毫笔,如今用这紫毫笔写书法,不知可会有进益?”
“知世,什么人这么大方,送你这样贵重的礼物?”傅畅含笑走来,拿起那支紫毫笔,不禁讪笑道:“看来我的礼物已不必再拿出来了。”
庾萱抬眸笑道:“是雨轻临行前就给我备好的礼物,她总是那么细心。”
“哦,原来是这样。”傅畅脸上的笑容忽而不见,提及雨轻,他总是有些心忧。
这时,郗遐疾步赶来,拍了拍傅畅的肩膀,笑问:“祖涣当真给阿虎出了这么好的主意,道玄兄估计不会饶了他的。”
傅畅摇摇头,苦笑道:“你倒是来看热闹的,难道在赵王府还没看够吗?”
郗遐拿起那支紫毫笔随意看了看,便道:“真是无趣,总是送这些。”
此时丹青望见涂鸦姗姗而来,便走过去嗔问:“你跑去哪里了,刚才都找不到你的人影?”
“还不是怜画那丫头,一早就跑到咱们府那边去送礼物,府里的小厮这才赶忙送了来。”涂鸦双手捧着个锦盒,快步走至庾萱身前,躬身禀道:“这是雨轻小娘子送的礼物。”
“雨轻怎么会分别送两个礼物给我呢?”
庾萱十分纳闷,待打开一看,却是一只万花筒,她惊喜的拿起来,筒末端还挂着一串亮晶晶的彩色珠链。
她对傅畅笑道:“之前雨轻就说过,会做一个万花筒送与我的,没想到今天我就收到了。”
郗遐眼角的余光又扫向紫毫笔和歙砚,顿觉奇怪,便问:“万花筒定是雨轻送的,那么这紫毫笔又是哪个人送来的,还是以雨轻的名义?”
傅畅微微皱眉,这确实让人有些糊涂了。
“不管是谁送与我的,我照单全收。”
庾萱满脸悦色,抱着这些礼物,不管看哪个都很喜欢,因为它们都和雨轻有关联,就好像雨轻从未离开过。
她垂下小脑袋,喃喃道:“真希望雨轻能快点回来,我还有好多话要与她说。”
郗遐轻咬嘴唇,双目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雨轻此刻的心情会怎样,可有人在旁安慰她,她身处何地等等一系列的问题,他深邃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心疼,多日来他内心的不安从未消除过,只是他从未将那份挂念表现出来。
他已从叔父口中得知太妃亡故的消息,这噩耗来的太过突然,他需要时间来冷却自己发热的头脑,才能正确判断雨轻的去向。
他原本是打算派出一队护卫去找寻她的踪迹,但因为赵王府的事情便暂时搁浅下来,如今他觉得已没有必要再派人去寻,因为等忙完洛阳的事情,去左府打听更为确切的消息后,他会亲自前往,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放心。
第七十五章 沥水诗会余波起 雪中食肆风声紧(上)
晋时济南已逐步成为远近大邑,这座城市宛如江南小城,清风飘逸,引来许多墨客文人。城街虽没有许昌的繁华,但道路两边的商铺坐落有序,晨雾笼罩下,显得静谧而别致。
一辆牛车徐徐驶在街道上,不时传出笑语声。
原来这一路上雨轻已经给王祷讲了一遍《笑傲江湖》,她对武侠的世界还是很憧憬的,不过当时祖涣和傅畅已经告诉过她,现实生活中是没有那般神乎其神的武功,她虽然有些失望,但对着不懂武功的王祷还是可以大肆描述渲染武侠的魅力。
“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各尽所能罢了。”王祷淡然道:“何为武侠,顶多是不切实际的空想空谈。”
雨轻摇头笑道:“阿龙哥哥,此言差矣,书法作画皆有品评,想必阿龙哥哥也早已定过品了,既然世间万物皆有品级,武功造诣也不例外,难道阿龙哥哥行走过江湖吗?江湖儿女的豪情与逍遥,你可曾真正见识过呢?”
王祷苦笑,开口道:“强词夺理。”
“有个渔翁曾云,‘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能够逍遥自在的捕鱼,自得其乐的品尝美味,这就是笑傲江湖了。”
雨轻双眸忽闪,浅浅笑问:“不知阿龙哥哥可喜欢垂钓?”
“不喜。”王祷随手掀起车帘,朝街市望了望,调侃道:“说了一大圈,估摸着你是想吃鱼了。”
雨轻噘嘴,不再说话,这一路每当她兴致盎然的时候,王祷就会冷不丁的冒出一句戏谑之言,她好像瞬间就被浇了一头凉水,好生气恼。
“貌似昨日许多文人雅士都聚于泺水一带,吟诗作赋。”王祷微微笑道:“可惜我们错过了,不然出风头的人可能就是你了。”
泺水即为济南趵突泉,郦道元《水经注》记载:“泉源上奋,水涌若轮。《春秋》桓公十八年,公会齐侯于泺是也。俗谓之为娥姜水,以泉源有舜妃娥英庙故也。”
雨轻却望向街对面的那家食肆,莞尔一笑,“阿龙哥哥,这家食肆看起来客人很多,不知可有美味佳肴?”
“看来你真是饥肠辘辘了。”王祷笑道。
然后命车夫在食肆前停下,二人相继下了牛车,并肩走进这家食肆。
大堂内客人人来人往,多是本地士族子弟,言谈间尽是昨日泺水诗会的事情。
“当时我就觉得桓协的诗作最佳,可惜被那个阮孚搅了局,他就不该去诗会的,扫了大家的兴致。”坐在靠窗那桌的人一脸不快的说道。
另一人附和道:“阮孚跟他的父亲阮仲容(阮咸字)一样,高傲放荡,整日衣冠不整,饮酒游玩,真乃陈留阮氏之耻。”
“昨日的泺水诗会上,行首范姑娘本就是与桓协一同前来,不想阮孚出言轻薄与她,惹怒了桓协,无奈中正官刘大人就在现场,桓协才强压住怒火,先不论阮孚的诗作到底如何,单是这样的低劣人品就该驱赶他离开——”旁边那桌的客人也开始讲述着昨日之事。
“他父亲阮咸就是当年因当众质疑荀勖的音律不准而被调出朝廷,任始平太守,阮遥集比他父亲更是不如,听说前几日赴宴时还调戏过丁滔的小妾,真是个厚颜无耻之徒。”一人压低声音说道。
王祷完全没有理会这些人,只是和雨轻走上楼去,选择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唤来小二,点了一些所谓的招牌菜,便示意厉生他们坐到旁边那一桌。
雨轻不时伸头朝窗外望去,看到一人皮肤白皙,身材较汉人高大些,身后的小厮还抱着凫靥裘,缓步走入食肆内。
她摇摇头,双手托着下巴,凝视着坐在对面的王祷,又点点头。
“雨轻,”王祷正色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阿龙哥哥应该知晓‘傅粉何郎’,此人曾言,服食五石散(寒食散),不只能治病,也觉得精神很清爽。”
雨轻喝了一口热茶,继续道:“可我觉得此药并非灵丹妙药,而是药性激烈,极难调理,易导致百病丛生甚至丧失生命,不过独以自戕其生为乐,方才那人脚穿木屐,褒衣博带,冬日里如此穿着却不感觉寒冷,多半是服散之后的缘故。”
“你倒是看得仔细。”王祷含笑看着她。
雨轻俏皮的眨了一下眼睛,笑道:“看到他后,不觉摇头叹息,再回头看阿龙哥哥,自然觉得哪里都好了,于是欣慰的点点头。”
“又是花言巧语。”王祷笑嗔道:“看来是我对你太宽容了,才让你越发的无礼。”
雨轻嘟起嘴巴,摇头不语,看到小二已然端着佳肴走上楼来,便伸手将茶碗推至一边。
猛然间从楼下传来一些争吵声,雨轻微怔,看了一眼王祷,厉生他们已经快速起身,走至楼梯口,往下面望去。
原来是有人故意打翻了汤碗,抱着凫靥裘的那名小厮似乎被热汤水溅到,怒嗔道:“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的年轻主人并未多言,只是单手就掀翻了那张桌子,盘碟砸碎满地,他却冷冷一笑,径自朝另一边走去。
“阮遥集(阮孚字),你莫要太嚣张!”
说话的人却是靠窗的那一位青袍少年,他立时起身,走至阮孚身前,睨视他一眼,沉声道:“你不过是鲜卑女奴所生,还敢在此放肆,阮家果真是放纵你,或者说阮氏族人从未理睬过你?”
“桓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阮孚不屑的看着他,笑道:“如果只是为了昨日的诗会之事,遥集甘愿屈居桓兄之下,济南第一才子的头衔让与桓兄便是。”
“你——”桓协面色红涨,咬唇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一直站在桓协身后的丁滔跳了出来,冷笑道:“阮咸当年在为母守孝时,骑驴追回你娘,热孝期间不守制,才有了你阮孚,你母亲鲜卑女奴,放荡无耻,艳色谄媚,不知礼数,你父如此,你母亦是如此,阮氏一门之礼教因你一支而丧尽,你还有何颜面在此故作斯文?”
阮孚瞋目切齿,状若疯魔,抓住丁滔的衣领,就要挥动拳头,却被人拉开,阮孚已经情绪失控,当即头锤撞向丁滔,力道过猛,将丁滔的门牙撞掉,一口鲜血喷出,在场的人一片哗然。
此时的王祷扶着楼栏杆,已经明白楼下几人因何争执,只觉好笑,侧头再看雨轻,开口道:“阮孚就是你方才看到的服散之人了,他行为乖张,士族子弟多不与他亲近。”
“原来是他。”雨轻沉思一会,见王祷只身下楼去了,便也跟过去。
大堂内许多人都来围观,看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只听清冷的声音传来,“这里可不是什么角斗场,阮家小郎君如此行事,就不怕中正官知晓后,影响你来日的定品事宜?”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无不感到震惊,口舌之争事小,但若影响到定品却是得不偿失了,他们只图看热闹,反倒忘记了这等关键之事,真是当局者迷。
再看走过来的王祷,风姿飘逸,凤眸微眯,似笑非笑的环顾四周,他们便纷纷散开,仿佛都不愿与他对视,怕被他戳中要害,丢了脸面。
几名小厮怕事情闹大,慌忙搀扶着有些神志不清的阮孚离开食肆,而桓协也渐渐平复了心情,望向王祷,有些熟悉的感觉,似乎见过,又不太记得了。
“桓协,那年你去洛阳时,王瑶谨故意刁难你,你可还记得?”王祷微笑瞥向他,说道:“念在瑶谨年幼,莫要忌恨才是。”
“莫非你就是琅琊王茂弘——”桓协定睛看着他,想是终于记起了什么,赶忙上前躬身施礼道:“当年是桓某失礼在先,岂敢嗔怪瑶谨。”
王祷也施了一礼,笑道:“桓兄何必代他受过,他一向顽劣,言语冒犯了桓兄,堂兄已经训斥过他了。”
桓协看见雨轻站在王祷身边,灵秀非常,纤细的手指指向他的脸颊,浅浅笑道:“你脸上沾着一粒芝麻。”
桓协赧然,忙擦拭掉。
“这就叫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雨轻甜甜一笑,径自上楼去了。
桓协大为不解,王祷摆手笑道:“我的这个族弟总是这般古怪,桓兄大可不必理会他。”
他们二人说笑着一同走上楼去,雨轻已然坐在那里喝了一口热汤,然后拿起一个薄饼子,往上面夹了几片酱牛肉,还有一些芦菔,慢慢将饼子卷起来,桓协看到她这样子吃饭着实有趣,走近前笑问:“这样会更好吃一些吗?”
“饼子不够薄软,也没有太多调味品,蔬菜也少,所以只能算凑活吧。”雨轻笑着伸手把卷饼递给他,说道:“这勉强算是山寨版墨西哥牛肉卷,给你尝一下吧。”
桓协接过来,愣住,在脑海里思索‘山寨’、‘墨西哥’这样稀奇的词语究竟是何意。
第七十六章 沥水诗会余波起 雪中食肆风声紧(下)
“你又在杜撰了,”王祷微嗔道:“挑食方面你倒是又进一步了,没有瑶柱粉或者味精,菜肴就难以下咽了吗?”
雨轻不理会他,只是单手支颐看着桓协吃那个卷饼,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你认识谯国龙亢桓彝吗?”
“那是我的兄长。”桓协感到有些奇怪,便问:“难道你认识家兄吗?”
雨轻微笑摇头,心道:自然不认得,只是桓彝是桓温之父,到东晋时桓温独揽朝政十余年,是位极为厉害的人物,就是不知他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了。
王祷轻咳一声,说道:“你还是快些吃吧,一会我们还要继续赶路的。”
“哦,知道了。”雨轻低头喝汤,时不时瞟一眼桓协,然后附耳低语几句,桓协只是点头,并未多言。
用过饭食,在食肆小坐片刻,雨轻听着他们二人的闲聊,左不过是一些老庄玄学之类的,太过乏味,便趴在桌边闭目养神。
相逢有些短暂,待雨轻和王祷上了牛车,桓协还站立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开。
这时雨轻掀开车帘,摆手笑道:“你可不要忘了啊?”
“我不会忘记的!”桓协微笑着朝她也摆了摆手。
车内,王祷注视着她,笑问:“你又同他说了些什么?”
“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雨轻故作神秘,其实她方才只是向桓协提及了长清木鱼石,它是一种珍贵的石材,俗称‘还魂石’、‘凤凰蛋’,雨轻希望他能找到木鱼石送与自己一块,小小要求,桓协自然答应了她。
连日来,北风呼啸,刺骨的寒风吹动车帘,帘外那像柳絮、像芦花般的雪花,正在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一只纤细的小手偷偷伸出来,雪花像蝴蝶一样调皮的落入她的掌心,瞬间融化。
“茂弘小郎君,风刮得越发紧了,不远处有家村店,不如先歇息一下,等风变小了再赶路吧。”厉生头上的斗笠堆着薄薄一层的雪,低着头说道。
王祷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雨轻,她身披着白狐氅,腿上还盖着毯子,暖手炉搁在一旁,正捧着一卷竹简看,王祷伸手抢过来,笑嗔道:“如此三心二意,不如不读。”说着便把暖手炉塞入她怀中。
“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雨轻佯作叹息,摇头道:“庄子几近一生隐退,只做过漆园吏,阿龙哥哥志在庙堂,又何必再读《南华经》呢?”
王祷微怔,深邃的幽眸里漾起点点涟漪,笑道:“看来陆大人眼光独到,得到了一块璞玉。”
雨轻莞尔一笑,“能得到阿龙哥哥的夸赞,深感荣幸。”
此时的牛车在村店门前停下,厉生跳下车,望见前面也停着一辆牛车,一名妙龄少女披着蓑衣小心翼翼的搀扶着老者下车,一老一少慢慢走进店内。
“当心脚滑。”王祷先行下了牛车,回头提醒她道。
雨轻“嗯”了一声,扶着王祷左臂小心下了牛车,没想到大半天的功夫雪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快要没过脚面了,她仍旧扶着王祷的左臂,二人缓步朝店门走去,厉生和一队护卫就跟在他们身后。
这家村店不大,只摆了几张桌子,里面的客人多为附近的村民或过路的商贾,言谈粗鄙,有几个村民还时不时瞟一眼那名妙龄少女,目光里明显带着挑逗和戏谑的意味,少女双颊微红,紧挨着老者坐在最右边的那桌,垂首不语。
“阿岩,这雪势渐大,他们或许一时半刻到不了。”老者身上穿着一件苍色棉袍,头上银发被貉皮暖帽半遮半掩,若隐若现,脸上皱纹沟壑,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邃的眼眸,略带岁月沧桑之感。
少女一身藏青色葛布衣裙,手腕间还戴着银镯子,随着手臂的摆动,银镯上挂着的小铃铛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笑眼弯弯,轻语道:“无妨,坐在这里等着他们便是。”说着叫来小二,点了一些饭食,然后十分安静的坐在那里,目光总是时不时望向窗外。
王祷和雨轻就坐在邻近那一桌,厉生和护卫们则是选在更靠外面一些的位置,时刻提防着来往走动的客人。
“上回的雪山飞狐我讲到哪里了呢?”雨轻单手支颐,俏皮的笑道,仔细想了一下,便道:“乌兰山玉笔峰,刘元鹤他们去找寻宝藏........”
王祷一边听着她讲故事,一边用余光扫向旁边的那个少女。
偏巧这少女对雨轻的故事有些兴趣,身子略倾斜了一下,想要听得更清楚些,当雨轻讲到‘胡一刀之子,如此了得’之时,便停了一下,开始低首喝热汤。
旁边的少女等的有些心急,便转头轻声问道:“然后呢,你怎么不讲了呢?”
雨轻咯咯笑起来,侧身问道:“你难道不知道说书之人喜欢卖关子的吗?”
少女面色微沉,手臂顺势放了下来,铃铛响动。
这时小二已经端来了他们的饭菜,小心放到桌上,笑着说:“昨日你们就来过小店,还特意把猎到的雉鸡和野兔分给店家一些,今日店家交待过了,这顿他来请。”
“那就多谢了。”少女淡淡一句,目光再次瞥向窗外,面色突然变得冰冷起来。
外面有一队押解囚犯的官兵正朝这里赶来,为首的官差披着黑色的斗篷,步伐放慢,与旁边的官兵低语几句,便带着几名随从匆匆走入店内。
“小二,赶紧去烫壶热酒来。”一名随从抓着小二手臂,厉声道:“动作快点,我们可没时间等!”
小二看得出他们是官府的人,连连点头,转身走开。
没过一会就有几个官兵带着一个囚犯走了进来,那人戴着脚镣,低垂着脑袋,被官兵推搡着走至桌前。
一人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便跪坐一旁,乱发遮挡着面孔,双手满是伤痕,小心的端起一碗水往口里灌,似乎是渴极了,然后又对官兵说道:“雪若停不下来,今夜怕是赶不到驿站了。”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其中一名官兵啃了一口饼子,冷笑道:“北海郡守限我等半月行至临淄,如今已过去十日,雪天赶路也是迫于无奈,莫非聂二爷身子比我们还要金贵?”
“聂二爷自然是享福享惯了,比不得咱们这些穷官兵,每月俸禄还不够温饱的。”另一名官兵埋怨道,斜睨着姓聂的,似乎在等着他做些表示。
他们口中的聂二爷正是北海郡守身边的一名文书小吏,聂林,因牵扯到一宗离奇的杀人案中,才被押解到临淄审理。
这聂林确实敛了一些钱财,不过这一路都做了打点,所剩无几,眼下这几名官兵如牛蝇般旁敲侧击,就想从他身上再榨出一点油水来,他很是无奈,心想皮肉之苦总能挨过去,到了临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边的少女递给老者一个眼色,老者会意,缓缓起身,从官差身边走过,袖子挥动一下,险些打在了官差的眼上。
“瞎老头,滚一边去!”一旁的官兵怒道,伸手就将老者推开,口中不迭骂道:“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
老者连连躬身赔礼,近前笑道:“对不住了,老朽患有眼疾——”话未说完,就被官差抓住手。
雨轻看到这一幕,摇了摇头,趴在王祷耳边笑道:“好奇怪的老者,你说他是故意的吗?”
王祷笑而不语,继续观察着那边的动向。
却见官差指了指桌上的那碗酒,笑道:“喝了它,我便放了你。”
老者脸上不自主的抽搐一下,笑容消失,端起那碗酒,仰面饮尽,然后将空碗慢慢放回桌上,说道:“官爷疑心太重,村野老夫岂有加害他人之心?”
那名官差呵呵一笑,不再理会他,继续吃着些熟肉。
老者转身的刹那,一抹黠笑掠过脸颊,步子稳健,走至少女身前,此时的少女已经起身,笑意淡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须臾,视线之内的几名官兵明显有些中毒的迹象,想要起身又无力起身,软绵绵的瘫倒在地。
在座的客人甚是惊惶,欲要夺门而出时,那少女拿出一支细筒,将一根银针塞入筒内,轻轻一吹,银针飞快刺中那名客人的咽喉,此人正是方才色眯眯的偷看少女之人。
少女唇畔牵出一丝冷笑,迅速移动脚下的步子,接过车夫抛来的环首刀,猛力一脚将长桌踢向那名官差,不想那官差没有喝酒,重重一掌把长桌劈成两截,木屑四溅。
而少女的身影已经推着刀柄,炮弹般的飞了过去,转眼间,冲向那持剑而来的官差。
噼里啪啦,盘碟砸碎在地,王祷护在雨轻身前,示意厉生暂时不要妄动,毕竟凭着他的直觉,这名少女身上隐隐散发着很重的戾气。
不过因客人投来某些别样的眼光,就将其杀害,如此狠绝,天真的面孔原来只是迷惑人心的假象,那老者更是镇定的站在一处,完全没有担忧之色,看来这些官兵真要命丧此处了。
第七十七章 案中案扑朔迷离 崔家郎不期而至(一)
少女手持的环首刀,又长又重,挥舞疾旋间足见她内力深厚,她脚下穿着天青色的绣鞋,脚步快速挪动时,裙摆如匹练般响动,纤细的身体与那环首刀卷在一起,对方的剑根本招架不住,步步后退,最后还是被一刀刺中胸口,鲜血喷出。
官差倚着墙壁慢慢滑落倒地,双目艰难的睁着,问道:“你是何人?”
“你应该问问聂林,他总不会忘记我的——”
躲在角落的聂林一脸惊恐,声颤:“雷岩,怎么会是你?”
“看来你不想看到我,亏我还日日惦记着你。”少女挥刀而来,刀尖逼近聂林的咽喉,只一寸的距离,四目相对。
良久,她冷冷一笑,“聂林,你知道我最恨背叛,可你偏偏为了几箱珠宝就出卖了我的父亲和山寨百余人,让他们无一生还,今日我倒是想要剖开你的肚子,挖出你的心肝肺,看看到底是不是全黑的!”
“不,雷首领,我也是被逼无奈,我不想的,是郡守让我这么做的——”
话未说完,刀尖已刺穿他的脖颈,少女又猛地抽出刀来,疾步后退,用衣袖拭去沾在脸颊上的血迹。
厉生按住剑柄,与一队护卫站在一侧,望着这个妙龄少女将环首刀掷给车夫,手腕晃动,铃铛再次响起。
此时的店内安静非常,除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尸体,便是躲在柜台后面不敢发声的店家和小二。
少女渐渐朝雨轻走来,微微一笑,“怎么办,其实我还想听你讲故事呢,不如我带你回我的新寨子去,这样就能天天听故事了。”
王祷瞥向雨轻,沉声问道:“这难道就是你口中江湖儿女的快意恩仇了?”
这时雨轻走上前来,开口道:“只怕现在还不行,我要回祖宅给我母亲立衣冠冢。”
那名少女白了王祷一眼,然后叹息道:“我看得出来,你们是士族子弟,自然不能与我们这些草莽之人交朋友了。”
这时老者望了望窗外,笑道:“外面的雪势小了些。”
“我们该走了。”少女淡淡一笑,转身朝门口走去,不忘挥手道,“山高水长,有缘再见咯!”
雨轻见她快要走出店门,忙喊道:“若你想听故事,可以来洛阳找我!”
少女步子略停,侧脸微笑,身影很快消失。
“阿龙哥哥,今日你才算是真正见识到江湖中人了。”雨轻噘嘴道:“人家那叫嫉恶如仇,阿龙哥哥的偏见与达西先生一模一样。”
王祷对她那些稀奇古怪的词语早就习惯了,也不愿多问,只是一脸肃然道:“既然雪下小了,我们也该赶路了。”
雨轻点点头,不经意间看到旁边那桌上放着一些碎银子,这大概是少女用以补偿店家的损失特意留下的。
雨轻顿觉这少女正义凛然,虽为草莽,实则心地善良,能成为一寨之主,足见她能力出众,他日若真有缘再见,雨轻还是希望能与她真正结交。
临淄郡守出自田氏,在汉高祖时期田氏一族也是京兆一带望族,只是经历了数次朝代更替后,田氏家族逐渐开始没落,到田学初这一支,靠着与孔家的联姻,才迁至临淄郡守,不过眼下的一起案件,却着实令他伤脑筋。
厅上,只见一个管事的疾步走进来,躬身禀道:“崔家小郎君来了。”
田学初皱了皱眉,摆手道:“今日我公事繁忙,无暇与他叙话,你自去找伯仪招待他便是,今夜设家宴,记得让伯仪留客。”
管事的点点头,转身离去。
此时的田伯仪正与胞弟田仲孜在水榭边对弈,田伯仪棋艺略胜一筹,两盘下来,田仲孜均惨败。
他喝了一口茶,哂笑道:“哥哥,棋艺我确实不如你,但是若论武功,我自然高过你许多。”
田伯仪哈哈一笑,见到管事的与崔意一同朝这里走来,便起身笑道:“道儒兄来了,你可敢在他面前论武功高低?”
田仲孜面有愧色,心道:自己岂能与他比肩,上回练武之时,崔意在简单几招之内就将自己制服,当真难堪至极,幸而崔意仍旧与他相谈甚欢,自己才得以释怀。
“伯仪兄,仲孜兄,好久不见。”崔意含笑走来,看了一眼棋盘,不禁笑道:“你们兄弟俩倒是清闲,听说齐王府新进了一批舞女歌姬,你们怎么也不去瞧瞧?”
田伯仪摇头苦笑,“快别提这事了,父亲前日还曾数落过仲孜,说他荒废学业,只知道斗鸡走狗,这个月已经禁止他出府了。”
“哦,原来如此。”崔意笑了笑,跪坐一旁,喝了一口茶,问道:“田伯伯今日出府了吗?”
田仲孜摇头,回道:“没有啊,我刚才还看到父亲和郑主簿去了书房。”
这时田伯仪轻咳一声,示意他莫要再说了。崔意察觉出某些异样,便微笑不语。
“反正道儒兄又不是外人,父亲遇到了难事,与道儒兄说说,或许他还会有解决之法。”田仲孜注视着崔意,继续道:“其实是为了一件棘手的案子,就发生在上个月——”
“仲孜,你对此事也是一知半解,还是由我来讲好了。”田伯仪剑眉微皱,思索片刻,便说起了上个月发生的那件命案——
那日清晨,有名渔夫在城外淄水打渔之时,发现一具漂浮的尸体,慌忙打捞上岸,村民围上来一看,却是邻近庄子上的李庄头,名叫李槐,有村民速来报案,衙门里便派出几名捕快和一名仵作前去查案。
“徐仵作,去死尸身上细细地查验,不许粗心。”
一名捕快的声音在风中响彻了河岸,河水不时涌上来拍打着岸边,围观的村民议论纷纷。
只见那仵作将袖子卷了一卷,又把衣襟掖起,躬身仔细的从头至尾与前身,两膀两手全看到,鼻眼口牙也翻动一下。
一盏茶的功夫,他回禀道:“通身上下,并无伤痕一毫,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从尸首的僵硬程度和尸斑的变化来看,如今正值冬季,此人或许是昨晚失足落水的。”
“失足落水,那就是意外死亡了。”其中一名年轻的捕头走上来说道:“结案,倒是好结了。”
这个年轻捕头姓张,正如此说着话,另一名略显高瘦的副捕头则是姓詹,眉头紧皱,却望向一边的村民,开口问道:“你们可知这个李庄头是否熟悉水性?”
“好像是会水性的,去年夏天他还和东村的刘老头一起划船捕鱼呢,当时天热,他直接跳入水中洗了个澡。”一个村民答道。
詹捕头笑了笑,“一个熟悉水性的人落水而亡,没有中毒,也没有受伤,岂不怪哉?”
“李槐嗜酒如命,多半是喝醉了才掉入水中的。”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着。
“李庄头平日里作威作福,干尽了坏事,说不定是有人报复........”
一时间众说纷纭,詹捕头心有疑惑,在河滩上走了走,思考着某些东西,张捕头跑了过来,说道:“仵作验过了,李槐没有饮酒,看来还真是有些蹊跷呢。”
事情讲到这里,田伯仪略微停了一下,端起一杯茶,目光扫向崔意。
此时的田仲孜有些按耐不住了,开口道:“家父也是心存疑虑,不过几日后,更蹊跷的事发生了,有人前来府衙门口鸣冤,却是李庄头之妻,她含泪苦苦哀求,说自己的丈夫是遭人谋害,必要恳请郡守大人查出真凶。”
崔意淡笑,问道:“那妇人如何断定自己的丈夫是被人谋杀?”
“这妇人言辞凿凿,说自己的丈夫在半月前已启程去往北海替家主办事,走的是官道,岂会失足落水?”
田仲孜有些情绪激动,拍了一下桌子,“这个李槐所管的庄子正是卞氏的田产,李槐去北海也定是卞家主的命令,这样间接的牵扯到卞氏,此案自然有些难办。”
崔意点头,含笑道:“卞氏一族无端卷入此案当中,想必田伯伯有些压力。”
这时田伯仪放下茶杯,正色道:“家父当即派人去北海郡查探李槐的行踪,确实还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有人曾看到李槐与北海郡守的文书小吏聂林一起去过酒肆喝酒,待去寻聂林之时,他竟全部招认,承认自己因个人私怨买凶杀人,此案情瞬间明朗,官差也正押解聂林回临淄复命。”
“个人私怨?”崔意不禁问道:“一个文书小吏如何会和外地庄头有什么瓜葛?”
第七十八章 案中案扑朔迷离 崔家郎不期而至(二)
田仲孜没好气的说道:“都是为了个女人,李槐常年替卞家主去往北海郡运送粮食,提供给各家的造酒作坊,来往时日多了,便在北海郡认识了一名烟花女子,叫柳五儿,偏巧聂林也看上了这个柳五儿,李槐与聂林还为了她在青楼大打出手,因此结怨,聂林才生出歹心,找人暗害了李槐。”
“原来是争风吃醋。”崔意轻笑一声,又问道:“那柳五儿如今在何处啊?”
“听说被一商贾赎了身,带往别处了。”田仲孜也喝了一口茶,平静下来。
田伯仪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又问:“不知道儒兄对此案有何看法?”
“既然有人主动认罪,那就可以结案了。”崔意回答的极为简单。
田仲孜大为不解,直面问道:“那聂林身上疑点重重,岂可草草结案?道儒兄莫不是在开玩笑?”
崔意敛容道:“此案件处处是疑点,可有任何线索继续查下去?”然后看向田伯仪,冷笑道:“恐怕那聂林已经身亡,不然伯仪兄也不会如此紧张了。”
田伯仪微愣,沉静良久,方才慢慢开口道:“昨晚传来的消息,官差和聂林均已在一家村店内丧命。”
“怎么会这样?”田仲孜不敢相信,如此一来,线索全都断了,又该如何查下去。
崔意那幽潭般的深眸里闪过一道锋芒,唇畔仍旧笑意浓浓。
“那就只剩下柳五儿了,你们不该忽略掉她的,我想那个商贾或许会知晓一些事情,当然李庄头的妻子这边也需找人盯视着,她总归是另一个不可遗漏的关键人物。”
“今早家父已经派人去北海孔家送信了,但愿一切还不算太晚。”田伯仪轻叹一声,望着积雪的假山,托腮凝思。
崔意又与他们闲聊一阵,婉拒了他们的家宴邀请,便告辞离开。
街道上,牛车辘辘,冬日的阳光透过车帘,照射在崔意的脸颊上,他最不喜刺眼的阳光,拿起一卷竹简展开来,挡在面前,忽而牛车停了下来,他怔住,问道:“为何停下来?”
书童覃思回头笑道:“道儒小郎君,今早你不是说要买左伯纸吗?前面就是那家店了。”
崔意放下竹简,笑了笑,“覃思,你不说我倒有些忘记了。”
然后他便掀起车帘,跳下牛车,微风浮动,衣袖飘扬。
这家店是专门卖高档纸笔砚台的,临淄本地士族大家常常光顾此店,崔意倒是第一次来,进了店门,环顾四周,摆设古朴简洁。
店主很是殷勤,堆笑问道:“这位小郎君需要买些什么,作画还是写书法所用?”
“没想到你这里还有紫毫笔?”崔意拿起一支毛笔,仔细端详着,虽不算上品,也是制作精致,轻轻放回去后,手抚过一叠宣纸,笑道:“给我拿些左伯纸便好。”
“阿龙哥哥,你怎么还要买纸笔呢?”
这时清脆的声音传过来,崔意转身一看,竟哈哈笑起来。
王祷微怔,走上前去,问道:“道儒兄,怎么会在此处?”
“阿龙兄不回琅琊,反倒来临淄,又是为何?”崔意笑问,又望向雨轻,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叫.......叫雨轻,对吗?”
“还是你记性好,阿龙哥哥第一次见到我,可是喊我‘麻将’的。”
雨轻满脸悦色,虽然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崔意,但是从郗遐那里已经略知一二,这也算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吧。
王祷无奈的摇头,走到柜台边,开始挑选纸笔。
雨轻也凑过去,摇晃着小脑袋,指着那支狼毫笔,说道:“我之前就是用狼毫笔练习的楷书,可是如今我已开始练习行书,士瑶哥哥让我用紫毫笔写字。”
“陆士瑶最善行书,你跟在他身边怎么却没有长进呢?”王祷调侃道。
然后他挑选了一支紫毫,又要了厚厚一叠左伯纸,偏头对雨轻道:“待会送你到左家祖宅,我便要出城回琅琊了,这段期间难道你就不练字了吗?他日回到洛阳,恐怕陆大人会责怪你太过惫懒,荒废书法课业。”
雨轻这才明白这些纸笔是送与自己的,含笑点头,“谢谢阿龙哥哥的提醒,雨轻记住了。”
崔意此时也走了过来,注视着王祷,微微笑道:“阿龙兄,你怎么会和她同路的,看来你们中间一定有故事,改日可要好好讲给我听。”
王祷笑而不语,只是示意随行小厮去付账。
雨轻有些失神的看着王祷,这一路以来,经历了许多事,他总是像冬日里的阳光一样给自己些许温暖。
如今到了分别的时刻,她的心里竟有些不舍,就像每日陪在自己身边的朋友突然离开,多少会不适应,但是她知道,等回到洛阳,他们还会重逢的。
“又在发呆,我们该走了。”王祷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与崔意先行走出店门。
雨轻长舒一口气,也跟了过去。待他们闲聊几句后,便各自坐上牛车朝着相反的方向驶去。
大约申时左右,牛车已驶近左氏祖宅,雨轻只身下了牛车,朝王祷挥了挥手,笑道:“阿龙哥哥,明年开春你可一定要来洛阳啊!”
“青奴。”王祷唤道。
立于牛车旁的书童正抱着一个小木箱,缓缓走至雨轻身前,颔首道:“雨轻小娘子,莫要嫌青奴笨拙才好。”
青奴是王祷的贴身书童,王祷因见雨轻孤身一人,未有随从,便把青奴留下来,陪着雨轻,这样待在左家祖宅里也不至于太冷寂。
“雨轻,你多保重。”王祷简短说声道别,就放下车帘,牛车转向徐徐远去。
青奴跟随着雨轻走到这座宅邸门前,这时从门房出来一位老者,弯着腰,轻咳几声,慢悠悠走过来。
青奴上前几步,笑道:“老伯,左太妃养女求见左氏族长。”
“可是洛阳的雨轻小娘子来了?”老者面色黝黑,皱纹层层叠叠,满是沧桑,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期盼。
青奴听得真切,笑问:“老伯怎会知晓?”
这位老者略微笑笑,然后转身自去开门。
青奴看向雨轻,满眼疑惑,雨轻只淡淡一笑,随着那位老者进入府门,青奴则跟在她身后。
迈入宅院,只见一个巨大的环形楼阁,西侧还有些低矮的平房,错落有致,后面还有个小花园。
这时管事的人迎了上来,笑道:“雨轻小娘子,家主在正厅,这边请。”
正厅上,族长左韦端坐上座,族中各房显然都派了长辈男丁前来议事,全都缄默,直等到族长有条不紊的开口,“你能千里迢迢来到临淄,老夫倍感欣喜,至于太妃丧葬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雨轻示意青奴将太妃身前之物呈给左韦察看,淡淡说道:“为太妃建衣冠冢也是秘书郎左大人的意愿,我想不日左大人就能抵达临淄,到时诸位可与其再作商议。”
“也好。”族长身旁坐着的年纪稍大一些的长者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开口问:“不知太妃有何遗愿?”
“裴德可在?”雨轻直问。
在座一片哗然,随即所有的声音像被一张大手猛然攫去,变得鸦雀无声,在座诸人的目光都聚在雨轻身上。
左韦叹了口气,道:“你来迟一步,前日裴德已经身亡。”
厅上一片静默,好似早已洞悉她的心事,过了一会,雨轻沉声问道:“裴德因何而死?尸首现在停放何处?”
左韦愣住,缓了一下方回道:“裴德是在夜里惨遭贼人杀害,衙门里的官差已经将他的尸首抬走,至今还未抓到凶手。”
雨轻诧然,又问:“那夜的详细经过可否告知与我?”
“当时已至深夜,大家都已歇息,不过听到一声惨叫,待我们赶过去,裴德和值夜的小厮均已丧命,我们连凶手的影子都未瞧见。”一人连连叹息道。
其余人也是摇头表示无奈,雨轻双拳紧握,咬唇不语,过了一会,才松开了手,问道:“他可有家眷?”
“裴德之妻三四年前就殁了,他们夫妇并无子嗣,仅有一妹早年跟随兰芝娘子做了侍婢,一同入宫去了,想必你也是见到过的。”
雨轻知道他所说之人正是裴姑,心下又是一阵揪痛。
屋内之人对于裴德之事或有隐瞒,以她养女的身份,此时多做计较也是无意,只是简单询问了裴德生前的居所以及近日出府的动向,左韦随意敷衍几句,至于在座的其他人更是缄默不言。
雨轻斜目看了一下族长,却见他长舒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一般,轻轻说道:“你也是一路劳累,我已叫人备好上房,请先歇息吧。”说着起身离去,其他族人面面相觑,也相继走开。
青奴躬身小声道:“雨轻小娘子,左大人还没到临淄,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不愿说,自然还有别人知晓此事。”
雨轻面色微冷,起身走至厅门口,抬眸望了望这左家祖宅,四方天井,头顶的天空仿佛变小了,“青奴,你去把门房叫来。”
青奴点点头,径自走开。
来到临淄,没想到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这让雨轻措手不及,裴德已死,那么木盒现今又在何处?
第七十九章 案中案扑朔迷离 崔家郎不期而至(三)
东楼一间上房内,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屏风上,少女抚着裴姑的骨灰坛,心里顿起波澜,好似自己身处迷雾之中,难辨方向。
不一会,青奴领着门房老者走进室内,那老者欲要躬身施礼,雨轻忙示意青奴扶住他,让他坐下,然后笑道:“门房应该认得裴德,不知那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老者跪坐一旁,沉思片刻,方说道:“老朽叫穆五,与裴德都是自幼就被卖入左家为仆的,待了几十年,也算是无话不谈的兄弟了,他常常提及洛阳的事情,谈的最多的就是雨轻小娘子,因为裴姑在信中总是写一些稀奇事,就像洛阳也能种出西瓜来,总之都是关于雨轻小娘子的........”
青奴端来一杯热茶,递给老者,他接过来,没有喝,又放在桌旁,稍顿了顿,继续说道:“那夜老朽的确是听到一些动静,便提着灯笼走至西厢房一带,门窗都是关紧的,也没有人在外走动,而且各房都熄了灯,多半都睡下了,老朽便以为是野猫爬墙过来,打翻了什么东西,也就径自回来了.......”
“夜深觉得困乏,就眯了一会,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突然从西厢房那边传来一声喊叫,老朽慌张赶过去时,就见小厮瘫倒在地,而裴德就趴在桌前,已然没了气息。”
“这么说来,门房你是第一个到达凶案现场的人。”雨轻沉吟道:“按理说,一楼的西厢房离你所处的位置距离不算远,连你也没有看到凶手的影子,那么这个凶手必是个轻功了得之人。”
“老朽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穆五喝了一口茶,开口道:“裴德的寝所里一应物品完好无损,当时已至半夜,他竟然没有解衣睡下,床被整齐,桌上还放着一壶酒——”
“可有酒杯?”雨轻问道:“或者地上有摔碎的酒杯碎片?”
穆五摇摇头,回道:“并未见到酒杯,桌面和地上都很干净,当时衙门里的官差来找过线索,也是无功而返。”
“这就奇怪了。”雨轻抚了一下额头,微微叹息:“明日我自去衙门找验尸的仵作询问,左家的人看来是不愿插手此事了。”
穆五好像想起一件事,赶忙说道:“这一年来有个人时常来看望裴德,我也问过裴德,他只说那人是从琅琊来的朋友,出手倒是阔绰,常常带着裴德去临淄最大的酒楼喝酒,我看那人眉眼间总是透着算计,打扮上像是个商贾,如今裴德死了,他倒是不再露面了。”
雨轻听着他讲完这些,在脑海中快速筛选出最有价值的信息,然后淡淡笑了笑,“若你现在不忙,可否同我一起去裴德的寝所查看一下。”
“难为雨轻小娘子如此上心,老朽自会带路。”穆五起身,眼圈泛红,转身走出门去。
雨轻他们很快来到裴德的寝所,里面一应陈设并未挪动,只是桌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地面上并无什么异物,环顾一周,也没有任何毁损之处,如此看来那夜确实没有激烈的打斗。但是,也不见那个木盒。
穆五轻轻叹了一口气,雨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肃然道:“我不会让裴德无辜枉死的。”
穆五点头,脸上流露出感激之情。
院中种着几株松柏,雨轻立于柏树前思忖间,走过来一个婢女,说家主已经在花厅备好酒宴,请她过去用饭,雨轻微微点头,便随那婢女去往花厅。
宴席之上,左家的人面上都挂着笑容,甚至有些殷勤,闲问几句有关左思身处洛阳的情况,然后谈及左芬,便是深感惋惜。
对于左家而言,左思能挤入洛阳做京官,得到各大士族的赏识,依附贾谧成为金谷友人,已属不易,至于其他,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雨轻很清楚他们的言下之意,左芬的死也就算是旁枝末节,他们不会大肆的去追查死因,或许不愿冒险,毕竟整个家族利益还是最重要的。
待用过饭后,雨轻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青奴早就将笔墨纸笔放于桌上,见雨轻神色黯然,便近前说道:“雨轻小娘子明日要去衙门,还是早些休息吧。”
“青奴,帮我研磨。”
雨轻心绪有些乱,太早也无困意,不如写几张字,静静心也是好的。
青奴点头,转身去研磨,看着雨轻一手拿起紫毫笔,一手抚平纸张,若有所思的将笔尖蘸了蘸墨汁,然后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青奴低声念了出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雨轻眉头舒展,淡笑道:“当所有人都置身事外时,便没有人能够脱离其中,临淄还真是个好地方。”
青奴疑道:“何为好地方?”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岂不热闹非凡?”雨轻放下笔,看了看他,笑道:“阿龙哥哥一定不喜欢这种热闹,好在他已经离开,也不必牵涉进来了。”
青奴讪讪一笑,心道:茂弘小郎君人是离开了,不过把自己留了下来,多半还是不放心她的缘故,有了这份记挂,不想被牵涉也是不可能了。
这时,从窗外隐约传来悠扬的琴声,雨轻微怔,不禁问道:“不知何人在抚琴?”
“听这琴音,或许是隔着院墙传过来的,”青奴开口道:“左家府邸旁边不是还有一座宅院,大概是那家小郎君在此时抚琴吧。”
“你怎能断定抚琴之人是小郎君?而不是小娘子呢?”
青奴微笑道:“能有这般高超的琴艺,绝非女子所能为,况且此琴声亦扬亦挫,深沉而又不失激昂,丝毫没有女子的柔婉之音——”
“青奴不愧是阿龙哥哥的书童,竟还懂得音律。”
雨轻莞尔一笑,心道:在此时的社会背景下,即使是贵族女性也是极难接受如此系统的艺术教育的,被灌输《列女传》之类已经算是有学问的了。像蔡文姬那样的女性,真算是凤毛麟角了。
夜静,伴着这动听的琴音,雨轻睡得还算安稳。
到了天明,雨轻简单用过早饭,便出了府门,只见青奴和穆五二人立于牛车旁,青奴笑问道:“雨轻小娘子,我们现在就出发吗?”
“嗯。”雨轻看了一眼隔壁那座院落,不想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竟是崔意的随行小厮。
“覃思?”青奴惊诧道,走了过去,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昨天下午我家小郎君就搬过来了。”覃思眯眼笑道,“是不是觉得很惊喜?”
青奴勉强笑了一下,心道:昨晚的琴声听着就有些熟悉,没想到抚琴之人真是他。
这时,一袭白袍的少年负手走来,眼角的余光扫过青奴,淡淡说道:“阿龙还真是体贴,把你都留下来了。”
雨轻眨着眼睛,想起昨夜的琴声,暗道:原来是崔意在抚琴,悠悠琴声,伴我入眠,如此甚好。
“道儒兄,不对——”
雨轻想着该如何称呼他,不能太亲切,也不能太疏远,毕竟她才见过他两次而已,彼此都不算熟悉,套近乎未免显得虚伪,再看自己一直穿着男装,便笑问:“崔兄,你也要出门吗?”
崔意睨视着她,开口道:“你这是要去往何处啊?不会这么快就想要回洛阳了吧?”
“去府衙。”雨轻淡淡回道,然后转身走至牛车旁。
崔意的心里微起波澜,不禁冷笑道:“这倒是巧了,我也正要去府衙。”
雨轻已然坐上牛车,掀起车帘一角,望了一眼崔意,他也上了自家牛车,帘动,覃思向青奴招手道:“你们的牛车先走吧,我们跟在后面便是。”
青奴点头,示意车夫驶向东街,就这样两辆牛车缓缓而行。
后面牛车的车帘不时被人掀起又放下,似乎十分关注前面的动向。
“道儒小郎君,我们昨日赶着搬过来不就是为了她,”覃思埋怨道:“茂弘小郎君特意嘱咐过,要你照拂一二,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
“她救了阿龙,自然要特别对待了。”崔意不以为然的说道:“不过那是阿龙自己欠下的人情,与我无关,碍于情面,我看顾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不喜欢与愚蠢的人打交道,她确实有些小聪明,不过在我这里,完全没有用处。”
“反正她也不会在临淄久待,说不定过些日子就会离开了。”覃思无奈说道:“如今我们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前日有人来报信了,说已经请了郎中给大人诊脉,但因是旧疾,不好医治,只能先调理着。”
第八十章 案中案扑朔迷离 崔家郎不期而至(四)
崔意剑眉微蹙,凤眸忽地闪过一道冷意,一瞬而逝,淡然道:“不知田伯仪他们到了没有,在府衙沉积的案件也不是一桩两桩了,单是眼下李槐的案子就够他们伤脑筋的,卞家管事的人又跑来询问,可见紧张此案件的人挺多的。”
“那么道儒小郎君可有什么头绪吗?”覃思轻声问道。
崔意放下手中的竹简,向前伸平了疲乏的双臂,笑嗔道:“昨夜睡得不安神,那熏香还是换成原来的沉香吧。”
覃思点头,他也知道自家小郎君是不喜熏香的,不过因为失眠的缘故才试试此熏香是否有效用,如今看来倒是白费心思。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前面的牛车停了下来,已经到了府衙门口,青奴和穆五先行走到守卫身前,说明身份和来意,守卫倒是通情达理,直接领他们去见主簿郑大人。
崔意有些好奇,便也跟了过去,当听到雨轻和郑主簿他们之间的对话后,他才明白了一些。
“经仵作查验的结果来看,裴德并非中毒身亡,只是因刀捅中腹部过深而当场毙命,全身没有其他伤痕。”郑主簿慢慢讲道,“既然你们是左家的人,自然可以把裴德的尸首带回去入殓安葬。”
“多谢郑主簿。”雨轻颔首说道,“其实我还有些问题想要问问仵作,不知他现在可在衙门里?”
郑主簿点头,示意两名捕头领着他们去殓房,雨轻躬身施礼告退,随着捕头径自来至殓房。
这里大约陈放着七八具尸体,一名中年男子正立于一具尸体前,俯身观察着,抬起那人的手臂,目光注视着已经变色的指甲,然后摇摇头叹息道:“又是个短命鬼啊。”
“徐仵作,左家的人来领裴德的尸首了。”
张捕头走上前去,看了一眼那具尸体,低语道:“这人不是那个勾引隔壁人家老婆的宋三吗,中毒也是活该。”
“张捕头,口下留德。”徐仵作正色道:“这案子到现在还没了结,你不可胡说。”
雨轻一走进来就闻到一股腐臭味,连忙用手帕捂住口鼻,但看到仵作正用异样的眼光望着自己,她便只好把手帕拿下来,说道:“不知裴德的尸首在哪里?”
因为每一具尸体上面都是蒙着一层白布,根本分辨不出来。
徐仵作伸手指向墙角那边,雨轻点头走了过去,张捕头已然揭开白布,雨轻低首一看,这是她初次见到裴德,没想到竟然已是生死两隔。
“仵作,裴德身上当真只有一处伤口吗?”雨轻仔细看着这具尸首,来回走动着,微微皱眉,“他可有饮酒?”
“当时衣服上确是有些酒气。”徐仵作沉思一会,继续说道:“不过应该没有喝醉,脸色和眼神还算正常。”
雨轻又偏头问穆五,“裴德平日身体如何,可有什么旧疾?”
“他时常会感觉头痛晕眩,还有耳鸣的症状,不过他很少去找郎中看病,偶尔得了风寒才抓几服药吃。”穆五慢慢说道。
“他大概有高血压。”雨轻淡淡说道。
门外的崔意顿觉有趣,已然忘记田伯仪他们,只是安静的听着里面几个人的对话。
徐仵作摇摇头,说道:“这些疾病大抵不会致命的,你们凭空臆测也是无用,还是把人早早带回去安葬才是。”
“咦,他的右手拇指好像被掰折了?”雨轻惊道。
徐仵作疾步走来,抓起他的右手,他手指微蜷,靠手掌指节有反折迹象。
“没有淤血痕迹,这应该是死后被人掰断,看手型生前应是握拳,他手里或是抓着某样东西,被人强行掰开手掌拿走了。”雨轻皱眉,解释道。
徐仵作诧然,问道:“你怎么会懂得这些?”
“既为仵作,自然应该尽最大努力让死人开口,用尸体解惑。”雨轻肃然问道:“在验尸时怎么会出现这样的遗漏呢?”
“当时并未发现,”徐仵作喃喃道:“不对,那日我仔细的查验过他的双手,并不是这样——”
“徐仵作想是记不清了,”张捕头含笑道:“这样细微的变化,没有多少人能够注意到。”
另一名捕头只是略微皱眉,并未说话。
雨轻面色微沉,瞥了一眼张捕头,想要问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转身走至门口,又回首说道,“张捕头,若查出什么线索来,还请派人通知我们。”
“这是自然。”张捕头笑了笑,目送他们离去。
当雨轻走至廊下,单手扶着阑干,一阵恶心涌了上来,刚才不过是强撑着没有作呕,如今看着四下无人,反胃难受,抑制不住,眼角含泪,深深喘息。
青奴关切道:“雨轻小娘子,不如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雨轻摆摆手,稍微平复一下心情,便说道:“不妨事的,只是心理作用而已。”
“你还真是有些胆量,”崔意缓步走来,嘴角扬起,笑道:“不过此刻这般模样,倒是难看极了。”
雨轻咳嗽一声,抬眸问道:“你又来这里作甚么?不会只是想来看我的笑话吧?”
“我猜定是衙门里有人做了手脚,拿走了某样东西。”崔意似笑非笑的说道:“不过他们是不会轻易告诉你的。”
“我自然有办法查出那个人来。”雨轻冷笑道:“你可以选择帮我,也可以选择无视,全凭你个人意愿。”
崔意靠近几步,注视着她,戏谑道:“不妨把你的想法全都说出来,或许我会考虑一下从旁协助你。”
雨轻在他面前踱着步子,一本正经的说道:“若是凶手买通了府衙的人,暗中拿走了那个东西,那么找出府衙里的奸细,也就能顺藤摸瓜了........”
“想要收买一个底层小吏其实很简单,无外乎使些金银钱财,况且官差捕头这些人的俸禄一般不多,难以抵抗金钱的诱惑,悄悄在这些官差里打听一下,看是否有人一夜暴富,俗话说,‘穷人乍富挺腰’,总是有迹可循的。”
“看来你还不算笨。”崔意笑道:“罢了,田家兄弟与我交情不错,这等小事,自会着人去办。”
“多谢。”雨轻垂首,心想:自己的心思都被眼前这个少年猜中,曾经郗遐就总是戳穿自己的小心思,不过自己和郗遐太过熟悉了,自然不太介意。
但对崔意,却毫不了解,彼此之间有太多的距离,说是陌生也不为过,但眼下能得到他的帮助,确实省去不少麻烦,如今也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了。
覃思这时跑了过来,回禀道:“田家的两位小郎君来了。”
“我知道了。”崔意轻叹一声,“他们连个管事的人都招架不住,若日后卞家家主亲自登门,他们岂不是真要躲起来了?”说着径自走开。
雨轻撇了撇嘴,示意青奴叫小厮来抬裴德的尸首,回去准备下葬事宜。
偏厅内,卞家管事的人正冷着脸坐在一边,田仲孜按耐不住急性子,微嗔道:“那聂林横竖已经死了,你们卞家还要怎样?”
“犯人还没审问,就无端的死在半路上,田大人又迟迟不肯出来相见,仲孜小郎君这般动怒,难道说卞家连问都问不得了吗?”那人目射冷芒,声声如刺。
田伯仪在旁和气的解释道:“家父公务缠身,还请见谅,此案尚在审理当中,北海那边也已经开始调查,相信不日便会有新的线索,到那时定会通知——”
“伯仪小郎君何必敷衍我,我家家主已经听说了聂林遇害之事,那多半是绿林中人所为,北海太守未必能查出什么来。”
田仲孜刚要起身,就被田伯仪按住,兄弟二人均已无法作答。
“卞家这是在强人所难了!”崔意大步迈进来,衣袖飘扬,冷笑道:“管事既然知晓这么清楚,那还来府衙作甚么?”
管事当即红了脸,声音却变小了一些,“原来是崔家小郎君,这件案子好像与你无关,你又何必趟这浑水?”
“你家家主应该亲自来府衙才是,只派你这么个管事过来询问,田大人自然可以不见。”崔意撩袍跪坐,完全无视对面那人。
田伯仪哂笑道:“没想到卞家的人消息如此灵通,改日家父定要与卞家家主讨教一二。”
那名管事脸色阴郁,开口道:“希望田大人尽快破案,如此拖延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说完匆匆离去。
田仲孜“哼”了一声,怒道:“狗仗人势的家伙,真该命小厮把他赶出去!”
“不过是死了一个庄头,他们卞家竟如此上心,还真是有趣呢。”崔意玩笑道。
田伯仪喝了一口茶,眼眸闪过一丝疑虑,侧身对崔意说道:“李槐的妻子自那日来府衙门前喊冤后,就回家闭门不出,我派去的官差一直盯视着李槐家,却没有任何动静,委实奇怪。”
“她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悲伤难过还来不及,难道还会上街闲逛吗?”田仲孜没好气的说道,他觉得从这妇人身上根本查不出任何线索。
崔意脸色微变,问道:“可有透过门窗探查过屋内情况?”
“这倒没有,毕竟她一个妇道人家——”
崔意摇头,喟叹道:“目前只有两种可能,或是这妇人已经逃窜,或是死在屋内。”
“她.......官差可是时刻在那里盯着,若有任何动静,他们怎会不知?”田仲孜瞪大双眼,有些难以相信。
第八十一章 案中案扑朔迷离 崔家郎不期而至(五)
田伯仪猛然心惊,即命詹捕头他们前往李槐家,崔意看出田家兄弟的慌张,只得随他们走一趟了。
待出了府衙,才看到两名小厮正抬着裴德的尸首,青奴和穆五互相在说着些什么。
而雨轻正背着手用脚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口中喃喃道:“怎么还没出来呢?”
“你是在等我吗?”崔意疾步走到她身前,笑道:“田家兄弟现下遇到了麻烦,你若能替他们分忧,他们自然也会对你刮目相看,到时候你的事情不就迎刃而解了。”
雨轻投去疑惑的目光,问道:“他们发生了何事?”
“待会儿过去一看便知。”
崔意偏头望向田家兄弟,冲他们点点头,然后对雨轻笑道:“走吧,说不定还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雨轻心想:这难道就是他所谓的从旁协助,眼瞧着好几名捕头跟在田家兄弟的牛车后面,多半又是发生了命案,崔意自己不愿出力,还要拉别人下水,真是精明过人。
不过为了追查裴德的死因,只能依附于田家的人,雨轻转身吩咐穆五和几名小厮先把裴德的尸首带回去,然后就随着崔意他们来至李槐家中。
城郊西边,一处低矮的房屋门前种着几株柳树,牛车相继停靠在附近,田伯仪和田仲孜先行走入院中,崔意和雨轻则跟在后面。
却见詹捕头从屋内走出来,步子有些沉重,上前躬身禀道:“那妇人死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田仲孜眉头紧皱,大步跑了进去,就看见那个身穿蓝衣的妇人吊在房梁之上。
田伯仪看到此景,立时命人将那妇人放下来,平躺在地上,却见她面部青紫肿胀,脖颈处被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
“看来她是伤心过度,悬梁自尽。”詹捕头摇头叹息道。
这时,雨轻也走了进来,环顾四周,室内甚是简陋,地上还有一些摔碎的碗片,她蹲身看了看那妇人,微微皱眉,说道:“此妇人应该不是自缢身亡,而是他杀。”
“何以断定?”田伯仪也蹲下身子,看了一眼雨轻,问道。
雨轻伸手指了指那妇人的脖颈处,慢慢说道:“勒绳常较缢绳位置低,你看她脖颈处的勒痕,如果想要勒死一个人,那么发力点应该在人的后方,而自缢身亡发力点是垂直,如果是先勒死再悬于梁上,按道理说脖子边侧勒痕会有两条略微重叠的痕迹,她就是如此。”
田伯仪点点头,投来诧异的目光。
“你真是厉害,比徐仵作还观察的细微些。”田仲孜称赞道:“你就是左家的人,听道儒兄说你是从洛阳来的。”
“嗯。”
雨轻起身,在屋内走了一圈,发现窗子关紧,房门也是刚才被詹捕头狠狠一脚踹开的,可见里面被反锁着,这不就变成一间密室了。
“伯仪兄,这明显是一桩密室杀人案了。”崔意淡淡说道,负手踱来踱去。
当他走至雨轻身边,便笑问:“依你之见,此案可能找出什么破绽?”
“你应该先去问盯梢的官差,他们日夜监视着这里,有个风吹草动,只有他们才能第一时间知晓。”雨轻白了他一眼,自去窗子那边查看。
此时詹捕头已经去询问那几名官差了,雨轻又走到榻前,忽然听到帘幔处有些微动静,她伸手拨开帘幔,却发现一只黑猫,正蜷缩在那里,不时叫唤几声,舔着爪子。
崔意也走过来,那只黑猫猛然跳了下来,正要逃窜出去,却被田仲孜一手抓住,嘿嘿笑道:“哪里来的黑猫?难道这妇人还养了猫?”
雨轻眸光微闪,走向门口,抽出那根门闩,端详一阵子,然后放在鼻尖闻了闻,却有股腥味。
“你又发现了什么?”田仲孜凑过来,怀里还抱着那只黑猫。
雨轻略笑笑,摇头不语。
这时候田伯仪望见有个老妇正伸头朝院子里张望着,便缓步走了出去,示意小厮去把那老妇领过来问话。
“官爷,我什么也不知道——”那老妇被官差带过来,已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我家小郎君有话问你,你不可有丝毫隐瞒。”小厮正色道。
田伯仪淡笑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是想要了解一些关于李槐之妻的事情。”
“我就住在李槐家隔壁,”老妇垂首,说道:“李槐的老婆吕氏是从外乡来的,略有几分姿色,李槐平日里待她极好,只不过近两年来李槐常往北海去办事,少则半月,多则三两个月,吕氏就有些多心,无非就是怕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田仲孜也走了过来,把那只黑猫丢给官差,薄嗔道:“讲重点,这两天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老妇停顿了一会,继续道:“自从李槐死后,吕氏确实很少出门,她养了一只猫,不过做个伴。”说着瞅了瞅那只黑猫,摇头道:“我早就说过,黑猫不吉利,她偏偏不听,如今无端丢了性命,真是可怜哪。”
这时詹捕头近前回禀道:“伯仪小郎君,我已问过了,他们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更不曾有人来找过这妇人。”
崔意立于门口处,视线落在那几个官差身上,摇头笑道:“他们的回答倒是一致的。”
“有可能在扯谎,也有可能是真的没看到。”雨轻站在他身边,心里有些犹豫,不知此话当讲不当讲。
“说说你的看法好了,”崔意把目光收回来,喃喃道:“难道猫也能成为帮凶吗?”
“门闩处有淡淡的腥味,大概是生鱼糜之类的食物,投喂那只黑猫的,”雨轻缓缓说道:“如果凶手提前将投喂的食物放置于门闩处,黑猫会扑食,带动门闩,从而关上了门,这样就形成了密室。”
“原来如此。”崔意点头,眼角的余光扫向她,微微一笑:“凶手很聪明,利用了猫的习性,不过单凭这些还是不能够抓到凶手。”
“崔兄,你这个旁观者当得如何?”雨轻调侃道:“田家兄弟二人皆是当局者迷,崔兄何不去点醒他们?”
崔意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笑道:“我可不想独吞你的功劳,况且你的那件事,还是由你自己告诉田家兄弟比较好,毕竟我只是个局外人。”
雨轻不由得叹息一声,心道:崔意真是心较比干多一窍,凡事权衡之后才做判断,在临淄遇上他,真是无可奈何。
不过田伯仪和田仲孜兄弟二人还是很好相处的,雨轻把裴德那件事讲与他们听,反应最大的却是田伯仪,因为府衙内部出现奸细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他定要仔细的查清楚,以免日后惹出什么祸事来。
田仲孜却对雨轻的思维敏捷深感佩服,虽然初次相识,但对雨轻的一颦一笑格外的留意,甚至低声问她:“左兄,你师从何处啊?”
雨轻浅浅一笑,并不回答,不过‘左兄’这个称呼听起来不错,在临淄恐怕要待不少日子,能得到田家兄弟的青睐,也算幸运之至。
忙碌了一整天,待回到左宅已经到了傍晚,随便用了一些晚饭,又找来穆五商议了一下有关裴德入殓下葬的事情。
裴德只是个家仆,左韦不会过问太多的,雨轻便让青奴拿出几两金子给穆五,先买副上好的棺木,择日便入棺下葬,穆五感激不已,又说了一些话,才缓缓离开。
“其实左家已经赏过丧葬费了,”青奴一边研磨,一边说道:“雨轻小娘子心善,不过给裴德办丧事不宜太过张扬,毕竟他只是个下人。”
“青奴,不过就是几两金子而已,你就心疼了。”雨轻含笑继续写字,她不过想尽些心意,于外人看来却是过分重视了。
青奴涩笑,不再言语。
今夜很是安静,没有琴声传来,雨轻眨着眼睛,问道:“你说崔兄为何偏偏搬到这里来呢?”
青奴摇头,说道:“许是认识那宅子的主人,清河崔氏在青州一带人脉极广,借用别人闲置不住的宅院也属正常,况且崔家小郎君本来就喜欢四处闲游,只是碰巧罢了。”
雨轻歪着小脑袋,笑了笑,心道:崔意才没有云游道士的旷达,临近年底,却不回清河祖宅,其中定是有缘故的,不过那是人家的私事,眼下设法找回木盒才是最要紧的。
北海郡,文学家孔融曾任北海相,人称“孔北海”,足见孔氏在北海的势力。
益县县令施明刚上任不过两月,就被卷进村店那起案子当中,因为临淄的官差和犯人聂林都命丧于此,他这个县令难辞其咎,只能尽快破案,以免郡守大人的问责。
施明之前原是殿中中郎孟观的下属,当年因参与伏诛杨骏,孟观即升为黄门侍郎,迁积弩将军,施明也得以被重用,只因犯了一些贪污之事,如今才被外放至益县县令。
他心中有些怨气,不过赴任前孟观就说过,让他暂且忍耐一年,来年定会重新调他回洛阳,他只要在任期间不出纰漏便好。
可眼下就出了这等案子,他真是摸不到丝毫头绪。
“方亭长来了。”一名管事走进书房,躬身禀道:“如今天色已晚,大人可还要见他?”
“深夜来访,必是案件有了新的发现。”施明说道:“请他进来。”
第八十二章 银枪动令人胆寒 哨声起世事多变(上)
那家村店就在方亭长的管辖地,他和几名里长查访了多日,总算找出一丝线索,根据村店店家的讲述,那名叫雷岩的少女确实在那里徘徊了数日,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等待聂林的出现。
聂林只是一名文书小吏,平日负责的多是有关户籍人口的事情,不过邻近北海郡一带常有打家劫舍的土匪,并且占据着山头,建了寨子,朝廷确实派兵围剿过大部分山寨,但是总有残余。
经打听雷岩就是带着剩余部下迁往昌邑,重振山寨,不过聂林曾与雷岩的父亲打过交道,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雷首领和百余山寨的人全都丧命,多半与聂林有关,所以他才遭到雷岩的追杀。
“如此说来,就与临淄的那件案子没有关联了。”施明皱眉,负手踱着步子,沉声道:“雷岩一介山匪,不足为惧,只是聂林一死,就断了线索,李槐的案子牵涉到卞氏,难以给临淄那边交待。”
方亭长躬身禀道:“郡守大人不是正在找寻柳五儿,给她赎身的商贾姓范,前几日还来过益县,当时有人见过他,他做的酿酒的生意,听说他背后的主人可是在琅琊——”
“琅琊?”施明脸色微变,“那姓范的如今在何处?”
方亭长垂首,低声道:“今早有人在村东头的那口井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就是柳五儿,姓范的已经寻不到踪迹了。”
施明停下步子,一拳捶在桌上,怒嗔道:“敌在暗,我在明,处处被动,此事该如何善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乱糟糟的,其中有人高喊:“有刺客,快去保护大人!”
方亭长疾步走至门口,探头望去,只见院里围满了府兵,隐约能看到一个黑衣人手里拿着一根用布包裹住的长形兵器,目光投向了他所在的位置。
“大人,还是先避一避为好。”方亭长转过身来,一脸忧色。
施明冷哼了一声,“混进来一个毛贼而已,不过是前来送死的,我倒要去看看他有几分能耐!”说着大步迈出门去,袍袖被风吹动。
一股寒风迎面而来,他细眸微眯,唇畔一丝冷笑,摆手示意护卫让开,睨视着那名黑衣人,来回搓着双手,显然并不在意来者是何人。
“施明,原来你在这里躲清闲,害我好找!”声音淡淡的,眉宇间一抹孤寂。
方亭长疾步赶过来,厉声斥道:“大胆贼人,竟敢擅闯县令府邸,我看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
施明摆手,命他退下,然后看了一眼黑衣人,那人还蒙着面,深眸间透着几分寒厉,右手紧握住裹着布的兵器。
“既然你认得我,那必然就是来找我叙旧的。”施明笑道:“不过那要先看你本领如何。”
然后一挥手,数名府兵一拥而上,他却负手站立一旁,观察着那人是否能够冲出重围。
只见那黑衣人被围困在十数名府兵中间,他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光,眼角掠过寒芒,纵身跃起,手腕一抖,用力一挥,犹如布棍似的朝下方重重砸去。
他们握着刀柄的手瞬间被震的颤抖不已,单刀险些脱落在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布棍仿若飓风一般连续击中几人的头颅,霎那间脑浆迸裂,鲜血四溅。
那黑衣人反手一掌,将那布棍发力推出去,如利箭一样飞速刺穿三人的胸膛,然后迅如闪电般接住那根染满鲜血的布棍,一脚挑起单刀,刀尖旋即刺向那名府兵,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停歇。
当布棍重重的砸向最后一名府兵时,施明微微皱眉,向前走了几步,拍了拍手,似笑非笑道:“看来你有些本事。”
此时弓弩手纷纷瞄准黑衣人,只等施明下令。
“不如比一比,看到底是你快,还是羽箭快!”
手臂轻轻一摆,箭如雨下,黑衣人的身体瞬间在空中不停翻转,布棍犹如风轮般旋转不停,箭矢根本挨不到他的身体。
反而在弓弩手搭箭的空隙间,从地上抓起一把羽箭,卷着疾风,朝他们掷去,紧接着就听到惨叫连连,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方亭长感觉到凌厉的杀气正渐渐朝这里袭来,连退数步,恨不能躲进地洞里去。
“施明,你还记得我吗?”那人一步一步靠近,解开面巾,却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只是目光里带着深深的仇恨。
施明凝视着他,摇头笑道:“你认得我,我却记不起你来,这还真有趣呢!”
“在洛阳,你带兵闯进我家,杀了我的母亲,才换来你如今的官位。”少年死死盯住他,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
施明微怔,沉吟道:“不会,怎么会,当年我的确杀了文家外室,连带着那个男孩也是当场毙命,难道——”
“你杀死的只是一名家仆的孩子,”少年冷笑道:“文澈还活着,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施明双拳紧握,镇定心绪,勉强一笑:“活着也好,死了也罢,今夜我们就来做个了断!”说完拔出长剑,剑锋凌厉破风而来。
不想剑尖只刺破了文澈身体的残影,与此同时文澈已经手持布棍朝他面门劈下来。
房檐下悬挂着的灯笼在风中飘摆,映射的四周的景物在晃动,施明疾速后退出一段距离,手中长剑扫向地面,倏尔扬起一层沙土。
文澈阖上双目,单手解开缠绕在兵器上的布条,一条丈二点钢枪冷不防的落入施明的视线里。
半空中的尘土尚未散尽,点钢枪已经砸向施明的肩颈,他慌忙躲避,还未站稳,枪尖已刺向他的面门,距离不到一寸间,枪尖停在那里,文澈冷笑:“你太大意了,当年是,现在仍是。”
“当年我只是听命行事,若真要为你父母报仇,那么你应该去洛阳,你心里很清楚,谁才是你真正的仇——”话未说完,枪尖已深深刺穿他的额头。
文澈猛地将点钢枪抽出来,施明无声倒地,躲在树后的方亭长双目睁大,似乎不敢相信,在短短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院子里的人竟全部身亡。
他看到文澈正在擦拭枪尖,便蹑手蹑足的朝后面假山一带走去,不想那枪尖从他耳边划过去,狠狠的扎进山石之中。
“我不杀你,”文澈轻叹一声,开口道:“你走吧。”
方亭长身子战战兢兢,步子也开始变得踉跄不稳,险些摔倒,不过求生欲很快占据了他的大脑,他转而跑了起来,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文澈提着点钢枪,环顾一周,心里有些沉重,皱紧眉头,重新戴上面巾,还是迈出了坚定的步子,随着他的身影渐渐模糊,一切归于平静。
冬日的清晨,天蒙蒙亮,田府就来人告知雨轻,已经查到可疑的捕头,雨轻当即赶往衙门,没想到那名捕头嘴很严实,只是承认自己近来手气好,在赌场里赢了几把,根本不知裴德死后被人扳断手指之事。
田仲孜准备给他上刑,雨轻则示意他等一下,然后站起身,走至跪在地上的那名捕头身前,俯身笑问:“你好像是上次跟着那个张捕头去殓房的人,叫什么名字?”
“尤杰。”那人垂首低声回道。
雨轻点点头,负手踱着步子,笑道:“尤杰,你说自己去赌场赢了钱,那么可有人为你证明?不如把赌场老板叫来,对质一下,可否?”
尤杰抬头,稍有犹豫,说道:“那家赌场人来人往的,老板多半是记不清了。”
“哦,那就无人可为你作证了,”雨轻停下步子,又问:“可是赌场里总有认识你的熟客,他们自然是知晓你赢了多少的,如果你在撒谎,那么就是包庇犯人,与他一同都要受惩,你觉得值得吗?”
尤杰沉默,他的心开始动摇了。
“你应该和张捕头很要好吧,他是不是许诺过你,事后会拿出一大笔钱来给你家人看病,为了患病的亲人,你才甘愿替他顶罪,可你难道不知,若你获罪身亡,你的亲人岂不痛心疾首?”
尤杰震惊,此事外人并不知晓,眼前的少年却一语中的,他连连摇头,咬唇不语。
“那日在殓房内,你根本不知道哪具尸首是裴德,而在徐仵作给我指明位置前,张捕头就已经站在那具尸首旁边了。”
雨轻淡淡说道:“当时你的身上有一股很重的药材味,又是愁眉不展,多半是你的家人患了重病,如今你这般做,非但救不了你的家人,还会害死他——”
“不,不是,张宣说过,只要我将此事遮掩过去,就会救我的儿子,他不会骗我的。”尤杰眼角含泪,有无奈,更有痛楚。
一旁的田仲孜也站起身,走了过来,贴耳对雨轻说道:“都不必用刑了,你还真是有办法。”
而田伯仪却即命小厮去传唤张捕头,不想有人款款而至,身后还捆着一人,正是满脸沮丧的张捕头。
“说来也巧,我在街上偶遇到姓张的捕头,叫他他却急于躲开,像是做贼似的,我只好将他绑来府衙了。”
第八十三章 银枪动令人胆寒 哨声起世事多变(中)
田仲孜拍手道:“妙哉,道儒兄还真是料事如神。”
“看来我是来晚了,没能听到左兄对案情的精彩分析,甚是可惜啊。”
崔意撩袍跪坐,瞥向雨轻,笑道:“你可以继续了,我想审问这个姓张的捕头,也是要费些工夫的,你能不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雨轻根本不愿理睬他,只是示意田仲孜对张捕头动刑。
“一句也不问吗?”田仲孜疑道。
雨轻坐下来,看了看张捕头,摇头道:“不需多问,直接上刑。”
早有小厮将尤杰带了下去,张捕头见势不妙,忙叩首道:“属下全都招认,那是一名黑衣人叫我这么做的,我收了他一袋金子,从裴德手中拿走一小块布料——”
“那布料现在何处?”雨轻惊问。
张捕头迟疑片刻,又看了一眼田伯仪,央求道:“念小人初犯,可否从宽处理。”
“你若老实交代,或可饶恕一二。”田仲孜肃然道。
张捕头慢慢从衣袖里取出一块布料,交给田仲孜,回禀道:“本来那黑衣人是让我毁掉这布料的,可我总觉得心里不安,便悄悄的把它收好。”
雨轻从田仲孜手中接过那小块布料,却是上等的丝绸,她秀眉微蹙,又问:“当时你可有看清那凶手的模样?”
张捕头摇头,答道:“他是深夜来找我的,我只是隔着窗子听到他的声音,并未看清他的模样。”
雨轻把布料放在鼻前嗅了一下,却有淡淡的熏香的味道,她偏头看向崔意,笑问:“你也喜欢熏香吗?”
其实在崔意走过来的瞬间,雨轻就闻到一股清幽的沉香味道。
魏晋时期承袭汉俗,士大夫多好佩香熏衣,人说三国荀令君(荀彧)身上香气,百步可闻;所坐之处,香气三日不散,由此可见香料已成为宫廷及富贵人家中生活必需品之一。而沉香是较名贵的香料,清河崔氏是关东望族,崔意更偏爱此香。
雨轻把布料递给他,眼眸清澈灵动,嫣然一笑:“不知崔兄可识得此香?”
崔意拿过来轻轻闻了一下,皱眉,沉吟道:“这应该是来自西域的苏合香。”
“崔兄果然见识广博,这就是苏合香,一般百姓是难以见到的。”雨轻起身,继续说道:“凶手能熏此香,多半是士族,而且他如今未必离开了临淄。”
“如何断定?”田伯仪不禁问道。
雨轻淡笑道:“若是士族子弟,一旦有官职,年底去往外地,多是因为述职,如果没有出仕的话,到处闲逛也是有的,更不会着急离开,因为有恃无恐。”
她已踱步走至崔意身前,低声问道:“崔兄,你觉得我此番猜测对否?”
崔意脸上的笑容忽而消失,眉头一挑,问道:“即便那人就在临淄,你也很难抓住他的,因为仅凭一块布料,根本无法判定是何人身上之物,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也未必,我听说再过几日就是登高雅集了,到时名士云集此处,说不定他也会现身的。”
雨轻将布料塞入袖中,然后向田家兄弟躬身告辞,疾步走出门外。
崔意也起身,略施礼告辞后,紧跟着雨轻的脚步来到府门外,当雨轻刚准备上牛车,崔意便在后面笑道:“总算是我误打误撞帮了你,你该如何酬谢我呢?”
“崔兄家大业大,能看得上眼的东西也是少之又少。”雨轻扭头道:“我此行未带金银细软,怕是无法给你什么酬劳。”
“快至午时了,不如请我吃碗面吧。”崔意手掌抚上额头,双目遇上刺眼的阳光,有些睁不开,便坐回自己的牛车。
覃思倒是跑了出来,堆笑着说:“那是临淄城内特别有名的羊记面馆,要赶快些,不然不仅没有位置,连拉面也是吃不到的。”说着跳上牛车,徐徐朝南街驶去。
雨轻微愣,喃喃道:“拉面,这个时期怎么会有这种面的?”
不过既然开了面馆,那就去瞧瞧好了,说不定有前卫的厨子在魏晋就发明了拉面。
青奴示意车夫跟上前面那辆牛车,然后回头冲雨轻笑道:“没想到临淄还有这样新奇的面馆,我家小郎君还没吃过‘拉面’呢。”
南街上,在酒楼林立的道路两侧,酒旗飘扬,确实有一家羊记面馆夹在中间,馆前是络绎不绝的客人,崔意先下了牛车,转身看见雨轻已经疾步走过来,便负手进入馆内。
只见里面快要坐满客人了,覃思与店小二说了些什么,那小二赶紧指了指那边靠窗的位置,含笑道:“那里是特意留给你们的,今日要点的羊肉汤面,还是不要加胡荽。”
覃思点点头,拍了拍小二的肩膀,示意他先去忙,雨轻听到‘胡荽’二字,不由得发笑。
胡荽就是现代的香菜,是西汉张骞从西域引进而来,《齐民要术》上所讲,把胡荽先用开水沥一遍,然后拿温盐水浸泡一晚,再用盐和醋泡着吃,当做腌菜。
“原来崔兄也不喜欢香菜,”雨轻跪坐一边,抬眸笑道:“看样子我们还是有共同点的,都讨厌吃香菜。”
“香菜?”崔意也坐了下来,问道:“胡荽又叫香菜吗?”
雨轻点头,自语道:“我起得别称,比胡荽叫着顺口些。”然后探头望了望周边的桌位,大都是士族子弟,偶尔有几桌商贾之人,但都匆匆吃完便离开了。
没过一会,小二便端来两碗羊肉汤面,小心放到桌上,躬身笑道:“今日拉面师傅拉出的面更加细滑,熬汤时特别加入羊板油,汤汁更加香浓,你们可算有口福了。”
雨轻用筷子挑起一根拉面,心道:这拉面师傅还真是有些手艺,在晋代很难想象有人能发明出拉面,不过这做法,这汤色,怎么那么眼熟呢?
“其实这拉面师傅还是我家掌柜亲自教出来的,一般人肯定没有这样精湛的拉面手艺,就是放到洛阳那也是一绝!”小二吹捧着自家掌柜,完全是一脸自豪感。
雨轻怔住,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但又摇摇头,觉得不可能是他,脑海里却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些儿时画面——
“澈哥哥,你知道面有多少种吗?”小女孩坐在石阶上,双手托着下巴,忽闪着水灵的大眼睛,笑道:“有刀削面,担担面,热干面,炸酱面,拉面,油泼面.......”
“哇,这么多啊,你在哪里见到的,洛阳城好像没有这些面,”阿澈甚觉惊奇,笑道:“你说的面就是韭叶水引饼吧,不过没有你说的那么细圆。”
“以现在的厨艺水平,有限的佐料,还是可以做拉面的,比如羊肉汤拉面或者牛肉拉面。”
雨轻挪动身子,靠近他,慢慢讲道:“澈哥哥,其实拉面也不算太难,找那膀圆力大的小伙子拉面时手握两端,两臂均匀用力加速向外抻拉,然后两头对折,两头同时放在一只手的指缝内(一般用左手),另一只手的中指朝下勾住另一端,手心上翻,使面条形成绞索状,同时两手往两边抻拉.........”
“这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工作,初学者很难掌握要领。”雨轻停顿片刻,说道:“不过想要培养出一个好的拉面师傅,也不是不可能的,熟能生巧,总会练成的。”
阿澈点头,眼神清亮,笑道:“不知何时才能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那味道一定棒极了。”
“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这是兰州拉面的标准。”雨轻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小手在地上写着些什么。
“汤臣一品?”阿澈念道。
雨轻笑吟吟的看着他,“这个是陆家嘴最顶尖的豪宅,不过中间可以换一个字。”说着把第二字抹去,改成‘呈’,问道:“这个名字如何?”
“汤呈一品?”阿澈点头,笑道:“很响亮的名字。”
雨轻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明亮的色彩,开口道:“拉面以后就叫做汤呈一品。”
..........
回忆总是很美好,雨轻吃了几口拉面,又叫来小二,笑问:“你们掌柜可曾有给这拉面起名字?”
“你看那边。”小二伸手指了指东面墙上挂着的一个个小牌子,其中为首的写着四个字,分外熟悉而亲切。
雨轻喃喃道:“汤呈一品,难道真是他?”
“是谁?”崔意放下筷子,好奇的问道。
雨轻苦笑着摇摇头,长舒一口气,佯装无事的样子,说道:“你们掌柜给拉面起的名字真是大气,能自夸一品,也是少见。”
“没想到你对拉面的名字感兴趣,”崔意故作玩笑道:“或者说你对他们的掌柜更感兴趣?”
雨轻“哼”了一声,叫小二拿来纸笔,写了几行字,又示意青奴去付账,然后起身对小二说道:“我就住在左宅,离这里很近,明日我还会再来的。”
第八十四章 银枪动令人胆寒 哨声起世事多变(下)
寒夜冷寂,雨轻早早的让青奴下去休息了,她左手支颐,右手伏案,正思忖着白日里发生的一些事情,纤长地睫毛微微翕动,窗棱被晚风吹得悠悠低吟,纸张沙沙作响。
室内柔和的烛光在她脸颊上映出一层橘黄地阴影,一滴泪落在纸上,她赶紧用手擦拭掉,起身自去倒水,揉皱的纸张却忽然被风吹落在地。
雨轻叹息一声,弯腰捡起那张纸,走回案边,双手试图想要抚平那些褶皱,却是枉然,只得拿起镇纸玉狮压住那叠左伯纸。
这时,从窗外传来轻微的口哨声,雨轻略怔,疾步走到门口,想要迈出步子,却又不敢。
她害怕期待成空,害怕不是那个人,可当哨声再次响起,她鼓足勇气,还是大步迈了出去。
“雨轻,是你吗?”声音有些低沉,不再是那熟悉的稚嫩童声。
少女眼圈发红,提着灯笼,跑到他身前,久久凝视,沉默不语,只是慢慢张开手掌,手心里仍旧是那把小木剑。
“当我看到你留下的字,就知道一定是你。”文澈走近几步,仔细看着她,微微笑道:“雨轻,你长高许多。”
“为何这么多年你都不来找我?”雨轻眼角含泪,低语道:“我以为......以为澈哥哥不在了........”
“傻瓜,我可是要做天下第一勇士的人,岂会那么轻易就死掉?”文澈脸上绽放出纯净的笑容,如孩童般天真。
雨轻点点头,伸手比划了一下,开口道:“澈哥哥已经高出我一头多了,现在的模样很像一名真正的勇士。”
文澈赧然一笑,摸了摸后脑勺,又望了望这空旷的院子,不禁问道:“雨轻,你怎么会来临淄?”
“我母亲不在了,我是来左家祖宅给她立衣冠冢的。”雨轻垂首,声音有些低落。
文澈震惊之余,却是满眼心疼,宽慰道:“雨轻,左太妃是个心地仁慈善良的人,你不是常说,好人会去天堂的,我相信左太妃会在天堂好好的。”
“嗯。”雨轻点头,眼神明净,“澈哥哥,你现在开了面馆,生意那么好,我很是羡慕你呢。”
“夜深了,雨轻你快回去休息吧。”文澈觉得夜风很是寒凉,又见雨轻穿的单薄,便催促道:“快回屋去,明日我会在城外的淄水边等你。”
“好,澈哥哥你是越墙而来的吧?”
雨轻抿唇一笑,“你可要小心哦,别被人当成贼人抓走了?”说着朝他挥一挥手,提着灯笼走上楼去。
文澈淡淡一笑,伫立在楼下,等到楼上那间房里熄了灯,他才渐渐消失在黑夜中。
次日,雨轻早早就起身准备出府,青奴却跑了来,回禀道:“崔家小郎君说有事找你商量。”
“我现在要出城一趟,下午我再去找崔兄好了。”雨轻一面说着,一面披上白狐氅,走出门去。
可青奴赶忙跟上来,低声说道:“雨轻小娘子,好像是有关登高雅集的事情。”
雨轻略停住步子,咬唇不语,北风寒冽,她拢紧狐氅,沉吟道:“好吧,他现在何处?”
“就在隔壁宅子里。”青奴答道。
雨轻径自走出府门,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覃思,便走了过去,笑问道:“今日你家小郎君怎么没有出门呢?”
“哦,今日有客到访。”覃思将目光投向那几辆牛车,含笑道:“从北海郡来了几位朋友,听道儒小郎君谈及你的断案能力,便想要见一见你。”
雨轻摇摇头,暗想道:崔意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要来场唇枪舌战,还是专门设下陷阱让自己出丑呢?
北海士族的儒学传统根深蒂固,一代大儒郑玄就是来自高密郑氏,还有三国隐士管宁也是出自北海,想来此番到访的人也是一些士族名流,能结交也是有些好处的。
雨轻跟随覃思走入这座宅子里,却见栽种着一大片竹林,风吹叶动,尽显婆娑疏落的画意。
还未走至前厅,就听到一阵阵爽朗的笑声,雨轻放慢脚下的步子,笑容自然,走入厅中。
只见厅内三位少年将目光齐齐投向她,其中一人起身,笑问:“你可是道儒兄所说的那个断案神手了?”
雨轻略施了一礼,面颊微红,开口道:“只是粗略懂一些,衙门里官差众多,侦查破案岂是我一介闲人可以插手的?”
崔意这时向她介绍在座的人,高瘦白皙的少年叫郑廉,是来自高密郑氏,旁边的月白长袍少年叫管裕,是管宁之后,最左边的少年来自孔家,叫孔晟。
方才起身发问的正是管裕,他仍旧注视着雨轻,笑道:“人称左大人才华出众,想必左兄也是见识不凡,在下有一疑问,不知左兄可否赐教一二?”
“承蒙管兄如此抬爱,但问无妨。”雨轻侧身看了一眼崔意,笑容复杂。
管裕淡淡说道:“《论语·里仁》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何解?”
雨轻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笑道:“孟子曾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君子喻于义就好比“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管兄可听说过‘盗亦有道’?”
“你这是在偷换概念?”管裕笑嗔道。
雨轻摇头,说道:“不盗弱小,不盗正直之人,才叫盗亦有道,不过盗了终究是盗了,再有原则,也不能改变已经是个贼的事实。我还是喜欢‘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无拘无束的做个逍遥散仙岂不美哉?”
管裕怔住,哑口无言。
“这番新解,确实有趣。”孔晟不禁发笑,投来赞许的目光,笑道:“左兄才思敏捷,难怪能得到道儒兄的青睐。”
雨轻哂笑道:“不敢,崔兄胸有大才,能与之交谈已是荣幸之至。”
崔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说道:“过几日的登高雅集,他们也会同去,不知你想找寻的人可会出现?”
“你要找何人?”郑廉问道。
雨轻笑而不答,只是望向窗外,说道:“那一片竹林甚是清幽,想必这宅子的主人很是文雅。”
“这宅子真正的主人就在此处。”管裕将视线落在孔晟身上,笑道:“孔兄最是爱竹,更爱咏竹。”
“不如左兄赋诗一首,也可请孔兄他们品评一下。”崔意饶有兴致的说道,一抹戏谑的笑意浮上他的嘴角。
雨轻踱步来至窗前,开口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这诗很有风采,也很新颖。”管裕走至雨轻身边,完全没有因为方才的辩论而坏了心情,笑问:“不知左兄可有定品?”
雨轻愕然,摇了摇头。
崔意却笑了起来,“管兄,她年纪尚小,还定不了品。”
管裕这才反应过来,哈哈一笑,拂了拂衣袖,雨轻在旁闻到淡淡的檀香,便笑问:“管兄喜欢檀香?”
“嗯,檀香能使人宁神静气,管兄还有焚檀默坐的习惯。”孔晟放下茶杯,浅笑道:“不过我比较喜欢龙涎香。”
崔意起身,笑道:“孔家祠堂内常熏此香,祭祀所用。”
雨轻微微一笑,问道:“管兄,你可认识喜欢熏苏合香的人?”
“苏合香,这倒很是少见。”管裕思索片刻,又望向郑廉和孔晟,他们亦是摇头不知。
“他们可不会认识什么杀人犯,与其问他们,还不如你自己去大街上挨个排查来的容易。”崔意淡淡的笑容里充满了嘲讽,眸底更带着冷意。
“多谢崔兄提醒,我先行告辞了。”雨轻因心里记挂着澈哥哥,便转身匆匆离开。
管裕顿觉奇怪,转身问崔意,“他好像还没有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呢?”
崔意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开口道:“左雨。”
其实在王祷离开临淄之前,确实找过崔意,谈及了一些有关雨轻的事,左太妃身亡,裴姑被黑衣人追杀丧命,可以说从洛阳到临淄这一路上都是危险重重。
雨轻在此孤身一人,在左思或者裴家的人没有抵达之前,她的处境可想而知。
崔意已经观察了她许多天,确实聪颖过人,但是她的身世成谜,暗处到底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崔意也不敢断定,虽然他不想被无端卷进去,但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却让他一步步开始靠近她。
第八十五章 云间龙重返洛阳 寻孤雁道路茫茫(上)
城外淄水岸边,有位少年正遥望着远处,似乎看不到边际,他剑眉微蹙,刚转过身来,就看到雨轻正朝这里跑过来。
她满脸喜色,口中不迭喊道:“澈哥哥,澈哥哥,你是不是等很久了?”
“没有。”文澈含笑迎上去,说道:“这里风很大,不如我们去那边亭子处坐坐。”
“好。”雨轻与他并肩走着,不时扭头看他一眼,笑吟吟道:“澈哥哥好像清瘦许多,这些年你一直都在临淄吗?”
“前几年待在琅琊,近两年才来的临淄。”文澈淡淡答道。
雨轻很快走到他身前,双臂伸展开来,拦住他,噘嘴问道:“澈哥哥,你变了,有心事也不愿告诉我了,以前你对我都是无话不谈的。”
“雨轻,人都是会变的。”
文澈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伤感,低语道:“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一时间也无法给你讲明白,不过,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你,好多次我都想给你写信,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可以写信告诉我,你如今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新朋友,有没有烦心事......”
雨轻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声颤,“我的母亲不在了,裴姑也不在了,父亲可能也不在了,我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可我还是在努力的活着,因为我还有好多事要去做,我要查出杀害我母亲和裴姑的真正凶手,还要夺回父亲的遗物,我连感到颓丧的时间都没有,更不敢有丝毫怯懦.......”
“雨轻,你——”他的话语如鲠在喉。
“如果不能与时间赛跑,那么只能被时间所抛弃。”雨轻一脸肃然,抓住文澈的手臂,挤出一丝笑容,“可是我又再次看到了你,知道你好好的,我还是觉得很高兴。”
“我知道。”
文澈咬唇,眸间掠过一抹温柔,“雨轻,我说过会保护你的,现在的我不再害怕鬼神,甚至可以说在这世上的一切都不足为惧。”
“嗯,我相信你已经成为了最强的勇士。”雨轻的眼角噙着喜悦的泪花,说道:“我只希望你不会再消失了。”
文澈目光笃定,点点头,眼前的少女开始讲起这些年在洛阳发生的事情,结识各家士族子弟,拜陆机为师,以及收留那个叫甜甜的女孩........
洛阳这些天显得很安静,赵王司马伦从杨骏旧宅撤了兵,那条街道才算恢复如常。
一辆牛车从这里驶过,车帘被风吹动,露出霜色长袍,那人示意随车而行的小厮去买些冬桃来,话语间尽显喜悦,“士瑶喜欢吃冬桃,我倒是有半年未见到他了。”
过了一会,牛车已经驶入东街,迎面而来的牛车却先停了下来,有人挑帘笑道:“真是巧啊,又遇到士龙(陆云字)兄了。”
说话的人正是荀隐,他此时正要去往乐令府上,却是为荀邃的议亲之事。
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风声,说荀邃钟意乐令之女,听到此事后荀邃的脸色甚是不悦,他作为堂叔自是有些担忧的,况且此时荀藩(荀邃之父)已回颍川料理家族事务,无暇顾及洛阳之事。
“原来是鸣鹤(荀隐)兄,你这是要去往何处?”
对面车内之人掀起帘子,脸上绽出了云破日出的笑容,“莫不是去找乐令理论?”
“士龙兄也知道此事了,”荀隐微微垂目,喟叹道:“这些风言风语真是恼人,听闻阿虎(卫玠小字)闭门养病,已经数日未曾见客,幸而道玄(荀邃字)跟着他的父亲回颍川祖宅了,不然定是要去卫府探望的。”
“我看不然。”陆云摇头笑道:“阿虎装病不出,只为避祸——”
“因何避祸?”荀隐惊问。
陆云笑而不答,若戳破了一些事,倒是让卫家和荀家彼此难堪。
这时他望见小厮正提着一篮子冬桃朝这里跑过来,不禁笑道:“鸣鹤兄,我离开洛阳也有半年之久了,不如改日你来我府上,我们手谈一局,何如?”
“你辞去浚仪县令一职,回京任太子中舍人,令兄前日还在金谷园中与人谈及你呢。”
荀隐含笑道:“浚仪县居于都会要冲,实在难以治理,不过士龙兄到任后,明察秋毫,断案无数,该县的百姓可是称颂你为神明,你却视若无睹,直接弃他们而去——”
“太守大人与我不睦,不如及早返京。”陆云淡然回道:“我比不得鸣鹤兄一身清闲,只能为朝廷多劳心劳力了。”
荀隐呵呵笑道:“改日我们在棋局上一较高下吧。”说完放下车帘,牛车徐徐驶过去。
陆云也随之放下帘子,微微阖目,思绪万千。
在陈留浚仪县担任县令期间,他常与谢氏子弟来往,谢鲲长住在陈留的别院中,而谢裒身为琅琊王府的掾吏,常常与他的兄长谢鲲通信往来。
但在官道上有一家客栈倒是很奇怪,客商在途中经常在那里落脚歇息,南来北往,生意不错,不过更让他在意的是这家客栈内的伙计竟然全是身怀武艺之人,若不是陆云的贴身护卫南烟亲自试探过他们,陆云还真不敢相信。
牛车驶到陆府门前,停了下来,陆云快步走入府内,提着篮子的小厮紧跟其后。
管事的人见到他们,忙迎上来,躬身禀道:“回二爷,大爷去赵王府赴宴去了,士瑶小郎君则去了顾府。”
“他们一个个倒还真是忙呢。”陆云微微一笑,“你差人去把车里的东西搬进来,去了一趟外地,特意给兄长和士瑶带了些过年礼物。”
管事的点头,领命疾步走开。
陆云随意的沿着回廊漫步,无趣的望了望那边的一池碧水,冬日很是萧索,花木全都凋零。
他摇了摇头,径自走向后院,却撞见了南絮,不禁笑问:“你这厮怎么没和士瑶一起去顾府?”
“是士瑶小郎君特意命我待在府里的。”南絮一脸委屈,这样闷在府里确实很无趣。
“这是为何?”陆云不解。
南絮苦笑道:“守在府里等书信。”
陆云顿觉有趣,指了指他,笑道:“让我猜一猜,大概是飞鸽传书吧,士光(陆晔字,乃陆玩兄长)如今身在琅琊,即便他们兄弟俩通信,也用不着你这般费心守在这里,多半是南云那小子被派到外地去了,是吗?”
“嗯,二爷果然厉害。”南絮一脸惊讶,点头道。
陆云一边朝陆玩的书房走去,一边侧脸问道:“听兄长说他收了个女学生,叫雨轻,今日来了吗?”
南絮摇摇头,神色略显失落。
陆云也不再问下去,只是迈步走进书房,向四周瞧了瞧,皱眉道:“还是这样的清冷,上回我明明送来一些碧色帘幔,古玩摆设,他竟全都收了起来,我真是白费心思了。”
然后他又走至案前,发现一本极为精致的书册,拿起翻了几页,不由的笑道:“这定是雨轻送与他的了,娟秀的小楷,别致的封面,做得还真是用心。”
“每日士瑶小郎君都会翻开阅读的,还会亲自做批注。”
南絮来了兴致,在旁说道:“雨轻小娘子经常在这里练字作画,哦,对了,她已经开始练习行书了,不过大爷觉得她笔力不够,当时周家小郎君也在场,开玩笑说她作的诗比写的字还要好,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她跟着大爷学作诗呢?”
陆云哈哈大笑,放下那本书册,又展开那卷画作,原来仍是那幅雨天画的晴竹,他仔细端详一会,便将画卷起来。
“其实......其实雨轻小娘子早几个月便离开洛阳了。”
南絮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听说左太妃已经亡故了,雨轻小娘子作为她的养女,只身去了临淄左家祖宅........士瑶小郎君不放心,便派南云跟去了........”
“原来如此。”陆云点点头,笑道:“看来士瑶长大了,懂得关心别人了。”
他们正说着,有人来禀,阎缵过来拜访。
陆云心生疑窦,阎缵乃东汉军阀张鲁的部下阎圃之孙,早年为太傅杨骏舍人,自杨骏被诛后,他便再也未曾出现在洛阳城,如今却登门拜访,倒是令人诧异。
“士瑶小郎君与阎家小郎君一向交好,前几日士瑶小郎君不小心把墨汁溅到了他的一卷竹简上,便说改日会把自己珍藏的一卷《太史记》送与他权当赔礼,今日阎家小郎君怕是来讨要的。”南絮玩笑道。
陆云微微一笑,示意仆婢先去前厅奉茶,然后转身说道:“士瑶不擅交际,阎家那位更是孤傲的很,他们俩凑到一处,交谈时岂不是更加枯燥乏味?”说完径自去往前厅。
南絮摇摇头,喃喃自语道:“当时分明就是士瑶小郎君想事情走神才将墨汁洒到竹简上的,回来后反而忘了这件事,倒是和大爷在书房里密谈好一阵子,真不知道士瑶小郎君最近在想些什么?
应酬也变得多了起来,连郗家小郎君的生辰宴也去了,若说不好交际,如今这般行事又是为何?”
他是弄不太明白的,只是站在廊檐底下,眼巴巴的望着远处,也不知今日是否会收到南云的信。
第八十六章 云间龙重返洛阳 寻孤雁道路茫茫(中)
厅上,有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跪坐一边,天青色长袍随风拂动,他细细品着杯中茶,似乎很是惬意。
而身后站着一名少年,他有些拘谨的垂下眼睫,沉默不语。
“不想是阎兄到访,有失远迎啊。”陆云快步走进来,施礼道:“家兄去赴宴了,若阎兄有急事,我可立即派人去赵王府禀报家兄。”
“那倒不必。”
阎缵摆摆手,脸上挂着笑容,注视他一会,试探着问道:“陆兄应该是刚从浚仪县回来吧,不知可有见到阮仲容(阮咸字)?”
陆云含笑回道:“未曾见到,阮兄不是早些年被调往始平郡任太守,他的次子遥集(阮孚字)倒是碰到过,还是那般沉迷饮酒,整日里东游西荡,无人管束。”
“千里(阮瞻字,乃阮孚长兄)行事稳重,上回他来洛阳,与我秉烛夜谈,提到东海王想要征辟他为幕僚,他有些犹豫,不过最终还是决定去东海郡,我倒很是欣赏他的才华,与他的父亲不同,懂得隐忍........”
“当年阮仲容离开洛阳之时,与我约定,待作出新曲之时,便会重返洛阳,如今想来,倒成了玩笑话。”
“这是令郎吧,可惜今日士瑶去顾府了。”陆云笑了笑,打量着阎维,说道:“士瑶太过严肃,说话一本正经的,跟家兄一样,在洛阳交到的朋友并不多,能与你谈得来,自然是幸事。”
阎维听后,双眸清亮,摇头说道:“世礼(阎维字)认为,士瑶兄学识渊博,吾所不能及也,能与他相交,倍感荣幸。”
陆云不由得笑了出来,眼角的余光却扫向阎缵,揣摩他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方才他试探着问一些有关阮家的事情,不过是客套的闲话而已,想来眼下该转入正题了。
阎缵轻咳一声,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听说赵王从杨家旧宅撤兵了,虽然我并不知晓其中的缘故,但杨太傅已逝,亡者为大,何必再借此兴风作浪,让杨氏亡魂得不到安息?”
“洛阳城内自夜袭之事以来,就是人心惶惶,新上任的洛阳令叶大人是张司空的门生故吏,不知可有查到夜袭事件的幕后真凶,又或许这一连串所发生的事情都绕不开杨家?”
“陆兄此言何意?”阎缵皱眉嗔问。
陆云摇摇头,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人心难测,世事难料。”
“为了些莫须有的东西,就要再次掀起风浪,当真让人寒心哪!”阎缵沉重的叹了口气:“陆兄,我早就不再涉入庙堂之事,此番前来无非就是为了提醒令兄,若执意卷入杨家旧案当中,恐怕再难抽身了。”
陆云沉默,从阎缵的话语中能够感觉出此事的凶险,不过兄长会作何打算,他尚未可知。
“我再多说一句,赵王常怀野心,实非明主。”
阎缵冷冷说道:“有人纵火烧了他的王府,可见赵王平日与人积怨颇多,又纵容心腹孙俊忠胡作非为,多行不义必自毙。”说完起身,施礼告辞。
阎维知道陆玩不在府中,只得跟着父亲一起怏怏离开。
陆云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心绪复杂,兄长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吴郡陆氏一门在洛阳根基尚浅,与北方豪族相争,未必能赢得好结果。
江东士族这些年从未受过朝廷的重用,兄长想要搏上一搏,可是在权衡利弊下做出的选择——
另一边的顾府,却是热闹非凡,原来几家小郎君正聚在一起比赛投壶,顾毗赢了好几局,周彝不服,正和纪友商议着怎么取胜,而张珲却在梅林里作画,陆玩站在一旁,注视着那幅画了一半的白梅图。
“张兄这幅图,枝干用淡墨,不疏不繁,着花亦不多,但一种绝然而上的生趣却盎然纸墨,看来并非一定要用粗笔浓墨才能画出铁干铜皮的气势来,仅用一枝柔毫便能表现出孤高冷隽的梅花风骨,真是好笔法。”说话的人正是贺昙。
陆玩淡笑道:“弘之兄怎么不去投壶,你不是一向最爱投壶吗?”
贺昙苦笑着摆摆手,踱着步子,说道:“子治(顾毗字)兄今日手感极好,我是比不过了,也就是彦哲(周彝字)不甘心,非要拉着纪兄一起比试。”
“士瑶兄,今日南絮怎么没跟着你过来?”
张珲拿着狼毫笔画出斜斜的一条枝干,略停下来,扭头笑道:“本来还想让他品评一番我的画作,偏巧他又没来。”
“府里有些事,我便留他待在府里了。”陆玩随口解释道,眉头微皱。
走至白梅树下,风起,几片梅花瓣飘落在他手心,他轻轻一吹,全都散落在地。
贺昙与张珲相视一笑,大概明白陆玩的心事,但都不说破。
贺昙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头,笑问:“士瑶兄,前几日在郗遐的生辰宴上,你说的那句话是何意啊?”
陆玩微眯双眸,笑而不答。
那日正是郗遐十六岁的生辰,他的一众好友大都到场了,当然最让郗遐在意的还是雨轻的贴身丫鬟惜书的突然出现。
惜书当时穿着桃红色的棉衣,并未带任何礼物,姗姗赶来,身子福了福,堆笑道:“祝季钰小郎君生辰吉乐。”
“两手空空而来,你家主子真是小气。”温峤调侃道。
胡元度托着下巴,笑嗔道:“你是谁家的小婢,这般不知礼数的闯进前厅来,真该罚你。”
“她是左府的丫鬟。”其中有人认出她来,却是江惇。
温峤上下打量着她,嗤笑道:“左家小郎君未到,反而派个丫鬟过来,当真有趣。”
惜书面颊微红,想了一下之前雨轻交代过的话,便柔声说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郗遐唇畔漾起一丝笑意,摇晃着手中酒杯,沉吟道:“雪已经下了好几场,她竟还是未归,如何共饮?”
“这诗很是新颖,朴素亲切却暗含深意。”温峤眼眸闪亮,笑问道:“这首诗是你家小郎君作的?”
惜书点头,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花笺纸,双手递给郗遐,含笑道:“季钰小郎君,这是生辰许愿帖,若你有什么心愿,写上即可,来日定会帮你实现。”
郗遐微怔,展开那张花笺纸,上面除了‘遥叩芳辰’四个字,其余全是空白,他喃喃道:“一张许愿帖,就想把我打发了,当真是如意算盘打得精。”
“那不如转送给我好了。”一袭蔚蓝衣袍的少年抢了过去,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
郗遐回眸一望,却是祖涣。
他脸色略沉,开口问道:“祖兄,你倒是古道热肠,什么事都爱帮忙,特别会煽风点火,阿虎就是听了你的主意——”
“郗兄,此言差矣。”
祖涣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那张花笺纸正反面都瞅了瞅,确实空白,顿觉无趣,便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话说回来,我也是真心帮阿虎解围,若换做是郗兄,我想定会使出更高明的手段来,对吗?”
郗遐疾步上前,夺回那张花笺纸,冷笑道:“祖兄,张公安(张舆字)正到处寻你呢,你躲到这里也是无用的。”
“为何要躲?他自恃有名剑傍身,孰不知周将军也有湛卢剑,他大可以去寻周彝比试,何苦纠缠我?”祖涣埋怨道。
当他看到陆玩与顾毗正缓步走来,便问道:“周彝没同你们一起来吗?”
顾毗摇头笑道:“他的父亲最近在考查他的课业,自是不会来了。”
“祖兄可是得罪了公安兄,我见他神色阴郁的离开了。”陆玩负手走了过来,笑问。
郗遐呵呵一笑,饶有兴致的说道:“公安兄不屑与我比试剑法,我也不恼,但祖兄沉不住气,非要去张司空府上,挑衅公安兄,争执中还弄坏了公安兄的字画,人家自然不依。”
祖涣“哼”了一声,不作任何解释,拂袖而去。
“这倒有些不像祖兄的处事风格。”顾毗对陆玩低语道。
陆玩淡淡一笑,心道:他也有自己的心思,不会无缘无故的找是非,毕竟张司空和杨骏同朝为官多年,来往甚多,想要查找些什么也未可知。
不过祖涣的堂叔当年就是杨太傅的掾吏,受牵连身亡,祖家实难脱开干系,他们自然会早做打算。
“士瑶兄,听说你最近很忙,我还以为今日你不会过来了。”郗遐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陆玩看了一眼他手中拈着的花笺纸,唇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赵王甚是器重郗兄,纵火案已经了结,郗兄劳苦功高,我自然是比不了的,可惜新任洛阳令叶大人就没有郗兄的断案能力,调查夜袭事件迟迟没有结果。”
“士瑶兄多虑了,这不是我等该插手的事情。”一直保持安静的傅畅突然开口,令在场的人有些惊诧。
陆玩瞥了他一眼,笑问道:“不知傅兄家里可还有小银鱼吗,我倒是有些怀念家乡的莼菜银鱼羹了。”说着转身走开。
顾毗愣住,这是何意?突然冒出来什么小银鱼,真是奇怪。
郗遐哈哈笑起来,看了看满脸不悦的傅畅,附耳说道:“小银鱼,我想都快要被雨轻吃光了吧。”
...........
“原来你们在这里,害我好找。”顾毗快步走进梅林,周彝和纪友跟在他身后。
陆玩自然而然地闭上眼睛轻轻嗅着淡淡梅花香气,全然不理会他们。
第八十七章 云间龙重返洛阳 寻孤雁道路茫茫(下)
顾家的盐业生意得到了解决,想必是石崇在中间周旋调和,顾荣最终选择了折中的办法,分了一些好处与东海王司马越,毕竟在人家的地面上,要懂得忍耐。
顾毗看到这事能够顺利解决,心里松快许多,便邀来好友比赛投壶。
在年底,这些江东士族子弟总是会聚到一块,因为他们很难回家乡过年,只能彼此依靠,相互扶持,这也就是所谓的抱团取暖了,北方士族子弟自然不会了解。
在顾府用过午饭后,陆玩便早早的回去了,不想陆云早就坐在他的书房里,捧着那本书看,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陆玩看到小婢端着一盘冬桃走来,便伸手拿起一个冬桃,吃了一口,很是脆甜,他笑问:“二堂兄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派人提前通知一声?”
“你们不在,我还能图个清静。”
陆云淡笑说道,又翻了一页,问道:“士瑶,方才阎缵来过了,我竟不知你还结识了阎世礼,你不觉得应该跟我解释一下吗?”
陆玩皱眉,将冬桃放在桌边,走了几步,理了一下头绪,开口道:“前几日我在世礼兄那里听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杨骏有一个远房的堂侄,叫杨霄,念他双亲早亡,孤苦无依,杨骏便将他寄养在自己府中,但就在杨骏被诛杀的前一年,杨逍便离开了洛阳,再未出现过,二堂兄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吗?”
“杨骏被夷三族,他的堂侄不愿再回洛阳,也许只是心有余悸。”陆云不以为然,说道:“士瑶,杨霄此人存在与否,意义不大。”
“虽然世礼兄知道的不多,但是他曾听他的父亲提及过杨霄是被杨骏派出去办事,定期会互通书信,因此可以证明,杨霄的存在还是有些用处的。”
陆玩正色道:“杨家是被夷了三族,但是杨太傅府上的仆婢可是全部被发卖,若当年杨骏真的与杨霄有书信往来,那么想要查找杨霄身处何地也非难事——”
“士瑶,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陆云面色一冷,沉声道。
陆玩踱着步子,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二堂兄,杨家的事情既然已经被掀了出来,我想没人能够置身事外吧?”
“原来我去浚仪县待了大半年,洛阳城中所发生的事情,我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陆云把书册放在桌上,喟叹道。
“傅大人(傅祗)去征西了,张司空是不关己事不开口,乐令有成都王司马颖那么个好女婿,不想插手也是不行的。”
陆玩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至于琅琊王氏,我想他们的心思应该更多吧,我可听闻王祷在回琅琊途中遇袭,幸而有惊无险,不过王衍和王敦不会坐视不理,他们想必已经开始着手调查那件事了。”
“这就是你把南云派出去的目的?”陆云注视着他,又摇摇头,手指在书册上点了点,哂笑道:“还是为了这赠书之人?”
陆玩不自在地咳了咳,转过脸去,清澈的双眸在不经意间掠过一丝柔和的光芒,低语道:“才不是呢。”
这时,南絮满脸喜悦的跑了进来,回禀道:“士瑶小郎君,南云来信了。”
陆玩抬首,依旧高傲且清冷,心绪却有些起伏。
陆云起身走至他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语道:“我有些乏了,先去歇息了。”说着径自走开。
南絮走近几步,将纸条递给陆玩,陆玩展开一看,剑眉紧蹙,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把纸条攥在手里,在房内来回走动,清秀的面容上划过一丝阴霾。
另一边也有人接到了书信,却是来自东郡,郗鉴看过书信后,无奈笑道:“没想到临淄比洛阳还要热闹,这个年底还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啊。”
“明日我就要去东郡了,不知叔父可还有什么需要交待侄儿的吗?”郗遐躬身说道。
郗鉴现在还不能确定崔宇(崔意之父)是否知晓那份遗诏的下落,但是赵王司马伦从狱中设法救出崔宇不会没有理由,仅凭挟制住崔意一人,还不足以威胁到整个清河崔氏,更不能妄想他们尽力辅佐与他。
定然还有别的意图,或许崔宇知道有关遗诏之事,但是这等机密崔宇不会轻易说出的,崔意纵火救出自己的父亲,又没有留下任何把柄,赵王这次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季钰,王府的老管事已自缢,赵王也没有继续要查下去的想法,大概他已经猜到那个人了,只是那人逃之夭夭,他也不愿再耗费精力了,毕竟那人背后的家族势力不容小觑。”
郗鉴双手放在暖炉之上,微阖双目,缓缓说道:“信上说临淄和北海最近接连发生命案,你觉得这些案件之间可有关联?”
“也许有,也许没有。”郗遐走上前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笑道:“叔父,那就要看临淄郡守的能力了,我们也是爱莫能助。”
郗鉴睁开双眸,呵呵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慢慢放下,“你嘴上说着隔岸观火,实际上心里想的却是如何趁火打劫,只是那里盘踞着多家势力,只怕案件一时间很难有什么进展。”
“无妨,自会有人出面料理。”
郗遐唇畔划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说道:“我想崔意未必会带着他的父亲回到清河,为了掩人耳目,说不定找了个地方暂时落脚,而齐王就是他目前最好的保护伞,或许崔意就待在临淄,眼下那里如此热闹,他岂会轻易离开?”
“若崔意当真在临淄,那么想要在背后大做文章之人可就要麻烦了。”郗鉴沉吟道:“今日我碰到左泰冲(左思字)了,他说过几日便要告假回临淄祖宅,为左太妃立衣冠冢,看他满面愁容,我也不好多问,只不过左太妃无端丧命,确实让人生疑。”
郗遐脸色略沉,默然立于窗前。
“左太妃乃当世才女,被贾后驱赶出宫,如今又死因不明,无不让人扼腕痛惜。”郗鉴轻叹一声,道:“临近年关,城内局面越发混乱,人心难安哪。”
“叔父,莫要伤感。”
郗遐宽慰道:“曾有人说,‘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琴声并不单纯是因为琴发出来的,还需要弹奏它的人,世间的事情,不是孤立存在的,一个事物的出现,必然有它产生的道理,就好像围绕着杨家的那些人,又何尝不是陷入局内不自知?”
郗鉴怔住,这几句话听起来陌生,但细细品起来,又觉意味深长,不禁问道:“难道你也学着崔意去寻仙问道了?”
“高人就在身边,何须去寻?”郗遐淡笑道:“叔父,此行我也不必带太多随从,挑几个得力的护卫便好。”
“好吧,”郗鉴点头,又不忘嘱咐道:“季钰,在外行事须谨慎,不可锋芒必露,若你真要去临淄,拜访一下齐王也未尝不可,但是——”
“叔父,装糊涂我还是会的。”郗遐直接说出口,撇嘴道:“即便到时遇到崔意,我也不会理睬他的,他太过精明也未必是好事。”说着躬身告退。
郗鉴摇头,无奈说道:“你和崔意,还真是棋逢对手,互不相让,只盼你能早日归来。”
夜深,南絮举着一盏雁鱼灯,安静的站在书房门口,隐约能听到里面的交谈。
“士瑶,你先回去歇息吧。”陆机一手拈着黑子,望向稍显落寞的陆玩,笑道:“这般没精打采,许是困倦了。”
陆云已在棋盘上落下一白子,笑了笑,“他有心事,只是兄长不知罢了。”
陆玩施了一礼,转身出去,掩门之时却听到两句话,“应该给士瑶安排几个侍妾了,他身边也没个贴心的人——”
他轻咬薄唇,独自在游廊上站了一会,冬夜甚是冷寒,可他却感觉不到,任夜风吹过他的脸颊,他只想让自己变得更加清醒。
他在心里问自己:“陆士瑶,你为何要嫉妒郗遐,他收到的不过是一张白纸而已。”
昂首望着静谧的夜空,云层已经散去,有寒星闪闪烁烁。他自语道:“我竟然也会为了这种小事而分心,连日来真是可笑,不如把心思全都用在找寻杨霄的下落上,让自己忙碌起来,堂兄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士瑶小郎君,廊上有风,我们赶紧回去吧。”南絮在旁劝道,想起白日里的一件事,便笑道:“还给琅琊那边写信吗?”
陆玩险些忘记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自然要写的,家兄现为琅琊王的幕宾,有关那边的情况比我知晓的多。”
“我看是离临淄更近些,能关照到雨轻小娘子——”南絮嘴快,总是说些不知礼数的话,说后又顿觉后悔,他赶紧识趣的闭紧嘴巴。
陆玩却并没有瞪视他,只是加快了脚步,主仆二人的身影渐渐隐入后院。
第八十八章 登高雅集两重天 寒门郎命途逆转(上)
临淄城南牛山,山体植被葱郁,山顶林木峻秀,日间云气蒸腾,夜时水气凝聚,云烟氤氲,恍若蓬莱仙境。
自春秋战国以来即负盛名,《孟子·告子上》中牛山就所指此山,是以许多士族学子都愿登高眺望,一览其中风景。
每年牛山十二月初八的登高雅集就是临淄郡最为热闹的一天,参加的年轻士子很多,也有来自附近郡县的才俊,除了高门大族,还有一些零星的寒门庶族,也会前来参加。
天刚放亮,一辆牛车便徐徐朝牛山驶来,天空高远而明净,山林木叶垂落,北风送来,牛山显得更加爽朗峻肃。
阳光透过车帘照射过来,将影子铺的很长,一名穿着象牙白色葛袍的少年正盘腿坐在牛车上,听着车轮辘辘滚动,这一刻他的心还算平静。
车夫旁边坐着的小厮偏头望着两辆牛车飞驰着从他身畔掠过,不禁哂笑道:“颂之小郎君,他们也来了。”
车内的少年名叫楚颂之,来自沂源县楚氏,实为寒门,他的兄长楚庆之才华不凡,几年前曾在此登高雅集之上被中正官评为第七品,当时的中正官是田学初,也就是如今的临淄郡守。
楚庆之得到田学初的赏识,任职高青县令,不想上任不足两年,便得了重疾撒手人寰了,年仅二十四岁,无不令人痛惜。
楚颂之不过十七岁的年纪,有些事情看透却不说透,就像来之前母亲所说的话,若能再次遇到田大人,凭借颂之的人品和才学,想来定品之事也不难。
可惜田大人正为眼前的案子烦忧,大概是不会过来了。其实楚颂之本来就没有想过太多,来参加雅集,见些世面,能够结识到志同道合的学子,也就不枉此行了。
他看到后面那辆牛车有人从车帘探出头来,正朝他这车上看了看,这是沂源县的姜氏,姜建,在当地算是有些名望的士族,想必也是去参加牛山雅集的。
姜建比楚颂之年长两岁,自恃出身士族,与楚颂之碰面皆会故意寻些麻烦,奚落更是常有的事。
楚颂之心宽,从未与他计较,心里觉得讨厌和诋毁自己的人,根本不需去理会,自寻烦恼的事他才不会去做。
大约辰时二刻,楚颂之主仆三人来到牛山麓,但见牛车遍地,仆僮随行,很是热闹。
中正官在登高雅集上品评人物主要是看其在登山游览时表现出的闲雅情趣以及天然韵致、感悟于心的妙赏——
楚颂之命车夫守着牛车,他只带着小厮阿福登山,阿福曾经陪同兄长来参加过登高雅集,倒是很熟悉牛山的路径。
阿福提着食盒,跟在楚颂之身后拾级登山,山道上建了两处亭子,名叫‘倚翠亭’、‘归云亭’,亭子应景,有些士子就在这里谈玄论道。
过了竹林小径,前面便是“流芳亭”,亭下有人拦路。
这时姜建从楚颂之身旁大步走过去,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厮,其中一个人扭头坏笑道:“如果答不出来,就只能沿原路返回了,到时候连中正官的影子都瞧不到呢?”
“走了。”姜建摆摆手,口中笑道:“来了也是颜面扫地,还不如不来。”
阿福“哼”道:“别看不起人,到时候指不定谁当众出丑呢?”
“阿福。”楚颂之示意他莫要多言,然后迈步上前,躬身施礼,道:“在下楚颂之,请出题。”
一小吏开口问道:“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何解?必须要以《论语》中夫子的原句作答。”
此句出于《论语雍也篇》,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意思是说能力不够是到半路才停下来,现在你是自己给自己划了界限不想前进。
楚颂之略微思索一下,笑说:“我欲仁,斯仁至矣。”
‘我欲仁,斯仁至矣’出于《论语述而篇》,这句是说仁并不是高不可攀的东西,只要我们自觉地、真心诚意地去追求,任何人都能得到仁。
其中含义与‘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异曲同工,用来作答,正合时宜。
这小吏诧然,说道:“正解,请上行。”
不远处的姜建见他如此轻易就过关,冷笑一声,袍袖一甩,香风扑鼻,带着小厮们先上山了。
“我就知道他们难不倒我家小郎君的。”阿福望见姜建一行人匆匆走远,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阿福。”这次明显加重了语气,楚颂之面露不悦,继续上山。
半山腰上,有一片松林,寒冬之时,百花凋零,草木枯萎,惟有松树还生机勃勃,苍翠挺拔。
几名华服少年正漫步在松林间,侃侃而谈,其中一名少年嗤笑道:“当时崔兄没有看见,那名寒门学子回答不出,羞得面红耳赤,转身之时险些踉跄跌倒,真真好笑。”
崔意淡淡一笑,并未说话,只是注视着前面身披白狐氅的少年,他正拿着望远镜朝山下望去。
“雨弟,你在看什么?”管裕含笑问道。
雨轻又听到这个熟悉而好笑的称谓了,当即把望远镜丢给管裕,笑嗔道:“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田仲孜嘻嘻笑道:“方才你说的那个字谜,谜底到底是什么?”
“干之一九,只立无偶。坤之二六,宛然双宿。”孔晟重复一遍,忽然眸子闪亮,笑道:“我知道了。”
郑廉也点点头,与孔晟相视一笑。
“你刚在看猴子,对吧?”管裕把望远镜拿下来,看向雨轻。
其他人却哈哈大笑,田伯仪拍了一下自己弟弟的肩膀,哂笑道:“连猴子都出来了。”
雨轻盈盈笑道:“准确来说,应该是猕猴,冬天也会出来觅食的。”说着转身看向崔意,问道:“世上可有六耳猕猴?”
“六耳猕猴?”崔意摇头,笑问:“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一本书里说六耳猕猴是灵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雨轻停下步子,微微侧了侧身子,歪头笑道:“你是不是在偷听?”
原来崔意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两个人,却是楚颂之和阿福。
只见他赧然,想要解释,话语却变得吞吞吐吐,“没.......没有......我也是无意中听到.......”
“谜语你可也听到了?”田仲孜故意刁难道:“如果你答得出,那么我们就不再追究,若答不出,就立即下山去。”
其实楚颂之早已看出他们出身不一般,从服饰到言谈举止,无不散发着贵气,估计就连姜建见到他们都不敢与之对视的,看来自己真不该为了赏风景而误闯入他们的领地。
“可是‘土’字?”楚颂之低首答道。
雨轻莞尔一笑,拊掌称赞道:“回答正确,你也是来参加雅集的士子吧?”
“在下楚颂之。”他再次施礼道。
孔晟和郑廉二人不再理会他,只是继续往前走。
田伯仪也递了个眼色给田仲孜,示意他莫要去理睬,紧跟孔晟他们的脚步,渐渐走远。
这时管裕把望远镜还给雨轻,低语道:“一介寒门学子,让他速速离开便是。”
雨轻又望了一眼崔意,他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还不忘挥手提醒她道:“自己的事都没个头绪,还有心情管闲事!”
文澈这次充当她的贴身护卫,也跟着她一起来了,附耳说道:“方才我已经察看了一些士子,并未发现相似的绸缎,更没有苏合香的味道,其实大多士族子弟都会聚集到山顶的‘清风台’,而且中正官他们也快要到了,我们还是尽早上山去吧。”
“嗯。”雨轻点点头,不过还是鼓励了楚颂之一番,希望他能入品,然后就和文澈径自离开了。
楚颂之望着身披白狐氅的少年远去的背影,轻轻叹息,寒门子弟被擢为上品是不可能的,能入品已然很好了,对于寒门而言,六品就是最高品了。
“小郎君,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姜建也不敢强制命令别人下山,他们简直就是目中无人!”阿福微怒道。
楚颂之苦笑道:“我与他们相比,不过驽马并麒麟,天壤之别,姜建只是末等士族而已,就那般跋扈无礼,他们对我选择漠视,我也无话可说。”
第八十九章 登高雅集两重天 寒门郎命途逆转(中)
清风台上很是热闹,原来是临淄郡的中正访察官到了,这中正官不是别人,正是卞粹的族弟卞瑄,现任员外散骑常侍。
卞瑄身旁还有一位清贵人物,是琅琊内史李达,他头戴纶巾,身着深赭色长袍,满面悦色的与卞瑄交谈着。
当望见孔晟和郑廉他们走过来,卞瑄呵呵笑道:“没想到你们也来了,牛山的冬景还是很怡人的,若不是家兄在洛阳抽不开身,想必也会来登高眺望,一览这美景。”
“见过卞世叔。”田伯仪躬身施礼道。
卞瑄笑问:“伯仪,你的父亲因为公事繁忙无暇来此,我是明白的,只是品评这些年轻士子,也是同等重要的大事。”
田伯仪含笑解释着,身后的田仲孜却暗暗埋怨道:还不是因为卞氏牵涉其中,恨不能每天过来询问,谁能不头大,卞氏不过就仗着与张司空联姻,近些年来越发自我膨胀,现在又扮成一副大善人的模样,真叫人生恼。
在几十名士人的包围圈外,崔意正负手立于大石边,并不想凑过去,冷眼望着李达,不禁笑道:“琅琊内史,倒是听阿龙兄提及过,李夫人来自范阳卢氏,这位李大人行事果敢,很受琅琊王的器重。”
“他怎么还不出来呢?”雨轻踮起脚尖伸头朝那里望了望,沮丧说道:“这可是唯一的一点线索了。”
“你不会觉得凶手愚蠢到还会再穿那件衣袍吧?”崔意嘲讽道:“苏合香的味道很淡,想要在这么多人里面查出来,可不容易。”
“清河崔氏可是常年经营着布匹生意,那块布料产自哪里你不会不知吧?”雨轻没好气的问道。
崔意摇头,说道:“经商之事,我知之甚少。”
“我就知道会这样,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
雨轻白了他一眼,慢慢说道:“丝绸的产地大多是长江以南,有那样花纹的布料很明显就产自四川一带,也就是蜀锦,他自然不会穿同一件衣袍,但是制衣所用的布料未必不是同一类,凭借染色花纹的不同,还是可以辨别出来的。”
“原来你还对布匹有研究,真是不简单。”崔意吹捧道,面上的笑容却是虚假的很。
在雨轻的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山顶的风很大,她拢紧白狐氅,即便不愿理睬崔意,但眼下她却还是不自觉的挨近他,似乎这样会安全一些。
此时,士族、寒门子弟依次上前,对于之前卞瑄所提出的问题开始引经据典而谈,但大多数只是陈述马融、郑玄这些大儒的见解,毫无个人的领悟,不免有些枯燥乏味。
而站在卞瑄身旁的管裕和郑廉却是摇头涩笑,眼前的这些士子学识是有的,不过思维像是被禁锢一样,失了神气。
唯有楚颂之在一番论述之后,多加了两句着实有趣的诗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卞瑄微微一笑,点头道:“人生总有许多不同的际遇,就像飞鸟在雪地里留下的杂乱的脚印,在意太多,就会裹足不前,你能有所感悟,确实难得。”
其实方才的问题只是论述‘道不行,乘桴浮与海,’楚颂之简单陈述后,立马想起雨轻在林间安慰他所说的这两句诗,便脱口而出,不想因此得到卞瑄的赏识,这真的算是意外所获了。
姜建见到中正官对楚颂之赞赏有加,心生嫉妒,但是仍不屑的自语道:“即便如此,也只能定下品,跟他哥哥一样。”
穿梭在这些士子中间的文澈悄然走了出来,他已经发现了那人,快步走回到雨轻身边,低语几句。
雨轻有些惊诧,两手来回搓着,踱着步子,想了一会儿,然后趴在文澈的耳边,交待了一些事情,文澈似乎觉得不妥,忙说道:“我若提前离开,你又该如何?”
雨轻笑了笑,看向崔意,“有崔兄在,我怎么会有事呢。”
崔意完全没有要介入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的走进那个圈子里去。
“去驿站找木盒才最为要紧,澈哥哥,你不用管我,趁着那人还未回去,你快下山吧。”
雨轻抓住他的双臂,淡然道:“我不会有事的,在所有的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我也绝不允许自己有事。”
文澈点头,说道:“你放心,我会尽力。”然后转身急速下山而去。
雨轻双拳握紧,深吸了一口凉气,将目光投向人群中的那个人,心里有太多的疑问,那人不会给她想要的答案,但是她却一步步走向他,那个穿着深赭色长袍的男子。
李达是琅琊内史,年底来临淄自然是为了公事,来往的官员大都住在驿站,如果他当真是杀害裴德的凶手,那么木盒一定就在他手上,所以雨轻才让文澈抢先去驿站查找,希望能够顺利找回木盒。
在人群中,楚颂之远远的望见雨轻,便躬身施了一礼,表示不胜感激,雨轻淡然笑了笑,仍旧与田仲孜说着什么。
山顶清风台四周,怪石巉岏,冷风凛凛,枝叶晃动,忽然一箭矢迅如雷电般刺穿一名胥吏的胸膛,血腥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十几个打扮成小厮模样的男子纷纷从树洞里抽出兵器,为首的男子手持三尺七寸苗刀,直接杀向中正官方向。
崔意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安静的犹如画中之人,脸上无甚表情,管裕和孔晟他们都站于他的身后。
田仲孜刚要迈步上前,就被田伯仪拉了回来,嗔道:“还没看明白,就要去逞强,总是这般莽撞!”
田仲孜只能老实的待在他身边,这时有人递过来一张胡饼,笑道:“午时都过了,你不饿吗?”
“你还有心情吃饼?”田仲孜实在无法理解她,不过摸了一下空空如也的肚子,吞了一下口水,忍不住接过那张胡饼。
青奴很聪明,食盒从未离身,许多人的食盒已经在前面的厮杀中被踩得面目全非,或者踢飞掉落山下。
雨轻方才就把胡饼递到崔意手边,不想崔意根本没有理睬她,而是移动一下脚步,刻意离她远了一些。
雨轻撇嘴,摇了摇头,咬了一口胡饼,继续观察那边的打斗场面。
这些伺机混入的杀手目标很明显,就是中正官卞瑄,却见那人握紧了苗刀,脚下一踏,飞快地锁近了距离!
破风疾响,苗刀砍过之处,哀声不断,鲜血四溅,护卫们疾冲而来,苗刀与长枪相碰,碎屑飞舞,那长枪也被飞弹出去。
紧接着那人换了一只手持刀,依靠腰背整体力量,辗转连击,疾速凌厉,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如同车轮一般碾压数人,剩余护卫渐渐开始后退,目光惶恐。
这时,杀手中有人一声高喊:“不好,他逃走了!”
手持苗刀的男子定睛望去,果然那人不见了,又将试图来阻挡的家卫疯狂挥开,手臂摆动几下,示意其他人速速下山去追。
转眼间山顶乱作一团,人影腾挪,无辜的学子也有身负重伤的,混乱之中雨轻才发现自己一开始的猜想是错的,这些杀手的真正目标其实是李达。
因为李达站在卞瑄身旁,所以杀手才冲往那个方向,而此时卞瑄仍在场,消失的人却是李达。
雨轻心下狐疑,把大半个胡饼塞到青奴手中,顺着一众士子下山逃亡的浪潮,她也急忙跟过去。
青奴提着食盒走几步便被人推来撞去,索性直接把食盒扔了,与他们争先恐后的下山去。
到了山下,也是一片乱糟糟的,两方拼杀间牛车被撞翻,一车夫更是被一刀砍断脖颈,身首异处,血流遍地。
从四周围上来数十名护卫,软鞭在空中甩动,相继击中他们的头颅,右臂,腿部,一人脑袋嗡嗡作响,却被一狰狞面孔的大汉推着做挡箭牌,反应过来时,已被人重重一刀砍在腹部。
手持苗刀的男子大喝道:“那人应该朝东边去了,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说着手起刀落,又刺死一个护卫。
杀手们点点头,手法干脆利落的解决掉这些个护卫后,便急匆匆朝东边奔去。
“东边正是去往驿站的方向。”雨轻情急之下找到一辆完好无损的牛车,刚跳上去,就发现一人已然坐在车里,却是楚颂之。
“可否借用一下你的牛车?”雨轻开口问道。
楚颂之点头。
雨轻当即命车夫驶向东边,还未加快速度,崔意却轻轻一跃,把阿福推了下去,直接坐到雨轻身边,偏头笑道:“真是狠心,可怜的青奴还正在到处找寻你呢。”
“对不住了。”雨轻低首对趴倒在地的阿福赔笑道,然后抢过车夫的长鞭,心急如焚的疾驰而去。
淄水边,几名杀手正在逼问一名小厮,苗刀横在小厮的脖上,又是一阵狠厉的声音,“李达去了哪里?”
第九十章 登高雅集两重天 寒门郎命途逆转(下)
“大......大.......大人......”小厮眼珠滴溜溜乱转,当望见不远处那辆牛车时,忙叫道:“大人,你快走啊,不要管小的!”
其中一个杀手早已瞥见那辆牛车,与另一个杀手对视一眼,速速奔过去。
刀光一闪,车夫立时被吓得滚下牛车,崔意拔出长剑,纵身跃起,一剑刺穿了那人的咽喉。
雨轻却被好几个大汉逼到淄河边,她却全无惧意,唇畔一丝黠笑,转身跳入河中。
“还真是蠢笨!”崔意嗔道。
他手中长剑如蛇,挥舞的越来越快,如飓风一般的横扫过数人,瞬间人影掠过一人的头顶,“噗通”的一声,水花溅起,过了一会,水面才恢复平静。
一个杀手没了耐心,顺手就把那小厮的脖子拧断,骂道:“竟敢诓骗老子,李达跑不了的,主人说过,去驿站挨个搜查,总会找到的!”
“我已派人去驿站了。”
那人将苗刀放在小厮的衣服上擦了擦血渍,又望了一眼淄河,摇头道:“他们三个人应该是读书读傻了,全都跳进河里去了,当真奇怪。”
“老大,刚才那人剑法极高,杀了咱们五六个兄弟。”
说话的人似乎还有些后怕,继续道:“幸亏他跳河了,不然我们恐怕都要命丧于此了。”
岸上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都归于寂静。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河面上,一阵风吹来,卷起了层层细纹,好似镀上了一层漂亮的金色,一叶小舟上,站着一个戴斗笠之人。
冬日里的水真是冰冷无比,好在雨轻擅长潜水,并且已经锻炼了许久,再看不远处的崔意在水中手忙脚乱,扑腾扑腾,起起伏伏,倒像是狗刨式游泳。
雨轻遂向他招手,喊道:“你水性不太好啊,我来帮你!”然后她很快游过去,靠近他,帮他稳住身形,不沉入水底。
待破出水面,视野之中,只有一叶小舟。
雨轻抹了一下眼睛,长呼出一口气,渐渐游近那小船,伸手喊道:“船家!”
那中年大叔急忙将船划了过来,把崔意拽到船上后,又伸手拉雨轻上了船,口中还不停念叨着:“天哪,这么冷的天,你们还下水,不怕得了风寒吗,这样胡闹,你们真是的.......”
正说着就看见不远处还有一人在水中沉浮着,不停扑腾,大叔惊道:“怎么还有一人落水?”
然后赶紧把船划过去,伸出篙竿,喊道:“快抓住!”
水中少年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篙竿,大叔顺势拉他上船。
雨轻跪坐在那少年身前,伸手放在他鼻前,气息若有若无,翻动他的眼皮,发现已经翻白眼,呈现休克状态。
雨轻没有多少迟疑的时间,说道:“他应该刚才呛水了,快要没有气息了,需要赶紧救治他。”
不料崔意直接站起身,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脚,他的口中竟吐出了几口水来。
雨轻俯下身子,觉得他的呼吸仍然没有恢复正常,双手交叉,便开始按压他的胸口,重复三十次,然后仰面道:“崔兄,现在你往他嘴里吹气就好。”
“为何?”崔意剑眉微蹙,问道。
雨轻咳嗽一声,开口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崔意听后,扭脸不看她,很明显的拒绝态度。
此时平躺着的那位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轻声问:“这是在哪里?”
“楚颂之。”雨轻顿感欣喜,转身唤道:“你醒了?”
楚颂之正以迷惘的眼神看着她,似乎有些弄不明白现在的状况,只是在脑海中还存留着一些在河岸边被几个杀手追赶的情景,心里感觉还是后怕。
雨轻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虽然疲倦,但是她心里很畅快,楚颂之没有被淹死,自己还救了他,不对,救他的人还有崔意,即便那个人不愿意承认。
“你竟然熟识水性,方才是故意跳河的,是不是?”崔意面带愠色,嗔道。
雨轻闻声转头,抿唇笑道:“我忘记告诉你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水性不好,就不该跳入河里的。”
“我之前在府里的池塘中游过泳,以为不会有事的,”崔意略顿了一下,继续道:“没想到在河里,反而游不好了。”
已至傍晚,寒冽的东风吹过湿透的衣裳,雨轻冻得浑身发抖,两手来回搓动着,不停地打着喷嚏,崔意看在眼里,挪动身子,微微贴近她,抬眸对那大叔道:“天快要黑了,找地方靠岸吧。”
“前面就是桓台县了。”
大叔继续划船,望着他们三个少年,只是摇头,目光里掠过一丝忧色。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船终于靠岸了,楚颂之显然精神恢复了不少,率先走上岸去,崔意跟在雨轻身后,也慢慢上了岸。
望着他们三人渐渐离去,大叔却安静的坐在船上,闭目养神。
忽然有一袋钱丢进他怀里,他睁眼笑道:“多谢了,他们三人应该去找客栈了,不过这里岔路很多,不知道他们能不能——”
“你可以走了。”话语很是冷淡。
大叔一脸无奈,把钱袋放进衣袖里,拎着鱼篓上岸,径自朝南边去了。
黑暗中陆续走出来数名护卫,有人上前禀道:“南云,她这次意外遇险,是我等思虑不周。”
“小郎君吩咐过,只要能确保她安全,其余我们不必插手。”南云肃然道,然后示意这些人速速去找寻她的踪迹。
桓台县郊外,有一片山林,月光朦胧,洒在光秃秃的枝干上,摇动的黑影犹如鬼魂一般阴森,林间有微弱的火光燃烧着的,是一处破旧的山神庙。
楚颂之双手拎着几根细木棍,含笑走进庙内。
崔意单手覆在雨轻后背,正用内力给她驱寒,他眼角的余光扫向楚颂之手里所拿之物,冷声问道:“这是何物?”
“薯蓣。”楚颂之把已经洗干净的薯蓣小心放在火堆旁,微笑道:“阿福在冬天常常去野地里找薯蓣,把它煮来吃,入口面而甜,很不错呢。”
这时,雨轻慢慢睁开双目,浑身不觉得那么寒冷了,身旁又是火堆,便扭头冲崔意笑了笑,“多谢崔兄。”
崔意挨着火堆暖暖手,时不时看一眼楚颂之。
其实崔意还真的没有和寒门子弟来往过,在他眼中,寒门学子根本入不得上品,更不可能与士族结交,这些偏见是根深蒂固的,即使在士族内部都存在严重的歧视现象,何况区区寒门了。
寒门不逢乱世,绝不可能升任高官。士族从不与庶族通婚,甚至坐不同席,即使有一二寒门任高官,也会被低职位的士族看不起。
楚颂之很明白这些,故而坐得离崔意稍远一点,也很少与他对视,更不会多言。
同处在这庙里,他们彼此都感觉别扭。
“这是铁棍山药吗?”雨轻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微笑问道:“楚兄是从哪里弄来的?”
“就在前面的林子里。”楚颂之搭了个架子,烘烤着外袍,点头笑道:“原来它叫做铁棍山药啊。”
雨轻嘻嘻笑道:“我给它起的名字,你不觉得更形象一些吗?”
“确实很像铁棍。”楚颂之呵呵一笑,又问:“烤来吃如何?”
“嗯。”雨轻拿起一根山药,偏头笑道:“崔兄,我们没有找到客栈,今晚只能拿这个充饥了,你可莫要嫌弃。”
崔意微微阖目,盘坐在那里,好像听不到似的。
雨轻也不去打搅人家静心养气,和楚颂之一起找来一些沙石,铺在山药上面,然后再架上火,因为把山药直接放在明火上烤的话,山药会被烤糊的,就像煨烤叫花鸡一样,需要在鸡身上涂上黄泥,原理相通。
“楚兄,你家住何处啊?”雨轻双手托腮,含笑注视着他。
楚颂之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炭灰,笑道:“在沂源县,离这里不太远,也就三四天的路程吧。”
“哦,沂源应该有个鲁山。”雨轻想起那首沂蒙小调,笑道:“人人都说沂蒙山好,沂蒙山上好风光。青山绿水多好看,风吹草低见牛羊。”
“难道你去过沂源吗?”楚颂之有些惊诧。
雨轻摇摇头,心想:沂源还有织女洞、牛郎庙,就是牛郎织女的发源地,想来也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我听过一个美丽的民间传说,天河的东边住着织女,是天帝的女儿,她年年在织布机上劳作,织出锦绣天衣........”
“每年入秋的第七天,人们都会看见喜鹊的头顶突然秃去,相传这天牛郎和织女在银河的东岸相会,役使喜鹊做桥梁从它们头顶走过去,所以喜鹊头上的毛都被踩秃了。”
“这故事真有趣。”楚颂之还是第一次听闻,呵呵笑道:“没想到喜鹊头顶变秃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只是牛郎织女的其中一个版本,还有一些别的版本。”雨轻方才所讲的是来自南朝梁殷芸的《小说》,与现代所看的话本还是有些不同的。
崔意睁开眼,听着这新奇的故事,唇角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刚才为她驱寒内力耗损过多,此刻才稍微恢复了一些,双臂舒展开来,开口问:“那东西烤了多久了?”
“啊,快些把山药扒出来。”雨轻慌忙捡起一根树杈,在火堆里扒拉着。
楚颂之抢过她手中的树杈,堆笑道:“还是我来吧。”
第九十一章 前程漫漫莫相问 铅华消尽见天真(上)
山神庙内,三人围坐在火堆旁,这篝火在静谧的庙里闪耀着金色的光辉,捂暖了每个人的心间。
雨轻小心的剥开黑糊糊的皮,露出一节雪白的山药,她侧身递到崔意手边,浅浅笑道:“道儒兄,这个剥好的给你。”
崔意接过山药,淡笑道:“这算是谢礼吗?”
“当然不是,等回去后自然会好好谢你的。”
雨轻凝视他一会,这才发觉他的面孔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确实俊美绝伦,比卫玠多了几分英气,较郗遐更显清傲。
他平日里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蔑视一切,仿若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眼下却有几分接地气的样子了。
“道儒兄,”雨轻声音变得温柔,问道:“你喜欢彩虹吗?”
崔意微怔,幽深的眸中闪过一丝诧然,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句:“喜欢又如何,想见就能见到吗?”
“嗯,彩虹也是可以制造出来的。”雨轻笑眼弯弯,继续剥着山药皮,简单说道:“只需要一个喷雾器,选一个大晴天,就能看到彩虹。”
“喷雾器是何物?”
楚颂之一脸愕然,能够制造彩虹就已经难以置信,还有喷雾器这样陌生的词汇,或许因为他深处穷乡僻壤,所以对洛阳那些新颖的事物全然不知。
雨轻吃了一口山药,点头笑道:“还真是有一丝清甜味,野生的确实好吃些。”
“那不就是人造彩虹了,我还真有些期待哪。”
崔意的唇角微微勾起,漾出好看的弧度,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有着柔柔的光。
他看着她,笑道:“据你所说,除了天时地利,还要有那个喷雾器,只怕这喷雾器不好做出来吧?”
雨轻点点头,笑道:“喷雾器不过是为了让空气中增加小水珠,其实以现在的条件想要造出喷雾器确实难度太大,不过像用三棱镜折射的原理,也能看到彩虹,但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研究,先要做出玻璃才行,道儒兄放心好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人造彩虹的。”
崔意淡淡一笑,“好吧,看来那应该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也不知孔兄他们如今怎么样了,”雨轻拿手帕擦了擦手,喃喃道:“我已经告诉青奴先回左宅去,他还算机灵,应该能够平安返回。”
“那些凶手的目标很明确,孔兄和管兄他们想必不会有事。”
崔意瞥了她一眼,哂笑道:“这时候想起青奴来了,我已让覃思和青奴一起回去了,青奴是机灵,不过不懂武功,以覃思的身手,保护青奴还是绰绰有余的。”
“道儒兄果然心思缜密。”
雨轻把头靠在膝盖上,抱着自己的双腿,似乎这样会更暖和一些,口中小声念叨着:“连覃思都会武功,道儒兄身边的人还真是颇有本领,阿龙哥哥都不会武功........”
“阿龙兄为人敦厚,不喜舞刀弄枪,不过处仲兄(王敦字)和他相反,个性好强,武功也属上乘。”
“世道哥哥和祖哥哥的武功造诣也很高,还有郗遐,只有士瑶哥哥不会武功.......”雨轻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梦中呓语。
夜深了,即便有小火堆,庙内还是太过寒冷,崔意渐渐挨近她,见她已经闭上双目,睫毛微颤,双手紧紧环抱住双腿,他便把烤干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刚才在他们二人说笑间,楚颂之并没有插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安静的坐在一边聆听着,时不时往火堆里添些木柴。
当看到雨轻已然睡下,他就站起身,找来一些干草铺在一边,然后平躺下来,思绪很乱,本来满怀期待的来参加雅集,却不想遭遇这样的险境,如今更是与清河崔氏子弟同处一庙内。
至于崔意身边的那名少年的身份,他却猜不出来,只是隐约觉得那名少年身上有着一种特殊的气质,与寒门子弟也能说笑,这确是很少见的。
当楚颂之侧过身来,才发现崔意仍旧端坐在那里,目光清亮,雨轻却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楚颂之与他四目相对,想要张口问他为何不睡,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赶快转过去。”崔意冷冷的提醒他道。
楚颂之闭上眼睛,身子翻转过去,心道:今夜只能先这样凑活着睡了,明日到了客栈,再好好歇息一下,崔意还真是自傲,想必不在熏着沉香的暖阁里,他是难以安睡的。
天明,雨轻只觉脑袋昏沉沉的,四肢乏力,一只温暖的手抚过她的额头,耳畔听到一句温和的话语,“还是着了风寒。”
她想要睁开眼睛,告诉那个人自己没事,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也许是昨日太累了,她只想再多睡一会。
一家食肆内,人来人往,临窗坐着几名少年,其中一位正是姜建,只见他单手支颐,望着窗外,眉头皱起,沉吟道:“真扫兴,都因为那个楚颂之,晦气的家伙。”
另一名少年给他倒了一碗酒,堆笑道:“何必跟他那种低贱的人计较,说不定他已经被那伙贼人杀掉了。”
“哈哈,安兄说得不错。”靠左边坐着的石青衣袍少年忍不住大笑道:“楚颂之那小子,八成跟他兄长一样短命。”
姜建喝了一口酒,疑问道:“安若礼,你觉得出现在雅集的那伙贼人到底是冲着谁来的?”
安若礼摇摇头,放下手中的筷子,沉思一会,说道:“他们不像是抢劫的山匪,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昨日雅集上都是一些学子,不会随意与人结怨的,他们要找的人多半是官府中人。”
“那就更奇怪了,”石青衣袍少年扭头对姜建说道:“临淄城最近连续发生好几起命案,连北海郡都牵涉进来了,如今雅集上又出现这些刺客,其中或有关联——”
“小二,快去熬些姜汤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姜建的耳中,他抬眸一望,却是楚颂之。
只见他手里还提着几包草药,正四下找寻空桌位,紧跟着崔意扶着雨轻也走进了店门。
姜建震惊道:“楚颂之怎么会和他们走到一起?”
这时,崔意一脸漠然的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看到楚颂之向他招手,便径自朝里面走去,雨轻因为方才在医馆施过针灸了,精神好了一些,走到那桌旁,挨着崔意坐下来。
“崔兄,来的路上听人说这家食肆是桓台县数一数二的,”楚颂之把草药放到桌边,然后对雨轻笑道:“现在可好些了?”
“嗯。”雨轻点头,接过崔意递过来的一杯热水,慢慢喝起来。
楚颂之看着崔意的目光仍旧放在雨轻身上,不禁暗笑道:崔意一路背着雨轻进县城的,急匆匆的找到一家医馆,便命郎中赶紧诊治,毫无缓和的余地,豪族的盛气凌人多半如此。
不过在雨轻恢复了一些精神后,崔意又放下一些金瓜子,询问煎药的方法以及忌口的食物,并让郎中写下来,他很是心细,又买了新衣裳、鞋袜,还有一件狐氅,若不是亲眼目睹,自己很难相信清河崔氏子弟也能这般无微不至的关心他人。
没过多久,小二端来一碗姜汤,笑嘻嘻问道:“几位客官想要吃些什么?”
“做些清淡的羊肉汤,一些精致佳肴即可。”崔意淡淡说道。
小二微笑点头,很快走开。
雨轻喝了一小口姜汤,望了一眼姜建他们,笑道:“楚兄,他们好像也是参加雅集的士子。”
楚颂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摇头苦笑:“姜建和他的友人,是沂源县的士族。”
“哦,你们是同乡了。”雨轻点头,觉得姜汤太烫口了,就推到一边。
没想到那汤碗又被崔意推回她手边来,薄嗔道:“姜汤本来就是要趁热喝的。”
雨轻嘟起嘴巴,乖乖的低首继续喝着那碗姜汤。
那边的安若礼坐不住了,直接走过来,嗤笑道:“楚颂之,参加了一次雅集,你还真是攀上高枝了?”
楚颂之只是喝着热茶,并不作答。
“怎么刚找了个靠山,就跟我们摆起谱来,真是可笑!”石青衣袍少年这时也凑过来,嘲讽道:“你那个短命的哥哥也是入了品的,可最后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早早的死了?”
“丁泽,你莫要欺人太甚!”
楚颂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败坏自己哥哥的名声,他当即起身,微嗔道:“即便我是寒门,也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楚颂之,你真是放肆无礼!”姜建也走过来,怒道:“区区一个寒门子弟,竟敢——”
“闭嘴!”
崔意起身,面色阴沉,目光依次从三人脸上扫过,冷冷说道:“姜氏,丁氏,安氏,你们在此恶语伤人,不知礼数,你们的家族颜面何存,真是枉为士族子弟!”
第九十二章 前程漫漫莫相问 铅华消尽见天真(下)
姜建立时臊红了脸,心里有些忿恨,虽然不知眼前的这位少年到底是何人,但是在牛山之上他是看到此人与中正官谈笑风生,毫无拘谨之态,显然是互相认识的。
更是与田家兄弟他们站在一处,此人身份高低可想而知,眼下他只能按住躁动的情绪,与安若礼他们匆匆离开。
这家食肆的饭菜还算可口,雨轻喝了一些羊肉汤,见楚颂之闷闷不乐的低头吃饭,便悄悄对他说:“父子俩扛酒一坛,因路滑打碎,其父大怒,其子伏地大饮,抬头向父曰,‘难道你还要等菜吗?’好笑否?”
楚颂之听后一扫阴霾,呵呵笑道:“当真好笑。”
当看到崔意正瞪视着他,便轻咳一声,继续低头安静的吃饭。
用过饭后,他们便找了一家客栈,暂且住下,楚颂之先去熬药了。
上房内,很是静谧,雨轻斜倚在软塌上,看着客栈小二往炭火盆里添加木炭,不由得问道:“最近可有来自外地的客商路过此处?”
“小的记不清了,或许有来过,但大都住一夜便早早的走了,所以也没什么印象。”
小二添好木炭,起身笑道:“这可是上好的银丝炭,掌柜特意吩咐小的过来给您添上。”
“有劳了。”雨轻垂下眼睑,淡淡说道。
又过了一会,楚颂之端着药碗慢慢走进来,崔意也随之跟过来,雨轻含笑道:“多谢楚兄。”
“不过举手之劳,我先回屋歇息了,用晚饭时我再过来叫你。”
楚颂之看到崔意坐到塌边,便知道他们一定有话说,自己待在这里反倒尴尬,不如回去补一觉,然后他就转身掩门离去。
雨轻看崔意就坐在自己身边,便慢慢张开双手,向他展示两只手都是空空的。
“道儒兄,看这里!”雨轻将手掌一起摩擦时说,并且慢慢地打开手掌,一个铜钱已然神奇的出现在他眼前。
崔意摇了摇头,心道:这种雕虫小技,也拿来在我面前炫耀?
“这叫魔术,你不懂。”雨轻咳嗽一声,摸了摸碗边,觉得变温了,便端起碗来直接咕噜咕噜灌进去,再放下碗,长呼了一口气,皱眉道:“好苦啊。”
“我这里可没有果脯。”崔意正色道:“知道药苦,以后就不要生病。”
雨轻因为得了风寒的缘故,双颊微红,灵动的眸间闪过一丝慧黠,问道:“依楚兄之才华,中正官会擢他为几品?”
崔意没有回答,对他而言,这个问题完全没有意义。
“据我所知,六品就是寒门庶族出身的士子所能获得的最高品,楚兄年纪不过十七,如果他能够被评为六品,也是极为罕见的。”
雨轻微笑着继续说道:“道儒兄对他有偏见,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楚兄性情纯良,为人和善,无端被牵连——”
“说重点。”崔意简单明了的说道,好像看透了她的心事一般。
雨轻便直面说道:“李达,他就是杀害裴德的真正凶手。”
“是又如何?”崔意完全不感到震惊,仍旧一脸平静的看着她。
雨轻踌躇了一下,说道:“这就牵涉到琅琊了,我现在还不知道李达为何要抢走那东西,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李达身后还有主使,临淄和北海接连发生命案,或许与他也有关联。”
“你不是已经派人去驿站找寻那件东西了,那些杀手大概也是为了争抢那件东西而来的。”
崔意笑了笑,重复她之前的那个空手变铜钱的魔术,瞬间也有一个铜钱出现在她眼前,“魔术,确实可以欺骗人的眼睛。”
“原来你在雅集上就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告诉我有关李达的事情。”
雨轻稍显失落,喃喃道:“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案件一日不侦破,就得不到真相。”
崔意伸手抚上她的额头,温和道:“病还未好,你的脑袋也是混沌不清,何苦再去想那些,想也是无用的。”
“可......可我始终不明白.......”雨轻凝视着他,问道:“道儒兄,你有迷茫过吗?”
崔意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打开一扇窗子,淡然道:“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然后他转过身,笑道:“你如此心急,倒是什么也做不得了。”
“我知道。”雨轻咳嗽一声。
看着崔意又关紧窗子,回身走来给她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她手边,仍旧坐在榻边。
“道儒兄,你有小名吗?”
雨轻从一开始就觉得道儒这个字真是老气横秋的,不过与他交往不深,总不好贸然去问,如今他们也算是共过患难了,便大胆问道。
崔意笑而不语。
“从前有只鸡,鸡的左面有只猫,右面有条狗,前面有只兔子,鸡的后面是什么?”雨轻眨动着双眸,问道。
崔意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鸡的后面当然是‘从’了。”雨轻哈哈一笑,现代的脑筋急转弯确实完全没有逻辑性,只为图一乐。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无聊的东西?”崔意笑嗔道:“我想陆大人应该不会教你这些的,陆士瑶更是个严谨的人,你待在他身边,每日被数落肯定是少不了的。”
雨轻笑道:“这才是苦中作乐嘛。”
“我小名叫阿悦。”崔意淡淡笑道,眼神变得柔和,“喜悦的悦。”
“阿悦,这个名字真好听。”雨轻注视着他,笑道:“悦哥哥,谢谢你,这一路幸亏有你。”
崔意起身,低声说:“好好歇息吧。”然后转身走开。
走了没多远,他又回头望了望,嘴角上扬,勾唇一笑,大概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产生这样奇妙的感觉。
只是阿悦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或者可以说根本没多少人知晓,如今他却告诉了雨轻,毫无防备的与她谈心,他从未如此紧张过一个人,或者关心过一个人,现在的他内心不再感到孤独,更有些许快乐。
次日,雨轻和崔意就要准备回临淄了,而楚颂之也要回沂源,分别之时,雨轻对他说:“楚兄,日后你若来到洛阳,记得来找我。”
“嗯,我一定会去洛阳的。”楚颂之目光坚定,望着雨轻和崔意坐上牛车,他竟有些不舍。
车帘被掀起,里面的人开口道:“我会向田大人举荐你的,今后的路还是要靠你自己。”
楚颂之躬身拜别,道:“多谢崔兄。”
牛车渐渐驶远,寒风吹拂过他的面庞,他伫立良久,这段经历或许凶险,但却能与崔意相识,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路上,车帘随风飘动,里面的二人一静一动,一人闭目养神,一人伸手挑起帘子,向外探头,口中喃喃道:“前面好像有辆牛车停下来了,是不是车子坏了?”
“雨轻。”崔意偏头看向她,眉头不经意间一皱,语气微冷,“我不想再重复之前说过的话。”
“哦。”
雨轻放下帘子,安静的坐在他旁边,时不时看他一眼,心想:不要多管闲事,不要说无聊的话,不要总是问问题,不要讲杜撰的故事,总之一大堆不能做的事情,自己都有些同情他的书童覃思了。
可惜他没有带上焦尾琴,不然聆听琴音也是个不错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突然牛车停了下来,车夫禀道:“前面那些人打起来了,挡了路。”
“什么?”雨轻刚想伸手掀开车帘,却又马上缩了回来,笑问:“悦哥哥,他们打起来了,挡在路中间,牛车也过不去,不如我们去看看?”
“等一会便是。”崔意仍旧阖上双目,瞬间浇灭雨轻的好奇心。
原来是前面的两辆牛车撞到了一起,车辕轮子双双受震,车内的人早已气不过,当即跳了下来,怒道:“你怎么驾车的,都不看路的,你看车辕都快要被震断了。”
另一家的人也是一脸愠色,围着自家的牛车看了一圈,嗔道:“路就这么宽,你慢悠悠的驾车我不管,但是不要碍着我赶路!”
“你这个商贾,真是蛮不讲理!”
那人穿着打扮像是个教书先生,瘦长脸,颧骨很高,显得有些刻薄,伸手指了指他,嗤笑道:“一看就是外地来的贩夫走卒,粗鄙不堪,一身铜臭气!”
这中年商人被如此羞辱,按耐不住心中怒火,抡起拳头,重重打在那人的左脸上,瞬间鲜血从那人的嘴角流溢出来。
那人气急了,一脚踢向商人的腹部来反击。
两家的车夫小厮也撕打在一起,一时间场面变得更加糟糕。
雨轻慢慢放下车帘,说道:“悦哥哥,一个是商贾,一个看起来像是教书先生,他们两人争吵起来,你说谁更吃亏呢?”
崔意不回答,只是双手放在暖手炉上,垂眸沉思。
“虽然是那商人先动的手,不过教书先生的小厮有些厉害,把商人的车夫和小厮都打趴下了,现在那商人明显处于劣势,不知道凭他一己之力还能不能扳回局面。”
雨轻好像现场解说一样,分析着场上的动向。
“那教书先生多半是假斯文,商贾也太跋扈无礼,”崔意冷冷说道:“说不定他们中间有人刻意而为之。”
“碰瓷,”雨轻笑道:“不过这次的不一样,也许会更加有趣。”
第九十三章 巧遇荆州名门郎 眼中前事几多凉(上)
前面那两人终于争执的疲累了,商人拿出一袋钱丢给对面的人,开口道:“权当做给你压惊的,快些走吧,你没发现挡住后面人的去路了。”
那人回头一望,苦笑了笑,又拿手揉了揉左脸颊,掂了掂那袋子钱,似乎消了怒气,转身回到自己的牛车上,命令车夫继续向前赶路。
此时商人从地上捡起一块手帕,小心的塞入袖中,朝后面的牛车望了一眼,似笑非笑的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说道:“我们也该赶路了。”
然后他很快上了牛车,车夫抽了一下手中的长鞭,牛车再次往前行驶起来。
雨轻他们的牛车也缓缓驶过去,中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也许是同路,傍晚时分,两辆牛车先后都停在一家客栈门前。
这家开在官道上的客栈很大,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也很杂乱,有贩夫走卒,商贾,也有学子,士族子弟,大堂内形形色色的人,举止各异,声音嘈杂。
雨轻和崔意挑了一处相对安静点的角落坐下,然后崔意又叫来小二点了一些东西,雨轻则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四周的人。
有一桌客人像是士族子弟,喝的醉醺醺的,身边还有两位美妾陪着,只见他伸手抚摸着其中一美妾的脸颊,玩笑道:“今晚就让她陪着庞兄好了,她极善吹笛,定能取悦于你。”
“蔡兄喝醉了,又开始拿我寻开心了。”
那位松花色衣袍的男子连忙推开那名女子,摇头道:“我的亲事已经议定了,若要让陈家人知晓,又是一桩麻烦。”
“我可听闻颍川陈氏之女,容貌甚陋,性情暴戾。”蔡攸哲嘲讽道:“攀上这门亲家,庞兄真是苦哉。”
“父母之命,岂能违背。”庞敬喟叹一声,又饮了一杯酒。
雨轻摇了摇头,又看向崔意,轻启粉唇,“悦哥哥,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
“不要讲——”
“绝对不是杜撰的故事,而是一个很有意义的真实故事。”
雨轻微微笑道:“有一男子娶了位丑妻,婚礼结束后他不肯再进卧室,经好友相劝,他才回到卧室,但见到妻子后,马上又想出去。妻子料想到他这次出去一定不可能再进来,就拉住他的衣襟要他停下.......”
“男子便问她,‘妇有四德,你有其中几条呢?’妻子回答,‘我缺少的就只有容貌而已,但士有百行,君有几?’男子说,‘我全都具备。’妻子便说:‘各种好品行中以德行为首,您爱好女色而不爱好德行,怎么能说都具备呢?’那男子面有惭色,从此两人便相互敬重了。”
崔意听后,不禁笑道:“有德行和才智的女子,自然胜过貌美的女子。”
“悦哥哥,这么说来你是不嫌弃貌丑的女子了?”雨轻含笑问道。
崔意拿起筷子轻轻的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薄嗔道:“满口胡言,待会喝完汤药,记得默写一遍《女诫》。”
雨轻哼了一声,望见小二已经端来饭菜,便不再理睬他,低头吃饭,不经意间瞥见了那名商人,他就坐在旁边那一桌,要了一碗汤饼,正埋头吃着,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可雨轻总觉得他目光闪烁不定,似乎在有意跟着自己。
待用过饭食,雨轻和崔意就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草药早就搁在房里了,雨轻蹲身开始自己熬药,手里还拈着那张医嘱单,上面详细的写着有关放药材的前后顺序。
之前都是楚颂之帮她熬好的,如今只能自己亲自熬药了,她单手托着下巴,脑海里想着白日里在路上发生的一些事,尤其是那个奇怪的商人。
此时庞敬搀扶着喝醉的蔡攸哲,两名侍妾跟在后面,缓步走上二楼,不想对面过来一名中年男子正要下楼去。
蔡攸哲身子摇摇晃晃,庞敬险些扶不住他,也随着他晃动了几步,走廊间不算宽敞,也就足够三四人并排走过去。
此刻被醉酒的蔡攸哲挡在中间,那男子有些无奈,对他们施礼道:“烦请让一下,我要下楼去。”
“为何要让你?”蔡攸哲抓住那男子的手,嗔道:“你也不睁大眼睛看一看,我蔡攸哲何曾让过别人?”
男子一脸尴尬,对眼前这个神志不清的士族子弟,他确实毫无办法,只得转身先回去。
“你且等一等。”庞敬含笑叫住他,“我们马上就回房去了,你下楼便是。”
只见他连拉带拽的将蔡攸哲推回前面靠右的房间,两名侍妾也随之跟进去,关上门。
男子这才疾步下楼去,神色忧虑的走出客栈。
走廊间这一幕早就收入崔意的眼底,他缓步走至雨轻的房门口,轻叩两下,屋内却没有反应,他直接推门进去,才发现室内空无一人。
一个留有残渣的药碗就放在桌上,明显是刚刚喝完的,人却不见了,当真奇怪。
崔意刚要转身去寻人,就看到雨轻端着陶制药锅朝他走过来,将药锅放到一边,浅浅笑道:“悦哥哥,我刚去倒药渣了。”
“嗯。”崔意点头,坐了下来,说道:“你应该看到那个商人下楼去了吧。”
“他大概是去见什么人了。”雨轻淡然说道:“悦哥哥,方才我们在住店选房间时,那商人直接说要天字三号房,偏巧被我们提前挑中了,他当时的表情很是复杂,不过也没说什么,就讪讪走开了。”
雨轻倒了两杯热水,把左边那一杯递给崔意,继续说道:“按理说,他是个客商,估计常年来往于此,熟悉这家客栈也不足为奇,但是专门挑同一间房,倒是有些特别,或许这间房就是有不寻常之处。”
“你已经找到答案了。”崔意端起那杯热茶,轻轻吹了吹,喝了一小口,唇角一丝浅笑。
雨轻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只金簪,递给崔意,又伸手指向榻边,含笑道:“就是在那卧榻底下找到的,若不是我蹲身熬药,说不定一时间还很难发现呢。”
崔意端详着这支金簪,制作精致,上面还刻有如意云纹,倒是也没什么特殊的。
雨轻拿过那金簪,小心从中间拧动着,竟然真的拧开了,分成了两截,原来这金簪是可以拆卸的。
“这金簪设计的有些意思。”崔意含笑道。
只见雨轻从空心簪子里掏出一个小纸条,展开一看,口中念道:“李槐家院中银杏树下埋有证据。”
崔意剑眉微蹙,沉吟道:“看这字体多半是女子所写,商人,李槐,遗落在这里的金簪,原来是她——”
“她是何人?”雨轻抬眸问道。
崔意淡笑,“北海的柳五儿,听说被一名商贾赎了身,如今下落不明,这商贾只怕就在我们眼前了。”
客栈外,迷离的月光洒在林间,两个黑影若隐若现,其中一人低语道:“主人吩咐我等速速寻回那木盒,范陵,柳五儿虽死,但你也不可大意,切记小心行事。”
“那贱人应该留下了什么线索,我今日赶来这家客栈就是为了查找金簪,不想被他们捷足先登了。”
范陵有些恨意的说道:“当初真不该留她性命,她竟想背叛我,幸而被我及早察觉,可惜在将她扔下深井之时,我才发现那支金簪不见了。”
“眼下最好先不要惊动他们。”
那人提醒他道:“主人也没想到清河崔氏会插手此事,左太妃的养女倒是不足为惧,只是崔意一直跟在她身边,事情变得不好办了。”
范陵心道:那个女孩大概是生病了,见她拿着个药锅出来倒药渣,弱不禁风的样子,今夜正好进去探查一番,想那崔家小郎君住在另一间房,早就睡下了,自然无暇顾及到她。
一人影很快闪过,如风一般,范陵浑然不觉,那人又交待了几句,才匆匆离去,范陵也径自走回客栈。
第九十四章 巧遇荆州名门郎 眼中前事几多凉(中)
夜深,二楼走廊间很是寂静,忽然有一人开门走出来,快速走至天字三号房间,伫立窗口,还未伸手,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厉声喝道:“你是何人?在此鬼鬼祟祟的作甚?”
那人转身抚着额头,喃喃道:“头晕,方才多喝了几杯酒,大概是我认错房间了。”说着摇摇晃晃的走了回去。
走廊间的人影悄然消失,崔意从门缝中向外望着,顿觉有趣。
本来他是要出去大喝一声以吓退那歹人的,不成想有人比自己还要快一步,并且那人来去自如,武功肯定不低,看来还有人一直在暗中保护着雨轻,或许那一叶小舟也是他派来的。
崔意有些好奇此人背后的主人究竟是谁,自然不会是王祷,雨轻在洛阳结交了一众好友,可能是他们中的某一个人。
这些无聊的问题,崔意在平常是绝不会去想的,如今他平躺在榻上,全无睡意,微微阖目,脑海间却蹦出那一句玩笑话,“这么说来你是不嫌弃貌丑的女子了?”
一直以来很少有人敢这般调侃他,即便是王祷,也是开口谨慎,因为他性格内敛,很多时候让人看不透,也许外人看到的都是他的桀骜不羁,傲岸无情。
其实他的内心还是有一片纯净的,只是那个地方从未向别人敞开过,如今却在一点一点被打开,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罢了,念在她生着病,就不与她计较了。”崔意自语道,唇畔还噙着一丝笑意,眸子清澈无比,好似孩童一般,很轻易就会满足。
次日天一亮,几辆牛车相继离开客栈,蔡攸哲昨晚喝了太多的酒,今早起来仍是头疼的厉害。
一名侍妾正在给他揉着太阳穴,另一名侍妾挑起帘子向后面张望着,含笑道:“庞家小郎君估计是不想太快到临淄,他的牛车已然离我们有一段距离了。”
“庞兄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田郡守是他的舅父,这门亲事就是田郡守从中说和的,你说庞兄可想见他?”
蔡攸哲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调侃道:“你很是在意庞兄的事,莫不是你倾心与他?”
“桃枝姐姐才不会喜欢他哩,”侍妾一边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一边贴耳道:“她昨晚还趴在榻上哭了好久,说主人厌弃她了,想要打发了她,我听着都辛酸。”
“桃叶,你又在多嘴多舌了。”
桃枝立时红了脸,想要伸手去打她,不想被蔡攸哲抓住,哂笑道:“醉话岂能当真,我才不舍得把你拱手让人呢。”说着揽住她的纤细腰肢,又说了一些打情骂俏的话。
“主人,方才你走出客栈时,可看到那两名少年了,其中那个年纪尚小,脸颊粉嫩,说话清脆悦耳,多半是女扮男装了,另一个则是一脸清傲,两人凑在一处当真有趣呐。”桃枝含笑道。
桃叶拈起一颗果脯送入蔡攸哲口中,娇声道:“那少年郎生得很是丰神俊朗,不过不解风情,哪里有蔡郎一半好呢?”
蔡攸哲心道:这少年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去年在洛阳,他倒是见过卫玠一面,人道卫玠是玉人,而今观来,这个少年的风度姿容就已然胜过他。
只是这少年的眼神中透露着几分薄凉,几分漫不经心,似乎根本没有把他看在眼里,这却是让他略感不快的。
到了午时,蔡攸哲命牛车停下歇息,然后和两名侍妾下了牛车,走到庞敬的车前,笑问:“庞兄,我这里还有一些胡饼和熟牛肉,你可要吃一些?”
庞敬靠在车辕上,含笑摆了摆手,目光仍旧盯视着前面不远处的少年,只见他正生火熬药,旁边的少年则坐在车辕上,捧着一卷竹简看,全然不理会他人。
“悦哥哥,还有两天的中药,之后就不用再喝了吧。”雨轻仰头问道,手里还拿着一根树枝。
“到了临淄,问过大夫,才能知晓。”崔意淡淡说道,也没去看她。
雨轻点头道:“好吧。”然后从食盒里拿出一块糕饼,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目光投向庞敬他们,嘴角挂着甜美的笑容。
庞敬示意小厮带上食盒,侧身对蔡攸哲笑道:“既然那边生了火,我们不如去暖和的地方吃些东西吧。”说着大步走过去。
蔡攸哲本来就对那少年有一些好奇,便带着桃枝和桃叶一同跟上去。
此时雨轻正慢慢的往碗里倒汤药,草药的味道还是闻不惯,她微微皱眉,看见他们过来,就将装满药渣的药锅挪到另一边。
“原来你生病了?”
庞敬坐在一旁,示意小厮将食盒打开,里面装着一些熟肉和饼子,他从最下面一层拿出几个冬桃,递给雨轻,笑道:“这桃子很甜的。”
雨轻接过来,淡淡一笑:“多谢。”
然后端起药碗咕噜咕噜灌进去,放下药碗,又端起一碗温水,漱了漱口,连咳几声,拿手帕擦拭了一下嘴角,抿了抿嘴,摇头道:“还是那么苦。”
“药自然都是苦的。”庞敬不禁笑道。
雨轻忽闪着灵动的眸子,说道:“非也,非也,很多西药就不会苦的。”
“何为西药?”庞敬诧异的问道。
崔意放下竹简,走过来,对雨轻道:“又在妄言了。”
雨轻只是拿起那冬桃咬了一口,确实很甜,一脸满足的笑了笑。
这时蔡攸哲上前施了一礼,问道:“我们可是在洛阳见过?”
“也许吧。”
崔意面无表情的说出这三个字,便坐到雨轻身边,也拿起一块糕饼,安静的吃着,余光不时扫过他们。
庞敬倒是热心肠,将自己所带的食物尽数拿了出来,说要与大家分享。
蔡攸哲的两名侍妾也纷纷拿出自己的食物,放在中间,桃枝笑吟吟道:“小郎君,这熟牛肉是从荆州带来的,与这里的味道不同,你可以尝一些。”
雨轻疑道:“你们是从荆州来的?也是去临淄吗?”
“嗯,去临淄探亲访友,顺便去登山。”庞敬答道。
雨轻点点头,心道:这下倒是热闹了,前面有那商人,这里的两位居然也是去往临淄,勉强都算是同路人了。
“在下荆州襄阳人,庞敬。”庞敬含笑道。
蔡攸哲也开口道:“在下襄阳蔡氏,蔡攸哲。”
崔意的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放下半块糕饼,冷声道:“原来是荆州名门之后,真是幸会。”说完起身。
他瞥了一眼蔡攸哲,喃喃道:“我有些乏了,就不打扰你们叙话了。”然后就坐回牛车里去了。
雨轻略带歉意的解释道:“他总是这样冷言冷语的,请莫见怪。”说着起身就要走开,不想被庞敬叫住。
只见他用纸包了些熟牛肉和饼子,递给她,笑道:“拿去尝尝吧,确实是好吃的。”
雨轻点头,微微一笑,示意车夫把药锅收拾起来。
然后她就回到牛车上,瞧了崔意一眼,心道:当年荆州蔡、蒯、向、黄四大家族牢牢把控着荆州的权力,刘表虽然是荆州之主,但并未控制整个荆州,荆州内部势力错综复杂,故而之后被刘备、孙权和曹操依次瓜分,想来这几大家族也未能幸免。
到了晋朝,荆州士族更是被置于边缘地带,远离了朝廷中心,眼下崔意如此不屑,自然是觉得他们无用了。
雨轻吃了一口熟牛肉,风味很独特,于是趁着崔意阖上双目的时候,悄悄把牛肉塞到他的嘴里,咯咯笑起来,“悦哥哥,你觉得好吃吗?”
崔意俊目微瞪,想要斥责她,但看到她一脸天真的看着自己,怒气就消了大半,故意拿起竹简做出要敲打她的动作。
雨轻稍稍挪动身体,笑道:“人家可是荆州大族,你却这样敷衍他们。”
“借助联姻巩固家族势力,这也是司空见惯了的事,”崔意无奈的放下竹简,淡淡说道:“不过能攀上颍川陈氏,对于庞敬来说,已经是万分荣幸了,他不该再有怨言的。”
牛车辘辘,雨轻挑起帘子向后面望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然后她又放下帘子,转头对崔意说道:“看着蔡攸哲已至弱冠之年,行事却还那么幼稚,携着美妾游玩或许是叫名士风流,但借此调侃庞敬这样的老实人,就太过不雅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崔意说道。
雨轻忽然想到一种特色小吃,开口问道:“荆州有锅盔吗?”
崔意微怔,总是冷不丁的冒出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他摇头道:“今日你说的话太多了,从现在开始,保持缄默。”
雨轻偏过头去,继续吃冬桃,孰不知身边的少年正默默的注视着她,目光变得柔和,唇角漾着一丝神秘的笑意。
第九十五章 巧遇荆州名门郎 眼中前事几多凉(下)
临淄城内似乎一切正常,那场牛山的遇袭事件,田学初并未大肆的去追查,因为即便抓到这些刺客,从他们口中也不会得到任何线索,他们不过就是某人家里养的一些死士,找出幕后之人才是最要紧的。
偏巧今日北海那边来信了,信中言道益县县令施明遇刺身亡,柳五儿失足落井而死,孔家人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施县令一事,至于柳五儿一个青楼女子,他们自然不会费心去查她的真正死因。
“父亲。”田伯仪走进书房,身后还跟着田仲孜。
田学初抚了抚额头,轻叹道:“所有与李槐有关的人都死了,再难找出什么线索了。”
“父亲,你莫要忘了还有那个替柳五儿赎身的范商人。”田伯仪近前说道。
“孔家人说范陵不知所踪,想是已经离开了北海郡。”田学初负手踱着步子。
田仲孜贸然问道:“父亲,道儒兄如今还不见回来,该不会真是出了什么事吧?”
“就凭那些人,根本伤不了道儒兄分毫,我想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我已派人去城外找寻了。”
田伯仪很是淡定,对于崔意的才智与武功,他是知晓的,清河崔氏与范阳卢氏世代联姻,想要对付清河崔氏,就等同于损害范阳卢氏的利益,想来没有人会如此冒险去触碰这两大豪族,崔意自然是安全的。
“琅琊内史李大人今早来过了,”田学初皱眉道:“他已经去见过刘别驾了,上次登高雅集遇险之事,想必他同刘别驾说了一些。”
“父亲,李大人不过是年底来青州述职的,临淄发生的事与他无关,他也不会过多介入的。”田伯仪躬身道。
田仲孜却开口道:“这也未必,我看那李大人在临淄徘徊了多日,还去了卞家,或许他们在暗中商议什么也未可知。”
“仲孜,不可信口胡说。”田学初微嗔道,“这些日子疏于考查你的课业,也不知你可有用心?”
田仲孜垂首不语,因去年定品时他略逊于卞家三郎,田学初便狠狠斥责他荒废学业,不求上进。
他自知才智平庸,比不得哥哥聪颖,但他决心投身军营,日后也能干出一番事业,这些想法虽然从未与父亲讲过,但已经深深埋在他心里。
伫立在左家门前的青奴此刻却已焦急万分,在王祷临行前吩咐过他,要他寸步不离的守在雨轻小娘子身边。
如今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还是不见雨轻小娘子平安回来,也许当时他应该跑的更快一些,紧紧跟上她才对,这样苦苦盼望真是煎熬。
覃思却有着与他截然相反的心情,他倒是不担心自家小郎君的安危,反而有些担忧青奴,便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头,宽慰道:“青奴,有我家小郎君在,雨轻小娘子不会有事的,你再这样下去,等不到她回来你就先倒下了。”
“我没事的。”青奴耸拉下脑袋,喃喃说道。
这时,覃思看到有一辆牛车正朝这里驶过来,便笑道:“或许是他们回来了。”
青奴哪里肯信,这几天像这样的话他已经听了无数次了,全是覃思故意逗他开心的,如今他连头都懒得抬起来了,干脆蹲坐一旁。
“真的是他们回来了!”
覃思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赶忙迎过去,青奴无精打采的闭上眼睛,不去理他。
牛车停下来,崔意先下了车,接着雨轻也跳了下来,含笑道:“悦哥哥,你已经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好好歇息了,明日我们再去李槐家,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
“嗯,你也回去好好休息吧。”崔意说完就转身走开了。
雨轻早就发现青奴像是个流浪的小猫一样蹲坐在门口,赶忙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青奴,难不成你想做门口的石狮子?”
青奴猛然抬起头,看到果然是雨轻,他慌忙起身,还没来得及说话,雨轻已经走了进去。
她摆手说道:“青奴,你也早些下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精神可是不行的噢。”
青奴不解,但看到雨轻已经平安回来,他也就放下心来,默默地回自己房间去。
申时过后,雨轻听到三声哨响,她忙推开窗子,看到文澈正背着一黑色包袱快速上楼来,她赶紧打开门让文澈进来。
却见文澈把包袱解开,一个木盒赫然出现在她眼前,她伸手抚摸着那紫檀木盒,开口问道:“澈哥哥,你是在驿站找到的吗?”
文澈眸子清亮,说道:“李达很是精明,我在他所住的寝所翻找许久,都未找到,没想到他竟把木盒藏于房梁之上——”
“你可有受伤?”雨轻上下注视着他,眼神掠过一丝担忧。
文澈笑着摇头,说道:“那些杀手还不足为惧。”
“澈哥哥,”雨轻垂下眼睑,仔细看了看这木盒,又从袖中取出那钥匙,沉吟道:“这是裴姑给我的钥匙,她说要用专门的方法开锁。”
文澈也凑过来一瞧,说道:“我只听人说过有能工巧匠善制机关琐盒,你记得清裴姑说的怎么打开它吧。”
雨轻取出钥匙插进锁眼中,然后往外拔出一寸逆时针转了两圈,然后在将钥匙完全插进去,顺时针转了三圈,只听“咔”的一声,盒子打开一条缝来,雨轻松了一口气,打开一个这么复杂的锁而且事关父亲遗物,雨轻心里格外紧张。
待她完全打开盒子,却见里面放着一块玉玦。
“是块玉玦,看起来很古朴的,花纹似乎很特别呢。”文澈开口道。
只见雨轻取出那块玉玦,拿起来后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仔细的看着,须臾,她又摇头道:“怎么会这样?这花纹看起来很复杂,从花纹来看这玉玦不像是整块的,倒像是半块?”
“雨轻,也许还有另外半块玉玦被交给了其他你父亲信任的人,看来这是很重要的,你要更好的保管此物。”
“嗯,应该就是如此了。”雨轻点点头,跪坐在桌前,有些发呆。
文澈也坐下来,关切的问道:“雨轻,我听说牛山雅集上出现了刺客,这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
“澈哥哥,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面前,那些杀手的目标又不是我,而是李达。”雨轻故作轻松状,浅浅一笑。
文澈也不再多问,因为眼前的女孩很坚强,也很倔强,跟小时候一样,不管多艰难,只要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谁也阻止不了。
“雨轻,我看你也有些累了,这些事情先不要去想了,好好休息吧。”文澈又安慰几句,然后便转身离开。
隔壁宅院里很是安静,崔意刚刚沐过浴,头发还有些潮湿,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
覃思蹲身往炭盆里添上了一些银丝炭,笑道:“看来道儒小郎君已经没那么讨厌她了,连称呼都变了,这几日多半发生了许多事吧?”
“我有说过讨厌她吗?”崔意斜靠在软榻上,目光清明,淡笑道:“不过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
覃思起身,自去给他倒茶,口中仍是笑道:“我看倒是不像呢,连小名都告知了她,可见你待她与别人不同。”
“覃思,”崔意面色微冷,问道:“洛阳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覃思迟疑了一下,躬身禀道:“邓管事自缢了。”
听到这个消息,崔意并无特别的反应,好像他早就知晓一般,或许从一开始他就猜到会有这一天。
他没有多余的心痛,只是略微点点头,又问道:“凭赵王的能力,应该是查不出来的,想必是有人从旁协助他了,那么是谁呢?”
“是郗家小郎君。”覃思轻声答道。
崔意不禁笑出声来,起身走至炭盆前,俯身烤手,唇边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说道:“他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
“道儒小郎君,我们何时回清河?”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覃思,临近年底,待在临淄迟迟不走,却是为何?
此时崔意已经跪坐在案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脸上是温和浅淡的笑意,喃喃道:“父亲暂时不便返回清河,况且清河宗族里主事的那些长辈还未必想要见到他。”
覃思愣住不语,崔意的指尖泠泠一拨,但闻琴声如展翅欲飞的蝴蝶,扑闪着灵动的翅膀,清亮亮的流淌着,可见抚琴之人此刻心情很是愉悦。
琴声越墙而来,雨轻双手托着下巴,眯起眼睛,细听,清淡悠远,从容逍遥。
她心道:崔意面冷,心却不冷,只是他像是一个没有得到关爱的孩子,他总是表现得对所有事情都不在乎,那是因为害怕失去。
清河崔氏是一等的高门大族,他又少有重名,身上所背负的责任非常人能及,这也就是所谓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想来陆玩相对就会轻松一些,他的两位堂兄已在洛阳甚有名气,他不必独自支撑。
雨轻起身,本来这接踵而来的事情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此刻这悠悠扬扬的琴声随风飘来,让她心里感觉畅快许多。伴着这琴声,想必今夜会睡得安稳些。
第九十六章 案情无意变有意 新痕旧痕辨真理(上)
天明,几辆牛车陆续出城去,跟在最后的那一辆牛车里坐着三人,却是田伯仪和田仲孜,还有一脸茫然的庞敬。
本来庞敬是打算先休息两天再去拜访舅父的,不成想在街市上偶遇到田家兄弟,说是李庄头的案件有了新的线索,要他陪同一起去,他实在拗不过田仲孜,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被拉上了牛车。
“庞敬,既然来到临淄,怎么还躲着我们呢?”田伯仪笑问。
田仲孜哈哈一笑,“我知道,庞敬还在为和陈家定亲的事生父亲的气呢。”
庞敬赧然不答。
“家父都是为了你好,想那颍川陈氏世代清贵,又与荀家交好,他日你娶了陈氏之女,去洛阳谋职也会便利许多,何乐而不为呢?”
田伯仪开解他道:“虽有传言说陈氏之女性情不好,但总归你是娶妻,过个一年半载,你还是可以再纳妾的,想寻个可心之人自然也不难。”
“哥哥说得对,庞敬,你别一脸委屈的模样,被我父亲看到,少不得又是一顿好数落。”田仲孜笑嘻嘻道:“这回可不是我欺负的你。”
庞敬摇头苦笑,被他们这样拽来查案子,这也是头一遭,他昨日刚到临淄之时确实听到一些有关李庄头案子的风言风语,甚至还牵连到北海郡,想来此案很是棘手。
来至李槐家门前,早已有数名官差守在那里,崔意和雨轻率先下了牛车,田家兄弟也走过来,倒是庞敬觉得有些诧异。
“道儒兄,先让两名小厮去银杏树下掘地,我们去屋里等着就好。”田仲孜说着,两名小厮已经带上锄头去院里了。
崔意瞥向庞敬,似笑非笑道:“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这样也好,不用再互相介绍了。”田仲孜拍着庞敬的肩膀,笑道:“庞敬是我表兄,长我两岁,他思维敏捷,所以就把他也带来了。”
庞敬推开他的手,略显不满,心道:没想到他就是崔意,善抚琴,很是高傲,一般人他都是不看在眼里的,也就同琅琊王祷有些交情。
难怪那日他根本不屑与自己交谈,更是冷眼睨视着蔡攸哲,似乎他们很是不堪入目。
雨轻淡淡一笑,迈着步子朝银杏树走去,看着小厮用力的掘地,她却低首看着什么,微微皱眉,伸手抓起一把土,摇摇头:“不对,这些是新土,多半是刚埋没几天的,此物乃李槐生前所埋,地面上不该是这样的新土。”
“你的意思是有人提早来过了?”崔意微眯凤眸,俯身问道。
雨轻点头,仍旧注视着小厮挖地,不一会果然发现有一陶罐,小厮慢慢把陶罐从地里取出来,放置于雨轻他们身前。
田仲孜心急的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竟是空的。
“还真是被人拿走了?”田伯仪看着雨轻,问道:“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雨轻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笑道:“找出那个人就是了。”
“说得容易,可我们去哪里找呢?根本就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可查。”田仲孜一脸苦恼,在院中不停来回走动着。
崔意凑到雨轻身边,微笑问道:“你可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看庞兄,他也发现了。”雨轻含笑走过去,抬眸问道:“庞兄,你蹲在这里看什么呢?”
庞敬手中正拿着那个陶罐,反复查看着,当手指触到陶罐口那如波浪形状的小缺口处时,他顿时笑了起来。
然后偏头对雨轻说道:“这里有明显的缺口,上面还沾有些微血迹,想必是那人在天黑之时偷偷潜入院中,挖这陶罐之时不小心弄破了陶罐口部,应该还划伤了手。”
“庞兄真是厉害。”雨轻抿唇一笑,歪着小脑袋,又问:“那么如何查找此人呢?”
庞敬微微一愣,“还要容我再想想。”
“不用想了,”崔意负手缓缓走来,淡笑道:“这般笨拙的偷东西,此人定不会是惯犯,又知晓李槐埋东西在此处,想必那人就住在附近了。”
雨轻在旁开口说道:“村子里的人都有嫌疑,若手上有类似波浪形状的伤口,那就是偷走东西的人了。”
田仲孜点头,当即要命官差去村子里挨家挨户的查找。
雨轻连忙叫住他,“不可,动静越大,那人越会害怕心虚,到时未必能找回陶罐里的东西。”
“嗯,你说得对。”田仲孜看向田伯仪,笑道:“不如你亲自走一趟。”
田伯仪笑着摇头,说道:“上回来李槐家,村里的人大都看到我们了,此时再去反而是自讨没趣。”
这时田仲孜把目光投向庞敬,不禁笑道:“你最是合适不过了,村里的人哪里会认识荆州人呢?”
庞敬苦笑道:“我最不善言谈,怎好冒昧前去叨扰?”
“覃思。”崔意示意他跟着庞敬同往,又对庞敬说道:“无妨,覃思很会察言观色,带上他,你也不用多言,暗地查访便是。”
“既然如此,我就只好走上一遭了。”庞敬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出去,覃思随之跟在他身后。
望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身影,雨轻靠近崔意,贴耳道:“你是看庞兄手无缚鸡之力,万一那人狗急跳墙伤到了他可怎么好,所以才派覃思去保护他的,对不对?”
崔意轻咳一声,没有答话,只是走过去找田家兄弟说话了。
“这就是默认了。”
雨轻心道,分明他是在关心庞敬,却又不承认,还真是个矛盾的人。
到了傍晚时分,庞敬才回来,覃思还捆着一个村民,推着他走上前来,官差直接将那人按倒在地,田伯仪摆摆手,几名官差便站立一侧。
“你叫什么名字?”田伯仪慢慢开口问话。
那人垂首,答道:“小人名叫李二河,李庄头是我的三叔。”
“这么说来你们还是亲戚了,”田伯仪笑了笑,继续问道:“为何要偷取李槐在树下所埋之物?”
“小人父亲死的早,母亲半年前也病死了,家里穷没得钱买棺材办后事,偏偏三叔吝啬至极,从不肯施舍,还是隔壁大牛哥心善,凑到几个钱给了我,这才安葬了我的母亲。”
那人话语间带着一丝怨恨,继续说道:“我曾经看到过一次三叔在银杏树下埋东西,如今三叔和三婶都死了,我想那东西反正也没人要了,才在前几天偷偷去挖地——”
“陶罐里的东西呢?”田仲孜直接问道。
庞敬摇摇头,说道:“他挖出来的陶罐也是空的,看来有人比他还早一步。”
那人连连叩首,说道:“小人绝不敢有半句胡言,那陶罐里确实是空无一物,真不知道我三叔为何要埋藏一个破陶罐,罐口都是破的。”
“难道你之前挖出来的时候陶罐就有破损?”田伯仪惊问道。
那人点点头,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多半是不敢说假话的。
雨轻明眸忽闪,走到庞敬身旁,笑问:“李槐家的隔壁,你可都去查探过了?都住着一些什么人?”
庞敬想了一下,开口道:“东边住着一位老者,还有他的儿子儿媳,西边是一位孤寡老妇,当时我过去看到她正在缝补衣服,我想她已是上了岁数的妇人,多半不会做偷盗的勾当——”
“庞兄,她是不是手上还戴着顶针?”雨轻笑问。
庞敬点头,没等他再说话,雨轻已经走至李二河身前,低首问道:“住在李槐家隔壁的老妇为人如何?”
那人抬首,回道:“她与三婶时常坐在一处说话,不过我看她总是爱贪些小便宜,去年我还看见过她悄悄的拿走我三婶的一只银镯子,当时三叔觉得是我偷走的,还狠狠的打了我一顿。”
这时崔意淡淡说了一句,“伯仪兄,那妇人上回就是含糊其辞,她站在门口张望,大概也是怕我们查出来什么。”
田伯仪点头,也想起上回询问她之时,她顾左右而言他,确实可疑,便派官差去把那老妇带过来。
经过一番盘问,那老妇有些扛不住了,这才说出了实情,原来她一早就掘地取出那陶罐,只是不小心弄破了罐口,划伤了自己的手,才故意戴上顶针遮盖伤口。
然后讲到陶罐里面装着一些散碎的金子,最下面铺着一张羊皮卷,因她不识字,也看不懂,便拿它包裹金子了。
没过一会,官差从她家取出被羊皮卷包裹着的金子,交给田伯仪,他直接把金子倒在桌上,然后仔细看着这张羊皮卷,上面还写有一些字,只是不太清晰了。
他转身递给崔意,笑道:“道儒兄帮我看看吧。”
崔意略皱眉,展开细看,卷上大致内容是讲李槐与聂林串通,在卞家的账本中做手脚,从中牟利,并且二人还合开了一家造酒作坊。但是好景不长,经营不善,亏损巨大,二人渐生嫌隙。
北海太守之子柳宗明一直想要吞掉卞家在北海的酿酒生意,遂处处与李槐作对,聂林又是柳宗明的心腹,故而李槐心生不安,写下此书,留作证据。
“柳宗明,大概就是杀害李槐的真正凶手了。”雨轻在旁低语道。
第九十七章 案情无意变有意 新痕旧痕辨真理(下)
田伯仪面色略沉,心道:若聂林果真只是替柳宗明顶罪,那么柳宗明杀害李槐的动机绝非只是争夺生意那么简单,卞家人又如此关心此案,想来柳氏和卞氏两家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崔意把羊皮卷还给田伯仪,然后靠近雨轻,问道:“那商人又是怎么回事?”
雨轻摇摇头,说道:“这谜团越滚越大,只能看哪一方先露出马脚了。”
这案件此起彼伏,好像波涛拍岸,后浪推动前浪一样,不停有新的线索出现,但很快又被淹没。
在回去的路上,田家兄弟忧心忡忡,又多了河东柳氏的介入,田家还真是有些吃不消,唯有借助孔家在北海的势力,伺机探查。
而庞敬还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待到明年开春就要迎娶陈氏之女,他的万般不甘心只能化为出仕的动力。
这时的崔意却心不在焉的望着车外,树木还真是纷纷后退,不禁想起雨轻之前说过的话,“一个物体,不论是运动还是静止,都是相对于某个参照物而言的。”
“道儒小郎君,”覃思笑道:“方才庞家小郎君还真是聪明,说自己家的黄狗走丢了,挨家挨户的来打听,那个叫李二河的人,心眼实诚,庞家小郎君说口渴,他便倒了一碗水递过来,这才发现他手上有伤痕。”
“他确实不算笨。”崔意打了个哈欠,微微阖目。
覃思小声道:“我已派人盯住那商人,可惜自他进了客栈,就再没出来过,当真奇怪。”
崔意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转瞬即逝,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
夜幕降临,雨轻正伏案练字,青奴在一边讲着门房穆五已经将裴德安葬了,左家这几天倒是很安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客人前来拜访。
“青奴,我刚才交待你的事情,你可记下了?”雨轻侧脸笑问。
青奴点头,回道:“我已经牢牢记住了,不过真的会有人——”
“你先下去吧。”雨轻摆手道,故意打了个哈欠,放下笔,淡淡说道:“我也乏了。”
青奴不再多言,知趣的掩门离开。
室内只剩下雨轻一人,她慢慢的吹熄蜡烛,平躺在榻上,望着月光斜洒进来,浅浅一笑,闭上双眼,好像睡着一样。
到了半夜,房门被轻微的推开,一黑衣人忽然而至,动作迅捷,望了一眼雨轻,然后大胆的开始翻找东西。
刚要走到榻前,就感觉后背一阵发寒,长剑横在他的脖颈上,耳畔却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你在找什么?”
此刻房间多了一处亮光,原来雨轻早已点燃了蜡烛,这亮光正渐渐移向他的面庞,少女轻笑道:“澈哥哥,原来只是一个小贼。”
那人的双腿被文澈重重踢了一脚,顿时跪倒在地,央求道:“小人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还望各位饶过小人。”
“替何人办事?偷取何物?”文澈手中长剑已经在他脖颈处划出了一道血迹,若稍微用力,此人会当场毙命。
那人不过是个盗贼,自然惜命,当即说道:“是个商人,给了我一袋钱,让我来这里找寻一个木盒。”
雨轻点头,看着文澈,笑道:“果然是他。”
“给我们带路,想来那商人还在哪个地方等着你吧。”文澈说着就把一个空木盒丢给他,厉声道:“刀剑无眼,别给我耍花招。”
那人把木盒揣在怀里,长剑已离开他的脖颈,他这才缓过神来,偷偷瞟了一眼文澈,心里不禁打颤,叫苦道:“真不该接这个活儿,这回真遇到阎王了,小命可难保喽。”
左宅门外,两辆牛车正候在那里,青奴望见雨轻他们走来,忙提着灯笼走过去,文澈带着那贼人先行上了牛车。
“雨轻小娘子,”青奴关切的问道:“要不要再带上几名护院?”
“不必了。”雨轻望见从不远处走来的两人,微笑道:“悦哥哥,没想到你也睡不着啊?”
崔意负手走来,笑道:“看来那商人确实是冲着你才一路跟来的。”
“既然来了,就一道去吧。”雨轻开口道,然后转身上了后面那辆牛车。
她还未坐稳,崔意却已经进来了,坐在一边,拂了一下袍袖,开口道:“李达今早出城去了。”
“难道他要回琅琊了?”雨轻细眉微蹙,疑道。
崔意摇摇头,淡然说道:“他这次得而复失,岂会甘心离去?”
雨轻凝视他良久,笑而不语。
崔意的目光扫过她一眼,薄嗔道:“这样盯着我看,就能找到答案吗?”
“悦哥哥,真可惜,今夜没能听到你抚琴。”雨轻双目微闭,摇晃着小脑袋,口中念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诗幽静闲远,但却不应景。”崔意一脸肃然道:“诗中弹琴长啸之人安闲自得,尘虑皆空,你我皆难达到那种境界。”
雨轻睁开秀目,嗤笑道:“阮步兵(阮籍)乃竹林七贤之首,能达到否?”
崔意含笑摇头,不再答话。
阮籍作为离经叛道的典型人物,想来对阮家后人影响颇深,譬如阮咸,崔意与阮修(阮宣子)倒是有些来往,结伴登山临水,也止于登山临水,再无其他。
其实雨轻此时有些紧张不安,借故调侃几句,无非是让自己放松下来。
当牛车停下来,雨轻掀帘一望,文澈已经带着那贼人下了牛车,那贼人抱着木盒匆匆走进一小巷,在一户人家门前敲击三下,门开了一缝隙,那贼人笑嘻嘻道:“我找到木盒了。”
就在门慢慢打开之时,文澈纵身跃起,翻过门墙,拔剑迫近他的咽喉,他面色惨然,一时难以言语。
崔意和雨轻疾步赶来,就看到那商人已经双膝跪地,垂首沉默。
“你可姓范?”崔意走至他身前,打量一下他,又问道:“柳五儿是被你扔到井里的,想要杀人灭口,就不该落下痕迹,你说是吗?”
范陵听到‘柳五儿’三个字,不由得双拳紧握,过了片刻,又松开了手,佯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雨轻从袖中取出那支金簪,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笑道:“幸亏你一路跟着我,不然我还找不到这个呢?”
范陵一脸忿然,冷笑道:“你们又不是府衙官差,深夜闯入小人家中,意欲何为?”
“道儒小郎君,不如直接带他回衙门里去。”覃思开口道:“待到明日田太守自会审问他,何苦与他在这里浪费时间?”
雨轻在范陵身前来回走了几步,笑问:“你可认识琅琊内史李达?”
范陵神情自若,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直接回道:“小人只是个商人,怎会认识什么琅琊内史。”
文澈随即把那抱着木盒的贼人推到范陵身前,冷声问道:“连他你也不认识吗?那么这木盒你总该认识了吧?”
范陵根本不去看那人,只是咬牙切齿道:“你们这是私闯民宅,蓄意闹事——”
“不如我来帮你梳理一下思路。”
雨轻将手里的那支金簪丢给他,继续说道:“柳五儿与你情投意合,你们应该共度过一段幸福的时光,她为了你可以牺牲自我,去勾引李槐,以此来获取你想要的东西,李槐死后,你也并没有想要杀掉柳五儿,可是无意之中柳五儿听到了你与神秘人的谈话,她当时应该很震惊,或许觉得自己错付了人,你并非真心待她.......”
“而你却开始怀疑她的忠心,甚至觉得她会背叛你,所以你才杀了她抛尸井中,这金簪应该就是你送与她的定情信物了,或者可以说曾经你们用这金簪互通过消息。”
范陵沉默不答,脸部却在抽搐。
“你背后的主人指使你去北海郡,应该是要你伺机接近柳宗明,如果我猜的没错,聂林根本没有纠缠过柳五儿,或者可以说他根本不认识她,柳宗明倒是可能染指过她。”
崔意听到雨轻这一番讲解,颇感意外,尚且年幼的她却能够这样冷静的深度剖析案情,还真是破案奇才。
范陵冷冷一笑,抬目说道:“这些不过是你的凭空猜想,没有任何证据,如果你们执意如此,那么我就随你们去府衙走一趟好了。”
“这是自然。”雨轻微眯双目,笑道:“到了府衙,有些事自然会真相大白。”
须臾,文澈便带着范陵和那贼人一起回牛车上。
而崔意却走到雨轻跟前,含笑问道:“雨轻,这断案的本事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看得多了,自然就略懂些。”雨轻微笑道。
崔意哈哈一笑,说道:“我看是你读了太多那些乱七八糟的杜撰的书籍,小小年纪,想的太多。”
雨轻调皮的鼓起腮帮变成了一个包子脸,慢慢靠近崔意,当崔意伸手要敲击她的脑袋时,她又快速后退几步,很是不满的走开了。
远远站在一旁的青奴有些看不懂他们,覃思却一手搭在青奴的左肩上,低语道:“我家小郎君许久没有这般开心了,还真要好好谢谢雨轻小娘子呢。”
第九十八章 洛阳城暗潮涌动 祖家郎觅迹寻踪(上)
近日洛阳城内阴云密布,裴令公(裴楷)的丧事却显得很是隆重,朝中诸多大臣纷纷前来吊谒,张司空恸哭不止,还是其孙张舆搀扶他离开的奠堂。
王衍与王敦也一同前来,安慰裴宪几句后,便缓缓走开,当与乐令(乐广)擦身之时,王敦冷哼了一声,疾步走出裴府,王衍的面色也很是不悦,与王敦坐回牛车上。
裴府门前停靠着许多辆牛车,赶来吊谒的人仍是络绎不绝,王敦催促车夫立刻驾车回府,语气中带着些许怒气。
“处仲(王敦字),你派出城去打探消息的人可回来了?”王衍敛容问道。
王敦回道:“昨晚据探子来报,不止赵王司马伦大张旗鼓的在杨骏府邸四周巡视,成都王也一直派人暗中盯着杨家旧宅那一带,阿龙离开洛阳前确实去过一次杨家旧宅,想必成都王对阿龙有所怀疑,所以才派人尾随阿龙出城去,伺机寻找他想要的东西。”
“阿龙应该是混入商队一起出城的,看来这商队之中还有奸细,出卖了阿龙的行踪。”
王敦点头,皱眉道:“那商队的护卫尽数都被杀了,还有几名绿林好手也逃窜了,只有领队冯廷和两名小厮活着返回洛阳,冯廷此人早就被阿龙调查过,他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唯有那个叫方磊的小厮甚是可疑,如今却也寻不到他了。”
“成都王是乐令的女婿,如果成都王当真派人沿途偷袭阿龙,乐令那个老家伙大概也是知晓的,刚才看他在裴令公灵位前老泪纵横,还真是叫人心痛不已。”王衍低低笑道,脸上硬朗的线条倍显冷峻。
牛车辘辘,街道上有些萧瑟,寒冽的风透过车帘刮进来。
王敦的双眸闪过一抹厉色,说道:“不管是赵王也好,成都王也罢,既然敢触犯到琅琊王氏,就不要怪我们不讲情面。”
“此事还要继续调查,不可莽撞,以免误入别人的圈套。”
王衍抚了抚额头,淡然道:“至于遗诏之事,想来多方势力已经搅进来了,长渊(贾谧字)话里话外已经透露出一些端倪,贾后对遗诏还是志在必得的,各地的王爷蠢蠢欲动,尤其是青州附近,更像是角斗场一般,但愿阿龙没有被卷进去。”
“前几日阿龙不是来信说,琅琊那边已经备好了祭祖物品,想来祖宅过年还是如以往一样热闹。”
王衍目光里掠过一丝忧色,他隐约觉得一张大网已然铺开来,琅琊王氏也难置身事外,而且遗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看来他要找自己的堂兄王濬冲(王戎字)好好商议一番了。
“前面好像是陆家的牛车,”王敦掀帘一望,疑道:“不过这条路可不是回陆府的方向。”
王衍阖上双目,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对于江东士族,他向来无甚好感,王敦放下车帘,也不再多言。
前面那辆牛车确实是陆家的,不过里面坐着的人只有陆玩一人,他的两位堂兄已经去往顾府了。
陆玩却命车夫换了方向,径自朝城外驶去,南絮坐在南陌身边,回头问道:“士瑶小郎君,方才郗大人同傅家小郎君说,季钰小郎君去东郡了。”
陆玩在车内说道:“郗遐已经帮赵王查出了纵火真凶,如今离开洛阳,自然不会只是去探望东郡太守(郗隆)那么简单,去临淄见齐王也是有可能的。”
“那.......那岂不是........”南絮有些结舌,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陆玩面色微冷,对驾车的南陌说道:“去溪边。”
“是。”南陌手持长鞭,加快了牛车的速度。
冬日多云的天,浮游不定的光线,在车身上铺洒下一片片零碎的阴影。
陆玩最近心情阴翳,话也没有以前多了,南絮自然不敢再多嘴多舌。
溪边,有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牵着马等在那里,牛车停下,那男子疾步走来,躬身禀道:“士瑶小郎君,我已查到了那人的下落。”
“他现今在何处?”车内之人冷声问道。
“他已离开了邺城,大概是去往青州的方向。”男子低语道。
陆玩挑起车帘,睨视着他,又问:“他在邺城都见了什么人?”
“此人颇为狡诈,总是喜欢绕道而行,不过他的确去见了邺城令卢志。”
男子迟疑一下,继续说道:“那日深夜,子谅小郎君(卢琛字)还与他交过手,口中大喝,‘莫要再闯入卢府,否则格杀勿论’,和白日里卢志对他的态度截然相反,卢家父子的行为当真让属下看不懂。”
陆玩轻笑道:“只怕卢琛早就发现了你,才故意做出那种举动,用以迷惑他人,至于杨霄与他们父子俩说了什么,就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属下愚钝。”男子垂首侍立在车前。
陆玩开口道:“范阳卢氏是北方名门大族,切不可轻举妄动,临淄附近已发生数起命案,牵连甚广,杨霄此时也去了那里,肯定有什么目的,你手下的人可要盯紧了,莫要让他金蝉脱壳。”
“属下明白。”男子躬身施礼,道:“到时我自会与南云联络,还请士瑶小郎君放心。”说完转身走开,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这时南絮在旁问道:“士瑶小郎君,我们现在是回城,还是去找阎家小郎君?”
陆玩摇头,下了牛车,拂了拂衣袍,目色微沉,沿着溪边走了几步,心道:几番探查才找到杨家的旧仆,从那人口中得知杨霄与杨骏常年互通书信,皆是来往于荆州与许昌之间。
荆州是历朝历代的军事要塞,地理位置四通八达,也是很多物资的中转站,是很多兵家的必争之地,而且地势开阔,易守难攻,更是养兵的好地方。
而许昌则是魏五都之一,颍川郡豪族林立,其中未必没有杨骏的心腹,杨霄潜伏多年,又在谋划些什么,与那份遗诏可有关联,一系列问题扑面而来,自己该从何处着手呢?
思忖间,却望见两名小婢你一言我一语的从林间走来,陆玩仔细看去,正是惜书和怜画。
“今天是多云,说不定会下雨,不该带小白出城的。”惜书仰面望了望天空,埋怨道。
怜画牵着小白,笑道:“昨日也是多云,可有下雨啊?”
“你这是侥幸心理,”惜书摇了摇头,沉吟道:“希望雨轻小娘子那里是晴天。”
“雨轻小娘子亲手做的晴天娃娃还挂在屋檐下呢,”怜画想到那句诗,开口道:“卷袖搴裳手持帚,挂向阴空便摇手。有它在,自然可以驱散阴霾。”
“你们怎么在这里?”陆玩缓步走过去,一脸肃然问道。
惜书和怜画赶紧福了福身子,小白这时走至陆玩身前,定睛看了他一会,便扭头走开了。
“雨轻小娘子临走前吩咐过,要每隔五日便带小白出城散步。”惜书颔首答道。
陆玩微微皱眉,又问:“何为晴天娃娃?”
“就是祈求晴天的工具,它又叫做扫晴娘,”怜画笑道:“听雨轻小娘子说,晴天娃娃还可以代替人承受灾难和疾病,所以我们就在屋檐下挂着一个,很有趣呢。”
“她总是把心思花在这些无用的东西上面。”陆玩微嗔道:“天色不早了,你们还不赶快回去?”
怜画轻轻哼了一声,被惜书拉扯了一下,她们二人才颔首走开。
此时南絮凑了过来,开口道:“我上回去左宅的时候,就看到那个挂在屋檐下的晴天娃娃了,好像是用白色的方形手帕裹着棉团,并且在圆团上画了五官,做成的一个小布偶,随风摇晃,很是可爱呢。”
“多嘴。”陆玩瞪了他一眼,继续在溪边踱着步子,心道:兄长应该快要到临淄了,即便有崔意在,也不可能完全兼顾到她,况且上回南云来信说,她跳入淄水之中,染了风寒,也不知是否痊愈了,她还是那般大胆,到时惹出祸来又该如何收场?
在他心中,担忧更多一些,如今裴楷病故,裴家或许不日就会派人去接回雨轻,但愿在那之前她一切安好。
他总是习惯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不愿让别人窥探到他的内心,这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
可是雨轻的身影时不时就浮现到他的脑海中,让他越发的不安,他不知道这感觉算什么,只能借用其他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了。
“南絮。”陆玩扭头问道:“祖涣今日可来裴府了?”
“祖大人是和刘大人一起来的。”南絮答道:“祖家小郎君倒是没有来。”
陆玩点头,浅笑道:“是了,他与张公安闹了一场,自然不会再来了。”
说来也奇怪,张舆性情内敛,从不会与人随意起争执,祖涣倒像是故意提及干将剑,甚至有与他比试剑术高低的架势。
但张舆根本没有拿出干将剑,反而要让祖涣赔之前被损坏的字画,二人争执不休,最后不欢而散。
祖涣今日没有到场,很大的原因是他的母亲许氏着了风寒,正卧榻休养,偏巧他的二伯祖纳和四叔祖约同时到访,他不得不去厅上作陪。
第九十九章 洛阳城暗潮涌动 祖家郎觅迹寻踪(下)
“听闻二哥最近醉心围棋,用以消愁解闷,自称‘忘忧’,真是好雅兴啊。”祖约含笑道。
祖纳呵呵一笑,说道:“四弟说笑了,改日我与你手谈一局如何?”
“道幼,淮南那边来信了吗?”祖约偏头笑道。
祖涣点点头,皱眉说道:“表兄许广(舅舅许柳之子)在信上说,淮南王(司马允)近日大量聚集奇才剑客组成国兵,其胞弟吴王司马晏,则利用其封国可自由任用国吏的便利,密切联系吴国三郡尤其吴郡的旧东吴政权人士,不动声色间,已形成了一股势力,不容小觑。”
祖约摇头,喝了一口茶,说道:“淮南王自执掌江、扬二州军事以来,野心暴露无疑,赵王屡屡在贾后面前谈及淮南王与吴王拥兵自重,应该欲以消减,可惜贾后迟迟没有表态,不知为何。”
“自然是为了牵制赵王,”祖涣开口道:“成都王(司马颖)还未被驱逐出洛阳城,想必也有此原因,不过成都王近来与他的岳父乐令来往密切,或许已经在商议离京去镇守何处了。”
祖纳凝视着祖涣,语重心长的说道:“道幼,不可妄言,小心祸从口出。”
祖涣颔首,不再说话。
“二哥,你已迁至太子中庶子,本该言语谨慎,可又为何对王处仲(王敦)持有偏见,多次驳斥他的言论呢?难道你已经忘记当初王乂征辟你为从事中郎,琅琊王氏对你可是有知遇之恩。”
原来祖纳少年丧父,他十分孝顺,常常亲自为母亲生火做饭。王乂听说了他的美名,就送了他两名婢女,还让他做了从事中郎。
有人嘲笑祖纳说:“你的价值就相当于两个婢女。”祖纳说:“难道百里奚的价值还不如五块黑公羊皮吗?”
百里奚又称“五羖大夫”,是秦穆公用五张黑羊皮从市井之中换回的一代名相。祖纳自比百里奚,以此回击嘲讽他的那些人,这件事又被祖约拿出来调侃,他心里略觉不快,但是按捺下来。
其实祖纳与祖约非一母所生,祖约好大喜功,性情浮躁,容易听信小人之言,故而他人二人之间早有嫌隙。
祖逖与祖约虽是同母兄弟,但祖逖为人正直,生性豁达,倒是更偏向于祖纳这个兄长。
“四叔,我母亲已经好多了。”祖涣借机转换话题,含笑道:“还要多谢四叔特意寻来的千年人参。”
祖约微笑不语,只是喝着茶,不时拿余光瞥着祖纳,唇角一丝黠笑。
厅上他们叔侄二人又商议了一下除夕祭祖事宜,因祖逖近来事繁,许多府内之事大都交与了妻子许氏,不过许氏尚未痊愈,祖涣便暂时替母亲打理一些府内事务。
待用过午饭之后,见祖逖还未回府,祖纳和祖约便相继离开。祖涣又回后院陪着母亲说了一些话,见母亲喝过药歇息了,才缓缓走回自己的书房。
这时,书童凌冬带着一卷画匆匆赶来,躬身禀道:“公安小郎君把字画退回来了。”
祖涣接过画卷,随意搁在一边,笑道:“无妨,就当我已经赔过礼了。”
“小郎君何苦与他纠缠,就为了一本书籍,真是不值哪。”凌冬口中埋怨道。
“人道张司空是个书痴,如今看来果真不假。”祖涣冷笑道:“想必郗遐也是在藏书楼中翻找无果,这才离开洛阳的吧。”
正说着管事领着一名老仆走了进来,管事上前回禀道:“小郎君,这位就是当年在杨骏府上打扫庭院的老仆人。”
祖涣含笑问道:“你叫什么?”
“老奴叫洪军。”老仆躬身答道。
“杨太傅生前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或者说在府中闲来无事时都会做些什么呢?”祖涣继续问道。
老仆想了一会,答道:“大人在府里常与杨霄下棋。”
“杨霄又是何人?”祖涣略显疑惑。
老仆呵呵笑道:“他是大人的远房堂侄,念其双亲早亡,才寄养在府中的,他为人谦和,体恤仆婢,常与护院切磋拳脚功夫。”
“哦,那么在杨太傅被杀之时,他可在府中?”祖涣皱眉问道。
老仆摇摇头,回道:“大人很早就派他去外地办事了,一直到大人遇害后,他都未再出现过。”
祖涣似笑非笑的说道:“大概他也是为了避祸吧。”
“唉,杨家败落了,连我们这些老奴看着都觉得寒心。”
老仆轻叹一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一众仆婢都被发卖到别处了,其中还有我的小女,恐怕再难相见了。”
“除了与杨霄对弈,他还有别的喜好吗?比如字画之类的?”祖涣喝了一口茶,不禁又问道。
老仆答道:“大人最喜欢卫协的画作,当年还以珍藏书籍从张司空那里换得卫协的一幅画作。”
祖涣双眸微闪,唇畔一丝浅笑,点头道:“这些话你可与旁人提及过?”
“不曾说起,也从未有人问过老奴。”老仆颔首道。
祖涣放下茶杯,笑道:“那就好,我会着人把你的女儿赎出来,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再提及这些旧事。”
老仆当即跪地叩谢,祖涣又示意管事赏些银两与他,管事领命,径自送他离开。
祖涣淡淡一笑,心道:杨霄,此人身上疑点重重,或可探查出有关遗诏的事。
这时凌冬拿起桌上那个万花筒,对着右眼仔细摆弄着,不想祖涣夺了过去,笑嗔道:“我现在有一件事要吩咐你去做,你若办得好了,回来我有赏。”
“小郎君,过年可发双倍例银?”凌冬憨笑问道。
祖涣微笑道:“卫协早就仙逝,不过画师张墨就是他的弟子,我要知道张司空赠与杨骏的到底是卫协的哪一幅画作,听闻张墨就在颍川,我修书一封,你带着信去找道玄兄(荀邃),他自会帮你。”
凌冬点头,双目满含期待,祖涣笑了笑,走至桌前,说道:“赏你二十两金子可好?”
“小郎君,此话当真?”凌冬激动不已。
祖涣没好气的说道:“还不快来研磨,真是个小财迷!”
凌冬赶忙过来研磨,嘻嘻笑道:“小郎君,我看什么宝贝都抵不过这个万花筒珍贵,你每日都会对着它发呆好久——”
“凌冬,改日陪我练剑吧。”祖涣脸色阴沉,继续写着信。
凌冬马上咽了一下口水,摇摇头,苦笑道:“不用了,我明日一早就带着信出城去,事不宜迟,就不陪小郎君练剑了。”
他最是惧怕陪着祖涣练剑,剑锋总能略微擦过他的耳边,心惊胆战的,一般人承受不了,况且他的拳脚功夫本就不好,那才真是自讨没趣。
在一处不大不小的四合院中,一名乌色衣袍男子正凝神注视着桌上的棋局,直到另一个男子的出现,他才将视线收回来,慢慢说道:“方磊,我猜到你今日必会来找我。”
来人正是商队的领队冯廷的手下方磊,他面上并无什么笑容,只是跪坐一旁,说道:“能死里逃生,算我这次命大。”
男子从袖中掏出一锦袋,递到他手边,堆笑道:“主人知道你走这一遭辛苦了,这些金子你先拿去用吧。”
方磊冷冷一笑,说道:“邱飞,去跟踪王祷可是你的主意,贾大人听信了你的话,如今却什么也没查到,你还这般镇定自若,真不知道你的底气从何而来?”
“此番惊动了琅琊王氏,我们又故意制造假象,把偷袭王祷的事情都引到成都王身上。”
邱飞笑道:“如此一来,琅琊王氏就会把矛头指向成都王,贾大人早就想把成都王驱逐出洛阳城,借着琅琊王氏的推力,成都王这次定然是要离开了。”
“其实你早就知道王祷身上没有贾大人要寻的东西,对不对?”方磊问道。
邱飞眯眼笑道:“我也不太确定,不过都是推测而已。”
“我也该回老家过年了,年后我才会回来。”方磊已经觉察出有人在秘密跟踪他,所以才想要出城躲避一阵子。
“也好,你要当心。”邱飞点点头,示意他从后门离开。
目送方磊远去后,邱飞换了一身素色衣袍,吩咐小厮备好牛车,径自赶往郭府。
冠军县侯郭彰犯了头疾,卧榻数日,所以并未去裴府吊谒,邱飞深知他只是托辞不去,与贾谧商议要事才是真。
本来贾谧已经派人来传话,命他速到郭府,因为算着方磊今日会来才在家中略等了等。
邱飞作为贾谧的幕僚,从调查杨家遗孤开始,他便是最主要的出谋划策之人。
只是眼下参与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他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够借力打力,最先试探琅琊王氏的反映,也是因为王衍是贾谧的岳丈,有这一层关系在,琅琊王氏的一举一动也尽在掌握之中。
第一百章 卞家夜宴勇争辩 案件真相欲浮现(上)
两辆牛车匆匆驶到临淄府衙门前,田伯仪和田仲孜二人早已伫立良久,望见崔意和雨轻各自下了牛车,他们才一面讲着今早得到的消息,一面带着崔意和雨轻赶到狱中。
一间囚牢里,范陵平躺在地上,面容祥和,看不到一丝痛苦,身上似乎也没有什么伤口,就这样突然的死去,不太合乎逻辑,因为几天前他还是那样的有恃无恐,如今怎会心甘情愿的选择死亡?
“仵作验过了吗?可有发现什么问题?”崔意先开口问道。
田仲孜示意徐仵作近前回话,他躬身禀道:“此人身上确实没有任何伤痕,应该是中毒致死,至于他所中何毒,我尚且不能断定。”
雨轻微微嗅着囚牢内夹杂着的霉味,巡视四周,并未找到任何异物。
她顿觉奇怪,俯身仔细观察着范陵,他的衣衫还算整洁,旁边还有一碗饭菜,根本没有动过,显然是狱卒早上送来的饭食。
“徐仵作,他的死亡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雨轻问道。
徐仵作答道:“大约是死于昨夜。”
“昨夜?”崔意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不禁又问:“伯仪兄,可有查问过那名送饭菜的狱卒?”
田伯仪点头,说道:“早已问过了,他当时来送饭菜时,看到范陵躺在那里,以为他还在睡觉,便放下饭菜准备走开,不想有只老鼠从洞里窜了出来,竟然在咬动范陵的手指,范陵却浑然不觉.......”
“狱卒感到不对劲,凑进去一看,才发现范陵没了气息,便立即向牢头禀报此事了。”
“这碗饭菜没有毒,”雨轻看向徐仵作,笑道:“那么昨晚的饭菜可就难说了。”
田仲孜摇头道:“不可能的,这些饭菜都是统一分给囚犯的,别人吃了都没事,怎么单单他吃后就会丧命?”
“因为他所吃的根本就不是牢饭。”
雨轻浅浅笑道:“而是另外有人给他送饭,想来牢饭难以下咽,他外面的朋友自然会想办法替他解决饭食这等小事的。”
“你的意思是昨夜有人偷偷潜入大牢之中,毒害了范陵。”田伯仪皱眉说道:“我已加派了人手看守大牢,一般贼人是进不来的,况且昨夜狱中没有发生打斗,除非——”
“是他的亲信,”崔意笑道:“探监时给他带来的饭菜里或许有毒,无非就是有人想要灭口,死人才最让人放心。”
雨轻对田伯仪道:“狱卒应该看到昨晚来探监的人了,根据他的描述画出人像,四处找寻便是。”
田伯仪点点头,即命官差去办这件事,他心里有些不安,如今看来这范陵背后的主人定是有背景之人,崔意和雨轻将范陵带来之时,已经将他们的一些推测告知与他。
柳五儿和李庄头的死都与范陵有关,他知晓了太多的秘密,又被雨轻他们抓住破绽,他的主人想要杀他灭口也不足为奇,只是这般查下去不知又会牵连出多少人来。
没过多久,官差便拿着一幅画像交给了田伯仪,雨轻凑过去一看,不禁笑了起来,对崔意道:“原来是他,那个教书先生。”
田伯仪微怔,便问:“你们见过此人?”
“在回临淄的路上遇到过,”崔意淡笑着拂了拂衣袖,走了几步,说道:“他倒未必真是教书先生。”
“悦哥哥,”雨轻附耳低语道:“你派去的人应该还守在客栈附近才对,范陵的随行小厮大概还待在那里,问一问他们就知道了。”
崔意含笑不语,只是与田家兄弟说了一些沿街张贴画像,悬赏缉拿凶手的事情,然后便转身走开,雨轻也向他们告辞,紧跟着崔意的步伐,快速离开牢狱。
在崔意正要上牛车之时,雨轻拉住他的胳膊,笑问道:“悦哥哥,难道我刚才说的不对吗?”
崔意回头,目光微沉,雨轻赶忙松开手,心道:被别人戳中心事,感觉不太舒服吧。
“范陵已死,你觉得他的小厮还会有存活的机会吗?”崔意凝视着她,冷声说道:“他背后的主人可没有你这般好心肠。”
雨轻做出一脸无辜委屈的模样,低语道:“我知道了。”然后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上车来,我带你去卞家。”
“嗯。”雨轻微微点头,坐上崔意的牛车,左家的牛车就跟在后面。
雨轻好奇的问道:“为何突然要去卞家?”
“卞瑄特意派人送了帖子,邀我去赴宴。”崔意淡淡说道:“我自然是要去的。”
“鸿门宴?”雨轻脱口而出,扬起稚气的小脸,笑道:“悦哥哥,卞家人估计要有所行动了。”
崔意摇了摇头,说道:“卞家以卞粹最为杰出,现迁为左将军,岳父为张司空,在洛阳的势力不容小觑,近年来卞家人频频向齐王(司马冏)示好,卞瑄更是齐王府的常客,多起案件背后隐藏着的秘密,或许也与齐王有关,至于北海的柳氏,他们向来与东海王走得比较近。”
“李达暗中派范陵去往北海接触柳氏子弟,足可以说明一点。”
雨轻慢慢说道:“李达与柳宗明是敌对方,你曾说李达深受琅琊王的信任,那么柳宗明很有可能就是依附于邻近的东海王(司马越),也许这几起案件的源头就是东海王。”
“卞家人派去的李槐也绝非只是做酿酒的生意那么简单,他和范陵的目的也许是一样的,柳宗明应该是个城府颇深的人,他将李槐和范陵玩弄于鼓掌之中,致使他们二人最终丧命,想来柳宗明一早就识破了他们的伎俩,真可谓一箭双雕。”
“雨轻,你果真有些胆识和智谋。”崔意投来赞许的目光,笑道:“可惜不是男儿身。”
“悦哥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雨轻微微笑道:“我们就去会一会这卞家人,我想以清河崔氏的名望地位,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
崔意注视着她,开口问道:“若见到李达,你又该当如何?”
“我本来就不认识他,”雨轻眨着眼睛,笑道:“当然到那时他也不会过分关注我的,毕竟有悦哥哥在我身边。”
崔意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温柔,不再看她,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瞬间扫除了所有的阴霾。
此时的卞家门前已经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名士之间的寒暄也带着各自炫耀的成分,士族也有高低差别,次等士族自然不会在卞家人的邀请名单之中。
当一袭宝蓝色绸袍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众人视线内,许多人开始窃窃私语。
“他就是阮孚的兄长,阮瞻。”
“阮孚是胡婢所生,行为放荡,为人所耻,不知他的兄长品性如何?”
“阮瞻乃是嫡子,其妻又为潘岳胞妹,荐举为灼然,想必才华甚高,不过生性清心寡欲。”
那人对阮瞻略有了解,继续说道:“听闻阮瞻曾与人同行,天气炎热渴得厉害,客舍有口井,众人竞相前往饮水,阮瞻独自慢吞吞地落在后面,等别人都喝完了他才去喝,他谦让不争达到这种程度,倒是让人心生敬佩。”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之时,崔意和雨轻已然走了过来,也许崔意对这些人有些不屑,只是淡淡望了一眼,便径自走进卞家。
这些人无不感到诧异,其中有人突然说了一句,“他是清河崔意。”
众人这才知晓,无奈的摇头苦笑,一等门阀士族子弟,大都高傲,崔意更是出了名的为人冷漠,不善寒暄,也无人会去主动招惹他。
走在卞家的庭院之中,仆婢的身影匆匆,回廊间也有不少宾客边走边谈笑着,雨轻与崔意并肩走在回廊间,不时能听到前面那几人的谈话。
雨轻略感疑惑,抬眸问道:“他们好像是从外地赶来的,难道是专门来参加卞家宴会的?”
崔意摇头,解释道:“那倒不是,他们大都是去曲阜参加孔家祭祀的,不过顺道来临淄游玩一番,偏巧卞家设宴,他们也就来凑个热闹而已。”
“哦。”
雨轻点头,四处张望一番,手帕却掉到地上,她赶忙弯腰捡起,猛然间发现一人正低头瞧着自己,她把手帕塞进袖中,然后转身走至崔意身后。
“原来是千里兄,好久不见。”崔意面色冷淡,又问道:“宣子(阮修字)兄近来可好啊?”
“堂兄仍旧是自得于林阜之间,幼舆(谢鲲字)兄倒是常常去看他。”阮瞻含笑道:“没想到道儒也在临淄,真是巧遇。”
“我听闻东海王征辟你为掾吏,此番你可是要去往东海郡?”崔意漫不经心的问道,继续朝前走着。
雨轻靠的他很近,还贴耳小声问:“他会不会和阮孚一样发散不畅,当场发作?”
崔意瞪视她一眼,她不满的扭过头去,看向别处。
“或许会去吧。”阮瞻慢悠悠的走在后面,笑问道:“过几天便到了孔家祭祀的日子,道儒可会去吗?”
崔意摆摆手,说道:“我还有事,怕是不能去了。”
“是这样啊。”阮瞻略显失落。
这时雨轻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问:“你也善于抚琴,对吗?”
第一百零一章 卞家夜宴勇争辩 案件真相欲浮现(中)
对于阮瞻,雨轻了解的并不多,不过偶然听到那些人的笑谈,都是关于阮瞻的事。
别人听说阮瞻会弹琴,大都前来请他弹奏,阮瞻不论长幼贵贱,都为他们弹奏。他神情冲虚和淡,竟不知何人所在。
他妻子的哥哥潘岳每次让他弹琴,都是日以继夜,他都没有怨怒之色。看似谦让不争,实则是懂得隐忍,倒是与他的父亲大不相同。
“嗯,不过没有道儒的琴技高超。”阮瞻淡淡笑道。
雨轻瞥向崔意,笑了笑,“崔兄不常给人抚琴的,没有你待人谦和,对了,贺兄也善抚琴,有机会你们可以切磋一下琴技。”说着疾步走至崔意身前,回眸一笑,让崔意根本无法与她计较。
正厅之内,云衫侍女端着美酒佳肴穿梭在席间,宾客们陆续进厅,卞瑄的身边坐着一位绛紫长袍的男子,相貌堂堂,此人的面颊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眼角的余光却扫向崔意这边。
雨轻已然跪坐一旁,望向四周,无意间与那人对视一眼,她只觉有些陌生,便收回视线,听着崔意与另一边那人的对话。
“许兄,不是在淮南王府任从事中郎,何故来临淄啊?”崔意含笑问道。
这人正是许广,祖涣的表兄,此番从扬州而来,却是为了公事。
“道儒,你又为何滞留在临淄呢?”许广不禁反问。
崔意的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心道:淮南王司马允多半是派他来刺探齐王这边的动静,一直以来齐王和淮南王还算有些交情。
江、扬一带物产丰富,除了生意上的往来,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利益交换,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相互扶持的关系。
但临淄和北海的这几起事件发生后,或许他们之间各怀心思,许广此番前来赴宴的目的,稍后自会知晓。
而此刻的雨轻远远的就望见李达,他正坐在卞瑄从兄卞珀的身旁,相互交谈着什么,不时发出一阵笑声,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雨轻的存在,或者说故意不与她对视。
在雨轻看来,李达分明有些心虚,他杀害裴德偷走木盒,这件事完全与临淄另外的那几件案子无关,也许只是李达的个人私欲,琅琊王也未必知晓木盒之事。
如今李达迟迟不回琅琊,除了范陵之事未了以外,就是为了重新夺回木盒。
虽然雨轻赶来卞家赴宴,但是文澈却待在左家祖宅,以防李达再次派人潜入左家偷走木盒。
众宾客在大厅觥筹交错之时,却有一人站起身,面色微醺,对卞瑄冷笑道:“令弟何在?”
卞瑄脸色微变,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身子摇摇晃晃,又仰面饮尽杯中酒,然后就将酒杯重重砸在桌上,嗔道:“令弟身为任城太守,苛待下属,行藏污纳垢之事,散骑常侍果真要置之不理吗?”
此人口中所说正是卞瑄从弟卞裒,仗着从兄卞粹的势力,卞裒近几年来在任上胡作非为,奢靡无度,下属敢怒不敢言。此人借着醉意如此揭发卞裒的恶行,当真让卞瑄失了颜面。
卞瑄身旁那位男子,淡然一笑,说道:“醉者之言不足信,况且卞裒如今不在,你在卞家如此放肆无礼,可是服了五石散后,发散不畅,火发焚心,不如先扶他下去歇息。”
那人立时就被几名护卫拖了出去,口中仍旧不停的喊道:“明明是卞家仗势欺人,你反倒为他说话——”
这时卞瑄堆笑道:“我看他真的是服散过多,神志不清了,千里(阮瞻字),你说是吗?”
阮瞻讪讪一笑,垂首不语,在座的人大都知晓阮孚最爱服散,卞瑄这般问阮瞻,分明就是在借机嘲讽,作为阮孚的兄长,阮瞻常常会面临这样的窘境,他感到很是无奈。
雨轻看着这一幕,不由得低声问道:“悦哥哥,你说那人会不会是装醉,故意在宴席上生事,给卞家人难堪。”
“他是武韶之子,因杨骏之事其四叔武茂被诛杀,他已经许久未有露面了。”崔意轻声说道:“没想到这次他会前来赴宴,我还真是颇感意外。”
宴席之上有人醉酒,也有人格外的清醒,另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厅内响起,“听闻陆先生见识广博,许某有一疑难,还请先生解惑。”
“但问无妨。”
许广躬身施礼,笑道:“一众流民逃亡至淮南一带,淮南王仁厚,给他们做了妥善的安排,分给他们田地,让他们安心种植,自给自足,如今琅琊王派人来说这些流民均是琅琊郡的百姓,请淮南王将这些流民遣送回原籍,不知陆先生认为此事该如何解决呢?”
陆晔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流民之事我不太知晓,不过流民是被迫流亡四方,一旦故乡灾情减退,有很多人就想回到故乡,这也是人之常情。”
许广对他这样的含糊其辞略感不满,面上却一脸谦逊。
“灾民辗转流离,饿殍遍野,赈灾只能暂时解决流民的燃眉之急,他们不可能长期在外漂泊,给他们田地,让他们开垦,继而着录其户口,使其成为当地的正式居民,这样的附籍安插政策才是对流民真正的善后,强制把他们迁回原籍,难道不是琅琊王的一厢情愿吗?”
陆晔哈哈笑了起来,双目炯炯的盯着许广道:“如此看来,只能亲自去问一问那些流民的意见,看他们是愿意留下来,还是重返故土?”
“陆先生果真言语风趣。”
许广脸上微现讥讽之色,摇摇头笑道:“早知道这样吃力不讨好,从一开始就不该收留那些流民,反正琅琊王心系百姓疾苦,自然会设法援助他们的。”
陆晔端起酒杯,借着饮酒的动作挡住脸上的愠色,等将酒杯搁下时,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陆先生不过是琅琊王府的幕宾,非官非吏,许多要事他未必参与进去了,许兄又何必在这里含沙射影呢?”
崔意开口笑道:“不如直接去问琅琊内史李大人,或许他还知道的多一些。”
许广回头望过李达一眼,轻笑道:“道儒,多谢你的提醒,我自然会去问的。”
此刻大厅之内气氛有些尴尬,卞珀与卞瑄相视一眼,似乎在传递着某些信息。
卞珀含笑道:“近几年听闻道儒云游各地,饱览秀美风光,不如为宴席助兴,赋诗一首何如?”
崔意沉默半晌,面无表情道:“我今日无心赋诗。”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无不哗然,交头接耳,有人说崔意太过目中无人,扫了大家的兴致,也有人说是卞珀非要去碰钉子,如此倒是下不来台了。
卞瑄呵呵一笑道:“无妨,那就让千里抚奏一曲,也好为大家助助兴。”说着乐师已经抱琴而来。
阮瞻眉头紧锁,颔首道:“那么千里献丑了。”
“且慢。”雨轻突然起身,笑道:“我来替崔兄赋诗一首,若我的诗做得好了,也无须阮兄抚琴助兴了。”
其实在魏晋时代,士族子弟是绝不会轻易在宴席上当众抚琴的,因为那是乐工的事,就像昔日的祢衡击鼓骂曹,曹操任命他为鼓吏,想要羞辱祢衡,却反而被祢衡裸身击鼓而羞辱。
想必阮瞻也是明白的,无奈阮氏一族的名声不佳,时常被其他士族奚落,他有苦难言,性情也变得寡淡,不喜争抢,遇事都是退让。
此刻也不得不抚奏一曲,但没想到这名少年会挺身而出,他深感诧异。
崔意抬眸凝视着雨轻,似有嗔意,但话已说出口,就看她会作出怎样的诗作了,但愿不要出丑才好。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雨轻缓缓说道,踱着步子。
心中暗想:晋朝盛行玄言诗,即以玄理入诗,这里的玄理多为老庄思想和佛禅理念,脱离现实生活,缺乏实际意义,以至于后世很少谈及。
谢灵运的诗当然也受玄言诗的影响,但很大程度上是对此诗风的一种变革,有人称他是玄言诗的终结者,是“玄言尾巴”。这首《岁暮》最合适不过了。
崔意听后,微微一笑,侍女上前要为他斟酒,他摆手示意她退下,把酒杯推到一边,目光仍投向雨轻。
“确实是好诗。”卞瑄点头笑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尤其是这两句,景色奇妙,感受独特,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感知,真是难得。”
“看来左家的人就是文采斐然。”
许广喝了一口酒,笑道:“不过左泰冲(左思字)貌陋,效仿潘岳出洛阳道,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当真是趣闻。”
雨轻面色一冷,说道:“昔日魏武帝曹操攻破邺城,占领冀州,许攸立有功劳,但许攸自恃功高,屡次轻慢曹操,更直呼曹操小名,扬言说,‘阿瞒,没有我,你得不得冀州?’曹操对此颇有芥蒂.......”
“一次许攸出邺城东门,对左右说:“这家人没有我,进不得此门。”有人向曹操告发,许攸最终被杀。如此口出狂言之人,就是死于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你.......你竟敢......”
许广气得浑身颤抖,怒视着她,一拳重重砸在桌上,霍然起身,走向雨轻。
第一百零二章 卞家夜宴勇争辩 案件真相欲浮现(下)
雨轻方才所讲的许攸正是许广的先祖,见许广气势汹汹的走来,她竟毫不怯懦,反而直视着他,开口道:“第一,我所言皆是事实,第二,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你若是君子,就该懂得制怒。”
这时又有一人走了过来,不禁冷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少年,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此人却是何虔,他轻轻拍了拍许广的肩膀,许广这才缓和了心情,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左氏一门起于小吏,左思貌丑口讷,不好交游,曾用一年时间写成《齐都赋》,后因其妹左棻被选入宫,举家迁居洛阳,任秘书郎,幸而写得《三都赋》,名声大噪,才挤入金谷友人行列,一介寒门之子,能有如今地位,实属万幸。”
何虔睨视着雨轻,微怒道:“你这等小辈,也敢在此大放厥词,侮辱许氏一族,当真是左氏家教不严,实不堪与我等同席。”
“你是何人?”雨轻疑道。
那人冷哼了一声,回道:“南阳何虔。”
雨轻点点头,上下打量着他,淡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傅粉何郎(何晏)之后。”
“休得胡言!”何虔厉声道。
雨轻在他身前走了几步,抬首笑道:“何晏之父早逝,曹操纳其母尹氏为妾,他因而被收养,为曹操所宠爱,后娶曹操之女金乡公主,他真可谓是春风得意......”
“更是改良了‘五石散’,他常年沉溺于声色,服用五石散后,迷惑人心,精神振奋,在京都洛阳刮起了一股服用五石散的风气,自古道,是药三分毒,何晏自己就是服药而亡,难道你还要效仿他吗?”
“真是一派胡言!”何虔伸手指着她,大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我看你今晚是难以走出卞家大门了!”
“何兄,你想要做什么?”
崔意一脸平静的走来,瞥了一眼他,慢慢开口道:“或者应该这样问你,你从东海郡来至临淄,有何贵干?”
何虔不禁冷笑,看了看崔意,拂了拂衣袍,说道:“没想到道儒也有替人解围的时候,清河崔氏高门显贵,左氏子弟能与你攀上交情,还真是稀奇呢。”
“改日我定要去拜访东海王,让他小心提防着你。”
崔意在他耳畔低声道:“听闻你与东海王的几名侍妾均有染,需不需要我告知东海王,让他将那几名侍妾都赐与你呢?”
何虔面色惨白,目光里闪过一丝恐慌,方才的气焰瞬时被浇灭了,颔首赔礼道:“既然她是道儒的朋友,我自然不会太过为难她的。”说完转身回座位。
这一番争执,让在座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也许雨轻的言语确实过于刻薄,但是他们出口挑衅在先,雨轻心中愤懑,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垂下眼帘,咬唇不语。
“道儒,你这位朋友真是厉害。”
卞瑄微笑望向他,说道:“听田大人说,此次李槐遇害一案,还是多亏了你们在旁协助,我倒是得好好感谢你们了。”
崔意闻言淡淡笑道:“此案尚未查明,谈何谢意?”然后又将目光投向李达,看他作何反应。
没想到李达却哈哈笑了起来,说道:“王瑶谨(王秀字)是王祷的从弟,听闻他能够过目不忘,我倒是不信的,但前一阵子在琅琊王府看到了他,他仅看了一遍钟彦胄(钟雅字)所撰写的新作,就当场背诵了出来,着实让人称奇,与昔日的张松无异。”
“钟雅也去了琅琊?”崔意略一沉吟,又道:“我倒是有一两年没有见过他了。”
李达点头,笑道:“嗯,他是去琅琊探望自己的舅舅,不过听他说,王祷有一个族弟更是文采卓然,那首《梅花落》就是他的佳作,可惜我无缘得见。”
“咳咳咳,”雨轻低首喝热汤竟然呛了一口,脸上显得很是尴尬,耳畔却传来一声低语,“族弟,没想到你还能得到钟雅的青睐。”
雨轻猛然抬头,秀目微睁,喃喃道:“好像是哪里不对。”
崔意怔住,仍旧注视着她,不过看她有些失神,便不再多问。
宴会上并无田家人的身影,也许他们正忙于缉拿凶手,无暇参加卞家的宴会,反倒是庞敬坐在了最后面的位置上,沉默不语,因为周围的人他也大都不算相熟,只能自己闷声喝酒。
不过当看到雨轻那一番唇枪舌战后,他不由得叹服,能与崔意结交之人果然不同凡响,面对许广和何虔,自己尚且退让几分,没想到她小小年纪步步紧逼,言辞凿凿,以致他们二人颜面扫地,能有如此胆量,确实罕见。
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今夜却是与他们结下了梁子,幸而崔意在场,不然又不知是怎样的场面了。
卞瑄对崔意的旁敲侧击也是显而易见的,一面说着案件的进展,一面却在含蓄的示意他尽早离开临淄,返回清河与族人共度除夕才是正理。
崔意一笑置之,喝了几口热汤,便看向雨轻,开口道:“李达先行离席了。”
雨轻点点头,笑道:“恐怕他是坐不住了,不过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他是躲不过去的。”
崔意嗤笑道:“你没看到吗?许广和何虔他们恨不得生吞了你,以后你的麻烦是少不了的。”
“有悦哥哥在,今日我也可以狐假虎威了。”
雨轻自嘲一笑,说道:“若回到洛阳城,我有爷爷,还有士瑶哥哥,郗遐,最关键的是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终会自取其辱。”
崔意的唇畔漾起一丝清冷的笑意,轻声说道:“陆士瑶,还真是哪里都有你的影子。”
待宴席散后,崔意和雨轻回到牛车里,看着雨轻安静的坐在那里,时不时咬着下唇,崔意便直接问道:“李达在宴上所讲,可有问题?”
“他是在偷换时间。”
雨轻抬眸肃然道:“当时我和阿龙哥哥去陈家赏梅,钟雅也在场,之后因为裴姑的事耽搁了几天,然后我就和阿龙哥哥加紧赶路,北上来临淄了.......”
“如果按李达所言,钟雅早于阿龙哥哥到了琅琊,那么钟雅定是比我们先上路的,李达故意讲王秀之事,无非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刚到临淄,而牛山雅集就是他在临淄的初次露面,那么裴德之死就与他无关了,至于李槐的案子,更是不能强加在他的身上了。”
“从颍川到琅琊,即便快马加鞭,也需半月之久,钟雅若是为了探亲,当然就不会太着急赶路,想来与阿龙兄抵达琅琊的时间差不了太多。”
崔意沉吟道:“王瑶谨应该是很早就回了琅琊,所以说他在王府或许真的见过王瑶谨,但是未必见到了钟雅,可能他只是将两个事件捏合到同一个时间里,混肴视听。”
“嗯,李达大概早就来到临淄了。”
雨轻点点头,继续说道:“他在临淄一定还有别的心腹,能够替他作掩护的地方,或许就是那个假的教书先生藏匿之处。”
“田家兄弟已经张贴了悬赏缉拿告示,现在只能等消息了。”崔意长舒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似有疲乏之态。
雨轻挨近他,小声问道:“悦哥哥,你说李达今夜会不会去找那个人?”
“我已派覃思跟去了。”
崔意目光微冷,沉声道:“但愿那个人不要被灭口才好,李达行事谨慎,不会轻易留下把柄的。”
“李达现在住在驿站,可之前多半是住在临淄城内的某家客栈,或是范陵名下的某处宅院里,就像那夜我们跟着盗贼去往的那家宅院。”
雨轻稍微停顿了一下,笑道:“悦哥哥,李达能买通府衙的人毁掉那块布料,说明他一直密切关注着府衙那边的情况,想必住的地方不会离那里太远,划好范围,倒也是不难查出那人了。”
崔意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你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没有被宴会上那两人气糊涂。”
“悦哥哥,我看你在宴席上滴酒未沾,”雨轻笑靥如花,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眸,问道:“是不是卞家的酒不太好喝呢?”
“马上就要到左宅了。”崔意挑起车帘望向外面,似乎是下雪了。
雨轻也探出头去,夜风寒冷,她又紧了紧狐氅前襟,身子缩了回来,紧挨着崔意,不知为什么挨近他总能感觉到一股暖意,或许武艺高强的人内力深厚,更能够御寒。
“你认识坐在卞瑄身旁的那位吗?”崔意回头问道。
雨轻摇头,不过记得许广称他为陆先生,便笑问:“悦哥哥认识他吗?”
“只是见过几面而已。”崔意含笑凝视着她,说道:“你虽不认识他,但却认识他的胞弟。”
“他的胞弟又是谁呢?”雨轻扬起小脸笑问。
崔意摇了摇头,哂笑道:“你认识的姓陆的朋友,又有几位呢?”
“是士瑶哥哥,”雨轻一脸惊诧,摸了摸脸颊,笑道:“原来是他的兄长啊。”
第一百零三章 赏雪竹回归真挚 一骑绝尘千里至(上)
两辆牛车在左家门前停下,崔意先行下了车,覃思早就提着灯笼疾步走来,附耳低语几句,崔意点点头。
此时雨轻小心翼翼的下车来,雪花斜斜的洒落在狐氅上,她张开手心,淡淡的雪花落入掌心,旋即变化成水滴。
她睫毛微颤,抬眸笑道:“偏偏下雪了,想必李达径自返回驿站了。”
崔意淡淡说道:“外面冷得很,快些回屋去吧。”
“悦哥哥,今夜你还会抚琴吗?”
雨轻脸上的笑容天真可爱,转身走了几步,又略停住,回首笑道:“听着你的琴声入眠,感觉真好。”
青奴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雨轻跟在他身后,缓缓走进左宅,直到左宅大门关闭,崔意才转身走开。
寒冷的冬夜,风停了,雪却下得更大了,在这无风的雪夜里,左家的院落里万籁俱寂,只听见那绵绵密密的鹅毛大雪降落在地上的声音。
雨轻早已看到文澈离开前留下的字条,看来李达今日并未派人来,她侧身躺在榻上,室内的炭火微微泛着光亮,这时熟悉的琴声悠悠传来,伴着微微雪声,很是空灵。
她阖上双目,细想着与崔意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的冰冷孤傲有时候还带着一些纯真,大概他的心中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她一样,有太多事情需要自己寻找答案。
到了第二日清晨,雪便停了,雨轻用过早饭后,就在院子里散着步,心里想着关于李达的事情,也许这两天就会有结果了。
“雨轻小娘子,”青奴躬身回禀道:“道儒小郎君今日没有出门,我看到覃思正在收拾东西,好像他们快要离开临淄了。”
雨轻愕然,步履匆匆的走至隔壁宅院门前,还未敲门,就见覃思已经打开了大门,堆笑道:“我家小郎君说你来了,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真的就来了。”
“你们要走了吗?”雨轻弱弱的问道。
覃思点点头,回道:“我家小郎君准备后日便离开临淄,回清河——”
雨轻没等他说完,就走了进去,径自来到前厅。
只见崔意正在整理竹简,望见她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问道:“你是来帮我收拾行李的吗?”
“那人还未寻到,案子也没结束,你就要走了。”
雨轻满眼不舍,站在厅门口,也不进去,却提高了声音,“既然要管,就该管到底,不然就不要管,这样算什么?”
崔意走到她面前,幽幽开口道:“依你所说,锁定范围,那人很难逃脱,除非有人先一步将他灭口,至于李达,若他真是琅琊王派来的人,那么把所有的案件串联起来,背后的阴谋又岂能是你可以探知的?”
“可......可是我不甘心......”雨轻的声音变得柔弱起来,垂下眼睑,“悦哥哥,你真的要走了吗?”
“嗯,不走难道还要一直赖在别人的园子里吗?”崔意讪讪一笑,转过身去,走回案边继续整理竹简。
雨轻抬首,也缓步跟了过去,坐在一旁,呆呆的望着那焦尾琴,恐怕过两日就听不到那悠扬悦耳的琴声了。
“雨轻,”崔意看着发呆的她,笑道:“待会陪着我去园子里赏雪吧,雪后竹林风景别致,作一幅画也是不错的。”
雨轻托着下巴,摇摇头,说道:“悦哥哥,曾经知世跟着张先生(张墨)学过几天的作画,我也凑过去学了一些,但总是画不好,不如待会悦哥哥亲自画一幅雪后竹林图,我也在旁瞻仰一下。”
崔意笑而不答,又整理了一会琴谱,便让小厮备好笔墨纸砚,与他们一同前往竹林去了。
竹林披上银装,甚是迷人,微风拂过,枝叶颤动,积雪簌簌落下,雨轻与崔意并肩走在林间小径上,身后留下一串串或深或浅的脚印。
“悦哥哥,你喜欢雪花吗?”雨轻停下步子,笑眼弯弯看着他。
崔意摇头,说道:“不喜,雪花虽美,但却转瞬即逝。”
“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
雨轻饶有兴致的讲道:“雪花又叫未央花,它没有结束也没有尽头,人道瑞雪兆丰年,冬雪其实就是代表着希望与未来,而且它飘落的每一个瞬间都是那么美好,难道悦哥哥不觉得吗?”
“雨轻,讲个故事给我听吧。”崔意凝视着她,笑了笑,“杜撰的也可以。”
雨轻抿唇微笑,想了一会,便开口道:“那就讲雪夜访戴的故事好了。”
“有个人居住在山阴,一次夜里下大雪,他从睡眠中醒来,打开窗户,命令仆人斟上酒。四处望去,一片洁白银亮,于是起身,慢步徘徊,吟诵着诗句。忽然间想到了自己的好友,好友远在曹娥江上游的剡县,即刻连夜乘小船前往......”
“经过一夜才到,到了好友家门前却又转身返回。有人问他为何这样,他便说:“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何一定要见朋友呢?”你说他是不是潇洒率真之人?”
崔意浅浅笑道:“不过是个膏粱子弟所产生的无聊想法。”
“悦哥哥。”
雨轻走近他,发现竹枝上的积雪震颤着下落,洒在他的肩头,她便踮起脚尖,伸手拍了拍他肩上的雪花,然后抬眸笑道:“悦哥哥该去作画了吧。”
崔意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翘,那笑容温柔如流水,微微侧身,覃思已经在不远处的石桌上备好笔墨,侍立一旁。
雨轻从未见过他作画,心里很是期待,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石路稍滑,脚下不稳,险些踉跄摔倒之时,却被他一手扶住,雨轻一脸赧然,小手仍旧抓着他的手臂。
崔意却并没有嗔怪她,今日好生奇怪,甚至还主动愿意聆听她讲故事,如此反常,雨轻真是有些不明白了。
当他走至桌前,面色平静的抚了抚纸张,拿起一杆毛笔,沾了少许的墨,略思忖一下,便开始在纸上作画。
雨轻就站在他身边,仔细观察着雪竹的画法。其实之前在陆府,她便画过一幅墨竹图。
雪竹的画法和画一般墨竹林的画法相同,只是向上挺仰的竹叶不要太多,积雪应在竹林枝叶松散处,从整体着眼,沿枝叶的边缘留出空白渲染,而不局限于一枝一叶的表现,这些留作空白的地方,则表示积雪集中的地方。
画雪竹渲染的墨色不宜太淡也不宜太深,太淡不容易衬托出雪来,太浓有伤画格,给人以闷塞感。
崔意画的雪竹偏简意,对于画中大墨白、小墨白,疏密聚散的节奏变化把控的很好,就像下棋一样,全局在胸。
“悦哥哥,你的这幅雪竹图画的真好。”雨轻拍手称赞,笑问:“不知是拜入哪位高师门下学的作画呢?”
崔意微笑不语,到收尾之时,他偏头问道:“题上一首诗如何?”
“雪压竹枝低,低下欲沾泥。一朝红日起,依旧与天齐。”雨轻忽然想起朱元璋这首《雪竹》,便吟诵出来。
崔意含笑点点头,用草书写下这四句诗,然后慢慢放下毛笔。
雨轻低首看着这幅画,笑意浓浓,娇声问道:“悦哥哥,这幅雪竹图是送与我的吗?”
“你若喜欢,就拿去吧。”崔意道,负手走到一旁。
雨轻移动着脚下的步子,趴在桌前欣赏着画作,粉唇轻抿,灵动明亮的眸子缓慢游动着,白皙纤细的手指时不时抚摩着微冷的面颊。
崔意接过覃思送来的暖手炉,递给她。
眼前的少女活泼美丽,宛若翩飞的彩蝶一般,围着石桌转了好几圈,最后摇了摇头,无奈的冒出一句,“如果有录音笔就好了。”
“录音笔?”崔意微怔。
雨轻抱着暖手炉,走到他跟前,笑道:“有了录音笔,就可以把悦哥哥抚奏的琴声录下来了,什么时候想听,就可以拿出来一遍又一遍的播放了。”
崔意闻言,突然伸手抚住她的额头,蹙眉问道:“又在胡言乱语了,难道上次的风寒还未痊愈?”
雨轻不禁咯咯笑起来,扬起稚气的小脸,说道:“悦哥哥,真的是有的,我不骗你,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发明而已。”
“越说越离谱了。”
崔意朝前面走去,雨轻也跟了过去,与他并肩走在一起,口中仍在讲解着可以记录声音的那种机器,崔意也不忍心再次浇灭她的热情,只能在旁默默聆听着。
另一边在章丘县城内的一家食肆门前,两匹马一前一后而来,前面的人一袭白袍,翻身下马,然后拂了拂衣袖,回头吩咐道:“阿九,这几天连着赶路,也没好好喂马,你先牵去马厩给它们喂些草料。”
说话的少年正是郗遐,望着阿九牵着这两匹马缓缓离去,他便快步走进食肆里。
在这间不大的食肆里坐着几桌客人,靠窗的位置已经有人占了,郗遐眼里闪过一丝凌厉的光,随意寻了一处空位就撩袍坐下。
他唤来小二,点了一些酒菜,然后单手支颐望着那个临窗而坐的深赭色衣袍的男人,心中喃喃自语:“跟了这一路,倒是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第一百零四章 赏雪竹回归真挚 一骑绝尘千里至(中)
郗遐离开洛阳后便去往东郡,看望郗隆(郗鉴之叔),在东郡停留的那几天里,他偶然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这个一介布衣的男人竟然想要拜见兖州刺史,连续三次都吃了闭门羹,郗遐就格外注意他。
也许是巧合,郗遐与他还是同路,为了不引起那人的怀疑,郗遐总是刻意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只因昨晚下雪没有赶夜路,在客栈歇息了一夜,今早才来到章丘,没想到那人也出现在这家食肆里。
“小郎君,”阿九堆笑走来,坐到旁边,说道:“昨晚我睡觉时就感觉有些饿,连做梦都是在找吃的,现在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
“从东郡带来的那些熟肉多半都给你吃了,你还在这里喊饿?”郗遐哂笑道:“阿九,你这贪嘴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阿九嘿嘿一笑:“我不过只是爱贪嘴,那个贪财的凌冬才更可恶,祖家小郎君都不曾管束过他呢。”
“我可没有祖涣那般心慈手软,你若误了我的事,我定不会饶你。”
郗遐眼角的余光不时扫向那男人,口中仍说道:“阿九,你知道我是最没有耐心的。”
“哦。”阿九佯装不悦,低首喝着热茶。
这时那男人起身离座,缓缓朝柜台那边走去,不一会又进来几位客人,人来人往之时,那男人已然消失不见。
郗遐心存疑惑,皱皱眉头,见小二端着饭菜走来,他也就暂时不去想了,拿起筷子准备吃饭时,却迟疑了一下。
他仔细盯着这碗羊肉汤,唇畔一丝冷笑,又放下了筷子,薄嗔道:“阿九,快去对面的脚店买一些熟食,我们马上赶路。”
“啊?”阿九愕然,缓缓起身,刚想要从碗里抓起一片牛肉,那只手就被郗遐重重的敲了一下,斥道:“还不快去!”
阿九无奈的疾步走开,郗遐轻叹一声,心道:那人为了要甩掉我,竟然在我的饭菜里下蒙汗药,此时看来他还真是奇怪的很。
扔下这一桌饭菜,郗遐走出食肆,翻身上马,阿九买了一些熟食,骑马跟在后面,他们二人扬鞭疾驰而去。
待出了城,郗遐并没有直接走官道,反而来到流经章丘的淄水岸边,眺望着这平静的河水。
一叶小舟在河面上荡漾着,日光照在水面,波光粼粼,冷风拂过,郗遐微眯着凤眸,任袍袖随风飘荡。
“小郎君,是他.......”阿九诧然道:“他怎么会——”
“走水路更快些。”郗遐冷笑道:“临淄,又要有热闹看了。”
阿九探过头来,问道:“小郎君,我们还没用午饭呢,要不先歇息片刻再——”
话未说完,郗遐已经伸手敲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他不禁哎呦一声。
“方才那桌饭菜你若吃了,就等着在食肆里睡上一天吧。”郗遐没好气的说道:“边走边吃,我可不想错过他的好戏。”
阿九揉了揉脑袋,口中喃喃道:“这般不辞辛劳的连日赶路,肯定是为了去见雨轻小娘子。”
这时郗遐已经快马走到前面,扬手挥动着马鞭,喊道:“阿九,快些跟上,我们务必要在三天内赶到临淄!”
而这边的崔意已经和雨轻用过午饭,二人正在厅内下着五子棋,崔意故意让了她两回,她却并未发觉,只是想着崔意是初次下五子棋,难免生疏,输上几次也属正常。
这时青奴走进来回禀道:“雨轻小娘子,陆先生来左府了。”
“陆先生?”雨轻偏头笑问:“哪个陆先生啊?”
崔意敛容,将手中黑子随便丢在棋盘上,淡淡说道:“陆士瑶的兄长来的还真快。”
雨轻微微一愣,毕竟她与陆晔不熟,此时他专门来左府拜访,却是为何?
“雨轻,你先回去吧。”
崔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慢慢放下,示意覃思将那幅雪竹图交给青奴。
“悦哥哥,你不陪着我一起去见这位陆先生吗?”雨轻笑问道。
崔意起身,摇了摇头,说话的语气有些怪,“他又不是来探望我的。”
雨轻不解,想要再问,但见他面色微沉,也不好再开口了,起身就要离开。
待走至门口,她略停步,回身笑道:“悦哥哥,今日你赠画给我,回去后我会亲手做个礼物送给你,这样才是礼尚往来嘛。”说着转身走远。
崔意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负手走至窗前,似乎对她口中所言的礼物颇为感兴趣。
左家的前厅内,左韦和几位族中长辈正与陆晔寒暄着,左氏唯有左思一人在洛阳任职,对于陆晔的突然到访,他们还是甚感惊讶的,但是当听到陆晔谈及雨轻拜陆机为师时,便也大概了解了他的来意,遂命人把雨轻叫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陆晔就望见一位少女正缓步走来。
他微微一笑,心道:接连几封加急信件催他来临淄,他这个弟弟一向克己复礼,不善交际,如今却特意拜托自己看顾她一二,想来在士瑶心中,她与一般人不同。
“雨轻见过陆先生。”雨轻走进厅来,身子福了福,颔首道。
陆晔上下打量着她,温和笑问:“你就是我家堂兄收的那位女学生了?”
雨轻点头,有些拘谨的垂首站立在厅内。左韦等人借故先行离开前厅,陆晔此时起身走至她身前,笑道:“你似乎有些惧怕我?”
“没......没有......”雨轻抬眸,勉强笑道。
陆晔注视着她,不禁问道:“那个在卞家夜宴上伶牙俐齿的人怎么不见了?难道没有崔意的庇佑,你就气焰全无?”
雨轻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儒雅男子,与陆机的清傲气质有些不同,他的眼神在安静中透着柔和。
午后的阳光洒在他的衣袍上,他一边慢悠悠的踱着步子,一边说道:“你心中有疑惑,不妨讲出来,也许我可以帮你解答。”
“陆先生,我忽然想起一个典故。”
雨轻稍显放松,慢慢说道:“曾经钟毓、钟会少年时就名声在外,钟繇引见他们两个去见魏文帝曹丕,钟毓紧张地全身是汗,钟会则好像无事一样,从容的很......”
“曹丕问:“钟毓,你怎么出了那么多汗啊?”钟毓说:“陛下天威,臣战战兢兢,汗如雨下。”曹丕又问钟会:“你怎么不出汗呢?”钟会学着他大哥的口气说:“陛下天威,臣战战兢兢,汗不敢出。”曹丕哈哈大笑。”
“钟士季聪慧敏捷异常,能言善辩。”
陆晔停步,开口道:“但之后他兴兵伐蜀,居功自傲,最后死于兵变,着实令人惋惜。”
“不知陆先生可在琅琊见到过钟雅?”雨轻开始引入正题。
陆晔呵呵笑道:“故意讲颍川钟氏,原来是为了探知钟雅的动向,你是怀疑李达在夜宴之上所言非实?”
“真话假话掺在一起,便很难分辨真假了。”雨轻淡淡说道。
陆晔点点头,想了一下,说道:“我倒是在琅琊王府见到了钟雅,他大概也是刚到琅琊不久,阿龙当时也在场。”
“原来如此。”雨轻沉吟道,唇角噙着一丝笑意。
陆晔皱眉,临淄之事涉入太深,对她未必是好事,他此番前来,除了照拂雨轻,就是找寻那个叫杨霄的人的行踪。
在来临淄之前,他已经从陆玩的信中知晓了有关杨骏留有遗诏之事,至于杨霄为何来临淄,又会暗中作甚么,他也很是好奇,毕竟眼下根据南鹰的追查,杨霄应该尚未抵达临淄。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甚是寒冷,你要注意添加衣物,以免着了风寒。”
陆晔的语气关切,看着她脸色红润,神清气爽,并未有咳嗽的迹象,说明她的风寒已经痊愈了。
雨轻点头,二人又聊了一些有关洛阳的事情,陆晔又询问了陆机和陆玩的情况,雨轻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倒险些忘记了,这次我从琅琊带来许多特产。”陆晔微笑道:“还有一些海鲜干货,上回士瑶提到的瑶柱,也带了一些,你回洛阳时一并带给他好了。”
“瑶柱?”雨轻满脸悦色,之前曾告诉过陆玩、周彝他们做瑶柱粉的想法,没想到陆玩竟然记在了心里。
陆晔看到她如此兴奋,大致也明白了一些,因为陆玩一向饮食清淡,也不会过多关注,多半是送与雨轻的,想来倒是觉得有趣,难得陆玩对一个人如此上心。
傍晚时分,送走陆晔之后,雨轻便独自去了小厨房,待了好久才提着一个食盒走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
青奴早就点上灯,侍立在一旁,问道:“雨轻小娘子如果想要吃什么,直接吩咐厨房的人做就是了,又何必亲自去做呢?”
“他们哪里会做这个。”
雨轻打开食盒,小心的将做好的甜点端出来,对他笑道:“这叫做蜜三刀。”然后拈起一小块递给他。
青奴放进口中,慢慢品尝着,味道真是香甜绵软,还有浓厚的芝麻香味,不过名字听起来有些怪。
“为何叫做蜜三刀?”他忍不住问道。
雨轻笑道:“你没看到每块上面都有三道刀痕,又是蜜制小吃,故取其名。”
本来雨轻是想做桂花糕的,可惜这里没有桂花,只能做蜜三刀这样的小吃,希望崔意吃了甜点,心情会变好。
第一百零五章 赏雪竹回归真挚 一骑绝尘千里至(下)
夜风习习,淄水河畔,一小舟很快靠了岸,黑色身影轻轻跃至岸边,然后回头对那船夫说道:“明日卯时在此处等我。”
这位戴斗笠披蓑衣的船夫点头道:“小的明白,主人可要当心。”
那黑色人影正是杨霄,朦胧的月色照在他瘦削的长脸上,显得有些冷然,他在此处上岸,只是为了去见几个杨家旧人,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暗中联络。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在郗遐的饭菜里做了点手脚,想要甩开他们。此刻他的脑海中仍存有疑虑,只是暂时不去想那些,然后匆匆消失在夜幕之中。
在一处临近河边的村子里,有鳞次栉比的两三层小楼异常醒目,水渍斑驳的墙面上,尽是青绿色的苔藓痕迹,还有一些枯萎的错乱如麻的爬山虎枝条,只露出二楼的一溜窗户。
屋内有些亮光,烛火随风摇曳着,围桌坐着三人,一人正在擦拭单刀,另两人仍旧在吃着刚炖好的鸡,其中一人伸手拽下一只鸡腿,递给那擦刀的人,笑道:“萍姑人长得俊,厨艺也不赖,杨霄还真有福气。”
“别胡说,小心被萍姑听到,又是一擀面杖子抡过来。”那人用袖子抹了抹沾满油的嘴,悄悄道:“杨霄在弘农郡早就娶了妻的,萍姑那火爆脾气,能甘愿做妾吗?”
这时候,门口站立一人,却是那怒气冲冲的萍姑,举着那根熟悉的擀面杖冲过来,口中还大喊着:“你们几个乱嚼舌根的——”
“大哥,你来了!”
那擦刀的男子突然站起身,萍姑以为他们又像平常那样捉弄她,所以也不理睬,就要抡起擀面杖朝他们打去。
不成想身后一人用力握住那根擀面杖,冷声道:“省省你的力气,连自家失了盗都不知。”
却见杨霄衣袍上还沾着少许的血迹,大步走进来,扫过那三人,冷声道:“杨武,韩虎,董苞,你们还有心情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临淄那边你们可都去探查过了?”
刚才擦刀的年轻男子正是杨霄的从弟杨武,他沉声道:“大哥,最近临淄城内有些乱,田大人派出了许多的巡城官差,好像在捉拿凶手。”
韩虎和董苞皆是杨武的结拜兄弟,也是杨骏的心腹护卫,当年和杨霄一同离开的杨府,这些年更是跟随杨霄四处奔波,从没有怨言,只是有些匪气,时常口不择言。
萍姑见他们有要事相商,便要转身走开,杨霄却叫住了她,“你还是暂时留在这里比较安全,方才来的路上,看到几个黑衣人潜入你家,虽然我已经结果了他们,但不知还会不会再有人来,所以——”
“多谢。”萍姑眉间掠过一丝担忧,说道:“家兄自去了临淄,已经数日未归,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你的哥哥就是个穷教书的,怕什么?”董苞嘻嘻笑道,啃着没有多少肉的鸡肋,继续说道:“我上次看到你哥哥和一个商贾混在一起,说不定要发财了。”
“你胡说什么?”
萍姑刚扬起手臂却又放了下来,长舒一口气,瞥向杨霄,说道:“你走了这一路,怪冷的,我再去盛一碗热汤来,你好喝一些暖暖身子。”然后便转身走开。
董苞趴在韩虎耳边,悄悄道:“看到没,她还是那么关心杨霄。”
“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去临淄,”杨霄肃然道:“后日应该就能抵达,还是照原计划进行。”
杨武他们三人齐齐点头,即便未来可能有变数,但只要杨霄一声令下,他们还是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两日田家兄弟就是按照雨轻划定的区域进行搜寻的,总算是找到了那个人,可惜却已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经过徐仵作的查验,此人是被一刀致命,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的线索,好像一连串的案件再次被打回原点。
晨风寒凉,覃思早就和几名小厮把所有的行李搬到牛车上,崔意缓缓走出来,望见青奴双手端着长方形的黄花梨食盒正朝他走过来,他微微一笑,心道:这定是雨轻送与自己的礼物了。
“道儒小郎君,这是雨轻小娘子亲自下厨做的点心。”
青奴将那食盒交到覃思手上,然后躬身禀道:“今早田家来人了,雨轻小娘子就去了府衙。”
崔意点头,脸上并无任何不悦,直接坐上牛车。
青奴慌忙跟过去,堆笑道:“道儒小郎君何不再等一等,雨轻小娘子还有话要与你说呢。”
“不用了。”崔意放下车帘,移目看向那食盒,淡笑道:“过不了多久我便会回洛阳的。”
青奴不再多言,目送着牛车渐渐驶远,他也转身走回左宅。
城外官道上,牛车辘辘,车内之人已经打开了食盒,看着这颜色亮丽的甜点,他唇畔一丝笑意,拿起一块放进口中,又展开那封信。
信上言道:“悦哥哥,这种甜品叫做蜜三刀,其实它还有一个典故,现在先不告诉你,食盒里装有六十六块,你可以每天吃一块,也许当你全部吃完了,就该回洛阳了。悦哥哥,我会时常写信给你的,你可莫要取笑我写的行书.......”
崔意神色疲倦,将信纸重新叠好塞回信封里,这时覃思掀起车帘,说道:“小郎君昨晚彻夜抚琴,不如先睡一下吧。”
“无妨。”崔意微微阖目。
此刻他确实有些乏了,不过心里仍有些担忧,毕竟临淄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若非清河祖宅那边出了一些状况,他本不想选择这时离开的。虽然陆晔会照拂着她,但他终究只是江东士族,在北方的领地上他还没有太多的话语权,许多事情也是难以插手的。
忽然从前面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声,崔意蹙眉,掀帘望去,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郗遐,他果然来了。”
却见郗遐收住缰绳,使马停步,投来好奇的目光,戏谑笑道:“难道是道儒兄,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牛车也停了下来,崔意斜睨着他,开口道:“郗兄刚在赵王那里立了功,如今又来临淄凑热闹,年底真是忙碌的很。”
“我哪里比得过道儒兄呢?”郗遐坐在马上,握着马鞭,笑问:“如今可是要回清河去?博陵崔家人好像也去了,我想那里应该和临淄一样热闹吧。”
崔意心底泛起涟漪,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意,慢慢放下车帘,牛车继续向前行驶。
既然郗遐也来到了临淄,那么他也不必再过多担心了。至于赵王府那件事,往后他自然会慢慢与他计较。
阿九望着那辆牛车渐渐驶远,不由得问道:“崔家小郎君怎么就这样离开了?”
“多半是为了他父亲的事情,不过那都是清河崔氏的内部矛盾,与我们无关。”郗遐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马上就要进城了,我们先去找家客栈好了。”阿九驱马前行,连着两日赶路,他累的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
郗遐伸手拍在他的肩头,笑道:“客栈人多眼杂,总是不便,我已经想到了更好的落脚处。”说完扬鞭而去。
阿九微微一愣,心想总算到了临淄,往后至少不用日夜赶路了,想到此多少感到欣慰。
此时的雨轻还在府衙与田家兄弟讨论那个人的死因,其中田伯仪敛容道:“此人叫夏如海,常年在临淄南街那家私塾里教书,性嗜酒,脾气暴躁,听私塾里其他先生所言,夏如海是在去年认识的范陵,他们二人经常出入赌场,流连烟花,倒是臭味相投。”
“夏如海可还有其他的亲人?”雨轻喝了一口茶,问道。
田仲孜说道:“好像有个妹妹吧,叫什么.......什么萍姑的,住在邻近县的村庄上,很少进城的,他们也不过是听夏如海顺嘴提过几句,倒是从没见过她。”
雨轻点点头,笑道:“或许这个萍姑会知晓些什么,毕竟她是夏如海唯一的亲人。”
田伯仪皱眉,走了几步,又问道:“总是有人先我们一步切断线索,难道府衙里还有奸细?”
“这也未必,只能说幕后真凶离我们很近。”雨轻起身,淡然说道:“他从未离开过临淄。”
田仲孜也起身,唤来几名官差,命他们速去查找叫萍姑的女人,雨轻又与田伯仪谈论了一些巡城的事宜,便告辞离开。
她心里还在想着能否为崔意送行,便叫车夫加快赶车,驶回那座院落门前,才发现人去楼空,她很是失落,垂下眼帘,站立良久。
马蹄声渐渐传来,她微怔,抬目望去,却是那熟悉的身影,好像隔了好久似的,再次见到他,雨轻竟不自觉的眼前湿润。
或许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此时能够见到来自洛阳的朋友,真的是又欢喜又感动。
“雨轻。”那人风尘仆仆的走到她身前,凝视她片刻,不禁心疼道:“多日未见,你竟清瘦了不少。”
雨轻笑意甜甜,抬眸问道:“郗遐,你怎么会来临淄呢?知世她们都还好吗?世道哥哥和祖哥哥他们怎么样........”一时间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
第一百零六章 街上乱象酒旗斜 暗随流水到天涯(上)
但是看到郗遐已经疲惫不堪,她便不再问话,而是邀请他进来左宅坐坐,又命青奴去烧热水,想来郗遐需要好好泡个热水澡解解乏。
而她却去小厨房准备午饭,其实在左宅她的饮食起居都是由几名仆婢伺候,这里又邻近淄水,物产丰富,自不比洛阳差。
只不过为了好好款待这位挚交好友,她想要亲自动手做两样菜肴,当然是在这个魏晋时代还没有发明的菜品。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郗遐已经换上干净的碧蓝绸袍,发丝仍有些潮气,慵懒的坐在暖阁内。
他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看着青奴,忍不住笑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
“小的叫青奴,是茂弘小郎君的贴身书童。”
郗遐呵呵一笑,优雅的伸展一下双臂,哂笑道:“原来是你啊,你家小郎君是不是嫌弃你太过笨拙,所以才把你丢在这里的。”
青奴立时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的,我家小郎君觉得雨轻小娘子一个人待在左家祖宅,实在有些孤单,才特意命我留下来的。”
“好吧。”郗遐喝着茶,心里却想:她这一路定是有许多故事的,待会可要好好盘问她一番。
午饭就摆在了楼下的小花厅,因为近日来雨轻常常往府衙走动,回来时间不定,所以左韦他们也不再刻意邀她一同用饭,只是专门留给她一个小厨房,还有两名厨子和几个伙计,开个小灶什么的也方便。
两名婢女已经端着几盘精美的菜肴走了进来,郗遐坐在桌边,看着那一盘金灿灿的米粒,顿觉好奇,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黄金炒饭。”
声音悦耳,雨轻已经跪坐一边,示意婢女把厨房里的另外两盘炒饭端给青奴和阿九,然后双手托腮,看着郗遐,似乎在等着他品尝。
郗遐又指了指那盘块状的类似糕饼的菜肴,雨轻直接说道:“这是萝卜糕,不对,应该叫做芦菔糕,是道很费工夫的特色小吃,若不是看在你千里迢迢的来探望我的情分上,我才不会做呢。”
“尽是些奇奇怪怪的菜肴,我就勉强尝一尝吧。”郗遐嘴上埋怨道,心里却有些欣喜。
他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萝卜糕,尝了一口,质地柔软,甚是鲜美,里面还放有腊肉和海米,他点头笑道:“雨轻,你的厨艺不错。”
雨轻骄傲的摇晃着小脑袋,笑道:“那是自然,这可是当今天下独一份,你算是有口福的。”
郗遐看她不可一世的样子,摇头苦笑,又品尝了那盘黄金炒饭,也甚是美味,不由得叹道:“洛阳那些酒楼的饭菜恐怕都要被你比下去了,这可怎么是好?”
“等我回去后,他们只能关门大吉了。”雨轻双手托着下巴,笑吟吟道。
郗遐也哈哈笑了起来,看着眼前少女仍是一脸乐观的样子,他心里的担忧少了一些,也许连日来没有好好用饭,又或许是这些饭菜真的很诱人,总之他吃了大半。
雨轻却只是喝着羊肉汤,时不时瞥他一眼,自小和他说话便是肆无忌惮,这种感觉就像亲人一般,眼前的少年面容俊美,只是比崔意多了一些玩世不恭的态度。
他们二人用过午饭后,就回到暖阁内,雨轻屏退了仆婢,与郗遐讲述了从洛阳到临淄这一路所发生的桩桩事情,郗遐很认真的聆听着,暂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直到雨轻开始谈及临淄与北海一带的数起杀人案件时,郗遐才面色微变,似乎联想到什么,但还是没有打断她的话语。
“郗遐,那个夏如海也死了。”
雨轻双手一摊,无奈道:“背后那人总是比我们先一步下手,可惜又抓不住他的把柄,只能就让他这样逍遥法外了。”
郗遐嗤笑道:“什么时候你对查案也这么感兴趣了?连殓房都去过了,你还真是胆大啊。”
“我本来就不惧怕那些的。”雨轻强自镇定的说道。
不过刚吃过饭,想起殓房不由得有些反胃,忙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着。
郗遐看出她的面色不好,便转换话题,笑问:“为何你给我的生辰礼物只是一张白纸?连知世都收到一个万花筒,你真是太厚此薄彼了。”
“那叫许愿帖,可不是什么白纸。”
雨轻走至他身前,笑眯眯道:“就像阿拉丁神灯一样,可以帮助你实现愿望,这样的礼物可是很难得的,你还不稀罕它,真是不会算账。”
郗遐微微歪头,屈起手指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一下,嘲讽道:“小小年纪口气还蛮大,你的本事也就是舌灿莲花了。”
雨轻哼了一声,立即摆出逐客的姿态,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也不多留你了。”
“谁说我要走的?”
郗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笑了笑,对她说:“我已经让阿九把行李搬到东厢房去了,左韦也应允了,你还要再赶我走吗?”
雨轻做了个包子脸,眨着眸子,好奇的问道:“你来临淄做什么?”
“不告诉你。”郗遐故意卖着关子,注视着她,坏笑道:“你可以猜猜看啊?”
“我才懒得猜呢。”雨轻秀目微眯道,“郗遐,你应该回去休息了,我也要去练字了。”
“练字?”郗遐哈哈一笑道:“陆先生若是知晓你这般刻苦,定会深感欣慰的。”
雨轻脸色一沉,直接转身走开了。
郗遐却打了个哈欠,真的有些困乏了,方才是强打着精神与她说笑,看她已经走远,郗遐便径自回东厢房歇息了。
临淄城东,一座富丽的别院内,何虔正与蔡攸哲喝着美酒,听着悦耳的丝竹之声,桃枝和桃叶两名侍妾也在旁斟酒。
何虔生母乃出自蔡氏,所以他们二人是表兄弟,这座别院是何家名下的,蔡攸哲自来到临淄便住在这里。
上回卞家的夜宴,蔡攸哲倒是没有去,因为他曾被陆晔申斥过许多次,说他沉迷酒色,荒废正业,听闻陆晔到了临淄,他自然是要躲着的。
曾经陆逊领荆州牧,辖制荆州本地四大士族多年,从中也谋取了很多的利益,到了如今,陆氏在荆州的影响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说起来蔡攸哲确实不成器,就连陆玩都不愿多理睬他,反倒是庞敬,还能与陆玩说上话。
“庞敬怎么没来?”何虔微笑问道。
蔡攸哲喝了一口酒,摇摇头,嗤笑道:“那个呆子好像正帮着田家兄弟查案哪,不得闲。”
“就凭他们几个,恐怕是难有头绪的。”何虔冷冷一笑,示意奴婢继续给蔡攸哲倒酒。
蔡攸哲连忙摆手,苦笑道:“不能再饮了,不然又要醉了。”
“醉了又何妨?”何虔凑过来,哂笑道:“我把那位玉香楼的柏姑娘请来了,一会儿你可以好好享受一番了。”
桃枝与桃叶面色微变,她们二人一向不喜何虔,更是刻意避而远之,以免被他轻薄。
蔡攸哲已经有了五分醉,听他这般说,倒像是瞬间又清醒许多。
刚来临淄之时,就听闻玉香楼的柏姑娘别有一番风流韵致,可惜碍于身边的两位侍妾,他一直没有去染指这位美娇娘。
可巧有人就给他送过来了,他当然喜不自胜。
酒过三巡之后,何虔便命人将蔡攸哲扶回卧房,桃枝和桃叶也随之跟了过去,一众歌姬也慢慢退下,厅上恢复了安静。
何虔大步流星的走了出来,径自往书房而来,伫立门口的那人脸色很是不好看,跟着何虔一同进入书房,奴婢颔首掩门离开。
那人躬身回道:“郎君,李达派人去北海查找樊谣的下落了。”
“樊谣不是在聂林出事后就消失不见了吗?”何虔诧然问道。
那人摇头,沉声道:“好像已经查到了他的踪迹,多半也来了临淄。”
何虔面色微变,心道:东海王曾秘密打造了五千副兵甲,不想齐王那边得到了消息,伙同一帮山寨中人半途截取了这些兵甲。
后来经柳宗明多番探查,才知是手下心腹聂林被人收买,故而走漏了消息,数月寻找,仍是不知他们将那些兵甲藏匿于何处。
后来聂林因李槐之事被押送至临淄途中,雷岩突然出现,结果了他的性命,柳宗明派去的暗探回来告知了他,原来雷岩的父亲和山寨百余人就是当时盗取兵甲的那伙贼人,谁料到他们事成后竟被人通通灭口,无一生还。
所以雷岩杀害聂林只是为了替父亲和山寨的人报仇,但当时聂林是和一名叫樊谣的小吏一同参与的此事,自聂林死后,竟再也找不到那个樊谣了。
“尤四,你继续派人盯着李达的动静,”何虔冷笑道:“樊谣如今再次出现,定不能让他轻易逃脱。”
第一百零七章 街上乱象酒旗斜 暗随流水到天涯(中)
连日的奔波劳累让郗遐一夜无梦,次日天明,他洗漱后,用了早饭,便走至院中。
望见雨轻仍是穿着一身男装,一脸悦色的朝他走来,笑道:“郗遐,我已经来临淄好多日子了,对这里的街市甚是熟悉,可以给你当个向导,介绍几家好吃的饭馆子。”
“那也好。”郗遐走近她,调皮的伸手拽了拽她的逍遥巾飘带,玩笑道:“你带路,你请客。”
雨轻含笑着从衣袖里掏出一串铜钱,开口道:“你看,这就是我们的饭钱了。”
“你未免太过吝啬了。”郗遐故作不满,问道:“雨轻,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雨轻摇摇头,捉住他的手,把那串铜钱放进他手心里,笑道:“这些足够了,你放心,今日的午饭包你满意。”
其实郗遐身上很少带钱,平日里都是由阿九去付账,对于铜钱,更是从未用过,就连碎金子都很少用的,这些士族子弟大都挥金如土,对钱根本没有太多的概念。
此刻郗遐看着这些铜钱,不由得苦笑道:“阿九的月钱也不止这些啊。”
“郗遐,今日我们花最少的钱去吃最美味的东西。”雨轻淡淡笑道:“你知道老饕都爱去哪里寻找美食吗?”
郗遐皱眉,不知何为老饕。
“苍蝇馆子。”雨轻呵呵笑起来,然后快步向府门口走去。
郗遐心中顿生莫名的好奇感,大步跟了上去,与她同乘一辆牛车。
阿九和青奴则待在左宅,因为所去的地方不算宽敞,容不下太多人,白白让他们饿着肚子也不好,还不如留在左宅休息。
牛车辘辘,行驶在临淄城街上,车帘不时被风吹动着,雨轻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却碰到了两个熟人,正是庞敬和蔡攸哲,原来他们正在看街头杂技。
只见那表演者正用头顶杆,走动间杆稳稳的立于头上,围观的人无不拍手叫好,还有一人在做吐火表演。
他先取火一片含在口中,随后又取出书纸之类用口中的火喷燃,只见不久即被全部烧尽。然而,待火熄灭,从灰烬中却取出完好无损的书纸等物,很是神奇。
杂技,起源于先秦“奇伎戏”。秦汉称为“角抵戏”,东汉时期定名为“百戏”。
到魏晋时期还会有来自西域、天竺等地的杂技表演,皇宫宴席之上常常会有这些百戏表演,在这个动荡悲愁的时期,算是增添了些许生活的趣味。
“庞兄,真巧啊。”雨轻下了牛车,走至庞敬身前,又偏头望了一眼蔡攸哲,不禁贴着庞敬的耳边笑问道:“怎么不见蔡兄的那两名侍妾?”
庞敬含笑摇头,“蔡兄又有新欢了——”
话音未落,却见郗遐也走了过来,庞敬微怔,然后小声问雨轻,“崔兄不是回清河去了,那这位又是何人?”
“你应该就是来自荆州襄阳的庞敬吧?”郗遐瞥了他一眼,直接问道。
庞敬点头,又赶忙施了一礼。
没想到郗遐此时提高了音嗓,笑嗔道:“蔡兄,这杂技好看吗?”
蔡攸哲转过身来,面露喜色,疾步走过来,呵呵笑道:“什么风把季钰也吹来了?”
郗遐早在洛阳的金谷园见过他几次面,有一回石崇在宴席上甚为开怀,当即赠与蔡攸哲两名侍婢,也就是桃枝和桃叶。
“蔡兄又是为何来临淄啊?”郗遐微笑问道。
蔡攸哲把目光投向庞敬,嘻嘻笑道:“庞兄心中苦闷,作为他的好友,只能陪着他出来游山玩水了。”
郗遐哈哈一笑,不再多问。
“庞兄,蔡兄,不如我们一起去吃饭吧。”雨轻提议道,然后望向前面不远处的一家小食肆,“今日我请客。”
庞敬和蔡攸哲相视一笑,点点头。
“苦哉。”郗遐靠近她,悄悄问道:“雨轻,你确定就拿这一串钱来请他们吃饭?”
雨轻白了他一眼,也不做太多解释,直接带着庞敬他们朝前面走去,郗遐无奈的摇摇头,慢步走在后面。
当走到那家小食肆门前,雨轻停足,蔡攸哲不解,庞敬却侧身看了一眼这家小的不能再小的食肆,愕然道:“莫不是我们要在这里用午饭?”
“正是。”雨轻说着就先走了进去。
郗遐拍了拍蔡攸哲的肩膀,苦笑道:“既然来了,就进去吧。”说完拽着他们二人走进食肆。
里面不过摆着三四张桌子,一应陈设甚是简朴,雨轻已然选好了位置坐下,还向他们招手道:“快来,该点菜了。”
庞敬倒是第一次来这种小馆子吃饭,觉得新鲜,便也坐下来,笑问:“你常来这里吃饭吗?”
“嗯。”雨轻唤来小二,手指敲打着桌面,慢慢道:“白灼虾,清蒸牡蛎。”
“小的一会端来四碟香醋。”
小二看着这几位贵公子,深感疑惑,但雨轻是这里的常客,能带友人光顾本店,实乃幸事,便转身走开。
雨轻的目光扫过庞敬和蔡攸哲,又用手摸了一下桌面,没有灰尘,满意的点点头。
她含笑说道:“这家小店的招牌菜便是白灼虾了,他们的料理都是用清晨刚捕捞上来的虾来做的,很是新鲜,白灼虾这道菜,是以鲜虾通过白灼之法烹饪而成,虾鲜嫩,蘸着香醋吃,美味可口,不比大酒楼的菜肴差。”
庞敬愕然,觉得雨轻对饮食了解甚多,他刚才还以为雨轻在故意捉弄他们俩,不想在这家不起眼的食肆内竟还会有美食。
不一会,小二便小心翼翼的端来四碟香醋,一一放至他们手边,堆笑道:“请你们稍等,菜马上就做好了。”
郗遐单手支颐,看向蔡攸哲,不由的问道:“听说何兄也在临淄,不知他从东海而来所为何事啊?”
蔡攸哲想了一会,才说道:“表兄说他是为了公事才来的,不过这两日我看他也没有什么应酬,除了去参加卞家的夜宴,也很少出府的,本来今早他应该与我一起去城郊登山的,不想他突然有事,我一个人去反倒无趣,便和庞兄一起出来逛街了。”
郗遐笑了笑,心道:在东郡之时,叔公郗隆曾说过东海王几次三番派人来拉拢他,欲要高平郗氏鼎力相助,郗隆并未直接答应,不过从来往的说客口中探知到一些消息。
东海王司马越近几年来私自募兵,暗中制造兵甲,但半途被人截获,何虔作为东海王的幕僚,此番前来临淄,多半就是为了找回这批兵甲。
这时,小二已经端来了菜肴,庞敬拿起筷子,按照雨轻所言,蘸着醋一起吃,虾的鲜甜味美瞬间溢满口中,他连连点头,笑道:“果然味美。”
“白灼虾蘸醋吃可谓是黄金搭配,”雨轻看向郗遐,笑道:“虾就是要吃新鲜的,若回到洛阳自然就难以吃到这等美味了。”
郗遐也品尝了一下,然后呵呵笑道:“研究饮食你倒是很用心,他日到了洛阳——”
话未说完,就听见外面很是嘈杂,更充斥着一些尖叫和叫喊声,郗遐立时起身,快步走了出去,雨轻和庞敬他们也赶紧跟过去。
街道上突然发生了激烈的打斗,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都退到数丈远之外。
只见七八名彪形大汉手持单刀,围着一个高瘦男子,沿街摆的摊子都被掀翻了,地上一片狼藉,看他们围攻的架势显然已经打了一会。
那高瘦男子手握长剑,神色间有些疲累,墨黑的眼睛下带着一丝犹豫,像是知道这些人的底细,不愿过多缠斗,只想尽快脱身。
“想你今天也是插翅难飞,不如早些跟我们回去。”
一条黑凛凛的大汉歪头用衣袖擦拭了眼角的血迹,恶狠狠道:“我们追着你小子在城内足足跑了一大圈,这般折腾,若非主人命令我等留你性命,我手下的兄弟早就把你大卸八块了!”
“也不知是谁家养的一群疯狗,就喜欢乱咬人。”
那男子一阵冷笑,再次挥动手中长剑,口中喊道:“不如你们一起上,省得我浪费时间!”
“混蛋!”汉子大吼一声道:“兄弟们,给我好好修理他!”
这几名彪形大汉还是颇有战斗力的,只见刀随人转,气随刀出,森寒的刀锋不时迫近那人的要害,那人只是腾挪越过,以躲闪为主,并未主动出击。
直到一大汉拧腰腾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的脑袋狠劈下来,他才持剑刺向那人的右臂,那人一声惨叫,单刀坠地。
其他大汉甚是恼怒,当即扑上来一顿劈砍,场面更加混乱,刀剑碰撞,火花四溅。
那男子咬紧牙关却只是在那儿挺住,进进退退之间,他的出剑速度开始减慢,而对方的攻势却越发凌厉起来,这样的局面明显对他不利。
郗遐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世上奇怪的人还真不少。”
第一百零八章 街上乱象酒旗斜 暗随流水到天涯(下)
“哪里奇怪?”雨轻笑问。
郗遐不答,仍是双手交叉于胸前,注视着那边的动向。庞敬与蔡攸哲倒是对这样的打斗不敢兴趣,也不想继续站在这里围观,同雨轻说了几句,便走回食肆。
只过了一会,就见大汉持刀朝那男子拦腰砍去,男子踏踏踏踏连退四步,刚避开这一刀,却不料有人从后方劈来,他尚未躲开,刀已插进他的背部。
他却又故意向后挪动了几步,刀直接穿透他的身体,鲜血四溢,剑滑落,人倒地。
“该死,说好要留活口的!”为首的大汉斥道:“你太大意了!”
另一名大汉吐了一口血痰,骂道:“是他命短,与我们何干?”
在场有人本来是要大喊“杀人了!”但看着这些面色狰狞的大汉,他又把话咽了回去,围观的人也纷纷散开了。
那些大汉则速速离去,躺在地上的那人早就没了气息,还是有人通报了官府,几名差役这才将那尸首搬回府衙。
看过这场街头厮杀之后,雨轻和郗遐回到小食肆,到柜台付了账,然后与庞敬他们道了别,各自坐上牛车回府。
路中,雨轻看了看一脸沉思的郗遐,开口道:“其实那人应该可以躲过那一刀的,不过他怀有求死的心,着实奇怪。”
郗遐偏头笑道:“你不觉得他更像是在演戏吗?”
“只怪他的演技太差了,破绽百出。”
雨轻慢慢说道:“不过那些个莽夫自然看不出来,我觉得那男子应该是知晓他们背后的主人,在街上选择被人杀死,就是为了传递给他们一个信息,作为某件事的知情人,如今已经丧命,好比切断最后的一丝线索,让那些人查无可查。”
“雨轻,你的分析很有趣。”郗遐注视着她,问道:“那么你觉得那些人是谁派来的呢?”
“有三种可能。”
雨轻笑了笑,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第一,琅琊内史李达,要知道李槐的那件案子并没有结束,卞家人派李槐去北海接近柳宗明的真实目的,到现在还未查出来........”
“知晓此案的聂林和范陵都已经死了,连夏如海都被灭了口,更能说明此事背后所隐藏的秘密是多么的骇人,范陵是李达派去的人,李达迟迟不返回琅琊,定是目的没有达到,那么这起事件或许与他有关。”
“第二种呢?”郗遐淡淡问道。
雨轻稍停顿片刻,笑道:“第二种可能性就是柳宗明所扶持的东海王,也许他就是一切事情的源头,能够引起齐王注意并且想要抢夺的东西不多,无外乎获取更大的权力,而通往之路所需的就是扩充兵力和制造兵甲.......”
“就像上次在卞家夜宴上,许广质问陆先生应不应该将那些流民遣回到原籍,淮南王想要用那些流民扩充兵力,琅琊王自然也是同样的心思,两方这才争执不下,而今齐王和东海王之间的暗中争斗多半也是如此。”
郗遐脸色微变,沉声问:“第三种可能又是什么?”
“这个一心求死之人背后的那股势力。”
雨轻笑了笑,摊手道:“既然有人追查他,我想此人很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也许他就是其中的参与者,同聂林一样,不过比聂林聪明,藏匿的很好。”
“雨轻,”郗遐对她的这番深度剖析顿觉意外,沉吟道:“你好像变了。”
“郗遐,我来临淄是为了给母亲立衣冠冢。”
雨轻苦笑道:“在这世上,我不过一叶浮萍,无忧无虑的生活早就不复存在了。”
他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隐痛,低声问道:“雨轻,我是不是来迟了?”
“没有,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雨轻浅浅一笑,说道:“郗遐,从我七岁起就认识了你,我的心里话都会告诉你,以后也会如此。”
郗遐凝视着她,抚上她的双肩,清澈的眸子里闪着温柔的笑意,薄唇缓缓勾起,说道:“你不是浮萍,想来左大人和裴家的人已经快要抵达临淄了,他们都很关心你,当然——”
“当然什么?”雨轻微微一笑,“当然洛阳的那些朋友也在记挂着我,对不对?”
郗遐点头,松开手,将目光移向车窗外,心道:雨轻,你这个小傻瓜,就是因为太过挂念,我才日夜兼程赶来,你竟然全然不懂,算了,对着个榆木脑袋,再计较也是无用,反正你就在我身边,这样就足够了。
这场精心策划的演出,不是出自别人之手,正是杨霄。此刻的他正在城郊附近的一家客栈之中,身边还有杨武他们。
“从此世上再无樊谣这个人了。”韩虎掩好门窗,转身走来说道。
杨武给杨霄倒了一碗茶水,低声问道:“大哥,你觉得他们相信了吗?”
“死的那人就是樊谣,他们不得不信。”
董苞嘻嘻笑道:“还是大哥聪明,多年来在北海出没都是假扮成樊谣的模样示人,聂林也好,柳宗明也罢,他们认识的樊谣就是那个模样,不过死的人却是真正的樊谣,他们只怕挠破了头也想不到吧。”
杨霄喝了一口茶,正色道:“本来我也不想走这一步险棋的,只是在聂林遇害之后,许多事情都不在我的掌控之中了,那个从琅琊来的李达无端搅了局,大概也是冲着那批兵甲而来的。”
“反正聂林已经死了,咱们也省去了麻烦。”
董苞刚想要拿起酒壶,就被杨武按住胳臂,他无奈的撇撇嘴,说道:“聂林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表面上看是柳宗明的跟班,实际上却在背地里替齐王办事,那个李槐死了也是个糊涂鬼,只是那些搬运兵甲的山寨人死得有些冤呐,雷首领也是个讲义气的铮铮铁汉,却命丧小人之手——”
杨武瞪了他一眼,觉得他话头扯远了,然后对杨霄道:“大哥,我已派人秘密守着那批兵甲了,想来齐王和东海王都是难以寻到的,更不用说来凑热闹的李达了。”
“嗯。”杨霄点头,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便问道:“萍姑现在何处?”
“大哥开始想女人了。”董苞呵呵笑道:“放心吧,官府的人是找不到萍姑的。”
杨霄面色一沉,开口道:“李达自己捅出来的篓子,看样子是补不好了,范陵和夏如海应该都是他派人灭的口,真是自己没打着狐狸,白惹了一身骚,他的主人恐怕对他早已失去了耐心,能不能重回琅琊还难说呢。”
“大哥,明日就启程回荥阳吗?”杨武问道。
杨霄点头,其实这些年他来往各地,荥阳离洛阳很近,能够更快的得到消息,所以在荥阳他会待的时间更长一些。
突然有人敲门,杨霄皱眉,单手拿起长剑。
不想董苞哈哈笑起来,走过去打开门,嗤笑道:“萍姑,你怎么还会敲门呢,不都是喊一声——”
“喊你个头!”
萍姑当即啐他一口,然后大步走进来,望向杨霄,扬脸说道:“我哥哥死了,官府的人又在四处查找我,不如我同你们一起走吧。”
“啊?”韩虎愕然,又扭头看了一眼杨霄,笑道:“带上她也好,能有人做饭给咱们吃了。”
杨霄冷眼瞧着她,问道:“你当真不怕死吗?”
“待在这里横竖也是个死,离开也许还能挣出一条命来。”萍姑目光毅然,平静的看着他,“杨霄,我不图你什么,你放心好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杨霄微微闭目,咬了一下唇,良久不语。
另一处华丽的居室内,‘砰’的一下,茶杯重重砸在地上,瓷片飞溅。
“真是可笑,他倒是死得快!”
室内的气氛有些凝重,地上还跪着四五人,尤四也在其中,碎片划过他的脸颊,一道血痕越发明显。
何虔单手伏案,看着方才扔出了茶杯的那只手,好半晌,才又笑了笑。
这时候再追究问责更是无甚意义了,他示意尤四起身,肃然问道:“卞家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一切如常。”尤四垂首回道。
何虔冷冷一笑,“卞瑄又能掀起什么波浪来,不过身在洛阳的卞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还有张司空那个老狐狸,临淄出了这一档子事,卞家必定已经派人给洛阳送信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那么如何给东海王交待呢?”尤四略显忧虑,低声问道。
何虔沉思一会,慢慢开口道:“这搬运兵甲之事,本来就是由柳宗明负责的,他搞砸了事情,我可不会给他背这个锅,至于樊谣身亡之事,东海王对此也不会感兴趣的,临淄这个是非之地,不宜久待,我也要准备回南阳祖宅了。”
第一百零九章 秋林亭间多倩影 且笑看翻覆世情(上)
洛阳城内近来一派祥和之景,对于这些江南士族而言,过年不能回故乡,他们便常聚在一起,轮流开宴,也甚是热闹。
今日正好是张季鹰举办家宴,陆机和顾荣等人都携带家眷前来赴宴。
张家府邸原是前朝的旧宅,经一番重新翻修,倒多了些江南水乡的韵味。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其间。
曲折的游廊间三三两两的贵妇人们正谈笑着,走走停停,一名俏丽的少女突然发现在假山处有一只雪白的兔子,便伸手朝那边指了指,笑道:“那里藏着一只兔子呢!”
走在最左边的紫衣贵妇偏头望去,微笑道:“没想到你们府里还养着这些小东西,真有趣。”
“是志远(张珲字)那孩子特意养的,说作画时用得到。”说话的这位夫人正是张季鹰之妻,萧氏。
一旁的顾夫人则称赞道:“志远还真是喜欢作画呢,上次他在我家梅林里画的《白梅图》,我觉得甚好,子治(顾毗字)所不能及也。”
萧氏抿唇轻笑,望见那少女一蹦一跳的走在前面,便笑道:“宝儿已经十四岁了,也可以议亲了。”
这少女正是顾荣之女,名宝儿,长得小巧玲珑,很有江南女子的秀美可爱,就是有些口吃,尤其遇到生人,半天讲不出一句话来。
顾夫人含笑摇头:“宝儿怯生,还是晚两年再议亲吧。”
紫衣贵妇却是陆机之妻张氏,她哂笑道:“口吃不过小恙,何必太过介意,依着宝儿的品貌,还怕哪家嫌弃不成?”
“好几日都未见到你家弟妹了,她可还好吗?”
说话者却是贺昙之母,贺循嫡妻早亡,此继室出自朱氏,性格跋扈,贺循软弱,每每退让,名副其实的妻管严。
“她刚刚小产,大夫让她好生将养,自然不能来赴宴了。”张氏低语道,眉间一丝忧色。
萧氏安慰道:“无妨,好好养着便是,毕竟她还年轻。”
这时,一名侍婢缓缓走来,躬身禀道:“宴席已经摆好了,请夫人们移步后花厅。”
萧氏点点头,和陆夫人相视一笑,然后她们一齐走向后院。
前厅内,陆机和贺循已经落座,正在互相说着什么,顾荣就挨着他们坐下,面色冷静,并未插话。
“士瑶兄,”张珲凑过来,开口道:“那日我去张司空府上,看到望之兄(卞壸字)了,他正在训斥自己的随行小厮,好像是那小厮与旁人说玩笑话,谈及到前日临淄卞家派人来洛阳送信,在过年期间府里管束多有松懈,老仆常聚到一起喝酒赌钱,险些误了事........”
“幸而那小厮机灵,看到是加急信件赶忙禀告给望之兄,当时我看公安兄就冷下脸来,叫那小厮自己掌嘴,若再多嘴多舌,就要打杀了他。那小厮毕竟是卞府的家仆,公安兄还真是不讲情面呐。”
陆玩喝了一口茶,淡淡说道:“公安兄一向如此,他饶了那小厮一命,已经是看在望之兄的面子上了。”
“听说望之兄的婚礼推迟了,恐怕他已经是一肚子不痛快了。”
这时贺昙插了一句,细长眸子微微眯着,轻声道:“卞家为了与裴家联姻,可是有几番波折的,前些日子裴令公病故,裴府上下陷入一片哀伤中,望之兄迎娶裴康(裴楷次兄)之女的事情又被耽搁下来,他也是郁闷非常,无处发泄。”
顾毗呵呵笑了笑,说道:“那是人家卞府和裴府的私事,志远兄还是收收心,好好替令尊分忧吧。”
张珲赧然,苦苦一笑,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沉默不语。
这边的陆玩微微一笑,仍旧喝着热茶,心里却很明白,顾毗方才所言何意。
张季鹰来洛阳已经有一年之久了,尚未谋到任何职务,当时贺循在朝中无人举荐,所以久久无法进升,堂兄陆机曾上疏举荐贺循,认为他可任尚书郎,朝廷在许久后,才召贺循补任太子舍人。
可见朝廷对江东士族很是不看重,再加上来自北方士族的排斥,张季鹰若想要在朝中坐上郎官的位置,还真是举步维艰。
宴会上,张季鹰与陆机他们闲聊着家乡之事,陆机早几年就已经把二子陆蔚、陆夏遣送回吴郡老家,张季鹰对他的两个儿子大加赞赏,酒后笑道:“以他们之才,可与琅琊王祷、清河崔意比肩,不该就此埋没啊。”
陆云笑道:“季鹰兄,你今日喝的太多了,明天该嚷着头疼了。”
“哈哈哈!”顾荣忍不住笑道:“季鹰兄号为‘江东步兵’,平日里放纵不拘,怎会轻易喝醉呢?”
这时顾毗起身,躬身一礼,含笑道:“近日偶然看到一首好诗,不如我吟诵出来,大家一起品评一番。”
陆玩微愣,却见顾毗把目光投向他,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话毕,在场的人无不惊叹,这诗文虽然不符合魏晋的风格,但是意味深远,令他们多有感触。
“这诗是谁作的?”张珲低声问陆玩。
陆玩摇摇头,扶额苦笑。
原来是顾毗在陆玩的书房里无意中发现的,这首诗题在一幅画作上,那正是雨轻平日练字感到无聊时,才偷偷在陆玩的画作上随手写上去的,偶尔也会信手涂鸦,总之在陆玩书房内随处可见雨轻的笔迹。
“好一个举杯销愁愁更愁。”
陆机放下酒杯,望向顾荣,笑道:“莫不是子治新结交了什么好友,竟有这等才情,何不给我们引荐一番?”
顾毗落座,淡笑说道:“真是不巧,那人此时不在洛阳。”
贺昙和张珲不明所以,唯有陆玩低首喝着热汤,好像完全不当回事,也不好奇。
宴席散后,贺循和陆机含笑告别,从贺循的神色间能觉察出某些古怪的意味,陆玩再看堂兄面容严峻,心里也开始泛起了波澜。
待回到陆府,陆机和陆云走进书房,陆玩也随之跟了过去,听了一会才明白席间贺循只是替某人转达一些话而已。
“士龙,你觉得王夷甫(王衍字)到底是何意啊?”陆机皱眉问道。
陆玩已经猜到几分,却不急于发表意见,只是在旁耐心的聆听着陆云对此事的分析。
“想必王夷甫(王衍字)已经查出王祷途中遇袭之事的幕后凶手,多半就是成都王司马颖,琅琊王氏被人这般算计,自然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气,如今看来,王夷甫是想把司马颖驱赶出洛阳,把他遣回封地。”
“当年司马颖受封为成都王,以蜀地四郡为封国,食邑十万户,但念其年幼不能就藩,便一直住在京城洛阳,而今他已至弱冠,按理说早就该回到自己的封地,迟迟不离京,或是乐令在暗中替他谋划着什么,只是他为何会派人去袭击王祷呢?”
陆机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思绪万千,一时间难以理清。
陆云喝了一口热茶,笑道:“兄长,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我们只要考虑王夷甫能够为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就行了。”
“是该给季鹰兄谋个好位置了。”
陆机沉吟道:“我几番上奏,皇上都说会慎重考虑,之后却无果,这分明是轻视江东士人,之前戴若思受赵王欺辱,我委实愧疚难安,若非我当时执意向赵王举荐他,最后他也不会忿然离开洛阳,实乃吾之过错。”
“兄长莫要自责,”陆云宽慰道:“其实戴若思志不在此,留也是留不住的。”
室内沉寂,陆玩起身为两位堂兄倒茶,含笑道:“既然尚书左仆射王大人有求于二位堂兄,那么给江东士人再谋个郎官还是很容易的。”
“士瑶,你觉得成都王此番会离京吗?”陆云笑问道。
陆玩淡笑道:“贾长渊(贾谧字)与成都王早有嫌隙,他在贾后面前自然少不得要挑拨离间,成都王不可能久待洛阳的,至于袭击王祷之事,我想应该不是出自成都王的手笔.......”
“若说在整个洛阳城谁对得到那份遗诏更迫切,非贾后莫属了,那么仅凭王祷去过一次杨家旧宅,就对他穷追不舍,这般行径岂会是成都王所为?”
“依你所说,此事不是成都王所为,那么他自然不甘心就此离京了。”陆机疑道。
“堂兄莫要忘了,成都王身边还有岳父乐令。”
陆玩面色淡然道:“早前为了洛阳令一职,乐令与张司空两人各怀鬼胎,虽然到最后还是张司空的人担任了这个洛阳令,但是尚书郎柳铭被贬到昌邑做太守,无疑是对张司空有力地还击.......”
“贾后一直在试图削减他的羽翼,乐令必然是在暗地里推波助澜的那一位。至于成都王的去处,乐令应该也好好谋划了一番,卢志(卢琛父)不是已经离京去担任邺县令,他们的这步棋走得还真是巧妙哪。”
第一百一十章 秋林亭间多倩影 且笑看翻覆世情(下)
“士瑶,你觉得成都王会选择去镇守邺城?”
陆云注视着他,眼前这个少年目光坚定,身着崭新的衣袍,面孔却变得有些冷峻。
“卢志向来与成都王交好,况且他无故被调出洛阳,出任邺县令,这其中定有缘由。”
陆玩微笑着说道:“范阳卢氏以东汉的卢植清望最高,魏武帝曹操也十分仰慕他,曾言‘故北中郎将卢植,名着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国之桢干也’,不过他的子孙们显然心机深沉,洛阳城内之前的几起夜袭案件,或许也有卢家人的参与。”
“此话怎讲?”陆机敛容问道。
陆玩肃然道:“那日在祖涣的生辰宴上来了好几拨黑衣人,最后有一人逃脱,据南云的彻夜追踪,发现了那人竟在卢府附近消失不见,我这才想起当时卢琛确实下楼去帮忙,大概就是为了故意放那人离开的。”
“原来如此,”陆机点点头,沉思片刻,又道:“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历来同气连枝,均为北地一等大族,轻易不要招惹他们。”
陆玩恭敬道:“士瑶明白。”
陆云端起一杯热茶,喝了一口,含笑道:“还是我们府里沏的茶清香怡人,士瑶,你说对吗?”
陆玩颔首不语,明知陆云话里带有调侃之意,因为陆府的茶叶多是雨轻所制的炒茶,味道自然独特,但他又不好再辩解什么,只得选择沉默。
在书房内又闲谈了一阵,陆玩便先行告退了。
南絮早在庭院里等着了,望见陆玩走过来,他便递上那纸条,堆笑道:“士瑶小郎君,南云今日来信了。”
陆玩接过来展开一看,纸上只有几句话,“崔意离开,郗遐已至,临淄归于平静。”看后他便缓步走回自己的书房,南絮跟在后面。
房内书架上的竹简已经摆放整齐,陆玩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走至桌前,轻声问道:“那幅画呢?”
“什么画?”南絮说着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笑道:“哦,是那幅《秋林亭子图》,我方才把它收起来了。”
南絮转身走到书架第二排抽出一卷画来,疾步走回桌前,双手递给他。
陆玩慢慢展开那一卷画,置于桌上,低首细看,这幅画作只能算是中品,当时他并没有太过用心的着墨布局,甚至可以说是失败之作。
本来是要丢弃的,不成想雨轻信手写了几句诗,陆玩觉得诗句不错,便保留了这幅画作,而今观之,不由的笑了笑。
“南絮,研磨。”声音平淡。
陆玩铺开宣纸,拿起狼毫笔蘸了墨,思忖一会,便开始在纸上勾勒近景,次及中景、远景,用淡墨勾出树形、石形、亭子。
在中近景处,陆玩笔下变得细腻,有一棵松树和三颗介字夹叶树外,其他树叶都为横点,在山石上面多为竖点,侧面却多为横点,浓淡相间,倍显层次感。
山石上的草和树都是遵循近大远小的原则,在树叶,山石的暗部又有多次小范围的适当加重,在原先那幅画的传统技法上又有了新的突破,在精心布局,仔细推敲之下,新的《秋林亭子图》跃然纸上。
“士瑶小郎君,这幅画作真是笔精墨妙,形神兼备,实乃用心之作。”南絮不禁称赞道。
陆玩凝神细思,目光触到画上的亭子处,眼前又浮现出那日的情景——
“士瑶哥哥,这幅画为何要随意丢弃啊?”雨轻捡起地上那幅《秋林亭子图》,扬头问道。
陆玩皱眉不答。
“不如我来题上一首诗吧,诗画互补,意境也会变的更加深远。”雨轻说着把那幅画平展在桌面,然后拿起毛笔很快题上几句诗,正是李白的那首《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蓬莱文章建安骨,这句还可以理解。”陆玩凑过身来,笑问道:“中间小谢又清发,这小谢指的是何人啊?”
雨轻抿唇微笑,心道:后世的谢朓和谢灵运并称为大谢、小谢,如今的陈郡谢氏,无外乎是以谢鲲和谢裒两兄弟最为闻名了。
“是个世外高人。”雨轻笑眯眯的看着他,说道:“士瑶哥哥这幅画作未免太过枯索冷寂,不如在亭间画上人物,或许能更生动些。”
“本就是失败之作,何须再添改?”
陆玩很是不屑的将那幅画作推到一边,然后拿出字帖,准备临摹。
雨轻莞尔一笑,抢过他手上的毛笔,笑问道:“士瑶哥哥,你不善画人物吧?”
陆玩面色微沉,冷笑道:“难道你会吗?”
“嗯。”雨轻点头。
她在前世里学过素描,画人物肖像还是不难的,不过晋代没有铅笔,铅笔的核心物质是铅,古代的技术不足以提取出铅来,但还可以用细毛笔勾勒出简单的人像。
“是吗?”
陆玩根本不信,依他看来,雨轻的画作仍处于下品的层次,画出的人物图自然也入不得眼。
雨轻把毛笔放回他手心里,微微一笑:“士瑶哥哥,改日我画一幅水墨人物画,送给你好了。”
陆玩唇角略微勾起,轻笑一声,“到时我定会请来一众好友前来品评你的大作。”
...........
室内静谧,南絮已经退下了。
陆玩伏案凝视着那幅画良久,终于还是重新拿起毛笔,在亭间画了一个少女的朦胧背影,那是他心里一直记挂着的人。
虽然每回雨轻来至他的书房,都会将书架上的竹简翻得乱七八糟,但是有她在的日子,他就会觉得洛阳没有那么凉薄和冷清。
有她在,他的内心也不再寒冷,不知从何时起,他慢慢尝到了思念的滋味。
另一处府邸里,张灯结彩,年味十足,待丝竹管乐之声渐渐消退后,门生故旧、近戚远亲,也都各自散去了。
一位老者身边跟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他们二人疾步走进书房。
年轻男子伸手挥退了身边的仆婢,看他们掩门而去,他便撩袍坐下,笑问:“岳父,今日怎么不见弘绪兄(乐凯字,乐广长子)呢?”
“我让他去找褚侍郎了。”
老者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他,沉声道:“你不该派人出城去寻那莫须有的东西,反而惹来别人的猜忌。”
“岳父,怎么会是莫须有呢?”
年轻男子贵气逼人,高傲自负,端起茶杯就抿了一口茶,自得的说道:“杨家旧事已经被人重新掀出来了,本王虽未亲眼见过那份遗诏,但总归贾谧是在暗中搜查,连赵王都参与进来,此诏书或是存在的。”
“可是琅琊王氏已经盯上了你,势必要为王祷遇袭之事讨个说法。”
此老者正是乐广,面前这位年轻男子却是他的女婿,成都王司马颖。
不想司马颖哈哈大笑起来,拍案道:“真是可笑,难道这就是王处仲(王敦字)仔细调查之后得到的结果?”
“即便是栽赃,他们也是有理有据的。”
乐广皱眉捋须,缓缓说道:“先不论此事是哪方面所为,单看这些人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无非就是让你回成都封地,我想这也是贾后的意图。”
“哼,贾后一面在皇上面前惺惺作态,一面却在背地里煽风点火,当年汝南王(司马亮)和楚王(司马玮)就是中了她的圈套,皆被诛杀,如今倒想要来摆布本王了,她真是痴心做梦!”
司马颖冷笑一声,目光里闪过一丝恨意。
“何须动怒,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争取到最有利的位置上,淮南王和他的同母弟吴王司马晏可是已经在江、扬二地私自豢养剑客,我最近听闻琅琊王正和淮南王抢夺流民,都是为了扩充兵力,他们各自心怀叵测,我想贾后快要按耐不住了,东宫太子又非她所生,她岂能安枕?”
乐广说着,皱了皱眉:“恐怕此事张茂先(张华字)也插手进来了,上回洛阳令之事,就被他摆了一道,是我太大意了,不想张茂先的孙儿竟是这般狡猾,谈话间虚虚实实,叫人难辨真假........”
“不愧是那老狐狸教出来的,我看比他的两个儿子都还要强些呢。不过这次我早有准备,料他张茂先也无法阻碍我们的去路。”
“岳父,卢大人(卢志)今早来信了。”司马颖淡淡说道:“看来他在邺城还算顺利,已经替本王剪除了一些杂草。”
“嗯,有子道(卢志字)在那里,我也放心许多。”乐广顿了顿:“辽西、右北平一带的鲜卑部落有些异动,过几日褚侍郎会奏请皇上,举荐你离京出镇邺城,如此以来也算是给琅琊王氏一个交代。”
“岳父,那么遗诏之事呢?”司马颖仍是很关心这件事,毕竟那直接影响到将来的朝局动向。
乐广不由得喟叹道:“此事不简单,慢慢查找便是,想必赵王也是苦无头绪,至于贾谧他们,恐怕已经找寻很久,仍是无果,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司马颖眼神里流露出某些不甘,日后到了邺城,他另有打算。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临窗观星共除夕 顺风忽至何所依(上)
在临淄过年的雨轻和郗遐,除了与左家族人吃了年夜饭,雨轻还特意准备了宵夜,煎饺。
相传饺子是由东汉时期的中原宛城(今河南)人医圣张仲景发明的,最初叫娇耳,包的最多的是羊肉,由于羊肉属热,吃了可以暖身子,还可以治疗冻疮,于是就有了冬至不吃饺子会冻坏耳朵的说法。
但是雨轻包的是牛肉萝卜馅的饺子,相较于水饺,她更喜欢煎饺,所以特意留作宵夜。
小花厅内烛火通明,一盘煎饺香气扑鼻,郗遐拿起筷子指了指那小碟里盛的青翠色的蒜瓣,轻笑道:“这蒜好生奇怪?”
“这叫腊八蒜,是用米醋浸泡制成的,我刚到临淄没几日便做了腊八蒜,今日是第一次打开坛子来品尝。”雨轻含笑道:“煎饺搭配腊八蒜,风味更独特。”
郗遐咬了一口煎饺,汁多味美,又夹起一块腊八蒜,继续咀嚼着,点点头,然后喝了一口热汤,说道:“这煎饺香脆可口,确实比汤饺好吃些。”
“其实锅贴更酥脆一些,只是面皮需要擀得更薄,煎的时候也需要更仔细些。”雨轻慢慢解释道:“时间有限,只能给你做煎饺了,等回到洛阳,我再给你做锅贴好了。”
“你的厨艺该不是从古籍上偷学来的吧?”郗遐调侃笑道。
雨轻歪着小脑袋,拈起一颗果脯,眯眼笑道:“我是在梦里学来的。”
果脯还未放进口中,就被郗遐抢了去,他直接丢入嘴里,一脸坏笑道:“说假话都不脸红的,过年后你又长了一岁,还是这样的不懂事。”
“郗遐,你知道吗?”
雨轻双手托着下巴,眼眸清澈,开口道:“我还记得去年母亲陪着我守岁,我穿着她亲手缝制的衣裳,听她谈诗词,谈她闺阁中的趣事........”
“原来母亲小时候很是调皮,还亲口尝过雪,我问母亲雪是什么味道的,她笑着对我说,有时它是甜的,有时它又变成咸的,心境不同,它的味道就不同........”
“雨轻,”郗遐注视着她,开口道:“我自幼父母双亡,一直跟着叔父生活,我的那些堂兄弟们可都不是好相处的,小时候我也经常受欺负,但我从未告诉过叔父,因为这些只是小事,每到过年时,叔父都会送我同样的新年礼物,你猜是什么?”
雨轻摇摇头,只是眨着眼眸看着他。
“一柄小金锤。”郗遐说着不禁笑了起来。
雨轻这才恍然大悟,微微笑道:“你的叔父是在变向给你撑腰,若他们再欺负你,就可以出手反击,看来他还是很关心你的。不过你现在肯定不怕了,你的武功那么高,别人哪里还敢再欺负你?”
“嗯,堂兄们都躲得远远的,反倒变得无趣了。”
郗遐摇了摇头,起身走至窗前,凝思心道:雨轻,你此刻还能轻松自在,等他日回到裴家,必然会觉得拘束的。
雨轻将头枕在手臂上,垂下眼睑,心中思绪纷乱,想来门阀士族大多如此,各房之间有些争斗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郗遐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性情才变得洒脱无畏,独立强劲,从不喜被别人指挥或者束缚,他做事向来都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而又不轻易让别人探知到,这样的他还真是让许多人看不懂。
“郗遐,你想好在心愿帖上写什么了吗?”
雨轻也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扬起笑脸,开口道:“你的心愿,我会尽我所能去帮你达成。”
郗遐笑容浅浅,目光仍望着窗外的一轮皎月,说道:“等我想好了就告诉你,你可不能赖账哦。”
“郗遐,你知道吗?其实月亮本身并不发光,它是靠反射太阳的光而发亮的。”雨轻笑道。
他微愣,又望向天空,蹙眉道:“那么星星呢?”
“只有恒星才能发光,我们看到星星忽明忽暗,主要因为两点,一是由于星星发光能力的大小,二是星星和人们之间距离的远近。”
雨轻与他并肩立于窗前,朝天空望去,笑了笑,“如果有流星雨就好了,听说对着流星雨许愿,愿望就会实现的。”
郗遐听着她说这些稀奇的词汇,虽不能理解,但是总归很美好,如果时间可以停止,他希望就在这一刻。
能够这样与她并肩笑谈着,无所谓什么纷争的世道,诡谲的人心,在这样静谧的一隅,他俊美的脸上浮现一抹久违的纯净笑容。
年下有人在团圆,也有人刚经历过父亲离世的感伤,裴宪作为裴家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身上的担子可想而知。
杨骏被夷三族,无疑是对整个士族的重创,这是皇权对相权的一种争夺,眼下贾后势头正劲,他们裴氏只能选择韬光养晦,闭门谢客,避其锋芒。
裴宪此行就是为了接回雨轻,临别前裴绰特意交代过他,要他好生安抚雨轻,毕竟左太妃亡故,恐怕她小小年纪受不住,偏巧路过济南之时遇到了左思,他们二人便结伴一同来临淄。
在途中,裴宪道明了此行的目的,左思心里多少也明白,左芬这一去,裴家人多半是要接雨轻回府的,只是没想到裴宪会亲自前来,足见裴家对雨轻的重视。
而为了堵住那悠悠众口,雨轻只是以干孙女的身份入住裴家,旁人也不会再妄加猜忌。
待他们到了临淄左宅,没想到雨轻还未回来,听仆婢说,雨轻一早便去了府衙,左思和裴宪就进了前厅,与左韦他们叙话。
至于郗遐则去了齐王府,说起来齐王司马冏在洛阳时就与郗遐有些来往——
在郗遐八岁那年,养了一条黑狗,某日他正在喂狗,一看到有个小子贼头贼脑的出现,便大喊一声道:“来人,关门!”
身边小厮闻言便去把门闩上上了,他的书童阿九那时年纪也不大,虎头虎脑的问道:“小郎君,关门干什么?”
“关门放狗。”
郗遐冷笑一声,便真的解开小黑的链子,那吃了他不少好东西的黑狗,便果真狂叫着朝那人扑过去。
那人却是齐王司马冏的贴身随从,安荣,只见他吓得一激灵,怪叫一声便围着院子跑起来,他人倒是机灵,直接爬到树上去,险些被小黑咬到屁股。
“小郎君,我家王爷是邀请你叔父前去赴宴的。”安荣苦着脸向下望去,小黑仍在不停的用前爪挠着树皮,凶猛的叫唤着。
“哼,上次也是去赴宴,可结果却被孔家的人折辱一番。”郗遐冷声道,不过还是让小黑停了下来。
“那只是个误会,我家王爷说了,这次宴请就是为了向你叔父赔礼的。”安荣一脸无奈的说道,目光仍盯视着那条黑狗。
“不必了。”郗遐冷笑连连道:“多半又是个鸿门宴,不去也罢。”
郗遐祖上乃御史大夫郗虑,曾少府孔融暗毁曹公,郗府家客闻言告知郗虑,他因常被孔融侮慢,心正恨之,便直言告与曹公,孔融遂被诛杀,自此郗家与孔家关系更加恶化。
那日郗鉴赶往齐王府赴宴,恰遇孔家人,发生口角,郗鉴当时并未出仕,孔家人仗势欺人,场面甚是难堪。
今日再次见到齐王,郗遐已经成熟许多,言谈之间无不透着几分冷静,齐王有所问,他才有所答,并不涉及太多朝局之事。
“季钰,你如今还养狗吗?”司马冏笑问道。
郗遐摇头,摊手回道:“早就不养了,都是儿时觉得无聊才养着玩的。”说着瞥向立于一侧的安荣,唇角一抹坏笑。
“听闻几个月前赵王府夜里走水了,可查出纵火真凶了?”司马冏面露关切之色,明明心中暗自窃喜。
郗遐淡然说道:“只是盗贼夜里闯入王府,误打翻了烛火,才致使一间厢房烧毁,此案已经了结了。”
“原来是这样。”
司马冏脸上的笑容有些复杂,他显然是不信的,上回崔意来时,他多少猜到了一些,既然崔意不明言,他也不会去戳穿什么。
然后继续说道:“最近临淄城内乱糟糟的,田大人被几个案件弄得晕头转向,前几日的街头杀人案,想必也是没有查出什么来。”
“死者恐怕不是本地人吧。”
郗遐喝了一口茶,余光扫向司马冏,淡笑道:“有些事情未必能查的清楚。”
在另一边的府衙内,田伯仪也正在与雨轻谈论着这件事,不过眼下雨轻最关心的还是寻找萍姑。
虽然田家兄弟告诉她,已按照私塾里的知情人所说的地点找去了,但发现那女人早就消失不见了,如今倒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查找下去。
“估计那女人闻到风声,直接跑路了。”田仲孜拧眉道:“再或者跟她那倒霉哥哥一样,也被灭口了,指不定哪一天又冒出来一具女尸,到时候可就真的断了线索。”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临窗观星共除夕 顺风忽至何所依(中)
雨轻摇摇头,叹息一声:“萍姑是生是死已经不重要了,想来李槐的案子该有个了结了。”
田伯仪不语,他心里很清楚,此案查到这里,就算是走进了死胡同,没必要再继续查下去。
即便柳宗明真的派人杀了李槐,他们也是拿不住他的,因为他的身后可是东海王司马越,卞家又是齐王的人,牵涉到两个王爷身上,田家也是无能为力。
“可有寻到街头杀人的那伙人的踪迹?”雨轻突然问道。
田仲孜略显苦恼,说道:“据说是回到何府了。”
“何府?”雨轻诧然。
“就是何虔的别院,我已派人问过了,他的管事禀明了事情的原委,说是那人偷了东海王府的贵重物件,他家郎君奉命前来临淄捉拿此人,不想他逞凶反抗,被当场砍杀。”
田伯仪沉声道:“既然如此,又无其亲属前来状告,自然无需再查。”
雨轻点头,暗想:此人本来就是故意求死,做给有心人看的,何虔恐怕还没回过味来,不过听庞敬说,他已经于昨日离开临淄了,想来是觉得晦气吧。
这边的齐王却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郗遐刚才给他讲了个离奇的事件。
冬十月,武库失火,张华怕有人乘机作乱,先派兵把守周围,然后才安排人员救火,所有历代珍藏的宝物以及汉高祖刘邦的斩蛇剑,王莽的头、孔子穿的屐等全被烧毁。当时张华看到斩蛇剑穿透屋顶飞出,不知去向。
斩蛇剑参与了汉高祖刘邦的开国创业,可与传国玉玺相媲美,已成为皇权的象征和镇国、传国的政治宝物,如今不翼而飞,或许预兆着司马氏族的朝局即将发生动荡。
“还真是有些诡异,不知贾后作何感想?”司马冏开口笑道。
郗遐笑而不答,只是安静的喝茶。
司马冏注视着他,幽幽说道:“季钰,既然你已经定了品,那也该出仕了吧。”
“不知道儒兄可有出仕的想法?”郗遐戏谑道:“有他在,又何须用我?况且我已经闲散惯了,只会舞刀弄枪、饮酒作乐,齐王太高看我了。”
“道儒临走前向本王推荐了你,你反倒又拿他当挡箭牌,你们两个人真是有趣。”
司马冏稍显不悦,又转而问道:“好像你们郗家之前也被夜袭了一回,此事可查到什么眉目了?”
郗遐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新上任的洛阳令似乎在查,又似乎没在查,张司空还当面训诫过他好几次,作为张司空的门生故吏,他不得不恪尽职守,劳心劳力肯定是少不了的。”
“张司空也是操劳过度,什么事都想管一管。”司马冏冷笑道:“就是不知他有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了。”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郗遐起身告辞,司马冏含笑目送他远去,心内却有些气恼。
本想要拉拢清河崔氏,不成想崔意不领情,而今这个郗遐更是油盐不进,当真是不好对付的两个人。
临淄城街,左家的牛车缓缓驶过,雨轻掀开车帘望着外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忽然感觉自己真的很渺小,想要揭开事情的真相谈何容易,心中不免怅然。
左府门前,一位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年手里正抓着一摞大饼啃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四下里张望着,门房本来上前询问过他,无奈人家根本不理睬,仍旧站在门口。
牛车驶来,青奴早就瞧见那个少年,不禁笑道:“雨轻小娘子,今日真稀奇,有个穷小子杵在那里,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雨轻下了牛车,望向那边,秀眉微皱,缓步走过去,问道:“你是谁,怎么站在这里?”
那少年迅速的将最后一点饼子塞进口中,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咀嚼几下,用力咽下去,然后单手抹了一下嘴角,开口道:“我是来找裴姑的。”
雨轻微愣,有些疑惑,再看看眼前这个少年,脸上长着些雀斑,大眼睛忽闪着,腰间还佩戴着剑,正目不转睛的盯视着自己。
“你叫雨轻吧,裴姑同我说起过你。”少年笑嘻嘻道:“裴姑和我娘亲是同门师姐妹,她是我的师姑。”
“原来是这样。”雨轻点点头,刚想要说裴姑之事,就见左府管事匆匆走出来,躬身施礼道:“雨轻小娘子,左大人和裴大人来了。”
雨轻愕然,没想到他们今日就到了,略沉吟一会,便对那少年笑道:“快到午时了,我让青奴先带你去小花厅用饭吧。”
“嗯。”那少年显然并不在意,方才没有吃饱倒是真的,既然到了左府,自是吃饭管饱的。
青奴便带着那少年径自朝后院走去,雨轻又问了问管事,原来郗遐还没有回来,她便加快了脚步,走至前厅。
厅内,裴宪正与左思闲聊着洛阳之事,当望见雨轻疾步赶来,裴宪便站起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眉间慢慢染上一丝忧色,说道:“数月不见,你清瘦许多,若让四叔看到,他又该心疼了。”
雨轻含笑走上前去,身子福了福,颔首道:“雨轻拜见舅舅。”
“你留下一封信,就只身来左家祖宅,真是太胡闹了。”
左思嗔怪道:“都怪我平日对你管束不严,若途中你再出了事,我该如何——”
“罢了,她如今平安无事,已属万幸。”
裴宪握住她的小手,俯身笑道:“我与泰冲兄已经商议了,过几日便给左太妃立衣冠冢,等事情结束后,你便随我回裴府。”
左思在旁说道:“你的爷爷甚是挂念你,往后你就住在裴府吧。”
“可......可是.......”
雨轻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小手却被裴宪紧紧握住,她的眼眸湿润,裴宪把她拥入怀中,耳畔传来温和的话语:“雨轻,一切都过去了,你有爷爷,有我,裴家才是你真正的家。”
雨轻将小脸深深埋在他的怀中,喃喃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虽然母亲的身亡仍是个未解的谜团,但是眼下能有容身之地才是更为重要的,裴家的人终于还是接纳了她这个私生女。
在这个时代里,有了河东裴氏这个强有力的后盾,她往后的路或许能少些荆棘。
裴宪少而颖悟,好交轻侠,鲠亮宏达,比其父裴楷更宽容些,尤其在对待堂姐裴若澜的这件事上,他向来是支持四叔裴绰的想法,早些接雨轻回府才是正理,心内对雨轻也是有少许歉疚的。
方才见雨轻小脸瘦了一圈,他竟很是心疼,想来自左太妃亡故后,这孩子在路上定是吃了不少的苦。
所以他才忍不住抱住她,安慰她,就像慈爱的父亲呵护女儿一般,雨轻能够感受得到,偎依在他的怀中,这份温暖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珍贵。
他们在厅上又闲聊了一会,左韦对裴宪的到来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命人去准备宴席,好为裴宪和左思接风。雨轻陪着他们说了一会话,就先退下了。
后院的小花厅内,桌上的空盘子摞起老高,那少年还在拿着胡饼吃着,不时往嘴里塞着熟牛肉,吃得有滋有味。
一旁的青奴目瞪口呆,这少年的饭量真不是一般的大,已经吃了十张胡饼,喝了两大碗豆粥,连着好几盘子的熟肉,一股脑都吃进他的肚子里去了。
“他真的不觉撑得慌吗?”青奴心中暗想,摇了摇头,也许是饿了好几天的缘故吧。
这时,雨轻走进来,看到这一幕,也略感惊讶,不由得笑问:“如今你可吃饱了?”
“嗯。”
那少年用筷子夹起盘里最后一块熟肉,丢进嘴里,吧唧两下,抽了一下鼻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点点头,笑道:“这可是我打娘胎里出来吃的第一次饱饭呐,平日里我都只是吃个半饱,师父嫌我饭量大,总是笑话我。”
“啊?”青奴惊道,他还是头一遭碰到饭量如此大的人,但又赶紧捂住嘴,后退几步,觉得自己太过失礼了。
雨轻笑了笑,在室内踱了几步,心想他吃了这么多的东西,如果立马说裴姑的事情,说不定他会消化不良的,便转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顺风,师父给起的名。”那少年用袖口擦了一下嘴巴,扬起长着雀斑的小脸,笑容很真挚。
雨轻微微一笑,心道:说起顺丰快递,人们的印象就是快,不知眼前这个少年有没有这样快的速度呢?
“裴姑让我来临淄左宅找她的,”少年说着又咕嘟咕嘟灌了一碗水下肚,打了个嗝,然后笑问:“她去哪里了?”
“裴姑是何时说让你来这里找她的?”雨轻蹙眉,问道。
少年挠着脑袋想了一会,回道:“大概是几个月前吧,她刚好去汝南看望师父,说了些我听不太懂的话,反正就是让我来临淄寻她就对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临窗观星共除夕 顺风忽至何所依(下)
雨轻抿着嘴唇,一边思忖着,一边来回走动,那时或许母亲已经遇害了,裴姑为何特意让这名少年来临淄呢,她生前可并未提及过顺风,难道是——
“雨轻,你在想什么?”
顺风眨着大眼睛,已经站起身,笑道:“裴姑早就和我说起过你,说你是这世上最聪明的女孩。”
然后又靠近雨轻,仔细凝视着她,一脸羡慕的说道:“你长得还真好看。”
雨轻尴尬笑了笑,觉得顺风说话还真是直爽,走至门口,回头道:“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裴姑。”
顺风拿起那把剑,便紧随她来到小楼上,雨轻推开门,慢步走到案前,伸手抚摸着那骨灰坛,开口道:“裴姑,顺风来看你了。”
顺风微怔,他似乎明白了一些,又似乎不太明白,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裴姑之前还说的好好的,会在临淄等着我........”
雨轻走近他,开始慢慢给他讲述在许昌所发生的事情,裴姑是如何遇害的,以及尚未查出幕后真凶等等。
当听完后,少年眼圈泛红,流下一行眼泪,又赶紧用袖口拭去,哽咽道:“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娘亲就不在了.........两个月前我的师父也病故了,如今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没想到裴姑竟也........”
雨轻这才明白裴姑的真正用意,也许裴姑早就料到自己会遭遇不测,让顺风来临淄投奔,却是为了雨轻。
“顺风,你还有我啊,”雨轻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拍了拍他的肩头,开口道:“有我在,你不会饿肚子的。”
“雨轻,你不嫌弃我饭量大吗?”顺风低声道。
雨轻摇头,说道:“怎么会呢?你看我像是缺钱的人吗?养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顺风破涕为笑,“我知道你是高门显贵家的女儿,不过我也不会白吃你家的饭,劈柴挑水,当护院什么的,我都能干。”
“这些倒是不需要你来做。”雨轻坐下来,眯眼瞧着他,哂笑道:“当个贴身小丫鬟就好了。”
顺风听后一脸赧然,对她说道:“倒是被你看出来了。”
然后伸手扯下那束发的粗布条,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到身后,女儿娇憨之态尽显无疑。
“顺风,你武功如何?”雨轻双手托着下巴,好奇的问道。
“不算好,也不算坏,凭着这三尺青锋,保护你还是绰绰有余的。”顺风现学现卖,挨着她坐下,长着些许雀斑的小圆脸甚是可爱。
雨轻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佩剑,开口道:“好吧,我相信你还是很厉害的。”
屋内两人坐在一处,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此时郗遐站立门口,拍掌笑道:“雨轻你真是厉害,才半天的功夫不见,你去哪里捡了个乞丐回来?”
“郗遐,她才不是乞丐呢。”雨轻笑嗔道:“反倒是你,穷的只剩下钱了。”
顺风呵呵一笑,她斜睨郗遐一眼,大概已经猜到他是士族子弟,不过长得甚是俊美,再看看雨轻,她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丑小鸭,立时耸拉下小脑袋。
“顺风,其实你长得很可爱。”雨轻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待会你沐浴后,我叫人给你送去新衣裳,你不用理会郗遐,他总是那个样子。”
顺风含笑点头,发现雨轻没有一点傲慢姿态,甚至还为她考虑,她更加相信裴姑生前所说的那些话了。
夜幕降临,宴席散后,雨轻回到房内,看到顺风已经换上干净的竹青色衣裙,甚是俏皮可爱,不禁笑道:“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
“雨轻,莫要取笑我。”
顺风抚了抚额前的碎发,低首看着桌上那封已经写好的信,不由得问道:“这是写给谁的信?”
“是给阿龙哥哥的,明日青奴就要回琅琊了。”雨轻淡淡说道。
傍晚的时候青奴就告知了她,如今裴宪和左思已到,他也该回去了。
虽然相处不久,但是青奴确实帮助了她许多,时常陪着她解闷,如今向她辞行,她便想要赏给青奴一些金子作为答谢,不料他坚决不收,果然是阿龙哥哥调教出来的好书童。
“哦,青奴平时都干些什么,以后我替他来做就是了。”顺风微笑道,然后拿起一支毛笔,满眼好奇的又瞅瞅那些字帖,摇了摇头,“雨轻,你好厉害,这些字都是你写的,我写的字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认得。”
“没关系,我以后慢慢教你好了。”雨轻走至桌前,准备亲自研磨,顺风却抢过去,嘻嘻笑道:“这个我会,过去我时常帮师父研磨的。”
雨轻浅浅一笑,抚平左伯纸,沉思片刻,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又皱了皱眉,放下毛笔,摇头道:“罢了,今夜不写了。”
“为何又不写了?”顺风不明白。
雨轻说道:“待给母亲立了衣冠冢,我们便要启程回洛阳了,舅舅在宴席上说此番回去要走水路,那样少些颠簸,也快一些。”
“要坐船啊?”顺风摸了一下脸颊,喃喃说道:“我还没有坐过船呢。”
“无妨,楼船上还是很宽敞的。”
雨轻看向她,哂笑道:“即便你是个旱鸭子也不必担心,万一掉到河里,我肯定能把你捞上来的。”
顺风讶然道:“雨轻,你会游泳?”
其实在古代女子会游泳是不多见的,更不要说那些高门贵女了,不过顺风听她这么说,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心里不再那么忐忑。
没过两日,在临淄郊外,选了一处风水好的地方,给左太妃立了衣冠冢,旁边还有裴姑的坟冢,她们主仆二人相伴在此,也就显得没有那么孤单了。
雨轻一身缟衣,素净的面庞上仍挂着一行泪珠,她在坟前三次叩首,身边的顺风也连连叩首,口中默念道:“裴姑,迟早有一天我会为你报仇的。”
而雨轻此刻却抹掉眼泪,心中百感交集,脑海中闪过与母亲共处的那些点点滴滴,总是那么温馨,那么让人难以忘怀,能作为她的女儿,雨轻很满足,不过以后只能将这份深深的思念放在心底。
因为在这世上,已经不会再有人为她鸣冤,更不会去投入心力追查那些被掩盖的真相,唯有雨轻一人而已。
她没有惧怕,在看不清敌人是谁时,她只能选择安静的等待,也许只有解开父亲遗留下的木盒的秘密,才能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世,敌人或许也会再次出现。
远处的郗遐拂了拂沾在素色袍子上的灰土,想要走过去安慰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望见裴宪走来,他便施了一礼,颔首道:“景思(裴宪字)先生。”
“季钰,你会来临淄我真是颇感意外。”裴宪开口道,侧身说道:“想必你已经去见过齐王了,他如今可好?”
“依我看,临淄城内最近发生的这些事,齐王貌似不太关心,”郗遐笑了笑,“或许他更在意东海那边的动向。”
裴宪不禁笑道:“季钰可是要出仕了,四叔(裴绰)可是时常提起你。”
“景思先生抬爱了。”郗遐淡淡说道:“雨轻已经跪在那里良久,我去看看她好了。”说着大步走过去。
裴宪含笑,看到雨轻身边能有郗遐这样的朋友,他才放下心来,有些话从年龄相仿的朋友口中说出来,效果或许更好些。
风拂过衣角,跪于坟冢前的少女眼角仍噙着泪花,耳畔却传来郗遐的声音,“如今可没有樱桃,你若再哭下去,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因为雨轻喜欢吃樱桃,所以每当她遇到不开心的事情,郗遐都会拿来樱桃给她。
雨轻慢慢起身,看着他,直面说道:“不如你在自家园子里种几棵樱桃树好了,等樱桃成熟后,我自己会去摘的。”
郗遐一脸苦恼的说道:“樱桃好吃树难栽,我家那些果农连种出来的梨子都不甜,这你也是知道的。”
“郗遐,我是开玩笑的。”
雨轻重展笑颜,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笑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哭了。”说着和顺风朝裴宪那里走去。
郗遐安静的跟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心道:樱桃树,果真那么难种吗?回头再找一些有经验的果农好了,好像谁家种了樱桃树的,现在倒是忘记了。
裴宪他们已经从水师那边借调了一艘中型的楼船,明日就要启程离开临淄了,文澈早就和雨轻说过,会和她一同返回洛阳,碍于他的身份,只是在暗中跟随,而那木盒也暂时交与他保管。
到了晚上,顺风便帮着雨轻一起收拾行李,口中还不时说着:“楼船是不是那种战船,有好多层的,听人说还能在船上驰马往来.......”
“没有那么大了,也就有个两三层,能容下百十多人吧。”雨轻一边叠着衣服,一边笑道:“不过这样的楼船在水上行驶的平稳些,你应该不会晕船的。”
顺风点点头,仍是一脸兴奋,这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平日里百姓是很难见到这样的楼船的,她眸子闪亮,也许从明日起就要踏上全新的旅程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程门内姿态各异 闲看擂台再交集(一)
晋代人郭璞在《山海经》的注释中说:“今济水自荥阳卷县东经陈留至济阴北,东北至东平北,经济南,至乐安博昌县入海。”
济水沿岸有起伏的山峦,景致壮阔,这长长的水道承载了山东与河南一带的漕运,也许是年初的缘故,来往的商船不多。
时间正值下午,一艘楼船行驶在东阿附近的水道间,比华美的画舫大气,又比战船稍带些生活气息。
船分三层,即便是家境殷实的人家也很难租到的,也就是像河东裴氏这样的一等门阀士族,才能借用水师里的楼船。
此时这船在河面上缓缓而行,午后的阳光洒在甲板上,在三楼的房间里有人正说着裴家的事情。
“现在洛阳的裴府除了有老祖宗,下面还有四房,大房有你的大爷爷(裴黎)和大奶奶,你的大奶奶出自泰山羊氏,乃羊太傅从女,待人严苛些,他们膝下有三子一女,三子分别是裴旷、裴攸、裴绍.......”
“二房有你的二爷爷(裴康),你的二奶奶来自清河崔氏,性情淡泊,平日里不大爱说话,有二子二女,长女早些年嫁给了东海王司马越做了王妃,三房就是我的父亲.........”
说到此处,裴宪略停顿一下,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三爷爷,他在两个月前病故了,我的母亲来自太原王氏,我的两位兄长在杨骏被诛时为乱军所杀,留下我的两位寡嫂,还有三个子侄.......”
“而我的妻子上回老祖宗过寿时,你也见到过了,是赵郡李氏之女,我们只有一子,才不过五岁,小名唤作阿飞,有些淘气。”
雨轻点头,给他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边,开口道:“舅舅莫要太过伤感。”
裴宪喝了一口茶,平静心情后才继续说道:“四房就是你的爷爷,你的奶奶也是来自赵郡李氏,不过早在五年前便过世了,他们只有一子一女,长子裴术,已去豫州任职,次女名叫若澜,也就是你的——”
他并未说出‘亲生母亲’那四个字,有些事确实不便明言,尤其对于裴家这样的大族,更是十分在意这些。
雨轻垂首不语,她知道自己只是以干孙女的身份入住裴家,那些旧事重提也是徒增伤感。
“雨轻,”裴宪语气稍显温和,说道:“你也不必感到害怕,总之他们都是好相处的。”
“雨轻明白。”
她抬首,努力做出一个笑脸,心中暗想:只怕那位严苛的大奶奶就是不好相处的,各房还有那么多叔伯,以后的日子是难以安静的了。
“以后在外人面前还是叫我七叔吧。”裴宪微笑道:“不过私底下还是可以叫我舅舅的。”
“嗯。”雨轻点点头,心内却连连叫苦,还不如继续住在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自在,想到那些宅斗,她就脑壳疼,但愿不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雨轻,你先歇息吧。”
裴宪起身,含笑看了看她,又道:“马上就要到东阿了,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两天好了。”
“舅舅,”雨轻抓住他的一只手,抬眸笑问:“老祖宗近来可好?”
裴宪略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点头道:“老祖宗很好,每日都会躺在那摇椅上,口里总是念叨着你。”
雨轻浅浅一笑,松开小手,裴宪的双眸流露出些许疼爱,笑道:“你这个小机灵鬼,别人想要欺负你都难。”说完转身走开了。
有老祖宗在,还有爷爷和舅舅,其他的人选择各个击破就是了,不过就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但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推广家具,魏晋时代仍是跪坐礼仪,若想要将宋明的桌椅潮流提前预热起来,还是要从裴家入手,以裴家为支点,慢慢扩展到其他士族,这样新型的家具行业才能正式立住脚。
甲板上清风吹来,一身月白绸袍的郗遐正立于阑干处,凝目望着沿岸小城模糊的轮廓,心内仍旧想着前几日离开临淄城时所见到的那个身影,甚是熟悉,应该就是卢琦。
对于小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郗遐并未太过介意,不过卢琦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临淄城内,这个问题却困扰了他多日,那个李达他已派人去查探过了,早就离开了驿站,想必已经回琅琊了。
郗遐也是知道李达的妻子来自范阳卢氏,隐约间觉得卢琦和李达他们二人之间或许还藏着些什么秘密。
正思忖间,阿九拿着鹤氅慢慢走来,轻轻为他披上,含笑道:“季钰小郎君,左大人和裴大人正在三楼手谈,你怎么偏偏站在这里吹冷风呢?”
“阿九,这里的风景不错呢。”
郗遐笑了笑,转过身来,却看到雨轻已然走下楼,此时的她身着素白衣裙,不时用手抚着前额吹乱的发,笑吟吟走过来。
“你站在船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雨轻抬眸笑问:“我刚刚在楼上望了你好一会,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可无心去打扰别人的梦境。”
郗遐见她衣裳单薄,便把自己的鹤氅披在她身上,笑道:“景思先生是不是同你说了些裴家的事情,我以为你正呆在房内独自苦恼,不想你倒是一脸悦色,还真是心宽心大。”
“事到其间,道在人为,又有何可惧?”
雨轻很是大气而热情的张开双臂,脑海中想起坦泰尼克号那一幕幕的场景,还有那首熟悉的席琳迪翁的歌曲。
穷画家杰克和贵族女露丝抛弃世俗的偏见坠入爱河,最终杰克把生命的机会让给了露丝,赚足了观众的眼泪。
可惜在魏晋这个尔虞我诈的时代,士族之间的联姻,别说爱情,就连亲情都会输给家族利益。
雨轻想到此,便略显失望的垂下双臂,偏头问道:“郗遐,你见过大海吗?”
“大海?”郗遐微愣,然后回道:“见过几次,当时陪着叔父去过琅琊,待过一阵子。”
“心情不好时,我喜欢去海边走走,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让人不自觉感到自己的渺小,宇宙的宽阔弘大。”
雨轻闭上双目,慢慢说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郗遐为之一震,这样深沉的话语却是从她口中说出,他有时候真的不明白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你会游泳吗?”
这时雨轻靠近他,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发现他面露尴尬之色,不由得哈哈一笑,“原来你不会游泳啊!”
怎料到郗遐握住她的手臂,却只用了三分力度,薄嗔道:“难道你会吗?”
“不告诉你。”雨轻眯眼笑道,挣开他的手,深深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慢慢呼出来,说道:“刚才舅舅说会在东阿休息两天,东阿,好像是盛产阿胶的地方啊。”
“景思先生看你清瘦许多,自然是要给你好好补补身子的。”
郗遐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东阿是安乡侯程昱的老家,我们来到此处,想必程家的人会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我们的。”
程昱是三国时期曹操五大谋士之一,善谋且性格刚戾,是个狠人,他的孙子程晓却是一位学者,恪守儒家名教,着有《女典篇》,反对女子“丽色妖容,高才美辞”,认为此乃“兰形棘心”,在邦必危,在家必亡,想来程家子女应该教养颇高。
“程家有个程圆圆,”郗遐淡笑道,“人都说她是东郡第一名媛,可惜——”
“可惜什么?”雨轻像是听明星八卦似的,扬起好奇的小脸问道。
郗遐轻叹一声,说道:“程家本来早就与卢家口头上定了亲,程光(程圆圆之父)属意的便是卢琛,不想武帝(司马炎)执意要将荥阳公主下嫁与卢琛,卢家人也实属无奈,无法推拒,程家也是东郡名门,自然是不甘心的,便把程圆圆许给了卢琛从弟卢琦.......”
“还真是造化弄人,没过两年,荥阳公主便薨了,想来程家当时懊恼不已,错失了良婿,毕竟卢琛可是当今范阳卢氏子弟中最杰出的一个,相较卢琛,这位身有残疾的卢浮之子卢琦就逊色不少。”
“卢琛就是那位佩戴闻香玉的小郎君了。”
雨轻在琳琅小铺和祖涣的生辰宴上分别见过卢琛,长得很是清俊儒雅,不过雨轻对那块玉更为感兴趣,不由得笑问:“郗遐,你有闻香玉吗?”
郗遐摇头,敛容说道:“卢琛身上所佩戴的闻香玉乃是他的爷爷留给他的,范阳卢氏也不过只此一块。闻香玉世所罕见,岂能人人佩之?”
雨轻在甲板上踱着步子,忽然又问:“程圆圆现今还在东阿吗?是不是已经出嫁了?”
“你那么想见她吗?”郗遐唇畔一抹坏笑,说道:“人家可是东郡第一名媛,你自然比不过她的。”
雨轻立时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心道:明末秦淮八艳之一陈圆圆,吴三桂为了她,冲冠一怒,愤而降清,不知如今这位程圆圆又是怎样的绝妙人物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程门内姿态各异 闲看擂台再交集(二)
二楼之上,一个穿着旧棉衣的少女正坐在桌边啃着鸡腿,盘子里还剩有小半只鸡,想来她已经吃了一会了。
这是雨轻特意交代仆婢给她炖的一只鸡,顺风初次坐船,虽然没有晕船的迹象,但是能够转移注意力总是好的,对于顺风来说吃东西就是最好的方式了。
“顺风,马上就要到码头了,船要靠岸了。”雨轻疾步走进来,淡笑问道:“这几日坐船的感觉如何?”
“真的很稳,今早我还在空旷的甲板上活动了一下筋骨。”
顺风自得的笑了笑,“有个小厮以为我要挥拳打他,抱头就跑,我本来想追上去解释的,人家却逃得更快了,敢情拿我当贼人了?”
“谁让你卷起布棍四处挥动,人家当然要躲开了。”
雨轻今早从窗口全都看到了,顺风的武艺确实高超,随便拿布条沾湿后卷成长棍状,瞬时就变成致命的兵器,没有深厚的内力是很难做到的。
“都怪他胆子小。”顺风说着就扔下那根鸡骨头,随便擦了擦手,起身道:“雨轻,咱们要在东阿歇上两天吗?”
“嗯。”雨轻点点头,看到她已经开始麻溜的收拾衣物,便走过去笑问:“顺风,我给你准备的新衣裳,你怎么没穿呢?”
顺风回头嘻嘻笑道:“旧的穿习惯了,新的穿着总感觉不舒服。”
“你现在可是我的贴身婢女,整日穿着旧衣,让外人瞧着还以为我苛待你呢,快些换上吧,到了外面还是冷的,新衣才暖和。”
雨轻伸手摸了摸那带着狐狸毛领子的衣裳,笑道:“如今先穿这几件,等回到洛阳后,我再让人给你量身定做一些衣服,惜书和怜画她们每逢换季时都会添置新衣,你总不能比她们穿的还寒酸吧,而且你不是说要做个威风凛凛的女护院吗?”
顺风含笑点头,这几日以来,雨轻对她关怀备至,犹如亲姐妹一般,她很少能感受到这样的温暖,除了师父和裴姑,她也没有别的朋友,如今有了雨轻,陪着她说说笑笑,真的很开心。
“雨轻,认识你真好。”顺风眸子纯净,开口道。
雨轻握住她的手,笑道:“我们昨日还拉过钩的,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你不记得了?”
“当然记得。”顺风此刻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灿烂,那点点雀斑更显纯真可爱。
大约申时左右,这艘楼船在前面的码头靠岸,岸上早已有程家的人在翘首以待。
为首的正是程光长子,程书,这青年望之不过二十三四岁,剑眉星目,相貌端正,身穿得体的宝蓝锦袍,迎面朝这边走来,躬身施礼道:“景思先生,左大人,好久不见啊。”
裴宪含笑点头,“桓之(程书字),不必多礼,我等还要在你府上叨扰两日,令尊可莫要嫌聒噪才好。”
“景思先生和左大人能来程府小住,家父欣喜不已,特命桓之在此等候。”程书颔首笑道。
然后又示意小厮帮着他们搬运行李,几辆牛车早就停在不远处,裴宪便与左思先行上了牛车。
程书在洛阳见过郗遐一面,交情不深,只寒暄几句,对于郗遐身边的雨轻,倒是多看了一眼,觉得陌生,也未多问什么,各自上牛车,缓缓朝城内驶去。
牛车辘辘,车内的程书面有愠色,旁边的随行小厮继续回禀道:“文若(程熙字)小郎君今早就出府去了,说是二老爷有要紧事交给他去办,这种接人送客的差使只能劳烦您——”
“程熙不过三房的庶出,因二叔膝下无子,才把他过继给二房,他倒是越发的不本分了。”
程书冷声说道:“凭些小本事,哄得二叔二婶格外疼爱他,这也就罢了,如今却要处处压我一头,去年定品与我同擢为三品,纯属侥幸,听说他马上要去洛阳谋职了,今日宴席上,我要让他当着景思先生和左大人的面,丑态毕露,看他还有何颜面再去洛阳?”
“桓之郎君,那......那个.........”小厮吞吞吐吐,想说又不敢说。
程书敛容嗔道:“溪奴,有话快说。”
“阿圆小娘子说想吃东街的酥饼,让您顺路帮她买一些来。”溪奴颔首,大气都不敢多出的,生怕程书责罚自己。
程书皱眉,说道:“阿圆太任性了,明明知道那家卖酥饼的关门了,还非要吃这个,真是没事找事。”说着又吩咐了溪奴几句,溪奴点头,便先行下了牛车,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在一处院子里,种着许多梅树,红梅绽放,阵阵幽香,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秀美少女正徘徊在梅树下,移步间身姿曼妙,几瓣梅花落在她的裙裾上,她黛眉微蹙,轻轻拍了一下,又是一声莫名的叹息。
此女正是程圆圆,待到年底,她便要嫁入范阳卢家,未婚夫却不是自己钟意之人,这样的心情无人能够了解。
她的长兄倒是时常劝诫她,还常说她‘越得不到,越想要得到。’这种作怪心理,正所谓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阿念,我前几日让你吩咐花匠在这附近栽种些茶花,你难道忘了?”程圆圆嗔问道。
小婢忙解释道:“奴婢没忘,只是还没有找到小娘子说的那种雪白茶花,你一向不喜有瑕疵的东西,所以才——”
“罢了,派人继续找寻便是。”
程圆圆摆摆手,然后朝前面的水榭走去,阿念紧跟在后面,忽然想起一事,便含笑道:“方才桓之郎君出府前,好像说昨日卢家遣人送来许多礼物,虽然迟了些,总归是一份心意。”
“我才不稀罕卢家的东西,”程圆圆继续走在前面,一脸不屑的说道:“除非是他送与我的,其他我一概不要。”
阿念口中喃喃道:“子谅(卢琛字)小郎君如今在邺城,恐怕是不会送东西来了。”
程圆圆明明知道自己与卢琛早就不可能再有什么瓜葛了,可是她的心里就是放不下。
这种放不下绝非是单纯的痴恋,而是少了一种可以炫耀的资本,卢琦根本不可能与卢琛相提并论,就好像她本来是站立在舞台中央最耀眼的那颗明星,突然就散场了,喝彩的观众也离她远去,她不喜欢这样被人冷落。
在她心里,卢琦根本不配做她的未婚夫,而卢琛又不可能属于她,至于昔日所思慕的那些才俊,清河崔意,颍川荀邃,琅琊王祷,甚至还有高平郗遐,对她更是遥不可及。
“听说裴大人和左大人马上就要来了。”阿念岔开话题,笑道:“还要在咱们府里住上两日,我看老爷很是高兴,厨房那边可是忙坏了,今儿要大摆宴席招待他们呢。”
程圆圆撇撇嘴,完全没有兴致,提起裙裾,发现裙角上沾了泥土,略显不满,加快脚步,自回房去换衣。
当几辆牛车陆续抵达程府门前,程光早就堆笑迎了上去,裴宪和左思也躬身施礼,略作寒暄之后,郗遐便也上前施礼,颔首道:“季钰拜见程大人。”
“原来是郗家小郎君,我倒是常听荀家人谈及你,今日得见,果然俊美有风仪,难怪连齐王都对你青睐有加。”程光说完,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程书,微嗔道:“桓之,你要好好向季钰学习才是。”
程书点头答应,望着父亲和裴宪他们进了府,他便走在郗遐的后面,心道:他有那么了不起吗?不过在洛阳与荀邃傅畅他们关系好罢了,若说清河崔意或范阳卢琛胜过我,我倒是勉强可以承认。
至于郗遐,除了他生的一副俊美面孔,其他的也未必比得过自己。
裴宪与左思去了前厅,郗遐也过去作陪,雨轻和顺风则由仆婢带至后院,来到给她们备好的厢房内,婢女们放置下一应行李,便各自退下。
“雨轻,我看这程家人虚情假意的。”
顺风从带来的食盒里拿出一张胡饼,掰开两半,一半咬在嘴里,另一半又放回食盒里。
她吧唧吧唧嚼了几口,便继续说道:“那个程家大老爷刚才在府门口说话的时候,目光总是闪烁,肯定不实诚。”
“没想到你还会看人呢?”雨轻坐过来,倒了两杯茶水,哂笑道:“我们不过就是借住两日,人家是好是坏,与我们关系不大。”
“雨轻,你刚才在路上不是说有什么东郡第一名媛,怎么没有见到啊?”
顺风端起一杯茶,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小口,然后抹了抹嘴角,笑道:“她长得有那么美吗?”
“她应该就在后院住吧,待会用饭时肯定能见到的。”雨轻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雨轻,不管怎么样,她肯定没有你长得好看。”
这句话被顺风那么一本正经的说出来,雨轻扑哧乐了,茶水差点喷出来,捏了一下她的脸颊,笑嗔道:“这有什么好比的,外貌本来就不重要,品性好才是真的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程门内姿态各异 闲看擂台再交集(三)
程家的宴席就摆在正厅,裴宪与左思时不时笑谈几句,郗遐也无心理睬对面的程书,只是低首剥着瓜子,似乎主动屏蔽了周围的一切。
当程熙大步流星走进来时,郗遐斜睨了他一眼,只见程熙一袭墨绿长袍,长得高大魁梧,小麦肤色,眼神深邃,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带着几分优越感,气场十足,与一般庶子确实不同。
“文若,还不快来见过裴大人和左大人。”程光含笑唤道。
程熙走过去,对着裴宪和左思分别施了一礼,然后转身走至程书旁边那一桌前,撩袍跪坐,目不斜视。
而那程书也是自顾与别的堂兄弟说话,完全忽视了程熙的存在。
郗遐唇角微微勾起,心道:这程家兄弟真是有趣,一个是长房嫡子,一个是庶出过继,这般不睦,只怕在宴会上暗中争斗是少不了的。
珍馐佳肴摆于各桌,侍婢在侧斟酒倒茶,一时间大厅内很是热闹,推杯换盏,笑语声不绝于耳。
这时郗遐把目光投向程熙那边,却见他左手拿着一根筷子,右手则拿着断了的筷子,思索好一会,将两根筷子比对一下,很干脆的把那根筷子也掰成如此长短的模样,瞬时就凑成一副短筷子,然后偏头对程书笑道:“这样的长度正合适,堂兄你觉得呢?”
程书立时阴沉着脸,冷冷一笑:“文若何必如此,命人再换一副碗筷便是。”
“不必了。”程熙摇摇头,夹起一片鱼脍就丢进嘴里,很是享受的笑了笑。
郗遐单手支颐,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唇畔掠过一抹玩味的笑容,望着程熙,看起来此人有两下子。
此时,程光连饮三杯酒,面色红润,开口道:“近日我听闻济阴郡离狐县出了一件怪事,县内有个村子的村民一夜之间竟全部消失不见了,查不到任何踪迹,真真奇怪的很。”
裴宪愕然,现今的济阴太守乃是荥阳郑氏,郑沐,他任内清明,百姓敬服,怎会有此离奇事件。
郗遐冷哼一声,心道:世上还没有人能够无缘无故的消失,可能是被迫迁移了。
当时在东郡时,郗隆说过此事,离狐县情况有些复杂,当地百姓迁至濮水北,可是濮水南一带山匪凶悍,杀人劫货,来往客商一般都会绕开离狐县,宁愿走远路。
离狐县令也是没人能干长久的,此地还常有神狐出没,更是无人敢去触碰,想来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迁移离开的,当然还有一种更坏的情况。
“郑太守治下严明,自然会查出其中缘由的,我等还是莫要为他担忧了。”左思含笑道。
郗遐喝了一口酒,墨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轻蔑,对于他来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听得多了,也就不再相信了。
裴宪微笑点头,程光也转移了话题,谈到明日的诗会。
“父亲,”程书起身笑道:“昨日文若去兰桂乐坊作了一首好诗,令在场的人无不惊叹,听说还是特意写给那里的花魁苒苒姑娘的。”
程光面色微冷,看向程熙,薄嗔道:“你又去那里了?”
此刻的程熙仰面饮尽杯中酒,站起身,苦笑回道:“回禀伯父,我也是被逼无奈,当时武非硬是在人前污蔑堂兄偷偷服散,我气不过,才与他在兰桂乐坊争执了一会,之后他又说如果我作出一首好诗,便不再提及服散之事,我才勉强作诗的。”
程书听后,面色涨红,双拳握紧,心内一团恼火,却又不敢发作,只是慢慢垂下脑袋。
“原来是这样,看来是我错怪了你。”
程光呵呵一笑,示意他坐下,然后瞧了一眼程书,咳嗽一声,“桓之,可有此事啊?”
程家有家规,子孙不得服散,程书只是在去年偷偷服过一些五石散,没想到却被程熙发现了,如今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出这件事,看来今日丢脸的人却是自己。
程书摇摇头,并不回答。
这时裴宪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想是程大人多虑了,既然程熙都觉得那人是在污蔑,怎么反倒是你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了呢?”
程光也笑了笑,说道:“可能是我喝醉了,幸而裴大人提醒了我。”
后院花厅内也设了一宴席,各房女眷们聚在一起闲聊着,雨轻坐在西边最靠门口的位置,斜对面有一位极其秀美的少女。
只见她拿着筷子正从盘中夹出什么来,貌似是姜丝,她黛眉微皱,有些嫌弃的摇摇头,粉唇轻抿,又偏头朝旁边那一位鹅黄色衣衫的少女看去,口中喃喃道:“我不爱吃什么,他们偏偏就端来什么。”
“堂姐,现在天寒,吃些芦菔是好的。”那少女凑过来,微微笑道。
她口中的堂姐正是程圆圆,最不爱吃芦菔和姜。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程圆圆又指了指另外一盘子的炖菜,不满道:“还有这里面的肥肉,我看到就没了食欲。”
“堂姐,你太挑食了,这也不行,那也不好,不论他们做出什么美味,你都能找出一大堆毛病来。”
那少女摊手,无奈说道:“只怕明年嫁到卢家去,你这样的性子迟早是要吃亏的。”
程圆圆秀目微瞪,然后扭过头来,拿起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热汤,满脸怨气。
雨轻托着下巴看了她一会,心道:她这样处处挑刺,就是典型的身在福中不知福,生在士族之家,有父母兄长的疼爱,锦衣玉食,还是不满足,这样的心理多少显得有些矫情了。
“为何这样盯着我看?”程圆圆发现雨轻一直在看着自己,微嗔道。
“因为你长得好看啊。”雨轻借用顺风的那句话,浅浅笑道。
程圆圆脸颊微红,还想要再问些什么,不料东边为首的贵妇笑嗔道:“阿圆,不可无礼,她是裴大人的侄女,比你还小几岁,你该让着妹妹才是。”
说话的妇人正是程光之妻郑氏,也就是程圆圆的母亲,话语温和,对雨轻格外照顾,还特意吩咐厨房炖了人参榛鸡汤,给雨轻滋补身体的。
雨轻很是感谢,一边喝着鸡汤,一边心道:榛鸡俗称‘飞龙’,在现代可是一级保护动物,程家真是有心,或是看在裴家的面子上,才对自己分外重视,不过眼下能够喝到这般鲜美的鸡汤,饱饱口福,也是美哉。
待席散后,雨轻走出花厅,看到顺风已经跑过来,满脸笑容,说道:“一桌子好吃的,这一顿我吃得很饱,不过旁边那些仆婢看到我胃口那么大,多半觉得我是怪物了。”说完又哈哈一笑。
这时,程圆圆走了过来,冷冷瞧了顺风一眼,又把目光落到雨轻身上,哂笑道:“你的奴婢还真是粗鄙不堪。”
“你说什么呢?”顺风就要迈步上前,却被雨轻拦住。
雨轻不怒反而笑了笑,说道:“程姐姐,我等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俗人,唯有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所以才处处看不惯,事事必然也不顺心啊。”
想来这位东郡第一名媛之所以总是站在评论者且自身完美的角度看别人与事情,原因很简单,就是根本不懂得为人处世。
而是一直活在象牙塔里,构建所谓的不切合实际的美好,也许等她出嫁之后,就不会再这样想了。
“你........你竟敢如此.......”程圆圆好似被人戳中痛处,羞愤难耐,立时转身走就是认输,不走又不知如何反驳她。
这时,阿九疾步从游廊走来,躬身禀道:“雨轻小娘子,我家小郎君说了,明日会跟景思先生他们出府一趟,让你先在这里好好歇息。”
“嗯,我知道了。”雨轻含笑道,看着阿九转身离去,她便拉扯一下顺风的衣角,示意跟她回屋去。
朝前走了几步,雨轻又停下来,回首笑道:“程姐姐,方才是我失言了,程姐姐莫要听到心里去,其实我很羡慕你呢。”说完便拉着顺风的手径自走开了。
“阿圆小娘子,好像郗家小郎君也来了。”阿念悄悄道:“刚才那名小厮便是他的书童阿九。”
“他也来了?”
程圆圆微怔,没过多久又稍显失落,口中喃喃道:“来了又如何,即便就是能见上一面,不过空欢喜一场罢了,我是定过亲的女子,比不得那个丫头舒适自在,竟还能与郗遐同行,真是便宜了她。”
“溪奴把酥饼送来了。”阿念回禀道:“但是换了一家买的。”
程圆圆白了她一眼,薄嗔道:“除了那一家的酥饼,别家的全部丢掉!”说着转身走开。
阿念吐了吐舌头,心道:真是的,那家店子两个月前便关门了,让人去哪里买去?她这样做,就是故意在为难人,自己不痛快,也不让别人痛快,总是这样使小性子,真不知道嫁到卢家会怎么样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程门内姿态各异 闲看擂台再交集(四)
天已黑,程书有些颓丧的放慢脚步,走到父亲的书房门前,又不敢进去,心想着父亲定是猜到自己偷偷服散了,这顿斥责是少不了的,但是宴席上程熙所说的肯定是胡诌的,就是为了让他难堪。
听得室内父亲沉重的脚步和郁闷的喘息,程书心里尤其不安,小步变大步,长跪在程光面前,告罪道:“都是孩儿无能,让父亲焦心,父亲切莫因孩儿之事气坏了身子,否则孩儿百死莫赎。”
程光平静了一下如潮的气血,缓缓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偷服散吗?我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想着你也就是年轻贪玩,不想过多苛责你,可是我早就与你说过,做事眼光要放长远一些,不要总是计较眼前得失,不管怎样,文若是程家的人,他将来仕途发达了,于程家可有丝毫坏处?”
程书垂首不敢说话。
“文若想要去洛阳谋发展,随他去便是,你不可再做那些多余的事情。”
程光继续说道:“郑太守是你的舅舅,他几个月前便来信说让你过去做掾吏,我想过些时日你便去往济阴郡吧,做上一年半载的,他自然会提携你这个外甥的,不过离狐县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插手。”
“父亲,那件事恐有蹊跷吧?”程书皱眉问道。
程光阴下脸来,心道:说起来郑沐可不是简单的人物,虽然不知他扶持的是哪位王爷,但是从狠绝的行事风格上来看,能力一般的主人可是很难驾驭他的。
村民无故消失绝非偶然,灭口的可能性很大,当时郑沐应该是在那个村子里发现了什么秘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全村的人或许因此被屠杀。
不过听郑沐话中之意,仍是没有寻到那件至关重要的东西,只怕往后还要继续派人找寻。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程光敛容道:“你先起来吧。”
程书这才缓缓起身,颔首禀道:“父亲,昨日卢琦又派人来了,我把您的话都已转告他了。”
“我知道了。”
程光冷笑一声,踱着步子,说道:“我们程氏一门还不想这么早就卷入朝堂之争,他们范阳卢氏不是与清河崔氏同气连枝,有这样的好助力,怎么还会需要我们呢?不过既然裴宪他们到了东阿,设法多留他们几日,倒是不难的。”
“可是他毕竟是阿圆的——”
程书没有再说下去,有时候联姻不过是为了稳固两家的关系,真到了切实利益面前,大家又都变了态度。
程光扶额笑道:“阿圆太小性,你是她的兄长,要在旁好好开导她才是。”
“孩儿明白。”程书点点头,对于自己这个妹妹,他竟也是很无奈的。
另一边的厢房内,顺风还在不迭的对雨轻说着,“那个程圆圆长得哪里好看了,病弱弱的,说话又不中听,什么东郡第一名媛,我看她呀,还不如身边的小婢乖巧懂事呢。”
“好了,你都说到天黑了,嗓子不干吗?”
雨轻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上,微笑道:“人家不过才说了你一句,你倒在我面前说了她千句万句的不好,到底谁更恶一些呢?”
“哼,分明是她不好,要是以前,我早就拔剑了。”顺风起身,自去榻前铺被,今晚她们姐妹俩是要睡在一处的。
雨轻起身,摇头苦笑,这也不能怪她沉不住气,大概江湖女儿都有些豪气,不会轻易任人欺辱的,不过以后回到洛阳,这样的脾气还是要收敛一下的。
游廊处,阿九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郗遐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在船上那几日睡得不安稳,有些头疼。
前面却出现两个身影,提着灯笼的小婢不时朝四周找寻着,口中念道:“晨儿跑去哪里了?会不会已经回屋了?”
身后的少女嗔怪道:“阿念,我让你看住晨儿的,你竟然这么粗心大意,还说晨儿跑来了这里,找了许久,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郗遐定睛望去,大概猜到前面是何人了,便淡淡一笑,示意阿九避开她们,绕道从别处走。
阿念眼尖,提裙便走了过来,身子微福了福,笑道:“是季钰小郎君吧,我家小娘子正在找一只白猫,不知季钰小郎君可愿意帮忙?”
“天色已晚,不如你们明日在找吧。”郗遐不想过多理会她们,转身便要走开。
此时从树上传来一声猫叫,阿念抬高灯笼望去,惊喜道:“是晨儿,原来它爬到树上去了,害我们好找。”
郗遐无奈,飞身跃起,抓住那只白猫,又飘然落地,衣袖飞扬间,站立在不远处的程圆圆已经看呆了。
月色中的少年尽显潇洒,伸手把那只白猫交给阿念,然后嘴角划过一丝慵懒的笑意,对阿九说道:“我们走吧。”
望着郗遐远去的背影,程圆圆竟轻咬了一下嘴唇,转身疾步返回,阿念抱着白猫紧跟过去。
这般被人无视,还是第一次,程圆圆大为不解,郗遐甚至都没有正眼看她,她可是东郡第一名媛,许多士子梦寐以求的佳人,拥有众星捧月般的待遇。
怎么在郗遐这里就光芒尽失,变得没有任何魅力。她不明白,心理却逐渐失衡。
厢房内已经熄了灯,顺风紧挨着雨轻躺下,听着她讲到驴肉火烧,便勾起了馋虫,笑道:“明天我们可不可以去吃驴肉火烧呀?”
“东阿盛产阿胶,自然驴肉也是有的,不过火烧——”
雨轻稍微顿了一下,说道:“得亲自做了,不如明早我起来去厨房做一些火烧,然后我们出府去,买些卤好的驴肉,自制驴肉火烧,顺便逛街好了。”
“嗯。”顺风抱着雨轻的胳膊,点点头,很是开心的说道:“雨轻,你真好,比那个程圆圆强百倍。”
在顺风看来,论品貌才情,雨轻都胜过程圆圆,而且她还发现一个小秘密,郗遐是喜欢雨轻的,在船上那几日,她就感觉到郗遐对雨轻总是特别的在意。
因为她长雨轻两岁,又是旁观者,自然看得明白些,只有雨轻还傻傻的拿人家当朋友。
“顺风,你若再不睡,明早就吃不到驴肉火烧了。”雨轻打了个哈欠,转过身子闭上双目,甚是疲乏。
顺风直接从后面抱住她,笑道:“睡吧,你可不许打呼噜哦。”
“打呼噜的人,快睡吧。”雨轻嘴角微扬,心道:一定要比顺风先睡才行,不然那呼噜声响起,自己可就再难入睡了。
次日天一亮,雨轻和顺风便起来,简单洗漱后,径自往厨房去了,待了一个多时辰,只见顺风提着食盒慢悠悠走出来,嘴里还咀嚼着什么。
“顺风,我已经和程夫人说过了,想来他们已经在府门口备好牛车了。”
雨轻今日换上了男装,顺风也打扮成贴身小厮的样子,主仆二人快步朝府门走去。
果然一辆牛车停在那里,顺风上前打了个招呼,问车夫在东阿哪家的驴肉做的好吃。
车夫便道:“东街有一家做驴肉的,很是新鲜,卤的也香,好多小郎君都喜欢派人去那里买熟肉的。”
顺风听后点点头,和雨轻坐上牛车,就往东街驶去。
“郗遐说今日会陪着舅舅他们去参加诗会,也不知道是谁家举办的诗会?”雨轻好奇的望了望车外,口中喃喃道。
顺风本来还想要再吃一个火烧,不过伸进食盒的那只手又抽了回来,笑了笑,“我还是留着肚子等买了驴肉再一起吃吧。”
前面不远处,人头攒动,好像摆了个擂台,四周还挂着红绸带,甚是热闹。
“那里为何围了这么多的人?”顺风掀帘问车夫。
车夫呵呵笑道:“那是天远镖局的总镖头柴五爷为女儿所设的比武招亲,人都说柴五爷义薄云天,去年还与府衙官员一起放粮赈灾,沿街施粥,他的女儿姿容绝佳,若是哪个青年才俊能在此胜出,除了抱得美人归,还能接任天远镖局,这等好事自然惹得全城人围观了。”
“哈哈,真有趣!”顺风听后,扭头对雨轻道:“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好了。”
“先填饱你的肚子才是正事。”雨轻示意车夫继续朝前行驶,然后笑道:“等买了驴肉,你再去擂台前,边吃边瞧热闹吧。”
顺风点点头,牛车驶过擂台,雨轻撩起车帘朝那边瞥了一眼,正在擂台上比武的那人看着有几分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间也想不起来,便放下车帘,继续与顺风说笑。
第一百一十八章 程门内姿态各异 闲看擂台再交集(五)
今日举办诗会的正是武家,薛县侯武辅(武茂之侄)从沛国竹邑县迁居于此,经常举办诗会,附近的许多士族子弟都会前来,裴宪他们随程光父子也赶来赴会。
不过郗遐对这样的诗会并不感兴趣,借故离开前厅,径自朝竹林那一带走去。
映入眼帘的尽是斑竹,又名湘妃竹,节间具紫色泪状斑点或斑块而故名斑竹,紫色光芒四射,竹杆可作笛子,此竹在北方并不多见,多半应该是移植过来的。
郗遐漫步在小径处,饶有兴致的欣赏着一丛丛的竹子。
阿九则在旁絮叨起来,“小郎君,我们不是来赴诗会的,依你的才华,拔得头筹不是很容易的事,我方才看到程家郎君那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就很来气,我们此时离开前厅,不是把头名拱手让人,那程家郎君只怕现在正笑话我们呢。”
“阿九,你真是啰嗦,就让程书陪着左大人闲聊好了,我可没功夫在里面耗时间。”郗遐不耐烦的说道。
当望见不远处那名一袭湖蓝色衣袍的少年,他顿时露出了笑颜,开口道:“武兄,多年不见,你越发的气度不凡了。”
前面那位少年正是武辅之子,武音。
因武茂为杨骏之姨弟,陷为逆党,遇害后,武辅便返回祖籍沛国,前几年才迁至东阿,有人说因为时常从洛阳来人拜访,武辅不愿被人过多打搅,便带着家眷离开了沛国。
“原来是季钰兄。”武音面带悦色,疾步走来,躬身施礼道:“当年自洛阳一别,已过数年,季钰兄依旧清新俊逸啊。”
郗遐哈哈一笑,与他并肩走在竹林间,二人忆起当年儿时的趣事,还谈及到卢琦,原来武音就是当初最早发现郗遐养的黑狗被毒害的人。
“自那以后,你应该不再养狗了吧?”武音笑问道。
郗遐点头,说道:“虽然我不再养狗了,但是有人养了一只雪獒,叫小白,很是稀有的,我还蛮喜欢小白的。”
“雪獒?那不是西域才有的犬类,怎么会在洛阳出现?”武音惊诧不已。
郗遐拍了拍他的肩膀,坏笑道:“洛阳城内稀奇的事情多着呢,武兄不在的这些年,我真是寂寥至极啊。”
“季钰兄又在说笑了,你身边有道玄兄和世道兄,你的叔父又约束不了你,谁能比得过你潇洒自如呢?”武音苦笑道。
郗遐思忖了片刻,又笑问道:“武兄,你们为何要迁至东阿来呢?”
武音神情微变,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总是有人前来拜访家父,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杨太傅那些旧事,四叔(武茂)已经身亡,他们还是不能甘心,家父对杨太傅的事情本来就知之甚少,为了避开他们,才不得已迁居到东阿的。”
“原来是这样。”
郗遐目光里闪过一丝疑惑,又笑道:“武兄,我最近在研究画作,尤其喜爱前朝孙吴画师曹弗兴的画作,听说杨太傅生前也很喜欢收藏名画,不知他钟爱何人的画作?”
武音微微一笑,说道:“我倒是曾经听四叔说过,杨太傅貌似特别喜爱卫协的画作。”
“卫协师从曹弗兴,其白描细如蛛网,而有笔力,其画人物,不敢点晴,堪称一代画圣,可惜已经去世,不知可有遗作。”
郗遐叹息一声,余光扫过武音,又沉吟道:“画师张墨倒是来过洛阳,不过只待了三两月便离开了,也没有机会向他讨教一二。”
“说起卫协的遗作,我好像有些印象。”武音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就是那幅《张仪相鹿图》,当年张司空赠与杨太傅的便是这幅画作了。”
郗遐听后,眸光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立刻就被他敛了下去,淡笑道:“张司空人称书痴,以名画换古籍,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另一边街道上,牛车停下来,顺风手里拿着驴肉火烧,很快跳下牛车,雨轻也随之下了车,她们二人穿过人群,来到擂台前,却见一身着葛衣的青年正与一位年轻的镖师在场上比武。
这镖师正是费应,之前在商队中做过护卫,当时那批货物尽数被毁,他们回去也无法交待,便与大哥陈浩之辗转来至此处,幸得柴五爷的赏识,在这里做了镖师。
今日是比武招亲,鲍凯和严新安都坐在不远处,不时与陈浩之交流着什么。
他们几人当中费应年纪最小,也就二十出头,乡下老婆死的早,如今还是单身,所以陈浩之便与柴五爷商议,让费应上场与他们比试。
因为上场比试的人大多也没有签生死状,所以比赛规定不允许携带兵器,只能赤手空拳的搏斗,点到为止。
方才已经轮番上场好几个体壮青年,都敌不过费应,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下了场,直到这个葛衣青年登场,出拳狠厉,招招都挥向他的要害,多往裆部、眼鼻、软肋等处袭击。
费应满脸怒气,卷起袖子,啐了一口,骂道:“下手如此阴毒,你真当我费应是怕了你,呸!小心你的细胳膊细腿,别被我拧断了!”
费应虚了一招,立时一脚踢向那人小腹,那青年强忍住疼痛,又是朝他双目挥拳。
费应借着侧翻的惯性,左手撑地,漂亮的燕子抄水,后窜着站起来,就在那人拳头再次逼近他时,他马上使了一个擒拿手,按头锁手转腰马,然后猛力一推,最后一个连环脚重重踢在他的背部。
那青年口喷鲜血,瞬时趴倒在地。
费应甩了两下胳膊,嘿嘿笑道:“让你当心了,快起来,换下一个!”
没想到那人浑然不动,陈浩之心惊,鲍凯和严新安也立时起身,疾步走上前来,蹲身看了看那人,已然断了气。
场下一人惊喊道:“打死人了,出人命了!”
顺风早已经吃完了那个驴肉火烧,拍了拍手,笑道:“那人真是太不中用了,还想当人家的女婿,真是白日做梦!”
“是他们啊?”雨轻脸色微变,口中喃喃道。
顺风扭头问道:“他们是谁?”
眼见着场面混乱起来,陈浩之他们也速速离去,本来比武招亲这种扰乱秩序的行为,官府管的也比较严,如今打死了人,官府的人自然会插手,费应很难逃脱了。
想到此处,雨轻便趴在顺风耳边说了几句话,顺风连连点头,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笑问:“雨轻,为何要帮他们?”
“因为严新安他们舍命救过我,这份恩情我是要还的。”
雨轻目光笃定,看着顺风,笑道:“江湖儿女,不是都会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吗?”
“嗯,雨轻你放心。”顺风拍了拍胸脯,保证道:“有我在,他们几个不会有事的。”说完,朝着那些人的方向匆匆跑去。
雨轻也坐到牛车上,命车夫加紧赶回程府,她的心里起伏不定,但愿他们能平安抵达楼船上。
而在武府,郗遐与武音也走出竹林,来至前厅,厅内才俊们仍在谈论着今日的诗作,其中一人说起之前在许昌陈家赏梅诗会上的那首《梅花落》,旁边的几人也是称赞不已。
“当时连钟雅都输给了那名少年,可见他的才情非一般人可比。”
“那名少年好像是琅琊王祷的族弟,年纪很小,但是出口成章,听说还讲了一个美丽的故事........”
“就是那个梅花仙子的故事,很新奇,也耐人寻味,不过王祷的那位族弟好像不太喜欢钟雅,说来也奇怪,钟雅可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多少女孩都会见之心动,荀家和陈家也与之交好,怎么还会有人将他拒之千里呢?”
郗遐听着他们的议论,嘴角不禁微微扬起,心道:钟雅确是钟氏一门最杰出的才俊,不过他性格张扬,做事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当他出于好奇刻意去接近雨轻时,雨轻会选择躲闪,如果他更进一步尝试靠近,那么定会惹怒雨轻,想必那日他的行为有些随性不羁了。
在厅上,裴宪他们笑谈了一阵,程书的诗作排到第四名,还是全靠裴宪格外为他说话,才勉强混到这个名次,郗遐知道后,不禁嗤笑道:“程兄真是才华横溢,我不能及也。”
程书面红耳赤,看了父亲一眼,也不敢再做辩解,只是垂下了头。
又过了一会,郗遐和裴宪低语几句,便先行离开了武府,坐牛车返回程家,直奔后院,去寻雨轻。
此刻雨轻正安静的坐在亭子里,桌上还放着两个驴肉火烧,望见郗遐朝这里走过来,便起身笑道:“你吃过饭了吗?”
郗遐从盘子里拿起一个驴肉火烧,淡淡笑问:“这是你做的?”
“嗯,火烧饼是我早上做的,里面的驴肉是去街上买的,”雨轻嫣然一笑,“这叫做驴肉火烧,很好吃的,我特意给你留的。”
郗遐微微点头,坐下来,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雨轻给他倒了一杯茶,笑问:“今日的诗会,你夺魁了吗?”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回头往事尘飞起 崔家人祠堂对峙(上)
“不是我,”郗遐抿了一口茶,摇摇头,然后看向她,哂笑道:“而是你,他们还在津津乐道的谈论着那首《梅花落》,可不就是你夺魁了。”
雨轻听后略微笑了笑,也坐下来,双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笑眯眯问道:“这驴肉火烧好吃吗?”
郗遐却放下火烧,环顾四周,轻笑一声,“怎么不见你的跟班?”
“她叫顺风。”
雨轻郑重其事的讲道:“能不能收起你的歧视,即便她是我买来的婢女,你也应该稍微对她友好一些,若哪一日你真惹恼了她,说不定要对你拔剑相向呢?”
“顺风,这名字起得不错。”
郗遐完全不理会这个有武功的奴婢,或者可以说低贱的奴婢一旦懂些武艺,就与府里豢养的死士相差无几了。
这也是大多数士族子弟的真实想法,奴婢的生死全在他们的一念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平等相待。
“刚才街上搭了个擂台在比武招亲,可惜在场上有人被打死了。”雨轻喝了一口茶,对他说道。
郗遐“哦”了一声,他回来时也看到官府的差役在沿街搜寻,恐怕那打死人的凶手早就逃走了。
“我们明日就会启程离开东阿了吧?”雨轻问道。
郗遐摇摇头,笑道:“我看程家老爷甚是殷勤,估计会多留我们两日。”
雨轻嘟起小脸,稍显失落。
“这么着急走,你不会有事在瞒着我吧?”郗遐贴近她的脸庞,想要透过眼神窥探她的内心世界。
雨轻马上扭过脸去,小声道:“看样子只能先让他们待在船上了,官府的人应该不会找到那里去的。”
“雨轻,你在嘀咕什么呢?”
郗遐觉得亭子里还是有些冷,便关切的说道:“快些回屋去,在这里坐久了可要生病的。”
雨轻点头,起身端起那盘驴肉火烧,开口道:“都放凉了,得回炉热一下了。”
郗遐站起身,又指了指那火烧,嘴角噙着笑,说道:“雨轻,这火烧饼做的太硬了,还是留给你的跟班吃吧。”说完转身离去。
雨轻噘嘴,忽然想起一事,估摸着崔意应该已经到清河了,她昨晚本来就是要写信的。
不想顺风在她跟前一直念叨那程圆圆的各种不是,她也就没了兴致,如今趁着顺风不在,正好给崔意写一封书信,也不知他吃了几块点心了。
她仰望着天空,那么蔚蓝,云卷云舒,心也随之飘到另一个地方。
那蜜三刀有些甜,一天确实吃不多,崔意按着她信上所说,每日只吃一块,前几天他便回到清河祖宅了,年下祭祖他倒是没有赶上,不过祖宅里甚是热闹,博陵崔州平之后,崔漠与其子崔临也都来到清河。
崔意是曹魏司空崔林之曾孙,崔林之子崔随现担任尚书右仆射,崔随之堂侄崔温现为清河崔氏家主,与崔宇(崔意之父)多有嫌隙。
当年因杨骏之事,崔宇被诬陷入狱,崔温就未曾对崔意说过一句安慰的话,反而是更加严厉管束他,加上母亲早逝,幼弟夭折,以至于崔意后来变得冷漠无情,不再愿意去相信任何人。
清河崔氏作为名门望族,家规森严,对本族子弟要求甚高,君子六艺是必备科目,崔氏家族每年都会定期对这些子弟进行考核。
即便四五岁的孩童也要熟读《毛诗》、《论语》,如果没有通过考核,就会直接被家族淘汰,能在上百子弟中脱颖而出的寥寥无几。
金谷二十四友之一的崔基,就算是崔氏子弟年轻一辈的才俊了,他长期居于洛阳,最初为杨太傅府内掾吏,杨骏被诛杀后,他弃官返回清河,悠闲度日。
崔随年下回来祭祖,看到堂侄崔基整日里斗鸡走犬,便罚他跪在祠堂里抄经文。
当时族中子弟纷纷奚落崔基,崔基也已经习惯了,年过三十的他却看淡了名利,赋闲在家得过且过,也不失为自保之法。
这日,崔基正与崔临在亭间下棋,不远处一锦袍青年负手走来,身后小厮还提着鸟笼子,崔基手拈黑子,摇头笑道:“莫要理会他,不然这盘棋可就下不好了。”
崔临不由得笑了笑,白子落下,说道:“听说元兴(崔琚)兄去年被渤海郡守征辟为录事掾吏,他并未去赴任,只是嫌官职太小,他的父亲显然也是对此大为不满。”
那锦袍青年正是崔温之子崔琚,已年过二十,自幼聪慧过人,仗着父亲是家主,平日里傲慢无礼。
“崔临,我刚才看到你的父亲陪着叔公(崔随)出府去了。”崔琚俯身问道:“你怎么不跟去呢?”
崔临笑而不答,继续与崔基下棋。
崔琚围着他们二人转了两圈,看出棋局胜败已分,便嗤笑道:“崔临,看来你的棋艺没有见长,这么快就输了。”
这时,崔意疾步走来,看到那小厮拎着的鸟笼,便问道:“这是什么鸟?”
“黄鹂。”那小厮回禀道。
崔意脸上的笑容有些复杂,说道:“元兴兄真有闲情逸致,不喜欢听曲子,倒是喜欢听鸟鸣了?”
“道儒(崔意字),当年为了你父亲的事情,特意从公中拿出十万两黄金用来上下打点,如今那件事也已经了结了,这公中的亏空自然得由你来填上了。”
崔琚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冷冷笑道:“若你一时拿不出来这些黄金,只能先把城东那半条街的商铺抵押给我们了。”
“元兴,”崔意淡淡道:“此事我自有定夺。”
崔琚看着他那超脱淡然的样子心里就不痛快,为了保存彼此的颜面,他也没有再刻意为难,只是呵呵笑道:“道儒,若有难处,自然可以同我父亲讲的,大家可都是同族兄弟。”
“子扬(崔临字)兄,你要的字帖我已经帮你找到了。”崔意微微侧脸,说道:“随我来书房取吧。”
崔临温润如玉的面庞上划过一丝笑意,起身道:“今日这一局我输了,明日我请你喝酒如何?”
“甚好。”崔基哈哈一笑,瞥向崔琚,问道:“你要不要同去啊?”
崔琚冷哼了一声,不再理睬他们,迈着步子走开了。
三人走出亭子,崔基径自朝东院去了,崔临则跟着崔意来至书房,室内仍旧熏着淡淡的沉香,焦尾置于桌上,一卷竹简放在一边,覃思倒了两杯热茶后,便躬身退下。
崔临撩衣跪坐,含笑问道:“元兴真是越发得意了,不知待到明日他们父子俩可还笑得出来?”
“子扬兄,祠堂议事时才见真章。”
崔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淡然道:“我已告知了各房长辈,即便他们不为我考虑,也会替自己打算,崔温这些年的行径,他们也是心知肚明,先拿这件事做筏子,明日我定要他颜面尽失。”
“道儒兄,你向来思虑周祥,所以我才劝说父亲前来做公证人。”
崔临微笑道:“为你主持公道,你却只让我喝一杯茶而已,是否太没诚意了?”说着将目光转向那精致的食盒。
崔意摇了摇头,说道:“子扬兄,只它不行。”
“为何?”崔临起身,直接走过去,打开那食盒,看到一块块颜色亮丽的点心,心内大概猜到几分,故意做出伸手去拿点心的动作,崔意果然抓住他的手臂。
崔临哈哈一笑:“道儒兄,这点心还真是独特别致,应该是别人送与你的吧?”
“不是,是我叫覃思买的。”崔意轻轻盖上盖子,转身走回桌前,唇角却扬起小小的弧度。
“悦哥哥,”崔临一眼就瞧到那信封上的字迹,坏笑道:“道儒兄,你都把小名告诉人家了,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崔意轻咳一声,喝了一口茶,故作镇定,转换了话题,说道:“叔公此番回祖宅除了祭祖,应该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吧。”
“昨夜父亲与我说了些话,都是与赵王有关。”
崔临冷静下来,沉吟道:“你的叔公或许是想要清河崔氏扶持赵王,这次回来就是来劝说各房主事人的。”
“赵王府自走了水后,便派兵围住杨骏旧宅,弄得洛阳城内乌烟瘴气,如今却来拉拢清河崔氏,真是有意思。”
崔意很是不屑的说道:“不知叔公是真的糊涂了,还是假装糊涂呢?”
“此话何意啊?”崔临疑道。
崔意笑而不答,继续喝着茶,心中暗想道:赵王野心谁人不知,叔公定然在谋划着什么事。
当年父亲蒙冤入狱,全因贾后弄权,若能借用赵王的手除掉贾后,倒不失为一桩便宜事,只是还要拿捏住赵王才可。
赵王阴险诡诈,若不想被他反噬,就得早早的布下陷阱,让他无法挣脱,最终困死局中。
“明日还有一番唇枪舌战,”崔意淡笑道:“子扬兄,又有一场好戏看了。”
崔临含笑点头,他深信眼前之人的能力,足够对他们敲山震虎了。
第一百二十章 回头往事尘飞起 崔家人祠堂对峙(下)
次日清晨,廊下的黄鹂叫声清脆悦耳,崔琚用过早饭后,便走至廊下瞧着笼中的黄鹂,身边的小厮躬身禀道:“小郎君,老爷已经去祠堂了。”
崔琚头戴纶巾,一袭华服,手持逗鸟棒,玩弄笼中鸟,嘴角上扬,心想半条街的商铺即将到手。
平日里崔意都是一副孤傲的姿态,从未将族中子弟看在眼里,今日看他在各房长辈面前如何应对,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仙般人物突然坠入泥潭,这精彩一幕定然是不能错过的。
想到此处,崔琚将逗鸟棒递给侍婢,然后拂了拂衣袍,慢慢朝祠堂走去。
祠堂内,各房长辈们均已聚齐,崔随和崔漠也在其中。他们都肃然跪坐,并未多言,堂内很是安静。
在崔琚看来,崔意这一房上无父母关爱,下无兄弟姐妹扶持,即便自身再出类拔萃,在此事上也难有什么作为,况且崔琚的父亲是家主,在族人面前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没过一会,崔意便和崔临款款而来,他们二人坐于末席,再看崔意仍旧神情自若,完全是旁观者的姿态,崔琚心中暗笑,立于崔温身后,目光扫向别处。
族长崔温开口了,先说了一通礼仪传家、忠孝友悌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然后谈及了上回对族中子弟的考核,夸奖了名列前茅的几名子侄,崔琚脸上倍显得意,时不时睨视崔意一眼,还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崔随也说了一些鼓励晚辈的话语,还特别称赞了崔毖(崔琰曾孙),崔毖是崔基的从弟,向来尊崇儒学,克己守礼,是崔琰那一房子弟中的佼佼者,虽然崔基的仕途已然无望,但崔毖却是崔随极为看重的,来日便要带他同去洛阳。
在崔漠示意下,崔意起身,先向在座的叔伯兄弟问好致意,话锋一转,说道:“昔日家父因杨骏一案惨遭入狱,族长从公中拿出十万黄金前去洛阳打点,虽未救出家父,但这份同族情意,道儒记在心中,而今家父在狱中身亡,此事也算了结了,关于这十万黄金的亏空,自然也要好好算一算了。”
“道儒,对于你父亲的亡故,我也深感痛惜。”
崔温叹息一声,说道:“若是我个人的钱财,自然不会再找你讨要,只是那是从公中所取,定要填上才好。”
“道儒明白。”崔意淡淡说道:“但是关于此事我还有诸多疑问,想要请族长来解惑。”
“何来疑问?”崔温皱眉道。
崔意微微一笑,说道:“我已问过账房先生,当年取走十万黄金的人却是元兴兄,想来亲赴洛阳为家父四处打点之人也是元兴兄了。”
崔琚神色闪烁间似要逃避,心中有些慌乱。
“可是我之前去洛阳询问过御史大夫及廷尉等大人,他们皆说未曾见过元兴兄登府拜访,如此一来,倒是把我给弄糊涂了。”
崔意呵呵笑道:“元兴兄,当年你携带着十万黄金去找了哪位在京做官的大人呢?”
在座的人隐隐觉得不对劲,都把目光投向崔琚,连崔温也敛容问他道:“还不快细细讲来?”
崔琚没有想到崔意会查到这个上面去,突然把火引到他身上,惊慌失措,张口结舌,支支吾吾道:“我去找了御史中丞陈大人,还有——”
“当年的御史中丞应该是刘大人才对,是元兴兄记错了,还是根本就不知道呢,或者说元兴兄当年就没有去过洛阳?”崔意目光冷然,语气加重。
堂上一片哗然,当年崔宇深陷囵圄,族人连夜商议,才命崔琚从公中取出十万黄金前去洛阳解救,若他当真有所隐瞒,真是害人枉送性命,不配为清河崔氏子弟。
“我当然去了,怎会没去?”
崔琚强装镇静,言语依旧刻薄,“道儒,你不想填补亏空,也不用设法编排我的不是,何苦呢,你父亲的牌位就摆在那里,再追究这些又有何用?”
“自然有用。”崔意毫不动气,从容道:“覃思,去把证人带进来。”
此话一出,崔琚越发紧张起来,在座的人也纷纷摇头,似乎已经开始怀疑崔琚方才所言不实。
顷刻间,覃思已经带着两个人走入堂内,崔意看了他们一眼,淡淡说道:“还是由他们自己说吧。”
二人当即跪地,那商贾打扮的肥胖男子叩首道:“小的是隆祥赌坊的掌柜,当年.......当年元兴小郎君来我们赌坊豪赌.......”
那人声音开始哆嗦起来,从袖中颤抖的拿出一本账册,继续道:“这是当年的明细账薄,元兴小郎君手气不佳,连输两个月,当时还签了欠条,借了一万两,到今日还未还上。”说着双手呈上那本账册,覃思接过来走上前交给崔温。
“休得在此胡言乱语!”崔琚脸色冷了下来,斥道:“竟敢污蔑于我,当心你的脑袋!”
“元兴兄,何必动怒呢?”崔意冷笑道:“他不过一介商贾,若说的是假话,族长自会处置他。”
崔琚目光里带着恨意,又不敢去看自己的父亲,只得颔首站立一旁。
接着那名中年妇人一脸谄笑道:“元兴小郎君许久不来我们烟雨楼,翠云姑娘可日日想着你呢。”
“老鸨,这里可是崔家祠堂,你的舌头不想要了吗?”覃思瞥向她,嗔道:“讲正事,要简明扼要。”
那妇人赶紧捂住口,刚才看着这满堂的年轻小郎君,一个比一个生得俊俏,她这个半老徐娘倒是春心荡漾。
不过经他提醒,便赶紧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堆笑说道:“当年元兴小郎君很是大方,包了我们烟雨楼的花魁,翠云姑娘,足足三个月都待在烟雨楼,我们可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他——”
“够了!”崔温厉声喝道:“真是玷污了我们崔氏门楣!”
看到族长已经发怒,覃思示意老鸨和那掌柜赶紧退下。
崔琚心中忐忑,扑通跪倒在地,央告道:“父亲,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我是被陷害的.........”
“陷害?”崔温摇了摇头,指着他怒嗔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这些又是什么?”说着将账册狠狠摔在他脸上。
崔琚羞愧难当,不迭叩首,哀声道:“父亲,你是知道的,孩儿也不愿弄成这样,都怪崔意的父亲当年不肯给孩儿疏通关系,致使孩儿到今日都没有——”
话未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崔温睁圆了眼睛瞪视着,骂道:“你这个逆子,还在埋怨别人,你干出这样的混账事,如何再为崔氏子弟?”
崔琚慌忙拉扯住父亲的袍袖,眼圈泛红,恳求道:“父亲,孩儿知错了,孩儿去给道儒赔罪——”
“不必了。”崔温双目微闭,一行泪滑落下来,沉吟道:“按家法处置。”
崔琚听后呆若木鸡,很快进来两名护院将他拖走,紧接着便听到声声哀叫,又过了一会院内声音渐消。
崔随和崔漠为之一震,原以为在处理此事上,崔温会偏袒自己的儿子,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决绝,宁愿舍了儿子的性命,也要保全清河崔氏的颜面。
可是毕竟博陵崔漠父子也在堂内,崔温身为族长,更要秉公处理此事。
崔意却不以为然,如今对于崔温来说,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将崔琚家法处置,要么逐出家族,崔温这人刚愎自用,他的儿子已然翻不了身了,不如来个彻底了断,此刻的怜悯心最是无用。
崔家的家法处置等同于打杀,想来崔琚今日命休矣,不过这也是他自食恶果,怪不得别人。
待一切归于平静,崔意便回到自己的房内,揉了揉太阳穴,其实他最不喜与人口舌之争,若与自己的父亲无关,他才不会涉入其中。
覃思赶忙端茶过来,含笑道:“方才堂上的人都震惊不已,看来他们近期内是不敢轻易招惹小郎君了,可惜族长痛失爱子,不知以后会怎么样呢?”
“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崔意轻啜一口茶,然后打开食盒盖子,拿出一块蜜三刀,放入口中,浓浓甜意,让他的心情不由得好了起来。
覃思看到这盒点心,又回禀道:“昨日从临淄有人来报,说裴大人已经带着雨轻小娘子乘船离开了临淄,按照他们的行程,想来如今已经到东阿附近了吧。”
“乘船,”崔意口中喃喃道:“这样既平稳又快,还能欣赏沿岸美景,景思先生确实考虑周到。”说着又喝了一口茶,脑海中再次闪现出雨轻的身影。
他拿起那封信,嘴角勾起,心道:说好的会写信给我,难道忘了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惊涛骇浪奏夜曲 勇破困局千帆舞(上)
在东阿已经停留了数日,裴宪他们便准备启程离开了,没想到程光特意准备了好几箱东阿阿胶,聊表心意,裴宪谢过后就让小厮搬运到楼船上,一行人很快乘船而去。
楼船一层有一间库房,陈浩之四人就藏于此处。只见一张桌子上摆着些熟食和胡饼,费应一边吃着熟食,一边砸着嘴,说道:“没有酒喝,真是没劲啊。”
“还不是因为你出手太重,打死了人,不逃等着吃官司吗?”鲍凯没好气的打了一下他的脑袋,薄嗔道:“能藏身在这艘楼船上,还都多亏了严新安呐。”
严新安连忙摆摆手,苦笑道:“我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那位小郎君,当时带他混进商队,还不是为了赚些银钱养家。”
“这回算我们运气好,可是给柴五爷无端添了麻烦。”
陈浩之端起碗,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等这艘船一靠岸,我们就离开。”
“不如我们还是回原先的山头好了,那样才快活啊!”费应呵呵笑道。
严新安敛容,摇头道:“既然已经金盆洗手,哪里还能再回去?”
小小的库房内几人略显愁容,这时,门吱呀被推开了,却见顺风笑嘻嘻的端来一盘鸡,放置桌上,一身男装的雨轻也安静的走进来,含笑问道:“你们这两天可还好吗?”
“多谢你搭救我等。”陈浩之起身,说道:“一旦船靠岸,我们就会离开的。”
“你们可想到去处了?”雨轻向前走了两步,笑问。
陈浩之摇摇头,赧然道:“也许是我们时运不济,好不容易谋份差使,也被弄丢了。”
“如果你们没有更好的去处,可以随我回洛阳裴家。”雨轻淡淡说道,目光扫向严新安,又笑道:“你应该还有家人住在洛阳附近吧?”
严新安无奈的点点头,又望向陈浩之,凡是遇到大事全靠他拿主意。
雨轻的提议确实不错,但是关于裴家他们还是略微知晓一些的,那可是河东一等大族,传言裴家在河东有两万部曲,在洛阳附近也有几千精锐,如此庞大的家族势力,岂会用得着他们这种绿林出身的人?
“你们放心,不是让你们做裴家的家仆。”
雨轻看着他们,笑道:“说不定以后我也会做生意,而且是贯穿南北的生意,到那时自有用到你们的地方。如今你们可以先充当我的随从,反正我也不是裴家的正经主子,你们自然也不归裴家所管,如何?”
鲍凯点头,与费应对视一眼,然后起身笑问:“大哥,你觉得怎么样?”
陈浩之稍显犹豫,轻声说道:“我等出身绿林,若这样出入裴家,恐惹人非议。”
“这也无妨,我父亲留下了一家胭脂铺子,你们不必住进裴府,直接住在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就是。”
雨轻浅浅笑道:“每月每人发二十两银子,你们若觉得薪水发少了,以后还可以再议的。”
“不,已经够多了。”鲍凯很是惊诧,这样丰厚的薪水可是不多见的,即便在府里当管家也未必能领这么多。
严新安赶忙起身,说道:“一年能发这么多,我等也是知足了。”
雨轻歪头一笑,又看了一眼陈浩之,说道:“你们救过我,说起来你们都算是我的恩人,这些银钱自然不值什么的。”
不过总要给人家考虑的时间,所以雨轻又闲聊几句,便和顺风掩门离去。
今日河面上的风有些大,郗遐并未站立在船头,而是上了三楼,走至雨轻的房门前,轻叩两声,房内无人。
郗遐略觉奇怪,刚转过身来,就见雨轻向他招手,含笑走上来,问道:“你是来陪我下棋的吗?”
“你的棋艺可有长进了?”郗遐调侃笑道:“你也就只会下五子棋了。”
“我还会下跳棋呢。”雨轻故作不满,推门进去,“而且你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郗遐苦笑摇头,那日陪着她下跳棋,原是为了让她开心才故意输的,她倒是记得很清楚。
走入室内,郗遐撩袍坐下,正经问道:“你刚才作甚么去了,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雨轻扑哧一乐,见他一副县太爷的口吻,便笑道:“郗遐,你不当洛阳令真是可惜,凭你的满腹经纶,藏匿于洛阳城内的宵小鼠辈,岂能是你的对手?”
“那可是个烫手的职位,我才没兴趣呢。”郗遐摇摇头,自己倒了一杯茶,问道:“不过你把几个人藏于船上,又是怎么回事?”
雨轻本来也没想瞒他,便和盘托出,把之前商队遇袭时严新安他们施以援手的经过讲给他听,最后笑道:“我不过是为了报恩。”
“嗯。”郗遐喝了一口茶,皱眉道:“这些茶还真是难喝。”
雨轻听后,把刚才那碗冲好的蜂蜜水递到他手边,含笑道:“你喝这个吧。”
郗遐也没拒绝,欣然端起玉碗抿了一口,甜丝丝的,他不禁笑道:“刻意讨好我,又是为了何事啊?”
“无事。”雨轻双手托着下巴,摇摇头,笑眼弯弯,脸上挂着纯真的笑容,“郗遐,你说那个李达回到琅琊了吗?”
郗遐目光里掠过一丝狐疑,问道:“你还在想着临淄那些事?”
“李达的行迹有诸多可疑,他背后之人会不会就是——”雨轻话语还未说完,就被一颗果脯堵住了口。
郗遐皱眉道:“有些事情一旦追查到底,多半就会命丧其中,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雨轻嘴里含着果脯,心想:说不定李达已经被灭口了,他在临淄搞砸了事情,破绽百出,惊动了各方势力,恐怕他的主人已经留不得他了。
“临淄和北海那一带势力错综复杂,你已经牵涉太多了,”郗遐肃然道:“不管李达背后之人是谁,你待在裴家,他们就不会轻举妄动。”
“郗遐,你说足球联赛能够推广起来吗?”
雨轻觉得再谈李达之事已经无甚意义,便话锋一转,微笑问道:“宣传大使近几个月来可有懈怠啊?”
郗遐听她提及足球之事,便伸手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嘴角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你走的这些日子,薛兄可是时常谈论足球比赛的发展,你这个创始人反倒丢到脑后了?”
雨轻也是咯咯一笑,和他说着扩建球队的想法,“可以让各家士族自己培养一支球队,大家一起比赛玩,以此为乐。”
郗遐点头说道:“这样也好,大家在聚会的时候就可以多一些娱乐项目,不用枯坐在一起谈玄论道了。”
“就从你们郗家开始好了。”
雨轻转身走至桌边拿起一本册子,递给郗遐,笑道:“这上面对如何建立和管理球队都有详细的讲解,你拿回去慢慢研读吧。”
“我有说答应组建足球队吗?”郗遐说着把册子直接丢在一边,继续喝着蜂蜜水。
雨轻靠近他,眨着清澈的眼眸,浅浅笑道:“郗遐,我再送你一张许愿帖如何?”
“又想拿一张白纸诓骗我?”郗遐笑嗔道:“哪一天你若无法替我实现愿望,看你怎么答复我?”
雨轻嘟起嘴巴,负手在屋内踱着步子,因她穿着男装,倒有几分贵公子的气派了。
“郗遐,等回到洛阳之后,我还要告诉世道哥哥和祖哥哥他们,我想他们也会愿意加入的.......”
雨轻很是兴奋的对他讲着自己对将来足球比赛盛况的遐想,“洛阳的百姓会感谢你们,给他们也提供了可观赏性的娱乐节目。”
在这个魏晋时代,没有什么体育项目,文化娱乐活动更是少之又少,如果足球联赛开展起来,南北士族就会聚在一起,球赛就好像是一种新型的蛋糕,可以把利润重新分割。
这样江南士族在北方也算获得了少许的利益,自然不会轻易弃之,也不会离开洛阳了,如此一来,对以后南北士族的往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郗遐扶额摇头,心道:雨轻,你这个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
雨轻凑过来,笑吟吟道:“郗遐,我都帮你的球队想好名字了,就叫飞遐球队,你觉得可好?”
“飞遐?”郗遐微怔,问道:“此名何意?”
“此名取自小飞侠彼得潘,改日我再把这个故事讲与你听吧。”雨轻走至窗前,喃喃说道:“彼得潘跟你的性格还真是有几分相像呢。”
“当年我给你抓的蝴蝶叫晚霞,你还记得吗?”郗遐不禁问道。
雨轻闻言,想起几年前那个仲夏,有名锦袍少年穿梭在花丛中.........
洛阳城郊有个山谷,雨轻和庾萱、郗玥等姐妹一起去山中避暑,那里山花遍地,雨轻发现有一彩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分外好看,然后就对郗玥她们说,“那只蝴蝶很漂亮。”
没过一会,郗遐便提着一只小笼子走过来,递给她,笑说:“这是不是你刚才看到的那只蝴蝶?”
“原来你都听到了。”雨轻接过那笼子,仔细瞧着那只蝴蝶,含笑道:“真漂亮,谢谢你。”
郗遐唇角扬起,刚要开口说话,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雨轻觉得有些奇怪。
这时,郗玥疾步走来,讶然道:“堂兄,你不能碰花粉的,怎么还去花丛里抓蝴蝶呢?”
郗遐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说着便转身离开。
........
雨轻记得当时他还发了两天烧,明显是对花粉过敏,但还是为了她去花丛中抓蝴蝶,这让她心里觉得暖暖的。
“我当然记得了,那只蝴蝶很漂亮,不过最后被知世放走了,很是可惜呢。”雨轻微笑道。
郗遐淡笑道:“这晚霞还是你起的名字,因为它展开翅膀飞动时像一片流动的晚霞。”
其实在他眼中,雨轻同那片晚霞一样的美丽。
第一百二十二章 惊涛骇浪奏夜曲 勇破困局千帆舞(中)
郗遐拿起那本册子,含笑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说道:“一会记得下楼来用饭,我让他们准备了鲜美的鱼汤,还有你爱吃的鱼脍。”
“嗯。”雨轻转过身来,见郗遐已经离开,心道:不知今夜的月色如何,若是很美,可以和他一起赏月赋诗了。
夜静,一轮弯月被薄云掩盖,显得分外飘渺,冷冷的光辉洒在水面上,几艘画舫慢慢朝这里驶来。
站立船头的黑衣男子挥手示意两边的弓弩手开始行动,随着箭矢划破空气的呼啸声,在楼船上巡视的护卫纷纷被射杀,应声倒地。
此时的郗遐还坐在房内捧着那本册子细读,身旁的阿九不停地打着哈欠,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郗遐瞥了一眼困倦的阿九,笑道:“你下去歇息吧。”
阿九摇头,看到桌上那杯茶已然放凉了,便说道:“小郎君,我再去倒一杯热茶来。”说着转身就要出去。
就在这时,郗遐望向窗外,隐约间听到从甲板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放下册子,起身走至门口,向下望去,隐约见到有数不清的黑影正顺着钩索绳往船上爬。
他顿时心惊,偏头示意阿九取来长剑,他接过剑在踏出门之时,不忘叮嘱他,“快去通知景思先生,还有不要让雨轻走出房间半步。”
阿九点头,在郗遐速速跃下楼去,他便匆忙的赶去告知裴宪他们。
这时,已有数十名黑衣人来至甲板之上,郗遐当即拔剑出鞘,挥剑时衣袍飘扬,数把闪着寒光的环首刀一齐朝他劈砍而来。
紧接着便传来阵阵吼声,以及兵刃入肉的噗嗤声,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惨嚎声,这一番打斗把整船人都从睡梦中惊醒起来。
雨轻不过刚刚睡下,听到这样的声响,赶忙起身下榻,却发现早已不见顺风的身影,桌上那把佩剑也被拿走了。
她有些心惊,披上外衣,推开窗户,朝楼下望去,火把映照下,刀光剑影,护卫们已经死伤过半,众多黑衣人犹如猛兽一般扑将上来。
其中一名高个大汉手戴铁爪,挥拳狠狠击中一名护卫的腹部,护卫整个人直接被那股推力抛飞至桅杆上,一口鲜血喷出,当即毙命。
然后那凶猛大汉朝着郗遐冲杀过来,郗遐却是挥剑虚晃一招,瞬间上前一步,双手发力抓住了那大汉的双腿,随即就听到那大汉猛地发出一声惨叫,原来那大汉已被郗遐生生折断了双腿。
然后郗遐双臂挥动,用那人的残躯砸向涌上来的黑衣人,立时压倒数人。
夜风怒啸,染血的衣袍烈烈作响,郗遐手握长剑,目光如炬,剑法诡谲多变,所到之处,皆是哀嚎一片。
此刻一纤细的身影掠过,只见她挥舞手中那三尺青锋,面对甩过来的钢鞭,灵动的闪避开来,然后剑锋陡转,直刺向那人的右臂,剑势极快,那人连连后退。
当钢鞭再次抽动之时却被她一手抓住,猛力一拽,忽而又松开来,一张一弛间那人已经乱了章法。
她的唇畔一丝玩味的笑意,利剑却已刺入那人的胸口,同时她狠厉的踢向那人的腹部,钢鞭早已甩飞,那人也如炮弹般被踢飞出去,身体落在地上还滚了好几个圈,口吐鲜血而亡。
“你的身手不错。”郗遐手起剑落间,又一人倒地。
顺风目光扫向他,也略笑了笑,当望见又有数十名黑衣人爬上船来,她立时把脸一沉,冷声道:“看来今夜是难以入睡了。”
这时,郗遐纵身跃起,用剑砍断缆绳,巨大的船帆迅速的坠落,重重的砸向那些黑衣人,然后他飘然落地,一个深蹲扫堂腿,将数名持刀黑衣人摔倒在地。
而顺风正被三名手持环首刀的大汉包围住,她手中剑如灵蛇挥舞,刀剑碰撞的火光爆起在船头,顺风一个飞腿击中那人的前胸,剑却刺向另一人的脖颈,那两人均落入水中。
“不好!”
郗遐大叫一声,原来旁边那艘画舫上弓弩手已经开始拉弓射箭,他飞速旋转着身躯,剑如疾风,势如闪电,一时间抵挡住乱箭的袭击。
陈浩之他们四人早已奔过来,鲍凯捡起那沉重的船帆,用力撕扯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抛给费应。
他们四人已经决定跟着雨轻返回洛阳,如今看到有刺客偷袭,自然奋不顾身的赶来帮忙,此刻也管不了许多,与那些黑衣人搏命厮杀。
箭如雨下,裴宪还在奋力抵挡,他的武功也算上乘,剑法凌厉,只是一拨又一拨的黑衣人攻势越发的猛烈,他顿时疑窦丛生,看得出这些人是训练有素的精锐,绝不是一般水匪草莽可比,能追至此处,或是早就知晓他们的行程。
待在楼上的雨轻也在思忖着这些人的目的,若说是李达因上次失手而怀恨在心,今番卷土重来,欲要夺回木盒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这一次明显加派了人手,数百黑衣人皆是身手了得,甚至还带来了一队弓弩手,这样的突袭更像是要将船上之人一网打尽。
幸亏雨轻在东阿与文澈商议决定兵分两路,文澈提早两日就带着木盒走陆路赶往洛阳。
这场恶战还不知将持续多久,雨轻望见郗遐再次被黑衣人团团围住,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她咬唇,眼圈泛红,深夜鏖战,他们可还能支撑多久?
顺风眼角的余光扫向那几名想要奔上楼的黑衣人,当即踩着几人的脑袋,借力飞跃至三楼,三尺青锋划过夜空,最先上楼的那人已被顺风一剑封喉,血溅幡旗。
紧接着上楼的持刀大汉还未砍杀过来,脚下的木梯已经碎裂开来,原来顺风已经挥剑劈断了数层木梯,后面的人再难上前。
这时一手持长枪的黑衣人跳将出来,枪点地,他旋即跃至三楼窗前,顺风转身扑来,那人枪势刚猛沉稳,显然经历过战阵,快速非常,身形如箭,枪与剑刃碰撞在一起,火光迸溅。
顺风感觉出对方内力雄厚,枪尖不断的舞动,二人忽而拉近距离,忽而又各退数步。
不想那人忽然身形一冲,枪尖朝着窗口刺进去,雨轻躲在墙角,一道寒芒忽现,枪尖犹如灵蛇吐信,试图撕咬住猎物。
这时阿九护在雨轻身前,拿出早就备好的一包石灰粉,当那人破窗而入时,阿九立即将那石灰粉挥撒向他的脸颊。
那人顿时发出一阵怒吼,双目睁不开,阿九趁势拿出一把短刀,直刺向那人的腹部,又快速的拔出刀后退几步。
如此暗算,阿九真是机灵异常,见那人身亡倒地,他才嘻嘻笑道:“没想到这把刀还真派上用场了。”说着在那人衣服上擦了擦刀上的血迹。
没等抬起头来,就被一人踹了一脚,阿九一屁股蹲在地上,还未缓过神,就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阿九,你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下三滥的东西?”
阿九担心再次被打,赶紧捂住脑袋,抬眸笑道:“小郎君,之前不是有人在咱们的饭菜里下了药,我就想着也得备上一点,才弄来的这些——”
“住嘴!”郗遐看到雨轻无事,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一些,薄嗔道:“这些下作的手段,以后勿要再用!”
阿九点头,站起身后,把那短刀还给郗遐。
“雨轻,给你防身用吧。”
郗遐示意阿九把刀递给她,然后走了出去,挥手玩笑道:“你的跟班确实不错,比阿九强多了。”
本来顺风是要赶来救雨轻的,只是左思那边已被数名黑衣人围攻,她只能喊话给郗遐,让他速速冲出重围,解救雨轻。
而裴宪此时也是自顾不暇,更有些疲累之态,郗遐突然而至,替他杀退数名黑衣人,然后笑问:“景思先生,你可有穿着金丝软甲?”
裴宪点点头,在外面为了安全起见,他多半会穿上金丝软甲,这也是河东裴氏的祖传之宝,方才面对箭矢袭来,他毫无惧色,也是因为有金丝软甲护体的缘故。
郗遐淡淡一笑,他早就猜到是这样了。当年司空裴秀作成《禹贡地域图》十八篇,上奏武帝,被收藏于秘府。这样详细精准的地图集,郗遐一直想要拿来一观,不过无从获取。
而今裴宪身着的金丝软甲,也是裴秀留下来的,不知那份地图集在裴家可有备份,想来还真是有些好奇。
与此同时,不远处又驶过来几艘船只,为首站立之人正是南云,他望见前面画舫上的黑衣人纵身投入水里,猛然心惊,挥动手臂,立刻命数十名手下也跳入水中。
这些黑衣人正是所谓的水鬼队,专门下水去凿毁船底,南云身边站着一名与他容貌极为相似的男子,却是陆晔的贴身护卫,南鹰。
南鹰与南云自幼跟随在陆氏子弟身边,此次陆晔不仅派南鹰赶来,还有百名的精锐,全都深谙水性,去捉那些水鬼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第一百二十三章 惊涛骇浪奏夜曲 勇破困局千帆舞(下)
楼船之上,南云派去的精锐已经将残余的黑衣人尽数消灭,郗遐与裴宪立于二楼,望见这一批出手狠绝的精锐,在最短的时间内,击溃了敌人,他们不免感到震惊。
不久之后,船上又重新恢复了平静,这批精锐任务完成后,便纷纷离开,跳上另外几艘船。
画舫上的黑衣人俱已身亡,至于水下面的那些人恐怕也再难游上来。
“南云,我要回去复命了。”南鹰沉声道:“这支精锐就暂且留在这里,听你调遣。”
南云点头,说道:“你一路保重,他日再见。”
“嗯。”南鹰即命手下调转船头,扬帆远去。
郗遐已然走至甲板上,凝目眺望,唇角微勾,说道:“有意思,他们背后的主人会是谁呢?”
“郗遐。”这时雨轻疾步跑来,关切的问道:“你有受伤吗?”
“我倒还真是希望受点伤。”郗遐转身,坏笑道:“那样你是不是会更紧张我一些呢?”
雨轻此刻对这样的玩笑不感兴趣,仍是上下仔细打量着他,看着他那沾满血迹的衣袍,摇了摇头。
她抬眸注视着他的脸颊,见他额头上也沾着一丝血迹,便踮起脚尖,伸手拿绢帕帮他擦拭干净。
“还好没有受伤,”雨轻长舒一口气,笑道:“我并未带酒精来,你若真的受了伤,就没法给你消毒了。”
“我又不是陆士瑶,哪里需要那种东西?”郗遐稍显不悦,仰望夜空,寥落几颗星,忽隐忽现。
“郗遐,”雨轻淡淡说道:“你说他们深夜偷袭的目的是什么呢?”
“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总之以失败告终。”郗遐皱眉说道:“只是他们背后的主子心思太过歹毒,竟想要将我们全部灭口,有这般狼子野心的人倒是很少见的。”
“或许你还认识他呢?”雨轻喃喃道,看着小厮清理甲板上的尸体,不由得叹息一声。
寒风吹来,她抱着双臂,走了几步,猜想着策划这场偷袭的人应该就是李达背后之人,未必是琅琊王,或许是另有其人。
那人或许已经怀疑到她知晓一些事情,只是在今夜失利后,他应该暂时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
而且能调派大量杀手的人无非就是王爷或者士族,连贾南风尚且不能触动河东裴氏的根基,那么王爷更不会想要与河东裴氏结仇了,只有地方豪族才会为了个人私欲做出这等穷凶极恶之事。
因为在魏晋,各方豪族一向藐视司马氏族的皇权,暗中争斗数不胜数,司马氏族也无法完全掌控压制住他们,如今的混乱局面也包含着各大士族之间的矛盾。
郗遐走至雨轻身前,凝视着她,低声问道:“雨轻,刚才那话何意啊?”
“就是说你该回去歇息了。”
雨轻笑眯眯的看着他,然后指了指他身上的衣袍,倒退几步,“你这外袍还真是气味难闻哪。”说着嘟起小嘴,然后转身上楼去了。
郗遐轻轻嗅着袍子上的味道,不禁笑了笑,“果然难闻,她的鼻子如今倒是灵起来了,前几日我特意换了熏香,她都没有发觉出来,这榆木脑袋时而灵光,时而却不灵光,真是拿她没办法。”
因为三楼的梯子坏了一部分,雨轻便和顺风来到二楼休息,在雨轻刚才与郗遐说话的时间里,顺风已经洗漱完毕,只穿着月白小衣,坐在桌边吃着熟牛肉,手边还有一大碗热腾腾的豆粥。
如今已至半夜,她可能是因为打斗消耗了太多体力,这才开始吃宵夜的,一脸满足的咀嚼着食物,似乎这是最幸福的瞬间。
“顺风,”雨轻走至榻边拿起一件外衣,然后给她披上,笑道:“你刚洗了澡,还这么贪凉,小心着了风寒。”
“没事的。”
顺风舀了一勺热粥,放在唇边吹了吹,然后要喂雨轻喝,雨轻摆摆手,她才一口喝下,说道:“雨轻,郗遐的武功真是厉害,尤其是他那把子母剑,短刃藏于长刃之中,必要时抽出短刃攻击,这种剑真可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雨轻微微点头,继续听她讲着,“懂得留后手的人,总是很有心机的。不过他一个士族子弟,根本用不着练武的,随行护卫都有百十人,而且也不会有人轻易招惹他们的........但今晚这帮人很是凶狠,像是来杀人灭口的.......”
“他们大概是冲着我来的。”雨轻无奈的笑道:“顺风,你说我要不要学武啊?”
“啊?”顺风诧然,惊问:“你果真想学武吗?”
“我看上去不适合练武吗,今年我才十四岁而已,应该还不算太晚吧?”
雨轻眨着眼睛,讪笑道:“顺风,我练武也是为了强身健体,更是为了自保啊。”
“雨轻,我看你还是算了。”
顺风使劲摇了摇头,继续喝着粥,口中喃喃道:“练武可是很受苦的,即便你愿意,待回到裴家,那些大人们也不会允许的。”
“我可以偷偷学武。”雨轻仍然想要试图说服她,“万一再遇到像今晚这样危险的情况,没有武功,岂不是死路一条,又不能每次都这么走运.......”
顺风敷衍着点点头,内心却是拒绝的,在她看来,雨轻是高门贵女,以她的身份不可沾染的东西太多,其中也包括学武。
另一间房内,郗遐已经沐浴过了,换上了雪白的绸袍,单手支颐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阿九,嘴角扬起,笑问:“石灰粉是从哪里弄来的?”
阿九这才讲出实情,原来是途径陈留时,在官道的一家客栈里捡来的,当时他也没有很在意,只是放在包袱里以备不时之需。
“陈留,”郗遐沉吟道:“途径那里的大多是客商,也有一些江湖走镖的,是有些混杂,不过那家客栈,我倒是还有些印象,里面的伙计小二好像是有些武功的。”
他抬手示意阿九起身,阿九起来后便乖乖的去给他倒茶,他纤细的长指敲打着桌面,笑道:“谢家在陈留建有别院,不知幼舆(谢鲲字)兄可有在那里啊?”
“裴大人一向与谢家几位郎君交好,说不定还会去陈留拜访他们。”阿九颔首笑道。
郗遐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经过此事,想来大家都还心有余悸,去听一听幼舆(谢鲲字)兄的高谈阔论,也是不错的。”
陈郡谢氏原是儒学世家,谢鲲却改尚玄学,渐入元康玄风,取得了进入名士行列的必要条件,受到名士王衍、嵇绍的赏识,与王敦、庾敳、阮修并称四友,更使家族地位得到提高。
只是谢鲲善于清谈,谈起来不知疲倦,这倒令有些人颇感无奈。郗遐与他交往不深,但却对陈留的某些事情感兴趣,就像那间奇怪的客栈。
到了次日天明,几名小厮正在修楼梯,裴宪和左思昨夜并未受伤,雨轻陪着他们用过早饭,又笑谈一阵,便下楼来到甲板上,抬目望去,却见几艘船只跟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船上面还站着一年轻男子,也正朝这里望着。
雨轻并不认识他,只是隐约觉得他们像是在跟随着自己,昨晚他们的突然出现,就令雨轻有些疑惑。
但因木盒之事,她的思绪总是很混乱,所以对于这些人的来历,她并未想太多,至少目前看来,他们是来保驾护航的。
“雨轻,”郗遐身着一袭天青色绸袍,款款走来,唇角还勾起一抹笑意,问道:“今日我有何不同?”
雨轻注视他片刻,歪头笑道:“你也喜欢沉香吗?”
“谈不上喜欢,不过换一种熏香而已。”郗遐见她只有这种反应,不免有些失望。
今日他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绸袍,连熏香也换了,她却全然没注意,其实郗遐一向喜欢檀香的。
“郗遐,舅舅刚才说要将遇袭之事告知兖州刺史。”雨轻走近他,问道:“你说刺史大人能够查出幕后真凶吗?”
郗遐敛容,说道:“这可不好说了,也许应该留个活口,不过——”
“不过他们都是死士,就像那次祖哥哥生辰宴上所发生的那样,不会留下任何线索可寻的。”雨轻苦笑道:“算了,还是让刺史大人烦忧去吧。”
凉风吹来,淡淡的沉香夹杂其中,雨轻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目,心想:自己家的胭脂铺子可是洛阳城内首屈一指的,西域香料品种很多,可以打造一款专属熏香送人,自己虽然不是调香师,但是努力一试,或许能成功,这样的礼物岂不是独一无二的?
其实魏晋所用的熏衣香大多是合香,选择自己喜爱的香品,根据一定的配方调制出来,贵族阶层每日都会熏香,不过想要调制出独特而香气持久的香丸,确实也不是易事。
“方才景思先生提到了幼舆兄,还有陈留阮氏,想来过两日我们就要去拜访他们了。”郗遐望向远处,目光深邃迷人。
雨轻听后,便笑问道:“我听闻阮宣子(阮修字)至今未婚,可有此事?”
有记载云阮修年四十余未有室,王敦等敛钱为婚,皆名士也,时慕之者求入钱而不得。
作为士族子弟,即便是家族落魄,也不会太过贫穷,更不会人至三十而不娶妻,其中必有缘故。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余波未平 一波又起(一)
郗遐闻言,打趣笑道:“你以前不是常说,不要随便打听别人的隐私,今日怎么又这般好奇起来?”
“这难道不是一桩怪事吗?”雨轻眨着眼眸,笑容天真。
郗遐摇头,淡笑道:“也不算是什么怪事,阮宣子早些年是议过亲的,但是那几家的人都对陈留阮氏有些轻视,遂拒绝了他,大抵是因为阮仲容(阮咸字)在为母守丧之时娶了胡婢,阮氏的名声因此被毁,大家对阮氏颇有微词,阮宣子议亲也都无果。”
“那么他岂不是只能娶寒门之女了?”雨轻疑问。
郗遐呵呵一笑,“自然不会,怎么说他也是士族子弟,只是他有些执迷不悟罢了,偏偏想要一心求娶清河崔氏女或者范阳卢氏女,当年他还把主意打到了琅琊王氏身上,王处仲(王敦字)虽然没说什么,但面上就很不好看,幸而王夷甫(王衍字)在旁打圆场,说等阮宣子定亲之时,必会送上黄金百两以作贺礼。”
“原来是这样啊。”雨轻点头。
她不免叹息,他这样做也许是为了重振门楣,借助联姻,挽救衰落的阮氏一族,真可谓是用心良苦,阮氏子弟总是行为放纵,没有规矩,难为士族所容,这也许就是家族衰败的根本原因。
郗遐看她有些失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你带上船的那几个人倒是有些拳脚功夫,当护卫是足够的了。”
“嗯。”雨轻回过神来,冲他笑了笑,“当护卫那岂不是大材小用了,我有顺风就够了,至于他们四人,以后自然有用到的地方。”
郗遐笑道:“你倒是想的长远,不过我要提醒你,他们身上江湖匪气太重,还是尽早加以约束为好,不然再失手打死了人,你可就难办了。”
“自然有人会去管束他们。”雨轻扬起小脸,绽出得意的笑容。
郗遐见她如此自信,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望向一直跟着他们的那几艘船,脸上的笑容瞬时消失不见,心内竟平添了几分零乱,更有些莫名的烦躁。
说起来这陈留郡与东汉末年天下大乱,三国曹魏被西晋取代有着特殊的关系。
昔年董卓废掉少帝,改立年仅九岁的陈留王刘协为帝,就是汉献帝。之后子承父位的晋王司马炎废曹奂为陈留王,魏亡晋兴,三国时期进入尾声。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可以说三国“始”于陈留,又“亡”于陈留。
陈留郡也算是人才济济,名人辈出,东汉末年的大文学家蔡邕,曹操的虎将典韦,都是来自陈留。
在一处幽静的别院中,几名青衣小厮正陪着一位相貌魁梧的年轻男子练习拳脚功夫,这年轻男子已至弱冠,膂力过人,脚下疾风步,挥动拳头,很快便将几名小厮打倒在地。
这时,坐在亭间观看的锦袍少年站起身,拍掌称赞道:“典兄真是好武艺,出拳迅猛有力,干净利落,若是使用双铁戟,只怕再来百人也不是你的对手。”
那青年哈哈大笑,大步走进亭内,拱手说道:“子谅(卢琛字)过奖了,我有些日子没有松动筋骨了,家父命我好生研习儒学,修身养性,苦了两月之久,若不是你来陈留,我恐怕还出不得府门呢。”
说话之人正是典韦之后,典兴,自幼好武,不过他的父亲希望他能入仕途,不再做兵家子,更不愿他投身军营。
卢琛也是这两天才抵达的陈留,应了谢家的邀请,不日便是谢鲲的生辰,作为他的好友,卢琛特意从邺城赶来,典兴向来与卢琛交好,故而前来与卢琛叙旧。
“子谅,我听父亲说裴大人和左大人明日就要到陈留了。”
典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他们是乘船而来,路上好像还遇到了一些凶险。”
“哦?”卢琛神色自然,淡笑道:“多半是遇上水匪了,济水河畔经常有水匪出没,这样抢劫行船之人财物的事情也不是一桩两桩了。”
“也许是吧,幸好裴大人他们有惊无险。”典兴笑道:“过两天谢家生辰宴上可就热闹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
“是啊,都是赶巧了吧。”卢琛笑了笑,喝了一口茶,又轻叹道:“可惜道儒(崔意字)不会来了。”
“虽然道儒未到,但郗遐却至,”典兴脸上浓浓笑意,“我只是闻其名,还不曾见过郗遐呢。”
卢琛呵呵一笑,说道:“季钰可是狡猾得很,你见过他后,便明白了。”
典兴微怔,其实他是想要和郗遐切磋武艺,不论是崔意,还是卢琛,他们的剑法都是一流的,若比力气,自然不如他。
但是郗遐剑术如何,他还尚未见识的到,也甚觉好奇。
待用过午饭后,典兴便离开了。卢家在陈留的这处别院不算太大,但是很僻静,卢琛独自徘徊在竹林间,剑眉微微蹙起,似有心事。
不一会,他的书童莫然径自走来,躬身禀道:“小郎君,莫羽来了。”
“子渊(卢琦字)又派他来作甚么?”卢琛面有愠色,嗔道:“他们自己做的好事,祖家那次得以侥幸逃脱,我已经告诫过他,不可再妄为,他还是没有听进去,如今行事越发张狂,我看真是要对子渊家法伺候了。”
“小郎君,也许他也有苦衷的。”莫然颔首道。
卢琛冷笑,“什么苦衷?难道就因为李达死在回琅琊的途中,他可有查清是谁杀害的李达,这般莽撞,竟想将整船的人全部拉去陪葬,李达果真这么重要吗?我看分明是他心里有鬼!”
“子渊小郎君也是怀疑——”
“只是怀疑就要痛下杀手,他难道不知船上之人有裴大人,那可是河东裴氏子弟中的翘楚,还有郗遐,他真当郗家无力反抗吗?”
卢琛薄嗔道:“幸而他们无事,否则我们范阳卢氏真要与裴家、郗家结仇了。”
莫然低头不敢再言语。
“告诉莫羽,速速给我返回范阳祖宅。”卢琛严厉说道:“我会写信给叔叔,告知他子渊的所作所为,必须对子渊施以严惩,否则他不会长记性。”
“是。”莫然颔首走开。
卢琛微微阖目,心内起伏不定,一方面是对堂弟卢琦的失望,另一方面是对李达之死的疑惑。
李达之妻正是卢琦长姐,对于这个姐夫,卢琦是格外看重的,两人来往甚密。
虽然李达任琅琊内史,颇得琅琊王司马睿的信任,但是途中被杀,又不得不联想到琅琊那边,李达去临淄多半也是奉了琅琊王的命令,想来去临淄目的没有达到,又露出了诸多马脚,琅琊王派人灭口也是极有可能的。
次日清晨,楼船靠岸,裴宪他们一行人上岸后,便见到卢家的几辆牛车已经停在不远处。
卢琛缓缓走来,躬身笑道:“景思先生,谢家近日在为幼舆兄准备生辰宴,府里不得安静,不如还是去我家的那座别院歇息两日吧。”
裴宪和左思点点头,略说了两句,便朝牛车走去。
郗遐走近他,笑道:“没想到子谅兄也来了陈留,真是太巧了。”
“季钰,看来今夜我们可以一起饮酒赋诗了。”卢琛淡淡笑道,余光扫向雨轻,又问道:“你叫雨轻,对吗?”
“嗯。”雨轻微笑点头,目光却仍旧落在那块闻香玉上,凉风中似乎还透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之前在裴家寿宴上,卢志(卢琛父)本想要给陆机难堪,没想到雨轻能够巧妙应对,还赢来了一片赞许声。
这件事卢琛自然是知晓的,虽然那日他并不在场,但是听人谈及,他对雨轻还是多少有些好奇,算来这已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了。
“第一次是在琳琅小铺,第二次是在祖哥哥府上,”雨轻笑道:“没想到这一次竟能在陈留偶遇,如此算来我们也是相熟了,可以称呼你为卢兄吗?”
卢琛听后,唇畔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说道:“只是个称呼而已,随你心意。”
雨轻瞥向郗遐,他竟哈哈笑起来,然后问道:“雨轻,你这样套近乎,是为了子谅兄,还是为了那块玉呢?”说着大步朝前走去。
卢琛摇头苦笑,也跟了过去。
“卢兄,”雨轻疾步赶上前,含笑问道:“去年洛阳城郊办了一场足球赛,你可有去看啊?”
“子谅兄那日可没来。”郗遐在旁笑道。
卢琛微微一笑,“想必应该很有趣吧,道幼(祖涣字)同我讲了一些,最后可是长江队赢了?”
雨轻点头,眨着眼眸,想了片刻,笑问道:“卢兄,你有兴趣自己组建一支足球队吗?”
卢琛略怔,停下步子,偏头问道:“此话何意啊?”
“回去后再讲给你听吧。”
雨轻扬起笑脸,先上了牛车,又掀起帘子,说道:“如今郗遐成立了一支飞遐球队,准备到时候与世道哥哥他们一起比赛呢。”
郗遐瞪视了她一眼,她便做了个鬼脸,直接放下了车帘。
“飞遐球队,好新颖的名字。”卢琛戏谑道:“听着很有意思,不如我也建一支球队,与你们一起比赛好了。”
“好啊。”郗遐一脸欢喜道,心下却想着到时候让雨轻少给他一些建议,让他的球队惨败,那样才更有趣。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余波未平 一波又起(二)
待到了卢家别院,前厅早就备好了宴席,他们畅饮笑谈之后,就各自回厢房休息了。
阿九端着茶水走进房内,却见郗遐正无聊的捧着那本册子看,口中喃喃道:“她明明和子谅兄不熟,为了推广足球比赛,在宴席上刻意靠近子谅兄,不迭的讲着有关足球的事情,完全忽略了我这个宣传大使的存在,真是一个可恼的丫头。”
“小郎君,其实我看雨轻小娘子更喜欢亲近你一些。”
阿九躬身递上一杯茶,笑道:“从称呼上就能看出来,雨轻小娘子叫他卢兄,语气还很客套和生疏。”
“阿九,你去食肆可打听到了吗?”郗遐端起茶杯,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抿了一口茶。
“嗯,这里有个地头蛇帮派叫青衫帮,爪牙很多,派他们去查探那家客栈最为合适。”
郗遐冷冷一笑,放下茶杯,说道:“那我们就去会一会这个青衫帮好了。”
“他们在城南开了一家酒肆,去那里应该能找到他们。”
郗遐缓缓起身,揉了揉太阳穴,皱眉道:“我们走吧。”
“不带上剑吗?”阿九疑道。
郗遐摆摆手,径自走出门去,阿九疾步跟上来,又问:“小郎君,那里可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其实不必亲自——”
“连苍蝇馆子我都去了,那种酒肆总是会宽敞一些的吧。”
郗遐伸展了一下双臂,继续朝前走。心里却在暗想着,如今只能借用当地的地头蛇来查探虚实,说不定还能从那家客栈牵出一条大鱼来,那样就更有意思了。
陈留城南,七弯街,此处街道弯弯绕绕,常有无赖地痞在此斗殴逞凶,邻近还挨着鱼市,从事贱业的人居多。
因此处人员混杂,大小帮派之间冲突不断,官府对于这里也是睁一只眼闭只眼,任它像杂草横生一般,定期剪除一部分也就是了。
一家酒肆内,人声嘈杂。穿着青衫的小二们正忙着招呼客人,在座的客人大都是市井小人,口中骂人的言语也是粗鄙不堪。
几名戴斗笠的男子走进大堂,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倒像是渔民,为首那人古铜肤色,穿着墨蓝衣衫,甚是魁梧,目光沉稳,扫视四周,身后两人则是大高个,身材敦实,黝黑的脸庞,竟然露出一丝丝戾气。
青衫小二堆笑上前,欲要开口迎客,却被为首那人大手拨开,然后直接走上楼去。
他身后的人阴着脸,对那小二骂道:“滚远点,碍眼的东西!”
那小二立时冷下脸来,转过身去,走向柜台那边,心道:赶来这里撒野,看你们待会如何活着出去。
此时的郗遐已然走了进来,他一身宽袍广袖,风度翩翩,高贵的气质与这酒楼明显格格不入,刚一落座便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目光。
有人看着他只带着个瘦弱白净的小厮,便想着顺手牵羊捞一笔,故意从他桌前走过,假装掉落东西,躬下身,欲要偷取郗遐腰间戴着的羊脂玉佩。
那人仗着自己手快,伸出去的瞬间却被郗遐抓了个正着,然后用力将那人推了出去。
没想到那人直接就撞到了对面的空桌子上,咔嚓一声,桌子裂开两半,那人趴倒在地,哎呦叫唤不停。
旁边几桌的客人这才意识到郗遐这人不简单,凭着服饰,自是士族子弟无疑了,没想到还会武功,这倒让他们颇感意外。
看着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扶着那只胳膊,似乎被折断一般,满脸痛楚,慢慢走开。郗遐顿觉好笑,唤道:“小二,端几壶好酒来!”
这时,戴斗笠那几人匆匆下楼,紧接着却望见一青衫大汉手举桌子,站在楼梯口,朝那几人狠狠砸去,厉声骂道:“卖鱼的,还我兄弟命来!”
只见墨蓝衣衫男子伸展手臂,飞速旋身,避闪开来,那张桌子刚好砸中了楼下的花盆,一时间噼里啪啦,木屑横飞。
“柏游子,上月你从我们鱼市订购了好几百斤的鱼,至今还未付钱,这笔账又该如何算呢?”
“呸!”那青衫男子疾步下了楼,大声喝道:“你杀了我手下兄弟,还敢来这里要钱?”
“我们已经把他扔到河里去喂鱼了,”黑脸高个摘下斗笠,嘻嘻笑道:“你要不要去河里寻他呢?”
与此同时,另外几名青衫大汉从柜台那边走来,目露凶光,卷起衣袖,就要上去教训戴斗笠的渔民。
“够了!”忽然从后面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几名青衫大汉止住步子,目光齐齐投向那边。
说话那人正是青衫帮的帮主,柏长子,三十多岁,满脸横肉,眼睛眯缝着,放下筷子,沉声道:“这事待会再说。”
黑脸高个瞪着眼睛望过去,双拳握紧,欲要抢步上前,却被墨蓝衣衫的男子按住,他收回了目光,低声说:“老大,他们欺人太甚。”
“宋力,你没看到今日有贵客临门吗?”柏长子起身,朝郗遐这边走过来,露出一个看来豪迈的笑容,一掌拍在阿九的肩膀上。
“瞧你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他睨视着郗遐,笑道:“你带来的小厮身板还不错。”
对他这样的地头蛇,郗遐哪里会放在眼里,根本不予理睬,仍旧喝着酒。
此时阿九挣开他的那只手掌,从袖里拿出一锦袋,丢在桌上,拧眉道:“柏帮主,我家小郎君有事请你办,这是定金。”
“士族子弟怎么还会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呢?”
柏长子坐下来,拿起那酒壶仰面饮尽,然后重重置于桌上,哈哈大笑:“我们青衫帮在陈留已经有数载,官府也不能奈何得了我们,想必这些你已经打听出来了。”
柏游子也凑了过来,拿起那锦袋,打开又倒过来,几块金子掉落在桌上,他歪头一笑:“大哥,人家都说士族子弟出手阔绰,果不其然。”
“城郊二十里的官道上有一家客栈,我想烦请你们去打探一下。”郗遐终于开口说话了。
柏长子坐在那儿,与他的弟弟柏游子相视一笑后,便笑道:“原来只是这等小事,自然不难办的。”
“我需要知晓三点信息,第一,那家客栈是何人所开,第二,最近来往客商中有没有可疑之人,或者近期在客栈附近可有什么杀人掠货的事情发生,第三,客栈掌柜背后定还有主人,设法帮我查出此人。”
郗遐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
“这听起来还挺复杂的。”
柏游子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的将金子装回锦袋里,看了一眼柏长子,咳嗽一声,附耳道:“大哥,这活儿不比杀人灭口简单哪。”
柏长子肃然道:“这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我在这里最多停留四五日。”
郗遐手指敲打着桌面,淡笑道:“我只要有用的信息,以上三点,全都达成,我会给你们百两黄金的报酬,少一点,就扣除三十两黄金,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柏游子点点头,还想要再问些什么,却看到郗遐已经起身,拂了拂衣袖,朝宋力那边走过去,笑问:“你们可都听清了吗?”
宋力愣了愣,好像不太明白。
“我们也算在内?”黑脸大个睁大眼睛,惊问道。
阿九走上去,哂笑道:“难道还要让我家小郎君再讲一遍吗?”
“谁能查到有价值的信息,谁就可以获得报酬,当然要越快越好,我没有多少耐心等。”郗遐说完又转身,指了指柏长子,说道:“你们青衫帮和鱼市的这笔账准备要怎么算?”
柏长子冷哼一声,站起身,斥道:“生意一码归一码,这可不是你们士族子弟应该问的,不该问的,就别乱——”
话未说完,一只酒杯猛然朝他砸过来,他疾步躲开,不料郗遐已经跃至他眼前,瞬时抢过旁边青衫男子的单刀,刀尖直抵他的脖颈。
移动速度之快,犹如鬼魅,令在场的人无不震惊。
“还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
郗遐轻蔑的望着他,袍袖飘展,带笑的眼底透着一丝寒凉,“我不想再重复之前的话。”
柏长子有些惊恐,但作为帮主,他又不能就此退步,直视着郗遐,说道:“他杀我兄弟在先,你说该如何善了?”
“本来应该一命抵一命,不过你们青衫帮欠钱不还,做的也不地道。”郗遐说着把刀拿下来,微微侧身,顺势将刀挥了出去,卷着疾风,直接砍断了那黑脸高个的左臂。
那只断了的胳膊滚落在地,鲜血四溅,另一名斗笠男子气愤异常,抓起一张桌子就要砸过去,宋力陡然横出一步拦住他,沉声道:“你住手!”
那人却将桌子狠狠砸向另一边,在座的客人早就逃窜出去了。
“宋力,你还算聪明,知道这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郗遐淡淡说道,然后给阿九递了个眼色。
阿九马上走至宋力身前,又拿出一锦袋,交到他手上,说道:“这是定金,也算是补偿。”说完,就跟着郗遐离开了。
那斗笠男子心下不服,嗔道:“大哥,为何不和他比试一番,怎能就这样轻易的放他离开?”
“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宋力瞥了一眼有些窘迫的柏长子,沉吟道:“凭他一人之力,足可以杀死在场的所有人,而且他并未带任何兵器,真是个可怕的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余波未平 一波又起(三)
在回去的路上,郗遐并未说话,只是微微闭目,似在养神。阿九不时掀开车帘朝外望去,忽然耳畔传来一声轻语,“阿九,去买些杏仁来吧。”
阿九点头,心中却有些纳闷,掀帘下了牛车,径自去买杏仁。
此刻郗遐睁开凤目,再次想起在临淄望见卢琦之事,他总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又找不到那个关键点,此刻只能去卢琛那里试探一二了。
待回到卢家别院,穿过游廊,郗遐直接走向卢琛的书房,到了窗下,郗遐朝里面望去,却见卢琛正在伏案书写着什么。
卢琛好老庄之学,文章写得很好,当年武帝就是看中了他的文采,才要将荥阳公主下嫁与他。
在写诗方面,郗遐是略逊于他,不过郗遐的肆意洒脱又是卢琛所羡慕的。
身为范阳卢氏子弟,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一言一行都要有大族风范,但荥阳公主死后,他的眼神里时常透着一丝忧郁。
这时郗遐手里拈着一颗杏仁,唇畔噙着笑意,将那杏仁从窗口掷向桌案,卢琛手中毛笔略停了一下,微微笑道:“季钰兄,还是如儿时那般顽劣。”
郗遐哈哈一笑,大步流星走进室内,靠近桌边,俯身瞧着那张字,念道:“赵氏有和璧,天下无不传,秦人来求巿,厥价徒空言........廉公何为者,负荆谢厥諐,智勇盖当世,弛张使我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郗遐淡笑道:“昔年蔺相如自请奉璧至秦,献璧后,见秦王无意偿城,乃当廷力争,得以完璧归赵,数年后引发了长平之战,赵国名将赵奢的儿子赵括只会纸上谈兵,被秦军打败,和氏璧最终还是落入秦国。如此看来,一切皆因和氏璧而起。”
“只是随意而作,季钰兄倒是认真了。”
卢琛放下毛笔,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笑问:“刚才我去寻你,发现你不在,可是出府去了?”
“嗯,去买了一些杏仁。”郗遐拿起那只毛笔看了看,玩笑道:“子谅兄竟然用起羊毫笔了。”
“羊毫笔笔锋柔软,写起来比较随心。”
郗遐点点头,看见他走至门口,便提议道:“闷在屋里也是无趣,不如我们去亭子里下棋吧。”
“也好。”卢琛示意莫然去亭间准备,然后就和郗遐走出门去,一路说笑,来至亭中。
二人撩袍跪坐,郗遐饮了一口茶,含笑问道:“子谅兄过年可回范阳祖宅了?”
“并未回去。”卢琛整理了一下衣襟,拈起一颗白子,瞥向他,说道:“看你们从临淄而来,多半你也没在洛阳过年吧。”
郗遐呵呵笑道:“我怕叔父年下又开始絮叨,便去了东郡。”
“那怎么又到了临淄呢?”卢琛说着落下白子。
“途中遇到了景思先生和左大人,便结伴去了临淄。”郗遐拈起黑子,想了片刻才落下一子,又道:“怎么没见卢琦来呢?”
卢琛一脸平静的说道:“子渊(卢琦字)一直都在范阳,我也许久没有见到他了。”
“是这样吗?”
郗遐凤眸微眯,笑容变得复杂,“说不定他和道儒兄一样,喜欢四处游玩,我记得小时候他便是在家坐不住的,久待在范阳,岂不是要闷坏了他?”
“他的性子比以前沉稳多了,”卢琛淡然说道:“人都会长大,自然会变得。”
郗遐又拈起一颗黑子,久久未落,不禁问道:“子谅兄,那么你变了吗?”
卢琛注视着他,说道:“你若觉得我变了,那么我就是变了,若觉得我没变,那么我就没变。”
“好吧,”郗遐落子,摇头苦笑道:“你总是能把简单的问题想得那么复杂,这么活着还当真是累。”
卢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笑道:“谁能比季钰兄活得洒脱呢?齐王几番征辟你为掾吏,你却都婉拒了,看来你是一心要做风流名士了。”
“我不过顽石尔,难堪大任,没有子谅兄高才,哪位王爷都青睐于你。”
卢琛笑而不答,看出棋局不甚明朗,一时间有些踌躇。而郗遐单手支颐,不时打着哈欠,似乎有些困倦,完全不在意这局手谈的输赢。
这时,雨轻提着裙裾慢步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小婢,那名小婢手上提着食盒,走至石桌前,便把食盒轻轻放在桌上,然后颔首离开。
“这是什么?”卢琛抬眸笑问。
雨轻抿唇微笑,打开食盒,端出一盘糕点,笑道:“这是我亲自做的红糖马拉糕。”
“红糖马拉糕?”卢琛听这名字有些新奇,仔细瞧着那盘糕点。
郗遐直接伸手掰了一块,放进口中,细细咀嚼着,微微点头,“这马拉糕吃着蓬松柔软,还带有轻微的香味,不过我更喜欢桂花糕。”
卢琛也尝了一口,含笑点头,赞道:“味道挺不错的,没想到你还会做糕点。”
“我还会做许多呢,而且都是如今没有的菜品。”雨轻自得的说道,然后坐在郗遐身边,瞅了瞅他,笑问:“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郗遐哂笑道:“你猜猜看?”
雨轻托着下巴,摇摇头,不再理他,而是问卢琛道:“后日去谢家赴宴的人很多吗?”
“应该吧,听说孔兄和管兄也会来。”卢琛微笑道:“当然阮家的人也会到场。”
“哦。”雨轻沉思一会,脑海间忽然闪现出崔意的身影,也不知那封信可有寄到他手上,想必他是不会来谢家赴宴的。
郗遐也无心再下棋,偏头示意阿九把买来的杏仁端过来。
雨轻趴在桌上,一碟杏仁忽然映入眼帘,她伸手拈起一颗杏仁,笑道:“这杏仁不错,可以做杏仁粥了。”
“你拿去吃吧。”郗遐抚了抚额头,站起身,面带倦色,对卢琛说道:“我有些乏了,这盘棋改日再下吧。”
卢琛点头,神情淡然,依旧吃着那马拉糕。
郗遐迈步走开,雨轻也起身,冲着卢琛笑了笑,然后就转身跟了上去。
“郗遐,明日我们一起去逛街吧?”雨轻扬起笑脸,问道。
“又想带我去苍蝇馆子吗?”郗遐一边在前面走着,一边嗤笑道:“除非你请我去这城中最大的酒楼吃饭,不然我可不去。”
雨轻快步走至他身前,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笑道:“郗遐,小飞侠彼得潘的故事我还没有讲给你听呢,明日我讲与你听如何?”
郗遐贴近她,低语问道:“你的跟班呢?不会是躲在房里偷吃东西的吧?”
“郗遐,我特意给她留了一份,哪里用得着偷吃?”
雨轻放下双臂,不满道:“明日我自会和顺风一起去,不用你陪着了,你就和卢兄继续下棋好了。”说完就要转身走开,却被郗遐拉住。
“跟我来,有好东西给你看。”郗遐眼神温柔,然后继续朝自己的厢房走去。
雨轻觉得好奇,便跟了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室内,阿九在旁倒好茶,便颔首退下。
郗遐把桌上的那只锦盒打开,取出一个套娃,递给她,笑道:“你之前不是画过一张叫什么俄罗斯套娃的图案,我找了能工巧匠,帮你做出来一个,可是这种套娃?”
雨轻坐在一边,把玩着这个套娃,这是一个红白相间的木头娃娃,她刚打开两层,郗遐便笑道:“等你回房后再打开看吧。”
“嗯。”雨轻抚摸着这个套娃,抿唇一笑,“郗遐,难为你还记得,我很喜欢,谢谢你。”说完便起身抱着套娃走至门口,又略停下步子,回眸笑道:“为了感谢你,晚上我给你做一碗杏仁粥吧。”
郗遐点头,望着她缓缓离去,他的眼神变得澄澈,心中暂时放下那些令人压抑的事情,身子有些乏累,便渐渐睡下了。
在谢家别院,有的人忙忙碌碌,有的人却安静的坐在房中看着书信。
一名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边喝茶边读着手中书信,心腹护卫站立一侧。
“幼儒小郎君,方才前院来人说,阮家小郎君过来拜访。”那护卫躬身禀道。
“嗯。”
此年轻男子正是谢裒,谢鲲之弟,也是刚从琅琊赶来。却见他相貌堂堂,剑眉星目,一袭湖蓝色衣袍,眼神里透着几分薄凉,将书信放置桌上,漫不经心的说道:“兄长无事,自会去前厅招待他的。”
“小郎君要写回信吗?”护卫问道。
谢裒摇了摇头,冷笑道:“不必,事情已经妥善处理了,何须再多言?”
“那么卢琦那边岂会轻易罢手?”护卫低语道。
谢裒笑道:“扶桑,卢琦性情浮躁,成不了什么气候,倒是他的堂兄卢琛,不好对付。”
“小郎君,李达在临淄办事不力,又心存私欲,搅乱了局,万死难抵其罪。”扶桑颔首道。
“李达假意忠心王爷,实则暗中与卢琦相互勾结,这等小人,自是留不得。”
谢裒沉声道:“不过李达之事就此了结,只要卢琛不介入此事,任卢琦再怎么折腾,也是无用的。况且如今成都王司马颖已经去往邺城,卢志选择了站在他的阵营,将来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余波未平 一波又起(四)
“那么在牛山雅集上所发生的刺杀事件,还要再继续查下去吗?”扶桑低声问道。
谢裒笑了笑,摇头道:“王爷交代过,临淄的事情到此为止,眼下解决流民的问题才是最关键的。”
“小郎君,裴大人已经着人将船上遇袭之事告知了兖州刺史,还有东郡太守,以及陈留各大士族,势必要将此事彻查到底。”
谢裒喝了一口茶,淡然说道:“光禄大夫裴楷刚刚亡故,就有人敢触怒河东裴氏,真是大胆的很,景思(裴宪字)先生看似温文儒雅,其实行事果断狠厉,在我看来,景思先生定是要拿这件事来立威,以震慑幕后之人,河东裴氏依然是一等大族,不可随意触犯。”
“洛阳那边——”扶桑欲言又止,似乎有难言之隐。
谢裒看向他,问道:“洛阳那边如何?”
“陆家小郎君似乎也在找寻杨霄的踪迹,”扶桑面露难色,“自从上次阿暮把人跟丢了,就再难找到任何线索了。”
“陆士瑶可不是简单的人物。”
谢裒思索了片刻,喃喃道:“我听说吴郡陆氏手上握有一支黑暗势力,遍布整个江南地区,不知如今由谁掌控,近几年陆氏一族表现的太过安静了,许多北方士族都忽略了他们,连我也有些大意了。”
“我们派去洛阳的人至今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只是张司空自上次洛阳令之事后,便开始秘密调查我等。”扶桑皱眉说道。
“无妨,让他和卞粹去查好了,我倒是不怕的。”
谢裒冷笑道:“不过陆士瑶就有些难办了,还有他那位兄长陆晔,待在琅琊许久,一直持观望态度,也是王爷惜才,想要拉拢陆氏一族,不过恐怕难以遂心啊。”
扶桑沉默不语。
“罢了,兄长的生辰宴在即,烦心事暂且放一放吧。”
谢裒起身,走至案前,看了看那幅尚未画完的墨松图,笑道:“去把阿朝叫来,这两日他光顾着贪玩了,真该早早打发了这个偷懒的书童。”
“是。”扶桑颔首答道,然后转身出门,径自去找阿朝了。
夜幕降临,厢房内还亮着灯,雨轻正坐在桌边,一层层的打开那个套娃,当打开到第七层时,发现里面竟盛放着一颗夜明珠。
“哇!”顺风拿起那颗夜明珠,甚感惊喜,笑道:“好漂亮,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夜明珠呢。”
在房内,这颗夜明珠散发着美丽的光芒,很是夺目。这确实让雨轻感到意外,没想到郗遐会送给自己这么贵重的礼物。
顺风把玩过后,便把夜明珠放回套娃里,瞥了一眼懵懂不知的雨轻,心中暗笑:平时那般聪明的她,原来还看不透郗遐的心意,每日里与人家嘻嘻哈哈,总是把朋友二字挂在嘴边,孰不知人家早就把她放在心尖上了。
“这叫俄罗斯套娃,那么俄罗斯是什么啊?”顺风继续吃着马拉糕,笑问道。
雨轻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她,说道:“那是一个国家的名字,离我们这里有些远。”
“哦,说的好像你去过一样。”顺风又掰了一块马拉糕塞入口中,不停嚼着,小脸鼓得圆圆的,像个金鱼一般。
雨轻给她冲了一杯蜂蜜水,递到她手边,问道:“严新安他们怎么样了?”
顺风端起杯子,咕嘟咕嘟灌了下去,然后放下空杯子,长舒一口气,说道:“他们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不碍事的,我已经把金疮药拿给他们了,想来三两天就会好了。”
“那就好。”
雨轻起身走至榻边,笑道:“明日我带你去找一家好的酒楼吃饭吧,卢家的别院里食材不齐全,生日蛋糕也做不了,勉强只能做红糖马拉糕,等回到洛阳我再补给你一个生日蛋糕好了。”
其实明天就是顺风的生日,雨轻发现卢家的这个别院里除了冷清,还是冷清,好像只有卢琛一个人似的,白日里连个人影都寻不到。
即便有仆婢走动,也都是极为安静的,完全没有烟火气,整个宅院就跟冰窟窿一样,连人的后背都感觉凉飕飕的。
既然这里缺少生活气息,只能另找热闹的地方给顺风过生日了。
陈留城内最大的酒楼叫做聚仙楼,这里生意极好,客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楼内则是一片觥筹交错的热烈气氛。
今日这聚仙楼中,一众士族子弟正在畅饮赋诗,高谈阔论,尽显才情,还请来城内几名当红的名妓在旁弹琴助兴。
其中就有阮放,他是淮南内史阮顗之子,还有蔡谟,蔡邕之后,名士蔡克之子,东海王司马越曾召他为掾属,他都没有接受就任,二人向来交好,今日在此聚会,言谈间频繁提到谢家。
“思度(阮放字)兄,遥集(阮孚字)可回来了?”蔡谟含笑问道。
阮放摆摆手,又饮了一杯酒,说道:“提他作甚,最好别回来,前些日子不是又在济南闹了一场,总是这样,千里(阮瞻字)作为他的兄长,也是脸上无光啊。”
“千里去了东海吧。”蔡谟示意身旁作陪的艳丽女子斟酒,那女子倒酒之时,却被另一年轻男子抓住柔荑。
那女子花容失色,轻语道:“原来是典家小郎君,玉奴——”
“蔡谟,你上次答应我之事,如今可办好了?”
典兴面色微沉,将那女子推倒在地,然后拿起酒壶,仰面饮尽,随手把那酒壶扔在桌上。
蔡谟略皱眉,说道:“典兴,我怎么不记得答应过你什么?”
“你们蔡家因为酒肆经营不善,赔了钱,便把城外的几间酿酒作坊转让与我们典家,两个月前我家就已经交付了钱款,你们的人却迟迟不肯把酿酒作坊让出来,这般行事分明是在戏耍我们典家!”
“哦,原来是这件事。”蔡谟淡淡笑道:“你莫要心急,总要有个交接过程的,我们蔡家岂会诓骗别人银钱,真是可笑。”
典兴气急败坏的想要再争论几句,但又想起父亲交代过只需把他押回府里即可,便压住怒火,直接示意几名健壮家丁上来将他带走。
两名家丁疾步上前,用力按住蔡谟的双肩,他一时动弹不得,怒嗔道:“典兴,你要干什么?难道还要将我绑了送官吗?”
“那倒不必,我父亲要请你过府一叙,恐怕要委屈你走一趟了。”
典兴冷笑一声,然后看向阮放他们,说道:“此事想来你们都是知晓的,是蔡家赖账不肯交出酿酒作坊,如此行径岂是士族所为?传出去也是让别人耻笑,到时也是蔡家丢了颜面!”说完,便拂袖而去。
望着蔡谟被强行掳走,阮放眉头紧皱,不过在此事上蔡家确实理亏,无从分辩。
二楼之上,雨轻早就点了满满一桌子的佳肴,静静的坐在一边,看着顺风大口大口的吃饭,还真是有几分大胃王密子君的视觉感。
“雨轻,你不吃吗?”顺风从盘里扯下一只鸡腿,递给雨轻,雨轻摇摇头,笑道:“我还不饿,你先吃吧。”
顺风啃了一口鸡腿,吧唧吧唧嘴巴,问道:“郗遐怎么没跟我们一起来啊?”
“一清早就没看到他了,可能去拜访好友了。”
雨轻望向窗外,看到一老一少正缓步朝酒楼走来,那少年看着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雨轻,之前我过生日,师父都会做一大盆水引饼给我吃,还额外放上荷包蛋。”顺风边吃边喝,然后笑道:“那荷包蛋可都是双黄的呢。”
雨轻想了一会,微笑道:“不会每次都那么巧吧。”
“我的师父可是独具慧眼,能识别出双黄蛋。”顺风甚是自得的摇晃着小脑袋。
“这也算是独门绝活了,那么顺风你可学会了这项本领?”雨轻歪头笑问。
顺风摇摇头,轻笑道:“我不会,因为我最怕尖嘴动物了,不敢靠近它们。”
雨轻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武功高强的少女竟然害怕这种动物,看来每个人都有恐惧的时候,只是情形不同而已。
楼下暂时显得有些安静,那一老一少选了个靠窗的座位,青衣少年手腕间还戴着挂着小铃铛的银镯子,随着手臂摆动,不时发出清脆的声音。
“阿岩,方才你太冲动了,不该对他们动手的。”穿着粗葛衣的老者轻叹一声。
青衣少年淡笑道:“是他们粮店的掌柜先出言不逊,我不过对他们略施小惩而已。”
“我们一路走来,所有的粮店都不卖粮食给我们,看来是临淄那边的人授意这些商贾,故意不卖粮的,山寨的人往后该如何度日呢?”
“总会有办法的。”青衣少年轻咬下唇,心内也是万分焦急。
这身青衣打扮的少年正是雷岩,自从她的父亲和山寨百余人结识了聂林,办了一趟差,因此丧命后,总是有人处处为难他们山寨,虽然官府没有派兵去剿灭他们,但若是长时间买不到粮食,山寨的人都会活活饿死。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余波未平 一波又起(五)
酒楼门外,一辆牛车急速驶来,待车停后,掀帘跳下车的人却是没离开一会的典兴。
只见典兴怒气未消,扭脸问身边小厮,“你果真看到他打了鲁掌柜?”
“千真万确,那小子出手很重,打断了鲁掌柜的一条胳膊,还有粮店里的几名伙计,到现在还趴在地上起不来呢。”那小厮回禀道,脸上也青了一块。
典兴剑眉蹙起,微嗔道:“好个毛头小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他是活腻了!”说着大步流星走进酒楼。
那小厮疾步跟上去,当来至大堂,伸手朝窗户那边指了指,说道:“小郎君,就是那一老一少。”
阮放见典兴再次返回酒楼,以为还有什么话说,便要起身,不想典兴直接拿起小二端着的酒壶,就朝雷岩那边砸去。
雷岩抄起环首刀,猛力劈向那酒壶,碎片和酒水飞溅起来,她瞬时借用刀刃将半空中的那片碎片射向典兴。
典兴的身躯快速移动,躲避开,那霍霍刀光却突然袭来,逼近他的脖颈。
“找死!”典兴腾空而起,双臂发力,打出凌厉一掌,不想扑空,直接拍在桌子上,那桌子立时被劈开两半。
二人打斗间,噼里啪啦的响声惊动了二楼的客人,顺风和雨轻趴在楼梯扶手上,正朝下面望去。
“那少年刀法绝妙,不过那年轻男子也很厉害,敢赤手空拳对抗环首刀,不知道他们二人谁会赢呢?”顺风甚是好奇的说道。
雨轻微微皱眉,当瞥见那少年手腕间的银手镯时,她眸子闪亮,惊道:“原来是她啊!”
此时的雷岩握紧环首刀,脚下一踏,飞快地缩近了距离。破风疾响,典兴陡然掀起桌布,迅速卷成棍状,依次打翻许多酒壶,沾湿了布,发力间布棍越拧越紧,甩动似九节鞭,朝雷岩扫打过来。
雷岩身形挪动快似闪电,环首刀不停舞动着,每一下攻击都是刚猛惊人,步随身换,人随刀走,连环多变,小小年纪能做到人刀合一,刚柔并济,定是具有上乘的内功。
而对面的典兴却也是在这一瞬间“啊——”的暴喝一声,布棍抡过来,呼呼如风,碎片如雨,狂扫而来。
雷岩挥刀速度越发的快,将那些碎片一一反掷回去。旁观的众人早就逃了出去,一楼大堂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布棍再次甩击过来,雷岩纵身跳起,拿刀劈砍下来,却不料那布棍猛然抽了回去,紧接着朝她的后背打过来。
雷岩身形如燕,避过这一棍,随即用刀尖挑起一酒杯,砸向典兴的前额。
典兴一脚将其踢开,再要前冲,一道身影轰然而至:“这般打下去,只怕到天黑也难结束!”说着与典兴硬碰硬地对了一掌。
那人衣袍扬起,反手又是一拳,典兴险些被他击中胸口,连连退后,心中却惊骇不已。
此时雷岩也暂时喘息了一下,眼前这人身手如此了得,如果与他比试,恐怕自己是要吃亏的。
“你是何人,胆敢管典家的事?”典兴怒道,手中布棍横在自己身前,随时准备出手反击。
那人笑着拂了拂袍袖,说道:“昔日典韦为护主力战而亡,想不到他的后人也是有一身铮铮铁骨的血性男儿啊。”
典兴怔住,手松了下来,挑眉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郗遐。”雨轻这时走下楼来,看了一眼雷岩,然后走至他身旁,抬眸问道:“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郗遐看到雨轻无事,便长舒了一口气,哂笑道:“本来我是不想来的,但这里好像很热闹,我才进来瞧瞧的。”
“你就是郗遐?”典兴惊问。
郗遐淡淡一笑,“典兴,我倒是听子谅兄提过你,没想到你这棍使的不错。”
典兴这才将布棍扔到一边,躬身施礼道:“郗兄,初次见面,竟发生这样的事,真是——”
“真是不打不相识,对吗?”雨轻微微一笑,然后又走到雷岩身前,歪头一笑,“我们又见面了。”
今日雨轻和雷岩均是身着男装,两位少年相视一笑。
“罢了,既然你们认识,我便不再追究了。”典兴笑了笑,又道:“郗兄,等到谢家宴会上我们再详聊吧。”说完施礼告辞,转身就离开了。
郗遐瞧着雷岩,冷声问道:“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个你不必知晓。”雷岩见他态度傲慢,略觉不快,只是对雨轻说道:“我也该走了。”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雨轻看出她面色阴郁,那老者更是愁眉不展,便又说道:“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雷岩听她这样说,再瞥了一眼郗遐,心想他们都是士族子弟,凭借他们的能力,也许真能弄到粮食。
雨轻见她停下步子,便疾步上前,附耳低语几句,她点点头,面露疑色,但还是跟着雨轻和顺风上了牛车。
在车上,雷岩将买不到粮食的事情说给她们听,顺风当即变了脸色,嗔道:“实在是欺人太甚,他们分明是要断了你们山寨的——”
“顺风,”雨轻打断她的话,沉思一会,对雷岩说道:“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然后让牛车停下来,雨轻下了牛车,直接来到郗遐的车前,阿九忙扶雨轻上了牛车。
“郗遐,”雨轻挨着他坐下,笑道:“说好我们今天一起出来逛街的,可是你清早就出府去了。”
“她是谁?”郗遐直接问道。
雨轻说道:“她叫雷岩,是我的朋友,现今遇到——”
“朋友?”郗遐没好气的说道:“你真是交友广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要结交。”
“郗遐,那薛兄算什么呢?”雨轻含笑问道。
“雨轻,薛兄总归是沾着皇亲的商贾,”郗遐笑嗔道:“可是我看你的这位朋友,一身匪气,行事作风倒是跟船上那几人很相似。”
“她需要购买一批粮食,”雨轻也不绕着弯子说话了,直截了当的问道:“你能不能帮忙啊?”
郗遐笑而不答。
“你只要肯出面,必是能办成此事的。”雨轻对他很有信心,这倒不是吹捧,对于士族子弟,购买粮食这等事,根本不算什么难事。
“雨轻,昨日我送你的礼物,你还喜欢吗?”郗遐凝视着她,缓缓问道。
“嗯。”雨轻点头。
“其实本来想要做瓷质套娃的,可惜那些工匠做不出来,”郗遐温和笑道:“如果你觉得夜明珠无趣,下次我让人做一个羊脂玉娃娃放在里面,你觉得可好?”
雨轻嫣然一笑,一对酒窝微微浮现,摇头道:“已然很好了,夜明珠发出的光芒看起来就很美。”
“你喜欢就好。”郗遐眼眸里尽是温柔。
“你到底帮还是不帮呢?”雨轻仍是执着的问他这个问题。
郗遐淡笑道:“今日我心情好,算她走运,过两日通知她去搬运粮食吧。”
“郗遐,谢谢你。”雨轻满脸喜悦,雷岩的这个难题迎刃而解了。
可是她却不知,面前的这个少年已经将她深深刻入心头,再难抹去。
雷岩得知他们有办法弄到粮食后,这才放下心来,虽然雨轻想要邀请她同回卢家别院叙谈,但她还是婉拒了。
这算是自身心理上的抗拒,在她眼中的士族子弟大多是骄奢放逸,视人命如草芥,她出身卑贱,岂敢妄图与他们结交?
况且她作为寨主也是自傲的,不过维护整个山寨安危的重任全都压在她一人身上,却又无处倾诉,心中的压抑苦闷可想而知。
回到卢家别院后,雨轻径自回到房中,路上思量许久,觉得将自己心中所想写出来,交给雷岩,倒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
在牛车里雷岩并未把那些粮店不卖粮食给她的缘由道明,不过雨轻大概猜得出来,幕后操控者多半是权贵,故意为难一个小小的山寨,这倒是有些奇怪,除非这山寨也牵涉到某些集团利益纠葛当中。
“雨轻,你在写什么?”顺风凑上来瞧了瞧,口中念道:“山寨可行性五年规划,根据山寨不同年龄层的人,可分配不同的任务.......实施最有效的管理体制.......例如安全通道,什么是安全通道?”
雨轻略停下毛笔,偏头笑道:“就是给路过此地的商贾提供一些保护,从而赚取保护费,对商贾而言,就算是给他们开设安全通道了。毕竟想要让一个山寨持久稳定发展下去,还是需要各种见效快、利润大的营生。”
“山寨男丁早起操练,选出能力突出的猎户或山匪,逐渐组织一支精锐,带头练兵者可以享有一些特权,这是为何?”
“你觉得不给任何好处,那些人会好好服从命令吗?”
雨轻哂笑道:“好比让人干活,却又不给饭吃,那不等同于黑心老板压榨员工吗?但是这种特权需要慎重给予,否则也会对底下的人造成不好的影响。”
“那为何还要在山寨周围布下重重陷阱呢?”顺风小手指了指那几行字,满脸疑惑。
雨轻笑了笑,解释道:“他们山寨买不到粮食,定是得罪了一些人,虽然目前来看,官府没有派兵去围剿他们,但以后可是说不准的,做好防御措施,总归没错。”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亭中重逢 乍露锋芒(上)
“雨轻,你为他们考虑的真是周全。”顺风满眼钦佩,叹服道:“天下第一聪明人,非你莫属了。”
雨轻摇头苦笑,又写了几页纸,便放下毛笔,喝了一口茶,微笑道:“今日是你的生日,却发生这样的事情,坏了你的心情,你方才可有吃好?”
顺风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不知何意。
“我刚才已经吩咐仆婢去准备水引饼了,外加一个荷包蛋,可未必是双黄蛋了。”雨轻含笑说道。
顺风眯眼笑道:“我的心情好着哪,雷岩的武功不错,改日可以与她切磋一下。”
“也许你们很合得来。”雨轻浅笑着整理好那叠左伯纸,简单拿线装订成册,然后放在一边。
顺风直接坐在榻前,摆弄着那只望远镜,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个望远镜。
这时雨轻走过去,笑道:“把这个望远镜送给雷岩吧,等回到洛阳我再做一个给你。”
“啊?”顺风想了一下,无奈的点点头,喃喃道:“好吧,她是寨主,想来应该更需要用望远镜观察四周的动静,也算物尽其用了。”
雨轻又拿出一个紫檀锦盒,里面盛放着一些上好的金疮药,还有几根人参,她又往里面放了许多阿胶,然后轻轻合上。
“这也是要送给她的吗?”顺风问道。
雨轻点头,笑道:“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你怎么对她这样好?不过才见过两次面而已?”顺风顿觉不解。
“因为我拿她当朋友啊,就是不知她愿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了。”
雨轻双手托着下巴,脑海中浮现出那次在村店目睹她手刃仇人的场景,如此豪情的侠女,好似《书剑恩仇录》里的“翠羽黄衫”霍青桐,不过这位铃铛少女,貌似更喜欢听故事。
另一间厢房内,郗遐正在翻阅着一卷竹简,剑眉微皱,问道:“阿九,明日要去谢家赴宴,礼物可都备好了?”
“早就备好了。”阿九笑道:“小郎君可要过目?”
郗遐摆摆手,说道:“不用了,幼舆兄(谢鲲字)向来也不太在意这些。”
“分明是小郎君自己不在意。”阿九小声说道:“除了对雨轻小娘子的事情上心,别人是一概入不了你的眼。”
“阿九。”郗遐凤眸微眯,手中竹简晃了晃,阿九赶紧退后好几步。
“那个典兴还真是火爆脾气,今日我去阮家,遇到阮宣子,他倒是同我说,典兴与子谅兄很是要好,还说典兴要弃武从文了,真是有趣。”
阿九回道:“听人说如今典家和蔡家关系闹得很僵,就是为了几家酿酒作坊。”
“蔡家那是自食恶果,估计他们家不交出酿酒作坊,典家就不会放人。”郗遐喝了一口蜂蜜水,皱了皱眉,笑嗔道:“阿九,你到底放了几勺蜂蜜,冲的太甜了。”
“按平时的量,还是两勺。”阿九笑道,心里却在想:自然没有雨轻小娘子冲的蜂蜜水好喝了,只有她做的,你才会满意。
“阿九,明日你不必随我同行,处理好粮食的事情,你就去那家酒肆等消息。”郗遐吩咐道。
“阿九明白。”
也不知那些人是否打探到有价值的信息,不过既然答应了雨轻,他自是要去采购一批粮食的,阮家就开有好几家粮店,直接从他们家那里购买粮食更省事一些。
谢家此次的生辰宴会是由谢鲲之妻刘氏操办的,中山刘氏是魏晋间着名大族,与祖逖闻鸡起舞的刘琨便是出自刘氏一族。
谢鲲乃国子祭酒谢衡之子,生性豁达,见识高明,但却不修威仪,能啸歌,善鼓琴,无意进入仕途,去年迎娶的中山刘氏,二人琴瑟和鸣,好似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今日在谢家别院内,宾客众多,分外热闹,裴宪和左思已经被谢鲲请进前厅叙话。
而郗遐则与卢琛、典兴走在竹林间,一带翠色,风吹过,淡淡清香。
“典兄,蔡家人昨日可有登门拜访啊?”郗遐嗤笑道。
卢琛浅笑,摇头道:“蔡家确实是做错在先,收了钱,又不交付作坊,蔡家的人做生意真是太过儿戏了。”
“家父已经派人打听过了,蔡谟手下的人经营不善,还得罪了颍川钟氏,城西的一家酒楼就是钟氏的产业,偏偏蔡家的人故意去那里寻衅滋事......”
“你们也是知道彦胄兄(钟雅字)的厉害手段的,不过数月就挤垮了蔡家的几处酒肆,彦胄兄还指明要蔡家的那几间酿酒作坊,虽然蔡家先将作坊转卖给我家,但钟氏横插一脚,故而蔡家迟迟无法交付。”
典兴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是一叹:“昨晚蔡家来人把我们之前所付钱款尽数归还,还赔了礼,家父也就放了人。”
“彦胄兄还是老样子,做事不愿服输。”郗遐皱眉说道。
卢琛点头,笑道:“难道你不是这样吗?”
“自然是不同的,”郗遐哂笑道:“我可是从来不过问生意上的事,也不感兴趣。”
卢琛微微一笑,不再说话,继续朝前走去。
“咦,跟郗兄一起来的那位怎么不见了?”典兴四处张望了一下,问道。
郗遐笑道:“方才她说有些口渴,便先去花厅喝茶了。”
其实雨轻编了个谎,因为郗遐他们的谈话太过沉闷,所以跟了半截,她便借故走开了。
独自来至凉亭,扶着阑干,望向一池碧水,若有所思的坐在那里,发丝随风飘动,少女眼神间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离开洛阳已经数月之久,竟有些怀念过去的时光。
“雨轻。”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她慢慢回过头来,望见那名天青色衣袍的少年,眼睛里一片潮湿,好似昨日,也是在亭子间,他们二人共同赏过荷花,听过雨打在荷叶上的声音。
她曾看着他画过水墨荷花图,当时还不小心将一滴墨汁溅到画作上,他很是巧妙的用那墨迹勾勒出一只趴在荷叶上的青蛙。
因为他们二人之间经历了许多快乐的时光,每每回忆起,都是满满的喜悦。
“士瑶哥哥。”雨轻眼角噙泪,说道:“我以为还要再等一些日子才能见到你呢。”
陆玩一步步靠近她,薄嗔道:“雨轻,你太任性了,孤身一人就离开洛阳,如此胆大妄为,当真是什么也不顾了。”
“士瑶哥哥,你是一个人来的吗?”雨轻擦拭了眼角的泪,并未发现他带着随从,连南絮也没跟来。
她含笑看着他,一脸自信的说道:“这几个月我练书法可是从没间断过,写的行书比去年好许多,待会回去后我拿给你看,好吗?”
陆玩微微点头,定睛仔细看着她,发现她好像长高了一点,不过脸颊没有以前圆润了,一身素衣男装下的她倍显清冷,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天真烂漫。
他的心里有种被揪痛的感觉,也许一开始他就应该出城去寻她,不该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切。
当前几日看到南云的来信上写着船上遇袭之事,他就坐立难安,连夜启程,快马加鞭赶来陈留,路上不曾停歇片刻。
眼下他已是筋疲力尽,但还是强支撑着,看到雨轻安好,他这才重拾笑颜,说道:“带我去见景思先生吧。”
“嗯。”雨轻笑着点头,与他并肩走出亭子。
他们二人朝前厅走去,路上雨轻不时同他讲着各种各样的趣事,以及坐船所看到的沿途风景,好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这次旅行。
陆玩只是淡淡一笑,心想南云一路跟随,不曾暴露过身份,她自然无从知晓,能够数次化险为夷,又岂能是单纯的幸运?
不过也要多亏王祷、崔意,还有如今的郗遐,没有他们,雨轻此行恐怕是更加凶险。
这时,从对面走来几人,却是阮放、孔晟与谢裒,其中的孔晟是认识陆玩的,直接走来,笑道:“没想到能在这里偶遇到陆兄,真是好巧啊。”
陆玩躬身施礼道:“原来是孔兄,好久不见。”
“哦?你就是着作郎陆大人的从弟,陆士瑶。”阮放睨视着他,开口道:“我刚才好像见到万安兄(刘绥字)了,不知道他的叔叔(刘宝)是否也来了?”
陆玩听后,目光里划过一丝不屑,并未说话,只是径自走进前厅。
刘绥乃是刘宝侄儿,是西晋着名的美男子,人誉之“灼然玉举”、“千里挑一”,官至骠骑民吏。
而刘宝字道真,因戍卫北境有功,赐爵关内侯,此人恃才傲物,好逞些口舌之能,当初陆机陆云初入洛阳,就受到过他的奚落。
《世说新语》简傲中说,陆氏兄弟前去拜访时,刘道真还在守孝,生性喜欢喝酒,行过见面礼,并没有谈别的话,只是问:“东吴有一种长柄葫芦,你带来种子没有?”
这般轻蔑的言辞,令陆氏兄弟失望至极,更是后悔来这一趟。
此时阮放借此调侃,陆玩虽心中不悦,但也不愿过多理睬,毕竟是来参加谢家的宴会,弄得不欢而散,反倒有失风度。
第一百三十章 亭中重逢 乍露锋芒(中)
雨轻对着孔晟笑了笑,便也走进厅去。阮放他们似乎在等人,当看到卢琛他们走来时,阮放便疾步上前,笑问道:“季钰,你猜刚才我看到谁了?”
郗遐不解。
“陆士瑶。”阮放又瞥向卢琛,呵呵笑道:“子谅是否也没料到他会前来呢?”
郗遐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复杂,喃喃道:“他怎么会来?平时那么不爱凑热闹的人,如今倒是不请自来。”
“你没看到他方才一脸高傲的样子,不过是亡国之臣,”阮放略带不满的说道:“好在道儒(崔意字)今日没来,不然厅内真是坐不得了,冷冰冰的真是冻煞人也。”
“思度兄(阮放字),”郗遐笑道:“这般晴朗无云,哪里会觉得冷呢?是不是道明兄(蔡谟字)没来,你觉得心冷呢?”
典兴哈哈大笑起来,与郗遐快步走入厅内,谢裒和卢琛则紧随其后。
此时孔晟拍了拍阮放的肩膀,低语道:“陆兄可不是简单的人物,今日你可要小心咯。”
“哼。”阮放轻蔑的说道:“听闻陆士瑶善辩,待会我倒要好好领教一下。”
厅上,郗遐早就看到雨轻坐在裴宪身边,而陆玩紧挨着雨轻,很明显陆玩所坐的正是郗遐的位置。
“士瑶兄,你怎么想着来陈留了呢?”郗遐坐到陆玩旁边,哂笑道:“难道这里也有你们陆氏的产业吗?”
陆玩淡淡说道:“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
阮放他们坐在对面,卢琛望了一眼陆玩,似笑非笑,喝着茶,脸上很平静。
谢鲲与裴宪他们笑谈了一会,便扭头对陆玩说道,“你的堂兄陆云任浚仪县令(属陈留郡)期间,可是深受百姓爱戴,可惜辞官而去——”
“幼舆兄,如今陆大人已升为太子中舍人,可是深受太子殿下的赏识。”
阮放喝了一口酒,笑道:“昔年孙策攻打庐江,将庐江城池层层包围,陆康(从孙乃陆逊)苦苦坚守了两年,城池最终陷落,月余过后,陆康便病逝。陆氏一族却摒弃仇恨,仍是辅佐东吴孙权,陆逊(其孙为陆机)更是娶孙策长女,后拜为大都督,出将入相,好不风光啊。”
陆玩放下茶杯,正色道:“阮兄此言差矣,当年袁术割据势力屯重兵在邻郡九江郡的郡治寿春,袁术因为军队缺粮,向我曾祖父索要米三万斛,曾祖父认为袁术乃叛逆之徒,闭门不与之来往,才遭袁术憎恨,故而派遣孙策前来攻打庐江.......”
“孙策仁义,不愿与我的曾祖父兵戈相向,可恨袁术竟然派奸佞之徒暗害我的曾祖父,孙策还曾设法援救陆氏一门,其中是非黑白,外人自是难以分辨的。”
“原来如此。”阮放冷笑一声,然后看向刘绥,似乎在示意什么。
陆玩此时心绪难平,其实陆家经过那一场大战后,可谓势力骤减,家中男丁就剩陆逊和陆绩,势力如此单薄还要撑起一个名门望族,实非易事,孙家占尽了便宜,陆家还要甘为人臣,这般屈辱他自是难以释怀的。
“陆兄,”刘绥突然起身,笑道:“陆伯言(陆逊字)一介白衣书生拜大将,西拒蜀汉,北抗曹魏,一生忍辱负重,力保吴国东南半壁江山,称得上周郎之后东吴第一功臣,最后却因孙和、孙霸二宫之争,卷入孙权父子相争中,含恨而亡。如今令堂兄频频出入赵王府中,又是意欲何为?”
“住口!”
雨轻忿然站起身,走至大厅中间,微怒道:“江陵侯(陆逊)临危受命,军中老将和贵族出身的将领不服约束,他则绳之军纪,严加制止。还曾言‘仆虽书生,受命主上。国家所以屈诸君使相承望者,以仆有尺寸可称,能忍辱负重故也。’最后夷陵破蜀........”
“如此社稷之臣,却遭到孙权的猜忌,孙权生性多疑,当初对周瑜亦是如此,这等主上,寒了臣子之心,东吴基业岂能长久?陆氏一门自入洛阳以来,如履薄冰,不曾僭越半分,却屡遭北方士族的排挤与奚落,你这样冷嘲热讽,岂是君子所为?”
这番言辞无不令在场之人震惊,眼前的少年字字如针,刺破刘绥骄傲的内心。
他自是不服,立时反击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上回在卞家宴席中羞辱了许广和何虔,小小年纪,目无尊长,口出狂言,还真是疏于管教!”
“若论教养,自然比不得刘兄了。”
雨轻步步逼近,目射寒芒,冷笑道:“你的叔父刘大人(刘宝字道真)原来是个罚服劳役的罪犯,扶风王司马骏用五百匹布来替他赎罪,不久又任用他做从事中郎,从此步入仕途,这等事想必你已经忘记了吧?”
“你——”刘绥脸色大变,被人当场戳中痛处,真是羞愤难耐,可又不知如何辩驳。
郗遐心中暗暗发笑,没想到雨轻如此厉害,竟连刘宝出身这样的短处都揭出来了。
阮放这时也起身,笑道:“真是伶牙俐齿,孰不知刻薄之见君子不为,你发此言论,又岂能算是君子呢?”
“哦,幸亏你的提醒,我倒险些忘记了。”
雨轻呵呵笑道:“陈留阮氏还真是人才济济,先有阮步兵(阮籍)蔑视礼法,醉卧酒家女,后有阮仲容(阮咸字)与猪酣饮,骑驴追婢,再有阮宣子当街执杖挂百钱,若论放荡不羁,非你们阮家莫属了。”
“休得胡言!”阮放大怒,斥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敢在陈留地界上欺辱我们阮氏,真是——”
寒光乍现,雨轻忽然拔出短刀,阮放心惊,哪里知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竟下意识的退后几步。
“哈哈哈!”雨轻笑起来,直接走到管裕面前,把短刀放于桌上,俯身说道:“昔日令祖父(管宁)因厌恶华歆为人而割席断交,如今你却坐于阮放一旁,阮放为人如何,难道你不知晓吗?我可是好心才把刀借给你的,你可不要误解我了。”
管裕摇头苦笑,孔晟却哂笑道:“雨弟,今日崔兄可不在场,他们此刻只怕想要将你生吞活剥了呢?”
雨轻全然不在意,看都不看阮放一眼,绕道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只觉口干舌燥,灌了一口茶,然后长呼出一口气。
“你刚才的言辞太过了,招惹许广和何虔二人还嫌不够吗?”陆玩沉声说道:“从此刻起,一个字也不要说了。”
雨轻‘嗯’了一声,又偏头望向郗遐,他倒是没有嗔怪之意,只是站起身,走至裴宪身前,躬身施礼道:“我们此番都是来赴宴的,何故弄得如此剑拔弩张,比平日里的谈玄论道还要激烈。”
“无妨,不过小孩子逞口舌之快,”裴宪在旁打圆场,笑道:“雨轻是我四叔认的孙女,平日里就爱任性胡为,等回去后自然是要好好教导的。”
此言一出,无非就是告诉在座之人,雨轻是裴家的人,若是执意与她过不去,便是不给裴家面子,这也算是在给雨轻撑腰了。
阮放和刘绥自然听得明白,只得压住怒火,各自落座。卢琛倒是微微一笑,眼前的少女真是胆识过人,无所畏惧,他竟有些欣赏她了。
而孔晟和管裕倒很是诧异,原来他们所认识的雨弟竟是女儿身,不由得相视一笑,雨轻也正朝着他们调皮的眨着眼睛,完全忽视了阮放他们的存在。
一直保持缄默的谢裒站起身,躬身笑道:“兄长,宴席就摆在花厅,时候不早了,我们过去吧。”
谢鲲点头,与裴宪、左思他们缓缓走出前厅,管裕拿起那把短刀,走到雨轻身旁,还给她,笑问:“这把短刀做工精致,是从哪里得来的?”
雨轻看了看郗遐,答道:“是郗遐送与我防身用的。”
“我看这刀像是西域所产,”谢裒也凑过来,笑道:“郗兄还真是眼光独到啊。”
此时郗遐走过来,对雨轻低语道:“你的口才真是越来越好了,怎么练成的,有诀窍吗?”
雨轻白了他一眼,噘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雨轻。”陆玩敛容唤道。
雨轻马上抿紧嘴巴,疾步跟过去。
“何时这么听他的话了,他可不是陆先生。”郗遐顿觉不满,也走了过去。
宴席上,雨轻就坐在郗遐和陆玩的中间,时不时笑谈几句,不过当陆玩瞪视她时,她就不再说话,还真像学生见到老师那样。
“那把刀是你买的吗?”雨轻悄悄问郗遐。
郗遐微笑摇头,附耳说道:“是胡元度送我的。”
“人家才不会送你呢,肯定是你巧取豪夺的。”
雨轻根本不信,心道:胡奋(胡元度从祖父)出身于世代为将之家,曾击败了匈奴中部统帅刘猛,这把刀或许是胡家子弟镇守雍凉一带时获得的,那里常有一些西域商人,买来的也未可知。
“不管怎么样,这把刀现在归你了。”郗遐喝了一杯酒,淡笑道。
其实当郗遐在胡家看到这把刀时,就想到了雨轻,如今世道正乱,还是需要有一个便利的防身利器,这把短刀正合适,所以郗遐用百两黄金买了这把刀,但这把刀不止黄金百两,算是胡元度割爱相赠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亭中重逢 乍露锋芒(下)
宴席散后,裴宪他们便离开了谢家别院,卢琛看出陆玩是刚到陈留,便邀他同回卢家别院,陆玩没有拒绝,与卢琛同乘一辆牛车在前面行驶着,后面还跟着两辆牛车。
待回到卢家别院,郗遐便被裴宪叫到自己的房内,谈了一会话。原来兖州刺史那边派人来送信,说是船上遇袭之事似乎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裴宪要护送雨轻回洛阳,自是无法抽身去兖州的,故而拜托郗遐去一趟兖州东郡,毕竟东郡太守正是郗隆,也好从旁协助一二。
郗遐答应明日便会动身去东郡,详谈一阵后,郗遐就回到自己的厢房,阿九早就从酒肆回来了,将白日里所收到的消息全部报告给郗遐。
“那家客栈的掌柜是陈郡人,姓马,客栈原先的主人听说病死了,他是在三年前买下了这间客栈。”阿九禀道。
郗遐点点头,又问:“这是鱼市的人探到的消息,还是青衫帮的人查到的?”
“是青衫帮查出来的,不过——”阿九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阿九低语道:“鱼市的人也探到一些消息,不过依我看,没有任何意义。”
“说来听听。”郗遐喝了一口茶,淡然说道。
阿九笑道:“也挺有意思的,就是前些天来了一位客人住店,换了好几次房间,原因不是采光不好,就是不干净,或者卧榻有问题,总之是在故意挑刺,晚上又闹了一阵子,当时影响了整层楼住客的休息,很是讨人嫌的。”
郗遐微笑不语,这人根本不是来住店的,也是来查探的,没想到盯上那家客栈的人还真不少。
“给鱼市的人和青衫帮的人各赏黄金六十两吧,让他们继续调查,应该还会有其他发现的。”郗遐又拿起桌边的书册,翻看到最后一页。
阿九诧然,问道:“鱼市的人也要赏吗?他们的消息有价值吗?”
“阿九,明日我们去东郡。”郗遐懒得解释太多,示意他去收拾一下东西。
阿九好像悟出一些东西来,含笑道:“我明白了,那住客本身就有问题,不过我们为何还要回东郡呢?不和雨轻小娘子返回洛阳吗?”
“陆士瑶又不懂武功,总不能让他去东郡吧。”
郗遐略显沮丧的叹道:“兖州刺史偏偏这会找到什么线索,我看多半是找了个替罪羔羊,只为尽早给景思先生一个交待,这一趟去了也是白去。”
“要不要给雨轻小娘子说一声,明早我们可就要离开了。”阿九着急的说道。
阿九很清楚自家小郎君的心事,倒是替他感到可惜,毕竟这一路陪着雨轻小娘子,他很是开心。
“不必了,反正过不了多久我就回洛阳了。”郗遐合上册子,起身说道:“阿九,快些收拾行李吧。”然后走出门去。
“小郎君,你不是说不用告知雨轻小娘子了吗?”阿九不禁问道。
郗遐扭头笑道:“我去找陆士瑶,走之前有些事还是要同他说的。”说完就疾步走开。
“找士瑶小郎君说什么话?”阿九更不明白了,但也不去想了,闷声开始收拾行李。
陆玩所住的厢房离郗遐的很近,没走几步便到了。郗遐朝里面望去,陆玩正在伏案看着竹简,很是认真,倒是没有发觉有人悄悄进来。
“士瑶兄,你怎么没带南絮一起来?”郗遐见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此处,显得有些寂寥。
陆玩抬眸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嗯。”郗遐跪坐下来,想了一会,开口道:“你可能觉得雨轻今日有些咄咄逼人了,但是在她身上发生了许多事,她表现的越是坚强,其实内心越是挣扎,她不说,但你应该明白的。”
“你好像很了解她似的。”
陆玩给他倒了一杯茶,淡淡说道:“也对,你们从小就认识了。”
“那天雨轻帮左太妃立了衣冠冢,她哭了好久。”
郗遐说到此处,稍停顿了一下,低声说道:“她答应我,不会再哭了,可是这样的话听起来很假,不是吗?”
“伤心也是无用的,人死不能复生。”陆玩一脸冷淡的说道。
郗遐盯视着他,沉声道:“不要用这种冰冷的口吻对她说话,至少最近不可以,她回到洛阳就会住进裴家,那个大宅院可是不安静的,也不知她能否应付得来,如今在路上能让她多开心一天,总是好的。”
“嗯。”陆玩喝了一口茶,问道:“交代这么清楚,你是要离开了吗?”
“因为船上遇袭的事,我明早要去兖州,不能与你们同行了。”
郗遐也端起茶杯,不过没有喝,又放了下来,笑道:“景思先生决定不再走水路了,估计你们要改走陆路了,这样可能会慢一些。”
“我知道了。”陆玩点点头。
郗遐站起身,走了几步,又道:“雨轻多了一个跟班,武功不错,应该可以保护好她。不过你就——”
“我的贴身护卫这几日会赶过来的,不劳你费心。”陆玩肃然道:“还有那把刀,价值不菲,你应该留着自己用,她根本不需要。”
“那可说不定,总是有备无患的。”
郗遐负手走至门口,扭头道:“士瑶兄,其实你来的还真是时候,明日我却要走了,有你陪着她,我也很放心。”
“还有景思先生和左大人在,你的担忧都是多余的。”陆玩不再看他,仍旧低头看着竹简。
郗遐涩笑道:“是这样吗?还真是有点舍不得呢,你若是会武功就好了,那样我会直接推荐你去兖州的。”说完拂袖而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陆玩皱眉,喃喃道:“你已经陪伴她太久了,以后再也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了。”
次日清晨,郗遐留了封信便离开了,信上说已经购买了一批粮食,让雷岩直接去城郊接收便是,雨轻和顺风用过早饭后,就坐上牛车径自出城去了。
城郊五里处,有一竹亭,蓝裙少女正立于亭间,望着老者带领一众手下将粮食装上车。
这时,一辆牛车朝这里驶过来,蓝裙少女微微一笑,走出竹亭,疾步来至牛车跟前,看到顺风正坐在车夫身边,便笑问:“你们是来送我的吗?”
车帘掀起,雨轻下了牛车,从小厮手里接过那个紫檀锦盒,然后双手递给她,说道:“这个送给你。”
雷岩微怔,然后又摇了摇头,婉拒道:“你已经帮了我,无需再送礼物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礼物。”
顺风直接从雨轻手里抢过那锦盒,打开了它,说道:“这里面有望远镜,还有各种珍贵药材,最关键的是这本手册,可是对你们山寨有大大的好处呢。”说完塞到雷岩手里。
雷岩拿出那本册子,又把锦盒交给手下,她翻看了两页,眼眸明显划过一丝惊诧,还隐隐流露出几分佩服。
“这些都是你写的?”雷岩问道。
雨轻点点头,笑道:“这里面只提供了一些大概的管理模式和振兴山寨的基本计划,待到以后具体实施起来肯定还是会出现诸多问题,你要自己慢慢摸索,若真的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你可以写信给我,也可以来洛阳寻我。”
“嗯。”雷岩的心里有些感动,轻声说道:“谢谢你。”
雨轻淡笑道:“我觉得你们还是走水路比较好,那样快些,不过这一批粮食也就足够撑半年的,如果以后还是买不到粮食的话,我打算给你找一条专门的购买渠道,那样你就不必再为粮食发愁了。”
“真的吗?”雷岩惊问道。
“雨轻既然说了会帮你,自然会帮到底的。”顺风在旁解释道:“不过你们可是要付钱的,天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
顺风学人说话倒是学的很快,雨轻摇头苦笑,对雷岩道:“不要在意她的话,你可以时常写信给我,我也会把雪山飞狐后面的故事慢慢写给你看,你觉得可好?”
“一定哦,我很喜欢那个故事。”雷岩眸子里闪着光彩,少女的天真娇憨尽显无疑。
当那边已经把全部粮食搬上了车,雷岩又与她们二人说笑一阵,便挥手告别。
可是没走多远,忽然又转过头,笑得有点像是恶作剧一般的得意:“我觉得你可以先从轻功练起,有个二流轻功,那样遇到贼人还是可以勉强逃脱的。”
雨轻嗤之以鼻:“我又没想成为顶尖高手,不过为了防身自卫罢了,管他二流三流,对武功这方面我还是很容易知足的。”
“好啊,等我到洛阳去看你时,希望你可以躲得过我的环首刀!”
话音未落,蓝裙少女已经纵身跃到马上,扬鞭而去。伴着那清脆的铃铛声,那道身影渐渐消失,再也看不到了。
微风吹过,雨轻转身回到牛车旁,笑问道:“顺风,你什么时候才肯教我武功啊?”
“我还得好好考虑一下,你不要着急。”顺风先坐上牛车,从食盒里拿出一块糕饼,嘻嘻笑道:“不如就像雷岩说的那样,只学轻功吧。”
雨轻摇头,一脸严肃的说道:“不好,还得加上独门暗器才行。”
第一百三十二章 去来无定 孰醉孰醒(上)
在路上,顺风又同雨轻说了陈浩之他们已经先行离开陈留,会在洛阳的胭脂铺子等着她。这是雨轻的安排,碍于他们的身份,分开赶路更好些。
回到卢家别院后,顺风说要去厨房拿些熟食,今早她只吃了一碗韭叶水引饼,肯定没吃饱,雨轻含笑望着她走开,然后转身独自回自己的厢房。
刚走进房内,就看到陆玩正拿着那一叠左伯纸,认真端详着纸上的字迹,脸上无甚表情。
“士瑶哥哥。”雨轻缓步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双手托着下巴,笑问道:“我写的行书可有进步啊?”
陆玩放下那叠纸,哂笑道:“你觉得呢?”
“应该进步了一点点。”雨轻垂下眼帘,喃喃道:“练了这么久,没有丝毫进步岂不是很丢脸?”
“你刚才去哪里了?”陆玩皱眉问道。
雨轻抬眸回道:“和顺风一起去逛街了。”
“左大人刚才说,明日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陆玩说着又指了指桌边的那个套娃,开口问道:“雨轻,这是郗遐送给你的吗?”
“嗯,这个叫做俄罗斯套娃,很有趣的。”雨轻一脸悦色,一层层打开它,把最里面的夜明珠取出来,笑道:“士瑶哥哥,你看还有一颗夜明珠呢。”
没想到陆玩直接站起身,不屑的说道:“他倒是有心,不过夜明珠华而不实,无甚稀奇。”
雨轻嘟嘴,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想太多,只是打开蜂蜜罐子,舀了两勺蜂蜜,放在盛着温水的玉碗里,来回搅动几下,开口道:“士瑶哥哥,喝杯蜂蜜水吧。”
陆玩此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盒,放置桌上,说道:“这个给你。”
雨轻好奇的打开锦盒,却见一颗圆滚滚的珠子,不似珍珠,她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避瘴珠,能够化解沼泽之中的瘴气,你可要随身带着它。”陆玩凝视着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雨轻,你若需要什么——”
“雨轻,我在厨房里都没找到胡饼呢?”
这时,顺风大步走进来,正好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陆玩转过身,微微皱眉,薄嗔道:“你不过一个小婢,竟敢直呼主人的名字?”
顺风的嘴里还在咀嚼着熟牛肉,被他这般斥责,倒真是有些噎住了,马上走过去端起那碗蜂蜜水,仰脖咕噜咕噜灌下去。
“真是粗鄙不堪。”
陆玩语气加重,警告道:“我不管你从前是做什么的,现在给我记住,一不许直呼雨轻的名字,二注意你的行为举止,三不经允许,不可随意进出主人房间。”
顺风一时怔住,雨轻想要为她辩解几句,无奈陆玩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敛容说道:“雨轻,无规矩不成方圆,裴家家规森严,你最好让她早点改掉那些不好的习惯。”
“士瑶哥哥,她其实不是——”雨轻欲言又止,此刻做任何解释都是无用的。
陆玩冷冷看了一眼顺风,便拂袖而去。
“雨轻,我原以为那个郗遐已经够傲慢无礼了,没想到现在这个冷面贵公子更是目中无人。”
顺风好像并未太生气,只是坐在桌前,从盘子里拿起一颗果脯,放进嘴里,说道:“雨轻,你知道吗?在我很小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走过,那几年的记忆零零碎碎的,不过总是与很多小乞丐抢东西吃,师父也时常告诫我,就像吃饭不能吧唧嘴巴,可我觉得无所谓.......”
“顺风,对不起,我替士瑶哥哥给你道歉。”雨轻挨着她坐下来,说道:“其实这样也没什么,都是个人习惯而已。”
“可是我觉得你吃饭时的样子就很好看。”顺风赧然道:“我想像你那样吃饭,不知道能不能改过来了。”
“从今日起,我监督你,不出半年自会改过来的。”
雨轻淡淡笑道:“到时你可以和甜甜一起练字,无聊时找惜书和怜画她们说笑,你可是一流的高手,士瑶哥哥不懂武功,所以你这个侠女根本不必与他计较的。”
顺风笑着点点头,又注视着那颗避瘴珠,心道:自己只听师父提过这世间有避瘴珠,不过极为罕见,他还真是大方,连这样的宝贝都能轻易送人,雨轻的这位士瑶哥哥不简单哪。
“雨轻,你昨晚说什么信有没有送到,那封信是要送给谁的呢?”顺风突然问道。
雨轻微笑不答,想来那封信应该已经送到清河了。
自上次崔琚被处置身亡后,崔家祖宅里似乎变得沉寂许多,而崔意也有好几日没有回来了,连叔公崔随都未寻到他,甚觉可恼,唯有崔基日日醉酒,浑不在意。
馆陶县郊有一处幽静的宅院,一位中年男子正坐于竹林间,聆听着白袍少年抚琴,琴声洁净,竹叶随风摇晃,伴着节拍,似乎能够洗去疲倦的尘埃。
“道儒,你的琴艺又精进了。”
说话者正是崔宇,崔意的父亲,只见他神情淡然,调养了数月,身体比先前好了一些。
崔意含笑起身,亲自为父亲倒茶,说道:“父亲,今日特意唤我来此,不会只是想要听琴吧。”
“道儒,”崔宇微笑道:“你在处理崔琚的事情上,好像遗漏了一个人。”
“父亲是指崔基吧。”
崔意撩袍跪坐一旁,淡淡说道:“他当年去往洛阳,经父亲的举荐,才做了太傅掾,又依附贾谧,杨骏被诛后,其故吏阎缵曾邀他与潘岳等共葬杨骏,他却畏罪而逃,如今在清河醉生梦死,仕途无望,父亲难道还对他抱有希望?”
“崔基身上还有着文士风骨,不会就此堕落,恐怕是另有原因。”崔宇皱眉说道:“杨骏之事,他究竟知道多少,还需细细探查。”
“孩儿明白。”崔意点头,抿了一口茶,又问道:“父亲,杨骏手上果真有先帝遗诏吗?”
崔宇神色肃然,望着这一片翠竹,沉思片刻,开口说道:“道儒,遗诏之事想必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都未能亲见,有人想要借此重新掀起风浪来,贾后最是清楚不过的,也最为惧怕这份遗诏,因为手握遗诏,或可废后——”
“可惜诛杀了杨骏,也未能毁掉那份遗诏。”
崔意淡淡一笑,摇头说道:“几位王爷开始蠢蠢欲动,暗地里养私兵,制造甲胄兵器,司马氏族内部还真是各怀异心,迟早要分裂的。”
“道儒,你觉得齐王胜算如何?”崔宇抛出这样的问题出来,似乎是想要了解自己儿子对现今局势的看法。
崔意似笑非笑的看着父亲,慢慢说道:“齐献王司马攸昔年被过继给司马师,到武帝(司马炎)晚年,朝廷内外要求司马攸继位的呼声高涨,无奈荀勖、冯紞趁机进谗将其排挤出朝,致使司马攸气恨发病,呕血而死,有时候错过了一次机会,就再难有第二次机会了........”
“小齐王司马冏怀有野心,可惜太子司马遹有张司空等老臣的庇护,旁人想要动摇他的太子之位,怕也是很难的。”
崔宇含笑点头,喝了一口茶,说道:“你分析得不错,只要太子殿下安好,其他王爷就不敢轻举妄动。”
“但贾后向来不喜欢这位太子殿下,皇上又软弱无能,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就像弘农杨氏所遭受到的突然打击,裴令公也因此忧惧而亡,贾后此番的斩首行动,就是要除掉士族领袖,让我等群龙无首,她便好混水摸鱼,打压各大士族,铲除异己,稳固司马氏族的皇权。”
“不过此举也会适得其反,激怒各大士族的后果,可不是她贾南风一人能够承受得住的,如今几位有实权的王爷身边可是幕僚众多,皆是士族子弟,想要搅动风云也绝非难事。”
“父亲,”崔意淡笑说道:“这些事暂且无需去想,您的身体尚在恢复当中,大夫说要少忧思,多静养。”
崔宇咳嗽一声,微微阖目,沉吟道:“道儒,你的叔公(崔随)现任尚书右仆射,过些日子要带着崔毖一起返回洛阳,到时你也随他们回去吧。”
“堂兄学识渊博,文武全才,到了洛阳自然会受到重用的。”崔意微笑,自嘲道:“洛阳城内才俊很多,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是吗?”崔宇面带笑意,看着他,问道:“阿龙和彦胄(钟雅字)应该也会去洛阳的,你岂能甘心落于人后?”
崔意笑而不答,垂下眼睑,慢慢喝着茶。
“你要立刻着人去找寻那个杨霄,我想在临淄所发生的那一切多半是与他有关联的。”崔宇轻声道。
崔意点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后躬身告退。
“阿悦,没想到你终于愿意对朋友敞开心扉了,为父很替你高兴。”崔宇喃喃自语道。
对于写信给崔意的那位朋友,他还有几分好奇,尤其是崔意当时的慌乱反应,并不愿让他这个父亲看到这封书信,口中解释说是阿龙寄来的书信,崔宇自是不相信的。
不过看得出来,崔意很是重视这位友人,能够交到真心朋友,作为父亲当然替他高兴,但还有一种情况是他不愿意看到的,青春年少的懵懂与悸动,绝不能发生在崔意身上,他也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一百三十三章 去来无定 孰醉孰醒(下)
书房内,崔意仍在看着那封信,唇畔微微勾起,轻笑道:“那场足球比赛果然是她举办的,现在又想着让别人组建球队,真是花样百出,没准郗遐现在正后悔当那个宣传大使呢。”
“小郎君,这个木箱放到哪儿?”
这时,覃思抱着一个紫檀木箱,缓步走进来,堆笑问道:“小郎君不是不喜欢皮影戏的,怎么又突然要这个?”
“自然有人会喜欢的。”
崔意打开那木箱,里面放着一些做工精致的皮影,均是牛皮所制,用阳刻手绘出各色人物,取出一个皮影人,在阳光的映射下,薄而透亮,四肢灵动,甚是有趣。
“是要送到洛阳去吗?”覃思似乎明白了一些,笑问道。
崔意点点头,把皮影人放回箱内,微笑道:“待会你就派人把这木箱送至洛阳左府,估计她现在还在陈留,想来再过一些时日才能回到洛阳吧。”
“我看小郎君最近都没有吃那个点心呢。”覃思躬身为他倒茶,含笑说道:“可是吃腻了?”
崔意瞪视他一眼,抿了一口茶,其实是食盒里的蜜三刀所剩不多了,越到最后越不舍得吃了,他害怕吃完后,心里又会感觉空落落的,与其这样,不如不吃,每日看看也是好的。
清河这边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而且他打算留下来多陪陪自己的父亲,所以暂时还不能回洛阳,自然也无法见到雨轻了。
对于崔基,他言语中表现的很是轻蔑,不过心里也是有诸多疑虑的,但对父亲又不愿谈及太多,以免增添他的忧思,等查出一些重要的线索后,他自然会告知父亲的。
次日,他便径自回清河了,因为崔临准备跟他的父亲返回博陵,作为好友,崔意自是要给他饯行的。
在城内一家酒楼内,崔意临窗而坐,旁边的崔临正端起酒杯饮酒,余光扫向另一桌的崔基,还真是巧遇。
“堂叔,你怎么又来这里喝酒了呢?”崔意睨视他一眼,哂笑道:“叔公今日可是未出府,小心被他逮个正着,又挨一顿斥责。”
“无妨,无妨。”崔基脸颊微醺,摇晃着手中酒杯,笑道:“当年在金谷园可是数我的酒量最好,安仁兄(潘岳字)酒量最差,也不知如今他怎么样了?”
“我上次在金谷园遇到了潘大人,他可是对你只字未提,恐怕早就把你忘了。”崔意摇头笑道。
崔基放下酒杯,笑嗔道:“忘了也好,省得再有是非。”
“堂叔此言何意?”崔意注视着他,开口问道。
崔基哼了一声,仰面饮尽了壶中余酿,袍袖随意一扬,似醉非醉的走了几步,又回身笑问:“子扬,你的伯父最近还好吗?”说完哈哈一笑,拂袖而走。
崔临的伯父正是崔洪,当年杨骏被杀,崔洪与都水使者王佑亲近,王佑乃杨骏心腹,因牵连坐罪被黜落。现今崔洪常居博陵祖宅教授家族子弟儒学,过得很是平静。
“堂叔估计又是醉了。”崔意眯眼笑道,给崔临倒了一杯酒,问道:“子扬兄,为何你们明日就要急着离开呢?”
崔临面带忧色,摇了摇头,说道:“道儒兄,你可听说兖州刺史正在大肆逮捕水匪,还有途径的客商全都要一一查问才能通过,都是因为有人偷袭了裴家的战船——”
“裴家的战船?”
崔意甚是惊愕,近来一直呆在馆陶县陪着父亲,外面的风吹草动确实没有留意,但这件事真的令人不敢置信。
“可是景思(裴宪字)先生借来的那艘战船?”崔意再次发问。
崔临微微点头,沉声说道:“听说船上还有左大人和郗遐,真不知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招惹河东裴氏?”
崔意面色冷了下来,自倒了一杯酒,慢慢喝了一口,开口道:“这事还真是奇怪,兖州刺史估计要跟济阴太守请教一二了。”
“道儒兄指的可是离狐县那件事,全村的人一夜之间就消失不见了,当时郑太守(郑沐)还特意向兖州刺史禀告了此事,并且主动请辞要回荥阳老家呢,兖州刺史当然没有同意,说起来这样离奇的事情,还真让人摸不到头绪。”
“郑沐来自荥阳郑氏,又岂是胆小怕事之人?”
崔意冷笑道:“他身为济阴太守,清正廉洁,从不徇私枉法,深受百姓爱戴,这等人物若是就此辞官不做,当真可惜呢。”
崔临当然能够听出这番话的深意,也就略笑了笑,拈起一块糕饼,玩笑问道:“还真是找不到像你那食盒里的点心,想来是她亲手做的,不妨改日让我见上一面,也好知晓那点心的做法。”
“等你见到她后,估计会头疼的。”崔意淡淡笑道,心里却思绪万千。
有郗遐在,雨轻必然不会出事的,只不过想到她回去的路也是这般坎坷,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感伤。
此时的裴宪他们早就离开了陈留,官道上,牛车辘辘,陆玩和雨轻正在车里下着棋。
虽然雨轻棋艺不佳,但是有一股不认输的倔强,再加上陆玩几回相让,倒是让这一局拖延了许久。
“士瑶哥哥,到底我有没有进步啊?”雨轻娇声问道。
陆玩望着她,笑道:“你是指书法,还是指下棋?”
“当然是书法了。”雨轻佯作不满,盯视着他。
“你不是说了进步一点点,就当是有一点进步了。”陆玩脸上的笑容很是惬意,并无任何调侃之意。
雨轻撇撇嘴,笑嗔道:“士瑶哥哥,在临淄的时候,我可是见到了士瑶哥哥的兄长,他还让我带东西给你们。”
“嗯,他有说什么吗?”陆玩落下白子,笑问。
“他说了你小时候的趣事,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啊?”雨轻调皮的眨着眼睛,一脸坏笑。
陆玩摇头说道:“不想。”
“原来士瑶哥哥小时候体胖,直到七八岁才瘦下来的,所以到现在都不爱吃甜食。”雨轻笑道,脑海中还在想象着白白胖胖的陆玩肯定很可爱。
如今的陆玩长得高挑儒雅,五官清秀中带着一抹俊俏,也许没有崔意和郗遐那般俊美绝伦,但浑身散发着独特的气质,安静的坐在一处,很是迷人。
“很好笑吗?”陆玩薄嗔道:“恐怕兄长还没有欣赏过你的大作,以后他来洛阳时,你可要当场作画给他看啊?”
雨轻使劲摇了摇头,开口道:“我还在努力学习作画,等练上十年八年,总能画好的,不过到那时就不知道士瑶哥哥在哪里了?”
陆玩微微一笑,问道:“那你希望到时我在哪里呢?”
“自然是——”雨轻停顿了一下,又说:“就像在亭子里那样,我一回头就能看到你。”
陆玩听后,低下头就开始收拾棋子,唇畔泛起满意的笑容,雨轻自然是看不到的,她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嘟起小嘴,掀起车帘朝外望去。
“士瑶哥哥,我们是不是快要到荥阳了?”雨轻把手伸出去,感受着阵阵清风。
陆玩眼神里尽是温柔,当雨轻转过头来,他便微微阖目,淡淡说道:“嗯,天黑前应该能赶到城内。”
“舅舅今早与你说的荥阳郑家,你可认识吗?”雨轻笑问。
陆玩睁开俊目,说道:“曾在金谷园见到过郑翰和郑卓两兄弟。”
“哦,原来他们也去过金谷园。”
“郑翰的父亲(郑沐)现任济阴太守,”陆玩沉声说道:“而郑卓则是郑翰的堂弟,很有才华,不过却是庶子。”
在世族大家,嫡庶有别,多有不和,就像昔日袁术和袁绍无法联合抗曹,反而势不两立,最终导致袁氏一族的覆灭。
“士瑶哥哥,我们今日还住客栈吗?”雨轻笑问。
陆玩摇头,刚要回答,忽然听到婉转的笛声,他也撩起车帘望向不远处,却见一位天青色长袍的少年吹奏着竹笛,身边的小厮正驾车朝这边驶来。
前面裴宪和左思的牛车也停了下来,笛声止,那少年面色微怔,即命小厮停车,然后自己跳下车,大步走到陆玩的牛车前。
“陆兄,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少年摇晃着手中的笛子,又偏头看了看雨轻,笑道:“这位小郎君长得眉清目秀,好生俊俏,莫非你就是洛阳的卫玠?”
雨轻扑哧一笑,摇头道:“非也,非也,我虽不是卫家小郎君,但是与他很相熟。”
那少年也哈哈笑了起来,望向陆玩,说道:“陆兄,既然你来荥阳了,那就去我家吧。”
“少贤(郑卓字)兄,景思先生和左大人就在前面,我陪你去见他们吧。”陆玩说着就跳下牛车,携着他的手走到前面的牛车旁。
郑卓确实没有见过裴宪和左思,跟着陆玩走过去,躬身施礼。
“原来是郑家小郎君。”左思含笑看着他,余光瞥见那笛子,不由问道:“这莫非就是蔡中郎(蔡邕)所制的柯亭笛?”
“正是,”郑卓颔首回道:“曾祖父与蔡中郎交情甚好,此笛乃蔡中郎所赠。”
“既然如此,今夜可否为我等吹奏一曲呢?”裴宪淡笑问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豪族坞堡 暗藏玄机(上)
郑卓微笑点头,又与裴宪他们简单说了几句,便和陆玩转身走开。也许恰逢偶遇,彼此都有些话要说,他们二人便共乘一辆牛车,缓缓行驶在前面。
顺风这才得以和雨轻坐到一处,之前有陆玩在,顺风一直是坐在车夫身旁,即便心中不满,也只能无奈的接受。
“雨轻,那个人吹的笛子很好听呢。”顺风从食盒里拿出一块糕饼,小口小口的吃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
雨轻点点头,不过想起东晋桓子野,桓伊(字子野)最善吹笛,曾有人说他得到了东汉蔡邕制作的柯亭笛,更流传着梅花三弄这个典故。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客主不交一言,那谁为客,谁为主?”顺风难以理解故事中这二人的行为。
“请桓子野吹笛的是王子猷,此时王子猷为主,但桓子野即兴三曲奏毕,不问反响,不求赞赏,闻者取席川上,奏者自如收放,尽兴而去,俨然大师风范,这时桓子野即为主,如此一来,难分主与客,不借助任何语言,仅凭三曲,神交的境界也不过如此。”
“我看陆玩与那人有些交情,”顺风喝了一口水,笑问:“雨轻,你不是说陆玩不喜欢和北方士族结交的吗?”
雨轻现在也有些糊涂了,毕竟荥阳郑氏行事向来低调,东汉末年,以郑当时一脉的郑浑、郑泰等人为开始,逐渐才发展为高门望族。
济阴太守是郑沐,裴姑说过,那批杀手大概是来自离狐县,那么济阴太守或许知晓其中曲折,眼下的荥阳郑氏就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从前面郑家的牛车里,传出一阵欢笑声,看来陆玩遇到这位旧友还是很高兴的。
其实陆玩初入洛阳,受到过来自北方士族的排挤,尤其是在金谷园,那里名流云集,有一回陆玩跟着两位堂兄来此园中,恰好碰到了王秀(字瑶谨)。
当时的王秀并不认识陆玩,觉得他不过是从南方来的无名之辈,又受到身边太原郭氏子弟的挑拨,便想要捉弄一下陆玩,故意吩咐小厮在岸边徘徊,伺机把陆玩推进水里。
不料陆玩很快甩掉他们,走到王秀身前,嘲讽了几句,郭氏子弟立时变了脸,欲要让小厮上前教训他,争执中陆玩险些被人撞倒。
在郭氏子弟得意之时,陆玩直接拽着王秀一起跳入水中,怎奈王秀不识水性,被陆玩猛灌了好几口凉水,一时呛得喘不过气来,陆玩这才作罢,又把他捞了出来,上了岸。
这位郭氏子弟正是郭茂,甚觉恼火,恶言相向,还叫来一众人,就是要让陆玩难堪。
这时郑卓走过来,对着王秀说道:“我刚才看到茂弘(王祷字)兄了,他正在往这里来,看你这般狼狈模样,必是要数落你的。”
王秀由小厮搀扶着起身,咳嗽不止,又冷眼瞧着陆玩,微嗔道:“听闻昔日孙策把江东旧势力搅了个底朝天,然后把他们的私兵部曲都收编了,势力壮大,这才能够建立东吴水师,先后由周瑜、鲁肃还有陆逊统领这支水师,不知如今荆楚地区的水师可还存在否?”
“北方人大都不识水性,想要训练出一支水师极为不易。”郑卓含笑道:“瑶谨兄,你自己不是刚刚才落入水中,难道现在还没清醒吗?”
“郑卓,你这个庶子,也敢在此多言?”郭茂指着他,怒道:“把郑翰叫来,他带来的人如此放肆,难道荥阳郑氏都是这般不知礼数的吗?”
“郭茂,住口!”一声厉斥,走来之人正是荀邃。
王秀垂下眼睑,有些愧色。
那郭茂盛气凌人,欲要继续说下去,不想荀邃当即质问他道:“令尊昨日在朝上已被皇上严厉斥责,只因平日薄待下属官员,而今你又再次挑衅,可是在蔑视皇威吗?”
郭茂都是仗着贾后及贾谧的袒护,才胡作非为的,如今遇到荀邃,也不敢再叫嚣,毕竟颍川荀氏在北方士族里的声望极高,与荀氏作对,那真是自讨没趣,便讪讪走开了。
.........
明明这件事已经发生许久,但郑卓仍历历在目,脸上流露出自然地笑容,问道:“你的竹箫没有带来吗?”
“没有。”陆玩淡淡说道。
“陆兄,昔日东吴周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如今在江东,丰姿俊雅又善音律之人,非陆兄莫属了。”
郑卓微笑说道:“陆兄既能抚琴,又善吹箫,即便贺弘之也是比不过你的,可惜陆兄把这些才华都隐藏起来了。”
“抚琴吹箫,吟诗作对,不过皆是用来消遣的。”
陆玩沉吟道:“我看清河崔意也极少在人前抚琴,若不是得了那惹眼的焦尾,恐怕也无人知晓崔意的琴艺如何。”
“是了,那个崔意实在是冷傲孤僻,上回见到我三叔(郑沐),都未上前寒暄,就径自离开了。”郑卓无奈的摇了摇头。
陆玩目光里闪过一丝疑虑,问道:“离狐县那件事你可听说了吗?”
之前南云他们送来密信,说了离狐县内一处村子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陆玩当时就觉得甚是奇怪,即派人去离狐县查探,想来他们应该快要与南云抵达荥阳了。
郑卓摇摇头,叹口气道:“那里常有盗匪出没,最是不太平的,三叔陆续派过去许多官差前去查案,都未有发现。”
作为郑家不受重视的庶子,想必此事他不会知晓太多,即便是郑沐之子郑翰也未必会过多谈及此事,陆玩觉得自己此刻问的太过冒失了。
“少贤兄,今日你出城来是作甚么的?”陆玩突然转移了话题,笑问道:“莫不是你的堂兄又让你出来找寻桑鹅(银耳)?”
郑卓不禁苦笑道:“这倒不是,我是出来钓鱼的,但垂钓水平不佳,颗粒无收,不过能遇到陆兄,也不算空手而归了。”
陆玩淡淡一笑,伸手挑起车帘朝后面的牛车望去,心道:马上就要进城了,荥阳郑氏可算是这里首屈一指的大族,传闻中有人说郑家可是继承了墨家机关术的。
昔日墨子擅长工巧和制作,制造了辘轳、滑车等,用于生产和军事。他还擅长守城技术,即所谓的‘墨守’。包括连弩车、转射机、藉车等复杂的机械。
“陆兄,坐在后面车上那位小郎君究竟是何人啊?”
陆玩扭头笑道:“少贤兄,就凭你这眼力如何能钓出鱼来呢?”
“陆兄此话何意?”郑卓大为不解。
“她叫雨轻,是裴校尉认的孙女。”陆玩微笑道。
郑卓甚是惊愕,不过又细细想了想,她方才确实露出了几分女儿之态,因雨轻穿着男装,他自己也没太注意这些小细节。
“哦,原来是这样。”郑卓尴尬的笑了笑,“我还以为他就是卫玠呢。”
当年郑卓去洛阳只待了很短的时间,便因母亲得了重疾而匆匆返回荥阳,之后母亲病故,他留在家中守丧三年,也就没有再去洛阳,所以只听得卫玠的美名,并未见过他。
“自从阿虎开始学武后,变化很大,估计等你见到他后,会大为吃惊的。”
陆玩拿起那柯亭笛,端详一阵,含笑说道:“景思先生很期待听你吹笛,不过你该换首新曲子,总是来回吹奏那两首,岂不单调乏味?”
“我不善作曲。”
郑卓目光闪动,看向陆玩,恣意笑道:“不如陆兄给我写一首新曲吧,我之前听你吹奏的竹箫很是悠扬动听,不知是何曲子?”
陆玩摇了摇头,拒绝道:“我已经很久不抚琴吹箫了,曲谱更是碰都不碰了,哪里还能再给旁人作曲呢?”
“陆兄,那年我去陆府寻你,也是在无意之中聆听到你吹箫的,并非偷听,当时你还很不高兴,觉得让外人知晓了什么秘密似的。”
郑卓凑近他,低语道:“这几年我可是守口如瓶,一直都替你保密的,你该如何感谢我呢?”
“感谢?”陆玩睨视他一眼,哂笑道:“荥阳城内属你郑家生意做的最大最多,谁敢与你家争锋?想要什么谢礼还不是招手即来的事?你又何必为难我这个过路人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豪族坞堡 暗藏玄机(中)
郑卓哈哈大笑起来,被陆玩这样打趣,还是头一次,便不再提作曲一事,反而开始询问起关于雨轻的事,陆玩对他的这份好奇略感不满,简单说几句后就闭目养神,不再理会他。
大约到了傍晚,他们这一行人才赶至郑家祖宅,雨轻和顺风跟在陆玩身后,二人时不时窃窃私语着。
郑家的大院是由两组建筑群东西对峙,一桥相连,皆为全封闭城堡式建筑,映入眼帘的是层楼叠院,错落有致,秉承着前堂后寝的庭园风格。
魏晋的坞堡多是地方豪强建立的私人庄园,有些像天守阁建筑的城堡,各大家族为了防御,其实还是或多或少的会养私兵,对顶级豪族而言拥有成千上万的部曲也不足为奇。
“真是好大啊!”顺风睁大妙目,完全被震撼到。
雨轻做了个嘘的手势,悄悄趴到她耳畔说:“这可是郑氏祖宅,族人众多,自然会修建的宽阔一些。”
顺风点点头,捂住嘴巴,因为她发现陆玩正瞪视着自己,显然是觉得她没有见识,更是一种鄙视。
这时雨轻望见在前面假山处有一锦袍少年正与小婢说笑着,行为举止间带着若有若无的挑逗。
身穿黄裙的小婢好像看见了他们,急忙退后几步,不敢再与他那般亲密,颔首不语。
而那锦袍少年也转过身来,凤眸微眯,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挂着的笑容倏然消失,疾步走过来,朝裴宪和左思躬身施礼,然后又对最右边的老者回禀道:“大伯,宴席摆在正厅了。”
“少明(郑翰字),你刚才在做什么?”郑渊面露愠色,薄嗔道。
郑翰垂首,低声道:“只是在吩咐她一些事——”
“你平日里做的那些事,以为我看不见吗?”
郑渊语气加重,斥道:“如今你的父亲在济阴郡,自然管束不了你,不过休要在我眼皮底下做那些混账事,当心我告诉你的父亲!”
郑翰连连点头,不敢作声。不过他很了解自己的这位大伯,只是在裴宪他们面前故意做出此态,以显示他这位郑氏族长的威严而已。
此时的陆玩见郑翰正朝这边看,便示意雨轻退至他身后,然后与郑卓并肩走过去,郑翰直接凑上来,戏谑笑道:“郑卓,钓到鱼了吗?”
郑卓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早就说过了,你去也是白去的,可你偏不听。”
郑翰一边说着,一边向后瞟着雨轻,唇角掠过一丝黠笑,步伐减慢,不料他的右臂被人狠狠抓住,竟有些微痛。
“少明兄,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陆玩冷笑说道:“你看景思先生他们已经走远了,我们再磨磨蹭蹭的,万一你的大伯回头再来数落我们可怎么好呢?”
郑卓在旁嗤笑道:“堂兄,你可是被皇上赐过婚的,再过些日子就要迎娶始安公主了,现下可不能闯祸的。”
“哼,用不着你提醒。”郑翰揉了揉手臂,拧眉道:“陆兄,你怎么会与左大人他们同行呢?”
“我是特意来看少贤兄的。”陆玩沉声道,然后向左边移动了几步,故意挡住郑翰的视线。
郑翰笑了笑,负手走至他们身前,高声说道:“陆兄何故这般紧张呢?”
陆玩听后微怒,不过郑卓在旁解释道:“这始安公主甚是貌陋,堂兄怎会舒心,而且他平日里最是沉迷美色,仅侍妾就已经有七八个,当中不乏有强买来的良家女,家中稍有姿色的婢女他都不放过,刚才——”
“我知道了。”陆玩肃然说道:“不过他最好管好自己的眼睛,不该看的就不要看,不然哪一日弄得双目失明就不好了。”
郑卓知道他这是何意,雨轻是裴家认养的孙女,郑翰自然不敢轻易去招惹她,只是连看都看不得,可见她在陆玩心里是多么的重要。
身后的雨轻似乎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因为顺风一直拉着她在说着什么,完全没在意其他。
宴席之上,雨轻坐在陆玩旁边,看着满桌菜肴,竟提不起胃口来,只喝了些鸡汤,吃了一块酱牛肉,便放下了筷子。
陆玩早就把一盘鱼脍移至她眼前,低语问道:“难道你连鱼脍也不爱吃了吗?”
雨轻摇摇头,然后抿了抿嘴唇,若有所思的说道:“士瑶哥哥,我要去更衣了。”说着直接起身走出正厅。
陆玩微怔,觉得她神色间有些失落,不知她为何如此。
其实从走入郑家祖宅的那一刻起,雨轻对这里的院落布局,族人寝室的大致方位,就有了一定的认知,加上她叮嘱过顺风,要将那些偏僻或者仆婢很少走动的地方尽数记下来,宴席中间她会借故离开,趁机查探一番。
此时顺风早就在游廊间等着她,手里还拿着吃了半截的卷饼,望见雨轻朝这里走来,她便迅速的把那卷饼吃掉,又拿手帕擦了擦沾满油渍的嘴巴,问道:“雨轻,我们是直接去西园吗?”
“嗯。”雨轻脚下的步子并没有停下,拉着顺风的手,低语道:“虽然看起来华丽的建筑高高耸立,但在这些表面的浮华之下,最是有藏污纳垢的暗巷。离狐县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不知的,但裴姑的死,济阴太守郑沐绝对逃脱不了干系。”
“可那个郑沐并不在荥阳祖宅,这里真的——”顺风还未说完,就被雨轻捂住口。
原来从前面走来一众仆婢,为首的黄裙小婢堆笑道:“雨轻小娘子这是要去更衣吗?”
雨轻微微点头,笑道:“我要回厢房去,还要烦请你在前引路。”
那黄裙小婢招手示意身后的仆婢自去偏厅,然后她便带着雨轻和顺风径自走到东院一楼的厢房,站至门口,躬身笑道:“雨轻小娘子,这院子有些曲折,奴婢就在屋外等着,待你更衣后,也好一起回正厅。”
雨轻说了声多谢,便走进屋内,顺风随手掩上门,轻声说道:“她不就是刚刚郑翰调戏的那个丫鬟吗?没想到还挺精明的。”
“咱们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有人盯梢很正常。”雨轻很是淡然,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思忖片刻,又对顺风低语几句。
顺风想笑又不敢笑,咳嗽了一声,转身去开门,见那小婢仍旧安静的守在门口。
她便故作焦急,秀眉微蹙,问道:“真是奇怪了,我家小娘子身上所戴的玉佩竟然不见了,你可有瞧见?”
“怎么会这样?”小婢听她这样讲,面色微变,又问:“可是遗落在正厅了?”
“不会,我家小娘子从正厅出来时,那块玉佩还好好的戴在她身上的,多半是刚才走在游廊上或者花园里,掉在哪一处了。”
“这也是有可能的,”
那小婢半信半疑的看着她,勉强笑道:“不如我派人去找寻,让你家小娘子暂且先在这间厢房休息一下。”
“嗯,你快去吧。”顺风佯装抹泪,喃喃道:“那块玉佩很是贵重的,若是遗失了,我家小娘子怕是今夜也难安枕了。”
那小婢无奈,只能转身离开。
顺风这才进屋去,看见雨轻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白袍,不禁叹道:“好个俊俏的小郎君,难怪那郑卓误认你是卫玠了,若你真是男儿身就好了,我第一个嫁给你。”
“真是贫嘴,还不快些走,难道还要等着那小婢回来吗?”
雨轻摇头苦笑,疾步走出厢房,沿着小径朝西园而去。
顺风跟在雨轻身后,完全不明白雨轻逛了大半个西园,走进许多间无人的厅房,这样进进出出,转来转去,到底是为什么。
“那间小花厅有什么问题吗?”顺风不由得发问。
雨轻摇摇头,细语解释道:“一般传统的布局,讲究主次和主从、层次和序列的关系,注重风水习俗。就比如住宅的门窗都朝向天井,对外开窗很少,一般在二层两侧山墙上开窗,好处是有利于通风和采光......”
“刚才那间小花厅并无什么奇特之处,不过里面悬挂着几幅字画,很是古朴典雅,我多看了几眼。”雨轻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另一处轩馆。
顺风听得似懂非懂,也跟了过去。这里倒像是一间精致的书斋,桌上摆着各种笔墨砚台,还有旁边的大瓷瓶内立着一卷卷画作,雨轻随手抽出一卷画,展开看了看,不觉发笑。
原来作画之人正是郑翰,看这幅画着墨不佳,与自己的画作相差无几。
“这是什么?”顺风发现墙角的花架上摆着一个羊脂玉麒麟,很是洁白圆润。
她出于好奇伸手抚摸着那玉麒麟,无意中移动了几下,不想那面墙壁开始转动起来,里面竟还有一间密室。
雨轻诧然,疾步走过去,朝里面望了一眼,笑道:“有意思,你待在外面把风,我很快就会出来。”说着就走了进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豪族坞堡 暗藏玄机(下)
宴席散后,陆玩与郑卓走出正厅,因郑卓提议手谈一局,陆玩便点头答应,随他来至书房。
室内并未熏香,只有窗前摆着的一盆青寒兰,叶片修长,文雅得体,刚健中不乏秀美。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陆玩淡淡笑道:“没想到少贤兄也喜欢兰花啊?”
“这盆寒兰是我母亲生前最喜爱的,自然要好生养护。”郑卓喝了一口茶,然后落下一颗白子。
陆玩拈起黑子,迟迟未落下,瞧着门外,口中喃喃道:“她究竟去了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郑卓早就发觉他的心思根本没有放在棋局上,便从碟子里拿起一个柿饼,笑问道:“陆兄,荥阳柿饼可是味道不错的,不妨尝一尝?”
陆玩摆摆手,涩笑道:“我不喜吃甜食。”
“这是为何?”郑卓疑道。
此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袍袖随风摆动,缓步走进来,挨着陆玩坐下,夺过那柿饼,微笑道:“士瑶哥哥不吃,就给我吃吧。”
“你又跑去了哪里?”陆玩薄嗔道。
雨轻吃了一口柿饼,满意的点点头,然后说道:“士瑶哥哥,我刚才可是给郑翰出谋划策了,他还得好好感谢我呢。”
“你同他说了什么?”郑卓很是好奇的看着她。
陆玩面色微冷,倒了一杯茶,雨轻直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脸得意的说道:“你们之前说郑翰不愿迎娶始安公主,甚至为此很是苦恼,我便给了他一点提示——”
“什么提示?”
雨轻眨着眼眸,望向陆玩,浅笑道:“士瑶哥哥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陆玩瞪视她一眼,说道:“少明兄是不会胡来的。”
“卢兄早年被武帝选中,准备让荥阳公主下嫁与他,拜为驸马都尉,不想天公不作美,还没来得及举办正式的婚礼,荥阳公主就死了,我不过将这件事重复说出来而已,至于郑翰能不能得到一些启发,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哦,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堂兄早就知晓了。”
郑卓摇了摇头,觉得她所说的事并不新奇,但转念一想,她这番言辞莫不是想让始安公主也落个跟荥阳公主一样早亡的下场。
“雨轻,这种事情也能当做儿戏吗?”陆玩质问道。
雨轻不答,继续吃着柿饼,心想:幸亏郑翰突然出现的时候,自己已经从那间密室里出来了,不然被郑翰看到,可就无从解释了,他们郑家机关重重,想必暗地里做了不少事,在短时间内想要查出什么来自是不可能的,不过在密室还是让她发现了一件颇为有趣的事情。
“其实对于堂兄而言,不管娶了谁,都是一样拿来做摆设的。”郑卓苦笑道:“纵使是公主,也很难改变他的性情。”
雨轻对郑翰的个人生活全然不在意,唯独对荥阳郑氏的那些私密机关感兴趣。
不过看见他们二人已经无心下棋了,便想起自己带来一件好玩的游戏,从袖中取出那小盒子,然后轻轻打开,拿起一块竹片,笑道:“我们玩斗地主吧。”
这副扑克还是雨轻待在左家祖宅时制作的,当时还拿与崔意看过,可惜人家很不屑的丢开不玩,不过眼前的郑卓或许会喜欢这个游戏的。
“何为斗地主?”郑卓讶然问道,也捡出那刻有红桃心的竹片,完全不懂这上面的图案代表着什么意思。
陆玩喝了一口茶,皱眉说道:“雨轻,你又开始做这些无聊的东西了,还不如多——”
“总是习字作画,也很无趣的。”
雨轻直接把那些竹片倒在桌上,又一片片摞起来,然后开始讲解斗地主的玩法。
郑卓单手支颐,很认真的听着,感觉新颖有趣,连连点头,而陆玩一脸无奈的注视着雨轻,知道阻挡不了她的热情,只能在旁安静的摆弄着所谓的扑克。
“好了,这么简单的游戏,你们自然一遍就能听懂的。”
雨轻笑意浓浓的看着他们,又提议道:“博弈总要有个彩头的,若是我赢了,郑兄就答应帮我办一件事,若是我输了,亦是如此。”
郑卓没好气的笑嗔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不过待会你若是输了,可不能耍赖的?”
“自然不会,有士瑶哥哥在,他最是公正了。”雨轻看了一眼陆玩,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
陆玩敛容道:“那就开始吧。”
依次抽牌,郑卓很幸运的成为地主,他自以为胜券在握,不成想一盏茶的功夫,就输给了雨轻,甚觉懊恼。
“你想让我做什么?”郑卓略显失落的问道。
雨轻笑了笑,贴近他悄悄说了几句,他好像颇感意外,不禁问道:“你为何要买地?”
“以后有用的。”雨轻开始整理竹扑克,小声自言自语道:“说不定日后会修路建房什么的,总归会方便一些。”
陆玩有时候真的觉得看不懂她,那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到底从何而来,不过以后住进裴家,她应该会懂得收敛的。
“雨轻,我让少贤兄吩咐了厨房,给你备好了宵夜,待会你若感觉饿了,就让小婢送到你房内。”
陆玩觉得她在宴席上吃的有些少,到了晚上定然会喊饿的,故而提前让人备下了。
“谢谢士瑶哥哥。”雨轻说着又拉了拉陆玩的衣袖,娇声道:“郑家的游廊很长,而且容易走迷路。”
陆玩浅笑,起身说道:“少贤兄,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歇息了。”
“郑兄也早点歇息吧,明日还要你陪着我们去城郊选地呢。”雨轻莞尔一笑,先行走出去。
陆玩无奈摇头,又对郑卓说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月色正好,他们二人并肩走在游廊上,仆婢在前面提着灯笼,雨轻仰头望向那轮皎月,笑道:“士瑶哥哥,今夜的月亮看着很美。”
“和昨夜有何不同?”陆玩凝视着她,笑问。
雨轻赧然一笑,说道:“昨夜我睡得早些,根本没有看到月亮。”然后提裙走到前头,还冲着陆玩挥动手臂,就像孩童一般天真快乐。
陆玩唇畔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不过刚才他那般问,想要听到的答案可不是雨轻那句俏皮的话。
如今是在郑家,也没有什么赏月的兴致,待日后回到洛阳后,和她一起赏月的机会自然不会少,但想要二人独处就要设法创造机会了。
陆玩负手慢步走在廊间,当望见十余名护卫匆匆朝这边走来,他脸色微变,心道:南云他们终于到了。
一间厢房内,烛光颤动,陆玩手里捧着一卷竹简,淡淡开口问道:“可都查出什么来了?”
“属下亲自去了一趟离狐县,那座村庄确实不复存在了,并未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迹,唯有一些埋在地里看似是被毁掉的东西,像是一些铁器碎片,又不是什么兵器,总之有些奇怪。”南云躬身回禀道。
“那会是什么呢?”陆玩沉吟道,心想:离狐县果然是藏着一些秘密,那么济阴太守也定是知晓其中详情的,郑沐还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南云又说道:“还有在陈留附近官道上的那家客栈,属下发现有一间客房内还藏有密室,暗格也不少,如果那家客栈不是黑店,那肯定就是某个秘密联络点了。”
陆玩冷冷一笑,放下竹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低语道:“陈留可是交通要塞,在那里设立暗探据点,也算是不错的选择。”
“小郎君,南鹰留下的那支精锐,我已让他们暂且待在城郊了,过几日会尾随我等一同返回洛阳。”
陆玩点点头,想起裴宪他们坐船遇袭之事,便问道:“兖州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我派去的人传信来说,兖州刺史下令抓了一些水匪贼寇,还有可疑的过路商客,然后派兵剿灭了一些山头,大肆屠戮,兖州一带很是人心惶惶。”
“哼,不过都是替罪羔羊,兖州刺史故意假造声势,做给裴家看,实际上根本不想调查此事,应付了事罢了。”
陆玩话语间带着不屑,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那轮明月,淡淡说道:“这些事扑朔迷离,也许仍是与临淄那边有关吧。”
另一边的厢房内,早已熄了灯,顺风抱着雨轻的胳膊,安静聆听着她讲述关于密室的事情,还在里面发现了一本残缺陈旧的盗墓古籍。
“发丘中郎将是不是盗墓军队的首领,我好像听师父讲过一些,郑家的人怎么会对盗墓感兴趣啊?”顺风口中喃喃道。
雨轻翻转身去,自语道:“谁知道呢,郑家善使机关术,盗墓人士却能破解各种机关暗器,也许这就是同行相克吧。”
顺风点头,不过想到明日要出城去选地,便不再多想,闭上双目,渐入梦乡。
第一百三十七章 因缘际会 东风再起(上)
荥阳城郊东五里,有一家新开的食肆,这里人来人往,生意挺不错,不过被客人津津乐道的还是这家的老板娘。
她年纪不过二十,长得很标致,有心人打听过,她还没有许配人家,便常有一些无聊的男人过来打趣她,可惜他们不知晓这女人的泼辣程度。
有一次愣是抱起那客人的脖子一顿猛灌,令在场的人无不震惊,自此倒是没人敢轻易招惹这位母夜叉了。
今日午时,两位穿着葛衣的壮汉大步流星的走进食肆内,径自走向柜台前。
高一些的那壮汉呵呵笑道:“你们老板娘呢,我们可是辛苦跑了一趟,给她把所需的菜肉粮食运来了,还打了几只雉鸡野兔,待会不得好好款待我们一下。”
看得出来他们与小二很相熟,那小二连忙指了指靠窗的座位,笑道:“还是老位置,韩大哥和董大哥吃饭免费。”
这两位壮汉正是杨霄的属下,韩虎和董苞,自从来到荥阳,他们倒是过得很安静,除了隔三差五的来这家食肆吃个饭,其他时候竟是很难找到他们的踪影。
正当他们与小二闲聊之时,一位茜色衣裙的妙龄女子拿着一柄长勺,疾步走来,朝着那小二的后脑勺敲去。
“哎呦!”小二扭头一看,却见老板娘叉着腰,杏目怒瞪着他。
“萍姑,你这么凶,我们杨大哥怎么敢来——”董苞话没说完,就瞧见她已经把那长勺丢了过来,他伸手接过长勺,嘿嘿笑着,似乎习惯了。
“你们两个白吃白喝,没给过一个铜钱,还敢在这里嚼舌根!”萍姑又瞥向那小二,斥道:“又在给我犯懒,还不快去招呼客人!”
那小二连连点头,拔腿就跑进厨房去,好像深怕被这女人逮住似的。
食肆内客人增多,萍姑也没工夫多理会他们两个,毕竟让他们来还为了另一档子事。
食肆外,两辆牛车缓缓向这里驶来,待为首的那辆牛车停下,一位白袍少年先跳下车,口里还埋怨着,“雨轻,我们真要在这里吃饭吗?”
“已经到午时了,这会也赶不回去了。”陆玩从后面那辆牛车里下来,又扶着雨轻下了牛车,二人快步走过来。
雨轻含笑说道:“我看这家食肆里客人很多,郑兄平日有光顾过这家食肆吗?”
郑卓摇头,答道:“这家食肆应该是新开没多久的。”
“哦,那我们就进去品尝一下吧,说不定还会有意外的惊喜呢。”雨轻笑着走了进去。
陆玩淡笑道:“少贤兄,我们也进去吧。”
“难道陆兄不嫌弃——”
“嫌弃又有何用,先填饱肚子再说吧。”陆玩摇了摇头,笑道:“挑选那片地花了这么多时间,少贤兄难道不累吗?”
郑卓略觉沮丧,也跟了进去,望见雨轻正坐在靠里面的那一桌,朝他们招手示意,陆玩和郑卓就快步走了过去。
没过一会,他们的随行小厮和顺风也走进食肆内,就坐在邻近他们的一桌。
小二走近前,打量着他们的服饰,猜到他们多半是出身士族,便甚是恭敬的微笑问道:“敢问各位小郎君想要点些什么?”
“你们这里的招牌菜是什么?”雨轻抬眸问道。
小二躬身回道:“野菇炖鸡,酸菜鱼,还有五香羊肉。”
“嗯,那就这些好了。”雨轻见郑卓正在拿热水清洗杯碗,便贴近他,笑问:“郑兄,你刚才不是还说要吃鱼的吗?”
“随便。”郑卓根本没抬目,仍旧专心的擦拭杯碗,顺带着拿帕子抹了一下桌边,当发现桌子还算干净时,不免有些疑惑。
雨轻摇头,说道:“郑兄,这里虽然不是什么酒楼,但是小食肆也有自己的特色,自然也会更加注重卫生,相反那些酒楼客人流动性比较大,卫生方面或许还不如这些小食肆,所谓‘店大欺客’就是这个意思了。”
“也许吧。”郑卓苦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不禁又问:“雨轻,你为何偏偏选中了那块地呢?”
“这是秘密。”
雨轻故作神秘,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一桌的几位客人,对陆玩道:“士瑶哥哥,貌似那边有人在找老板娘的麻烦。”
陆玩根本不予理睬,别说他们尽是一些不入流的市井之民,即便是士族子弟,他也会选择漠视,虽然没有崔意那般的孤傲冷僻,但是他也绝不会去看那个热闹。
那边的一位中年男子身穿宝蓝绸袍,直勾勾的盯着萍姑,话语间带着挑衅。
“你这炖鸡太咸了,让人怎么吃呢?”男子冷冷笑道。
萍姑赔笑道:“可能是厨子失误了,我再命人重新做一份给您端来。”说着便要转身走开。
不料那男子直接拽住她的手臂,开始慢慢抚摸着她的手,斜睨着她,不时露出猥琐的笑容,“这般麻烦你,我梁某可是会心疼的。”
萍姑立时脸色一沉,挣开手,狠狠的甩了他一个耳光,微嗔道:“梁管事几次三番来,打量我好欺辱的吗?想要找乐子就滚去青楼妓馆,别在这里没事找茬!”
梁有财是荥阳太守府里的大管事,平日里拈花惹草,鱼肉百姓,仗着有太守大人撑腰,他还私自置办了一些产业,如今就是盯上了这家食肆,当然也包括食肆的老板娘。
“不识抬举的东西,竟敢打我们梁爷,给我把她捆了,带回去!”旁边的小厮站起身,摆手示意旁边的几名家仆过去教训她。
那些家仆没走几步,就见韩虎和董苞迅速扑上来,挡住家仆去路,出拳狠厉,毫不留情,一通暴骤雨般的将那几名家仆打趴在地。
然后韩虎又提溜起那小厮的衣领,将他的身子悬空,只见他双脚猛踢,试图挣脱,怎料韩虎直接将他甩飞,结果砸向一根木柱,那人口吐鲜血,恐怕只剩下半条命了。
“真是不中用,只使了五分力道,他竟晕倒了。”韩虎拍了拍手,再看向另一边的梁有财,早已被董苞按在地上。
董苞玩性大发,直接用脚踩在他的脸上,戏谑道:“梁有财,睁大你的狗眼,敢来这里闹事,信不信老子活剥了你的皮?”
“我.....我再不敢.......”声音哆哆嗦嗦,话未说完,又是一顿爆踹,他终于承受不住,大喊大叫道:“太守大人,快来救——”
“到现在还想搬救兵,打死你这狗东西!”董苞嘿嘿一笑,抓住他的头发,直接朝那边墙上撞去。
连撞好几下,梁有财已然晕头转向,眼珠子后翻,韩虎怕他弄出人命,便制止住他,喝道:“够了,暂且留着他的狗命!”
董苞瞥了一眼梁有财,见他气息有些弱,显然是不能再打了,便弯下腰,再次揪起青紫肿烂的脑袋,冷笑道:“狗东西,别让老子再碰到你,否则直接送你见阎王!”说完松开手,与韩虎走回原先的座位,继续吃酒。
那些家仆连滚带爬的搀扶起梁有财和小厮,狼狈逃出食肆。
这一幕还真是看得人大快人心,不少客人都在低语着,就差拍案叫好了,仗势欺人的小人就该好好被收拾一顿,也替百姓出一口恶气。
陆玩摇了摇头,唇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心道:那梁有财定然不会罢休的,他们自己是解了气了,只是那老板娘今后可有的麻烦了。
这时雨轻夹起一块酸菜鱼,没有塞进自己口中,反而放入陆玩的碗里,微笑道:“士瑶哥哥,这酸菜鱼味道很不错,看来这家老板娘很会做酸菜呢。”
“嗯,这鱼确实很好吃。”郑卓在旁点头笑道,“没想到这样毫不起眼的小食肆竟会藏着如此美味。”
“我早就说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改日有机会你可以去寻那些街巷里的苍蝇馆子,肯定会有更大的收获。”雨轻笑道。
郑卓不解,问道:“什么是苍蝇馆子?”
“雨轻,你又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陆玩皱眉说道。
雨轻微微一笑,注视着他,看见他早已吃了碗里那块鱼肉,便问道:“士瑶哥哥,味道如何啊?”
陆玩轻咳一声,又喝了点热汤,低语道:“还可以吧。”
“士瑶哥哥,可不是什么食肆都能做出这么好吃的酸菜鱼来,如果因为一些无聊的人和事,让这家食肆开不下去,岂不太过可惜了?”
“不用拐弯抹角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陆玩这时也夹了一块酸菜鱼,笑道:“其实这家食肆所做的酸菜鱼有些江南的味道,罢了,难得能吃到熟悉的家乡味道,帮一下她好了。”
雨轻脸上露出纯净的笑容,听着陆玩对郑卓谈及有关荥阳太守的事情,还特意拜托他出面替老板娘解决梁有财这个麻烦,她就一瞬不瞬的凝视着陆玩,心里有一种很甜蜜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微妙。
郑卓点点头,这不过小事一桩,毕竟荥阳太守对郑家人向来礼让三分的,无非传个话而已。
此时雨轻唤小二把老板娘叫来,因为她想到一个很好的点子准备送给她。
第一百三十八章 因缘际会 东风再起(下)
“你可以做酸菜牛肉米粉,水引饼虽好,但口感不够细滑。”雨轻淡笑着说。
萍姑觉得新奇,但又不知该如何做那米粉,若是问多了,恐怕这几位小郎君嗔怪。
“这里可有笔墨纸砚,我可以把米粉的制作方法写下来,你自己慢慢研究好了。”
萍姑甚是高兴,急忙命小二去柜台取来纸笔,看着雨轻用小楷写了满满一页纸,她的眼神里满是叹服。
眼前的小郎君姿容俊美,说话的声音也是那么好听,完全没有其他士族子弟的那种高傲,待她甚是亲和友善,能亲眼见到这样谪仙般的人物,她感到万分荣幸。
“你就照着这上面的方法试着去做,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家的食肆就会在荥阳地界打出名气来的,到时若能吸引附近的名士前来捧场,我想也不会再有人敢来这里闹事了。”
雨轻说话时显得沉着而自信,如春波秋水的明眸里,依稀荡漾着几许期盼。
“神仙小郎君,我不过是个没见识的乡野村姑,出言粗鄙,不知道该如何谢你。”萍姑颔首道。
雨轻听她称呼自己为神仙小郎君,不禁扑哧一笑,偏头瞧着身边的陆玩,说道:“你最应该感谢的人可是他。”
陆玩却无意理会,只是站起身,对郑卓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城了。”
“嗯。”郑卓点头,哂笑道:“神仙小郎君,这热闹也看过了,是否该回去了?”
雨轻眨着眼眸,朝萍姑略笑了笑,便跟着陆玩他们走出食肆,来到自家牛车旁。
“请留步!”
循声而望,却见萍姑抱着一个坛子,疾步走来,堆笑说道:“我知道像你们这般尊贵之人,自然什么也不缺,不过这坛子酸菜是我亲手腌制的,算是我的一片心意,还望收下。”
站在旁边的顺风赶忙接过来,笑嘻嘻道:“老板娘有心了,多谢。”
“你做的酸菜很好吃,改日若有机会,我还会再来光顾的。”雨轻微笑点头。
他们几人分别上了牛车,雨轻又掀起车帘朝她挥了挥手,望着两辆牛车渐渐驶远,萍姑驻足良久,心道:真不知他是谁家的小郎君,模样好,性情也好,人都云卫玠乃洛阳第一俊美,会不会就是他呢?
牛车辘辘,车帘飘动,雨轻朝外面望了望,略微皱眉,问道:“士瑶哥哥,你的那些随行护卫怎么不见了?”
“我让他们去办事了。”
陆玩阖上双目,回想着方才在食肆里打斗的那两人,觉得有些奇怪。
若说他们是绿林中人,似乎又有些素养,懂得把握分寸,而且在明知那梁有财是荥阳太守府里管事的情况下,仍是无所忌惮,可见他们是很有底气的,至于这底气是从何而来就得查上一查了。
而且据南云所掌握的线报来看,杨霄或许就藏匿于洛阳附近的某县之中,因为距离洛阳越近,越能更快更清楚的探知到洛阳城内的动静。
“哦。”雨轻点点头,笑道:“老板娘是有些凶悍,说话直爽,不过心眼挺实的。”
陆玩不答,仍旧闭目。
“士瑶哥哥,我前几日给你说的组建一支足球队,你考虑的怎么样啊?”雨轻挨近他,笑问道。
陆玩这才睁开双目,笑嗔道:“你觉得我会花时间做那些无聊的事情吗?”
“看足球比赛很无聊吗?”
雨轻摇头,表示不信,喃喃道:“到时郗遐和祖哥哥他们都会组建自己的足球队,如果士瑶哥哥觉得很无聊,那就不必参加了,反正洛阳城内还有许多士族子弟,少了士瑶哥哥,地球照样转。”
“我有说不参加吗?”陆玩略觉不满,说道:“雨轻,你之前不是给郗遐的球队取了名字,那么我的球队呢?名字可想好了?”
雨轻微笑,问道:“士瑶哥哥不是总说我学业不精,那么我取的名字,岂能让你满意?”
“能凑活着用就好。”陆玩瞥了她一眼,玩笑道:“总不能比郗遐那支球队的名字还俗气吧?”
雨轻扭过脸去,撅起小嘴,低声道:“飞遐球队,这个名字很好听的。”
“雨轻,”陆玩浅笑,“再过几天我们便回到洛阳了,你也要住进裴家了。”
雨轻垂下眼帘,想了一阵子,又抬眸说道:“如果住进裴家的话,离陆府就有些远了。”
陆玩听她这般说,不觉发笑,即便住得近,也未见她勤奋的练习书法,以后离得远了,她偷懒的机会更是增多了。
“若是在裴家住的不习惯,或者感觉闷了,你可以同爷爷说偶尔回那个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住,那里总是清净些。”陆玩提醒她道。
雨轻点头,笑道:“士瑶哥哥,你会来裴家看我吗?”
她之前暂住在左府里,由于左思和陆机私交甚好,故而有时陆玩也会来左府,可是陆机与裴家人关系一般,陆玩应该不会常来的。
“嗯,自然会的。”陆玩目光里闪过一丝温柔,说道:“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难事,想要什么东西,你都可以告诉我,不要再像这样只留下一封信就不辞而别。”
“士瑶哥哥,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雨轻此时的心里暖暖的,虽然母亲不在了,但是身边还有这些朋友真心的为她好,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但这份美好的心情不可能持续太久,一旦回到洛阳,她也该去解开那些谜团了,或许她的身世也藏在其中。
对于陆玩来说,刚才那几句话埋在他心里很久,此刻才脱口而出,他是不喜欢郗遐的,更不喜欢崔意。
因为郗遐是雨轻的儿时玩伴,占据了她太多的时光,而崔意却和雨轻在临淄共过患难,尤其是在他们跳入河水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南云都有回禀过。
陆玩记得清清楚楚,恐怕崔意也快要回洛阳来了,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可也是无法阻止的,不过他绝不会退让,正如这纷乱的时局,他也要逐步开始涉入朝堂之争,让吴郡陆氏彻底在北方站稳脚跟.......
荥阳的天空晴朗无比,但兖州泰山却突然暴发了山洪,泰山太守羊邈心急如焚,连夜派人将此事禀告了兖州刺史,还有那封送往洛阳的加急奏折,只盼朝廷能尽快筹集出赈灾粮食。
此次灾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淹没了许多的村庄,死伤达千人,这样的情况已不是羊太守凭一己之力能够解决的事。
虽然泰山羊氏是世家豪族,能够沿街施粥,维持一阵子,以避免灾民发生暴乱,但是对泰山郡府衙迟迟没有开仓放粮,下属官员还是有颇多疑问的。
府丞大人孟广义来自寒门,与楚庆之不仅同为沂源老乡,还一起被定品进入仕途,只可惜楚庆之早亡,而孟广义为官清正,经过数年,才升至府丞,但身边的同僚多数来自士族,他根本难以融入,更是备受排挤。
昨日因为在羊邈面前提及开仓放粮之事,几名掾吏更是说他不恪守本分,妄图干涉羊太守的决定。因为府仓储粮多是用于军需,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允许动用的。
他此刻在书房内踱着步子,压制着自己不安的心绪。
“大人。”
这时一名年轻的掾吏走进房内,躬身施礼道:“白日里有灾民在施粥棚前闹事,我已经查清了,是因为仅靠喝一碗只有几粒米的粥,根本不够裹腹,所以灾民心里有怨气。”
“这些我岂会不知?”孟广义摇头叹气,说道:“羊太守说朝廷还未下达旨意,现在不能开仓放粮,更担心开仓后会有哄抢和持强凌弱的现象出现,可是每日都有饿死街头的灾民,这般下去如何是好?”
“不知朝廷何时会派送赈灾粮食来,至于府仓内到底储存了多少粮食,恐怕也只有羊太守自己知晓了。”
孟广义沉思一会,扭头看了看他,说道:“子修(楚颂之字),你应该留在临淄那里才是,毕竟崔家小郎君向田太守推荐了你,待在那里或可有升迁的机会,而今泰山爆发了山洪,赈灾之事繁重不堪,稍有差池,恐会祸及与你。”
原来这位年轻的掾吏正是楚颂之,虽然牛山雅集上发生了遇袭事件,但是他被擢为六品确是事实,因有崔意的暗中帮忙,田大人是有征召他,但是他并未前去。
而是选择了自己兄长的昔日好友孟广义,楚颂之深知此人刚正不阿,为了造福百姓甚至不惜与一些士族据理力争。对有如此胆识之人,他甚是钦佩。
同样出身寒门,他们心中都有许多难言之痛,彼此更能惺惺相惜。
对于眼下这赈灾之事,楚颂之也有自己的看法,羊邈无视灾民,害怕担责,一直坚持不肯开放府仓,里面必有蹊跷。派去送加急奏表的两拨人马,皆未回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初春新象 浪潮卷来(上)
洛阳城街,春风柔和地吹拂着泛着新芽的树枝,几辆牛车陆续驶来,车旁跟着百余名随从,排列着很长的队伍。
在道路分岔口,一少女掀起车帘,朝对面的少年挥手告别,笑道:“士瑶哥哥,过几日我便会去陆府学书法的。”
陆玩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舍,手松开,车帘缓缓垂下,车夫便调转了车头,径自朝陆府驶去。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裴宪和雨轻便到了裴府,早就有几位管事的候在府门口,当望见裴宪和雨轻朝这里走来,便赶忙躬身施礼,为首的那位老管事颔首笑道:“景思郎君,四老爷已经在厅上等了许久,若再不见您回来,必是要打发人出城去接了。”
“我知道了。”裴宪偏头看了一眼雨轻,微笑道:“我们终于到家了。”
雨轻点点头,主动握住他的手,抬眸想要问些什么,又觉得此时没必要多言,便垂下了眼帘。
“雨轻,你需要慢慢的去习惯裴家的生活。”裴宪牵着她的小手,然后缓步走进府内。
前厅上,只见裴绰正和颜悦色的同大哥裴黎说话,话里话外无外乎都是围绕着雨轻。
虽然她只是以认养的孙女这个身份进入裴家,但是各房的人大抵都明白此女的身世,不过不说破罢了。
这时走过来一位婢女,躬身回禀道:“大老爷,刚才张太医来过了,说大夫人因心急焦虑而犯了头痛,静养几日,便会好的。”
裴黎微微点头,摆手示意她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心道:泰山爆发了山洪,她看过羊家寄来的书信后,便愁眉不展,那泰山太守羊邈正是她的侄子,自然会有所担忧,故而旧疾发作。
而裴绰也深知其中缘故,便不再问,只是谈及了修葺西园的事情,因为他打算修整出一处小院子来,留给雨轻住。
西园挨近二房,而裴康与其妻崔氏都是稳重宽厚之人,更好相处,雨轻住在那里,也会感觉舒服一些。
说话间,却见裴宪已然走进厅内,躬身施礼,笑道:“四叔,我把雨轻平安接回来了。”
裴绰满意的点点头,唤雨轻到他身边来,慈爱的看着她,说道:“好孩子,回来就好。”
旁边的裴黎睨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四弟,这孩子也已经接来了,你也该放心了。”
裴宪看向雨轻,笑道:“这是你的大爷爷。”
雨轻赶紧上前行礼,颔首道:“雨轻见过大爷爷。”
“嗯,以后你就是裴家的人了,要懂得知书达礼,不要再重蹈覆辙。”裴黎在说出最后四个字时明显加重了语气,更像是一种告诫。
“谢大爷爷教诲,雨轻记住了。”雨轻颔首回道。
随后裴绰便把话岔开了,问了一些路上发生的事情,雨轻简单回答一二,裴绰见她神色间有些疲惫,就让她先回房休息,一众仆婢跟着她退下。
顺风一直站在院中等着她出来,不过有个五岁男孩围着她转了好几圈,似乎对她的佩剑很感兴趣。
“你从哪里来的,站在这里做什么?”小男孩白净的脸上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
顺风看他身着锦服,小小年纪却显得那么高傲,定是裴家的小郎君了。
“我没必要告诉你。”顺风冷哼了一声,根本不理睬这个小孩,望见雨轻走过来,便大步迎上去。
没想到那小孩怒视着她,说道:“大胆婢女,竟敢藐视主子!”
雨轻摇头笑了笑,从袖里取出一样东西,却是一个漂亮的纸质风车,她手臂摆动一下,风车随风转动,停止动作后,她俯身笑问:“这个是风车,你喜欢吗?”
“风车?”阿飞忽闪着大眼睛,似乎来了兴致。
果然对于小孩来说,任何一个有趣新颖的小玩意,都能够让他忽略其他。
雨轻把风车递给他,然后抚摸着他粉嫩的小脸颊,淡笑问道:“你该不会就是阿飞吧?”
小男孩点头,一脸惊讶,扬起小脸,问道:“你怎么知道?”
雨轻微笑不答,只是转身朝西园走去,顺风紧随其后,口中低语道:“雨轻,我们什么时候回胭脂铺子?”
“恐怕要先等几天了,许多东西还没有搬过来,我会找机会跟爷爷说,要去左府收拾东西,顺便回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住两天,毕竟澈哥哥他们还在等着我。”雨轻喃喃道。
顺风点头,又道:“好像陆玩挑了一些海鲜干货放在咱们牛车上了,却把那坛酸菜抱走了。”
“嗯,过些天可以做瑶柱粉了。”雨轻莞尔一笑。
那坛酸菜是雨轻执意要陆玩带回去的,毕竟难得遇到江南风味的酸菜鱼,拿回陆府送给陆机品尝一下也是好的。
不过陆玩却无暇想这些饮食方面的事情,而是凝神听着南云讲述在荥阳跟踪那两人的经历。
“后来他们去了哪里?”陆玩直接问道。
南云咳嗽一声,低语道:“他们去......去了青楼......属下也跟了进去......”
陆玩眼角的余光扫向他,戏谑道:“那岂不是便宜了你们?”
“属下不敢,只是那两人确实一夜都未从青楼出来。”南云颔首说道。
“那家青楼里可能藏有他们的眼线,再或者青楼就是他们的地盘,发现有人跟踪,自然要想办法甩开,那么引你们进到那里,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是属下大意了。”
陆玩摇摇头,沉声说道:“他们是很聪明,不过也犯了个致命的错误,隐匿于黑暗中的人,根本不能出现在大众视线之内。”
“属下已经派人监视着那家食肆,一旦他们再次出现,属下定会查出他们背后之人。”南云目光坚定的说道。
“南云,你先退下吧。”陆玩摆摆手,南云便躬身退下。
室内静谧,陆玩起身走至书架前,欲要伸手去拿那卷竹简,不想有人抢先拿去了,还笑道:“士瑶兄,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
陆玩回头一看,正是张珲。
门口还站着顾毗和贺昙,不过他们正俯身瞧着那坛酸菜,顾毗指了指那坛子,笑问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酸菜,味道还不错,改日做了酸菜鱼,你们可以过来品尝一下。”
陆玩淡淡一笑,走至案前,撩袍跪坐,继续翻阅竹简。
张珲也坐下来,哂笑道:“南絮跑去哪里了,屋里来了客,也不知上前奉茶。”
“兄长托人带来一些海鲜干货,我让他去帮忙搬东西了。”陆玩亲自倒了两杯茶,把一杯递给他。
顾毗走至书架旁,从中抽出一卷画作,展开看了看,然后又放回去。
贺昙却走了过来,说道:“士瑶兄可听说了泰山爆发山洪,灾情严重,朝廷正商议筹集赈粮,可——”
“是了,家父昨日还说,右民尚书王大人(王骏)在朝堂上说了筹集赈粮之事,乐令当时脸色就不好看。”顾毗在旁说道。
陆玩皱眉,他对山洪爆发也是略有耳闻,不过不知详情,顾毗便将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昨日早朝上发生之事细细道来.......
张司空在殿前提出派官员抚慰地方、减免赋税及劝当地士族免租免息,还应派遣太医院的人赶赴灾区,预防疫情的发生等数条建议。
听张华这般有条不紊的说着赈灾各项事宜,另一边的乐令面色平静,一直等到贾后问话,他才略微抬目。
“赈灾粮食可都筹集好了?”
这一声冷冷的问话,殿前的一些大臣不禁退后了两步。
唯有右民尚书王骏大步上前,躬身禀道:“按照灾情的程度和影响范围,我等预算了一下,最少要筹集二百万石粮食,但这些粮食国库......拿不出来。”
三国魏置左民尚书,掌财政。晋初省之,太康中又置。惠帝时有右民尚书,其职能也就是之后的户部,主管民政和财政。
眼下赈灾所需粮食皆由王骏统筹,对于国库储备粮食不多,他也给出了最为合理的解释。
“前年多地发生旱灾,皇上已下令减免租赋,加上去年派遣傅大人和安西将军司夏侯骏一同讨伐齐万年,早已将国库的大半粮食拨给他们做军需,如今国库存粮不多,根本无力赈灾.......”
“依王尚书之言,国库是拿不出来了,那么赈粮又该如何筹集呢?”乐令冷笑道。
王骏面不改色,缓缓说道:“灾情严重,理应大家共同出力,我与几位大人已经商议过,可以向各大族暂借这些粮食,等以后国库宽裕了,再一起偿还便是。”
贾后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复杂,但她此刻很是安静的坐在皇上身边,似乎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更感兴趣。
“王尚书这个办法倒是讨巧啊。”乐令终于站出来说话了,微笑问道:“只是不知你与哪几位大人商议的呢?是尚书左仆射王衍,还是司徒王戎呢?”
第一百四十章 初春新象 浪潮卷来(下)
王骏来自琅琊王氏,又是王戎堂侄,这次赈灾筹集粮食之事,他也是求教过王戎的,眼下从各大士族那里筹借粮食,背后也是牵扯着诸多利益的。
而乐广出身寒门,女婿成都王又刚刚离京,现下正是他失意之时,自然要拿着此事大做文章了。
“那么王骏是如何回答的呢?”贺昙听着有趣,忙问道。
顾毗不答,只是望向陆玩。
只见他抿了一口花茶,淡淡笑道:“乐令这般质问,王骏回答什么都是错,不如不答,我想自然会有人站出来替他分辩的。”
“还是士瑶兄看得通透,确实如此。”顾毗也喝了一口茶,继续讲述——
站出来的人却是尚书右仆射崔随,他睨视乐广一眼,淡然说道:“乐令此时可有心系泰山灾民的安危?山洪突发,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忍饥挨饿,羊氏一族为了抚慰民心,数日来沿街施粥,羊太守甚至亲自巡视灾区,眼下正是众志成城全力救灾之时,你却为了个人得失,在此斤斤计较,孰不知‘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面对着崔随逼到咽喉的利剑,乐广却显得不慌不忙,他向皇上禀道:“依老臣拙见,王尚书之言也是有理的,不过要从哪几家大族借粮,借多少,总得有个详细的记录,还要加紧将粮食运送到灾区,如此看来,王尚书可是忙碌的无暇分身了。”
王骏不知乐广到底想要说什么,只是默默的站立一侧。
“至于要派何人去赈灾,不知张司空心中可有人选?”乐广又把问题抛给张华。
张华一时还未想好,望向王衍,他倒是轻笑一声,站出来躬身说道:“皇上,不如就让骠骑参军乐凯(乐广之子)赶赴泰山赈灾,乐令你觉得如何?”
乐广面色微沉,说道:“犬子年轻气盛,性情浮躁,难堪此任。或许左将军卞粹更适合一些,他向来行事稳重......”
卞粹乃张华女婿,对于乐广的提议,张华也是很果断的拒绝,一时间大殿之内像是在踢皮球一般,说来说去,谁都不愿意沾手。
这主持赈灾重建之事,若是办得好了,是能为自己树立威望添砖添瓦,可若是有一处办理不好,一层层怪罪下来,涉事者可是都没有好果子吃。
况且泰山羊氏也不会轻易服软的,在人家的地盘上,想要争夺更多的话语权本就很难,再加上那里势力复杂,除去当地士族之外,齐王、琅琊王还有东海王,哪个是好对付的。这趟苦差自然无人愿去。
“我就猜到会是这样。”张珲含笑说道:“赈灾的事情出力不讨好,而且还是在泰山羊氏的地界上,派谁去都得看他们的脸色——”
“话也不能这样说,那羊太守可是慷慨的很,施粥棚都是他们羊家所设,如今朝廷的赈灾粮食一日未到,泰山那里还不是全靠羊氏之力苦苦支撑着。”贺昙慢慢说道。
顾毗摇了摇头,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此话何意?”贺昙盯视着他,问道。
“那个羊太守宁愿开自家粮仓,也不动用府仓储备粮,你不觉得奇怪吗?”张珲一脸坏笑的推了推陆玩,问道:“士瑶兄,你说呢?”
陆玩无奈的笑了笑,然后站起身,走至窗前,沉吟道:“那里还真是个多事之地,只怕赈灾之事会变得越来越棘手。”
此时的裴家西园还在忙碌着,一众仆婢进进出出,顺风望着他们陆续端来的各种精美陈设,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这个院子比之前住的那个大很多,雨轻抬步走进书房,环视四周,点头笑道:“这里很宽敞,等我设计的新家具做出来后,再简单装修一下,就算是样板房了。”
“这些家具看起来已经很高贵典雅了,为何还要再做新的呢?”顺风不明白,坐在桌前,托着下巴望着她。
“要想做家具生意,就得有引领潮流的创意设计,不然怎么吸引顾客呢?”雨轻微笑说道:“改日我会画一些家具设计图,你看过之后就会明白。”
“哦。”顺风对有些词汇还是一知半解,只是点头,然后拿起一块糕饼,小口吃着。
见雨轻也坐下来,她又说道:“方才我去过胭脂铺子了,他们都住在后面的小院子里,也不知阿澈使了什么法子来管束他们,一个个竟变了模样,规规矩矩的靠墙站着,也不说话,就跟个木桩子似的。”
雨轻淡淡一笑,倒了两杯茶,说道:“那是在站军姿,给他们做军训,既能磨练身体,精神上也可以脱胎换骨。”
这也是雨轻特别交代过的,文澈也觉得这办法可行,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效果了。
“顺风,是不是午饭没有吃饱啊?”
雨轻看到顺风已经连吃了好几块糕饼,感觉她应该是饿了。
方才她是陪着爷爷用饭的,说了好些体己话,当然也说了过两天要回小院子搬东西,因为那里还有一些母亲的旧物,自要好好整理一番,顺便把自己的贴身婢女一并带过来,裴绰也答应了。
顺风点点头,又摇摇头,双手做出护食的动作,将剩下的一盘糕饼护在手臂下,笑嘻嘻道:“我把这盘糕饼吃了,就饱了。”
“我又不会同你抢,就是抢也抢不过你。”雨轻单手支颐,眨着眼眸,笑问:“我何时开始学轻功啊?”
“嗯,先缓几天,你不是还要回胭脂铺子开木盒。”顺风贴耳低语道。
雨轻默默点头,看着顺风吃糕饼,近来她吃饭的声音越来越小了,这样看来,她想要变成淑女的决心还是很坚定的。
这时,爽朗的笑声从院中传来,雨轻快步走至门口,却见是傅畅和祖涣,还有那个小淘气阿飞。
“雨轻姐姐就是住这里了。”
阿飞手里还拿着那个风车,围着石桌跑了一圈,风车随之转动。
他开心的举起风车,又跑到雨轻身前,扬起稚气的小脸,说道:“雨轻姐姐,这两位哥哥说要找你,我便把他们带来了。”
“阿飞做得很好,待会我给你做红糖马拉糕,当做奖励。”
阿飞点头如啄米,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似乎很喜欢眼前的小姐姐,这也许就是投缘了,不一会他又跑到别处去了。
祖涣缓步走过来,看着一身素服的雨轻,明显清瘦许多,开口问道:“世界那么大,你想去看看,如今可是看够了?”
今日祖涣原本是要去找傅畅,可在半路上遇到了左思,便停车询问,才知晓雨轻已经回到裴府了,他万分欣喜,叫上傅畅便赶来裴府。
短短数月未见,她却变了许多,淡淡的笑容里隐藏着些许挥之不去的愁绪,大概左太妃的离世对她打击太大,只能让时间去冲淡这一切了。
“祖哥哥,世道哥哥,没想到今日你们会来,我原打算过两日去找知世她们呢。”雨轻看向傅畅,含笑问道:“知世还好吗?”
“嗯。”傅畅点点头,眼神里充满着关切,轻声问道:“你这一路可还顺利?”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雨轻还在原地转了个圈,明眸似水,莞尔笑道:“关于足球,我想到一个新主意,准备告诉你们。”
“你还真是不觉得累呢?”
祖涣见她又要开始讲那些,便摇头苦笑,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道:“你之前的东西都搬过来了吗?”
傅畅也走了进去,顺风看见他们,赶忙行礼,然后匆匆退出来,对雨轻悄悄说道:“他们又是哪家的小郎君,看着很温和,不过没有郗遐和陆玩长得好看。”
雨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示意她先回厢房休息,然后唤小婢去端茶。
“她是你从临淄带来的婢女吗?”祖涣觉得她面生,随口问道。
雨轻也不解释,点点头。
“看样子你原先的东西还没有搬过来。”
傅畅扫视一周,发现桌上摆着几卷竹简,便拿起一卷看了看,不觉发笑,原来是《女诫》、《列女传》。
祖涣也拿过一卷展开来看,嗤笑道:“雨轻,这些可是要每日抄写的,是不是还要定期检查啊?”
雨轻不以为然的说道:“这些我早就背的滚瓜烂熟了,都刻进脑子里了,何须再费力去抄写?”
祖涣与傅畅相视一笑,撩袍落座,一名婢女端茶过来,为他们斟茶后,又给雨轻递上蜂蜜水,然后静静退下。
“怎么改喝蜂蜜水了,是不是觉得裴家的茶不好喝?”祖涣调侃笑道。
“祖哥哥,你府上的茶叶应该喝完了吧,改日我再做一些茶叶给你送过去,世道哥哥也是一样的。”
雨轻喝了一口蜂蜜水,心道:说起来这样的炒茶也是可以拿来推广的,以后还可以做茶砖,运到各地销售,也能够发展这个朝代的茶叶生意。
“你不是说要在开春举办足球比赛,走了这几个月,恐怕这球赛是无法如期举办了。”祖涣注视着她,哂笑道。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真假猎狐 消失之谜(上)
雨轻摇头,挨近他低语道:“祖哥哥,不如你自己也组建一支球队,还有你周围的朋友,帮我宣传一下,只要球队多起来,开展比赛才更有意思。”
“组建球队很容易吗?”祖涣笑了笑,又说道:“况且我又不是什么宣传大使,这样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傅畅微笑不语,似乎已经明白雨轻的用意。
“祖哥哥,你是不是没信心,怕自己的球队输啊?”雨轻托着下巴,喃喃说道:“比赛本来就是有输有赢,只要能够训练出一支强队,到最后总会迎来胜利的。”
祖涣看她略显失落,便轻笑道:“好吧,我就勉为其难的试一试吧,至于如何组建球队,你得详细的告知我才行。”
雨轻含笑点头,然后起身走至书案前,拿起那本手册,递给祖涣,说道:“我在路上写好了,不过只写了一本,你和世道哥哥一起看吧。”
傅畅苦笑道:“祖兄,我们这是掉入她设好的陷阱里了,今日不该过来看她的。”
“不过也挺有意思的。”祖涣翻看了两页,凤眸微眯,想起一事,问道:“郗遐还没有回来吗?”
傅畅闻言,端起的茶杯又放下,沉吟道:“你不问,我倒是忘了,他走了好些日子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雨轻低头喝着蜂蜜水,心想郗遐应该去兖州了,也许船上遇袭的事找到了幕后真凶,再或者是有别的事耽搁了,不过郗遐走之前都没有和她说一声,到现在她还有些生气。
身在兖州的郗遐倒是想要启程返回洛阳,不过泰山爆发山洪,兖州刺史即派别驾钟宁速去泰山,郗遐也答应一同前往。
钟宁来自颍川钟氏,乃钟雅伯父,为人敦厚,无甚政绩,却痴迷下棋,此番去泰山,也不知能否督促指导他们赈灾。
郗遐在路上对钟宁说,要绕道办一些事,然后再赶去泰山,钟宁自是应允,还要拨一些护卫给他,郗遐委婉拒绝,带上阿九便离去了。
阿九心里明白,自家小郎君是最不喜有人在旁碎碎念的,而且还被人天天缠着下棋,言谈中也尽是对棋术的各种见解,换谁也是受不了的。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折回济阴郡,去查访离狐县村庄消失之事,当时在东郡听到此事,郗遐就想要去查探一番的,但因为担心身在临淄的雨轻,并未前去。
如今朝廷的赈灾粮食还没有运送到泰山,也就不急于赶赴灾区了,因为即便此刻到了灾区,也做不了任何事,不过是看羊邈在灾民面前如何施恩惠罢了,他对那种场面可是不感兴趣的。
不过数日,郗遐与阿九就来到离狐县,已至傍晚,便寻了一处客栈住下,待到次日天明,他们就直奔离狐县衙。
这县衙门前的守卫倒是很会看人,不等阿九递上名帖,就赶忙上前献殷勤,看着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贵气卓然,便躬身笑道:“县令大人今日没在衙门,不知小郎君为何到——”
“那县丞大人可在?”郗遐直接问道。
高个守卫堆笑回道:“县丞大人正在偏堂与狱掾商议——”
“有劳了。”阿九略笑了笑,把名帖交给他,跟随郗遐径自走进府衙。
守卫慌忙跟了过去,将名帖转交给走来的一名小吏,这小吏展开看了一眼,讶然道:“原来是郗家小郎君,他怎么会来此?”
偏堂内,一位中年微胖的男子面色红润,对身旁那个身形瘦削的男子笑道:“沈狱掾有心了,昨日送来的那个美人,还是个雏儿,甚合我意。”
“大人喜欢就好,也不枉费下官一番辛苦。”
沈蔷现任离狐县狱掾,对洪县丞溜须拍马无所不尽其极。
因为离狐县令一年就换了好几次,如今这个刘县令也刚到任不过数月而已,当不当的长也是另外说,但洪县丞可是在这里干了数年之久,巴结奉承他,或许还能捞些好处。
洪县丞此刻还沉浸在昨夜的欢愉之中,不想那名小吏步履匆匆走进来,把名帖递给他,他拿过来一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心下却暗自骂道:郗家人没事跑来这里作甚么,难道在洛阳住的烦了,来我这里寻开心?
“县丞大人,好像不太欢迎我啊?”
只见郗遐大步流星走来,略施一礼,然后扫视周围,目光又落到沈蔷身上,淡笑说道:“看来狱掾很清闲,这里的百姓肯定是安居乐业,一派祥和之气了。”
沈蔷甚觉尴尬,起身施礼笑道:“郗家小郎君说笑了,刚才我与洪县丞正在商议要事,不想——”
“是这样吗?”
郗遐走至洪县丞身前,盯视着他,目光寒冷,问道:“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什么美人,该不是逼良为娼吧?”
“郗家小郎君可是偏巧路过此地?”洪县丞起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本县穷乡僻壤,恐怕没什么是你看得上眼的。”
“所谓离狐,不就是有狐狸出没。”郗遐负手踱着悠闲的步子,笑道:“我正是来猎狐的。”
“什么?”沈蔷吃惊的睁大那对小眼睛,感觉这些士族子弟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让人摸不着头绪。
洪县丞呵呵一笑,说道:“狐狸可是很狡猾的,极难猎到,小郎君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县丞大人放心好了,我可不会败兴而去的,说不定还会给你一个惊喜。”
郗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玩笑道:“你就继续拥着软玉温香,醉卧美人膝好了。”说完哈哈一笑,拂袖而去。
沈蔷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只是看洪县丞脸色阴沉,他便上前问道:“大人,要不要为他设宴,我看——”
“设什么宴,赶紧派人去通知县令大人!”洪县丞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被郗遐嘲讽几句也就算了,不过若是被他翻查出什么来,他这个县丞只怕也是当到头了。
府衙内很是寂静,阿九觉得奇怪,悄声问道:“怎么像是个空衙门似的,难道离狐县衙平日里都不办案的吗?”
“这里情况特殊,难以治理,不然也不会频繁更换县令了。”郗遐皱眉说道。
远远望见几名狱卒正快步走来,其中一名狱卒说道:“真是可怜,连日来被鞭打,全身是伤,想必也是喊不出什么来了。”
“还喊什么,人都快要被打死了,也就是他咽不下这口气,才苦苦撑到今天。”另一名狱卒摇头说道。
他们二人只顾低头说话,浑然不知郗遐已经疾步走来,也许是他故意放轻了脚步,那两名狱卒根本没听到任何声音。
“你们在说什么?”郗遐目光清冷,望着他们。
他们抬首,顿时心惊,也不知面前的这位俊美少年是何人,不过却马上垂手侍立,像是条件反射一般。
“我家小郎君问你们话,还不赶快回答?”阿九倒是气势凌人,很会看人下菜碟。
“我.....我们没说什么......”两名狱卒使劲摇头,身体却在发抖。
郗遐笑了笑,说道:“阿九,你把他们都吓着了,自然是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能去牢狱走一趟了。”
“不,不可。”
狱卒猛地抬首,心下一阵阵紧张,表情怪异道:“牢狱气味难闻,岂是小郎君去的地方?”
郗遐根本不再理睬他们,只是快步朝前走。
“我家小郎君脾气可不好,你们俩别磨磨蹭蹭的,快点带路!”阿九微嗔道,然后也跟了过去。
“啊,这可怎么办?”一狱卒跺脚道,眼里透着一份没法挽救的无知。
“人家可是士族子弟,就算县令来了也拦不住。”那狱卒说完就拉上他无奈的跟上去。
狱中,关押着许多囚犯,郗遐用目光将力所能及的地方都扫视了一遍,最后视线落在了左边最靠里面的一个牢房,房内关着一个蓬头垢面、遍体鳞伤的男子,身子歪斜,靠在墙角处。
只见他慢慢伸出颤抖着的右手,欲要端起那个缺了口的破碗,碗里盛着半碗水,可看到郗遐后,他微怔,然后目光里闪过一丝希望,忍着剧痛,艰难的爬了过来。
“你犯了何罪?”郗遐简单问了一句。
那人叩首道:“草民无罪。”
“大胆犯人,还敢诓骗小郎君!”狱卒怒斥道。
郗遐面色一冷,幽幽道:“在我问话的时候,我不希望别人插嘴。”
阿九又瞪视他们两个,嗔道:“你们还不站远些,把光都挡住了。”
那两人面面相觑,只得讪讪走开。
“小郎君,草民真的没有犯法。”那人哀声道。
郗遐疑道:“若没犯罪,为何抓你?”
“草民不知,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唯有草民一人活着,之前的罗县令答应说要彻查此事,可是被罢官了,现在的刘县令就将草民关押入狱,我若是吵嚷几句,不由分说,便会被他们暴打一顿.......”
“原来你就是那个村子的幸存者,你可知那夜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何事?”郗遐轻声问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真假猎狐 消失之谜(下)
那人摇了摇头,低语道:“那日我正好去邻近村子探望舅舅,等我回来才发现村庄里的人都死了。”
“你怎么断定他们都死了?”郗遐目光冷冽注视着他。
那人两手紧紧抓着牢门木栏,一字一顿说道:“草民亲眼目睹有人在埋他们的尸首,一具一具像丢弃野狗一般,将他们全部掩埋于地下........”
郗遐微微阖目,长叹一声,说道:“果然如此。”
“小郎君,现在又该怎么办,那名狱卒好像溜走了,估计去给他们县老爷报信了。”阿九低语道。
郗遐凤眸微眯,笑道:“他们听去了才好,接下来就等着他们出手吧。”
阿九似乎明白了,点点头,瞥了一眼牢里那个可怜兮兮的人,不禁又问:“那他呢?”
“暂时应该无事的。”郗遐抚了抚额头,淡淡说道:“到时把他一并提走就是了。”说着转身离去。
阿九弯腰对那人悄声说道:“你再忍耐些,我家小郎君会尽快带你出了这个牢笼的。”
那人想要叩谢,却见他们早已走远,他不由得热泪盈眶,再次叩首,心道:总算能得见天日了,只是不知他是谁家的小郎君,恩人的名姓可要记住的。
天已擦黑,沈蔷叩击了洪县丞的府门,由管事的引他进去,径自来至后院,没走几步,就见到那些莺莺燕燕的身影,正步履轻轻的进入花厅。
沈蔷皱眉,刚走近厅门口,就听到里面正是一片娇声软语,洪县丞笑嘻嘻的瞧着那位黄衣女子,直接抱住她的腰肢,笑嗔道:“今日还是你来伺候我好了,那个村姑实在不识趣。”
“大人,我昨夜可是一直盼着您来,偏偏您不来。”另一名女子娇声道,又拈起一颗红枣送进他口中。
洪县丞也把她揽入怀中,左拥右抱,那些女子也是花枝招展笑做一片。
沈蔷咳嗽一声,缓步走进来,躬身施礼道:“大人,我已经照您的意思着人去办了。”
“嗯。”洪县丞根本没工夫搭理他,仍旧是抚摸着怀里的美人。
“可是卑职总觉得——”
洪县丞摆摆手,说道:“你照做就是,别的不用管。”说着又喝了一口酒,埋怨道:“你送来的人还真是个烈性子,昨夜是给她下了药,可没想这药性一过,她竟发了疯似的咬我,我看干脆把她送到青楼去,待上两个月也就懂得服软了。”
“是,卑职明白。”
沈蔷觉得自己不便久待,施礼告退,刚转过身来,一个人就被重重摔在地上,睁眼一看,却是那名衙役,口吐鲜血,根本无法动弹。
还没等回过神来,又一个衙役被丢了过来,洪县丞立即起身,拍了一下桌子,怒气冲天,高声喝道:“来人,谁那么大胆竟敢在我府上撒野!”
怎料半天不见一个护卫进来,院内寂静的有些吓人。
沈蔷顿时感觉情况不妙,因为这两名衙役正是被派去牢狱杀害那村民的,此刻被打成这般凄惨模样,定是被人发现了。
厅内的那些女子早就惊慌失措,躲进屏风后面,不敢出来。
“洪县丞,这算不算是惊喜呢?”
清亮的声音渐渐传来,一道颀长的身影忽现,正是郗遐。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沈蔷见他手握佩剑,目射寒芒,不由得连连后退。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派人去牢狱杀害那村民,是为了灭口吗?”郗遐冷冷笑问。
沈蔷摇头,强自镇定,说道:“怎么可能,定是他们胡乱攀扯我的,小郎君可莫要被他们欺骗了。”
“沈狱掾,你老实交代,或许可以留你一命。”
郗遐睨视着洪县丞,淡淡说道:“县丞大人,我看你们俩很是要好,怎么现在一言不发呢?”
沈蔷听后,疾步走至洪县丞身前,当即跪地,央求道:“大人,看在平日我孝敬你的份上,你可要救救卑职,这可都是——”
话音未落,洪县丞已经用短刀刺中他的腹部,目光里掠过一抹冰冷,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留他性命了。”
“洪县丞真是审时度势,季钰佩服。”
郗遐又看了看屏风后的几名女子,戏谑道:“真是对不住了,坏了你的兴致,不过沈狱掾抢了良家女,这件事恐怕洪县丞也是被他骗了吧?”
“当然,都是这狗东西胡作非为。”洪县丞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郗遐走至门口,挥手道:“我把那村民提走了,交给兖州刺史或许更稳妥些,大人也该好好反省一下,切勿再被他人利用。”
夜风很凉,人影渐渐消失,洪县丞望着这一片狼藉,还有趴在地上无力起身的衙役,气得浑身哆嗦,一把掀翻了桌子,咬牙切齿道:“都是废物,没用的东西!”
待郗遐回到客栈,简单沐浴了一下,便换上了雪白绸袍,伸展了一下双臂,有些疲乏,阿九端来一碗银耳羹,笑道:“小郎君,这是我让小二帮忙熬煮的,喝些润润喉吧。”
“你把他安顿好了吗?”郗遐说话的声音有些慵懒,喝了一口银耳羹,摇了摇头,便又放下了。
“嗯,我还帮他上了药,好在都是些皮肉伤,应该过些日子就会好的。”阿九颔首说道。
想到刚从县丞府里放出来的那名少女,他又多说了两句,“那女孩才不过十四岁,竟被蹂躏成那样,真是可怜。”
“世间不平事太多,管也是管不来的。”
郗遐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她应该平安回到洛阳了,我也不用再为她担心了。”
“小郎君,雨轻小娘子不会有事的。”
阿九在旁宽慰道:“她住进了裴府,身边还有顺风,洛阳城内还有陆家小郎君看顾着她,任谁都不敢动她分毫的。”
郗遐起身,坐回榻边,拿起那本册子,笑了笑,躺了下来,心道:我不在洛阳的这段时间,她会不会想念我,希望等我回去的时候,可以看到她长胖一些,改日再着人去雕个羊脂玉娃娃好了,夜明珠太稀松平常了,无甚乐趣。
心里住着一个人,这份感觉的确很美好,可是这个人即将面临的却是最为残酷的事实真相,她那神秘不见的父亲究竟是何人?
得到裴绰的应允,过了两日,雨轻和顺风便乘牛车回到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
墨瓷和惜书、怜画她们早就候在这里,当望见雨轻的身影,惜书和怜画马上迎上来,不时上下仔细打量着雨轻,深怕她身上受了伤。
几个小婢仍旧如往日一般叽叽喳喳,不过看得出来,她们都高兴坏了,只有甜甜紧紧握着雨轻的手,眼圈泛红,一句话也没说。
“甜甜,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可有好好的?”
甜甜点头,说道:“雨轻姐姐,这段日子我再也没有生过病,只是看姐姐清瘦许多,定是吃了不少的苦。”
“我最近和顺风都在减肥,对吧?”雨轻冲着顺风眨了一下眼睛。
顺风笑嘻嘻说道:“嗯,在减肥。”
雨轻望见墨瓷怔怔的立于一处,她便上前笑道:“墨瓷姐姐,我都好好的回来了,你该高兴才是。”
“雨轻小娘子一走就是数月,如今总算是回来了。”墨瓷又抹了一下眼角的泪珠,刚想要再说什么,却不想小白跑了过来。
雨轻俯身抱着它,笑道:“小白,有没有想我啊?”
“咦,好大的一只白犬啊!”顺风讶然道。
“它是藏獒,可不是一般的犬类,攻击性很强,几个蟊贼根本不是它的对手。”雨轻得意的笑道:“顺风,你可不要轻易招惹它哦。”
顺风苦笑着摆摆手,喃喃说道:“你都有神犬傍身了,哪里还需要练武啊?”
“雨轻小娘子,午饭是摆在屋里,还是院里?”惜书笑问。
雨轻环视周遭,没看到文澈他们的身影,便问道:“那几名护卫去了哪里,怎么不见?”
“他们几个被古掌柜叫到前面铺子里搬货去了。”怜画凑过来说道。
雨轻微微点头,告诉惜书把午饭摆在院中,又让怜画去前面铺子里把阿澈他们叫来一起用饭,顺便请古掌柜过来一趟。
午饭很是丰盛,佳肴美酒应有尽有,雨轻一边喝着热汤,一边带着疑问的目光审视着古掌柜,慢慢开口道:“古掌柜,近来铺子里的生意如何?”
“还如往常一样,没多少变化。”古掌柜堆笑答道,有些拘谨的坐在那里。
“古掌柜,今日的饭菜不合你的胃口吗?”
雨轻看着他,问道:“我记得古掌柜很喜欢吃芦菔的,母亲在时,总会命人从园子里拔一些新鲜的芦菔送与古掌柜——”
“雨轻小娘子,太妃已逝,你还是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古掌柜眼圈湿润,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说道:“我把铺子的账册带来了,请雨轻小娘子过目。”
古掌柜从袖中取出账册,雨轻示意墨瓷接过来,然后淡淡说道:“古掌柜辛苦了,我从裴府带来一些精致的糕饼,待会让怜画拿给你。”
第一百四十三章 往事如雾 谁主沉浮(上)
古掌柜点头,有些刻意的避开她的目光,并不是因为惧怕,而是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少女已经十四岁了,从临淄回来后,她的眼神更加坚毅,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
用罢饭后,雨轻便走回自己的卧室,文澈和顺风也跟了进去,见他们掩好门后,雨轻径自去打开衣柜,按照裴姑所说的方法打开了抽屉,里面果然放着一个木盒,她将木盒拿出来,放置桌上,端详了一阵。
文澈此时也把那半块玉玦递给她,皱眉说道:“看样子这应该是个机关盒了,不容易打开的。”
雨轻用手摸了摸那木盒表面,似乎有部分是凹进去的,她拿着那半块玉玦,小心的比对,刚好可以镶嵌上去,可惜少了另外的半块。
“雨轻,现在怎么办?”顺风觉得这木盒是打不开了,耸拉下脑袋,长叹一声,“去哪里找那半块呢?”
正当雨轻思忖之间,门被人推开了,他们回头一望,却是古掌柜,只见他脸色微沉,躬身说道:“雨轻小娘子,带上那个木盒,跟我去个地方吧。”
“好吧。”
雨轻早就猜到这个古掌柜应该知晓一些自己父亲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他的嗅觉如此敏锐,能够一眼洞悉到她的心思。
当文澈和顺风也跟过来时,古掌柜摇摇头,沉声道:“你们就不必去了。”说完就大步走开。
雨轻一脸平静的说道:“也许他就是能够为我解惑的人,你们先下去歇息好了。”说着用布包裹好那木盒,抱在怀里快步跟了上去。
古掌柜走回胭脂铺子,让几名伙计先各自回去休息,显然今日是不做生意了。然后关好店门,来到货架前,扭动了机关,地上暗格缓缓移动开来,雨轻朝下面望去,原来是一层层阶梯。
古掌柜低语道:“跟我来。”说着他已经走了下去。
雨轻深吸一口气,紧紧抱着那木盒,缓步走下阶梯,弯弯曲曲,走了一会,才来到一间密室,却见古掌柜又旋转几下墙上的浮雕,厚重的石门霍然被打开。
“雨轻小娘子,这是你父亲身前所建的密室。”古掌柜神色肃然的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去。
雨轻扫视四周,里面陈列着许多前朝旧物,还有一些古籍,书信之类的挤满灰尘的纸张。
“雨轻小娘子,这是另外的半块玉玦。”古掌柜从袖中取出那半块玉玦,交到她手上,轻声说道:“两块拼起来,那木盒就能打开。”
雨轻小心的把木盒放于桌上,将另外的半块镶嵌上去,果然木盒左侧有轻微的响声,雨轻慢慢打开木盒,发现里面放着一个雕刻着复杂花纹的骨制令牌,还有两本小册子,她拿起其中一本,翻开来看,却是一些人名和地名。
“他们是分散各地的摸金校尉,凭令牌,才能统领他们。”
古掌柜叹息一声,说道:“主人不在的这些年,我也时常同分布于豫、兖、青一带的摸金校尉联系,不过梁州和益州那边联系的少些,也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雨轻点头,放下册子,正色问道:“我的父亲到底是何人?”
这个问题可以说是困惑了她十四年,她从未见过父亲,更是无从知晓他的任何事情,这个父亲太过神秘。
在前世里看过许多电视里类似这样隐秘而厉害的人物,不过他们大都是黑夜之王,眼前这些摸金校尉又是听命于父亲的,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但这一刻又觉得不寒而栗。
“你的父亲是大司马曹真之后,名叫曹仪,因大将军曹爽被司马懿屠灭三族,作为侥幸逃脱的罪臣之后,你的父亲一直隐姓埋名,对外称自己姓秦,乃定远侯班超部将之后,你的生母也是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古掌柜缓缓说道。
雨轻愕然,自己的父亲竟是曹氏宗亲,司马氏族可是篡权上位,最先屠杀的便是身为大将军的曹爽,那么自己的父亲想要做的事情定是复仇了。
“雨轻小娘子,本来我不想将这些告知与你的,就像你的父亲当年也没有对你的母亲道明实情,因为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除了痛苦,就是离死亡越来越近.......”
古掌柜注视着她,继续说道:“如果你的父亲还活着,定是希望你们母女俩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
“可是因为父亲,我的母亲、裴姑还有裴德全都无辜丧命。”
雨轻目光里含着浓浓恨意,说道:“谁都想要过安稳的日子,可是天不遂人意,既然如此,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拼命站到最高点,消灭掉所有的敌人,才能换来一世平安。”
“雨轻小娘子,”古掌柜立时跪地,眼圈含泪,说道:“我祖上一直跟随曹家,我本名叫曹全,是看着你的父亲长大的,这些年他四处奔走,为的就是让司马氏族走向毁灭,复辟曹氏皇权,可惜他已——”
“那么你又如何断定我的父亲已经丧命?”
古掌柜摇摇头,沉吟道:“主人离开前曾说过,快则三月,慢则半年,若此番一去不回,定是遭遇了不测,这些年来我也派手下四处打探过,都没有查到任何线索。”
雨轻心想:原来父亲在临走前就知晓此行凶险,恐有不测,才把木盒转交与自己的生母保管,可是父亲到底是被何人所害,与杀害母亲之人可是同一伙人?
在临淄的李达想要盗取木盒,他又是哪个阵营里的,还是单纯的个人私欲?万千思绪瞬间涌上心头,根本抓不到任何关键点,看来谜团一时间是难以解开的。
“古掌柜,你先起来。”雨轻搀扶他起身,又问道:“父亲来洛阳恐怕不是为了开家胭脂铺子这么简单吧?”
“做这个生意原是为了让你生母在洛阳安定下来,你也应该知道裴家人早就不认你的生母了。”
古掌柜略停顿住,心情平静下来,慢慢说道:“主人在金谷园还安插了一些暗探,来往金谷园的那些人都是达官显贵,最是收集情报的好地点,我们在那里最主要的联络人是叫青珠,也就是梓泽七珠之一,很早就混入其中,想来是无人知晓她的真实来历的。”
“金谷园,青珠。”雨轻笑了笑,说道:“或许我还见过她,只可惜她那时应该不认识我。”
“雨轻小娘子去过金谷园?”古掌柜诧然道。
雨轻淡淡说道:“金谷园确实是探听消息的好地方,只是我们能够想到的,别人或许也能想到,只怕各方势力的暗探都有藏于园中,里面的热闹程度很难想象。”
“自从去年畋猎遇袭后,石崇更加谨慎小心了,每当会见重要客人时,仆婢很难近前伺候,青珠上次传出消息来,又打杀了一众仆婢,石崇性情多变,以后恐怕——”
“无妨,我自有办法。”雨轻笑道,又翻看起那本名册,沉思一会,说道:“古掌柜,你帮我去找一个人吧。”
“何人?”
“郭公,河东人士,最擅长预卜先知和诸多奇异的方术。”雨轻微笑说道:“想必古掌柜对此人也该略有耳闻吧。”
“难道雨轻小娘子是要向他问卜解难吗?”古掌柜面带疑惑的问道。
雨轻摇头,笑道:“我平素是不信这些卜筮之术的,只是有人会信的,设法与他结交,以后许多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此话何意?”
“古掌柜帮我尽快找寻便是,日后自然明白。”
雨轻起身,把令牌放进衣袖中,然后将那本名册放回木盒,余光瞥向另一本册子,目光含着笑意,点点头,准备离开。
“雨轻小娘子,那几名护卫来路不明,带在身边恐怕不妥。”古掌柜颔首说道:“还有那名少年,武功极高,不知他——”
“古掌柜,他叫阿澈,小时候很是顽劣,你还打过他呢。”
雨轻浅浅笑道,“至于那几名护卫,他们虽出身绿林,但是救过我,也算是忠直之人,以后我自有用到他们的地方。”说完转身走开。
望着这少女渐渐远去的背影,古掌柜眼眶含泪,喃喃道:“她已经长大了,睿智与果敢和主人当年无二,裴家也愿意接纳她了,往后的路还很长,望主人在天之灵保佑她,一世平安。”
待雨轻回到小院子里,文澈看她一脸平静,似乎无事,便放下心来,也不多问,只劝她好好休息,然后转身离开。
顺风却凑上来,好奇的问道:“你的疑惑都解开了吗?”
雨轻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顺风,以后的路只怕更难走了。”
“这有什么,不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陪着你。”顺风目光坚定,说道:“我就是那孙悟空,而你就是唐僧,有我一路护着你,总能上西天求到真经。”
“哦,原来你想做孙悟空,明日我得做一个紧箍咒给你戴上了。”雨轻玩笑道,握住她的手,“谢谢你陪着我。”
她们二人在屋内谈笑着,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并未触动到雨轻的心弦,或者说她在努力抑制住某种情绪。
经历过临淄那些事,她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此刻的她分外清醒,因为时间不会给她答案,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去探寻,即便那将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第一百四十四章 往事如雾 谁主沉浮(下)
午后,梧桐抱着一个木箱走了进来,放于桌上,笑道:“雨轻小娘子,这是昨日有人从清河送来的。”
“清河,那定是悦哥哥派人送来的东西。”雨轻本来还想着今日要写信给崔意,偏巧他倒是先送东西来了。
顺风伸手打开那木箱,拿出一个皮影人,晃动两下,不禁笑道:“这个叫做什么,四肢和头部都能活动自如,真好玩。”
雨轻走过来,也拿起一个皮影人,微笑解释道:“这应该就是皮影了,有了它,可以把有趣的故事编排成皮影戏,到时候请知世她们一起来看。”
“我喜欢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还有降伏红孩儿.......”顺风把前一段时间雨轻给她讲得西游记桥段说了一大通,似乎还意犹未尽。
雨轻无奈的笑了笑,把皮影人放回箱中,说道:“那还得找人去做皮影才行,仅凭这些是远远不够的,以后等做好了,才能排演出戏给你看。”
“对哦,这里面连个孙悟空都没看到。”顺风在箱子里翻找一遍,失望的摇摇头。
这时,惜书和怜画也走了进来,她们以为顺风是雨轻新买的小丫鬟,又见她衣裳朴素,怜画便上前笑道:“顺风,春季我们都要做新衣,待会让香草给你量下身子,你可以选些自己喜欢的布料,到时候一并拿给绣娘们去缝制。”
顺风苦笑着点点头,看来被雨轻说中了,她们这几名丫鬟还真是每到换季都要赶制新衣,过得如此体面,小门小户人家的姑娘也不及她们了。
“惜书,近日宫中可有派人送信过来?”雨轻走至桌前,拿出一叠左伯纸,准备给崔意写信。
“嗯,这期间总共送来三封信。”
惜书走至那边书架处,从中间的书籍中抽出那三封书信,都交给雨轻,回禀道:“我每隔几日都会去胭脂铺子等着,因为都没有回信,宫中那位估计也猜到雨轻小娘子不在洛阳了。”
雨轻一一拆开书信,大概看了一遍,摇了摇头,司马遹这位太子一直当得不安心,与贾谧真可谓是水火不容,可惜如今他们成了连襟,都娶了王衍之女,其中复杂形势也难对外人言明。
惜书照旧在旁研磨,注视着雨轻,发觉她长得越发灵秀,即便一身素衣,仍是难掩她出尘的姿容,只是眉目间透着一丝清冷,少了几分童真,多了些稳重。
“雨轻小娘子,惜书又在发呆了。”
怜画端茶过来,笑道:“雨轻小娘子不在的这些日子,惜书每日都站在府门外,当望见有牛车经过,她就伸着脖子去瞧,那样子可笑极了。”
“你还说我呢,上回不过是小白在院外低吼了一声,你就立时放下碗筷,跑了出去,发现不是雨轻小娘子,你就躲进屋内哭了好久都未出来。”
“你哭的次数比我还多,不要以为我没看见。”
两个小婢又在像往常一样互相打趣了,雨轻看着她们,竟倍感亲切,她们就像是自己的家人,陪伴着自己成长,这样平淡的情感最易打动人心。
此时的顺风已被香草拉去量身做衣了,雨轻写好给崔意的书信后,又提笔给司马遹写了一封回信,这次她特意提到了石崇还有金谷园的一些事情。
不知这位太子是否去过金谷园,身为太子的他,出宫的机会估计是少之又少。他也算是雨轻的笔友了,不知何日才能够见上一面。
次日清晨,惜书早就整理出厚厚一叠的左伯纸,上面全都是雨轻所练习的行书,这些都是要拿给陆机检查翻阅的。待用过早饭后,雨轻便带着惜书和顺风一起乘牛车赶往陆府。
一般都是带着怜画同去的,今日雨轻让她去城郊了,看老爷爷是否在溪边垂钓,顺便带个话给他。
此刻陆府前厅内,陆机正与顾荣说着朝廷赈灾之事,旁边的陆云似乎不太在意,仍旧慢条斯理的自己一个人下棋。
“士衡兄,你觉得张司空会举荐谁去泰山赈灾呢?”顾荣含笑望向他,问道。
陆机摇摇头,淡淡说道:“与其看张司空表态,还不如去试探王大人(王衍)和崔大人(崔随)的口风,反正他们都是把这差使往外推,谁去赈灾都说不准。”
“士衡兄,看样子你是要隔岸观火了。”
顾荣放下茶杯,瞥了一眼陆云,笑道:“其实说起来该犯愁的可不是我们,而是他们北方士族,筹集粮食也好,安抚灾民也好,泰山羊氏都是无法推卸责任的。”
“听闻泰山太守羊邈还未曾开府库赈灾,不知为何?”陆机目光里闪过一丝疑惑,轻声问道。
顾荣冷哼了一声,说道:“大概是羊邈不想担责,不过赈灾的粮食快要运送到泰山了,羊邈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这时陆云哈哈一笑,扭头问他们道:“我左手持黑子,右手持白子,你们猜最后是哪一边胜出了?”
“士龙兄,自己同自己下棋,岂会有趣?”顾荣摇头,完全不理解他这种行为。
陆云起身,踱步行至窗下,望见一名少女正朝这里走来,不禁笑道:“兄长,你的学生可算是来了。”
只见雨轻提着裙裾缓步走进厅内,福了福身子,笑道:“雨轻拜见先生。”
“真是有数月未见了,好像长高了一些。”陆机温和的说道,然后唤她近前来,接过那厚厚一摞的左伯纸,又偏头道:“这是顾廷尉。”
“雨轻拜见顾廷尉。”
她看着面前这位中年男子,风度不凡,江南望士大抵如此。
待她安静的转至陆机身侧,陆云却负手走来,看着雨轻,又指了指那盘棋,笑问:“方才我左右手下棋,你觉得哪边获胜了?”
雨轻微微一怔,然后偏头望了望那盘棋,思忖片刻,答道:“下棋一般情况下是在寻找当前局面的最优解,这种活动并不限定一定要有个对手,事实上和别人下棋的时候也一直在做‘和自己下棋’这件事,考虑自己这么走之后别人的应招,以及自己后续的应对。”
说到此处,雨轻走至那边桌前,分别拈起一颗黑子和一颗白子,微笑道:“既然是自己设的局,又由自己来破局,那么不管是哪一边赢,都是你本人说了算,如此一来,自然不必再论输赢。”说完手中的黑子和白子瞬间消失不见了。
“不愧是兄长的学生,你还真是有趣。”
陆云仔细打量她一番,点头笑道:“那日士光(陆晔字)来信说,有个少年在卞家宴席上能言善辩,竟然让许广和何虔二人甘拜下风,我本不信,如今看来,我倒是相信了。”
陆机摇头苦笑,向雨轻介绍道:“这是我的弟弟,陆士龙。”
“雨轻见过士龙先生。”她讪讪一笑。
陆云微微点头,似乎有些欣赏这个少女了,出尘的气质就让人眼前一亮,又是如此聪慧,难怪陆玩对她如此上心。
“雨轻,这行书练得有些进步了。”陆机看过后又递给身旁的顾荣。
顾荣淡淡笑道:“比宝儿写的好多了,改日也应该带她来陆府学习书法才好。”
陆云望向他,笑嗔道:“难道还要让我兄长再收一名女学生吗?彦先兄(顾荣字)自己不亲自教导,还要把女儿送到别人府上,是何居心啊?”
“士瑶今日出府了吗?”陆机故意岔开话题,问道。
陆云走至门口,笑道:“他好像在亭中作画,不如我去看看吧。”说完又转头问雨轻,“方才那黑白二子是怎么凭空消失的,不如你陪我一起去凉亭,顺便讲解一下那个消失之法。”
“嗯。”雨轻点头,又望向陆机,似乎在等待他的同意。
陆机摆手,笑道:“你也去吧,我还有些事要与彦先兄商议,这会也没办法指导你练字。”
雨轻颔首告退,跟在陆云身后,缓步朝凉亭走去。
虽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陆云,但是她对陆云知之甚多,广陵名士闵鸿曾言:此儿若非龙驹,当是凤雏。可见陆云的才学卓然,不过在文章上稍逊于兄长陆机。
陆云有个爱笑的毛病,张华为人多有仪容,又喜欢用丝帛缠胡须,陆云见后大笑,不能自已。
在此之前,陆云曾穿着丧服上船,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便大笑落水,人们打捞才得以获免。
雨轻觉得他不过是在用笑来掩饰内心的悲伤难过,东吴破灭后,陆氏一族所面临的压力不言而喻,被迫前往洛阳以及对前途未卜的担忧,可从陆机的《赴洛道中作二首》中清晰得见。
“士龙先生,爱笑的人运气都不会差。”雨轻淡淡一笑,说道:“我想起一首诗,不如念与士龙先生听吧。”
陆云微笑点头,停足注视着她。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真是好诗,写尽大江奔流的气魄和赤壁的雄奇,甚妙!”陆云惊叹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雁飞留痕 闲说趣闻(上)
雨轻心想,这首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正触动了这些东吴旧臣的内心。
昔日顾荣在吴亡后到洛阳任官,期间常常饮酒,更向同郡好友张翰说:“惟酒可以忘忧,但无如作病何耳。”
他日,张翰慨叹时局混乱,像顾荣这些有名气的人难以求退保身,劝他凡事曕前顾后时,顾荣亦怆然地说:“吾亦与子采南山蕨,饮三江水耳。”
其实这些江南名门之后纷纷来至洛阳,一方面是为了重振各自的家族,另一方面更像是他们几大家族遣送来的质子,以表归顺的态度,春秋战国时的人质一般都是诸侯的儿子,而司马氏族为了防止东吴旧臣生有异心,故而招他们入洛阳,更好监控,也是有这种可能的。
“我的爷爷曾拜周都督为师,研习练兵之法,受益良多,才有后来的夷陵破蜀。”陆云不禁感叹道:“时过境迁,如今我们却都身处异乡,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士龙先生,江水不息,青山常在,又何必太过在意眼前的是非成败?”雨轻淡淡说道。
陆云顿感诧异,小小年纪竟能看透这许多事,凝视她片刻,又哈哈笑起来,“兄长的眼光确实独到。”
雨轻莞尔一笑,又开始讲解刚才那黑白二子凭空消失的小魔术,陆云倒是很快就领悟其中奥妙了。
当他们快要走至凉亭时,有小婢走过来,说是贺循过来拜访,陆云点头,同雨轻说笑两句,便匆匆走回前厅了。
雨轻早就望见亭间有一少年正伏案作画,四周静谧,伴着徐徐春风,她提着裙裾悄悄走近,伸头一瞧,纸上画着的正是对面的桥畔垂杨,画面上的柳条粗中有细,笔缓势连,柔中带刚,甚显飘摇之美。
“士瑶哥哥。”
婉转清脆的声音传入耳畔,他停笔,唇角泛起一抹笑意,偏头看了她一眼,问道:“堂兄看过你练习的行书后,说了什么?”
“说我有很大的进步。”雨轻摇晃着小脑袋,很是欣喜。
陆玩摇了摇头,又拿笔尖沾了一点浓墨,哂笑道:“进步是有的,不过不算很大。”
“士瑶哥哥,南絮去了哪里?”雨轻看无人在旁伺候研磨,顿觉好奇。
“我让他出去采买东西了。”
陆玩继续专心作画,中锋向下运笔,绘制细长下垂的墨线做柳枝,收笔略急且出锋,使其在长短、朝向上有所变化,最后深化树干纹理,突出其老辣、沧桑的气韵。
“士瑶哥哥,这画上只有柳树和石桥,未免太过枯燥,缺少灵动的气息。”雨轻靠近他,仔细观察着这幅画。
陆玩放下狼毫笔,笑问:“那你有何高见啊?”
“不如在上面空白处画一些大雁。”
雨轻伸出纤手碰触到那片空白,扬起笑脸,说道:“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想想这意境就很美,不如下次我们一起去江边,画一幅《春江晓雁图》,士瑶哥哥,你觉得可好?”
陆玩微微点头,再次拈起毛笔,很快几只大雁就跃然纸上,他笑了笑,把毛笔递给她,说道:“雨轻,题上你的诗作吧。”
“既然士瑶哥哥不嫌弃,那我就勉为其难的题上一首诗吧。”雨轻拿起毛笔,伏案写下几行字。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诗有些多愁善感了,不适合我的画作。”陆玩脸色微变,将那幅画很快的卷了起来。
“不是送给我的吗?”雨轻放下毛笔,问道。
陆玩略微皱眉,问道:“平日里你都是在读什么书,这样的诗句又是从哪里看到的?”
“这可是名作。”雨轻辩解道。
“什么名作,不过无病呻吟罢了。”
陆玩微嗔道,盯视着她,“好好的正经书不读,竟是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待会我就去告诉堂兄,让他罚你多写几篇字,省得整日里胡思乱想。”
“哼,你真是有眼无珠,这可是易安居士的诗作。”雨轻扭过脸去,不愿再说,反正说了李清照的厉害,他也不会明白。
陆玩本来故意支开南絮,是想要同雨轻单独交谈的,没想到竟成了与她拌嘴。
“你在裴家住的可还习惯,之前的东西都搬到裴家了吗?”陆玩说着走到她身前,伸开左手,两个核桃映入她的眼帘。
核桃又称胡桃,一般名词里带有胡字可基本都是舶来品,西晋时张华所着《博物志》中“张骞使西域还,乃得核桃种”的记载,不过经后来的考古,发现核桃的起源地就在中国河北。
“士瑶哥哥,这核桃是从哪里来的?”雨轻笑问道。
陆玩微笑不答,只是将那两个核桃放到她手上,轻声说道:“我方才并不是有意在责备你。”
“我知道。”雨轻垂下眼睑,她明白自己如今的身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至于那首闺怨诗更是不合时宜的。
“改日我们去洛水岸边作画,到时候就把画作送与你。”陆玩目光中闪过一丝温柔。
雨轻含笑点头,然后扶着阑干,望着那一池静水,口中喃喃道:“为什么陆府没有养白鹤呢?”
“华亭就有许多白鹤飞过,在洛阳就不再豢养那些鹤了,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只是这里太过狭小,远没有华亭空旷。”陆玩淡淡说道。
“士瑶哥哥,我很想去华亭看看。”雨轻眼眸流盼,心想:华亭就是现代的上海松江区了,只是不知晋朝时的华亭是个什么样子,应该还没有得到开发。
陆玩微怔,凝视着她,不知她为何会对华亭感兴趣,还是有其它的原因。
“我可以留下来用午饭吗?”雨轻娇声问道。
陆玩淡笑道:“你的瑶柱粉做好了吗?陆府的菜肴可是淡而无味的。”
“士瑶哥哥,等瑶柱粉做好了,我会邀请你去裴府品尝美食的。”雨轻说完,便欢快的提着裙裾走出亭子。
陆玩示意仆婢过来收拾纸笔,然后慢步走在雨轻身后,安静的望着前面那个活泼的少女,只见她踩着轻盈的步子,时不时回眸,带着迷人的笑靥。
这次换成陆玩跟随着她的脚步,心情也略有不同。
下雨那一天,是他初次和雨轻近距离的待在一起;而此刻,虽然表面上他仍旧与她隔着一小段距离,但实际上他已经把雨轻放在了心里,在他眼里,雨轻是最珍贵的,对她的喜欢就像发酵一般,越来越浓烈。
用过午饭后,又笑谈一阵,雨轻便乘牛车离开了陆府,陆玩目送她们的牛车驶远,待要转身时,忽然又从远处传来车轮辘辘声,偏头一望,却是高家的牛车。
缓缓驶到陆府前,牛车停下,由小厮掀帘,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下了车,袍袖飘动,嘴角噙笑,款步走至陆玩身前,说道:“你家堂兄可在府上啊?”
陆玩躬身施礼,笑道:“原来是高兄。”
此人正是渤海高氏,高珣,是洛阳太学生,与王敦算是同窗,现为郭彰府上的幕宾。
“士瑶,那日我看你写的行书,真是越发俊逸不凡了。”高珣含笑着与他并肩走入府中。
说话间已来至偏厅,管事正在向陆机回禀一些事,看到高珣走进来,管事的便颔首告退。
“真是稀客啊。”陆机起身说道:“子玉(高珣字),我可听说郭大人甚是看重你,要举荐你为秘书丞,你却拒绝了,这是为何?”
“因为我才疏学浅,不堪重任。”高珣自嘲一笑,然后跪坐一旁。
陆云此时经过偏厅,听到高珣如此说,便哈哈笑起来,大步走进来,问道:“子玉,来此所为何事?”
“无事就不能登门拜访了,士龙兄还真是说话直接。”高珣悠然的喝着茶。
陆云笑嗔道:“哪有人空手上门拜访的,说起来子玉更是小气。”
此时的陆玩面上很是平静,站于陆机身侧,心里却在想着高珣来此的真实目的,渤海高氏与范阳卢氏、清河崔氏都有往来,不过高珣倒是与王敦很要好,此番说不定就是来做说客的。
“士衡兄,昨日我听郭大人说了个有趣的事情。”高珣面带微笑,余光扫过陆云,又道:“士龙兄如今任太子中舍人,或许也是知晓的吧。”
陆云脸色一冷,已经听出高珣话外之音,东宫太子司马遹昨日确实做了一桩出格的事情。
“看来士衡兄还不知晓,”高珣看向陆机,笑道:“不妨我讲与你听好了。”
“愿闻其详。”陆机说道。
原来昨日在东宫,司马遹和贾谧发生了争执,只为鲁公夫人王景风(贾谧之妻)在东宫陪着太子妃王惠风叙话,一夜未归,这件事让贾谧深感恼火,便直奔东宫质问司马遹。
“太子殿下,无故扣留臣妻,行如此荒诞之事,岂不让外人耻笑?”贾谧瞪视着他,嗔问道。
第一百四十六章 雁飞留痕 闲说趣闻(下)
“贾谧,你何故如此,原是太子妃执意要长姐陪着她叙话,见天色已晚,便留她在东宫住了一宿,她们姊妹情深,难道你还要阻拦吗?”
司马遹嘴角微微勾起,看到贾谧脸色甚是难看,不禁暗暗发笑,平日里嚣张跋扈的贾谧,此刻竟是吃了哑巴亏,越辩解越是难堪。
“即便是这样,太子殿下也该派遣人告知我一声,这样无缘无故的把人留在东宫,成何体统?”贾谧挑眉问道。
“可能是我忘了,昨晚我多喝了几杯酒,你是知道的,醉酒后的我总是记不起自己做过了什么事,好像当时鲁公夫人也陪坐在席间。”
司马遹睨视着他,似笑非笑,在殿内踱着步子,完全对他视若无睹。
“你——”贾谧听他这般说,按耐不住心中怒火,嗔道:“太子殿下实在是无礼,如此放浪形骸,我定要告知皇上!”
“贾谧,你遇事不都是先去找中宫,她可是你的好姑母,定会替你做主的。”
司马遹冷哼了一声,踱步走至窗下,摇头叹息道:“你怀疑别人之前,先想想你自己是否行得正坐得端,你这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可是不想看的。”
“泰山突发山洪,朝廷上下都在为赈灾事宜烦忧,可你却花费无度,按东宫旧礼制,每月钱五十万,以备各种费用,你常常预支两个月以供宠幸者之用,可叹泰山灾民正饱受饥寒,日日盼望着朝廷发放赈粮,不知太子殿下可曾替这些受灾百姓想过分毫?”
司马遹的眼神骤变寒冷,沉声说道:“贾谧,你还没有资格在这里说教,既然鲁公夫人已经回府了,你也请回吧。”
“太子殿下,这是心虚了。”贾谧呵呵一笑,说道:“我自然是要走的,想来太子殿下也该去中宫问安了。”说完拂袖而去。
司马遹微阖双目,喃喃道:“真是小人嘴脸,哪一日落到我手里,定要让你好看。”
陆云当时就在殿内,站立不语,直到司马遹命他退下,他才转身离去。
这时,一名内侍缓缓走进来,双手递上一封信,颔首低语道:“铺子那边来信了。”
“她回来了。”
司马遹重展笑颜,接过那封信,并未拆开来看,只是放进袖中,还是像往日那样留到晚上再看。
陆云步子放慢,特别注意到这一幕,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过多停留,便匆匆离开了东宫。
.........
“原来只是一场误会。”陆机笑道,继续喝着茶。
高珣借机便提到赈灾之事上,言语中流露出对灾区的担忧,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张司空和乐令在这件事情上保持中立的态度,不偏不倚。
尚书左、右仆射二人的看法则有些不同,崔随希望由琅琊王氏那边出人去赈灾,而王衍却巧言推辞,更是说清河崔氏子弟能够胜任,一时间难有定论。
反观郭彰和贾谧倒是显得很安静,这等事他们自然也是不愿出头去料理的,况且和泰山羊氏打交道也讨不到什么便宜,何必去自找苦吃?
各方都是瞻前顾后,张华自然也不便站出来多说什么,从现在看来,北方士族大都不想沾手这赈灾之事,那么只剩下江南士族了。
“士衡兄,贾侍中上次还说你们陆氏兄弟在洛阳,是大材小用了。”高珣淡笑说道:“此番赈灾就是个绝佳的机会,错过岂不可惜?”
“子玉,此言差矣。”陆云目光微冷,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话到底是郭大人的意思,还是王大人的意思呢?”
“哈哈哈!”高珣笑起来,说道:“士龙兄多虑了,这只是我个人之言,并无他意。”
陆机摇了摇头,哂笑道:“子玉,不论是郭大人,还是王大人,都那么看重你,还有处仲(王敦字)这个同窗好友帮衬,将来你可是前途无量啊。”
高珣讪讪一笑,又转移话题,问道:“人都道士衡兄收了个女学生,可惜我无缘得见,不知今日在否?”
“子玉,你来迟一步,她已经回去了。”陆云起身笑道,“今晚备上好酒,我们吟诗作赋,何如?”
高珣点点头,笑道:“也好,就让士瑶在旁抄录,我正想看看他所写的行书。”
陆玩含笑不语,心中也开始盘算起来,赈灾这差使说不好也是不好,说好也是好,有时候要懂得抓住时机,当然更重要的是借此获取最大的利益,不然烫手的东西只能丢的远远的。
宴席间,他们不再谈朝堂之事,而是对月吟诗,甚是欢畅,酒过三巡,席散了,陆玩亲自送高珣出府,望着牛车离去,他就转身进去,直接走至陆机的书房。
“士瑶,今日他喝得微醺,倒像是在借酒消愁。”陆机摇头笑道。
陆云手里把玩着两个核桃,示意仆婢退下,又看向陆玩,问道:“士瑶,你对赈灾之事有什么看法?”
“无非就是有人出粮,有人出力,或多或少罢了。”陆玩淡淡说道。
陆云悠然自得的喝着茶,似乎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清河崔氏、琅琊王氏、河东裴氏等北方大族均已拿出了粮食,现在又要让他们出力,他们怎会心甘情愿?”
陆玩慢慢说道:“我们江东士族这次没有出粮,那么出力的事自然会甩给我们。”
“可是泰山那边太过复杂,又紧挨着临淄,羊氏向来与齐王交好,所以各大士族才不愿趟这浑水。”
陆机轻轻一锤桌面道:“江东士族本来就在洛阳处处受排挤,若真是去了泰山羊氏的地盘,只怕更是举步维艰了。”
昔日泰山羊徽瑜嫁与司马师,以司马昭的次子司马攸过继为子,之后又被尊奉为景皇后,司马攸对她很是孝顺,有这一层关系在,羊氏自然与齐王走得近一些。
“只要能找出他们泰山羊氏的把柄,这差使也就不难办了。”陆玩镇定自若的说道:“泰山太守羊邈迟迟不开府库发放粮食,这就有些奇怪了,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只怕还能有更大的发现。”
陆云猛地把手里的一颗核桃掷给陆玩,陆玩稳稳的接住,略怔了怔。
“士瑶,你觉得我和兄长哪个更适合去?”陆云一脸坏笑的问道。
陆玩微笑说道:“自然是二堂兄了,之前你可是出京补任浚仪县令,在那里没有案子能难倒你,如今去泰山,也是没问题的。”
“士龙,你果真想去吗?”陆机皱眉问道。
陆云喝了一口茶,含笑说道:“这就要看他们开出什么筹码来了。”
“郭彰后面就是贾后,如果他们能够给二堂兄外放,任州别驾之职,过个两年回京来让你坐上尚书郎这个位置,这样的交易才算公平。”陆玩淡然说道。
陆云哈哈一笑,“士瑶,如今连我的心思你都能猜透了,我都有些怕你了。”
陆机沉思半晌,然后说道:“昨日我见到了郗道徽,他说郗遐没有回洛阳,反而跟随钟别驾去往泰山郡了。”
“郗遐也去了那里,真是有意思。”陆云笑道:“他倒是会凑热闹,跟他叔父的性情截然相反,不过我喜欢他的洒脱随性。”
陆玩勉强一笑,躬身告退,刚转过身去,想起手里的那颗核桃,很是调皮的反手掷向陆云,没想到陆云早有提防,伸手接住。
“还想偷袭我,这速度也太慢了。”陆云一脸可惜道。
陆玩口中喃喃道:“我才不像郗遐那样喜欢捉弄人,他不回来才好呢。”说完快步走开。
陆云有些不解,问道:“士瑶和郗遐关系有那么糟糕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初会郭公 再遇老叟(上)
他们自然是不知晓其中缘故的,说起来陆玩的心事也从未对他们讲过,即便是身在琅琊的陆晔,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走至游廊一带,陆玩不自觉抬头仰望夜空,点点繁星,甚是夺目,不知她可有安睡。
小院子里,卧房内还亮着灯,雨轻伏案画了几张图纸,甜甜一一拿起细看,笑问道:“你说这个叫做滑滑梯,那这张纸上画的又是什么?”
“肯定是跷跷板了。”顺风记忆力特别好,之前雨轻给她提过跷跷板,她清楚的记得。
“也是孩童游戏用具?”甜甜不禁问道。
雨轻点点头,解释道:“明日就找工匠去做,过些日子回裴家,可以把各房的小孩聚到一起玩,就算是送给他们的小礼物。”
“他们肯定会喜欢的。”顺风目光笃定,托着下巴,思考一会,然后嘻嘻笑道:“到时候我也坐上去试一试,感受一下其中乐趣。”
甜甜扭头笑道:“我也想玩这个滑滑梯。”
“当然可以,只是现在技术有限,不然建一个大型游乐园,大家都可以去玩,那样才热闹。”
雨轻脑海间想起迪士尼乐园,里面经典的旋转木马,不知在这个晋代能否做的出来。不过如今努力与裴家各房的人搞好关系,才是最重要的,毕竟以后可是要朝夕共处的。
到了次日天明,古掌柜匆匆赶来,告知了雨轻有关郭公的动向,原来郭公就住在城郊五里一处庄园里,雨轻当即带上顺风和文澈,直奔这位风水学者的庄园。
那座庄园掩映在一大片苍松翠柏之中,远远望去,修建的很是气派,牛车驶至大门前,在递上爷爷的名帖后,门房倒是知趣的请他们进入园中。
走进园中,入目皆是雕梁画栋,错落有致的楼台亭阁,蜿蜒的走廊,周围还种着一些奇花异草,想来郭公也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郭公的徒弟正是郭璞,他作为建平太守郭瑗之子,自少博学多识,又随河东郭公学习卜筮,并授予他《青囊中书》九卷,由此他通晓五行、天文、卜筮之术。
可惜他有个门人叫赵载,将《青囊中书》偷了去,还未来得及阅读,就被火烧掉了,这当然也是后话。
目前来说,郭璞年纪应该才至弱冠,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若是能与他们师徒拉近关系,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园中并无什么仆婢,只有两名打扫庭院的青衣小童,甚是安静。管事的人领雨轻直接进入偏厅,然后躬身说道:“请稍坐片刻,我去回禀主人。”
雨轻微微点头,当管事的人走至门口,又转身提醒道:“主人喜静,小郎君莫要随意走动。”
见他走后,顺风贴耳低语道:“雨轻,你不觉得这里太过安静了,偌大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怕到了夜里就是阴森森的了。”
雨轻含笑不语,术士本就与平常人不同,保持神秘,也算是他们的生活作风。
那管事穿过前院,走至后面一间静室内,只见一老者正赤裸着上身,披散着头发,口衔宝剑正在设祭。旁边还站立着一名年轻男子,目不转睛的看着老者做法。
“主人。”管事轻声道。
那年轻男子剑眉微蹙,袍袖一拂,走至门口,敛容低声道:“连规矩都忘了,这个月的月钱不用领了。”
“主人教训的是。”管事颔首道:“裴家小郎君过来拜访。”
“裴家?”他口中喃喃道:“我不过才刚来洛阳,就有人登门拜访,真是怪哉。”
这时,那老者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身子微颤,年轻男子马上过去搀扶,关切的问道:“师父,可又是感觉头晕?”
“景纯(郭璞字),你去把那丹药拿来。”老者长舒一口气,由郭璞扶着走至桌前,然后缓缓坐下。
郭璞走到柜前,从里面取出一锦盒,然后打开拈起一颗丹药,又走回来,恭敬的把丹药交给老者。
待老者把衣冠穿戴好,服过丹药,盘坐那里,微微阖目,调理了气息,郭璞又端来一杯茶,轻声说道:“师父,我看就对那人说您在闭关清修,概不见客——”
“那裴家跟你也算是同郡人,人家既然来登门拜访,我们总是要见上一见的,若是俗客,简单几句送他离去便是。”
这老者正是郭璞的师父郭公,出身寒门庶族,颇尝人情冷暖,对世情认识深刻,贫寒出身的人在如今根本没有施展自己才华的机会,寒门与世族之间永远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阶级鸿沟。
郭公客居于河东,精通卜筮之术,有些刚愎自用,仅收了郭璞这一个关门弟子,对外面的纷纷扰扰大都视而不见。
他这次来洛阳,主要是为了治自己的眼疾,近来视线模糊,看不清东西让他很是烦闷。
“师父,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听说张老太医医术很高,想必能帮您治好眼疾。”郭璞躬身禀道。
郭公缓缓起身,郭璞赶忙上前来搀扶,不想他摆摆手,笑道:“景纯,你还真把我当成老瞎子了。”说着缓步走出门去。
郭璞仍旧跟在他身后,他们二人很快来到偏厅,当郭璞发现来客原来只是个小小少年郎时,不免投去不屑的目光。
“晚辈见过郭公。”雨轻一眼就猜出这位老者必是郭璞的师父了。
“你小小年纪来访老朽作甚?难道也想要问卜吉凶?”郭公呵呵笑问。
雨轻道:“正是,我心中有一困惑。”
“但讲无妨。”郭公淡淡说道。
“五行之间存在着相生相克的规律,五行相生,即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而在五行相克中,水克火,但我最近发现水也能生火——”
“真是一派胡言,水怎能生出火来?”郭璞一脸蔑视道。
郭公大笑:“少年人,君子可要慎言,信口开河可不好。”
雨轻自信的说道:“我当然不会随口乱说,眼见为实,不妨请郭公前往一观,到时自见分晓。”
“你口气倒是不小,老朽若不去岂不是惧怕了你?”郭公雪白眉毛微微抖动,轻拍了一下桌面。
“明日午时,请到洛阳城南胭脂铺子后面的院中观看。”雨轻起身,淡笑说道。
郭公点头答应,不过郭璞有些不信,认为这少年就是存心诓骗于他们,此人定还有其它的目的。
雨轻施礼告辞后,便和顺风疾步离开了这庄园,在回去的路上,顺风忍不住问道:“雨轻,水怎能生出火来呢?万一到时候失败了,在他们师徒二人面前可是要颜面扫地的。”
“我不会失败的。”雨轻淡定的说道:“一些根深蒂固的学说被瞬间推翻,自然会引起他们的好奇心,到时候与他们结交也会变得容易许多。”
“哦。”顺风点头,似乎明白一些,又似乎不太明白,但看到雨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倒是不再担心了。
待回到小院中,雨轻便交待文澈去办一件事,相信一夜的功夫足够完成了。
第二天午时,郭璞带着他的师父果然准时赶来,院中几名小婢好奇的站在一边,看着文澈将一块扁圆形的冰搁到一张桌上,冰上还铺着薄薄一层艾草,刺眼的阳光正好照在上面。
“想用冰块生火,还真是异想天开。”郭璞在旁嗤笑道。
第一百四十八章 初会郭公 再遇老叟(下)
郭公也正纳闷,可没过一会,冰上似乎升起一丝黑烟,郭璞大惊,赶忙疾步走过去,俯身一瞧,艾草已被引燃。
几名小婢此时还在窃窃私语着,其中怜画低声说着:“雨轻小娘子昨晚说过了,这叫做‘冰镜取火’,那冰块实际上就是一块什么......什么镜来着?”
“就是凸透镜,利用凸透镜对光的会聚作用,让太阳光会聚于焦点,从而使热量集中到焦点上,使焦点处的干草温度升高,达到其着火点而被点燃.......”惜书小声解释道。
“难怪选在日头底下,不过那个人怕是看傻了吧,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香草不禁发笑。
郭璞摇了摇头,然后走到雨轻身前,皱眉问道:“你这是什么戏法?如何做到的?”
雨轻不答,只是看向郭公,笑道:“我可没有信口开河,你也是亲眼目睹了,这下应该相信了吧。”
郭公哈哈笑起来,说道:“你这少年还真是有些本事,不过老朽患有眼疾,有些事也看不清楚了。”
“也许是泄露天机太多的缘故,郭公也不必感到哀伤,人生的痛苦,就源于活得太明白,看得太清楚,一切随缘,正所谓得之坦然,失之淡然。”雨轻宽慰道。
郭公点点头,挽起郭璞的手,和颜悦色道:“景纯,我是老了,你们年纪相差不多,可以互相切磋经书学术。”
“师父,谁要跟他切磋,他就是故意设圈套让我们钻。”郭璞一脸傲气的说道。
雨轻也凑了过来,微笑道:“郭公,我略备薄酒,请进厅一叙吧。”
“我就知道,你肯定没安好心,你的东西自然也吃不得。”郭璞瞪视她一眼。
郭公摇头道:“景纯,不可无礼。”
“郭璞,即便你自己不吃,难道也不让郭公吃吗?”雨轻问道。
郭公笑了笑,强拉着郭璞的手缓步走入厅内。
席间,雨轻将方才冰中取火的原理告知了他们师徒二人,又讲了一些简单的光学知识,郭公倒是频频点头,甚觉惊奇有趣。
而郭璞则垂下眼帘,心中有些懊恼,这些新奇的东西他自然是不知晓的,可又不想就此退让,脸皮薄的人自尊心会更强一些。
“郭璞,做人不能这般小气,小气容易让自己没有朋友。”雨轻眯眼笑道。
“你才小气呢?”郭璞瞪了她一眼,然后扭过头去。
雨轻示意惜书将那盘跳棋取过来,然后笑道:“待会我们来玩跳棋好了。”
郭璞脸上仍是不悦,但心里倒先软了下来。
“我叫雨轻。”她微微一笑,又补充一句,“羽毛的羽,青天的青。”
“羽青,这名字有些奇怪。”郭璞沉吟道。
郭公见他们开始熟络起来,倒很是欣慰,其实郭璞在洛阳没什么朋友,之前在河东朋友也不多,他的父亲又身在建平,无暇兼顾到他,如今能够结识到朋友,总归是好事。
饭后,雨轻与郭璞在院中玩了几盘跳棋,皆是雨轻获胜,郭璞冷哼一声,把瓷珠丢回空格里,哂笑道:“羽青,你就会这些小把戏。”
“郭璞,改日我们去爬山好了。”雨轻双手托着下巴,笑道:“说不定你还会输给我。”
“不要总是这么自信,万一栽个大跟头,就变成笑话了。”郭璞嘲讽道。
“你作为我的朋友,肯定会扶我起来的,对吗?”
“想得美,谁是你的朋友?”郭璞眼角的余光扫向她,起身说道:“我要回去了。”然后转身走开。
雨轻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叹息道:“还是两晋的风水大师,这气量也太小了吧。”
今日总算是与他们师徒二人相识了,郭公倒是为人豁达,不过他的徒弟就有些难相处了。
又过了两日,惜书和怜画她们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让小厮都搬到牛车上去,其中大多是字画之类,还有雨轻平日整理抄录的书册,衣物倒是不多,反正也是要偶尔回来的,文澈和陈浩之他们便留在小院子里。
几辆牛车驶至裴府门前,雨轻下了车,却发现有一队随从正肃然的站立在一辆牛车前,她不禁笑道:“多半是来客了。”
于是她牵着小白径自走入府内,几个小婢也是兴高采烈的跟在后面,对于惜书她们来说,这里是全新的环境,需要适应,当然墨瓷也提前告诫过她们一些,裴家家规严谨,不可像往日那般随意。
前厅内,来的客人正是张华,他的孙儿张舆则站立在一侧。
“张司空,还是照卞大人原先的安排,望之和小女多鹤他们的婚期仍旧定在下月初六,不必再改了。”裴康呵呵笑道。
裴绰也微微点头,附和道:“理应如此。”
“也好。”张华喝了一口茶,皱眉说道:“泰山灾情严重,也不知朝廷的赈粮可有抵达灾区,真是令人心忧啊。”
“这些赈灾物资都是加急运送,估计应该快到泰山了。”裴绰淡然说道。
“郭尚书已经向皇上举荐陆士龙去赈灾,尚书左仆射(王衍)也表示赞同,在此事上,他们倒是意见一致了。”裴康笑道。
张华放下茶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这时,管事的人进来回禀道:“四老爷,雨轻小娘子回来了。”
张舆听到‘雨轻’二字,甚觉惊愕,会不会就是她?
“雨轻莫非就是裴校尉认养的孙女?”张华堆笑问道,他只觉得是重名了,并未把溪边垂钓的少女与裴家联系起来。
“正是。”裴绰含笑点头,然后示意管事把雨轻叫来前厅。
没过一会,雨轻便缓步走进来,当看到垂钓老爷爷时,她竟诧然的停住步子。
“哈哈哈!”张华忍不住笑起来,捋须说道:“原来还真是小友啊,多日不见你去溪边垂钓,老夫还甚是想念你。”
“雨轻,这是张司空。”裴绰向她介绍道。
雨轻微怔,老爷爷竟然是西晋名臣张华,她真是糊涂了,与他在溪边交流时,就发觉他学识渊博,绝非一般人可比,可惜那时贪玩,她根本没有考虑太多。
“雨轻拜见张司空。”她身子福了福,颔首道。
张华摇了摇头,笑道:“小友这样称呼老夫,岂不是太过生分了?”
“张爷爷好。”雨轻含笑走过去,又看了一眼张舆,说道:“公安哥哥,好久不见。”
张舆略笑了笑,心想:前一阵子自己去溪边,总是见不到她的身影,原来她竟住在裴府,还真是相逢不如偶遇。
裴绰见她和张华这般亲近,也感到很意外,不过这样也好,这个孙女能得到更多人的认可,对她以后也是有好处的。
在厅上,雨轻和张华聊了一些垂钓之事,还相约过几日再去溪边,又说了一会话,张华就让雨轻带着公安去园内走一走,散散心。
他们二人告退后,结伴来到西院,张舆望见几个小婢正抱着许多字画穿梭在廊上,便笑道:“真不愧是陆大人的学生,想来在书法方面定是有些造诣的。”
“公安哥哥,你当初是怎么评价我的画作来着?”雨轻偏头一笑,学张舆的语气,认真说道:“嗯,画得有些眉目了。”
“这事你倒是记得清楚。”张舆注视着她,说道:“我那也是据实点评,难道你还有异议?”
雨轻微笑不答,自己的作画水平本来就不高,哪里还敢再有异议。
这时,怜画抱着一摞子画卷步履匆匆的往那边书房走去,也许走的有些急了,一卷画便掉落下来。
张舆顿觉好笑,走上前去,弯腰捡起来,展开一看,却是那幅《溪边垂钓图》,他淡笑道:“这幅画肯定是长着耳朵的,你一说它竟自己抢着现身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山雨欲来 密林搭救 (上)
雨轻莞尔一笑,探头瞧着那幅画,笔墨还是那么笨拙,噘嘴说道:“这画作入不得品了。”
“雨轻,这也没什么,想要绘画达到某种境界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张舆平静的说道。
雨轻抬眸,俏皮的笑道:“公安哥哥,不如你帮我重新画一幅《溪边垂钓图》吧,我也可以在旁学习一二。”
“我倒是可以画一幅,不过你拿什么答谢我呢?”张舆把那幅画卷起来,递到她手上,清俊的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
雨轻又把这幅画递给他,嫣然一笑,“这幅画就是谢礼了。”
“这样的交换可是有失公平。”张舆摇头苦笑道。
雨轻扬起小脸,辩解道:“你方才可是说这幅画长着耳朵,那必然是成了精的,既然如此,它就是罕见之物了,拿它来交换,公安哥哥算是捡着便宜了。”
“你这张嘴真是厉害。”张舆根本无力反驳,只是哂笑道:“估计你的书房现在还是乱糟糟的,又该如何作画?”
“院中这么空旷,何必非要待在屋内。”雨轻转念一想,又道:“对了,张爷爷之前说过,公安哥哥也是略懂武功的,不知剑法如何?”
张舆微微一笑,并未回答,负手继续朝前走去。
“公安哥哥,你能飞檐走壁吗?”
雨轻仰望不远处的楼台,伸手指向那边,问道:“轻功好的人应该能够跃到楼顶处,公安哥哥可以做到吗?”
“雨轻,你的兴趣爱好还真是有些奇怪?”张舆回头笑道:“竟想这些跟你无关的事情,若真是闲着无事,不如去抄写《女诫》。”
雨轻哼了一声,心道:可不要太小看人,说不定哪一天我也能练成一流的轻功,到时候没人能够追的上我。
张舆看她一脸不服气的样子,顿觉有趣,其实这几日他甚是烦躁,卞壸即将要迎娶裴康之女,筹备婚礼上的事情就很繁琐,自己府上也不得安静。
今日他陪着爷爷来裴府,也是心不在焉的,然而自看到雨轻之后,他却来了兴致,好像她一出现就是晴天。
然而对于泰山灾民来说,朝廷的赈粮抵达之日,才是晴天。府丞孟广义对泰山郡许多大户借机哄抬粮价,深感不满,可惜这些大户皆有士族背景,根本无法严加管束,更有豪绅让百姓以卖地换取粮食,大肆兼并土地,最后造成农民破产流亡,无立锥之地,流民又将涌现。
偏厅内,楚颂之在旁听着孟广义的一番言辞,自知无从劝解,只是安静的立于厅内。
“他们真是可恶,我却拿他们没办法,遭罪的只有百姓。”孟广义一手重重拍打着桌面,心中怒气难消。
楚颂之躬身说道:“大人,马主簿已经带着官差把朝廷赈粮收入府库,明日应该可以开仓发放粮食了。”
“嗯。”孟广义稍稍平息心情,沉吟道:“羊太守前几日着了风寒,大夫说要他静养,遂命我看管府库,之后发放粮食等赈灾事宜也都暂时交与我负责,我想明日还是召集各府吏到衙门商议一下,各处安排妥当,免得再生纰漏。”
“大人,羊太守病得还真是时候。”楚颂之颔首说道:“撂了挑子,直接做甩手掌柜,偏偏还在这紧要——”
“子修,不可妄言。”
孟广义微嗔道:“羊太守也算是尽心了,羊氏族人开放自家粮仓,沿街施粥,已是仁义之举,比其他伺机屯粮的大户强许多,明日我还要去探望他,顺便向他汇报一下近期灾区的情况。”
楚颂之点点头,说道:“大人,明日我陪您一起去拜访羊太守吧。”
“不必了。”孟广义揉了揉额头,摇头说道:“待会我要去府库察看一下,你去找马主簿,让他通知各府吏明早准时到衙门,商讨赈灾事宜。”
“是,子修明白。”楚颂之颔首道。
在他转身准备离开之时,孟广义突然叫住了他,语重心长的说道:“子修,我希望你可以做的比你的兄长还要好,让你们楚氏挤入士族行列,这不光是他的期望,也是我的期望。”
楚颂之紧咬下唇,回首笑道:“请大人放心,子修自会竭尽全力。”说完缓步离去。
孟广义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笑容,口中喃喃道:“我相信你会做到的。”
次日清晨,一座富丽的宅院中,几名婀娜的婢女正端着食盘走入后院,在小花厅内,一位四十多岁的长着国字脸的男子正斜倚在榻上,身边的妙龄女郎正在抚琴,琴声宛转悠扬。
婢女们也陆续走进来,小心的将一盘盘菜肴放于桌上,然后又垂首退下。
这时,有一掾吏急冲冲跑进来,躬身禀道:“大人,不好了,孟府丞死在家中。”
“什么?”此人正是羊邈,他满脸惊愕,猛地起身,竟感觉一阵晕眩。
“还有.......还有府库里的赈粮在一夜之间竟然全部消失不见了。”
这接连的祸事瞬间袭来,羊邈扶额大叫一声,立时昏厥不醒。羊府上下乱作一团,府衙内更是人心惶惶,这件事发生的太过突然,让大家一时间手足无措,羊邈又是一病不起,往后赈灾之事又该如何?
泰山郡的纷乱还在持续中,与此同时一辆牛车正徐徐驶在官道上,后面还跟着十几名随从,车夫旁坐着一名书童,却见他回头掀帘笑问道:“道儒小郎君,前面就是济阴郡了,真的要在附近改道吗?”
“嗯,我可不想走到济阴郡的地界,那里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绕小道便是。”崔意微微睁目,轻声说道。
在崔意看来,不止离狐县有诸多诡异,就连整个济阴郡都不安宁。
他对荥阳郑氏向来无甚好感,传言郑氏族人独得墨家机关术,祖宅里也暗藏机关,整日神神秘秘的,郑沐作为济阴太守,百姓甚是敬重,崔意却觉得郑沐此人表里不一,尤其是在上回经过济阴郡时发现一件颇为惊奇的事。
当时郑沐正乘坐牛车行驶在街头,有几个叫花子上前行乞,他很是好心的命人去旁边食肆买了一些熟食,送给那些叫花子,也许是他们饿极了,很快就狼吞虎咽的吃完了熟食,不成想没过半晌,这些乞丐就毒发身亡,惨死街头。
经过调查后发现,原来那食肆老板是想要毒杀郑沐,偏巧郑沐将那些熟食送给了乞丐吃,才逃过这一劫,于是郑沐命人逮捕了那黑心的老板,下令处死。
可崔意却暗中查出了事实真相,在几年前郑沐为了兼并土地,害得他家破人亡,自此他便隐姓埋名,伺机寻找报仇的机会,不料还是造化弄人,让他功亏一篑。
覃思在前面岔口,便示意车夫走小道。
崔意觉得无聊,于是抽出一封书信,还是雨轻之前派人送来的,信上说她已经返回了洛阳,还问他蜜三刀可有吃完,他是否也该来洛阳了,皮影已经收到,正在编排有趣的故事等等。
“她住进了裴家,如此甚好。”崔意唇角漾起一抹淡笑,好像是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这条小道两旁树林茂盛,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伴着鸟鸣啾啾,人的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
此时崔意下了牛车,迈着悠闲的步子,望向四周,覃思和随行护卫则跟在后面。
快到午时,阳光有些刺眼,崔意单手扶额,准备坐回牛车里,却隐约听到两人的声音。
“阿福,你怎么样?”
“小郎君,那伙山匪实在可恨,金银细软全都被他们搜刮去了,还把咱们吊在这里,再想不出办法来,渴也要渴死了。”
“你先别急——”
崔意循声而来,仰头一望,却见两人被网住,像是倒挂的虫茧一般吊在树上,好生有趣。
“怎么是你,你不好好待在临淄,反而被弄成这副可怜模样,真是好笑!”
第一百五十章 山雨欲来 密林搭救(下)
崔意凤眸微眯,示意几名护卫去解开绳索,放他们下来。不知是护卫笨手笨脚,还是那些山匪把绳子系得太紧,根本解不开,于是他们直接拿刀将绳索割断。
那两人瞬时摔到地上,阿福直叫唤道,“哎呦,疼死我了!”
“这么摔一下,可都摔清醒了?”崔意俯身笑问。
穿着蓝袍的少年忍着疼痛站起身,拍打了一下袍袖,微微躬身说道:“多谢崔兄出手相救。”
“楚颂之,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崔意目光变冷。
阿福也艰难的站起身来,口中嘟囔道:“日夜赶路,还碰到这样的事,真是晦气的很。”
“阿福,我们走吧。”楚颂之明显不愿多讲,神色间还带着落寞和疲惫。
“可......可是小郎君,我们身上没有钱了,骑的马也被他们牵走了,如何到得洛阳?”阿福焦急的说道。
崔意冷眼瞧着对面主仆二人,不觉摇了摇头,笑道:“楚颂之,原来你也要去洛阳,我们算是同路了。”
那阿福早就看出崔意贵气凌人,便凑到楚颂之身边,低语道:“小郎君,不如我们和他同行去洛阳,别的不说,他带着一队随从,总能护我们安全。”
楚颂之虽出身寒门,但也有些清高,在崔意面前他不想显得那么懦弱无能,强自镇定说道:“如今我身无分文,那些强盗还能再抢夺什么?”说完便要离去。
“被吊在上面那么久,难道你都不饿吗?前面应该就会有食肆,我请你吃饭好了。”崔意淡淡一笑,“当初你挖来铁棍山药,我也吃了的,这次算是回请你。”
楚颂之早就饥肠辘辘,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再拒绝,和崔意一行人很快来到一家食肆里。
寻了一处干净的座位,崔意便叫来小二,点了一些饭菜,又瞥向楚颂之,笑问:“这里好像没有那个铁棍山药?”
“崔兄,你怎么一个人来此,雨弟没有同你一起来吗?”楚颂之想起牛山雅集上所发生的事情,还有那名少年,便开口问道。
“哪个雨弟啊?”崔意装作不知,反问道。
楚颂之摇头苦笑,不再说话,似乎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他到现在都不知晓那名少年的真实姓名,还问什么呢?
“她在洛阳。”崔意唇畔噙着一抹笑意,轻声道:“楚颂之,难道你是要去洛阳看望她吗?”
“不,我只是去洛阳办事。”楚颂之低首答道。
“你没去田太守那里任职,对不对?”
楚颂之再次抬眸,失落的点头道:“嗯,让崔兄白费心了。”
“楚颂之,不过才短短几个月而已,你怎么变得这样颓丧起来,估计到了洛阳,雨弟都不敢认你了。”
楚颂之轻声叹息,没有再说话,喝了一些热水,然后出神的望向窗外。
崔意看得出他有心事,不过他不想说,崔意也不再问,一起用过饭后,崔意便提议先去找一家客栈,歇息一晚,明日再赶路。
楚颂之点头答应,方才被摔那么一下,浑身还真是疼痛,好在崔意命人拿来治跌打损伤的药膏和活血化瘀的药丸,他道了谢便带着阿福径自回客房了。
而覃思却带着一年轻男子姗姗赶来,走上楼去,进入崔意的房间。
“吕兄,近来一切可好啊?”崔意起身施礼笑道。
来人却是兖州东平吕氏,吕莘,常年居住在济阴郡的别院,覃思刚才就是去找寻他。
“崔兄既然路过此处,何必再住客栈,不如去我那园子里住上两日。”吕莘含笑道。
崔意为他倒了一杯茶,淡然说道:“吕兄,有件事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下。”
“何事?”吕莘疑道。
崔意便将楚颂之遇山匪的事情告知与他,并请他派人调查此处有哪些山匪,劫财后却没有杀人,又是为何?
吕莘微微点头,说会尽快查明此事,然后又与崔意闲聊了一阵,就离开了客栈。
待他走后,覃思近前说道:“道儒小郎君,我看那楚颂之有些奇怪,他身边的小厮不是说骑马日夜赶路,这般着急,定是为了什么要紧之事。”
“那是他的事,我也不感兴趣。”崔意单手打开食盒,里面只剩两块蜜三刀了,他拿起一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覃思不解,探过头来,问道:“道儒小郎君特意叫吕家人帮忙调查,为的不是他吗?”
“这附近就是济阴郡,总是有些乌烟瘴气的,也不知吕兄喜欢这里什么,偏偏搬来这里居住。”
崔意摇了摇头,起身走至榻前,又捡起那封书信,照旧展开来看。
覃思好像明白了,颔首退下。
另一间客房内,阿福正给楚颂之的后背上药,在与那些山匪争斗时受了点伤,他嘴上说无碍,但心里却在隐隐作痛。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府丞孟广义。
“幸亏在路上遇到了崔家小郎君,不然——”
“阿福,你忘记我之前说过什么了,早知这样,还不如把你留在沂源老家。”楚颂之趴在软塌上,薄嗔道。
阿福又在他肩上擦了一些药,小声说道:“小郎君连夜逃离泰山,路上也不敢停歇,这样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
“如果我现在就坚持不住,以后的路根本没法走下去了。”楚颂之咬着牙关,目光射出一丝寒芒,“孟府丞绝不能枉死,那些人今日能肆无忌惮的残害孟府丞,明日就会把刀架到我的脖子上,身为寒门的悲哀莫过于此,我必须挣出一条活路来。”
“崔家小郎君还是很关照我们的,刚才我听他的小厮说,已经给我们租来了一辆牛车。”
楚颂之微微阖目,心道:清河崔氏如今在朝堂上有尚书右仆射崔随,应该就是崔意的叔公了,尚书郎刘琨与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又有姻亲,这般看来,能与崔意结识,并且在此偶遇,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只是那个雨弟到底是哪家小郎君,若到了洛阳再次与他碰面,定是要问清楚他的姓名。
不过能和崔意、孔家子弟等畅聊的人,必是来自门阀大族,这样的人物,却不在乎士庶之别,更与他笑谈人生,他真是心生钦佩,也有些期待和雨弟再次相逢。
而在洛阳,裴家后院今日很是热闹,原来各房的孩童都聚到一处,玩着滑梯和跷跷板。
他们开始都是争先恐后,互不相让,后来雨轻想了个法子,抓阄决定谁先谁后,这样也算公平,每个孩童都拿着一个数字号码,按照数字顺序依次排好队,有秩序的玩这些新制的玩具。
阿飞抓着的是老末,又不想一直站在这里干等,看到雨轻正准备去老祖宗那边请安,他也跟了过去。
经过这几日观察,雨轻发现大房院里的人是最不好亲近的,昨日她特意做了糕饼给大奶奶送过去,不成想这位大奶奶羊氏以养病为由卧榻未起,既不说见,也不说不见,就这样大中午的让雨轻立在廊下候着。
还好阿飞很是机灵,悄悄跑进房内,闹的大奶奶不能清静,也只好起身,让雨轻进房来,言语有些刻薄,雨轻只是陪笑不语,直到管事来送信,大奶奶才让雨轻和阿飞退下。
他们很快来到东院,进入花厅,陪着老祖宗说了一阵子玩笑话,雨轻就带着阿飞走出来。
游廊上,阿飞扬起小脸,说道:“雨轻姐姐,那日的糕饼很好吃,只是大奶奶最近心情不好,其实她也是爱吃的。”
“我那里还有一些桂花糕,待会让怜画送到你屋里去。”雨轻牵着他的小手,微微一笑。
“嗯,下次等桂花开了,我帮着姐姐一起摘桂花。”阿飞一脸稚气的抬眸望着她,笑嘻嘻道:“师父昨日夸奖我了,说我练的基本功很扎实,比祖哥哥当年还要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浮光掠影 缘何砍树(上)
阿飞已经拜了祖逖为师,俨然变成闻鸡起舞这个典故的小小主人翁,天未亮就能看到他在院中刻苦锻炼,想当年祖涣应该同他一样。
“阿飞,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好啊,我最爱听雨轻姐姐讲故事了。”阿飞高兴的拍掌,蹦蹦跳跳围着雨轻转了一圈,然后停足,定睛看着她。
“有个叫司马光的小男孩比你大两岁,有一回,他跟小朋友们在后院里玩耍,其中一个小孩爬到大缸上玩,不小心掉进缸里去了,小孩子们都害怕极了,慌忙走掉了,只有司马光没有离开,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用力砸向水缸。水便涌了出来,小孩也得救了。”
“他好厉害啊。”阿飞惊叹道:“我也要向司马光学习。”
“阿飞,遇事要临危不乱,才能开动脑筋想出最好的解决办法。”
“嗯,阿飞记住了。”他点点头,忽然想起跷跷板,忙说道:“雨轻姐姐,该排到我玩那个跷跷板了。”说完就匆匆往那边跑去。
雨轻摇了摇头,忘记了他只有五岁而已,小男孩在这个时候还是很贪玩的,讲太多他也未必能够听得懂。
穿过游廊,雨轻直接朝爷爷的书房走去,书房门是敞开着的,她放慢步子,走至门口略停下,只听里面正在交谈着有关泰山发生山洪之事。
“景思,我们也拿出了一部分粮食,而且还比他们琅琊王氏出的多,王衍口口声声号召大家一起为灾区募集粮食,可到最后却出的最少,他总会做表面的功夫,又得了两个好女婿,还真是风光无限。”
“四叔,昨日从泰山郡加急来报,说是赈粮全部消失不见,还死了一个府丞,贾后当时也很是震惊,即命陆云前往泰山调查此事,依我看,泰山地界可是险象环生,不知陆云能否顺利找回那批赈粮的下落。”
裴宪现今任黄门吏部郎,由于父亲过世的缘故,近来很少在朝堂上发表言论,说是冷眼旁观也不为过。
“陆云此时被郭彰和王衍推出来,无非就是让他去收拾烂摊子的,若是办得好了,升迁有望,若是搞砸了,陆氏兄弟以后也无颜面再为扬州人士谋什么郎官了。”裴绰沉声说道。
裴宪点头,躬身为他研磨。
这时,雨轻缓步走进来,身子福了福,笑吟吟道:“雨轻见过爷爷。”
“雨轻,你给阿飞他们做的什么新玩具,惹得他们都没心思用功读书了。”裴宪含笑问道。
“七叔,那是跷跷板和滑梯,很好玩的,而且读书也要劳逸结合。”
雨轻又凑到裴绰身边,看着他写的草书可谓上乘,忍不住赞道:“爷爷,您写的草书遒劲而峻险,遒劲处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峻险处如雪岭孤松,冰河危石。”
裴绰放下笔,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慈爱的说道:“阿胶糕可要每日按时吃,临淄之行你受过伤,需要好好进补才是。”
雨轻微笑点头,然后又从袖中取出几张图纸,递给裴绰。
“雨轻,你这画的是桌椅吗?”裴宪上前瞧了瞧,不禁笑问。
这几张图纸上所画的正是后世的家具,多以宋式家具为主,像是玫瑰椅、圈椅、太师椅还有宋式案等等,宋式家具造型古雅,色彩纯净,更适合魏晋风流名士。
其中也有唐代的月牙凳,凳面为半圆形,四条雕花腿,腿间还坠以彩穗装饰,这是贵族女儿的闺房必备,也是雨轻最开始就想要找人制作的。
因为晋代还是席地而坐,跪久了腿脚自然会麻,雨轻对此已经深有体会,所以尽快制出这些新型家居,逐步推广起来,才是最重要的。
“这些家具很是新颖,不过——”裴绰欲言又止,微微皱眉。
“不过太前卫了。”
雨轻明眸闪动,娇声道:“爷爷,你上回还说那个摇椅坐上去很舒服的,本来家具就是以舒适为主,爷爷,等把这些家具都做出来,你若不喜欢,我就留着自己用好了。”
“四叔,我看着外观还不错,不如就照着雨轻的图纸着人去赶制,反正就是些家具而已。”裴宪在旁笑道。
裴绰点点头,看着雨轻,说道:“也好,既然你都费心画出图来了,总要做出实物才会满意。”
“谢谢爷爷和七叔。”雨轻满心欢喜,总算是成功迈出第一步。
这时管事的人进来禀告,说庾家小娘子和羊家小娘子来府上了,裴绰不由得笑道:“你的小朋友来看望你了,快去吧。”
雨轻含笑点头,转身提着裙裾走了出去。
“四叔,雨轻性格活泼,还很善交际,与堂姐不同,能有这么多的朋友关心她,也算是上天对她最好的眷顾了。”裴宪轻声说道。
“但愿如此。”
裴绰微微阖目,若澜的早逝一直是他心里最大的痛,他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父亲。
回想当年,他与兄长裴楷并称裴氏双杰,甚至他的才学还略高于裴楷,有人曾云他们是‘虎兄龙弟’。
自他进入仕途,忙于公务,便无暇管束女儿若澜,以致于后来她不守女诫与人私奔,为裴氏族人所不齿,他也因此心灰意冷,不在庙堂争抢高位,只是任长水校尉这样的清贵官职而已。
而今雨轻能够回到裴家,他已经知足,往后他会尽力呵护这个孙女,设法把她缺失的父母之爱补偿给她,让她一生无忧。
西院内,庾萱正拉着雨轻的手说着话,羊嵘则坐在一边,翻看着雨轻装订成册的书籍。
“你现在可高兴了,表兄已经答应把城郊那庄子卖与你了。”庾萱笑道:“还是以那么便宜的价格,跟半卖半送一样,以后你做好了银鱼羹,可要记得邀请我来品尝。”
“这是当然。”
雨轻前几日就对傅畅提到购买那庄子的事情,说总是麻烦他送银鱼过来,还不如自己干脆把那处庄子买下来,傅畅当时就笑她贪吃嘴馋,不过也答应了。
买下那处庄子的真实目的却不是为了银鱼,而是要开采铁矿,之前在山涧深潭里的意外发现,没想到真的是有用处。
她在临淄就想到这一点了,只有拥有大量的铁矿资源,才能炼铁锻造甲胄兵器。若能发现硝石,研制黑火药也在她的计划之内。
第一百五十二章 浮光掠影 缘何砍树(中)
“雨轻,你清瘦许多。”羊嵘放下书册,瞥了一眼庾萱,浅笑道:“不过知世却长胖了些。”
“才不是胖呢,我最近晚上总睡不好,早起脸部就会浮肿。”庾萱揉了揉眼睛,喃喃道:“都怪玥姐姐那日偏偏讲什么鬼故事,我最怕那个了,所以夜里睡不安稳。”
“阿玥脸上生了春癣,你却打趣她,她自然要吓唬你一下了。”羊嵘笑嗔道。
雨轻方才听知世的小婢丹青说的此事,每到春季,郗玥就会犯这种皮肤病,两腮作痒,所以今日她也就没有一起过来。
“听我表兄说,卫家小郎君也病了有一阵子了。”庾萱喝着花茶,眯眼笑道:“不过荀哥哥要回来了,他的病也该好了。”说着趴在雨轻耳旁说卫玠装病拒不见客的真正原因。
雨轻听后,淡淡一笑,心想:乐广出身寒门,如今任尚书令,凭着他的权势,自然想要把女儿嫁给世家门阀的才俊,不过世族大家可不是那么容易攀附的,荀家就已经婉拒了乐广。
而河东卫氏在卫瓘死后,已无人在朝中任高位,卫氏想要复起,就要依仗位高权重的人物,乐广就很符合这一点,后来卫玠迎娶乐令之女,大概就是因为这样。
可惜乐令之女早卒,卫玠又续娶了山简之女,这都是史料所记载,不过雨轻觉得卫玠少有盛名,何必拘泥与北方士族联姻,江东士族或许会是更好的选择。
不过这只是雨轻的个人想法,根本不可能左右到卫氏家族的决定,便只是笑着岔开话题,又留庾萱和羊嵘她们用午饭,闲聊了一会,她们才各自回府。
自从雨轻回来后,庾萱总是隔三差五的来裴府找她,偏巧这日雨轻要去陆府学书法,便带着庾萱一起乘牛车去了陆府。
原来庾萱从没去过陆府,不过这也很正常,北地傅氏与吴郡陆氏来往很少,其实这也是现在朝堂上南北隔阂的体现。
到了陆府,雨轻和庾萱她们二人绕过前厅,走到小花园时,遇到了一名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手里正把玩着一个柳条编成的小花篮,缓步走来,给人一种清新宁静的感觉。
庾萱拉着雨轻的手,走过去,笑问:“这个小花篮真好看,是你编的吗?”
那少女眨着眼眸,面上有些怯意,并未答话。
“给我看看好不好?”庾萱似乎很喜欢那个小花篮,就先伸出手来。
不想那少女连连退步,又摇了摇头,庾萱觉得她好生奇怪,便对雨轻低语道:“你在陆府见过她吗?她会不会是陆先生的女儿,不过她怎么不说话,难道她是——”
“宝儿,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从不远处又走来一名少女,却见她一袭紫裙,望了一眼雨轻她们,又看着拿花篮的少女,薄嗔道:“是不是她们俩欺负了你。”
少女又是摇头不语。
“你们是何人,来陆府作甚么?”紫裙少女杏目圆睁,直面问道。
雨轻淡淡说道:“我是来找陆先生学习书法的。”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你,我伯父收的女学生。”她冷冷一笑,余光又扫向庾萱,问道:“那么你又是来作甚么的?”
庾萱见她如此跋扈无礼,上前便道:“我叫庾萱,傅畅是我表兄,我陪着雨轻一起来的,难道这就是你们陆家的待客之道?”
“我陆虎最看不惯的就是有人欺负宝儿。”紫裙少女瞪视着她,很是盛气凌人。
这时,一名身材粗壮的小婢提着斧头疾步走来,颔首禀道:“小娘子,那棵树已经被砍倒了,是不是着人把树拖走。”
“不用,直接把树劈了当柴火烧。”陆虎沉声道:“那棵树三日内没有长高,所以我就把它砍了,不听我的话,就是这样的下场!”
庾萱闻言,赶忙躲到雨轻身后,觉得眼前这个气焰嚣张的少女还真是可怕。
雨轻不觉发笑,心道:历史上曾有武则天贬牡丹到洛阳的传说,有一年冬天,武则天写下诏令: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到第二日清晨,百花纷纷绽放,只有牡丹没有绽放。武则天甚怒,把它们贬植到洛阳。谁知牡丹一到洛阳,居然竞相怒放。武则天盛怒之下竟命令焚烧牡丹,结果只有枝干被烧毁,牡丹花依旧美丽绽放。
此刻站立在她面前的霸道少女还真是有几分武则天的女皇范儿,可惜她不是女皇,更有些过了。
“她们没有欺负我。”那鹅黄衣裙的少女低声说道。
陆虎微愣,还想要细问,不料陆机已然走来,嗔道:“陆虎,谁让你砍树的?”
陆虎垂首不答,她是陆云的女儿,刚到洛阳,他的父亲就被派去泰山赈灾了,她千里迢迢从吴郡而来,却没能见到父亲,自然心中不快,就把怒火撒到一棵小树身上。
雨轻微笑说道:“先生,她只是觉得小树长歪了,难以扶直,故而将其砍掉,改日是要重新栽种一棵的。”
陆虎面色赧然,又见雨轻含笑朝自己走来,说道:“到时我可以陪着你一起种树,就当是过植树节了。”
“植树节?”陆虎诧然道。
雨轻莞尔一笑,转身走回陆机身边,抬眸说道:“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先生,生活也可以过得如诗如画。”
“这样清新幽雅的生活,我都有些向往了。”陆机呵呵一笑,大步走去。
雨轻和庾萱相视一笑,跟在他的身后。在书房内,庾萱就趴在案上专注的看着雨轻练字。
待陆机离开,庾萱才说道:“刚才陆大人在黄麻纸上以秃笔作稿草,笔精而法古雅,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士瑶哥哥的行书写得也是极好,不过今日他出府去了。”雨轻淡笑道,放下毛笔,接过小婢端来的热茶,喝了一口,然后又放于案边。
庾萱点点头,想起上次自己生辰时收到了两份礼物,不由得笑道:“雨轻,你送给我的万花筒,我很喜欢,还有那紫毫笔和歙砚,我也一直都在用,多谢你送我这两份生日礼物。”
雨轻愕然,当时只是让怜画她们把万花筒送过去,怎么还会有人以自己的名义送礼物给知世呢?
第一百五十三章 浮光掠影 缘何砍树(下)
当视线再次落到桌上,看着摆在手边的歙砚,还有笔架上的一支支紫毫笔,她浅浅一笑,心中明白了几分。
到了半晌,因为陆机临时有事,匆匆出府了,雨轻和庾萱也没有在这里待太久,在她们快要走出府门之时,陆虎和宝儿疾步赶来,陆虎性格大大咧咧的,当即赔礼道歉,宝儿也将那小花篮送与了庾萱,庾萱含笑收下。
“我叫顾宝儿,顾毗是......是........”她变得有些结巴。
陆虎忙在旁解释道:“顾毗是宝儿的兄长,她在陌生人面前很腼腆,情急之下会口吃,常有人借此欺负她,所以我才误会了你们。”
“无妨,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雨轻望向顾宝儿,甚是清丽的少女,竟有口吃,不过缺陷也不失为一种美丽,正因为有了缺陷人才更加真实。
此时的陆玩却已走至祖府门口,对着祖涣施礼告辞后,便坐上牛车,命南陌速速驾车,驶回陆府。
今日祖涣派小厮来邀请他过府一叙,他也觉得有些奇怪,毕竟他与祖涣并不算太要好,若非雨轻的缘故,也许他根本不会和祖涣有什么来往,但当祖涣告知了他一件事后,他却大为震惊。
许广是祖涣的表兄,现任淮南王府从事中郎,前几日祖涣收到许广的来信,信中讲到吴王司马晏正在暗中集结兵力,祖涣看后思虑再三,还是觉得有必要将此事告知陆玩,毕竟江东士族与司马晏貌合神离,指不定日后会发生什么事。
祖涣能够这样做,也是把陆玩当作了朋友,因为雨轻的出现,夹杂在他们中间,祖涣也对陆玩有了新的认识,他对吴郡陆氏现今在洛阳的尴尬处境,也是有几分同情的。
不过对于陆玩来说,他实在没有太多心情去想什么友情,不管司马晏有何意图,这都是个危险信号,况且吴郡陆氏向来认为司马晏此人虚伪至极。
早年司马晏受封爵位为吴王,以丹阳、吴兴和吴三郡作为食邑,表面上拉拢吴地士人,背地里却在监视着江东几大士族的一举一动,为了谋取私利明里暗里都在与陆氏一族抗衡。
陆玩觉得他无非就是司马氏族安插在江东的眼线,迟早是要除掉他的,既然他这么急不可待的想要大展宏图,陆玩就得帮他将这把火烧的更旺一些。
待回到陆府,陆玩即命人把南云叫来,南絮则守在书房门外,支开一众仆婢。
“南鹰领着那支精锐已经跟随二爷去往泰山了。”南云躬身回禀道。
陆玩点头,又问:“近来可有吴郡那边的消息?”
南云颔首回道:“是有一些关于吴王司马晏的风言风语,不过他们并未查到什么确凿的证据,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今日有人主动透露给我一个消息,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忽视不得的。”
陆玩指尖敲击着桌面,冷笑道:“人道司马晏才智平庸,因受风疾,视力不正,是武帝司马炎诸子中最无能的一位王爷,可如今看来,他这个吴王倒是最有雄心壮志的,竟敢在江东地盘上兴风作浪!”
南云沉声说道:“前几年吴王就在四处打探东吴水师旧部的近况,不过都被属下设法阻拦了,眼下估计他又要——”
“即便我吴郡陆氏将水师拱手奉上,他也没有那个能耐全部吞下去。”
吴王司马晏一直想要从吴郡陆氏手里抢夺荆楚的水师,这支水师自东吴覆灭后就一直由陆氏掌控。
当年陆抗逝世,陆机与其兄陆晏、陆景、陆玄及弟陆云分领陆抗部曲,如今这支水师大部分就是由陆家的部曲组成。
陆玩目光里闪过一丝阴寒,沉吟道:“告诉吴郡太守一声,流民涌入城内,包围了吴王府,之后的事就转交给南阡处理。”
“属下明白。”
陆玩轻轻摆手,南云便安静退下。
一室静谧,陆玩走至桌前,看到砚台下压着一张字条,娟秀的小楷映入他的眼帘。
“士瑶哥哥,陆先生所用的歙砚看似应该是成对的,另一块歙砚是不是给了士瑶哥哥呢?”
陆玩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将纸条夹入书册内,然后唤来南絮近前研磨,桌上所摆着的那块砚台却是极为普通的。
“士瑶小郎君,好像雨轻小娘子发现了,当时我就觉得不该送那个歙砚。”南絮小声说道。
陆玩瞪了他一眼,又继续伏案写信,这封信是写给兄长陆晔的,泰山郡府库赈粮一夜消失,府丞身亡,如此诡异的事情,调查起来定是不易的,但愿二堂兄能够顺利解决这些事。
裴康最小的女儿裴多鹤下月就要出嫁了,从辈分上来说,雨轻应该叫她一声小姨,结婚本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不过雨轻发现,越是临近婚礼,裴多鹤越是愁眉不展。
经过几次的闲聊,才知晓她的心事,原来她也是渴望自由恋爱的,可惜作为门阀世家的儿女,最后都无法逃脱家族联姻的命运。不管卞壸人品如何,对她来说总是陌生的,她不知道以后自己的婚姻生活会怎样,除了忐忑不安,还有几分失落。
雨轻看到她如此惆怅,不知如何宽慰她,这个时代的女子大都是过着被别人安排的人生,心中的悲哀不言而喻。
但一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知世,她总是那般笨拙的可爱,若是将来也要面临这些痛苦,她又该如何?
雨轻心里顿生一个念头,与其等着别人来安排,不如她主动帮助知世寻觅良人,让她拥有称心如意的婚姻。
这些儿女情长可以属于知世,也可以属于羊嵘,不过对雨轻而言,却是分外的遥远,因为她还未找到杀害父母的仇人,背负着这样沉重的仇恨,她只能独自走下去。
夜晚,许是思绪太过,雨轻难以入睡,名册上所写的那些摸金校尉大多分布在河南、山东、陕西、湖北等地,通过盗墓所获的那些古董财物分销各地,各地的销售点就可以打探消息。她已经派文澈去找寻这些人,以便日后更好的联络。
雨轻阖上双目,隐约听到熟悉的琴声,她摇摇头,自语道:“肯定是思虑太多产生的幻觉,此时怎么会有琴声呢?”
月色微凉,琴声悠扬,她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睡得很是香甜。
第一百五十四章 近在咫尺 潮落潮起(上)
到了天明,雨轻用过早饭,便准备去张司空府上借阅书籍,那日张华说过他家里有许多藏书,如果她想要看书,就可以去他府上。
顺风对书籍不感兴趣,摇头笑道:“雨轻,我就不去了。”
“也好,省了一顿饭钱。”雨轻浅浅一笑,就要走出门去。
不想顺风赶忙跟上来,拉住她的手,说道:“这可不行,你昨天答应我了,要带我去铜驼街最大的酒楼吃饭,不能说话不算数。”
“那你是去,还是不去呢?”雨轻笑问。
顺风勉强点点头,抿了抿嘴,“好吧,为了吃大餐,陪你去借书就是了。”
雨轻摇头苦笑,径自朝府门外走去,微风拂面,很是惬意,她的素色衣裙随风飘动,迈着欢快的步子,走至门外的牛车前。
“那里也停着一辆牛车。”顺风笑道:“邻居家的人看来今日也要出门了。”
雨轻望去,发现牛车旁站立的小厮竟是覃思,她顿觉惊喜,疾步走过去,须臾,果然那个熟悉的身影渐渐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悦哥哥。”雨轻含笑走到他身前,说道:“昨晚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真的是悦哥哥来了。”
崔意淡淡一笑,注视着她,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不会还要去衙门吧?”
雨轻扑哧一乐,又看向不远处的那座府邸,抬眸笑问:“悦哥哥又是借住别人家的宅子吗?”
“雨轻,这次你猜错了。”
阳光照在崔意俊美的脸庞上,明亮光洁,他并未伸手去遮挡这耀眼的光芒,反而微微抬首,唇畔还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雨轻小娘子也是刚住进裴家,自然不知道这邻近的宅邸正是崔府。”覃思颔首笑道。
雨轻有些惊讶,不过她确实不了解裴家附近都住着哪些人,也许她根本没有在意。
“雨轻,你不用再想着什么录音笔了。”崔意靠近她,眼睛像天空一般的清澈,轻声问道:“昨晚睡得可好?”
站在后面的顺风略怔住,向前移动几步,崔意长相太过俊美,与郗遐的英俊潇洒不同,更带着几分高贵冷傲。
崔意微微偏头,正好看到了顺风,目光变冷,开口道:“趁我心情没有变坏,你最好离开我的视线。”
顺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覃思拉到一边,听他在旁说道:“你一个婢子,怎敢与我家小郎君对视,况且我家小郎君最不喜别人靠近,即便是相熟的人,有时也会被视而不见。”
顺风不由得吐了一下舌头,心道:这个人真是清傲到了极点,看来郗遐和陆玩已经算是对自己客气的了,白长了这么好看的皮囊,性情真是古怪,不知雨轻是怎么与他结交的。
“悦哥哥,顺风她是我的——”
“雨轻,楚颂之也来洛阳了,你不去见见他吗?”崔意完全无视顺风的存在,直接转身,上了牛车。
雨轻略带歉意的看向顺风,说道:“我要去见个朋友,改日我们再去酒楼吃饭吧。”
“我知道了,一会我去胭脂铺子找惜书和怜画,她们一大早就过去那边了,说是要帮墨瓷姐姐找什么刺绣花样。”顺风有些失望的说道。
“顺风,回来时我会给你带好吃的。”雨轻冲着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坐上牛车,跟随崔意的那辆车朝城东门驶去。
城郊的一家客栈里,人来人往,阿福正啃着胡饼,不时张望着周围的客人。
“小郎君,我们又不住驿站,何不直接进城去,在这里干等着有什么用?”阿福轻声问道。
“阿福,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楚颂之笑嗔道:“我看这里就很好,若真进到城里,指不定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们主仆二人坐在最里面的那一桌,当小二端着两碗水引饼走过来时,阿福伸头看了看,又凑到碗边闻了闻,便问小二道:“你们这里的汤水怎么这么酸,不会是坏了吧?”
那小二听他说话不是洛阳口音,多半是从外地来的,再打量着楚颂之的穿着,不过普通的葛袍而已,肯定不是什么士族子弟,便轻蔑的笑了笑,“既然你们不习惯喝放了醋的汤水,下次不放就是了。”
在唐宋之前,醋其实是一种极为奢侈的调味品,是专门用来侍奉贵族饮食的。古代醋之所以金贵,是因为酿醋需要大量的粮食作为原料,那时候的普通百姓连温饱都难得,更别说拿多余的粮食去酿醋了。
所以说,醋这种调味品,在当时也普遍只在上层社会间流通。楚颂之虽为寒门,自然也是吃过醋的,不过并非像那些士族子弟一日三餐全都能够吃到,因为不太常吃,所以有些不习惯罢了。
楚颂之苦涩的笑了笑,心道:洛阳城内名流云集,金谷园更是奢侈成风,泰山灾民还在忍受饥饿,这里的人却无动于衷,继续安于享乐,看来两地的人还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楚兄,没想到你真的来洛阳了?”
忽然宛转悦耳的声音传入他耳畔,他转头看去,却是一位气质脱俗的少女,而崔意正站在她身旁。
“难道你是——”楚颂之看着她面熟,想了一会,疑道:“你是雨弟?”
“我叫雨轻。”她含笑坐下来,看着桌上摆着两碗水引饼,便问道:“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城,城里还是有几家不错的酒楼,为了略尽地主之谊,我可以请你吃饭。”
崔意斜睨一眼阿福,他赶忙低首端着碗移到旁边那桌,闷声吃饭,也不敢再多说话,因为在来洛阳的路上他已经领教了崔意的冰冷态度,看到此人顿生寒意,不如离他远远的,还自在些。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有事在身,恐怕难以赴约。”楚颂之摇头笑道。
雨轻看他眉间略带忧愁,说道:“楚兄,你这样未免也太见外了,我可是特意出城来看你的。”
楚颂之注视着她,思绪纷乱,原来她是女儿身,之前准备要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再看崔意仍旧用怀疑的眼光盯视着自己,他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好吧,你若遇到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直接去崔府找悦哥哥,当然我家离崔府很近,你也可以来找我。”雨轻淡淡一笑。
崔意发觉邻近几桌的年轻男子正一瞬不瞬的望着雨轻,投来的那种目光让崔意心生不快,他便给覃思递了个眼色。
在小二端着热汤走过覃思身旁时,他伸出左臂,只用了三分力度,就将小二推向那几名男子的桌前,小二身子摇晃不定,热汤正好泼洒在年轻男子的脸上,烫的他立时捂脸,大叫道:“找死,不长眼的东西!”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近在咫尺 潮落潮起(下)
年轻男子被烫的脸上一片红肿,气急败坏的掀翻了桌子,刚要挥拳打过来,覃思微向左侧身,避开那拳头,抓腕砸肘,猛力击中那人的颈部,将其按在地上。
“你这贱奴,胆敢打伤辛家小郎君的朋友!”旁边一男子厉声斥道。
覃思毫无惧色,甚至还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地上那人痛得叫唤不停,甚是可笑。
崔意不禁笑了起来,说道:“真是稀奇,辛鳌何时结交了商贾朋友,难道也想要学郗遐那般放荡不羁吗?”
这辛家小郎君正是广汉太守辛冉之侄辛鳌,与孙会交好,多半也参与了贩卖军马的事,今日辛鳌并未前来,那几名年轻男子都是商贾之子,平日里与辛鳌恣意享乐,纨绔之气十足。刚才他们完全是沉迷于雨轻出众的容貌中,所以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雨轻,我还有几句话要同他们说,你先回牛车上去。”崔意淡淡说道。
雨轻点头,放下一个锦袋,笑着对楚颂之挥手告别,然后转身离开了客栈。
这时崔意摆了摆手,示意覃思放开那人,慢慢开口道:“你回去告诉辛鳌,他和羊彭祖(羊聃字)欠下的那些烂账,我可不想再替他们兜着了,早日还清为好,不然到时候后悔都晚了。”
“你是何人,竟直呼辛家小郎君的名姓?”那名男子怒嗔道。
崔意懒得再理会他们,直接起身,又看向楚颂之,冷声道:“我看这家客栈乱糟糟的,你自己可要当心。”说完,拂袖而去。
两名男子扶起那人,想要骂几句,却见覃思正瞪视着他们,厉声说道:“再敢多言,小心你们的舌头。”
看着覃思走远,那男子当即啐了一口,不依不饶的骂道:“今天真是晦气,等我回去告诉辛家小郎君,定要找人狠狠教训他!”
“他是清河崔意。”楚颂之摇了摇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心道:即便辛家小郎君在场,又能奈他如何?
那几名男子听后哑然失色,想到刚才崔意所说的那些话,心里一阵发慌,便匆匆走开。
这时阿福抹了抹嘴,跟了过去,楚颂之将那锦袋交给他,然后径自上楼去了。
阿福打开锦袋一看,里面装的是金子。他嘻嘻笑了笑,自语道:“她不光人长得俊,心眼也好,可惜身边跟着个冷面阎王。”
牛车徐徐驶去,车帘飘动,雨轻看着崔意,笑问道:“悦哥哥,你要告诉我什么事啊?”
崔意微微皱眉,正色道:“以后你出府记得换上男装。”
“哦。”雨轻觉得奇怪,喃喃道:“我今日本来是要去张司空府上借书的,可这么一出城,只能改天再去了。”
“张司空竟然允许你去他的藏书楼借书,看来你们应该很相熟了?”崔意问道。
雨轻含笑说道:“我和张爷爷都是垂钓爱好者,不过我的垂钓水平高过他一些。”
“你竟还喜欢垂钓,我以为你把心思都花在足球上面了。”崔意哂笑道:“那场足球赛我是去看过的,不过到中场休息时我就离开了。”
“没关系,等他们各家的球队都组建好了,足球比赛可就更精彩了。”雨轻满怀期待,这一天不算太遥远了。
崔意微微阖目,心里却在想着其他的事情,吕莘已经查出那些山匪的窝点,得知山匪头领只是收了某人的钱财,要他们在密林中杀掉楚颂之,而他们头领并没有对楚颂之痛下杀手,只是将他们吊在半空中,生死全凭天意。
至于买凶杀人的真正幕后之人,吕莘暂时还不知晓,崔意更加怀疑楚颂之此番来洛阳的目的了。
“悦哥哥,你怎么会和楚兄一起来洛阳?”雨轻也开始好奇起来。
崔意笑容复杂,简单说道:“只是偶遇。”
“不过他看起来心事重重的,”雨轻看向他,问道:“你们是在哪里遇到的,路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雨轻,不要问这些无聊的问题。”崔意淡淡说道:“你还是回去好好读书写字吧,别整日里总想着出府闲逛。”
雨轻故作生气的“哼”了一声,掀开车帘继续朝外面望去,心想楚颂之一定有难言之隐,作为寒门子弟,他在洛阳根本没有立锥之地,甚至还不如陶侃,不过就是因为这样,也更容易被扶持成一股新生力量。
洛阳铜驼街春风宜人,雨轻命人去买了一种糕饼,就是类似关中地区的风味小吃甑糕,她之前尝过味道还不错,想着顺风应该喜欢,毕竟今日没能带着她去酒楼吃饭。
没过两日,有个小厮跑来找雨轻,原来是楚颂之托他带了个话,想要约雨轻去城郊溪边叙谈。
这也是楚颂之无奈之举,昨日他和阿福进了城,本来是要去求见某人的,但是途中他发觉有人在跟踪,只好调转方向,来到裴府门前,找了个小厮烦他给雨轻说一声,然后便匆匆出城去了。
楚颂之找了一处僻静的小溪边,来回踱着步子,紧锁眉头,心神不安。
“楚兄。”雨轻朝他疾步走来,笑问:“莫非你是邀我来垂钓的,可惜我没带钓鱼竿来,这可怎么好?”
“雨轻,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楚颂之愁眉不展,有些犹豫不决。
雨轻见他这样,扑哧一笑,摇头说道:“现在又有话对我说了,那日我去客栈看你,你好像不愿搭理我似的。”
“因......因为你是女子.......”楚颂之赧然道:“我当时不便说太多。”
“哦,原来如此。”雨轻今日穿着男装,负手走了几步,笑道:“你选择找我,而不是悦哥哥,是你更信任我一些,还是因为我是女儿身,无法定品,进入不了仕途?”
“不,因为我相信你,就像在牛山雅集上你所说的那些话,我还记忆犹新。”楚颂之肃然道:“士庶有别,你却没有丝毫轻视于我,你真诚待我,我亦是如此。”
“好吧。”雨轻点点头,注视着他,浅笑说道:“既然我们是朋友,你有难处,我自然会尽力帮你。”
“雨轻,你是裴家的人,或许认识张司空。”楚颂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她,低声说道:“能不能替我转交给张司空?”
“真是巧了,我打算明日去张爷爷府上借书。”雨轻眨着眼眸,笑道:“小事一桩,楚兄放心好了,我一定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他。”
第一百五十六章 濠梁新辩 七贤逸事(上)
“多谢。”楚颂之眉头一下舒展开来,不禁笑问:“你说要请我去酒楼吃饭,这话还算数吗?”
“自然算数。”雨轻把书信塞进自己袖中,沉思一会,说道:“楚兄,客栈里总是人来人往,多有不便,我在这附近有一处庄子,那里人少安静,不如你过去住些日子。”
“那好吧。”
楚颂之没有拒绝,因为在城中被人盯梢后,他已经决定换个地方住了,与其再去找别处费事,不如接受雨轻的好意。
他们二人在溪边又闲聊了一会,雨轻特意叫来随行小厮,命他带着楚颂之去庄子上,然后她就坐上牛车离开了。
在车上,雨轻思忖了良久,顺风调皮的把手伸出来,在她眼前晃了晃,她都没有发觉,还真是在发呆。
“雨轻,你在想什么?”顺风推了推她的胳膊问道。
雨轻这才回过神来,淡淡说道:“张司空也是出身庶族,不过他如今居宰辅重位,一般人想要拜见他也是不易的,楚兄赶来洛阳,大概是有事求见张司空,楚兄不过刚刚定品,如果我记得没错,当时悦哥哥已经把他引荐给田太守了,初入仕途的人,为何这般执着的来见张司空呢?”
“他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别人。”顺风拈起一颗果脯,放入口中,虽然她不懂朝堂之事,但对人情世故看得很透。
雨轻点头,含笑说道:“顺风,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泰山突发山洪,灾情严重,那里又邻近临淄,也许楚兄此番前来洛阳就是与这件事有关。”
“雨轻,那个小孔成像挺有意思的,我看郭璞就是自己不懂,只会数落别人,还故意装神弄鬼吓唬我,我再也不想进他家的宅子了。”顺风想起昨日之事,后背就一阵发凉。
雨轻摇头笑道:“他那是在学习作法,你却误闯入进去,他自然不会轻易饶你,方术士大都如此。”
“他这样成日里学什么奇异的方术,也算是士族子弟吗?”顺风觉得此人真是怪异。
“旁人也许无法理解,但这终究是他自己的选择。”
郭璞出身不高,又好道术,自然不能在重视门阀、独尊儒学的体系中求得一席之地。
魏晋时期,做官全靠门阀,士族子弟生来就能够获得高官厚禄,庶族寒门的人,奋斗一辈子也只能在低层挣扎。他的父亲虽为建平太守,但并不是世家大族,想要得到朝廷的青睐,谈何容易。
后来才有‘好卜筮,缙绅多笑之’,既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自然就随性而活了。
“雨轻,他那人气量狭小,又自视甚高,你还主动跟他来往,换做是我,定是懒得搭理他的。”顺风噘嘴道。
雨轻沉吟道:“他学识渊博,又通晓卜筮之术,和他成为朋友,往后可是益处多多,自然要好好维系这段友谊了。”
“他好像说你还不算是他的朋友,我看你就是白费功夫。”
“顺风,他只不过是好面子而已,下次我送他一坛蒸馏酒好了,你要不要陪着我去啊?”
“不去,坚决不去。”
“哈哈哈.......原来你被郭璞吓怕了........”
“谁会怕他啊,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术士.......”
第二日,雨轻便去往了司空府,牛车驶到府门外,惜书过去递了帖子,她们就从偏门进入府内。
此时张华正在前厅与众位客人叙话,坐在西边的依次是尚书温羡、关内侯刘宝及其侄儿刘绥,还有郗鉴。
坐在东边的却是司徒王戎、侍中裴頠、给事黄门侍郎嵇绍、着作郎陆机,陆玩则立于其身后。
“张司空,我们大家尽力筹集的粮食,就这样凭空消失,究竟该问责何人?”王戎率先发问。
张华并未回答。
反而是一旁的裴頠含笑解释道:“陆士龙已经被派去泰山调查此事了,而且听道徽兄说,季钰跟着钟别驾也去了泰山,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追回那批赈粮。”
裴頠来自河东裴氏,乃司空裴秀之子,为人颇有雅量,见识高远,常深深忧虑如今风俗放荡,不尊儒术。
昔日像何晏、阮籍这样在世人心目中名望颇高的名士,整日里口谈玄学,蔑视礼法,倚仗当权者的宠信,有官位在身,却不认真处理公务,无所事事。至于王衍之类的人,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世务为己任,互相仿效,世风因此衰败,裴頠还着《崇有论》以阐释如今的弊端。
裴頠虽为王戎的女婿,但是向来与张华交好,更是愍怀太子司马遹最尊敬的老师。
温羡不禁冷笑一声,说道:“赈灾粮食丢了,该心疼的人可是我们,琅琊王氏好像拿出的粮食最少,当时在殿前王夷甫可是一番慷慨陈词,振奋人心哪。”
“太原温氏自然是财大气粗,又与清河崔氏联姻,你这是替尚书右仆射崔随来质问我的吗?”王戎嗔问道。
温羡没想到王戎这个老狐狸竟拿清河崔氏来说事,在朝堂上崔随和王衍就在明争暗斗,眼下根本没有必要再与王戎理论。
张华呵呵笑道:“下月十六就是老夫外孙望之(卞壸字)的大喜之日,你们到时若还是这般模样,如何开得喜宴?”
“那日我走到竹林中,听到望之抚琴,他的琴技进步很多。”嵇绍淡笑道。
“延祖兄善丝竹,就连道儒也是经你指点过的。”裴頠看向他,说道:“但若论超然物外,谁也比不过令尊。”
嵇绍谦虚的摇头,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顿觉清香,开口问道:“张司空,这是什么茶?”
张华捋须不答,只是微眯双目,望着缓步走来的两位少年。
“孙儿拜见爷爷。”张舆躬身施礼,然后微微侧身向在座的各位大人施了一礼。
他身边的那位白袍少年手里还拿着一卷竹简,也上前施礼,笑道:“张爷爷,我是来借书的。”
“这是老夫的垂钓小友。”张华含笑向他们介绍道。
陆玩略怔住,心道:她还真是交友广泛,连张司空都那么喜爱她,不过她今日只是来借书的吗?
另一边的刘绥也认出了她,趴在刘宝耳边低语着什么,刘宝立时面色变冷,轻咳一声,伏案叹息道:“老夫以前因犯事而服劳役,扶风王司马骏用五百匹布替我赎身,这等恩情老夫永不敢忘,可是你小小年纪却拿此事来讥讽老夫,当真是目无尊长!”
第一百五十七章 濠梁新辩 七贤逸事(下)
雨轻望向一脸得意的刘绥,背着手走到他们叔侄身前,笑道:“敢问刘大人,当年你与人共用一个盘子在草房中吃饭,看见一个妇女领着两个孩子从门前走过,你可还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
刘宝刚要张口说话,雨轻就转过身去,继续道:“刘大人讥讽人家是一羊和两羔,不成想那妇人反讥他是两猪共一槽。”
王戎闻言,忍不住笑道:“真是诙谐,刘大人竟被那妇人说的哑口无言了。”
刘宝此时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尴尬非常,人老了还被当众羞辱,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刘绥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当即站起身,怒嗔道:“你不要太狂妄,何兄和许兄他们也不会饶了你!”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雨轻说着展开竹简,念道:“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为了微小的是非斤斤计较,何兄和许兄都是心胸豁达之人,怎会再为难于我?”
这时,嵇绍轻轻拍了一下桌子,投去质疑的目光,问道:“既然你在读庄子,那么我问你,‘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作何解?”
此问一出,陆玩眉间闪过一丝忧色,这是出自惠子的一句话,被记录在《庄子秋水》中,其含义是不要总是以自己的眼光去看待他人,更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意味在其中。
嵇绍如此发问,定是对雨轻刚才奚落他人的行径甚为不满。
不过雨轻的脸色依旧平静,缓步走向王戎,躬身施礼道:“司徒大人,昔日竹林游乐,嵇中散(嵇康)、阮步兵、山公(山涛)、刘参军(刘伶)在林中酣饮,您最后才到。阮步兵言道:‘俗物又来败坏我们的兴致了!’您答道:‘你们的意韵,岂可为人败坏?’这番问答,已流传为佳话。”
王戎笑而不语,只是悠然的喝着茶。
“由此而见,世间俗物也有高雅的气度,不会因为别人的奚落调侃而心情低落,能够巧妙的应对又不失风度,更是拥有超高智慧的体现。其风雅无论其他四人是世内之人,还是世外之人,意韵确也难以因人而败,所以不俗。故而人的好坏是非,终归复杂,有时可分,有时不可分,重在感性而非本质.......”
雨轻慢慢踱着步子,继续说道:“当您任尚书令时,经过黄公酒垆,感叹竹林往事,酒垆虽近,却邈若山河,其中哀与乐旁人无法体会,自然也不必解释。欲将同异较锱铢,肝胆犹能楚越如。若信万殊归一理,子今知我我知鱼。”
“哈哈哈!”张华笑了起来,不禁赞叹道:“欲将同异较锱铢,肝胆犹能楚越如。这比喻甚妙,雨轻,你去了临淄一趟,确实长了不少见识。”
雨轻颔首微笑,心想苏东坡写的这首《濠州七绝·观鱼台》,并没有去计较庄子和惠子的是是非非,而只是借题发挥,言所欲言而已,不过却发人深思。
嵇绍不再说话,因为此时争论“子非鱼”、“子非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六叔。”雨轻对裴頠略福了福身子。
在裴府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了,裴楷是司空裴秀的堂弟,裴宪又比裴頠略小几岁,所以雨轻便称他为六叔。
裴頠摇头,嗔道:“景思(裴宪字)也不管你,任你整日里肆意妄为,待会回府后罚你抄写《女诫》三十遍。”
雨轻垂首,心里也不气恼,反正裴頠另有府邸,忙于公务,根本无暇理会她这么个养女,此刻这样严肃的训诫自己,无非就是做给刘宝叔侄和嵇绍看的。
刘绥甚感羞恼,被她这个小丫头连番几次当众嘲讽,颜面尽失,迟早要出这口恶气。
厅上众人又闲聊一阵,便各自回府,雨轻这才将那封书信交给张华,并笑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托我带给您的信。”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张舆望着她的背影,自语道:“难怪在藏书楼看书时,还问我爷爷现在何处,原来是替别人送信的。”
府门外,许多辆牛车已经驶远,唯有陆玩立于自家牛车前,当看到雨轻走出来,他唇角漾起一抹笑意。
“士瑶哥哥,我以为你坐车回去了。”雨轻疾步走来,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问:“你猜我借的是什么书?”
陆玩直接伸手抢了过来,展开一看,没好气的说道:“这是琴谱,你看得懂吗?”
“士瑶哥哥,我有说过这是借给自己看的吗?”雨轻噘嘴,踮起脚尖好不容易才夺过那竹简,喃喃道:“士瑶哥哥已经高过我一头了,可是为什么自己却不长高呢?”
“崔意回来了,是不是?”陆玩冷声问道。
雨轻点点头,又抬眸笑问:“士瑶哥哥怎么知道他回来了?”
“回去记得抄写《女诫》,明日来陆府学习书法时一并带过来,这可是堂兄的原话。”
陆玩在说最后一句时,语气明显加重,更带着几分威慑力,雨轻不由得后退两步。
看着他头也不回的上了牛车,雨轻摇了摇头,说道:“在这里等着我,就是为了说这个,让南絮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其实崔意回洛阳来,陆玩早就知晓,不过令他烦恼的却是崔家竟然与裴家相邻,住得这么近,日后雨轻和崔意往来也会增多,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士瑶小郎君,南云得到消息,在荥阳终于发现了杨霄的踪迹。”南絮低声禀道。
“让他派人继续盯视着,我想杨霄暂时应该不会离开荥阳。”陆玩淡淡说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尽快找回那批赈灾粮食,也不知二堂兄是否安全抵达了泰山。”
夜已深,月亮在云缝里缓缓地游走着,或隐或现,好像是在捉迷藏,风停止了,树叶也安静下来,一切显得那么安谧。
游廊上,一名小厮正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张舆步履匆匆,广袖拂动,直接朝爷爷的书房走去。
书房内,一盏青铜雁鱼灯泛着柔和的光芒,张华正伏案看着竹简,面色很是淡然。
“爷爷。”张舆大步走进来,躬身禀道:“孙儿已经去见过那人了。”
张华摆手示意仆婢退下,待她们掩门而去,他才捋须问道:“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第一百五十八章 疑云密布 人心之晦(一)
“他叫楚颂之,是府丞孟广义的掾吏,他说孟广义在临死前告诉过他,府库有问题,让他务必来洛阳,求见爷爷。”
张华将那竹简又卷了起来,沉思一会,慢慢说道:“早年我去青州与孟广义有几面之缘,他当时还未定品,我见他甚有学识,便向郡里举荐了他,之后他进入仕途,辗转多年才升任泰山郡府丞之职,不想却因赈灾之事而丧命......”
“想来他也算是我的门生,若真是无辜被杀的,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张舆颔首道:“爷爷,那楚颂之进城后便被人盯上了,看来赈粮消失之事真是迷雾重重,连泰山太守都病倒了。”
“先看看陆云能查出什么来,泰山羊氏在那里根基很深,别人想要插手恐怕有些困难,不过郗遐也去凑热闹了,我倒是很看好他的能力,别驾钟宁来自颍川钟氏,有他坐镇,羊家多少也会收敛一些。”张华缓缓起身,走至窗前。
张舆望着爷爷苍老的身影,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若是雨轻在的话,定能想出法子让他老人家开心。
“爷爷,改日我们一起去溪边垂钓好了。”张舆走过来,笑道。
张华捋须笑了笑,“公安,你向来不喜欢垂钓,感觉那般枯坐只是在消磨时间,如今怎么又变了?”
张舆面颊微红,不知如何作答。
“你书房里的那幅拙作,叫《溪边垂钓图》,作画之人定是雨轻了,若不是她,你怎么会收下这样的画?”
“爷爷,她送来的茶,您喝着感觉如何?若觉得好,以后她会经常送茶给您的。”张舆转移了话题,笑问道。
张华点点头,心想着自己的孙儿好像长大了,自从认识雨轻后,性格也开朗许多,对此他感到很欣慰。
这里的爷孙俩和乐融融,而在另一边的老者和少年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老者在不停地分析棋术,少年却心不在焉的掀帘朝车外望去。
天青色衣袍少年正是郗遐,他也是在前几日才追上钟宁的队伍,大概再过两日就能到达泰山郡了。
本来他和钟宁坐着各自的牛车,可惜钟宁是个棋痴,每日都要与他手谈几局,郗遐根本无法推辞,便故意连输好几局,以为这样钟宁就不会再缠着他了,不成想钟宁却耐心的给他讲解棋术要领,这让郗遐更觉头疼。
清晨,两辆牛车行驶在官道上,后面还跟着数十名随从,不想前面不远处站着一队官兵,为首那名官差挥手示意他们的牛车停下。
“阿九,去看看怎么回事?”郗遐掀帘问道。
站在车旁的阿九点头,快步跑了过去,与官差交谈了几句,便转身回来,躬身禀道:“季钰小郎君,前面正在修路,不能通行。”
郗遐微微皱眉,望向那边,确实有些官兵正搬运着夯土,旁边还堆着一些石头,看样子真的在修路。
“那就绕小道走好了。”钟宁显然不太在意,仍在注视着手边那盘棋。
“只能如此了。”郗遐示意车夫掉头。
方才路过一个岔路口,若从小路走的话,恐怕要延误一日才能到达泰山郡,还真是不凑巧,经过这里偏偏人家要修路。
他们一行人只好沿着小路继续行驶,走了半天,都未穿过这片密林,倒像是在这林子里原地打转。
“季钰小郎君,这林子好生奇怪。”阿九望向四周,疑道。
此时的郗遐已经跳下牛车,环顾周遭,朝前面走了几步,沉吟道:“这里都是长得差不多的树,在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人很容易迷路,因内心恐惧而丧失理智,慌乱行走就会导致越来越辨不清方向,无奈之下只能沿原路返回,心中也就随之产生走不出去的想法。这林子是有些茂密,但还不至于能困住我们。”
阿九不知何为参照物,也无心去问,只是看着郗遐拿出一个简易的司南,这是用天然磁铁矿石琢成一个勺形的东西,放在一个光滑的盘上,盘上刻着方位,利用磁铁指南的作用,可以辨别方向,这司南也就是指南针的始祖了。
“季钰,没想到你还带着它呢。”钟宁也下了牛车,呵呵笑道:“看来我们是不用在这里过夜了。”
“钟别驾,这可是野外生存必备品。”郗遐淡笑说道:“有人告诉过我,辨别好方向一直朝一个方向走,走一会辨别一次,自然就能走出去了。”
“原来你还认识这样的高人。”钟大人跟在他后面,不时仰望着被繁茂的枝叶遮挡住的天空,一缕缕阳光透过云层折射下来,他微眯双目,似乎在想着某些事情。
郗遐走在前面,心道: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想要拖延我们的行程,多半是泰山郡那边有什么事情不想让我们知晓。如果是这样,我更要快马加鞭赶过去,不然就要错过好戏了。
府衙大牢中,一位中年细长脸男子正喝着酒,翘着二郎腿,偏头听着身边的狱吏回禀今番拷问犯人的经过。
“马陵招认了吗?”
那名狱吏躬身禀道:“马主簿,不——”他赶忙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谄笑道:“那姓马的就是头蠢驴,脾气犟的很,今儿还是挨了好几顿鞭子,什么也不说。”
“你去把他带过来。”那人面露不悦,摆手说道。
那狱吏点头,赶忙走开,没过一会,两名狱卒就拖着那浑身是伤的犯人走来。
“你们真是的,下手也不轻点,他好歹也是你们的主簿大人。”中年男子摇头叹息道。
狱卒直接把马陵推到地上,又上前堆笑道:“汪长史,我们也是急得没办法,他一直不说话,怎么问都一样。”
“马陵,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也算是府衙同僚,何苦为难彼此呢?”他喝了一杯酒,冷笑道。
“哈哈哈!”马陵抬首,恣意笑起来,脸上挂着好几道鞭痕,蔑视他一眼,说道:“战国时吴起为了取得鲁国信任,不惜杀死来自敌国(齐国)的妻子以获得将军位,这种行径为鲁人所不耻,因而最终还是被鲁国的国主所辞弃。可你汪京比他还不如,竟将自己的妻子拱手送到羊府,真是卑鄙无耻!”
“你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胡说八道!”汪京怒拍桌子,嗔道:“你若再不招认,只怕你的家人也要跟着你命丧黄泉!”
第一百五十九章 疑云密布 人心之晦(二)
“府丞大人何罪之有?”马陵忿然问道:“他根本不是畏罪自杀,而是惨遭别人灭口!”
“马陵,我知道你是不怕死的,但你也要想想你那年迈的母亲,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难道你就不为他们考虑一下?”
“汪京,你这该死的畜生!”
马陵双拳重重砸在地上,咬牙切齿道:“当初我真是瞎了眼,看你有几分才华,把你引荐给太守,才让你从掾吏做到长史的位置上,想不到你竟如此阴险歹毒,早知道这样,一开始就该听府丞大人的劝告,将你赶出府衙,哪里还会沦落到今日的境地!”
“现在后悔可是太晚了。”
汪京轻笑一声,起身说道:“马陵,你最好快点招认自己的罪行,免得再受皮肉之苦,孟广义畏罪自杀,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你最好想清楚。”说完拂袖而去。
马陵目光里带着一丝绝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挨过几日的酷刑,能不能等到朝廷来人追查赈粮之事,他的家人又会遭受什么,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唯有闻风逃跑的库吏茅英,或许还有机会替府丞大人翻案。
狱吏赶紧跟出去,汪京略停下步子,皱眉问道:“苏狱曹今日没来吗?”
“苏狱曹又养了个外室,长史大人也是知道的,苏狱曹家里有位母老虎——”
“眼下灾情严重,他还有心思在外面养小老婆,正经事可有做好了?”
狱吏讪笑点头,回禀道:“这事苏狱曹早就派人去安排了,他们走不了官道,只能走小路,那里有片密林,只怕他们一时半会也出不来。”
“也拖延不了他们太多时间。”汪京口中喃喃道:“羊太守仍是卧病不起,有些事就不要让他费心了。”
“卑职明白。”狱吏脸上露出一丝狡黠。
只过了一日,郗遐便驱马向泰山城内奔去,还未进城,就望见一群灾民正围着前面那辆牛车,久久未散开。
“小郎君,我们所带的食物不多,根本不够分发给这些百姓。”站立牛车旁的小厮回禀道。
那蔚蓝衣袍的少年掀开车帘,示意随行护卫立刻将这些灾民赶走,暴力解决也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却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待那些护卫驱散开灾民,郗遐就驱马上前,来至牛车旁,瞥了他一眼,淡笑道:“你方才就不该停下牛车,这里是灾民聚集区,你应该绕道进城去。”
“你是何人?”车内之人一脸疑惑。
郗遐不答,却反问道:“那你又是何人?”
“谯郡桓氏,桓协。”他盯视着郗遐,似有不满。
郗遐穿的是葛巾野服,像是隐逸之士,摇头笑了笑,“原来是桓氏子弟,真是幸会。”说着头也不回的快马进了城。
“小郎君,不必理会他,一个寒门子弟而已,竟还这般无礼,真是可笑!”小厮坐在车夫旁边,扭头说道。
桓协微微皱眉,觉得他有些奇怪,马身上放着弓箭,他手上还戴着羊脂玉扳指,却是一身平民打扮,故意隐瞒身份又是何故?
思忖之间,牛车已经驶进城中,桓协此番前来泰山,是为了看望姨夫羊邈,桓协的母亲来自颍川辛氏,羊邈原配早亡,她的妹妹便做了续弦。
但是桓协对这个姨夫并无好感,羊邈姬妾成群,甚是好色,仗着泰山羊氏的家族势力,根本没有把桓氏看在眼里,曾经羊邈要征辟桓协做掾吏,他直接拒绝了。
本来桓协是不愿来泰山的,但他的母亲日夜忧思自己的妹妹,故而桓协才不得不赶来探望。
当牛车驶到一家客栈前,便停下来,桓协抱着一个锦盒下了车,径自走进客栈。没想到郗遐早已坐在靠窗的一桌,时不时朝外面望去,像是在等人。
桓协直接走过去,在邻近的一桌坐下,将那锦盒轻轻的放置在桌上,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偏头笑道:“你和我还真是有缘,都选了这家客栈。”
“你这是要去送礼吗?”郗遐单手支颐,瞥向那个锦盒,笑问:“里面装的什么?”
桓协也不回答,招手唤来小二,点了一些菜肴,过了一会,小二便端来了饭菜,小心摆放到桌上,就要转身走开。
“小二,你这里的酒可是兑了水的,还浑浊不堪,让人怎么喝?”
郗遐干脆把那碗酒泼到地上,戏谑道:“你若是现在去对面的酒肆买些好酒来,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你这人简直是胡言乱语,我家卖的酒可是这条街上最好的。”那小二气得瞪圆了眼睛,嗔道:“本地的士族子弟都喝得好好的,怎么你这寒门之子倒是这般挑剔?”
郗遐冷哼一声,站起身,不屑的看着小二,摆手道:“既然这里的酒我喝不惯,那只能自己去街上找了。”话毕拂袖而去。
小二气呼呼的朝柜台走去,和掌柜说着些什么。桓协不觉发笑,心想着此人或许不是在故意找茬,而是那酒水确实有问题。
府衙门前,一名小厮正与守卫闲聊着,当望见一辆牛车朝这里驶来,他立时跑了过去,坐上牛车,告诉车夫速速赶往西街。
车内之人掀帘,问道:“阿九,你都打听到了什么?”
阿九回身禀道:“季钰小郎君,我悄悄找了府衙里的一名小吏,给他几两金子,他倒是给我透露一些消息,原来自府丞孟广义死后,库吏茅英不知逃到了何处,而马主簿因赈粮之事被关押着,因受刑不过,已于昨日死在狱中.......”
“没想到他们的动作倒是挺快。”郗遐淡淡说道。
“我刚才已经问过守卫了,羊太守卧病多日,并不在府衙内。”
阿九笑道:“季钰小郎君猜对了,这位羊太守还真是病得不轻呢。”
“阿九,你可问出那名库吏家住何处?”郗遐揉了揉太阳穴,连日赶路未曾休息,倒是有些疲倦。
“嗯,都使了钱,自然要问的清清楚楚。”阿九甚是自得的摇晃着脑袋,好像在等待别人的夸奖。
不想郗遐直接敲了一下他的头,笑嗔道:“你找的什么客栈,那黑心的掌柜竟想要暗害我?”
“啊?怎么会,那可是泰山最大的一家客栈。”阿九摸了摸头,委屈道:“季钰小郎君,谁能暗害的了你呢?”
郗遐无奈的摇摇头,说道:“那种在酒水里下药的勾当,亏他们做得出来。”
第一百六十章 疑云密布 人心之晦(三)
西街上人头攒动,似乎是在看什么热闹,阿九略微皱眉,口中喃喃道:“那里不就是茅英的家,怎么聚了那么多人?”
牛车停住,郗遐下了车,负手往人群处走去,却见一名妇人蓬头垢面,正坐在地上,粗葛衣裙上还沾着些羊粪,围观的百姓中不时有人嘲讽几句。
“丈夫跑了,这妇人也疯了,刚才我看到她抱着一头羊,傻笑着说这是她的小宝,明明她的儿子就在家里头,她却不认得,我看她真是傻了。”
“是了,昨晚她还站在家门口,一边骂一边解着自己的衣裙,好在她的婆婆把她拉了进去,不然真是要丢人了。”
“唉,也是个可怜的女人,疯疯傻傻的,活着也是遭罪。”
这时,几名彪形大汉快步走来,其中那人直接拎起七八岁男孩的衣领,嘿嘿笑道:“你叫小宝,对吧?”
那男孩挣脱不开,大叫道:“放开我,快放开我!”
“那个疯子是你娘亲了,她都不理你呢。”大汉冷笑道:“茅英借了我们一笔钱,今日我们是来收钱的!”
“你胡说,我父亲怎么会与你们这些地痞来往!”那男孩怒道:“如果我记得没错,几个月前你们还犯了事,被抓进牢里——”
“黄口小儿,记性不错啊。”
那大汉一拳就打在那男孩脸上,紧接着就把他重重扔到地上,一脚踩着男孩的后背,拿余光扫过那妇人,看她有什么反应。
没想到那妇人一脸傻笑,站起身手舞足蹈,完全不知道此刻趴在地上的正是自己的儿子。
郗遐看到这一幕,觉得有趣,阿九凑过来低声说道:“那个妇人应该就是茅英的妻子,没想到她竟然疯了。”
“既然你父亲不还钱,那么就别怪我们不客气。”大汉示意另外几名高个男子,继续踢打男孩。
刹那间那几名大汉的手和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一般,他们哎呦几声,抱住双腿,满脸痛苦。
“欺负一个孩子,你们这些人还真是无聊。”
郗遐穿过人群,冷眼扫过那几名大汉,淡淡说道:“他借了你们的钱,那么可有借据啊?”
“你是何人,胆敢管我们的事!”
彪形大汉伸手指向他,话刚问出口,就被郗遐一把抓住手腕向回拉,左手向前穿出,绕过他的左肩,反勾住其后颈,左手用力下压,同时左膝由下向上猛力击中他的腹部。
他疼痛难忍,叫唤不停。郗遐轻轻将他一掷,他就撞向不远处那口水缸,瞬间那缸破裂开来,水都洒在那人身上,好生狼狈。
“你也配知晓我家小郎君的姓名,饶你不死,已经算你走运了。”阿九微嗔道。
郗遐又看了一眼那妇人,她已坐回地上,仍旧痴傻地笑着,不过此刻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感激,倏尔又垂下头去,口中继续说着些疯话。
“阿九,我们走吧。”郗遐转身走开。
待回到牛车上,阿九便问:“我们现在回客栈吗?掌柜那么黑心,看来我们是住不得了。”
“有什么住不得的,换到别处多半也是如此。”
郗遐微微阖目,轻笑道:“这里可是别人的地盘,既然来到泰山地界,不去会一会羊家人,岂不白来这一遭?”
“这就去羊太守府邸吗?”阿九问道。
郗遐长舒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不用这么着急,刚才我在客栈遇到了桓协,好像谯国龙亢桓氏与羊家联了姻,有这样现成的关系,不好好利用一下,岂不是太吃亏了?”
“季钰小郎君,进城前你不是还说要直接去找祖延郎君(羊曼字)比试箭法吗?如今怎么又不去了?”阿九不解。
郗遐抚摸着玉扳指,笑道:“我倒是忘记摘掉它了,可能我真的要好好休息几天了,不然若是输给祖延兄,来日那个羊家恶少肯定要奚落我的。”说完便将那玉扳指摘了下来,丢给阿九,开始阖目养神。
其实在古代,扳指多是辅助拉弓射箭所用,为了避免射箭的时候将大拇指磨伤而发明的一种护手的工具,只是到了清朝,玉扳指却成为了满族男子特有的装饰物,更被延伸为身份的象征。
阿九把玉扳指收起来,小声说道:“我们就继续住在那家客栈好了,反正桓家小郎君也在,总不能连他也被暗算吧。”
郗遐此刻在想着陆云应该快要抵达泰山了,看他如何调查这桩案子,就能知道他有多少能力,毕竟他才是朝廷派遣来彻查此事的人,自己身无官职,又何必太过认真?
况且这件事的背后究竟牵连着什么人物,他一时也摸不着头绪,只能暂且旁观了。
裴家此刻却是寂静异常,因为雨轻刚被大爷爷严厉训斥,甚至动用了家法,用藤条鞭打了她的后背,虽然裴绰于心不忍,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接受家法处置。
待受过家法后,大爷爷裴黎肃然说道:“带她去祠堂,跪上五日,好好反省。”
裴宪见两名仆婢架着雨轻退下,他便近前劝道:“其实她给阿飞讲故事也并无大错,只是——”
“景思,你教子无方,纵容阿飞砸坏祖上的镇宅水缸,酿下这等大错,若不是念在阿飞年幼无知,连他也要一并家法处置的,你可明白?”裴黎怒嗔道。
裴宪颔首不敢再言,毕竟终究是阿飞犯了错,他无从辩解。
“四弟,你这孙女才刚进裴家几天,就到处惹祸,上次逸民(裴頠字)已经说过她了,我看她就是不知悔改,你还是好好管教一下她吧。”裴黎一脸愠色,拂袖而去。
裴绰轻叹一声,抚了抚额头,沉吟道:“这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她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四叔,我方才示意那几名小厮下手轻一些,想必雨轻应该伤得不重。”裴宪低语道:“待会叫她的贴身奴婢送些上好的金疮药,过两日就会好的。”
裴绰点点头,说道:“雨轻这孩子是聪明,不过太任性胡闹,是该好好的面壁思过。”
祠堂内,雨轻端正的双膝跪地,目不斜视,望着前面陈列着的那些牌位,心绪低落。
她父亲生死不明,生母的牌位又如何入得了曹氏祠堂,更是无人供奉,想到这些她眼眶湿润,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她仰首深深吸了一口气,唇畔牵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人情冷暖 前后探望(一)
这时,惜书和怜画悄悄走进来,怜画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快步走上来,惜书跪坐在雨轻身边,看了看她后背的伤,不算严重,便低声道:“雨轻小娘子,我带来了药膏,擦过药后应该就不会这么疼了。”
雨轻偏头问道:“你们怎么进来的?不是有几位管事在门口看守着,不让任何人进出吗?”
“二老爷和四老爷设法支开了他们,我们才溜进来的,不过也不能待太久。”
惜书慢慢打开食盒,上面一层盛着熟肉,下面一层放着胡饼,轻轻端出来,堆笑道:“雨轻小娘子,你先吃着,我和怜画给你后背上药。”
“他们没有用力,我一点都不疼,刚才都是装出来骗大爷爷的。”
雨轻看到怜画落下一行泪,忙伸手帮她擦拭,玩笑道:“打的是我,我都没哭,你倒是先哭起来了。”
怜画摇摇头,拿出那药膏,半解开雨轻的衣衫,一边吹着一边帮她上药,血痕虽不深,但有好多条,数都数不过来。
怜画强忍着泪水,小声埋怨道:“早知这样,就不搬来了,我看裴家大老爷从来都没有好脸色。”
“怜画,休要胡说。”惜书在旁薄嗔道:“再多嘴多舌,墨瓷姐姐定会重重罚你。”
怜画偏过头去,不再说话,继续给雨轻背上抹药。
“我没事的,你们不用担心。”
雨轻简单吃了些饭食,便催促她们快点离开,万一真被大爷爷发现了,大家都不会好过。
惜书和怜画心里明白,又说明日会趁机再来送饭的,然后两个小婢匆匆离开。
待天黑,雨轻身子稍稍挪动了几下,跪久了双腿都有些麻了,她时不时舒展双臂,做了几个简单的瑜伽动作,想要拉伸后背却疼痛难忍,她这才停下来,长舒一口气。
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充满稚气的声音,雨轻转过身去,却是阿飞,他身后还站着顺风。
“雨轻姐姐,对不起。”阿飞垂着小脸,也不走过来。
顺风直接说道:“我本来是要自己来的,偏偏这小家伙硬要跟着我,没办法,只能带他来了。”
雨轻微微一笑,伸出手,“阿飞,我被罚跪,动不了,你若不走近些,我都看不清你了。”
阿飞这才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快步走过去,扑到雨轻的怀中,小声道:“我不该去砸那个水缸的,父亲已经责打过我了。”
雨轻抚摸着他的小脸,关切的问道:“阿飞,打到哪里了,还疼吗?”
阿飞伸出小手,有些红肿,雨轻低头帮他吹了吹,笑道:“阿飞是小小男子汉,很勇敢的,这点疼不算什么,对不对?”
“嗯。”阿飞点头,从衣袖里取出一块糕饼,递给雨轻。
雨轻接过糕饼,又问:“阿飞,你吃过了吗?”
“我已经吃过了,这是特意留给姐姐的。”阿飞说话时有些犹豫,肚子却开始咕咕叫起来,他立时红了脸。
雨轻笑了笑,把那块糕饼放到他手上,温和说道:“阿飞,怎么可以撒谎呢?”
“父亲罚我不准吃饭,这糕饼是我悄悄跑到厨房里偷来的,我担心姐姐会饿肚子。”阿飞一脸委屈,眼眶里还含着泪。
雨轻淡淡笑道:“阿飞,我很好,你快吃吧。”
“雨轻姐姐,我想快点长大,那样就能保护你了,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阿飞眸子清亮,像极了澈哥哥小时候的样子。
“好啊,我很期待。”雨轻抚了抚他的额头,笑道:“夜深了,快些回房休息吧,明早你还要练武,不是吗?”
阿飞很快吃完了糕饼,满眼不舍,回头了好几次,小小的身影才渐渐消失。
“看来他很喜欢你,从见你第一面开始,就喜欢缠着你了。”顺风嘻嘻笑道:“谁让你长得这么灵秀可人呢?我都有些嫉妒你了。”
“我都这么惨了,你还有兴致说这些。”雨轻喟叹道:“没有武功傍身,就是这样任人欺凌。”
“等你伤好了,我教你轻功。”顺风沉思片刻,目光坚定,说道:“学轻功还是有必要的,下次再遇上这样的事情,至少可以逃脱。”
“你还期望我有下次啊?”雨轻不满道。
顺风摆摆手,“这都是说不准的,我看裴家规矩多,你又是这样古灵精怪,那个大老爷板着脸,总会抓到你的错处的。”
“对了,楚颂之在庄子里住得可还习惯?”雨轻揉了揉双腿,问道:“你去看过了吗?”
“我今早就出城看过他了,他的心情比上回好许多,还让我转告你,多谢你帮他送信。”顺风笑道。
雨轻点点头,心道:上回在张爷爷府上,听他们说郗遐和士龙(陆云字)先生都去了泰山,着手调查赈粮消失案件。
泰山邻近临淄和琅琊,之前裴德遇害的事就因为涉及到齐王、东海王和琅琊王,最终不了了之,如今那里再次发生案子,看来当时自己猜得不错,他们那里定是还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顺风,待会给我拿纸笔来,我想要写些东西。”雨轻跪坐在那里,脸上很是平静。
“你背上有伤,等好了之后再写吧。”顺风劝道。
雨轻摇头苦笑,说道:“反正跪在这里,也无事可做,不如趁这几日安静,理清思路,多写些东西,说不定日后还会有用处。”
“哦,我马上去拿。”顺风只好起身,疾步走开。
夜很静,只有那悠悠的琴声飘来,安抚着雨轻起伏的心情,她手拿毛笔,一边思索着,一边写下一行行字,毫无困意的她将心中所想全都写在纸上,一页又一页,直到天明。
在这五天当中,惜书和怜画总是趁机溜进来,给雨轻送些吃食,那位二奶奶崔氏也很是好心的派人送来舒适的坐垫,还有一些酱驴肉和小饼子,雨轻顿觉奇怪。
就连大房和三房那边几位叔叔婶婶也着人送来一些熟食,一时间食物太多,若不吃或者吃的多了少了的,倒成了厚此薄彼,雨轻只得全部通通吃掉,他们的好意她还真是承受不住,有些欲哭无泪。
阿飞仍是时不时来看望她,同她说笑一阵,就被她三言两语的劝回去,等到夜晚,雨轻就会继续写些东西。
很快就过完了这几天,雨轻也是跪的太久,一时间竟起不了身,还是惜书和怜画搀扶着她回房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人情冷暖 前后探望(二)
一辆牛车驶到裴府门外,南絮先跳下牛车,说道:“士瑶小郎君,已经过去五天了,雨轻小娘子应该可以走出祠堂了。”
“罚跪这么久,恐怕她是走不了路了。”陆玩说着便下了车,脸色略沉,示意南絮递上名帖。
门房含笑,躬身施礼,陆玩却摆了摆手,直接大步流星的走进裴府。
陆玩在拜见裴绰和裴宪时,只说是自己的堂兄命他来送字帖,寥寥几句,便转身径自朝西院去了。
书房内,惜书在旁沏茶,笑道:“雨轻小娘子,真没想到她们会特意着人送吃食来,人常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平日里雨轻小娘子对她们就好,可见她们都记在心里了。”
“再擦两天药,这背上的伤就该完全好了。”怜画已经给雨轻抹了一遍药,正小心的帮她把衣裳穿好。
这时,却听见门外有人在说话,“见过士瑶小郎君。”
“雨轻在里面吗?”陆玩皱眉问道。
香草颔首回道:“在......在里面,只是现在不方便。”
“是士瑶哥哥吗?”雨轻笑问,刚想要站起身,膝盖却疼得厉害,只得无奈的坐回胡床上。
这胡床还是二奶奶着人送过来的,古代的胡床并不是床,而是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座椅,也称“交椅”、“绳床”。
其实胡床跟小板凳很类似,人所坐的面不是木板所制,一般是用可卷折的布或类似物,两边腿可合起来,俗称马扎。
因为她设计的月牙凳和一些家具还需等些日子才能送到裴家,此刻只能先用这个胡床了。
“你果然是走不了路了。”
陆玩疾步走进室内,注视着她,眼眸里闪过一丝疼惜,却又很快消失,摇了摇头,说道:“跪了这几日,你可有自我反省?”
“我已经痛定思痛,经过深深反思,写下一本章程。”
雨轻示意惜书将桌上的那本册子递给他,他接过来一看,略带疑惑的念道:“灾后防疫章程。”
“士瑶哥哥,我听说士龙先生已经赶赴泰山赈灾了,这本册子说不定能派上用场。”雨轻眨着眸子,浅浅一笑。
陆玩撩袍跪坐,翻开细看,脸上露出一抹惊诧之色,不禁问道:“雨轻,这真是你所写?”
“常言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每当发生严重的自然灾害后,人们就很容易感染疫病,在灾区内就会爆发疫情,如果不能很好的制定治疫救灾措施,那么瘟疫蔓延的速度就无法想象了。”
陆玩喝了一口茶,继续听她讲解所谓的疫情传播与防治。
“首先是灾区的饮水问题,山洪来临之后,地下阴暗处的动物类似蟑螂、老鼠之类就会开始慢慢向高处转移,它们身上带有大量的致病物质,很容易产生像鼠疫这样的传染疾病,再加上灾区长期的潮湿,一些动物的尸体漂浮水中,也就造成水的污染,若是喝这样的水肯定会导致外邪入侵、人体感染.......”
“所以灾民一定不能喝生水,必须要找干净一些的水煮开后再饮用。凡是入口的东西都要格外注意,有些挨饿的灾民会吃些水里的死鱼死虾,甚至还有人会吃老鼠,这些是绝对不能吃的,那些动物尸体都要尽快找地方烧毁掩埋,杜绝滋生新的传染源。”
“你说的这些就是所谓的卫生防控注意事项了,”陆玩又翻看了几页,淡笑问道:“那么根据灾情划分隔离区又是什么?”
雨轻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道:“一旦发现有生病的灾民,按照病情轻重,分别设置隔离区,可以搭建一些棚屋,或者用简易的帐篷,便于移动拆迁,这样的帐篷应该需要很多,泰山那边未必会有这么多的帐篷,我想可以从洛阳城附近的军营中调拨一些帐篷,以供灾区使用。”
“这倒是可以的。”陆玩含笑望着她,说道:“用石灰粉消毒,为防传染做隔离,施粥时派兵维护秩序,以及各种防疫卫生知识,你能想出这些,真是稀奇,看来你痛定思痛后果真有了一番新的领悟。”
雨轻还在捶打着双膝,苦笑道:“士瑶哥哥,我连路都走不了了,你来看望我,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更没有带什么探望礼物——”
“这个给你。”陆玩起身,走到她面前,躬身将那本字帖放到她手上,轻笑道:“我可不是空手而来。”
“一副平常的字帖而已,算什么礼物。”雨轻略显不满,把脸鼓成包子状,刚一抬眸,正触到他清澈温和的目光,她又马上垂首。
“看你这两天也不能去找堂兄学书法了,我可是好心送你这副字帖,你竟连看都不看?”陆玩负手走至窗下。
雨轻听他这样说,便打开看了看,心里一阵欣喜,原来这是陆玩亲笔写的行书,内容竟是那首《梅花落》。
“士瑶哥哥是怎么知晓这首诗的?”雨轻微笑问道。
陆玩转身,笑道:“你作为王祷的族弟,在陈家梅园赋诗拔得头筹,如今谁人不知呢?”
雨轻赧然,摇了摇头,辩解道:“我当时可是为了给阿龙哥哥解围,才勉强赋诗一首的,并不是为了博取什么虚名。”
“雨轻,以后莫要再强出头了。”陆玩淡淡说道。
雨轻点点头,莞尔一笑,“士瑶哥哥,你这礼物我收下了。”
“好了,看你无事,我也该走了。”陆玩拿起那本册子,走至门口,却被雨轻叫住。
“士瑶哥哥,我险些忘记了,城郊东南那处庄子上住着我的一位朋友,他叫楚颂之,应该是从临淄那边来的,或许他会知晓一些有关泰山的情况,你可以去找他问问。”
“楚颂之,又是何人?”陆玩回身,脸色略沉。
雨轻笑道:“就是之前在牛山雅集上遇到的,他虽是寒门,但被定了六品,足见他才华出众。”
陆玩一脸肃然道:“雨轻,他不过区区寒门学子,如何与你攀上交情的,你还真是任性胡为,罚你跪祠堂已经算是轻的了。”说完拂袖离开。
雨轻撅起小嘴,喃喃道:“寒门学子又怎样,至少比你谦恭些。”
陆玩很快离开了裴府,即命南陌驾车驶出城去,心里还在思索着雨轻方才所说的话,那本章程条理清晰,面面俱到,雨轻又是怎么想出这样的章程来呢?若无人指点,自悟能力也已经超乎常人。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人情冷暖 前后探望(三)
不过她总是这样思维跳脱,竟然还认识了寒门子弟,真是行事越发的离谱了。
牛车很快驶近那处庄子,南絮扭头问道:“士瑶小郎君真的有必要去见他吗?”
“楚颂之,应该就是南云所说的那个学子了。”陆玩笑了笑,下了牛车,衣袍拂动。
南絮上前叩门,开门的人正是阿福,他瞥了一眼南絮,甚是不耐烦的说道:“真是的,刚走又回来,难道那位冷面阎王还有事吗?”
“什么冷面阎王,你这厮怎么说话呢?”南絮没好气的质问道:“楚家小郎君可是住在这里?”
“哦,原来你们不是一拨的。”阿福嘿嘿笑道,又歪头瞅了瞅站在后面的陆玩。
“进去告诉你家小郎君,就说是雨轻小娘子的朋友特来看望。”南絮不屑的看着他,又摇了摇头。
阿福点头,转身跑回屋内,不一会就见葛袍少年疾步走来,躬身施礼道:“在下楚颂之,不知你是——”
“陆玩,字士瑶。”陆玩微笑也施了一礼。
楚颂之诧然,原来到访之人却是吴郡陆氏,陆玩,之前雨轻就提及过她拜陆机为师,学习书法,还谈到陆玩最善行书,满心都是钦佩。
“雨轻没有跟你一起来吗?”楚颂之不由的问道。
陆玩淡笑说道:“她走不了路,出不得府门了。”说着径自朝院中走去。
“走不了路,这是为何?”楚颂之微愣,不过见陆玩已经走开,他也不再问,只是跟上陆玩的脚步。
他们二人走至厅内,阿福和南絮也走了进来,侍立于侧,只是南絮刻意站得离他远一些,心里觉得阿福实在粗鄙不堪,瞧着他那裤腿上脏兮兮的,不知方才去做了什么。
“楚兄,是哪里人士啊?”陆玩淡淡问道。
楚颂之笑道:“临淄沂源县。”
“原来你与左大人还算是同乡,我听雨轻说,你被擢为六品,定是才华横溢了。”陆玩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又放下。
楚颂之脸上带着谦逊的笑意,摇了摇头,说道:“陆兄谬赞,那次牛山雅集的遭遇,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不知你可听说了泰山突发山洪之事,我的二堂兄已经被派往泰山赈灾了。”陆玩盯视着他,说道:“楚兄不辞辛劳赶来洛阳,却是为何?”
楚颂之沉默良久,心下踌躇。
“那批赈灾粮食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府丞孟广义又畏罪自杀,这样离奇的案件,恐怕要让我的二堂兄伤脑筋了。”
“难道陆大人也觉得孟府丞是畏罪自杀?”楚颂之面色微变,问道。
陆玩轻笑一声,开口道:“原来楚兄也知晓孟府丞,还是说你就是从泰山而来?”
“是我失言了。”楚颂之垂下眼睑,心下后悔不已。
陆玩本来就是故意说出孟广义,看他有何反应,果然被他猜中,楚颂之多半就是来洛阳为孟广义伸冤的。
“若你不想让孟府丞含冤而死,那么你就该把自己知晓的事情全都告知与我,让我的二堂兄尽早破案,还他清白。”
楚颂之看向阿福,示意他去门外守着。
待他掩门后,楚颂之才低声说道:“孟府丞是家兄的同窗好友,我定品后便去往泰山,给孟府丞做掾吏,不想泰山爆发山洪,孟府丞见灾民食不果腹,便几次三番的告知羊太守,请求开放府仓,可羊太守却以没有得到朝廷的旨意为由拒绝开仓........”
“羊太守写了几份加急奏章,派人火速赶赴洛阳呈报皇上,可是接连去了两拨人马,皆未见返回。”
陆玩沉思片刻,淡淡说道:“派去的人不见回来,这倒是有些蹊跷。”
“孟府丞遇害前还曾与我说,要和马主簿一起去府仓察看赈粮,当时赈粮应该还在府库,本来我想要与孟府丞同往,不过被他拒绝了。”楚颂之喟叹道。
陆玩凝视着他,沉声道:“你此番来洛阳,可是孟府丞临死前对你交待了什么?”
“当我赶到时,他已倒在血泊之中,快要没了气息,只对我说府库有问题,让我赶快离开泰山,来洛阳求见张司空,因为他也算是张司空的门生,希望张司空能够设法查清此事。”
“府库有问题,那么你可有找过库吏询问?”陆玩皱眉问道。
楚颂之失望的摇了摇头,说道:“库吏叫茅英,向来与孟府丞不合,当时我确实去过他家,可惜他并未在家,听他妻子说他近日手气不错,在赌场赢了些钱,常去青楼鬼混,所以我也没再去寻他,趁天黑就离开了泰山。”
陆玩听后,只是点点头,因为这其中可疑之处太多,想必楚颂之对赈粮无故消失也是一知半解,再问下去也是无用,便宽慰他几句,告诉他若有泰山那边的消息,定会告知与他。
阿福望着陆玩他们离开庄子,便转身回到厅内,自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茶,咕噜咕噜灌进去,然后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
“你又去后面的菜园了,我看今日天阴沉沉的,多半会下一场雨,明日你就不必再去浇灌菜地了。”楚颂之淡笑道。
阿福走近前,笑道:“我看这个陆家小郎君待人有礼,说话也客气,不像那个冷面阎王,一大早就来这里,问东问西的,连个笑脸都没有,为了躲着他,我只好去菜园子了,不过这里的韭菜长得不错,待会割一些放进水引饼里,味道一定鲜美。”
“你还真拿这里当自家院子了,我们不过是暂住罢了。”楚颂之苦笑着摇头,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崔意今早就来过,对他说了之前在树林里遭遇山匪之事,派人去查,确是有人想要暗中除掉他,他顿时感到心惊。
不过背后之人多半与泰山那边有关联,孟广义已死,他们定然是为了坐实孟府丞侵吞赈灾粮的罪名,才对自己痛下杀手。
楚颂之逃离泰山,来到洛阳,想要求见张司空,却被人跟踪,洛阳附近也是有他们的眼线,自己的一举一动全都受限,恐怕赈粮之事牵涉甚广,自己短时间内是难以回去了。
不过崔意前来问的一些问题,却与陆玩截然不同,楚颂之也不太明白,毕竟想要揣摩崔意的心思,还真是有些难度,况且他此刻也没有那个心情去想这些。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人情冷暖 前后探望(四)
一辆牛车驶至崔府门前,小厮过去递上名帖,一位头戴漆纱笼冠的年轻男子下了牛车,此人身长八尺,甚是英爽,径自从角门走入崔府。
花厅内,崔随已经换下朝服,宽衣博带,右手捧着竹简,捋须说道:“道远(崔毖字),今日早朝之上,你对乐令那番言论,有何见解?”
崔毖已任散骑常侍,他颔首回道:“泰山郡府丞孟广义为张司空门生,如今赈灾粮消失,他又畏罪自杀,张司空也是难辞其咎。”
“乐令在殿前说:孔子的学生子路因喜欢争强好胜而被抑制,另一名学生冉求则因谦退的个性而被任用,汉高祖子弟八个诸侯王都因过于宠信被夷灭,到汉光武帝时期则对诸将控制适度,他们因此得到善终........”
“太祖(司马昭)不能很好的约束钟会,才导致他谋反叛国。乐令言下之意,就是让皇上防微杜渐,对某些权重的臣子加强控制。意欲打压何人,已经一目了然。”
崔随含笑点头,放下竹简,说道:“乐令近来确实有些针对张司空,不过贾后还是十分仰仗他的,断然不会真治他的罪,无非就是剪除一些他的羽翼罢了,之前贬尚书郎柳铭去昌邑任太守,张司空也是没有发任何言论,想来他看的很明白。”
“叔公,关于赈灾粮之事朝内议论纷纷,有人说押送赈灾粮的官员里定有奸细,半途调换了部分运粮车,赈灾粮根本没能全部进入泰山郡府库内,还有人大胆猜测侵吞赈灾粮之人或许就藏在朝堂之上——”
“不过都是些人云亦云,毫无证据,互相指责也是徒劳。”崔随轻叹一声,余光瞥向一边的崔意,皱眉问道:“道儒,你刚才去了哪里?”
崔意正在看着那本琴谱,方才他们的谈话,他全然不在意,只是淡淡回道:“我去见了一位熟人。”
“昨日西华县公(荀藩)派人送了帖子,邀道远去赴宴,你怎么没跟去呢?”
崔随见他仍旧在聚精会神的看着琴谱,便拍了一下桌子,语气加重,“这会又认真看起琴谱来了,前几日你不是还盯着木匠在院中做胡床,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崔意这才放下琴谱,起身走了几步,笑道:“叔公,我听说羊太守得了重疾,已经数日卧榻不起了,不如我找个高明的大夫,让他快马加鞭赶到羊太守府上,为他诊治,若是医好了,也算是功德一件。”
“道儒,此言未免太过儿戏,羊太守那是忧心过度所致,医是难医好的,赈灾粮一日找不回来,他这病就难好。”崔随摇头叹息道。
崔意唇畔勾起一抹浅笑,方才不过玩笑话,他走至崔毖身边,附耳说道:“我刚得了一坛好酒,今夜我们对月吟诗如何?堂嫂不是前日回卢府去了,既然她不在,堂兄还不得多喝几杯?”
“这.......这恐怕.......”
崔毖去年已经娶妻,妻子来自范阳卢氏,平日里她最不喜夫君夜间过度饮酒,崔毖自然有所收敛。
崔意看见他一脸难色,顿觉好笑,唇角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淡淡的瞬间消失,时不时调侃一下这位堂兄,倒还能让这沉寂的崔宅增添些许趣味。
这时,管事过来禀告说高瞻来访,崔毖甚是欣喜,快步走至门口,就望见高瞻站在廊下等候。
“子前兄(高瞻字),你为何不直接进来呢?”崔毖笑问道。
高瞻来自渤海高氏,几个月前来洛阳看望兄长高珣,他与崔毖自小就认识,算是儿时玩伴,性情也相投,二人关系甚好。
“管事的说崔大人正与你叙话,所以我就让他等会在进去通禀。”高瞻很是谦逊的施了一礼,然后便大步走进厅内。
崔意拿起那本琴谱,走至高瞻身旁,笑道:“子前兄,我听说子玉兄(高珣字)近来常去陆府,看来他和江东士族很要好呢。”
“不过是和陆大人切磋书法技艺而已,你也是知道的,家兄酷爱书法,自从输给陆大人,他可是日夜勤加苦练,不知疲倦。”高瞻含笑解释道。
崔意微眯双眸,笑了笑,“士龙先生可是去了泰山,多半是无暇再写书法了。”说完又对着崔随施礼告退,转身离开。
“子前,你的叔父(高隐)在玄菟郡一向可好?”崔随淡然问道。
高瞻躬身施礼回禀道:“叔父腿有旧疾,近几年来倒是有些严重了。”
其实高隐任玄菟郡太守已有五六年之久,此番高瞻前来洛阳,就是想替叔父四处活动,以便尽早返回洛阳任职,而清河崔氏或许就是最能依靠的势力。
崔随略微皱眉,沉声道:“玄菟郡乃苦寒之地,你的叔父有些年纪了,等泰山赈灾之事了结后,我会设法将他调回洛阳,谋个清闲的官职,好好调养一下身子。”
“多谢崔大人。”高瞻颔首道,心中多了几分喜悦。
崔意此刻已经回到自己的书房,将琴谱搁在案上,调了一下琴弦,覃思沏好了茶,端过来轻轻放在一边。
“道儒小郎君,既然来客人了,你怎么却提早从花厅出来了?”覃思颔首问道。
崔意抿了一口茶,淡笑道:“子前兄又不是来找我的,何须我在厅上作陪?况且子玉兄现为郭彰府上的幕宾,我不愿过多理会。”
“这么看来,他还不如楚家小郎君重要。”
崔意摇头,说道:“楚颂之在孟府丞那里待得不久,对府衙里的人际关系知道的不多,但是他有句话听着倒是挺有意思。”
“哪句话?”
“就是那个有关汪长史的小道消息,羊太守好色我倒是早有耳闻,不过没想到汪京会做到这一步,看来他和羊太守关系匪浅,还有那个马主簿,听他说倒是和孟府丞走得很近......”
“孟府丞出身寒门,府衙的同僚与他不睦,也是正常,不过就因为如此,更容易被人拿来当替罪羔羊,与他交好的马主簿或许也难以逃脱。”
覃思颔首道:“听说羊家大郎君(羊曼)就在泰山郡,他那恶少弟弟却仍旧留在了洛阳。”
崔意冷哼一声,幽深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寒意,“祖延兄(羊曼字)的父亲如今为阳平太守,不好好治理县中百姓,反而多番派人去馆陶打听,幸而我早就让父亲回了清河,想来羊家的人还真是消息灵通,就是不知道在自家地盘上能否把狐狸尾巴藏好了。”
“道儒小郎君,待会还去裴家看望雨轻小娘子吗?”覃思觉得此事应该更加重要,故而主动提醒一句。
崔意原本打算今早去看望雨轻的,不想被陆玩捷足先登了,他只好作罢,直接出城去找楚颂之了。
“也不知道我送去的那个胡床高矮是否合适,她罚跪这么久,想必是又痛又累,还是让她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去看她好了。”崔意伸手轻轻拨动了两下琴弦,嘴角微微上扬。
“不是还送去了什么驴肉火烧,这样新奇的吃法,可是道儒小郎君想出来的?”覃思笑问。
崔意含笑不答,因为这驴肉火烧还是从雨轻那里听来的,他不过是让人照着做好给她送去而已,至于好不好吃就不知道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多方入局 乱中求真(一)
泰山的清晨,街道显得很是宁静,一辆牛车缓缓驶向太守府邸,车内之人正是汪京。
只见他正低首翻看着账册,身边的小厮回禀道:“大人,城外东边那一片地都收回来了,也没有费多少功夫,以最低的价格收购的,不过多给那些农民几石粮食,每到闹灾的年景,农民多半都是靠卖地过活,城里那些大户哪个不是趁机兼并土地,连羊——”
汪京瞪了他一眼,冷声问道:“找到茅英了吗?”
“我派去打探的人回来说,茅英的妻子得了失心疯,根本认不得人了,所以还未寻到茅英的踪迹。”
“哼,废物!”汪京一脸狠厉,将那账册直接摔到小厮的脸上,斥道:“还不赶快滚出去找人,再磨磨蹭蹭的,小心我扒了你这身皮!”
那小厮连连点头,叫停牛车,匆匆跳下去,朝另一条街道走去。
当他的牛车驶至太守府门前,望见已经有四辆牛车停在那里,随行护卫数十名,肃穆的立于车旁。
汪京马上整理了衣冠,下车后换了一副面孔,含笑走入府内。待他来至后院,管事的慌忙迎了上来,躬身施礼道:“汪长史,陆大人和钟别驾已经到了,正在和太守叙话。”
“我知道了。”汪京目光里闪着精芒,快步走向羊邈的卧房。
此刻的羊邈正斜倚着病榻,话未说几句,便咳嗽不止,侍婢端着汤药走近前,羊邈喝过药后,休息了一会,呼吸才平缓下来。
“羊太守,还是在府中好生将养着,赈灾之事自有我们来料理。”钟宁在旁宽慰道。
羊邈忧心忡忡的说道:“赈灾粮无故消失,是我疏忽大意了,没想到孟府丞会畏罪自杀,那批赈灾粮现在仍是下落不明,受灾的百姓又该如何度日呢?”
“孟府丞是畏罪自杀,有何依据?”陆云淡淡问道。
羊邈听后,又是一阵咳嗽,侍婢不时轻拍着他的后背,他摆手示意那名侍婢退下。
这时,汪京疾步走进来,对着陆云和钟宁躬身施礼,堆笑说道:“下官见过钟别驾和陆大人。”
“汪长史,关于孟府丞之事,你可详细讲与陆大人听。”羊邈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汪京点头,颔首禀道:“赈灾粮的交接与入库,皆是由马主簿经手的,在孟府丞死后,我已着决曹掾调查过马主簿,他嫌疑最大,几番审问下,他才招认罪行,原来是孟府丞伺机侵吞了赈灾粮,至于这批赈灾粮现今何处,他并不知晓。”
“马主簿可仍在狱中?”陆云皱眉问道。
汪京摇了摇头,黯然道:“因受刑不过,已于前几日死在狱中。”
陆云敛容,不再发问。
“方才在来的路上,我看到粥棚那里人头攒动,想必是羊家人正沿街施粥给灾民。”钟宁微笑说道。
羊邈摇头叹息道:“不过是杯水车薪,赈灾粮无法发放,我们羊家责无旁贷,只希望能够尽快找回赈灾粮。”
“钟别驾有所不知,太守已经把府中所有的存粮都拿去分发给灾民了,如今太守自己都是紧衣缩食,近来每日都是只食一餐,委实——”
“汪长史,休要多言。”羊邈咳嗽了一声,抚上额头,好像有些头痛的样子。
陆云瞥了一眼汪京,淡笑说道:“今日季钰也来了,不过刚才被祖延(羊曼字)叫去了,不知他们现在哪里,你帮我去找找他,让他过来和羊太守叙话。”
汪京微微点头,躬身退下,走至廊下,长呼出一口气,招手唤来一小婢,询问了几句,才知原来郗遐和羊曼正在小花园里比试箭法,桓协也在那里旁观。
汪京不由得冷笑一声,自语道:“我还以为郗家小郎君很紧张此案,没想到他还有心情与人比试箭法,看来是我多虑了。”
小花园内,却见郗遐一身霁青色锦袍,正搭箭拉弓,弓弦拉至紧贴住薄唇处,他瞄准距离二十米的靶心,唇角微扬,松开手指,羽箭瞬间飞射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季钰,你的箭法又有长进了。”羊曼手里握着一张弓,示意小厮准备铜钱,笑道:“比一下射铜钱,如何?”
“祖延兄先请吧。”郗遐不以为然的说道,偏头又望向桓协。
只见他正闷声坐在不远处,手里还捧着竹简,完全不关注他们的射箭比试。
羊曼随手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羽箭,弯弓搭箭,箭尖指向远处吊着的那枚铜钱,“嗖”的一声,羽箭飞快的穿过铜钱眼,铜钱连着绳子在那股劲风中不停颤栗。
“祖延兄真是好箭法!”郗遐赞道,袍袖拂动,走到羊曼身边,笑道:“静止总是无趣,不如让铜钱运动起来。”
“季钰,若是这样射不中的话,你可是要受罚的。”羊曼傲然睨视着他,将手上弓箭丢给小厮,拂了拂衣袍。
郗遐呵呵一笑,“我若是输了,就当众弹琵琶,你觉得何如?”
“一言为定。”羊曼恣意笑起来。
郗遐吩咐阿九去前面准备,他却取出两支羽箭,搭在弓上,弓如满月,黑眸锁定阿九站立的方向。
当阿九将两枚铜钱同时抛掷空中的刹那,两支羽箭破空射出,精准的穿过铜钱孔,卷着两道疾风顺势射进了前方的大树里。箭势迅猛,竟是深深的没入树干之中,只剩一点箭尾翎羽不停的颤抖。
羊曼有些震惊,良久不语。
“祖延兄,有人鬼鬼祟祟藏于树后。”郗遐唇畔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偏头问道:“难道太守府里进贼了吗?”
却见那人从树后走出来,正是汪京,他只想悄悄观察一下郗遐,不料差点命丧此处。
“怎么是汪长史?”羊曼甚感奇怪。
汪京苦笑着走过来,躬身施礼道:“下官只是路过,不知郗家小郎君在此射箭。”
“你就是汪长史,今日你运气不错。”
郗遐脸上的笑容有些复杂,拍了拍他的肩头,轻声道:“就是不知道下次你会不会这么走运了。”
汪京倍显尴尬,颔首道:“小郎君说笑了,陆大人请您过去同太守叙话。”
郗遐不再看他,把弓箭交给阿九,与羊曼笑谈几句,径自去往羊邈的卧室。
羊邈咳嗽的厉害,话也说不多,郗遐不过淡淡寒暄两句,便和陆云他们一起离开了太守府。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多方入局 乱中求真(二)
当郗遐望见桓协已经走至自己的牛车旁,他就快步走过去,笑问:“桓兄,刚才怎么不射箭呢?”
桓协苦笑着摇摇头,说道:“郗兄,我不善骑射。”
“你可不要在我面前扯谎。”
郗遐一脸坏笑的坐进桓协的牛车,揉了揉肩膀,说道:“反正我们住在同一家客栈里,阿九那厮太聒噪,我坐你的牛车也能安静些。”
桓协无奈,也上了牛车,马夫驾车缓缓朝客栈驶去。
“你不是来送礼的吗?我好像没见你带礼物来,敢情是忘记了?”郗遐玩笑道。
“那是要送去洛阳的。”桓协答道。
郗遐微微点头,又道:“你的兄长(桓彝)可是能文善武,你作为他的弟弟怎会不善骑射呢?”
“郗兄刚才不是也在撒谎,明明早就看到汪长史,你让小厮故意把铜钱抛往那个方向,就是想要吓唬一下他,不是吗?”
桓协摇头笑道:“他能这般幸运,是你手下留情,我看你刚才射出的那两箭只用了五分力道,我的箭术自然是不如你的,何苦再去比?”
“桓兄,你还真是观察细微。”郗遐哈哈一笑,掀起车帘,对车夫说道:“去府衙。”
“你去府衙作甚么?”桓协大为不解。
郗遐盯视着他,笑道:“当然是去查看府库了,既然桓兄心思缜密,不如陪我同去,或许还能帮助到陆大人。”
“我对查案可没兴趣。”桓协沉声道。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应该想要去洛阳谋职吧。”郗遐瞥了他一眼,淡然说道:“你的兄长现为豫州主簿,你却没有同去,可见你有自己的主意。”
桓协没有回答,沉默良久。
龙亢桓氏由于桓范是魏朝大将军曹爽的智囊,以诬告谋反之罪而被诛夷,桓氏因此成为刑家,时至如今,才渐渐复起,不过仕途之路也是着实艰难。
“桓兄,我看羊太守不是太看重你的才学,即便你待在泰山郡,也是就此埋没,不如另辟蹊径,不论是钟别驾,还是陆大人,能够得到他们的赏识,对你出仕都有好处。”
郗遐微微阖目,似乎是在给他时间考虑。
过了两刻钟,牛车停下来,郗遐这才睁开双眼,偏头一笑,“怎么样,桓兄可要与我同往?”
“既然有郗兄在,想来也不需要我出谋划策,在旁学习一下倒是不错的。”桓协说着已经跳下牛车。
郗遐哈哈大笑,也下了牛车,看桓协剑眉舒展开来,袍袖飘动,二人相视一笑,径自走进府衙。
府衙大堂内,主记事掾史、府门亭长、各曹掾吏、从事书佐等属官站立两边,钟宁开始询问府衙近期的各项事务。
这时,仓曹掾史鲁济双手递上府库账本,近前回禀道:“库吏茅英不知所踪,我已派人去找寻了。”
钟宁接过账本,翻看了几页后,便搁在桌上,指向兵曹和法曹,沉声问道:“赈灾粮运至府衙时,所有经手人员,可有一一盘问过?”
法曹唐慈躬身回道:“下官已经细细盘问过,赈灾粮在入库前未有任何异常,也不曾有可疑人员靠近。”
“胡兵曹,把赈灾粮消失那一晚的巡视官兵和看守府库的库丁一并叫来。”钟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余光不时扫向站立左边的那位从事中郎。
只见那人垂首不语,似乎有些紧张,悄悄拿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钟宁呵呵一笑,问道:“李从事是不是感觉堂内太热,要不要去外面凉快一下?”
李全义慌忙躬身说道:“下官不敢。”
这时,胡兵曹已经带着几名官兵和库丁走入大堂,钟宁直接问道:“当时是你们在看守府库,那晚可有出现什么异常?”
“回别驾大人,那晚除了孟府丞和马主簿进过府库外,再无任何人进入。”其中一名库丁颔首答道。
另一名官兵也颔首说道:“巡视时也未发现任何异常。”
钟宁微笑着不语,只是喝着茶,心道:他们口径一致,再问下也是毫无意义。
而府库那边,陆云和郗遐他们正四处察看着,这里是由两间仓库组成的,一间存放着府库本身的储备粮,另一间则是朝廷的赈灾粮,可惜如今却是空荡荡的,只有洒在地上的几粒粮食。
郗遐蹲下身子,伸手敲击着地面,确是实心的,他摇了摇头,笑道:“世上难道真有遁地之术?”
“季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凭空消失,”陆云皱眉说道:“只是想要把这批赈灾粮从府库偷运出去,也绝非易事,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此时的桓协已经走至另一间仓库内,看着堆放的那些粮食,不由得笑了笑。
“桓兄因何发笑?”郗遐也走了进来,环视一周,这里倒是存放着许多粮食。
桓协来回踱着步子,说道:“府库储存的粮食这么多,竟迟迟不开仓赈灾,羊太守可是谨慎太过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储备粮大多是用于供养军队的,没有朝廷下旨,他自然不敢擅自动用。”陆云缓步走来,幽幽开口道。
“话是如此,不过适时救济灾民,才是明智之举。”桓协颔首道。
陆云淡然说道:“这也是为了避免有些外地官吏,借用灾荒的名目,时常都向朝廷讨要赈灾粮,谎报灾情的官吏可不在少数,军队要粮,百姓也要粮,朝廷可是出不起的,自然要严格控制各地府库的储备粮,羊太守写奏表上报朝廷,也是依法办事。”
桓协无法作答,只是垂首站立一旁。
“《孟子·离娄上》中有一句,‘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尧帝以仁爱治天下,就是这方面的楷模,但凡有一个百姓受冻,他就认为这是因自己的过失而让他们受冻的,但凡有一个百姓挨饿,他就会自责地说这是因他之过,才让他们挨饿的;在发现百姓犯罪时,他仍旧是先自我反省........”
郗遐负手走了几步,缓缓说道:“而我看羊太守也是如此,没有得到朝廷的旨意,不敢开放府仓,就开本家的粮仓,沿街施粥,救济灾民,真可谓爱民如子,不得不为人称颂,我看陆大人应该写份奏表呈报皇上,以表彰羊太守怀仁爱之心,行仁德之举。”
桓协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赶紧捂住嘴。
“季钰,与其在此油嘴滑舌,不如出去干些实事。”陆云正色道:“钟别驾想必还在堂上问话,你们可去旁听,看是否能找些线索出来。”
郗遐颔首道:“季钰明白。”说完疾步走开,桓协也施礼告退,跟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多方入局 乱中求真(三)
前堂内,钟宁仍旧慢悠悠的喝着茶,聆听着各曹掾吏禀报近期府衙的各项事务,似乎府衙被他们打理的井井有条。
郗遐大步流星的走进来,余光扫过一遍站立的各位官吏,却见他们的神情从容镇定,完全没有因为钟宁的调查询问而自乱阵脚,反而都摆出一副正直的面孔,就是不知他们的内心是如何了。
“这里很热吗?”郗遐走至李全义的身前,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笑问:“你就是李从事?”
“回小郎君,正是下官。”李全义躬身施礼,战战兢兢。
这时钟宁起身,对郗遐道:“我去找陆大人,一会还要去城郊灾区,你先行回去休息吧。”
郗遐微微点头,又瞥了一眼李全义,不禁笑道:“我初来乍到,对泰山不算熟悉,不如你给我当个向导,介绍几个特色馆子,我可以请你吃午饭。”
“下官不敢。”
“李从事不必担忧,”郗遐伸手指向最靠门口的那名官吏,说道:“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好了。”
“啊?”那人正是狱曹苏文风,他顿觉吃惊。
桓协已然走至门口,一手搭上他的肩头,强硬的将他推了出去,笑道:“还不赶快带路?”
苏文风讪讪一笑,只得朝前面走去。而郗遐则抓着李全义的右手,哂笑道:“李从事体胖,自然有些怕热,连手心里都是汗,不过感觉有些冰凉。”
李全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跟随着郗遐的脚步走至府衙门外,他们一行人坐上牛车,徐徐朝东街驶去。
苏文风找到一家食肆,先行下了牛车,桓协紧接着也跳下车,后面的郗遐和李全义也快步走来,他们陆续走进食肆。
寻了一处空桌位,郗遐撩袍跪坐,急忙唤来小二,要了几坛好酒,点了一些菜肴,又偏头对李全义说道:“酒要和知己一起喝,才能尽兴,不知李从事可有知心友人?”
李全义默默点头,忽而又摇摇头,郗遐早已看见苏文风刚才故意碰了碰李全义的右臂,明显在暗示着他什么。
“苏狱曹,你之前和马主簿关系如何?”郗遐抿了一口茶,淡笑问道。
苏文风堆笑回道:“大家过去都是同僚,关系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这话怎么讲?”桓协笑问。
“马主簿待下属一向严苛,力图肃清衙门内的不正之风,藏污纳垢之事渐少,我等都对马主簿很是敬重,可惜现在才知他乃奸佞小人,伙同孟府丞侵吞赈灾粮,我们错信了他,之前的同僚情分也就不在了。”
苏文风这番解释可谓滴水不漏,既没有对马主簿过分贬低,也没有极力为其辩解,旁人根本无法从中找出任何破绽。
“你当狱曹真是大材小用了,不如去做讼师。”郗遐哈哈笑起来,看到小二抱来几坛好酒,便说道:“苏狱曹,不知你酒量如何?”
“我不善饮酒。”
苏文风苦笑着摆摆手,但还是拗不过郗遐的劝酒,勉强喝了几杯,在桓协正要为他续杯之际,匆匆跑来一个婢子,急忙禀道:“主人,夫人正要往西街去寻邹小娘子。”
“不好!”苏文风面色大惊,起身说道:“我家有事,请恕我先行一步。”话毕拂袖而去。
桓协不解,看向李全义,他忙解释道:“苏狱曹的夫人极为善妒,早几年就趁他不在家,找个由头打发了两三名小妾,而今这个邹小娘子是他的外室,可能是她听到了风声,所以才气势汹汹的直奔那里。”
郗遐浅浅一笑,放下酒杯,单手支颐,饶有兴致的看着李全义,不多问,也不再劝酒,只是盯视着他,就已经让他紧张不已了。
当看他放下了筷子,郗遐便起身,衣袍飘动,笑道:“李从事,我看你那车夫老眼昏花的,又喝了些酒,不如你坐我的牛车,我可以送你一程。”说完转身走出食肆。
李全义不太明白,桓协却说道:“他可是好意,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走吧。”说着他也起身走开。
李全义只得跟着他出了食肆,然后坐上郗遐的牛车,说明了家住何处,车夫就掉头驶向南街。
牛车缓缓行驶着,帘随风动,郗遐唇畔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问道:“李从事,你知道马主簿是怎么死的吗?”
李全义默然垂首,心内皱起波澜。
“在钟别驾问苏狱曹有关马主簿死因的事情时,你在旁冷汗涔涔,可是心虚了?”
虽然当时郗遐在府库,但是他早就派阿九陪着钟别驾去了前堂问话,所以那里所发生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
“不......不是........”李全义颤声回道。
郗遐摇头说道:“李从事,我猜你和马主簿私交甚好,而且你还没有泯灭良心,马主簿死后,你设法将他的尸首交还给了他的妻儿,他才得以安葬,我说的对吗?”
李全义眼前潮湿,良久不语。
“既是知己,就不该让他枉死,李从事如此懦弱,九泉之下的马主簿岂能瞑目?”郗遐注视着他,加重语气。
“我.....我是胆小如鼠........”李全义垂首,沉吟道:“我一心只想着自保,早就不配做他的知己。可我知道的并不多,因为有关马主簿的案子根本就不让我插手,我也只是偷偷去狱中瞧过他一次,当时对他严刑拷问的是叫金南望的狱吏。”
“金南望?”郗遐问道:“他家住何处?”
“他好像住在城东夕水街琵琶巷。”李全义轻声回道,好像怕有人听到似的。
郗遐摇了摇头,笑道:“李从事,你还是趁早回家好了。”说完命马夫停车。
“多谢小郎君体恤,我就先告辞了。”李全义略拱拱手,然后很快下了牛车,身影渐渐远去。
郗遐即命车夫驶向琵琶街,大概过了两刻钟的功夫,牛车就驶到金南望的家门前。郗遐掀帘跳下牛车,后面的桓协也疾步走来。
阿九早就跑去叩门,不想门是虚掩着的,院中也不见有人影,阿九回身笑道:“季钰小郎君,这家人真奇怪,敲门也不应,若是出去了,竟然还忘了关门。”
“阿九,好像有些不对劲。”郗遐敛容,疾步走进院中,扫视四周,空无一人。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多方入局 乱中求真(四)
这家院子是四合院,郗遐直接走入正房,见无人,便转入东房,还是无人,不过房内有些翻找过的痕迹,他心中开始犯疑。
“郗兄,他在西厢房。”
桓协是从另一边开始查找的,当发现有人倒在血泊中,他立时朝郗遐喊道。
郗遐慌忙走进西厢房,却见房内一片狼藉,那人躺在地上,胸部还插着匕首,郗遐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番,倒是只有这一处伤口。
旁边还有一名年轻妇人正趴在桌边,桓协伸手触其鼻前,尚有呼吸,开口道:“她还活着,许是吓晕过去了。”
郗遐望了那妇人一眼,便叫阿九去端一碗凉水来,泼到她脸上。
那妇人瞬间被浇醒,猛然睁开双目,看到他们,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挪动,又不迭央求道:“民妇已经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了,莫要再——”
“躺在地上之人可是你的丈夫?”郗遐淡淡问道。
那年轻妇人点点头,爬至男子身前,梨花带雨的哭诉道:“昨夜家里进了盗贼,在他抢东西时,我的夫君拼命想要夺回来,他便狠心的杀害了我的夫君,我也被他打晕过去。”
“他是金南望,对吗?”郗遐冷声问道。
那妇人愕然,问道:“你们认识我的夫君?”
“不认识。”郗遐不再理会她,仍是打量着屋内的一应陈设,看来金南望家里还算殷实。
这时桓协附耳低语道:“郗兄,既然这里发生了命案,我去派小厮通知府衙。”
“不用着急,你先让小厮去隔壁问一下,若是昨夜这里真的进了盗贼,隔壁或许能听到一些动静。”郗遐轻声说道。
桓协微微点头,疾步走出去。阿九则去查看其他房间,这间西厢房内只剩下郗遐和那妇人。
妇人很年轻,稍有几分姿色,秀目随着郗遐的脚步移动,只见一抹光线透过窗子洒在郗遐俊美的脸庞上,长袍上金色光点浮动着,妇人不自觉春心荡漾起来。
却见她拿手帕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露出娇羞的表情,低声问道:“不知小郎君是特意找来这里,还是路过?”
郗遐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只是抖了一下衣袍,原来刚才阿九泼水时不小心溅到他的袍子上,他有些嫌弃的叹息道:“这件袍子染上了脏东西,以后是穿不得了。”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那妇人微怔,不明白他此言何意。
待阿九看过剩余的房间后,发现郗遐已然不在西厢房了,便很快跑到门口,来到牛车旁,掀帘朝里面望去,笑问:“季钰小郎君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要盘问那妇人呢?”
郗遐此刻阖着双目,并不想说话。阿九识趣的坐在车夫旁边,安静的等着桓协从隔壁出来。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桓协才从那家走出来,坐上郗遐的牛车,直接赶往钟家的别院。
钟家在泰山郡建有一处别院,陆云也是暂住于此,他们已经从灾区视察回来,正在花厅商议着粮价之事。
“既然这些城中大户如此重利,不妨继续抬高粮价。”陆云面色微冷,说道。
钟宁诧然,问道:“陆大人莫不是在开玩笑,这里的粮价已经高过附近郡县好几倍,山洪突发,泰山百姓也是生活艰难,面对日益增长的粮食价格已经叫苦不迭,若再涨价,只怕到时灾区会生乱啊。”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众多屯粮的精明商贾看到泰山郡的粮食价格上涨,认为有利可图,定然会不顾路途遥远,将粮食运送过来。随着泰山灾区的粮食源源不断地增加,供需关系也将会发生极大地扭转.........”
“到时候商人们都将粮食运来了此处,大量的粮食囤积导致虽然价格昂贵,但是难以售卖。他们为了能够更好地将手中的粮食卖出去,自然会稍微降低价格。一旦出现有商贾降价,势必会引发一场价格战,其他商家只能被迫跟着降价,到时候粮食的价格自然会一落千丈。”
钟宁又问:“难道这些商贾不会把粮食重新运回去,或者拿到别处去贩卖?”
陆云摇头笑道:“运输不需要成本吗?山高路远的,与其将粮食再运往别处还不如就地解决,圈回一些本钱。”
“陆大人此举真是高明,”钟宁捋须笑道:“已然看透了这些商贾的本性,老夫不如也。”
“钟别驾,您已经达到抱朴守拙的境界,我怎么能比得了您呢?”陆云微笑看着他,指了指那盘棋,问道:“这盘棋还要继续吗?”
钟宁沉吟道:“季钰快要回来了,不知他今日可有收获。”
没过多久,郗遐和桓协果然匆匆走进厅内,郗遐对他们施礼后,跪坐一旁,看样子有些口渴,直接端起茶杯喝了好几口。
“季钰,你方才带着李从事去了哪里?”钟宁伏案问道。
郗遐含笑不答,只是偏头示意桓协上前回禀,桓协走过去,躬身施礼道:“回禀钟别驾,我们方才去了狱吏金南望的家中,发现他已经死了。”
“死了?他是因何而死?”陆云疑道。
桓协继续禀道:“从案发现场看来,应该是有贼人入室盗窃,金南望是被人刺中心脏而亡,不过那妇人身上疑点重重。”
“有何疑点?”钟宁好奇的问道。
桓协淡淡笑道:“既然盗贼潜入他家偷取贵重财物,还出手打晕了那妇人,岂会看不到那妇人手腕上明晃晃的金镯子,还有金钗戒指等首饰,除非他与妇人根本就是串通好的。”
“你是说他与这个女人私通,共同谋杀了她的丈夫。”钟宁皱眉问道。
桓协点头,说道:“我已经问过住在隔壁的人,他们昨晚并未听到任何动静,不过就在前几日金南望夫妇俩倒是争吵过一次,金南望口里还大骂她是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甚至说要休了她。”
“我已经命小厮盯视着那妇人,估计不出两日,凶手自然就会现身。”郗遐淡然说道。
陆云注视着他,慢慢说道:“季钰,李从事应该知晓的不多,倒是那个苏狱曹狡猾的很。”
“苏狱曹口才不错,”郗遐笑道:“不过也不是全无破绽,听说他养着一个外室,不妨从她身上入手。”说着看向桓协。
第一百六十九章 梓泽密会 桃林说案(上)
桓协连忙摇头,苦笑道:“郗兄,这差使我恐怕做不了。”
“桓兄何必自谦,你不是还与济南的花魁姑娘打过交道,在风月场上你可是老手了。”郗遐起身,戏谑笑道:“此事就有劳桓兄了。”
陆云摇了摇头,对郗遐这样的玩世不恭,他早已熟知,也不多言,钟宁倒是哈哈笑起来,郗遐没等他开口说下棋,就说自己身子乏了,赶忙施礼告退。
待他回到厢房内,阿九就端来一杯茶,放置桌上,笑道:“季钰小郎君,刚才有人送来一封信。”
郗遐只是脱下外袍,丢给他,不屑的说道:“今日见了一些污秽的脏东西,看来要好好洗洗眼睛了。”
阿九从袖中掏出那封信,双手递给他,说道:“等季钰小郎君看过这封信,估计眼睛也会好起来的。”
郗遐以为又是叔父派人寄来的书信,连看都没看,摆手示意他放在一边,端起茶杯慢慢饮茶。
“季钰小郎君,当真不想看吗?”阿九把书信移至他眼前,一脸坏笑道。
郗遐微怔,马上夺过来,竟是雨轻写给他的,他拆开信封,细细一看,信上的内容是有关楚颂之的,并且告诉他府库有问题,应该从府库调查之类的,还有几页是讲小飞侠彼得潘的故事,最后还调侃了一句,“不知道你有没有名侦探柯南那么厉害,我很期待哦。”
“柯南又是哪一位?”郗遐笑了笑,“总是说些稀奇古怪的话,等我回去后再问她好了。”
窗前的少年明眸闪亮,细读着彼得潘在梦幻岛的冒险故事,思绪却飘回了洛阳。
洛阳的梓泽今日甚是热闹,因为到了贾谧的生辰,金谷友人尽数到场,牛车一辆接着一辆徐徐朝这里驶来。
其中有一辆驾八牛的云母车甚为夺目,随从多达百人,驶到园门口,一名内侍掀帘,里面的锦袍青年下了车,只见他头戴玉冠,腰戴装饰着宝石的佩剑,风度翩翩,幽深的黑眸里闪过一丝凌厉,又转瞬消失。
“殿下,今日来的人可真不少。”内侍陌文颔首道。
这位才至弱冠的青年正是太子司马遹,听闻近日贾谧在梓泽大摆宴席,他也来凑个热闹。
在他环顾四周时,就望见裴家的牛车已然停下,裴宪下了牛车疾步走过来,施了一礼,问道:“太子殿下近来安好?”
“景思先生最近在忙些什么,宫宴上也不见你的身影。”司马遹含笑道。
“府内事务繁多,需要花时间料理,便推了一些应酬。”裴宪微笑道:“今日六兄不得空,我只好替他来了。”
司马遹点头,说道:“逸民(裴頠字)先生总是很忙,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来本宫这里了。”说着与裴宪并肩迈步走进园内。
裴宪身后站着一名小婢,却是顺风,她此番是代替雨轻来金谷园见笔友的,这位太子殿下给她的感觉就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完全没有崔意和陆玩的盛气凌人,反而多了些亲和力。
园内宾客如云,众多仆婢穿梭其间,贵客大都聚在见山楼那边,陆机和左思也在其中作陪,潘岳酒后挥洒泼墨,才情四溢,在场的人无不称赞。
“我近日得了一件奇珍异宝,特意献给侍中大人做生辰礼。”欧阳建堆笑道,双手奉上一个锦盒。
贾谧接过来,浅浅笑道:“不如把翾风叫来,让她闻声辨别一下。”
他口中所说的叫翾风的女子正是石崇的宠妾,她本是石崇从胡人手中买来的一个婢女,长大后不仅出落得美艳绝伦,还拥有一种特别的本事——能正确分辨出各类珍宝的产地和成色,甚是神奇。
早些年石崇任荆州刺史时,就是靠着打劫过路的客商获得了大量的财富,聚敛了来自四处各地的珍宝,其中就包括西域诸国和天竺等外邦所产的特色宝物。
石崇一时间也难以辨别这些珍宝究竟是哪个地方的特产,只好一股脑地全都扔进仓库里,不过翾风却能逐一甄别这些珍宝的产地,并且还能精准的估算出它们的价值,很是令人震惊。
除了绿珠之外,翾风就是金谷园中最特别的宠妾。
过了一会,一名盛妆艳服的女子缓步走来,光彩动人,一颦一笑间尽显妩媚。
“翾风,你来。”石崇招手唤道。
贾谧已经打开了锦盒,里面像是一块梨形的透明琉璃,不过颜色太过纯净,又或许是水玉。
这时翾风走上前来,垂眸细看,笑道:“这也许就是钻石,也称为金刚石,坚硬非常。”
“原来如此,”贾谧微笑点头,拿起那块梨形水碧,赏玩一番,甚是欣喜。
潘岳他们也纷纷围上来观赏,确是世间罕见,不停赞叹,却不曾发觉司马遹已缓步走上楼来。
“下官拜见太子殿下。”左思抢步迎上前去,躬身施礼道。
陆机等人也都施了一礼,楼内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没想到太子殿下会亲自前来,我真是受宠若惊。”贾谧起身,也不施礼,直接走到司马遹身前,哂笑道:“我听说你又预支了三个月的银钱,可是供给哪位——”
“贾谧,这是我与张司空商议后决定的,预支的这笔钱是用来购买药材,送往泰山灾区的,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司马遹冷笑道:“我可不像你,在此园中大办生辰宴,还是如此奢侈,不知欧阳建为了讨好你,又是从哪里寻来的稀罕宝贝?”
贾谧面色略沉,薄嗔道:“你根本不是来参加我的生辰宴,而是来打趣我的,难道我们贾氏一族没有拿出粮食来赈灾吗?”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事,你的弟弟韩慰祖好像没来,真是的,上回我见他又清瘦许多,他身子孱弱,你这个当哥哥的也该多关心他才是。”司马遹淡淡说道。
“你担忧过度了,”贾谧沉声道:“你出宫来可有提前告知姑母,她最是在意你的安危了。”
司马遹哈哈一笑,“贾谧,看来你不是很欢迎我。”说完转身走下楼去。
而在溪涧水边,顺风正和青珠交谈着,小瑑就站在不远处,因雨轻暂时出不得裴府,只得让顺风帮她带话,嘱咐青珠一些事情。
“密码信?”青珠惊讶道。
顺风把一本书册交给她,然后含笑解释道:“这指的不是写信,而是一种常用的暗号,比如我写十八、二十一,二十九、三十,四十九、六,它们的意思就是三个字,这三个字分别是一本书的第十八页的第二十一个字,第二十九页的第三十个字和第四十九页的第六个字.......”
第一百七十章 梓泽密会 桃林说案(中)
“这本书是给你的,雨轻小娘子那里也有一本相同的书,以后通信都用这种密码,这样别人即使看到了信也不会明白写的是什么,只有你和雨轻小娘子能看懂。”
青珠点头,把那本书藏入袖中,又轻声问道:“你刚才说我见过少主人,这是何意?”
“上回有个青衣书童把香囊交给你,你倒是忘记了。”顺风歪头一笑。
青珠这才想起来,愕然道:“原来竟是她。”
“这金谷园中只怕暗藏不少的细作,梓泽七珠如今只剩五个人,除了你之外,剩下的四人或许也有问题,你可以多多留意她们及其身边的婢女,说不定她们背后还是来自不同的势力。”
顺风说着又从腰包里取出一个望远镜,递给她,笑道:“这是望远镜,能够看得更远更清楚,雨轻小娘子觉得你应该需要它。”
青珠伸手接过来,从刚才开始就听着各种新奇的话语,此刻又出现这样奇怪的物件,她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位少主人的所思所想实在是太让她震惊了。
“你不用想太多,暂且安静的待在金谷园,不要太过冒头,保重自己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以后雨轻小娘子自有打算。”
顺风拍了拍她的肩头,淡笑说道:“等以后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自然会帮你脱去贱籍,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开心的嫁人过安稳日子。”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青珠眼眶湿润,喃喃问道。
“只要你相信她,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顺风目光坚定的看着她,说道:“也许这条路并不好走,但我们相互扶持,砥砺前行,一定能看到曙光。”
“嗯,我相信。”青珠点头,抬首望向天空,脸上重展笑颜。
顺风又嘱咐了她一些注意事项,便让她先行离开,毕竟这里宾客众多,她们二人交谈太久恐被人怀疑,青珠自然明白这一点,转身匆匆走远。
在香洲一带,司马遹正悠然的踱着步子,像是在等人。他唇角泛着一丝微笑,完全没有因为贾谧的冷言冷语而坏了兴致,也许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关系一向如此。
顺风的身影渐渐显现,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即将面对雨轻多年的笔友,还是当今的太子殿下,她不免紧张,虽然雨轻交代过她如何应答,但真到了太子面前,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结巴。
与此同时,雨轻却带着崔意走进自己的书房,给他展示这些新家具。
崔意走至紫檀书桌前,微笑道:“很是典雅平正。”然后他又伸手指向那沉穆华贵的椅子,点头说道:“这个造型很别致。”
“这叫雕花靠背玫瑰椅,”雨轻直接坐上去,含笑道:“很舒服的,以后不用跪坐了。”
崔意摇了摇头,说道:“礼不可废,这些看着新鲜,总是不合规矩。”
雨轻起身,嫣然一笑,“悦哥哥,我特意命人赶制了一张琴桌,还有配套的椅子,刚才已经叫人一并送到崔府去了。”
“雨轻,你又在自作主张了。”
崔意唇角仍挂着浅浅的笑意,环视一周,这些新家具皆是用紫檀所制,不事雕琢,分外质朴,给人清淡雅致之感,他竟不自觉的有些喜欢了。
“悦哥哥,你回去后看看那张琴桌,若是喜欢的话,我就送你全套家具,从书房到卧室,全都焕然一新,好不好?”雨轻抬眸笑问。
崔意笑而不答,只是缓步走出去,雨轻跟在他身后,口中仍在讲解着各式各样的家具,就像书架和书桌一体样式的,还有圈椅和太师椅等等,搜罗各种美妙的词汇来推荐这些家具,就是要得到崔意的认可。
“雨轻,你说这么多话,不觉得口渴吗?”
崔意突然停步,转过身,却见她一时收不住步子,差点就要撞到他的身上。
“不必再说了,等你着人做好那些家具,直接让小厮搬过来就是了。”崔意低首瞧着她,伸手拈起她肩头的那片花瓣,淡笑道:“我看池边种了一片桃花,我们去那里走走吧。”
“嗯。”
雨轻微微点头,春风柔和,闲适怡人,去赏桃花也不错。
池畔的桃花一簇一簇的开满枝头,散发着淡淡清香,他们二人漫步在桃花林间。
少女提着裙裾,明眸微动,闪过一丝喜悦,不时伸出手接住飘落而下的花瓣,口中喃喃道:“不如改日自酿一些桃花酒,最好再放一些树莓,色泽会更好。”
“上回我去城郊的庄子上,看到楚颂之身边那个叫阿福的小厮干活很麻利,还去菜地里割了韭菜,他们主仆俩倒是挺会过日子的。”
雨轻抬眸笑道:“他们可是大老远赶来这里的,在洛阳人生地不熟,不像悦哥哥去哪里都能借住到好宅子,想必对日常花销也不会过多留意,更没有节俭的概念吧?”
“雨轻,你说赈灾粮食怎会不翼而飞呢?”
崔意似乎不太介意她方才的嘲讽,反而是谈及到泰山赈灾的事情上,或者说他也想听一下她对此事的看法,毕竟在临淄时他已经发现她有着超乎常人的思维逻辑。
“赈灾粮消失,原因不过两点,一是官员贪腐,二是失窃。”
雨轻继续朝前走,缓缓说道:“若是贪腐,必是府衙中人所为,上至太守,下至小吏,都逃脱不了干系;但要是失窃,调查范围可就要扩大了,那批赈灾粮数量庞大,想要迅速搬移出去,也绝非易事,说不定就是江湖能人异士盗走的。”
崔意摇了摇头,皱眉说道:“盗贼向来贪心,他为何只偷取朝廷的赈灾粮,却对府库的储备粮视而不见,这未免有些说不通了。”
“也许在有限的时间里只能搬运那么多粮食,再或者他最先找到的就是朝廷的赈灾粮。”
雨轻笑道:“悦哥哥,不管对什么事情都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任何一处疑点都不应该被忽视。”
“泰山那边已经将初步调查的结果奏报给皇上,府丞孟广义是畏罪自杀,还有马主簿的证词,只是尚未找回那批赈灾粮。”
崔意抚了抚额头,似有疑虑。
“既然没有找到赈灾粮,那就说明此案仍旧存在诸多疑点,也就不必太早下结论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梓泽密会 桃林说案(下)
轻拍了拍衣袖上的花瓣,想到前世看过一个有趣的案件,便说道:“有个县里发生了一起重大盗窃案,而且有数个嫌疑人,一下子无法确定真犯。该县县令就对这些嫌疑人说,县庙里有一口古钟,能辨别是否有罪,只要把手触及到此钟上,即刻可灵验,悦哥哥可有猜出这其中的玄妙?”
崔意思考片刻,开口道:“他定是提前派人在古钟上涂抹了什么东西,犯人做贼心虚,自然不敢摸钟,手上就是干净的。”
“悦哥哥总是那么聪明,这正是利用了罪犯的心理。”雨轻靠近他,浅浅笑道:“想要侦破泰山的案子,和罪犯打心理战也是很有必要的。”
崔意微微点头,唇角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你刚才说要做桃花酒,还需要树莓,树莓是什么?”
“就是覆盆子,加到里面,可以让颜色更鲜亮,味道也会更好些。”
“我可以派人去找找看,不过做好了桃花酒,我要第一个品尝的。”崔意说着负手走到她的前头。
雨轻提着裙裾追上他的脚步,扬起笑脸,闪着亮晶晶的眸子,又加快了步子超过他,可惜他轻而易举的再次走到前面。
“悦哥哥,”雨轻直接跑了过去,噘嘴说道:“你会轻功,我才不要跟你比。”
不过在平日里,她已经很努力的加快步速了,可还是赶不上陆玩的脚步,陆玩可是没有武功傍身的,难道真的是自己腿短跑不快?
“雨轻,过几日子扬(崔临字)兄就要来洛阳了,他比较喜欢皮影戏。”崔意淡笑说道。
“到时候我把新做好的皮影带过去,我已经准备了一些小剧目,保证是他没有看过的。”
雨轻停下步子,笑道:“我可以把知世和荀姐姐她们都请来,人多也热闹些。”
“好吧,你的那些朋友可要由你自己来招待,我是无暇顾及到她们的,想来道玄兄他们也应该会到场。”
崔意在桃林间走走停停,只为了等着她,不过他很愿意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近,他真希望这一刻慢下来,可以与她尽情欣赏这片桃花美景。
不过雨轻此时的心里却是在想着顺风那边的情况,昨晚她同顺风讲了许多,这些话都只是她的个人浅见。
后世对晋惠帝司马衷的评价,只因为司马衷说过一句千古名句:“何不食肉糜?”就断定他是白痴,实在是有失偏颇。
有些比较中肯的评价则是说他“淳朴”、“不学”和“不能亲政事”,但在嵇绍被杀后,司马衷却能说出“嵇侍中血,勿浣也!”他能有这样出乎意料的表现,不免又让人感到震惊。
司马衷能够顺利成为西晋的继承人,不论他才能如何,朝廷内部支持司马衷当太子的力量,却是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也为日后的纷乱埋下了隐患。
从各朝各代来看,围绕太子而产生的权力争斗,从来都是非常激烈的。太子的废立也不是皇上一人能够决定的,这可能是多方妥协的结果。
西晋很快灭亡,恐怕不能仅由司马氏族来背锅,在背后支持司马衷以及搅动朝局的豪门士族,谁也脱不了干系。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自古以来,开国皇帝对于开国功臣经常会做兔死狗烹的事情,手段温和或残酷,就因人而异了。
西汉建立后,汉高祖刘邦就和吕后紧密配合,除掉了很多开国功臣,例如韩信之死。很显然真正要杀韩信的并不是吕后,而是刘邦本人,吕后不过就是被刘邦拿来当枪使了。
再到唐朝李治和武则天联合共同摧毁了关陇贵族,扳倒了长孙无忌,就此终结了五百年的门阀势力。
而如今的贾南风或许就是在做当年吕后做过的事,先是诛杀了杨骏,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北方豪族的势力,紧接着便是对付各地的王爷,总之都是为了巩固皇权,也许其中也包含着贾南风的个人私欲,不过最终却遭到王爷和士族的反噬。
对于司马遹而言,他身为太子,眼下不作为就是最大的作为,晋惠帝和他既是父子,又是君臣,他们之间如何相处无疑又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就像昔日的汉武帝刘彻与废太子刘据,就是很好的前车之鉴,当然这也是顺风此番要说的重中之重。
立于桃花树下的少女沉思良久,直到惜书朝这里匆匆跑来,她才回过神来。
惜书施礼道:“雨轻小娘子,二奶奶派人来说让你和道儒小郎君过去一块用午饭。”
“二奶奶?”雨轻不由得望了望崔意,歪头一笑。
崔意轻咳一声,说道:“我忘了告诉你,她是我的四姑奶奶。”
“哦,原来是这样。”
雨轻含笑点头,与他并肩走出这片桃花林。在用过饭后,这位二奶奶又单独留下崔意叙话,看来他们感情很好。
到了傍晚时分,裴宪他们才回府,顺风很快转入后院,径自朝雨轻的书房走去。
“怜画,把它们分开装起来,”雨轻吩咐道:“每个木箱上面都有贴着标签,不要放错了。”
香草指着放在左边的一些皮影,笑道:“我想看这出《哪吒闹海》。”
“我觉得还是《孙悟空三借芭蕉扇》有趣一些。”怜画一边整理着皮影,一边偏头笑道。
而梧桐正在帮甜甜研磨,甜甜伏案认真的临摹字帖,雨轻仍是靠在椅子上读着雷岩写给她的书信。
这时,顺风疾步走进来,看到桌上放着一杯茶水,直接端起来想要一口灌下去。
“小心烫口!”香草提醒她道。
顺风赶忙放下,怜画从旁边端来一碗蜂蜜水,笑道:“雨轻小娘子说你回来肯定口干舌燥的,这碗水是特意留给你的。”
顺风笑嘻嘻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就走到雨轻身边,坐在月牙凳上,说道:“我把你的话都转告给青珠了,她很聪明,一点就通。”
“那么太子殿下呢?”雨轻把手上的信搁在一边,淡淡问道。
顺风想了一会,开口道:“太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临走的时候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掌心大的锦盒,递给她。
雨轻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一颗猫眼石,她不由得笑了笑,“今日可是贾谧的生辰,这礼物不是应该送给他吗?”
第一百七十二章 伯乐相马 崔府奇遇(一)
“已经有人送他钻石了。”顺风笑道:“而且比你这个大多了。”
雨轻摇头苦笑,示意惜书把这猫眼石收起来,心道:希望太子殿下可以做到真正的无为而治,懂得保全自己,毕竟有不少人都觊觎着他这个太子之位。
她站起身,走到甜甜那边,看了看她写的字,点点头夸赞几句,就转身走出房门,径自往裴绰的书房走去。
每天到这个时候,各房的人大都回去歇息了,院里很是静谧,雨轻总是会选在这样闲适的时间里陪着她的爷爷闲聊,只是此刻她的心里还装着一件事,脚下的步子走的快了些。
书房内散发着幽幽的檀木香气,裴绰坐在椅子上,正悠闲的翻看着竹简,旁边桌上还摆着一盘残局,原来在他与裴宪对弈之时,阿飞蹦蹦跳跳的跑了来玩闹一阵,裴宪就先带着他回屋休息了。
“爷爷。”雨轻缓步走进来,环视四周,含笑问道:“爷爷可喜欢我设计的家具?”
裴绰捋须呵呵一笑,唤她近前,问道:“我听说你还往崔家送去了家具,可有此事?”
“嗯,我们和他家也算近邻,送些东西过去很正常。”雨轻不以为然的说道,又低首瞧了瞧那圆形瓷砚,上面的纹饰很精致,多半也是出自名家之手。
裴绰微笑摇头,慈爱的看着她,又问道:“雨轻,《列女传》可都通读过了?”
雨轻点头,故作委屈道:“爷爷,我不仅通读,而且已经背熟了,自从上次罚跪祠堂,我已经深深反省过自己了。”
裴绰伸手抚摸着她的前额,温和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过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一点你需谨记。”
战国孟轲《孟子·离娄上》:“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听爷爷讲到了孟子,我就想到了‘孟母三迁’、‘断机教子’这样的典故,孟母施教有方,孟子才能学有所成。”
雨轻淡淡笑道:“不过我最近还听过一位陶母的故事,叫做截发筵宾,陶母也是早年丧夫,她含辛茹苦,靠纺纱织麻维持生计,供养儿子读书......”
“有一日,鄱阳郡孝廉范逵访贤偶遇大雪,便在陶家借宿,当时天寒地冻,根本没有饲料喂马,陶母就揭去自己床铺上的稻草席,剁碎喂马;由于家里一贫如洗,无法款待客人,陶母又偷偷剪下自己的长发,卖给邻人,换取钱财用以购买酒菜。”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陶母如此举动,足见她待客之诚心。所以范逵大为感动,遂向郡里举荐了她的儿子。”
雨轻说到此处,便抱住裴绰的手臂,抬眸笑道:“陶母至贤,其子陶侃自然不凡,不知爷爷对此人可有耳闻?”
“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寒门陶士行(陶侃字),他如今不是在伏波将军府做舍人,听人说他好像是有些才华,不过——”
“就是因为他来自偏远之地,出身寒族,所以在洛阳处处碰壁,才华就此被淹没,岂不可惜?”
雨轻扬起小脸,央求道:“爷爷,不妨改日你见他一面,若他无甚才学,直接撵他出去就是,如果他真的才华横溢,能力出众,爷爷可否帮他一二?”
“雨轻,你这般为他说好话,难道认识他吗?”裴绰有些疑惑的看着她。
雨轻便讲起去年在街上偶遇到陶侃,以及后来从邻居陈大娘那里听到有关陶母患病的事情,不免心生同情。
裴绰捋须点头,说道:“好吧,就依你,难为你能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雨轻笑道:“我相信爷爷就是他的伯乐。”
裴绰微笑摇头,雨轻却撒娇似的投入爷爷的怀抱,喃喃道:“爷爷,一定要永远的陪在雨轻身边。”
“我已经老了,哪里能一直陪伴着你,况且再过两年你也大了,到时候我会物色——”
“我哪儿也不会去,更不会离开爷爷。”雨轻在他怀里使劲摇着头,就像个三岁孩童一般。
裴绰轻抚着她的秀发,笑道:“你已经十四岁了,还这么孩子气,也罢,就多陪我几年好了,只是爷爷喜欢唠叨,你不许嫌烦,还有你的大爷爷,也是疼你的,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裴绰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心里原本就不打算这么早给雨轻议亲,因为雨轻对外只是他认养的孙女,这样的身份确实不高,在议亲方面也是处于劣势,自然不会在顶级高门大族的考虑范围内。
但是河东裴氏的家族势力庞大,愿意同裴家联姻的中等士族还是有很多,只要从中费心周旋,还是有机会帮雨轻找到世家才俊的,哪怕是那些地方豪族,只要给予他们相应的扶持力量或者利益,也是可以尝试攀上一攀的。
裴宪也是认同他的这个想法,裴家因杨骏之事暂时被贾后打压着,待缓和些时日后,裴宪自是要迅速复起的,到那时手上多了可以商议的筹码,为雨轻议亲也就可以多一些选择。
至于眼下这两年,裴绰只想与孙女好好相处,以弥补她多年来所缺失的父母的关爱。
爷孙俩坐在窗前,少女脸上挂着稚气的笑容,依偎在爷爷身旁,听爷爷讲故事,这感觉很舒适,能够忘却所有的烦恼。
她离开书房后,走到院中,仰头望去,夜空中的星星也很闪亮,一切都那么美好,少女伸出手,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希望明日的皮影戏可以试演成功。
次日清晨,惜书和怜画早早的就命小厮把那几箱皮影搬到崔家去,香草和梧桐则待在府门外,等候庾萱她们的到来。
没想到先赶来的却是陆家的两辆牛车,陆虎先下了车,走过来便问:“我们是不是来早了?”
顾宝儿也凑上来,抿唇一笑,原来雨轻已经提着裙裾疾步走出府门,还向她招手笑道:“宝儿,你也来看皮影戏了?”
“雨轻,我最想看得就是《三打白骨精》,今日安排这出戏了吗?”陆虎拉着她的手,笑问。
雨轻点头,“自然是有的,不过你得耐心等等,因为剧目比较多,排到第几场就不知道了。”说着又牵住宝儿的手,几个姐妹缓步朝崔府走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伯乐相马 崔府奇遇(二)
因崔府正门前停靠着许多辆牛车,人来人往的,雨轻她们便直接从东角门进入府内。
在一带紫竹林间,两位少年并肩而行,蓝袍少年望着四周,笑道:“道儒兄,这紫竹在去年还是纤细不堪,当时我还觉得移植过来恐怕伤及了根部,没想到今年竟长得这么好了。”
“子扬兄,只要用心栽培,长势自然见好。”崔意负手说道。
崔临话题一转,说道:“我听说郗遐从离狐县衙提走了一名嫌犯,并将那人送往了东郡,而离狐县丞则被调往巨野县,可惜人还没到任,就在途中遭遇强盗,丢了性命.......”
“之前琅琊内史李达也是死在半路上,琅琊王甚是惋惜,命人厚葬他,还亲自去吊谒。”
“谢裒是琅琊王的幕僚,他可有前往吊谒?”崔意沉声问道。
“他当时在兄长谢鲲的别院,所以没去,陆晔反倒是去了。”崔临停下步子,想了片刻,继续说道:“钟雅好像婉拒了琅琊王的征召,不日就要来洛阳了。”
“子扬兄,钟雅很聪明,东海王送给他的歌姬,他只是借用韩氏和赖氏的争执,就轻易除掉了这个眼线,琅琊王想要征辟他,谈何容易?”
崔意停下脚步,负手立于他身前,继续说道:“昔日钟会图谋据蜀自立,死于兵变之中,之后颍川钟氏渐渐远离了朝堂,到如今,钟雅可是他们家族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人,自然要担起重振家族的重任了。”
“司徒王浑之妻钟氏,为魏太傅钟繇的曾孙女,他们钟氏与太原王氏联着姻,想必钟雅来到洛阳,最先依附的或许就是太原王氏了。”崔临笑道。
“那倒未必,联姻可不能成为最大的助力。”
崔意继续朝前走,淡淡说道:“想要复起的可不止他们颍川钟氏一门,裴令公病逝,对河东裴氏的打击很大,但是他们可不会轻易退出朝廷中枢,况且侍中裴頠仍在,景思先生复起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道儒兄好像忘记了郗家,郗遐如今可是忙碌的很,不仅去了离狐县捉狐,又往泰山郡协助赈灾,真是哪里都有他的身影。”
崔意不屑的说道:“前朝郗虑任御史大夫期间招惹了不少的人,致使他死因不明,后来他的曾孙郗隆转左丞,在朝中为百官所忌惮,只能被外放担任东郡太守,郗家如今所处的尴尬境地,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明白了。”
崔临伸展了一下手臂,笑道:“我连日赶路,身子乏得很,若是待会的皮影戏不好看,我可就要去休息了。”
“蒸馏酒也不喝了?”崔意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道。
崔临摇摇头,笑嗔道:“这酿酒的好生意可不能让清河崔氏独吞,我们博陵崔氏也是要从中分一杯羹的。”
崔意疾步走到前面,挥手道:“子扬兄,还不快些去花厅,估计皮影戏就要开始了。”
在他们走出竹林,径自来到小花厅,就见荀邃和傅畅他们正聚在一处对弈,而祖涣和卫玠在窗前不时说着什么。
“阿虎,今日你的气色不错,看来你的病已经好了。”崔意进入厅内,望着卫玠,哂笑道。
崔临含笑不语,只是撩袍坐到一边,小婢随即上前为他斟茶。
“崔意,我是来看皮影戏的。”卫玠白了他一眼,又凑到傅畅身边,悄声问:“皮影戏什么时候开始?”
“阿虎,还是不要打搅世道兄对弈了。”崔意抿了一口茶,淡笑说道:“皮影戏要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表演,我已经命小厮去北厢房准备了,再过一刻钟就可以过去看了。”
“士瑶兄,我们来的还不算太晚。”说话者正是庞敬。
只见陆玩和庞敬姗姗赶来,崔意不觉好笑,问道:“庞兄,难道蔡兄没跟着你一起来吗?”
“他是想过来看的,不过——”
话未说完,陆玩就瞪视他一眼,蔡攸哲不学无术,整日纵情声色,陆玩最是厌恶他,岂会与他同席而坐?
“陆兄也喜欢皮影戏吗?”崔临堆笑问道。
陆玩皱眉,回道:“不喜。”
他是从陆虎那里得知雨轻做了许多皮影,编了剧目,还要带去崔府表演,他心里略感不快,只能闷声跟了来。
崔意大致已经猜到陆玩前来的真实目的,只要是雨轻在的地方,总是少不了他的身影。
不过陆玩却忘记了,这里是崔府,没有人能逃离他的视线,当然今日前来的各家小郎君们也是不可能见到雨轻的,崔意绝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靠近雨轻,陆玩也不例外。
这些小郎君们是在北厢房看皮影戏,而雨轻和她的一众小姐妹则是待在西厢房观看表演,由一队仆婢立于门外,外男是不能进入的。
陆玩瞥了一眼崔意,冷声道:“虽然不喜,但看看也无妨。”
其实崔意只猜对了一半,另一半原因他是不会知道的。陆玩负手走至窗下,微风拂面,燕子却飞得有些低了。
在另一边的小姐妹们还在嬉笑打闹着,唯有庾萱无精打采的趴在雨轻肩头,唉声叹气。
“知世,你不是喜欢《孙悟空三借芭蕉扇》吗?我给你安排到第一场了,你怎么还不高兴呢?”
雨轻握着她的手,低声问:“知世,你是不是有心事?”
“嗯。”庾萱点点头,稍显失落。
“发生什么事了吗?”雨轻诧然问道。
庾萱望向郗玥和荀宓她们,随即又低下了头,似乎不想说。
“知世,我们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说,好不好?”
雨轻起身,拉着她的手,又唤来惜书,告诉她把第一场戏调到后面,等她们回来再表演那一场。
然后她们二人走出房门,借着更衣的由头很快来到一间僻静的厢房,关上门窗后,雨轻说道:“知世,现在四下无人,总可以说出来了吧,心事憋在心里,会难受的。”
“雨轻........”庾萱直接趴在她的肩头,委屈道:“他的亲事要是议定了,我该怎么办?”
“他是谁?”雨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知世早就有心上人了,藏到现在才肯说,看来她已经不那么笨拙了。
庾萱低声道:“是荀哥哥。”
“哦,原来是他。”雨轻微微一笑。
第一百七十四章 伯乐相马 崔府奇遇(三)
荀邃是洛阳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贵公子,儒雅宽厚,知世若是能嫁与他,自是最好不过的,但颍川荀氏也不是一般的士族可以与之联姻的。
庾萱出自颍川庾氏,又和北地傅氏沾着亲,论家族出身,她也算是名门,与荀邃也是极为般配的,不过现在荀家已经开始为荀邃议亲了,因此庾萱心下变得不安起来。
“知世,他的婚事还没有议定,你先不要着急。”雨轻思忖一会,握住她的手,问道:“目前荀家比较钟意的是哪家的女郎?”
“好像是中山刘氏之女。”庾萱垂下眼睑,又叹了一口气。
雨轻点头,又看看她,不禁笑问道:“你这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雨轻,本来我不该存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上回你同我说,一辈子的时间很长很长,如果真的要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那么我宁愿不嫁人。”庾萱一脸愁苦的说道。
雨轻眨着眼眸,说道:“知世,既然你这么喜欢他,不如画一幅他的小像,每日多看几遍,你觉得如何?”
庾萱突然推了她一下,做了个“嘘”的手势,手指向窗子那边,好像有人经过。
雨轻起身,直接打开窗子,朝外望了望,并没发现什么人,便回身笑道:“不必担心,他的婚事不会这么快就议定的,你看荀姐姐去年不就开始议亲了,到今年也没有议定,所以说要放宽心,我们还是先去看皮影戏好了。”
“好吧。”庾萱长舒一口气,和雨轻牵着手,走了出去。
一直以来,不管庾萱遇到了什么难事,雨轻总会想办法帮她解决,只要有雨轻在,她就感觉安心。
北厢房那边,祖涣挨着傅畅坐下,看到荀邃不在,便悄悄问道:“道玄兄去哪里了?”
“好像是他的贴身玉佩遗落到小花厅了,他过去找了。”傅畅偏头回道。
祖涣点头,又笑道:“这哪吒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挺身而出,悲愤自刎,小小年纪真是勇敢。”
“等哪吒还魂再世,就要找东海报仇雪恨了,不过这好像要到下一场戏了,刚才崔意他们说要休息一盏茶的时间。”傅畅扶额说道:“屋里确实有些闷了,待会去院中走走。”
祖涣贴耳低语道:“世道兄,没想到温泰真(温峤字)也来了,他还紧挨着陆玩坐,那表情真是有趣。”
“泰真的母亲就是出自清河崔氏,他可是崔意的亲表弟。”傅畅淡笑道:“不过崔意不喜欢论亲戚,早几年就与子谅兄(卢琛字)疏远了,不知为何?”
“待会出去透气时,我告诉你一件宫廷秘事。”祖涣嘴角微扬,故作神秘,不再说话,继续观看前面的皮影戏。
傅畅摇头苦笑,仍旧看台上那缤纷的皮影人物,演戏和看戏有时候真是看不清楚,难以分辨。
到了休息时,他们都陆续走出来,三三两两的结伴朝着不同方向而去,卫玠因为要去更衣,没有和祖涣他们在一起。
天边忽然飘来一片乌云,遮蔽了阳光,细柳拂动,鸟儿惊飞,卫玠更衣后匆匆往北厢房赶去,袍袖被风吹的鼓鼓作响,一时间风沙迷了他的眼睛,他走回廊上,开始揉着眼睛。
这时走来一位青裙少女,她含羞问道:“你........你在哭吗?”
“我只是迷了眼睛。”卫玠口中喃喃道,不一会便眨了几下眼睛,似乎好些了。
那少女愣愣的站在那里,心扑腾扑腾跳的极快,脸颊绯红,她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怎么了?”卫玠好奇的问道。
少女不再摇头,而是抬眸望着他,细声细语说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为何要对我吟诵《卫风·淇奥》?”卫玠对眼前少女的行为大为不解。
“因为你就是如美玉般的高雅君子,不是吗?”
少女鼓起全部的勇气,说道:“我叫宝儿,希望你可以记住我的名字。”说完捂着羞红的小脸,转身就逃走了。
卫玠微怔,她这是在对自己表白吗?虽然他年少时乘坐羊车到街市去,被许多人围观,但随行护卫从不曾让他们太过靠近,总是隔着几尺的距离,更不会有女郎大胆到当众表达爱慕之情。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继续往北厢房走去,偏巧这一幕被雨轻和庾萱看到眼里,她们都惊愕不已。
“那个真是宝儿?她对着陌生人竟然不口吃了,真是太奇怪了。”庾萱惊道。
雨轻摇摇头,笑道:“她刚才分明就是在给卫玠表白,没想到今日还会上演一见钟情的好戏,我编排的那些剧目瞬间就被比下去了。”
正说着滴答滴答的雨珠飘落在地,庾萱赶忙拿手帕遮挡头顶,噘嘴道:“什么好戏,马上我们俩被淋湿,就变成她们眼中的好戏了。”
雨轻咯咯笑起来,拉着她的手,二人很快跑回屋内,好在雨下的不算大,她们也没淋湿多少,不过架不住几名小婢不停劝说,她们只好赶快去换衣裳。
雨雾弥漫,春雨如花针一般飘落在屋檐上,又顺着屋檐落下一排排水滴,像美丽的珠帘,祖涣倚着栏杆,笑道:“现在你该明白为何道儒兄和子谅兄关系越来越疏远了吧。”
傅畅淡淡一笑,伸手接住几点雨滴,心道:原来昔日武帝最先选中的是崔意,可惜崔意的父亲当场婉拒,说一名相士曾言此子命里不该早娶,武帝无奈,才又挑中卢琛,后来荥阳公主薨了,卢琛也回了范阳祖宅。
而崔意的父亲又因杨骏之事获罪入狱,这其中曲折,旁人怕是难以知晓的,不过崔卢两家同气连枝,世代交好,绝不会因为一些无谓的旧事而互生敌意。
至于崔意和卢琛,他们二人都是深藏不露之人,静水深流,闻喧享静,郗遐亦是如此。
“世道兄,这些新颖的剧目肯定又是雨轻编写的。”祖涣望着这蒙蒙细雨,说道:“她的人缘真是好,竟还结交了道儒兄。”
这话里带着几分嫉妒,又有多少懊恼。
第一百七十五章 伯乐相马 崔府奇遇(四)
伴着淅沥淅沥的春雨,最后一场皮影戏也渐渐落幕,雨轻她们玩笑着走出崔府,几个好姐妹挥手告别,雨轻撑着油纸伞,目送她们远去。
当她转过身来,却看到陆玩已缓步走到她身前,淡淡说道:“我今日没带伞来,可这春雨难得,不欣赏一番倒是可惜了。”
雨轻嫣然一笑,靠近他,手中伞慢慢移向他,抬眸说道:“士瑶哥哥,路很近我也不需要坐牛车,不如就陪着你一起在雨中漫步好了。”
陆玩微微点头,就这样他们两人并肩走在雨中,雨轻偏头笑问:“士龙先生在泰山赈灾进行的可还顺利?”
“案情有些复杂,孟府丞和马主簿相继都死了,二堂兄还在设法抑制当地的粮价,你的那本册子连带着一些帐篷和所需物资我已派人送往泰山了。”
雨轻叹息一声,略停下步子,注视着他,说道:“士瑶哥哥,你看现在洛阳城街大都是石板路,所以还算平坦,可是官道上的路却是用土砸实的夯土,这样的土路根本不好走,遇上阴天下雨,更是泥泞不堪,严重影响车马行驶.......”
“如果能够重修道路,那么从洛阳到泰山的行程可以缩短不少时日,办事效率自然就提高了,就是某些官员想要耽误时间都是找不到理由的。”
“官道已然比那些小路好走多了,你还指望全都用青石板铺路吗?”陆玩摇了摇头说道。
“自然有更好的,就比如水泥路、沥青路,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发明而已。”
雨轻眸子清澈,笑道:“以现在的技术来说,还是可以造出像‘三合土’那样的建筑材料的,没有水泥那种粘合剂性能好,不过简易水泥也是可以尝试制造的。”
“怎么你现在又对修路感兴趣了?”陆玩哂笑道:“你最近不是在到处推广你设计的家具吗?”
“嗯,除去裴家,还有张司空府和崔府,给他们各送两套家具,当然也会送陆府全套家具。”
雨轻笑容灿烂,晃动着伞柄,雨花溅落,她小心的提起裙裾,挨近他,问道:“士瑶哥哥,我前几日送给你的三款风格的家具图,你喜欢哪一种?”
陆玩笑而不答,只是抢过她手中的伞,将伞慢慢倾向她,继续朝前面走着。
“黄花梨木家具是清新田园风,简约风可以用紫檀,优雅风则可以选金丝楠木,各有特色,难道士瑶哥哥都不喜欢?”雨轻扬起小脸,继续问道。
“雨轻,你用的是什么?”陆玩偏头问道。
雨轻柔声说道:“我的书房和卧室全都是经典简约风,永不过时,简单却不平凡。”
“那我也选经典简约风。”陆玩凝视着她,心道:我只想和你一样,不管是家具,还是其他。
“嗯,还是士瑶哥哥有眼光。”
雨轻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发丝,又歪头一笑:“干贝粉已经做好了,明日我去陆府学书法的时候带过去,给你尝尝鲜,顺便把彦哲(周彝字)哥哥他们也一起叫来,我当初可是答应过他们的。”
“知道了。”陆玩点点头,又把伞还给她。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裴府门口了,陆家的牛车也跟了过来,只见南絮撑着油纸伞,缓步走上前。
“雨轻,过些日子你陪我去城郊洛水边作画吧。”陆玩说话的声音变得柔和。
“好,到时候我们把小白和黄耳一起带出城去散步。”雨轻脸上笑意浓浓,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入府门。
陆玩望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目光深情,唇角掠过一抹浅淡的笑意,南絮给他撑着伞,问道:“士瑶小郎君一早就知道今日会下雨吗?”
“不管是否会下雨,我都要来的,庞兄刚来洛阳,认识道玄兄对他以后有好处,虽然他与陈家联了姻,但想要挤入洛阳谋取到好官职,还是有些难度的,我自然要帮他一下。”
南絮笑道:“我看庞家郎君不喜提及陈家女郎,听人说陈家女郎貌陋,性格——”
陆玩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莫要多嘴,然后便坐回了牛车。
南絮随之跟了过去,心下暗暗发笑,娶个丑妻,赢得前程,这买卖也不算亏本,只是没赚到多少。
待牛车驶至偏僻的街角,南云颔首回禀道:“吴郡那边来消息了。”
“情况如何?”陆玩拿着帕子擦拭衣袖上的小雨珠,神色淡然,似乎已经预料到某些事情。
“原来吴王早有防备,我们的人乔装成流民,围攻吴王府后,才发现吴王已经逃窜,现在南阡正派人四处搜寻。”
陆玩脸色微冷,说道:“吴王多半是想要渡江北上寻求淮南王的援助,你让南阡守住各处关隘渡口,绝不能让他过江,他现今能够躲藏的地方无外乎是邻近江边的一带郡县,既然吴王府兵已尽数歼灭,他的随行护卫也所剩不多,谅他也撑不了多少时日。”
“请小郎君明示。”南云颔首道。
陆玩示意他近前,附耳低语几句,最后叮嘱道:“告诉吴郡太守,等泰山赈灾之事了结后,他才能奏报此事。”
“属下明白。”南云点头。
这时南絮掀帘笑问:“士瑶小郎君,还去赵王府上吗?”
“当然要去,赵王可是甚为关心遗诏之事,看看孙秀和郗鉴他们二人打擂台,也是很有趣的。”
陆玩笑了笑,将帕子丢到一边,朝窗外望去,雨似乎停了。也不知道泰山那边是否晴朗,案件可有查到什么头绪......
他们在这里观看皮影戏,而泰山那边也正上演着好戏,原来桓协已经从西街的邹小娘子口中得知,苏文风经常和金南望去燕春楼,那里的花魁叫清玉,府衙里许多官员都是她的熟客。
东街是这里最繁华的地段,酒楼林立,当然也少不了走马章台、眠花宿柳之所,燕春楼就是最顶尖的一家。
因为泰山灾情严重,这燕春楼的老板还慷慨解囊,送给灾区五百石粮食,今晚清玉姑娘当众抚奏一曲,客人的赏钱尽数用于购买粮食,救济灾民。此言一出,商贾学子无不纷纷赶往去一睹芳颜。
“我打听过了,燕春楼的花魁极少抛头露面当众抚琴,今晚算是破例了,想必现在里面已经坐满了客人。”桓协一边把玩着白玉柄麈尾,一边说道。
“那你就进去看看好了。”郗遐冷声说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清音妙曲 苏宅惊夜(一)
桓协摇了摇头,抓住他的手,笑道:“昨日就是我独自去见的苏文风的外室,今晚还让我一个人去,你也太不仗义了?”
“桓兄,这又不是什么苦差事,给你便宜你还不占?”郗遐嗤笑道:“难道说这里的花魁比不上济南的范姑娘?”
“这倒不是,只是祖延兄(羊曼字)和汪长史也来了,郗兄就不好奇吗?”桓协含笑问道。
郗遐淡淡一笑,拿起那白玉柄麈尾,说道:“好吧,为了让桓兄抱得美人归,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桓协哭笑不得,与他掀帘下了牛车,戏谑几句,他们二人便走进燕春楼。
二楼的一间雅室内,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子正对着铜镜梳妆打扮。
这时身旁的小婢拿起一件新罗裙,在她眼前晃动着,堆笑道:“羊家大郎已经来了,姑娘还不快些换上,万一他再像上回那样提早走了可怎么办?”
“今日他不会走的。”
那女子目光笃定的伸手取下右耳上的耳坠,指尖沾了沾香粉,擦在脖颈处和耳后,娇艳的红唇微微抿起,嘴角却弥散着悲伤的弧度,“主人派给我的任务,我若是完成不了,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姑娘,为何不告知羊家大郎,他肯定会帮——”
“他什么也不知晓,而且他也不能趟这浑水。”女子眼角含泪,镜中的她妩媚动人,可惜心下却满是哀愁。
她便是闻名泰山的花魁清玉,卖艺不卖身,虽为贱籍,但从不自轻自贱,甚至有些清傲,风姿更不逊于当地的那些世家女郎,曾有人言,她可与洛阳金谷的绿珠媲美,她也是一笑置之。
自发生灾情以来,她已经捐出许多钱财用以买粮,送给灾民,这一番义举却遭来同行的讥讽,尤其是屈居第二的素琴。
每次清玉都是艳压群芳,连续好几年都稳坐头牌的位置,素琴心生嫉妒,有她在一日,自己就苦无出头的机会。
“素琴,还不斟酒?”一男子甚是得意的抚摸着她的纤纤细手。
女子含羞点头,刚要起身却又被男子一把搂在怀中,她娇嗔道:“苏爷,你这样我可怎么为你斟酒呢?要不你还是回家去,找你的邹小娘子好了,反正我这里冷清惯了。”
“邹樱不过是我买来骗那个黄脸婆的,过几日我就给你赎身,小金屋都给你准备好了。”
苏文风勾起她的下巴,呵呵笑道:“你也不用嫉妒清玉了,什么冰清玉洁,过了今晚,还不和这楼里的姑娘一样?”
“今晚她可是要接客了?”素琴挣开他的双手,诧然问道。
苏文风眯起眼睛,笑道:“她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今夜就该派上用场了,醉卧美人膝可也要当点心才好。”
楼内果然热闹非凡,城中的大户和来自外地的商贾均有到场,羊曼和汪京则坐在特意准备的贵宾席上,他们二人并无交谈。
若不是汪京盛情相邀,再加上燕春楼今晚也算是为了赈灾而举办的慈善演出,羊曼自然也不会来。
世家郎君即便纵情声色,也很少亲自来这种烟花之地,多是把头牌姑娘请到自家宴席上弹奏歌舞,或者携妓游玩,但也有那些不要体面的士族子弟,常年混迹风流场所,阮孚就是其中之一。
这时,苏文风堆笑走来,躬身施礼道:“卑职已经安排下去了,贵宾席这一带是不允许有闲杂人等擅自走动的,定然不会打搅了大人们听曲的雅兴。”
汪京满意的点点头,又对羊曼笑道:“之前你也是听过这位清玉姑娘抚琴的,听说她今晚会弹奏新曲子。”
羊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淡淡说道:“你好像还特意去请了陆大人和钟别驾,不过人家都严词拒绝了,汪长史真是白费心思了。”
“是下官愚昧,明明知道陆大人他们忙于赈灾,还去自讨没趣。”汪京讪笑道,余光却瞥向楼下靠东边那一桌。
原来郗遐和桓协就坐在那里,桓协环视四周,在座的大都是商贾,学子们则都聚在西边,口中谈及的无不是有关花魁的事情。
“你们可听说在陈家的赏梅诗会上,有一首《梅花落》将意境美化到极致,可谓如诗如画,令在场的人拍案叫绝。”
一年轻男子一边喝着酒,一边笑道:“清玉姑娘也甚是喜爱这篇诗作,今晚的新曲就是由这诗作改编而成的。”
另一男子点头道:“我当时也去陈家了,那个披着白狐氅的少年风姿绰约,立于梅树下,还讲了个新奇的故事,钟家小郎君一直尾随他左右,不想那少年直接怒了,旁人都说钟家小郎君不近女色,原来他竟有龙阳之好,幸亏当时王——”
话语还未说完,右手臂就被什么东西击中,酒杯咣当落地,他忙扶住手臂,另一人见状嗔怒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往这里砸东西,也不看看我是谁?”
“那你又是谁呢?”桓协冷声反问道。
那人直接起身,走过来拍了一下桌面,气焰嚣张的说道:“荥阳郑氏,郑林。”
“郑林,少明兄(郑翰字)怎么没来呢?”郗遐斜睨着他,沉声问道。
那人顿时哑然,他刚才忙于笑谈,根本没注意到郗遐也坐在这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咽了一下口水,以前他在洛阳被郗遐狠狠修理过,之后每当见到郗遐,他都不敢吭声。
“我都忘了,再过几日少明兄就要迎娶始安公主,他自然是无暇来此消遣了。”
郗遐呵呵一笑,指尖敲打着桌面,偏头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郑家为灾区捐了一批粮食,让我专门送过来。”郑林老实的站立一边,根本不敢直视郗遐的双目。
“原来你是来做善事的,倒是我误会你了。”
郗遐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笑了笑,“既然都是来听曲子的,那么就安静些,少说他人是非。”
“多谢郗兄教诲。”郑林施了一礼,然后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闭口不再说话。
被打伤手臂的人见郑林如此模样,也不再多言,只是时不时朝郗遐那边望去,心道:在这里装什么君子做派,待会花魁出来,还不是照样被勾了魂去。
第一百七十七章 清音妙曲 苏宅惊夜(二)
这边的桓协轻声说道:“郗兄何必动怒,他们也没说错,钟雅好像就是对茂弘兄的族弟很感兴趣。”
“桓协,我不想再听到有关陈家赏梅的事情。”郗遐瞪视着他,沉声道:“以后到了洛阳,更不要提及此事,我可是为你好。”
桓协也不太明白,但看郗遐如此冷着脸,倒是不敢多问下去了,他之前见过雨弟一面,长得确实灵秀,说话也有趣,可能他是郗遐的好友,被旁人说三道四,郗遐总归听着不舒服。
没过多久,一众婀娜的红衣女子缓步走来,宛如牡丹花瓣慢慢绽放开来,最中间留出一个空间,须臾,一袭曳地白裙的妙龄女子手拿团扇,众星捧月般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之内。
只见她慢慢放下团扇,绝美的娇颜,雪白的脸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发间斜插一支梅花玉簪,白雪的圣洁和红梅的俏丽在她身上完美的展现出来,一颦一笑间仿佛傲雪红梅,在严寒中仍能开花吐蕊,傲然绽放风华于风雪中。
“流落烟花仍能保持这般纯净,还真是难得。”桓协注视着那女子,不禁赞叹道。
郗遐完全不在意那女子,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投向楼上的汪京和苏文风。
却见高台之上,白衣女子犹如坠落凡间的仙子,衣裙微微拂动,当纤指触上琴弦,眸底满是冷寂,琴声娓娓流出,侧耳听去,宛转悠扬。
层层白底梅花的帘幔随风舞动,好似雪花正轻抚着红梅,每一个跳动的琴音,都像精灵般优雅的舞动着身姿,从梅花上跃至空中,与雪花一起旋转,最后融化于人的心田。
紧接着就听她轻轻唱道:“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
郗遐此时才抬眸望向她,伴着悦耳动听的琴声,她富有情感的歌唱,足够吸引在场的众人,就连桓协都一瞬不瞬的盯视着台上的女子,好像完全沉浸其中。
一曲毕,余音袅袅,客人陷入这美妙的音乐里难以自拔,显然忘记了鼓掌,好在郑林最先清醒过来,连连拍掌称赞,其他的人才缓过神来,掌声不断,全场喝彩。
清玉在接下来又弹奏两曲,许多商贾都掷金买花赠与佳人,只为今晚能与她共度良宵,不过她并未理睬他们,目光却投向郗遐这里,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心下却起伏不定。
当场抚奏三曲,赢得百金的奖赏,她含笑答谢在座的所有客人,并承诺明日便会拿这些赏钱去购买粮食,送给灾民。
场下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安静下来,清玉嫣然笑道:“人都说郗家小郎君文采斐然,在洛阳金谷诗会也是能拔得头筹的,不知郗家小郎君能否为小女子作首诗,以备三日后的赈灾义演所用。”
“怎么还有赈灾义演?”郗遐淡笑问道。
清玉走下台,缓步来至他身前,颔首回道:“三日后是好几家的姑娘聚在一起正式演出,今晚只是提前热场而已。”
郗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继续喝着酒。
在场的那些商贾看到这一幕,鼻子都要气歪了,豪气的掷去那么多赏钱,人家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直接去找那俊俏小郎君了。
他们虽然不甘心,但也知道那是郗家的人,他们这些商贾哪里敢去招惹,只得闷声喝酒,醉倒后随便搂个姑娘睡觉就是了。
“小郎君,要换作是在平日里,小女子断然不敢生出这等妄想,但眼下可是众志成城赈灾之际,小女子虽为贱籍,也想出一份绵薄之力,还请小郎君莫要拒绝。”
听她这般说,郗遐不禁摇头笑道:“你还真是厉害,罢了,命人取来纸笔,我写上一首诗送与你就是。”
“这里嘈杂的很,恐怕会影响你作诗,况且听闻小郎君善弹琵琶,小女子也想与你切磋一二,不知可........”她的声音越发的小,脸颊绯红。
这时,一名小婢端来酒壶,清玉伸手接过来,又上前几步,亲自为他斟上一杯酒,含羞递到他手边。
旁边的客人看得明明白白,这位头牌清玉姑娘竟如此低声下气的请求,还真是错愕不已。
有些商贾立时站起身,憋着一肚子的火也发不出来,干脆起哄叫喊起来,“小郎君就是不看在清玉姑娘的面子上,也得想想那些灾民,难为清玉姑娘愿意站出来义演,小郎君就不要拒绝了吧?”
一时间楼内喧闹异常,苏文风和汪京相视一笑,羊曼却有些疑惑,不过郗遐长得俊美,被清玉姑娘看上也不足为奇。
郗遐仰面饮尽杯中酒,起身笑道:“那好吧,请姑娘在前引路。”
清玉含笑点头,径自朝自己的闺房走去,郗遐递了个眼色给桓协,然后便跟了过去。
桓协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暗自说道:“险些忘记了重要的事,这艳福还是让郗兄独自享受吧,谁让他那么潇洒英俊,人见人爱呢。”然后就匆匆离开了燕春楼。
一间雅致的闺房内,香烟袅袅,郗遐单手支颐注视着她,也不说话,弄得她一时间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好像事情发展的并不像她想的那样。
“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还没有被迷倒,接下来应该怎么办?”郗遐开玩笑似的说道。
“你.......你怎么........”清玉有些站不稳,一脸慌张的看着他。
郗遐站起身,舒展一下双臂,笑道:“因为我根本就没喝你那一杯,即便我喝了也不会有事,因为那酒壶里的酒我早叫人调换过了。”
“你早就知道,那为何不当场戳穿我呢?”清玉问道。
郗遐笑了笑,负手踱着步子,“我现在没工夫听你背后的故事,等一下还会有人讲故事,也许比你的还要精彩呢?”
清玉完全被弄糊涂了,只是愣愣的站在一旁,好像是等待被审理的犯人一样,不过她的内心却平静下来,终于不用再挣扎了。
已至亥时二刻,苏文风自书房走出来,径自来到卧房,悄悄推门进去,却见他的妻子正坐在榻前洗脚,神色跟平常一样,他便上前笑问:“夫人,怎么还不歇息?”
第一百七十八章 清音妙曲 苏宅惊夜(三)
那妇人轻叹一声,又瞥了他一眼,说道:“水都凉了,那些仆婢想必懒得动,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连唤好几声都不应。”
苏文风的妻子是本地富户家的独女,他这个狱曹的职务还是靠老丈人四处打点才谋到的,所以平日里他对妻子都是忍让好几分。
“夫人稍等,我马上去吩咐下人重新烧热水。”苏文风堆笑说道,然后就要转身出去。
不想那妇人冷了脸,立时踢翻了洗脚盆,斥道:“养了个外室还不够,又去青楼找什么狐媚子,打量老娘好欺负是不是?”
“夫人,你又想到哪里去了,”苏文风回身赔笑道:“今晚只是羊家大郎君和汪长史去燕春楼看义演,我只是——”
“呸,你敢对着苏家先祖的画像发誓,你没有去和那个叫素琴的贱人私会!”
那妇人直接起身,趿着鞋子就走过来,强拽着苏文风就赶去小祠堂,口中不迭骂道:“看你有没有胆子在自家祖宗面前扯谎,整日里和那些阿猫阿狗鬼混,还尽想着升官发财,做你的白日梦吧。”
夜风凉飕飕的,已至祠堂门口,苏文风袍袖飘动,面色一肃,嗔怒道:“夫人莫要再无理取闹,这里可是祠堂,在此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还要什么体统,你给我进去吧!”妇人大高个,臂膀有力,立即将苏文风推进了祠堂。
忽然一阵阴风刮过,祖宗的画像瞬间坠落于地,苏文风面色大惊,慌忙上前捡起画像,小心的拂了拂上面的灰尘。
帘幔拂动,有个黑影若隐若现,妇人定睛望去,并无什么人,刚准备跪下,堂内的几盏灯瞬间熄灭,紧接着就从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声音。
“苏文风,我被你害得好苦,鬼差要抓我回阴曹地府,还要遭受阎王的审判,当时可是你命令我杀掉马主簿的,那些鬼差应该连你一块拘了去?”
妇人双腿发软,跪倒在地,苏文风扭头看去,只见门外多了一只红色灯笼,还无端飞了起来,分外诡异。
他赶紧揉了揉眼睛,再次睁目望去,披头散发的黑衣男子渐渐向他靠近,手里还拿着一件血衣。
“你......你是金南望?”苏文风声音颤栗,抱着画像步步后退,问道:“你是人是鬼?”
“苏文风,你还认得这是什么吗?”那男子将血衣扔给他,笑声阴冷,“这可是马主簿死的时候身上穿着的衣服。”
“你休要胡说八道!”
苏文风故作镇定,把那血衣扔到地上,瞪视着他,说道:“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我苏文风可是不惧怕这些的。”
话音刚落,就见那边亮起一盏灯,黑白无常吐着长舌,手持脚镣手铐,从那妇人眼前飘过。
她被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磕头,禀告道:“我家老爷只杀了那姓马的,姓金的不是他杀的。”
苏文风真想要过去堵住她的嘴,可惜那男子已然俯下身来,伸出右手,那件血衣竟然自动回到他手上,然后他又张开左手,一封信刹那间出现在手心。
“难道你真是鬼魂?”
苏文风面带惧色,目瞪口呆,因为那男子的身体飘来飘去,时不时悬浮在半空中,完全不用脚来移动,他的后背不觉发凉,盯视着那男子手中的信。
“你猜这是谁写的信?”男子拿着书信在他眼前慢慢掠过,似乎在等待苏文风的回答。
“不......不可能,马陵怎么可能留下书信?”
苏文风使劲摇头,伸手就要去抓那封信,不料那信犹如鹅毛一般不停的在空中翻转,他越是拼命的想要抓住它,它就飘动得越快,任他再怎么追赶,都是难以够到的。
“不管这书信是真是假,我都不怕,马陵活着的时候我尚且都能让他认罪伏法,死了我还怕什么?”
苏文风咬了咬牙,自恃八字重不惧鬼神,也不再费力去抓那封信,眼前不过是金南望那个蠢材的鬼魂,他又能翻起多大的浪。
“苏文风,马主簿临死前那绝望而愤恨的眼神,你可还记得?他说就是化作厉鬼都不会放过我们,我已经遭了报应,那么你呢?”
苏文风冷笑道:“真是可笑,金南望你怨不得别人,是你老婆不守妇道,暗害于你,与我何干?至于马陵,你说是我下的命令,可动手的人总归是你,如今你已经死了,谁来指证我呢?”
男子又飘至门口,好似要离开一样。
“本来我是打算找人结果了你的性命,可偏巧老天助我,省了我的麻烦,也许是祖宗保佑,我苏文风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他重新展开那幅画像,竟怔住了。
这幅画像瞬间变成了白纸,他双手微颤,画像脱落,欲要夺门出去,可是眼前却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堂内的灯火随之亮起,正是陆云和钟宁,他们身后还站着一队官兵。
“我看苏狱曹还是跟我们去府衙走一趟吧。”陆云淡笑说道。
苏文风此刻心凉了半截,再回首望去,堂内除了已被吓晕过去的妻子,再无旁人。
府衙大堂内,郗遐已然坐在一边,悠然的喝着蜂蜜水,余光扫过另一边的汪京,笑道:“汪长史,不如我让人给你冲一杯蜂蜜水,喝茶总是太苦涩了。”
“不必劳烦季钰小郎君了,喝茶能提神,深夜审案,人可不能太迷糊。”汪京勉强笑了笑,然后闭上双目静坐养神。
郗遐轻笑一声,不再理睬他,仍旧望向门外,算来桓协和阿九也该回来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陆云和钟宁缓步走入大堂,几名衙役带着苏文风也随之跟进来,汪京根本没有抬眼看他,仍旧喝着茶。
待陆云和钟宁落座后,苏文风自觉跪地,垂首不语。
“苏狱曹,金南望去狱中杀害马主簿,可是受你的指使?”陆云开门见山的问道。
苏文风点头承认,没有半句辩驳。
“你为何要杀害马主簿?”陆云直视着他,问道。
苏文风涩笑,“我当狱曹已经有些年头了,要不是马主簿几次三番的在羊太守面前诋毁我,我的官职好歹也得往上升一升了,既然他伙同孟府丞侵吞赈灾粮,入狱招供,我报复他有何不可?”
第一百七十九章 清音妙曲 苏宅惊夜(四)
“苏狱曹,你这样把全部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也是无用的。”郗遐淡淡笑道。
这时桓协疾步走来,双手呈上一本册子,躬身禀道:“陆大人,钟别驾,这是府衙内的一名小吏侵占的部分田产,上面记录的很详细,多是近半年来以低价收购的田地。”
然后那名小吏就被阿九带进来,小吏还未张口,苏文风就伸手指着他嗔怒道:“你竟敢假借我的名义去置办田地,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我真是看走了眼才会信任你。”
小吏急忙跪地叩首,哀求道:“求大人们饶了小的,都是苏狱曹授意我这么做的,小的可没有从中间捞取半分好处,尽数都是交与苏狱曹的。”
苏文风气得牙根直痒痒,握紧拳头就要挥过去,无奈衙役用力将他按住,他气急败坏的骂道:“你自己做的好事,休要攀扯到我身上来,见利忘义的狗东西!”
那小吏仍是叩首求饶,反复言语中都是死死咬住苏文风不放,他们俩人一时间争得面红耳赤。
大堂审问竟演变成了一场闹剧,郗遐不禁拍掌叫好,“苏狱曹,你不仅口才好,演技也是一流的,都可以登台献艺了。”
苏文风立时垂下头,双拳也松开来,轻叹一声,“我出身庶族,想要挣个一官半职都要付出很多,不像季钰小郎君生在士族之家,可以无视王爷的征辟,小小县令之职更是不会看在眼里,哪里会知晓我等的心酸?”
“看来苏狱曹是要向我诉苦了,你的不容易我还是看得见的,当然汪长史也是记在心里的。”
郗遐起身,走至汪京面前,笑问:“怎么说你们也是府衙里的同僚,难道汪长史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既然苏文风已经认罪,我即刻去禀告给太守大人。”汪京站起身,又向陆云和钟宁施礼告辞,然后拂袖而去。
从苏文风进来开始,到汪京转身离去,他们二人都不曾有任何的目光接触,这让桓协大为不解。
陆云又详细询问马主簿招供之事,苏文风倒是回答的滴水不漏,从他口中再难获取任何有用的信息。
在郗遐看来,苏文风是承认自己杀害了马主簿,可也仅此而已,金南望的死确实与他无关,那名凶手也已经绳之以法了。
眼下查到苏文风这里,他把罪责全部承担下来,意图切断所有的线索,郗遐的确料想过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只是苏文风最后的一番话还是让他多少有些感慨。
陆云和钟宁在府衙还有一些公事要处理,便让郗遐他们先回去歇息。郗遐早几天就离开了那家客栈,带着桓协一起住进钟家的别院。
在郗遐沐浴过后,并未直接睡下,而是拿出一个羊脂玉娃娃,把玩着这个只有两手掌大的玉娃娃,他的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
“郗兄,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没想到桓协走了进来,伸手想要拿起那个娃娃,郗遐却将那娃娃放到身后,问道:“你怎么还不去歇息?”
“亏你想得出来用磁石吸附那件血衣,还有用那银丝缠在腰间,人可以悬浮在半空中,那封信也是如此,只怕苏文风到现在还以为自己真的遇到鬼魂了。”
“不过跟提线木偶一样的把戏。”
郗遐将那玉娃娃放回锦盒里,摇头笑道:“以前有人告诉过我,说这个叫做吊威亚,是很危险的动作,所以我才找了个身手不错的人冒充金南望。”
“郗兄,这回也算是苏文风家里的悍妻帮了我们,不过找个小厮过去给她说苏文风又有了新宠,还是青楼女子,并且准备休了她这个黄脸婆,她就全信了,这才有了今夜的好戏。”
郗遐却叹息道:“苏文风不过是一介小小的狱曹,量他也没那么大本事,一力承担所有罪责,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家人而已。”
“我已派人去盯住了那个清玉,不知她口中说的义父是否会现身。”
桓协拈起一颗杏仁,沉吟道:“郗兄,她的义父只是个不起眼的商贾,这般费心设下圈套让你去钻,到底有何目的?”
“这个我也不知晓,所以还要劳烦桓兄帮我多多打探,去燕春楼的所有花销,我替你出就是了。”
郗遐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无奈的说道:“陆大人让我赶紧找寻库吏茅英的下落,我恐怕没时间再去清玉姑娘那里,听她讲身世的故事了。”
“郗兄,该不会你也跟钟雅一样有龙阳之好吧?”
桓协说完抬脚就跑,又在门口处略停住,回首笑问:“那个羊脂玉娃娃做的很是精致,估计是要送给洛阳的某个人吧?”
郗遐刚拿起一颗杏仁,桓协就哈哈笑起来,很快走远了。
“多年不见彦胄(钟雅字)兄,等他到了洛阳,我可是要与他好好切磋一下的。”
郗遐把杏仁握在手心,再次张开手,杏仁已然变成碎末,他将碎末洒落在地,唇畔勾起一丝冷笑。
次日清晨,城外的灾民们正有秩序的排队领粥,旁边还有巡视的官兵,前几日蓄意闹事的人已经被关起来了,这些灾民也就安静许多。
陆云早就着人搭建了棚屋,送来的帐篷也都用来隔离患病的灾民,卫生问题也正逐步解决,每日都会派出一小队官兵监督灾民烧开水以及没有胡乱吃东西。
一切都是按照那本册子上所写的章程来实施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患病人数在日减,传染的现象也是少之又少。
在不远处站立着一位身着葛布长衫,头戴乌巾的年轻男子,只见他紧抿薄唇,抬眸望去,目光闪动间,透着一抹寒意。
“宗明郎君,粮食已经交给他们了,我们是否启程回北海郡。”旁边的小厮轻声问道。
这位年轻男子正是河东柳氏,柳安字宗明,他的父亲柳瑁正是北海太守,此次泰山暴发山洪,邻近的北海郡也捐出了一部分粮食。
“毓童,他们郑家可派人来了?”柳宗明淡淡问道。
“郑翰没来,倒是派他的族弟郑林来送的粮食。”毓童回禀道。
“竟然只让郑林这个蠢材过来,我看荥阳郑氏也太不用心了,至少也得叫那个庶子郑卓领这一趟差使啊。”
第一百八十章 清音妙曲 苏宅惊夜(五)
柳宗明摇头苦笑,转身走至自家牛车旁,却见好几辆牛车正陆续朝这里驶过来。
当为首的牛车停下来,阿九便上前掀起车帘,笑道:“季钰小郎君,这就叫随行护卫把药材搬过去吧。”
郗遐点点头,似乎并未想要下车,不过柳宗明正含笑望着他,他顿觉奇怪,遂跳下牛车,走了过去,双手交叉抱于胸前,笑问道:“你是不是柳家的人?”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柳宗明好奇的问道。
郗遐微微一笑,说道:“我听陆大人说,这几日可能柳家的人也会到泰山来,你这样乔装改扮,也是难掩你的风姿潇洒,卓尔不群。”
“在下柳安,字宗明。”柳宗明略施了一礼。
郗遐听后哈哈一笑,“原来你就是那个有爱美癖好的柳宗明,今日竟穿成这样,岂不是异常的难受?”
柳宗明尴尬一笑,原来他性喜华服,衣裳必颜色鲜亮,膏泽脂香,早暮递进,爱美的行为更甚何晏,他对美的追求不止是自身的装扮,就连对他的牛车也非常的挑剔,多是以香车为主。
这时,郗遐见车上的药材已被全部搬走了,便说道:“柳兄,我还有事,改日再叙吧。”说完就坐回牛车,放下车帘。
牛车掉头,渐渐驶远。巴童上前说道:“这人真是好生放肆,也不自报名姓,竟还——”
“无妨,我会在泰山多留几日,也好看看他有多少能耐。”柳宗明笑容有些阴冷,拂了拂衣袖,自回牛车上去了。
城西五柳街上,多是气派的府邸坐落于此,唯有一处很小的宅院,夹在其中,看着有些奇怪。
一辆牛车驶至这宅院门前,下车之人却是陆云,他负手望向四周,不觉发笑。
这时,郗遐也疾步走来,施礼道:“陆大人,我刚才出城看到柳宗明了。”
“季钰,这就是汪长史所住的宅邸。”陆云淡淡说道。
郗遐微微点头,示意小厮前去叩门,须臾,门便开了,从里面走出一名年迈的仆人,躬身施礼,并不说话,只是打着手势。
“原来他是个哑仆。”郗遐摇头笑了笑。
陆云则大步迈进去,眼前这个小院子里除了一张石桌,一小片菜地,还有晾晒着的粗布衣衫,再无其他。
“爹爹,我饿了。”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满脸委屈的走出来,身边站着的正是汪京。
当汪京望见陆云他们,赶忙迎上来,躬身施礼道:“不知陆大人和季钰小郎君莅临寒舍,下官有失远迎。”
“汪长史,这是令郎吗?”
陆云说着就招手唤男孩走近些,然后抚摸着他的小脸,笑道:“你方才说饿了,刚好我车子里还有一些糕饼,你自己去拿吧。”
“陆大人,下官惭愧。”汪京颔首道。
“汪长史为官清廉,我甚是钦佩,不过孩子禁不住饿,汪长史作为父亲可是失职了。”陆云含笑说着,然后走入厅中。
郗遐望着那男孩欢快的跑出去,随之淡淡一笑。
“汪长史,好歹你也有朝廷发放的俸禄,何苦把自己弄到这般境地?”
郗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竟发现衣服上还缝着补丁,不禁又是摇头叹息,缓步走进去。
汪京面色平静,也快步走进厅内,上前躬身为陆云倒茶,讪笑说道:“家中并无多余的仆婢,只有一年迈的哑仆,让陆大人见笑了。”
“听府衙里的人说,令夫人已卧病多年,可有找高明的大夫来为她诊治?”陆云关切的问道。
汪京面露苦色,摇头道:“请了许多大夫,都是无用,她一直身子孱弱,只能慢慢调养了。”
陆云宽慰道:“汪长史勤于公务,哪里有时间顾及到妻儿呢?不如你暂且告假一阵子,你手上的事情可以移交给李从事处理。”
“这......这怎么可以?眼下正是赈灾用人之时,我岂可因个人私事而耽误——”
“汪长史,你是觉得李从事不堪重任,还是说府衙缺少了你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陆云面色一冷,目光扫过他,带着几分疑惑。
汪京垂首,声颤:“下官不敢,只是唯恐不能为大人分忧。”
“汪长史也该好好休息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劳你费心了,过两日的赈灾义演你还是可以过去捧场的。”
郗遐踱着步子,笑道:“对了,我已经发现了府库的秘密,相信赈灾粮马上就能找回来了。”
汪京错愕不已,喉咙有些发干,自己端起一杯茶喝了好几口,然后笑了笑,“季钰小郎君果然聪颖过人,这么快就能破案了。”
陆云起身,淡然说道:“我们叨扰已久,也该回去了。”说完负手走了出去。
郗遐又看了一眼汪京,然后笑了笑,拂袖而去。
他们二人坐上牛车后,便朝羊太守府上驶去,车内,郗遐恣意笑了起来,“陆大人,你说他相信了吗?”
“像他这种人,可是不会坐以待毙的,更不会轻易认输。”
陆云肃然道:“对付苏文风尚且可以装神弄鬼吓唬他,但汪京可是不会被这样的小把戏糊弄的,想要摧毁他的内心,只能尽快找出那本府库账册,当然也可以利用账册逼他犯错。”
“看来陆大人很擅长打心理战,”郗遐坏笑道:“之前在浚仪县一定是碰到过不少这样狡猾的罪犯,所以陆大人已经轻车熟路了。”
“少在这里油嘴滑舌,你要抓紧时间从那妇人口中获取茅英的下落,早一日取回真的账册,才能弄明白府库的秘密。”
郗遐点头,距离事情的真相或许不远了。
泰山那边仍在抽丝剥茧攻破层层迷障,而洛阳这边的家具推广已然有了起色,司徒王戎和尚书左仆射王衍一同前来裴府,看到这些新式的家具,甚为喜爱,雨轻当即便说再做两套家具分别送往他们府上。
自从得到清河崔氏和琅琊王氏的青睐后,太原王氏、中山刘氏等高门士族也陆续订购了全套家具,因为订购量大,雨轻命古掌柜多招工匠赶制。
当然这种作坊式的家具工厂也要逐步淘汰,以便日后扩大规模,形成前店后厂,一旦设立家具店面,客人们前来选购也就方便许多。
有钱的商人大户最喜欢效仿名流,更会趋之若鹜的购买这些家具,即便日后把价格慢慢抬高,销售量还是能有保障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寒门远谋 贵客入洛(上)
书房内,惜书正向雨轻报备近几日的进出款项,由于是刚开始发展家具生意,除了免费送与认识的熟人,其他购买者也大都是士族人家,都是友情定价,算是打了半折售出,自然没有多少进账。
“雨轻小娘子,胭脂铺子的进项全都拿去补家具作坊那个大窟窿了,我们现在可是只赔不赚的。”
怜画还在伏案整理着胭脂铺子的账册,这些日子大都是她在负责胭脂铺子那一边,而惜书则被分派去打理家具作坊,一应发货前的检查全都是由她负责。
“这就是明星效应引领市场消费,赠与名士家具,就相当于给我们的家具做代言广告,他们的影响力可以吸引更多的消费者,等我们打响了品牌,在各地都有了知名度,到时候就是‘千金散尽还复来’,何愁不赚个盆满钵满?”惜书含笑说道。
雨轻满意的点点头,说道:“还是惜书领悟力高,怜画你就太性急了,做生意也是要细水长流的。”
怜画噘嘴道:“总是夸她,我看蒸馏酒的事情她就做不好,所以才交给甜甜来做的。”
“蒸馏酒的技术可是机密,也只有甜甜心思缜密,派她去盯着酿酒作坊那里,雨轻小娘子才会放心。”
香草也凑了过来,把沏好的一壶茶放置桌边,无奈说道:“昨日一整天都见不到你们的人影,只有我和梧桐留下来陪着雨轻小娘子解闷了。”
“刚才梧桐不是说要送糕饼给阿飞小郎君,去了老半天怎么也不见回来?”怜画说着就探头从窗口向外望去。
惜书微笑道:“雨轻小娘子说今日会有客人到访,特意吩咐她去前厅看看。”
所谓的客人就是陶侃,雨轻已经让陈大娘转告他,让他今日来裴府拜访爷爷,想必他现在已经到了。
前厅上,裴绰正聆听着陶侃关于屯田的一番见解,捋须点头,很是赞同他所说的观点。
在曹魏时期朝廷向屯田的农民征收租税所依照的办法,正是枣祗倡导的“分田之术”,就是由官府提供土地,收获的农作物按照比例分成,借用官牛的人,官六民四;不用官牛的人,官民对分。
虽然这样的办法也包含着一定程度的剥削,但是达到了积粮供军的效果,百姓虽然吃点亏,但是能有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不过后来屯田剥削量日益加重,分配比例竟达到官八民二的程度,自然就引起了屯田民的逃亡和反抗。
屯田土地又不断被门阀豪族所侵占,于是屯田制度逐渐被破坏了。到了晋朝,更是废除了民屯,兵屯虽然继续存在,但所起的作用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昔年军阀混战,归根到底打的就是粮草。魏武帝(曹操)的军队积极地在一些重要的交通要塞及便利的地区实行屯田制度,不但粮草供应有了保障,而且大大减轻了农民运粮的沉重劳役负担。这也为曹魏的建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陶侃慢慢说道:“其实寓兵于农、兵农合一的制度更适合当下,想来岭南一带荒地遍野,若能适当的开垦,屯田固边,我想朝廷筹集赈灾粮食也会容易许多.......”
“你还真是颇有见地,难怪雨轻向我们极力推荐你。”
说话者正是裴宪,只见他带着一名白袍少年缓步走进来,那少年上前躬身施礼道:“彦胄(钟雅字)拜见裴爷爷。”
裴绰呵呵笑道:“彦胄,这位是陶士行(陶侃字)。”
“原来是陶先生。”钟雅含笑施了一礼,脸上并未有任何鄙夷之色,只是眼前的这椅子倒让他甚觉惊奇。
裴宪淡笑说道:“彦胄也是昨日刚到的洛阳,还特意带来了一些茶饼,不如把雨轻叫来,她对茶还是有些研究的。”
钟雅唇畔泛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还真是清香怡人,不似自己平常喝的茶。
裴绰示意前来奉茶的梧桐去请雨轻过来,梧桐颔首退出去后,疾步走回雨轻的书房,禀告了她前厅的情况。
“好吧,你们整理好了账本就下去休息吧,中午我会和爷爷一起用饭,等顺风回来,告诉她小厨房里留了一盘马拉糕。”雨轻说着就提裙迈出门去。
走在廊上春风拂面,心情舒爽,当来到厅上,看到钟雅时,她立时皱起眉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福了福身,便走到裴绰身边,也不说话。
“雨轻,彦胄说上次在陈家赏梅时见过你一面,没想到你们早就认识了。”裴宪笑道。
雨轻噘嘴,故意不理睬钟雅,只是看向陶侃这边,闲聊了几句,原来陶母的身体好些了,还说要请雨轻来家里叙话,总之是一些温馨家常,雨轻听着很欣慰。
没过多久,陶侃就告辞离开了,反倒是钟雅留下来陪着他们一块用午饭,在饭桌上,雨轻白了他好几眼,钟雅只是一笑置之。
待用过饭后,雨轻说自己要午休,便先行退下,她走在游廊上,口中喃喃道:“讨厌鬼,真讨厌,赶都赶不走。”
“你说谁是讨厌鬼?”钟雅快步赶上来,笑问道。
雨轻摇晃着小脑袋,说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就因为我在陈家识破你是女儿身,你就忌恨到现在,还真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雨轻冷笑道:“你若是离我远远的,我会感激万分。”
“你就这般讨厌我?论家世,论才貌,我有哪一点输给了郗遐?”钟雅靠近她,笑问。
雨轻退后两步,说道:“郗遐从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就凭这一点就强过你百倍。”
“对人不能有偏见,”钟雅负手走了过去,说道:“本来我是想告诉你有关临淄那几起案件的事情,现在看来没那个必要了。”
雨轻听闻怔住,然后马上追过去,问道:“钟雅,你这次是从琅琊来的,对不对?”
“我偏不告诉你。”钟雅一脸得意的看着她。
雨轻抿了抿嘴唇,略带歉意的说道:“那次在陈家赏梅时,我心情不好,所以才拿你出气,一个人压抑太久,就会因为一点小事而生怒,偏偏是你撞到了枪口上,我言语多有冒犯,请见谅。”
“你可是诚心向我道歉?”钟雅有些不太相信。
第一百八十二章 寒门远谋 贵客入洛(中)
雨轻抬眸说道:“现在该你向我道歉了。”
“我有何过错?”
雨轻一脸不满的说道:“第一,在陈家我和你彼此不算熟悉,你却无缘无故的跟着我,这是你的错;第二,既然猜出我是女儿身,你还毫无避讳的盯视着我,这也是你的错。”
“还有第三吗?”钟雅不禁笑问。
雨轻摇了摇头,垂下眼睑,心里有些懊恼,当时在陈家自己对他发怒,样子一定丑极了,所以再次看到钟雅,就觉得自己很丢脸,原来一直都是心理在作祟,并不是真正的讨厌他。
“雨轻,我向你道歉,那日是我行为轻浮了。”钟雅淡笑说道。
雨轻伸出右手,示意他也伸出一只手,说道:“我们握手言和吧。”说着就轻轻握了一下他的左手。
“钟雅,你现在可以讲一下临淄的事情了。”
雨轻和他并肩走在廊上,他慢慢说道:“琅琊内史李达已经死了,听说是在途中被一伙强盗杀害,我倒觉得可信度不高,至于李槐的死也许真是柳宗明所为,不过根本找不出任何确凿的证据......”
“柳宗明毕竟是北海太守之子,背后又有东海王的势力,旁人想要对付河东柳氏可是不容易的,这次柳家还捐赠了粮食,由柳宗明亲自送往泰山。”
“你怎么会了解临淄的案件,难道是青奴——”
钟雅淡笑道:“茂弘兄(王祷字)是告诉我一些,不过我们钟家在临淄开了几家酒肆,还是可以打探出一些消息的。”
“钟雅,你对柳宗明了解多少?”雨轻直接问道。
钟雅略迟疑一下,开口道:“我和他还算有些来往,他们柳家在颍川有一些盐业的生意,而且柳宗明常常会来颍川和许昌参加一些诗会,他也是很有才华的,不过——”
“不过什么?”
“他身边有个叫煜童的年轻男子,常伴他出行,有人说煜童美貌胜过周小史。”
雨轻微微点头,思考了一会,又笑道:“好像在陈留郡也有你们钟家的产业,生意遍布如此之广,看来我得好好向你讨教一二了。”
“想必你也听过买椟还珠的故事,那我和郗遐谁是椟,谁是珠呢?”钟雅戏谑笑问。
雨轻莞尔一笑,“都不是,珍珠岂能与你们媲美呢?郗遐只是未经雕琢的璞玉,而你却是无暇的美玉,我可是一直在临摹钟太傅的书法,想必你的书法造诣也是颇高的。”
“刚才还说我是讨厌鬼,现在又这样恭维我,我可承受不起。”钟雅一脸不信,只是负手缓步走到前面去。
昔年钟繇以侍中的身份领司隶校尉,持节督察关中各路人马,后来镇守西北多年,在那里的势力盘根错节,更有西北王之称。虽然因钟会之事被司马氏族打压,但钟氏家族在各地的潜在势力仍然不容小觑。
如今钟雅来到洛阳求职,正是复起之路的开始,当然也是与他建立革命友谊的最佳时机。
雨轻提着裙裾跟过去,抬眸问道:“钟雅,你这就要回去了吗?”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钟家在洛阳的那处宅院有段时间未住人了,需要派人好好清扫一番,所以我要暂住在裴家一些时日,这可是景思先生主动邀请的,我可没有厚着脸皮死赖着不走。”
钟雅咳嗽一声,又问:“你不会这般不通人情,非要赶我走吧?”
“自然不会,你就放心住在这里好了。”雨轻看着他,笑道:“刚才在用饭时,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你发现了什么?”钟雅不解。
雨轻摇头不答,只是提裙跑了几步,然后又转身朝他挥了挥手,含笑说道:“钟雅,晚上我会给你一个惊喜,敬请期待哦。”
钟雅被她弄糊涂了,苦笑道:“小女孩的脸,真像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到了傍晚,香草和梧桐提着食盒走到小花厅,在桌上摆放好几盘精致的菜肴,有西湖醋鱼、咕咾肉、东坡肉、干炒牛河,还有一盘清炒豆芽。
由于裴绰和裴宪有事出府去了,雨轻便邀请钟雅来西院共进晚餐。钟雅下午沐浴后又休息了一会,醒来后就换上崭新的绛紫锦袍,玉冠束发,轻轻的拂了拂衣袖,飘起一阵幽香。
当钟雅走至西院,雨轻正在躬身晾晒着桃花,不时翻动着花瓣,旁边的胡床上还放着一本书册。
钟雅好奇的捡起那本书册,翻看几页,不禁笑问:“雨轻,这是你写的菜谱吗?起的名字倒是很有趣,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雨轻转过身来,仔细打量着他,微笑道:“绛紫色很适合你,更能衬托出你的高贵气质。”
“这话听着还算顺耳。”钟雅又低头看了看那桃花,问道:“你晾晒这个做什么?”
“做桃花酒。”雨轻答道,“等做好了我送给你一坛,不过待会你可以先品尝一下蒸馏酒。”
雨轻拿过那书册,哂笑道:“这上面所写的每一道菜,可都是你没吃过的,你不要小看这本菜谱哦。”
“你就这么有自信?”钟雅说着就大步走进花厅内,视线慢慢的落在了桌上的精致菜肴上,不由得缓步靠近。
雨轻也走了进来,含笑问道:“钟雅,你是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菜肴?”
钟雅坐在椅子上,看着这桌子,笑道:“这应该就是四仙桌了,只有我们两人用饭,这样小巧的倒也方便。”
“嗯,中午是陪着爷爷他们用饭,人多所以用的八仙桌。”雨轻点头,坐在他的对面,说道:“钟雅,你若喜欢这些家具,改日送你一套就是了。”
钟雅笑而不语,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咕咾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眸间闪着亮光,惊叹道:“这个叫什么,味道真的很好。”
“咕咾肉,”雨轻淡笑道:“钟雅,你喜欢酸甜口味的,对不对?”
“你是怎么知道的?”钟雅诧然问道。
雨轻托着下巴,注视着他,说道:“中午看你喝鱼汤时还特意放了半勺醋,那些偏咸的熟肉你都没有吃,只吃了原味的鱼脍,还有一些清脆爽口的芦菔,那可是我自制的酸甜口味的泡菜,你喜欢什么味道不就一目了然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寒门远谋 贵客入洛(下)
“雨轻,你观察的还真细致。”
钟雅又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甚是满足的笑了笑,然后继续品尝手边的干炒牛河,完全顾不上说话了。
雨轻反倒是没有吃多少,只是看着他享受美味的表情,像极了《孤独的美食家》里的井之头五郎,没想到钟雅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饕。
“钟雅,不如我们合开一家酒楼好了,”雨轻提议道:“菜谱我也写出来了,只要找一些厨艺高超的人,再给他们培训一阵子,就能上岗了。”
“你不是在推广家具,怎么还想起开酒楼了?”
钟雅抿了一口酒,开始有些辣,不过回味醇香,他看了看这杯清澈的酒,微微点头,“这就是蒸馏酒了,确实不错,以后我们钟家的酒肆也可以卖这种酒。”
雨轻眯眼笑道:“钟雅,你是来洛阳求职的,对不对?”
钟雅不答,仍旧品尝着东坡肉,似乎沉浸在这美味之中无法自拔,好一个精致的吃货,看来只有等到他吃尽兴,才能聊天了。
另一边的书房里却是几位少年聚坐在一起,时不时有人哈哈笑起来。
“士瑶兄,真没想到他竟躲到了北固山。”顾毗呵呵笑道。
张珲饮了一口酒,说道:“吴王先后从曲阿转至丹徒,之后又想逃至江都,凡是沿途经过的人官兵皆会搜查,他只好灰溜溜的藏到北固山里了。”
贺昙也在旁笑道:“当抓住他时,他好像已经神志不清了,原来是那里的山民太过野蛮,将他五花大绑吊在梁上,准备到第二日烤来吃,他险些就成了那些蛮人的腹中餐,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周彝微微一笑,说道:“他想要在我们的地盘上兴风作浪,那就是自寻死路,怨不得别人。”
陆玩悠闲的喝着热茶,心道:联合江东几大士族的力量搜寻吴王,自然是事半功倍,不过淮南王那边迟早是要知晓此事的,到时设法铲除他倒是需要费些心力的。
“泰山赈灾的案件还不明朗,只能先让吴郡太守暂且压下吴王的事情。”
顾毗略停顿一下,又说道:“听说柳家和郑家都有派人去泰山,明面上是赠送粮食,暗地里恐怕——”
“柳宗明多半就是东海王派去打探那批赈灾粮下落的,至于郑家我倒是看不透。”
贺昙望向陆玩,淡笑道:“士瑶兄,荥阳郑氏自寿光公郑冲以来,族中子弟一直是卓尔立操,清恬寡欲,很少与各地王爷有来往,也许这次真的只是为了赈灾而去的。”
陆玩摇了摇头,说道:“好像是郑林亲自运送粮食去往泰山的,郑翰和郑卓都未前去。”
“郑林可是那个辨不清东南西北的呆子?”周彝笑问道。
张珲哈哈大笑,“正是他,说不定在泰山也要迷路的。”
顾毗和贺昙闻之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陆玩神色冷静,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
没过一会儿,顾家和张家的小厮就走了进来,回禀顾大人和张大人准备要离开了,顾毗和张珲这才起身,又笑谈两句,便匆匆走出去了。
“彦哲,我们也该回去了。”贺昙笑道。
周彝点头,起身说道:“士瑶兄,明日我们一起去城郊参加谷水亭诗会吧。”
“嗯。”陆玩含笑说道:“明日会很热闹的,当然也算是做慈善,拔得头筹所获得的奖赏全部会拿去购买粮食,送往泰山。”
贺昙和周彝相继离开后,陆玩便走至案前,继续写字,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庞敬才姗姗赶来。
“庞兄,我以为你今日不过来了。”陆玩看了他一眼,又伏案书写着,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感觉意外。
庞敬走上前来,说道:“从荆州来信了,他们调查到一些可疑的事情。”
陆玩停笔,面色微变,开口问道:“杨霄这些年在荆州到底做了些什么?”
“在荆州有几家客栈和食肆,还有赌坊,他们的幕后老板就是韩虎和董苞,也就是之前士瑶兄给我看的画像上的那两人。”
陆玩冷冷一笑,“果然是这样,不管他在暗中筹划什么,还是需要强大的资金链支持的,估计在许昌一带也有他的产业。”
“其实他的身份也存在着多重疑点,难道士瑶兄不觉得他有些奇怪吗?”庞敬皱眉说道:“他为何要去见邺城令卢志,又为何只在临淄待了短短几日便匆匆离去?”
陆玩沉思片刻,说道:“目前只能确定他是杨家旧人,远房堂侄的身份尚待考证,至于去邺城很可能只是想要借助范阳卢氏的势力,或许他还秘密去找过其他门阀家族.......”
“临淄的案子错综复杂,据南云得到的一些消息,东海王可能私自制造了一批甲胄,不过被人半途劫走了,齐王和琅琊王大概也没成功获得,杨霄在临淄应该也有自己的眼线,多半也是知晓一些事情的,只不过他还真是难对付。”
庞敬沉声道:“士瑶兄,杨霄的事情还需从长计议,如今泰山郡的案子陷入焦灼,恐怕背后牵连甚多。”
“有郗遐还有桓协在,能为兄长分担许多,案子应该有眉目了。”陆玩笑了笑,拿起毛笔继续写字。
“明日荀家在谷水亭举办诗会,羊家的人应该也会参加。”庞敬说道:“听说钟雅也来到了洛阳,而且还——”
“怎么你今日也变得吞吞吐吐的?”陆玩微笑问道。
庞敬轻咳一声,又说道:“他好像就住在裴家。”
陆玩听闻手中笔停滞不前,笔尖低落的墨汁在纸上晕染一片,模糊了刚写好的字。
他沉默良久,庞敬则安静的走开了。
待南絮走近前来,就看到陆玩已经将这张纸揉成了一团,随意扔到一边,唇角扯出一抹涩笑。
“南絮,明日帮我看仔细些,有可能会有什么面熟的书童或者小厮跑去凑热闹的。”
南絮点头,心里自然明白他所指何人。
次日辰时,一辆辆牛车徐徐朝谷水亭一带驶去,大都是去参加诗会的,其中有一辆七香车,青牛孛牛二头,随行数十人,车帘不时随风飘动,里面的两人却在谈论着早饭问题。
“今早的鸡汤馄饨味道如何?”一名碧色衣衫的小厮正拿着小铜镜照着自己的脸颊,不时用手点了点双颊上的小小雀斑。
第一百八十四章 谷水诗会 雅中有俗(一)
绛紫锦袍的少年微眯凤眸,浅笑道:“味道很好,明日的早饭就该是面窝和三鲜豆皮了。”
小厮放下铜镜,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对,不对,明早是豆花和鸭油烧饼。”
“不管是什么,反正迟早我都要品尝一遍的。”
少年难以抵抗美食的诱惑,不禁笑道:“雨轻,看样子我得在裴家多住一些日子了,不然等回到自己府里,岂不是什么都吃不到了?”
“钟雅,昨晚我的那首诗作你可记住了?”雨轻注视着他,问道。
钟雅呵呵一笑,“我的记忆力可不比王瑶谨差多少,自然记得清清楚楚,不过你的那首诗很是简练而清新,又意境深远,如此佳作,定能拔得头筹,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
钟雅指着她的脸颊,又是哈哈笑起来。
“不好看吗?”雨轻噘嘴道:“我费了好些功夫才点上去的,这样的效果已然不错了。”
“即便你这样,也比顺风好看。”钟雅笑道:“可惜你是女子,不然凭你的才学,定品后入朝为官步步高升,说不定以后还能位列三公呢。”
“你再调侃我,明天和后天我可不会管饭的。”雨轻白了他一眼,不满道:“钟雅,我可是在帮你扬名,你竟然不领情。”
“多谢你的好意。”钟雅瞥向她,又问道:“雨轻,你不是向来亲近道儒兄和陆兄,怎么不去帮他们呢?”
“你觉得他们那般清傲的人会需要我的帮助吗?”
雨轻讪笑道:“希望今日不要被他们俩发现,否则恐怕就要抄写三天三夜的《女诫》了。”
“我可以帮你作掩护。”钟雅恣意一笑。
雨轻分外欣喜,问道:“钟雅,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不过今晚我还想吃咕咾肉。”钟雅笑容纯净。
雨轻无奈的笑了笑,“你还真是个吃货。”
荀家在谷水亭附近建有一处别院,如今庭院中名流云集,司徒王戎和太保刘寔等大人也被邀请而来,嵇绍也在其中。
一身玄青色绸袍的年轻男子携着两位美妾穿过竹林,来到一个小院前,对着前面的那两人招手笑道:“思文兄(辛鳌字)、彭祖兄(羊聃字),原来你们在这里啊,害我好找。”
“蔡兄,子颜兄(孙会字)没和你在一起吗?”辛鳌笑问。
蔡攸哲摇了摇头,说道:“我还以为他与你们在一处呢。”
羊聃当即示意两名侍婢去找寻孙会,然后又悄悄对辛鳌说道:“子颜兄昨晚打赌,说要带着花魁姜姑娘来参加诗会,可那姜姑娘性情刚烈,听说最近和乐高可是如胶似漆,哪里肯来。”
“可就是那个乐令的堂侄?”辛鳌疑道。
羊聃点点头,又把手搭在一美妾的肩头,笑道:“我刚才看到刘野和乐高了,他们是跟着刘太保一起来的,穷乡僻壤的人,连樱桃和葡萄都分辨不清,还敢在那里高谈阔论,真是可笑至极。”
蔡攸哲在旁听着,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蔡兄,这两个从荆州带来的什么桃根桃木的,你还没看腻吗?”羊聃嗤笑道:“今日我带来七八个美姬,随你挑,你若喜欢哪一个,送你便是。”
桃枝和桃叶颔首不敢言,心下却一团妒火。
羊聃是个第一等轻浪浮薄子弟,每日换姬妾犹如更换衣服,伸手搂住一个黄衣女子的纤腰,手指抹了抹她的娇唇,然后推入蔡攸哲的怀里。
蔡攸哲抱住她微颤的身子,眼神轻佻得意,辛鳌却附在蔡攸哲耳边坏笑道:“她可还是处子之身,今晚便宜你了。”
羊聃又是哈哈一笑,左拥右抱的走到前面去了,辛鳌与蔡攸哲并肩跟了上去。
在另一边,刘野穿过游廊,又走进一院门,才发现和刚才的不太一样,他过得片刻又出来,微微蹙眉,像是找不到原来走过的路了。
刘野有些为难地左右看看,在几名婢女走过来时,他转身望向别处,面露尴尬之色,因为初次来荀家的别院,对这偌大的园子并不熟悉。
本来他和乐高一起过来的,无奈一婢女慌乱间把酒水洒到了他的衣袍上,他只得去厢房更衣了,想要沿原路返回,却在此迷了路。
“彦胄兄,你是几时来的洛阳,怎么也不去找我?”说话者正是王秀,他的身旁还站着温家兄弟。
钟雅淡笑说道:“前日刚到的,还没来得及去看你。”
“堂兄还在琅琊祖宅,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会返回洛阳了。”王秀含笑解释道。
温宏连打了个哈欠,说道:“道玄兄和世道兄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郗遐也不在,还真是无聊的很。”
“看你这没睡醒的样子,若是郗遐在的话,估计又该捉弄你了。”
温玮摇头说道:“昨日你不该喝那么多酒的,幸亏父亲今早出去了,不然看到你这样又该训斥你了。”
“泰真(温峤字)去了哪里,不会又和胡元度那小子待在一起吧?”温宏拧眉问道。
钟雅笑道:“泰真正和道幼(祖涣字)在凉亭对弈,阿虎(卫玠字)也在那里。”
那边的声音持续一阵,随后倒也渐渐的过来了。他们都是高门士族,刘野觉得自己待在这里也是无趣,便要扭头走开,一个声音却自背后响了起来。
“你是何人,杵在这里作甚么?”
出现在他背后的正是顺风,只见她秀眉微蹙按住佩剑,恶狠狠的瞪视着他。
刘野看了她几眼,道:“我是跟着刘太保来的,只是一时找不到乐高他们了。”
“原来是这样,你应该是走错地方了,我带你去找他们好了。”
雨轻微笑注视着他,说道:“你可要跟紧我哦,荀家的家仆可是很凶狠的,若是把你当成小贼抓走了,你可要吃鞭子的。”
刘野好像真的相信了,紧跟上她的脚步,口中喃喃道:“听闻荀家小郎君一向宽厚待人,怎么对下人会这么——”
“你嘴里念叨什么,我们可是好心帮你带路,连声谢谢都不会说吗?”顺风态度仍旧强硬,还时不时做出要拔剑的假动作。
雨轻摆手示意她莫要再吓唬人家,很是柔和的问道:“你就是刘太保的侄孙吧?”
“正是。”
刘野觉着身前的这名碧衣小厮有些奇怪,看他的言谈举止完全不像是下人,那个持剑的小厮也是很听他的话。
第一百八十五章 谷水诗会 雅中有俗(二)
当再次走过一院门,雨轻稍停下步子,做了个嘘的手势,悄悄躲到刘野身后,顺风则直接抢过一婢女的托盘,颔首侍立一旁。
“道儒兄,我刚才看到钟雅了。”崔临笑着走过来。
崔意抚了抚额头,神情冷淡的说道:“他倒是会选地方住,待会我可要好好与他叙叙旧。”
“哈哈哈!”崔临笑了起来,忍不住问道:“你果然生气了?”
崔意拂了拂衣袖,余光扫向顺风这一边,又看了一眼刘野,淡然问道:“你方才不是和乐高待在一起的,怎么现在落了单?”
“我正要去找他。”刘野施礼答道。
崔意微微点头,似乎不太注意刘野身后的那人,直接走开了。崔临倒是多看了雨轻一眼,又摇了摇头,也转身离去。
顺风见他们走远,就把那托盘还给婢女,然后长呼出一口气,走至雨轻身边,说道:“刚才我可是垂首一动不敢动,深怕那个冷面阎王看出什么来。”
雨轻这才走出来,抿唇笑道:“无妨,他向来是不会注意仆婢的。”
“你......你们到底.......”刘野一时间组织不好语言,摊手苦笑道:“算了,我们走吧。”
雨轻浅浅笑道:“多谢你,刘兄。”说着负手朝前面走去。
“难道你们是在玩捉迷藏吗?”刘野完全不理解他们刚才的行为,不过看样子他们是认识崔意的。
院子东边有一处高台水榭,视野宽阔,白鹤休憩在水边,不远处春花烂漫,景色怡人,有几人凭栏而坐,不时有悠悠琴声越水而来,甚为动听。
“子颜兄,你还真有本事,果然把姜姑娘请来了。”辛鳌倒了一杯酒,递给孙会,含笑说道。
羊聃一瞬不瞬的盯视着抚琴的女子,沉吟道:“妙哉,真是妙哉。”
“彭祖兄,花魁是不好请,不过只要你肯花钱,她还得乖乖听从。”孙会得意的说道。
蔡攸哲跟着琴声摇晃着脑袋,几人又是嘻嘻哈哈,说笑间,却见一人已怒气冲冲的走过来,正是乐高。
他望着那名眼圈发红的女子,伸手指向孙会,嗔喝道:“孙会,你真是厚颜无耻,仗着有个得势的父亲,强行把姜柔带来这里,充什么脸面,你自己还欠着一屁股的债,打量我——”
话未说完,羊聃脸色一沉,抖手就把杯中的酒泼到他脸上,冷声说道:“乐高,你这个寒门子弟,也敢跑来这里闹事?”
“羊聃,你少不经学,不过平庸之辈,身为泰山羊氏子弟,凶狠粗暴,荒淫无度,恶少之名你还真是担得起!”
乐高不怒反笑,上前就拉起姜柔,欲要转身离去,不料辛鳌示意几名家仆过来拦住他的去路,寒声说道:“先别忙着走,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那些家仆手上抄着棍子,速速把乐高围住,姜柔见势忙挣开他的手,楚楚可怜的望着他,有话却又说不出口。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荀邃和傅畅看到,他们只觉好笑,乐高想要从孙会和羊聃手里抢人,还真是有些难度。
“荀兄,这是要冷眼旁观吗?”祖涣快步走来,身后还跟着温峤和卫玠。
荀邃一脸无奈,说道:“我并不想介入其中,英雄救美的事也许郗遐会感兴趣,可惜他不在这里。”
这时,陆玩和顾毗他们也缓步走来,陆玩面色淡然的望向那边,开口道:“还真是冤家碰头,看来乐高这次要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那边的乐高目光一厉,棍子直击他的面门,他迅速后撤,趁家仆挥棍子之时,突然前冲,先以拳攻击那人的面部,然后上步以双手抢抱那人的脖颈下压,同时以两膝轮番攻击那人胸部或面部,轰的一下,第一个人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乐高皆是迅速的击中他们的要害,不一会就冲出了包围,最后更是顺手一带,将一名家仆直接扔到水里去了。
羊聃却抢步上前,一把抱住姜柔,甚是不屑的瞥向乐高,冷笑道:“你敢过——”
瞬间一拳就打在羊聃的脸上,紧接着乐高一脚踹向他的腹部,他趴倒在地,疼痛难忍。
辛鳌赶紧上前扶起他,怒喝道:“乐高,你这粗鄙村夫,为了个青楼女子,竟动手打人,真是有辱斯文,只怕连乐令也帮不了你了。”
“乐高,这次可是你出手在先,旁人可都看的清清楚楚,你无从抵赖!”
孙会也跳了出来,嗔怒道:“我请姜姑娘来抚琴助兴,诗会还未开始,你就如此放肆,真是败了大家的兴致!”
乐高目射寒芒,咬牙切齿,欲要挥动双拳,却被刘野用力按住,肃然说道:“乐兄,你刚才太鲁莽了。”
“刘野,你也赶来凑热闹,莫非想要为乐高鸣不平?”辛鳌瞪视着他,嘲讽道:“就凭你恐怕还不够资格!”
刘野向前走了几步,躬身施礼道:“羊兄,他可能是服散后发散不畅,急怒攻心,才失了理智,想来羊兄也是深有体会的,万望你大人有大量,饶恕他的过失。”
羊聃想要发怒,无奈右脸颊被打肿了,他根本张不开嘴,辛鳌冷眼瞧着刘野,沉声道:“打人已成事实,你的三言两语也无法替他圆场,不过你如今之行径,还真是枉费乐令的一番苦心。”
“辛兄,他确实犯了错,我并未袒护,不过你们如此咄咄逼人,倒是有失君子风度。”刘野正色说道。
辛鳌哑然,孙会站立在一边,似乎也无法再争辩什么。
“辛鳌,真是好久不见。”
只见崔意负手走来,望向辛鳌和羊聃,淡笑道:“诗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既然这般热心的请来了姜姑娘,道玄兄自要好好感谢你们的。”
“道儒,没想到你也会来参加这次的诗会。”辛鳌略施了一礼,涩笑道:“改日我们可以一起聚聚。”
“这是自然的,你的那些烂账可都补齐了?”崔意寒声道,又瞥了一眼地上的羊聃,“彭祖兄,少和不入流的人混在一起,泰山那边可是忙的焦头烂额,你就不要再添乱子了。”
崔意完全无视孙会和蔡攸哲,拂袖而去。
站在假山之后的雨轻和顺风也匆匆走开,当来到人少的地方,顺风便开口说道:“雨轻,这个刘野还挺机智的。”
“他毕竟是刘太保看重的侄孙,自然是有些能力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谷水诗会 雅中有俗(三)
雨轻淡淡一笑,又望见陆玩他们正朝这里走来,便附耳对顺风低语几句。
顺风笑嘻嘻点头,很快从旁边小轩馆里端出两个托盘,分给雨轻一个,她们二人就悄悄混在几名仆婢之中,颔首低眉,默不作声。
“我听说在乐高刚到洛阳之时,去卫家赴宴,竟然错把红葡萄当成樱桃,当时羊聃和辛鳌也在场,羊聃故意命人端出一盘樱桃呈于乐高面前,并问他此为何物,乐高立时羞得面红耳赤。”
顾毗在旁说起这件事,周彝不禁哈哈笑起来。
“那件事致使乐高丢了颜面,如今又抢了他的红颜知己,这梁子早就结下了,乐高若再不还击,当真就是软柿子了。”
贺昙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看他是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洛阳了,才对他们大打出手的,他可精明着呢。”
“之前成都王司马颖被外放为平北将军,镇守邺城,乐高就是派去任掾吏的。”顾毗轻声说道。
庞敬和张珲会意的点点头,陆玩却微笑道:“今日乐令没来,这场闹剧他也看不到了。”
“蔡攸哲怎么会和辛鳌他们在一起?”周彝看向庞敬,一脸不快。
庞敬讪讪一笑,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顾毗很是鄙夷的说道:“蝇营狗苟,孙会那小人作态,真是令人厌恶,乐高刚才就应该把他一并扔进水里去喂鱼。”
顺风听闻忍不住偷笑两声,雨轻连忙拽了一下她的衣角,示意她莫要做声。
陆玩偏头看她一眼,唇角微微扬起,笑道:“我们还是去谷水亭那边吧,钟雅应该早就过去了,我看他自信满满,估计已经有佳作了。”
“士瑶兄,你说雨轻会不会再扮作哪家的族弟来参加诗会,她作的诗可比写的字好多了。”周彝玩笑道。
张珲呵呵一笑,“她若是敢来,只怕又要罚跪祠堂了。”
“以后被禁足也是有可能的。”顾毗拍了拍周彝的肩膀,笑道:“她没有那么大胆,不要胡说了,快走吧。”
陆玩轻咳一声,快步走到前面去了,周彝和顾毗他们也赶紧跟上去,望见这些人已走远,顺风便推了推雨轻的胳臂,偏头笑道:“雨轻,你可怎么办,说不定又要被罚跪祠堂了。”
“你还在这里幸灾乐祸,快点走了。”
雨轻撅起小嘴,把托盘塞给她,然后疾步朝小径走去,从那条偏僻的小径可以更快的走出园子,顺风随手把托盘交给一旁的小厮,然后就追了上来。
谷水亭边,春意盎然,绛紫锦袍少年正伏案写诗,行草逸致飘然,在旁围观的人连连称赞。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有人不禁念出声来。
“此诗甚为清丽,浑然天成,当为上品。”傅畅点头说道。
荀邃和祖涣也投来欣赏的目光,祖涣更是赞道:“彦胄兄所写的行草真是笔力惊绝,颇有凌云之志。”
陆玩却走过来,说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钟兄在末尾省去前半句,岂不是太过谦虚了?”
《论语》有云: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钟雅自嘲道:“吾不如颜回也,即兴之作,让陆兄见笑了。”
“陆兄极善行书,不如也赋诗一首,何如?”祖涣笑问道。
陆玩脸上的笑容复杂,“不必了,还是让庞敬写上一首吧。”
这时南絮已经过去铺纸研磨,庞敬含笑走至桌前,右手拿起一支紫毫笔,写了两句,然后换到左手,又写了两句。
“庞兄用右手写楷书,左手则写行书,当真有趣。”卫玠凑过来瞧了瞧,又问:“庞兄能够双手同时写书法吗?”
庞敬微笑摇头,放下毛笔,“我还达不到那种境界。”说着便走开了。
谷水岸边,雨轻蹲下身子,正小心翼翼的将一只叠好的纸船放到水面上,口中喃喃道:“等顺风取来纸张,干脆就做个纸锅,拿来烧水。”
身后之人好奇的问道:“纸锅怎么能烧水呢?”
雨轻扭头一看,正是刘野,她笑问道:“你怎么不去那里作诗,反而一个人来岸边散步了?”
“乐兄提早回去了,我也不善作诗,何苦再凑过去?”刘野摇了摇头,望着那只小纸船,淡淡一笑:“不知道这小船能够漂多远。”
这时顺风跑了过来,怀里抱着一叠麻纸,说道:“我都拿来了,不知道够不够用。”
雨轻含笑点头,接过那些麻纸,很快做出一个纸锅,然后她小心翼翼的往纸锅里倒水,轻轻地把纸船放到一个铁圈上,顺风早就在铁圈下面准备了一些干柴,打开火折子,将一小堆木柴点燃。
只见火苗渐渐燃烧起来,风吹过火苗迅速窜起来,烧到了纸船,刘野惊奇的盯视着这个纸锅,过了一会,纸船没有丝毫破损,而纸船里的水却开始沸腾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刘野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
雨轻在旁解释道:“水的沸点是一百度,纸的着火点在一百度以上,水蒸发时会吸收热量,使纸船不能达到着火点,所以在纸船里的水全部蒸发之前,它都会完好无损。”
刘野点点头,惊叹道:“真是太神奇了!”
“纸锅烧水,真有趣。”
却见一雪白衣袍的年轻男子正俯身注视着她,浅笑道:“你又在做这些稀奇古怪的实验了。”
雨轻早就听出这声音是谁,也不去看他,只是嗤笑道:“这里正举办谷水亭诗会,可没人想要问卜吉凶。”
来人正是郭璞,他只是路过这里,并不知晓什么诗会,当望见有人用纸锅烧水,他才走过来瞧瞧,不想竟遇到了熟人。
“你的脸怎么了?”郭璞贴近她仔细看了看,忍不住笑道:“几日不见,你竟变得越发丑了。”
雨轻白了他一眼,打趣道:“你这术士现在连半仙都不算,在某些方面,还不如我呢。”
“若论起骗人,我自是不如你。”郭璞上下打量着她,说道:“你打扮成这样,多半又在耍滑头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谷水诗会 雅中有俗(四)
雨轻笑嗔道:“既然你也来了,不妨就作诗一首吧。”
“不是已经来了这么些士族子弟,哪里还需要我一介术士来赋诗?”郭璞不屑的踱着步子,似乎对作诗不太感兴趣。
“你是不愿,还是腹内无墨?”雨轻故意嘲讽道。
郭璞摇了摇头,又沿着岸边走了几步,淡然念道:“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翘迹企颍阳,临河思洗耳......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好诗,甚妙!”刘野不禁叹服道。
郭璞回首一笑,又看了看雨轻,问道:“此诗作何如?”
“甚好,快要达到半仙的境界了。”雨轻走至他身前,又问道:“郭公眼疾可好些了?”
“嗯,经那位老太医诊治过后,确实好了一些。”郭璞轻声道:“看来这次带师父来洛阳还是很对的。”
“当然,说不定我还是你们的福星呢。”雨轻扬起笑脸说道。
郭璞哼了一声,说道:“你不给我带来麻烦就很不错了,我要先走了,下次再见了。”
“原来你们认识。”刘野笑道。
“他叫郭璞,字景纯。”雨轻微笑道:“好像有人来找你了,你还是快些过去吧。”
多半是刘寔命人来寻他的,琴声飘过来,诗会已至尾声了,雨轻和顺风也渐渐朝自家的牛车走去。
“雨轻,你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这熟悉还透着几分生气的声音传入她耳畔,她心中不禁忐忑起来,好像回头也不是,不回头也不行。
“你就这么喜欢出来闲逛,府里待着太闷,是不是?”
那少年瞪视着顺风,话语冰冷,“我会带雨轻回裴府的,你先走吧。”
顺风苦笑着点点头,略带抱歉的和雨轻对视一眼,便直接溜走了。
“士瑶哥哥,我只是碰巧路过,并未——”
“上车去。”陆玩冷声道:“难道你想让更多的人都看到你,还不快些进牛车里去。”
雨轻只好乖乖的坐上他的牛车,闷声不再说话。陆玩也坐进来,示意南陌赶紧驾车回城。
路上,雨轻偶尔瞥他一眼,看他面色冷峻,便故意把话题转移到足球队的名字上面。
“士瑶哥哥,我帮你的球队想到一个好名字,不如就叫银河战舰队,你觉得可好?”
陆玩微怔,“何为银河?”
“银河就是天河,夜空中明亮的光带,至于战舰就是有攻击能力的军用战船,作为吴郡陆氏子弟想来对此并不会感觉陌生,我相信士瑶哥哥的球队也将成为赛场上最为耀眼的球队。”
陆玩听后略微笑了笑,似乎对这个名字还算满意。
“士瑶哥哥,今日你可有作诗?”雨轻靠近他,笑问道。
陆玩摇头,又看向她,她识趣的就要坐到一边去,不想陆玩却拿出一块帕子,递给她,说道:“快把脸擦干净,弄得跟个小花猫似的。”
雨轻讪笑着接过来,因为手边也没有铜镜,便随意擦了两下。
“雨轻,今日钟兄的诗作最佳。”陆玩淡淡说道:“他住在裴家,还真是神清气爽。”
“钟雅只是暂住一段时间而已,其实他是个十足的吃货。”雨轻微笑问道:“士瑶哥哥,你平日除了写书法或者作画,还喜欢什么呢?”
陆玩笑而不答。
“望远镜还有万花筒,我看你也不是太感兴趣........”
雨轻思索一会,眼眸闪过一丝亮光,嫣然一笑:“我知道送你什么了,之前你送给我一颗避瘴珠,所谓无功不受禄,我总要回礼的。”
“我不需要你的回礼。”陆玩略觉不快,轻叹一声。
“哦,那就不送了。”雨轻回答的倒是干脆。
陆玩的目光平静而温和,问道:“说出去的话还能再收回吗?”
“士瑶哥哥,你放心,我肯定送你一个独一无二的礼物。”雨轻凝视着他,粉唇轻抿,心道:我希望士瑶哥哥待在洛阳也能感觉心情舒畅。
对于这些江东士族而言,他们选择离开家乡,奔赴洛阳,都是为了各自的家族,他们的快乐与否,真的显得微不足道。
陆玩眼神清澈,俊秀的脸庞上掠过一丝优雅的笑意,在他心底,雨轻就是他的快乐。
而在泰山的某一处小院落里,丈夫的被迫离开却成了他妻子心里最大的痛,整日里疯疯癫癫的,竟还有人一直在附近盯视着她。
黄昏,一座小寺院孤独地坐落在城郊东南方,余晖映照下,佛祖殿上的“大雄宝殿”四个大字苍劲有力。
一位年长的老者正盘坐在蒲草圆座上,手上一串念珠,敲打着木鱼,微闭双目,口中还在念诵佛经。
这时,一名身材高瘦的寺僧走过来,双手递上一锦盒,含笑道:“住持,汪施主今日命人送来了一盒上等的檀香。”
“退回去吧。”老者神色淡然,仍是闭目诵经。
寺僧颔首道:“汪施主也是虔诚拜访,住持何必拒之千里?”
“戒嗔,休要多言。”老者缓缓睁目,喟叹道:“他并非良善之辈,你不该收下这盒东西。”
戒嗔垂首回道:“徒儿明白了。”说完端着那锦盒转身离开大殿。
寺院后院设有小门,专供运送菜蔬之人通行。今日送菜迟了些,两名僧人便上前询问那位驾车的宋伯。
“驶到半路上,车轱辘坏了,重新又换上备用的,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
宋伯笑了笑,就开始把一筐筐的菜蔬卸下来,两名僧人便将这些全部搬到厨房里去。
“他们已经走了,你可以下车了。”
宋伯伸手扒开两捆干柴,下面却藏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只见那妇人小心的跳下牛车,颔首道:“多谢宋伯。”
“接连几日你都出不了城,如今还是快些去找主持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宋伯每回送菜的时候都会捎带着这妇人,他们是街坊,交情不错,这里的主持又是妇人的堂伯,借着这层关系,他才得以给寺院提供菜蔬,做点小生意,维持家计。
妇人微微点头,疾步朝前殿走去。她的心里还是惴惴不安,自从她的夫君离开家后,他们夫妻之间的联络就是借助这座寺庙。
只是现在快至天黑,恐怕难以回城了,好在宋伯在城郊有个茅舍,可以暂住一宿。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月淡西风 浪卷涛翻(一)
在她进入殿内,却不见住持的身影,她急忙走到案前,把那个香炉移开,发现纸条仍在,她才略微放下心来,拿起那小纸条,仔细看着那两行小字。
“女施主,你来了。”
说话者却是戒嗔,他缓步走来,脸上仍旧挂着笑容,妇人是认识他的,把纸条塞进袖中,便问道:“住持现在何处?”
“住持先回禅房了。”戒嗔含笑答道。
妇人点头,欲要走出去,却被戒嗔叫住,“女施主,恐怕你今日是走不出这寺院了。”
“你这话何意?”妇人皱眉问道。
戒嗔冷笑道:“只要你告诉我茅英去了哪里,我还是可以考虑放了你的。”
“你竟然也成了那些人的走狗,我想住持不会放过你的。”妇人瞪视着他,厉声说道,然后提裙就要朝门外走去。
怎料院中已经站立十几名黑衣人,其中一黑肤大汉手持七尺软鞭,嘿嘿笑道:“大哥,就一个妇人,何苦叫来这么些兄弟,他是不是担心过头了?”
“啰嗦什么,赶紧上去绑了她,咱们兄弟们还等着去风流快活哪!”一个满脸横肉的恶汉晃动两下单刀,没耐心的催促那人道。
那妇人寸步难行,又转过身来,只见戒嗔一步步走向她,寒声道:“我再问你一遍,茅英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那妇人咬唇不语,后退几步,耳畔却传来一声惨叫,她陡然心惊,扭头望向院中。
只见一名月白衣袍的少年已经屈右肘猛力砸向黑肤大汉的颈部后侧,将他击倒后,夺过那七尺软鞭,恣意挥舞着,在空中打得劈啪作响。
“这软鞭做工有些差。”少年口中自语道。
当再次甩动软鞭,破风呼啸着卷住巨汉的腹部,半空中的这道人影犹如重锤一般连续击中好几人,紧接着就是一片哀嚎。
趁着院中混乱,戒嗔已然拔出短刃逼近那妇人,不成想有人拿着那香炉砸向他的面门,他慌忙躲闪,在移步间,一把单刀不偏不倚正砍中他的右腿,他惨叫一声倒地。
此时的少年没了兴致,扔掉那软鞭,从不远处匆匆赶来一队精锐护卫,将剩余几人围住。
“季钰小郎君,那贼和尚怎么办?”阿九走出来颔首问道。
郗遐拂了拂衣袍,迈步走入殿内,戏谑笑道:“戒嗔,你这条左腿还想要吗?”
“不......求您高抬贵手......”
戒嗔浑身颤抖,对于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切,他还没有缓过神来,更不知这名少年是何人。
“你这贼和尚,不守寺规,勾结那些匪类,竟还妄想当住持,真真好笑!”阿九将地上被砍断的半条腿踢开,嗔喝道:“幸好我家小郎君提早来到寺庙,不然住持都要被你毒害了!”
那妇人听后当即跪地叩首,感谢他们的搭救之恩。
“茅夫人,我家小郎君可是救了你好多次,你可都记得?”阿九笑问道。
妇人沉思片刻,颔首道:“民妇记得,上回在街上是你救了我的小儿子,后来那些地痞又来骚扰我家,却突然出现了一队官兵,将他们再次逮捕入狱,定然还是因为你的缘故,还有这一次,若非你们及时赶到........”
“茅夫人,我家小郎君特意派了几名护卫保护你,你可知前几日就有一些黑衣人想要潜入你家,不过都被我们的人制服了,你能活到今日,真的要好好感谢我家小郎君。”
阿九又望向门外,几名黑衣人早被捆绑起来,便问道:“季钰小郎君,是否让他们先带这和尚回钟家别院,由钟别驾和陆大人好好审问一番。”
郗遐微微点头,阿九便走出去吩咐护卫先行把戒嗔他们带回去。
夜幕降临,院中也逐渐安静下来,寺内其他僧人都待在各自的禅房内,因为阿九提前告知过他们,可能会有打斗,莫要来前殿走动,其中也包括寺院住持。
“茅英身为库吏,擅离职守,无故潜逃,却是为何?”郗遐质问道。
妇人叩首禀道:“因为.....因为他害怕.......怕自己跟孟府丞一样惨死家中......”
“真是糊涂,撇下自己的家人逃到别处,难道事情就能够解决吗?”郗遐沉声道。
“他也不想这样做,只是府衙里到处都是汪长史的耳目,他一个小小的库吏,根本无从选择。”
妇人陈述道:“在他得知孟府丞身亡,马主簿入狱后,他就连夜逃离了此处,每隔三五日他都会在这寺庙里留一张纸条,把近况告知与我,因为一直都有人在暗中找寻他,所以他接连换了好几个地方。”
“那么他现今在何处?”
妇人犹豫了一下,又张望四周,最后低声道:“他在牟县的河西村。”
“我会加派人手保护你,暂时你就住在李从事在城郊的庄子里吧,明日你的家人也会过去那里。”郗遐淡淡说道。
妇人叩首谢恩,望着郗遐他们远去的身影,她眼眶噙泪,再次叩首,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夫君不必再躲躲藏藏,也能还他自己清白了。
月明星稀,清风吹来,有人临窗而坐,手边还放着一碗加了蜂蜜的羊奶,他喝了一口,微微皱眉,说道:“阿九,上回太甜了,这次又淡了。”
“季钰小郎君,要不要准备解酒汤?”阿九站在门口,笑道:“桓家小郎君好像回来了。”
“那里的花酒可是不好喝的。”郗遐摇了摇头,单手支颐,无聊的翻看着那本足球书册。
须臾,桓协大步流星的走进来,脸上浓浓笑意,身上还沾着些酒气,不过看他神色清明,多半是探听到什么消息了。
郗遐合上书册,笑问:“桓兄,今晚的赈灾表演如何啊?”
“甚为精彩,郗兄不去真是可惜了。”
桓协撩袍跪坐,看了一眼那碗羊奶,不禁嗤笑道:“难怪郗兄生的俊美,面如冠玉,原来你和柳兄都喜欢——”
“我看桓兄是喝醉了,嘴里竟说胡话。”郗遐把那碗羊奶推给他,淡笑道:“柳宗明为了保养皮肤每日都是用羊奶沐浴的,甚是奢靡,我哪里比得了他?”
“今晚我见到柳宗明身边的那个毓童了,真可谓‘鲜肤胜粉白,曼脸若桃红’,这等绝色美少年,我还是第一次见。”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月淡西风 浪卷涛翻(二)
桓协笑了笑,“因为是赈灾义演,各大花楼里的头牌姑娘都被请来了,歌舞笙箫,争奇斗艳,当然最后压轴出场的还是清玉姑娘,不过她只抚奏了一曲,明显兴致不高。”
“桓兄多喝了两杯酒,就变得这样啰嗦起来。”
郗遐单手支颐,望着他,问道:“我方才砍断了贼和尚一条腿,现在要不要再帮你疏松一下筋骨,醒醒酒啊?”
“砍.....砍断......”桓协闻言有些紧张,然后端起那碗羊奶,喝了一大口,又皱眉说道:“我还真是闻不惯这味道,就当提神了。”
郗遐用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桌面,聆听着桓协讲述赈灾义演中一个特殊的环节——
“各位客官,下面开始拍卖第一件物品。”燕春楼的老鸨封四娘穿着艳丽,犹如半老徐娘,示意丫鬟端来一锦盒。
只见封四娘慢慢打开锦盒,里面盛着一只绿色的翡翠碗,她堆笑说道:“此翡翠碗乃是清玉姑娘平日所用之物,起拍价十两黄金。”
众人一听是花魁用过的东西,争相开始叫价,有人刚说二十两,另一人就说三十两,喊出的价格一次比一次高,直到坐在东边的那位客人喊出五百两,在场的客人才安静下来,不再叫价。
封四娘在台上重复了三遍此价格,无人再出高价,她就一锤定音,将翡翠碗卖与了这位客人。
不过这位客人并未收下此碗,而是直接转手又以低价卖与了一个典当铺的老板,其实这个老板就是叫价四百两之人。
这位客人把卖出所得的金额又一并捐了出去,这样一来此碗就是卖出了九百两,而那位客人则白白扔了五百两,一无所获。
桓协讲到此处,坏笑问道:“郗兄可猜出此人是谁?”
“也只有柳宗明做得出这样拿钱买名声的事情来。”
郗遐冷笑道:“听传闻柳太守每年都会举办类似的拍卖活动,竞拍所得的钱款尽数用来医治贫穷患病的百姓,如此行善积德,他们柳家在北海可是享有很高的威望。”
“郗兄真是聪明绝世,正是柳宗明。”桓协叹服道,然后继续讲下一个拍卖物品。
当那件物品亮相后,在场的人无不震惊,所拍卖之物却是洛阳花魁姜姑娘常用的一把团扇,原来此次她也为了赈灾捐款,当听说泰山会组织义卖,她便送来一些物品。
“起拍价仍是十两黄金。”封四娘笑吟吟的望向台下,心道:洛阳的这位姜姑娘与清玉算是旧识,此番能够慷慨解囊,也让燕春楼大放异彩,瞬间就比过了其他几家的青楼,她的脸上也有光。
台下的客人们开始叫价,比之前还要竞争激烈,毕竟是京城的花魁,名气也更大些,这次最后的成交价是七百两。
那位客人得到了团扇后,甚是自得,可惜有人不小心将汤水洒到了团扇上,弄脏了一片,那客人气得就要伸手打那人,幸亏被旁边的人劝住了。
“那个呆子准是郑林了。”郗遐听后哈哈一笑,“他还真是乐极生悲,七百两金子就这样打水漂了。”
桓协含笑点头,“就是他,郗兄没看见他恼怒的样子,话都说不好了,我看他不仅是路痴,还是个结巴,真不知道荥阳郑氏怎么会出了他这么个蠢材。”
郗遐右手托着下巴,左手却抚在那本书册上,又问:“那第三件拍品又是何物?”
“是金谷园绿珠的一幅字画,那幅画连中品都算不上,不过却拍出了全场最高价,一千两金子。”桓协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祖延兄(羊曼字)将它买下来了,无非就是为了给羊家撑场面。”
“果然无趣。”郗遐拿起那本书册,又随意翻看起来。
桓协凑过来瞧了瞧那书册,笑道:“上次我听茂弘兄(王祷字)谈及过有关足球的事,那场足球比赛真的很好看吗?”
“嗯,还不错,至少比拍卖会有趣多了。”郗遐淡淡说道,目光仍旧落在那些娟秀的小楷上。
“是这样吗?我怎么觉得写这本册子的人应该更有趣呢?”桓协哂笑道:“一看就是女子所写,你说要是把这本册子拿去拍卖,价值几何啊?”
郗遐立时冷下脸来,斜睨着他,沉声问道:“桓兄,你可查出清玉的义父是何人了?”
“嗯,在赈灾义演结束后,清玉姑娘独自去见了一位中年商人,密谈了好一阵,她才返回燕春楼。”桓协低语道:“我已经命护卫将那商人抓来了。”
郗遐的唇角掠过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站起身走了几步,说道:“桓兄,我们去前厅吧,想来陆大人和钟别驾应该审问的差不多了。”
桓协点头,跟着郗遐缓步朝前厅走去。
前厅上,几名被捆绑着的黑衣人已经把知道的事情全部交代了,陆大人摆手示意小厮先把他们带下去,然后盯视着戒嗔,并未直接问话。
钟宁慢慢放下茶杯,说道:“陆大人派去府衙的人也该回来了吧。”
“钟别驾,你喜欢垂钓吗?”陆云笑问道。
钟宁呵呵一笑,“偶尔临水垂钓,不过大都是空手而归。”
“有一回我在家乡垂钓,碰到一条大鱼咬钩,这条大鱼疯狂的拉线,好在有一船只经过,我直接就坐到上面遛鱼了。”
陆云不由得笑道:“平日里也看到过一些人钓上了大鱼,鱼借着水流都能拽着船只走,其实这些大鱼还是有机会挣扎逃脱的,就看垂钓者能否控制好它们了。”
“陆大人故意给汪长史休假,让他因此生疑,又随之在府衙内部散播假消息,说已经找到了库吏茅英的下落,用以误导和刺激他,今晚官差将假扮的黑衣人和戒嗔押回了府衙,他自然会心急如焚,定会派人去牢狱将他们灭口.......”
钟宁眯眼笑道:“如此连环设局,他实难逃脱。”
“钟别驾,你说他算是那条大鱼吗?”陆云微微皱眉,望着门外房檐下那忽明忽暗的灯笼,若有所思。
钟宁笑而不答,办赈灾的案子水都很深,恐怕还会牵连甚广,这就是京城中那些官员不愿领这趟差使的原因。
而吴郡陆氏想要在北方站稳脚跟,就必须做出一些成绩,才能在朝中担任要职,一旦出了错,不仅是吴郡陆氏,还有江东士族今后的处境都会更加艰难,想要挤入朝廷中枢更是不可能了。
第一百九十章 月淡西风 浪卷涛翻(三)
吴郡四大家族为陆、朱、顾、张,而陆机、陆云兄弟(陆抗之子)和顾荣一起被并称为“洛阳三俊”,即便东吴破灭,陆氏一门依然是江东士族的领袖。
前吴大司马陆抗死后,他把手中部曲分别交给了陆机陆云等兄弟,他们大概还掌控着东吴水师,至于他们吴郡陆氏到底隐藏了多少势力,恐怕北方士族是难以知晓的。
这时,郗遐和桓协相继走进来,郗遐躬身施礼道:“陆大人,钟别驾,汪长史被请来了。”
只见两名护卫带着汪京疾步走来,陆云看着汪京,笑道:“汪长史,你深夜派人去府衙,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陆大人平白无故的就把泰山郡长史抓来这里,当真以为这是在吴郡吗?”汪京冷眼睨视着他,问道。
陆云笑道:“汪长史,即便我在吴郡,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拿人。”然后看向戒嗔,问道:“你还认识他吗?”
戒嗔身上的伤暂时包扎住了,瘫在地上,磕头禀道:“是他让小的盯着那妇人——”
“你这和尚莫要信口胡说!”汪京厉声道。
钟宁淡然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已受了惩,那盒上等的檀香就是你吩咐府上的哑仆送过去的。”
“哑仆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是有人却能把话说清楚。”陆云目光微冷,直视着他。
须臾,一年轻男子被南烟押着走进来,汪京的脸色不由的大变,只见那年轻男子扑通跪地,央求道:“兄长救我。”
“那和尚你不认识也无妨,眼前这位可是你的至亲,难道你也要装作不认识吗?”陆云冷笑问道。
这年轻男子正是汪京的胞弟汪伟,他现今做些生意,名下却有许多田地,还有来路不明的巨额财产,可达千万银两。
“汪长史,你出身寒门庶族,辗转多年才坐上如今的职位,不该这么糊涂,纵容自己的弟弟搜刮民脂民膏,借机侵占田地,上回那小吏见风使舵,苏狱曹又甘愿替你顶罪,你才撇清了自己。可眼下恐怕再无那般忠心的下属了。”
陆云慢慢说道:“我去你府上,险些被你骗了,你还真是个戏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清廉正直、秉笔直书,甚至是嫉恶如仇,背地里却与他人同流合污、贪腐成性,汪京,你的表演也该谢幕了。”
汪京仰面哈哈一笑,“陆士龙,府衙官吏众多,你为何偏偏怀疑我呢?”
“这个问题我可以代陆大人回答你。”
桓协直接起身,走至他身前,笑道:“我和郗兄最开始都是住在同一家客栈,那家客栈的黑心老板竟在酒水里下药,想要迷晕郗兄,使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我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经过探查,我们发现这家客栈的老板竟然是汪伟府里的管事,再继续顺藤摸瓜,汪伟名下的产业也就知悉的差不多了。”
桓协坏笑道:“汪长史肯定认为我们把注意力都放到了马主簿的死因上,之前在府衙轮番询问各官吏,其实那只是个小小的由头,不过那几日汪长史并未到府衙来,而是赶去灾区察看灾情了,听说还亲自为灾民施粥,如此亲力亲为,演技可谓一流。”
郗遐在旁安静的听着他讲解分析,觉得他办事能力略有提高,不过看汪京的神情却有些奇怪。
“你说得很好。”汪京竟然拊掌称赞,看向郗遐,说道:“我想季钰小郎君那日是故意朝我射箭的,因为你太聪明,我不放心,所以才让燕春楼的清玉姑娘伺机接近你......”
“那杯酒里放的不是毒药,而是大剂量的迷药,我只是想让你在燕春楼里多睡几天,不要再插手这件案子而已。”
汪京苦笑着摇摇头,“可惜还是被你识破了,或许是我想错了,人道郗家小郎君放荡不羁,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士族子弟都喜欢眠花卧柳,携姬妾游山玩水,名士风流不大都如此吗?”
郗遐淡淡一笑,说道:“汪长史怎么话里带酸呢?”
“我一介寒门之子,哪里能知晓你们的生活乐趣?”
汪京冷声道:“自从前朝司空陈群创立九品中正制,起初评议人物的标准是家世、道德、才能三者并重,可到后来才德标准逐渐被忽视,家世却越来越重要,甚至成为最主要的标准,门阀世族完全把持了官吏选拔之权,像我等寒门如何入的上品?”
郗遐微微皱眉,并未作答。
“陆大人说我是表里不一,那么我就让你们看看我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汪京立时解开衣袍,里面的旧单衣上竟然还缝着补丁,他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哈哈大笑起来。
陆云和钟宁甚为震惊,而郗遐则站起身,质问他道:“汪京,你这些年大肆敛财,即便是在演戏,也用不着穿着如此不堪,你究竟为何?”
“季钰小郎君,你终于有想不明白的地方了,我这可不是演戏,而是事实如此。”
汪京大步走过来,笑道:“我是敛了不少钱财,除去那些田地,少说也有黄金万两,可是我分文未动,从未花在自己身上,而是全部送到了本地和周遭各大士族的手里,我若不这么做,郡长史的位置可能让我来坐吗?”
陆云不禁冷笑,“你不过是朝廷的蠹虫,竟还讲出这篇大论来,当真厚颜无耻。”
“陆大人,此言差矣。”汪京眯眼笑道:“各朝各代从来不缺贪官污吏,秦朝赵高,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西汉淳于长,贵倾公卿,收受贿赂,数累巨万,位高权重之人更是会不加克制的贪婪,各地豪族亦是如此。”
“汪长史无需再为自己狡辩,”陆云敛容问道:“我且问你,孟府丞可是被你所杀?”
“正是。”汪京面不改色,供认不讳。
“那么赈灾粮现在何处?”陆云又问。
汪京呵呵一笑,摇了摇头,“陆大人不是已经查出府库的秘密了,为何又要问我呢?”说完他扶着额头,似乎有些晕眩,身子歪歪斜斜。
郗遐盯视着他,见他慢慢倒在地上,仍在大笑,唇角却流出一丝黑血,他双手按在地上,抬眸望着他们,口中喃喃道:“我年轻时满腹才华,却得不到赏识,连个小小的亭长都敢对我呼来喝去,就因为我出身低微,时至今日,我也不服........”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月淡西风 浪卷涛翻(四)
“你真是太执着于名利了。”郗遐淡然说道。
汪京惨笑道:“季钰小郎君总是说的那么轻描淡写,我是不如你,不过文武双全的你也有看不清人的时候——”
“此话何意?”郗遐挑眉问道。
“我也是路过北海时偶然看到的,不过现在联想起来,倒是有趣......”汪京气息变得微弱,又吐出一口黑血,声音极轻,“柳宗明身边的毓童可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他应该还有另外一层身份.......”
音落,他疲惫的闭上双眼,陆云俯身望着他,不禁摇头叹息:“他还是没有说出赈灾粮的下落,看来只能等到茅英现身了。”
郗遐则负手走至门口,心情有些复杂,他不明白汪京为何会提及柳宗明和那个叫毓童的人。
陆云命几名护卫将汪京的尸首抬回府衙,以待仵作查验,夜已深了,钟宁便劝郗遐他们早些回房休息。
郗遐独自走至廊上,望了一眼夜空,此时月亮已经隐匿在云层里,他自语道:“流星雨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季钰小郎君,雨轻小娘子派人送东西来了。”阿九兴奋的跑过来,回禀道。
郗遐甚是喜悦,疾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却见桌上放着一个小紫檀盒,他上前轻轻打开,里面装着一些茶叶。
他微微一笑,又拿起旁边那封信,直接躺在榻上,拆开信封,把左伯纸展开细看,信上写着洛阳城内最近所发生的事,比如谷水亭诗会上的趣事。
她还做了桃花酒,等他回来就送一坛给他,还有关于春季足球赛的事情,祖涣、傅畅和陆玩他们都各自组建了一支足球队,就差郗遐的球队了。
雨轻希望他可以尽快解决泰山的事情,然后返回洛阳,他这个宣传大使不在可是不行的。
郗遐侧过身,把信放入枕下,心道:从信上的文字看来,她在裴家过得还算舒心,对足球比赛仍旧这么热衷,这样也好,她能够时常做些开心的事情,也不会感觉苦闷了。
只隔了一日,郗遐和桓协就来至郊外的一处庄子上,李从事就伫立在门口,见牛车停了下来,他便上前躬身施礼道:“季钰小郎君,茅英已经找到了。”
“嗯。”郗遐点头,跳下牛车,疾步走进庄内,桓协紧随其后。
当他们进入偏厅,就看到一个背对着他们,正在吃饭的落魄男子。
郗遐缓步走过去,上下打量一下他,圆脸肤色偏黑,穿着粗布衣衫,他正低首啃着干饼子,桌上还摆着一碟咸菜。
“李从事,你也太过吝啬了,好歹也得略备薄酒款待一下。”郗遐含笑说道。
李从事慌忙颔首回道:“我本来是要准备一桌酒菜的,可是他说自己带着干粮,不必麻烦了,我才——”
那人仍旧大口吃着饼子,似乎不想搭理他们。
“李从事,你去让人弄些热汤来,我怕他待会噎着自己。”
郗遐撩袍跪坐一旁,注视着那人,顺手也掰了一块干巴巴的硬面饼子,放入口中咀嚼几下,又笑道:“你戒备心很强,不过仓皇遁逃却不明智。”
“不逃难道留在这里等死吗?”那人一手拿着饼子,一手用筷子扒拉着咸菜,“小郎君,这饼子你自然是吃不惯的,可是老百姓在灾荒年间能啃上这饼子已然是万幸了。”
“汪长史服毒自尽了。”郗遐倒了一杯茶,淡笑说道:“茅英,你往后也不必再逃了。”
那人正是茅英,被陆云派去的精锐带到此处,他已经见过自己的妻子,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只是执意不愿回府衙,郗遐和桓协这才出城来见他。
茅英继续啃着饼子,又夹了一口咸菜,边吃边笑道:“郗家小郎君还未出仕,哪里知晓这官场上的凶险?”
“你倒是谨慎小心,却害苦了自己的一家老小,当真自私。”桓协在旁嗔怒道:“要不是郗兄,你的妻儿早就命丧黄泉了。”
茅英听他这么一说,还真的噎着了,赶紧端起那杯茶,咕噜咕噜灌进去,然后长舒一口气,道:“你这人真不会讲话,非得赶在别人吃饭的时候——”
“被噎着也是活该。”桓协白了他一眼。
这时仆人端着一碗热汤走进来,茅英便放下了饼子,准备喝些汤水,桓协却冷哼一声,“小心汤里有毒。”
茅英没有理他,直接从旁边的包袱里拿出一本账册,交给郗遐,堆笑说道:“这就是我另外记录的府库账册,我一直带在身边,现在交给你,我也能放心了。”
郗遐接过来,仔细翻看着,剑眉紧皱,原来府库储备粮早在半年前就被分批搬运走了,府库竟然是空的,难怪羊邈迟迟不愿开府仓赈灾,根本就是无粮可发。
“茅英,你可知府库的储备粮被搬往何处了?”郗遐合上账册,问道。
茅英摇了摇头,说道:“有关府仓的事宜一向都由汪长史负责,我等也不敢多问。”
“汪京倒是聪明,拿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填补府仓,还真是拆东墙补西墙,到头来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他也管不了了。”
桓协也拿过这本账册,一边翻看着一边摇头叹息,“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丢失的竟是府仓的储备粮。”
郗遐起身,负手来回踱着步子,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从汪京临死前的那番话语不难看出,他有野心,不过挪用府仓的粮食这样大的动静,羊太守不会不知情,又或许这一切都是羊太守在暗中搞鬼。
羊邈在灾情期间卧病不起本就有些可疑,不过没有确凿的证据,再加上汪京已死,羊邈自然可以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他身上,毕竟羊邈的身后是整个泰山羊氏,想要对付他,确实很难。
郗遐又交待了李从事几句话,便带着那本账册和桓协驾车离开了。
待驶入城中,郗遐让阿九先行回府衙将账册之事禀告给钟别驾和陆大人,然后他又命令车夫掉头,朝羊家祖宅驶去。
“听说柳宗明和郑林也去了羊家祖宅,想来那里应该很热闹。”桓协放下车帘,扭头笑道。
郗遐微微阖目,并不答话。
“郗兄,我可是不想去羊家的,但想着你在这里势单力薄,万一他们借机为难你,我也——”
“到时候你多半就会溜走了。”郗遐偏头笑问:“难道你还要为了我同他们据理力争吗?”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月淡西风 浪卷涛翻(五)
“那倒不会。”桓协一脸坏笑道:“也不能说是溜走,而是跑去给你搬救兵。”
“桓兄,你的嫂子可是出自孔氏,听说已经给你定了一门好亲事,好像是颍川庾氏之女,也就是知世的堂姐了。”
郗遐嗤笑道:“这样看来,你比庞敬强多了,对不对?”
“郗兄,何苦拿这个来打趣我?”桓协轻咳一声,说道:“日后你也要议亲的,大家还不都一样。”
郗遐哈哈笑起来,“桓兄这次为何不带着侍妾同来呢?还有那位济南花魁范姑娘,你不是已经帮她赎了身,纳为妾室,怎么还要孤身——”
“郗兄该不会连个侍妾都没有吧?”桓协忽然反应过来,调侃道:“当真和柳兄一样有断袖之癖?”
郗遐毫不在意,只是掀帘朝外望去,在人群中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手上还拿着一根缠着布的长兵器。没过一会,那人拐入街角,就消失不见了。
牛车驶到羊家祖宅门前,郗遐和桓协相继跳下牛车,命小厮递上名帖,他们二人就从西角门直接进入院中。
此时的柳宗明和羊曼正待在摘星楼内,饮酒赋诗,隔着水聆听悠扬的琴声,更是别有风味。
“柳兄,我近日听到一个趣闻,是有关少明兄(郑翰字)的。”
羊曼喝了一口酒,含笑说道:“少明兄与始安公主司马霞成亲当晚,可是闹得不可开交,原来始安公主不仅貌陋体肥,还极其善妒,当晚就叫来少明兄的十几名侍妾,挨个检查,颇有姿色的侍妾当场就被人牙子拉去贱卖.......”
“少明兄岂能容忍她这般跋扈无礼?”柳宗明好奇的问道。
羊曼呵呵一笑,“少明兄自然是不依她的,始安公主陪嫁的婢女多达好几百人,少明兄直接从中挑选姿容最佳的几名婢女,当作侍妾,始安公主立时发怒,破口大骂,反遭少明兄掌掴,她当时就傻愣住了,堂堂公主在新婚初夜被打脸,这还真是奇闻一件哪。”
“祖延兄(羊曼字)怎么也喜欢打听别人家的私事?”
只见郗遐款款走来,身后还跟着桓协。
“季钰,你不是一直在帮着钟别驾查案子,怎么会有空来?”羊曼微感诧异,问道。
郗遐挨近柳宗明坐下,又睨视着那位美少年,不禁笑道:“柳兄,他就是毓童吧,长得和阿虎(卫玠小字)还有几分相像呢。”
“小郎君谬赞,毓童不过庶族,萤火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毓童甚是谦卑,颔首回道。
“原来你就是郗遐,洛阳城内谁人不识郗家小郎君,论才貌,恐怕荀邃和傅畅也及不过你。”
柳宗明示意毓童为他斟酒,又说道:“高平郗家也捐了不少的粮食,我的父亲前一阵子还谈及过东郡太守(郗隆),他是你的叔公,近来身体可好?”
“令尊真是有心了,承蒙东海王厚爱,多番派人去东郡探望我的叔公,他倒是受宠若惊,夜不能寐了。”
郗遐看了一眼杯中酒,摇了摇头,自语道:“还是这般浑浊,我都有些怀念蒸馏酒了。”
“郗兄,明日祖延兄就要回洛阳了。”柳宗明轻叹道。
郗遐看向羊曼,笑问:“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我还以为我们可以一同回去呢?”
“彭祖(羊聃字)被人打了,我还是早些回去看看他好了。”
羊曼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他的弟弟总是到处惹事,竟然还被乐高那样的寒门之子当众教训,真是丢脸至极。
郗遐早从雨轻的来信上知晓了羊聃被打之事,故而也不觉得惊奇,只是眼下羊曼着急离开似乎还隐藏着一些其他的原因。
琴声渐止,水榭一带有位佳人,一袭白色曳地裙随风飘摆,那女子轻拢秀发,抬首望向摘星楼,灵动的眸子闪过一丝笑意。
“没想到清玉姑娘也被你们请来这里了,”桓协走至窗前,朝下面望了望,不禁发笑,招手道:“郑林,你在找什么?莫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郑林狠狠瞪了他一眼,疾步走开了。郗遐也凑过来,拍了拍桓协的肩膀,又附耳低语几句,桓协点点头,然后快步下楼去了。
摘星楼后面有个小花园,只见几名小厮正弯腰在草丛里搜寻着什么东西。
郑林背着手像个没头苍蝇一样走来走去,口中还不停的絮叨着,“那可是爷爷送给我的羊脂白玉麒麟佩,若是弄丢了,回去后父亲定会责骂我的,你们给我好好找,一处都不能落下........”
“郑林,要不要我帮你找啊?”桓协疾步走过来,笑道:“你也没个线索,这样一通乱找也是无用的。”
“你净会说风凉话,敢情不是你丢了东西。”郑林白了他一眼,说道:“反正找不出来我是不会离开羊家祖宅的。”
“有志气,这样赖在羊家还能白吃白住。”桓协嘲笑道:“郑林,你这会子倒变得挺聪明的。”
“又没吃你桓家的,你跑来凑什么热闹,哪儿凉快呆哪儿去,别在我这碍手碍脚。”郑林直接就要轰他走人。
“郑林,好歹我们桓家还和羊家有姻亲,你凭什么赶我走,我赶你还差不多。”
桓协轻蔑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些小厮,大声吩咐道:“天色不早了,先别找了,明日再说吧。”
“桓协,你真是吃饱撑的,多管闲事。”郑林嗔怪道。
桓协嗤笑道:“马上就该用晚饭了,若是你不感觉饿的话,可以留在这里继续找。”说完拂袖而去。
郑林气得直跺脚,不过快到傍晚,他也没有精力再找下去了,只能到明天再想办法了。
宴席间,郗遐说要更衣便先行走出花厅,其实他只想透透气,厅内尽是丝竹之声,歌姬舞娘频频斟酒,倒是与金谷园一样的奢靡氛围。
他本来是想要借机了解一些羊家的事情,不料郑林那呆子一刻不曾消停,更是与一些纨绔子弟聚在一处,服用五石散,让他很是厌恶。
郗遐就随意走在回廊上,朦胧的月光打在他的衣袍上,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他微微蹙眉,在前面假山处隐约看到两人的身影。
“三郎,那个老不死的又来纠缠我了。”一个窈窕的女子娇嗔道。
“你放心,我看四叔装病也装不下去了,汪京不是已经死了,他恐怕得想想退路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月淡西风 浪卷涛翻(六)
年轻男子揽她入怀,连摸带亲的,女子娇羞的就要挣脱开,口中笑嗔道:“你急什么,早晚我是你的人,再说了你刚才对那个清玉姑娘眉来眼去的,就不怕我吃醋吗?”
“那个女人念着的可是我的大兄,哪会把我瞧在眼里?”
男子撩拨着她的秀发,轻笑一声,“不过她也是痴心做梦,大兄可是我们羊家最杰出的才俊,即便大兄倾心与她,也绝不会纳她为妾的,就凭她那种出身,根本进不了我们羊家的大门。”
“祖延郎君不是明早就要离开泰山了?”女子偎依在男子怀中,笑问:“你不会也要走了吧?”
“家族各房长辈那么看重大兄,自然不会让他沾染泰山这档子事,他尽快离开也好。”
男子又轻抚着她的玉手,说道:“老爹本就懒得管我,我为何要走呢?更何况我也舍不得丢下你这个美人啊?”
“唉,我看也就郗家小郎君作风正派,对清玉姑娘更是毫不理睬,哪像咱们羊家这么乱糟糟的,当侄子的还整日里惦记着叔叔的宠妾.......”
“你懂什么,哪家的宅子里都有不干净的事。”
男子冷哼一声,“过去那裴家有个女儿就与男人私奔了,要不是当时裴令公设法遮掩过去,只怕整个洛阳城的人都要知道裴家的那桩丑事了.......”
“郗遐长的是俊美,可暗地里还不是和柳宗明一样有龙阳之好,至于那个崔意,我看跟郗遐半斤八两,在临淄时身边就跟着个年纪尚小的美少年,我倒是远远见过一次,那少年可强过毓童百倍,真是‘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难怪崔意——”
“谁在那里说话?”
清冷的声音传来,男子心惊,赶忙整理了一下衣冠,又摆手示意那女子速速走开,然后才从假山后面走出来。
“原来是季钰,怎么就你自己一人呢?”年轻男子大步走过来。
郗遐面上仍旧挂着浅浅的笑意,心下却暗自骂道:羊奋,胆量渐长,敢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看来待会要好好捉弄一下他。
“羊奋,我昨日得了一件稀奇的宝贝,你想不想看?”
郗遐一手搭在他的肩上,一手在空中比划着,笑道:“可是能够变幻出彩虹色的宝石,你随我去池塘边,透过月光观赏它更能清晰看到那渐变之美。”
“真有此物?”羊奋来了兴致,跟着他就往池塘边走去。
其实羊奋与那女子偷情这一幕,也被另外两人无意中看到了,这两人是常来给羊家送新鲜鱼虾和鸡鸭等禽类的小贩,是一对亲兄弟,长脸男子是哥哥,叫耿有忠,长着短方脸的男子是弟弟,叫耿有义。
只见耿有义正拿着一个钱袋子,认真数着钱,口里不停骂道:“羊家那个厨房总管真是扣扣索索,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就给这么几吊钱,还挑肥拣瘦,刚才故意说咱们送来的鱼虾不新鲜,又想赖咱们的钱,我呸,早晚打得他满地找牙。”
“好了,不必跟那胖子计较,我们又不靠这个过活。”耿有忠笑道:“上个月我们不是才做了一笔大买卖,今年过年的钱都有了。”
“哥哥,我把那个羊脂白玉麒麟佩扔进池塘了,让郑家混小子自己跳池塘里找去吧。”耿有义嘻嘻笑道。
耿有忠皱眉,说道:“荥阳郑氏一直派人在暗中调查我们,我们往后可得小心。”
“哥哥,这羊家祖宅里还真是乌烟瘴气,从小辈到长辈,哪个不是整天只知淫乐悦己,听说那个羊奋和他父亲就有聚麀之诮.......”
“羊家不过仗着祖上是开国元勋,定策灭吴,又是皇亲国戚,他们的子孙才作威作福,不过士族子弟哪个不是如此,挥霍无度,纵情声色,只怕谦谦君子也是凤毛麟角了。”
耿有义掂掂钱袋子,加快了步子,笑道:“哥哥,士族子弟与我等何干,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吃个宵夜,再喝上两口小酒,日子美哉悠哉。”
耿有忠含笑点头,他们二人很快就离开了羊家祖宅,驾牛车驶回家中,到了家门口,耿有义抢先下了车,推开院门,径自朝前屋走去,当走进屋内,却发现一少年正立于桌前。
“你是何人,怎么——”
话未说完,就见那少年将缠着布条的长兵器放到桌上,然后冷声问道:“你们就是耿家兄弟了?”
耿有忠一脸疑惑的盯视着他,完全陌生的脸孔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兄弟俩倒是懵住了。
“这里有一封古掌柜的书信,你们看后自然明了。”
少年正是文澈,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耿有忠,又在屋内踱着步子,耐心等他们看完书信。
不一会,耿有义面露喜色,说道:“自从十几年前断了联系,我们也不知道主人究竟发生了何事,困扰了许多年,没想到少主人终于来寻找我们了。”
“主人是不是已经不在了.......”耿有忠略带伤感的问道。
文澈摇了摇头,说道:“少主人让你们尽快去洛阳汇合,关于其中详情到时会一一告知你们,还有今后的安排。”
“好吧,等我们把这里的事情料理一下,就随你一起回洛阳。”耿有忠很爽快的答道。
“我不能在这里久待,因为还要去别处联络其他人,你们可以自行去洛阳。”文澈走至门口,淡淡说道。
耿有义走过来,笑道:“我们可以同你一起去找,路上也能做个伴。”
“也是,我们对这一带都很熟,人多帮把手什么的,也能互相照应。”耿有忠堆笑说道。
文澈冷哼一声,直接亮出令牌,问道:“你们可不是热心肠之人,而是害怕上当受骗,故而想要跟着我,是吗?”
耿家兄弟看到令牌,当即跪地,耿有忠垂首道:“这些年荥阳郑家一直在调查我们,我们也是不得不防,还望少主莫怪。”
“少主让我转告你们,暂时不要去招惹荥阳郑家,至于那个郑林应该不足为惧,你们只要谨慎小心些就是了。”
文澈摆手示意他们起身,淡淡问道:“你们还算机灵,竟然想着法子接近羊家人,不知近年来可有什么收获?”
第一百九十四章 月淡西风 浪卷涛翻(七)
“早前主人就交待过我们,让我们守在泰山,时刻观察羊家人的动静,所以我们就假扮成小贩,定期会给羊家送些水产和肉禽之类的,多年来都是如此。”
耿有忠讲到这里,就被耿有义抢了话头,“哥哥,他是要听有用的信息,你说这么多琐碎的事情做什么,还是由我来说好了。”
文澈笑着摇了摇头,跪坐桌前,自倒了一杯茶,安静的听他讲述。
“就在半年前,那个羊奋喝醉了酒,在厅内耍酒疯,胡言乱语的,我们无意中就听到一件震惊的事,泰山太守羊邈准备悄悄把府库的储备粮运走。”
耿有义凑近文澈,低语道:“之后我就跟了一路,原来那些储备粮是运到临淄去了,不过在临淄郊外有许多官兵把守,我也就回来了。”
“又是临淄。”文澈脸色微沉,心道:那时自己也在临淄,齐王时常出城去,恐怕这赈灾粮之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耿有忠拧眉叹道:“其实孟府丞是个好官,却惨遭杀害,做了替罪羔羊,真是让人痛惜。”
文澈站起身,淡淡说道:“夜已深了,明早我便会离开泰山,你们把家中料理妥当后,就赶快去洛阳找古掌柜吧,他会带你们去拜见少主。”
“我等遵命。”耿有忠和耿有义齐声答道。
月色皎洁,微风清凉,阿九提着雁鱼灯,伫立在书房门外,当望见郗遐与桓协并肩走了过来,他疾步迎上去,笑道:“我已经给两位小郎君备下了宵夜,不知你们可要尝一些?”
“是什么宵夜?”桓协笑问。
阿九颔首回道:“是锅贴。”
“这名字听着好生奇怪,郗兄,锅贴又是什么?”桓协不解的问道。
郗遐微微一笑,直接走入书房,桓协在后面笑道:“今夜看了个大笑话,心情不错,阿九,你去把那个锅贴端来吧。”
阿九含笑点头,径自走开。
“郗兄,羊奋掉入池塘里,被灌了一肚子的水,恐怕今夜都是难受睡不着的。”
桓协伏案哈哈一笑,伸手指了指郗遐,又道:“明日羊奋清醒过来,定是要找你麻烦的。”
“他也要有那个闲工夫才行。”
郗遐从袖中掏出一张小纸条,这纸条正是他的牛车在街上行驶时,猛然从车窗飞进来的,郗遐掀帘望去,却什么人影也没看到,送纸条之人的轻功真是了得。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他轻声念道:“府库储备粮运往了临淄。”
“为何要运到临淄去?”桓协疑道。
郗遐淡淡一笑,单手支颐,问道:“桓兄,你说这么一大批粮食能够养多少士兵呢?”
“屯粮养兵?”桓协惊诧不已,思索片刻,又拍了一下桌面,敛容说道:“难道齐王私自养兵?”
郗遐神色复杂,抚了抚额头,沉声道:“桓兄,明日你就不要去羊太守府上了。”
“郗兄,为何撇开我?”
“为了避嫌,他总归是你的姨夫。”
气氛一下变得很尴尬,但桓协早已料到会是这样,面色坦然的望着他,说道:“避什么嫌,羊家是羊家,桓家是桓家,羊家的荣光我们桓家沾不到分毫,如今羊太守出了事,我们桓家也是爱莫能助。”
“泾渭分明,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郗遐双目微眯道:“我希望桓家日后能够成为我们郗家的助力。”
“我们龙亢桓氏是刑家,除了家兄在豫州做主簿,我们桓家确实无人在京为官。”
桓协面露不解道:“郗兄,你在洛阳城人脉极广,不管是北地傅氏还是颍川荀氏,他们都是你的好友,借助他们的家族势力岂不是更好?”说着他低首,轻声道:“刑门之余,难堪大任。”
“桓兄何必如此怯懦?”
郗遐双手抱在胸前,开口道:“世道兄和道玄兄确实是我的好友,但是荀家和傅家已经身居高位,想要得到他们的提携就要依附于他们,我们郗家还不至于走到那一步。”说到最后,郗遐的目光已经一片冷然。
桓协沉默良久,心想:高平郗氏的兴起,始于汉献帝时御史大夫郗虑,汉承秦制,御史大夫为朝中三公之一,地位尊崇无比,实权等同于副丞相,掌握着全国的最高检察权,并且郗虑还为曹操除掉孔融,废掉汉献帝皇后,高平郗氏因此才挤入一等门阀士族的行列。
如今郗隆为东郡太守,郗鉴又只是赵王府的掾吏,郗遐自然是不甘心的,或许他已经开始谋划着什么了。
“郗兄,我相信凭你的才华和能力,定能实现自己的抱负。”桓协目光坚定的望着他,说道:“若有需要用到桓某的地方,郗兄尽管开口。”
“桓兄,待返回洛阳后,你可以先结交胡元度。”郗遐笑道:“元度兄的(胡瓒字)爷爷曾平定匈奴刘猛叛乱,建立赫赫军功,安定胡氏在秦州和并州都有些军方势力,日后说不定桓兄也要被外放为官的,不妨考虑一下这些地方。”
桓协微微点头,当阿九端着盘子走进来,他的视线就落在那盘金灿灿的锅贴上,惊奇的问道:“这就是锅贴了?”
“桓兄品尝一下吧,也许锅贴馅没有她调制的好,不过还是可以凑合着吃的。”郗遐单手支颐,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她是谁?”桓协狡黠一笑。
郗遐不答,直接站起身,走至窗前,不禁心里又是一阵想念。
“郗兄,想来我们马上也要回洛阳了,到时候你们自然就能见面了。”桓协微笑道。
郗遐望着那片星空,心道:是了,我也该回去了,不知道院子里种的樱桃树长势如何,自己早就写信回去让管事重新栽种几棵樱桃树,但愿入夏以前可以让她吃到自己家的樱桃。
清晨,浓雾把整个洛阳城包围起来,倍显神秘,春风轻轻一吹,浓雾就像烟一般渐渐散开,变得轻而柔,朦朦胧胧间三辆牛车陆续朝南街驶去。
最前面的那辆牛车里坐着的两人正是雨轻和郭璞,不过他们还在拌嘴,这已经成为日常,对付小心眼的人,只能自己大度一些了,因为雨轻把他当作朋友,相让他几回,他的态度也慢慢变好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宝剑出鞘 两方混战(一)
“刚才那家食肆还真是东施效颦,看到最有名的食肆里卖鱼汤水引饼,他们家也照着学,味道真是不敢恭维,你倒好还有心情和店家闲聊,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郭璞白了她一眼,生气的说道。
“马上就要转到铜驼街了,那里很是热闹,再寻一家高档的酒楼满足你的味蕾就是了。”雨轻不以为然的挑起车帘,望向外面。
“我可不是那个吃货,”郭璞的目光扫向她,问道:“对了,你怎么没和钟雅一起出来?”
“他今日去拜见蓝田县侯(王承)了,”雨轻笑道:“钟家和太原王氏有姻亲关系,他自然要去登门拜访的。”
“那你今日怎么得空,不去陆府学习书法呢?”
原来郭璞在前一阵子已得知雨轻的真实身份,他当时还是很震惊的,不过雨轻抢先带着蒸馏酒和各色美食去讨好郭公,既然师父他老人家都不介意,那么自己也不好再跟她过多计较了。
“陆先生去张爷爷府上了,所以今日我也不用去学书法。”雨轻深吸一口气,然后再慢慢呼出来,开心的说道:“好不容易才出府一趟,今日终于可以放飞自我了。”
“瞧你说的,谷水亭诗会你不就去了,你想要溜出来还不是容易的很。”郭璞呵呵一笑。
最后面那辆牛车的车夫正是阿福,只见车内之人掀起帘子,笑问:“阿福,应该快到了吧?”
“嗯,雨轻小娘子说过了,今日张家小郎君也会来的。”阿福嘿嘿一笑,扭头道:“不过她要请小郎君去最大的那家酒楼吃饭,我也能沾沾光了。”
“阿福,你真是没出息,一顿饭就把你打发了。”车内之人正是楚颂之,他摇头笑道:“让别人看到,又会奚落你没见过世面了。”
“小郎君,我可没白吃她的,这些日子我把庄子外面的那片菜地打理的那么好,又没收她一个钱,现在吃一顿饭也是应该的,再说我们又不是吃不起,我们去就是给她面子。”阿福还越说越来劲,好像是别人求着他去一样。
“阿福,你怎么不说割了人家地里的韭菜,难道吃到肚子里就忘记了?”楚颂之没好气的质问道。
阿福咧嘴笑了笑,“小郎君,那韭菜不割就要长老了,我是觉着浪费,她又不是小气之人,哪里还会在意这个?”
楚颂之不再与他争论,只是望着繁华的铜驼街,街道两旁店肆林立,那高高飘扬的商铺招牌旗帜映入眼帘,车轮辘辘,往来间的行人多是宽袖长袍,言谈举止中完全看不出有一丝愁苦的气息。
能常来此诗酒逐欢的人无不是世家子弟,他们看不到泰山灾民的疾苦,或者说根本无暇去理会,楚颂之很明白这些,当然对于他而言,或许有朝一日也能挤入他们的行列。
酒楼外已经停下了两辆牛车,一袭荼白绸袍的少年先下了车,淡笑道:“刘兄,他们好像来了。”
“原来公安兄是来这里见朋友的。”
身后之人正是刘野,只见他望向那边,好奇的问道:“不知道会是哪家的小郎君?”
张舆含笑不答,当看到雨轻他们下了车,他便走上前去,轻笑道:“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你竟然想到请我吃饭?”
雨轻抬眸笑道:“公安哥哥,昨日卞家应该很热闹吧?可惜我去不了,只能独自闷在府里刻苦练字了。”
“你说这话我可不信。”张舆仔细打量她一下,不禁笑道:“这件新做的衣袍挺合身的。”
昨日是卞壸的婚礼,因左太妃亡故,雨轻还在守孝期间,不宜去参加卞家所举办的婚礼,所以裴绰就把雨轻留在了家中,今日才特意准许雨轻出府散心的。
这时雨轻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拿在手中,摆了个风流倜傥的姿势,唇角微微扬起,折扇徐徐拉开一段,掩住了半张俊颜,笑眼弯弯,问道:“公安哥哥,我这个扮相怎么样?”
怎料张舆直接夺过她手里的折扇,顺势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面色微冷,“胡闹,既然说要请客,还不快些进去。”
雨轻噘嘴,哼了一声,负手大步走入酒楼内。
旁边的郭璞忍不住笑了起来,张舆瞥了他一眼,前一阵子郭公被张华请到府里,亲自卜卦,说了许多,张华倒是很敬重这位风水大师。当时郭璞也跟去了,所以张舆自是认识他的。
“她的话以后一句也信不得了。”郭璞笑道:“方才只说要请我和楚颂之吃饭,没想到还拉上了你们。”
张舆凤眸微眯,淡笑道:“无妨,反正是她请客,挑最贵的就是了。”
“在下刘野,字公敏。”刘野施了一礼说道。
郭璞也施礼道:“郭璞,字景纯。”
刘野见他的风骨神采与众不同,与他闲谈时才了解,郭璞完全没有出仕的想法,反而沉迷于卜筮之术。
当时刘野在谷水亭诗会上遇到此人,就觉得他才华横溢,可惜人家一心想要隐遁山林做术士,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望着郭璞和楚颂之先行走了进去,刘野仍是摇着头,不太明白他们三人是怎么结交的。
尤其是那个年纪尚小的少年,他那次出现在谷水亭诗会,可是小厮的打扮,现在摇身一变,又成了翩翩贵公子了,看样子还与张舆很相熟,他真的有些糊涂了。
张舆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正要走进酒楼,对面却过来两人,这两人其中一位大概三十多岁,穿着乌色衣袍,身高近七尺,偏瘦,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此人张舆在金谷园见过几次,是贾谧府上的幕僚,名叫邱飞,他向来清简,沉默少语,但却心思敏锐,处事果决,贾谧遇事必会询问他。
之前畋猎遇袭之事,到最后还是由他查出刺客来自临淄一带,可见他的能力不一般。
另一人则是二十多岁的样子,身材挺拔,还高过邱飞一头,很是儒雅的对张舆点头笑了笑,这人张舆却不认识。
不过刘野上前施了一礼,说道:“子玉(高珣字)先生,好久不见。”
高珣微笑道:“公敏也在,真是好巧啊。”随后又看向张舆,问道:“这定是公安小郎君了,不知张司空近来可好?”
第一百九十六章 宝剑出鞘 两方混战(二)
张舆这才知晓,原来他便是渤海高氏,高珣,现在冠军县侯郭彰府上任掾吏,因很少来往,故而张舆一时想不起来他是何人。不过依附于郭彰的门客众多,大都是浪得虚名之人。
张舆心生轻蔑,只寥寥寒暄几句,便大步走入酒楼。
而刘野初入洛阳之时就见到过高珣,那次在刘太保府上,高珣挥洒泼墨,即兴赋诗,虽然略逊于陆机,但书法造诣不免令人惊叹,他还记忆犹新。
待张舆走上二楼,一眼就看到雨轻临窗而坐,双手托着下巴,正朝外面望着。
而跟着雨轻一起来的小婢却坐在另一桌,已然叫来小二,点了许多菜肴,还轻拍了两下桌子,很是满足的样子。
当阿福朝她这边走过来时,她直接摇头摆手,说道:“你坐到别处去,这一桌都是我自己的。”
“哪有这样的?你吃得下一大桌子的饭菜吗?”阿福皱眉惊问道。
“阿福,你和公安哥哥的书童朗清一起吃好了,顺风胃口好,你就不要过去打扰她了。”雨轻含笑解释道。
阿福点点头,他还真没见过有哪个女孩能吃这么多饭菜的,待会儿要是她吃不完,看别人怎么笑话她。
楚颂之和郭璞就坐在雨轻对面,而张舆则挨着雨轻坐下来,刘野和高珣他们也坐到一边。
“这几位是——”高珣看向郭璞和雨轻,笑问道。
雨轻抢先答道:“这位叫郭璞,是我的兄长,跟随郭公学习卜筮之术,你要是想问卜吉凶,可以找他,至于算的准不准,我就不知道了,毕竟年轻术士没什么经验。”
她又看向对面的楚颂之,介绍道:“那位是楚兄,从外地来的,为人忠厚老实,是个好相处之人。”
郭璞在旁呵呵一笑,说道:“我的这个弟弟以前都是笨嘴笨舌的,不过最近脑袋被撞了一下,竟然奇迹般变得口齿伶俐了。”
邻桌的顺风不禁哈哈笑起来,阿福和几名小厮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是的,我确实被撞了一下头,不过都是为了解救我的兄长,他那天不小心掉入羊圈里去了,我的额头就是被羊角撞得,可我的兄长却被那几只羊踢得满地打滚,我当时可心疼了。”雨轻表情甚是夸张的讲述着那日的惨况。
邻近几桌的客人似乎都听到了,又是一阵笑声。
郭璞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瞪视着雨轻,那眼神分明是在说,“等会你小心着点。”
张舆偏头看一眼雨轻,又淡笑道:“他们兄弟俩总是喜欢斗嘴,让你们见笑了。”
“无妨,着实有趣。”高珣注视着张舆,忽转话题,微笑问道:“不知泰山赈灾的案子可有什么新的进展?”
“你应该问邱先生才是,前日贾侍中(贾谧)不是还在殿前大加赞赏陆大人的能力,不仅平抑了粮价,还把灾后重建进行的井井有条,贾后也是深感欣慰。”
张舆斜睨着邱飞,似笑非笑道:“依我看,贾侍中那边得到的消息竟比朝廷的加急奏表还要快呢。”
雨轻也格外注意着那人的神情,抿着嘴唇,满脸好奇,似乎在期待着邱飞这边的反驳。
却见邱飞双手按在桌上,笑了笑,“公安小郎君说的是,贾侍中心系泰山灾民,却是有些僭越了。”
“既然贾侍中这般为国为民,我爷爷也是乐得清闲。”
张舆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朝中多半都已知晓孟府丞是我爷爷的门生,这些日子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跑了过来,弄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想要弹劾我的爷爷,真是可笑,我想郭尚书的门生故吏才真是遍布各地,鱼目混珠的人定是少不了的。”
高珣略觉尴尬,再看向邱飞,他只是望向楼下,全不在意。
这里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雨轻方才见他们在交谈,便摆手示意小二先走开,并未着急点菜,眼下倒是可以唤来小二了。
这时,走上楼来的却是几名身材魁梧的高大汉子,身边还带着个手抱琵琶的妙龄女子,不像是中原之人,倒像是个鲜卑女子,长得另有一番风情,尤其是那双棕色的大眼睛,相当勾人魂魄。
只见那几名大汉寻了一处空座位坐下,而那女子却站立一旁,良久不语。
小二姗姗赶来,走至雨轻他们身前,堆笑问道:“几位小郎君想要吃些什么,今日进了一些新鲜的鲤鱼和鳝鱼,做汤或者鱼脍都是极好的。”
“那就做成鱼脍吧,还有花尾榛鸡汤和炙烤鹿肉。”张舆说着又看向雨轻,笑问:“你待会还要韭叶水引饼吗?”
“嗯,小二,你让厨子给我做一碗鳝鱼面好了。”雨轻双手托着下巴,微笑道。
小二怔住。
“就是鳝鱼汤作底的韭叶水引饼。”张舆解释道,又摇了摇头,说道:“你的要求还真多,这里可没有什么鸭血粉丝汤、卤粉、肠粉之类的东西。”
“公安哥哥,以后各色美食都会有的。”
雨轻粉唇轻启,心道:铜驼街上的这些酒楼又算什么,菜肴左不过就是这些,等自己的酒楼开张了,新式菜肴一亮相,稍做推广,洛阳城内的名流人物都会争相前来的。
高珣和邱飞也各自点了一些菜肴,小二含笑点头,就要转身下楼去。
不想一大汉直接起身,拦住他,伸手拽起他的领口,嗔怒道:“你没长眼睛吗?我们也要点菜!”
小二满脸惊惧,待那人松开手,他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赔礼道:“客官,是小的有眼无珠,敢问几位客官需要点些什么?”
其中一个长脸大汉,鹰眼微眯,抬手指向雨轻那边,说道:“我们要点跟他们一样的。”
“那......那个鳝鱼面还要点吗?”小二战战兢兢的问道。
“打量我们不是本地人,没见识是不是?”
另一个瘦脸汉子双眼瞪得圆鼓鼓的,重拳拍在桌子上,跳出来斥道:“什么面不面的,你给老子端上来,若是弄得不好吃了,看老子不把这里砸个稀巴烂!”
小二连连点头,赶忙跑下楼去。
长脸大汉又看向那女子,示意她弹奏琵琶,其余几名汉子仍是怒视着周遭的客人,仿佛这里是他们的地盘,谁要是敢吱声就是找打。
第一百九十七章 宝剑出鞘 两方混战(三)
只见那女子缓缓跪坐一旁,怀里抱着琵琶半遮着娇颜,转紧琴轴拨动琴弦试弹了几声,尚未成曲调却先露出凄楚之态。
她微微低首,纤手触上琵琶弦,连续地弹个不停,琵琶声犹如玉珠走盘,又像水泉冷涩,呜咽断续,一股愁思幽恨暗藏其中。
“这倒真像那首《琵琶行》了,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雨轻不禁笑道:“可惜了,如此妙音,却是对牛弹琴。”
张舆冷笑道:“不过是个鲜卑女奴,难道你也像阮仲容一般怜香惜玉?”
“我看那些傻大个根本不懂音律,”郭璞嘲讽道:“那女子弹奏的悲悲切切,他们反而还听得津津有味,真是粗鄙不堪。”
“臭小子,你说什么呢?”瘦脸汉子怒视着他,冷声道:“敢讥讽老子,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
张舆立刻沉下脸来,起身说道:“这里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岂容你等在此放肆!”
“小兔崽子,在我们面前摆什么派头?”瘦脸汉子笑了两声,朝他走了过来,说道:“乖孙子,你喊声爷爷,我们就饶了你。”
张舆目光寒厉,冷哼了一声,盯视着他们,说道:“就凭你们,恐怕你们的祖宗,都不配当我的孙子!”
“找死!”
瘦脸汉子一拳就挥了过去,哪知张舆右手下压他的左腕,与此同时快速移步上前,绕住他脖子向后下压,直接折腰锁喉,那人惨叫一声便摔倒在地。
那边的大汉齐齐站起身,长脸汉子骂道:“小兔崽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说着就拔出长剑,朝张舆刺去。
“朗清!”张舆疾唤道。
只见朗清直接将长木盒扔给张舆,那长木盒被张舆反手一掷,如利箭般飞过了那大汉身侧朝后面袭去,而张舆的身影已经推着剑柄,疾风般的迎了上去,宝剑出鞘,转眼间,冲向那手持长剑而来的大汉。
而那装剑的长木盒已经被后面的大汉一剑劈开两半,碎屑飞舞,那大汉抬腿就将半截木盒踢向张舆。
张舆身子腾空而起,那半截木盒猛烈砸向对面的墙壁,那几桌的客人纷纷抱头逃窜。
张舆挥剑朝那瘦脸大汉当头直劈下来,他斜身闪开,张舆旋即圈转长剑,拦腰横削,那大汉再次避开。
张舆唇畔牵起一丝冷笑,纵身从剑上跃过,长剑反撩,疾刺向他的后心,另一人见势抢步上前,手持长剑破风而来,奋力拦下这致命一剑。
“臭小子,好个夺命连环剑,真是出手狠绝!”那汉子沉声道,目光里闪过一丝忿恨。
张舆手中之剑正是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铸造而成的干将剑,剑身刻有龟文,玄铁铸成,剑身极薄,透着淡淡的寒光,剑刃锋利无比,宛如秋霜。
那瘦脸汉子吐出一口血痰,骂道:“臭小子,你不要得意的太早,一会有你苦头吃!”说完手中长剑再次劈向他的面门。
张舆轻易闪过,那人用力过猛,直接将扶手栏杆砍去半截。
“朗清,先带着他们离开这里!”
张舆高喊一声,脚下的步子移动极快,剑法迅捷而不失刚猛,直接划伤对面那汉子的右臂,那汉子疾步后退,捂住右臂伤口处,面孔凶狠,唇角噙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果然是把宝剑!”那汉子说着就示意其他人将张舆团团围住。
此时的雨轻和郭璞他们刚想趁机跑下楼去,还没走出廊道,便见有个人自二楼跳了下去,混乱陡然展开,楼下大堂内乱成一片。
雨轻心惊,蹲到栏杆边朝下方看,还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见另一拨人突兀的出现。
其中一人正抬首望向她这边,那投来的眼神让雨轻觉得很不舒服,然后那人又附耳对其他人低语几句,他们似乎并不愿在这里久待,而是悄悄的就离开了这家酒楼。
“雨轻,刚才跳下楼去的那人好像就是邱先生,没想到他会武功啊。”
楚颂之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低语道:“你看高先生和刘野还躲在那桌子下面呢。”
“还有个奇葩在那里边吃边打。”郭璞嗤笑道:“她叫顺风对吧,真是厉害,都到这节骨眼了她还不忘记吃东西。”
刹那间一张胡饼飞了过来,正甩在郭璞的左脸上,紧接着就听到咯咯咯的笑声。
“你这个江湖术士,躲在那里说别人的坏话,羞不羞啊?”
顺风挥舞着三尺青锋,不再理睬郭璞,而是把刘野和高珣身前的那两个大汉引到了另一边,以便刘野和高珣快些逃离此处。
须臾,朗清见刘野和高珣已然跑了过来,便带着雨轻他们一起逃下楼去。
张舆还在与那五个人周旋着,不过看样子这五个人剑法也属上乘,进退之间很有章法。
“张华老儿现在何处?”一大汉怒喝道。
张舆见他们如此大胆,竟直呼自己爷爷的名姓,寒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何人?”
“乖孙儿,大爷我们是从豫章丰城来的。”
大汉嘿嘿笑道:“你手上的宝剑可是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张华那个老奸巨猾的东西,不如我们直接送他归西好了。”
“再敢胡言,我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张舆一腔怒火,干将剑再次挥向他们。
可这五人哈哈大笑,直接从酒楼二层的窗户跃了下去,最后那人还扭头嘲讽一句,“臭小子,你敢不敢跟过来?”
张舆从窗口朝下面望去,那五人并未匆忙离开,而是将张舆所乘坐的牛车砸个稀烂,至于那些跟来的随从早被打得爬不起来了。
那魁梧大汉干脆坐在牛背上,仰头笑道:“小毒物,你敢从上面跳下来吗?”
张舆双拳握紧,目射寒芒,衣袍飞扬,一跃而下。
此时的顺风微怔,腮帮子鼓鼓的,鱼脍还没咽到肚子里,那人已然跳下楼去,她摇了摇头,自语道:“他武功不赖,根本用不着别人帮忙。”
然后她又撕下半只鹿腿,咬了几口,快步跑到楼下,张望四周,一楼早已空荡荡的,除了摔碎遍地的盘碟,还有横七竖八的桌子,一个人影也寻不到。
顺风一手拿着鹿腿,一手持剑,疾步走出酒楼,却见雨轻他们正坐在牛车里朝她招手,顺风笑着就要走过去。
第一百九十八章 宝剑出鞘 两方混战(四)
突然从街对面速速冲出来十几名彪形大汉,各个手持单刀,直奔向雨轻的牛车。
顺风当即把那半只鹿腿掷向为首的那人,然后飞速上前,剑尖直刺向那人的咽喉。
而另一边的张舆已经被七个人围住,原来他们刻意留下两人待在酒楼门外,在楼上打斗之时,楼下也在混战,那些随从小厮尽数被打倒在地。
这七人不停地变幻着阵式,剑光纷乱,无数剑刃同时刺向张舆的要害,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雨轻望向张舆这边,心道:这很像北斗七星阵,对敌形成包围,随着阵式变化,七人既可联手往复,流转不息。想要破此阵,恐怕要费些时间。
在她思忖之间,只听有人暴喝一声,她回身看去,那人握住飞刀的手猛然一扬,将飞刀射向她,数寸长的飞刀,带着一抹寒光,直刺向她的前胸,她慌忙闪避。
瞬间剑光掠过,优雅的身形跃起,将那飞刀踢向别处。雨轻定睛看去,惊诧不已,问道:“祖哥哥,你怎么来了?”
祖涣没有回答她,只是偏头示意凌冬带着那队护卫保护好雨轻,然后他就冲入顺风的那场厮杀中。
其实祖涣今日只是路过铜驼街,他在前些天找了一家店定制了一个笔筒,原是来取货的,不想这里竟打杀成一片,他远远就望见混战中的顺风,还有那飞刀。
他暗想:这些人如此大胆,竟敢在铜驼街闹事,看这些人的目标应该是张舆。
此刻的张舆被那七人围攻,已经自顾不暇了,但另一伙人似乎瞄准的是雨轻,他们到底又是谁派来的。
雨轻早已发现这伙人就是先前进入酒楼,然后又匆匆离开的人,或许他们原是指望着那些大汉出手将她打死,这样他们自己也省了力气,可惜如意算盘打错了,那些大汉只针对一人,倒是没有胡乱砍杀的匪气。
再看顺风的身影移动极快,剑尖疾刺,对面的人猛然间一个错身,刀刃与剑尖一碰,那人的手腕微震,欲要退后,却见顺风腾空而起,剑快如闪电,横扫过三人的右臂,伴着哀嚎,单刀坠地。
“作为雨轻的贴身护卫,你可是失职了。”祖涣冷声说道。
从另一侧几人挥刀冲上来,祖涣握紧流萤剑,飞跃至半空,身体快速的旋转起来,袍袖夹风,猎猎作响,剑锋划出一道耀眼的寒芒。
只听见清脆的断裂之声,那几人手里握着的单刀齐齐被砍成两半。
他们惊愕不已,丢下那残刀,急忙后退,不过并未就此罢手,高个男子挥动手臂,瞬间一张缀满锋锐利刃的大网从天而降。
祖涣不屑的笑了笑,他一手紧握流萤剑,另一手抓住金属剑鞘,好似挥舞着双剑,剑光如同蛟龙一般在空中纵横飞刺,很快就将这张网撕得粉碎。
祖涣顺势用剑尖挑起零落在地上的利刃,纷纷掷向那些人,他们手臂、双腿皆被刺中,剩余几人见势不妙,慌乱撤退。
哪知顺风当即砍断旁边店子门前的一酒旗,猛地砸向那几人。
其中一人很灵活的躲避开,双脚踩在牛车上借了力,第二下便想要跃至邻近那家食肆的屋顶,刹那间犀利的掌风夹杂着破风之声直接迎面而来,重重击在他的胸口处。
“我没用全力,所以你暂时死不了。”祖涣看他摔倒在地,满眼惊惧,便轻笑一声。
这些倒在地上的人只是受了重伤而已,祖涣根本没有下死手,毕竟这些人也是听命行事,杀死他们也无甚意义。
待在牛车里的雨轻摇头叹息,郭璞在她身后说道:“都是些刺客,祖涣还真是心善,不像那个张舆,招招狠绝,难怪那个大汉叫他小毒物了。”
雨轻回头白了他一眼,薄嗔道:“郭璞,你不过去帮忙就算了,总是损人,哪里还像是君子?”
“我说的是事实,你自己看不清楚吗?”
郭璞拂了拂衣袍,又坐了回去,淡笑道:“张舆性格腼腆,不过做起事来却是心狠,那七人招惹到他,有的活罪要受了。”
雨轻不愿再理睬他,而是跳下牛车,顺风疾步走来,埋怨道:“真是扫兴,原以为可以好好的吃一顿大餐,没想到还闹上这么一出,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顺风,你说公安哥哥一人能破解七星阵吗?”雨轻秀眉微蹙,沉吟道。
顺风朝那边瞧了瞧,笑道:“要是有人过去帮他一下,说不定很快就能破此阵了,不过我看他不想别人插手,他也算是高手了,自恃武功高强,多费些功夫罢了。”
这时,祖涣也走了过来,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问道:“雨轻,你可有受伤?”
“祖哥哥,我没事。”雨轻微微一笑。
顺风在旁解释道:“祖家小郎君方才说我失职了,不就是一把飞刀,就算飞刀刺中她,她也不会有事的。”
祖涣顿感不解,雨轻却示意顺风莫要再说了,仍旧注视着张舆那边的情况,她还是有些担心的。
“我还是去那边看看好了。”祖涣摇头苦笑道:“公安兄最不喜别人帮忙了,多半不会有什么好话的。”
望着祖涣的背影,雨轻心道:张华出身庶族,儒雅有谋略,昔年在朝中受到荀勖等人的排挤,因而被外放幽州多年,如今身居宰辅的位置,向上没有震慑君主的隐患,往下又是声望颇高,所以贾后才如此重用他。
不过在这个魏晋时代,各大门阀士族还是掌控着实权,张华一人的威望也是改变不了什么的,而对于性格内向敏感的张舆来说,在洛阳城的生活必然也是充斥着不少奚落和蔑视的。
在这些世家子弟眼里,张舆看起来不那么合群,其实都是由于他骨子里的自卑。
一般人都会认为,只有自信的人才会追求绝对完美,可事实上,自卑的人才是完美的极致追求者。这类人更是迫切需要得到周围人的认可,他们为此会以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在他们看来,要想得到周围人的认可就一定要做到极致,凡事都要做到尽善尽美。
而这也是张舆无法摆脱困扰的主要原因,他总是像个忧郁的大男孩,又像是只长满刺的刺猬,别人一旦触碰到他,必然会被他的刺所伤。
眼下这七人如此侮辱他的爷爷,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人。
当祖涣步步靠近之时,却被一人拍了下肩膀,耳畔却听到清冷的声音,“祖兄,若张舆连那几个人都对付不了,那么他真的不配拥有干将剑。”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宝剑出鞘 两方混战(五)
祖涣转头一看,不禁笑道:“道儒兄,你是何时来的?该不会刚才躲在哪里看热闹吧?”
一袭雪白绸袍的少年用手抚了抚额头,正午的阳光还真是刺眼,他微眯凤眸,淡笑道:“我不像你还随身佩剑,就是想要帮忙也是有心无力。”
“道儒兄的武功可是在我之上,即便没有承影剑,一般人也是很难挨近你的身体的。”祖涣笑了笑。
崔意向前走了两步,注视着张舆,好像他已经找到了突破口,在无数道剑光中劈开一条缝隙,剑尖划过地面,忽而剑锋一转,直挥向站在西南方位的大汉的双膝,那大汉立时惨叫一声,阵形变得混乱起来。
“不错,那里正是七星阵的阵眼位置。”崔意双手抱臂,笑道:“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破解此阵,想必张舆平日里看了不少的奇门阵法。”
没过多久,张舆已经挑断了两人的脚筋,瘦脸大汉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唇角微扬,再一甩动衣袖,空中弥漫起白色粉末,张舆后退数步,遮挡住双眼。
与此同时,一名大汉已经猛扑上来,就要刺向张舆的心口,崔意用脚尖挑起一把残刀,卷起疾风朝那人的手臂砍去。
那人急忙闪开,没想到那把残刀竟然带着一股旋转力,再次迫近那人的咽喉。
那人躲避不及,觉得自己即将命丧此处,不想一抹身影在他眼前掠过,仅隔一指的距离,那残刀瞬间停在那里。
他睁大双目一看,原来崔意已经用两根手指夹住那刀刃,歪头轻笑,“跑了三个,你若是再死了,就只剩下那三个走不了路的倒霉鬼了。”
张舆将剑入鞘,走至那瘫倒在地的三人跟前,朗清这时也疾步上前,躬身禀道:“我已经着人去通知洛阳令了,估摸着官兵快要赶过来了。”
“不必劳烦洛阳令了,他们几个人我要亲自带回府内,详细查问。”张舆目光寒冷,又瞥向崔意这边,说道:“多谢崔兄相助。”
崔意摇了摇头,将那人推给朗清,淡淡说道:“我也就是来凑热闹的,什么忙也帮不上。”
“公安兄,你的剑法又精进不少,恐怕郗兄都要甘拜下风了。”祖涣含笑说道。
张舆剑眉紧皱,也不答话,而是面无表情的走向雨轻的牛车前。
只见顺风正坐在车辕上,拍手称赞道:“张家小郎君真是厉害,能这么轻易就——”
“雨轻没事吧?”张舆低声问道。
顺风点点头,刚要掀起车帘,张舆却抓住她的手臂,说道:“她没事就好,既然崔兄来了,你们可以同路回去了。”
顺风觉得纳闷,张舆却满脸疲惫的带着干将剑匆匆离开了。雨轻抓着车帘的一只手也松开来,竟感觉心里有些莫名的沉重。
刘野和高珣早就乘车离开了,而楚颂之和郭璞在刚才也驾车出城去了,雨轻自己提议请他们吃饭,最后却闹得不欢而散。
也许真该在出门前查查黄历,再不然提前让郭璞算一卦,占卜出行吉凶。
突然顺风掀起车帘,堆笑说道:“我要消消食,所以步行回去好了。”说完竟然一溜烟跑了。
雨轻想要叫住她都是不能的了,真是奇怪,方才还说要去另一条街巷吃东西,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经这么一闹,我看最近你应该都出不了府了。”
雨轻听到这声音,咳嗽一声,抬眸笑道:“悦哥哥,真是巧遇。”
崔意无奈的笑了笑,坐上她的牛车,然后示意覃思自己驾车回去。
而祖涣则留在那里,等着官兵将这些重伤的刺客带回府衙审问。
在路上,雨轻偏头笑问:“悦哥哥的武功是不是可以排第一了?”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可算不上第一。”崔意淡淡说道,又看向她,“你今日有没有穿着金丝软甲护身?”
“嗯,这是当然的。”雨轻点点头,笑道:“爷爷说但凡我要出门,就必须穿着这个。”
原来裴楷和裴绰各有一件金丝软甲,裴楷的那件给了裴宪,而裴绰就给了雨轻,崔意也是去瞧姑奶奶时知晓的此事。
“那就好,省了不少事。”
崔意从袖中取出一小包蜜饯,放到她手心里,说道:“你不是说心情不好的时候要吃甜食,可以起到缓解作用。”
雨轻拈起一颗,又放到他手心里,微笑道:“我吃一颗,你也吃一颗。”
“你真是大方,说要请人家吃饭,结果他们却吃了一肚子的气。”
崔意把蜜饯放入口中,眸子清亮,此刻他的心情倒是很好。
“悦哥哥,公安哥哥平日里从不曾与人交恶,那些人为何要来闹事呢?”
雨轻心有疑惑,把蜜饯含在嘴里也不觉得甜了。
“我看他们大概是冲着干将剑而来的,毕竟那是把宝剑,有人眼红也很正常。”崔意淡然说道。
雨轻挨近他,笑问:“悦哥哥,干将剑和莫邪剑本来是一对的,那么莫邪剑现在又在何处呢?”
“张司空通晓易理之术,多年前他夜观天象,发现斗牛之间常有紫气冲云霄的奇异现象,他觉得这紫气来历非凡,便请来善观天象的雷焕共同探寻其中玄奥,二人经过一番推算,最后得出了这股紫气是来自宝剑之精华,并且是指向豫章丰城的方向.......”
崔意慢慢讲道:“张司空便给雷焕补了一个丰城县令的空缺,吩咐他去丰城寻找宝剑的下落,听人说这个雷焕是从丰城监狱地底挖出一个石函,石函里面就藏有这两把宝剑,雷焕应该是将其中的一把剑给了张司空,另一把则是自己佩戴。”
“原来是这样。”雨轻点点头,含笑道:“那么莫邪剑就在雷县令的手上了。”
“你关心的重点不该是袭击你的那些刺客吗?”
崔意淡淡说道:“你总是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感兴趣,也不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又得罪了什么人,才会招来无名的祸端。”
雨轻叹了一口气,摇晃着小脑袋,开口道:“君子易处,小人难防,喜欢在背后算计的人那么多,我哪里能够抓得住他们呢,只能等他们自己先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从你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也是刁钻的很,”崔意看着她,轻声道:“能不能尽快破了这两件案子,就看洛阳令的能力如何了。”
第二百章 城外追踪 旧事纷扰(一)
“悦哥哥,我准备下个月举办几场足球赛,”雨轻抬眸笑道:“就算是为正式拉开的春季球赛提前预热。”
“预热赛?”崔意唇角微微上扬,注视着她,问道:“都有哪几家参赛啊?”
“傅家和祖家,陆家和温家,顾家和卫家。”雨轻莞尔一笑,又道:“至于悦哥哥的那支球队,你准备和谁家比赛呢?”
崔意笑而不答。
“不如等阿龙哥哥来到洛阳,崔家就和王家一较高下好了。”
雨轻满脸兴奋的说道:“我早就派人给阿龙哥哥送去了足球手册,当时卢兄在陈留也是答应了,他也会组建一支球队来参加比赛的,到时候就真的热闹起来了。”
“你好像忘了一家。”崔意神情复杂,凝视着她。
雨轻浅浅一笑,“郗遐应该也快要回来了,不过他只能选择跟荀家比赛了,因为我已经大致分好组了,他如果最晚到,自然没什么选择性了。”
“他还真是可怜,被你扔到了角落里,我都有些同情他了。”崔意好像在为郗遐打抱不平。
雨轻咯咯笑起来,“郗遐才不会这般小肚鸡肠,我最是了解他的,即使他再放荡不羁,也不失为真正的君子,其实我很喜欢他的洒脱性情。”
崔意淡淡一笑,掀起车帘朝外面望去,心里有些酸酸的,他明白郗遐在雨轻心中的地位,那是不可能轻易被抹去的,经过许多个岁月累积起来的情谊,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也不为过。
可即便如此又何妨,崔意从来没有输过,在任何方面,他都是佼佼者,不论是郗遐,还是陆玩,都不足为惧。
况且近水楼台先得月,崔府邻近裴府,他占有最佳的位置,当然他已经想到一个绝好的主意,能够再次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在城郊一处竹林里,有位青袍少年正在吹箫,此曲调优美动听,富有诗意。
竹叶簌簌,箫声顿止,原来那几页乐谱随风飘落,他赶忙放下竹箫,刚要伸手去捡那几张乐谱,却被人抢先一步。
“原来这曲子叫做《平湖秋月》,以前没有听过,莫不是世礼兄(阎维字)新作的曲子?”
身着天青色长袍的少年仔细看着这几张乐谱,淡然说道:“还是世礼兄有闲情雅致,独坐竹林间,抚琴吹箫,好不惬意。”
“士瑶兄,你来的正好,快帮我改改这曲子,我总感觉中间有一小段节奏不太好。”阎维站起身,大步走过来。
陆玩把乐谱还给他,摆手笑道:“我哪里会改曲子,你还是去找弘之兄(贺昙字)好了。”
“士瑶兄,人都说清河崔意善抚琴,无人敢与他比肩,可我从未听过他抚琴,不过若论精通音律,士瑶兄也是不逊于他的。”
阎维笑问道:“你不再抚琴吹箫总有个缘故,却是为何?”
这时,黄耳跑了过来,陆玩弯腰抚摸着它,随意答道:“不喜欢就干脆丢到一边去了。”
“好吧,反正我也不爱打听别人的小秘密。”阎维又走回桌前,拿起一只镇纸玉狮子压住那几张乐谱。
“张墨已经回洛阳了。”陆玩含笑道:“世礼兄这么喜欢作画,怎么也不去寻他,说不定他一心软,就收下你做入室弟子了。”
阎维苦笑着摇摇头,自嘲道:“算了吧,张先生那么爱挑剔的人,恐怕我一过去,就会被他轰出来了。”
“哈哈哈!”陆玩不禁笑道:“他好像比较亲近面容俊美之人,世礼兄五官偏硬朗,多半他是不喜的。”
“士瑶兄,你面如冠玉,身材高挑秀雅,比去年看起来还要俊秀。”阎维嗤笑道:“你若要拜张先生为师,他定会收下你的。”
陆玩就当作没听见似的,继续牵着黄耳来回走动着,口中却说道:“世礼兄,过几日我们一起去拜访张先生吧。”
“啊?你还真想拉着我一块去见他?”阎维惊问道。
陆玩扭头笑道:“你总归是认识他的,而弘之兄他们根本就没见过他,不带上你陪同我去,还有别人吗?”
“张先生要是真把我赶出来,岂不是很丢脸?”阎维皱眉说道。
陆玩淡笑道:“好歹人家是名士,会给彼此保留颜面的,再者说,你小时候不是还在杨太傅府上被他抱过吗?等见面后叙旧还来不及,怎么会忍心赶你走?”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恐怕张先生早就忘记了。”阎维喃喃说道。
陆玩又与他随便聊了几句,便带着黄耳走出了这片竹林。陆玩知道杨骏生前喜欢收藏名画,尤其是卫协的画作,张墨作为卫协的弟子,曾经出入过太傅府上,应该了解杨骏都收藏了哪些名画。
从阎瓒口中得知,眼下张墨就住在城西的别院内,因他与荀勖关系要好,曾送与荀勖几幅画作,其中就有一幅卫协的《张仪相鹿图》,后来不知为何到了张华手上,最后张华用此画换了杨骏的藏书。
陆玩心里仍在思考着有关遗诏之事,脚下的步子不由得慢了下来。可是黄耳却跑到了前面,低头嗅了嗅,然后转身朝着陆玩吼叫几声。
陆玩这才收回思绪,疾步走上前来,弯腰低首瞧着地面,竟发现一串血迹,他伸手摸了一下,两手指搓了搓,微微蹙眉,再看旁边还有两道深深的车辙。
“他们应该还没有走远。”陆玩站起身,急忙跳上自己的牛车,命南陌加快车速。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在官道上的一家食肆门前,陆玩发现了那辆牛车。
只见三个大汉很快跳下了牛车,其中一人还用手抬着右臂,说道:“我们先进去吃些东西,填饱肚子后今夜还要赶路。”说完三人就匆匆走进食肆。
陆玩也下了车,南絮在旁低语道:“士瑶小郎君,他们身上都带着佩剑,我们还要跟进去吗?”
“南絮,你从吴郡到了洛阳,胆子也变小了,以前待在吴郡,独自走夜路你都不怕的。”陆玩开口道。
南絮赧然,轻声道:“不是怕,是士瑶小郎君交代过,在洛阳不可——”话到此处又咽了回去。
陆玩脸色一冷,“没了胆量,话却变得越来越多了。”
南絮颔首缄默,紧跟着陆玩走入食肆内。
第二百零一章 城外追踪 旧事纷扰(二)
陆玩一眼就望见坐在最角落那桌的三人,他大步走到旁边那一桌,撩袍跪坐,唤来小二,点了一些熟食,然后安静的听着那边三人的对话。
“余光,那个小毒物真是忒狠了。”
右臂明显有伤的大汉接过余光递给他的一只鸡腿,咬了一口,边咀嚼着边说:“跟着他爷爷那个老毒物能学出什么好来?”
“伍哥,咱们的四个兄弟都落在他们爷孙手上了。”
余光叹了口气,说道:“也许不该听那个人的,还不如按咱们自己的计划走。”
伍哥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只是轻轻拍了拍那受伤大汉的肩头,说道:“老七,我和余光先把你送到附近的村子里养伤,至于如何解救他们四个,我会和余光想办法的。”
“伍哥,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再说仅凭你们两个也是斗不过那个小毒物的。”
鲁深已经把那只鸡腿啃得只剩下骨头了,丢到桌上,又咕噜咕噜灌了一碗水,然后拿起一张饼子,啃了两口。
他继续说道:“即便那小毒物把他们抓了,也问不出什么来的,那老东西在丰城做下丧尽天良的事情,他孙子还在那里装什么正义凛然?”
“好了,快些吃吧,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伍哥又唤来小二,多要了一些饼子和熟肉,看样子是要带到路上吃的。
没过多久,这三人就速速离开了食肆,陆玩并没有着急追出去,而是慢悠悠的喝着热汤。
“士瑶小郎君,他们已经走了。”南絮小声道。
陆玩望向窗外,漫不经心的的说道:“待会你驾车。”
“不是有南陌——”
南絮话到嘴边停住了,他这才明白陆玩为何没有继续追赶那三人,南陌和南云一样,都是极善寻迹追踪,而且南陌还精通神行术,有他在,那三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丰城,那就是扬州地界了。”陆玩沉吟道:“这些人千里迢迢赶来洛阳,不是为了寻亲,那就是寻仇了。”
“我看那人还受了伤,定是在城内与人有一番打斗,见敌不过,才落荒而逃的。”
南絮也觉得有些饿了,便咬了一口胡饼,继续说道:“他们口中的什么小毒物,武功必然高过他们许多。”
陆玩好像想到了什么,立时起身,沉声道:“南絮,我们该回城了。”
“哦。”南絮点头。
然后他随意夹起一些熟肉菜蔬放进饼子里,再卷起来,手里拿着卷饼,笑嘻嘻道:“我看雨轻小娘子经常这么卷着吃的,今天我也试一试。”
陆玩则直接走出了食肆,南絮赶忙跟上去。
而此时的雨轻已经回到了裴府,裴绰显然已经得知了铜驼街发生了打斗事件,遂关切的问了许多,见雨轻并未受伤,他才放下心来。
不过裴宪在旁告诫雨轻,在此事尚未查明之前,她还是好好待在府里,就连陆府也暂时不要去了。
雨轻微微点头,心里不免有些失落,陪着他们用过晚饭后,就径自回到西院。
古掌柜倒是过来了一趟,谈及到制造玻璃大棚之事,雨轻才有了几分兴致,淡笑说道:“古掌柜,你先派人按照我所画的步骤图好好研发着,想来一日两日也是难有什么成果的,毕竟各方面的技术都太落后,至于研制所需经费,你不必担心。”
“对了,雨轻小娘子前阵子不是说要买一家店铺,若在铜驼街有看中哪家的店面,我自去盘下来便是。”
古掌柜在洛阳做了十几年的生意,对城内各个地段的商铺价格了如指掌,认识不少店家老板,想要买下一家商铺也不是什么难事。
“谁说我要在铜驼街选店铺的?”雨轻歪头一笑,说道:“我在城西的落虹街上倒是看中了一家食肆。”
顺风刚端起桌子上的一杯水灌进口中,听她那么说就笑喷了出来,“那家小食肆不仅生意差,老板还吹牛皮吹上了天,你是不是刚才被那伙人吓得还没清醒过来?”
“雨轻小娘子,落虹街上来往的多是平头小百姓,消费能力也是有限,那一带的商铺可是最不景气的,还不如城东的春熙街,那里虽比不过铜驼街繁华,但是有钱的商贾和外地小士族都很喜欢去那里,总还是有许多商机的。”
古掌柜对雨轻所说的落虹街实在是没什么好感的,那里就连个像样的酒肆都不多,如果真买了那里的店铺,花出去的钱就跟打水漂差不多了。
“古掌柜,眼光要放长远一些。”雨轻抿了一口茶,淡笑说道:“我已经和那个食肆的老板谈好了价格,你明日着人去买下来吧。”
“那老板可是狮子大开口,你还真要出这么多钱买那个不起眼的小食肆啊?”顺风疾步走来,坐在月牙凳上,一脸不解的望着雨轻。
雨轻含笑点头,说道:“投资靠眼光,那里可是天地灵气聚集之所在,也是价有所值了。”
古掌柜苦笑着摇摇头,不过蒸馏酒的生意越来越好,即便她想要胡乱折腾一下,也是费不了几个钱的,等她没了兴趣,他自然有办法再把那家食肆卖出去的。
“连郭璞都嫌弃那个地方,哪来的什么灵气,我看倒是有一团浊气。”顺风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雨轻哼了一声,不屑的说道:“他连个半仙都不算,还没我懂得多呢。”
这时,香草递上一碟精致的糕饼,笑道:“雨轻小娘子,我已命他们加紧赶制新队服了,估计再过两日就能看到成品了。”
因为惜书被派去管理家具生意,甜甜也要忙于酿酒作坊那边的事情,球队的各项事宜就交与香草和梧桐了,香草负责球队后勤,梧桐则负责与几名教练沟通,阵型打法倒是换了许多种。
“古掌柜,这些日子我暂时出不了府。”
雨轻淡淡说道:“我之前教给你的阿拉伯数字,你要尽快让各处我们的人学会掌握,大概下个月他们也该到洛阳了。”
“嗯,阿澈前几日来信说名单中有一人叫秦蝌,应该已经死了,他找出一些线索,秦蝌生前就在青州,不知为何去了离狐县,之后就没了踪迹。”
雨轻面色微变,说道:“裴姑曾说过,那些杀手是要回离狐县的,那个地方恐怕藏着不少秘密。”
第二百零二章 城外追踪 旧事纷扰(三)
“秦蝌是曹家的旧仆,也是主人最为信任之人。”
古掌柜沉声道:“主人临走之前把半块玉玦交给了我,另外半块他就带走了,若是主人很早就遇害了,那么裴姑在青州拿到的那半块玉玦很有可能就是秦蝌给她的。”
雨轻沉默良久,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雨轻小娘子,先前你离开洛阳,我便派人去寻你,后来得知你与王祷同行,到了临淄还有崔意在旁关照,我才放心许多。”
古掌柜慢慢说道:“不过我们的人在兖州发现了一件离奇的怪事,就是离狐县某一处村庄的村民在一夜之间竟然全部消失不见,当时因为雨轻小娘子还在去往临淄的途中,所以我也并未命他们追查此事,现在想来,多半与秦蝌有关。”
“古掌柜,你对荥阳郑氏怎么看?”雨轻淡然问道。
“听人说荥阳郑氏得到墨家机关术,他们家也算是有名望的士族。”
古掌柜沉思一会,继续说道:“但主人向来不喜荥阳郑氏,原先我们的人去荥阳一带,皆被暗算,也许郑家人和我们相冲吧。”
“古掌柜,我在回洛阳时路过荥阳,还住在了郑家祖宅,我无意之中发现了一间密室,那里竟然有一些关于发丘中郎将及摸金校尉的书籍,我当时只觉得有趣,但秦蝌的事情,再次让我想到了郑家,还有济阴太守郑沐,看来以后要在济阴郡多安插一些我们的人了。”
古掌柜在旁点点头,又询问了关于铜驼街打斗之事,听雨轻大致叙述后,他便说会即刻着人去调查此事,见天已黑,他就先行告辞离开了。
夜幕已至,怜画和甜甜也陆续回来了,倒是没见惜书的身影,香草笑问道:“惜书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她在下牛车的时候,带着的荷包掉地上了,洒落几个铜钱,她正在府门口提着灯笼一个铜钱一个铜钱的找呢。”
怜画嗤笑道:“我就说她是小财迷吧,不过几个铜钱而已,她就心疼的不得了。”
甜甜抿唇轻笑,挨着雨轻坐下,刚想要说葡萄架已经搭建好了,不想惜书疾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那个荷包。
她笑嗔道:“怜画,我老远就听见你在屋里说我的坏话,什么叫几个铜钱,足足有八个铜钱,都够吃上一顿饭了。”
“是呀,是呀,惜书你最会算账了,反正我是不如你的。”怜画做了个鬼脸,刚要自己倒茶喝,却瞧见门口好像还站着一个人。
怜画急忙走至门口,诧然问道:“南絮,你怎么这会子跑过来了?”
“我刚才都被你气糊涂了,竟忘记南絮过来要见雨轻小娘子了。”
惜书讪讪一笑,走至雨轻身前,说道:“好像是士瑶小郎君派他过来送东西的。”
这时南絮已经颔首走过来,双手递上一锦盒,堆笑道:“我家小郎君说,最近雨轻小娘子应该出不得府了,便打发我过来送东西。”
其实是陆玩担心雨轻有事,才特意派南絮过来看看。
雨轻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是新鲜的枇杷,她欣喜不已,笑问道:“这枇杷是从哪里得来的?”
汉人刘歆的《西京杂记》中记述到:“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方果异树,有枇杷十株。
到了唐宋,枇杷一直被视为高贵、吉祥、财富和永恒的象征,成为皇家贵族珍贵的“贡品”。在魏晋这个时代,枇杷更是稀有之物。
“这是别人送与我家小郎君的。”
南絮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这可是从襄阳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过来的,士瑶小郎君自己都不舍得吃,在洛阳城即便有人种枇杷树,也还没有成熟,也就是南方熟的早一些。
“我上回提过枇杷可以润肺清热,士瑶哥哥总是这般心细,真的给我送来了枇杷。”
雨轻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说道:“南絮,你回去后告诉士瑶哥哥,让他得空来裴府,我研发了一些新菜品,请他务必来品尝。”
“是。”南絮点头,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雨轻,发现她确实安然无恙,便告辞离开了。
雨轻这边正和几个小婢有说有笑,而张司空府上却显得分外沉寂。张舆带回来的那四人完全油盐不进,不管张舆问什么,他们都不作回答。
“公安,莫要急躁。”张华捋须呵呵笑道:“你们既然说是从豫章丰城而来的,又要执意见我,自然是有要紧事,对吗?”
其中一名大汉冷哼一声,仍旧没有答话。
“你们千里迢迢来洛阳想要杀我,总要说出个理由吧。”
张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道:“你们若是找我寻仇,我却不知仇恨因何而起,死了也是个糊涂鬼,你们也难心安哪。”
那大汉当即朝地上啐了一口,嗔怒道:“老东西,这小毒物挑了我们兄弟的脚筋,害我们成了废人,单凭这个你们爷孙俩就该死!”
“住口!”张舆剑眉紧蹙,厉声斥道:“是你们出言挑衅在先,又设阵欲要取我性命,都是你们咎由自取,何必还要再强作争辩?”
“哈哈哈!”另一大汉仰面大笑,然后伸手指向张华,问道:“老匹夫,你敢对天发誓,你没有做过半点伤天害理之事?”
张华微微一笑,说道:“我是上了年纪的人,有些事都记不清了,你们何不对老夫直言相告?”
“老狐狸,谁不知你博闻强记,对天下古今的事物都了如指掌,世人把你比作是春秋时郑国的良相子产,你还喜欢观察天象,因而获得了一把宝剑。”
那大汉目射寒芒,冷笑道:“你难道不知‘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的道理?”
张华微怔,良久不言。
“你们到底想要说什么?”张舆不太明白,嗔问道。
“小毒物,有不明白的就去问你爷爷,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大汉嘲讽道。
张舆再回头望了望爷爷,只见他摆了摆手,示意护卫先将这四人带下去,好生看管起来。
须臾,室内只剩下他们爷孙两人,张华扶额沉思片刻,便说道:“公安,你父亲近日可有来信?”
张舆点头回道:“父亲上月来信说他在南阳一切安好。”
第二百零三章 府内失盗 何人凿墙(上)
张舆之父乃张祎,字彦仲,官至散骑常侍,现出任南阳太守。
“公安,帮我研磨,我要写一封信。”张华站起身,走至案前。
“可是写信给雷焕,难道爷爷觉得此事与他有关?”张舆疑惑的问道。
“但愿与他无关。”
张华目光里带着稍许落寞,苍老的双手抚摸着左伯纸,可惜岁月无法回头,他竟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
“爷爷,还是您来说我来写好了。”张舆很快研好墨,便拿起毛笔,淡笑说道:“爷爷,我的书法造诣可是不差的。”
张华很是慈爱的注视着他,眼前这个孙儿一直跟在他身边,他甚是疼爱,悉心栽培到如今,洛阳城内任何士族子弟都不敢轻看他这个孙儿,文武双全的张舆就是他的希望。
“好,就由你代笔吧。”张华坐回圈椅上,微微阖目,思考着某些事情。
夜很是安静,一缕清柔的月光透过窗子,洒在了窗台上,窗台宛若镀了银,一名少妇正在铜镜前翻找着东西,神色阴郁。
当一袭锦袍的俊雅男子走进来时,她忙回身问道:“夫君,你可有看到我那只羊脂玉镯?”
“会不会是阿飞顽皮,又故意把它藏起来了?”
男子正是裴宪,他刚才被裴绰叫去了书房,说了一些铜驼街的事情,明日他就要去洛阳令那里询问此事。
看到妻子李氏还在房内仔细找寻,他便走过去拉住她的柔荑,笑道:“天太晚了,明日再找吧。”
“那可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玉镯,偏不见了,会不会是——”李氏伸手指了指西面的厢房,话却说了一半。
“四弟妹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她言语有些粗俗,但还不至于偷东西。”裴宪伸出修长的手,勾起她的下巴,笑道:“阿瑛,你怎么也变得多疑起来?”
李瑛偏过脸去,冷笑道:“撇开大房和二房那边不说,单说咱们三房里的人,上面有两位寡嫂,她们的日子本就不好过,我自然是要多看顾一些的,逢年过节少不得给她们多添置些东西,也不拿公中的钱,都是从我自己的月钱里出......”
“至于四弟,也是两年前才认祖归宗的,我可不敢太怠慢于他,毕竟他流落在外多年,受了不少苦,可四弟妹不过是个乡下女人,眼皮子浅,昨日找我要了一些布料,说是给四弟做新衣,当时就在我这里多坐了一会,今日盒子里的玉镯就不见了,难道我不该怀疑她吗?”
裴宪的四弟叫裴建,在两三岁时,正月十五那晚被带出去逛街,却不想被人贩子拐走了,找了好多年都未有音讯。
直到两年前才被找了回来,原来裴建被一对好心的农民夫妇收养多年,虽然不通文墨,但好歹长得健硕,自他回来后,裴家各房长辈也很是照顾他。
无奈他在乡下已经成了亲,裴家人也只好接受这个大字不识的村妇黄栗子。
“阿瑛,你可以嫌弃她出身不高,但没有证据就不能污蔑她。”裴宪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前额,似乎在提醒她。
李瑛知趣的帮他宽衣解带,口中仍旧念叨着:“也罢,明日我挨个查问奴婢们,不怕找不出来。”
“那岂不是咱们府内也要开堂问案了?”裴宪呵呵笑起来。
李瑛轻轻锤了一下他的后背,娇嗔道:“又来取笑我,明日还是唤雨轻过来陪我用饭吧,省得阿飞一直往她院子里跑。”
“她现在可是咱们府里的孩子王,那些个孩子都听她的话。”裴宪无奈的躺在榻上,又拉李瑛入怀,说道:“雨轻还真是不简单哪。”
“论才情品貌,洛阳城内恐怕没有哪家的女郎比得过她了,我看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总讲些稀奇古怪的原理。”
李瑛靠在裴宪的肩头,抿唇笑道:“昨日还给阿飞做了个物理实验,叫什么筷子的神力,就是把一根筷子插入装满米的小竹筒内,然后将筷子上提,筷子就把米和竹筒同时提起来了,她解释说什么外面的压力大于里面的压力........”
“她总是喜欢琢磨些新颖的东西。”裴宪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二人却抱得更加紧了。
次日辰时左右,西厢房那边就走出来一位妇人,只见她穿着一身葱绿色的衣裙,右肩上扛着一床旧棉被,左手摸了摸很粗的晾衣绳,然后就把棉被搭了过去。
这时有个小丫鬟拿着鸡毛掸子走了出来,含笑说道:“四少夫人,我已经把屋里全都打扫过一遍了。”说着就把鸡毛掸子递给她。
这妇人正是裴建的妻子黄栗子,是个干活麻利的勤快女人,虽然她现在住进了裴府,身边有一众仆婢,但是有许多事情她还是喜欢自己来做,那样才称心。
黄栗子拿着鸡毛掸子开始掸着这条旧棉被上的灰尘,一时间她倒是迷了眼睛,咳嗽几声,然后退后几步,却偏巧撞到了李瑛的贴身婢女晴雪。
“喜鹊,你也是的,一大早就在这里乱折腾什么,吵得大家都不得安静。”
晴雪一边说着,一边拿手帕挥了挥眼前弥漫着的灰尘,咳嗽一声,嗔道:“这是什么破烂被子,还不赶快丢出去。”
“晴雪,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怎么能扔出去呢?”黄栗子笑道:“等晒好了我就把它抱回屋里去。”
晴雪嘴角勾出一抹蔑视的笑意,说道:“四少夫人勤俭持家,我们都是知道的,但也要顾着些体面,不然——”
“不然如何?”
声音很是清甜,晴雪循声望去,赶忙迎上去,躬身禀道:“原来是雨轻小娘子,我家夫人正要我过去请你。”
“人都会念旧,舍不得丢掉旧物件。”雨轻目光微冷,问道:“晴雪,难道你就那么喜新厌旧,将来恐怕连主子的名姓都能忘记了?”
晴雪立时双膝跪地,满脸委屈道:“雨轻小娘子这样说,奴婢怎么受得住?”
雨轻不再理睬她,只是看向黄栗子,笑问道:“八婶,你上回说老家人在南阳的栗园里种过板栗,对吧?”
黄栗子含笑点头,“嗯,那是何家的栗园,我爹很善种植栗子,不过自从我进了裴府,我爹和两个哥哥便都跟着我来洛阳了。”
第二百零四章 府内失盗 何人凿墙(中)
“我正想要着人去种些板栗树,不知八婶能否帮忙?”雨轻浅浅笑问。
黄栗子性情爽快,当即答应,还说自己闲着也是闲着,种板栗她也懂许多。
雨轻在脑海里想着的却是糖炒栗子,将来在自己的店铺里可以卖这种小吃,糖炒栗子在我国宋朝时期才会有,眼下得先种植一片栗园才行。
一提起板栗,黄栗子的话语也变得多了起来,光听她的这个名字就能猜到她父亲有多喜爱板栗了。
而李瑛已经开始讯问屋里头的大丫鬟们,她们站了一排,各个垂手侍立。
她问了一大通,这些丫鬟全都表示不知情,还真是怪事。
“七婶,不必再问了,我知道那玉镯的去向。”雨轻快步走进来,微笑说道。
李瑛一脸诧然,却见雨轻在屋内悠闲的踱着步子,环视四周,淡淡一笑:“七婶,这些新家具你还喜欢吗?”
李瑛点点头,说道:“老祖宗也很喜欢,她昨日还不停地夸你聪明孝顺,你总能够让她老人家开怀一笑。”
“大奶奶那边的家具也快要做好了,希望她看到后能够喜欢。”
雨轻神情复杂,坐到椅子上,沉吟道:“昨晚顺风在东角门看到一人的身影,鬼鬼祟祟的,顺风就跟了过去,发现有人在私传东西,那人就是她。”
话音刚落,晴雪就被顺风用力推了进来,她早已臊红了脸,跪爬到李瑛身前,哭诉道:“夫人,不是我偷的,真的不是我,你要相信我。”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瑛有些惊愕,晴雪可是她的陪嫁丫鬟,怎么会突然变成盗贼了?
“我只是把平日里积攒的钱给了远房表哥,他在洛阳做生意赔了不少,虽然我知道自己的这点钱根本不顶用,但总归是我的一片心意.......”
雨轻眼角的余光瞥向站立一排的奴婢,唇角微微扬起,慢慢端起一杯茶来,喝了一口,似乎对晴雪的话语不感兴趣。
李瑛听完晴雪的一番话后,便望向雨轻,秀眉微蹙,问道:“晴雪跟了我许多年,若是想要偷取东西,何必非要等到现在?也许真的不是她偷的。”
雨轻淡笑道:“七婶,我本来就没说是她偷的,不过要是没有她一番哭诉,我们怎么能抓住那小贼呢?”
李瑛更是不明白了,雨轻却站起身,走至一名青裙婢女身前,笑问道:“是你偷的玉镯吧?”
那婢女使劲摇头,咬唇不语。
雨轻继续踱着步子,淡笑道:“我常常见你跟在晴雪身后,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看样子很是要好,怎么真到了晴雪出事的时候,你却还能偷着笑?”
那婢女头垂得更低了,双手还抓着衣裙,显得很是紧张。
雨轻笑了笑,说道:“不要以为悄悄的偷玉镯,别人就看不到,这屋里屋外走动的人可不少,也许院子里的粗使丫头还偏巧就瞅见了。”
那婢女果然被吓住了,身子微颤,马上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央求道:“是........是我偷的那镯子,我是今年新来的,不懂规矩,还望夫人饶恕.......”
李瑛惊问道:“雨轻,你怎么知道是她偷的镯子?”
“七婶,有一种微表情是指脸部细微的表情动作,也是相对容易观察到的微反应,再能装的人也无法掩饰,仔细观察自然就能找出破绽。”
雨轻走至她身前,慢慢说道:“方才我故意放话出来,说已经找到小偷了,接着又让顺风故意推晴雪进屋来,让大家觉得晴雪就是那个偷东西之人.......”
“当时这些婢女脸上的表情大都有些震惊,只有她微微抬起头,看着晴雪跪地求饶,她却长呼出一口气,连握紧的双拳也松开来,唇角渐渐多了一丝笑意,显然是心里不再紧张了,觉得有人认罪了,那么自然就是她偷了玉镯。”
“雨轻,你真是聪慧。”李瑛投来赞许的目光,说道:“只怕洛阳令的破案能力都不如你呢。”
雨轻淡淡一笑,又坐回座位,看着李瑛命人把那偷玉镯的婢女拉了下去,即刻让人牙子带走发卖,而晴雪则被罚了一年的月钱,然后撵她去挑三个月的水,并警告她若再犯过错,必要打杀了。
如此不留情面的处置,却是李瑛管家多年的一贯作风。
到了用午饭之时,雨轻特意邀请黄栗子过来同她们一起用饭,李瑛觉得自己先前误会了她,对她的态度变得温和许多,又见雨轻和她有说有笑,她还主动给自己添了碗热汤,似乎这个弟妹也没有那般粗俗了。
午后,雨轻和顺风就回到西院,不过雨轻并未直接回屋,而是就坐在小院子里,双手托着下巴,时不时望着小白,好像在等待什么人的出现。
雨轻已经沏好了一壶茶,先倒了一杯,刚端起茶杯挨近嘴边,就听见有人笑道:“也帮我倒一杯茶好了。”
雨轻闻声放下茶杯,回首笑问,“钟雅,你是和七叔一起回来的吗?”
钟雅大步走了过来,坐在石凳上,含笑说道:“景思先生又去张司空府上了,我便先回来了。”
“哦。”雨轻点点头,给他也倒了杯茶,说道:“这可是明前茶,比雨前茶味道更好。”
钟雅对明前雨前也不是太懂,只是喝了一口,细细品着确实和之前喝的不太一样。
“那些刺客可有说出幕后之人?”雨轻问道。
钟雅摇了摇头,笑道:“他们不过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其他的什么也不知晓。”
“那么贿赂他们的人是谁?”雨轻又问。
“按照他们的描述,倒是画出了一张画像。”钟雅从袖中取出那张画像,递给雨轻。
雨轻展开一看,这人她也不认识,便放到桌上,托着下巴看向钟雅,叹气道:“那只能慢慢寻找了。”
钟雅笑道:“你叹什么气,又不是完全没有线索可寻。”
“钟雅,我就知道,精致的吃货也是潜力股。”雨轻笑容灿烂,问道:“你可是从他们身上发现了什么?”
“我从他们身上搜出一张客栈的房牌。”
钟雅并没有立刻拿出那房牌,反而是学着雨轻也双手托着下巴,微微阖目。
“钟雅,你怎么还卖起关子来了?”雨轻不解,更是好奇。
第二百零五章 府内失盗 何人凿墙(下)
“不急,不急。”钟雅喃喃道:“等吃过晚饭再说好了,今晚是不是该吃蒸珍珠丸子了?”
雨轻苦笑着摇摇头,“钟雅,你还真是一刻都忘不了吃东西,我也是服了你。”
“雨轻,我都不想离开裴府了,你也知道钟府什么也没有,找个像样的厨子实在太难了,不如我在此常住,你觉得如何?”
雨轻刚想要调侃他几句,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凿墙的响声,她张望四周,却见挨着小花圃的那面墙已然被凿出一个小洞。
“难道是裴府又进贼了?”
钟雅站起身,笑道:“你不是刚刚在三房那里抓到一个偷玉镯的婢女,眼下竟然有人想要凿墙而入,今日还真是热闹啊。”
雨轻满脸疑惑,提裙跑了过去,趴在洞口朝对面望去,却见覃思手里正拿着锤子,当发现雨轻看着他,他便讪讪一笑,又退后两步。
“覃思,你好端端的凿墙做什么?”雨轻薄嗔道:“若是让悦哥哥知道了,定会责罚你的。”
这时,一袭雪白衣袍的少年缓步走至洞口,轻咳一声,说道:“我每回来裴府探望姑奶奶都要绕一大圈,实在麻烦,干脆就在这里开个小门,以后来往也方便。”
“悦哥哥,这竟然是你的主意?”雨轻深感惊讶,又摇了摇头,问道:“最近听琴声感觉越来越近了,莫不是悦哥哥就待在隔壁的那座楼中?”
崔意笑而不答,只是示意覃思继续凿墙。
“雨轻小娘子,你还是走远一些。”覃思赔笑道,又举起锤子,准备再次凿墙。
钟雅这时也走了过来,拊掌笑道:“道儒兄,你真是有本事,连凿墙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让人不得不佩服啊。”
“彦胄兄,谁能跟你比呢?赖在别人家白吃白住,竟还沾沾自喜,你这脸皮快跟墙一样厚了。”崔意嘲讽道。
雨轻退到一边,看着一堵墙就这样被凿开一个大洞,不免觉得可惜,不过裴府现在倒是和崔府连着了。
崔意直接迈出洞口,走至雨轻身边,淡淡说道:“就做成拱形门好了,我之前看你画的图,感觉还不错。”
雨轻点头笑了笑,“悦哥哥,待会你留下来陪着我们用晚饭吧。”
“也好。”崔意瞥了一眼钟雅,问道:“彦胄兄,钟府早就打扫干净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哈哈哈!”钟雅笑道:“我为何要着急离开,景思先生今日还说让我多住些日子,毕竟铜驼街的案子才刚开始查,我待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崔意冷哼了一声,心道:没有你,难道这案子就破不了了,我看你对美食更加上心吧。
到了傍晚,雨轻和崔意、钟雅就在小花厅用饭,不时谈论着铜驼街打斗事件。
这时惜书疾步走了进来,躬身禀道:“大房那边出事了,好像大夫人晕倒了,大老爷已命人去请郎中了。”
“大奶奶怎么会突然晕倒?”雨轻放下碗筷,皱眉问道。
惜书颔首答道:“听说是大夫人看过泰山羊家送来的信后,就立时晕倒了。”
雨轻不由得偏头看向崔意,崔意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大概是羊太守出事了,”钟雅皱眉说道:“只怕泰山赈灾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
雨轻微怔,在她想来,羊邈出自泰山羊氏,即便真的犯了事,只要不触及到谋逆的大罪,朝廷应该不会处置他的,顶多被罢官去职,自是性命无忧的,可是大奶奶看信后已经承受不住,就能猜出羊邈多半是牺牲了自己,成了弃车保帅的那颗棋子了。
次日朝堂之上,当贾后将一封认罪书丢到大殿之中,群臣为之震惊,张华将那认罪书仔细看过后,面色甚是凝重,良久不语。
“羊侍郎,前几日你还特意进宫献上珊瑚树,原来都是为了你的弟弟,不过在本宫心里,你还是恪尽职守的忠臣。”贾南风似笑非笑的注视着他。
羊邈正是羊侍郎的弟弟,他赶紧双膝跪地,叩首道:“臣惶恐。”
“你确实应该惶恐。”贾南风道,“昔日羊太傅(羊祜)清廉正直,屡建功勋,名德远播,眼下你们泰山羊氏却出了个不忠不孝之徒,真是把泰山羊氏的脸面丢尽了,若是羊太傅泉下有知,又岂能安宁?”
“臣自知难逃其咎,自请辞官,以赎罪行,还请皇上允准。”羊侍郎深感自责,声音颤栗。
贾南风看了一眼司马衷,见他仍旧阖目不语,她便转面问张华,“张司空,你觉得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张华思忖片刻,走至殿前,躬身回道:“羊邈在临死前既已写下认罪书,将多年的罪行全都陈述出来,也算是幡然醒悟了,罪不相牵连是自古以来的法典,羊邈虽然犯了罪,羊侍郎并无直接参与其中,自然不必就此辞官。”
这时大殿之内有人冷哼了一声,慢步走了出来,正是尚书左仆射王衍,他颔首说道:“张司空说羊侍郎并未参与其中,多半是在有意袒护他。”
张华神色镇静,并不作答。
只见王衍冷声说道:“羊太傅曾经说过,待东吴平定之后,他当戴上隐士的角巾,东回故里,一个贫寒之士能够身居重位,倚仗皇恩,权势越盛,越要严于律己,以免遭受众人的非议,更明言汉朝弃官归农的疏广就是他的榜样........”
“而且羊太傅还叮嘱过子女们,作为人臣,不可私下置办太多产业,因富而骄,就会产生怠惰的想法,拥有的财富越多,过失也会增多,只会招人怨恨,并让子女们谨记此言。”
王衍再看向羊侍郎,笑道:“羊邈身为泰山郡太守,不尽心治理一郡百姓,反而大肆侵占田地,更在泰山发生灾情期间,不顾灾民疾苦,私自挪用朝廷赈灾粮,这般贪婪行径真是让人不耻,泰山羊氏子弟这样表里不一,只怕里面藏污纳垢的事情还有许多,难道羊侍郎简单一句辞官就想推脱了事吗?”
乐广则安静的站在一旁,心道:王衍是羊祜的堂甥,曾来拜见羊祜陈述事情,挥麈谈玄,口若悬河,滔滔雄辩,羊祜对他很是不喜,甚至还当众对宾客说:“王夷甫(王衍字)此人崇尚虚浮,若是凭借盛名身处高位,伤化败俗,必是此人也”。西陵之战时,羊祜更是想要按军法处斩王戎。自此王戎和王衍都心存怨恨,言谈中常常攻击他。
第二百零六章 殿前诛心 两相倾轧(上)
王衍正好借羊邈之事大做文章,在殿上言辞犀利,字字如针,完全不给泰山羊氏留任何情面。
“臣恳请一死,予以赎罪,还望皇上莫要再迁怒羊氏族人。”
羊侍郎缓缓抬起头,老泪纵横,满脸乞求的望着司马衷,哀声道:“再过几日就是景献皇后(羊徽瑜)的忌日,恐怕臣是无法前去祭拜了。”
这时,司马衷面色沉重,终于开口道:“到现在你还没有忘了先景献皇后,可见你清醒的很。”
羊侍郎低首不敢言语,额前已冒出冷汗,司马衷已经很久没有在早朝时说过话了,全都是贾后执掌朝政,此时淡淡的两句,却令大臣们有些错愕。
“惟先(羊甫字),想当年羊太傅死后,朝野上下陷入无尽哀痛中。我还记得父皇(司马炎)亲着丧服痛哭,时值寒冬,父皇的泪水流到鬓须上都结成了冰,万分悲痛,失去如此社稷之臣,岂不让人痛惜........”
司马衷伤感的说道:“就连荆州的百姓在集市之日听闻羊太傅的死讯,罢市恸哭,悲声响彻于街巷每个角落,场面凄怆,甚至连吴国守边将士也为之落泪。可惜羊太傅无子,过继了兄长羊发的嫡子羊篇,惟先,你还记得这些吗?”
听见司马衷叫自己的表字,羊甫恍惚的双目立时闪过一丝希望之光。
羊甫抬首回道:“臣都记得,万不敢忘。”
“嗯。”司马衷点点头,又抬手示意羊甫起身,说道:“别跪着了,你也是老臣了,戚戚哀哀的成何体统?”
羊甫用衣袖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这才要缓缓起身,无奈受尽惊吓,力气全无,双腿竟然有些松软,他身子颤巍巍的,旁边过来一人想要搀扶他。
“辛大人,羊侍郎还没有老到需要人扶的地步。”司马衷冷声道:“我最近听说你的儿子辛鳌本事见长,竟然在酒肆里大放厥词,说太子殿下骄奢放逸,不配稳坐东宫,可有此事啊?”
辛桐立时跪下,叩首道:“皇上,这纯属污蔑,犬子只是在场而已,并未谈及朝政之事,都是小人陷害——”
“辛大人,你不必紧张,许是哪家的混账儿子酒后胡言,我自是不信的。”
司马衷呵呵一笑,视线再次落到王衍身上,说道:“我很喜欢瑶谨(王秀字)那孩子,过几日就让他进宫来陪太子读书吧。”
“是。”
王衍颔首,看皇上明显是要放过泰山羊氏,他也不再多说什么,至于自己的幼弟王秀,让他出仕也无妨,毕竟王祷已经数次拒绝了皇上的好意,如今再拒绝,恐怕会让皇上对琅琊王氏的忠心产生怀疑。
此时的辛桐还跪在地上,因为皇上并未允许他起身,他也不敢抬首。
倒是尚书右仆射崔随站了出来,躬身禀道:“泰山灾区需要重建,既然羊太守自缢了,那么皇上准备派何人担任泰山太守之职?”
司马衷微微一笑,示意辛桐起身,说道:“钟别驾奏表上说,临淄太守田学初这次给泰山灾民运送了不少的粮食,他向来爱民如子,就把他调去泰山郡好了,至于临淄那里让郭茂过去补任就是。”
郭茂乃冠军县侯郭彰之子,如今为散骑常侍,司马衷此番让郭茂赴任临淄太守,必然是听到了一些有关齐王私自养兵的风声,虽然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司马衷早就对齐王心生忌惮。
如果想要削去齐王的军权,就得尽早抓住他的把柄,派去自己的心腹也是为了时刻监视着齐王的动静。
崔随含笑点头又退了回去,不过在心里暗想,陆云果然不简单,能够顺利解决泰山赈灾之事,看来他们吴郡陆氏在洛阳这些年都是韬光养晦,如今找准时机,倒是想要一步步的在朝廷中站稳脚跟了。
大殿之内张华忽转话题,讲到来自傅祗的奏报,孟观带着援兵已至,士气大增,齐万年已是强弩之末,怕是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而在另一边却有好几辆牛车陆续行驶在官道上,其中一牛车的车帘被人挑起,探出头来,笑了笑,又放下了帘子,原来隔着十丈远的距离,还有一辆牛车正缓缓跟在他们后面。
“郗兄,她可是一路跟着你,真是痴心一片。”桓协不禁笑了起来,戏谑道:“清玉姑娘这样执意追随,你就一点也不动心?”
“燕春楼不是在那晚失了火,已烧成平地,自是不能再开张做生意了。”
郗遐懒洋洋的倚在靠枕上,淡淡说道:“至于她去哪里谋生,与我何干?”
“也是,幸亏那晚她在羊家祖宅抚琴助兴,不然她也要葬身火海了。”
桓协摇了摇头,笑道:“她或许也是要去洛阳的,那个老鸨不是曾说洛阳花魁姜姑娘与她是旧识,恐怕她是要去投奔这个姜姑娘了。”
“这会儿你倒是来了兴致,在泰山郡时你可是愁眉不展的。”
郗遐拈起一颗杏仁,坏笑道:“桓兄,是不是你的侍妾们早早就去了洛阳等着你呢?”
“有几个侍妾是再平常不过了,”桓协斜睨他一眼,轻声问道:“郗兄,你这般洁身自好,到底是为了谁呢?”
郗遐完全不理睬他,只是微微闭目,心里仍在想着有关泰山的事情。
陆云并未与他们同行,因为灾后重建的各项事宜还需要跟当地官员交待一番,加上陆晔也去了泰山,想来他们堂兄弟私底下还有许多话要说,郗遐不便继续留在那里打搅人家叙旧,便和桓协提早离开了泰山。
但是那日羊邈的一番话还是让他震惊不已,这些天他的脑海中还时不时浮现出羊邈恣意大笑的情景——
前厅上,羊邈正襟危坐在那里,陆云拿出那本府库账册,单刀直入道:“羊太守,朝廷的赈灾粮没有一夜消失不见,而是就放在府库内,因为有人早一步将原先的府库储备粮运送到临淄,府库变空了,就拿着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填补了这个窟窿.......”
“羊太守却故意装病不知,全权让孟府丞出面,因为你一早就计划好了让他做替罪羔羊。”
第二百零七章 殿前诛心 两相倾轧(下)
陆云嗔怒道:“泰山羊氏乃豪门大族,你竟然还贪婪无度,任用汪京、苏文风那等奸邪小人,让府衙内蝇营狗苟、沆瀣一气,更是置灾民的生死于不顾,羊太傅一世英名全都毁于你之手!”
羊邈听后不禁拊掌称赞,“你与其兄陆机并称‘二陆’,自来到洛阳,名声大振,时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之说,如今看来,你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我还真是有些佩服你了。”
陆云冷哼一声,将那本府库账册摔在桌上,沉声道:“羊太守还是自己看看吧。”
羊邈向来是个尊贵体面人,仗着羊氏的权势,在泰山郡呼风唤雨,谁都得敬着捧着,现在却被不受重用的江东士族欺负到头上来,他自是心里不服的。
只见他伸手拿起那本账册,翻看几页后,又丢回桌面上,寒声道:“仅凭这本账册又能说明什么呢?想必你也是在府衙调查过的,汪长史负责府库,他临死前不是都承认了,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陆大人究竟是从哪里听说那些粮食被运往了临淄,连我这个泰山太守都不知晓的事,没想到你一个外地人却了解的如此清楚,真是让人费解。”
“羊太守,替你搬运储备粮的那些人自然不是府兵,即便是你的计划再周详,也会有疏漏之处,我已经找到了关键性的证人,他亲眼目睹了这批储备粮是如何从泰山郡运往临淄的,恐怕你是无法抵赖的!”
羊邈不禁大笑起来,“陆云,休想唬我,莫说有证人,就是泰山郡的所有官员都看到了又能如何?我会害怕这些无名鼠辈吗?你不过是东吴旧臣,投降西晋,安敢在此觍颜教训我?”
陆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坦然望着羊邈道:“羊太守,你这话说的可有些欠考虑,不错,我陆云是从吴郡而来,可既已归顺晋朝,就是晋朝的臣子,作为臣子,自当对皇上尽忠,既然皇上命我前来泰山赈灾,我定会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懈怠。”
羊邈刚以为他这是要慷慨陈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出来,却听陆云话锋一转道:“也正因为我们同朝为官,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泰山羊氏能有今日地位全是倚仗羊太傅乃开国元勋,遗策灭吴,才结束了汉末以来长期的分裂割据,晋朝一统天下,羊太傅公德冠四海,受到后世敬仰,而今你的所作所为,只能令整个泰山羊氏蒙羞,日后泰山羊氏子弟在朝中如何立足?”
这一番话说的羊邈黯然垂首,仿佛在思索陆云的质问。
“当年我的父亲(陆抗)在荆州以南任都督,而羊太傅则驻守荆州以北,各自掌握着大军,分属吴和晋,但他们二人彼此在心中都非常推崇对方,虽然没有欢会相聚、促膝长谈的机会,但却真心拿对方当朋友.......”
陆云注视着羊邈,慢慢说道:“有一次我的父亲生了病,羊太傅还特意派使者前来送药,帐下诸将都说:“羊祜是我们的敌人,这药断然吃不得。”而我的父亲却力排众议说:“岂有酖人羊叔子者哉!汝众人勿疑。”然后就将那药服下,不出几日果然身体痊愈........”
“后来我的父亲为了答谢羊太傅,还特意送了一坛子好酒给他,听说羊太傅也是不顾众将劝阻,当即打开盖子就喝,彼此信任对方,可见即便他们互为敌国的将领,仍是肝胆相照,心意相通,世上能得一知己足矣........”
“陆云,旧事何须重提?”
只见羊邈将官袍的下襟一撩,面色肃然,冷声道:“你若真是顾念往日旧交,就不该插手泰山赈灾之事,归根到底你还是为了吴郡陆氏的利益,此刻就不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了。”
“羊邈,你真是执迷不悟。”陆云一脸痛心道:“祖延(羊曼字)少有名气,是你们羊氏一族年轻一辈里最杰出的才俊,你为了不让他牵涉进来,提早让他离开泰山,可这样做就能撇清干系了吗?他以后少不得要受人非议——”
“陆云,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羊邈拍桌怒道:“你无非就是想借着泰山赈灾之事展现自己的能力,以便将来能挤入朝廷中枢,让吴郡陆氏在洛阳得到更大的权势,你倒是比陆机还要心机深沉,只怕北方各大士族还没看出你们陆氏兄弟的野心来!”
只听陆云义正言辞道:“何为野心,乃狼子野心,乃不臣之心。你暗中勾结齐王司马冏,私自养兵,之前的临淄多起案件与齐王也有关联,他想要夺取东海王的那批兵甲,可惜半途被别人截获了,恐怕到现在他还正在四处找寻那批兵甲,不知你有没有参与其中呢?”
“休要信口雌黄!”羊邈立时起身,大怒道:“你不要忘记了,这里可是泰山羊氏的地盘,既然你想要置我于死地,那么你也别想活着离开泰山!”
眼见着羊邈失去了耐心,绝不退让,郗遐感觉随时都会出现一众府兵将他们包围。
“羊太守,何必如此动怒呢?”郗遐慢慢起身,淡笑道:“此事闹大了,对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羊邈冷眼睨视着他,笑了笑,“季钰,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郗道徽(郗鉴字)自己畏首畏尾,郗隆又已年迈,高平郗氏竟还有你这样出色的人物,也算是苍天垂怜你们郗氏一族了。”
“羊太守,季钰本是晚辈,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郗遐淡淡说道。
羊邈哈哈一笑,“我倒是想要听听你这小狐狸能扯出什么谎话来。”
“羊太守觉得陆大人此番贸然前来,调查泰山赈灾之事,全是凭着一身孤胆闯虎穴吗?”
郗遐微笑道:“若不是事先得到了各大门阀士族的默许,他恐怕还未必肯来趟这浑水。”
羊邈面色微变,问道:“你话里有话,什么默许?”
“在手谈之时,总是会有棋子被丢弃。”
郗遐走至他身前,低声说道:“就是郭彰和贾谧恳请皇上派遣陆大人前来泰山赈灾的,羊太守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皇亲国戚又能怎样,更何况景献皇后已经逝世多年,只要朝廷里那些重臣的意见一致,丢弃你也不过在翻掌之间.......”
第二百零八章 道观避雨 卢氏兄弟(上)
“你.......你这小儿........”
郗遐负手踱步走开,口中仍旧说道:“纵使你杀掉我和陆大人也是无用的,因为钟别驾的加急奏表已经在去往洛阳的路上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呈到贾侍中的手上了。”
羊邈仰面笑了起来,整个大厅之中都回荡着他的笑声,这笑声听起来豪迈,可陆云却觉得其中夹杂着无限的凄凉。
“郗遐,你还真是颇有手段,把苏文风和汪京弄得狼狈不堪,祖延(羊曼字)要是有你一半的能力,我也可以安心了。”
羊邈目光里竟划过一抹失落,沉吟道:“他最是容易心软,做事犹豫不决,你与他也算是朋友,希望你们在洛阳可以好好相处。”
这样的话语让郗遐觉得诧然,没想到羊邈的选择竟是自我牺牲,仅留下一份亲手所写的认罪书,为了保全泰山羊氏一门的尊荣,还为了护住他背后之人,他确实是忠心的,不过忠心的并非是司马衷。
车轮辘辘,郗遐正阖目休息,突然一阵北风袭来,从西边天边急涌过来团团乌云,还伴着一道道闪电,一阵阵震耳的雷声,刹那间,狂风骤起,乌云布满了天空,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犹如打鼓般敲击在车身上,车帘被风吹起,雨水斜洒进来。
“这雨下的太急了,季钰小郎君,我们还是先找地方避避雨吧。”阿九早已带上斗笠,披上蓑衣,回身说道。
郗遐微微点头,再看桓协正在行李中翻找油纸伞,口中喃喃道:“怎么不见了,我明明记得带伞了。”
“桓兄,这点风雨你都禁不起,那么到了洛阳你直接躲在家里不要出门好了。”郗遐嘲讽笑道。
桓协回头笑道:“郗兄,我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我不需要。”郗遐瞪视着他,警告道:“桓兄,不要做无用的事。”
“姑娘家身子娇弱,哪里经得起风雨,不如待会你把伞借给她用好了。”桓协终于找到一把伞,放置郗遐手边。
郗遐抄起那把伞,冷声道:“我觉得你需要松松筋骨了。”
“郗兄,我开玩笑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桓协连连往旁边挪动着身子,又掀帘朝前面望去,笑道:“好像不远处有个道观,就去那里避雨好了。”
几辆牛车加快速度往道观赶去,到了观前,牛车停下,桓协和郗遐便共用一把伞进入观内。
而跟在后面的那辆牛车也赶至道观,一名小丫鬟先下了车,然后撑起油纸伞,说道:“姑娘,咱们也在这里歇息一会吧。”
只见妙龄女郎缓缓下了牛车,躲到伞内,张望四周,轻叹道:“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她提着裙裾,小心翼翼的朝观内走去,偏巧从旁边跑来一名小厮,急匆匆的险些撞到那女郎,丫鬟嗔怪道:“你这小厮真是无礼,看不清路就瞎胡乱撞,这么着急赶去投胎吗?”
那小厮仅用双手避雨,气急败坏的说道:“这路就这么宽,你自己走得慢,还不让别人过了吗?”
那丫鬟刚要还嘴,就被女郎拉住,“小水,不要说了,让他先进去吧。”
“姑娘总是这样好性儿,”小水退后两步,噘嘴道:“你这小厮还不快进去?”
当小厮就要进门时,后面却传来一声斥责,“莫羽,你失礼在先,还不快向她们赔礼道歉。”
只见那少年正用双手撑起袍子遮挡风雨,俊逸的面庞上掠过一丝愠色,身边还站着一名瘦弱的少年,不时咳嗽几声。
莫羽慌忙跑了过去,禀道:“子渊(卢琦字)小郎君前几日着了风寒,不能再淋雨了,我就是想去道观里借把伞而已。”
“够了,不必狡辩,这点风寒本来就不算什么,你按照堂兄说的话去做就是。”
这瘦弱少年正是卢琦,长相一般,但是看起来很干净清爽,相较于旁边的少年,身高略矮一些。
莫羽满脸委屈,只好转身跑去躬身道歉,那女郎含笑点点头,就拉着小水匆匆走入观内。
“子谅(卢琛字)小郎君,这雨下的太突然了,方才遇到那对母子甚是可怜,没有遮雨的雨具,子渊小郎君心善,便把雨具和玉针蓑都送与了他们,此刻却只用一件袍子避雨,这可怎么行呢?”
“莫然,再不快些进去,我们全身都要淋湿了。”
卢琛和卢琦二人躲在袍子下面,步伐一致的快速跑到观内。
前殿内,一名道士放下几个蒲团,便匆匆离开了。郗遐已然坐下,并不理睬那边的女郎和丫鬟,而桓协伸手指了指那个炭火盆,笑道:“郗兄,我们也不需要这个,不如给她们用吧。”
郗遐白了他一眼,口中喃喃道:“你还真有闲心。”
桓协便把那炭火盆移向她们,问道:“清玉姑娘,燕春楼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烧成废墟?”
清玉姑娘神色哀伤,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当我赶过去的时候,燕春楼已经烧毁大半,我的那些姐妹也已葬身火海,或许那日我就不该去往羊家,还不如与姐妹们死在一处,到如今只剩下我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清玉姑娘这是要去洛阳投奔亲友吗?”桓协关心的问道。
清玉微微点头,“我与洛阳的姜柔有几分交情,现如今只能去寻她,也好暂时有个容身之处。”
“这样也好,我们倒是同路了。”桓协笑了笑,便又转身走回郗遐身边。
郗遐唇畔掠过一丝黠笑,对于清玉说的话,是真是假,他都无心去理睬,因为她只是个风尘女子,不管身世多么凄凉,在他心中,都不会有太多感触。
不是他太过铁石心肠,而是处在不同的世界里,连同情都是多余的,即便在同等的士族之间,稍有不慎,仍有被抛弃的命运,世道本就如此,无谓的怜悯与懦弱都是最可笑的。
这时桓协望向郗遐,说道:“已至午时了,我们吃些东西吧。”说着又示意随行小厮打开食盒。
阿九探头朝食盒里看去,笑道:“有炖鸡、五香酱驴肉、卤牛肉、胡饼、醋菹、还有芦菔,真是好丰盛啊。”
郗遐摇了摇头,盘坐在那里,落在地上的长袍边缘沾上了雨水,他随意的拂了几下,桓协这时撕下一个鸡翅,递给郗遐,含笑道:“你不是喜欢吃鸡翅吗?”
第二百零九章 道观避雨 卢氏兄弟(下)
郗遐摆摆手,皱眉说道:“我没胃口,你留着自己吃吧。”
“季钰,原来你也在这里?”
只见卢琛快步走进来,身上倒是被雨淋湿了大半,苦笑着甩动一下袍子。身后的卢琦却连连咳嗽,显然是方才淋了雨的缘故。
“子谅兄,你的模样真是狼狈,倒像是落荒而逃。”郗遐哈哈笑起来。
卢琛望向桓协,觉得面生,笑问道:“他也是季钰兄的同伴吗?”
“子谅兄,他是谯郡桓彝之弟,桓协。”郗遐含笑介绍道。
桓协赶忙上前施礼,“在下桓协,字茂经。”
“你的哥哥在豫州可还好?”卢琛也施了一礼,淡笑问道。
“嗯,家兄前一阵子还在信上说,有好几年未有见到子谅兄,甚是想念。”桓协笑道。
卢琛微笑不语,只是坐在郗遐旁边,而卢琦却慢步走过来,对郗遐施礼道:“季钰兄,数年不见,你的风度更加潇洒文雅,卓越不凡了。”
“噢,子渊也来了。”郗遐戏谑道:“难道你是来特意给我赔礼道歉的?”
卢琦赧然,回道:“若是季钰兄仍心有怨恨,我愿意作出补偿,季钰兄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
“罢了,我才不想与你计较那些陈年旧事。”
郗遐伸手拿起一张胡饼,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卢琦,说道:“我已经不喜欢养狗了,但是你要真心想补偿我,我也不会拒绝的。”
卢琦接过那半张胡饼,涩笑道:“好吧,季钰兄还是一点都没变,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我看如今的你倒是变了不少,”郗遐注视着他,淡淡说道:“还为人谦和起来,性格也沉稳许多。”
“儿时子渊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后来堂叔(卢浮)时常管束他,他自然不敢再任性胡为了。”
卢琛拿起那个鸡翅,笑道:“季钰兄,你怎么也开始挑食了?”
“不是挑食,而是昨日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身子不适。”郗遐说着将手边的蒲团推给卢琦,示意他坐下一起用饭。
“你和子渊倒是病到一起去了,他前几日着了风寒,正煎药吃呢。”卢琛说道:“要不要等雨停了,我们进城去,也给你找个郎中把把脉。”
“不必了,我身子没那么娇贵。”
郗遐懒懒的伸展一下双臂,又问道:“你们这是要回洛阳了吗?”
“我的二叔写信让我回洛阳,”卢琛凤眸微眯,说道:“好像铜驼街发生了打斗事件,当时张舆也在场。”
卢琛的二叔乃是尚书郎卢皓,卢志自被调往邺城任县令,他们便时常通信。
郗遐淡淡一笑,“一般人可是伤不了张公安的,只怕吃亏的却是那些小贼。”
然后他站起身,负手走至门口,笑道:“雨变小了,我出去走走。”说着就疾步走了出去。
在前些日子,郗鉴已经将铜驼街之事写信告知了郗遐,当时郗遐并未太过在意,如今看到卢琛和卢琦也要回洛阳,倒是对此事多了几分兴趣。
一直以来郗遐对张舆都没有什么好感,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不知张华会如何处理,泰山赈灾之事才刚刚了结,洛阳城内却开始有新的动静了。
这道观四周建有围廊,殿后一片空地,他闲步廊上,雨似乎停了下来,却见几名小道士正搬运着一些瓦片朝这里走来。
“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观主昨日离开前还叮嘱过我们,今日定要修缮屋顶了,不成想偏偏下了雨,东厢房内全是积水,待会又要清理好一阵子了。”
另一名小道士说道:“好在雨停了,趁天黑前赶紧修葺,幸亏观主不在,不然咱们可少不得被他训斥。”
“你们的观主去了哪里?”郗遐含笑走来,说道:“我还想向道长请教几个问题呢?”
“小郎君来的迟了些,我们观主已于昨日去往洛阳了。”小道士颔首答道。
郗遐微怔,又笑说:“看来是去洛阳寻访道友了。”
“我们观主在洛阳倒是不认识什么道友,只是——”
这小道士话未讲完,就被身旁的另一名年长的道士拉扯过去,那道士说道:“也许是吧,观主向来行踪不定,我等也是不太清楚的。”
“好吧,你们赶快去修葺屋顶吧,我看这乌云并未全部散去,说不定待会还要再下雨,你们可得抓紧了。”
郗遐笑了笑,便负手走开。
却听见年长的道士嗔怪道:“你这嘴巴真是不严实,观主走前是怎么交代的,你竟然全都忘了,今日这么些小郎君前来避雨,你最好闭紧你的嘴巴。”
郗遐则慢悠悠的走在前面,心道:看来这道观的道长行事隐秘,不知往洛阳作甚么去了。
这时桓协急匆匆跑过来,拍着郗遐的肩头,笑道:“郗兄,既然雨都停了,我们也快些赶路吧。”
“卢琦可有再说什么?”郗遐问道。
桓协摇摇头,“他好像真是染了风寒,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子谅兄倒是多问了两句有关泰山的事情,我只是搪塞了几句,没想到他还真好心,听见清玉姑娘与婢女说话,知晓她们也并未用饭,便送与她们一盘熟肉和几张胡饼,比郗兄善良多了。”
郗遐的脸上仍挂着笑容,迈着步子,淡然说道:“他们兄弟俩都心善,我最是狠心了,不过你还没见过崔意,若是他在的话,只怕那女子根本不敢进入殿内。”
“清河崔意?”桓协疑道:“人都说他最是冷傲,我倒是没有见过他。”
洛阳城郊,一辆牛车缓慢行驶在路上,车内坐着一名雪白衣袍的少年,他身边还放着焦尾琴。
“彦胄(钟雅字)小郎君今早就出城来了,看样子他对那件案子很是上心。”覃思在旁说道。
崔意翻看着新作的曲子,摇了摇头,淡笑道:“反正彦胄闲来无事,调查这等案子对他又不是什么难事,我也懒得去掺和,既然张先生来了洛阳,我自然是要前去探望的。”
张墨曾经指点过崔意作画,虽然没有正式拜他为师,但在崔意心中还是很尊敬他的。
张墨与卫协并称画圣,是西晋双圣之一,其画风范气候,极妙参神,师承曹不兴之法,极善人物画,更喜欢挑选雨天在亭中边饮酒边作画。
第二百一十章 画圣弟子 寒门选择(一)
在张墨年少之时,性情跌宕不羁,在市井闹市间每当发现谁长得相貌丑陋,就到小酒肆铺开纸,取来笔墨画那个人寻开心,围观者有认识那个人的无不放声大笑。
从这种整蛊戏耍人的癖好可见,他确实不喜貌陋之人,在成名以后,依然如此,甚至还能见到有些携带重金登门求画之人,被直接轰出来也是常有的事。
在一座古朴的院内,有一幢满墙青藤的小楼,犹如披上了一件翠绿的外衣,墙上的藤枝四处蔓延,重叠交叉缠绕,叶子互相依偎。轻风吹来,手掌般大小的叶子如浪花般涌动,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致。
轩窗下,一袭锦袍少年正伏案作画,身旁还站着一名素衣少女,她并不是很专注作画之人,而是扫视四周,带着几分好奇,毕竟她也是第一次来这小楼内。
“你在看什么?”少年偏头笑问。
少女俏皮的眨着眼睛,说道:“这间画室里的布置陈设感觉太过沉闷,不如改换一下风格。”
“雨轻,你刚才不是还说先生太过古板严肃,”少年仍执笔勾勒着亭台楼阁,口中说道:“你的那些新颖家具,先生未必会喜欢。”
“阿远哥哥,你的这幅《金谷宴乐图》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呢?”
雨轻又凑过来,趴在桌边,笑道:“我送给你的那些彩色颜料,你可都要用上才好。”
这少年正是昌国县侯任恺之孙,任远,字子初。本来雨轻与他不过见了几次面而已,不算相熟,但是自从她住进裴府,任远的父亲任罕就时常来裴府。
任恺娶魏明帝曹叡之女齐国长公主为妻,历任中书侍郎、员外散骑常侍,建立晋朝后,任恺封昌国县侯,累官吏部尚书,他勤劳恪慎,获得朝野赞誉,但与宠臣贾充有朋党之争,仕途受阻,后来忧郁而死。
雨轻听古掌柜说,她的父亲生前与乐安郡任氏子弟来往甚密,在洛阳刚开胭脂铺子时,任家对他也是照拂有加。
今日能出府透透气,还是因为任远的帮忙,因为他是张墨的关门弟子,张墨特意让他来裴府邀请裴宪到城郊别院一叙,任远还谈及到知世曾经跟着张墨学过两天作画,当时雨轻也陪同在旁。
雨轻就说数年未见张先生,觉得甚是想念,裴宪这才允许雨轻和他一起出城来。
任远伸手指了指画上的荷花池畔处,笑道:“你画的这鸭子戏水真有趣,看上去像是在打架,是不是亲眼目睹了铜驼街上的打斗,给你带来的灵感?”
“阿远哥哥,我可是好心帮你才画上去的,”雨轻噘嘴说道:“照着你现在的速度,等到春季足球赛开赛了,你这幅画估计还没画完呢。”
“这是一幅长卷画,之前我曾花了两个月才画好的《游春图》,就被季钰兄抢走了。”
任远苦笑着摇摇头,“结果却在你的书房里发现了我的那幅画,可是季钰兄送与你的?”
“才不是,而是我从他手上骗来的。”
雨轻抿唇笑道:“我喜欢那幅《游春图》,画面上湖光山色,春光明媚,一派悠闲舒适,当然这幅《金谷宴乐图》我也要预定了。”
“那你就慢慢等着好了,”任远浅浅笑道:“要是把珍奇异兽、奇花异草还有宾客舞姬全都画上去,我看是要花上一年功夫了。”
“阿远哥哥,在我五岁那年,有一回就蹲在院门口,等着母亲来,可惜到了天黑,她都没有出现,宫里的小内侍跑过来说左贵嫔今日是不能出宫了,我听后就难过的哭起来........”
雨轻拿起一支毛笔,沾了点墨,伏案在纸上画着什么,继续说道:“当时有个小哥哥突然走到我身边,送给我一幅画,画上是一只小梅花鹿,很是天真可爱,我破涕为笑,高兴之下却忘记问他的名字了,他那幅画上也没有署名。”
任远微微一笑,雨轻口中所说之人正是他,因为雨轻的父亲在离开洛阳之前,就来找过任罕,希望他对胭脂铺子以及后面院中的女眷多加照顾。
不想一去不归,直到裴若澜生下雨轻后,他都没有回来。
任罕猜到他定是发生了不测,雨轻刚出生那一年,任远不过三岁。其实她与他很早就见过面,只是那时候她太小,记忆模糊,不过任远却记得清清楚楚。
雨轻对他真正开始有印象,还是在去年祖涣的生辰宴上,那一日雨轻很是兴奋的给他们讲述足球的乐趣,任远就站在她的旁边。
她还不小心撞到了他,热茶洒在了他的前襟上,他却没有发怒,反而关心雨轻是否被茶水烫伤手。
当时雨轻觉得他很阳光,就像是个邻家大哥哥一样,待人和善,雨轻投之以微笑,然后就跟着陆玩走开了。
那天任远心里很是落寞,对雨轻而言,他连个普通朋友都算不上,根本不能同郗遐和陆玩相比,就连傅畅和祖涣都比他重要些。
后来雨轻独自离开了洛阳,任罕也有派人去找寻,任远在得知雨轻到了临淄后,他便赶去了临淄,不想他看到的却是雨轻和郗遐在街头笑谈,他只得默默转身离开。
在雨轻被接回裴府后,任远才跟着他的父亲时常过来,也渐渐和雨轻熟络起来。
“阿远哥哥,你上回说不仅杨太傅喜欢收藏卫协的画作,就连鲁郡公(贾充)也喜欢名画,那幅《张仪相鹿图》本来在鲁郡公的手里,后来怎么又跑到荀家去了?”
任远此时也无心再作画,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雨轻,笑道:“原来你对名画也感兴趣啊?”
前厅上,张墨正在跟裴宪谈论着一些旧事,陆玩和阎维也在厅中,而崔意却伫立门口,并未进去,只是聆听着他们的交谈。
“想当年,你的二兄(裴瓒)风韵超群,见者敬之,在杨太傅府上,我曾与他饮酒作画,他的画技高超,可谓无师自通。”
张墨轻叹道:“可惜天妒英才,我的手上还留有一幅他的画作。”说着便接过侍婢递过来的一卷画,然后递给裴宪。
裴宪展开细看,竟是临摹卫协的那幅《醉客图》,陆玩也走近来看了看,剑眉微蹙,并不说话。
第二百一十一章 画圣弟子 寒门选择(二)
裴瓒乃杨骏女婿,曾任中书郎,天资聪颖,在绘画方面造诣颇高,只是出仕后公事缠身,根本无暇作画,也未留下什么画作。
眼前这幅画倒是裴宪第一次见,不禁有些感伤,很快就把画作卷了起来。
“我也是在整理画室时,才找出的这幅画,故而让子初请你过来一趟,我想着这幅画还是交还给裴家好了。”
裴宪微微点头,此刻他心情复杂,只是喝着茶,静默良久。
“昔日卫协把那幅《张仪相鹿图》送与了鲁郡公贾充,秘书监荀勖得知后,想要设计巧夺那幅画,当时荀勖就派人找来了一名术士,特意去鲁郡公府上,说贾充收藏此画必会招来灾祸,贾充虽心有疑惑,但最后还是转送给了荀勖。不过荀勖没收藏多久,便直接给了张司空,至于其中缘由,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陆玩略怔住,思绪万千,一幅名画辗转几人之手,还真是奇怪的很。
张墨神色淡然,望向陆玩,眯眼笑道:“士瑶,你的堂伯公(陆逊)江陵侯早年应该跟随曹不兴学过作画,你的堂兄陆机不仅善书法,还着有《画论》,才高词赡,举体华美,怎么听道玄(荀邃字)说你却不善人物画?”
陆玩颔首回道:“我不及堂兄聪慧,对人物绘画拿捏不好,只能画些粗浅的山水画。”
“士瑶,你也太过自谦了。”阎维小声道:“若是你画的都显粗浅,那么我的画作只能拿去烧火了。”
“世礼,小时候你可是玉琢般的脸庞,如今身子是健壮许多,但五官越发粗犷,还有这古铜色皮肤,跟个田间农夫似的。”张墨皱眉摇头说道。
阎维一脸尴尬,估计自己马上就要被赶出门去,陆玩偏头示意他莫要生恼。
“张先生,此言差矣,阎维拥有硬汉的阳刚之气,可是让多少人羡慕不来的。”
只见崔意款步走来,施了一礼,笑道:“只是他站在陆兄身旁,就显得逊色一些。”
陆玩喝茶不语,阎维却无奈的垂下了头。
“道儒刚刚知晓张先生来到洛阳,便连夜作了一首新曲子。”
覃思已然把焦尾琴放置案上,然后侍立在侧。
“如此甚好,我已经好久都未听到你抚奏的琴声了。”
张墨含笑点头,似乎崔意才是他眼中的好孩子,而阎维就是那个不争气的熊孩子。
崔意撩袍跪坐,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触琴弦,空灵绝妙的乐声便缓缓流淌出来。
楼内的少女听到此曲,低声唱道:“.......三巡酒过你在角落,固执的唱着苦涩的歌。听它在喧嚣里被淹没,你拿起酒杯对自己说,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月光,唤醒我的向往,温柔了寒窗。于是可以不回头地逆风飞翔,不怕心头有雨,眼底有霜........”
“你在唱歌吗?”任远笑问。
雨轻莞尔一笑,“阿远哥哥,这首曲子叫做《消愁》,希望聆听此曲的人都能消除忧愁。”
原来崔意抚奏的曲子正是根据雨轻的哼唱改编而来的,曲调新颖,他也很喜欢,琴声若是真能够消愁就好了,哪怕只是短暂的。
“春季足球赛所需的场地,你都选好了吗?”任远从盘中拿起一颗樱桃,放到她手心里。
“阿远哥哥,我看你家在城郊南边的那处庄子就很好,不如拿它当三号球场吧。”
雨轻把樱桃放入口中,笑眼弯弯,“这樱桃很甜。”
“你还真会省事,一号中心球场用的就是你从傅家买来的庄子,二号球场直接让道幼兄(祖涣字)自己去布置了,三号球场又分给了我,你倒是乐得清闲。”任远摇头说道。
“阿远哥哥,你不是快要搬家了吗?”雨轻笑道:“乔迁之喜,我准备送个礼物给你。”
“什么礼物?”任远淡笑道。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雨轻又拿起一颗樱桃,抬眸笑问:“阿远哥哥,这是谁家种的樱桃?”
任远含笑不语,其实他自小就知道雨轻喜欢吃樱桃,他家栽种樱桃树也有十年有余了,其间换了好多品种,如今这个品种的樱桃口感更好更甜,今年刚刚结果成熟,他便亲自摘了一些。
雨轻忽然踮起脚尖,拿帕子帮他擦拭左脸颊上的墨迹,歪头笑道:“阿远哥哥刚才太认真了,作画都画到自己脸上去了。”
任远注视着她,温情脉脉,刚想要提及乔迁家宴的事,就被自己的书童墨白打搅了。
“子初小郎君,张先生派仆婢过来说,让你到前厅去叙话。”墨白走进来躬身禀道。
任远脸上略显不快,说道:“我知道了。”
“阿远哥哥,你去吧,我帮你画竹子。”雨轻一脸天真的望着他,笑道:“竹子我还是会画的。”
“好吧,待会我们一起回城去。”任远说着便匆匆下楼去了。
须臾,室内寂静,雨轻画了一会,就搁下毛笔,取出一张花笺纸,叠成纸飞机,自语道:“看它能飞多远。”
纸飞机从窗口直接飞了出去,雨轻趴在窗口朝下面望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慌忙蹲下身子。
那纸飞机正好打在一名少年的后脑勺上,他面色一沉,躬身捡起那纸飞机,又抬首往楼上望去。
“士瑶兄,这是什么?”阎维拿起纸飞机,笑道:“折的好像是长着翅膀的鸟,不过头太尖锐了,误撞到你身上了。”
“这是飞机,可以把人带到天上去的。”陆玩故意提高声音,冷笑道:“我看这楼上藏着一只猫,不如我们上楼瞧瞧好了。”
阎维不解,他并未在这里听到有猫叫。
“陆兄,这小楼可是张先生的画室,除了他的关门弟子,别人是不好进去的。”
说话的人却是钟雅,他也是刚刚赶来这里,在院中遇到了惜书和怜画那两名小婢,才知晓雨轻就在小楼内。
钟雅傲娇的说道:“不过我例外,因为张先生去年在颍川住过一阵子,还教授了我一些作画技巧,我也勉强算是他的半个学生了。”
“任兄刚才去前厅了,崔兄今日也来了,你这半个学生怎么不去和张先生叙叙旧呢?”陆玩睨视着他,嘲讽道。
钟雅笑道:“陆兄,你派小厮一路跟着我,又该作何解释呢?”
第二百一十二章 画圣弟子 寒门选择(三)
陆玩唇畔噙着一丝淡笑,瞥向站立不远处的南絮,看来钟雅很精明,以南絮的能力恐怕是盯不住钟雅的。
“钟兄,我也是关心铜驼街的那件案子,想要从旁协助你。”陆玩微笑说道。
钟雅似乎明白他的真实用意,径自往楼上走去,陆玩和阎维也跟了过去。
雨轻早就听到他们的声音,努力保持淡定,伏案继续作画,当钟雅走进来,便笑道:“你真是厉害,都能作长卷画了。”
陆玩却缓步走过来,看向桌上的那幅画卷,说道:“这分明就是任兄所画,他擅长人物长卷画,用笔清劲而赋色妍雅,奇石与富丽的亭台楼阁穿插掩映,将金谷园宛如仙境般的瑰丽景象铺陈出来,画技如此精湛,不愧是张先生的关门弟子。”
“这几只野鸭真有趣。”阎维凑过来瞧了瞧,当目光落在池畔处,不禁笑问:“难道子初兄笔下的野鸭戏水就是这样的?”
钟雅拿起一颗樱桃,笑道:“雨轻,这鸭子多半是你画上去的吧,不想却成了画中败笔。”
“经过高手稍作修改,败笔也能瞬间转化为妙笔。”
雨轻淡笑道:“即便我把墨汁溅到画上,士瑶哥哥照样能把画作顺利完成。”
陆玩摇了摇头,负手在屋内来回走动着,而阎维还趴在桌边观赏着那幅画作。
“钟雅,你去客栈查出什么来了吗?”雨轻问道。
钟雅剑眉微皱,苦笑道:“恐怕是我去晚了,那个房牌好像被调换了。”
“有人故意调换,说明幕后之人想要销毁证据,”雨轻沉吟道:“凡有发生必有痕迹,就算有人从中做手脚,做手脚的过程中也是会有蛛丝马迹的。”
“我询问了店家,他说最近生意不错,来往住店的客人很多,大多是商贾,我想那伙刺客或是假扮成商贾的样子,混入客栈,旁人对他们自然也没有什么怀疑。”
“不对,当时我在酒楼之中见过他们,其中一人明显穿着上等绸袍,从打扮上来看更像是士族子弟。”
雨轻沉思一会,继续说道:“他们大概是充当某人的随从,进入的客栈,只是在铜驼街袭击我的那伙人中,并没有发现那个人,可见他早就逃掉了,或者说他根本不必逃,只是看着事情不妙,驾车回府了。”
“你观察的真仔细,在危险之中你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阎维听后叹服道:“你叫雨轻,就是陆大人收的学生了,我好几次去陆府,都没有碰到过你。”
这时,陆玩转过身来,问道:“南絮,那家客栈是不是之前楚颂之住过的地方?”
“嗯,就是那里。”南絮讪讪说道:“我一路跟过去后才发现,不过被钟家小郎君逮了个正着。”
“楚颂之是何人?”钟雅笑问。
雨轻走至他身前,说道:“楚兄是寒门子弟,说了你也不会感兴趣的。”
陆玩心下思忖着,方才在来城郊的路上遇到了楚颂之,他正要去张司空府上,看他面带悦色,孟府丞终于沉冤得雪,他也要为自己将来的仕途做些打算了。
在洛阳城内的一座府邸中,一位老者正临池垂钓,他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没有一点架子,笑眯眯的望着对面的楚颂之,就像是一位普通而慈祥的爷爷。
楚颂之稍显紧张,嘴唇微微翕动,仿佛有什么话说,却又犹豫不决一般。
张华耐心的等着鱼儿上钩,似乎想要让楚颂之先镇定一下,想好了再开口说话。
此时张舆缓步走过来,示意婢女为楚颂之倒茶,然后笑道:“楚兄,我爷爷今日叫你来只是为了闲聊一些旧事,你不必紧张。”
楚颂之微微点头,跪坐一旁。
“爷爷,好像鱼竿动了。”张舆凑过去小声说道。
张华立刻开始提竿,提上来才发现鱼跑了,鱼饵却被吃掉了。他呵呵一笑,“公安,这鱼儿太狡猾了。”
“爷爷,上回听楚兄说他会在溪水里插鱼,比静坐在岸边垂钓有趣多了。”张舆又看向楚颂之,笑道:“改日我们一起去溪边插鱼好了。”
“子修(楚颂之字),你想要继续留在洛阳吗?”张华眯眼笑道:“征辟你做公府掾,你可愿意?”
楚颂之并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他最终抬起头来,望着张华道:“子修乃一介寒门之子,能得到张司空的垂青,真是倍感荣幸,只是这样一来恐惹人非议,还不如外放至偏远之地,做个县令足矣。”
张舆淡笑道:“楚兄果然眼光长远,外放任县令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若是日后能在县内做出一些政绩,再调回洛阳,自然也能站稳脚跟了。”
“这样也好,只是也不必挑太过偏远之地,”张华思索一会,说道:“去年赵王让扬州名士戴若思去任沁水县令,他没有就任,直接就去武陵郡探望自己的父亲了,沁水县令一职到现在仍悬空着,子修可愿意去赴任?”
“子修愿往。”楚颂之颔首回道。
张华含笑点头,“好吧,待你重回洛阳之时,你再陪着公安去溪水插鱼吧。”
楚颂之与张舆相视一笑,甚是愉悦。
在前几日雨轻就写信提醒过楚颂之,沁水县令至今还空着,与其待在洛阳受人冷落,不如先去偏远之地任职,像并州或幽州一带,只要能做出政绩,将来任京官也就不难了。
楚颂之思前想后,也决定去外地磨砺自己,即便张司空现在顾念门生情分,让他留在洛阳,也如没有根基的浮萍一般。
说不定自己的能力还没有得到施展,就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也是有可能的,毕竟洛阳城内士族林立,根本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哪怕是张舆也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铜驼街上所发生的事情触目惊心,不知道那背后又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不想涉入,以他的寒门身份,尽早离开洛阳才是最明智的,这也是雨轻信中所言,全是站在楚颂之的角度上看待这些问题。
在楚颂之读过信后很是感动,雨轻真心把他当作朋友,完全没有掺杂任何个人利益和私心的与他交流,为他考虑,士族子弟中她是最为特别的,他答应了她,会定期与她通信往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 画圣弟子 寒门选择(四)
而在那幢小楼外,却站立着两人,崔意和任远,他们二人本来是要进去的,可听到里面不时传来钟雅和阎维的笑声,任远便停下步子,唇角牵起一丝涩笑。
“子初兄,我们去池畔那边走走吧。”
崔意负手走在前面,笑道:“我发现令尊近日常常去裴府,难道是与景思先生对弈吗?”
“道儒兄,家父与景思先生向来交好,自裴令公病逝后,景思先生变得忧郁许多,家父便时常过去走动,闲聊对弈,只是那时你并未待在洛阳。”
任远浅浅笑道:“如今道儒兄返回洛阳,可是要常住于此?”
“嗯,洛阳城内变化不少,我开始喜欢这里了。”崔意仰头望向蔚蓝的天空,说道:“以前我没有发觉,不过现在也不晚。”
“道儒兄连凿墙的事都做了,现在的你倒是事事关心,变化太大让人震惊。”任远摇头笑道。
崔意笑问:“听说你要搬家了,难道以前的府邸住着不好了?”
“家父早在几年前就决定要搬家了,只是公务繁忙,抽不出时间来,趁着如今清闲一些,自是要抓紧搬到新府邸了。”
“那么你家是要搬到哪里去呢?”崔意问道。
任远轻咳一声,说道:“就在崔府附近,以后我们可以经常切磋棋艺了。”
“紧挨着我家,你的话未免太过委婉了。”崔意脸上的笑容忽而不见,说道:“还不如直接说邻近裴府,你这人真会找时机,与人套近乎,不知你安的什么心?”
“道儒兄,你这话我可听不明白。”任远笑了笑,说道:“只许你凿墙,我就不能搬家了吗?你也太霸道了。”
“子初兄,看来是我低估了你的能力。”
崔意直视着他,幽幽说道:“你过去一直沉迷于作画,现在倒是变了,还是说你从来都不曾变过,只不过你隐藏的太好,让我们全都忽视了你的存在。”
“道儒兄多心了,什么变不变的,我们已经长大了,不是吗?”任远微笑道。
崔意没有回答,而是负手走到前面去了。
在小楼内的几人还在谈笑着,雨轻讲了许多有关东晋琅琊王徽之的典故,因为他放诞不羁,对公务并不热忱,时常东游西逛,后来索性辞官,留下一些随性而为的事迹,就像古士遗风和不可无竹等等。
钟雅听后不禁哈哈大笑,觉得此人行为实在怪诞,连郗遐都要被他比下去了。
而陆玩只觉得这又是雨轻的杜撰,并未过多理会,只是叮嘱她记得每日勤练书法,不要总是读一些无聊的书籍。
待到了傍晚,裴宪和雨轻才回到府内,雨轻又陪着爷爷说了会话,便径自走回自己院中。
此时书房内很是安静,没有几个小婢叽叽喳喳的声音,雨轻倒觉得有些奇怪,便走入房内,才发现墨瓷回来了。
墨瓷在一个月前已经嫁做人妇了,卖身契也还给了她,她如今已是小户人家的正头娘子了,今日是特意回来看望雨轻的。
其实墨瓷已经二十七岁了,在古代像这样的年纪还没有嫁人是极为少见的,说是老姑娘都不为过。
十几年来她精心照顾着雨轻,从未有半句怨言,在雨轻回到裴府后,才得知墨瓷也有心上人,就是裴府内大管事的三儿子,叫尹明宇。
裴家对大管事格外的厚待,尹明宇不在奴籍,而是良民,他还掌管着几家店铺,能力出众,后来也建了自己的园子。
自从裴若澜被逐出府后,墨瓷便一直跟随着她,本想要就此和尹明宇断绝来往,不想尹明宇重情重义,时常拿出银钱给她贴补家用,十几年来都是如此,这份感情确实坚不可摧,雨轻便央求了爷爷,尽早让墨瓷与尹明宇成婚。
墨瓷出嫁,裴府又额外赏赐了一些,雨轻则亲自为她置办了丰厚的嫁妆,让她体体面面的嫁入尹家。
“瓷姨,怎么这么晚还来看我?”
雨轻不再叫她墨瓷姐姐,以前怕把她喊老了,才故意叫她姐姐的,如今便改口唤她一声‘瓷姨’。
“雨轻小娘子,你刚买了一家食肆,就要把它拆掉,既然不满意,为何又要买下它呢?”
墨瓷秀眉微蹙,很是不解。雨轻把落虹街上的那家食肆交给了尹明宇,让他尽快拆掉这间食肆。看来墨瓷心有疑惑,才特意跑来询问的。
“瓷姨,我就是对它十分满意,才要拆掉的。”雨轻微笑道:“如果不拆掉,那里的灵气就散发不出来了。”
“你这样说,我就更不明白了。”墨瓷叹了口气。
雨轻拉住她的手,笑道:“瓷姨,你放心,我已经想到一个长远的计划,现在还不可说透,总之我不做赔钱的生意。”
“好吧,自小你主意就多。”
墨瓷抚摸着她的脸颊,说道:“雨轻小娘子长得越发灵秀了,裴家人又那么疼爱你,我总算能够放心了。”
“瓷姨,我前几日跟你提过八婶他们家会种植板栗,地方我已经找好了,明日你让尹明宇派人去看一下,尽早建一个栗园,以后也好做糖炒栗子的生意。”
“嗯,我记下了。”墨瓷浅浅笑道:“一号中心球场已经按照你所说的设立了普通观众席,东边又另外建了类似贵宾席的高台,明宇已命人赶做了一批望远镜,到时分发给各家小郎君。”
“还是让薛昀继续负责场外的各项事宜,尹明宇在旁协助就好,等到他熟悉了各项流程,之后的分赛场就可以交给他来管理了。”
雨轻微笑说着,心里却在想,举办这几场预热赛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更多的观众,除了士族子弟,还有那些有钱的商贾和城中百姓,让他们也能前来观看,才算是推广成功。
一旦他们热爱这项赛事,售票以及体彩等巨大的利润也将随之而来。
月色朦胧,几颗星若隐若现,城东的醉欢楼内仍是莺歌燕舞,甚是热闹。虽然这醉欢楼比不了铜驼街上的凤栖楼出名,也没有花魁姜柔,但是在城东也是最大的一家青楼了。
“薛兄,我这里怎么样?”
许泽北喝的有些醉了,一手拍在薛昀的肩头,眼神迷离的笑道:“今年再选花魁,我的醉欢楼一定要拔尖,唐小娅可是我这里的头牌,非把那个姜柔比下去不可。”
第二百一十四章 任家乔迁 重谈法章(一)
“许兄,难道你不知泰山的清玉姑娘马上就要来洛阳了,花魁的竞争只怕会更激烈的。”刘敏文笑道。
“她自己都落魄了,还想要在洛阳招蜂引蝶,我看能有个安身之处就不错了。”
许泽北呵呵笑道:“怕她作甚么,姜柔那个玉面狐狸岂能容得下她,不过听说姜柔的小情郎被赶去邺城了,有个来自邹县的叫......叫吴东桂的人,好像看上了姜柔,昨夜还花费了百两黄金,只为让她单独抚奏一曲........”
“吴东桂就是来自邹县的一个小士族,今年才到的洛阳,不过出手阔气,听说画师张墨就住在城郊,还想要跟他讨要画作,结果连人家的大门都没进去,真是——”
刘敏文的话还未说完,那边就有人摔了酒杯,气冲冲跑过来,嗔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背后说我家郎君的坏话!”
“敏文酒后失言,还望海涵。”薛昀起身,对那人赔礼道。
那人冷哼一声,“你们不过是商贾之子,也配说三道四,这家青楼更是寒酸的很,什么唐小娅,还身体抱恙,拒不见客,我看是无才无貌,躲着不敢见人吧。”
“你......你个不长眼的,胆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许泽北摇晃着站起身,招手示意小厮过来修理这个人。
不过被薛昀拦住,仍是赔笑道:“这顿酒我请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改日再来吧。”
“就是请老子来,老子都不会再光顾这里,什么破地方!”那人晃了晃酒壶,发现还剩下一口酒,便仰面饮尽,然后就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呸,不过就是跟在吴东桂身边的一条狗而已,就想贪点小便宜,上回在我家的食肆内也是吃饱后到处找事,结果没给钱就走人了。”刘敏文骂道。
刘敏行敛容说道:“少搭理他们就是了。”
“我本来是要跟你们说足球赛的事情,可惜许兄醉成了这个样子,明日再说好了。”薛昀无奈的说道。
刘敏文笑问道:“薛兄,这次我们也能去看足球赛了,是不是?”
“嗯,设了一些观众席,城中百姓想要去看都是可以的,”薛昀笑道:“而且还是免费的,我想你们可以向街坊邻居宣传一下,他们应该也想要去看球赛的。”
“这个容易,他们肯定愿意去看的。”刘敏文笑嘻嘻道:“薛兄,这回算是沾了你的光。”
薛昀含笑摇摇头,这幕后之人是不能告知他们的,世家子弟制定好规则,他只是照办而已,不管是蒸馏酒,还是足球赛,能从他们手中分一杯羹,已是荣幸之至了。
春日的清晨,一抹阳光照进窗内,纤细飘逸的兰叶上,晶莹剔透的露珠闪烁着,分外秀美可爱。
一袭天青色长袍的少年正凝神注视着这盆寒兰,他已经精心养护了数月,希望它可以早些长出花蕾。
“士瑶小郎君,南阡来信了。”南絮匆忙走进来,双手递上那封信。
陆玩接过来拆开信封,展信一看,唇畔漾起一抹淡笑,“估计吴郡太守的奏表不日就要抵达洛阳了,如此也好,连着豫章丰城那件事一起掀出风浪来,动静越大,牵涉的人越多,说不定又是一出好戏。”
原来庞敬几日前就告知了他丰城县令雷焕已被调往新喻县的消息,至于雷焕在丰城到底做了些什么事,他还在着人调查。
庞家的许多生意分布在荆、扬两州,用以打探消息最为便捷,当时庞敬去往临淄拜见舅舅田学初,就是陆玩授意他去的,希望他能帮到雨轻,从旁照拂一二。
“士瑶小郎君,刚从城郊回来的小厮说,那三人本来打算昨夜潜入张司空府中,想要救出自己的同伙,可是在他们出发之前,有个黑衣人过去同他们说了一些话,他们便没有再进城来。”
南絮颔首禀道:“那黑衣人好像发现了南陌,故意绕道去了一家客栈,到了天明,那黑衣人却不见了。”
“我就说仅凭那七人还不足以成事,定是背后有人指使,大概那人就在洛阳城内。”陆玩冷笑道:“看来张司空这回要头疼了。”
“任家特意下帖邀请大爷去赴宴,偏巧大爷今日进宫去了,小郎君还要去吗?”南絮在旁笑问。
“自然要去,”陆玩负手走至门口,说道:“任家这么大费周章的搬家,我倒真想去看看他们到底搬到了何处。”
南絮暗自叫苦:待会到了任家的新府邸,恐怕小郎君的脸色不会好看。
在府门外已经备好了牛车,陆玩叫南絮带上礼物,便上了牛车,朝任家驶去。
而此时的崔意从那拱形门直接走入了雨轻的院子,望见雨轻正吩咐惜书和怜画带上礼物,准备出府乘车去任家。
“雨轻,你还给他备了礼物?”崔意大步流星走过来,问道:“不会又是什么奇怪的点心吧?”
“这里面装的可不是吃的。”雨轻走至崔意身前,抬眸笑道:“悦哥哥,我们一起出发去任家好了。”
“不需要那么早,因为太近,连牛车都不必坐的。”崔意冷笑道:“难道子初兄没有告诉你任家搬到了何处?紧挨着裴府的宅院,步行就可以了。”
“啊?”雨轻惊诧,口中喃喃道:“原来阿远哥哥的新府邸也邻近裴家,这么近确实不用坐牛车了。”
崔意笑了笑,“带我去你的书房看看,你最近是不是又收了不少的好字画?”
“悦哥哥,我看你对这次铜驼街上的案子不太关心。”
雨轻边走边说,“也不知道公安哥哥可有查出什么来,洛阳令那边有没有将剩余那三人逮捕归案,我也出不得府门,看来是帮不到他了。”
“你还想着帮别人?”
崔意已经走至书房内,说道:“你自己的那件案子都还没查清楚,做事还是量力而行吧。”
“悦哥哥,那日在铜驼街上,是碰巧偶遇,还是你早就到了那里?”雨轻抬眸笑道:“酒楼所发生的事情,你应该都看到了才对。”
“即便看到了又如何,我还没有那么神通广大,一眼就能识破他们的阴谋。”
崔意伸手从书架上拿出一卷画作,展开细看,却是张舆所画的那幅《溪边垂钓图》。
第二百一十五章 任家乔迁 重谈法章(二)
“当时有个弹琵琶的胡婢,在慌乱中却逃走了。”雨轻含笑问道:“悦哥哥,你有没有看到她啊?”
“公安兄还真是有心,”崔意偏头说道:“你们早在溪边垂钓时就认识了,他性格内向,没想到竟会主动送画给你,真是稀奇。”
“悦哥哥,你有没有——”
“雨轻,你不需要重复同一句话。”
崔意皱眉道:“那日我的好友也在楼上吃饭,他倒是看到了弹琵琶的胡婢,至于她躲到哪里去了,还得多花些功夫才能找到,你心急也是无用的。”
“看来我猜对了,你才不是漠不关心,而是默默做事不张扬,这种行事风格我喜欢。”雨轻拊掌称赞。
崔意无奈的笑了笑,“我们去任家吧。”
“嗯,知世她们应该也会来的,还有宝儿,”雨轻提着裙裾跟在崔意身后,笑道:“悦哥哥,阿虎(卫玠小字)今日会不会来?”
“可能会和道幼(祖涣字)他们一起来吧。”
崔意走在前面,唇角微微扬起,春风拂来,他的心情格外舒畅,因为身后有她。
而雨轻却在想着那日顾宝儿对卫玠表白的情景,今日若是他们在任家再次相遇,那就是美好的缘分了。
任家的新府邸就紧挨着裴府,这座园子素净清雅,犹如画卷一般安静美好,佳木葱茏,还有一带清流,从竹林旁的石隙间倾泻而下。
崔意早早就和荀邃傅畅去往了前厅,而雨轻却和庾萱她们走在后院的小花园里,有说有笑。
“宝儿,陆虎今日怎么没来?”雨轻伸手摆弄着低矮的花枝,笑问道。
顾宝儿讪讪一笑,并未回答,而庾萱趴在雨轻耳边低语道:“她本来也想过来凑热闹的,不过偏巧她来月事了,就不便再过来了。”
雨轻微微点头,牵住顾宝儿的手,略显沮丧的说道:“好吧,荀姐姐着了风寒,玥姐姐的母亲身子又不大好,她也不来了,至于羊姐姐,他们家出了事,自然没了心情,可毓姐姐怎么也不来了?”
“王家正忙着给她议亲,她也抽不开身。”庾萱用手心接住飘落下来花瓣,笑道:“只有我们无事一身闲了。”
王毓是她们姐妹里最年长的,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而荀宓比她稍小一岁,她们确实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
而庾萱和雨轻在她们这里年龄最小,不过十四岁,整日里无事到处闲逛,父母也不会太过苛责,等再过两年,也就不能随心所欲了,眼下的时光也倍显珍贵。
这时,怜画疾步走了过来,含笑禀道:“卫家小郎君来了。”
雨轻听后,和庾萱对视一笑,她们早就计划好了,意外的偶遇也能人为制造出来的。
前院小石径处,陆玩和顾毗并肩走着,话语间谈及任家,顾毗含笑道:“当年任恺与贾充不睦,担心贾充久居高位,太过盛宠于朝廷不利,曾多次在武帝(司马炎)面前弹劾他,因而与贾充结怨,而贾充却虚情假意的向武帝推荐他去辅佐太子,实际上就是想削去他的实权,不过武帝向来器重他,虽任他为太子少傅,但继续担任侍中一职,贾充才没能得逞.........”
“后来贾充与冯紞设计陷害任恺,上奏言他在府内奢侈无度,甚至私自使用前朝皇帝的食物器皿,任恺因此被免官,经调查发现那些皇室器皿其实都是在曹魏时期为魏明帝(曹睿)赏赐给任恺嫡妻齐长公主所用,不过武帝却不再亲近他,想来司马氏族还是对沾着曹魏皇亲的人心有芥蒂。”
陆玩淡淡一笑,“昌国县侯任恺不得志抑郁而终,不过我看任远的父亲手腕强硬,先任黄门侍郎,又从兖州刺史调回洛阳,任大鸿胪,没有一些交际能力,仕途怎会如此平顺?”
“任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和善,即便对咱们江东士族,他也是时常进言举荐,张珲的父亲能坐上郎官的位置,任大人也是在旁说了好话的。”
顾毗边走边说道:“至少目前来看任大人是朝廷的中立派,不偏不倚,比北方那些门阀大族的态度要温和一些。”
“是这样吗?”陆玩皱眉问道:“那他们任家怎么偏偏搬到这里来了,还紧挨着裴府和崔府,到底有何居心?”
“士瑶兄介意的恐怕只是任家离裴府太近了。”顾毗呵呵笑道:“我听宝儿说,崔兄还凿墙修了一拱形门,直接连着雨轻居住的院子,如此一来岂不是更近了?”
陆玩敛容,心下几分气恼,脚下的步子也加快许多,顾毗哈哈一笑,也跟了上去,不想陆玩却又停住了,伸手指向凉亭那边,问道:“子治兄,阿虎怎么一个人站在亭子里?”
“我刚才远远望见他和道幼兄在一起,现在他自己——”
顾毗话未说完,神色微变,有个少女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之中,却是他的妹妹,顾宝儿。
只见顾宝儿提着裙裾快步跑过去,卫玠望见她,微微怔住,开口道:“墨白那小厮说,子初兄让我在凉亭里等着他,他没来,你反倒出现了。”
“你还记得我吗?”顾宝儿含羞问道。
卫玠点点头,笑道:“你不就是对着我念诵《卫风·淇奥》的那个人,没想到今日你也来任家了,还真是巧呢。”
“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顾宝儿略显失落的垂下眼睑。
卫玠想了一下,说道:“你叫宝儿,到底是哪家的女郎,这样胆大,竟然把我诓骗到这亭子里?”
“不.......不是........”顾宝儿抿了抿粉唇,抬眸说道:“我叫顾宝儿,我的哥哥就是顾毗。”
“原来你是子治兄的妹妹,”卫玠恍然大悟,不禁笑道:“你应该是今年才来的洛阳,以前我去顾府可并未见过你呢。”
“嗯,我去年还在吴郡老家。”顾宝儿羞怯的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递给卫玠。
卫玠却并不接过来,只是肃然问道:“男女授受不亲,身为士族子女,难道你连这个都不知晓吗?”
站在不远处的顾毗脸色难堪至极,就要走过去,却被陆玩拉住,笑道:“无妨,你的妹妹好像不再口吃了,看来阿虎还真是有魅力。”
“宝儿这般行径,若是被家父看到,定是要被家法处置的。”顾毗低声说道:“我都没有颜面在这里待下去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任家乔迁 重谈法章(三)
“论出身门第,还有人品相貌,阿虎都是一个不错的人选。”陆玩调侃道:“你们顾家不会看不上卫家吧?”
“这是哪里的话,阿虎自然是极好的。”
顾毗摇了摇头,苦笑道:“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到头来宝儿伤心无果,两家面子上也不好看。”
“宝儿如此勇敢,必是早有准备的,且看看再说吧。”
陆玩很有兴致的望着亭子那边,眼角的余光却扫向假山一带,不觉发笑,竟有两人悄悄躲在山石之后,也在观望着那边的情形。
“雨轻,怎么办,宝儿是不是要被当场拒绝了?”庾萱很是紧张的抓着雨轻的手。
“知世,你可不要小看宝儿,她是很聪明的。”雨轻一脸淡定的说道:“拿下阿虎,应该不成问题。”
只见顾宝儿稍作镇定,把香囊直接塞到卫玠的手里,微笑道:“想必你也是读过史书《战国策》的,其中“齐策”一篇中记载了一段齐太子法章的故事,由乐毅带领的燕国军队和秦楚韩赵魏五国联合出兵攻打齐国,法章的父亲齐湣王仓皇外逃,而法章为了避祸就以佣人的身份躲进太史敫家中,太史敫的女儿看到法章器宇轩昂,被他深深吸引.......”
“她主动向法章示好,并且对他关怀备至,送他衣裳和食物,甚至还私下以身相许,后来齐国名将田单火牛破敌,尽数收复失地七十余城,在他带领下得以复国,从而迎回了太子法章,法章顺利继位后,便把太史家的女儿接回宫中,封为王后,齐襄王与其王后的美丽邂逅也就成为了战国时期的一段爱情佳话。”
卫玠微微点头,“那又如何,一个亡国太子顾念恩情,立她为后,处境不同,选择就不同。”
“那么卫家的处境当真就这么优越吗?”顾宝儿淡淡说道:“你的爷爷(卫瓘)因与贾后对立,终在政变中满门遇害,唯有你和你的兄长卫璪在医者家里才躲过一劫,想来此事你应该记忆深刻。”
卫玠沉默不答,只是负手望向一池碧水。
“虽然事后经诸多朝臣百般奔走、上书,卫家一案才得以昭雪,但卫家已元气大伤,你的兄长如今成为家主,其中艰辛恐怕你也深有体会。”
顾宝儿继续说道:“听闻乐令有意把女儿许配给你,你们卫家还是有所考虑的,想要家族复起就要借助朝中重臣的扶持,可惜有术士给乐广之女看过面相,此女恐会早亡,难道你想做鳏夫吗?”
“我本来就无心娶乐氏之女。”卫玠很是不屑的说道。
“我知道,你们卫家近来与山家也有来往,青州刺史山简之女也是备选,”顾宝儿冷笑道:“不过河内郡山氏也不算高门大族,更是借不到什么助力的。”
“依你所说,我们卫家真是落魄到了极点。”卫玠面带愠色,质问道:“还不如你们这些江东士族,对吗?”
“自然不如我们根基深厚,”顾宝儿笑了笑,“你日后也要出仕,与其在洛阳谋官职,还不如去外放。”
“这是为何?”卫玠疑道。
“泰山出了那一档子事,你以为一个羊太守自缢就彻底结束了吗?”顾宝儿笑道:“只怕纷争才刚刚开始,朝堂上也将再次掀起血风腥雨,你们卫家到那时可有把握全身而退?”
卫玠为之一震,这番话语竟从一个少女口中说出来,真的让人难以相信。
而顾毗早已目瞪口呆,平日里年少无知的妹妹却能讲出这样发人深馈的话,他不禁揉了揉眼睛,再次望去,果然是自己的妹妹。
陆玩瞥向假山之后的两人,只觉有趣,也许这番话就是雨轻教给顾宝儿的,她竟然还有闲工夫管别人的姻缘,行事越发的肆无忌惮了。
“阿虎好像慢慢靠近她了,”庾萱满心欢喜,轻声问道:“雨轻,他们这样子算不算八字有一撇了?”
“嗯,他们很有戏。”
雨轻摇晃着小脑袋,正高兴时后背却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她忙转身,望见陆玩和顾毗正朝这边走来,她马上低首,拽了拽庾萱的衣袖,小声道:“有人来了,我们快走。”
还没等庾萱回过神来,雨轻已经拉起她的手,匆匆穿过假山一带,往后院去了。
雨轻她们走在游廊上,却见丹青和涂鸦缓步而来,丹青禀道:“萱儿小娘子,夫人让你过去一趟。”
庾萱“哦”了一声,又跟雨轻说了几句悄悄话,便提着裙裾快步走开了。
雨轻望见她们走远,便想要掉头回去找顾宝儿,不料墨白疾步赶来,颔首道:“雨轻小娘子,我家小郎君有事想要问你。”
“好吧。”雨轻微笑道。
伴着缕缕清风,淡淡花香扑鼻,她的心也随之欢悦起来,能促成一段美好的姻缘,在她看来,也算是一次小小的胜利。
如果日后卫玠去了江东领域,那么有些事情就变得容易一些了,当然南北联姻本来就是一个很大的突破。
在思忖间,她已经跟着墨白来到南园的一幢小楼前,这小楼貌似比张墨别院的要大一些。青瓦白墙,尽管没有青藤缠绕其间,但是清新典雅,雕刻有云纹图案的圆形瓦当盖在檐头,很是别致。
“这里就是我家小郎君日常作画的地方。”墨白含笑解释道:“雨轻小娘子,请上楼吧。”
雨轻点点头,提着裙裾走上楼去,在二楼靠东边的房门敞开着,雨轻好奇的望向里面,却见一名华服少年正伏案作画,桌边还摆放着那份特殊的礼物。
“阿远哥哥,你怎么没有拆开礼物呢?”
雨轻笑吟吟走进来,双手放在锦盒上,注视着眼前的这张长案,说道:“这张长案太老旧了,下次做家具的时候,我让他们做一张紫檀书案好了。”
“雨轻,你方才借用墨白欺骗阿虎去凉亭处,又在想什么坏主意呢?”任远停笔,偏头望着她。
“我可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人。”
雨轻莞尔一笑,亲手打开那锦盒,里面放着十几支毛笔,从粗到细,笔杆也各有不同。
“阿远哥哥,这些毛笔从特细到特粗,很是齐全,而且制作的笔杆有轻有重,材质也不同,你可以根据作画需要分开使用。”
雨轻拿起一支细毛笔,蘸了少许的墨,凑到那幅画前,审视了一会,沿着之前的痕迹继续勾勒山石轮廓,勾勒几笔,便把毛笔递给任远。
“雨轻,你送我这些毛笔,分明是想要从我这里赚取画作。”任远唇角掠过一丝笑意,放下那支毛笔。
第二百一十七章 任家乔迁 重谈法章(四)
雨轻对着他做了个鬼脸,然后拿起一旁的望远镜朝窗外望去,院中的宾客来来往往,甚是热闹。
“雨轻,现在我住得离你很近,如果你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可以派人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的。”
“嗯,那就帮着钟雅查案子好了。”雨轻转身,笑道:“袭击我的幕后之人或许就在洛阳城内,多半还是个小士族。”
“你如何确定他是士族子弟?”任远笑问。
雨轻很干脆的答道:“凭我的直觉。”
“这不能算是理由,总要有个线索才好查下去。”
任远温和的笑道:“我家在铜驼街上开了几家酒肆,也许那日发生的事情,他们看到了一些,我着人去打探一下,有了消息就通知你,好吗?”
“阿远哥哥,你知道我最近很难出府的。”雨轻睫毛微颤,低语道:“郗遐又不在,宣传足球的事情——”
“我帮你就是了。”任远目光里尽显温柔,轻声道:“雨轻,你前几日说有些怀念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改日我陪你回去看看好了。”
“好。”雨轻抬眸看着他,笑容甜美。
任远注视着眼前的少女,思绪好像飞回他七岁那年的盛夏,当时他走过雨轻所住的那个小院子门前,发现门虚掩着,他便朝院内望了望。
只有四岁的雨轻还趴在桌上,用竹简盖住小脑袋,一位老夫子正不迭的嗔怪她惫懒淘气,她却拿开那竹简,双手抱着一个盛着冰块的大碗,笑嘻嘻道:“先生,不如我们吃红豆刨冰吧。”
老夫子连连叹气,当即走开了。
“吃刨冰喽!”雨轻开心的站起身,招手唤来惜书和怜画,凑到一起商量着如何制作刨冰。
任远不知何为刨冰,也没看到她们是否做出来,他便离开了。
“雨轻,刨冰是何物?”任远笑问道。
“刨冰就是一种冷饮,可以解暑。”雨轻说到此处又摇了摇头,口中喃喃道:“阿远哥哥怎么会知道刨冰的,难道魏晋已经有人发明了这种冷饮?”
“雨轻,我要去前厅了,你可以先在这小楼里坐坐,等开宴席的时候,再回后院的花厅吧。”
任远笑着指了指那边桌上放着的几碟精致糕饼还有果脯,樱桃之类的,说道:“我想着各家的女眷都在后院,聒噪得很,不如这小楼里安静。”
“正好我也有些累了,就借用你这里小憩一下吧。”雨轻浅浅笑道。
任远这才放心的走下楼去,留下墨白和几名小厮守在这里,他却穿过游廊,往前院走去,忽然身后有人笑道:“子初兄,数月未见,没想到你却搬家了?”
任远回身一望,略感诧异,说话之人竟是郗遐。
却见郗遐的脸上略带疲倦,缓步走了过来,一手搭在任远的肩上,笑道:“这园子修葺的不错,应该是花了不少功夫才完工的吧。”
“早些年便在着人重修了,只是等到今年才搬过来而已。”任远淡淡说道:“看样子季钰兄应该是刚刚回来,一路奔波劳累,不在家好好歇息,怎么还跑来我这里闲逛呢?”
“既然今日你家办了乔迁宴,我便来你这里打个秋风,正好我还没用午饭呢。”
郗遐慵懒的伸展一下右臂,视线却落到不远处某人的身上,笑问:“那是何人?”
任远随之望过去,只见一名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正在那里故意生事,他穿着绛紫锦袍,头戴玉冠,却长着一副猥琐的嘴脸。
他身边的小厮直接拦住那婢子的去路,嗔怪道:“你弄脏了我家郎君的衣服,真是该死!”
这婢子双膝跪地,一盘糕饼散落在地。
“罢了,今日我们是来参加任家的乔迁宴,他家的婢子不懂事,在此责怪于她,岂不显得我们小家子气?”
那小厮谄笑道:“还是郎君宽容大度,不像任家连个仆婢都管束不好。”
“季钰小郎君,他叫吴东溪,是跟着他的兄长吴东桂从邹县来的。”墨白在旁解释道。
“吴东溪,真是东施效颦。”郗遐摇头笑道,继续朝前面走去。
任远凤眸微眯,唇畔噙着一丝冷笑,刚要走开,不想吴东溪却疾步走过来,施了一礼,笑道:“在下乃邹县吴东溪,听闻任家小郎君是画师张墨的关门弟子,吴某想要求取一幅张墨的画作,不知——”
“你的兄长前两日在我师父那里吃了闭门羹,今日你又过来寻我,你们兄弟俩为了讨要名画还真是锲而不舍呢?”
任远投去一瞥轻蔑的目光,笑道:“真是不巧,我的师父昨日去云游了,行踪不定,不知何时能归,看来你们兄弟俩还得耐心等候了。”
“原来是这样,我们特意从邹县赶来,真心想要求取张墨的一幅丹青,自然不会太过着急的。”
吴东溪脸上仍旧挂着笑容,心下却渐生忿恨。
“真心可不在嘴上,我的师父最讨厌花言巧语的人。”任远拂了拂衣袍,轻笑道:“看在你们兄弟俩如此虔诚,我才好心提醒你们的,你可不要错会了我的意思。”
“吴某明白这是小郎君的好意。”
吴东溪低下头,心道:这小东西拐着弯的损我们兄弟俩,今日也是白来这一遭了,又碰了一鼻子灰,回头找哥哥商量去。
任远不再看他,只是疾步追上郗遐,不想郗遐哈哈笑起来,“子初兄,往日我还真没看出来,以为你是温文尔雅,没想到也会说话含沙射影,以后我可不敢再招惹你了。”
“对付跳梁小丑,难道不是季钰兄的专长吗?”任远淡笑道:“听说你在泰山府衙抓住几只硕鼠,看来你的办案手段渐长了。”
郗遐一笑而过,抚了抚额头,与他走至前厅门口,却听到里面正谈及郊祀之事。
“任大人,过几日就要举行郊祀祭天了,皇上要亲自为泰山百姓祈福。”
祖逖说道:“泰山发生山洪,死伤过千,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如此天灾,我辈无力回天,只能为苍生祈福了。”
“在这世上最让人痛心疾首的莫过于天灾人祸,人祸还能追责,可若是天灾摆在眼前,任何人都没有还手之力,只有无奈。”
任罕喟叹一声,“皇上已经下令免除了当地的赋税,但愿灾区能够尽快得到复苏。”
第二百一十八章 任家乔迁 重谈法章(五)
“羊侍郎前些天去了羊太傅墓前,泣不成声,长跪不起,幸而祖延(羊曼字)在旁宽慰,至天黑才站起身,仍是痛哭流涕,闻之无不让人哀痛。”
刘琨继续说道:“泰山羊氏一门忠义,想来皇上心里也是明白的。”
这时,裴宪看向钟雅,笑问道:“彦胄,道儒去了何处?”
“刚才崔府来人说,子谅兄回到洛阳了,道儒兄便先行回府了。”
“子谅从邺城回来了,卢大人(卢皓)前日还同我,甚是想念子谅,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到了洛阳。”
裴宪含笑道:“卢家叔侄感情向来很好,子谅的父亲太过严苛,他自然更亲近叔叔一些。”
此时郗遐和任远才缓步走进厅内,躬身施礼。
“季钰也回来了。”任罕微笑道:“此番在泰山,你协助钟别驾和陆大人破案,也是功不可没,赵王昨日还向皇上举荐你任秘书郎。”
“季钰不敢当。”郗遐颔首道。
任远走至父亲身边,回禀道:“陆兄和顾兄说家中有事,先行离开了。”
傅畅神情肃然,他已经收到父亲的来信,信上说周处战死沙场,想来周家也接到了这个噩耗。
周处是吴国旧臣,又与梁王司马肜有嫌隙,司马肜督促他出战,还断绝他的后援,以致他全力作战而覆没。
江东士族若是得知其中详情,必会感觉寒心,即便朝廷厚待周处子孙,也是很难挽回江东人心的。
“我知道了。”任罕望见荀邃和祖涣正低语着什么,便笑问道:“道幼,你们在说什么呢?”
祖涣走上前来,施礼道:“下个月就要在城郊举办春季足球赛了,我和道玄兄商量着,想请各位大人前去观看。”
“我倒是听始仁(刘演字)提起过足球赛的事情,这次你们好像还建了分赛场,说是两场球赛同时进行,听着倒是新奇。”刘琨呵呵笑道。
“嗯,到时一号球场和二号球场同时开赛,”祖涣含笑解释道:“三号球场还在筹建当中,就要看子初兄进度如何了。”
任远淡笑道:“热身赛先要比两场,之后休息几天,再比两场,到那时我的三号球场也就建好了。”
“我和道玄兄已经邀请了王司徒(王戎)、乐令、刘太保(刘寔)还有嵇大人,他们也都答应了。”
祖涣又望向自己的父亲,笑道:“二号球场就在我家的庄子上,祖家与傅家的比赛排在首场,到时希望各位大人前去捧场。”
“道幼,你真会借机宣传。”刘琨瞥了一眼郗遐,笑道:“我怎么听说季钰才是这足球比赛的宣传大使,你如今却抢了他的职务。”
郗遐苦笑道:“这宣传大使的头衔带着可是不舒服的,既然道幼兄这么有热情,我就乐得清闲自在了。”
任罕哈哈一笑,“真是有趣,看来到时候我们都要去瞧瞧热闹了。”
厅内笑语声不断,方才短暂的阴霾,却被足球比赛的话题冲散开来,也许祖涣此时是故意提起足球比赛的事情,铜驼街的案件和周处身亡的消息多少有些沉重,借用这样轻松的娱乐活动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也是不错的。
到了傍晚,宴席散后,宾客们陆续离开,雨轻也回到裴府,呆坐在小院子里,脑海里想着顾宝儿和卫玠的事情,双手托着下巴,不禁笑了起来。
“好端端的竟也干起牵线搭桥的事情了,你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这熟悉的声音传来,雨轻欣喜不已,转身望去,笑道:“郗遐,我就知道是你,我藏在假山之后,有人竟然往我身上丢石子,肯定是你做的。”
郗遐含笑走过来,挨着她坐下,单手支颐,注视着她,说道:“似乎是胖了一些。”
“我现在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自然会胖了。”
雨轻自嘲一笑,也学着他的样子,单手支颐,眨着眼眸,说道:“郗遐,你好像瘦了许多,待在泰山赈灾的这段时间你肯定很辛苦,明日我做一桌好吃的犒劳你,如何?”
“柯南是何人?”郗遐轻声问道。
雨轻笑眼弯弯,回道:“一名天才少年,跟你一样。”
“他在何处?”
“在我梦里,是我想象出来的人物。”
“又是你的杜撰。”郗遐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洛阳城内的新鲜事还真不少,比如道儒兄凿墙,子初兄搬家,花样百出,让人应接不暇啊。”
“郗遐,铜驼街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雨轻抬眸问道:“你说是谁在暗中捣鬼呢?”
“不是有彦胄兄在查这件案子,你就不用费心了。”郗遐有些疲乏的微合双目,喃喃道:“看来今夜我要在此借宿了,去找彦胄兄叙叙旧好了。”
这时,阿九带着一小厮,各自手上还端着锦盒,缓步走过来,小心放在桌上。
阿九颔首道:“雨轻小娘子,这是从泰山带来的礼物。”
“郗遐,你还给我带了礼物?”
雨轻刚要伸手去打开那个稍大一些的锦盒,郗遐便按住盒盖,歪头笑道:“先打开旁边那个。”
“哦。”雨轻点头,便打开那个锦盒,发现里面装着一个羊脂玉娃娃,雕琢的很是可爱,她莞尔一笑,拿起来抚摸着这个玉娃娃。
“喜欢吗?”郗遐眼中尽显温柔。
“我很喜欢。”雨轻笑道:“这个可以放进那个套娃里。”
“雨轻,你想要的那个长清木鱼石,我也一并给你带过来了。”
郗遐直接打开另外一个锦盒,没好气的说道:“不过一块石头而已,桓协还找寻了许久,说是此石分外稀有珍贵,要好好收藏,真不知道你要这石头做什么?”
“木鱼石又称为木纹玉,本身就比较稀有,是一种不可再生的资源,桓兄难得找到,改日我可要好好谢谢他的。”
雨轻淡淡一笑,木鱼石质地坚硬,手感细腻,她准备用它做一套精致茶具。
郗遐看夜幕将至,便劝她早些回屋去,而他径自来到钟雅所住的厢房,发现房内无人,不过家具很是新颖,他好奇的瞧了瞧,然后坐在玫瑰椅上,拿起桌上的一卷竹简,随意看着。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钟雅才缓步走进来,含笑道:“季钰兄,我们有两年未见了,你还是这样倜傥不羁。”
第二百一十九章 观凤栖楼 裴家乐事(一)
“彦胄兄,不回自己的钟府,总是赖在这里又算是什么?”郗遐放下竹简,睨视着他,“钟家的生意遍布各地,却还在陈留郡和典家抢几间小小的酿酒作坊,真是让人费解。”
“我可不是抢,而是正经的收购。”钟雅说着也坐下来,笑道:“生意场上的事情,你也不感兴趣,也就是给蔡谟一点教训而已,偏偏典家也掺和进来,他们只能自认倒霉了。”
“彦胄兄,我确实不太关注生意上的得失,但陈留郡内的一些事情倒是让我心生疑虑。”郗遐脸色微冷说道。
“陈留太守王玄,是尚书左仆射王衍之子,高傲自鸣,不为世态人情所动,琅琊王氏在那里有些势力也很正常。”钟雅不以为然的说道。
“恐怕那里不止有琅琊王氏,还有谢氏兄弟吧。”郗遐皱眉,手指敲打着桌面,沉吟道:“王眉子(王玄字)不过刚上任一年,年轻气盛,陈留郡内的形势他自己都还没弄清楚,反而不如幼舆兄(谢鲲)常年居住在陈留别院,知晓的还多一些。”
“季钰兄,你怎么突然对陈留郡感兴趣了?”钟雅笑了笑,“之前陆大人出任浚仪县令,可是只待了半年,便辞官不做了,浚仪县属陈留郡,想来王玄还是喜欢挤兑别人。”
“我看彦胄兄对那里更是关注的很,不是吗?”郗遐站起身,轻轻拍了一下桌子,笑道:“这家具设计的不错。”
“季钰兄,你出去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一段时间了。”
钟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笑道:“铜驼街上的案子就不需要你来插手了,毕竟你也不清楚。”
“我自然是要好好休息一阵子的,不过张舆的那件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道儒兄如今也是持旁观者的态度,彦胄兄也不要太过热心了。”
郗遐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我就在这里借宿一夜好了,最近你可有听到什么琴声?”
“琴声?”钟雅不解。
郗遐唇角牵起一丝涩笑,想来崔意今夜应该无心抚琴了。
月色怡人,淡淡月光与空庭之下的竹影,铺满庭院的细碎白石交相辉映,一切都显得静谧美好。
一袭冰蓝绸袍的少年正独自饮酒,对面的杯子也已斟满,似乎在等着某人的出现。
“道儒,我还以为子扬(崔临字)在此陪着你饮酒赋诗,没想到他竟然先回去了。”
伴着那清幽的香气,白袍少年已然走了进来,望向那崭新的琴桌,淡笑道:“这琴桌造型典雅,很适合你。”
“子谅,你一个人来洛阳也就算了,怎么还带着卢琦一起来了呢?”
崔意冷声道:“他不好生待在范阳侍奉身残的父亲,反倒跟着你来洛阳,他又想要凑什么热闹?”
“子渊已经变了许多,就连季钰都不再介怀,怎么你还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卢琛含笑坐下来,端起那杯酒,饮了一口,入口辛辣,回味醇香,他说道:“这就是蒸馏酒了,倒是与往日的酒不同。”
“你特意从邺城赶来洛阳,为的可是发生在铜驼街的那件案子?”崔意直面问道。
“叔叔在信上并未言明原因,只是让我来洛阳。”卢琛淡然说道。
崔意调侃道:“你的叔叔应该是准备给你议亲了。”
“道儒也会开玩笑了,看来你在临淄待了些日子,确实变了不少。”卢琛微笑道。
“连卢琦都与程家定了亲,年底就要完婚了,你这个做哥哥的反倒还孤身一人,岂不可笑?”崔意似笑非笑的注视着他。
卢琛凤眸垂下,淡然无波的眼底,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感,他虽有表面的光华,内心深处却隐藏着重重的落寞。
这更像是一种对婚姻的排斥,因为他无法确定婚姻能否带给自己幸福与快乐,在他的成长环境里,除了严厉的父亲,就是冷漠的继母,堂兄弟们也是各个心机深重,他有时也会厌倦这样的家族生活,不过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对卢琛而言,他的叔叔卢皓却是慈爱许多,给他许多关怀爱护,在叔叔这里,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
“听说下个月就要在城郊举办足球赛了,我赶来的正是时候,也能到现场尽情观看比赛了。”
卢琛淡笑道:“上回雨轻在陈留的时候与我说了许多足球的事情,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还能想出这样有趣的娱乐活动,她还做了什么马拉糕,味道很好,但季钰兄说没有桂花糕好吃,看来他们很是要好。”
崔意笑而不语,心道:从他千里迢迢赶至临淄探望雨轻,他的心思就暴露无疑了,偏偏如今又多了一个任远,他隐藏的如此之深,恐怕还另有原因。
此时的任家庭院分外安静,任罕正坐在书房里看竹简,神色淡然,须臾,摆了摆手,待侍婢退出去,门关上了,他才站起来。
走到窗边,望向那轮皎月,微微皱眉,直到任远悄然走进来,他才慢慢开口问道:“子初,派去酒肆打探的人可回来了?”
“嗯,那日吴东桂确实在铜驼街出现过。”
任远面带疑惑,问道:“父亲,从邹县来的吴氏兄弟当真只是为了求取画作吗?”
“邹县吴氏不过末等士族,况且他们才疏学浅,即便他们来到洛阳也得不到任何人的赏识,但若是有人想要借他们的手处理一些私人恩怨,事成后他们从中或许也能获得利益。”
任罕转身走回桌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放在桌上,淡淡笑道:“子初,有的人看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有的人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却很复杂。真亦假,假亦真,人心总是如此,不必太过在意。”
“父亲,孩儿明白。”任远点头说道。
“你若是真的明白,就不会独坐在画室里,作画也无法让你心静,这些年你活得太过苦闷了,不是吗?”任罕慈爱的望着他。
任远微笑道:“父亲,孩儿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我知道,你今日很高兴,收到了特殊的礼物,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吗?”
任罕呵呵笑道:“你这孩子总是想得太多,才让自己裹足不前,如今倒是醒悟了,还不算太晚。”
“父亲,莫要再取笑孩儿。”任远想起白日里听到祖涣他们的一些话,便说道:“张舆的那件案子只怕另有蹊跷。”
第二百二十章 观凤栖楼 裴家乐事(二)
“虽然张华出身庶族,但他的声望名誉日渐显赫,各大士族忌恨他的人不在少数,想当年荀勖认为自己出身颍川大族,凭着武帝(司马炎)对他的信任,在朝中排挤张华,常想设计将张华调离京城,去往偏远之地任职,最终他寻到时机,使用离间计,将张华外调幽州.......”
任罕缓缓说道:“近几年来,贾后一直在试图削减张华的羽翼,先后将吏部侍郎陈英贬至涿郡,柳铭也被外放昌邑郡,更有人借泰山孟府丞之事大做文章,对于这些想要暗算他的政敌,张华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下却都记得清清楚楚,秋后算账也是有可能的。”
“父亲的意思是说,这次铜驼街上的打斗事件或许也是朝中之人在暗中捣鬼,难怪那几人皆被张舆带回自己府中审问,洛阳令也未敢阻拦。”
任远浅浅笑道:“道幼兄说张舆那日所用的正是干将剑,锋利无比,剑法了得,还破解了七星阵。”
“这把名剑是如何得来,恐怕只有张华自己心里明白。”
任罕轻轻拍了拍任远的肩膀,笑道:“天很晚了,你去早些休息吧,明日你还要和彦胄一起去调查邹县吴氏兄弟,不是吗?”
“是,孩儿告退。”
任远转身走出去,墨白在廊下提着灯笼,躬身说道:“子初小郎君,现在还去画室作画吗?”
“不去了,那幅画可要慢慢画才好。”
任远嘴角噙着笑,疾步走在前面,夜风拂面,他心情舒畅,口中自语道:“希望可以尽早破案,那样就可以陪着她回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了。”
“好像季钰小郎君在宴席散后,就去了裴府。”墨白颔首道。
任远淡笑道:“景思先生定是要询问他有关船上遇袭之事的调查结果,我看郗遐兖州之行多半无甚收获,去泰山倒是办了几件漂亮事。”
眼下张舆的那件案子,他应该不太想介入,至于另一起案子,也不需要他插手。
凤栖楼就坐落在铜驼街上,连续几年夺得花魁的皆是姜柔,凤栖楼的名声大噪,已经成为洛阳城内最大的娱乐场所。
虽然不及金谷园的奢华,但是这里才是有钱商贾真正消遣的地方,当然还有一些来自各地的小士族,常来光顾。
其中就有来自邹县的吴氏兄弟,因为他们是没资格去金谷园那样达官显贵聚集之地的,只能来凤栖楼寻欢作乐。
不过早有人打听到从泰山而来的清玉姑娘已经暂住在凤栖楼,说不定今日就会登台献艺,他们在楼内议论纷纷,似乎对清玉姑娘更加的心驰神往。
姜柔的贴身小婢新竹手上拿着一盒胭脂,正提裙上楼去,偏巧小水也走了过来,怀里抱着一个包袱,说道:“新竹,你能不能先让一下,这衣服不太合身,我刚拿去着人改了,现赶着找我家姑娘试衣服,待会儿可是要穿——”
“这身衣服本来就是我家姑娘好心送给清玉姑娘的,你们倒还挑挑拣拣,真拿自己当这里的头牌啊。”
新竹冷眼睨视着她,说道:“不过是来投奔的,我家姑娘心善收留你们,你们竟还不知足,想要在这里跟我家姑娘抢风头,真是恬不知耻。”
“新竹,这可是郝妈妈的主意,赖不得我家姑娘,”小水一脸不快的说道:“我们刚来到洛阳,还没喘口气,她就让我家姑娘登台献曲,说什么姜姑娘身子不适,只好让我家姑娘顶替她上场,我们自然也不好回绝。”
“哼,你们少在这里假惺惺了。”新竹白了她一眼,嗔道:“即便我家姑娘不能登台,也轮不到你们捡便宜。”
“捡什么便宜,在这破楼里抢谁的风头?谁又稀罕?”
“小水,你在这里胡说什么?”
只见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缓步走下楼,薄嗔道:“就会与人说嘴,来到这里还是不改,郝妈妈迟早是要撕了你这张嘴的。”
“清玉姑娘,我家姑娘近日头疼,夜里也睡不安稳,并不是有意偷懒。”
新竹走上楼梯,笑道:“等过些日子养好了精神,我家姑娘还要去竞选花魁比拼才艺,每年洛阳都会举办花魁大赛,不知到时候清玉姑娘可要参加?”
清玉含笑不答,望着新竹走上楼去,她脸色微冷,示意小水跟她回房去。
楼内人来人往,两名锦袍少年也走进大堂,一些商贾望见他们气度不凡,贵气凌人,不时窃窃私语着。
“这位绛紫锦袍的少年好像是钟家的小郎君。”
一人喝着酒小声说道:“他身边那位就是任家的小郎君,也就是画师张墨的关门弟子,平日里极少来这种风流场所,今日还真稀奇。”
“像他们这种世家子弟,都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喜欢哪家青楼的姑娘,直接就让管事请到府里献艺了,哪里会跟咱们一样来这里凑热闹?”
另一人嘻嘻笑道:“他们还不及弱冠,估计就是图个新鲜,来这里寻个乐子也很正常,上回辛家的小郎君不就是在这里喝得烂醉——”
“别说了,他们走过来了。”
一人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转移话题,讲起姜柔的一些风流韵事。
只见钟雅撩袍坐下,任远环顾四周,视线落在吴氏兄弟身上,微微一笑,也慢慢坐下,玩笑道:“彦胄兄,有人刻意模仿你的穿衣打扮,看来还是你魅力四射。”
钟雅瞥向那边的吴东溪,轻蔑的笑道:“不过是邯郸学步,他自己都觉得事事不如人,低人一等,我又能说什么呢?”
任远呵呵笑道:“彦胄兄,这里还真是热闹,比金谷园多了些烟火气息,难怪乐高这么流连此处,可惜他又离开了。”
“他是乐令的堂侄,被外放至邺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钟雅轻笑道:“只不过在他离开之前,还闹了一出好戏,作为姜姑娘的心上人,他倒是挺有情意的。”
“有情人被迫分离,岂不可惜?”
任远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意,对于乐高,他向来不喜,有一回在金谷园中,荥阳俞伟光的贴身小厮被人诬陷偷取了某人的钱袋,当时乐高假意为俞伟光辩解了几句,倒是刘太保的侄孙刘野帮忙调查,最后才得知那钱袋原来遗落在沐芳堂。
后来他无意之中听到乐高与随行小厮的对话,只因为俞伟光之前与乐高对弈,输了后故意刁难他,乐高才设下此圈套,专门让俞伟光难堪。
第二百二十一章 观凤栖楼 裴家乐事(三)
对于这样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任远嗤之以鼻,况且乐高心气极高,不甘心久居人下,只怕到了成都王那里,为了彰显个人才华,又会生出不少事来,说不定谷水亭诗会上那场闹剧就是他自导自演的。
“刚才逸少(裴浚字)先生去了裴府,”钟雅含笑道:“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只知道吃喝玩乐、不务正业,洛阳城内出了名的富贵闲人也。”
“逸民(裴頠字)先生现任侍中,朝务繁忙,对自己的这个弟弟早就懒得管束了,不过给逸少先生挂个散官,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是了。”
任远淡笑道:“不过有他在,裴府今日估计会热闹许多。”
今早钟雅出府时恰好遇到裴頠和裴浚,寒暄了几句,当时他还看到裴浚的随行小厮手上还拎着一只鸡笼子,多半今日是来与人斗鸡的。
裴頠一脸无奈,径自便去寻裴宪叙话了。说起来前一阵子因泰山赈灾之事,朝堂上也是纷争不断,他有些疲累,今日特意来找裴宪闲聊。
待问过管事,才知裴宪正在书房,裴頠慢步走至书房门口,就听到一阵笑声。
“七叔,我方才所讲并非杜撰,而是确有其事。”
刚才雨轻所讲的正是宋朝流传着的一段有关“墨茶之争”的趣事——
相传宋徽宗甚是喜欢白茶,上至朝臣下至平民商贾,人们斗茶都是以白茶为上品。有一日,司马光开玩笑似的问苏轼:“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轻;茶欲新,墨欲陈。君何以爱此二物?”
面对如此刁钻的问题,苏轼却面色平静,淡笑回道:“奇茶妙墨俱香,是其德同也;皆坚,是其操同也;譬如贤人君子,黔皙美恶之不同,其德操一也。公以为然否?”
这番回答是说茶和墨都拥有香气,它们的品德是一样的;茶与墨都很坚实,它们的操守也是一样的。这样看来就好比是贤者与君子,黑白与美丑,虽然外表各有不同,但他们的品性与操守都是相同的。
司马温公(司马光)是从表面上观察茶与墨之异,而苏东坡却看透了茶与墨的本质,与人的品性道德是相通的,当然这也是‘茶道’所追求的境界。
雨轻一脸天真烂漫,坐在玫瑰椅上,眨着灵动的眼眸,笑道:“使佳茗而饮非其人,犹汲泉以灌蒿莱,罪莫大焉;有其人而未识其趣,一吸而尽,不暇辨味,俗莫甚焉。”
这句话出自明代文学家屠赤水(屠隆)所写的《考盘余事》中,正是对茶墨之辩的评说。
“雨轻,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这时,裴頠大步走进来,皱眉说道:“景思,你平日里非但不管束她,还由着她的性子胡闹,院子里弄得那些什么跷跷板、滑梯,让外人瞧见成何体统?”
“六叔。”
雨轻赶忙站起身,福了福身子,很是乖巧的过去给他倒茶,然后端至他手边,颔首道:“六叔,待会我让人把它们全都拆了,拿去厨房用来烧火做饭,你觉得这样行吗?”
裴頠摇头苦笑,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粉颊,说道:“几日不见,越发的淘气,你派人给我岳父(王戎)送去的茶叶,他喝过后很喜欢,还说改日要来见你。”
“那么六叔可喜欢我设计的家具?”雨轻笑问道。
裴頠点点头,说道:“你的心思全都花在这上面了,日后陆先生检查你的书法课业,看你怎么办?”
雨轻撒娇似的说道:“我每晚都有刻苦练习书法的,陆先生上次还说我的书法有了明显的进步。”说着就如同孩子般握住他的手。
“雨轻,你这是在学着阿飞撒娇吗?”裴宪笑问道。
裴頠平日里虽有些严肃,但对雨轻还是关爱有加,他博学多闻,兼通医术,雨轻刚回到洛阳之时,他还亲自给她诊脉,写了调理身子的药方,配着阿胶一同服用。
如今她的小脸圆润许多,气色也越发的好,她心里也是倍感温暖。裴頠长相清雅,较裴宪更加内敛含蓄,在朝廷身居要职,公务缠身,如今抽空过来,雨轻很是欢喜。
“你这小家伙,又在想些什么坏主意?”裴頠温和的问道。
雨轻含笑道:“六叔,既然许多人都开始喜爱炒茶,不如就找些上好的茶树,自己种一片茶园,那样岂不好?”
“自己种茶,亏你想得出来,”裴頠笑道:“以前你在小院子里种了寒瓜,如今又想做茶农了。”
“我听说义阳郡有毛尖茶,荆南一带有黑茶,江南地区则盛产绿茶、乌龙茶以及花茶,可以分别从这里选取上等的茶树,在荆州以北开垦荒山建茶园,以后在清明节前和谷雨前采摘新鲜茶叶,做出来的茶味道会更好。”
裴頠淡淡笑道:“这家具生意才刚刚开始推广起来,你又马不停蹄的筹备起了茶叶生意,小小年纪倒是精通生意经,我是该夸你聪明呢,还是该斥责你商贾气息太重呢?”
“六叔,我可是在为大家服务,饮茶有保健功效,医圣张仲景在《伤寒论》里写到:茶治脓血甚效。可见茶亦可治病,种植茶园自是益处多多。”
雨轻一本正经的说道:“春秋范蠡帮助越王勾践复国后,辞官隐居定陶,人们又称他为陶朱公,他在那里经营商业,由于他颇懂经商之道,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史记》中载其“累十九年三致金,财聚巨万”,他曾经三次散尽家财,又三次重新发家,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那么我又为何不能效仿?”
“雨轻,你真是好厉害的一张嘴,做生意也能被你讲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裴頠呵呵一笑道。
裴宪点头说道:“那就依着你方才所说的那些地方,派人各处找寻茶树就是。”
“六叔,你精通医术,能否帮忙甄选优质茶树呢?”雨轻摇晃着他的手臂,娇声央求道。
“我难得有空闲,你倒给我找事做。”裴頠无奈的笑了笑。
雨轻听后,开心的扑到了他的怀里,眼睛亮晶晶的样子很是可爱,裴頠抚摸着她的前额,喃喃道:“你已经十四岁了,还是这样孩子气又任性,难怪景思管不住你。”
“如果可以,我想永远做个孩子。”雨轻俏皮的眨了一下眼睛,笑道:“我不想长大。”
第二百二十二章 观凤栖楼 裴家乐事(四)
“方才还能讲出深奥的大道理,现在却又开始说傻话了。”裴頠摇头道:“你总是这样古灵精怪的,让人摸不着头绪。”
“在你们面前,我本来就是个孩子。”
雨轻鼓腮帮扮作可爱的包子脸,然后挣开他的怀抱,优雅的提起裙裾,像跳芭蕾似的在原地旋转一圈,宛然一笑,转身就走了出去。
裴頠和裴宪相视一笑,也许是他们的宠爱,让她尽显天真,不过他们确实希望她能够一生无忧无虑。
而在凤栖楼内,一袭白衣女子坐在舞台中央,纤指轻抚着身前的古琴,一支梅花簪斜插在鬓发间,白色的裙摆在那舞台之上犹如池上莲花徐徐绽放,琴音柔美,醉人心扉。
“这是谁啊?”
吴东溪轻声问了一句,自然是问哥哥吴东桂的,但吴东桂也是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
旁边一人也低声道:“这曲子好像就是钟家小郎君所作的《陋室铭》。”
只听那歌声悠然传了出来,钟雅唇畔掠过一丝笑意,又倒了一杯酒。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
歌声空灵婉转,好似能够洗净尘垢,让人忘却烦忧。
任远倒是望见了她方才看似不经意的投来微笑的目光,微微皱眉,沉吟道:“彦胄兄,她拿你的诗作当唱词,分明就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这位从泰山而来的清玉姑娘还真是不简单。”
“姜姑娘还在忙着伤心,这清玉姑娘就主动登台献唱,往后有不少好戏看了。”钟雅轻笑道。
任远的视线再次落到吴东溪身上,嘲讽道:“何须等往后,眼下就要有好戏看了。”
原来这凤栖楼的郝妈妈是个十足的贪婪之人,收留清玉姑娘,就是为了多一个摇钱树,今日特意在场边摆上了打赏的花篮,花篮里装满了鲜花。
方才吴东溪那边出了五百两,买了许多花篮,这一笔的打赏实在是有够豪气了,偏偏对面有一名商贾不服气,掷了八百两将剩余的花篮全部买了,还扬言说洛阳商贾可不能被那些从穷乡僻壤来的低等士族比下去。
吴东溪心中不忿,站出来斥道:“一介商贾,本就低贱,还争什么体面?”
“听说你们兄弟俩特意从邹县跑来洛阳,就是为了求取张墨的画作,结果却吃了闭门羹,到底谁失了体面,大家岂不是一目了然?”
吴东溪气愤难耐,当即摔了酒杯,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别人家里豢养的看门狗,也敢在这里放肆!”
“吴东溪,你东施效颦,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什么德行,以为攀上了贵亲戚,无非就是个小小的关内侯,而且人家还对你爱答不理的,说出去都寒碜,铜驼街上来往的世家子弟有哪个瞧得上你们的,真是可笑至极!”
此时有人一拳重重砸在桌上,站起身,走至那商贾身前,冷笑道:“洪仝,我知道你是王家大管事的儿子,有些体面,不过你这样狗仗人势,就不怕败坏了你家主子的名声?”
“吴东桂,你少在我跟前装模作样,就凭你们邹县吴氏,也配待在洛阳,我劝你们还是趁早返回老家,别到时候丢了祖宗的脸面。”
“我呸!”吴东桂身边的小厮抢步上前,抓起那人的衣领,骂道:“你这瞎了眼的狗东西,今日不好好修理你,你还真以为我家主人好欺负!”
那商贾带来的几名护卫也疾步走过来,眼瞅着这些人就要打起来,这时却有人拊掌笑道:“真是有意思,台下比台上还要精彩。”
他们望过去,原来任远已经站起身来,走至郝妈妈那边,笑道:“今日这凤栖楼所有客人的花费都记在我任家的账上,就算是我请大家喝花酒了。”
郝妈妈堆笑道:“小郎君,你若是喜欢听清玉姑娘抚琴,我可以让她单独为你抚——”
“不必了,我还有事,改日我会再来的。”
任远淡淡一笑,又看向钟雅,只见钟雅的随行小厮已经走到那名商贾跟前,贴耳说了几句,那商贾脸色发窘,示意自己的护卫停手,然后便紧跟着任远他们的脚步,离开了凤栖楼。
而吴东溪照旧坐下饮酒,冷笑道:“我还真不愿意看见任家那小子,神气什么,说话阴阳怪气的,不就是张墨的关门弟子,长得俊俏些,除了会画画,还能干什么?”
“住口!”吴东桂面色微变,嗔道:“你还不嫌丢人现眼,回去后给我赶紧换掉这身衣服,非要跟钟雅学,就你这长相,还没这身衣服好看。”
“哥,怎么连你也这样说?”吴东溪丧气的说道:“长得丑,是我的错吗?那个孙会还不如我呢?”
“你倒是会比,我们跟他比得了吗?”吴东桂瞪视着他,说道:“还不快些走了,那个洪仝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我看任家那小子不好对付,咱们可得小心着点了。”
这边的裴府庭院内也在激烈争斗着,却是两只鸡在相互争斗,在裴浚的指挥下,那只赤毛鸡进退有度,顾盼神飞,犹如战场上威武的将军,勇往直前,不叨得对面那只白鸡头破血流决不罢休。
“九叔,这只鸡好厉害。”
雨轻一直站在旁边观看着,眼前这位风流贵公子不过二十五六岁,长着一双桃花眼,给人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感,说话很是幽默,还特意给那只鸡取名叫做‘媚儿’。
“媚儿比香雪弱一些,不过香雪今日没精神,大概是昨晚没有休息好,我就把它留在家里了。”裴浚嘴角上扬,解释道。
雨轻点点头,笑道:“九叔,你给它们起的名字真有水平。”
“你快看,媚儿又要进攻了。”裴浚一脸悦色的说道。
只见这两只鸡见面,分外眼红,它们纷纷展开翅膀,缠斗在一处,媚儿的攻势凶猛,白鸡都快被打残了,一局都没赢。
对面的裴绍有些纳闷,问道:“逸少,我这只斗鸡是怎么了,前阵子与彭祖(羊聃字)的斗鸡比试,它还威风凛凛的,连赢好几局,今日倒变得病歪歪的了。”
“哈哈哈!”裴浚笑道:“洛阳城内的斗鸡只有我养得好,别人都不行。”
“算了,我认输。”裴绍摇了摇头说道。
雨轻抬眸问道:“九叔,斗鸡要怎么驯养?”
“雨轻,逸少平日里就没个正经,你还要跟他学这个,待会我可是要告诉景思的。”裴绍告诫道。
裴浚不理睬他,对着雨轻笑道:“这斗鸡与其他鸡种不同,判断斗鸡的好坏,要从它们的外貌和体格入手,对其血统和战斗性都有很多讲究的,媚儿这只算是红鸡,略逊于青鸡,香雪就是青鸡,下次我把香雪带过来给你看。”
第二百二十三章 云雀暗夜 瓮中捉鳖(上)
“好。”雨轻想了一下,又道:“九叔,其实赛马活动也很好看的,挑选赛马要求血统和奔跑速度,比赛形式也可以分为许多种,就像平地赛马、障碍赛马、越野赛马等等,花样很多,乐趣更多。”
“赛马?”裴浚笑了笑,“雨轻,你可知道现在只有军营才有马匹配给,想要开展赛马这样的竞技活动,可是很难的。”
雨轻噘嘴,说道:“等以后马匹充足了,说不定就能够实现了。”
“好了,不要在这里胡思乱想了,你去陪老祖宗说话吧。”
然后裴浚示意小厮把媚儿赶回笼子里去,又走至裴绍身旁,附耳笑道:“三堂兄,我听说石崇府上又进了一批舞姬,甚是美艳,明日我们一起去吧。”
“逸少,你府里姬妾成群,还去那里风流快活?”裴绍白了他一眼。
这时,裴頠已然走了过来,笑道:“看来又是逸少赢了。”
“这是自然,他刚才还教雨轻怎么选斗鸡呢。”裴绍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嘲讽道。
裴頠当即招手把雨轻唤到自己身边,问道:“你三叔说的可是真的?”
雨轻握住他的手,慢慢垂下眼睑。
“逸少,你这样也算是长辈吗?”
裴頠微嗔道:“成日里到处沾花惹草,斗鸡走狗,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还给雨轻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越活越糊涂了。”说完就牵着雨轻的手从裴浚身边走过去。
裴浚完全不介意,更像是听习惯了,没想到雨轻回首,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还俏皮的眨了一下眼睛。
裴浚呵呵一笑,一手搭在裴绍的肩膀上,问道:“明日你当真不去?”
裴绍没好气的说道:“铜驼街的那件案子到现在还未查明,你还净想着玩乐,亏了雨轻还喊你一声九叔,连钟雅和任远都在忙着调查那件事,你倒是一点也不操心。”说完拂袖而走。
裴浚无奈的笑了笑,望向鸡笼里的媚儿,自语道:“他们都那么能干,自然也不需要我,对不对?”
两辆牛车先后驶进了落虹街,车帘被挑起,有人正望向街边那一处已被拆了大半的食肆,不由得笑了笑,又放下了车帘。
车内坐着三人,正是任远和钟雅,而洪仝被夹在中间,也不敢抬头说话,只是来回搓着双手。
任远脸上带着冷淡的笑容,随意说道:“乔迁家宴上瑶谨(王秀字)兄也没来,最近他去东宫陪着太子读书,恐怕把我都忘了。”
洪仝错愕道:“那个......那个........”然后才想起来,刚才钟雅问他有关邹县吴氏兄弟的事情,并让他想仔细了再回答。
他颔首说道:“吴东桂前一阵子常去云雀街,好像找了些帮派中人,不知道要做什么。”
“这就是你的回答?”任远依旧淡淡道:“我可没工夫听你这些废话。”
“小郎君,我只是在上回看到过吴东桂和刘家的管事在凤栖楼里谈话,当时我也没太在意,毕竟他们俩是那里的常客。”
钟雅剑眉微蹙,问道:“哪个刘家?”
“就是邹县刘家,听说吴东桂他们家还和刘家连着姻亲,他们兄弟俩来洛阳就是——”
“原来是刘宝和刘绥他们叔侄,”任远冷笑道:“我们还绕了一个大圈子,倒是忘记了他们。”
“吴东桂又不认识雨轻,他去云雀街找那些帮派,大概也是刘绥授意他这么做的。”
钟雅沉吟道:“谅吴氏兄弟俩也没那么大的胆子,竟敢招惹裴家的人,不过刘绥那小子又是仗着谁的势呢?”
“刘宝因戍守边境有功,赐爵关内侯,文武兼备,曾都督幽并州诸军事,与太原郭氏来往甚密,郭茂和刘绥常常一起出城畋猎,我在城郊见过他们几次,郭茂此番被外放至临淄太守,恐怕刘绥不日也将去那里。”
任远目光里闪过一丝寒芒,轻声道:“他算得精准,出了事有那两个草包做垫背,他倒是要离开洛阳了,想要学乐高一走了之,我偏偏让他哪里也去不得。”
“子初兄,不如今夜我们来个瓮中捉鳖?”钟雅一脸坏笑道:“刘绥身子金贵,云雀街又是个好地方,请他去那里再适合不过了。”
“也要捎带上那两个草包,不然就无趣了。”任远凤眸微眯,笑道:“顺便撬开他们的嘴,我倒想知道是何人要求取画作。”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不见星月,街道两侧房屋紧闭,檐下零星挂着几盏灯笼,伴着树叶婆娑的沙沙声,灯火随之摇曳。
一辆牛车停在一处宅院门外,小厮提着灯笼站在门口,下车来的人却是吴东溪,只见他步履匆匆走入这宅院。
后院的一间卧房内,氤氲缱绻,不时传来娇声浪语,“安郎,你刚得了一个千金,家里头的夫人正在坐月子,你也不好好在家陪着她。”
“她整日里防我跟防贼似的,连跟屋里头的侍婢多说两句都不行,那个黄脸婆,我早晚把她休了。”
年轻男子侧躺在榻上,笑了两声,女子偎依在他的怀中,一双纤细的手很快抚上他的脸颊,娇声嗔道:“这话我都听腻了,你总是哄我。”
“反正再过几日我就要离京去往临淄了,到时候把黄脸婆扔在府里,让她一个人折腾去吧。”男子伸手撩着她的秀发,笑道:“我只带上你,你还不满意吗?”
他紧抱着她纤细的身子,俊脸埋进她脖颈,两人正缠绵时,却听到有敲门声。
“万安兄(刘绥字),府里出事了。”
这里正是刘绥的外宅,吴东溪对屋内的那名女子也是略有了解的,她就是凤栖楼的苏姑娘,颇有姿色,去年刚登台献艺,就被刘绥看中,替她赎了身,又置办了这宅院。
最近刘绥常在外宅过夜,吴东溪便直奔这里来找寻他,刘绥听闻脸色一沉,便走过去打开了门。
吴东溪看见还是衣冠不整的刘绥,便笑道:“万安兄,我是不是打搅了——”
“你还真会挑时候,巴巴的跑来这里。”刘绥一边系上衣带,一边阴着脸问:“府里到底出了何事?”
“大人头疾发作,管事的已经派人去请郎中了。”吴东溪回道:“万安兄,大人上了岁数,这次头疾发作严重,你还是早些回府看看吧。”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云雀暗夜 瓮中捉鳖(下)
“叔叔今早还好好的,怎么到这会儿头疾又犯了?”
刘绥略觉奇怪,不过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了,等我一下。”说着又转身走回榻前,拿起外袍,俯身笑道:“明日我再来看你。”
吴东溪看屋内两人还在情意绵绵,心中暗想:刘绥生得一副好皮囊,就连一向清高的姜柔都跟他有过几夜情,那乐高还以为姜柔对他一片真心,孰不知也是刘绥玩剩下的。
须臾,刘绥便和吴东溪走至院门外,坐上牛车,径自朝刘府驶去。
在路上,刘绥不时整理着衣冠,他也算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在人前也是玉树临风,只是这熏香太香了,吴东溪不由得撇了撇嘴。
“吴东溪,怎么又换了衣服,你不是要模仿钟雅的打扮吗?”刘绥轻笑道:“我早就说过了,太过华丽的衣服根本就不适合你。”
“哥哥也是这样说的,”吴东溪讪讪一笑,“万安兄,那件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刘绥不以为然的说道:“就当没发生过好了,反正他们也找不出证据,洛阳令一心都扑在张舆的那件事情上,哪里还有闲工夫管别的事?”
吴东溪心下暗骂道: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他自己马上就要拍拍屁股走人了,显然不想管别人的死活了。
“万一他们查到我们兄弟的头上,又该如何?”吴东溪直面问道。
“吴东溪,你们自己办事办砸了,我顾念两家有着姻亲关系,才没有责怪你们,如今你们还敢再来给我添堵?”
“万安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吴东溪一脸阴沉的瞧着他说道:“这事从一开始就与我们兄弟俩无关,都是你为了睚眦之怨伺机报复,我们兄弟俩也是受你指使才做的那些事。”
“吴东溪,你这是要跟我翻脸吗?”刘绥冷冷道:“若没有我家罩着你们,恐怕你们在洛阳根本混不下去。”
“万安兄,过几日你就潇洒的离开洛阳了,还会考虑我们的处境吗?”吴东溪冷笑道:“你干的事儿,还想让别人替你顶罪吗?”
“你这蠢材!”刘绥听后一双俊目瞪得很大,气炸了肺,怒嗔道:“吴东溪,你现在是想跟我撇清干系了,你可别忘了,咱们如今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敢把我往火坑里推,你们哥俩也别想逃出洛阳,通通都得烧成灰!”
吴东溪早知道他会这样说,不慌不忙的冷笑道:“没事,一起死也算有个伴,谁也不欠谁的。”
“你——”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吴东溪用东西堵住了嘴,将他双手捆绑,然后拿一块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
这辆牛车直接驶进了云雀街,那里早就有人等着他们,而吴东桂双手被缚,跪在街角,也不敢抬首。
牛车停下来,吴东溪顺势就把刘绥推下牛车,那名车夫却是任远的书童墨白。
只见他疾步上前,躬身禀道:“小郎君,刘绥被带来了。”
任远和钟雅缓缓走至吴东溪身前,他赶忙跪倒在地,叩首道:“这事都是刘绥吩咐我哥哥做的,我们根本就不认识酒楼里的那个少年。”
“幸而你不认识,不然你的眼睛就保不住了。”任远淡笑道:“你们为何要几次三番的登门求取画作?”
“并非是我们想要求取画作,而是刘绥想要一幅卫协的丹青,他听说张墨那里有卫协的遗作,便让我们出面去探探虚实。”
吴东溪又望了一眼自己的哥哥,哀求道:“真的不关我们的事,能否高抬贵手放过我们?”
任远微微一笑,示意墨白把刘绥口中的那团布取出来,刘绥这才长舒一口气,眼睛仍旧被黑布蒙着,他早已听着那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但一时间也辨别不出是谁。
“刘绥,你脸上还残留着胭脂印子,看来你方才还在风流快活。”
钟雅提着灯笼,躬身瞧着他,笑道:“你这风流情种到底染指了多少家的女郎,就连赵王妃都特别的迷恋你,难道你——”
“钟雅,你居然敢捆绑我!”刘绥还是听出了这个声音,双手挣扎不开,怒道:“你们把我绑来了哪里?我的叔叔不会饶过你们的!”
“刘绥,你的耳朵挺灵,脑子却不够灵光。”钟雅嘲讽道:“你放心,今夜你的叔叔是不会出来寻你的,因为他知道你准是留宿在外宅了。”
“钟雅,你休要得意的太早!”刘绥冷笑道:“传闻你不近女色,竟打杀了东海王送与你的歌姬,看来你跟崔意和郗遐一样,有断袖之癖。”
“哈哈哈!”钟雅不禁大笑起来,“刘绥,你自己风流成性,还敢大言不惭的诋毁别人,就不怕我割了你的舌头?”
“现下洛阳城内谁人不知,崔意和郗遐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想来真是可笑,你们倒是凑到一起去了。”
刘绥又偏头问道:“你对画作那么感兴趣,莫非就是任远?”
“难得你此刻还有心情讲这些无聊的事情,或许你当面首正合适,既能哄得女人听话,也能骗得男人开心,凭色相上位更容易些,不是吗?”任远寒声说道。
刘绥冷哼一声,“任远,总是挖苦我也没意思,你闭门作画,不喜别人打搅,如今倒是愿意出来走动了,我还以为你远离红尘,已经开始寻仙修道了,看来是我想错了,你大概也是和郗遐他们——”
“刘绥,你现在应该想一想自己还能不能走回府里。”任远靠近他,低语道:“还好他们没有伤到她一根毛发,否则我会让你下半辈子成为一个废人。”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刘绥有些惧怕的向后挪动着身子,说道:“任远,我知道你的本事不仅会作画,还善使——”
没等他说完,任远已经挥手示意几名持棍小厮,扑将上来,一通骤雨般的暴打,毫不留情。
狂风暴雨般的猛轰击打过后,刘绥感觉身上被无数头疯牛践踏一般,痛的他死去活来,却还不忘紧紧护住自己的脸,大声叫唤道:“任远,钟雅,你们要是敢毁了我的这张脸,我这辈子就和你们斗到底!”
“刘万安,你想做个安静的美男子,我们自然会成全你,他们不会打花你的脸。”
钟雅站在不远处笑道:“你身子金贵,偏偏还要长途跋涉赶往临淄,我们实在是心疼你,就想让你在家好好调养几个月。”
第二百二十五章 石亭旧怨 扞卫尊严(上)
任远也知道刘绥不经打,见他连叫喊声也变得虚弱起来,身体也无力挣扎了,蜷缩在街角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便摆手示意小厮停下拳脚。
吴东桂早就把铜驼街上发生的那件事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刘绥当时只是想要绑架那名少年,并未让那些人痛下杀手,得知那些人被官府抓捕后,刘家管事的就匆匆赶到城郊客栈,调换了房牌,让他们无法继续查下去。
至于那伙人均是云雀街上的帮派中人,经常在城郊干些杀人掠货的勾当,吴东桂给了他们一笔钱,他们就派出帮中兄弟埋伏在铜驼街附近,只因那日突然出现的七个人,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失手后难以逃脱,不过像这般的街头斗殴,也关不了他们几天,所以他们也是有恃无恐的。
待吴氏兄弟俩把事情交代清楚后,任远和钟雅就坐回牛车上,徐徐离开。
而几名小厮直接把刘绥塞进车里,然后驾车驶向刘府,当牛车停到刘府门外,一个麻袋就被丢了出来,滚落在地。
次日天明,当刘宝望见满身是伤的侄儿后,恸哭不止,立刻命人请大夫,又是要派人去洛阳令那里痛诉此等惨况,誓让凶手血债血偿。
这件事很快就在洛阳城内传开了,许多人认为刘绥定是得罪了某位权贵,才遭人毒打,还有的人却在幸灾乐祸,对这位喜欢眠花卧柳的美男子反感至极,被打也实属活该。
一时间流言四起,俨然已经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洛阳令嘴上说着会彻查此事,但实际上根本无暇理会。
因为吴郡太守的奏表已经抵达洛阳,皇上看后神色大变,近日来朝堂上的气氛很是凝重,连贾后眉间都隐隐带着一丝忧虑。
这时乐令开口道:“因吴郡流民暴乱,吴王意外殒命,臣等无不为之悲痛,淮南王(司马允)乃吴王同母兄长,得知此事甚为震怒,已经派人来京上奏,恳请皇上彻查此事。”
“淮南王与吴王兄弟情深,如今吴王突然身亡,他对流民暴乱之事心存疑惑,本宫自然是理解的,皇上已经命扬州刺史继续调查吴王遇害一案,定会给淮南王一个交代的。”
贾南风幽幽开口道:“任大人,皇上已经追谥吴王为敬王,你可要加紧遣使吊唁,让他们多用些心。”
“臣明白。”任罕颔首道。
任罕现为大鸿胪,草制诔策和谥号等诸多礼仪事务均由他负责。
在前几日,周处战死沙场的消息奏报京城后,朝廷便追赠周处为平西将军,赐他百万钱,安葬之地一顷,将京城的地五十亩赠与周氏族人作宅第,又赐给他皇家的近田五顷,到时候周家举办丧事,任罕也是要与朝臣同去吊唁的。
这时,陆机走了出来,颔首道:“潘大人(潘岳)奉诏所作《关中诗》道,‘周处殉军令,滋润黄铖斧。其人吊已亡,贞节能称举。’周将军忠烈果毅,庶僚振肃,英情天逸,远性霞骞,臣恳请皇上为他加封谥号,周氏一门忠烈,切莫让他们寒心。”
一旁有人冷冰冰的望着他道,“陆大人此言差矣,安西将军夏侯骏在奏报上说,周处贪功冒进,不服军令,独自带兵深入六陌进攻齐万年,以致全军覆没,他并无尺寸之功,却能够享受死后哀荣,这都是皇上仁慈,感念他的忠心,难道周氏一门对此还有不满吗?”
说话的人却是尚书左丞满奋,祖父满宠在石亭之战,跟从贾逵救出了大司马曹休,当年周处之父周舫断发赚曹休,使魏军一败涂地,被吴军斩杀俘获者数以万计,如此惨败,魏军将领忿恨不已,时至如今,仍是难消心头之恨。
周处不过东吴旧臣,死后还妄想追封谥号,这些江东士族真是得寸进尺了。
“夏侯骏和梁王司马肜都是贵戚,又与周处素有怨隙,战场风云瞬息万变,岂能仅凭他一人之言,就断定周处无尺寸之功,只怕是有人在公报私仇。”陆机沉声道。
“陆大人,此话何意?”满奋审视着他说道:“皇上惜才,对周处委以重任,即便梁王曾经与他不睦,但大敌当前,他怎会因个人恩怨而去陷害忠臣,陆大人这样说,未免有失偏颇了。”
“周处仕晋而无贰心,只知人臣的职责是精忠报国,哪怕敌人为他设下深潭虎穴,他也会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
陆机此时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方才的微风细雨,变成了烈烈寒风,“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身而取义者也,周处为了报效臣节,以身殉国,满大人却还能讲出这样凉薄的话语,我等江东士族一片赤诚,你竟随意践踏,这般折辱江东士族,你究竟意欲何为?”
仿佛对陆机如此的威压,满奋有些措手不及,但他还是勉强镇定道:“陆大人不必过于激愤,你我都未跟随他们去西征,哪里能够清楚其中曲折,大家同朝为官,什么江南江北,划分开来岂不显得生分?”
“满大人畏风,曾说臣犹吴牛见月而喘,不过现在正值暖春,想来满大人不会再感觉寒冷了。”
司马衷微笑道:“吴地天气多炎暑,水牛怕热,见到月亮以为是太阳,故卧地望月而喘,这都是因疑心而害怕,满大人最是惧冷,陆大人也不要太过疑心了。”
陆机颔首不语。
“陆云前去泰山赈灾,功不可没,既然他能力出众,就让他出任兖州别驾,钟宁还是调回京城任尚书右丞吧。”
御史中丞孟韬给满奋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再多言。
如今周处已亡,皇上势必要安抚这些江东士族的,而陆云赈灾有功,如此调任,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补偿,毕竟吴郡陆氏乃江东士族领袖,不容忽视。
司马衷淡淡问道:“张司空,今日你无事可奏吗?”
张华缓步走至殿前,微微颔首禀道:“臣确有一事要启奏,雷焕在担任丰城县令期间,贪赃枉法,制造无数起冤假错案,臣识人不明,举荐了如此奸佞之徒,自请罚俸一年。”说着又停顿一下,继续道:“臣恳请皇上彻查此事,以还丰城百姓一个清明。”
第二百二十六章 石亭旧怨 扞卫尊严(下)
“张司空,雷焕可是你的门生故吏,此番主动揭发他的罪行,真是让人敬佩啊。”王衍开口道。
张华敛容道:“就算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如果他们犯了错,我也绝不会姑息养奸。”
“张司空,铜驼街上那场打斗事件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你的孙儿身手不凡,活捉了那几个贼人,不过苍蝇不叮无缝蛋,若是本身没有问题,这些麻烦自然也不会找上你了。”
赵王司马伦站出来说道:“现在张司空这样做,倒是把自己撇干净了。”
“赵王,去年你的王府里无故走水,你就派兵围住杨骏旧宅,总是喜欢捕风捉影,弄得满城人心惶惶。”
张华沉声道:“当年你任镇西将军时,扰乱关中地区,使得氐羌反叛,才被征召回京,如今你倒是全都忘记了。”
“张司空果然博闻强记,本王自是比不了的,但当年可是由你补任雷焕为丰城县令,其中内情旁人也无法得知,我不过有些好奇罢了。”赵王笑道。
殿内变得沉寂,似乎谁也不愿意介入张华与赵王之间,毕竟他们二人多年不睦,难以调和。
“逸民(裴頠字),你觉得应该派何人去调查丰城县令之事呢?”贾南风望向那边甚是安静的裴頠,笑问道。
裴頠官拜侍中,因其母出自太原郭氏,与贾后有姨亲关系,在朝廷上下德望素高,如武库一般,乃当世英杰,故而在四海之内无人会非议他因亲戚关系而晋升。
眼下雷焕这件事,涉及到张华,朝中与张华不和的大臣不在少数,若论公允,唯有裴頠一人而已。
“依臣之见,谁去都可以。”裴頠颔首回道。
赵王司马伦听后冷笑一声,“裴侍中,这话听着有些敷衍,还不如你亲自前往豫章一趟,岂不是更好?”
裴頠脸色一冷,说道:“武帝(司马炎)建晋后,你被封为琅琊郡王,因让散骑将刘缉收买工所的人图谋盗窃御裘遭弹劾,武帝念及皇族情义,故而下诏赦免了你,没想到之后镇守关中期间你赏罚不公,施政无方的本性暴露无遗,从而激起氐族、羌族的大规模反叛,也许当年就不该赦免你的罪责,更不会引起那些叛乱了。”
“裴侍中,你不愿亲往,也可以让你的堂弟裴宪去,毕竟他这个黄门吏部郎实在太过清闲了,不是吗?”
赵王对裴頠的这番说辞完全没有生怒,而是似笑非笑的瞥向那边的裴宪,挑衅意味浓重。
“难道赵王今日来殿前就是为了逞口舌之快的?”
温羡缓缓颔首道:“皇上,雷焕已经被调往新喻县,张司空的孙儿张舆只抓了四人,还有三人不知藏匿在何处,洛阳令正四处追查,刘宝之侄刘绥惨遭贼人毒打,此事也尚在调查之中。”
任罕面色平静的站立在一处,心道:温羡最初被齐王司马攸征用为属官,后升任尚书郎,晋惠帝继位,任命温羡为豫州刺史,后入朝担任散骑常侍,现今升任至尚书,与崔随来往甚密。
崔随身体抱恙,今日并未前来参加早朝,倒是崔毖站在裴宪身后,对温羡此刻禀奏皇上之事,显然不太在意。
司马衷微微皱眉,“近来京城内又开始变得不安宁了,你们还在这里争执不休,后日郊祀祭天,我看你们也都不必去了。”
殿上群臣各个颔首不语,自泰山突发山洪,一贯保持沉默的皇上渐渐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而贾南风却退至帘后,话语变少,不过贾谧和郭彰以及他们的门生已经遍布朝野,已然成为了最强的一股势力。
“钟宁在奏表上谈及此次郗鉴之侄郗遐在泰山帮助赈灾,甚是聪慧,正好司州主簿一职有缺,臣认为郗遐可以胜任。”
裴頠颔首说道:“至于丰城县令之事,可让豫章太守先派人暗中查访。”
“嗯,郗遐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去年赵王府走水的案子,就是被他侦破的。”满奋附和说道。
司马衷缓缓合上眼睛道:“好,那就依裴侍中所言吧。”
这次殿前议事,朝中各派系已经分外明显,南北士族隔阂仍旧存在,但北方士族内部的争斗不断,这样的现象,不知是司马衷乐意见到的,还是不愿意见到的。
早朝散后,满奋走出宫门,还未坐上牛车,身后就传来一阵笑声,“武秋兄(满奋字),这就要回府了吗?”
满奋回头一看,却是御史中丞孟韬,乃汝南孟公威(孟建)之后,只见他快步走过来,笑道:“我们何不去道徽兄(郗鉴字)府上讨杯酒喝?”
“也好,听说季钰已经回来了。”
满奋这才眉头舒展开来,呵呵笑道:“我也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不知他这位少年郎是否依旧俊美潇洒?”
孟韬直接让满奋与他同乘一辆牛车,须臾,两辆牛车便徐徐朝郗府驶去。
这一幕尽收任罕的眼底,他微微一笑,心道:孟韬乃郗隆门生故吏,如今他升任御史中丞,也是郗隆暗中提携的,至于满奋向来与郗鉴要好,实际上在朝中的监察系统仍旧由郗家掌控着,这也算是当年郗虑为他们郗家留下的潜在势力。
“任大人,为何站立此处发呆呢?”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任罕的肩膀,笑道:“又要忙于安排郊祀祭天事宜,还要遣人去吴郡吊唁,真是辛苦。”
任罕略微施礼道:“原来是贾侍中(贾谧),近来公务繁重,确有些疲累了。”
“任大人对有些事太过认真了,偶尔松懈一下也是无妨的,改日陪我去金谷园吧。”
贾谧浅笑问道:“子初(任远字)还是那般痴迷作画吗?”
任罕含笑点头,回道:“子初这孩子自从拜张墨为师,就沉迷作画,平日里总是闷在屋里,我倒是希望他能够出府多走动一下。”
“听人说他跟钟雅去了凤栖楼,他好像转了性情,还请在场所有的客人喝酒。”
贾谧玩笑道:“如此看来外界的传闻倒是假的,子初还没有远离红尘,反而是醉入花丛了。”
任罕苦笑不语,望见贾谧走远,他的脸色微变,很快坐上牛车,匆匆驶远。
第二百二十七章 寻迹追踪 叙旧话新(一)
此时在裴府的西院内,香草正端着一小碟糕点走至锦袍少年身边,轻轻放到桌上,然后就转身走开了。
少年正认真地凝神作画,而不远处的少女落落清婉,牵着小白在院中悠闲的踱着步子,转了好几圈后,她才提裙走了回来。
看少年很是专注,她便从碟子里拿出一块色泽浅黄的糕点,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问道:“阿远哥哥,你猜这个叫什么?”
任远这才抬起头来,笔头指向雨轻手里的糕点,笑道:“这又是你亲手做的?”
“嗯,这叫做豌豆黄,味道香甜,清凉爽口,是北方春季的一种应时佳品。”
雨轻递给他一块,笑意浅浅,“做法很简单,就是将豌豆煮烂过筛成糊,加上糖、桂花,凝固后切成两寸大小,不足半寸厚的小方块,根据个人口味添加一些点缀,比如可以在上面放几片蜜糕这样的。”
任远尝了一口,点点头,说道:“质地细腻纯净,入口即化,果然不错。”
“阿远哥哥,谢谢你。”
雨轻微笑注视着他,眼前这名少年笑起来很阳光很温暖,给人的感觉干净而纯粹,完全就是治愈系男生。
“谢我什么,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任远抚了抚纸张,说道:“雨轻,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阿远哥哥,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就好。”雨轻挨近他,好奇的瞧着桌上那幅画。
“以后不要再对我说谢谢这两个字。”任远轻声说道:“我们不需要这样见外,不是吗?”
雨轻点点头,笑道:“嗯,我们是好朋友,说谢谢倒是显得疏远了,不过你和钟雅帮我查出幕后之人,我做些糕点给你们品尝,也是应该的。”
“落虹街上那家食肆已经被拆掉了,你这是打算重建一家店铺吗?”
任远用笔头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笑道:“什么灵气聚集的地方,我看分明是你又在想着什么坏主意。”
“阿远哥哥,那里真的有灵气,我已经准备在那里开一家酒楼了。”雨轻拿起一支很细的毛笔,喃喃道:“你们现在自然是不相信的,等到以后就会信了。”
“我刚才看到道儒兄出府去了。”
任远开始继续作画,随意笑道:“他可是在调查公安兄的那件事,你之前说过的那个胡婢,估计他快要找出来了。”
雨轻也在旁画起来,任远偏头瞧去,不禁发笑,问道:“你这画的又是什么?”
“皮卡丘,是一种电气鼠,你可不要小看它脸颊两边的腮红处,实际上那里是小小的电力袋,遇到危险时就会放电,同时会把身后的尾巴竖起来,去感觉周围是否存在危险,它很可爱的。”
雨轻继续给他讲着精灵宝可梦的妙蛙种子和杰尼龟等等,不过任远完全听不明白,只是觉得雨轻想象力丰富,也不多问,很是安静的在旁聆听着。
而崔意已经到了城郊,远远的就望见楚颂之他们,他不由得轻叹一声,“没想到楚颂之竟愿意去做沁水县令,我也只能出城来送送他了。”
“我看雨轻小娘子很想来给楚颂之送行的,不过裴大人自然不会允许她出府的。”覃思在旁笑道。
崔意淡然一笑,“她如今待在府中自娱自乐,每日里讲些稀奇古怪的话,若是不认识她的人,定会觉得她神志不清。”
“是了,昨日我还看到她跟着逸少先生在院中斗鸡。”覃思摇了摇头,苦笑道:“逸少先生是最懂得玩乐了,雨轻小娘子倒是不会感觉闷了。”
“即便逸少先生不在,雨轻那院子里也不会冷清的,子初兄总是会去她那里作画,他最会找寻机会了。”
崔意冷笑道:“陆士瑶更是聪明,自己不来,却三天两头的派个书童过来问候,说是把雨轻写的字帖拿去给陆机检查,这理由真是让人无法反驳。”
牛车停下,楚颂之正与张舆告别,崔意下车后缓步走过来,淡笑道:“早知道有人来给你送行,我就不来了。”
“崔兄,你能特意出城来送我,我很高兴。”
楚颂之又望了望牛车那边,确实没有雨轻的身影,他略感失落,不过雨轻早已写信给他,又派人送给他一个望远镜和几瓶酒精,还有一些茶叶,在信上叮嘱他万事小心,若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可速派人送信给她,她会尽力帮助。
张舆目送楚颂之渐渐远去后,眉间隐约带着些许落寞,就要乘车返回,不想崔意在他身后笑道:“公安兄,人家楚颂之有自知之明,自愿离京出任沁水县令,不像从邹县而来的吴氏兄弟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惹事,还带累刘绥被打,真是滑稽可笑。”
“道儒兄,听我爷爷说令叔公身体抱恙,皇上已经派太医过去问诊,不知病情如何?”张舆淡淡问道。
崔意走至他身边,说道:“叔公只是着了些风寒,过两日就会好的,倒是让张司空挂心了。”
张舆微微点头,然后望向天空中一群排着人字形的大雁,几声鸣叫偶尔划过天际,他的目光里却闪过一丝黯然。
雨轻曾对他说过,大雁总是排成整齐的一字形或人字形,正是它们集群本能的体现,在自然界中每种动物都会有御敌的方法,就像某些动物身上的保护色,作用就是为了掩藏自己。
大雁迁徙也是如此,雁群总是由有经验的老雁当“领头队长”,飞在队伍的最前面,如果孤雁南飞,就很可能有被敌害吃掉的危险。
作为寒门出身的张华,身居宰辅,已经有了些自己的羽翼,不过仍是受到来自北方门阀士族的排挤,权力争斗是在所难免,张舆与世家子弟的关系也是如此,同在一个圈子里,被冷落也是一种必然。
张舆此刻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虽然雨轻铜驼街上遇袭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但是丰城的事情仍旧是一团迷雾。
他的父亲前几日来信说了有关雷焕之事,当年获取干将和莫邪二剑还另有隐情,只怕这七人来洛阳就是与宝剑的来历有关。
“公安兄,我们去前面的竹亭里坐坐吧。”崔意浅浅笑道:“我意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可能会对你有所帮助。”
张舆微怔,很快就跟随他的脚步来到竹亭内,微风拂面,崔意的袍袖飘展,唇角漾起一抹浅笑,“那日公安兄在酒楼内可是遇到了一名弹琵琶的胡婢?”
“嗯,当时那七人是带着她一起上楼来的。”张舆皱眉道:“不过在打斗间,她趁乱逃走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寻迹追踪 叙旧话新(二)
“逃走?”崔意摇头笑道:“那七人是明显来寻衅滋事的,区区一个胡婢被他们带去,不过做个闹事的由头,事情败漏后自然是要除掉她的。”
“道儒兄找到她了吗?”张舆肃然问道。
崔意苦笑一声道:“找到了,不过却是她的尸体。”
“你是在何处找到的?”张舆脸色冷了下来,又道:“若她只是洛阳城内某人府上的婢女,除掉她后必定是扔到城郊的乱坟岗里,如若不是,那么就是被逃走的那三人灭口的。”
“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那胡婢的尸首确实是被扔在了乱石岗,她脖颈上有深深的勒痕,腹部被刀砍伤,试想把人勒死后还有必要再砍上一刀吗?”
崔意缓缓说道:“除非她当时根本没有被勒死,而是侥幸存活,被扔进乱石岗之后,她应该试图挣扎逃离此处,不料有人经过发现了她,并且强行玷污了她,也许在反抗过程中,她才被那人砍杀,我派去的人发现她时,她的衣裙已被撕开,显然是被人凌辱过,不过在她的尸首旁边,还遗落一个锦囊,里面却是空的。”
“锦囊里的东西大概是被那人偷走了。”张舆说道。
崔意淡笑道:“我看那胡婢手腕上还戴着一只玉镯,也是值些钱的,那人却没有偷走,反而对锦囊里的东西感兴趣,说明那东西应该不是什么钱财之物。”说着他从袖中取出那锦囊,递给张舆。
张舆仔细摸着这锦囊,陷入沉思。
“这锦囊乃是上等锦缎所制,必是从她的家主府上带出来的,或许锦囊里装的东西就是最好的证据,那人拿走那东西无非就是为了讹诈某人,小小一只玉镯也就不会看在眼里了。”
崔意看向张舆,笑问道:“公安兄可是想到了什么?”
“一般人自是不会去乱坟岗的,去那里多半都是为了抛尸,此人可能是附近作奸犯科的地痞无赖,如果锦囊里真的装有什么证据,那么他凭此物上门去敲诈,只会有两个结果。”
张舆沉声说道:“要么有人给他一大笔钱财,要么就被灭口,不管是哪种可能,都是有迹可循的。”
“公安兄果然心思缜密,破案指日可待了。”
崔意笑了笑,望向洛河水,斜阳洒落在河面,波光粼粼,金色阳光也映照在他优雅的侧颜上,唇畔勾起浅浅的笑意。
本来他对张舆的这件事不太感兴趣,只是崔临那日恰好也在铜驼街上的酒楼里,目睹了那场激烈的打斗,加上雨轻牵涉其中,他才多问了两句,至于那名胡婢的下落,也是由崔临派人查出来的。
以后这案子会如何发展,张舆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去找寻线索,一一排查,也许经过一番抽丝剥茧的分析,案情自然也就明了了。
“道儒兄,多谢了。”张舆低声道。
一直以来他都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自然也很少对别人说声感谢,不过此刻他重展笑颜,心里竟然也悄悄地散开了阴霾。
“你居然也会说谢谢了,真是稀奇。”崔意笑道。
张舆微微一笑,走了几步,又道:“如今春光正好,适合出城踏青,爷爷上回还说要带上小友一起去溪边垂钓的。”
崔意听后笑道:“公安兄的那幅《溪边垂钓图》以清润的笔墨,简远的意境,把溪畔山水表现的淋漓尽致,雨轻就是再练上三五年也未必能够达到如此境界。”
“我的画作自然是比不过道儒兄的,你在临淄画得《雪竹图》才是意境优美,可惜雨轻不懂得欣赏,偏偏喜欢任兄的长卷画,不过人家是画师张墨的关门弟子,绘画造诣必然是高超的。”
张舆凤眸微眯,淡笑道:“我看雨轻过几日必然要寻个由头出府去的,不是说春季足球赛的各个场地已经选好了,她自然要提前去察看场地的。”
“不知公安兄的足球队如今训练的怎么样?”崔意瞥了一眼张舆,笑道:“留给公安兄的时间还是很宽裕的,毕竟要先打几场热身赛,到时你还是可以坐在场下学习一二的。”
“我想这会该犯愁的应该是季钰兄吧,他可是刚刚返回洛阳,哪里有空训练球队呢?”
张舆负手走出亭子,笑道:“雨轻真是会欺负人,让他和道玄兄的球队比赛,你说他是直接认输,还是拼力一搏呢?”
崔意笑而不语,也走出亭子,当来至自己牛车前,又回头笑道,“季钰兄从不肯轻易让步或认输,万一到淘汰赛时遇上他,公安兄可要当心。”说完坐回牛车,放下车帘,牛车也徐徐离开。
张舆口中喃喃道:“那我们就在赛场上一决胜负好了。”
这时,朗清走过来,轻声问道:“小郎君,我们现在去找洛阳令吗?”
“嗯,这件事必须要尽快查清楚,我倒想看看在这洛阳城内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孟府丞的案子才刚刚了结,就又有人想要兴风作浪,敢欺负到我爷爷的头上,我一定会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张舆深邃的眼眸里射出让人心悸的寒芒,在他平静的面容下,内心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充满了偏执和冷酷,有时候他会刻意的选择遗忘,可一旦有人触及到他的利益,他就会不自觉的暴露出狠绝的手段。
也许对于张舆来说,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这件案子,而此刻的郗遐关心的却是几棵树的长势。
在一处园子里,白袍少年正徘徊在几棵树之间,不时凝思着,这里栽种着樱桃树、梨树还有山楂树,樱桃树已经结了果,有一名小厮正提着篮子在树下摘樱桃。
“季钰小郎君,这樱桃比梨子甜多了。”阿九提着半篮子樱桃,含笑走过来。
郗遐拿起一颗樱桃,尝了一下,摇了摇头,皱眉道:“还是不如子初兄府上种出来的樱桃甜。”
“我听说任家栽种樱桃树已经有十年之久了,这些年间换了许多品种的樱桃树,我们自然是比不过的。”阿九说道。
郗遐一脸不悦,招手唤来几名果农,问道:“这梨树可是从青州运来的?”
“回季钰小郎君,这几棵梨树正是几个月前从青州长广郡运送来洛阳的。”一名果农颔首答道。
第二百二十九章 寻迹追踪 叙旧话新(三)
郗遐点头,又问:“那些山楂树又是哪里弄来的?”
“是从沂源县运来的,季钰小郎君不是说要做冰糖葫芦,那里所产的山楂果实大,色泽鲜艳,味酸爽口,想必很适合做冰糖葫芦。”果农呵呵笑道。
虽然他也不清楚何为冰糖葫芦,但是既然郗遐命令他们四处找寻最好的山楂树,他们也只能照办了。
郗遐点头说道:“沂源县,好像那个楚颂之的家乡就是那里,听彦胄兄说楚颂之要去沁水做县令了,走得还真是时候,这洛阳城内也不太平,留在这里对他未必是好事。”
“我今早出去买东西,看到公安小郎君出城去了,应该就是去给楚颂之送行的。”阿九回禀道。
“楚颂之这个沁水县令,不就是张司空让他补任的,张舆出城送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郗遐无聊的坐在摇椅上,笑道:“不过张舆正忙于调查铜驼街上的案子,连我去他府上借书,他都没有过多理会,看来这案子应该挺棘手的。”
春风吹,树叶摇,细碎的阳光洒落在郗遐俊美的脸庞上,多了几分柔和,亦在他的衣袍上荡开浅淡的光晕,他微微阖目,躺在这摇椅上,享受这难得的静谧。
“恭喜季钰兄,不及弱冠便被任命为司州主簿。”
这时走来三名少年,黛色衣袍的少年正是胡瓒,他含笑问道:“季钰兄,是不是应该请我们喝酒呢?”
郗遐不予理睬,甚至没有睁开双目,只是随手将一卷竹简掷向他。
胡瓒稳稳的接住,摇了摇头说道:“出手速度有些慢了,看来你身子还是疲乏的很,需要好好静养几日,你跟那个刘绥正好可以作伴了。”
“季钰兄,你这园子里好像新添了不少的果树。”
说话者正是温峤,他张望四周,然后从篮子里拿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细细品尝,微微点头,说道:“味道还不错,待会我也叫小厮摘一些好了。”
“泰真(温峤字),自从你的堂兄(温裕字)娶了武安公主,就变得安静少语了;而少明兄(郑翰字)刚刚迎娶了始安公主,新婚之夜就被弄得鸡飞狗跳,他们二人还真是截然相反呢。”
郗遐睁开双眸,呵呵一笑道:“元度兄,我上回去临淄之时,拜访了齐王,遇到了你的兄长(胡亥),他还是跟以前一样风趣。”
胡瓒意味深长的笑道:“幽默风趣总比沉默寡言强些吧。”
温峤听不出他的弦外音,笑道:“今日你们郗府真是热闹,我刚看到尚书左丞和御史中丞两位大人正在花厅与你的叔父笑谈,裴侍中举荐了你做司州主簿,我们就赶来给你贺喜了。”
“我闲散惯了,这做官还真让我头疼。”郗遐有些为难道:“若是干不长,岂不是辜负了裴侍中的一番好意?”
“季钰兄,谁让你这么的出类拔萃,人见人爱呢?”
桓协站在胡瓒身边,一脸坏笑道:“清玉姑娘一路跟随,如今可是在凤栖楼望眼欲穿的等着你呢。”
郗遐唇角微扬,袍袖一展,一颗石子疾射而出,砰的一声闷响,刹那间麻雀从树上坠落下来,几片羽毛随风飘荡。
“季钰小郎君,老爷叫你去花厅叙话。”管事匆匆赶过来,躬身禀道。
郗遐含笑点头,站起身,走至桓协身畔,低语道:“我可不管你去凤栖楼逍遥快活,我最关心的还是陈留郡,青衫帮的人或许快要传消息过来了,你派去那里的人也要多留意些。”
桓协点点头,又笑道:“既然用石子打鸟,就应该多打几只,正好烤来吃。”
“你和元度兄去打吧,但不要弄伤了我的果树。”郗遐大步走开,阿九紧跟其后。
花厅上,满奋和孟韬还在闲聊着铜驼街上的那件事,郗鉴只是在旁饮茶,并未多言。
满奋毫不讳言道:“我看都是刘绥平日里行为不检点,闲游浪荡,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才惨遭毒打,或许刘绥得了这教训,以后才会收敛。”
“张司空在殿前揭发雷焕的罪行,自罚一年俸禄,与其说是他当着群臣的面主动认错,毋宁说更像是遮掩不住后的自保与善后,不管雷焕是否有罪,张司空此举不过是在壁虎断尾罢了。”
孟韬笑了笑,看向郗鉴,说道:“道徽兄,我听闻稚连兄(解育字)与孙秀在金谷园好像发生了争执。”
解育来自济南着县,字稚连,解系弟,现任尚书郎,解系当年任雍州刺史时,会氐羌叛,与征西将军赵王(司马伦)共同讨伐。
赵王信用奸佞之徒孙秀,与解系争抢军权,二人更相表奏,朝廷深知解系持正不挠,便把赵王召回京城。解系上奏表恳请皇上杀孙秀以谢氐羌,朝廷却没有应允。
之后司马伦和孙秀诬陷解系,解系获罪免官,以平民的身份返回家中,关起门来洁身自守,自此孙秀与解氏兄弟关系更加恶化。
“子独不见狸牲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
只见郗遐款步而来,施礼道:“季钰拜见两位大人。”
此话正是“跳梁小丑”的来由,出自《庄子·逍遥游》,意思是说,难道你没看见过野猫吗?它总是低着身子匍匐在地,等待时机猎取那些出来觅食的小动物,上蹿下跳,不避高低。往往最后踏中捕兽的机关,死于网罗之中。
在郗遐眼中,孙秀正是如跳梁小丑一般的人物。
“季钰,那日你也在场,倒是你的一番话化解了稚连兄的尴尬。”孟韬淡笑道。
原来那日解育正好在金谷园遇到了孙秀,孙秀在宴席间冷嘲热讽,说济南着县解氏不过就是依附张华得以升迁,解氏兄弟与邹县吴氏兄弟何异?
解育不忿,冷笑道:“孙秀,恐怕你连邹县吴氏兄弟都不如,人家好歹也算是个小士族,可琅琊临沂孙氏还是寒门,你们家想要挤入士族估计还要花费许多年呢?”
“解育,你的兄长如今已是一介白丁,阖门不出,你却还在此畅饮,当真兄弟薄情,让人不耻。”孙秀寒声道。
解育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不想郗遐缓步走上前来,对孙秀笑道:“你当初不过是个下人小吏,琅邪内史潘芘(潘岳之父)曾经是你的上司,当时安仁先生(潘岳字)因为看不惯你为人狡黠经常鞭挞你,现在看来你全都不记得了。”
第二百三十章 寻迹追踪 叙旧话新(四)
这番羞辱让孙秀咬牙切齿,却又无力争辩,因为这是事实,而且当时潘岳也在席间,他羞愤难耐,立时离席走开。
“季钰,数日不见,你越发飒爽俊逸了。”满奋呵呵笑道:“崔意太过冷傲,不喜别人靠近,卫玠又太显俊美,欠缺豪迈之相,略显柔弱,只有你英俊潇洒,超群拔俗,让人钟爱。”
孟韬也笑道:“其实子初那孩子生得俊秀,也是风度翩翩,谈吐隽逸,不过痴迷作画,如今倒是和钟雅来往甚密。”
“他们都是听话的好孩子,唯有季钰,太随性不羁了。”郗鉴摇头苦笑道:“是我对他疏于管教,当年公直兄(徐济字)在我府上小住,曾教授季钰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徐济乃都亭侯徐邈之后,是郗隆的门生故吏,在担任陈留太守期间突染恶疾,已在两年前病逝了。
郗遐闻之神色黯然,徐济博学多识,精通道学、奇门、兵法、经学,算是他的启蒙老师。
早年徐济从燕国蓟县来至洛阳,郗隆念他孤身一人,就让他暂住在郗府,在那段日子里,郗遐一直跟着他学习,对他甚是敬重,后来经过郗隆的提携,让他出任陈留太守,无奈在任上染病离世。
郗遐对徐济的身亡一直心存疑虑,所以他才对陈留的事情格外在意。
“公直志高行絜,才博气猛,还未施展平生抱负,就英年早逝,无不让人扼腕痛惜。”孟韬叹息道。
“王玄(王衍之子)嫉贤妒能,连个陆云都容不下,刚上任一年多,倒是大肆营建宅第居室,整日里歌舞升平,很是不像话。”
“之前崔随就是极力反对派王玄出任陈留太守,可贾谧和郭彰一力举荐王玄,必是王衍在背后使了力,好让他的儿子得到此等要职,琅琊王氏的家族势力也是日渐庞大。”
孟韬皱眉说道:“如今崔随也告了病假,在早朝上王衍可是神气十足,我看张司空和乐令对他也是无可奈何。”
郗鉴喝了一口茶,便转移了话题,微笑问道:“季钰,我今早就看到你在那几棵果树下面走来走去的,你怎么突然对栽种果树感兴趣了?”
“叔父,咱们园子里以往所栽种的梨树和桃树,品种大都不好,果子自然不甜,我去临淄时,留意了那里的一些果树,所以便命人把上等的果树苗运送过来,又招了几名经验丰富的果农。”
郗遐淡笑说道:“我想等果实成熟后,就摘几篮子发给观看足球赛的观众,在自家场地打比赛,发些福利还是很有好处的。”
“季钰,你倒是想得周全。”满奋点头笑道:“听说到时候裴侍中和王司徒他们都会到现场观看的,估计会很热闹吧。”
孟韬也在旁笑道:“好像洛阳城内许多家的孩子都组建了自己的足球队,到时候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好了。”
厅上气氛变得和乐起来,郗遐又与他们闲聊一阵,就退了出来,阿九站在廊下,近前回禀道:“青衫帮柏长子来信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郗遐。
“桓协可还在那里打鸟吗?”郗遐一边走着,一边拆开信来看。
阿九堆笑回道:“嗯,他和元度小郎君打了五六只麻雀下来,现在正在园子里准备烧火烤来吃呢。”
郗遐微微点头,看完信后,敛容道:“过几日我要和叔父去周府吊唁,你就不必跟着了,我另外有事需要你去办。”
阿九看他脸色微变,也不敢再多问,前几日鱼市的人就送来了一封信,郗遐看后并未有太多的反应,显然这次青衫帮的人应该是查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建威将军周处的遗物已被送回洛阳,还附有行安西军司傅祗的一封告慰信,周处长子周玘见后悲痛大哭,其弟周靖和周札更是泣不成声,周府上下无不哀伤。
讣告发出,名士皆赶赴周府吊唁,在洛阳任职的江东友人也都纷纷前来,陆机怀着沉痛的心情写下一篇祭文,由于陆云还未返回洛阳,他只带着陆玩前来吊丧。
两辆牛车一前一后,缓缓行驶在宽阔的街道上,昨夜春雨潇潇,树干枝条朦朦胧胧染上了一层淡绿的色彩,树尖上犹挂着晶莹的雨珠。
微风吹过,这雨珠就被迫滚落下来,好似噙在眼角的泪花,越是故作坚强,泪珠越是颤抖不已,终是要垂落。
后面的这辆牛车里坐着两位素服少年,正是陆玩和庞敬,只见陆玩一脸淡然,并未有太多的伤感,也许自周处决定去西征那一刻起,江东士族已经能够预感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此时悲愤的情绪只能压抑在心底,在那些北方士族面前流露出一丝的懦弱,除了得到些可笑的同情和怜悯,就只剩下冷嘲热讽了。
“士瑶兄,后面好像是裴家的牛车,排了长长的一队。”
庞敬掀开车帘,望了一会,说道:“裴家各房长辈或许都要前去吊唁,自裴令公辞世后,前朝司空裴秀那一支倒是日渐显赫,尤其是裴秀之子裴頠,升任侍中,听闻他还时常劝说姨母广城君(贾后之母郭氏),使她告诫贾后要善待太子,朝野上下恐怕只有他敢直陈己见,换作旁人,早就被贾郭二党视如眼中钉,大祸临头了。”
“裴侍中才德英茂,足以兴隆国嗣,他是裴令公(裴楷)的堂侄,感情一向很好,当年司马玮矫诏诛杀了司马亮与卫瓘,并秘密派人寻获裴令公,裴令公明白司马玮对自己不满,在一夜之间迁徙八次才获免,这其中未必没有裴侍中在暗中通风报信。”
陆玩淡淡说道:“如今景思先生刻意避开贾后一党,只担任黄门吏部郎,这般沉寂蛰伏,也是为了日后的复起,不过朝中有裴侍中在,他们河东裴氏自然也不会轻易吃亏。”
“那日南絮从裴府回来后,还说见到了裴侍中和雨轻在厅上笑谈,景思先生也在旁边,当时雨轻好像讲了一个茶墨之辩的故事,裴侍中甚至应允让她种植茶园,看样子裴侍中很是疼爱她。”
陆玩唇角微扬,心道:雨轻住进裴家,只是以干孙女的身份,先前自己还替她担心,裴家各房的长辈和叔伯们会不好相处,不过有裴绰和裴宪护着她,日子应该也不会太难过,如今连裴頠都这么宠爱她,看来他以后真的不用担心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周府吊唁 冰火相争(一)
这时,牛车停了下来,南絮掀起车帘,堆笑道:“士瑶小郎君,雨轻小娘子的牛车就跟在最后面,我们要不要先在这里等一下?”
“这样也好。”庞敬抢先说道,又瞥了一眼陆玩,笑问:“士瑶兄觉得如何?”
陆玩微微阖目,也不回答。
南絮深知陆玩的心事,自从铜驼街上发生打斗事件,雨轻便极少出府了,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陆府学习书法,陆玩让他隔三差五的就去裴家,名义上是陆机要检查她的书法课业,实际上却是想要知道雨轻过得好不好。
惜书早就望见了南絮,告知雨轻后,便含笑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本小册子,也不多言,直接就转身走了回去。
南絮会意,便把那本小册子交给陆玩,当陆玩接过来细看,才发现这册子是雨轻用花笺纸所制,翻开一页,上面只写着四句话,“送来荼蘼,枇杷映黄。好风借力,酸伤顾望。”
陆玩不由得笑了笑,庞敬递给他一支毛笔,戏谑道:“士瑶兄准备如何回复呢?”
陆玩拿起毛笔,蘸了点墨,简单写了几句,便交给南絮,南絮马上走至惜书那里,交还给她。
顺风则挑起车帘探出半个小脑袋,从惜书的手上接过来那册子,翻开来看,顿时哈哈笑起来,念道:“汝今不知愁,可叹田间农,不羡绮罗筵,食饱已知足。”
“他既然好心送过来了,我怎能不吃呢?”雨轻抿唇微笑,拿起毛笔又回复了两句,仍旧交给惜书。
这两辆牛车一左一右,并肩而行,惜书和南絮就在中间来回传递着那本册子,不知不觉中牛车已经驶到周府门外。
裴家各房长辈叔伯先行走入府中,待雨轻下了牛车,就见到陆玩已立于不远处,与她对视一眼,唇畔掠过一丝微笑,但转瞬即逝,因顾毗和张珲已然朝他走来,也慢慢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时裴宪唤雨轻过来,又叮嘱了她几句,无外乎就是灵堂内不可多言,不可胡乱走动之类的,念及雨轻在陆府学书法时,结识了周彝,彼此是好友,才勉强带她一起过来吊唁。
正好裴頠和王戎也下了车,裴宪便带着雨轻走了过去,裴頠微微皱眉,觉得裴宪不该把雨轻带来周府,毕竟来此吊唁之人大多是朝臣名士,女眷混入其中不符合礼制。
不过雨轻今日出府身着男装,一身素服的她上前握住裴頠的手,表现出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
王戎在旁笑道:“无妨,你是士衡(陆机字)的学生,就当是陪同先生一起来的好了。”
裴頠只得无奈的笑了笑,牵着她的手缓缓走入周府。
此时的陆玩心不在焉的听着顾毗和张珲闲聊,而陆机和顾荣他们已经进府去了,陆玩不时偏头朝许多牛车停靠的地方望去,好像他在等待什么人的出现。
只见从东边街道上又驶来几辆牛车,为首的那辆牛车很快停了下来,最先下车的人却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紧接着一名年轻男子也跳下了牛车,拂了拂衣袖,面露不悦道:“大伯,我们跟义兴周氏来往不多,何必这样着急赶过来?”
说话者正是郑翰,他是陪同大伯郑渊从荥阳赶来的,新婚期间和那个始安公主闹了好几场,如今来洛阳透透气,偏偏连着两日赶路,身子困乏,不由得埋怨几句。
“少明(郑翰字),你在荥阳弄得乌七八糟,整日胡混,我没有写信告诉你父亲,已经是对你格外宽容了,难道你想跟那个刘绥一样被打的几个月都动弹不得?”郑渊责怪道。
郑翰冷哼一声,“刘绥就是个酒囊饭袋,被打死都不冤,我可不是他,任人教训。”
“少明,真是难得,你也来洛阳了。”从对面走来一名年轻男子,却是辛鳌的弟弟辛歆。
郑翰立时笑道:“越前兄(辛歆字),你的兄长没来吗?”
“他和祖延(羊曼字)兄已经进府了。”辛歆含笑回道。
郑翰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与辛歆并肩走入周府。而郑卓来到陆玩身边,低语问道:“士瑶兄,你怎么也对青楼感兴趣了?”
陆玩咳嗽一声,说道:“少贤兄,这事还是待会再说好了。”
原来南云上次在荥阳追踪韩虎和董苞,他们就是在进入一家青楼后才消失的,那家青楼很可能是杨霄所设的联络点,陆玩便写信给郑卓,希望他帮忙查探那家青楼。
当然陆玩对荥阳郑氏也是有诸多好奇的,汉末三国时郑浑官至将作大匠,职掌宫室、宗庙、陵寝等的土木营建,传闻郑氏族人继承了墨家机关术,他们背后必然隐藏着一股神秘势力。
那个郑翰看似是花花公子,不过颇有心机,上回借住在郑氏祖宅那几日,陆玩发现了荥阳太守深夜来找郑翰。
他们二人明明进到了书房,可当陆玩走至那里,透过窗子朝里面望去,却发现室内空无一人,委实奇怪,没过一会几名婢女就出现在游廊上,陆玩也就离开了。
只怕郑翰此番来洛阳除了到周府吊唁,应该还有别的事情。郑卓只是庶子,其父性情软弱,不堪重任,时任散官,如今郑氏唯有尚书郎郑遵和济阴太守郑沐最为杰出。
郑遵为郑翰堂叔,方才遇见卢皓和卢琛,就和他们一起进入了周府,而崔意也陪着崔随和崔毖乘车赶来,不过崔意并未理睬郑翰他们,只睨视了陆玩一眼,便匆匆走了进去。
灵堂内,穿着丧服的大臣均在灵前跪拜,须臾,陆机当众念祭文,声泪俱下,周玘兄弟三人跪在亡父的灵前,早已泣不成声,在场的江东士族无不落泪。
而陆玩和顾毗他们则肃立一旁,望见垂首抽泣的周彝,陆玩走至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想要再劝慰几句,突然张舆双膝跪地,叩首三次。
他再次抬首,肃然说道:“周将军,您若在天有灵,请保佑我早日查出铜驼街案件幕后真凶,此案中有名胡婢无辜被杀,留下的重要证据也被贼人抢先一步拿走,您可否托梦告知与我,让那贼人无法遁走。”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愕,而张舆目光一转,扫向众人,那种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神有些骇人,目光却最终落到某个人的身上。
第二百三十二章 周府吊唁 冰火相争(二)
张舆缓缓起身,唇畔勾起一丝冷笑,拂袖而走。张华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面露难色。而雨轻趁着裴頠和裴宪安慰周玘之时,悄悄溜了出来。
在庭院中,悬挂着丧幡白布,随风而动,赶来吊唁的名士络绎不绝,一身素服的少年独立于古松旁,眉头紧锁,在一道阳光的衬托下面容显得格外冷峻。
“公安哥哥,你怎么站在这里?”雨轻疾步走至他身旁,抬眸说道:“你刚才在灵堂内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已经把堂内每个人的脸扫视了一遍,表情都各有不同。”
张舆目光疑惑地看着她,“你都看出了什么?”
两人对望了片刻,雨轻走近几步,小声道:“公安哥哥看到了什么,我就看到了什么。”
张舆负手踱着步子,沉思一会。
“堂内人很多,可怀疑的对象也不少,抓住一切机会,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怀疑一切值得怀疑的对象,强者都拥有敏锐的洞察力和前瞻的眼光,关键时刻也可以不择手段,公安哥哥就是强者,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雨轻对着他眨眨眼睛,似乎猜到了他的所思所想。
这话说的有趣,张舆原先有些凝重的神态变得轻松了,笑了笑,“你今日是来探望周彝的吧?”
“嗯,不过有士瑶哥哥他们在,根本没有我说话的地方。”雨轻故作失落,也学着张舆负手迈着缓慢庄重的步子。
张舆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男装的少女,竟一本正经的模仿自己刚才走路的样子,不觉好笑,刚要伸手敲她的小脑袋,她却偏头一笑:“公安哥哥,此事也许可以找庞敬帮忙。”
“庞敬?”张舆愣了愣。
雨轻淡淡说道:“他来自荆州,豫章那边的事情或许他知晓一些,今日他和士瑶哥哥一起来了,待会同他闲聊几句,也许铜驼街的案子就能迎刃而解了。”
“呵,你的人缘真不错,连任远和钟雅都合力帮助你,那是不是以后连我也要听从你的调遣了呢?”张舆笑道,真是拿她没办法。
雨轻摇了摇头:“我又定不了品,入不得仕途,连个鸡毛做的令箭都没有,怎么敢调遣你们这样身份尊贵之人呢?”
张舆自是斗不过她这张嘴的,只是无奈的笑了笑,与她谈及足球比赛之事,她自然热情高涨,开始讲解交叉赛和循环赛,这都是她针对以后足球比赛发展所作的规划。
与此同时,周府门外却陆续赶来许多辆牛车,最先下车的正是郗遐,跟在后面的是胡瓒和桓协,而郗鉴和满奋、孟韬已经匆匆走入府内。
“季钰兄,你看谁来了?”胡瓒望向东边,轻声道。
郗遐含笑看过去,却是解系和解育,身后还跟着一名少年,是解系之子,解燮,因为其父被罢免了官职,已是一介白丁,他近几年来极少出来交际,与阎维的性情倒有几分相似,不过解燮为人朴钝,说话和善,比阎维更好相处一些。
“津仁兄(解燮字),好久不见。”胡瓒先行走过去施礼道。
解燮微笑道:“元度兄,没想到你也来洛阳了。”
“听闻你归于田园了,我正好向你请教一些栽种果树的方法。”郗遐一手搭在他的肩头,戏谑道:“你每日守着个菜园子,可在地里种出了什么宝贝?”
“郗兄,你这个司州主簿什么时候去上任啊?”解燮笑道:“只怕你以后就要忙碌起来了。”
郗遐摊了摊手,耸肩说道:“我天性惫懒,更适合做个散官。”
胡瓒和桓协对视一笑,解燮深知郗遐无拘无束惯了,不喜欢被束缚,如今多了这么个官职,无非就是添个履历,走个过场,也许一年之后就会升迁至别处,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郗遐望着解燮,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解燮出生于雍州,自小跟在做雍州刺史的父亲身边,熟悉兵事,如今陪着父亲,赋闲在家,倒是有些可惜了。
这时,赵王和孙秀缓缓而至,郗遐双手环抱在胸前,淡淡一笑,望见他们走进府后,郗遐就大步流星的赶到某人身前,拦住他的去路,轻笑道:“孙会,近日你贩马的生意做得如何?”
孙会撇了撇嘴,说道:“郗遐,你最好少管闲事,别到最后落个跟解系一样的下场。”
郗遐不怒反笑,“你拿着不少丝绸彩帛、金银精器与胡商交换,除了马匹交易,连胡婢也有涉足,似乎只要能够赚钱,你都会纳入自己的经营中,你还挺有生意头脑的。”
“大家都有做生意,你也用不着处处挑我的刺,若是把我惹急了,我就把你们郗家是怎么得到兖州一带的盐业生意全都抖搂出来,看到时谁更丢脸!”孙会冷笑道。
魏晋时期,各方势力觊觎盐业的巨额利润,对盐田展开了激烈的争夺,对于盐田实行“国营”或“军营”政策,昔日孙吴政权更是对盐田实行“军营”,由军队控制盐业生产和销售。
各大士族都有染指盐业生意,尤其是兖州和青州一带,为了争抢盐业,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郗遐有些古怪的摇摇头,附耳低语道:“你贩马我不管,但是你的那些商贾朋友险些搅黄了我的事情,我自然要替你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郗遐,明明是你帮着钟雅抢了我在途径陈留官道上所开的那家食肆的生意,现在反倒过来说我,平日里满口的什么君子之道,我看你也是一副奸商嘴脸!”孙会嗔怒道。
“孙会,你现在的模样更是丑陋至极,我劝你还是少动怒,不然你连吴东溪都比不过了。”
郗遐轻蔑的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开,孙会气不过,当即怒道:“你这个伪君子,跟崔意一样有龙阳之好,在府内蓄养男宠,为人所不齿!”
“闭嘴!”
这时走过来一对父子,却是阎缵和阎维,只见阎缵呵斥道:“孙秀果然教子无方,竟在周府门前说出这等污秽之词,你一介寒门,无德无才,还敢在此叫嚣!”
孙会羞愤不已,也不答话,直接走入府中。
“太子殿下到!”一人高喊道。
“鲁郡公到!”一内侍扯着尖细的音嗓喊道。
许多人便让开一条道出来,纷纷探头望去,却见两辆云母车同时驶来。
第二百三十三章 周府吊唁 冰火相争(三)
待车停下,司马遹先下了牛车,一身素服的他眼神很是清冷,瞥向刚刚下车来的贾谧,问道:“你可以早来,也可以迟些再来,偏偏要和我赶在一起,难道我们之间交情很好吗?”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其实你根本不必出宫赶来周府吊唁,这街道就这么宽,一前一后岂不是更好?”
贾谧不屑的笑了笑,石崇和潘岳等金谷友人步履匆匆赶上前来,躬身施礼,他们脸上仍旧挂着谄媚的笑容,贾谧不再理睬司马遹,前呼后拥的走入周府。
郗遐和胡瓒他们也颔首施礼,望着司马遹孤单的身影,郗遐竟有些莫名的感触。
在古松树下,雨轻望着贾谧一行人朝灵堂走去,便小声问道:“为首的人就是鲁郡公吗?”
“嗯,他旁边的两人正是卫尉石崇和给事黄门侍郎潘岳,他们趋世利,谄事贾谧,每候其出,就望尘而拜。”
张舆嘲讽道:“贾谧权势滔天,依附于他的门客甚多,跟在他身后之人叫邱飞,上回你也是在酒楼见过的,邱飞现如今是贾谧的心腹幕僚。”
“他那日好像提前逃离了酒楼,看样子也是有些武功傍身的。”雨轻喃喃说道。
当望见司马遹也缓步走了过去,张舆目光里闪过一丝惊诧,轻声道:“没想到太子也来了。”
“太子?”
雨轻慌忙踮起脚尖望过去,无奈院中人来人往,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还要伸头往那边瞧时,不想郗遐和傅畅已经走了过来,他们二人不时低头说着什么话,然后便一起走入灵堂。
“怎么没见荀哥哥过来?”雨轻疑道。
张舆解释道:“道玄兄(荀邃字)的姑姑在吴郡薨了,吴郡离洛阳甚是遥远,荀家人应该不会赶往奔丧了,想来西华县公(荀藩)正伤心不已,荀家人估计会迟些才来吧。”
雨轻点点头,吴王妃正是荀勖之女,突然殒命,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与荀家联姻的多是世家大族,昔日荀彧之女乃魏司空陈群之妻,荀勖之母为钟氏,正是钟会的堂姐妹,而荀组(荀藩之弟)之妻华苕,为魏太尉华歆曾孙女。
“公安哥哥,卞家人也到了。”
雨轻望见卞粹和卞壸步履匆匆走过去,心想:不知道小姨(裴多鹤)在卞家过得好不好,出嫁那一日,她含泪拜别父母,脸上却无半点喜悦,最后那次回首,满眼不舍,她的内心一定无比的悲哀,可是又万般无奈。
“雨轻,刘太保(刘寔)也到了,我该过去陪着爷爷了。”张舆微笑说道。
他看她有些失神,便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有时间我带你去卞府看望你的小姑姑,好不好?”
“嗯。”雨轻点头,眸子清亮,说道:“公安哥哥,铜驼街上的那件案子如果有了新的进展,你可要记得来裴府告诉我。”
“知道了,你也不要在这院子里闲逛太久,今日赶来吊唁的人很多,待会裴侍中发现你偷偷溜出来四处游荡,定会责罚你的。”
张舆脸上露出温暖纯真的笑容,又叮嘱了几句,便和刘野一同返回灵堂。
在古松树后,雨轻蹲下身子,随意捡了一颗碎石子,起身来张望四周,大都是一些不认识的名士,本想安慰周彝几句,无奈在灵堂内大爷爷和二爷爷就挡在她的身前,她自是不敢随意走动的,只能趁他们不注意时溜出来透透气了。
当雨轻穿过游廊,走至不远处的小池塘边,却发现任远和钟雅正伫立于池畔闲聊。
“刚才我看到幼舆兄(谢鲲字)了,他的弟弟倒是没有跟来。”任远淡笑道。
钟雅目光深邃,注视着平静的水面,说道:“谢裒应该在琅琊,听处仲兄(王敦字)说,阿龙(王祷字)兄已经离开琅琊了,只是还在赶来的路上。”
“在灵堂内贾谧和郭彰还特意安抚周玘他们,倒是太子显得很安静,张司空和裴侍中似乎早就知道太子会来,所以迟迟没有走出灵堂,就是在等候太子赶来吊唁。”任远沉吟道。
钟雅微笑道:“周处身亡绝非只是梁王司马肜报旧仇那么简单,现任御史中丞孟韬不就是郗隆的门生故吏,我看太子此番前来或是为了转达什么要紧话的。”
“这又是皇上的小心思了。”任远开口道。
他心中却在思忖着,多年以来郗家都掌控着朝廷的监察系统,皇上任周处为御史中丞,郗家定然也是表示赞同的。
如今郗遐已经不满足于这些了,毕竟御史大夫这一职务监察百官,太容易得罪权贵,不过是忠心于皇权的孤臣,对家族发展没有太多的好处。
郗鉴和郗遐叔侄二人早就考虑到这一点,当年郗隆在朝为百僚所惮,最后外放,就是最好的例证。
“子初兄,我看郗遐还真是越来越热心了。”
钟雅笑了笑,“他竟然还关心起我们钟家在陈留的生意了,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任远唇畔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目光投向花丛处,提高声音问道:“你还要躲在那里听多久?”
钟雅也微微侧身,笑道:“裴侍中正派人到处找你,没想到你竟躲在了这里。”
只见雨轻从花丛里缓步走出来,含笑道:“阿远哥哥,我也是碰巧路过,什么也没听到。”说着就走到任远身边。
“雨轻,你还真是厚此薄彼,特意给子初兄做了一份糕点,我的那一份呢?”钟雅佯装生气道。
任远淡笑道:“彦胄兄,我只是吃了一块,剩下的全都给了你,你还不满意吗?”
“我可不喜欢吃别人剩下的。”钟雅看了雨轻一眼,说道:“我都帮你查明了真相,怎么说你也得做顿大餐给我吃吧。”
雨轻点点头,笑道:“钟雅,酒楼的位置我已经选好了,过些日子就会着人盖三层的酒楼,到时候还要联系食材供货商,你既然是我的合伙人,就要多多出力才好。”
“合伙人?”钟雅苦笑道:“你偏偏选在落虹街上开酒楼,这铁定是赔本的买卖,子初兄又不懂生意,也被你诓骗进来,最后大家什么也赚不到,我还怎么积极的起来?”
第二百三十四章 周府吊唁 冰火相争(四)
“钟雅,你真是既没胆量,又缺乏创新。”
雨轻摇了摇头,开始踱着步子,说道:“做生意就是要抢占先机,做到‘独一无二’、‘独家专属’才能真正做好做大,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最容易爆冷门,你总是盯着铜驼街那种繁华的地段,就只能随大流,利润也就那么多,根本没有突破性发展的空间,逐步也就走入了瓶颈期.........”
“我也是亲自做了调查,才决定选择那个地段的,并不是一时兴起,当然我也从来不会盲目的做决定。”
钟雅愣住,即便是久经商场的老狐狸也未必能讲出这番话来,没想到雨轻竟然深谙经商之道,真不知道她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彦胄小郎君,荀家人来了。”一名小厮跑了过来,躬身禀道。
钟雅笑了笑,“好吧,我信你就是了。”说完就疾步走开。
“雨轻,听你这么说,以后我也可以轻轻松松赚个盆满钵满了。”任远注视着她,笑容温暖如阳光。
“嗯,阿远哥哥无条件支持我相信我,当然不能让你亏钱了,一定会日进斗金的。”雨轻说着就将手里的石子投掷出去,打出一连串水漂。
“原来是你?”
从游廊那边又走来三人,却是胡瓒、桓协和解燮。
只见胡瓒一脸惊诧,疾步走上前来,问道:“任兄,他怎么会和你在一起,我记得他好像是祖兄的书童,祖兄和季钰兄他们还在灵堂——”
“我帮你找到的木鱼石,季钰兄可带给你了?”桓协微笑道。
雨轻含笑点头,“多谢你,桓兄。”
“你也认识桓兄?”
胡瓒完全糊涂了,因为桓协也是刚刚来到洛阳,他作为祖涣的书童,怎么会结识桓协?
“元度兄,这次前来周府吊唁的各家小郎君,她应该差不多都认识。”桓协在旁笑道。
雨轻却走到解燮身前,笑眼弯弯,“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是不是从外地赶来的?”
“他是解系之子解燮,人家可是一直都住在洛阳的。”桓协忙向她介绍道。
“谢谢你,没关系。”雨轻摇晃着小脑袋,心道:解燮,这名字起得倒是不吃亏,别人叫他的名字,还得先道声谢谢。
解燮略微施礼,笑容朴实。
“我叫雨轻,是陪着爷爷和七叔一起来的,解燮,下个月就会在城郊举办春季足球赛,到时你可要记得来观看哦。”雨轻微笑说道。
桓协含笑说道:“她是裴校尉认的干孙女,景思先生就是她的七叔。”
胡瓒有些惊愕,难怪去年在金谷园他同祖涣说书童的事情,惹得祖涣甚是气愤,就连郗遐听到后都脸色大变,原来她是假扮书童混入的金谷园。
“雨轻,我们该回去了。”任远淡淡说道。
雨轻点头,跟着任远走上游廊,还不忘回头朝他们挥手告别。胡瓒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口中喃喃道:“原来她的名字叫雨轻。”
“元度兄,她与郗遐、陆玩和崔意很是要好,如今她的身边还多了个任远,他们可都是世家子弟中的翘楚。”
桓协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坏笑道:“幸而郗遐没有跟过来,不然这里可就要热闹了。”
此时的郗遐正待在灵堂内,傅畅和祖涣上前安慰周彝,而他却把目光放在太子身上,却见太子正与周玘低语着什么,周玘的神情黯然,目光里只剩下隐忍。
江惇慢慢走至郗遐身边,低声道:“太子前来吊唁多半是传达圣意的,当初让周将军隶属于夏侯骏西征,博陵公王浚和羊侍郎都在殿前力荐他,甚至连西华县公荀藩(荀邃父)也在暗中推波助澜。”
郗遐唇角微扬,暗想:自从杨骏被诛后,像太原王氏、泰山羊氏、颍川荀氏、平原华氏还有范阳卢氏这样的老牌士族,根基深厚牢固,无法轻易撼动他们的地位。
皇上把周处升迁至御史中丞的位置上,想要与这些士族硬掰手腕,没想到却被他们联合反制,以致周处命丧战场,与江东士族的某种合作关系也出现了裂痕。
周处之死皆因皇权与各大士族的暗中争斗,而今太子代替皇上过来吊唁,无非就是想要安抚江东士族的不满情绪。
这次陆云能够出任兖州别驾,也算是对吴郡陆氏的拉拢,借用江东士族的力量来压制北方老牌士族,以免再出现像弘农杨氏一家独大的局面。
当年东吴君主孙皓即位,残暴统治,昏庸无能,使得江东各大士族逐渐对孙吴政权失去了信心,西晋军队分六路大举南下伐吴之际,江东士族并没有作坚决的抵抗。
虽然东吴政权黯然退场,但是吴郡陆氏早前所掌控的整个吴国的边防力量仍然存在,想来吴郡陆氏一门除了陆抗留下的旧部之外,在荆州方面还应该隐藏着不少的军方势力。
“陆士瑶去哪里了?”
郗遐突然发现灵堂内不再有陆玩的身影,连顾毗也不见了,只剩下贺昙和张珲站在斜对面。
这时周彝也走出灵堂去后院更衣了,而陆玩和顾毗正在假山一带等着他,周彝早就望见了他们,快步走过去,眼圈仍旧红红的。
“彦哲,我们绝不会让周将军枉死的。”陆玩肃然道:“战死沙场的前因后果,我们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嗯。”周彝攥紧了双拳,扬起一张坚强的小脸,说道:“湛卢剑就摆在灵堂内,他日我必会用这把剑手刃仇人。”
顾毗靠近他耳畔,轻声说道:“我们江东士族可不会任人欺凌,吴王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
陆玩又简短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和顾毗匆匆赶回前院,却望见司马遹已然走出灵堂,神色淡然,目光不经意间瞥向古松树那边。
古松树下的雨轻也正看着司马遹,不过很快就被贾谧一行人挡住了视线,她忍不住抬首仰望,天空飘过流浪的云朵,承载着许许多多的记忆。
这些记忆就来自一封封书信中,他们做笔友已经有十年了,她曾想象过无数次和他第一次见面会怎样,可现实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等那些人陆续走开后,却不见司马遹的身影,只有陆玩一人站立在那里。微风吹动着他的袍袖,他一步一步走向她。
第二百三十五章 周府吊唁 冰火相争(五)
此时天光暖黄,陆玩一袭素服,移步来至古松树下,整个人都溶在了春日的静谧里。
“士瑶哥哥,呃.......我只是出来透透气的。”雨轻的脸上陡然露出一个赧然的笑容,片刻,她眯着眼睛,伸出小手抚了抚额头,装作头疼的模样。
陆玩靠近她,帮她整理了一下逍遥巾,低头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顺风又被你派去哪里了?”
“我让她先去府门外等着了。”雨轻微微一笑,“士瑶哥哥,陪我去翠竹林那边走走吧。”
陆玩点头,与她并肩朝东边的竹林走去。
“士瑶哥哥,我最近一直都在思考一些问题,也悟出了许多道理。”
雨轻侧过身子,小心翼翼的拽住他的袍袖一角,“我想要讲给士瑶哥哥听,也许你听后会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
她讲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玩只是淡笑,“我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吗?如果你能这么听话倒是稀奇了。”
“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
雨轻抬眸注视着他,说道:“昔日魏武帝(曹操)颁布的《求贤令》,正是为了求取贤才。像戏志才,毛玠,满宠这些都是来自寒门,还有孙观,张燕,臧霸等人都是山贼出身最后也都成了封疆大吏,可见识贤任贤重在才干,而绝非家世和空言道德学术......”
“魏武帝知人善任,广纳人才,在早期的五大谋士中,郭嘉和荀彧是从袁绍那里投奔而来,而贾诩前来投奔的时候还顺带劝降了一个张绣,魏武帝三次求贤,为魏文帝(曹丕)储备了大量的军事人才,可以说魏朝的胜利正是魏武帝任人唯贤的胜利,士瑶哥哥,我理解的对吗?”
陆玩微微点头,“相较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魏武帝出身是比较卑微的,因为其父亲是宦官曹腾的养子,所以也算是出身宦官之家,之后也常被人诟病,不过魏武帝能够顺应时局,抓住机会,吸引人才,故而后来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倾天下。”
雨轻浅浅一笑,心道:魏武帝在任用寒门之时,也就是在打压豪族势力,只不过到了魏文帝曹丕时采纳吏部尚书陈群的意见,命其制定九品中正制,成功缓和了曹氏与北方各大士族的关系,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和支持,为称帝奠定基础,也因此埋下了后患。
“雨轻,你又在想什么?”陆玩皱眉问道。
雨轻略带不满的说道:“士瑶哥哥,去年在临淄牛山雅集上,我看到一些寒门学子,处处受奚落,楚颂之当时也被同乡士族子弟冷嘲热讽,真是可恼,其实以楚颂之的才学应该可以入得上品,不过却只擢为六品。”
陆玩负手走了几步,对雨轻的这种埋怨,他也无法做太多解释,因为早在魏朝时期门阀势力兴起,选举专重门第出身,不重个人才能,中正官趋炎附势,定品不实,世风颓毁。
如今朝堂之上身居要职的官员,又有多少寒门士子的身影,绝大多数的升迁与调任都是门阀世袭特权阶层内部的权力角逐。
现下朝堂上就存在着三大势力集团,北方老牌士族和新兴士族,还有江东士族。
雨轻停下步子,说道:“古语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历朝历代,皇帝想尽办法铲除开国功臣的事情屡见不爽,究其原因,不过是臣子功高震主罢了.......”
“羊祜乃开国元勋,其子羊篇除了袭爵只任散骑常侍,羊甫不过担任侍郎一职,泰山羊氏已经被逐渐架空,羊邈会犯下侵吞赈灾粮这等罪行,想必也与重振家族有关........”
“同为开国功臣的杜预,京兆杜氏一族如今也是不受重用,还有卫瓘在政变中满门遇害,致使河东卫氏元气大伤,难道这些功臣之后当真没有丝毫怨恨吗?”
陆玩对于她这样的疑问,无从回答。
因为他明白,昔日杨骏及其弟杨珧、杨济想要揽尽天下大权,身为外戚权力日渐膨胀,加上他刚愎自用,不纳忠言,阻碍到北方新兴士族的发展。
贾后不过是巧妙的借用了他们的力量,才将杨骏夷三族,彻底将弘农杨氏打压下去,经此一事,以后北方老牌士族想要一家独大,恐怕很难了。
陆玩目光严肃,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所思所想?”
“我只是在无意中听到一些,再将它们消化融合,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雨轻又道:“士瑶哥哥,周将军少时能除三害,英勇无比,为何这次却战死沙场了呢?”
陆玩目光里划过一丝感伤,周将军或许就是被夹在北方老牌士族和皇权中间了,在每一场博弈里面,都会有那个被牺牲的人。
“雨轻,你住进裴家,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陆玩敛容道:“不管你是从哪里偷听来的,这些朝堂之事可不是你能够随便议论的,你真是越来越不懂礼数了。”
“士瑶哥哥,这些只是我的个人浅见。”
雨轻淡笑说道:“只可惜我不是男儿身,这辈子与仕途无缘了,还不如楚颂之,他都被外放到沁水去做县令了,而我只能在洛阳卖家具,开酒楼了,做点小生意,无聊度日。”
“你还能无聊度日?”
陆玩没好气的说道:“总是在想方设法折腾出点新花样,又是种栗园,又是种茶园,还去落虹街买了一家食肆,又把它迅速拆掉,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至于宣传春季足球赛的事情你倒是丢给别人去做了,自己乐得轻松。”
“听说郗遐已经任司州主簿了,看来以后是不能再帮我宣传足球赛了。”
雨轻负手踱着步子,自语道:“好在有阿远哥哥,还有钟雅,以后只能指望他们俩了。”
方才任远和雨轻一起走在游廊上,准备一同返回灵堂的,可是墨白过来回禀说任大人正在亭中与王尚书叙话,让他也速速过去,任远这才离开的。
而雨轻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去,便走走停停的又来到古松树下,偶然望见司马遹,不过只是匆匆一瞥。
“雨轻,那枇杷真的很酸吗?”陆玩笑问道。
雨轻点点头,“有点酸,难道士瑶哥哥没尝出来吗?”
第二百三十六章 周府吊唁 冰火相争(六)
陆玩没有回答,只是朝前面走了几步,心道:当时只是怕枇杷放久了会不新鲜,便着急给她送过去,哪里会知道它很酸,看来下次要先尝一尝它的味道如何了。
“士瑶哥哥,庞兄不会回去了吧?”雨轻赶忙跟上去,说道:“我刚才看到郑卓他们了,没想到他们还特意从荥阳赶过来,真是有心了。”
“庞兄和子治(顾毗字)兄他们还在灵堂里,”陆玩继续朝前面走着,淡淡说道:“郑家人倒是提前离开了。”
“士瑶哥哥,为何你总是走得这么快呢?”
雨轻想要追上他的脚步,还真是困难,明明他不懂武功,而雨轻却在每晚悄悄练轻功,却还是落在他的后面。
“因为你太笨。”
陆玩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却见郗遐已然出现在他面前,冷笑道:“士瑶兄,今日你是来吊唁的,还是来找人闲聊的?”
“季钰兄出仕了就是不一样,连问话都带着气势。”
陆玩不由得轻笑一声,“刚才就在周府门外与孙会一番口舌之争,而今又来寻我的麻烦了。”
“郗遐,我在池畔遇到胡元度他们了,其中还有一人叫解燮,我在洛阳还从来没有见过他。”雨轻走过来,问道:“你认识他吗?”
“解燮是梁州刺史解修之孙,他的父亲在几年前被免官罢职后,他便不常出来走动了。”
郗遐转过身,提醒她道:“我过来时看到裴侍中脸色很不好看,待会你可要小心了。”
“郗遐,你前几天不是说已经发现了在夜袭你家时逃掉的那人的行踪,阿九今日没跟过来,是不是去查探了?”雨轻好奇的问道。
郗遐双手交叉在胸前,歪头一笑:“你果真对查案的事情感兴趣,边走边说好了。”
雨轻点点头,走在郗遐和陆玩中间,仔细聆听着郗遐的讲述。
与此同时,阿九已经出城来到一村庄里,他下了牛车,快步走至一小院门前,连连叩门。
过了好一会,有位年轻男子打开了门,把瘪嘴儿一撇,不耐烦的说道:“敲什么敲,我爹今日不在家,有事明日你再来吧。”
“里正不在也无妨。”阿九从袖里掏出一小块金子,塞给那人,堆笑说道:“兄台,能讨碗水喝吗?”
男子拿起那块金子,用牙咬了一下,确实留下牙印,不由得嘿嘿一笑:“一看你就是做买卖的生意人,进屋来吧。”
阿九被他带进屋去,里面还坐着五个男子正围桌赌钱,不时有人骂道:“那个苟三真是没种,输了钱就想着跑路,待会我就上他家去要账!”
“苟三上回在醉酒后说他在不远的乱坟岗里发现了一美娇娘,还捡了个宝贝,我看他就是在白日做梦,以前瞧上了隔壁村的村花如兰,想要娶人家,结果被那家人打出了门,他靠着父辈留下的几亩薄田,整日里还想着去逛青楼,真是个败家玩意。”
这时,一人指着阿九,嘻嘻问道:“汤哥,哪里来的小白脸,难道你也改口味了?”
“单成,你小子嘴真欠,汤哥是那种人吗?在外面养女人都比这个靠谱!”
旁边那人喝了一碗酒,咂咂嘴,摇头笑道:“这人瘦的跟个麻杆似的,中什么用?”
汤大劭敲了敲桌子,嗔道:“你们几个兔崽子,敢戏耍老子,明日都给我滚去田里干活!”
“汤哥,别生气,哥几个也是心烦,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倒霉小子砸了我们的场子,真是可气,等我们逮住他,就把他剁成肉酱,丢去喂狗!”
阿九驾车时早就看到这个村子不远处便是乱坟岗,能在乱坟岗里遇到美娇娘,多半是碰到女鬼了。
单成抬了抬下巴问道:“看你穿的挺体面的,近来在哪里发财啊?”
“我是从中牟赶来洛阳送货的,偏巧在邻近的路上遇到一伙贼人,把我的货物尽数抢走,我就想着进城去报官。”阿九对他们拱了拱手,一脸丧气的说道。
“报官?”一人斜着眼睛看了看他,冷笑道:“洛阳城内的案子都多着呢,谁还有闲工夫搭理你这外乡人?”
“兄台说的是。”
阿九摇了摇头,“我那老板极为刻薄吝啬,连着去年的工钱还没给结算,想来我这趟送货出了事,他更是有理由撵走我了,可怜我家里还有老娘需要奉养,因这些年没赚到什么钱,连老婆也跟人跑了.......”
“真是个怂货!”单成倒了一碗酒,递给阿九,说道:“你去打听打听,我们哥几个在这附近也是有响当当的名号的,单氏五虎,这道上的兄弟遇上我们,也得让我们三分薄面。”
“原来是单氏五虎,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阿九慌忙躬身施礼,甚是恭敬的说道:“还恳求各位好汉搭救在下。”
“你可还记得那伙贼人长什么模样,不然白眉赤眼的上哪儿查去?”
单信刚才吃了些韭菜,有些塞牙,便拿手抠了抠,然后又咽回肚子里去了。
阿九见到不觉作呕,但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从袖里取出一张画像,交到单成手上,说道:“我之前就画好了那伙贼人头领的画像,准备拿去府衙的,既然遇到了各位英雄好汉,还是让你们先看看好了。”
单成展开一看,微微皱眉,“这人看着面生,估计不是在道上混的人。”说着又递给汤大劭。
单信也凑过来瞅了瞅,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单成,待会我自己去堵苟三,你们就在汤哥这里歇歇脚吧,别忘了整点好菜下酒。”
“不如我去附近官道上的酒肆里买些熟食和酒水,能遇到各位,真是在下三生有幸,自然该请你们吃酒的。”阿九笑道。
汤大劭哈哈一笑,又拍了拍阿九的肩膀,“你的事包在我们身上,只要他最近在我们村子周围出现过,我肯定能抓住他的。”
阿九点点头,又道:“多谢各位鼎力相助,事成后在下一定重谢。”
这边已然谈妥,而在周府竹林间气氛却有些冷滞,雨轻顽皮的开始倒着走路,微笑道:“那条漏网之鱼,恐怕这次逃不掉了。”
原来前日郗遐出城去散心,傍晚回城时意外发现了石彭,他正从一家酒肆走出来,郗遐便悄悄跟着他,直到一处村子里,跑来两只狗互相撕咬,耽误了一会,石彭就趁机溜走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周府吊唁 冰火相争(七)
今日阿九就是被郗遐派去那村子里查探此人踪迹的,其实以郗遐的武功直接将他生擒确实不难,但是再想要追查他背后之人可就不易了。
“你这样倒着走路不怕摔倒吗?”郗遐问道。
雨轻摇摇头,说道:“这条路很是平坦,没事的。”
“这路确实很平坦,不过前面好像有人来了,你要不要回头看看呢?”陆玩打趣说道。
雨轻不以为意,伸展双臂,小心的走着步子,说道:“爷爷他们应该还在灵堂,七叔在前院同崔大人说话,他们眼下都很忙,根本没时间理会我的。”
郗遐朝她递了个眼色,她却没注意,仍是低首慢慢移动着步子。陆玩不禁咳嗽一声,轻声道:“裴侍中就在你身后。”
雨轻听后心惊,脚下步子不稳,转身一望,正是面有愠色的裴頠,她身子摇晃一下,一脸娇羞的钻入他的怀中,小声撒娇道:“六叔,我刚才迷路了,还好遇到了郗遐他们。”
“爷爷你快看,我说的果然没错,雨轻真的是躲到这片竹林里来了。”
张舆远远就望见雨轻半撒娇似的投入裴頠的怀里,顿觉好笑,牵着爷爷的手也走了过来。
“雨轻,你这样抱着我成何体统?”裴頠表情尴尬,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轻叹道:“景思真不该把你带过来的。”
雨轻这才松开手,赧然一笑,对张华微微福了福身子,说道:“张爷爷,上回借的三卷书籍,我已经看完了,过几日我准备去还书,顺便再借几卷。”
“嗯,你要找什么书,直接告诉公安就好,他帮你拿就是了。”张华淡淡说道。
雨轻看出张华眉间略带忧色,便开口道:“张爷爷所写的《鹪鹩赋》我是读过的,相较鹪鹩,世间还有一种更小的鸟类,它叫做蜂鸟,体型极小,羽毛艳丽,因飞行时两翅振动频率很快,会发出嗡嗡声酷似蜜蜂而得名.......”
“它喜欢长久地在花丛里徘徊停飞,有时候还能倒着飞翔,以花蜜为食,它虽然长得很小,食量却很大,而且消化快,一天所吃的花蜜可以超过它的体重之多,是不是很神奇呢?”
“雨轻,传说中的百鸟之王是凤凰,乃祥瑞之鸟,不过无人得见,你如今杜撰的倒是好,竟攀扯到小的不能再小的蜜蜂身上,吃花蜜的鸟,恐怕是你在梦里见到的吧?”
郗遐唇角微扬,与陆玩一并走过来,又对张华略微施礼,雨轻白了他一眼,又握着裴頠的手,小声自语道:“这可不是杜撰,只不过你们不了解罢了。”
“老夫总是能从小友口中听到一些新颖的故事,很是有趣。”张华眉头舒展开来,捋须说道。
雨轻抬眸说道:“张爷爷,洛阳城内就属您府上藏书最多最全,我上次还看到有蔡中郎(蔡邕)所注解的《春秋左氏传》,郑玄的《三礼注》,这些都是极为珍贵的孤本,没想到都收集在您的藏书楼中。”
“张司空雅爱书籍,且收集多是珍善之本,就连秘书监撰写官史时,都要借阅张司空家藏书籍,用来校对和参考。”
裴頠握着雨轻的小手,肃然告诫道:“雨轻,你用功也好,不用功也罢,但莫要再信口胡诌,让别人听去倒成了笑话。”
“嗯,我知道了。”雨轻颔首回道。
竹林中,裴頠牵着雨轻的手缓步朝前面走去,而张舆也挽着爷爷的胳膊,与他们并肩而行。
郗遐和陆玩却没有再跟过去,因为庞敬跑过来找陆玩,他们二人便朝小径走去了。而郗遐也自去找桓协他们了。
待到下午,雨轻便跟着爷爷他们离开了周府,乘车返回裴家,雨轻被爷爷和七叔叫到书房,又教诲了一番,无外乎是询问过去几年里都有读些什么书籍之类,很明显是六叔告知了他们今日自己的所言所行。
雨轻就解释说是以前在隔壁家看了一些书籍,又绕着弯子讲左太妃生前时常给自己说一些有趣的故事,大概是怕自己孤身一人太过寂寞苦闷。
想来这些年她独自待在小院子里,除了一众仆婢,连个亲人都没有,日子确实清冷。
裴绰不由得轻叹一声,本想严厉教导这个孙女,不过又心生不忍,只是高举轻放,劝诫她几句,便让她回屋歇息了。
在西院内,惜书和怜画就站在廊下,望见雨轻快步走来,怜画忙上前问道:“雨轻小娘子,你去了那么久,难道大老爷又训人了?”
“怜画,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雨轻苦笑着摇摇头,然后缓步走入屋内,扫视一周,却不见顺风的身影,便开口问道:“惜书,顺风还没回来吗?”
“她早就回来了,刚刚还在院子里练剑,现在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香草这时走进来,端来一盘樱桃,摇头道:“她的精力充沛,我们可比不了她。”
甜甜正在伏案练字,白日里她和梧桐去了一趟薛昀的酒肆,交待了一些足球赛的事情,此刻才静下心来练书法。
“雨轻,你特意给我留的枣泥馅的山药糕,竟然不见了。”顺风很是沮丧的走了进来。
“顺风,我忘记告诉你了,扫尘刚才去了小厨房,把那盘枣泥馅的山药糕拿走了。”
香草略带歉意的笑道:“好像是彦胄小郎君让他来拿的。”
“哼,什么扫尘除尘的,直接叫扫盘子好了。”顺风噘嘴道:“下次我一定要把好吃的都藏起来,让那个扫盘子找不到。”
“别生气了,等明日回来后,我给你单独做一份蛋饺,好不好?”雨轻坐在玫瑰椅上,喝了一口蜂蜜水,笑看着她。
顺风就坐在月牙凳上,点点头,又低语道:“雨轻,我已经同太子殿下说过了,过几日他会出宫来,到时候选个僻静的地方,你们就可以见面详谈了。”
“我知道了。”雨轻微微阖目,此刻的她有些疲倦。
近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虽然她在铜驼街遇袭的案子已经查清楚了,但是张舆的那件事还在继续调查中,也不知道里面到底牵扯了多少人。
文澈已于昨日返回到洛阳,古掌柜也过来告知了雨轻,分散各地的联络头目已经陆续赶来,明日聚集在一处,希望与他们的初次见面能够进行的顺利。
第二百三十八章 摸金校尉 聚集洛阳(一)
天刚放亮,洛阳城东街道上,渐渐出现一位骑驴的老道,只见他一身青色长袍,头挽道髻,手拿拂尘,身背一把宝剑,确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坐下驴子踏着悠闲的步子,走一步就要停顿一下,而那老道把酒葫芦摇晃了两下,不由得皱眉,喃喃自语道:“得找个地方打点酒了。”
后面赶过来一辆牛车,却见那车夫瘦长脸,双目炯炯有神,呵呵笑道:“牛鼻子老道,几年不见,你还是这样不紧不慢的,古掌柜不是说让你带上明月前来,你怎么一个人来了?难道说明月又去给你弄鸡屁股了?”
“鬼老千,你不懂吃,一只鸡最好的部位就是鸡头和鸡屁股,那可是人间美味。”老道呵呵笑道。
那瘦脸男子名叫戴聪,最善坑蒙拐骗,也常出入赌场,人送外号鬼老千,前几日在清平街的一家赌场闹了点事,不过看场子的伙计实在不中用,追了他几条街,被他耍的团团转,最后怏怏而回。
单氏五虎就在其中,当时戴聪调侃他们说应该叫‘单氏五猫’,还是不会抓耗子的五只笨猫。
“凌霄子,我刚才经过铜驼街,看到段正纯那小子了,他正从凤栖楼里走出来,那些姑娘还在门口各个暗送秋波,一口一个好郎君的叫着,我听到后浑身起鸡皮疙瘩,估计那小子昨晚在那里花天酒地,鬼混了一宿。”
凌霄子一甩拂尘,说道:“朝歌段氏可是有名的富户,跟他比什么,段天德早两年就病故了,他这个独子还不是随便怎么折腾,反正也无人管他。”
戴聪继续驾车朝前面赶去,口中仍笑道:“今日我们是来见少主的,那小子一身酒气,待会古掌柜定是要斥责他的。”
“段正纯精明的很,少主也未必降服的了他。”
凌霄子捋须一笑,眯眼望着不远处的脚店,自语道:“都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明月那个蠢徒弟回来,买不到也不会想点别的法子,真是一根筋,只能先勉强弄些熟肉垫肚子了。”
这时坐下毛驴却有些倔脾气,不肯走了。凌霄子只得从包袱里拿出一小把韭菜,用根绳子吊起来,在这毛驴眼前晃了晃,它才肯继续走路。
来至一脚店前,他俯身看了看案上摆着的各色熟食,不由得撇撇嘴,摇头道:“你也忒心急了些,这卤肉应该还没卤出味来,你怎么就拿出来卖呢?”
“哎呦,你这老道士,一大早的就来寻我的不痛快,想要吃好的,你可以上铜驼街的酒楼里吃去!”
店家摆摆手,冷着脸嗔道:“你这道士不待在道观里好好修行,还骑着头驴来我这里晃荡,哪凉快待哪儿去。”
“像这样的吃食,老道我可是难以下咽的。”
凌霄子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毛驴,笑道:“你看连我的驴子都嫌弃的扭过脸去了,可见这些东西真是不好吃的。”
那店家被气得眼珠子瞪得圆圆的,嗔怒道:“好你个臭老道,来找茬的是不是?”
凌霄子眯眼微笑,望见从对面又走来两人,其中一人将一包东西掷给他,他伸手稳稳的接住,拆开一看,原来里面装着些油炸小河虾。
“凌霄子,这包油炸小河虾是我们哥俩特意给你带的。”
这两人正是耿有忠和耿有义兄弟俩,前日刚到的洛阳,就住在城东的一家客栈里。
凌霄子拿起一只小河虾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点点头,笑道:“不错,这味道还和当年一样。”
“比你那鸡屁股如何?”耿有义嘿嘿笑道。
凌霄子笑道:“还是略差些的。”说着从驴身上跳下来,负手牵着毛驴,跟着耿有忠他们从前面的岔口拐进了南街,胭脂铺子就坐落在那里。
今日胭脂铺子关门不开张,铺子地下的密道一直通往城郊,摸金头领已经通过这条密道来到了密室。
一晃数年过去,戴聪再次走进这间密室,感慨万千,当年主人意气风发,联合前朝旧臣,暗中筹划,意欲推翻司马氏族的皇权,主人初次召他来洛阳议事就是在此处,他轻抚那张陈旧的桌案,脑海间再次浮现出那日的情景——
“戴聪,令祖上曾是高安乡侯(夏侯惇)的部将,昔年偶逢大旱蝗灾,高安乡侯截断了太寿水,形成了一个池塘,与众将士一同担土,令祖更是亲自种稻耕田,不辞辛劳,从而避过了军队缺粮的危险,高安乡侯当时称赞令祖仁义爱民.......”
“在高平陵事变中,令祖上惨遭诛杀,幸得苍天垂怜,留下你这一支血脉,可恨司马懿那老匹夫,将我曹氏宗室赶尽杀绝,所牵连者达五千余人,多少无辜幼子因此丧命,被残害的无辜大臣的亡魂又如何得到安宁?”
“主人,莫要悲伤。”
戴聪颔首道:“司马炎自灭吴以后,逐渐怠惰政事,荒淫无度,为了巩固皇权而大封宗亲,使得诸王统率兵马各据一方,难保这些王爷以后没有内讧,我等在许多州郡均有联络点,盗墓销货中间打探消息也最为便利,只要能设法挑起司马氏族的内斗,恢复曹氏王朝也就有机会了。”
“戴聪,你此去兖州,可与秦蝌联络,他如今待在青州一带,这两个州郡士族林立,若遇到棘手的事情,你们可以共同商议。”
曹仪抚着案上的地图,沉声道:“泰山那里我已经派去了耿有忠和耿有义兄弟俩,以便探查羊氏一族的动静。至于豫州这里,虽然有萧丰,但还是不足以打入到颍川四大世家内部,看来还要再安插一些人进来。”
“主人,凌霄子就在陈留,不如把他调到颍川去,去那里的道观挂单就是了。”古掌柜上前说道。
曹仪皱眉道:“陈留占据着重要的地理位置,甚是关键,凌霄子必须坚守在那里,不可擅动。”
“其实朝歌段氏也是可以派遣过去一试的,毕竟他们段氏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戴聪开口道。
曹仪淡笑说道:“段天德还要留意邺城那边的动向,无暇分身,不过听说他有个儿子叫段正纯,甚是聪慧,年纪不过五岁,就能看懂地图了,岂不是天生的将帅之才?”
戴聪摇了摇头,回道:“我上回去朝歌见过那孩子,脂粉气太重,身后还总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丫鬟,这般养下去,多半就是纨绔子弟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摸金校尉 聚集洛阳(二)
“这也没什么,富人家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
曹仪笑道:“将来我若是得了一个女儿,自然也会千宠万宠她的,不过若是儿子,必是要练就一身好武艺的,文武双全,才配做曹氏子弟。”
往事追忆,总是伤感,戴聪眼前湿润,不禁揉了揉眼睛,自语道:“主人得了一个千金,听古掌柜来信说已经住进了裴家,裴家四老爷终究是她的亲外公,对她很是宠爱,主人也该放心了。”
“戴兄,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其他人呢?”
这时走进来一位三十来岁的魁梧男子,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长方国字脸,甚是刚毅,颇有凌厉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戴聪转身一看,拱了拱手,说道:“萧兄,别来无恙啊。”
此人名叫萧丰,常年居住在豫州一带,汝南有许多田产,手下兄弟还做着屠户及酿酒的生意,也算是当地的大地主了。
“我们倒是来早了。”
萧丰笑了笑,环视四周,说道:“这里还跟当年一样,想来古掌柜这些年也没闲着,时常清扫。”
“就是每日清扫这里,又有何用?反正主人也看不到了。”
却见一袭青袍的少年走进来,不及弱冠的年纪,长得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虽然年少,但眉宇间总透露着一股常人难以企及的清寂感。
“吴尽,休得胡言!”一位老者缓步走来,咳嗽两声,望了一眼萧丰和戴聪,虎头拐杖捶地,“秦蝌还没从青州赶来吗?”
“二伯,那个叫文澈的小子不是说了,秦叔或许已经不在了。”
吴尽过来想要搀扶他,不料这老者一脸愠色的将他的手甩开,拐杖再次捶地,嗔问道:“我早就让你去帮着秦蝌了,你偏偏不愿意去,非要跟我待在长安,只会孝顺我又有什么用?”
“是秦叔写信不让我去青州,我才留在长安的。”
吴尽甚是委屈的说道:“要是早知道他去了离狐县那个鬼地方,我肯定会赶过去的。”
“唉,我老了,也说不过你了。”
这老者正是吴尽的二伯吴穹,已至花甲之年,吴尽的父母死的早,吴尽自小就跟着他生活。
吴穹和秦蝌都算是曹家的旧人,在得知秦蝌出了事后,吴穹心痛不已,最近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也许昨天别人刚说过的话,今日他就记不得了。
因吴穹上了年纪,腿脚不好,吴尽就想自己来洛阳,可吴穹这老头脾气挺倔,硬是要一同前来。
又过了一会,凌霄子和耿家兄弟也走了进来,与他们寒暄几句,然后从各地而来的联络头目也接踵而来,一时间聚集了二十多人。
“少主来了。”古掌柜疾步走来。
一位白袍少年负手走进来,目光快速的扫过石室内站立着的两排人,微微笑道:“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雨轻,今年十四岁,算起来你们都是我的长辈了。”
这些人早已从古掌柜的来信中得知雨轻的真实身份,今日她身着男装,神色淡然,完全没有小女儿的害羞之态,想来应该早就做好了如何应对他们的心理准备。
接下来这些人依次出列报上名姓,他们都是分散各处的头目,摸金人盗墓后会到他们那里的联络点销货,他们也都各自经营着许多生意。
听完他们各自简短的介绍后,古掌柜微微皱眉,问道:“段正纯怎么还没到?”
“古掌柜,我马上赶到。”
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子声音渐渐传来,雨轻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年轻男子姗姗赶来,他也穿着一身白袍,头戴逍遥巾,一张坏坏的笑脸慢慢靠近雨轻,喃喃道:“少主,当你想起我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无耻。”顺风立时把他推开,又挡在雨轻身前,冷笑道:“你就是来自朝歌的段正纯了,满嘴的花言巧语,这里可不需要你这样的纨绔子弟。”
段正纯的眼睛深邃如幽潭,鼻梁高耸,唇角掠过一抹邪魅狷狂的笑容,连两道浓浓的剑眉下也泛起淡淡的涟漪,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
“你这村姑好生无礼,我可是来向少主汇报情报的,你这样拦着我,若是耽误了什么事情,到时可别怪我。”
段正纯不满的瞥了顺风一眼,然后缓步走到吴尽身边,吴尽却往旁边挪动几步,轻蔑的笑道:“你就会出幺蛾子戏弄人。”
雨轻示意顺风莫要再去理睬他,只是缓步走至桌前,问道:“古掌柜,你通知他们是在今日几时赶来这里议事?”
“辰时二刻。”
“那么现在是几时了?”
古掌柜颔首答道:“现在是辰时三刻。”
“段正纯,你迟到一刻钟,罚你跪下议事,你可心服?”雨轻睨视着他,沉声问道。
众人闻之一惊,这气场雷厉风行,完全褪去了稚气,反而多了几分震慑力。
段正纯微笑着走了出来,当即撩袍跪地,叩首禀道:“少主,属下该罚,更愿长跪此处,以表忠诚之心。”
“我最不喜没有时间观念的人,还有只会说空话而不做实事的人,让别人虚无缥缈的等待,简直就是对别人生命的一种亵渎,空谈而无躬行,到头来只会误国误民,你与其说这些漂亮话,还不如多做几件有用的事情。”
“少主,属下正是为了要紧事才迟到片刻的。”段正纯含笑辩解道。
雨轻看着他,冷笑道:“依你所说,我倒是错怪了你?”
“属下不敢。”
段正纯恭敬的颔首,唇角却扬起小小的弧度,对这位少主他颇感好奇,不过更多的是怀疑她的能力,毕竟她年纪尚小。
在众多头目中,就属段正纯和吴尽的年龄最小,段正纯今年才至二十,而吴尽比他略小两岁。
自段正纯的父亲段天德病逝后,朝歌及邺城一带的联络点均由他负责,近几年连冀州那边,他也开始安插人手,尤其在清河和博陵,增添了一些新的联络点。
这些部署他早就告知与古掌柜,他的个人能力古掌柜自然是认可的,可惜他言辞太过浮夸,每日里身边莺莺燕燕,纵情声色,朝歌第一花花公子的名号也是实至名归了。
“段正纯,你若能说出有价值的信息,我自会向你赔礼,但若是你在故意欺诈我,五十鞭子你是逃不掉的。”
雨轻目光里透着寒芒,对于这位花花太岁,也许只有让他受些罪才能清醒。
第二百四十章 摸金校尉 聚集洛阳(三)
在司空府的藏书楼中,有位荼白衣袍的少年正倚着书架翻看着竹简,从窗口吹来细细微风,袍袖飘摆,外袍上绣着的天青色鹤羽仿佛要随之飞扬起来。
一排排书架整齐的立在这里,被漂浮在空气里的无数小小灰尘蒙上一层浅淡的阴影。一缕阳光洒进来,少年微微侧身,将手中一卷竹简放回书架上。
这时有人大步流星的走进来,却是卞壸,身后还跟着陆玩和庞敬。
“望之兄,你新婚不久,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怎么还有闲心来这里看书呢?”张舆含笑问道。
卞壸一脸郁闷道:“她天天冷着脸,真不知道我是哪里得罪了她,今早我就多问了两句,她倒好,直接哭起来,仆婢们看到了肯定以为是我在欺负她呢。”
“那望之兄可有真的欺负她?”张舆玩笑问道。
卞壸摇了摇头,说道:“我怎么敢欺负她,陪着她回门那一日,雨轻可是狠狠说了我一通,都快把我说蒙了。”
“哈哈哈!”庞敬笑了起来,说道:“谁让你做了她的小姨夫,我可是见识过她的伶牙俐齿的,望之兄以后可要小心喽。”
张舆手拿一卷竹简,缓步走来,开口道:“裴氏之女端庄娴静,我听雨轻说,她的小姨很喜欢蔡邕的辞赋,正好我刚找出来一卷《蔡中郎集》,里面收录着《青衣赋》,你善草书,可以亲自抄写一份送与她,或许她就能重展笑颜了。”
“好吧,但愿能如你所说。”
卞壸接过那卷竹简,又看向陆玩,笑道:“我还要出城一趟,就不陪你们在这里找书了。”说完与张舆相视一笑,然后转身离去。
“公安兄,张司空好像刚才出府去了。”陆玩已经走到书架前面,伸手抽出一卷竹简,随口说道。
张舆负手走在柔柔的金色阳光下,淡淡说道:“爷爷今日去刘太保那里了。”
陆玩将手中的竹简递给庞敬,又说道:“这里还收集着一些古乐谱,那日公安兄在亭间抚奏的一曲《幽兰》,曲调清丽委婉,却透着几分抑郁伤感,看来近来公安兄有心事。”
“士瑶兄,我没有道儒兄的琴技高超,无聊时抚弄一番,倒让你见笑了。”
张舆苦笑道:“铜驼街上的那件案子已经让我头疼多日,本来想去寻你的,偏巧你和庞兄就来了。”
“不知公安兄可找到了什么线索?”陆玩走了过去,笑问道:“昨夜周将军可有托梦给你?”
张舆走了几步,随后面容倒是严肃起来:“托梦不过是个幌子而已,灵堂之内的人表情各异,有真情流露,也有伪装善良,士瑶兄当时也在场,应该看出来了才对。”
陆玩笑而不语,似乎已经猜到张舆接下来准备说些什么,无非就是调查丰城县令雷焕的事情,当然铜驼街上的案子多半也与雷焕也关联,想要彻底弄清楚这里面的来龙去脉,仅凭洛阳令自然是不够的。
这时,张舆把目光投向庞敬,淡淡问道:“听闻庞家常年在荆扬两带做盐业生意,不知庞兄可愿帮我打探一下,到底丰城地界上发生了何事?”
庞敬听了这话,不觉面上露出了几分诧然之色,心内却早已明了,今日在来的路上,陆玩就同他说了张舆大概会请他帮忙之类的话。
毕竟豫章郡隶属于扬州,那里并没有张华的人,想要暗中查探还是要借助于别人的力量,那么庞敬就是个最好的选择。
“若是庞兄能够尽快帮我查清丰城的事情,我必会重谢。”
张舆目光笃定,因为他知道庞敬不会拒绝,从荆州襄阳赶来洛阳谋职,还特意与颍川陈氏联姻,对于庞敬而言,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在洛阳站稳脚跟。
楚颂之身为寒门,就是待在司空府里做掾吏,也是遭人排挤,但荆州庞氏可是名门望族,这个位置给他再合适不过了。
而在另一边,段正纯正讲述着在凤栖楼内所看到的一出‘穷人乍富,伸眼拔肚’的可笑场面——
“大爷今日有的是钱,还不快去把姜柔请出来,抚上一曲。”
一个穿着崭新衣袍的男子招手叫来老鸨,干皮皱巴巴的瘦长脸上硬是挤出来许多笑容,手上拿着一个钱袋子,直接丢在桌上,笑道:“老鸨,这袋金子是赏给你的,若是把姜柔带出来陪大爷喝酒,待会还有赏。”
“哎呦,大爷,真是阔气。”
老鸨拿起那袋金子,眉开眼笑的说道:“今日怕是不行了,姜姑娘正在楼上陪客聊天,明日你再来,我保准你能见到她。”说着就要转身走开。
“老鸨,看不起我是不是?”那男子狠狠拍着桌子,嗔怒道:“我不管是谁,现在立刻把姜柔带到我面前!”
“大爷,你先别着急啊,姜姑娘可是我们这里的头牌,哪能是说见就能见的。”
老鸨不经意间流露出鄙视的眼神,心道:这个穷酸乡巴佬不知在哪里发了笔横财,敢来这里指明要姜柔下来作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鬼样子,别说是土财主,就是庄头恐怕都没混上,老娘做生意这些年,还从没看走眼过。早点打发了这个草包,省的浪费口舌。
“再者说楼上那位客人比你来得早,我总不能把他赶走吧?”老鸨赔笑解释道。
“哪个王八羔子,敢和老子抢女人!”
那男子站起身破口大骂,就要上楼去,不想却被一小厮踢中腹部,他哎呦摔倒在地,口中仍骂道:“不长眼的东西,狗杂碎,欺负到老子头上——”
男子的脸立时被踩住,他想要挣脱,无奈脚踩的力度更重了,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你这穷鬼,也配在这里叫嚣,真是滑稽可笑。”
.........
“段正纯,那人或许就是公安哥哥要找的人。”雨轻沉思一会,问道:“那么此人现在何处?”
段正纯刚要起身,就被文澈按住肩膀,他不由得苦笑道:“少主,我已经讲明了缘由,合情合理,再让我跪着回话可就有失公允了。”
雨轻示意文澈松开手,又含笑说道:“段正纯,此人我是要交给洛阳令审问的,你从朝歌而来,还现身于凤栖楼那样热闹的地方,你是想要夺人眼球吗?”
第二百四十一章 摸金校尉 聚集洛阳(四)
段正纯面色微变,他行事的确有些张扬了,虽然还不至于暴露身份,但若被有心人瞧见,倒也是一桩麻烦。他不由得垂下了头,做出认错的样子。
“你现在可以起来了。”
雨轻见他诚恳的放低姿态,便微笑说道:“我也有错,是我之前对你抱有偏见,我现在郑重地向你道歉,方才有言语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段正纯站起身,拂了拂衣袖,笑道:“道歉就不必了,不如叫我一声好哥哥,我还更受用些。”
“休要对少主无礼。”古掌柜冷下脸来,嗔道。
雨轻浑然不在意,歪头一笑,“想当我的哥哥,就凭你误打误撞的抓了个小贼,可是远远不够的。至少也要貌比潘安,才比子建,富比石崇,你占哪一条呢?”
“你口中的公安哥哥好像也不具备这些条件,不是吗?”段正纯哂笑道,双臂抱于胸前,似乎就是想要看她发怒的样子。
雨轻却负手踱着步子,淡然说道:“公安哥哥乃张司空之孙,张司空虽出身庶族,但学识渊博,能够收集到各种珍贵孤本,可见他家财力雄厚,非一般地主土豪可比。公安哥哥拥有干将剑,武艺超群,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气质儒雅,又岂是你能与之比肩的?”
段正纯听后觉得她言过其实了,还想要再反驳几句,不想雨轻目光微寒,走至一幅画像前,正色说道:“今日召集你们来此,不是为了叙旧,更不是为了逞口舌之快,段正纯,你好像分不清主次,难道古掌柜没有交待你来此的目的,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段正纯赧然,再次走回到吴尽身边,吴尽低语道:“古掌柜早就说过了,少主不简单,你偏偏去打趣她,幸而你逮住个小贼,不然你肯定要挨一顿鞭子。”
“这有什么,以后与她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她就是浑身长满刺的刺猬,我也是爱不释手。”段正纯喃喃道:“她以后用到我的地方肯定不少,我又不着急。”
吴尽摇摇头,只觉得他纨绔习性不改,混迹花丛,身边的女人多到数不过来,不管是多么娇艳的花朵,在他采摘之后,也就丢到脑后了,就连她们的长相都未必记得,只是图个新鲜感,寻个乐子而已。
这时,雨轻注视着他们,肃然说道:“家父生死不明,杀害左太妃的幕后真凶仍然逍遥法外,不论那些人是来自司马氏族,还是世家豪族,都不是能够轻易扳倒的,至于传闻中的遗诏之事,更是扑朔迷离.......”
“在临淄时,我觉得自己显得很渺小,那是因为无助,而现在我有你们,不管对手多么强大,我都不会退缩,也请你们收敛起所有的愤懑和怨恨,我们所面对的敌人还深藏在暗处,朝廷中枢现今由士族门阀掌控着,而朝堂之外各地豪族独据一方,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
“士族阶层的封闭性和排他性是显而易见的,老牌高门士族有自己的圈子,任何新兴士族想要挤进这个圈子,都是不容易的,虽然他们看似是一个共同的集团,但是内部也会存在争斗,为了利益,联姻关系也会变得微不足道。你们的敌人越是强大,越会让你们更清醒更真实的面对自己,同时也能发挥出你无限的潜能来,在我眼中,士族和寒门同等重要,都可以选择合作.......”
在场众人听到这番话,再看着眼前这位少女,拥有着无所畏惧的勇气,身为少主,肩上担负的使命和责任是沉重的。
从这一刻起,她与这些联络头目及摸金校尉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彼此依靠,未知的路上所有的艰辛与坎坷,他们都会共同承受。
段正纯也为之一震,他低估了这个一脸天真的少女,原来她还有着一颗坚强的内心。
接下来雨轻长话短说,对于之后的各种部署问题,古掌柜会分别与他们单线联系,最近洛阳城内不太平,雨轻又叮嘱他们直接从密道出城去,尽量不要再出现在洛阳城街,以免惹人怀疑。
像这样把他们聚集在一起,本来就是很危险的事情,快速结束这次议事,尽快让他们返回各地,才是明智之举。
在雨轻离开胭脂铺子后,顺风就找到了那辆牛车,看到里面的人被绑着,嘴也被堵住了,她便对着那人笑了笑,“大爷,我们这就带你去个好地方。”
而雨轻已经坐进自己的牛车里,长舒一口气,自语道:“还真是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年龄最大的脾气很倔,拐棍敲地当当响,年龄小的又是个花花公子,说话没个正行,刚才好不容易才压住怒火的,不过总算与他们见了一面,心里也有底了。”
“雨轻,阿澈会掩护他们离开的,你就放心好了。”顺风也坐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用纸包着的东西。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雨轻好奇的问道。
顺风笑道:“好吃的东西,是那个老道士送与我的。”说着剥开黄麻纸,里面竟是烤鸡屁股。
“这烤鸡屁股确实很香,我看凌霄子很爱吃这个的,你是怎么抢来的?”雨轻笑问道。
“什么抢不抢的,我拿樱桃跟他换的。”
顺风开始啃起来,吃了几口,又送到雨轻嘴边,雨轻忙摆手,笑道:“樱桃可是郗遐派阿九送来的,你怎么就这样送人了?”
“反正你也吃不多,留时间长了会坏掉的,不如送一些给凌霄子,让他也尝尝鲜好了。”顺风大口啃着,甚是开心。
雨轻笑了笑,随手掀起车帘朝外面望去,如今的洛阳令叶诚是张华的门生,去年数起夜袭事件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现下铜驼街这边又出了事,他这个洛阳令可谓是焦头烂额。
段正纯抓住的这个叫苟三的人已然将胡婢这件事和盘托出,那日他奸污胡婢时误杀了她,无意中在她身上发现一个锦囊,锦囊里有一张纸,纸上所写的内容他大致看了一遍,这个女人应该是辛府的婢女,牵涉到某件事情当中,才被家主灭了口。
苟三拿着这份证据便找到了辛府,没想到只有管事的出来见他,他便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管事的知道他故意讹诈,但还是无奈的答应了他,如数给他一千两金子了事。
雨轻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合乎情理,既然是家主下令灭口,为何还会让她苟延残喘,这其中或许还另有隐情。
第二百四十二章 洛阳令(一)
正当她思绪纷乱时,牛车突然停了下来,顺风早已啃完了鸡屁股,直接掀帘问车夫,那车夫讪笑道:“从前面酒楼里走出来两人,引得街上妇孺争相围观,刚才正好有个孩童胡乱跑到路中间,我便略停下了车子。”
“雨轻,我去那边看看。”顺风说着就跳下牛车,快步走了过去。
不一会儿她便跑了回来,哈哈笑起来,雨轻不解,问道:“前面到底是何人?”
“潘岳和崔意。”顺风笑的前仰后合,还扶住车辕。
雨轻也嫣然一笑,放下了车帘,心道:现在的潘岳已经人到中年,但是魅力依旧,身边还站着崔意,不知老帅哥和小鲜肉大比拼,谁会更受欢迎一些呢?
没过一会,顺风的笑声止住了,雨轻以为她马上就要重新回到车上来,不想掀起车帘的那人却不是顺风。
“你这是要去哪里?”声音异常的清冷。
雨轻笑道:“自然是去衙门了,悦哥哥要不要与我同去?”
“好吧,去衙门里或许会清静些。”
崔意上了牛车,无奈的叹道:“跟着阿虎来这里喝酒,酒还没喝尽兴,倒是引来一群人,甚是聒噪,下次定是不能与他同行了。”
“顺风说只看到潘大人和悦哥哥,原来阿虎也来了,怎么不见他与你们一起出来?”
“他提前从酒楼后门离开了。”崔意面带不悦的说道。
雨轻笑道:“也许她们就是为了见识一下天资超拔、丰神秀逸、胜过卫玠的悦哥哥,毕竟你常年行踪不定,大家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你的魅力指数恐怕已经高过阿虎了。”
“你又去衙门做什么?”崔意皱眉问道。
雨轻轻启粉唇,说道:“我已经抓到了杀害胡婢的真正凶手,当然要把人交给洛阳令处置了。”
“这案子与你有关吗?”崔意盯视着她,问道:“你何时变得如此爱多管闲事了?”
“算起来这件事本来就与我有关,当时是我邀请公安哥哥去酒楼吃饭的,后来才发生了打斗事件。”
雨轻话语中还带着几分懊悔,又说道:“悦哥哥,我觉得以后自己出门前需要问卜吉凶了。”
崔意淡淡一笑,对于她的各种狡辩歪理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悦哥哥,在周府吊唁时,我看到你与尚书郎(刘琨)在院中谈话,他是你的姑父,你们感情看起来很好。”雨轻很是随意的说着,手上已经折好了一个纸飞机。
刘琨之妻来自清河崔氏,为崔意的姑母,温峤和卢琛的姨母。
“谈不上很好,他更偏爱子谅兄。”崔意淡淡说道,目光却扫向那只纸飞机。
“悦哥哥不喜欢和人亲近,还怎么得到别人的偏爱呢?”
雨轻掀开车帘,仰望天空,将纸飞机掷了出去,口中慢慢说道:“我以前一直都住在那个小院子里,总是在等待亲人的出现,等待中忐忑不安却又怀揣着希望,就像这只纸飞机,明明知道它飞不高也飞不远,可还是想要去试一试.......”
牛车辘辘而过,崔意的心也随之荡漾,最为纯净的地方彻底敞开了,眼前少女的思绪又飘去了哪里,她的眼神里竟透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崔意已经猜不透她的心事,那或许与她的身世有关,她不讲,他也不会去问。
晋朝定都洛阳,洛阳令就是国都洛阳的行政长官,跟一般的县令不同,洛阳令的地位更高一些,待遇也会更优厚一些。
不过对于叶诚而言,他这个洛阳令真的坐不踏实,洛阳周围,居住的除了平民百姓,其余的更多是有钱的商贾、当权的朝廷大员、皇亲国戚、门阀士族,这些人个个都不好惹。
叶诚从渔阳郡远道而来,也来不及写张‘护官符’,好提早知道哪些人自己是惹不起的,虽然他是张华的门生,但是张华身为宰辅,朝务繁忙,这小小县衙之内的事情他岂会过问太多?
除了之前夜袭事件,张华还提到过几回,如今铜驼街上的案子直接牵涉到张华,反而却不再多问了。
叶诚便悄悄的问张舆其中缘由,可张舆只告诉他回去仔细查案,查到什么就是什么,别的也没多说。
他回府后斟酌良久,现在朝廷中与张华站对立面的大臣有很多,表面上看来是被皇后贾南风委以朝政,深受信任,其实贾郭一党总是在暗中设法剪除张华的羽翼。
此时铜驼街上发生的这起案子,张华确实不好插手,在一切尚未查明之前,想来张华不会与他多说什么。
当然这件案子在外人看来不过是街头斗殴,与刘绥被打之事倒是很类似,但两者间的轻重缓急,他心里自然明白。
这时,房典史走了进来,堆笑道:“大人,崔家小郎君来了。”
“哦,他怎么有闲心来我这里?”叶诚微微皱眉,说道:“前日是郗家小郎君和祖家小郎君前来询问夜袭之事,而今崔家人也来凑热闹。”
“他好像还绑来一个人,说是来给大人送礼的。”房典史近前回道:“看样子这件案子有眉目了。”
叶诚点头,直接就要走出门去,却被房典史一手拉住,笑道:“大人,换身衣服再去见他们吧。”
叶诚这才意识到自己所穿的便服太过朴素,这样子去见崔家人更是没有丝毫官威了。
原来他的妻子白氏乃兵家女子,平日里很是简朴,自从来到洛阳,因要在新的府里添置不少东西,衣食方面便节省许多。
叶诚本来也不太在乎这些细节,不过见贵客还是要注意体面,以免落了下风,便当即去换了一身崭新的官袍,大步流星的走向前堂。
雨轻和崔意早已望见这位县太爷款步走来,却见他长相朴实,身材不算高挑,一张国字脸文质彬彬,含笑道:“不知崔家小郎君来此所为何事?”
“叶县令恐怕弄错了,我今日只是顺道路过而已。”崔意淡淡说道。
雨轻上前施了一礼,笑道:“叶县令,我无意中抓到了一个小贼,或许他能够帮你尽快破了铜驼街的那件案子。”
叶诚听后略觉惊诧,再细细打量一下她,才想起他去周府吊唁时,看到裴頠牵着一名少年的手,心想那少年定是裴頠的子侄了,此刻少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倒令他颇感意外。
第二百四十三章 洛阳令(二)
须臾,几名小厮就将苟三带至堂内,苟三双手被缚,见到县老爷,立时跪地叩首。
他刚想要为自己申诉两句,不料雨轻负手走到他身前,俯身道:“苟三,你做过什么就明明白白的给叶县令讲清楚,叶县令一向仁慈,自然不会对你用刑的,不过你要是敢故意隐瞒,严刑拷打办法有很多种,你想试一试吗?”
“草民不敢。”苟三一脸骇然,再次叩首道:“县令大人,草民认罪,那夜我路过村庄附近的乱坟岗,发现了一名存活的女子,见她甚有姿色,强行奸污她时,她奋力反抗,我便失手杀了她,无意中看到她身上的那个锦囊,发现里面藏有重要证据,便带着它前去辛府勒索敲诈........”
“辛府?”叶诚惊道,“那名胡婢竟然来自辛府?”
先前崔临已经把找到的胡婢尸体交给了衙门,叶诚也确实派出去不少的捕头去城郊附近的村庄查探,也抓回来一些地痞无赖,但都与此事无关。
他也正犯愁,偏巧这杀人凶手就被人绑着送到了衙门,还真是想睡觉就有人来送枕头,他顿时心里乐开了花,不过转瞬又陷入沉思,因为此事牵连到辛家,他这个小小的洛阳令恐怕有些难办。
仅凭苟三一人之言,辛家完全可以说他是无中生有,故而搪塞过去,纵使辛家杀了一名奴婢,也不是什么大事,奴婢的生死全凭主人心意,更谈不上犯罪了。
“叶县令,这名胡婢可是跟着那七人一同进入的酒楼,铜驼街的案子她也是重要知情者,这般枉送了性命,辛家岂能脱得了干系?”雨轻肃然道。
“无凭无据的就想要辛家认罪,你还真是异想天开。”崔意摇了摇头,淡笑道。
“那就努力找出证据,世间还没有完美的犯罪,都会或多或少的留下痕迹。”
雨轻走至叶诚身前,问道:“除非是叶县令自己先胆怯了,不敢闯辛家这个龙潭虎穴?”
叶诚讪讪一笑,心道:你自然不惧怕辛家,反正有裴侍中给你撑腰,我这个小小的洛阳令跑去招惹辛家还不是自讨没趣?
“辛毗出自陇西辛氏,早年效力于汝南袁氏,后来归入曹营,在魏文帝(曹丕)时担任侍中,引裾力争,真可谓‘刚亮公直,正谏匪躬’,其女辛宪英更是素以智着称,嫁与羊太傅(羊祜)的叔父羊耽,辛氏一门皆才俊,不过到了如今,辛氏子弟却多是奢靡无度,胡作非为,辛鳌就是典型。”
雨轻说到这里,瞥向崔意,笑问道:“悦哥哥,你觉得我说的对否?”
崔意笑了笑,并不想做任何回答。
“叶县令,辛家处置奴婢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纰漏,让她还能够死而复活,我看多半是有人想要饶她一命,能在手握奴婢生死大权的家主面前耍手段,必是家主亲近之人才敢如此行事,说不定就是辛家小郎君授意留她一命的。”
雨轻负手踱着步子,当走至门口,又微微侧过身来,一抹明媚的阳光正映照在她的粉颊上,她浅浅一笑,露出一对酒窝,继续说道:“那胡婢长得甚是美艳,让辛家小郎君有些动心也很正常,就像昔日阮咸宠爱鲜卑女奴一样,辛家小郎君不忍痛下杀手,说明他还心存善念,不是吗?”
“你编故事的水平又见长了。”
崔意不禁拊掌称赞道:“照你这么说来,这胡婢是辛家小郎君的心上人,那么她被苟三害死了,辛家小郎君怎么不派人杀死苟三为她报仇呢?”
“即便辛家小郎君真想要替胡婢报仇,也不会蠢到自己动手的,让管事给苟三一大笔钱财,他得了横财挥霍时自然就会露出马脚出来,洛阳令迟早会抓住他的。”
雨轻笑道:“况且情意这东西,一见如故容易,难的是来日方长的陪伴,纵使得了个天仙,在世家子弟眼里也不过就是三两月的新鲜,这也就是那胡婢写下重要证词的原因,显然她自己很清楚这段情缘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又不愿无辜枉死,可惜红颜薄命,她最终落得跟那个柳五儿一样的下场。”
“依你之见,此案又该如何查下去?”叶诚问道。
雨轻淡笑道:“派捕头监视着辛府,我想辛家人或许还会暗中联系之前逃走的那三人,城外也要继续找寻,当然辛家小郎君平日爱去什么地方,比如青楼赌场酒楼之类的,也要派人秘密盯视着。”
“也只好如此了。”
叶诚面露难色,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辛家小郎君所去的地方消费极高,他这个清水衙门公费有限,这般跟踪下去,恐怕会吃不消了。
“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崔意摇摇头,剑眉紧蹙,走近她,沉声道:“铜驼街的案子远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不管怎样,辛家的确参与到铜驼街的那起案件当中了,这是毋庸置疑的。”
雨轻目光笃定的看着他,说道:“我想那日在灵堂之上,公安哥哥跪地对着周将军的灵位所说的那一番话,你应该也记得,当时在场的众人中,有个人的表情很复杂,也很特别,不仅我发现了,公安哥哥也发现了,悦哥哥就站在那人旁边,想必看得更加清楚。”
崔意不想与她过多争辩,只是转过身去,走至窗前。那人正是辛歆,如果雨轻的推测是对的,那么辛歆必会遭受到严厉的惩罚。
因为他的父亲辛桐性情暴躁,但凡底下小辈做错了事,他都会拿鞭子抽打他们,以便他们长记性。而他的叔叔辛冉现任广汉太守,性格贪婪残暴,与辛桐无异。
而今若是知晓辛歆暗中放过那胡婢一命,并被洛阳令抓住了把柄,定会狠狠教训辛歆的。
辛歆与他的兄长辛鳌不同,为人善良,从不去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虽然资质平平,但好在仁义敦厚。
厅内陷入沉寂,房典史便命人将苟三押入大牢,而雨轻见崔意神情凝重,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的站在他身边,也朝着窗外望去。
只见一名小厮正提着食盒朝这里走来,显然是给叶县令送午饭的。
崔意偏头看向雨轻,淡淡问道:“你吃过午饭了吗?”
雨轻摇摇头,眨着明眸,笑道:“悦哥哥是不是想要请我吃饭啊?”
第二百四十四章 辛家闹剧(一)
“去辛府打个秋风蹭顿饭好了。”崔意淡笑道。
雨轻噘嘴,故作不满道:“悦哥哥真是小气,总是想着吃免费的午餐。”
“卞家夜宴我也带着你去过了,如今我就勉为其难的陪同你去一趟辛府吧。”崔意微微一笑,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雨轻又同叶诚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跟了过去。在路上,雨轻不再说案子的事情,反而开始絮叨起前朝旧事,有关三国时期着名文学家曹植的一些秘闻。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雨轻含笑吟诵道:“这首《洛神赋》文采清丽,情兼雅怨,有些人觉得此文中描写的‘洛神’所指正是文昭甄皇后(甄氏),可我认为此说法极不合情理,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那么你有何高见呢?”崔意笑问。
雨轻沉思片刻,说道:“我觉得《洛神赋》所描写的其实应该是陈思王(曹植)的亡妻崔氏,崔王妃来自名门望族清河崔氏,嫁给陈思王为妻室,崔王妃亡故之后好多年,陈思王都没有续娶正室,也许是他怀念当年与妻崔氏一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有感而作,以寄托相思之情。”
崔意眼神里透露着一丝感伤,昔日崔王妃之死,背后牵涉到立嗣之争,加上魏武帝曹操忌惮崔琰在朝中威望太甚,便拿崔王妃开刀,为了警告崔氏家族不要恃宠而骄,有谋逆之心。
崔王妃在当时沦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她的死固然掀不起多大风浪,但是之后其叔崔琰遇害,无疑是对清河崔氏最有力的打击。
“悦哥哥的曾祖父(崔林)在魏明帝时任司隶校尉,累迁司空,进封安阳乡侯,任三公被封为列侯的惯例,就是从悦哥哥的曾祖父开始的,自此清河崔氏多身居高位,许多世家大族也都愿意迎娶清河崔氏之女,就像尚书郎(刘琨)之妻、邺县令(卢志)之妻还有河东太守(温襜)之妻,都是来自清河崔氏.........”
崔意唇畔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看着她,说道:“绕了一大圈,原来你是想谈及我家的事情了,除了这些联姻,你还知道些什么,不如当着我的面全都说出来,我也可以帮你辨别一下真假。”
“世家大族或名士多开设私学授书育人,就像昔日卢植在家乡涿县教学,还有颍川众多的书院,从中走出来郭嘉、荀彧等杰出人物,我想清河崔氏也应该有自己的私学,用以培养族中子弟成材......”
“族中才俊越多,竞争越是激烈,悦哥哥能从中脱颖而出,少有盛名,想来也是经历过魔鬼般的锤炼,童年时光里快乐不会太多,悦哥哥性情孤冷,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么你的童年快乐吗?”崔意语气温和,凝视着她。
雨轻微微点头,笑道:“应该算是快乐的,院子虽小,但在那里过得很舒心,连隔壁邻居陈大娘也对我关怀备至,每次我去那间杂货铺闲逛时,她都会拿一些果脯给我吃。”
“其实你那个小院子很好,总比大家族的宅院安静,即便有父母的庇佑,在大家族里每日都有明枪暗箭,勾心斗角,想要无忧无虑的度日根本是不可能的,若是没有父母在身边,那么只会更加悲惨......”
“恃强凌弱在宗族兄弟间最是常见的,幸亏郗遐有些厉害手段,不然早就被郗家的那些堂兄弟们欺负的惨不忍睹了。”
雨轻眨着眼眸,调侃道:“手段越高明的人,越不动声色,悦哥哥比较喜欢在别人察觉不到的沉默中爆发,对不对?”说着就坐到一边去,免得被崔意敲打脑袋。
崔意无奈的笑了笑,也不介意她这般调侃自己,不过除了她,别人也不敢如此。
“悦哥哥,前面就是郑府了。”雨轻掀起车帘笑道。
她早就打听到辛府和郑府挨得很近,改日可以去寻郑卓,郑家的事她还是最为关注的。
“嗯,也快要到辛府了。”崔意淡笑道:“听人说辛府的厨子手艺不错,还有染炉牛肉,调制的酱料味道也很好。”
“那就是火锅了,可惜没有辣椒,麻辣火锅更香呢。”
雨轻歪头一笑,心道:辣椒还在美洲大陆,没有引进,也没有番茄锅,估计只有清汤锅了。
崔意对雨轻时不时说出的新鲜词汇已经听习惯了,杜撰的也好,道听途说的也罢,没必要认真去追问,而且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时的辛府内各房已经开始用午饭了,东院有一间寝室,三名侍妾正缓步走出来,中间的青裙女子还在擦拭眼角的泪,不停的埋怨道:“这次老爷下手太重了,把越前(辛歆字)郎君的后背打得皮开肉绽的,血肉模糊,不知要将养多久才能好呢。”
“先用藤条,抽断后又换上了鞭子,谁能受得住?”
黄裙女子低语道:“越前郎君都被打昏过去了,老爷还不愿停手,幸而老夫人及时赶了过来,不然真要弄出人命了。”
“阿蓉,你胡说什么?”白裙女子嗔道:“刚才给越前郎君上药的时候,你就在跟前念叨个不停,难道你还嫌郎君不够心烦吗?”
“阿琳,当时那个狐媚子待在府里时,你可是日夜抱怨,比我念叨的次数还多呢,现今还反咬起我来了,你是算准了没人跟你争宠,就来欺负我们姐妹俩。”
阿蓉白了她一眼,拉着青裙女子的手,就要走开,不料阿琳拦住她们,冷笑道:“阿芙,你这个妹妹说话真是刻薄,在府里当过舞姬就是不一样,喜欢醉酒后投怀送抱,别人还真学不来。”
“阿琳,你不就是从通房丫头上位小妾的,得意什么?连个小小的胡婢都能抢了你的风头,足足好几个月都没能见到郎君的面,你还真是可怜。”
阿蓉嘲讽道:“我们姐妹俩还很年轻,自然不能跟你比了。”
“好了,阿蓉,别在这里耍嘴了,厨房那边已经备好了饭食,赶紧给郎君端过去才是正事。”阿芙敛容沉声道,抓着阿蓉的手疾步走开。
阿琳冷哼一声,喃喃道:“反正那个胡婢已经死了,只要多花些功夫,郎君的心自然能够收回来,到那时再想办法把她们两个小蹄子打发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辛家闹剧(二)
这时,一小厮带着崔意和雨轻正朝这里走来,阿琳赶忙迎上去,身子福了福,堆笑道:“道儒小郎君,我家郎君正在屋内歇息。”
崔意直接绕过她,径自走进寝室,雨轻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身上熏香味道太重了,便摇了摇头,快步走过去。
阿琳撇撇嘴,心道:难怪他们都说崔意有断袖之癖,身边跟着的这位少年长得如此灵秀,还真是让女人嫉妒呢。
因为这是辛家郎君的寝室,雨轻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外面等着崔意。没过一会,崔意便走了出来,说道:“我们先去偏厅用饭吧。”
“那个辛家郎君不和我们一起去吗?”雨轻疑道。
“他过一会便会去偏厅的。”崔意负手走在前面,微笑问道:“难道你不饿吗?”
原来雨轻的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崔意回头笑道:“还不快些走,听越前兄说中午做了你说的那个火锅,看来我们来打秋风是对的。”
雨轻微微一笑,紧跟在崔意身后,很快就来到偏厅,几名婢女陆续端来精美的菜蔬。
其中有一盘很像煎饼果子,是将酸瓜菹切成长条,与炙肥肉、生杂菜一并放入饼中卷成卷,用两个卷饼,每个切为三段,再将其相连放好,盘中一共有整齐的六段。
还有那个染炉,这青铜染器倒是小巧,一桌摆一个,就像小型的单人火锅,桌上摆着几盘牛肉还有羊肉,时令菜蔬,手边放着涮火锅时的必备蘸酱,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了。
雨轻先吃了一段卷饼,然后开始涮羊肉,蘸了蘸酱刚要准备送入口中,对面的崔意就提醒她道:“小心烫,若是烫到嘴了可不许哭。”
“道儒,涮羊肉就是要趁热吃。”
只见辛歆披着长袍缓缓走进来,神色略带疲乏,坐到崔意身旁,笑问道:“你们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悦哥哥说你家的火锅比较好吃,我们便想过来品尝一下。”雨轻说着又低首喝了一口鱼汤。
“你是裴侍中的子侄?”
辛歆在周府见过她,当时裴頠牵着她的手,很像是一对父子。此刻再看着她,虽然她年纪尚小,但气质独特,倒是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了。
雨轻点点头,说道:“他是我六叔。”
“我去过裴府好多次,怎么都没见过你呢?”辛歆不禁笑问。
崔意淡淡开口道:“她是刚从河东裴家祖宅来的,你自然没见过她。”
“哦,原来是这样。”辛歆笑了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雨轻莞尔一笑,“你可以叫我雨弟。”
“雨弟,这饭食吃着可好?”辛歆温和笑道。
雨轻却放下了筷子,望着辛歆,笑问:“辛兄,你有几名侍妾啊?”
辛歆听她这么问,顿觉好笑,说道:“我只有三名侍妾。”
“才三个,这也太少了吧,桓兄还有四五个,听说他还养着外室。”
雨轻摇了摇头,用小勺搅动着碗里的鱼汤,说道:“辛兄,我看你和郑翰走在一起,以为你们都是纨绔子弟,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淳朴之人。”
“哈哈哈!”辛歆大笑起来,后背一阵疼痛,他双手伏案,稍缓了一下,才说道:“我已经议定了亲事,未婚妻是汝南安成周氏之女,之前已经打发了几名侍妾,现在的这三个都是老实本分的,我才留了下来。”
“我上回在铜驼街的酒楼上看到一名胡婢,长得甚是美艳,还弹得一手好琵琶,可惜被七个粗人欺凌。”
雨轻不由得叹息道:“想来异域女子在洛阳茕茕孑立,无依无靠,即便是被卖到大户人家做奴婢,也难逃厄运,毕竟世间没有多少像阮咸那般的痴情郎,愿意纳鲜卑女奴为妾。”
辛歆目光里划过一丝哀伤,自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苦笑道:“雨弟,身为世家子弟,总有许多无可奈何,过几年你也会经历这些的。”
雨轻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不过崔意摇头示意让她不要说话。
“越前兄,你的哥哥去哪里了?”崔意转移话题,淡笑问道。
辛歆神情失落,抚着肩膀,轻声道:“大概又去找彭祖(羊聃字)兄了。”
这时,有人气急败坏的闯了进来,却是羊鳌,他冷声道:“越前,帮我去账房那里先支一千两,我有用。”
“哥哥,父亲昨晚刚说过,不许我们再去账房那里随意支取银两,你难道睡一觉就忘了?”辛歆缓缓起身,看向辛鳌,有些无奈。
“越前,你还是不是我亲弟弟,昨晚要不是我趁机溜去请奶奶过来解救你,只怕你今日根本下不了地。”
辛鳌很是不耐烦的催促道:“赶快派人去账房,就当我借你的,改日肯定还上。”
“辛鳌,从你嘴里听到还钱二字还真是稀奇,你从去年到今年,在我们崔家的酒楼还有赌场总共所欠下的一万六千两,准备何时还上啊?”
“道儒,我说过要还就肯定会还,难道我们辛家还赖账吗?”辛鳌直接坐下来,也喝了口酒,完全是有恃无恐的样子。
“我今日到辛府,就是要拜见令尊大人,顺便说一下你的那些烂账。”崔意睨视着他,寒声道。
辛鳌听他说要见自己的父亲,心里就生了几分怯意,上个月因他酒后胡言就被父亲鞭笞过,养了大半个月才算好,如今再挨一顿打,岂不跟那个刘绥一样倒霉了。
想到这里,他立时转换了态度,笑道:“道儒,你先不要同我父亲提这件事,我弟弟才挨了一顿鞭子,你总不忍心看着我们俩真成了一对难兄难弟吧?”
雨轻扑哧一笑,刚夹起来的羊肉又掉落盘中,她早已察觉出辛歆的后背多半有伤,方才他笑过后脸上流露出明显的痛苦,此刻辛鳌再次把他挨打的事情挑明,他们还真是一对日常互怼的亲兄弟。
“哥哥,前些阵子你又买了一处私宅,那笔花销可是我帮你设法填上的,至于你欠的崔家的那些账,我也是无能为力了。”
辛歆很是不满的站起身,因为后背有些痛,他不愿在这里久坐,准备先行离开。
“小蝶,你真的看到辛鳌回来了?”
“少夫人,我看得真真的,就是来越前小郎君这里了。”
“辛鳌,看你这回往哪里逃!”
这两个女人的声音渐渐传来,厅内的辛鳌明显坐不住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辛家闹剧(三)
他对辛歆埋怨道:“你是不是把我在外面置办宅院告知给她了,那个婆娘现在过来了,你说什么也要帮我拦住她。”话毕就匆匆躲到屏风后面。
只见一名年轻妇人手持长剑,眼里冒着怒火,大步走进来,扫视一周,冷声问道:“小叔,辛鳌人呢?”
“嫂子,哥哥并未来过这里。”辛歆堆笑回道。
“小叔,休要骗我,你哥哥在外面做的那些好事,非得让我当着客人的面全都抖搂出来吗?这样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妇人瞥了一眼崔意和雨轻,冷哼一声,说道:“他在府里府外养了多少女人我数都数不过来,也懒得去数了,不过他竟然敢用我的陪嫁去养外头那些狐狸精,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辛歆也觉得自己的哥哥实在混账,根本无法再替他辩驳,主动让开一条道,毕竟那妇人已经拔剑出鞘,他自是知道自己嫂子的厉害的,深怕这女人杀红了眼连着自己一块乱砍。
“辛鳌,你去死吧!”妇人目眦欲裂道,手中长剑瞬时将那屏风劈开两半。
辛鳌连连退步,大叫道:“你这女人,是要谋杀亲夫吗?”
“我可以容忍你去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但是你不该动我的陪嫁!”
妇人目射寒芒,正色道:“我出身京兆杜氏,我的爷爷(杜预)乃开国元勋,伐吴功臣,配享文庙和武庙,当初可是你的父亲几次三番登门提亲,我才嫁入你们辛家,五年以来,我给你生了一对儿女,从没做过任何愧对辛氏家门的事情,你却如此待我,不如杀了你,以解我心头之恨!”说着便刷刷又是两剑。
辛鳌急忙闪身躲避,口中还辩解道:“夫人,你误会我了,我从中拿了一部分只是权当急用,卖出去的庄子我赶明就给你重新收回来。”
“只是两个庄子吗?”妇人的胸脯剧烈起伏,一脚就踢翻了那张桌子,热汤险些溅到辛鳌的脸上,他慌忙躲避开。
“我杜平阳可不是吃素的,你的随行小厮我已经着人捆绑起来了,现就跪在院外头。”
杜平阳冷笑着步步逼近辛鳌,说道:“一会我就去奶奶那里,让她老人家评评理,看到时候她还会不会偏袒自己的混账孙子,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我们就和离。”
“你......你这婆娘实在可恶,早就该休了你!”辛鳌刚要起身,剑尖却对准他的胸口,他慌得六神无主,身子也开始颤抖起来。
“嫂子,何必把事情闹大呢?”辛歆见势不妙,赶忙上前解劝。
“辛鳌,你给我听清楚了,马上给我把那些庄子和店铺通通收回来,不然我让杜綝亲自过来问候你!”
杜平阳微微侧身,又是一剑,将那半截屏风彻底摧毁,转身走至门口,声音略显沉重,“说实在的,这辛家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待回禀了奶奶,我马上就回杜府,你准备好和离书吧。”说完疾步离开。
厅内一片狼藉,雨轻站于崔意身旁,也不知说什么好,毕竟这是辛家的家事,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我们也该走了。”崔意淡淡说道。
崔意走至辛歆身前,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两句,但想到他后背有伤,也就作罢,摇了摇头,带着雨轻径自离开辛府。
待牛车驶到裴府门前,惜书和怜画急忙跑过来,告知雨轻裴侍中来了,雨轻心惊,早上只说去胭脂铺子看一看,马上就回来,如今已经到了下午,进去后免不了又得听他们念叨。
“雨轻,还不快些进府去,说不定裴侍中就是特意来看你的。”崔意戏谑笑道,然后转身走开。
雨轻嘟起粉唇,做了个鬼脸,就疾步走入府内。
覃思看到不禁发笑,又赶忙跟上崔意的步伐,说道:“雨轻小娘子出府闲逛了大半天,会不会被裴侍中斥责?”
“她撒娇的本事可是一流的,裴侍中哪里舍得斥责她呢?”崔意笑道:“不过肯定是要念叨她的,她的爷爷、六叔和七叔轮番念叨起来,也够她受的了。”
覃思呵呵笑起来,觉得那个场景定然有趣的很,不想崔意回头瞪他一眼,他便低首,心内仍在偷着笑。
而崔意继续负手朝前走,本来崔府就是挨着裴府的,走了一会就到了崔府的西角门,崔意很快就进到府里,绕过前厅,直奔叔公的书房。
这时望见游廊上有一名婢女正端着汤药朝这边走来,崔意便略停下步子,示意覃思过去把汤药端过来,又轻声问道:“今日太医过来诊脉,说叔公的病情如何?”
“回道儒小郎君,太医说老爷的病情有所好转,不过因为上了年纪,要好好静养。”小婢颔首回道。
崔意微微点头,摆手示意她先退下,然后便大步流星的走入书房,看到叔公正坐在紫檀扶手椅上,眯着眼,享受着下午的阳光。
“叔公,您到底把那篇《禹贡》放到哪里去了?”崔意直接走至书架旁,开始翻找起来。
“道儒,《禹贡》中的山川地名,沿用久远,后世多有改变,其中有许多混淆不清的地方,远远不及当年裴司空(裴秀)所作的《禹贡地域图》。”
崔随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又漱了漱口,拈起一颗红枣,笑问:“你怎么想起来找它了呢?”
“裴司空作成的《禹贡地域图》十八篇,上奏给武帝(司马炎),被收藏于秘府,旁人哪里能够得见?”
崔意一摊手,无奈笑道:“我又不擅长绘制地图,所以只能看看旧时的《禹贡》了。”
这时,府内管事走进房内,将一封书信双手递给崔随,崔意也凑过来瞧了瞧,却是从益州送来的。
崔随展开书信看了一遍,就交给崔意,轻叹一声:“吴王意外殒命,淮南王难免不心生怨恨,而今益州刺史赵琚又在巴蜀有自立之心,招揽流民首领李特兄弟为爪牙,我看皇上多半会派梁州刺史罗义率军去益州平叛。”
“早年王司徒(王戎)任荆州刺史时,罗义就为参军,灭吴之战时又协助王濬进攻武昌,之前做过武陵太守以及汝南太守,去年才升任梁州刺史,他也算是王司徒的门生故吏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长安旧友(一)
崔意也坐了下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淡笑道:“叔公,成都内史耿滕可是皇上几年前布置在那里的棋子,偏巧成都王司马颖没有回封地,而是去了邺城,耿腾这次肯定会死于赵琚之手。”
“氐人齐万年造反,关西一带兵祸扰乱,再加连年大荒,略阳、天水等六郡的百姓流亡和迁移,进入汉川,后来又散布于梁州、益州一带,听郝掌柜说在巴蜀地区李特兄弟常年救济流民,声望很高......”
“李特有个儿子叫李雄,身材挺拔健硕,仪表非凡,少有英气,武艺超群,郝掌柜到成都进货遇到流寇时,李雄还出手替他解围,虽为氐族,但侠义正直。”
崔随想了想,说道:“昔年魏武帝(曹操)攻克汉中后,李特的祖父李虎带领五百多部曲归附魏武帝,授任将军之职,到了李特的父亲李慕则官至东羌猎将,李氏早已是略阳一带氐人的望族,此番不管是派谁去益州平叛,都是绕不开李氏一族的。”
“叔公,如今你还在休养中,这平叛之事皇上心中自有定夺,你不必为此烦忧。”崔意淡笑道。
“道儒,我今日让崔临去拜见赵王了。”崔随沉声道。
“这样也好.......”崔意犹豫了一下,方才笑着开口,“叔公最开始不是想要让清河崔氏扶持赵王,怎么半途又变了主意?”
崔随眯眼呵呵笑道:“你烧了人家的王府,真当赵王看不出来?你这小狐狸的尾巴可要藏好喽。”
“赵王的心思,只有孙秀才会知晓。”崔意低头想着,眼睛里颇有神采:“我做事从来不会后悔.......”
崔随神色稍稍复杂起来,说道:“你的父亲本来就是蒙冤入狱,赵王对待你的父亲用错了方法,至于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我们清河崔氏也是无力相助。”
“现在可不止赵王在四处查找那份遗诏,我想各地的王爷都觊觎着它,当然世家大族也在密切关注着杨家旧事,凡是与杨骏有牵连的人,他们都在暗中查探着。”
崔意笑道:“叔公,我还以为您真的糊涂了呢?没想到您这步棋下的如此玄妙,既避开了铜驼街的那件案子,又安抚了赵王,把烦难的事情都推给了张司空和裴侍中,自己还乐得清闲,等这阵风浪过去,到时候您的病也就该痊愈了。”
“羊邈是装病,而我是真的着了风寒。”崔随顿了顿,又问道:“你可是去辛府了?”
“嗯,辛鳌和他的夫人还闹了一出,说要和离。”
崔意笑着摇了摇头,“我看这次辛鳌定是要落个跟刘绥一样的下场,数月都不能出府了。”
“辛鳌也是越来越不像话,不过他的父亲和叔叔也好不到哪里去,辛冉贪婪凶暴,当年在京做侍郎时,就和刘太保之子刘夏一同受贿,刘太保后来因此被免官.......”
崔随肃然望向窗外,慢慢说道:“而辛冉就离京出任广汉太守,这些年听闻他在广汉各路口要地设置关卡,用以搜刮流民的财物,激起民怨,恐怕这次益州叛乱也与他有关。”
“叔公,依我看铜驼街的案子说不定也是由辛家引起的。”
崔意唇角微扬,说道:“那名死了的胡女就是辛家的奴婢,辛家这么做,到底意欲何为?”
“恐怕是那把干将剑得来不正,不然张司空怎会在殿前亲自揭发雷焕的罪行,不过是为了撇清干系罢了。”
崔随淡淡说道:“道儒,帮我把那一篇《闲居赋》从书架里取出来。”
崔意点头,从书架上抽出那一卷竹简,含笑走回来,递给崔随,开口道:“叔公,听说郗遐最近好像在查夜袭的事情。”
“季钰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点也不比你差。”崔随笑道:“自从你这次返回洛阳,每夜都喜欢抚琴,看来你心情舒畅了许多。”
崔意也笑了笑:“闲来无事抚弄一番,难道是扰了叔公的清梦?”
“好了,你下去歇息吧。”崔随呵呵笑道。
崔意便转身退下,口中自语道:“堂兄肯定又去找子前兄(高瞻字)了,待会我去任远那里瞧瞧去,看他的大作何时才能完成。”
而在裴府,雨轻早就从爷爷的书房里退了出来,因为裴頠前来是要与爷爷他们商议要事,她略微听到一些,就是关于益州叛乱之事,裴頠有自己的考量,若是让梁州刺史罗义抢了头功,那么琅琊王氏的势力就会延伸到益州。
虽然裴頠的岳父就是王戎,但是在他心中河东裴氏的利益高于一切,作为北方老牌士族,在朝廷中枢的影响力绝不能被琅琊王氏这样的新兴士族所取代。
近些年来,益州一带流民首领李特兄弟声望很高,加上还有本地土着豪族天师道首领范成生,世代掌握部曲,领有千余户人家,住在青城山下,势力庞大,这两股力量若是联合在一起,可是很难对付的。
“逸民,刚才雨轻说彦胄明日就要搬回钟府了,想来钟宁已经回到洛阳了。”裴绰微笑说道。
裴頠点头,喝了一口茶,剑眉稍稍舒展开来,说道:“彦胄甚是聪慧,东海王多次想要征辟他为掾吏,他都拒绝了,想来他有自己的主意。”
“昔年钟会兴兵伐蜀,勘察地形,甚至还亲手绘制过蜀汉地图,攻破成都后,礼贤下士,用以安抚蜀地官吏。又结交蒋斌和蒋显,和姜维也有些交情,算起来钟家对蜀地可是感触颇深。”
裴宪在旁笑道:“其实当年晋公(司马昭)怀疑钟会生不臣之心,暗中勾结蜀将姜维,图谋据蜀自立,不就是因为钟会功高震主,晋公有所忌惮,才将他以谋反论罪,趁机打压钟氏一族,司马氏族最善权术,皇上如今也是在不动声色的铲除异己......”
“在武帝时就开始任用张华和刘寔这样的寒门士子,暗中打压各大士族,只不过在杨骏和卫瓘等皆被诛杀后,痕迹越发的明显了。”
裴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逸民,你现今身居高位,不仅赵王司马伦对你有所怨恨,而且贾郭一党对你也有戒心,此次益州平叛之事,你勿要进言太多,我想王衍那边会先有所行动的,他们越是表现得积极,皇上越会疑心,崔随还病着,崔家人此时更是不会主动站出来表态了,此时选择旁观才是最明智的。”
第二百四十八章 长安旧友(二)
“堂叔,我明白。”裴頠淡淡一笑,偏头说道:“景思,听说你最近常和陶侃闲聊开荒屯田,看来他还真有些本事。”
“这都多亏了雨轻慧眼识珠,没想到陶侃出身寒门,却见识不凡,此人日后可堪大任。”裴宪笑道。
“铜驼街的案子还没了结,她就随意出府闲逛,竟还去辛府看热闹。”裴頠摇头说道:“那个辛府乱糟糟的,有什么可看的。”
“不知这回辛桐会怎么收拾他的这个混账儿子,也许到了明日洛阳城内又多了一段笑谈。”裴宪玩笑道。
书房内的气氛随之变得和乐起来,裴宪这句话看似是玩笑,不成想却变成了事实。
原来辛桐回府后就得知了儿媳带着一对儿女负气回娘家的事情,还有辛鳌做的那些丑事,当即就狠狠鞭笞了他一顿,又把他撵出府去,扬言说若是不能把他的老婆孩子接回来,他也不必再滚回来了,就当辛家没有他这个儿子!
辛桐还严令各房休要暗中接济辛鳌,如果被他发现谁私自给辛鳌傍身钱,就得挨一顿鞭子,甚至还让管事的人去辛鳌那些狐朋狗友的家中传话,不准收留辛鳌。
至于辛鳌在外面所买的私宅,全都卖掉,那些女人也通通打发了,辛桐本来就是火爆脾气,也许是气伤了身,竟也有些扛不住了,连夜还请了太医过来诊治。
而辛鳌真的是无处安身了,饿着肚子带着伤走在大街上,孤独无助,又不想去向那个婆娘求饶,更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凄惨的模样,所以谁家也不去,找了个破草席子,准备去城墙根底下歇一晚。
偏巧蔡攸哲喝了花酒到了深夜才准备回府,小厮认出了辛鳌,慌忙禀告给蔡攸哲,他听后却被惊醒了,下了牛车,走过来一口一个思文兄的叫着,半醉半醒的他,声音还带着哭腔,好像辛鳌病入膏肓快要死了一般。
“蔡攸哲,我还没死呢?你在这里鬼哭狼嚎什么?”
辛鳌直接把那破草席子扔到一边去,蔡攸哲刚拍上他的肩膀,他就一阵吃痛,叫道:“我身上有伤,衣袍都被鞭子抽烂了,你长着眼睛干什么用的?”
小厮提着灯笼上前,蔡攸哲这才发现他遍体鳞伤,甚是狼狈,赶忙搀扶他上了牛车,如此一番折腾,辛鳌就暂住在蔡府,好在辛桐与荆州士族来往很少,倒是没有派人来传话,自然也就不知晓辛鳌会躲在蔡府养伤。
辛家这场闹剧很快就在洛阳城内传得沸沸扬扬,更有人说辛鳌混得还不如刘绥,好歹刘绥正待在自己府里养伤,而辛鳌就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里忍饥挨饿了。
杜府大门紧闭,杜綝这个小舅子也是气不打一处来,通知门房,若是看到辛鳌跑来府门前,直接把人轰走。
此时的陆府却是一派祥和之景,因为陆云刚回到洛阳,陆虎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亲,甚是欢喜,与父亲在厅内聊着天,说了许多有关吴郡的事情。
陆虎就出生在吴郡,一直都没有来洛阳,都是跟着族中叔伯生活,此番来洛阳,还是陆云夫妇的意思,因为陆虎今年十五岁了,也到了议亲的时候。
“孟姜(陆虎字),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听说你连花园里的树都砍了,本事真是见长了?”陆云笑问道。
陆虎赧然,回道:“父亲,我和雨轻又重新栽种了两棵树,比原先那棵歪脖子树长得好看多了。”
“还是这样冒冒失失的,竟然对着一棵树发脾气。”
陆云摇了摇头,拿起薄薄的几张左伯纸,皱眉道:“雨轻比你年纪还小,书法课业从未间断过,即便去临淄给左太妃立衣冠冢时,也没有疏于练习书法,可你却只拿这些来糊弄,又是连夜赶着写出来的吧?”
“父亲,这几张字已经是我练得最好的了,我可没有敷衍了事,不信你可以去我的书房看,那里还堆着一大摞,都是写得更差的,所以我才没有拿出来给你看。”
陆虎噘嘴道:“我这几年可是很认真的在练习书法,可能是我没有天赋,总是写不好。”
“你总是有理由。”陆云起身,又伸手捏了捏她的粉颊,笑道:“罢了,你大伯现在应该在书房作画,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嗯,雨轻也在那里,她还带来一套毛笔,有十几支粗细材质不同的毛笔,看着很精致。”
陆虎牵着父亲的手,开心的说道:“她说下次会送我一套这样的毛笔,我也要认真学作画了。”
“等你画得厌烦了,又该说自己没有天赋了。”陆云笑道。
陆虎抬眸笑道:“才不会呢,雨轻作画也是一般,我们俩在这方面还是很像的。”
“孟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还真是会比,跟自己年纪小的人比很有趣吗?”
陆云抚摸着她小脑袋,笑道:“过一阵子我就要去兖州了,宝儿的亲事怕是要定下来了,多半他们是要回吴郡的,不过有雨轻陪在你身边,我也很安心。”
“嗯。”陆虎也很替宝儿高兴,遇上卫玠,宝儿也不口吃了,这样奇迹般的缘分确实让人羡慕。
此时在陆机的书房内,雨轻正亲自给他研磨,陆玩和张珲正在书架前翻看着什么书籍。
“先生,我已经给酒楼想好了名字,就叫做菊下楼,先生觉得这名字可好?”雨轻眨着灵动的眼眸,微笑问道。
陆机略停下毛笔,偏头笑道:“为何取名叫菊下楼?”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雨轻淡然说道:“我希望凡是来到这家酒楼的客人除了感受到舌尖上的美好,还能够让自己的心情变得恬淡闲适,人闲逸而自在,山静穆而高远,在大自然的美景中最能领悟到人生的意趣。”
陆机听后含笑点头,然后继续伏案作画。
“雨轻,你作诗的水平真是越来越高了。”张珲走过来笑道:“洛阳城的第一才女之名你当之无愧。”
“我只是借用别人所作的诗,哪里算得上是什么才女。”雨轻歪头一笑:“先生,我有件小事想要请您帮忙。”
“何事?”
“我想请先生亲自给酒楼题字,不知可否?”雨轻挨近陆机,笑眼弯弯的看着他。
第二百四十九章 长安旧友(三)
陆机笑了笑,拿笔杆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笑道:“你竟然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来了,真是如意算盘打得精。”
“先生,我可不是白拿您的字,以后等酒楼开起来,每年我都会从酒楼拿出来一部分利润给您,这样算来您可是只赚不亏的。”雨轻笑着解释道。
“雨轻,你要是把这些心思都放在作画上,想来画作也不会一点进步都没有。”陆机放下毛笔,摇头笑道。
雨轻主动上前握住他的手,柔声说道:“先生,我送您的书架可是独一无二的,可自由旋转和升降,方便您挑选书籍,您喜欢吗?”
“雨轻,你真是太偏心了,专门送给兄长这么高级的书架,而我却没有。”
陆云大步走进来,注视着那新颖别致的紫檀书架,叹服道:“你的设计真是精妙,难为你想得出来。”
“士龙先生若是喜欢,改日我再做一个书架送给您。”雨轻说着又俏皮的对陆虎眨了一下眼睛。
“看来兄长没有白疼爱你,可惜我就没有像你这样的好学生。”陆云戏谑道。
陆机摇头苦笑,继续作画,而陆虎却把雨轻拉到一边,附耳说着悄悄话,雨轻一脸喜色,原来卫家已经派人去顾家提亲了,卫玠和顾宝儿的婚事已然成了,自己从中牵线搭桥,也算是充当了一次红娘。
在书架旁看着竹简的陆玩一直很安静,眼角的余光不时瞥向雨轻,似乎早已看透了她的那份小心思,唇角漾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在陆机和陆云探讨画作之时,陆虎和雨轻就走出了书房,两人手牵着手来到小花园,陆虎一边欣赏着满园春色,一边含笑道:“雨轻,宝儿还让我替她转达谢意,多亏有你的帮忙,她才能得此良人。”
“孟姜,他们本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是吗?”
雨轻嫣然一笑,当她看到宝儿偶遇卫玠时,不再口吃,还变得那么勇敢,不由地相信古往今来,爱情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或许真的有命中注定。
“雨轻,其实我很羡慕宝儿。”
陆虎很直爽的说道:“论才貌,宝儿远胜过我,琴棋书画,我样样不精,我唯一的优点就是没有优点。”
“你性情坦率豪爽,活得最真实,这就是你最大的优点,一般女子哪里能比得过你呢?”
雨轻牵着她的手走在花树下,低语道:“孟姜,不是你不够好,只是你的缘分还没到,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静待花开,等开到绚烂多姿时,那个人也会随之出现的。”
“雨轻,你说话让人感觉很舒服。”陆虎笑道:“反正有你陪着我,即便宝儿回吴郡,我待在洛阳也不会感到孤单了。”
“孟姜小娘子,夫人让你回后院挑选绸缎,准备给你裁制新衣。”一名小婢疾步走来,颔首禀道。
陆虎点头,对雨轻道:“我去去就来,待会我们一起用午饭。”
“嗯。”
雨轻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望着陆虎渐渐远去,她也走出了花园,漫无目的的穿梭在游廊间,又寻了一处亭子,短暂的坐了坐,当再次路过陆玩的书房门口,她的脚步不由自主的便慢了下来。
她惊奇的发现窗前正摆着一盆寒兰,枝叶飘逸,甚是俊秀,虽未开花,但却抽出了小小的花箭。
这时南絮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盘枇杷,含笑说道:“雨轻小娘子,我正要去找你,没想到你竟自己先来了。”
“这次的枇杷不会还像上回那样酸吧?”雨轻玩笑问道,然后慢步走进陆玩的书房,欣赏着屋内全新的家具。
这间书房经过雨轻重新布置后,已然抹掉了先前的精简单调,换成了含蓄内敛的清雅风格。
一体组合式的书桌书柜更方便查找书籍,书柜上的一些小摆件,像琉璃瓶、白玉马、帆船,还有一对白瓷小鹿,都是雨轻亲自挑选送与陆玩的。
雨轻又走至窗台前,仔细观赏着这盆寒兰,喃喃自语道:“通常情况下寒兰都是在八月到十二月时才会开花,少数品种可能会在春夏两季开花,不知士瑶哥哥是从哪里找来的寒兰,养护的这样好。”
“雨轻。”陆玩已然走了进来,瞧着她,笑问:“你刚才不是和孟姜去花园了,怎么这会又跑来我这里了?”
“士瑶哥哥,这盆细叶寒兰,虽看似弱不禁风,但却有着盈飘如仙的风骨,待开花之时,香味清幽,让人回味悠长,郑卓就养着一盆寒兰,我还记得那股幽香,真是让人爱不释手。”
“若你喜欢这盆寒兰,就带回裴府自己养吧。”陆玩淡淡说道。
“士瑶哥哥,这盆寒兰是要送给我吗?”
雨轻甚觉欢喜,小手触碰了一下那纤细的兰叶,又赶紧把手缩回去,好像深怕伤及了它。
“你可要用心养护它,如果你不小心把它折腾得半死,可就看不到它开花了,更是闻不到那股幽香了。”
陆玩笑了笑,拿起一个枇杷,轻轻拨开品尝了一下,微微点头,看来这次的枇杷不酸了。
一缕缕灿烂的阳光洒落在书桌上,是那么柔和,兰叶略微晃动了一下,这时飞过来一只燕子,它那玲珑的小面孔上嵌着一对小小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似乎在和雨轻对视,当雨轻又走近几步,它急忙忽闪着翅膀飞走了。
“士瑶哥哥,你快听,叽叽喳喳的,看来燕子在你的屋檐下筑了巢,真是有趣。”雨轻笑道。
陆玩走至她身旁,望着两只燕子一会儿飞过来,一会儿飞过去,在屋檐下很是忙碌,便笑了笑。
“燕子筑巢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需要雌燕和雄燕共同努力,经过数日才能筑成温暖的巢穴。”
雨轻偏头笑问:“士瑶哥哥,你听说辛家的那件事了吗?”
陆玩微微点头,拿出一张左伯纸,雨轻就把紫毫笔递给他,又走过去研磨,叹了口气,说道:“辛鳌就这样被赶了出去,如今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他的父亲还真是狠心。”
“昔年征南大将军(杜预)的父亲杜恕就是得到侍中辛毗器重,不过最后惨遭程喜陷害,被贬为庶人,流放到章武郡。但杜家和辛家世代交好,辛鳌虽然纨绔,但也是辛桐嫡子,他跟杜氏是绝不可能和离的,迟早他要登门负荆请罪的。”
第二百五十章 长安旧友(四)
雨轻却摇头说道:“辛毗虽有才能,但德行有失,未能全臣节,昔年魏武帝(曹操)攻打邺城,因辛毗投降,致使其兄长辛评一家被审配杀害,在魏武帝平定北方的时候,袁氏集团的死节之士很多,想来燕赵自古多慷慨悲壮之士.......”
“很显然辛毗当年选择那么做,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或者家族的利益,如今的辛氏子弟不成器,只能靠联姻稳固家族势力了。”
陆玩手中的毛笔又放了下来,皱眉问道:“你在我这里讲辛家兄弟旧事,是要给辛评伸冤,还是在暗讽辛鳌的狼狈?”
“都不是,而是刚才看到先生所写的那句‘我若西流水,子为东跱岳’,心中有所感触罢了。”雨轻淡笑道。
“这是大兄昔日为太子洗马时赠别二兄所作。”陆玩淡淡说道:“不日二兄就要前往兖州就任别驾,此番一去不知多久才能返京了。”
“士瑶哥哥,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雨轻靠近他,眨着灵动的明眸。
陆玩唇畔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仍旧伏案写字,雨轻就负手踱着步子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开始讲述卖火折子的小女孩的故事。
魏晋没有火柴,雨轻便干脆把火柴换成了火折子,故事还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内容。
“卖火折子的小女孩,这又是什么故事?”
却见张珲和庞敬已经走了进来,张珲含笑说道:“雨轻,这故事听着有点凄惨,如今春光灿烂,何不讲些应景的故事?”
“她这分明是在调侃辛鳌,把他比作卖火折子的小女孩了。”陆玩无奈的笑了笑。
雨轻噘嘴,拿起一个枇杷,看到庞敬走过来,就主动递给他。
“我不爱吃枇杷,你自己吃吧。”庞敬微笑说道,然后直接走至陆玩身旁,附耳低语道:“上回的枇杷是从襄阳快马加鞭送来的,这次的则是从南郡加急送来的,你又从中逐个挑选,这盘枇杷旁人哪里敢碰呢?”
“庞兄,那些家具明日就会送到你的新府邸。”
雨轻尝了一下枇杷,确实很甜,满意的笑道:“不过那个水床要迟一些,反正离你的婚期还有一个多月,时间还很宽裕,不是吗?”
“水床?”张珲讶然,完全不理解这是何物。
庞敬听她提到婚期,不由得苦笑两声,说道:“家父和族中长辈过几日就要来洛阳了,婚礼就在洛阳举办,不回荆州去了。”
“这样也好,毕竟洛阳和颍川挨得近些。”张珲笑道。
他刚要从盘中拿起一个枇杷,就见陆玩已经走了过来,问道:“志远兄,你答应我的事是不是忘记了?”
张珲听后,便把枇杷放回盘内,讪笑道:“士瑶兄,我怎么会忘记呢,我明日便把那卷《默记》拿过来给你。”
《默记》乃是东吴大鸿胪张俨所着的文集,张俨为张季鹰之父,昔年孙皓派他出使于晋,吊祭去世的晋文帝司马昭,不幸在归途中因病离世。
陆玩脸上的表情怪怪的,唤来南絮,说道:“志远兄最爱吃糕饼,去给他拿一些过来。”
张珲也觉得陆玩今日有些怪,这会吃什么糕饼,不过也不去细想,只是走至窗下看着那盆寒兰。
“士瑶哥哥,这次的枇杷很甜。”雨轻笑容天真,又走到张珲身边,说道:“你现在可以多看一会它,等我回去的时候,就要把它带走了。”说完就转身走开了。
张珲这才明白过来,而庞敬见雨轻已经走远了,才笑道:“志远兄,其实我也很爱吃枇杷的。”
“哈哈哈!”张珲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玩完全不理睬他们俩,继续写字,这盆寒兰本来就是要送给雨轻的,当时在郑家,陆玩看出雨轻很喜欢寒兰,待回到洛阳后,他便派人找寻寒兰,悉心养了许多日子,如今终于送给了她,他的心里竟有几分成就感。
对陆玩来说,这样亲自去养植兰草确是人生第一次,只为了看到雨轻开心的笑容。
在陆玩得知郗遐在自家园里种樱桃树后,他也产生了栽种枇杷树的想法,不过枇杷树还是需要从南方运过来,前几日他便派人南下去寻找品种好的枇杷树,相信过些日子就能运来洛阳了。
在雨轻和陆虎用过午饭后,雨轻便离开了陆府,陆玩早就让南絮把那些枇杷放到了雨轻的牛车里,当雨轻坐上牛车看到那盒枇杷时,满心欢喜,她把锦盒放于双膝上,想着可以尝试去做枇杷膏了。
当牛车驶到铜驼街上,熙熙攘攘,分外热闹,顺风望见卖甑糕的那个老伯伯又来了,便掀开车帘对雨轻说道:“我去买一斤甑糕来。”说完就跳下了牛车,跑去对面那个推车的老伯那里。
雨轻也撩起车帘朝外面望着,这条繁华的街上客流量确实很大,算是最吸金的步行街了,不过也趋于达到饱和,不会再也飞跃式的发展。
而此时的落虹街却像是一块尚未开垦的土地,它将产生多大的价值全都取决于如何去开发。
雨轻脑海中的构想从一步步落实于图纸,再到一点点去实施,虽然外人不太理解,但是她自己还是很享受这个从梦想走到现实的过程,因为可以不断充实自己,完善自己。
正当顺风吃着甑糕朝牛车走过来时,却发现从对面的食肆中走出来一名身长八尺,魁梧有姿貌的英气少年,长相很有异域特色,身后还跟着几名高壮大汉,明显是他的贴身护卫。
这少年还不时与身后的护卫说着什么,雨轻也正望着他,不远处正是一家布店,有位妙龄女子缓步走出来,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那名少年,莲步轻移,带着两名婢女就走了过来。
春风拂面,那紫衫女子手拿着丝帕擦拭唇角,很是淡然的从少年身边走过,可没走两步,那丝帕便掉落在地。
紫衫女子这才停步,回眸一望,眼波流转,少年见丝帕已飘到自己跟前,便躬身捡起那丝帕还给她的小婢,就要转身走开。不想那紫衫女子轻启粉唇,含羞叫道:“小郎君,请留步。”
那少年略觉诧然,却见紫衫女子已然靠近他,眼神勾人,笑容尽显妩媚,笑道:“看样子小郎君是从外地来的,想必对洛阳应该不太熟悉吧,你去的这家食肆可是铜驼街上生意最差的,你若是想要吃到本地名菜,还是要到——”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少年对她的话完全不感兴趣,眼神里还带着几分鄙夷。
第二百五十一章 长安旧友(五)
他早听人说中原女子甚是矜持,世家大族的女郎更是要熟读《女诫》,懂得三从四德,像这样当街主动与陌生男子搭讪,如此行为轻佻的女郎,真不知她的父母是如何教养她的。
紫衫女子面色一冷,说道:“你还真是无礼。”然后示意随行小厮过去拦住他。
小婢低语道:“萼儿小娘子,要不要把他绑了带回府里?”
紫衫女子微微点头,沉吟道:“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恐怕他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谁?”
那少年见这些小厮拦住他的去路,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那女子,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大概是他的本族语言,女子也听不明白,只是觉得此人太过狂妄,当即命小厮快些将他捆绑起来。
“他是在说你好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却如此不知廉耻,当街调戏于他,名节二字,都抛掷不顾了么?”
说话之人却是一名十四五岁的白袍少年,只见他走到紫衫女子身前,笑嗔道:“他是氐族人,你就这般欺负人家,你跟那些欺男霸女的恶少也差不多了。”
“真是放肆!”那小婢嗔怒道:“你又是从哪个穷乡僻壤里跑出来的,敢在这里嘲讽我家小娘子?”
“那么你家小娘子又是从哪里溜出来的?”白袍少年呵呵笑道。
“就凭你,也配知晓我家小娘子的姓氏?”
小婢轻蔑的看着那少年,嗔道:“多管闲事也要先掂量一下自己,我看你还不如邹县兄弟体面,再敢胡言乱语,小心你自己的舌头!”
顺风吃着甑糕,坐在车辕上,摇头说道:“我看那紫衫女子分明是贪恋男色,放荡无耻,她的贴身小婢也是势利眼,看不起人,真是什么样的主人,调教出什么样的奴婢。”
“顺风,没想到那个白袍少年竟然听得懂氐族语,真是厉害。”雨轻挑起车帘,微笑说道。
顺风点点头,扭头笑道:“雨轻,她和我们一样,都是女扮男装。”
那边的紫衫女子见白袍少年不依不饶的样子,更怒了,刚要准备命人过去教训他,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刘萼,你在这里闹什么?”
紫衫女子闻声心惊,只见走来两位锦袍少年,正是刘演和任远,他们两人是刚从酒楼出来,就望见这一幕。
刘演脸色阴沉,大步走至那女子身前,怒道:“你当街绑人,意欲何为?”
此女名刘萼,来自中山刘氏,乃刘演堂妹,同山阴公主一样骨子里就是不安分,水性杨花的女人。
虽没有明目张胆的豢养面首,但是府里常有样貌好的年轻男子出入她的寝室,或是乐工,或是商贾人家的儿子,又或是从外地来的低等士族子弟,大都是她威逼利诱让他们服侍自己。
刘萼沉默不答,轻咬嘴唇,心下一阵羞恼。
“你如此行事,真是坏了我们中山刘氏的名声!”刘演说着望向那些随行小厮和婢女,怒道:“都给我回府去,每人自领五十板子!”
刘萼面红耳赤,匆匆坐回自己的牛车上,命车夫赶快驾车回去,今日碰到了堂兄刘演,她也就自认倒霉了。
而任远却疾步走到那少年身边,含笑问道:“仲俊(李雄字)兄,你怎么来洛阳了?”
原来此少年正是蜀地流民首领李特之子李雄,如今突然现身在洛阳,还真是让任远颇感意外。
“子初兄,我是从荆州北上而来,观赏了湖泊山色,打算四处游历一番,总待在巴蜀,不就成了井底之蛙?”李雄笑道。
任远点头说道:“既然来了洛阳,就去我家小住几日,我可要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你一下。”
“嗯,我也正要去寻你,偏巧遇到一个女恶霸。”李雄笑道,又看向那名白袍少年,喃喃道:“他竟然会氐族语,真是有意思。”
顺风看到那白袍少年也去老伯伯那里买了些甑糕,便笑着向她招手,问道:“你也爱吃甑糕啊?”
那少年很是大方的走过来,看了看顺风,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顺风的嘴角沾满了糯米。
顺风忙拿出手帕擦拭两下,而雨轻掀起车帘,探出头来,望向那少年,好奇的问道:“你怎么会懂氐族语呢?”
“我家族中长辈曾与氐族有些来往,所以我略懂一些。”
那少年注视着雨轻,眼神里流露出羡慕,她觉得雨轻宛如无瑕美玉一般,甚是好看,便靠近她,抬眸说道:“你要是换上女装,肯定更好看了。”
雨轻微微一笑,当瞥见任远和李雄正朝这里走来,便放下了车帘。
“这甑糕还是不如桂花糕好吃。”顺风把剩下的小半块包了起来,然后对那少年说道:“我和雨轻要回家去了。”
那少年微微点头,笑道:“我叫邓佳,就住在城东的清平街。”
“邓佳,这名字很好听。”顺风说着偏头示意车夫快点驾车,然后对她挥手告别。
望见牛车驶远,邓佳拿着甑糕,口中喃喃道:“桂花糕,好吃吗?”
待回到裴府后,香草和梧桐就看到雨轻抱着一盆寒兰走入书房,把那盆寒兰放于窗前,然后她就坐在玫瑰椅上,安静的望着它,像是在沉思什么。
香草上前为她倒了一杯茶,含笑禀道:“雨轻小娘子,刚才尹明宇来过了,说已经将落虹街上的那家小食肆拆除完毕,接下来就会按照雨轻小娘子的要求重新修一段路出来。”
雨轻点点头,喝了一口茶,问道:“梧桐,昨晚甜甜睡得可好?”
“嗯,没有再做噩梦,那熏香确实有助于安眠。”梧桐一边整理着书籍,一边答道。
对于杨家旧事,雨轻在前些日子问过甜甜,想来杨骏被夷三族时,甜甜太过年幼,根本记不起什么事,至于遗诏这等机密之事,杨骏更不会告知甜甜的,从甜甜身上根本得不到什么重要的线索,或许杨家还有别的幸存者,只能慢慢找寻了。
雨轻担心因为她的询问,让甜甜再次回忆起那些不好的记忆,最近都会关心甜甜的睡眠问题。
“雨轻小娘子,这是古掌柜上午派人送来的书信。”梧桐从一本书籍里取出那封信,双手交给她。
雨轻拆开来看,信上说绿珠手里有一些线人,其中有两名舞姬早两年被石崇送给了辛歆,是一对姐妹,叫阿芙和阿蓉,如今已经做了辛歆的侍妾。
第二百五十二章 长安旧友(六)
那日雨轻在辛府游廊上确实看到她们两姐妹,与另一名叫阿琳的侍妾有些争风吃醋,不过在辛府女眷成群,勾心斗角在所难免,况且辛鳌的这场家庭纠纷还在持续中,辛府越是乱作一团,于线人来说越有机会获得最有价值的信息。
与此同时,顺风正在小厨房与刘五娘说着晚饭的安排,“雨轻小娘子说上回的芦蒿炒鸡丝味道还不错,但是那盘炒面筋油搁多了,有些腻人,今日做个时令菜槐花饼好了,因为任家小郎君也会过来一起用饭,他比较喜欢吃茄夹,你要炸的酥脆些才好。”
“我知道了,你看这样粗细的面条可使得?”
刘五娘指着案板上刚切好的生面条,笑道:“上次雨轻小娘子做什锦炒面时,就是我揉面做的面条,如何做生炒面我也学的差不多了。”
“裴府里就属刘五娘做的面条好。”顺风笑嘻嘻道:“待会别忘了给我留一大盘生炒面,我也喜欢吃这个。”
在厨房内,顺风看了看炉子上煨着的鱼汤,又瞧了瞧蒸着的珍珠丸子,香气扑鼻,看来今晚的饭菜很是丰富。
而在旁边的任府,李雄正和任远坐在亭中闲聊,他们还忆起了两年前的事——
原来当年关西一带的百姓流亡迁徙到汉中后,上书请求在巴蜀地区寄食,朝廷却不允许他们进入剑阁。
幸而御史李宓上表,讲到流民有十万余人,仅靠汉中一个郡根本无法救济,又没有船只将他们送往荆州,而蜀地粮食储备充足,流民前往正好能解决温饱问题,朝廷这才同意这些流民迁移到益州一带。
任罕身为大鸿胪,常与外族交涉,当时流民首领李特就受过他的恩惠,任罕从自家在长安的粮店中先后调拨了几批粮食赠与李特,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李特铭记在心,其子李雄更是与任远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李雄运到长安一批山货,姓黄的商贾故意压低价格,还说这批山货有问题,动物的毛皮柔软度和光泽都不好,只能给付一半的价格。
“黄善,上次我派人送来的那些上等的牛角和筋,可都是制弓的好材料,你却一直拖着尾款不肯付清,这次又要压价,我看你分明就是个奸商,这生意不做也罢!”
李雄当然不会当这个冤大头,他深知黄善狡猾奸诈,就是在欺辱他们氐族商人,这些上好的货物却被黄善一再压价,心里自然窝火,无奈父亲交代过他,谈生意就是谈生意,不可动用拳脚。
正在争执之时,有名年轻的男子拍了拍黄善的肩膀,笑道:“黄善,总是使用这些小伎俩,很有意思吗?”
黄善扭头一看,讪讪笑道:“原来是仓家小郎君,我也是最近手头有点紧,并不是想要——”
“这些毛皮看着不错,既然黄善不喜欢,那就卖给我吧。”
说话的人却是一袭锦袍的少年,只见他面如冠玉,温文儒雅,看了一眼李雄,微笑问道:“刚好我想制一把良弓,就是寻不到好的牛角和筋,不知你这里有制弓的材料吗?”
“我这次并没有带来这些,不过我自己有一把好弓。”李雄说着示意随行小厮将弓取来,又道:“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送给你。”
没过一会,小厮就拿着一把弓疾步走来,双手递给那少年,少年仔细看了看这把弓,淡笑道:“确是一把良弓,不过我怎能凭白夺你所爱呢?”
“如果你能换我一些盐和铁锅,我就感激不尽了。”李雄赧然一笑说道。
在古代盐的产地是固定的,关外的匈奴人和蒙古人并不懂制盐,如果汉人不同他们开通商贸,他们就一点盐都吃不到,所以说盐也是重要的战略资源,朝廷很早就掌握着制盐技术,周边其他小国和少数民族都是不具备的。
所以氐族商人经常以物换物,就像粮食和盐,还有丝绸和瓷器,都是他们想要换取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我家在这里开着粮店,仓家就做着盐业生意,这都不难办。”少年浅浅笑道。
“我叫李雄,是从略阳郡而来。”李雄拱手说道。
少年也略施礼道:“在下任远,字子初,是从洛阳来长安看望朋友的。”
两位少年在街头偶遇,一见如故,后来又把酒言欢,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李雄钦佩任远的学识渊博,而任远却欣赏李雄的性情刚直,豪情洒脱。
至于任远来看望的那位朋友正是仓慈之后,仓海,仓慈在魏文帝时期担任过长安令,治下严明,后来迁任敦煌太守,沟通西域,政绩卓着,深得百姓以及西域各国的爱戴。
在任远和李雄结交后,他们时常会书信往来,氐族商人再去长安贩卖货物,仓海都会给他们公平换取钱物。
“子初兄,上回你托人带给我的一坛酒,没有杂质,甚是清澈,醇香独厚,我此番前来就是想要买一些这样的酒带回益州,也希望可以长期合作,毕竟益州那边有些僻远,不知道洛阳的商贾愿不愿意与我们做生意。”
任远站起身,笑道:“仲俊兄,这件事待会再说,我们先去邻近的裴府用晚饭吧。”
“裴府?”李雄疑道。
“洛阳的特色菜也就那些,不过她那里的菜肴品种很多,味道也很独特,值得品尝。”任远淡笑说道,先走出亭子。
李雄也跟上他的脚步,说道:“人道河东裴氏与琅琊王氏同盛于一时,又称‘八裴八王’,就像往日裴令公与王衍相比,可惜裴令公已经病逝。”
任远淡淡一笑,说道:“儒林丈人裴司空(裴秀)、玉人裴令公、言谈之林薮裴侍中(裴頠),他们皆是河东裴氏中杰出的人物,不过追述到前朝,清阳亭侯裴潜(裴秀之父)平恒贞干,更是深受魏武帝的器重......”
“昔年代郡大乱,乌桓王及首领都自称单于,专权控制代郡的政务,魏武帝(曹操)便任命裴潜为代郡太守,想让裴潜带领精兵前去镇压讨伐,裴潜却选择只身乘车前往代郡,设法安抚了单于,从而稳定了北方边境的局势,可惜裴潜在代郡只做了三年的太守便返回朝廷,之后单于再次造反......”
李雄叹道:“祖父对裴潜也甚是敬重,可惜——”
第二百五十三章 长安旧友(七)
“仲俊兄,你似乎有心事。”
任远看了他一眼,心道:裴潜当年对外族实行的是怀柔政策,以和平手段使其臣服朝廷,不过最终还是被战争手段所取代,鄢陵侯曹彰前去征伐单于,就是最好的例证。
“河东裴氏才俊辈出,如今以裴侍中在朝中得望素高,不过他另有府邸。”任远含笑解释道。
李雄点点头,开口道:“子初兄,看来你与裴家关系很是亲近。”
任远笑而不语,加快了脚步,心想雨轻那边应该已经摆好了晚饭,正在等着他,这样的感觉很是美妙,能够冲淡心中所有的烦忧。
在西园的小花厅内,早已摆上了一桌的美味佳肴,雨轻并未换上女装,仍是一身白袍,站在廊下无聊的摆弄着逍遥巾。
当望见任远他们的身影,雨轻便浅浅一笑,脸颊上露出一对酒窝,她迈步走到他们身前,抬眸笑道:“阿远哥哥,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介绍一下你的这位朋友啊?”
“他是东羌猎将(李慕)之孙,李雄,字仲俊。”任远含笑介绍道。
雨轻微微点头,面前这位异域少年真是高大魁梧,身高悬殊太大,她完全要仰视他了,不过她不喜欢仰视别人。
“我叫雨轻,很高兴认识你。”雨轻说完就挨近任远,附耳悄悄问道:“他的饭量会不会比顺风还要大?”
“谁能比得过顺风呢?”任远摇头笑道,“雨轻,你这样对我的朋友是不是太没礼貌了?”
李雄看到他们二人说话间很是亲密,不禁投来羡慕的眼光,呵呵说道:“你们真是比亲兄弟还要亲,我有两位兄长,他们平时都爱欺负我,算起来我都是被他们打大的。”
“仲俊兄,我们可不是什么兄弟。”任远略觉不快的说道。
雨轻却浑不在意,笑道:“晚餐很是丰盛,我们快进去吧。”说着很快走进小花厅。
当李雄和任远并肩走了进去,李雄立时就被眼前的四仙桌吸引住了,走近再看,桌上摆着的各色饭菜,他好像从未吃过,便伸手指向那盘什锦炒面,笑问:“这个菜叫什么?”
“仲俊兄,这些新式菜品你大概都未见过,若是挨个问下去,恐怕饭菜全都要凉了。”任远含笑道,偏头示意他赶快坐下来。
雨轻已经坐在任远身边,李雄就坐在她对面,拿起筷子开始品尝手边的菜肴。
“李兄,你左手边的叫做珍珠丸子,而右手边的那盘就是什锦炒面了,而中间的这盘叫做芦蒿炒鸡丝,旁边那个是槐花饼,算是春季时令菜.......”
雨轻开始慢慢给你介绍这桌上的各色菜肴,而任远则亲自给雨轻盛了一碗鱼汤,小心放到她手边。
“这个是茄夹,还是从后面菜园里新摘下的茄子,阿远哥哥很喜欢吃茄夹的。”雨轻对着任远莞尔一笑,然后低头喝了一口鱼汤。
李雄一边品尝着这些精致的菜肴,一边笑道:“没想到裴家的厨子手艺这么好,如果吃惯了这些,外面食肆的饭菜也就咽不下去了。”
“李兄,我这里还有好酒。”雨轻笑道。
香草在旁为李雄斟了一杯酒,李雄便端起来喝了一口,正是蒸馏酒,他笑问:“这酒是从哪里买来的?我也准备买一些带回益州去。”
“难道阿远哥哥没有告诉你吗?”雨轻眨着明眸,笑道:“这是我自己研制的蒸馏酒,如今在洛阳城郊设有几家酿酒作坊,城内许多酒肆都是从我这里购买的酒水。”
李雄甚是惊喜,放下筷子,笑道:“子初兄,你怎么还瞒着我呢?”
“我不是已经带着你来见她了,饭桌上谈生意,不是更好些吗?”任远淡笑道。
“益州那一带确实有些偏远,不过没关系,若是能顺利打开那里的市场,以后不仅是蒸馏酒,还有茶叶生意、家具生意,甚至还可以在成都开酒楼的分店,总之利润还是很可观的。”
雨轻想了一下,继续说道:“李兄,巴蜀地区很是富饶,土壤肥沃,非常适合种植农作物,当然也适合发展畜牧业,就是大规模的饲养家禽之类的,比如鸡鸭或者家豚等等,将来也可以成为我这边的供货商,当然这需要投入大量的劳动力,不过可以带领当地百姓发家致富,何乐而不为呢?”
李雄连连点头,笑道:“这主意听着不错。”
“雨轻,你这是在给自己寻找长期的肉类供货商吧。”任远看着她,微笑问道。
雨轻含笑点头,说道:“日后李兄提供给我多少,我就收多少,当然是越多越好,我保准你只赚不亏,以后你们那里的百姓再也不需要为粮食或者盐等生活必需物资而发愁了。”
李雄哈哈一笑,“子初兄,看来这次我来洛阳还是来对了。”
“既然我们达成了共识,那就成交吧?”
雨轻伸出一只拳头,示意李雄也伸出拳头来,然后两人做了个拳拳相碰的动作。
“成交!”李雄目光里闪着异彩,开怀一笑。
雨轻在饭桌上又与李雄讲了一些有关发展畜牧业的具体措施,例如人工孵化法、填鸭技术、强制换羽法等,这些发明都是中国古代在畜牧业领域家禽饲养方面的重要成就。
但最为关键的还是要做好动物防疫,才能够确保畜禽的健康生长,以目前的条件和技术来说,防疫主要从加强饲养管理着手,确保畜禽饲料和饮水安全,确保养殖环境卫生,处理好这些方面,才能最大限度的减少家禽发生疫病。
雨轻只是简单的与他说了一些,具体的舍饲圈养方法及注意事项她会写成册子,到时候和蒸馏酒一并都交给李雄。
任远却在安静的吃着茄夹,因为他早就看出雨轻的那些小心思,既然雨轻这么热衷做生意,他就会尽力帮助她,就像之前派人把那坛蒸馏酒送给李雄,也是希望雨轻的蒸馏酒能够得到更大的推广。
待用过晚饭后,任远便和李雄返回府中,任远早已命人安排了厢房给李雄住,又与他笑谈一阵,见天色已晚,就让他早些歇息。
其实任远早上去了赵王府上,碰到刘演,便闲聊了几句,还看到了崔临正与赵王世子司马荂在偏厅饮酒。
当时任远只觉得奇怪,司马荂是刘琨的姐夫,因与中山刘氏联着姻,刘演倒是常来赵王府。可博陵崔氏何时与赵王世子走的这么近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长安旧友(八)
从刘演口中得知,原来崔临心中抑郁不平,酒后曾言博陵崔氏不想再落于清河崔氏之后。
在东汉时,博陵出现了第一个人物崔駰,自此起博陵高于清河,因为整个东汉清河是没人的。
但到了曹魏时,清河出了崔琰,在二崔齐头并进的同时,显示出超越博陵的势头,虽然崔宇因杨骏而入狱病逝,但崔随在朝中任尚书右仆射,清河崔氏又与范阳卢氏和中山刘氏联姻,在朝中势力强大。
而博陵崔氏自崔洪因杨骏之事受牵连被黜落,其堂兄崔廓仅任散骑侍郎,升迁不顺,崔临在洛阳更是无甚名气,根本无法同崔意相比,同为崔氏子弟,地位名气相差太大,难免会心生妒忌。
任远听后,却是一笑置之,暂且不论崔临此番话是否发自肺腑,只说崔临与崔意私底下的交情,就可知崔临是在给赵王世子司马荂灌迷魂汤了。
也许崔临去赵王府做掾吏,本来就是崔随授意的,虽然崔随现今在养病,但是他很清醒如今朝堂上的局势,崔家与张华关系一般,关于丰城县令雷焕的那件事,崔随明显是不想插手,至于崔意,或许他对杨骏留有遗诏之事更感兴趣。
在任远走至父亲书房门前,却看到荥阳太守刘仲正要向父亲告辞离开,神色间的一抹忧虑转瞬即逝,当走出书房,遇上任远时,刘仲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调侃说道:“子初,你的父亲说你最近总去裴府用饭,看来以后裴家要向你讨要伙食费了。”
任远淡笑不语,略施了一礼,目送刘仲离去,然后走进书房,问道:“父亲,刘太守怎么来洛阳了?”
“是皇上召他进京述职的,陈留太守王玄和颍川太守荀浑也都来了洛阳。”
任罕沉声道:“成都内史耿滕密奏益州刺史赵琚与流民首领李特心生割据巴蜀之意,今日蒋侍郎在殿前举荐梁州刺史罗义率军去益州平叛,而御史中丞孟韬进言说罗义为人贪婪,在担任汝南太守时曾抢劫远来商客,不应派遣他进入益州。”
“父亲,琅琊王氏如今在朝堂上大都身居高位,皇上自是不会再任用他的门生故吏去蜀地平叛。”
任远淡笑说道:“况且有弘农杨骏的前车之鉴,琅琊王氏想要争军功也要思量再三,以防皇上再起疑心。”
任罕点点头,说道:“我看皇上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有所忌惮,蒋京来自琅琊,不过去年才升任中书侍郎之职,这位子还没坐稳,就急着给琅琊王氏出头,看得出来王衍很想抢这份军功,只怕派王澄或者王敦前去讨伐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之前王衍为了给儿子王玄谋取陈留太守的位置,不知暗中给了郭彰和贾谧多少好处,而王玄根本没有治理一郡的才能,还不如前任太守徐济,只可惜徐太守死在任上,白白便宜了这个王玄。”任远不由得叹息一声。
“吏部尚书刘颂今日倒是站出来推荐裴宪前去益州平叛,说他文武全才,深谙兵法,对内政也颇有建树,其祖上裴潜就出任代郡,平定了北方边境,巴蜀一带地势险峻,又有氐族流民,汉中太守郄衡又是裴令公当年所举荐,熟悉当地形势,也可一同协助平定益州叛乱。”
任罕说到此处,稍停顿一下,继续道:“裴潜之弟裴俊因姐夫担任蜀中长史,上任时裴俊护送他到益州,当时他仅有十多岁,适逢灵帝驾崩,董卓入京,天下大乱,道路隔绝,裴俊于是滞留当地,待成年后,知名蜀中,官至光禄勋,其子裴越又担任蜀督军,所以说裴家这一支也算是在蜀地有些人脉。”
“吏部尚书进言,多半就是皇上的意思了。”
任远笑了笑,为父亲倒了一杯茶,说道:“自杨骏被夷三族后,裴令公又忧郁而亡,裴家确实有些沉寂了。”
“子初,你这些年沉迷作画,我以为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没想到你竟看得如此通透。”任罕呵呵笑道。
“父亲,作画可不是我生活的全部。”任远唇畔勾起一抹黠笑。
任罕喝了一口茶,笑问道:“李雄这次来洛阳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任远简短答道。
“他倒是比他的父亲豁达,这几年四处游历,应该长了不少见识。”任罕凝思一会,感慨说道。
任远笑道:“李始和李荡性子暴躁,跟他们的父亲一样,不过李雄却心地淳厚善良,性格沉稳刚毅,今日被那刘萼当街调戏,他都没有动怒,反而是刘萼被自己的堂兄刘演斥责了一番,想来还真是可笑。”
“关于益州那边的叛乱,不管李雄知晓与否,他都能够帮到不少忙,可以说他此番来的正是时候。”
任罕微眯双目,笑了笑,“子初,他偏巧要和裴家做生意,那么一切就变得水到渠成了。”
“父亲,我这个中间人做的可还称职?”任远玩笑道。
任罕呵呵一笑,说道:“子初,你真是快变得跟郗遐一样顽劣了。”
“他如今已经成为司州主簿,大大小小的文书恐怕都堆满了一桌子,听说他今日已经到任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头疼?”任远戏谑笑道。
虽然任远嘴上这样调侃,但是他心里却很清楚,郗遐表面上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实际上却足够认真有条不紊的处理好各种事情,只是他不愿轻易展露出那样的能力。
在协助泰山赈灾之时,郗遐也并未太过认真,不过抓了几只府仓的硕鼠而已,毕竟那时他尚未出仕,眼下他专注的却是夜袭那件事,指望洛阳令侦破此案自是不太可能了。
夜色浓郁得犹如墨泼般沉重,黑压压的将整个洛阳城笼罩住,云雀街上有一处三合院,里面静悄悄的,只在东厢房内亮着一点光,房内坐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石彭。
只见他正大口啃着一根牛骨头,桌上还放着两壶酒,另一人喝着酒说道:“石短腿,你小子手气忒臭了,连输了好几局,亏得我把你硬拽出来,不然你小子准把我的老本全都赔进去。”
“六子,上回要不是我把那个姓邓的毛头小子引开了,你今日恐怕早就没法坐在这里喝酒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南阳邓尚(一)
石彭撇撇嘴,把那根牛骨头扔到一边,说道:“你那婆娘真是抠门,牛骨头上的肉去得倒是干净。”
“石短腿,上回一大盆牛骨头筋连着肉,都吃到谁的肚子里去了?”
六子也拿起一根牛骨头,嘿嘿笑道:“我家婆娘虽然人长得不好看,但是精打细算会过日子,我已经很知足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难怪偷东西都被人家抓个正着。”石彭摇摇头,又喝了一碗酒,问道:“六子,好歹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说老实话,那日你跑去偷那个叫什么双玉璧来着,有什么来头?”
“不是双玉璧,那个是东汉的青玉双螭谷纹璧,很值钱的。”
六子低声道:“我听黑市里的一些兄弟说,那个小子是邓禹之后,邓禹乃东汉开国名将,云台二十八将之首,他们邓家可是南阳新野一带的大族,藏有不少价值连城的宝贝。”
“你不是顺走了一个羊脂玉宫灯,卖了多少钱?”石彭眯眼笑问:“不会又被你那婆娘搜刮走了吧?”
“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等找到好的买家再说吧。”六子刚要端起酒壶,就听到从屋顶传来一声犹如惊雷的巨响,瓦片纷纷掉落下来,刹那间屋顶被砸出一个大窟窿。
石彭和六子慌忙闪避,却见两人跳了下来,然后便是暴雨般的挥拳交手,石彭抄起两把短刀,开始凌厉反击,对面那人出手拳风疾速,桌子早被砸飞,木屑连着那酒壶的碎片四处飞溅,六子拳脚功夫不算上乘,想要伺机逃脱。
而石彭比那两人矮了一个头,身形小且灵活,短刀很快划向那人的右腿,不料那人借力上梁,而后一掌重重的拍在石彭的身上。
昏暗之中,六子趁机逃出门去,刚走到院内,就见一少年正负手慢慢走来。
“邓......邓尚......”
六子立时两腿发软,上回在邓府就差点被他砍了脑袋,今日怕是躲不过去了,扑通跪倒在地,叩首哀求道:“小郎君,您大人有大量,就饶我一命吧。”
“交出羊脂玉宫灯,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我马上去拿!”六子刚要起身,剑尖便直抵他的胸膛,他声颤说道:“小郎君,我把那羊脂玉宫灯藏到西厢房了。”
“阿忠,你跟着他去取羊脂玉宫灯。”
邓尚把剑移开,又偏头示意随行小厮提防着六子,小心他耍花招。阿忠点头,跟着六子疾步朝西厢房走去。
当邓尚望见两名护卫已经将石彭捆绑起来,带到他面前,他便上下打量着石彭,寒声说道:“你最近常去的那两家赌坊都是我们邓家名下的产业,我已经寻六子好多天了,幸亏单信早就盯住了你,不然我恐怕还找不到这里来呢?”
“你养在赌坊的几只狗鼻子倒是挺灵的,不过我跟你好像没有任何过节。”
石彭吐了一口血痰,笑道:“小子,我又没有偷你邓家的宝贝,你抓我有什么用?”
“你和他是没有过节,不过夜袭我家的那笔旧账就该好好清算一下了。”
却见一名小厮手里提着灯笼,郗遐缓步走来,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注视着邓尚,笑道:“原来是邓兄,真是好久不见。”
因为郗家在生意上常与南阳邓家来往,所以郗遐与邓尚见过几次面,虽然邓家人现今很少涉足朝堂,不过在南阳也是郡望,连许氏和何氏也要给他们几分薄面。
“郗兄,你怎么会深夜来此?”邓尚不太明白。
郗遐答道:“我和邓兄一样,也是来抓盗贼的。”说着伸手指向石彭,说道:“你竟躲到这里来了,真是害我好找。”
石彭不禁冷笑道:“这位小郎君恐怕是认错人了,我从来不偷别人家的东西。”
郗遐举起那个灯笼靠近他,光照在石彭的脸上,有点晃眼睛,他忙闭上双目。
“这里的光线太暗了些,也许是我看错了,不过还是要请你过府一叙。”郗遐戏谑笑道:“去我府上坐坐总比直接把你送到洛阳令那里强些吧。”
这段时间石彭确实有些大意了,也是因为他的上线给他的命令就是暂停一切查探行动,他最近闲来无事,这才过来找自己的结拜兄弟六子,偏偏六子惹上了邓府,连着自己的行踪也跟着暴露了,此刻的石彭悔得肠子都青了。
“季钰小郎君,真的被你猜中了,这人刚才想从西厢房的暗道里逃出去,好在我们的人已经把院里院外团团围住,又把他拖回来了。”
阿九疾步走来,身后的护卫把六子直接摁在地上,邓尚甚是气愤,大声道:“把阿忠给我叫来!”
郗遐俯身对他说道:“快些把宝贝还给人家,不然你的脑袋可能就要搬家了。”
“我......我说.......”六子双手抱着头,深怕真的丢了脑袋,忙解释道:“羊脂玉宫灯被我老婆带走了,她回了娘家,就在城郊五里的马家村。”
“邓兄,看样子明日你还得出城去寻它了。”
郗遐摊了摊手,又示意阿九先把石彭带上牛车,然后看了一眼跑过来的阿忠,打趣道:“你还真有耐心,就那样傻傻的待在屋里等着他把羊脂玉宫灯拿出来,却不知他屋里有逃生的暗道。”
“你连个人都看不住,险些就耽误了我的事。”邓尚嗔怒道:“把眼睛给我睁大些,总眯缝着眼能看到什么?”
“奉孝小郎君,我的眼睛本来就小,睁大也就只有这么大而已。”阿忠很是努力的睁大眼睛,可能小眼睛的悲哀就是如此。
郗遐不禁笑道:“眼睛是小些,不过挺有神的。”说完转身离去。
邓尚却目射寒芒,盯视着六子,冷声道:“你给我听仔细了,明日若是再找不回羊脂玉宫灯,我就让你尝一下水磨钢鞭的滋味。”说完又瞪了阿忠一眼,拂袖而去。
阿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然后对六子说道:“被那水磨钢鞭抽上几下,就会丧命,你自己悠着点吧。”
六子一脸惨相,心道:这邓家小子还不如刚才那位小郎君和善,或许石短腿落在他手里能有条活路,自己可就惨了。
此时的郗遐已经坐上自己的牛车,抚了抚额头,阿九在旁笑道:“邓尚身边的书童还真是傻的可爱,尤其是那对小眼睛,我看睁开和闭上没任何分别。”
第二百五十六章 南阳邓尚(二)
“说起来这次邓尚也算是帮了我的忙,他追查盗贼,顺带着还把石彭牵了出来,改日我还得好好谢谢他了。”郗遐淡笑道。
“单氏五虎从中也出了不少力,只是没想到那家赌坊是邓家开的,真是碰巧了。”
阿九又想起苟三的事情,便多说了一句,“听单信说苟三好像发了一笔横财,不过近日被抓入狱了。”
“我上回看到张舆去了洛阳令那里,恐怕苟三与铜驼街的那件案子有关。”郗遐沉声道:“依我看,铜驼街的案子也快要水落石出了。”
“季钰小郎君,你白日里已经阅览了那么多的文书,晚上又出来布网抓捕石彭,明日哪里还有精神再去府衙办公呢?”阿九递上靠枕,关切的说道。
郗遐微阖凤眸,沉吟道:“无妨,待会回府后你派一队精锐看守好石彭,先关上他两天,看看他的上线是否会再有什么动作。”
“季钰小郎君,我已经把那封信派人送往陈留了,不过自公直先生(徐济字)在陈留病逝后,他身边的掾吏大都辞职离开了府衙,现在想要找到他们恐怕不易了。”阿九低声道。
郗遐摇摇头,说道:“他们多半都是陈留本地人,我想青衫帮和鱼市的人会找出他们来的,他们应该很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公直先生为何会突然病逝,这其中曲折我一定要弄明白。”
“听说王太守(王玄)来洛阳了,小郎君可要去见他?”阿九问道。
郗遐冷哼一声,“王眉子(王玄字)不过就是仗着自己的父亲,还自称俊才,与卫玠齐名,我看他还不如王瑶谨聪颖,他在陈留纵情于酒乐,一顿饭用万钱,却还嫌没有下筷子的地方,又修建什么汤沐地,我看琅琊王氏已经把陈留当作自己的后花园了.......”
“此番皇上单独召见荥阳太守、颍川太守和陈留太守,恐怕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的,去益州平叛,还得先从他们各郡府仓调拨粮食以供军需,皇上估计会借着羊邈之事敲打他们三人,王玄自然不敢在洛阳露出奢靡本性,以免毁了琅琊王氏的名声。”
阿九见郗遐这两日笑容不多,便主动提起足球赛的事情,“小郎君,我听惜书她们说雨轻小娘子明日应该会去城郊看球场的,去年就是小郎君陪着她一块去看的。”
郗遐斜倚在靠枕上,面带倦色,明显不想再说话。
“不过任家小郎君时常会去裴府,若是雨轻小娘子出城,他大概也会跟着同去吧。”
阿九一边讲着一边看他的反应,略停顿一下,又继续说道:“我上回去裴府给雨轻小娘子送樱桃时,就看到任家小郎君正在那院子里作画,雨轻小娘子和他有说有笑的,好像还做了什么新式点心,叫什么来着,反正是很新颖的名字。”
“我们都小看任远了,去年在祖涣生辰宴上,我就觉得他不太对劲,自从他拜在画师张墨门下,便潜心学画,极少参加那样的宴会,再说任远和祖涣的交情也就一般,竟然愿意去祖府赴宴,他还真是别有用心。”
郗遐淡淡一笑,心道:如今裴府旁边还住着崔意,任远想要钻空子,就得先和崔意较量一下,当然陆玩那里也不会善罢甘休,这擂台都快要摆起来了,可雨轻还是个榆木脑袋,一心都扑在做生意上了,不过这样也好,大家可以公平竞争,谁也占不到便宜。
“明日邓家小郎君去城郊马家村寻找那个羊脂玉宫灯,我们要不要过去帮忙?”阿九笑问。
“嗯,过去瞧个热闹好了。”郗遐慵懒的伸展一下双臂,再次阖上双目。
阿九小声自语道:“小郎君最不爱看无聊的热闹,只是他好几日都未见到雨轻小娘子了,心里自然想念,就像返回洛阳后第一时间就是去寻她,不然也不会出现在任府了。”
原来阿九最近也学南絮那样时常去裴府送些东西,从惜书和怜画那里得知雨轻明日会出城去察看足球场地,不过阿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雨轻已经收到司马遹的来信,约她明日到城郊某一僻静处见面,所以去看场地只是个出府理由而已,她最期待的还是与这位太子的初次见面。
正在她枕着自己的胳膊思考一些问题时,顺风已经把最后一块枣泥馅的山药糕吃完了,擦了擦手,又喝了一口热水,然后来到榻前,笑问道:“雨轻,你在想什么,不会还在想着怎么发展畜牧业吧?”
雨轻变成平躺的姿势,把手臂放下来,说道:“想要大规模的养鸡鸭猪等家禽,可不是一件易事,不知道李雄回到益州能不能把畜牧业发展起来。”
“雨轻,你都已经帮他那么多了,以后的路还得看他自己了。”顺风也躺了下来,扭头说道:“你上回不是说梁州和益州的主要联络人都没到洛阳来,我看他们多半是自立门户了。”
“梁州是游泰之,益州那边是康岷,古掌柜早前派人送过几次书信,不过都未收到回信,不管他们发生了什么,是否叛变,澈哥哥此番去梁州和益州两地,势必要重新安插我们的人。”
雨轻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沉吟道:“毕竟过去了十几年,父亲不在了,他们不愿再跟随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雨轻,既然游泰之和康岷的初心不在了,换上自己最信任的人不是更好些?”
顺风侧过身来,说道:“我看不如连着那个花花太岁段正纯一起换掉,反正他做事也没个正经。”
“他还是很有手段的,不过有些难缠倒是真的。”雨轻笑道:“他们大都算是我的长辈了,年纪小的只有吴尽和段正纯,作为同辈也会多一些共同语言,等以后摸透了他们俩的性情,也许才能真正驾驭的了他们。”
“好吧,不过明日你就要跟笔友见面了,心里是不是有些小激动?”顺风调侃道。
雨轻点点头,小声说道:“就跟第一次见网友似的,可能会有一点小尴尬,虽然我和他互通书信已经快有十年之久了,但是见面还是第一次,顺风,你说他贵为太子,平日里自以为是,盛气凌人,我说话的态度是不是要变的谦卑一些啊?”
“雨轻,太子可比你身边的崔意和陆玩友善多了,不过没有郗遐的潇洒,也不如任远笑起来温暖好看,让人感觉舒服。”
顺风抱着雨轻的胳膊,喃喃说道:“那日在金谷园,太子的眉间带着一抹忧郁,好像不太开心,背影也显得孤孤单单的。”
雨轻慢慢闭上双目,她很明白这位东宫太子为何忧愁,发自内心的孤独又是因何而来。
第二百五十七章 初会笔友(一)
天明,一辆牛车驶出平昌门,一缕阳光透过车帘温柔的洒在年轻男子的脸上,他悠然睁开了眼睛,轻声问道:“陌文,昨日从西宫那边可传来什么消息?”
“听太医说,淑妃娘娘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殿下也可以宽心了。”
内侍名叫陌文,多年来都是由他去胭脂铺子传递书信,太子司马遹的生母谢玖由才人进位淑妃后,贾后不准司马遹与生母谢玖相见,谢玖忧惧万分,久卧病榻。
雨轻最近常做一些点心由陌文带进宫内,转交给谢玖,谢玖一向进食不多,这段期间竟然胃口变好了,就像前日送来的酸枣仁煎饼和山药糕,她很是喜欢。
其实雨轻也是根据一些古书上所记载的药膳做法,尝试着做一些点心,酸枣仁煎饼就可治‘烦闷,不得睡卧’,能强健脾胃,益气生血,养心安神,对谢玖来说,这也算是对症食用了。
司马遹微微点头,心情舒畅许多,很快就来到雨轻信上所说的那个幽静的深水潭附近,他下了牛车,缓步走至潭水岸边,树林茂密,春鸟啾鸣,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也许他来的太早了,他在岸边踱着步子,手中折了一根柳枝,不时甩动两下,然后又无聊的把它垂在水里,就像垂钓一般。
他偏头望向不远处的山涧,口中喃喃自语道:“在东胜神洲,有一国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受天地精气而生的一石猴名孙悟空,大闹了天宫,连天上诸神都惧他三分,这样离奇的故事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来的?”
雨轻很早就把《西游记》的故事写给他看了,后来陆陆续续的又把《封神演义》、《聊斋志异》、《笑傲江湖》等许多小说写给他,这些年来他在信上看到过各种新颖的词汇,还了解到一些格物学。
其实在他的脑海中,也曾尝试勾勒雨轻的模样,不过那些模糊的轮廓根本无法在纸上画出来。
当他再次回过头来,却看到一名白袍少年正朝这里走来,他不由得笑了笑:“雨轻,在周府时我看到了你,不过来往的人很多,我并没有停足太久。”
“嗯,我知道。”雨轻含笑走近他,仔细打量他一番,又点头说道:“太子殿下今日穿着朴素却难掩贵气,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
司马遹淡淡一笑,一身男装也掩盖不住少女出尘的气质,看她略显拘谨,也许有些紧张,与他并肩走在岸边,说着些过去的事情,偶尔低头,偶尔笑笑,这样寻找话题的尴尬聊天真是难为了她。
“雨轻,你可以称呼我为熙祖,也可以叫我沙门。”
“沙门,有勤息、净志之意。”雨轻抬眸笑道:“那好吧,沙门,我们早就成为朋友了,不是吗?”
“现在你不紧张了,对不对?”司马遹微笑问道。
雨轻长呼出一口气,说道:“我才没有紧张呢,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若是说话造次了,恐怕你怪罪我。”
“既然是朋友,说话就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司马遹注视着她,笑道:“我难得出城一趟,就是想要听一些新鲜有趣的事情,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沙门,那年我着了风寒,你特意画了一幅红梅图送与我,你还记得吗?”雨轻笑问道。
司马遹微微点头,说道:“自然记得,只不过那幅红梅图画的有些生涩。”
雨轻却从惜书手里接过那卷画作,递给司马遹,笑道:“虽然那幅画作不算上乘,但是我在上面题了一首诗。”
司马遹慢慢展开那幅图,轻声念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梅花清幽绝俗出于众芳之上,即便长在郊野的驿站,凭借它顽强的生命力仍然能够绽放美丽,它从不与绚烂百花争相吐艳,而是选择在寒冷冬季里孤傲且静谧的开放,对外界不予理睬,以不变应万变,即使花被吹落在地,化成了泥土,轧成了尘埃,它的高尚品格依旧如它的那股幽香一样永存于世.......”
雨轻淡然说道:“沙门,你当初画梅花图送给我,不就是为了鼓励我,要勇于面对困境,早日振作起来,而现在我把这幅画送还给你,希望你也能克服逆境,始终保持高洁,傲然不屈。”
“雨轻,上次在金谷园,你派来一名小婢,转述了你的一些话,我明白你的用意。”
司马遹凝视着她,说道:“父皇始终是我的父亲,而贾后也是我的母亲,这是不可争的事实,虽然我是东宫太子,但也是父皇的臣子,人人都说:君臣父子,家国兴亡。但家和国本就不该一体,因为人有心,家有情,而国无心,法无情。”
“沙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以很简单,就如同一杯普通的白开水,清澈见底;也可以很复杂,就好像一片深林的树根,纠缠不清,怎么处理这些关系都取决于你自己。”
雨轻淡淡说道:“其实有时候你可以换一种角度想问题,你如果是他,会怎么做,是否能比他做得好,尤其是自己正处于愤怒和仇恨时,父子也好,兄弟手足也好,朋友也好,有时候也要懂得舍得,夏蝉舍弃了坚硬的外壳,得以自由高歌;壁虎遇险断尾,用以保全生命,雄蜘蛛舍命求爱,可谓是死亡的爱情,才能得以繁衍生息,万物都是有舍有得.......”
司马遹安静的聆听着她讲这些,没有插话,只觉得眼前的少女明朗大气,完全是在敞开心扉与他交流,不掺杂任何的个人利益,这是很纯粹很平等的朋友之间的对话,听起来让人感觉很温暖。
“沙门,你有认真在听我说话吗?”雨轻突然转身看着他,噘嘴道:“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觉得我不过一介女流之辈,还在这里滔滔不绝的讲些所谓的大道理,我没猜错,你果然是在偷笑。”
司马遹唇角微微扬起,说道:“雨轻,我这应该算是友善的微笑吧?”
“算了,我还是很宽容的,才不会跟你斤斤计较呢。”雨轻负手走了两步,笑问道:“下个月你会出宫来观看足球赛吗?”
“我会去的,到时候你可要安排一个好位置给我。”司马遹笑道。
第二百五十八章 初会笔友(二)
雨轻点点头,说道:“这次会两场比赛同时进行,一场是傅家和祖家,另一场是陆家和温家,你想要看哪场比赛?”
“我想应该是陆家和温家的比赛更有意思一些吧。”司马遹笑道:“你不是拜了陆先生为师,当然也会去看陆家的那场比赛了,我猜的对不对?”
“嗯,银河战舰队的比赛自然要去观看了。”雨轻蹲下身子捡了几颗石子,然后开始打起水漂。
“银河战舰队,这球队的名字起得倒是很霸气。”司马遹微笑道。
“沙门,我在落虹街开了一家酒楼,名叫菊下楼,你就是那里的超级会员。”雨轻笑眼弯弯,从袖中取出一个雕刻着精致花纹的黑卡,递给他。
“这是何物?”司马遹疑道。
雨轻歪头一笑,“超级会员卡,凭此卡在酒楼可享受半价优惠,我在三楼设了一单间,是你的专属雅间,完全隔音,在里面密谈事情不必担心被人偷听到,绝对安全,而且还可以享受最高级的待遇,很期待你的光顾。”
“雨轻,你还真是会做生意。”司马遹看了看手中的黑卡,笑问道:“那个落虹街太偏了,你为何不选在铜驼街上开酒楼?”
“沙门,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也问这个问题?”雨轻不想过多解释,直接说道:“我就喜欢落虹街,没有理由。”
“好吧,反正是你做生意,是赚是赔,只有你心里有数。”
司马遹把黑卡放入袖中,陪她沿着岸边走了一会,说了些小时候的趣事,当然也包括左太妃。司马遹怕提及左太妃的事情引起她的伤感,可是雨轻却不由自主的说到了自己的母亲,她的眼神里划过一抹哀愁,不过很快就消失不见。
对司马遹而言,左太妃就是他的启蒙老师,教授他练习书法的同时,也在无时无刻的关心着他的成长。
左太妃病逝的消息确实有些让人难以相信,如今从雨轻的话语中更能确定这一点,左太妃真正的死因有待追查,而雨轻从未放弃过查出事情的真相,这也是她去年只身离开洛阳的原因。
“雨轻,左太妃一定希望你过得快乐。”司马遹安慰道。
微风拂过,逍遥巾在身后摆动着,她淡淡一笑,说道:“痛苦只是暂时的,而放弃意味着失败,我绝不轻言放弃,真相早晚会浮出水面的。”
“这是不是痛并快乐着?”
“勉强算是吧。”
“雨轻,你在信上所写的限量版冰酪还有红豆刨冰,都是何物啊?”
“等到夏天来了,你去酒楼一看便知,现在解释太多,岂不是没有新鲜感了?”
“你以前不是说夏天需要自动风扇吗?你可制造出来了,不会是在吹牛皮吧?”
“我正在研制水流带动扇叶,到了夏天,保证你来到酒楼热不着就是了。”
他们两人在岸边有说有笑的走着,在这片静谧的山涧里,欢愉有些短暂,但是却很珍贵。
关于格物学方面的问题,司马遹还是很感兴趣的,以往只是在书信上知晓一些,现在由雨轻当面讲解,时不时还拿着那枝柳条在地上详细的比划着,他听得更是尽兴,直到陌文过来提醒他该回宫了,他才和雨轻挥手告别。
望着牛车渐行渐远,雨轻将双手合十,贴在嘴边,完成了心中的祝祷。
“在一切真相还未查明之前,我会尽我所能保住你的位置,至少目前看来,只有东宫太子尚好,其他几位王爷才不敢妄动。”雨轻喃喃自语道。
历史上的赵王司马伦就是使用了离间计,使得太子司马遹被皇后贾南风害死,又鼓动司马遹旧部及齐王司马冏起兵,废黜并杀死贾南风。之后又诛杀了淮南王司马允,自领相国加九锡,从而逼迫晋惠帝司马衷退位,擅自称帝。
吴王司马晏无故殒命,这恐怕是出自吴郡几大家族的手笔,那么淮南王司马允必生怨恨,也许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了。
雨轻唇角一抹黠笑,将手中剩余的石子随意扔进潭水中,然后拍了拍手,惜书却在旁问道:“雨轻小娘子,我们还去察看足球场地吗?”
“既然出城来了,就去看看好了。”雨轻走回自己的牛车旁,偏头笑道:“估计顺风已经到了球场,说起来她还没有观看过足球比赛。”
“不过她可是经常陪着梧桐看那些球员训练,有时她也会加入他们踢着玩,今日一大早她就出府了,还说要去城东清平街找邓家小娘子,带上她一起出城去看球场。”惜书笑道。
雨轻坐上牛车,沉吟道:“邓佳,她会喜欢看足球比赛吗?”
此时在一号中心球场内,两名少年正坐在东看台上,其中一名少年不时伸手指向各处,像是在讲解着什么。
“哦,原来这就是足球赛场啊,去年我听兄长说过足球比赛很是精彩,可惜我都没有机会来观看。”
“其实我也是今年才来到的洛阳,正式的足球比赛我也没有看过,不过我看过他们平时的训练,很是有趣,踢法多种多样,这项运动很需要技巧的。”
这时,小厮递过来一个食盒,顺风耸耸鼻子,嘻嘻笑道:“你带来什么好吃的?”
邓佳笑了笑,打开食盒,拿出一个油纸包,然后把层层包裹的油纸包打开,说道:“这可是我专门派人去城南街上那家全聚香排队买的炙鸭。”
油纸包打开,一只色泽红润的肥美炙鸭映入顺风的眼帘,诱人的香气令她口中生津。对邓佳笑道:“我正好带了一些薄饼,泡菜,还有一瓶酸梅汤,搭配这个炙鸭,吃起来才不会太油腻。”
邓佳微微一笑,看着她也拿过来一个食盒,打开来将里面的几碟泡菜、一盘薄饼和一些熟肉全都取出来,又道:“酸梅汤和糕饼都被惜书放进牛车里了,她们应该马上就过来了。”
“雨轻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呢?”邓佳好奇的问道。
顺风拿起一片炙鸭放入口中,细细品尝,外脆里嫩,甚是美味,然后笑道:“她今日有事,不过估计快到了。”
邓佳点点头,口中喃喃道:“她长得那么俊俏,真是让人羡慕。”
其实邓佳长着圆圆的小脸,萌萌的,很是可爱,不过没有雨轻灵秀,也没有那样出尘的气质,更像是个邻家妹妹。
第二百五十九章 合伙人(一)
正在她四处张望时,却看到自己的兄长正和一位月白衣袍的少年缓步走来,她慌忙站起身,走了过去,关切的问道:“哥哥,可有找回羊脂玉宫灯?”
“嗯,找到了。”
她的兄长正是邓尚,只见他神情自若的望着球场,笑道:“去年那场足球比赛我是和杜綝一起来看的,最后长江队赢了,杜綝还很气愤,不过一场球赛而已,他倒是认真起来了。”
“奉孝兄,你也可以自己组建一支球队的,到时候和我们一起比赛,岂不更加有趣?”
郗遐微眯凤眸,余光扫向看台上坐着的顺风,唇畔勾起一丝笑意。
“郗遐,你今日怎么也来看球场了?”雨轻姗姗赶来,含笑问道。
郗遐双手抱于胸前,故作不满道:“你就这么不希望看到我吗?”
“郗遐,你如今可是司州主簿了,公务繁忙,我怎么好再去打搅你呢?”
雨轻做出仰视他的姿态,笑道:“不过你还是足球赛的宣传大使,将来你的飞遐球队会不会成为夺冠热门呢?”
郗遐无奈的笑了笑,偏头对邓尚说道:“奉孝兄,她叫雨轻,是裴校尉认得干孙女。”
邓尚看雨轻一身男装,与自己的妹妹年纪相仿,也就略微笑了笑,“在下南阳邓尚,字奉孝。”
“原来你们是兄妹啊?”
雨轻又看向邓佳,含笑说道:“顺风应该同你说了下个月会举办春季足球赛,到时候你可以和知世她们坐到一处观看球赛。”
“嗯。”邓佳微微点头。
雨轻又望向邓尚,淡淡说道:“听说南阳有一种香蕈,味道鲜美,只是像这样的野生山珍太过稀有,采摘不易,想要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更是不可能的。”
邓尚点点头,不过还是不太明白她想要说什么。
郗遐嘴角轻扬,屈指弹了一下雨轻的额头,笑道:“你还有时间站在这里说这些,快回头看看,你带来的午餐恐怕都要被顺风一个人吃光了。”说完就与邓家兄妹朝东看台走去。
雨轻抚了抚额头,也跟了上去。而阿九和惜书他们各自都提着食盒,紧随其后。
此时的顺风早已经站到旁边,看到雨轻走过来,就贴耳小声道:“我在出城的时候就看到郗遐他们了,好像去了马家村,就是那个苟三住的村子了。”
雨轻略微笑了笑,然后就挨着郗遐坐下,看到桌上摆着炙鸭,就拿起一张薄饼,在上面均匀抹了酱,又夹了几片炙鸭肉,然后在上面放一点泡菜,最后小心卷起来。
郗遐以为雨轻是特意卷给他吃的,正准备伸手时,没想到雨轻直接把卷饼递给邓尚,微笑说道:“这是我自制的酸梅酱,搭配炙鸭口感会更好。”
“多谢。”邓尚接过来,细细品尝起来,而邓佳也照着雨轻的方法开始做卷饼吃。
郗遐轻咳一声,稍显不悦,也不动筷子,只是看向别处。
雨轻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从食盒最底下一层取出一盘细嫩的鞭杆葱丝,推了推郗遐的胳膊,笑道:“顺风忘记拿出来这个了,其实不管是吃京酱肉丝,还是吃这样的炙鸭,都不能缺少生葱丝。”
郗遐这才把视线落到那盘葱丝上,看着雨轻用心的帮他卷好薄饼,他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郗遐,我上回让人给你送去的芦菔泡菜,可是我亲手腌制的,你吃着觉得可好?”雨轻笑问。
郗遐吃了一口卷饼,酸梅酱甜中带酸,风味独特,点头说道:“嗯,那泡菜口感爽脆,还是不错的。”
“你还会做泡菜,真是厉害。”邓佳笑道。
“你若是喜欢这泡菜,我可以送你一坛。”雨轻淡笑道:“改日你可以来裴府,我还在研发新菜品,你可以过来品尝一下。”
邓尚靠近郗遐,低声问道:“她是裴家的人,今日好像是专门来察看球场的,该不会这足球赛也是她举办的吧?”
“奉孝兄,你今天碰上了她,多半她会拉你做合伙人的。”郗遐坏笑道。
邓尚苦笑两声,又看到雨轻正和邓佳说着什么悄悄话,也许真的被郗遐猜中了。
“邓兄,其实香蕈也可以人工种植,选取坐北朝南、用水方便、地形隐蔽之处,以竹、木、茅草为材料搭建香蕈寮,就可以进行人工栽培了。”
雨轻淡淡说道:“如果能大量种植起来,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香蕈,当然也可以另外做成干香蕈,或者制成香蕈酱,方便贩卖到各地。”
“人工栽培香蕈?”邓尚讶然道。
“邓兄,以后开拓了香蕈市场,利润可是很大的。”雨轻笑道:“至于人工培育香蕈的技术,我可以与你共享,我们合作共赢岂不好?”
邓佳微微一怔,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情她本来就不太懂,听到什么人工培育技术这样新颖的词汇,更觉惊奇了。
“雨轻,你生意的经营范围真是越来越广,种类也越来越多,连香蕈酱都想出来了,你现在满脑子里都是生意,薛兄家里可是世代经商,如今也要被你比下去了。”郗遐调侃笑道。
“邓兄,日后在南阳人工栽培香蕈成功后,不管你卖给我多少,我全都收下,绝不会让你亏损一分。”雨轻眼神坚定,看着他说道。
“好吧,我愿意尝试一下。”邓尚喝了一口酸梅汤,笑道。
“合伙人,欢迎你的加入。”
雨轻举杯,示意邓尚也举杯,玉杯对碰,雨轻一饮而尽,又对着郗遐莞尔一笑,心道:做生意就是要靠人脉,不断尝试加入更多的社交圈子,结识更多的朋友。
而邓氏作为南阳新野一带的大族,东汉开国名将邓禹,大将军曹爽心腹幕僚邓飏,都是来自南阳邓氏,通过合伙人的身份接触他们,将来才会有更多的利益联系在一起。
雨轻脑海中又想起益州叛乱之事,巴蜀地势崎岖,昔年魏军伐蜀派去的正是钟会和邓艾,当时姜维凭险据守,钟会攻剑阁不下,无计可施,而邓艾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趁姜维被钟会牵制在剑阁,率军偷渡阴平,终大破蜀军。
邓艾率领几千精锐铤而走险,进行大纵深迂回穿插,绕过蜀军的正面防守,直击蜀都成都,已成为战争史上着名的奇袭战例。
第二百六十章 合伙人(二)
可以说灭蜀之战成就了钟会和邓艾,同时也葬送了他们二人的性命,其中是是非非,已经无从判断,但是若论熟悉巴蜀地区,在魏朝恐怕只有他们二人了。
雨轻注视着眼前的邓尚,他也是英姿勃发,只是不知他这位少年郎可有参与平叛益州的想法与勇气。
在用罢午饭后,雨轻和郗遐他们又环视了重建后的球场,在南边增加了普通观众席,第一排座位距离场地最近,依次往上离场地越来越远,而东边看台的贵宾专区也做了修整,设置了包厢和遮阳棚,还悬挂着幔帘。
这次邀请了许多朝廷大臣和名士前来观看球赛,只要他们能够热衷此项运动,对日后发展足球联赛就大有益处,里面所包含的庞大利润也能吸引到他们的注意力,这样才有可能将他们结合到一起。
至于让各大世家都组建自己的足球队,也还在陆续推广之中,以后洛阳周遭的郡县都可以成为分赛区,慢慢扩大范围,毕竟以晋朝的现状,交通还不够便利,重修官道也是日后的重要工程项目之一。
当然目前正在着手的还是制硝的事情,古掌柜已经按照雨轻的方法找匠人开始制硝,以便夏季来临之时能够用硝制作冰块,这样才能够推广冷饮,当然也能够做售卖冰块的生意.......
“番茄、土豆、玉米、胡萝卜、洋葱这些都没有,如今只有芦菔、韭菜.......”
回去的牛车上,雨轻看着外面的土地,喃喃自语着,最后还叹息一声,摇头道:“还真是蔬菜匮乏啊。”
郗遐问道:“你又在讲些什么,什么蔬菜匮乏?”
“没事......我只是在想有没有解决办法......”雨轻自言自语一句,随后笑道:“三国时期的《吴录》有记载说,陆逊催人种豆、菘,这个菘就是白菜早期的品种了,只是还没有在北方广泛种植。”
“白菜?”郗遐不禁笑了笑,“雨轻,除了做生意,你就会想吃的东西了。”
“你这个司州主簿不是应该想些如何发展当地农业之类的问题,就比如说培育白菘,大量种植芦菔,这样司州的百姓才能有东西可吃,也能带动当地的经济。”雨轻看着他,开口道。
郗遐微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看样子你很重视民情,不能做官真是可惜了。”郗遐笑道。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注重民生问题,制定一些长远的规划和惠民利民的政策,得到百姓的爱戴,政绩也就出来了。”
雨轻淡笑道:“郗遐,这些只是我的个人建议,采纳与否还是你自己决定。”
“雨轻,你最近在裴家过得可还舒心?”郗遐凝视着她,关心的问道。
雨轻含笑点头,“我过得很好,阿胶也在继续吃着,还有爷爷、六叔和七叔他们在,也没人敢欺负我。”
“那就好。”
郗遐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只有在雨轻面前,他才会这样放下所有的防备和伪装。
“郗遐,你还记得我在楼船上与你讲得《白蛇传》、《宝莲灯》还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吗?我觉得可以把这些戏本排演成舞台剧,或者盖一家茶楼,找几位说书先生,顾客可以边喝茶边听书,也算是一种生活娱乐了。”
“雨轻,酒楼还没正式开张,你就又想着开茶楼戏院了。”郗遐看着她,玩笑道:“你如今真是比我还要忙碌。”
雨轻嘟起粉唇,撩起车帘朝外面望去,心道:看舞台剧或者听书总比去青楼寻花问柳强些吧,郗遐肯定也去过青楼,洛阳城内有钱的公子哥谁又没有逛过青楼,不过有些体面的士族子弟会直接把青楼里的姑娘请入自己府里,抚琴歌舞助兴,这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
在任何时代,娱乐场所都是探听消息的好地方,因为雨轻住进了裴家,自然不好沾染青楼赌坊这类生意,但是可以拓展新兴娱乐文化,就像是舞台剧,只要能够吸引那些有钱的公子哥来剧场观看演出,那么对以后商业街的繁荣也有很大的推动作用。
“郗遐,我们一起开剧院好不好?”
雨轻此时的态度殷切诚恳,郗遐都感到不好拒绝,当然这样的合作他也是没必要拒绝的,他觉得雨轻很有做生意的头脑,那股执着和一腔热情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
“嗯,你准备把剧院开在落虹街上吗?”郗遐笑问道。
“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雨轻得意的笑道:“我准备建造一座最顶尖的大剧院,剧院建筑设计图还得好好构思一下,可以融入一些西方的元素,要达到让人震撼的视觉效果。”
“那你就慢慢想好了。”
“郗遐,听阿九说你栽种了樱桃树,你上回送来的樱桃很好吃。”雨轻浅浅笑道。
“你之前不是说要亲自采摘樱桃,园子里的樱桃都熟了,你随时都可以过来采摘。”
雨轻点点头,眨着明眸,说道:“过几日我会带着知世和孟姜一起去摘樱桃的。”
郗遐听她这么说,勉强笑了笑,“好吧,人多才热闹,反正树上结了那么多樱桃,你一个人也是摘不完的。”
“对了,还有邓佳,我想她也应该喜欢吃樱桃。”
“不如把你的那些姐妹淘全都带过来好了,反正她们也是待在府里闲着无事。”
“我也正有此意,顺便在郗家吃个便饭。”
“白吃白拿,说的还那么理直气壮。”
郗遐无奈的摇摇头,原本是想到那天和她单独在一起说说话,陪着她摘樱桃,现在却变成一群女孩子都跑来园子里,哪里还有独处的机会?
不过看她气色红润,眼神清澈明亮,与在临淄时已大有不同,当时在周府见到裴頠很是疼爱她,郗遐也放心许多,雨轻年纪尚小,能得到爷爷和叔叔们的关爱,自然是幸事。
但是裴頠乃司空裴秀之子,母亲来自太原郭氏,他们这一支早就另有府邸,雨轻能与他亲近,这确实让他颇感意外。不过能得到裴頠的宠爱,雨轻在河东裴氏家族中算是有了双重保障。
如今皇上有意让裴宪去益州平叛,此番若是立了军功,裴宪被外放任刺史的可能性很大,这当然也是裴頠最想看到的结果。
这时,雨轻挨近他,笑道:“郗遐,你抓到那个夜袭之人了吗?”
第二百六十一章 出征前夕(一)
郗遐点点头,又笑问:“你不是一直都在帮助张公安调查铜驼街的那件案子,如今可有什么进展啊?”
“暂时保密。”雨轻笑道:“不过我想你应该已经看出一些端倪了,这件事的关键点并不在洛阳,而在豫章丰城,不是吗?”
“也许吧。”
郗遐有些疲倦的倚在靠枕上,昨晚只休息了一个时辰不到,若不是想要见她,恐怕他今日是不会出城来的。
牛车辘辘,雨轻正摆弄着跳棋盘里的琉璃珠,口中喃喃道:“看你一脸困乏的样子,多半是昨晚没休息好,现在就不让你陪着我下跳棋了,上回倩女幽魂的故事我讲到哪里了呢.......”
透过车帘洒进来一抹温暖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颊上,他唇畔噙着一丝笑意,满眼宠溺的看着身边这位天真无邪的少女,听她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此刻郗遐的心里感觉很轻松,明明自己身体很累了,可是因为有她在,她的笑容可以让所有的疲累都消失殆尽。
返回城内,郗遐就坐回自己的牛车上,和雨轻挥手告别,然后牛车径自朝衙门驶去,而雨轻则回到裴府,没想到刚走进自己的院子里,就看到顺风手里正端着一盘豌豆糕,疾步走过来。
“扫盘又来了,不过这盘豌豆糕早被我藏到寝室里,小厨房里只剩下一些最普通的糕饼。”
顺风早就回到府里,瞧见了扫尘的身影,便提前把那盘豌豆糕藏了起来,以防再被人抢了去,在吃东西方面,顺风可是很护食的。
“你见到扫尘了,那么钟雅呢?”雨轻笑问。
香草缓步走来,颔首禀道:“雨轻小娘子,彦胄小郎君被四老爷叫到书房去了。”
“好吧,他多半是要留下来用晚饭的。”
雨轻微微点头,抬步走进自己的书房,来至窗前,那盆寒兰的花箭已经长高一点,她浅浅一笑,心道:不知道庞敬可有查清丰城县令雷焕之事,那七人来到洛阳闹事,难道真的与干将剑有关吗?那么辛家又在这起事件中间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在司空府内,所有的疑团正被一点点的解开,关押在暗室的那四人又被重新带到厅上来。
张华目光扫向他们,不紧不慢的沉声问道:“在丰城有个叫潘世美的商贾,是那里有名的富户,可是你们的主人?”
原来庞敬已经派人调查清楚当年雷焕是如何获得的干将剑和莫邪剑,并把事件真相告知了张舆。
潘世美是丰城首屈一指的富户,家中藏有两把宝剑,正是干将剑和莫邪剑,当年雷焕补任丰城县令一职,每日观察天象,就是为了秘密寻找宝剑下落,在他得知潘世美家中收藏宝剑后,就欲要花钱购买,要多少钱就给他多少。
不想那潘世美也是个执拗的脾气,偏说‘这是我家祖传之宝,不论你出多高的价格我也不卖。’雷焕便设了个法子,买通了一些绿林山匪,趁夜屠杀了他家满门,夺走了那两把宝剑。
而雷焕却对张华隐瞒了此事,只说是从丰城监狱地底挖出一个石函,里面藏有这两把宝剑,并把其中的干将剑送与了张华。
张舆听后略感震惊,自己手中的宝剑当真是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也明白了那七人眼中为何会含着浓浓恨意,他们定是认为雷焕是受张华的指使,灭门惨案的幕后真凶就是张华。
“老匹夫,你现在终于想起我家主人了,”跪在地上的黑脸大汉怒视着他,问道:“你以为装糊涂就不用再背负良心债,难道你就不怕报应吗?”
“如果我说这件事我并不知情,你们会相信吗?”张华捋须沉声道。
“老东西,你这话连鬼都不会信!”另一人嗔怒道:“别以为自己身居宰辅,就想瞒天过海,你做的那些丑事迟早会被抖搂出来,说不定明天就报应到你的乖孙子身上。”
“你说够了吗?”张舆寒声道:“我的爷爷只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不管你们相不相信,屠杀潘世美全家这件事的确与我爷爷无关。”
“小毒物,我们兄弟几个被你抓住,也没打算活着出去,不过逃出去的人,你也别妄想再找到他们的行踪!”
张舆冷笑道:“若不是有人暗中指使,你们七人也不会千里迢迢跑来洛阳,至于逃走的那三人是否安全,我自然是不知晓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事,那名胡婢已经被辛家处死了,你们也许并不认识什么辛家,与你们联络的人可能只是一位管事或者心腹护卫,而那三人的性命也被捏在此人的手里。”
跪在地上的四人一时间变得沉默起来,很明显张舆已经知悉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辛家,那人最开始去丰城找到他们时,只告诉他们要想替潘家满门报仇,就要来洛阳寻张华,而那两把宝剑已经被雷焕送给了张华。
他们开始也是半信半疑,但到了洛阳后,在铜驼街上遇到张舆,并亲眼见到了干将剑,才信了那人的话。
“莫邪剑现在何处?”一人忍不住问道。
张舆目光冷然,说道:“雷焕只把干将剑送给了我们,莫邪剑自然是在他自己手上了。”
“你们爷孙俩休要在这里颠倒黑白,若不是当年你这老匹夫想要获取宝剑,我家主人也不会无辜丧命,雷焕那狗贼,不就是被你派去丰城的,你还想要抵赖吗!”
张华皱着眉头,说道:“对于雷焕,是我识人不明,但是指使你们之人更是居心叵测,你们兄弟七人作为潘家灭门惨案的幸存者,再次将你们拉入这场漩涡之中,却不是为了给你们报仇的机会,而是想把你们彻底的葬送其中,不管事情成功还是失败,你们都难以再回到故乡了。”
“当年我们要不是去外地运送货物,也许早就死了。”黑脸大汉说道:“老匹夫,你也不用吓唬我们,反正雷焕已经被调任到新喻县,丰城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了。”
“你们四人应该庆幸,因为我并没有取你们性命的想法,相反外面的那三人可能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
张舆示意朗清将他们先带下去,平复了一下心情,又走到张华身边,低声说道:“爷爷,辛家此番针对您,多半也是赵王的意思,那日在酒楼我碰到了邱飞,他是贾谧的心腹幕僚,不知是碰巧偶遇还是故意安排的呢?”
第二百六十二章 出征前夕(二)
“当年赵王司马伦任镇西将军时,在关中地区治理不善,引起氐羌反叛,孙秀狡诈多端,乃奸人之雄,我欲借梁王之手除掉孙秀,以此削去赵王的一半力量,不想孙秀的友人辛冉为其开脱,孙秀才得以获免,后来辛冉因贪污受贿,离京出任广汉太守,我想这些年辛冉必心存怨恨.......”
张华顿了顿:“辛家向来依附于赵王,他们想要利用雷焕之事弹劾我,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那封信应该已经送到雷焕手上了,他看后自然会做出选择的。”
“爷爷,益州发生叛乱,辛冉恐怕也参与其中了。”张舆开口道。
张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点头说道:“皇上已经任命裴宪为平西将军、假节、都督关中军事,与梁州刺史罗义一起平叛益州,即日便会离开洛阳前往益州。”
“爷爷,昔年钟会作为伐蜀主将,率军十馀万,分别从斜谷、骆谷进兵,因修路不善,过桥时马蹄陷入坑中,更是斩杀了牙门将许仪,完全不顾念其父许褚曾经立下的汗马功劳,诸军无不畏惧,钟会年纪轻轻就可以担任魏军灭蜀统帅,还真是多亏了他的父亲。”
张舆淡笑道:“不知道钟雅这次会不会与裴都督同去益州平叛呢?”
张华呵呵一笑,说道:“公安,你怎么突然想起钟雅了,我看你和他平时很少来往的,他前一段时间好像是住在裴府,任远倒是和他走得比较近。”
张舆玩笑说道:“爷爷,您觉得任远的画作当真比我的画作要好吗?”
“他可是张墨的关门弟子,自然画技高超,不过我的孙儿也是不差的。”张华捋须笑道。
厅上爷孙两人继续笑谈着,雷焕之事仿佛已经烟消云散,又或者说张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之前在殿前他主动揭发雷焕的罪行,就已经做出了取舍。
而在另一间小花厅内,有人的心里却正在踌躇着,虽然仍在吃着美食,但神情复杂,话语不多。
雨轻单手支颐看着他,回想起在三国时期,钟繇治理关中十几年,将关中打造成一个大战略后方,官渡之战时能够源源不断的给曹军供应军需,也为后来的曹魏关西军团提供了军屯之所,魏武帝曹操甚至称他为西汉的萧何,可见那时的钟繇已成为曹操最有力的臂膀。
甚至在司马氏族统领关西军的时候,关中都是很大的战略基地,供养着曹魏数十万的军队,这也是钟繇留下来的遗产。之后钟会能够顺利灭蜀,也都是多亏了他的父亲给他打下的基础。
人道钟会少聪慧,美风姿,弱冠入朝为官,被赞为当世张良。平诸葛诞之叛,率军灭蜀汉,最后却走上了谋反的道路,后世对钟会之乱众说纷纭.......
雨轻这几日也有思考过这个问题,钟会或有反心并未有反迹,而是司马昭疑心在前。所以不是钟会想反,是司马昭不接受钟会不反。
对钟会而言,他根本没有退路,邓艾功劳不亚于钟会,槛车一挂,死的无声无息,如果钟会不奋力一搏,他的结果不会比邓艾更好。
也许从他选择挂帅伐蜀开始,结果注定就是悲剧。伐蜀若胜,司马昭不可能容忍一个建立如此功业的人去分享他的威望,这仗若败,主将也是难辞其咎。
有钟会魂断巴蜀在前,颍川钟氏也许不愿再次踏足蜀地,可是看钟雅难以做出抉择,说明他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不便言明。
“钟雅,这是不辣版的水煮牛肉,你觉得味道可好?”雨轻微笑问道。
钟雅皱眉说道:“有些麻了,你在里面放了多少花椒?”
“我只是多放了一些胡椒而已,没有辣椒,只能做麻一些了。”雨轻噘嘴说道:“像这些宫保鸡丁、鱼香肉丝、麻婆豆腐都是川菜,没有辣椒,做的都不算正宗。”
“你总是提辣椒,还说什么从美洲引进的,听起来就莫名其妙,肯定又是你胡诌的。”钟雅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鸡汤。
“你没听过,但不代表世间没有此物。”
雨轻靠近他,说道:“我打算在成都开菊下楼的分店,到时候蒸馏酒还有茶叶什么的都可以销往益州,当然也可以做蜀锦的生意,总之尽快打开益州的市场,今后的盈利才会更多。”
“雨轻,你现在整日里想的都是做生意,又不是商贾人家的女儿,该学的不学,不该学的倒是认真起来。”钟雅调侃笑道。
“钟雅,你是名门公子,自然瞧不上商贾之事。”
雨轻抬眸笑道:“将来你可是要去建功立业的,就像昔日的钟太傅,与华歆、王朗并为三公,书法造诣也是颇高,被尊为‘楷书鼻祖’,我从小就是临摹他的书法。”
钟雅淡笑不语,继续吃菜,而雨轻继续说道:“七叔马上就要去益州平叛了,陶先生(陶侃)也会同去,我若是男儿身,也定要跟随七叔一起去。”
“雨轻,你真是说话越来越离谱了。”钟雅摇了摇头,笑道:“巴蜀地势险峻,益州刺史赵琚又拉拢了流民首领李特,这场仗可是不好打的。”
“昔日蜀国地形易守难攻,刘禅还是开城门投降,一直力挺晋文帝(司马昭)伐蜀计划的人正是万户县侯(钟会),灭蜀之战最后能够取得成功也是因为他和邓艾,这是不争的事实。”
钟雅面色微变,拧眉思忖,沉声道:“雨轻,这都是前朝旧事,再提及又有何用?”
“无论世人如何评价他,他兴兵灭蜀的功绩都是不能被磨灭的。”
雨轻目光笃定,说道:“钟雅,聪明人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况且如今已经今非昔比,益州叛乱不正是你复出的最好时机?”
“雨轻,你知道蜀地对于颍川钟氏来说就像是一块伤疤,更是不想再触及的领域。”
“过去已经无法重写,但它却能让人变得更加坚强。”雨轻为他倒了一杯酒,递到他手边,笑道:“说不定还会有人与你同行,那个人祖上的遭遇也是不堪回首的。”
“是何人?”钟雅疑惑的问道。
雨轻笑而不答,只是夹起一片水煮牛肉,品尝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口中喃喃道:“厨子今日肯定是失误了。”
“这道菜还是划掉吧,在菊下楼出现这样怪异的菜肴,肯定不能取悦客人的味蕾。”
“钟雅,你觉得那些有钱的公子哥接受不了这种麻的程度吗?”雨轻笑问。
“我想这种口味应该没有多少人能够接受吧。”
第二百六十三章 出征前夕(三)
雨轻噘嘴,心道:上回阿远哥哥吃着就很好的,他都没有说很麻,这个钟雅还真是对食物特别的挑剔。
“雨轻,你今日是去城郊看球场了吗?”
“嗯,你的球队准备的怎么样了?等几场预热赛打完后,钟家和任家的比赛可是排在淘汰赛第一场的。”
钟雅苦笑道:“我若是随景思先生去益州平叛,球赛自然也是看不成了。”
“没关系,到时候各场的赛况我都会写信告诉你的。”雨轻浅浅一笑,“而且这个赛季比完,还会有下个赛季,足球联赛只要能够顺利开展起来,每年都会如期举办的。”
“你这样说,就是准备好给我送行了,是不是?”钟雅没好气的问道。
“钟雅,其实我还真是想去益州,能够冲锋陷阵,为国效力,尽显英雄本色,若是能与你换一换就好了,那么我就代你——”
“换什么换,小小年纪就会夸口。”钟雅直接拿着筷子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说道:“你还不如给我多做一些糕点,在行军路上肯定没什么好吃的。”
“好吧,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可以满足你。”
雨轻莞尔一笑,托着下巴看着他,喃喃道:“望远镜、酒精、司南、还有止血的金疮药,还需要带些什么呢?”
钟雅看她正在认真的想着该准备的物品,心里竟感觉暖暖的,又继续吃着佳肴,胃口也变得好了起来。
待用罢饭后,钟雅便离开了裴府,不过没有驾车返回钟府,而是直接来找任远,却见到了李雄。
经过任远的介绍,钟雅才知晓他原来竟是李特之子,与他交流时才发现他并不是很清楚益州的情况,这两年他都在四处游历,结交了一些好友,与阮孚交情甚好。
在他们谈话中间,李雄的贴身小厮过来回禀,说是古掌柜派人送来了一批茶叶,李雄很是欣喜,先行离开了任远的画室。
落日余晖渐渐洒落在一幅长卷上,画室内又安静下来,而任远还在继续伏案作画。
钟雅负手踱着步子,沉思良久,开口问道:“子初兄,今日你怎么没同雨轻一起出城去看球场呢?”
“仲俊兄(李雄字)拉着我去城东的酒肆喝酒了,在那里碰巧遇到了薛昀和他的一位朋友,那人叫许泽北,开了一家醉欢楼,很是盛情相邀,我和仲俊兄就又去了他那里坐了坐。”任远笑道。
“醉欢楼?”钟雅戏谑笑道:“那里的头牌是叫唐小娅,长得很是妩媚动人,你可有一睹芳容啊?”
任远摇头苦笑,放下毛笔,问道:“你倒是了解的清楚,看来你是那里的常客了,听说过些日子就会在洛水河畔举办花魁竞选,到时候你是不是还要去捧场呢?”
“子初兄,我怕是不能去捧场观看了,只能和李雄同行了。”
钟雅无奈的笑了笑,拿起任远的那只毛笔,继续画他刚才没画完的那座亭子。
“我早就猜到你会去益州的,正好此次是由景思先生出征平叛,他一向欣赏你的才华,必会重用你的。”
“雨轻方才说陶先生也会随军出征,还有一个人,她却没有直说。”
“我知道他是谁。”任远端起一杯茶,淡笑道。
“他是何人?”钟雅皱眉问道。
任远慢慢喝了一口茶,沉吟道:“彦胄兄,南阳邓尚,你怎么把他忘记了?”
“邓尚,邓奉孝,他的父亲邓翼现为扶风太守,裴校尉刚才也是提及到了他,看来邓奉孝此番也是要去往益州的。”
钟雅点头,又把毛笔还给任远,笑道:“子初兄,这亭子还是由你自己画吧,因为我们的作画风格不太一样。”
“彦胄兄,你本来就不善于画亭台楼阁,不是吗?”
“我的画技一般,哪里比得过你?你可是张先生的关门弟子,就连道儒兄也要甘拜下风的。”
任远含笑摇了摇头,望向窗外,思忖着白日里看到卢琦也出现在城东的街头,显得有些落寞,只是在卖字画的摊子前略停了停,摆摊的人看上去不过弱冠的年纪,倒像个穷酸书生。
之后墨白过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此人曾经也是士族子弟,名叫季玠,来自河内怀县季氏,与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沾些姻亲。
无奈家道中落,父亲身无官职,无所事事却花费无度,又不善经营,嗜酒如命,前年也病死了,只留下他和母亲,自季氏被移出了士籍后,祖辈田产全部拿来还债,而今他只好卖些字画填补家用了。
卢琦好心给他一袋钱,还买走了两幅画,当时任远觉得卢琦的心性确实改了不少,变得沉稳而且善良,或许这也是卢琛愿意带他重返洛阳的原因。
“子初兄,铜驼街的那件案子我们好像都遗漏了一个人。”钟雅神情变得肃然,沉声道:“邱飞在那日的出现,应该不只是巧合。”
“他是贾侍中(贾谧)身边的五大谋士之一,张舆被七人围困,他是最早逃离出酒楼的人,也许他的目的并不是针对张华,而是想要从张华那里调查一些事而已。”
钟雅微微点头,对于去年发生在洛阳城内的几起夜袭事件,他也是早有耳闻的,之后赵王命令部曲围住杨家旧宅,他也就明白了一些。
杨骏握有遗诏之事还是再次被掀出来,当年王戎、裴楷、张华等人均被杨骏所猜忌,不能参预朝政,而今王戎不理世事,终日以游山玩水为乐,裴楷已经病逝,只有张华现今身居宰辅的位置,关于遗诏之事,从张华那里或许能获取到一些信息。
目前来看,贾郭一党最有可能是那几起夜袭事件的幕后黑手,只是洛阳令根本抓不到他们的把柄,此案也就搁浅下来,不过郗遐应该还在暗中调查。
祖涣在去年年底特意派凌冬赶往颍川拜见张墨,询问杨骏收藏了卫协的哪幅画作,为的也是遗诏之事,也许祖涣已经查到了某些线索,而且这线索定然与卫协的画作有关。
钟雅看着一脸淡然的任远,不觉笑道:“子初兄,大家都以为你常年闭门作画,不爱交际,没想到你交友如此广泛,还能够与李雄结识,外面发生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任远不以为然的说道:“你们钟家的生意遍布各地,也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我说的对吗?”
第二百六十四章 济阴卞氏 (一)
钟雅哈哈笑了起来,拈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味道酸甜可口,不过他摇了摇头,说道:“可惜樱桃不能存放,不然我会装几篮子带走的。”
“雨轻说你是个精致的吃货,真是不假,你马上就要出征了,竟还想着好吃的东西。”任远笑道:“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叨扰我这么久,我连作画的时间都没有了。”
“子初兄,你这幅长卷画不是要画很久吗?”钟雅调侃道:“等我回来时,你的这幅大作都未必能够完成。”
任远笑而不答,钟雅却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语道:“也许在我离开之后,会错过不少精彩的好戏,比如你们几个人的擂台。”
“雨轻肯定会给你写信的,洛阳城内有什么新闻,你自然都会知道。”
“菊下楼的生意可不要经营的太惨淡,亏损太多我可不会出钱补这个窟窿的。”
“自然不会,等你回来还要在菊下楼替你接风洗尘。”
“好吧,有道儒兄和季钰兄在,你也不会太寂寞的,对了,还有陆兄,他对你可不太友好。”
钟雅又是哈哈一笑,转身离开。
任远目送他远去,沉吟道:“陆士瑶,他现在专注的事情又是什么呢?吴王司马晏突然殒命,看起来他们江东士族还真是不好对付,周处身亡,他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吴郡陆氏作为江东士族的领袖,他们下一步棋又会如何走,只能拭目以待了.......”
春日暖阳,带着裴家各房长辈的殷切期望,以及妻子的千万叮咛,裴宪松开阿飞和雨轻的小手,毅然率军出征。
与此同时,李雄带着一批货物也离开了洛阳,文澈选择暂时与他同行,当然雨轻交代过他,必要时他可以与长安的吴尽暗中帮助裴宪平叛。
自裴宪他们离开后,洛阳城内仿佛安静了一阵子,辛家的事情竟然也平息下来,辛鳌最后还是登门谢罪,不过杜綝为了给辛鳌一个教训,故意让他吃了三次闭门羹,才把杜平阳接回了家。
张舆对辛家的这场闹剧完全不感兴趣,因为洛阳令刚接到来自城郊村民的报案,从枯井里打捞出三人的尸体,正是当初逃走的那三个人,可见张舆的猜测是对的。
辛家人在得知雷焕死于赴任的途中,便很快的做出了反应,也许最开始留着这三人的性命是为了丰城之事还能有所转机,利用他们指认张华当年屠杀潘家满门的罪行,所以还派人制止了他们深夜潜入司空府上营救同伴的计划。
因为辛家人知晓张华是个老狐狸,定会早做防范,这三人一旦夜入司空府,肯定再难逃脱。
不过雷焕既然已经身亡,他们自然不能再留活口。辛家人也是棋高一着,骗过了南陌的眼睛。
在去往卞府的路上,牛车里的两人还在讨论着这件事。
“他们是毒发身亡,酒水里被人下了毒。”张舆沉声道:“我已经派人去那村子里问过了,近日的确有一户人家连夜就离开了村子,想来他们是被人收买了,担心被人查出此事,便提早逃离了此处。”
“公安哥哥,你说辛家为何不直接派出杀手结果他们三人的性命,反而要用这么麻烦的办法呢?”雨轻问道。
张舆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也许还有人盯上了那三人,因为苟三那件事,辛家已经有所警惕了,不会再轻易露出什么破绽出来的。”
“公安哥哥,如今铜驼街上的案子算是了结了,对不对?”雨轻笑问道。
张舆微笑点头,“雨轻,这次多亏你帮了我,为了答谢你,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真的吗?”雨轻眨着明眸,想了一下,说道:“公安哥哥,为了能让洛阳附近郡县的士族子弟的足球队参赛,很需要重修官道,这样他们才能更快的赶来洛阳,我希望和公安哥哥一起筹资修路。”
“修路?”张舆讶然道。
雨轻微笑解释道:“如今的官道都是土路,只有城内的街道是用大石铺成的,以现今的道路状况,往来的交通运输时间过长而且还不方便,我正着人研制水泥烧制技术,以后若是都修成水泥路,可以节省不少的时间,也许之前需要花费半个月的运输时间,换成走水泥路就能缩短到几天到达。”
“你平日里总是想这些东西吗?”张舆笑道:“修路可不是普通的做生意,它会牵连到很多方面,我猜你已经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道儒兄和季钰兄,只怕陆兄也是知晓的,他们可都愿意支持你?”
雨轻点点头,浅浅笑道:“公安哥哥,我本来是想垂钓时给张爷爷说修路的这件事,可是他最近比较忙,正好今日你陪着我去卞府,我告诉你这件事,就是想听一下你的意见。”
“你会听取别人的建议吗?我看你早就打定了主意,我若是不答应,你肯定还有后招,对吗?”
“公安哥哥,我有东西要送给你。”雨轻从袖中取出那张金卡,递到他手上,笑道:“这是菊下楼的高级会员卡,进店可享八折优惠,到时候我会推出限量版的精致菜肴和饮品,你可以优先品尝。”
张舆拿着那张卡,无奈的笑了笑,真想敲打一下她的小脑袋,不过看着雨轻的脸上绽放出天真的笑容,他的心里顿觉舒畅,唇角噙着笑,说道:“你这算是贿赂我吗?”
雨轻摇摇头,笑道:“公安哥哥,我们是朋友,有好东西自然要与你分享的。”
张舆目光变得柔和,端详着这张金卡,做工很精致,上面还刻有云鹤展翅的图案,最右角则是一串编号。
“公安哥哥,听闻小姨夫(卞壸)的爷爷卞统曾任琅邪内史,父亲(卞粹)兄弟六人,并登宰府,世称“卞氏六龙”。当时在临淄的牛山雅集上,卞瑄就是中正官,楚颂之能被擢为六品,都是受到他的赏识。”
“没想到你还去了牛山雅集,真是会凑热闹。”
雨轻挨近他,抬眸笑问:“公安哥哥,上回听小姨夫说,你早在十一岁的时候就被定为二品了,那岂不是神童了?”
“望之兄还告诉了你什么?”张舆淡笑问道。
第二百六十五章 济阴卞氏(二)
雨轻笑道:“公安哥哥自幼聪颖过人,喜爱书法,曾跟着关内侯索靖学过书法,他是东汉着名书法家张芝姊之孙,最善草书,所以公安哥哥的书法造诣颇高。”
张舆含笑不语,只是掀起车帘朝外面望去,已然快到卞府了。
“公安哥哥不仅剑法一流,轻功更是好,普通的飞檐走壁都是难不倒你的,不愧是京城四大名门公子之一。”
“什么京城四大名门公子,竟说些离谱的话。”
“我让薛兄帮我做了一次城街问卷调查,根据家世、相貌、人品,才学等许多方面进行综合比较,选出了京城四大名门公子。”
张舆对她这些莫名奇怪的调查完全不理解,不过雨轻却很有兴致的继续同他讲解这次的调查结果。
“京城四大名门公子按照得票数分别是荀邃、崔意、卫玠和你了。”
雨轻说到此处停顿一下,又笑道:“郗遐和阿远哥哥并列第五名,还有卢兄、钟雅,不过没有江东士族子弟,也许他们在洛阳城的知名度还不够高。”
“这种排名毫无意义,京城第一贵公子非贾谧莫属了,你怎么把这么个大人物遗漏了呢?”张舆戏谑笑道。
雨轻笑了笑,“也对,不过我还是很替公安哥哥感到高兴的,下次可以评选出京城四大才子,我想陆先生肯定会入选的。”
张舆苦笑着摇了摇头,眼前的少女太过调皮,有时候她的爱好让人哭笑不得。
雨轻眸光微闪,沉吟道:“不如开个天下第一比武大会,让各地高手云集京城,评选出谁是天下第一高手,冠军可以获得丰厚的奖金,这样也算是给朝廷选拔人才了。”
“正经事一件也不热衷,歪主意倒是一大堆,待会望之兄看到你又该头疼了,当你的小姨夫真是不容易啊。”
“公安哥哥,世家子弟除了喜欢观看足球比赛,想必对比武大会也会感兴趣的。”
“雨轻,我们到了,收起你的那些畅想,你来卞府可是专门看望你的小姨的。”张舆说着就先行跳下了牛车。
雨轻嘟嘴,也下了牛车,然后带着顺风从东脚门进入卞府。张舆望见从对面驶来两辆牛车,待牛车停下,下车之人正是索靖。
他赶忙上前躬身施礼,颔首道:“索先生。”
“公安,本来我想要去找你的爷爷手谈一局,可是在半路上遇到了安仁(潘岳字),听他说玄慈(卞瑄字)来了洛阳,说起来我已经有好几年都未见过他了。”索靖呵呵笑道。
这时潘岳也走了过来,笑道:“公安,你的姑夫(卞粹)近日也不去金谷园了,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说完和索靖缓步走入卞府。
张舆随着他们来到前厅,卞粹和卞瑄忙起身相迎,潘岳落座后,笑问:“玄仁兄(卞粹字),最近也不见你去金谷园了,贾侍中上回还提及了你的画作,颇有卫协的画风。”
“贾侍中谬赞了,不过是酒后即兴之作。”卞粹含笑道。
潘岳端起茶杯,轻嗅着淡淡茶香,说道:“这茶甚是清香,可是裴府送来的?上回我在张司空府上也喝过这样的茶,张司空说这茶都是裴府送的。”说着看向索靖,笑道:“人道裴侍中精通医术,没想到还会品茶。”
索靖捋须笑道:“裴侍中拜孙煜为师学过医术,孙煜乃医圣张仲景的关门弟子,医术高超,宫中太医也是不如他的,只不过他如今年迈,现住在裴侍中府上,极少再给人看病了。裴侍中通古博今,想来对茶叶有些研究。”
“我听闻裴侍中正派人四处找寻上好的茶树,准备种植茶园,没想到裴家也想做茶叶的生意了。”潘岳喝了一口茶,淡笑道。
张舆安静的站立一旁,唇角微扬,心道:裴侍中哪里有这样的空暇,只是拗不过雨轻的央求,才勉强答应下来的。
卞瑄含笑说道:“我从琅琊带来一些海鲜干货,待会我命小厮搬一些放进你们的牛车里。”
“既然你来了洛阳,明日不如同我一起去季伦兄(石崇)府上赴宴,绿珠会吹奏新曲子,如此妙音错过岂不可惜?”潘岳笑道。
卞瑄微微点头,此番来洛阳本来就是要去见石崇的,去年畋猎之事失败后,石崇和欧阳建竟然转而投靠淮南王司马允,或许之前他们还亲近过成都王司马颖,这种脚踏几只船的人齐王自然看不上,不过也不能让他们过得太安稳,适当制造出一些事端,他们才会感到后怕。
“石大人好像送与王处仲(王敦)一名舞姬,不知襄城公主作何感想?”卞粹玩笑说道。
潘岳哈哈笑了起来,说道:“那名舞姬叫缃儿,本名叫做宋袆,曾流落烟花,不过是别人买来送与石大人的,她跟着绿珠学过吹笛,很有音乐天赋,那日她在花园中蒙着眼睛,和几位姐妹玩耍,不小心撞入王处仲的怀中,她慌忙跪地请罪,偏偏王处仲有些醉了,倒是看上了她.......”
“石大人顺水推舟,就把她送给了王处仲,不过她容貌甚美,不输梓泽七珠,也算是石大人割爱相赠了。”
索靖摇了摇头,他向来对石崇的奢靡生活嗤之以鼻,对金谷园的这些风流韵事更是不感兴趣。
“幼安兄(索靖字),昔日魏文帝曹丕的母亲卞氏,祖籍琅邪开阳,卞家世代从事低贱职业,多是以声色谋生的歌者舞姬,卞氏一开始不过是曹操的侍妾,直到曹操的原配丁夫人出走,卞夫人才成为曹操的正妻,不过以她的卑贱出身,能坐上正妻的位置已是得到上天眷顾了。”
潘岳戏谑笑道:“不知道这名舞姬有没有卞夫人的幸运呢?飞上枝头变凤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卞瑄听后,面色一冷,立时起身,嗔问道:“潘安仁,前朝旧事可不是随便拿来说的笑话,当年你是因何离京去往怀县担任县令,难道你忘记那次教训了吗?”
“玄慈兄(卞瑄字),你何必动怒,她又不是出自你们济阴卞氏。”
“祸从口出,言多必失!”卞瑄面带愠色,寒声道。
张舆见卞瑄如此,顿觉奇怪,不过是一些魏朝的旧事,即便潘岳言辞有嘲讽之意,也不至于动怒,毕竟卞夫人与他们济阴卞氏无甚关联。
第二百六十六章 济阴卞氏(三)
“玄慈(卞瑄字),不过几句戏言而已。”卞粹呵呵笑道:“望之那孩子昨日打碎了你刚带过来的琉璃盏,你嘴上没有嗔怪他,可我知道那琉璃盏是你最珍爱之物,我只好代他向你赔罪了,不过他也是无心的。”
前厅内的氛围有些尴尬,而在后院雨轻正与小姨多鹤闲聊着,桌上还放着一盘豌豆糕,这是雨轻特意做给她吃的,裴多鹤一边吃着豌豆糕,一边听着雨轻讲儿时的趣事,还不时咯咯笑起来,连日来的阴郁也被驱散开来。
“小姨夫今日去了哪里,我都没有看见他?”雨轻托着下巴笑问道。
裴多鹤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他去哪里,我从来都不过问的。”
“小姨,有位画家叫做倪云林,他特别爱干净,每日所使用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都有专门的人负责清洗干净,他家庭院里栽种着一株梧桐树,没想到他竟然命人早晚都去清洗这棵树,这棵树最后也被折腾死了。”
雨轻笑道:“此人就是有严重的洁癖,可见是不好的,幸亏小姨只是有轻微的洁癖,不然小姨夫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雨轻,你怎么还帮着他说话,那日他抄写了一份《青衣赋》送与我,可是他把它放到桌上就转身走了,连句话都没说,总是这样敷衍我。”裴多鹤略带不满的说道。
雨轻歪头一笑,“小姨,有些人就是不会说甜言蜜语,但这不代表他不会真心付出,也许小姨夫是有些大男子主义,不擅长通过言语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可是他人品好,知道你喜欢蔡中郎(蔡邕)的诗作,特意抄录这首抒情赋送与你,他真的很用心了。”
裴多鹤抿了一口茶,淡笑说道:“他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然愿意帮他的忙,还跑来做说客?”
“我才不是帮他呢,只是希望小姨能够过得开开心心,人总是愁眉苦脸,很容易变老的,小姨长得这么美,一定要青春永驻。”
裴多鹤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的小脸颊,笑嗔道:“你还真是顽皮,说话也没个正经。”
“望之郎君回来了。”贴身小婢含笑说道。
没过一会,就见卞壸提着一个大花篮大步走进来,放到桌上,对裴多鹤说道:“这篮子芍药花送给你。”
“小姨夫,这芍药花是从哪里摘来的?”雨轻笑问道。
卞壸移步自去倒茶,淡淡说道:“卫家种了好些芍药花,我到阿虎那里摘了一些回来。”
雨轻抿唇微笑,“白芍药的花语是情有独钟,小姨夫真是用心良苦啊。”
卞壸听她这么说,脸颊微红,喝茶险些呛到自己,连连咳嗽,甚觉尴尬。
“你们慢慢聊,我就不在这里当电灯泡了。”雨轻一脸坏笑的说道,然后又冲着裴多鹤眨了一下眼睛,很快走开了。
其实送花也是雨轻给卞壸出的主意,在古代都是盲婚哑嫁,也就只能先婚后爱了。裴多鹤有着高门贵女的骄傲,而卞壸也是少有清名,他们二人凑到一起,谁都不愿轻易让步,日子自然过得不舒心。
雨轻穿梭在他们中间,精心安排一些浪漫的桥段,就比如男生在给女生表白时,都会手捧一大束玫瑰花,可惜魏晋没有玫瑰花,不过白芍药寓意着真心喜欢,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要是有电影院的话,雨轻肯定会提前给他们买好票,给他们更多独处的空间。不过雨轻已经告诉了卞壸,可以做个浪漫的烛光晚餐,给小姨一个惊喜。
想要培养感情只能从一点一滴做起,不管是裴多鹤,还是卞壸,他们只有学会发现彼此的优点,心才能慢慢的靠近。
而对于某些人来说,一次意外的邂逅,就能改变她们的人生,金谷园的众多姬妾时常被当作礼物送到别人府上。
如今的宋袆貌似幸运许多,能够成为王敦的侍妾,引来多少金谷姐妹的羡慕。不过自她进入王家府邸,才知道襄城公主司马修袆的厉害。
但凡是王敦宠幸过的婢子都难逃她的责罚,个别的侍妾还被发卖,宋袆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宋袆昔年曾流落青楼,受尽各种屈辱,她习惯了逆来顺受,也不与其他姬妾争宠,每日都不施脂粉,一身素衣,整日打理自己的小菜园,过的生活和村姑无任何差别,襄城公主看她如此,渐渐也不再为难她了。
今日王敦的好友周顗到府上拜访,在亭中谈笑间,周顗望见不远处有位年轻女子正在弯腰锄地,顿感奇怪,不由的问道:“处仲兄,她种的是什么?”
“胡芦菔,石大人从西域商人那里得到一些种子,不过都种不好,她带过来许多种子,每日都会在菜园子里忙碌很久,府里的那些菜农都没有她积极。”王敦皱眉说道。
“莫非她就是石大人送与你的那名侍妾,怎么好端端的一个美娇娘到了你的府里,却变成了菜农?”周顗笑问道。
王敦眯眼笑道:“不过是酒后风流,多一个侍妾,少一个侍妾,本来就没什么区别,不是吗?”
“嗯,若她是个出色的菜农,你也算是赚到了。”周顗调侃笑道。
“伯仁兄,如今裴侍中很是看重你,举荐你担任尚书吏部郎,之前的一些误会也该烟消云散了。”
在卞家的游廊上,雨轻远远的就望见了张舆的身影,她疾步走过去,微笑问道:“公安哥哥,我方才看到潘大人了,上回我去司空府上借书时偶遇到伯仁先生,没想到他很了解扬州的风土人情,还告诉我说他很喜欢吃莼菜羹、鲈鱼脍,又调侃潘大人只适合做桃花县令,连个螃蟹都不认识。”
张舆淡笑道:“伯仁先生是安东将军周浚之子,周浚曾都督扬州诸军事,他当时跟着父亲居住在扬州,对那里自然熟悉。”
“我听六叔讲过一段有关汝南周氏的家事,昔日周浚出任安东将军,有一回在外出时偶遇大雨,便投宿到一户李氏人家中,当时那户人家的男丁都出去未归,只有女儿留在家中,为了款待周浚,她便和几名婢女准备了满桌的佳肴,当周浚发现这名女子甚为貌美,便想要纳她为妾,可这名女子的父兄并不看好这门婚事........”
第二百六十七章 同郡人(一)
“此女子很是果断的做出了决定,还说道,‘我们门户低微,为何还要可惜我这个女儿,如果能与贵族联姻,将来对我们李家也是大有益处的。’她的父兄这才答应下来。嫁给周浚为妾后,她育有三子,每个儿子都很优秀,之后也被扶为正妻,这样一位奇女子岂不是世所罕见?”
雨轻眨着明眸,笑道:“如此励志的传奇女性,我还真是想要见她一面呢。”
“看来你对周家的事情很感兴趣。”张舆迈着悠闲的步子,负手走在前面,说道:“周大人的母亲就住在洛阳,你想要见她很容易。”
“公安哥哥,好像伯仁先生和潘大人有些不睦,这是为何?”
张舆略停下步子,转身注视着她,笑问道:“你怎么专爱打听别人的事?”
“我只是好奇,会不会是因为伯仁先生觉得自己长得神采俊秀,对长相更加俊美的潘大人有些妒忌呢?”
“当然不是,周大人在官拜秘书郎时,与贾侍中发生过一些口舌之争,潘大人向来依附于贾侍中,在当时便嘲讽了周大人的母亲李氏出身低下,周大人自此便很少与潘大人来往了。”
张舆含笑解释道:“不过周大人与琅琊王氏子弟交情很好,茂弘兄也甚是敬佩他的人品。”
“原来是这样。”雨轻点点头,说道:“公安哥哥,我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也该回去了。”
“探望小姨也算是任务吗?”
“嗯,小姨夫虽然嘴笨,但是对人很体贴,他勉强算是及格了。”雨轻浅浅笑道。
“既然我们是一块来的,自然也要一起回去了。”张舆嘴角微扬,和雨轻说笑着离开了卞府。
在回去的路上,雨轻也看到了那个摆摊卖字画的少年郎,没过一会,几名壮汉就推开看字画的人,一锦袍男子缓步走了过去,将一卷画摔在少年的脸上,冷冷一笑,“这就是你给我画的《瑞鹿图》,难道你连狍子和鹿都分不清吗?”
少年苦笑道:“是你的要求太多,画出来当然是四不像了。”
“季玠,你分明就是故意的,画这样的傻狍子戏弄于我,你可别忘了,你们季家还欠着一屁股债呢,要不是我心善,可怜你们母子,施舍给你一些钱去抓药,不然你的母亲早就病死了。”
“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季玠淡淡说道。
“你拿什么来还,你家那几亩地早就被赌坊的人收走了,你们母子俩生计毫无着落,你爹没出息,败光了家产,季氏一门也被移出士籍,而你更不中用,都沦落到卖字画的地步,这般寒酸,还不如贩夫走卒呢。”
“山颇,你也不必在这里冷嘲热讽的,这幅画你不满意,那就另找别人帮你画好了。”季玠低哼了一声,不在看他。
山颇为山涛之从孙,儿时就与季玠相识,季玠高洁纯真,与河内向氏子弟交好,却不喜山颇的为人,常常疏远他,山颇遂心生怨恨。
如今季氏家族落魄,山颇暗暗自喜,见他放下颜面当街卖字画,便几次三番刁难他。
“他画不了,我可以找高人帮你画,你觉得如何?”雨轻负手走来,笑道。
“什么高人?”山颇疑道。
“画师张墨的关门弟子任远,他可比这个摆摊的强多了,你说是吗?”
雨轻看向摊上摆的各种字画,摇了摇头,对季玠笑道:“你的画作只能算是中下品,还不如公安哥哥画得好呢?”
季玠赧然一笑,“我画技一般,不过为生计所困,才摆摊卖字画的。”
“这些字画我全都买了,当然也包括这幅《瑞鹿图》。”
雨轻刚要拿起那幅画,就被山颇抢了过去,他讥讽道:“你口气倒是很大,想要替他解围,也得先问问他们才行。”
话音刚落,一名壮汉就掀翻了那摊子,其他几名壮汉直接用脚踩在那些字画上,撸起袖子,就要对季玠挥拳头。
“山兄,你的人在这里大打出手,成何体统!”张舆疾步走至他身前,嗔道:“要不要我派人把洛阳令请过来,问候你一下?”
“是季玠拿画羞辱我在先,就是洛阳令在这里,也不会偏袒一个庶族子弟的。”山颇振振有词,好像他真的占理似的。
“如果我记得没错,当年山公(山涛)的父亲不过是宛句县县令,山公喜好玄学,常居住在乡野之中,后来结识了嵇康、阮籍等名士,成为竹林之交,山公到了四十岁才进入仕途,又借着自己的从祖姑山氏是宣穆皇后(张春华)的母亲这层亲戚关系,才得以见到景皇帝(司马师),渐渐仕途平顺........”
雨轻淡笑说道:“在山公出任冀州刺史时,常常选拔隐逸之士,查访贤人,从不会轻视庶族子弟,而你无才无德,却在这里欺辱同郡之人,真是枉为山氏子弟!”
山颇气愤不已,想要发怒,但看到张舆在场,便先按捺住,冷笑道:“他已经沦为寒门庶子,还欠着我家许多银钱,我没有上门讨要,已经算是仁义了。”
“你仗着自己是山氏子弟,掀翻人家的摊子,扰的别人做不成生意,这般行事与市井之徒何异?不过你与吴东桂长得很是相像,这画上的矮鹿很符合你的气质,你怎么还不满意呢?”
张舆夺过那幅画,展开一看,哈哈笑了起来,“山颇,人家可是完全按照你的要求画出来的。”
这时,从旁边的酒肆里走出一人,只见他唇角噙笑,拍了一下雨轻的肩膀,附耳笑道:“雨轻,为别人打抱不平也要懂得适可而止,你还是先回牛车里吧。”
雨轻微微点头,昨日就和任远说好了的,要回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坐坐,本来打算看望小姨后,就乘车回小院子的,偏巧在城东遇到了这样的事,不过既然任远和张舆都在,山颇也不敢再做什么了。
不过想要帮季玠彻底解决还债的难题,还是要找到谋生之道,光靠卖字画是没有用的,雨轻走至牛车旁,又回头望了季玠一眼。
现在应该是他最落魄的时候,家族刚被剔出士族行列,沦为庶族,他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依靠自己的能力生活下去。
第二百六十八章 同郡人(二)
而此刻的山颇被任远三言两语吓到了,因为任远句句都在暗讽他做过的那些丑事,就比如在河内郡怀县,山颇派家丁打伤了几名村民,不仅强占了他们的田地,还欺凌良家女子,当时这件事被怀县令设法遮盖过去,还都是看在青州刺史山简的面子上。
山颇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带着小厮讪讪走开。而季玠弯腰拾起那些字画,连连叹息。
张舆还想要过去安慰他几句,可是朗清跑过来回禀了一些事,他不由得蹙眉,看样子自己是无法送雨轻回府了,好在任府和裴府挨得很近,雨轻和任远同路,应该无事。
张舆很快就坐回自己的牛车上,匆匆远去。
这时任远帮着季玠将地上的字画全部捡起来,含笑道:“你叫季玠,对吗?”
“在下河内怀县季玠,字冬阳,今日多谢你的帮助。”他施礼道。
任远看着摊上那些破破烂烂的字画,说道:“既然她说了要买下你的所有字画,那么她肯定会说话算话的。”
“这些字画都被毁了,一文不值,送人也是没人要的。”季玠低声说道:“况且我也不需要别人的施舍。”
“她才没有那么好心随便施舍给别人钱财,定是要让你出力的。”任远不由得笑道:“快至午时了,我先带你去吃饭吧。”
季玠愣住,不知道他此话何意,但是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他真的有些饿了,其实他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就往城内赶了。
本来季家在洛阳城内有一处宅院,不过因他的父亲过去欠了许多赌债,只好把宅院变卖了,全家就搬到了城郊。
虽然季玠不认识任远,但看到山颇面对此人时竟流露出几分胆怯,心里便猜到了一些,任远定是世家大族子弟,至于刚才那位年纪尚小的白袍少年,确实勇敢有胆识,能够为了陌生人,与山氏子弟据理力争。
几辆牛车很快驶到胭脂铺子后面的院门前,惜书和怜画早就候在那里,雨轻和顺风先下了牛车,随后任远和季玠也走了过来。
“阿远哥哥,中午做了牙签牛肉、蛋饺还有京酱肉丝,都是你爱吃的。”
雨轻又偏头笑了笑,“季兄,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了。”
季玠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样的菜肴名字,不过能吃到肉菜,他已经很欣喜了。
其实像他这样的小士族,并不是能够每日吃到鸡蛋和肉类,落魄之后,更是没钱吃这些了,能填饱肚子就是最好的了,不过这也是大多数贫穷百姓的真实生活状态。
当季玠走进这个小院子里,才发现这里的环境很清幽,庭院布置雅致,花圃里栽种着许多花草,旁边还搭建着一个高高的架子,上面长着一些绿色的藤子。
“季兄,这是我命人做的葡萄架,等到夏天的时候就能够采摘葡萄了,那边还种着西瓜,虽然没有在西域长出来的甜,但口感还不错。”
雨轻又走至一株小树跟前,含笑介绍道:“这可是我花费了好多功夫才种出来的花椒树。”说着又指了指旁边稍矮一些的树,笑道:“这株是胡椒树,长得还很纤细,若是它们能够成活,以后就可以大规模的种植了。”
“好了,你的种植计划待会再说好了。”
任远直接带着季玠走进花厅,四仙桌上摆满了精致菜肴,饭香扑鼻,季玠看着这些饭菜,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看到任远已经坐下来,他也拉开一张圈椅,小心翼翼的坐下。
“这蛋饺搭配蘸料味道很不错,季兄可以先尝一下。”任远微笑说道。
季玠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蛋饺,沾了蘸料,放入口中,咀嚼两下,很是鲜香味美,他不禁赞叹道:“真是太好吃了。”
雨轻坐在任远旁边,简单吃了一些菜,便放下筷子,喝了几口鸡汤,然后目光投向季玠,笑问道:“季兄有没有兴趣做生意?”
“我对经商一窍不通的。”季玠苦笑答道。
“那也没有关系,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做生意的,做生意时间长了自然就懂许多门道了。”
雨轻淡笑道:“你可以先从一家小店铺开始学习,我有个主意,正好我准备在落虹街上开一家茶叶铺子,尹掌柜雇佣的店员都不符合我的要求,因为品茶是一件雅事,如果招待客人的店员是个胸无点墨的俗人,茶叶瞬间也会失了品质,所以我觉得季兄最为合适。”
季玠有些犹豫,别说做生意,就是连伙计的活他都没干过,现在突然让他卖茶叶,他也不肯定自己能不能做得好。
“她这里有明前茶,很是清香,与你之前喝过的茶定是不同的。”
任远淡淡说道:“季兄,遇到困境时,能够坦然接受别人的帮助,才是明智之人。”
“也许你觉得做商贾有失体面,但是为了扭转自己家族的颓势,没有一些经济基础恐怕很难继续往前走。”
雨轻慢慢对他说道:“被剔出士籍,成为庶族,你自然不会甘心,但是你想要凭一己之力重回士族行列,机会实在渺茫,如今你只能先从积累家业开始做起,尽快把之前的欠债还清,通过经商道路让族中子弟生活无忧,也能有更多的财力去培养族中晚辈读书成材,日后才会有重回士族的可能。”
雨轻的这番话没有任何轻视的意味,只是从最现实的角度分析季玠如今的艰难处境。
对季玠而言,他根本没得选择,每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债务,就已经令他颓丧万分,只不过他还没有放下自己的清高,以及曾经身为士族子弟的优越感。
不过他很清醒,从进入院子里开始,亲眼目睹到雨轻所栽种的那些稀有的果树和蔬菜,听到雨轻那些新奇的想法,他就知道眼前的少年与其他士族子弟不同,是个不简单的人,能与他认识很幸运。
“你也不用着急回答,可以回家仔细想清楚再做决定。”
雨轻莞尔一笑,又对任远说道:“阿远哥哥,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什么忙?”任远笑问。
雨轻贴耳细语几句,任远微微点头,说道:“你考虑的真是周到。”
季玠看他们在说悄悄话,只觉得他们关系匪浅,不过此时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便继续埋头吃饭。
第二百六十九章 明与暗(一)
待用过饭后,季玠便要告辞离开了,雨轻示意惜书拿来一个食盒给他,里面放着些五香肉脯,还留下了他的那些画作,季玠百般不受,无奈雨轻硬是把食盒塞到他怀里,并说这是送给他母亲的,他拒绝不了,只好收下食盒,施礼道谢后转身离去。
午后,雨轻和任远并肩走在院中,当来到葡萄架下,任远停住步子,笑问道:“雨轻,你想让我派人买下季家在洛阳城内的旧宅,是打算还给季冬阳吗?”
雨轻摇了摇头,倚着葡萄架,说道:“季冬阳虽然落魄了,但是骨子里还是有一种傲气的,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施舍,若是贸然把那宅子还给他,他的自尊心会受到伤害,那样只会适得其反,不如等他自己愿意接受别人的好意,到那时他自然会想办法赎回自己的宅子。”
“你的食盒里不仅放有五香肉脯,还有茶叶和冲泡方法,对吗?”任远注视着她,笑容温暖。
雨轻含笑点头,“嗯,什么都瞒不过阿远哥哥的眼睛,我想季冬阳应该会喜欢品茶的。”
“你那本《茶经》写好了吗?”任远笑问道。
“凭模糊的记忆只想出来一半的内容。”雨轻伸手抚摸着那些绿藤,似笑非笑道:“阿远哥哥,贾侍中的心腹幕僚邱飞在铜驼街的那家酒楼出现过,当发生打斗之时,他是最早逃窜的,说起来那日也很奇怪,那七人怎么知晓公安哥哥会去那家酒楼.......”
“公安哥哥警觉性很高,那些人想要跟踪他是很难的,除非他们提早就得到了消息,而公安哥哥与辛家来往甚少,辛家人也不会贸然去打探公安哥哥的行踪,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偶遇到的那两人是故意出现在那里,也可以说就是他们透露给那七人消息的。”
任远摇头道:“如果是邱飞和高珣在暗中捣的鬼,那么他们为何还要直接出现在酒楼呢?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即便日后查出来这件事,也是辛家最先露出破绽,他们当时在场,也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受害者,更何况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是他们指使的,他们有恃无恐。”
“邱飞是贾谧的心腹幕僚,而高珣则是郭彰府上的幕宾,贾郭一党向来提防着张司空培植羽翼,想要借此事打压张司空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他们是怎么知晓张公安会去那里呢?”任远皱眉道。
雨轻沉思片刻,说道:“我险些忘记了,当时还有刘野,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派人跟着刘野了,因为他们知道,刘野近来和公安哥哥走的比较近,买通刘野身边的小厮倒是很容易的。”
“难怪刚才张公安走的那么匆忙,牛车驶去的方向并不是朝司空府,或许就是去了刘野那里,我想那名小厮应该是不见了,或者也被灭口了。”任远沉吟道。
雨轻叹了一口气,“刘野心地朴厚,与乐高不同,此事本来与他无关,但是他在无意之中却被人利用了,想来他应该感到很恼怒。”
“邱飞心思缜密,为贾谧处理了很多麻烦,他在洛阳城内应该有不少线人。至于高珣,我想他只不过有名士风流,没有实干能力,对于那次的事情他也应该是一知半解。”
任远踱着步子,细细碎碎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脸上,那一抹明亮的笑容,让人的心情瞬间变好。
“阿远哥哥,你现在站的位置就是当年我最常作画的地方,因为从这个角度看小花圃是最美的。”雨轻嫣然一笑。
任远望向花圃,目光温柔,心道:我当然知道,你总是在这里伏案作画,虽然我不知道你画得是什么,但是你作画时的样子很迷人。
在雨轻儿时的回忆里,没有任远的存在,可他却在远远的注视着她,只不过每当她回眸时,他就会选择走开。
现在他终于可以真实的站在她面前,近距离的看着她,与她谈天说地,无所顾忌,这样的时光很美好,他想要抓住这份美好的感觉,不想再默默的看着她一步步走到别人身边。
而此时在王家的府邸,贾谧陪着夫人王景风来见岳母,她们母女俩在后院叙话,贾谧却在前厅陪着岳父(王衍)闲聊,王敦送走周顗后,也来到厅上作陪。
“长渊(贾谧字),听说在铜驼街发生打斗时,邱飞也在酒楼内,他可有受伤啊?”王衍淡淡问道。
贾谧喝了一口茶,笑道:“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毕竟当时那几人的目标很明确,没有胡乱砍杀,他才能够顺利逃脱的。”
“扬州刺史前日送来奏表,说雷焕在赴任途中被山匪所杀。”王衍沉声道:“已经证实了雷焕的罪行,还未抓捕他,他就丧命了,张司空这下应该可以安枕了。”
贾谧在旁说道:“岳父,铜驼街的案子已经了结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益州的叛乱。”
“之前在殿前议事时,裴頠显得那么安静,吏部尚书刘颂倒是向皇上举荐裴宪去益州平叛,太子洗马江统也表示赞同,他们二人都是皇帝亲近礼待之臣,也许皇上原本就打算启用裴宪,在杨骏之事后,裴家确实被贾后打压了数年,只有裴頠还身居高位.......”
王衍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心绪低落。
打压之后再重新启用,这些年对老牌士族或多或少都在使用这种手段,荀家人想必也是感同身受,昔日荀令公忧虑而亡,之后的荀勖与贾充在朝堂相斗,最后怅恨失职,从中书监迁任到尚书令的位置上,武帝(司马炎)更是开始扶持张华,到如今裴令公的忧郁而亡,起起伏伏,北方老牌门阀士族心中必有怨念。
“梁州刺史罗义前几日派人送来了书信,益州刺史赵琚已经和流民首领李特结成了联盟,派出了五万精兵驻守剑阁,此番裴宪前去益州平叛,祸福难料啊。”王敦似笑非笑道。
贾谧看了王敦一眼,笑道:“石季伦(石崇字)送与你一名侍妾,你却打发她去种菜地,看来是你的侍妾太多了,你又不愿养着闲人,所以故意找些事情给她们做。”
“我确实不喜欢无所事事的闲人,因为后院的人一旦清闲起来,就容易争风吃醋,变得不安分,让她们织布也好,种地也罢,从早忙到晚,她们也没工夫想别的了,不是吗?”王敦斜睨着他,冷冷一笑。
第二百七十章 明与暗(二)
“这样看来,襄城公主对你应该很放心。”贾谧调侃笑道。
王衍把茶杯放到桌上,敛容问道:“处仲(王敦字),眉子(王玄字)今日去了哪里?”
王敦咳嗽一声,并不回答。
“岳父,我看眉子又去找郑翰了,他们向来要好,听说郑翰这次来洛阳还带来几名绝色女子,都是荥阳地界各大青楼里出了名的头牌姑娘,昨夜眉子恐怕就是留宿在郑家了。”贾谧呵呵笑道。
王衍重重拍了一下桌上,瞥向王敦,嗔问道:“昨晚你说眉子提早安歇了,难道是在替他隐瞒?”
“堂兄息怒,眉子只是去找郑翰叙旧,毕竟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见——”
“够了,他初到陈留没有做出任何政绩,我还暂且可以饶恕他,不过皇上这次召他来洛阳,他要是给我捅出篓子来,我定会家法伺候!”
王衍面带愠色,稍缓和了一下情绪,才对贾谧说道:“长渊,留下用过晚饭再回府吧,景风这孩子清瘦许多,你平日里要多多关心她才是。”
“是,长渊明白。”贾谧点头回道。
对于这些世家大族而言,子女的婚姻与家族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亲情变得越来越淡漠,但总归是家人,也不会完全没有感情。
王景风作为王衍的长女,虽贵为鲁公夫人,但是与贾谧的夫妻感情有时候很是形式化,也许王景风早就看淡了这些,她不说,也不埋怨,但是不代表她内心没有悲伤。
王衍的幼女王嘉风前两年嫁给了裴绰之子裴术,跟随裴术去往豫州任职,从来往的书信间能够看出她过得很幸福,因为裴术对她关怀备至,他只有两名侍妾,还都是王嘉风主动给他挑选的安分守己的良家女。
王景风表面看似风光,其实她最羡慕的就是自己的小妹妹,至于作了太子妃的二妹王惠风,日子更是清冷。
作为世家贵女的她们对于平常小百姓的夫妻生活很是向往,可惜她们一出生就没有选择的权利,感情对于她们来说,真的很奢侈。
待用过晚饭后,贾谧和王景风就回到府中,还是照旧各回各自的房间,其实成亲之后过了半年,贾谧便很少进入她的房间,一年当中除了回王家探望父母,贾谧作为丈夫会陪着她,其他的时间基本上她都是见不到贾谧的身影的。
书房内,贾谧紧锁眉头,似乎有些不快,邱飞近前说道:“大人,你不必担忧,张司空查不出什么来的,这次辛家算是遇到麻烦了,不过那也是因为广汉太守辛冉的缘故,益州那边的情况,只能先静观其变了。”
“姑母最近明显有些疏远我,皇上因为杨骏留有遗诏之事,大概对我起了疑心,虽然在外人看来我与太子有些不睦,但是我们贾氏一门能有今天的地位确实是司马氏族给予的,我不会否认这个事实......”
“而我只是想要让贾氏家族拥有更大的权力,当年爷爷(贾充)受到荀勖等人的联合打压,造成贾氏党羽尽数被剪除,而今有姑母坐镇中宫,我才得以领秘书监,转任侍中,不过这还不够。”
贾谧面色冷峻,继续说道:“杨骏的死给了我很大的警示,司马氏族的军权仍旧掌握在几大王爷手中,想必他们更想除掉这位东宫太子,当然身居洛阳的赵王最是心口不一的人,一边谄媚中宫,跟皇上打着叔侄感情的游戏,一边在背地里挑拨着其他几位王爷的关系,还在秘密找寻着那份遗诏,他比乐广还要老奸巨猾。”
“大人,皇上现今还是在重用您和郭尚书,在朝廷中皇上深信的人并不多,除了张司空和裴侍中,也就只有您与皇上和中宫的关系最为亲密,至于太子殿下那边,皇上心里应该有数,您不会威胁到司马氏族的皇权,而外地王爷们的动静,自然有皇上派去的内史监视着,他们也绝非等闲之辈。”
邱飞颔首道:“就像临淄那里,皇上已经让郭茂出任临淄太守,齐王稍有异动,郭茂必然能够知晓。”
“文毅(邱飞字),你曾是北海太守的掾吏,柳宗明向我举荐了你,你从北海赶来洛阳投奔,我视你为手足,我的心事你都明白。”
贾谧示意他坐下,然后笑道:“你是我最倚重的人,我想孙秀不是你的对手。”
邱飞淡笑说道:“赵王身边除了几位心腹幕僚,还有郗鉴和陆机,有他们在,赵王府从来不缺少热闹。”
“吴郡陆氏今年在朝堂上也开始展露锋芒了,不过我很是好奇,陆机和陆云早年赶赴洛阳来谋职,那么陆氏所掌握的荆楚水师旧部以及传闻中的那股势力究竟又落在谁的手上呢?”
邱飞肃然回道:“自然不会是陆机和陆云,吴郡陆氏的族长曾经是高平国相陆英,也就是陆晔之父,可惜在很多年前就病逝了,陆晔近几年来一直游走在青州和徐州一带,听说他如今是琅琊王府的幕宾,与陆机的清傲自负不同,他性格温和,与北方的名士多有往来,不过他却很少来洛阳。”
“陆晔没有来洛阳,不过他的弟弟陆玩却在洛阳,说起来我很是欣赏陆玩,去年在狩猎场上,他弓马娴熟,几乎箭无虚发,当时我看过他手上的那张铁脊弓,若非膂力过人,根本很难拉得动,但是陆玩此人不懂武功,真是可惜了。”
贾谧轻叹一声,说道:“郗遐武艺高超,不过此人难以驯服,至于崔意,更是不好接近的人。”
“他们正值青春年少,喜欢四处游玩,自然不愿轻易被人束缚,不过他们背后都有各自的家族,过几年也就不一样了。”
邱飞淡淡一笑,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离开。
贾谧望向窗外,眼神里不禁流露出一丝无奈,喃喃道:“都是为了家族而活,年少轻狂总是那么短暂,时间会慢慢将它抹去,也渐渐沉淀出冷暖自知。”
夜风有些凉,贾谧走出了书房,朝夫人的寝房走去,他是该维系一下夫妻感情了,毕竟王景风来自琅琊王氏,做到相敬如宾已经足够了,这也是贾谧对于这段婚姻的态度,至于男女相悦之情,他完全忽视,因为根本不重要。
第二百七十一章 农舍家常(一)
有人不愿付出真心,习惯性选择冷漠,而有人却为了喜欢的人去做一些从未做过的事情,比如找人制作竹雕笔筒。
一室静谧,天青色衣袍的少年正立于书架前,端详着手里的一个笔筒,略微皱眉,又低首瞧了瞧桌上另外摆放着的三个笔筒,摇了摇头,说道:“这几个竹雕笔筒比之前的好一些,雕刻出来的图案很细致,但是没有神韵。”
“士瑶小郎君,我把你画得那几幅图都交给那工匠了,他的雕刻手艺在洛阳城内也算是最顶尖的了,你若是还不满意,只能派人回吴郡找能工巧匠了。”南絮在旁说道。
陆玩放下那个笔筒,又伸手拿出一叠左伯纸,沉声道:“之前的梅花图画得不好,没有灵动性,而且我所要求的是极浅的隐起浮雕,但是他的这个工艺还不够细腻。”
“士瑶小郎君,什么叫浅浮雕,难道是雕刻不留下痕迹?”南絮开始研磨,笑问道。
陆玩一边拿毛笔蘸墨,一边解释道:“有些东西太过精雕细琢,就会失去天然的美,也会破坏竹材的本来形态,我没有选用羊脂白玉,而是湘竹,因为竹是君子,象征着高雅与坚贞,雕刻出的笔筒也就充满自然天成之气。”
“这样的要求太高了,真是难为人家。”南絮小声道。
陆玩伏案画了几笔后,想起一件事,便问道:“白日里我让南陌去打探消息,他还没有回来吗?”
“士瑶小郎君,南陌早就回来了,不过手臂上受了点伤,我让他先回房去上药了。”
陆玩微微皱眉,放下毛笔,夜风透过窗子吹进来,纸张略微抖动着,南絮拿过来一只镇纸玉狮子压在那叠纸上,又走到旁边去倒茶。
这时,南陌疾步走进来,躬身禀道:“士瑶小郎君,在属下今日去乱坟岗找寻时遇到一高个男子,武功极高,想来刘野身边的小厮就是被他所杀。”
“之前有一拨刺客想要杀害城郊那三人,但被你设法阻挡了,然后他们的主人就收买了某个村民,最后毒害了那三人。”
陆玩目光冷然,说道:“而你今日所遇到的这个高手,背后的主人大概是另有其人。”
原来陆玩早就怀疑邱飞那次出现在铜驼街酒楼的真实目的,便命南云去调查邱飞的底细,没想到邱飞竟然来自北海郡,曾做过柳太守的掾吏。
“士瑶小郎君,在回城的路上,属下看到了郑家的两位小郎君,郑林和郑卓,他们好像去登翠云峰了。”南陌沉声道。
“郑林是出了名的路痴,自然不敢一个人去爬山的。”陆玩淡淡说道,“南陌,你先下去歇息吧。”
南陌躬身告退后,南絮便端来一杯热茶,笑道:“少明(郑翰字)小郎君近日和陈留太守(王玄)花天酒地,也就无暇陪着自己的堂弟去登山了,只有少贤(郑卓字)小郎君闲来无事,说起来他也是很喜欢登山的。”
“没想到郑林这呆子也来了洛阳,多半是为了观看过些日子在洛水河畔的花魁选举。”陆玩沉吟道,然后摆手示意南絮下去休息。
烛光随风摇曳,陆玩画好梅花图后,就把那几个笔筒放进了书柜,然后坐回椅子上,仍旧拿出那本南华经,翻到书签时,他的心底荡起一丝柔情。
而另一处的少女刚刚练完轻功,沐浴过后,便开始查看账本,而惜书则站在一旁讲着这段时间的家具生意,之前的亏损逐渐都收回来了,雨轻含笑点点头,似乎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雨轻小娘子,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找来几名厨师,明日就可以给他们做上岗培训了。”
这时怜画端过来一盘樱桃,含笑说道:“任家小郎君每日都会派人送来新鲜的樱桃,看样子都是从树上现摘下来的。”
雨轻拈起一颗红樱桃,微笑说道:“先前郗遐送来的几篮子樱桃,我都做成了樱桃酱,涂抹在蛋糕卷上,也算是特色点心了,到时候菊下楼又将多一种限量款的糕点。”
甜甜还在伏案练字,顺风无聊的翻看过几本字帖后,又走至雨轻身边,说道:“香草和梧桐又去烧热水了,等她们都洗完后,我再洗好了。”
“顺风,你身上不舒服,明日就不必陪着我出城了。”雨轻关切的说道,因为顺风来了月事,整个人也提不起精神,显得懒懒的。
雨轻打算明日带着小白出城去散步,陆玩在前几日就答应会陪着雨轻一起出城去作画,当然也会牵着黄耳同往。
顺风坐在月牙凳上,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糖水,喝了一小口,然后问道:“刚才我看你被四老爷叫去了,回来时很开心的样子,可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嗯,听爷爷说五叔快要回洛阳了,我还从未见过他呢。”
雨轻浅浅一笑,心里想着裴宪和裴頠都是自己的堂舅,而他可是自己的亲舅舅,会不会对自己格外照顾呢?
她口中所说的五叔正是裴绰之子裴术,也就是她的生母裴若澜的兄长,此番能够返回洛阳担任郎官,裴绰甚是欣喜。
父子即将重逢,这自然是一件欢喜的事情,雨轻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舅舅更是充满着好奇。
次日天蒙蒙亮,在城郊一处村落里,有一户很小的农舍,上空升起袅袅炊烟,一名少年还在努力的劈柴,看样子他明显没有掌握要领,一斧头下去还是劈空了。
“冬阳(季玠字),先歇一会吧,这些柴火已经够用了。”一位中年妇人温和的劝道,手里还端着一碗水,递给他。
这少年正是季玠,他用衣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接过这碗水,一饮而尽,又笑道:“母亲,我还不累,等劈好柴后,我就去林子里挖些野菜。”
“冬阳,你也不必太为难自己,有些事——”
妇人欲言又止,她满眼心疼,自己的儿子本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惜如今却为了生活而去摆摊卖字画,甚至还要劈柴挑水,烧火做饭,往日里这些事情都是由仆婢去做的,他哪里干过什么苦活累活。
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她这个做母亲的很是难过,又害怕儿子为她担心,她每次都强忍着把泪水咽回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 农舍家常(二)
“母亲,住在隔壁的大叔告诉我,榆钱树的皮和叶,还有一种鱼腥草根,路边的刺槐花都是可以吃的,以前我倒是不知道的。”季玠微笑道。
妇人点点头,抚了抚他的脸颊,勉强笑了笑,“冬阳,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母亲,你放心,我们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季玠握住她的双手,笑容纯真。
现在的日子虽然清贫,但是他从未放弃过希望,因为他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他必须做出改变,放下那份自尊与骄傲,只有这样他们母子俩才能生存下去。
经过这些日子的劈柴挑水,至少他在体力方面提高许多,曾经他可谓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在邻居大叔的帮助下,他了解到许多可以食用的东西,也体会到贫穷之人的艰辛。
季玠是个孝子,从雨轻那里带回来的肉脯,他一个也舍不得吃,全部都留给了自己的母亲,因为他年轻可以受苦受累,但是他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好,需要补充营养,本来想要靠卖字画赚些钱,买几斤粮食的,可惜山颇总是故意找茬,摊子也摆不下去了。
在他把木柴收拾好后,就背上竹篓很快走出了家门,去往林子里了。
此时在谷水亭内,陆玩正伏案作画,雨轻负手踱着步子,口中念道:“........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陆玩略停下毛笔,不禁笑道:“豫章郡好像没有修建滕王阁,可见又是你的杜撰了。”
“士瑶哥哥,以后说不定就会修建了。”
雨轻莞尔一笑,凑到他身边,又道:“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这句话可以简称为潘江陆海,就是说陆先生才如海,潘大人(潘岳)才如江,士瑶哥哥,这两句形容的可贴切?”
“你只会说这些花言巧语。”陆玩微笑摇头,继续作画。
“士瑶哥哥,你的这幅《山路松声图》画得如何了?”雨轻说着探过头来仔细瞧着桌上的画作。
方才在他们并肩走过一条山路时,望见不远处的桥上站着两人,老者仰首侧耳,好像在聆听泉流松声,一名书童携琴跟在他身后,那个画面很是幽静,也许那老者是位隐士,当时雨轻问陆玩可认识此人,陆玩摇头表示不知。
雨轻看到小白和黄耳正在岸边不时相互追逐着,它们相处的还算不错,说起来这黄耳也不是普通的犬类,早前黄耳长得类似柴犬,不过大半年后,它的身材变得细瘦挺拔,奔跑速度极快,嗅觉灵敏,倒像是细犬。
“士瑶哥哥,黄耳是从吴郡带过来的吗?”雨轻笑问道。
陆玩点点头,淡笑道:“黄耳是家兄特意派人送来洛阳的。”
“黄耳应该是纯种的细犬,这是很古老的狩猎犬,它的瘦长体型最适合奔跑,二郎神身边的哮天犬就是细犬。”
雨轻微微一笑,问道:“士瑶哥哥喜欢狩猎吗?”
“只是偶尔会去畋猎,也谈不上很喜欢。”陆玩仔细看了看画作,似乎该收尾了。
雨轻望向水边,心道:等我学会了骑马,到时候就可以与你们一同去狩猎了。
“你的这首《滕王阁序》似乎不太适合这幅画作,还是换一首吧。”陆玩淡淡说道。
雨轻想了一下,笑道:“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首诗表达的应该是寻隐者不遇,勉强算是应景。”
陆玩拿起毛笔题上了这首诗,雨轻低头看着画作,哂笑道:“士瑶哥哥不善画人物,不过正好,若是画上了那位隐者,此诗作就真的不适合了。”
“要不要我把那个书童画上去,以便更贴合你的诗作呢?”陆玩调侃道。
“那你就添上他好了,反正只是模糊的背影而已,画的好与坏也辨不清的。”雨轻不以为然的说道。
陆玩无奈的笑了笑,与她斗嘴根本占不到便宜。
这时,南絮走了过来,准备收拾纸笔,雨轻却靠近他,问道:“南絮,你是从吴郡来的,肯定熟悉水性了,不知道你会不会抓鱼呢?”
南絮笑而不答,只是望向陆玩,雨轻负手走出亭子,笑道:“不如我们去抓鱼好了,中午就可以喝鲜美的鱼汤了,春季郊游自然要搭配美味的野餐了。”
“雨轻,我们去那边林子里走走吧。”陆玩淡笑道。
“嗯,那南絮到底会不会抓鱼呢?”雨轻跟上陆玩的脚步,好奇的问道。
“你觉得呢?”
“士瑶哥哥,他肯定会抓鱼。”
陆玩微笑不语,只是和她并肩朝林子走去。而南絮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唇角微扬,自语道:“我也好久都没有去溪水里抓鱼了,今日就小试一下身手吧。”
此时的季玠正走在林间,找寻着像隔壁大叔所说的那种野菜,不过毫无收获,他略觉沮丧,心里一阵叹息。
他是不会射箭的,但要是能用弹弓打下几只麻雀烤来吃也好,可惜他打弹弓的技术也是差的离谱,以前都是看着小厮们去打鸟,他只是觉得有趣,现今自己却是什么也不会,还真有些后悔。
他早上就是用一点谷糠煮的一锅汤,跟水没多少区别,那一点谷糠还是邻居送给自己的,此刻的他早已饥肠辘辘,不过还得继续寻找野菜,不然今晚什么都没得吃。
突然,一只雉鸡从草丛里跑了出来,季玠甚是惊喜,刚想要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就见那只雉鸡很快展翅飞了起来,他将手里的石头朝它掷了出去,可惜没有打中,不成想那只雉鸡飞在半空中,许是没有辨清方向,直接撞到一棵树上,然后掉落下来。
“这只雉鸡真是蠢笨,竟然自己撞到树身上,果然山鸡的视力也是不好的。”
雨轻顿觉好笑,偏头对陆玩说道:“士瑶哥哥,你见过这么笨的雉鸡吗?”
陆玩唇角微扬,仍旧负手朝前面走去,雨轻跟了上去,却望见季玠正背着竹篓疾步走到树下,满脸喜色,自语道:“看来我今日运气不错,白捡了一只雉鸡。”
第二百七十三章 农舍家常(三)
“季冬阳,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雨轻快步朝他走过去,笑道:“你现在的样子很像是采蘑菇的少年郎,不过你得会辨别蘑菇是否有毒才行。”
“你怎么会在这里?”季玠也觉得奇怪,再看看陆玩,一身月白色锦袍,自有一股清贵的气质,正目光傲然的盯视着他。
“士瑶哥哥,他叫季冬阳,之前我在城东遇见了他,当时他在摆摊卖字画,不过有个很无聊的男人过去捣乱,还——”
“不必再说了。”陆玩示意她缄默,然后上下打量着季玠,淡笑问道:“你是哪里人士?”
“我来自河内怀县。”季玠略施礼答道。
陆玩微微点头,躬身把那只雉鸡捡起来,放进他的竹篓里,笑道:“看来你和山氏子弟还是同乡。”
“我一介寒门之子,哪里敢与山氏子弟攀交情。”季玠苦笑道。
“季冬阳,此言差矣,曾经你也是士族子弟,只不过现在落魄了,但你与山氏子弟本就认识,这也是事实。”雨轻在旁说道。
陆玩轻笑一声,开口道:“曾经是士族,现在却不是了,难道是你们季氏一门犯了事,才被剔除士籍的。”
季玠面露尴尬之色,没有回答,只是施礼告辞,不料雨轻疾步走到他身前,抬眸笑道:“季冬阳,我让南絮去抓鱼了,中午准备做鱼汤,不如我们一起在郊外用午饭吧。”
“我是出来挖野菜的,我的母亲还在家中等着我,所以——”
“没关系,反正我和士瑶哥哥也无事,不如去你家小坐一会。”雨轻眨着清亮的眸子,调皮的笑道:“你不会不欢迎我们吧?”
“当然不会,只是我家甚是简陋,恐怕你们会待不惯,若是你们不嫌弃,我自然很高兴你们来我家做客。”
季玠看了看一脸天真的雨轻,觉得他很特别,明明知道他的处境,却还是待他如此真诚。
“士瑶哥哥,好像起风了,在郊外野餐也多有不便,不如我们去他家做客,好不好?”雨轻笑问道。
陆玩点点头,走到季玠身旁,淡笑道:“我来自吴郡陆氏,陆玩字士瑶。”
季玠微怔,眼前之人竟是陆氏子弟,难怪如此清傲,其实他一直都想要去拜见陆机和陆云,不过他原先只是个小士族,毫无名气,家族中又无人在洛阳城内做官,陆氏子弟自然也不会见他,而今自己沦为庶族,更是与他们有着天壤之别。
“季冬阳,你现在家住何处?”雨轻问道。
“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村子里。”季玠背着竹篓,望向小白和黄耳,不禁笑问道:“那两只狗是你养的吗?”
“小白是我养的,黄耳则是陆先生所养。”雨轻回道。
季玠含笑点头,加快了脚下的步子,陆玩很随意的走在他身边,视线再次落在他身上,很明显他手无缚鸡之力,不时松动着肩上的竹篓,也许他还不太适应过贫苦百姓的生活,那么他们季氏应该是刚被剔除士籍不久。
在雨轻一番嘘寒问暖后,季玠有些吃不消,苦笑道:“你的关心,还真是让人难以承受。”
“季冬阳,我听说河内郡有一种薯蓣,又叫做山药,这名字的由来还与竹林七贤的山公(山涛)有关。”
雨轻慢慢说道:“有一回,在山公路过一片竹林时,看到看管竹园的人正在挖一种跟树根一样的东西,山公大为不解,详细询问后,才知晓它叫做野山芋,又叫薯蓣,烤出来的野山芋滑腻绵软,口感微甜,山公便向那人讨要了一些野山芋带回老家自己种植,因为野山芋又能当做药材使用,所以人们就改称它为山药了。”
“山药,我倒是没有吃过的。”季玠摇头笑了笑。
“我想山氏子弟一定常吃山药。”雨轻又看向陆玩,笑问:“士瑶哥哥吃过山药吗?”
“你不觉得今日你杜撰的故事太多了吗?”陆玩瞥了一眼季玠,说道:“季兄不必当真,她说话总是不着边际的。”
季玠淡笑说道:“其实我与山氏子弟来往并不多,我们季氏只是河内怀县的末等士族,从我爷爷开始族中就没有做官之人了,到我父亲时,大中正品评州郡之内各士族期间,发现我们季氏日渐衰落,又被人揭发行贿中正官之事——”
话到此处,季玠面色略沉,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无奈的摇头说道:“我和父亲确实很无用,致使家门破败,这也怨不得别人。”
陆玩听后,觉得季玠或许隐瞒了一些细节,不过那是他的家事,旁人也不便多问。
雨轻却拍了拍季玠的肩膀,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又何必气馁?”
“这句话听着很有趣。”季玠含笑看着这个乐观的少年,说道:“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季冬阳,其实我也没有资格定品,只能做点小生意度日了。”雨轻微笑说道。
“这是为何?”季玠诧然问道。
能与陆氏子弟成为朋友,结伴出行,自然是世家大族了,岂会定不了品呢?
“雨轻是裴校尉认养的孙女,也是我堂兄结识的小友,平日里顽劣的很,做的事情也是奇奇怪怪的。”陆玩无奈的笑道,他刻意改了口吻,不再说雨轻是陆机的学生,因为本来陆机就没有正式收她为徒。
季玠顿觉惊讶,原来她竟是女儿身,还是裴家的人,难怪那日在街上张司空的孙儿张舆和任家小郎君都为她出头了,面对山颇也毫无惧色,有河东裴氏做靠山,别人自然不敢轻易招惹她。
待来到季玠所住的农舍,雨轻和陆玩就坐在院子里聊着天,没过一会南絮果然拎着两条鱼走来了,雨轻便竖起大拇指称赞他的抓鱼能力了得。
而惜书则去帮着季玠生火做饭,在煮鱼汤方面,惜书还是很有经验的,因为原本是打算郊游野餐的,所以她还带上了许多调味品,包括一小瓶新榨的豆油。
季玠本来就不会做饭,看着这个俏丽的小丫鬟干活很是麻利,忙前忙后,就当自己家一样,不觉发笑。
“你傻笑什么?”
惜书轻轻揉了一下眼睛,方才添柴时被烟熏了眼睛,然后又拿衣袖擦拭额头的汗珠,看到季玠伸手指了指她的右脸颊,她顿感疑惑。
“你的脸越擦越脏了。”季玠呵呵笑道。
惜书面带羞涩,忙从袖中掏出手帕擦了擦右脸颊,这时怜画提着食盒走过来,笑问道:“雨轻小娘子让我问你,午饭要不要摆在院子里?”
第二百七十四章 农舍家常(四)
“嗯,屋里有些狭窄,大家坐在院子里还舒服自在些。”季玠又看了一眼惜书,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转身走开了。
怜画挨近惜书,悄悄笑问:“你不过在这里煮鱼汤而已,怎么还脸红起来了?”
“你又在胡说了,我只是略微感觉有些热罢了。”惜书又掀开锅盖,看着一锅奶白色的鱼汤,香气扑鼻,她用舀子搅动了一下鱼汤,心里却有一丝悸动。
在用午饭时,雨轻同季玠说了一些捕捉麻雀或者田鸡的方法,季玠很认真的听着,而陆玩却对这些事情完全不感兴趣。
当雨轻再次提及做生意的事情,季玠的态度稍有变化,也许他已经想通了,目前来看解决生活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你明日可以去城南的胭脂铺子找古掌柜,他会安排你做事的。”
雨轻示意惜书取出五百铜钱给他,并笑说:“这算是我提前预支给你的工钱,暂时只能先按照铺子里伙计的标准给你发放工钱,若是你日后干得好了,自然可以升职加薪的。”
“你肯聘用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我已经很感谢了。”季玠自嘲笑道。
惜书把那袋子铜钱放到他手上,笑道:“你可要当面点清楚,若是回头再说少了铜钱,我们可是不认的。”
“无妨,少几个钱不碍事的。”季玠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喝着鱼汤。
惜书在旁多留意了一下他,发现他的衣裳很旧了,还有磨破的痕迹,脚上穿的却是草履,可见他的日子真的不好过,她轻咬嘴唇,默默地垂下了眼帘。
在用罢饭后,雨轻和陆玩便乘坐牛车离开了,行驶在路上,雨轻不时思考着有关河内季氏的一些事情。
其实段正纯在上次来洛阳之时,禀告过一件事,就发生在河内郡,前两年段正纯在河内郡开了一家酒肆,作为自己的联络点,派去的负责人叫做姚长林。
在生意上常与季氏往来,可惜没过一年,姚长林便被暗害,段正纯当时也未找出凶手,只好关闭了酒肆。这件事过后,河内季氏也被剔出士族行列。
之后段正纯也有派自己的人去查季氏一族,发现他们只不过是怀县的末等士族,除了做些生意,族中无人在朝为官,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当雨轻第一次在城东街上看到那名摆摊卖字画的少年时,就命古掌柜去打听了,这才知道他是季氏子弟,之后也就更加留意他的动向了。
从上次山颇在摊子前故意寻衅就可以看得出来,季玠当真落魄了,而且山氏和季氏都是河内郡人,关系却不算好,甚至可以说很糟糕。山颇明显是个膏粱子弟,仗着家世,肆意欺凌同郡人。
司马氏族来自河内温县,山氏与司马氏族还沾着点远亲,山涛以及他的儿子山简能够颇受重用,很显然他们山氏一族是站在拥护司马氏族皇权的那个阵营里。
听闻河内山氏与陈留阮氏、荥阳郑氏都有姻亲关系,山氏一族的领头人物便是山简,他现任青州刺史。
山简之妻来自荥阳郑氏,山简曾征辟郑翰为掾属,不过郑翰没有接受就任,这倒是有些奇怪。
“士瑶哥哥,郑翰和郑卓此番来洛阳,可是要出仕了?”雨轻笑问。
陆玩摇头,说道:“这倒未必,也许他们过些日子就会返回荥阳了。”
雨轻撩起车帘,望向不远处的翠云峰,想起去年和陆玩比赛登山的场景,浅浅一笑,回头问道:“士瑶哥哥,你的银河战舰队的球员训练的怎么样了?马上就要开赛了,我打算和张爷爷他们一起去观看你和温家的比赛。”
陆玩轻笑一声,并未答话。
“到时让尹明宇带上季冬阳也去观看球赛。”
雨轻放下车帘,拿起那卷画,展开细看了看,抿唇笑道:“士瑶哥哥,你的这幅画很是大气,气势恢宏,不过——”
“不过什么?”陆玩疑道。
“不过有些空旷萧瑟,冷漠寂寥,桥上无人,山间也无鸟兽,我想可以在水边或者空中画几只仙鹤,你觉得可好?”雨轻眨着灵动的明眸,笑道。
“那还不如在桥上添几笔,勾勒出一个背影更简单。”陆玩注视着她,笑道。
“一个背影太显孤单,还是在桥上再画两个人吧。”雨轻慢慢的将画作卷了起来,递给陆玩,嫣然一笑:“等你画好了,再送给我吧。”
陆玩哂笑道:“你还真是个小气的人,只拿五百铜钱就打发了季玠。”
“他算是实习生,从没当过伙计,什么都要从零开始学起,五百铜钱已经很多了,若是直接给他一袋金子,那就是施舍了,他之前可是士族子弟,自尊心肯定很强。”
雨轻说道:“之前你也见过楚颂之,他就是寒门学子,不过他家境殷实,算是当地的富户,落魄的季玠自然不如他了,我可以毫无顾忌的送给楚颂之主仆一袋金子,但在季玠这里,就是不能做的。”
陆玩微微点头,他当然明白雨轻这么做的用意,不过是想打趣她一下。
有时候陆玩在心里会想,如果自己没有来洛阳看望堂兄,那么就不可能认识到雨轻,一直待在吴郡陆氏祖宅,族中长辈恐怕也要开始为他议亲了,他应该不会有任何异议。
对于士族之间的联姻,他早就看惯了,娶妻纳妾都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然后就会过着相敬如宾的夫妻生活。
可是如今的他,不愿再接受这样被别人安排的婚姻,因为在他心里已经住着一个人,这个人是唯一让他牵肠挂肚的人,让他倍尝思念的人,还是让他欢喜让他忧的人。
虽然他不能肯定眼前的少女是否喜欢自己,但是他认定的人,就绝不会松开手。
“士瑶哥哥,原来你也会发呆啊。”雨轻开心的笑起来,脸颊上浮现出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分外可爱。
陆玩轻咳一声,沉声说道:“我的球队在春季比赛中自然是完胜,不会输给任何一支球队的。”
“士瑶哥哥这么有信心,我可要拭目以待。”雨轻微笑道。
在谈笑间,雨轻根本没有注意到陆玩的眼神温柔似水,正一点点的靠近她,她只是小声喃喃道:“不知道他们到长安了吗?”
“行军队伍不会这么快,应该还需要一些日子才会到达那里。”陆玩回答道。
雨轻点点头,心道:七叔和钟雅他们自然还没到长安,不过吴尽应该已经返回到长安了,接下来就要看吴尽的能力了,希望他能帮助文澈将梁州和益州的联络点重新设立起来。
第二百七十五章 客栈火拼(一)
在长安城外十里的官道上,几匹枣红色的马正在奔驰着,为首的两人好像在比赛骑马,一会青色衣袍男子超过白色衣袍男子,一会又换了过来,倒是难分伯仲。
“吴尽,这匹马脚力不行,天黑前看来是赶不到长安城内了。”
“都是你昨日非要去喝花酒,耽误了时间,你还赖这匹马不好,要不要去西域给你弄一匹汗血宝马来?”吴尽调侃笑道。
斜晖洒落在白色衣袍上,这名年轻男子正是段正纯,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若是有这本事就好了,只怕你不敢去西域,因为水土不服!”
“琮容(段正纯字),还是去前面的客栈歇歇脚好了,明早再进城也是一样。”吴尽微眯凤眸,勒住缰绳,望向不远处的那家客栈。
段正纯笑了笑,“也好,听说游泰之不是常年来长安做着贩卖胡女的生意,说不定前面客栈里就有侍酒的美艳胡姬。”
“游泰之在长安城西市内开设了好几家酒肆和客栈,在里面佐酒的胡姬非常多,各个年轻貌美,而官道上恐怕就没有这样集美色与美酒于一处的酒馆了。”
吴尽摇了摇头,继续驱马向前,段正纯喜欢流连风月场所,他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在雍凉一带,常有一些胡商贩卖给当地大户女奴,女奴买卖作为这里贸易中的大宗,价格昂贵,可赚的利润比丝绸还要高出许多倍。
当然有时候在长安的交易只是个中转站,从这里再转卖到洛阳、兖州甚至青州,价格也会随之翻一番,这都是他们惯用的生意手段。
不过段正纯在蓝田县的那家青楼里打听出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原来游泰之近几年来派手下的人在蓝田寻找古墓,倒是偷偷掘了一个东汉贵族的墓穴,挖出了一批宝贝。
游泰之派去的那伙人的小头领叫做祝才子,常与那家青楼的头牌姑娘厮混在一起,祝才子还送给她一块蓝田墨玉,段正纯自然是识货的,当时看到后,就借机灌醉了那位姑娘,从她口中套出一些话出来。
原来在运送这批宝贝去往梁州途中,被一伙贼人抢了去,这位祝才子自然不甘心,想要重新夺回这批宝贝,好像他发现了一些线索,正火速奔赴长安。
在来到客栈前,段正纯和吴尽相继下了马,又吩咐小厮将马匹牵到马厩去,他们二人就大步走进这家客栈。
客栈里早就坐满了人,吴尽扫视四周,发现堂内大半的桌位都被商队人员占住了,里头好像还混杂着氐族人。
“吴尽,没想到这里全都是一些大老粗,真是扫兴。”段正纯很是无奈的找了个空桌位,撩袍跪坐下来。
吴尽呵呵笑道:“琮容(段正纯字),其实也不都是大老粗,你看这家客栈的老板娘风情万种,正朝这边走过来。”
段正纯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头上斜插着一支银簪子,穿着粗布衣裙,袖子半卷着,一截白净的手臂露了出来,摇曳着妖娆的身姿,瞥了一眼段正纯和吴尽,薄唇轻抿,笑容妩媚。
“阿皮,拿坛酒来!”靠窗坐着的年轻男子高声叫道。
小二急忙抱着一坛子酒跑了过来,小心放到桌上,年轻男子手指敲打着桌面,小二点头哈腰的准备给他斟酒,他却一拍桌子,笑骂道:“孙四娘,你在楼上谈哪门子的生意,难道我今日带来的弟兄还不够你忙活的吗?”
“李二少,你好一阵子没来光顾我这里了,我以为你都把我给忘了?”
孙四娘摆手示意阿皮去招呼别的客人,然后走至年轻男子身边,男子直接抱住她纤细的腰肢,揽她入怀。
“好酒好菜都给你端上来了,你还不知足?”孙四娘用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举止甚至亲昵。
年轻男子把她搂得更紧了,附耳笑道:“今夜我可是要吃你的。”
孙四娘马上挣开他的怀抱,轻佻的环视一周,笑道:“李二少,带了这么多人手,这回可是要到长安做大买卖的?”
她口中的李二少正是李特次子,李荡,只见他喝了一口酒,用余光扫过对面那位儒生打扮的男子,不禁笑道:“与长安的商贾讨价还价这样的事情也只有我那个弟弟去干了,可惜他出去远游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时,阿皮已经给吴尽和段正纯端来了酒菜,段正纯点了一份炙羊排,看着色泽金黄,香酥焦嫩,吴尽吃了一口,微微皱眉,说道:“他们只撒了盐,竟然忘记了撒胡椒和孜然。”
“炙羊排还要撒胡椒和孜然,你这种吃法我倒是没见过。”段正纯一脸坏笑道。
吴尽放下了筷子,嘲讽道:“胡椒和孜然并非中原所产,价格昂贵,又多是药用,你不懂也很正常。”
“吴尽,你说我不会吃胡椒和孜然,难道你就懂这些吗?”段正纯玩笑说道。
“我家常年经营着香料生意,像什么孜然、胡椒、安息香等西域香料,都会销往何处,我心里也有大致的印象,少主这几年总是让古掌柜采购大量的香料......”
“我问过古掌柜,他告诉我说少主烹饪食物时都会添加一些胡椒、花椒之类的用以调味,就像在炙肉上撒一些孜然和胡椒,味道会更好,如此看来少主在饮食方面还是有不少研究的。”
段正纯一笑置之,视线却移向邻近的那一桌,只见那名儒生打扮的男子站起身,缓步走至李荡身前,微笑说道:“这位郎君头戴玉冠,佩华绂,必是身份显贵之人,不知是哪里人士?”
“我是略阳人。”李荡笑道。
那男子呵呵一笑,继续说道:“你手上把玩的这只三足金蟾很是古雅,可否借我一观?”
李荡看他甚是谦恭有礼,不免露出得意之色,很是大方的直接递给他,又笑道:“这三足金蟾乃是魏武帝(曹操)赐予我的曾祖父的,并授任将军之职,旁人自是难以得见这等宝物的。”
那男子淡淡一笑,又把三足金蟾还给他,说道:“今日我遇到你,真是长见识了。”说完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此时段正纯哈哈笑起来,说道:“还真是让人开眼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客栈火拼(二)
吴尽摇了摇头,暗自笑道:老板娘叫他李二少,看他像是氐族人,多半就是略阳李氏子弟了,哪里会知晓自己手中之物乃是从古墓中盗出来的,还自称是传家之宝,真是愚蠢可笑。
“两位小郎君,可是觉得我家的酒不香吗?还是饭菜不可口?”孙四娘堆笑走来,娇声询问道。
吴尽摆手回道:“是我不善饮酒。”
“你就是这客栈的当家的,对客人如此关怀备至,怕是别有用心吧?”
孙四娘看着段正纯那调戏的眼神,诱惑力十足,她竟慢慢靠近他,抚上他的双肩,笑道:“小郎君真是会说笑,我的心思你自然都明白,不是吗?”
“我可猜不透女人的心思,特别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段正纯直接抓住她的柔荑,笑问:“你就不怕那边的李二少看到会吃醋?”
“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胆量了。”孙四娘贴耳说道:“我玩过的男人多了去了,那个人我早就看腻了,我还是喜欢吃新鲜的。”说完又对吴尽抛了个媚眼,扭着腰肢,自去招呼别人了。
吴尽对如此卖弄姿色的女人嗤之以鼻,冷笑道:“琮容,我看这女人是想把你当做下酒菜,一口一口将你吃掉,吃到骨头都不剩,你可要当心了。”
“蛇蝎女人我又不是没有见到过,即便这里就是一家黑店,也困不住我们的,待会还可以看场好戏。”段正纯低声说道。
吴尽似笑非笑的望向李荡,再偏头看一眼那个儒生打扮的男子,淡淡说道:“早知道刚才要一只烤全羊了,剩下一些还能当做宵夜。”
段正纯细细品尝着炙羊排,外酥里嫩,肥美多汁,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扫向柜台那边,发现孙四娘正和伙计说着什么,他忍不住笑道:“吴尽,那个老板娘好像更钟意你一些,你也要当心了。”
“我可不是她的下酒菜,更不懂什么怜香惜玉。”吴尽直接站起身,负手上楼去了。
段正纯轻叹一声,自语道:“就知道假正经,不过长安吴氏算是小士族,眼光自然高一些,听说长安令的千金还因为他害了相思病,他不喜欢人家就算了,还写诗讥讽她貌似无盐,不通文墨,真是太伤人心了。”
夜幕降临,段正纯也回到客栈二楼的房间内,吴尽正伏案写着书信,段正纯走过来瞧了几眼,哂笑道:“你还真是听话,少主让你每隔几日写书信,你就认真的写,难道只是单纯的服从命令吗,有没有掺杂别的心思?”
“琮容,我觉得少主有些建议真的很好,就比如我们派去的线人,少主称他们为卧底,说身为一名卧底,就要学会写卧底日志,定期交给联络人以及上级查看,这不仅便于互通情报,也可以当作日后自辩清白的证据。”
段正淳坐在一旁,无聊的把一个碗里的水倒入另一个碗里。
“看样子梁州游泰之已经自立门户了,据我手下的线人来报,他有自己的销货渠道,貌似与巴蜀一带的土着豪族范长生也有生意上的往来。至于康岷那边,我安插过去的人还未传来消息。”吴尽皱眉说道。
“益州那里正发生叛乱,你的人会不会出事了。”段正纯打了个哈欠,略带困意的说道。
吴尽摇了摇头,心里变得不安起来,将写好的信收起来,站起身,走至榻前,拿起那个望远镜,又来到窗前,朝外面望去。
外面零星一点灯火,一队人马正朝这里疾驰而来。吴尽心疑,回头问道:“琮容,来了一拨人马,是敌是友?”
“恐怕他们是祝才子的人,李二少抢了他们的那批货,我看今晚李二少没法再风流快活了。”
段正纯也站起身来,正要走出门去,却看到孙四娘已然朝自己走来,搔首弄姿的笑道:“天气真是有些热,小郎君难道不觉得吗?”说着掀开衣领,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故作晕眩状倒入他的怀中。
段正纯直接把她横抱起来,转身疾步走至榻前,双手一松,就把她摔在了榻上,她像是被摔痛了,娇嗔道:“看你是个体面人,没想到你比隔壁那个李荡还心急?”
吴尽冷笑一声,自去关上门。
“孙四娘,是不是附近打家劫舍的土匪常在你这家黑店销货分赃,那个李二少与你很熟,估计他来到此处不只是想要与你偷情而已。”段正纯笑道。
“你陪着我孙四娘玩尽兴,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你。”孙四娘趴在榻上,投来勾人的眼神。
吴尽嗔道:“你这女人真是不知廉耻。”
“廉耻又不能当饭吃,小白脸说话不要这么难听,世上这么多你情我愿的风流韵事,我孙四娘也不是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我可是要挑人的。”
孙四娘不禁笑道:“我看你这个小白脸还什么都不懂,要不要我教教你啊?”
段正纯顿时哈哈笑了起来,不过楼下却响起了一阵激烈的厮杀声,吴尽走过去打开门,朝楼下一望,完全陷入一片混战,这场火拼应该不会太快结束。
大堂内,李荡的数十名随行护卫正与祝才子手下的一帮兄弟打斗在一处,只见儒生打扮的男子被四五名氐族高个壮汉围攻,男子当即旋身,踢飞桌子一脚,那半截木头直直刺中一高个壮汉的面门,顿时一声惨叫。
瞬间那男子又掷出两枚铜钱镖,分别打中了一人的右眼,另一枚则刺向那壮汉的咽喉,紧接着顺势发力将两张桌子重重的砸向另两人的后背。
那两人口喷鲜血,溅了对面护卫一脸,他用手抹去血迹后,骂道:“真是找死的东西,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兄,你今日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你家主人偷了我的一批货,乖乖的告诉我那批货运到哪里去了,我就高抬贵手,饶了你们这帮废物!”男子冷声道。
那人怒道:“莫说抢了你的货物,今晚连你的狗命我也一并取了!”话毕,刀光一闪,就朝他猛劈下来。
男子再次虚晃一招,刹那间两枚铜钱镖飞射而来,那人单刀快速挥舞,避开铜钱镖,迅而拦腰砍去。
刀剑相撞,堂内一片狼藉,阿皮头上顶着个托盘,从柜台后面悄悄溜到厨房内,还未停步,眼前就掠过一抹凌厉的寒光,只听那人开口问道:“你们当家的和姓李的那么亲密,应该知晓那批货的下落,老实告诉我,我就不杀你。”
第二百七十七章 客栈火拼(三)
“我带你去,这里有条密道,那批货就藏在里面。”阿皮声颤道。
那人把剑从阿皮的脖颈处移开来,阿皮浑身颤抖着挪动几下砧板,下面果然有一条暗道,阿皮胆怯的问道:“是让小的在前面带路,还是大爷先进去?”
“别废话,你先下去探路。”那人敛容道。
阿皮点点头,身材矮小的他很是灵活的跳入那条密道内,那人打开火折子,紧跟着也进入了密道,因为密道很是狭长,他们便一前一后的慢慢朝下面走着,突然有块大石从上面砸了下来,正砸中那人的脑袋,那人当即毙命。
“蠢货,今晚不管他们哪伙人熬到了最后,都得成为俎上之肉,任我家老板娘宰割。”
阿皮嘻嘻笑着从这人身上摸出二两金子,又扭动了机关,轻轻一推,那人的尸体直接顺着另一条密道滚了下去。
此刻在二楼,孙四娘仍在说着些轻浮的话语,似乎对外面的打打杀杀的不太在意。
“我看你们应该还没有娶妻,出门也没带着什么侍妾,多半是有要紧事在身吧?”
吴尽根本懒得理她,而段正纯却对她有些兴趣,笑问道:“我们是没有娶妻,不过你应该已经嫁为人妇,可在这家客栈里我都没有看到你夫君的身影,该不会他去找别的女人鬼混了吧?”
“我第一个夫君是个短命鬼,而第二个夫君被我给杀了。”孙四娘斜倚在榻上,万般柔情的望着他,红唇轻启,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杀了他?”
段正纯唇畔噙着笑,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我的第一任丈夫就是被他杀死的,他是个山匪头子,杀了我的丈夫后,又把我掳到他的山寨里,我为了活命,只好委屈做了他的压寨夫人,不过他太蠢,只过了一年,我就借用他最信任的兄弟的手杀死了他,那个寨子自然也归了我。”
孙四娘脸上的笑容有些寒凉,继续说道:“不过总待在山寨里很是无趣,还不如开家客栈,来来往往的客人中若有长得俊俏的,我都不会轻易放过的,就像你们俩,我真是看也看不够。”
“这么说来你还是个苦命的女子,真让人疼惜。”
段正纯凤眸微眯,淡淡一笑,不想孙四娘已经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嗅着他身上的清香味道,娇声道:“小郎君,你是从外地来的吧,人都说洛阳铜驼街上尽是美少年,你该不会就是从洛阳而来?”
“想要打听我的事,恐怕凭你的能力还不够。”段正纯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余光扫过她夹在指间的那只柳叶镖,笑道:“我现在还不想掰断你的手腕。”
孙四娘冷冷一笑,用红唇慢慢衔住那只柳叶镖,然后将柳叶镖掷向窗外,又娇声嗔道:“小郎君,你把我的手腕抓痛了。”
当段正纯刚松开她的手腕,她就迅速起身,柳叶镖再次飞射而出,这次她还算上了吴尽,不想吴尽把手中的水碗直接扔了过来,击落了那只柳叶镖,然后拔剑出鞘,旋即剑尖刺向她的胸口。
“琮容,这蛇蝎女人实在可恶,不如——”
“留着她更有用,说不定她还能帮到我们。”段正纯说着将那只柳叶镖掷向门外,一名壮汉瞬间倒地身亡。
孙四娘抚了抚秀发,笑道:“你们还不算太蠢,知道在这家客栈里是老娘说了算。”
“姓李的人在何处?”吴尽正色问道。
孙四娘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说道:“李荡被我下了迷药,正像死猪一样躺在榻上呢。”
“外面的打斗声变小了。”吴尽轻声说道:“那名儒生打扮的人多半就是祝才子了。”
“你们想要干什么老娘不管,但是在这里就要听我的,想同我做买卖,就要出得起钱。”
孙四娘走至桌前,端起酒壶,就灌了一口,然后摸了摸嘴,回头笑道:“当然如果你们肯陪着我快活两日,我会考虑给你们打个折扣。”
“给你!”吴尽从袖中取出一锦袋,丢给她,很是不屑的说道:“这里面有一百两金子,应该足够你去打探消息了吧。”
“真是不会讨女人开心,算了,士族子弟都这样。”孙四娘撇撇嘴,转身走了出去。
段正纯和吴尽对视一眼,也疾步走出门,待走至楼下,才发现尸首遍地,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大多数都是李荡带来的随行护卫,祝才子的手下却尚有气息,不过全都爬不起来,看样子是中毒了。
“阿皮,快点滚出来!”孙四娘当即喊道。
须臾,只见阿皮拿着一弯刀从厨房麻溜的跑了出来,嘻嘻笑道:“当家的,是不是还照老规矩,留着猪头,其他都剁成肉泥做馅子。”
“那个儒生打扮的男人跑去哪里了?”孙四娘杏目微瞪,薄嗔道。
“当家的,那个人又不是什么小白脸,既然不中看,我就直接把他搁到砧板上了。”阿皮说着发现弯刀上仍有血迹,便在衣服上来回蹭了蹭。
“他虽然不中看,但是还值些钱。”孙四娘斜睨段正纯一眼,说道:“跟我来吧。”
“他刚才还说自己叫什么才子,原来才子都值钱啊。”
阿皮走在前面,又对孙四娘笑道:“当家的,你以前不是说男人都会喜欢看你,可我怎么觉得这两个小白脸不爱搭理你呢,好像连看都不愿多看你一眼。”
“他们是没用眼睛多看我,不过在他们的心里可是想我千万遍了。”
孙四娘回眸轻佻的一眼,甚是妖媚,她面容姣好,身形婀娜,更是骨子里带有一股媚态,普通男人哪里能够抵抗得住这等绝色女子的投怀送抱。
吴尽却把视线移向别处,而段正纯这个花丛老手身边也不缺风情绰约的年轻女子,和美人欢乐与愉悦之后记不起她们的名字,甚至也忘记了她们的容颜,这是常有的事情。
面前的孙四娘姿色绝佳,她若是执意自荐枕席,段正纯肯定不会狠心拒绝。
在来到一间地下密室内,看到一旁已经煮了一锅肉糜,而躺在砧板上的祝才子被东西捂住嘴,手脚都被捆绑着,完全动弹不得。
“阿皮,给他松口。”孙四娘声音变得慵懒。
阿皮赶忙上前把东西从他嘴里掏出来,嘿嘿笑道:“才子值好多钱?”
第二百七十八章 立场(一)
“快放了我,不要把我做成肉糜,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
祝才子早就瞥见那锅肉糜,并亲眼看到阿皮手拿弯刀将他的一名手下大卸八块,剔肉手法如同庖丁解牛,干脆利落,让人震惊,更不由得心生恐惧。
“当家的,我已经搜过他的身了。”阿皮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交给孙四娘。
孙四娘打开一看,冷笑一声,便把钱袋丢给阿皮,嗔道:“不过才三两金子而已,都不够当作过路费的。”
“你把我放了,我回去就取钱给你。”祝才子央求道。
“我这里的规矩是钱货两清,既然我已经收了别人的钱,你的命就归他们了。”孙四娘靠在一根柱子上,双手抱于胸前,眼神里透露出几分薄凉。
吴尽敛容道:“我们倒是不想要你的命,不过你要带我们去梁州汉中郡。”
“你们要去汉中?”祝才子诧然道。
“我们有一宗大买卖想要与你家主人谈,事成之后不会亏待你的。”段正纯笑了笑,在他眼前来回踱着步子,晃得他眼晕。
祝才子勉强笑道:“我家主人近来都不见客,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游泰之躲着不见人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没有你帮忙,我们照样能够把他给揪出来。”吴尽肃然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晓我家主人的——”
祝才子话未说完,段正纯就俯身笑道:“你想现在就被做成肉糜吗?”
“不,不要.......我答应你们,不过我家主人性情古怪,连我自己能不能见到他也是难说。”祝才子低声说道。
这时,一个伙计跑了进来,禀道:“当家的,那个李荡跑了。”
“跑了?”孙四娘冷冷一笑,心道:今儿跑了,赶明还会来的,砸坏这些个桌椅盘碟,扰了我一日的生意,还未付饭钱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日后他要是不给我赔补,我孙四娘就让他下辈子玩不了女人。
而段正纯也在思忖着李荡经此一事,是否还会再来,算起来文澈和李雄也快要到达长安了,不知道李荡和他的亲弟弟能否在路上巧遇。
而在洛阳,春季足球赛已经进入最后的倒计时,薛昀和尹明宇最近也在球场忙碌着,毕竟这次是两场同时开赛,薛昀负责中心球场,而尹明宇则被派去负责二号球场。
雨轻命人制作的两套茶具也完成了,这两套茶具就是由长清木鱼石所制,具有保健功效。雨轻把一套茶具送给了爷爷,另一套则送给了王戎。
现今琅琊王氏里最德高望重之人当属王戎了,像《世说新语》所讲的卖李贪财和卿卿我我这样的典故,多是王戎身居高位时所作出的自污行为。
因为他在朝中的威望越高,皇上越不放心,越是手中掌握的权力大,越是要自污,自污已经是宰辅避免皇上猜忌的法宝。
通过裴頠是王戎的女婿这一层关系,雨轻也得以更加亲近这位竹林七贤之一。
接触多了,雨轻发觉王戎很是风趣,六十多岁的老爷爷还特别喜欢新鲜事物,就像万花筒、望远镜之类的,雨轻还时常跟着裴頠去往王戎的府邸。
王戎并没有和王衍、王敦他们住在一处,而是有自己的园子,修葺的很是典雅宁静,每当雨轻漫步在竹林间,就会时不时同王戎讲一些神话故事,就像《封神演义》中有关武吉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名樵夫担柴途径渭水河畔,见到一位老者正用直钩垂钓,便上前询问其贵姓,那老者姓姜名尚,字子牙,更笑言在此垂钓是假,要钓王与侯才是真,宁在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樵夫不禁嗤笑他为愚拙之人,这般钓鱼是永远也钓不上鱼儿来的.......”
“然后樵夫担柴进了城,却失手打死了守门的军士,惹来了杀身之祸,恰好周文王姬昌路过此处,感念他是个孝子,就准许他回家安置好母亲再来领罪,母子俩陷入绝望,只好去找姜尚求教解救之法,姜尚便教给他一个逃脱妙计。”
雨轻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摇晃着裴頠的手,眨着明眸,笑道:“六叔,可有猜到是何妙计?”
裴頠摇头笑问:“你的故事总是这样新奇,我哪里能够猜得到呢?”
王戎捋须呵呵笑起来,“雨轻,到底是什么逃脱之法,我还真是好奇。”
“姜尚让他回到家中挖一个坑,自己躺进去,然后姜尚就施咒破解先天,文王姬昌不见武吉伏刑,就算了一卦,认为武吉已经畏罪自杀,此事也就作罢了。”雨轻含笑解释道。
“原来姜太公还会法术,真乃神人也。”王戎笑道。
雨轻说道:“姜太公是昆仑山玉虚宫元始天尊门下的阐教弟子,更被赐予打神鞭,用以制约诸神,可惜最后封神榜上却没有他的名字。”
“为何他没有封自己?”裴頠笑问道。
雨轻歪头一笑,“姜太公持有打神鞭,可以管理众神,实际上就是封神榜上众神仙的管理者,若是在榜上还有自己的名字,岂不是连自己也得打了?”
王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伸手捏了一下雨轻的小脸颊,眯眼笑道:“你还真是个小机灵鬼,谁都说不过你。”
雨轻嘟起小嘴,松开裴頠的手,快步走出竹林,就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鹿,时不时回眸一笑。
这时,不远处走来两位少年,却是崔意和王祷,雨轻快步走过去,微笑说道:“昨日悦哥哥就告诉我,说你今日应该就会到洛阳了,果然你就来了。”
“我若是再不来,岂不是要错过精彩的足球比赛了?”王祷微微笑道。
青奴也在旁施礼,笑道:“青奴见过雨轻小娘子。”
“阿龙哥哥,在临淄之时,你不仅留下了青奴,还私下拜托悦哥哥照拂我一二,所以悦哥哥才搬来左宅附近的,对不对?”雨轻笑问道。
王祷没有回答,只是似笑非笑的看向崔意。
“阿龙兄,我们去凉亭坐坐吧。”崔意淡淡一笑。
王祷点点头,与他并肩走在前面,雨轻就跟在他们身后,拿着一个团扇,不时扑着彩蝶,完全没有在听他们二人的交谈。
在来到凉亭,崔意淡淡问道:“阿龙兄,想必青奴已经将临淄所发生的事都告知与你了,琅琊内史李达的死恐怕是另有原因。”
第二百七十九章 立场(二)
“道儒兄有些关心过度了。”王祷望向伫立在池边的少女,轻声说道:“你对她的照顾好像超过了朋友的界限。”
崔意唇畔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心中暗想:王祷总是能够把握好分寸,那是因为他很早就划定了界限,无论他做出何种决定,他都会考虑投入付出后能得到什么结果,如果当中充满着不确定因素,他会直接选择放弃,因为输不起。
不过从王祷的眼神里,崔意看到了他内心的起伏,或许他对雨轻有好感,但会不会在上升到更深一层的感情里还未可知。
“阿龙兄,你太过冷静了。”崔意淡笑道:“表面上看起来你朋友很多,但是你与他们都未深交,即便对雨轻也是如此,去年你留下青奴的目的并不单纯,我想你早就知道琅琊内史李达待在临淄。”
“当时我只是对他有些怀疑,临淄所发生的事情我确实不知晓,更不知道与琅琊王那边有关,但是我并不想牵涉进去也是事实。”王祷涩笑道。
“你还是很关心她的,临走前还特意给她买纸笔,你可是第一次对朋友这般细心,我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崔意玩笑道。
王祷微笑不语,看到雨轻已然走入亭中,放下团扇,倚着栏杆,笑道:“我之前给许多家都送去了茶叶,经过初步调查,这种炒茶以及冲泡方式还是很受欢迎的。所以我就生出一个想法,可以开一家茶肆,也称为茶馆......”
“白天和晚上都会营业,除了供应汤水茶点之外,每日在台上还会表演不同的剧目,客人一边喝茶一边欣赏节目,也不失高雅,当然还可以兼营说书,搜罗一些民间志怪小说,神话故事什么的,请位说书先生,我想大家应该会喜欢听书的。”
“开茶馆,你可真会做生意。”崔意淡笑道:“阿龙兄,她在落虹街开了一家酒楼,彦胄兄和子初兄都是她的合伙人,前些日子她还向我推广茶艺,原来是早有预谋啊。”
“何为茶艺?”王祷不解。
雨轻含笑解释道:“茶艺就是一种深奥的茶文化,也是一门艺术,包括品评茶叶、烹茶手法、鉴赏茶具和饮茶的环境选择,在品茶过程中就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意境深远,以茶修身,也是茶道的精神所在。”
“从喝茶讲到了悟道,你的境界又变高了。”王祷不禁笑道。
崔意却开口说道:“我最不喜人多热闹的场所,若没有雅间,我可是不会去的。”
“悦哥哥是尊贵之人,自然不能与那些闲杂人等坐在一处了。茶馆二楼肯定会设许多雅间的,到时候再请高级茶艺师亲自给你烹茶,还会表演各种精彩的花式倒茶,保证给你一个惊喜。”
“希望不是惊吓。”崔意调侃笑道。
王祷顿觉崔意变了许多,以往他不爱说笑的,现在脸上的笑容却变多了,看来是受到雨轻的影响,没想到在临淄时拜托他照拂雨轻,竟能让他的生活快乐起来。
“阿龙哥哥,我方才已经和王爷爷说过此事了,他可是很赞成的。”雨轻对王祷微笑道:“而且王爷爷答应我,等茶馆开张后,他会常去光顾的。”
“嗯,看样子他很喜欢你。”
王祷笑了笑,扶上栏杆,望向一池碧水,此时的荷花还未开,只有漂浮在水面上的绿叶。
“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
雨轻负手淡淡说道:“阿龙哥哥,等到夏日,满池荷花盛开,邀来三两好友,泛舟池上,既有良辰美景,又有高朋作伴,人生岂不快哉?”
其实她看得出王祷此番返回洛阳,有些心事,也许他此刻的心里很是矛盾,不知是进是退。
琅琊王氏作为新兴士族,发展于曹魏西晋,当时卧冰求鲤的王祥有孝圣之称,在西晋时拜太保,进封睢陵公,其弟王览也是举孝廉出仕,到了族孙王戎、王衍这一代,琅琊王氏才算在朝廷中枢站稳脚跟,因此也正式挤入一等士族行列。
新兴士族就像是现代的土豪,由于发展时间太短,根基不稳,每向前行进一步都不能有失,否则就会迅速坠落。
而那些老牌士族像是中山刘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河东裴氏、范阳卢氏等都是从东汉时期就发展起来,自然底蕴深厚,加上他们互相联姻,形成了一种坚强的壁垒,很难完全将他们打压下去。
琅琊王氏只不过是逐渐融入他们当中,家族中有人身居高位,能够让族中子弟迅速上位,不过通过这样的方式崛起,势必与皇权联系的更加紧密,一旦朝代更迭,这样的家族也更容易衰落。
“雨轻,我倒是很羡慕你的生活态度,看起来总是心情敞亮,而且作的诗也更好了。”王祷淡笑说道。
“我的才华有限,只是借用别人的诗作。”
雨轻负手踱着步子,因她穿着男装,袍袖随风拂动,沉吟道:“有位姓谢的诗人曾言‘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阿龙哥哥的志向又是什么呢?听闻琅琊王(司马睿)对封地内的望族王氏很有好感,有意笼络,当然也曾向颍川钟雅抛来橄榄枝,可惜钟雅婉拒了琅琊王........”
“颍川钟氏作为世家大族,在东汉时期,钟皓以诗词格律教授门徒千余人,以清高有德行闻名于世,之后的钟太傅(钟繇)、钟会皆成为朝中重臣,琅琊王会拉拢钟雅也不足为奇,不过钟雅却选择跟随我七叔去益州平叛了,有时候建功立业也要分时机的。”
崔意淡笑道:“阿龙兄,她刚讲完茶道,又开始细数颍川钟氏一门的杰出人物了,这般高谈阔论,我们倒是受教了。”
“雨轻,你很有见地,不过——”
“不过这些事与我一介女流无关,对不对?”雨轻摊手,苦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即便我做生意也要未雨绸缪的。”
王祷与崔意相视一笑,不再辩驳,反正雨轻歪理一大堆,不过她的一番独特见解,王祷却听进心里了。
在王戎府上用罢午饭,裴頠便带着雨轻回府了,崔意也跟着去了裴府,说是要看望自己的四姑奶奶。
雨轻却悠闲的坐在摇椅上,晒着太阳,捧着竹简,看了一会,又放到一边,微微阖目,思忖着凌霄子送来的有关陈留的一些消息。
第二百八十章 立场(三)
原来王祷在陈留停留了数日,并没有住在王玄的府邸,也没有去谢家别院,而是选择在官道上一家客栈住宿。
凌霄子已经派人多番去打探了那家客栈,多半是个联络点,至于这家客栈的背后主人是谁,暂时还不知晓。
不过郗遐曾与陈留地界的青衫帮和鱼市打过交道,这件事凌霄子早就同她提及过,郗遐对陈留格外关注,或许与他的先师徐济有关。
“雨轻,我还以为你在书房里勤练书法,没想到竟在这里晒太阳。”崔意款步走来,笑道。
“悦哥哥,我有一事不明,还请你帮我解惑。”雨轻皱眉说道。
“我若是不来,你是不是就没有困惑了?”崔意拿起那竹简,随口说道。
雨轻望向那拱形门,笑道:“你不来,我自然会去寻你的,反正我们住得这么近,也走不了几步路。”
“有何困惑,说来听听。”崔意撩袍坐下,继续看着竹简。
雨轻给他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边,问道:“悦哥哥可有听说过河内季氏?”
崔意略怔,想了一下,才笑道:“你指的是那个被剔出士族的季氏,我倒是听人说起过,不过季氏本来就是河内怀县的末等士族,家族日渐衰落,无人在朝为官,沦落为庶族也很正常。”
“当年担任司州大中正是何人?”雨轻问道。
“好像是河内山氏,山颇的从叔,山允。”崔意抬眸问道:“你怎么突然提起河内季氏了?”
“上回我在城东街上遇到摆摊卖字画的季玠了,见他很是落魄,山颇还过去讥讽他。”
雨轻略带不满的说道:“怎么说他们也算是同郡人,何至于再去为难人家?”
“原来你又去替人打抱不平了。”崔意摇了摇头,放下竹简,喝了一口茶,说道:“士庶有别,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季氏一门的命运。”
“悦哥哥,河内季氏因犯了事才被剔除士籍,你说这其中会不会另有隐情呢?”雨轻问道。
崔意目光里闪过一丝疑惑,“你怎么会这样想,难道你认为大中正有失公允,故意将季氏剔出士族行列。”
“季玠谈及当年之事时有些愤恨不平,此事或有蹊跷。”
雨轻靠近崔意,说道:“悦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当年季氏到底是犯了何事,此事有没有内幕?”
“雨轻,你真会给我找麻烦。”崔意淡笑道:“不过这事都过去一两年了,查起来可不太容易,如今司州大中正也不再是山允了。”
“对于清河崔氏来说,这可是小事一桩,自然难不倒悦哥哥的。”雨轻浅浅笑道。
崔意温和的笑道:“你在亭中所说的话,究竟何意啊?”
“悦哥哥,通过临淄所发生的事,我感觉琅琊王城府很深,与齐王和东海王一样,他们身处各自的封地,却都极为关心洛阳的风吹草动。”
雨轻低声说道:“阿龙哥哥很睿智,不会轻易站队的,只是不知他的两位堂兄有何打算了。”
“郗遐做了司州主簿,彦胄兄去平叛了,阿龙兄和子谅兄一样,暂时都不会出仕的。”崔意笑道。
“那么悦哥哥呢?你什么时候会出仕啊?”雨轻调皮的笑道。
崔意拿起那竹简就要朝她的小脑袋敲去,雨轻赶忙往后退了退,吐了一下舌头,莞尔一笑,“悦哥哥可以去做幕僚,偶尔出谋划策,也不用担什么责任,再或者直接做职业名士,就像谢鲲那样,不参与世事,养名望足矣。”
“效仿谢鲲之流,我可没兴趣。”崔意不以为然的说道。
在崔意看来,陈郡谢家还算不上什么高门望族,谢鲲的祖父曾经不过担任典农中郎将,一个管后勤的小军官,其父亲官至国子祭酒,讲授孔孟儒学,与上层名流喜好老庄玄学格格不入,谢氏子弟自然也难以挤入名士行列。
而谢鲲后来改学老庄,才勉强挤入上层名流之中,又与中山刘氏联姻,如此功利性,与竹林七贤自然不同,一切只为家族的前程考虑,至于谢裒,崔意虽然与他来往不多,但是也略微知晓他的狠辣手段,琅琊内史李达的死多半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谢家兄弟一个做名士,一个混迹官场,倒是分工明确,不过志不同,不相为友,崔意可与阮修游山玩水,但与谢氏兄弟还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悦哥哥,待会留下来用晚饭吧。”雨轻托着下巴笑道:“品尝一下酸菜鱼火锅,鱼片质嫩味美,香味浓郁,可比上次在辛家吃的味道好多了。”
崔意含笑点头,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躺在摇椅里的雨轻,阳光洒在她的粉颊上,她直接拿着一块绢帕盖在脸颊上,不时用嘴吹动着绢帕,很是惬意。
在一处地牢里,笼罩着肃杀的气氛,月白色衣袍的少年坐在交椅上,桌上放着一碗酒。
“你可以选择直接喝下它,然后去地下找杨太傅,或许他会把秘密都告诉你。”少年寒声道。
“小郎君真是会说笑,我哪里会认识杨太傅呢?”手脚都被铁锁锁着的人强作镇定,呵呵笑道。
“你们夜袭我家,要么是在找物,要么就是在找人,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人和物你们都在找寻,可惜最终无果,近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动静了,难道是你们的主人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那人身上并无什么伤痕,被关押这几天,也没有人对他动刑,这样不闻不问,他倒是觉得有些意外。
“小郎君,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人佯装不知,摇了摇头。
“阿九,把那碗酒拿给他吧,好好送他上路。”少年不由得叹息道。
阿九把那碗酒递给他,他端着想要一饮而尽,却听到那少年淡淡说道:“你死了倒是自我解脱了,不过你那可怜的弟弟估计会悲痛欲绝。”
“你说什么?”
此人正是石彭,他甚觉惊愕,眼前的少年根本不可能知晓他有一个弟弟,也许他只是胡猜的。
“你叫石彭,人称石短腿,而你的弟弟叫做石松,身材高大魁梧,你们兄弟俩来自项城,不过你早在七年前就来到了洛阳,自此再无与你的弟弟有书信往来,甚至你的弟弟还搬去了定陶。”
这少年正是郗遐,他唇角噙着笑意,继续说道:“你一定在想,就连你的上线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会知晓这些的。”
第二百八十一章 立场(四)
石彭把那碗酒放在地上,神色显得有些紧张。
“你来到洛阳认识了做黑市买卖的六子,六子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家人,但是你们混的很熟,他知晓你有一个爱好,最喜欢啃牛骨头,还常去云雀街上的一家脚店买牛骨头,我出于好奇便想去那家脚店询问一番,偏偏脚店转让给了另一个人.......”
“你也知道云雀街帮派兄弟很多,只要肯出钱,他们自然能帮我查出来那个人,当我找到那人时,他才说了实话,原来你定期都会来他的脚店买牛骨头,还会放下一袋钱,他就会帮你把钱转交给你的同乡,然后那个同乡就会半年去一趟定陶,再把钱带给你的弟弟石松。”
郗遐盯视着他,说道:“石彭,你真的很聪明,拐了这么多弯,费了我一些功夫。”
“我若是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你能保我弟弟一命吗?”石彭眼神里还有一丝犹豫。
“你也很清楚你的上线知道你被抓后,会怎么做,至于你的弟弟,既然我能够查出来,他迟早也会知道的,你的弟弟也不会有活路。”
郗遐冷笑说道:“想要我帮你的弟弟,就看你给我的信息有无价值了。”
“我的上线叫做铁枭,都是他给我们分派任务,前几年他命我们去搜寻杨家的幸存者,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发现有一名小女孩躲在杨家远亲的庄子里,不过在我们烧毁庄子时,那女孩竟被人悄悄救了出来........”
“我们一路追踪来到洛阳城内,当时我询问过路人,他们有人看到了那女孩,说是她往城西去了,我们便在城西逐一排查,之后的夜袭之事,你也都知晓了。”
石彭苦笑道:“我只看到过那女孩的背影,她当时不过十岁的样子,长得很是瘦小,没想到连着几年,我们都再难寻到她,也许她已经被好心人家收养了,再想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原来你们一直都在找杨家遗孤,不过数起夜袭事件,应该还有另外一拨人在找寻什么东西。”郗遐沉声道。
“那次夜袭祖家,应该有三拨人,除去我们的人,还有两拨,我望见有三人很早就离开了祖府,能够全身而退,多半没人发现他们。”
“当时我和祖涣只看到两拨人,最后逃走了一个,没想到还有人更早就离开了祖府,真是有意思。”
郗遐淡淡说道:“你还记得那三人的模样吗?”
“记不清了,只是他们当时好像去了一家赌坊。”石彭回道。
“哪条街的赌坊?”郗遐疑道。
石彭想了一会,才说道:“就是城东清平街上的那家银钩赌坊。”
“银钩赌坊可是孙秀家的产业,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郗遐站起身,又笑道:“这碗酒可是上好的人参酒,若是你不信就算了。”说完拂袖而去。
阿九俯身说道:“我家小郎君要真想杀你,你根本就活不到今天,这碗酒算是便宜你了。”
在地牢的门关上后,阿九赶紧跟上郗遐的脚步,低声说道:“难道那几人是孙秀派去的,赵王授意——”
“这也未必,他们跑去那里也许只是掩人耳目。”
郗遐伸展一下手臂,笑了笑,“洛阳城内可不止有赵王,还有成都王,当然齐王和琅琊王,甚至淮南王的眼线也不少,来自哪一方面都是有可能的。”
“听桓家小郎君说,茂弘小郎君今日到了洛阳,就住在王司徒府上。”阿九回禀道。
郗遐微微点头,淡笑道:“王司徒(王戎)是现今琅琊王氏名望最高的人,在杨骏被夷灭三族后,裴令公又病逝,他已有隐退之心,看来茂弘兄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其实雨轻小娘子最近常去司徒府上,好像还推广起什么茶艺来了。”
阿九也不知道何为茶艺,不过是在去裴府时,听雨轻身边的顺风提过几句。
“她最能哄别人开心了,之前是与张司空在溪边垂钓,如今又跟着裴侍中去亲近王司徒,看来她越来越忙碌了。”
郗遐含笑穿过游廊,又询问了足球队训练的情况,虽然郗家的球队安排在最后一组,但是遇上的对手是荀家,他可不想轻易输掉这场比赛。
春日烂漫,五彩斑斓的彩蝶穿梭在山谷花丛间,翩飞的姿态分外优美,寻寻觅觅,也许它们也在期待着今日在城郊举办的两场足球赛。
城中百姓很早就来到了赛场,在薛昀和尹明宇他们的安排下,都坐到了普通观众席上,其中有商贾,还有附近的庄头,观众席旁还设有女眷的包厢,并且还挂起了帘幔,有些大胆一些的商贾人家的女儿倒是悄悄的来了。
在路上,许多辆牛车还在徐徐行驶着,其中有一辆牛车里不时传来笑语声,原来是杜綝和任远。
“宏固兄(杜綝字),你的姐夫恐怕以后都不敢再见你了。”任远笑道。
“他若是再敢欺辱我的姐姐,我就让他跟刘绥一样卧榻养病,半年都起不了身。”
杜綝性子直爽,对辛鳌已经深恶痛绝,自然没有好话的。不过他和任远自幼相识,一起习武,倒是很像当年的祖逖和刘琨二人,感情甚好。
“子初兄,去年的足球赛你看到一半就走了,今日可要陪着我看完全场才行。”杜綝说道。
任远含笑点头答应,杜綝之父杜尹现任弘农太守,杜綝一直留在洛阳,与叔伯们住在一起。
“宏固兄,你是想要看世道兄和道幼兄那场比赛,还是想看陆家和温家的那场呢?”
杜綝稍显犹豫,喃喃道:“其实这两场比赛我都想要看的。”
“无妨,我们可以先在一处看半场比赛,如果他们打防守反击战术的话,场面未免太过沉闷无聊,我们到半场休息时就转场去看另一处的比赛好了。”
“嗯,也好。”杜綝点头说道。
“听说阿虎(卫玠小字)和顾家的婚事已经议定了,再过些日子就要去吴郡太守那里任长史一职,婚礼也会在那里举办。”
任远笑道:“不过道玄兄(荀邃字)的议亲就有许多波折,先前婉拒了乐令之女,现在又对中山刘氏之女不满意,宏固兄,你说荀家最后会选择哪家的女郎呢?”
“道玄兄的姻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杜綝呵呵笑道。
“此话怎讲?”任远好奇的问道。
第二百八十二章 春季球赛(一)
杜綝慢慢说道:“那日我去找世道兄,恰好道玄兄也来了傅府,我们便在亭中下棋,没过多久,就有个小丫鬟跑过来回禀,说萱儿小娘子昨日返回庾府后,发现一本书册落在傅家的书房里了,便命小婢丹青过来取书册,可到了书房并没有找到那本书册.......”
“当时世道兄就笑说,知世何时这么认真看书了,原来是为了一本足球手册,世道兄之前翻看过,只是放到书架最里面了,那名小婢一时间没有找到而已,我和道玄兄就陪着世道兄一起走到那间书房,不过却发现了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杜綝说到此处,故意卖关子,笑问:“子初兄,你能猜出是什么事吗?”
任远摇头表示不知,但心里已经猜到荀邃的姻缘在何处了。
“在我随意翻看桌上的竹简时,意外发现一幅画像,画中之人正是道玄兄,这里又是庾萱的书房,作画之人所思慕的郎君正是道玄兄。”
杜綝笑道:“当时道玄兄还强作镇定,直接把那幅画卷起来塞入袖中,然后就拂袖而去。”
“道玄兄可是洛阳城内数一数二的名门贵公子,有人思慕他很正常。”任远淡然说道。
“其实荀家一早就考虑过颍川庾氏女郎的,长岑县男(庾珉)长女已经出嫁,他的弟弟吏部郎庾敳(庾萱之父)又说女儿年幼,想要再延迟两年议亲,荀家这才另外物色别家女郎,如今可不是荀家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点了。”杜綝笑道。
任远点点头,说道:“真是无巧不成书,道玄兄这次应该不会再拒绝了。”
“若是世道兄的这位表妹嫁给了道玄兄,那么道玄兄就成了世道兄的表妹夫,他们二人的关系更加亲密了呢。”杜綝玩笑说道。
任远唇畔噙着一丝笑意,掀起车帘朝后面望去,走在那辆牛车旁边的小厮却是朗清。
张舆和他的爷爷张华同乘坐一辆牛车,只见张华正仔细看着一幅字帖,纸上所写的正是陶渊明《归园田居》中的三首诗。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张舆含笑说道:“这不知是哪位隐士所作,又被雨轻抄录而来,不过从‘草盛豆苗稀’这句来看,这辛勤劳作之人应该缺乏躬耕经验,也许是个士族子弟,不喜庙堂,反而归隐田园了。”
“大概在这位隐士心中,不管躬耕多么的艰苦,都好过在诡谲的朝堂之上违心的活着,他是寻到了一片净土,可在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懂得激流勇退,并且又能彻底的放下仕途呢?”张华沉声道。
在张舆心中,他很尊敬自己的爷爷,不论爷爷做出任何决定,他都不会怀疑,即便是在得知雷焕身亡的消息后,他也认为那是雷焕罪有应得,爷爷只是做出合理的取舍。
雷焕没有再做多余的事情,而是选择了自杀,说明他还没有愚蠢到让自己的家人全部去陪葬,至于莫邪剑的下落,张舆也没有太多兴趣去找寻。因为他手中的干将剑已经沾染了太多人的鲜血,他不想让这样的悲剧再次上演。
但是刘野随行小厮被杀之事,张舆会继续查下去,雨轻先前同他重新分析过铜驼街上的打斗事件,作为贾谧的心腹幕僚邱飞,他的嫌疑最大,但也是最难找出破绽的人。
“公安,渔阳郡那边可来信了,去年的庄稼收成不错,几条街上的铺子生意也有了好转,今年应该会更好些吧。”
“爷爷,昨日就从渔阳郡来信了,他们又开垦出一块荒地,佃农们已经开始耕种田地,不过雨轻前几日想了个主意,说可以在渔阳郡建一个牧羊场,发展畜牧业,大量养殖山羊,除了供给各地食肆新鲜羊肉外,还可以剪羊毛,纺织做成衣物用以取暖。”
“这个想法倒是很好。”张华捋须说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可以纺织羊毛,这应该需要一定的技术,在渔阳郡发展畜牧业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其实我们在范阳方城县也可以经营畜牧业,反正总有一些闲置的山地,又无法耕种,用来放牧山羊最适合不过了。”
张舆笑道:“雨轻开了一家菊下楼,倒是联系了不少的供货商,如今把主意都打到我们身上来了。”
“公安,她是因为信任你,才想与你合作,不是吗?”
张华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孙儿,呵呵笑道:“过两日你和雨轻去溪边比赛垂钓好了,希望你不要空手而回,哪怕只是钓上来一条小鱼,爷爷也会很高兴的。”
在另一辆牛车里,雨轻坐在裴绰身边,而裴頠正看着足球手册,他对足球比赛的规则还不是很了解。
雨轻安静的看着裴頠,虽然他已经年过三十,但是脸上却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也许拥有优雅气质的男子真的不容易变老。
作为如今河东裴氏的旗帜性人物,还是西晋少有的哲学家,像他这样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在他身上的光环太过闪亮,很容易遭到别人的怨恨。
历史上赵王司马伦意图篡位,欲要除掉朝中有德望的臣子,由于裴頠与贾后有亲戚关系,首先就杀害了裴頠。
这样的命运也许是必然,因为裴頠根本无法挣脱,他的仕途之路与贾郭一党紧密的联系在一起,牺牲是在所难免。
世家大族总是喜欢把鸡蛋投到不同的篮子里,因为他们既是地方上的豪强势力,又是各个朝代的君主所依靠的重要力量,在拥有权力和财力两方面的绝对优势下,这些世家大族从来都不会缺少人才。
每逢乱世,他们都会习惯性的在各个阵营里投入自己的人,如此一来,不管最后是哪一个阵营获得了胜利,都能保证他们的家族不会就此没落,这也是世家大族能够百年后长盛不衰的原因。
而河东裴氏亦是如此,裴頠很显然就是充当河东裴氏与贾郭一党联系的纽带,裴楷因受到杨骏的牵连,抑郁而终,但是影响不到裴頠,河东裴氏根基深厚,削弱了一支的力量,另一支仍旧兴旺,这也就为族中子弟提供了复起的机会。
可雨轻知道,任何一个细微的举动,都会引起一个大的变化,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既然她知道历史会如何发展,那么她为何不去尝试一下挥动小小的翅膀,也许他的命运就会随之改变。
第二百八十三章 春季球赛(二)
“六叔,贾侍中今日会过来观看足球赛吗?”雨轻眨着明眸,微笑问道。
裴頠放下了那本手册,说道:“他进宫去了,应该不会来了。”
“哦,那么豫章王(司马炽)会过来吗?”雨轻又问道。
裴頠摇摇头,没有说话。
“六叔,祖哥哥的二伯(祖纳)和四叔(祖约)都会来看球赛,听闻他的二伯最善围棋,与钟雅的伯父(钟宁)一样痴迷下棋,不过他的四叔就爱交际,常去金谷园游乐。”
雨轻慢慢说道:“范阳祖氏为北地大族,祖哥哥的父亲生性豁达,常慷慨解囊,周济贫困百姓,深受乡党宗族敬重,拥有赞世之才,如今只任豫章王府的从事中郎,我觉得有些大材小用了。”
“阿飞不是跟着祖士稚(祖逖字)练武,也学他的师父闻鸡起舞,倒是有了不少长进。”裴頠淡笑说道。
“今日是在祖哥哥的主场,他的父亲和应元先生(江统)均会到场,六叔,你觉得祖家和傅家哪一方会赢得胜利呢?”
裴頠笑道:“还都没有开始比赛,也不知晓他们两方的实力,如何能够预知结果?”
“一般来说,球队在主场比赛取胜的几率要高于在客场比赛的取胜率,这就是主场的优势,所以说祖家赢得机会很大。”
雨轻微笑说道:“六叔,士稚先生为人正直,赛场上绝不会出现吹黑哨的裁判。”
“雨轻,吏部郎周伯仁(周顗字)昨日已经同我举荐了祖士稚,还特意夸奖了你,说你很用心,他的母亲很喜欢吃你送去的山药糕。”
裴頠伸手捏了一下她的粉颊,笑问道:“我很好奇,周伯仁为人清高,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雨轻莞尔一笑,把头靠在裴绰的肩膀上,喃喃道:“我是在张司空府上借书时认识伯仁先生的,他很喜欢江南风味的菜肴,我还邀请他来裴府用过饭,爷爷,我可没有骗他,加了干贝粉的菜肴确实很鲜美,不比莼菜羹味道差,对不对?”
“嗯,确实如此。”
裴绰含笑点头,也拿起那本足球手册翻开来看。
“六叔,铜驼街上有一家店卖的炙鸭味道不错,不过鸭子有许多种做法,就像可以在桂花盛开的季节制作桂花鸭,还可以做酱板鸭,烧鸭,卤鸭,鸭仔面等等,风味各有不同.....”
“伯仁先生已经答应做我的供货商,决定在汝南一带大量的养殖水鸭,到时候就可以在菊下楼做各种各样的鸭肉料理了。”雨轻歪头一笑。
裴頠呵呵一笑,听雨轻讲这些,好像可以暂时忘掉朝堂上的烦忧之事,这也是他愿意前来观看足球赛的原因,偶尔的轻松娱乐一下也未尝不可。
不过有人却每日都在尽情的娱乐,与一众纨绔子弟携姬游玩更是常事,雨轻邀请了他来观看今日的足球赛,他也很给面子,带来许多世家子弟,像是太原王羡、赵郡李爽、京兆韦嵩、河东柳稹,他们都带着各自的姬妾,来到了祖家的球场,坐在包厢里闲聊。
“微之兄(柳稹字),听说你的堂弟身边有一个叫毓童的小厮,长得甚是俊美,怎么不把他带来洛阳呢?”韦嵩斜睨他一眼,呵呵笑道。
裴浚接过侍妾递来的一杯茶,喝了一口,说道:“康成兄(韦嵩字),毓童可是柳宗明的心尖宠,难道你还要跟他抢人吗?”
“君子不夺人所爱,更何况我府里养着不少胡姬,她们能歌善舞,我看她们还看不过来呢。”
韦嵩放下酒杯,趴到裴浚耳畔,低语道:“那个毓童可不是什么心尖宠,我听孔家人说,他是来自高句丽的灵蛇岛,是被贩卖来的奴隶。”
裴浚微微点头,心道:自己倒是见过那个毓童,不是异域的长相,应该是中原人士,也许只是因战乱流落到高句丽,不过柳宗明时常把他带在身边,很是看重他,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姿容俊美,或许他还有什么别的本领。
“逸少(裴浚字),你快看,温家球员进场了,他们穿的是黑红条纹球衣,每个球员都身材魁梧,教练也是气势十足,看来他们今天是稳操胜券了。”李爽望向绿茵场,不由得笑道。
裴浚摇了摇头,说道:“雨轻说过,赛场上千变万化,机会有很多,谁都可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上回去裴府,我可是见到过你的那位小侄女,她真是厉害,尤其是那张嘴,连公安和望之(卞壸字)都招架不住,难怪刘绥几次颜面扫地,他那个绣花枕头哪里是你那侄女的对手?”
王羡在旁笑道:“逸少,她整日里穿着男装,倒像是个翩翩少年郎,比阿虎(卫玠)还要风神秀异。”
“再过两年,恐怕洛阳城内的女郎都要被你的小侄女比下去了。”
李爽一手搭在裴浚的肩膀上,笑道:“你的小侄女有裴侍中护着,别人根本无法靠近,裴侍中上回还数落你把她给带坏了,今日更是不会与我们同席而坐了。”
“若是他坐在我们旁边,我们还怎么有自己的乐子呢?”
裴浚望见温裕和温峤正朝这里走来,戏谑笑道:“敬嗣(温裕字),我还以为你会和武安公主一起过来看球赛,没想到却和泰真来了。”
“泰真见过逸少先生。”温峤施礼说道。
“我看到郑翰和辛歆带着几名美姬去往祖家的球场了,不过辛鳌和羊聃应该不会来了。”
温裕淡笑说道:“我倒是给公主讲过足球比赛,不过她不感兴趣,我只好带着泰真来了,毕竟泰真错过观看去年的那场足球比赛,还是因为我的缘故。”
“哈哈哈!”韦嵩笑了起来,“温宏温玮两兄弟去年在看台上和周彝起了争执,陆玩还借此调侃泰真学业不精,想起来倒是好笑极了。”
温峤只是略微笑了笑,便把视线投向另一边,此刻的陆玩和顾毗他们也缓步走入自己的包厢内。
这时,温宏和温玮疾步走来,只见温玮示意随行小厮去自家球员那边传话,谁在比赛中进了球,就赏十两金子。如果这场比赛赢了陆家,全体球员和教练每人再各赏十两金子。
看得出来温宏和温玮两兄弟对此次比赛是势在必得,温家一向看不起江东士族,更是觉得陆氏兄弟仗着自己出身名门,又是大才子,自来到洛阳,对北方名士他们从来都不放到眼里,甚是嚣张,借着这次比赛正好挫挫他们的傲气。
第二百八十四章 春季球赛(三)
“陆家的球员身着天青色球衣,正在那边做着赛前热身,教练也很认真的在旁边做着指导,这般严谨,倒像是陆士瑶的风格。”卢琛也负手走来,淡笑说道。
“子谅兄,你怎么还帮着陆玩说话,什么银河战舰队,我看就是破铜烂铁队,一群不中用的小白脸,想要学吕蒙白衣渡江,可惜这里是洛阳!”温宏冷笑一声,说道。
卢琛摇头笑了笑,便跟着卢皓的脚步走进了包厢。
“卢琦怎么没来?”温玮疑道。
“他和瑶谨兄去看祖家的比赛了。”温峤笑道:“好像茂弘兄也去了那边。”
而在女宾的豪华包厢内,庾萱和陆虎正凑在一处聊着天,而顾宝儿时不时瞧着外面,邓佳佳好奇的问道:“你在瞧什么?”
“宝儿可是定了亲的,自然是看那位有没有来了。”庾萱玩笑说道:“依我看,顾家和卫家就不用比赛了,肯定是平局,宝儿你说对不对?”
顾宝儿羞红了脸,垂下眼帘,把一颗樱桃放进口中,心里早就甜蜜蜜的。
“知世,你也不用打趣宝儿,我可听说了,你与荀家——”陆虎还未说完,庾萱就把一颗蜜饯塞入她的嘴里。
庾萱又对着邓佳佳笑了笑,拿出一个望远镜,说道:“佳佳,这个给你。”
邓佳佳接过来,朝外面望去,却看到顺风打扮成书童的模样,正站在绿茵场的东边与薛昀说着话。她又换了个方向,还是没有发现雨轻的身影。
“荀姐姐和玥姐姐他们都去祖家那边了,我是特意过来陪雨轻的,偏巧她又要去贵宾席陪着张司空和王司徒说话,只能等比赛结束后再找她闲聊了。”庾萱略显沮丧的说道。
邓佳佳放下了望远镜,笑道:“雨轻那日跟我说,她在菊下楼的二楼设了一间超级豪华的包厢,专供我们享受美食、打牌聊天,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去那里聚会了。”
庾萱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点了点头。
“她不是还准备开剧院和茶楼,娱乐活动会很多,总是闷在府里也是无趣,即便嫁做人妇,也要时常出来走动一下才好。”
陆虎看了一眼顾宝儿,又笑道:“宝儿,你过些日子就要回吴郡了,洛阳城内的繁华你是感受不到了。”
“没关系,若是这里的生意做好了,雨轻肯定会在扬州开设分店的。”顾宝儿眨动着明眸,微微笑道。
庾萱也拿起了望远镜朝外面望去,正好看到一身男装的雨轻和几人走在一处,好像是在笑谈着什么。
原来雨轻在下了牛车后,就遇到了解燮,刚好任远和杜綝正走在前面,雨轻和解燮便跟了过去,他们四人并肩走入球场,说着有关长安的事情。
“解兄,听说你在长安待了许多年,还亲手绘制过雍州和梁州的地图,很是详细,改日我可要登门去看一看。”杜綝笑道。
雨轻歪头一笑,“解燮,没想到你还会制图?”
“以前在长安时,我常去军营,便学习了绘图。”解燮质朴的脸上绽放灿烂的笑容。
任远却笑道:“雨轻,你之前说想要修路,我想京兆杜氏应该是个不错的合伙人。”说着把目光投向杜綝。
雨轻含笑注视着他,在任府见过他一次,他的爷爷正是伐吴功臣杜预。
昔年杜预在荆州任刺史时,修建了一些水利工程,在重修前朝河渠过程中,把滍水、淯水两江之水引入田地,万顷农田受益。为了让军队屯田和普通民田都能得到合理的灌溉,杜预便在河渠按照相应的地段标上界石,解决了多方田地的灌溉问题。
之后杜预为了解决长江的排洪问题,又从杨口到巴陵开凿了一万多里的运河,使夏水、沅水和湘水相通,更促进了荆州南北间的漕运发展。
正因为杜预在水利工程方面做出了显赫的成绩,受到当地百姓的爱戴,人们甚至称他为‘杜父’。
“杜兄,我想要重修从洛阳到长安的官道,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加入?”雨轻笑问道。
其实在她的心里,不仅想要重修陆路,还想要兴修水运。
如今南北贸易不发达,关键是路途遥远,运送货物不便利,如果能够修建人工大运河,贯穿南北,岂不是能够繁荣经济?不过难度系数太大,又劳民伤财,显然不切合实际。
如果日后能够把豫州和荆州的交通贯穿起来,已然是项大工程了。
“你是想要修水泥路吗?”杜綝笑问道。
雨轻微微点头,开口道:“阿远哥哥和公安哥哥已经加入了,如果杜兄也愿意加入的话,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你的合伙人应该不止他们两个人吧?”杜綝摇头笑道,然后与解燮朝看台走去。
任远淡笑说道:“雨轻,宏固兄的父亲现任弘农太守,有京兆杜氏帮忙的话,从洛阳往长安修路也能得到一些便利。”
“谢谢阿远哥哥给我介绍合伙人。”
雨轻笑眼弯弯,又回头望去。
原来方才裴家的两辆牛车驶到庄子外,裴康和裴绰牵着阿飞先行走入庄子,裴頠却看到太子殿下的贴身内侍陌文正驾着一辆普通的牛车缓缓朝这里驶来,他便略停下步子,等候太子殿下,而雨轻则和任远他们直接进入球场。
“没想到太子殿下也会来看球赛,看来你的足球联赛推广的很好,连宫里的人都知道了。”任远笑道。
只见裴頠和司马遹款步走来,雨轻和任远略施了一礼,走在他们身后,雨轻悄悄对任远说,“阿远哥哥,太子殿下今日以幅巾束首,一身素色衣袍,如此雅士打扮,可见是在微服出巡了。”
“微服出巡?”任远低声道。
雨轻点头低语:“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样的他瞬间就失去了贵气凌人。”
“太子殿下的近身护卫队就在我们旁边,小心祸从口出。”任远提醒她道。
这时,司马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唇畔噙着一抹笑意,问道:“子初,上回你进宫赴宴时,听说你正在作《金谷宴乐图》,若是画作完成,能否送与我呢?”
“太子殿下,这幅画我已经提早预定了。”雨轻很是直接的说道。
司马遹微微一笑,“预定,你付给他多少定金啊?”
第二百八十五章 春季球赛(四)
“阿远哥哥的画作是无价的,若是用金钱来衡量画作的价值,那样岂不是太俗气了?”雨轻辩解道。
“看来你们交情很好。”司马遹注视着她,不禁笑道:“逸民先生说你顽劣,确实如此。”
雨轻不满的扭过脸去,任远却笑道:“太子殿下,我的拙作还算不得上品。”
“子初太过谦虚了,你可是画师张墨的关门弟子,最善长卷人物画,洛阳城内年轻一辈的才俊里属你的画技最高超。”
司马遹呵呵一笑,又瞥了一眼雨轻,偏头问道:“逸民先生,你方才说雨轻也曾跟着张墨学过两天的作画,不知她的画作如何?”
裴頠摇头苦笑道:“她的画作还入不得品。”
“原来如此。”司马遹淡淡一笑,又和裴頠继续朝前面走去。
任远微笑问道:“雨轻,你和太子殿下早就认识吗?”
“阿远哥哥为何这样问?”雨轻笑问。
任远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负手朝前迈着步子。雨轻快步跟上去,抬眸笑道:“阿远哥哥,在祖府第一次看到你时,我就觉的你很熟悉也很亲切,难道我们以前见过面?”
“雨轻,我们还是安心观看球赛吧。”任远环视四周,又笑道:“果然道儒兄和季钰兄都还没有来。”
“郗遐公事繁忙,悦哥哥总是忽然出现又消失,开赛时他们也未必会到场呢。”雨轻噘嘴说道。
“无妨,我看张司空和王司徒已经去贵宾席了,我们也过去吧。”任远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
雨轻点点头,与他并肩走上看台。
而在东边的一间包厢里,陆玩已经放下了望远镜,一脸平静的坐回位置上,庞敬喝了一口茶,便说道:“雷焕多半是自杀的,为了保全妻儿,我想张司空也是派人去过豫章了。”
“张司空在殿前揭发雷焕担任丰城县令期间的罪行,已经表明他要舍弃这个棋子了,若是雷焕还有异心,只怕雷焕的妻儿都难逃脱厄运。”
陆玩淡然说道:“豫章太守和演出自汝南西平和氏,和演此人通晓兵机,最初担任阳平太守,后来迁任豫章太守,雷焕之事他自然是知晓的,或许辛家会派人去丰城就是和演暗中透露的消息。”
“当年和演为何会被迁往豫章任太守呢?”庞敬疑道。
陆玩笑道:“现任阳平太守是郭彰的侄儿郭胥,和演被调任,定是贾谧和郭彰的主意,况且和演是乐令举荐的,他早年又与成都王司马颖私交甚好,贾郭一党自是要遣他去偏远之地的。”
“孰不知和演远在扬州,仍能在铜驼街上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来,可见他的高明手段。”
“和演绝非等闲之辈,说不定哪一日他就会迁回洛阳附近的州郡任职。”陆玩沉声说道。
“士瑶兄,铜驼街上的事情已经了结了,至于他们会不会秋后算账,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庞敬笑道。
陆玩开口道:“如今你为公府掾,在张司空那里自会学到不少东西,就像汝南亭侯和郁,他与贾谧交好,与和演分属不同的阵营,以后肯定会有很多好戏的。”
庞敬朝外面望了望,呵呵笑道:“今日前来看球赛的观众真的很多,除了张司空、王司徒和裴侍中他们,没想到连太子殿下也来了。”
这时,南絮走过来,躬身回禀道:“士瑶小郎君,大爷和顾廷尉、张大人(张季鹰)他们就坐在隔壁的包厢里,薛昀方才说,再过一刻钟就要开赛了。”
“我知道了。”陆玩微微点头。
张珲和贺昙还在拿着望远镜朝绿茵场上看去,两队的球员在各自的休息区内做着赛前准备。
“阿虎(卫玠字)被祖兄叫去了,不知道下半场时他会不会过来了。”顾毗微笑说道。
“我的球队里有一名球员叫做小贝,长相英俊,球技也是一流的,赛场上有如此赏心悦目的人物,想来女观众都会喜欢的。”陆玩得意的笑道。
“士瑶兄,我看到你说的那个小贝了,身穿七号球衣,确实长得俊朗不凡,他身边还有一名穿十一号球衣的年轻男子,可是你之前所说的追风少年了?”张珲笑问道。
陆玩点点头,说道:“他叫欧闻,踢中锋,跑动速度奇快,不过他的踢法很容易受伤,我并不是很看好他,相反有一名叫尹札吉的球员,可以算是绿茵场上的刺客,喜欢剑走偏锋,一次触球即可攻破对方的大门,我觉得尹札吉是一张很不错的牌。”
“士瑶兄,你不是一向不喜机会主义者,怎么在竞技场上就变了原则?”
顾毗调侃道:“我看温家兄弟把这场输赢看得很重,如果输了比赛的话,他们应该会甚是恼怒的。”
“若是能大比分打败温家,那就更有意思了。”张珲玩笑道:“正好可以帮彦哲(周彝)出一口气。”
陆玩轻笑一声,继续喝着茶,心道:陆家的首场比赛,绝不容有失,银河战舰队的这个称号必须打响洛阳,以后不管是遇到飞遐队,还是面对崔家、卢家、任家他们的球队,都能保持不败的战绩。
阳光洒在赛场上,裁判终于吹响开赛的哨声,最开始由温家球员发球,温家的球员大多身材高大,核心球员更是多番头球和在门前抢点,很显然他们使用的是高中锋战术。
利用身高的优势进行头球摆渡来发起进攻,不过没有找到像德罗巴、伊布这样能够作为支点的前场高中锋,身材高大的中锋没有速度,只能成为技战术上的累赘。
贵宾席上张华正拿着望远镜观看着比赛,口中不时埋怨道:“真是的,温家这助攻传球的人准头太差,压根传不到那高个头上,怎么进球呢?对了,那高个中锋叫什么?”
“张爷爷,他叫本泽玛。”雨轻在旁解释道:“我看也不能全怪本泽玛,他在场上为队友作掩护,跑位也很积极,策应和扯动空间上都少不了他的身影,没有他的助攻,那名边锋球员更是没有机会射门了。”
“唉,这次球又踢到门柱上了,就差那么一点就进球了,真是可惜。”张华连连摇头。
第二百八十六章 春季球赛(五)
“温家那个左边锋刚才应该是假摔骗点球。”张舆淡笑道:“陆家那名球员只是擦过他的左胳膊而已,他就瞬间倒地,裁判真是眼力不济啊。”
“假摔帝就喜欢在禁区内表演,我想裁判下次一定不会让他如愿了。”雨轻笑道,然后拿起望远镜,继续看向赛场。
温家开始再次组织进攻,一球员大脚长传,中场球员头顶将球给了本泽玛,只见他在对方两名后卫的包夹下,独自突入禁区起脚吊射,足球却被守门员卡西死死抱住。
眼看着破门再度失利,温家兄弟有些急躁起来,温玮直接站起身,命令自家仆人的呼喊声再提高一些,一定要压过陆家的喝彩声。
当温宏看到不远处的陆家仆人在看台上还手举着红色条幅,上面写着“银河战舰队必胜”,他立时就怒了,急忙叫来小厮,也让他去找来条幅,还命他们写上“温氏霸气,势不可挡”几个字。
连高喊的口号也叫他们一并改了,温玮直接喊道:“破铜烂铁,一败涂地!”
场上两家仆人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南絮气不过,正好顺风走了来,她很是随意的说道:“不温不火,难成大器。”
“好极了。”南絮示意小厮们齐声高喊,“不温不火,难成大器!”
看台上两家小厮就这样较起劲来,嗓门大的一个赛过一个,包厢内的各位大人们倒是哈哈笑了起来。
“卡西就像猎豹一样拥有超高的反应速度,他最开始就是用脚挡出了对方的单刀球,在门线上的反应真是惊人。”顾毗不禁赞叹道。
“士瑶兄,这名守门员应该算是门神了吧?”张珲笑问道。
陆玩凤眸微眯,笑道:“我手里还有一张王牌,对付温家的球队自然也不需要他上场,等下次打淘汰赛的时候就该让他亮相了。”
另一边的包厢内有人欢呼道:“小贝进球了!”
“这就是圆月弯刀了,真是好厉害啊!”
“简直是神一样的男人!”
“他长得真是英俊,还有几分像郗家小郎君呢。”
这个包厢内的女子大都是洛阳城内有钱商贾人家的女儿,各家球员的姓名、球衣号码和球技特点都写在了册子上,走上看台时,薛昀都有派人分发给她们。
她们叽叽喳喳还在说个不停,竟为了小贝长得像谁争论不休,有人说像卫家小郎君,有人说像郗家小郎君,还有人说像崔家小郎君的,总之她们都被小贝的容貌所折服。
“马上就要到半场休息了,不知道祖兄那边是什么情况?”顾毗这时也站起身,笑问道。
陆玩微笑道:“若是那边的比赛打得不精彩,我想阿虎待会就该过来我们这边了。”
其实陆玩猜得不错,祖家和傅家的比赛确实有些沉闷,两家都选择了防守反击战术,很少有精彩的门前进攻,以零比零结束了上半场。
傅畅性情稳重,缺乏冒险精神,自家的足球队这样的打法只为了求稳,在稳中寻求机会,而且他的球队中没有能力出众的射手,锋线力量薄弱。
而祖涣的球队整体技术方面都有待提高,这支球队的教练更是有问题,年迈就算了,既没有统筹整支队伍的能力,又没有与几名关键球员处理好关系,这样失败的教练势必要被换掉的。
不过赛场外却是缤纷多彩,尤其是郑翰和辛歆所处得那个包厢,蔡攸哲也在其中,一众美艳女子在旁服侍。
“越前(辛歆字)兄,你把那些姬妾都打发了,就只剩下这两个笨笨的,你还没有娶妻就先自乱阵脚了,那个汝南周氏算什么,你还不如你的兄长呢?”郑翰戏谑笑道。
原来辛歆身边只有阿芙和阿蓉了,那个叫阿琳的侍妾夜里失足掉入池中,次日天明才被人发现,因阿琳身亡,辛歆伤心了好几日,还赏给她家里人一些钱,命人好生安葬了她。
“少明兄,你与始安公主的事都传到洛阳来了,我还真是佩服你的胆量。”蔡攸哲喝了一口酒,笑道。
郑翰示意美姬倒酒,然后笑道:“蔡氏一门可是襄阳大族,怎么想起来和我们郑氏谈生意了呢?”
“其实我家和庞家都有盐业生意,想要运到洛阳贩卖,不过听说上回顾家的运盐车队被东海王的人扣住了,幸而石大人从中说和,分给东海王一些好处,才得以顺利运到洛阳。”
蔡攸哲笑了笑,“我想如果有荥阳郑氏的帮忙,我家和庞家的商队应该能够通行顺畅。”
“顾家在东海王那里栽了一个跟头,也赖不着别人,谁让他家不懂北方地界的规矩呢?”郑翰冷笑说道。
“若是少明兄愿意与我们蔡氏合作,自然是最好不过了。”蔡攸哲说着,桃枝已经斟满一杯酒,递给郑翰。
郑翰斜睨她一眼,笑道:“还是襄阳蔡氏子弟明事理,深谙经商之道,不像陈留蔡谟总是做赔本的生意。”
辛歆在旁笑道:“听说钟雅把蔡谟开的好几家酒肆都挤垮了,还收购了他的酿酒作坊,蔡谟真是亏损巨大啊。”
“颍川钟氏可不是好欺负的,蔡谟也就是花钱买教训而已。”郑翰含笑说道:“钟雅去益州平叛了,连邓尚也去了,他们倒是都想着建功立业。”
“那个刘野好像在跟姓郭的说笑呢。”蔡攸哲望向西边的看台上,发现了刘野的身影。
“哪个姓郭的?”
“就是那个术士,郭公的弟子。”蔡攸哲笑道:“在洛阳城内想要找郭公问卜解难的人可不在少数,就连张司空和刘太保都邀请过他到府里叙话。”
郑翰微微一笑,对于郭公他略知一二,此番他与大伯郑渊前来洛阳,可不想问卜,而是查探杨家的旧事,顺便寻找某些人的踪迹。
本来他在荥阳得到的消息是那些人秘密来到了洛阳,可当他赶来这里,找寻了好些日子,竟什么也没发现。若不是这消息有误,就是那些人已经离开了洛阳。
而此时的中心球场也进入了半场休息时间,陆家二比零暂时领先,司马遹还沉浸在上半场最后几分钟尹札吉的精彩射门中无法自拔。
第二百八十七章 春季球赛(六)
当时尹札吉在禁区内晃过一名对方球员,背靠另一名球员停球,右脚向外侧拨了一下,转身小角度抽射破门,尽显精灵般的来去自如,让对方球员很是无措。
“我真是太喜欢他的进球风格了。”司马遹再次称赞道。
“有时候捡漏也是天才的表现。”雨轻淡笑道:“这也许就是足球魔术魅力所在。”
“他善于把握机会,门前把握能力更是让人惊叹,他总是能出现在最合适的位置上抢点破门,这样灵敏的嗅觉确实让对方球员特别的不安。”
裴頠抿了一口茶,又说道:“不过小贝的表现也很抢眼,我倒是很看好他的能力。”
这时惜书和怜画走了过来,端上新鲜的樱桃还有一盘糕点,雨轻便笑问道:“阿飞跟着公安哥哥去了哪里?”
“阿飞小郎君本来是跟着公安小郎君在球场边散步,可卞家小郎君从祖家球场过来了,说了些那边球赛的情况,阿飞小郎君听了半截就跑去球员休息区了,不过有顺风和几名随行护卫跟在他身边,应该无事的。”惜书颔首回道。
雨轻微笑点头,说道:“看样子祖哥哥那边的比赛打得太保守了,估计到了下半场看台上的观众会少许多。”
其实除了卞壸,卫玠和江惇也过来中心球场了,刚好还遇上了姗姗赶来的郗遐,江惇见他一身乡野村夫的打扮,就调侃笑道:“季钰兄这是从何处而来,难道是去乡间巡视民情了?”
郗遐拍了拍粗葛衣裳上的尘土,笑道:“思悛兄(江惇字),我确实是从乡下赶过来的,农民正在忙于种豆,我就过去看了看。”
“自从季钰兄担任司州主簿以来,真是亲力亲为,听说还鼓励百姓开办养鸡场,府衙里还额外给他们发放生活补助,开垦田地,大量培植白菘和芦菔,这些前所未有的举措让人不得不佩服。”
江惇笑道:“我以为今日你不会来了呢,毕竟又不是你的球队比赛。”
“虽然不是我的球队比赛,但是日后说不定会与陆家的球队交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自然是要来观看的。”
郗遐望向贵宾席那边,淡淡笑道:“思悛兄,这里比祖兄那边热闹多了,连太子殿下都来了。”
“嗯,我和阿虎就是从祖兄那边过来的。”江惇笑道。
郗遐又把视线落到卫玠身上,双手抱于胸前,笑道:“阿虎,今日顾家的人也来看球赛了,你是不是要过去作陪啊?”
卫玠低哼了一声,不想理睬他,直接大步走开了,因为卫玠一眼就望见顾宝儿的贴身小婢正在不远处等着他,他只好朝那边走去。
“哈哈哈!”江惇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乐令和河内山氏争着抢着都想要阿虎做他们的女婿,没想到最后卫氏却选择和顾氏联了姻,阿虎也快要离开洛阳了。”
“有顾氏这个亲家,阿虎在吴郡任职也容易许多。”
郗遐一手搭在江惇的肩头,玩笑说道:“思悛兄,最近城内好像有不少有关我和崔意的连言蜚语,你可听说了吗?”
“嗯,有人说你和崔意都有断袖之癖,还在府内养着男宠。”江惇瞥了他一眼,哂笑道:“季钰兄,你到现在还没有侍妾吧?”
“我又不喜女色,要什么侍妾呢?”
郗遐不以为然的负手走到前面,心道:这样的传言越多越好,就怕他们不知道我有这样的癖好,日后议亲时,也就能让不少的世家女郎知难而退了。
当郗遐准备走上看台时,任远正要走下来,看到一脸坏笑的郗遐,任远开口道:“我想着你对陆家的比赛不会感兴趣的。”
“我只对输赢感兴趣。”郗遐也不继续向上走了,扫了一眼普通观众席,发现最靠外面有两个空位,就干脆坐了下来。
任远本来是要去球场找阿飞的,但这时远远望见崔意也出现在球场内,阿飞还主动跑到他身边,蹦蹦跳跳的同他讲着比赛的精彩进球。崔意含笑点头,牵着阿飞的小手,在球场边漫步。
“道儒兄和上次一样,还是独自一人前来看球。”
任远也撩袍坐下来,笑道:“茂弘兄去了祖兄那边,子谅兄倒是和他的叔叔卢皓过来看比赛了。”
“卢琦来了吗?”郗遐突然问道。
任远摇了摇头,说道:“他没来,我刚才问了子谅兄,他说卢琦去城郊垂钓了。”
“垂钓?”郗遐不觉发笑,“他的性情变得如此淡薄,都有些不像他了。”
“也许他是真的变了,也许他根本没变。”
任远淡笑说道:“季钰兄,近来你好像很关心陈留郡的事情,难道你还对公直先生(徐济字)的病逝耿耿于怀?”
郗遐凝思片刻,沉吟道:“他是我的启蒙老师,曾经对我说过,‘真相往往比谎言更可怕,如果没有坚强的内心来承受这个残酷的真相,就不要去努力揭开它。’在泰山赈灾时,经历了一些事情,我觉得在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是非黑白,只是每个人的出发点不同而已。”
任远注视着他,觉得他真的成熟许多,那个放荡不羁的少年郎已然寻找到了自己前进的方向。
“子初兄,下半场马上就要开始了。”郗遐站起身来,笑道:“陆士瑶的球队还会再进几个球呢?”
任远也站起身,袍袖拂动,剑眉舒展,淡笑道:“陆士瑶的这支球队还真是我们的劲敌,看来我们要加强训练自己的球队了,我可不想输给他。”
郗遐望向正朝这里走来的崔意,唇畔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然后转身与任远走进了一间包厢内。
又过了一会,裁判吹响下半场开始的哨声,温家的球员似乎铆足了干劲想要迅速追上比分,连续组织进攻,本泽玛就像发动机一般为边锋球员传递着足球,可惜对方的门将卡西实在厉害,连续化解了两次危险的射门。
陆家球队随后也猛烈反击,两队一度陷入焦灼状态,贵宾席上的司马遹有些坐不住了,想要更近距离的观看球队的比赛,尤其是尹札吉的触球瞬间,于是司马遹便离开了贵宾席,直接坐到最前排普通观众席上,像是个激动的球迷一样,不时和他们高呼着。
第二百八十八章 春季球赛(七)
崔意和阿飞就坐在雨轻的身边,当小贝的一脚超远世界波再次攻破对方球门时,阿飞立时欢喜雀跃的喊着小贝的名字。
而看台上的观众也甚是激动的站起身来,鼓掌为他喝彩。人潮起伏间早已看不到司马遹的身影。
此刻的司马遹正跟着那些观众挥舞着手臂,完全融入这场比赛当中,却浑然不知身边的一名观众已经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猛地朝司马遹的后心刺去。
一名护卫眼疾手快,将太子殿下一把推开,而那把短刀直直的刺进那护卫的腹部。
“有刺客,保护太子殿下!”
一声高喊,看台上的观众立时震惊不已,一队护卫速速将那人围住,场上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顺风早已护着司马遹离开了观众席,而郗遐和任远急忙从包厢走出来,陆玩他们也吩咐手下去保护太子殿下安全撤离。
张华和裴頠顿感心惊,王戎微微皱眉,叹息一声,一场精彩的足球赛只能被迫结束,而朝堂之上的风云诡谲,他不想再过多参与其中,知道太子殿下安好,已经足够了。
那名刺客自知难以逃脱,当场拔刀自刎,看来是死士无疑了。郗遐面色微变,与任远拨开层层护卫,俯身一看,太子殿下的贴身护卫倒在血泊中,已经断了气息。
看台上的观众纷纷散开,没想到司马遹疾步走回那名护卫身前,神情凝重,伸出右手慢慢帮他合上双目,他认为是自己的一时兴起,害死了护卫的性命。
“太子殿下,应该回宫了。”张华肃然说道。
司马遹缓缓起身,唇角牵起一丝涩笑,偏头说道:“陌文,帮我厚葬了他,给他的亲属一些赏赐。”话毕就黯然离去。
这场突发的刺杀事件让人措手不及,雨轻怔怔的站立在看台上,直到阿飞握住她的手,抬眸问道:“雨轻姐姐,球赛结束了,看台上的观众也都走了,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呢?”
雨轻望见不远处的张华与裴頠正边走边说着什么,几名小厮已经将两具尸首抬走了,陆家和温家的球员也都各自跟随教练离开了这座球场,如此匆匆的谢幕,不禁让人唏嘘不已。
裴绰转身唤道:“雨轻,我们该回家了。”
崔意就站在裴康的身边,也回过头来,淡淡说道:“她又在发呆了。”
雨轻被阿飞拉着手,跟在裴绰和裴康他们的身后,一时间思绪太乱,她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想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一辆接着一辆的牛车缓缓驶远,南絮坐在南陌身旁,扭头望向刚刚走出庄子的裴家一行人,然后掀开车帘一角,回禀道:“士瑶小郎君,我看崔家小郎君会和他们一同回去的,雨轻小娘子应该无事。”
“我们回去吧。”
陆玩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放下车帘的瞬间还是忍不住望了一眼雨轻那边,有裴家长辈在,他不便走过去和雨轻说话。
只有崔意的身份在此时很讨巧,因为裴康之妻正是他的四姑奶奶,有这层亲戚关系,再加上崔府邻近裴府,崔意和雨轻同行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陆玩想到此处,苦苦一笑,即命南陌驾车回城。
几辆牛车缓缓行驶在路上,本来阿飞和崔意、雨轻共乘一辆车,不知崔意使了什么法子,让阿飞去裴康的车子里了。
“悦哥哥,其实这场球赛胜负已分,四比零,如此悬殊,剩下一刻钟纯属是垃圾时间,温家是很难逆转了。”
雨轻看着一脸平静的崔意,不禁问道:“到底会是谁想要刺杀太子殿下呢?”
“历朝历代有多少人为了东宫之位而争斗,明面上暗地里,招数太多,数也数不过来,太子殿下若把这些都记在心上,岂不是太难过了?”崔意淡淡说道。
“悦哥哥,在外人看来,太子殿下并非贾后所生,贾侍中又与东宫不睦,不过贾郭一党是绝不会暗害东宫的,因为这样做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雨轻异常冷静的说道:“若是刺杀成功,最可能得利的是哪些阵营,或许从他们身上才能找出真相。”
“自然是各地的王爷了,有太子在,他们就没有返京的理由,如果太子不在了,他们发兵来京就是师出有名。”
崔意沉声道:“当然还有一位就住在洛阳城中。”
“悦哥哥指的是赵王吧,”雨轻注视着崔意,笑道:“论辈分,赵王可是皇上的叔公,因为镇守关中引发了氐族和羌族的反叛,才被召回洛阳,让他担任没有实权的太子太傅,长久的留在京城.......”
“可不妨换一种角度来看,赵王待在自己的封地心有不甘,想要重返洛阳,离朝廷中心更近一些,就故意做出各种各样的纰漏,让朝廷不得不把他召回。”
“这种理解很有趣。”崔意笑道。
雨轻继续说道:“成都王本来一直待在洛阳,因朝中有人非议,贾后才封成都王司马颖为平北将军,离京出镇邺城,不过成都王的封地可不在邺城,而远在蜀地成都,想来成都王也是不愿回封地的,当然如今益州叛乱,他也回不去了。”
“现如今宗王封国最多只能有数千军队,成都王自然不想回封地待着,镇守邺城所拥有的兵力和权力可是很诱人的,这也是乐令在背后做的大手笔。”
崔意抚了抚前额,说道:“齐王司马冏先前为翊军校尉,属于禁卫军官,后来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和太保卫瓘皆被诛杀,齐王才回到了临淄,近几年倒是生出不少事来,皇上派去郭茂担任临淄太守,就是为了盯视着他。”
“琅琊王和东海王都不是晋武帝的嫡系子孙,他们俩很清楚这一点,做事会更低调一些。”雨轻沉吟道。
如今在各地王爷身边的幕僚都是世家子弟,有时候他们的意见会直接左右王爷的决定,这次刺杀事件的背后推手或许就是来自某王府的幕僚之中。
雨轻叹息一声,毕竟太子殿下是被自己邀请来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也是有责任的。
以后对赛场的安保工作还是要加强管理,从场馆的入口着手,要对观众所携带的物品仔细检查,当然日后发展到出售门票时,登记个人信息也是很有必要的。
第二百八十九章 针锋相对(一)
“雨轻,你不必感到自责,即便没有这场足球赛,他们还是会另外寻找机会做这件事的,或许你的足球赛还帮了太子殿下,因为顺风替太子殿下挡开一支袖箭,你的护卫确实身手了得。”
崔意淡笑道:“刚才我在来这里的路上遇到了裴侍郎,就是裴校尉的长子,他这次从汝南回到洛阳,带了好几辆牛车的行李,说不定其中还有你的礼物,你该叫他一声五叔的。”
“五叔今日就回来了。”雨轻惊讶道。
“估计你回到裴府就能见到他了,他学识渊博,善谈玄理,以后遇到疑难困惑都可以向他求教的。”
崔意声音变得温和,说道:“我看热身赛还是往后缓一缓吧,这件事恐怕不会很快查清楚,你还是继续研究你的茶艺好了。”
雨轻点头,掀起车帘朝外面望了望,裴术可是自己的亲舅舅,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自己,她的心里莫名的紧张起来。
而此时的陆玩已经回到府中,他问过管事陆贵才知晓有客人到访,正是丹阳名士薛兼。
此人与纪瞻是同郡人,清廉素雅,颇有才干,他的叔父薛鸿倒是一名隐士,善抚琴,常隐于山林之间,就连陆玩都未曾见过他。
“令长兄(薛兼字),你这野王县令当得也太随意了,出任不过一年,听人说野王县栽满了梅树,你真有闲情逸致,欲要效仿桃花县令安仁兄(潘岳)吗?”陆机笑道。
潘岳在担任河阳县令时,在当地栽满了桃花,这才有了‘河阳一县花’的典故。
薛兼呵呵一笑,看到陆玩缓步走进来,便问道:“士瑶,你怎么想起来给我写信了呢?”
“令长先生,我只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你。”陆玩施了一礼,然后笑道:“不过既然令长先生辞去了野王县令一职,那么有些事情也不必再问了。”
“怀县季氏的事情我确实不太知悉,但是我的叔父前两年就住在河内郡怀县,在那里有一些他教授过的学生,现如今大都是当地的名士了,想要打听季氏因何被剔出士族也是很容易的事。”
薛兼淡笑说道:“我的叔父在前一段时间就搬来洛阳住了,经常去登翠云峰,他老人家不喜太热闹,就住在城郊的园子里了。”
薛鸿是丹阳郡的大儒,教授过许多学生,后来和薛兼一起进入洛阳,朝廷征辟过他,无奈薛鸿性情单薄,不愿进入仕途,多年来四处游历,没想到他竟在怀县居住过。
“令长兄,太子殿下今日遇袭了,好在没有受伤。”陆机话锋一转,皱眉说道。
薛兼面露惊色,他在出任野王县令之前担任的便是太子洗马,现如今返回洛阳恢复原职,他本来就打算今日去东宫拜见太子殿下的,偏生出了这样的事,他没有再多待,寥寥问了一些当时所发生的情况,然后就匆匆离开了陆府。
客人刚一走,大管事陆富就上前回禀粮店的事情,原来陆家除了常年做着盐业生意之外,还做着南北的粮食贸易,这个大宗每年利润很高,也是陆家极为看重的产业。
每年都会从荆州和吴郡两地分别运送粮食到洛阳、许昌等地的粮店,洛阳及周边各县的粮店是由大管事陆富的长子陆平来经营的,至于许昌和汝南等地的粮店则是派去了二管事陆贵的儿子陆安过去打理。
去年荆州收成很好,较前年各地粮店的利润翻了好几番,陆富又把粮店的账本递给陆机看,陆机接过来后,简单翻阅了一下,就摆手示意陆富先退下。
“士瑶,淮南王那边可有什么消息?”陆机扶额问道。
陆玩走上前回道:“堂兄,自吴王殒命后,淮南王已经先后往吴郡派去好几拨人马,很显然他已经怀疑到江东士族身上了。”
“淮南王执掌江、扬二州军事逾十载,官至镇东大将军,他这些年在扬州苦心经营,拉拢了不少当地的士族,已然形成了自己的势力,若是长此以往,我们江东士族早晚会被他蚕食鲸吞。”陆机伏案叹道。
“堂兄,我们正愁没有机会,偏巧有人忍不住先出了手,只要让今日之事不断发酵下去,再把矛头慢慢指向淮南王,自然有人会出面帮我们除掉他。”
陆玩淡淡说道:“堂兄不要忘了,我们还有一位助力,我想此时他已经进宫去了。”
“你说的难道是他?”
陆机恍然大悟,他确实有些忘记那人了,也许近几年来往的都是一些金谷友人,表面上看来他也是同石崇潘岳一样依附于外戚贾谧的,现在经陆玩的提醒,那人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在太子司马遹回到宫中,就有内侍向司马衷禀告了太子遇袭之事,当时司马衷正与御史中丞孟韬下棋,听闻此事后,他只是将手中的黑子随意的丢回棋罐里,然后慢慢开口道:“子通(孟韬字),这一局我输了。”
孟韬慌忙起身,颔首说道:“皇上,微臣不敢。”
这时内侍走进来躬身禀道:“皇上,赵王去东宫看望太子殿下了,张司空、裴侍中、尚书左仆射王衍和吏部郎周顗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让他们进来吧。”司马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眼神里闪过一丝厉色。
室内甚是静谧,一股淡淡的熏香弥漫在空气中,张华率先站出来颔首禀道:“皇上,有人企图刺杀太子,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无异于谋反,此事一定要彻查。”
“依张司空之见,该派何人督办此案啊?”司马衷幽幽开口道。
张华沉思片刻,回道:“皇上,自汉代以来,凡是遇到重大案件,都应实行三司会审,由廷尉、御史中丞和司隶校尉共同来审理。此事涉及太子,加派一名尚书参与督查此案,会更稳妥些。”
司马衷微微点头,又看一眼王衍,慢悠悠问道:“听说王司徒也去观看足球赛了,他有些年纪了,可有受惊啊?”
“多谢皇上关怀,堂兄当时也是震惊不已,不敢相信在天子脚下还会出现这等悖逆之徒,可见是洛阳令叶诚疏忽大意了,幸而太子殿下无事,否则叶诚真是难辞其咎。”王衍颔首道。
第二百九十章 针锋相对(二)
“尚书左仆射这样说未免有些偏颇了,太子殿下今日身穿便服,普通百姓根本不会知晓他的身份,很显然是有人蓄意行刺,这样的人可是防不胜防,如今把罪责全都推给洛阳令,实在有失公允。”孟韬冷冷的看他一眼道。
“我只是就事论事,洛阳令要是连个城内治安都管不好,我看他也没必要再坐在这个位置上了。”王衍面色微沉的说道。
“说得好,那么陈留郡内的治安管不好,是不是应该换掉陈留太守王玄呢?”
孟韬冷笑道:“王太守在陈留没有做过多少有益于百姓的事情,反而把那里的风气弄得一团糟,大肆占地修建私人庄园,还有狩猎场,整日歌舞升平,完全无视百姓疾苦,父母官做到这般田地,也是世所罕见了。”
“孟韬,这都是子虚乌有之事,你不要在此空口污蔑!”王衍愤然道。
“王玄是你的儿子,他有没有当太守的能力,我想你这个做父亲的心里最清楚,反正到最后你都会帮他收拾这些烂摊子,他倒是乐得轻松了。”孟韬冷哼一声,说道:“只是苦了那里的百姓。”
“皇上,御史中丞无凭无据就中伤我儿,臣委实寒心,他是年轻没有治理一郡的经验,但是陈留郡城内治安良好,府仓储备粮也是多于附近几个郡县的,此番平叛所需的粮草,陈留郡拿出来的粮食最多,这些皇上都是看得见的。”
王衍黯然垂首,说道:“我儿上任后虽然政绩不够突出,但是勤勤恳恳做事,从未有任何逾矩之举。”
“好了。”司马衷淡淡道:“他还年轻,在外历练几年也就稳重了,右民尚书王骏心思缜密,就派他去督办此案吧。”
“谢皇上体恤。”王衍这才眉头舒展开来,再次盯视着孟韬,明显带有一丝轻蔑。
“皇上,祖士稚(祖逖)有赞世之才,刚正不阿,可协同王尚书查办此案。”裴頠走上前,肃然说道。
周顗也颔首禀道:“泰山赈灾之时,祖士稚捐资捐物,毫不吝啬,周济灾民,其高风亮节,令人钦佩。”
“他应该就是刘越石(刘琨字)所说的闻鸡起舞的好友了,定是一位文武全才,给事黄门侍郎不是还有缺,就让他补上吧。”
司马衷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说道:“太子性情浮躁,行为乖张,你们要在他身旁多多劝诫,经此一事,希望他能够有所长进。”说完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们这才走出来,王衍跟着内侍径自去往东宫了,毕竟他是太子的岳父,而周顗跟着裴頠走至宫门口,又说了些话,原来周顗和裴术关系要好,得知裴术到了洛阳,便说改日要去裴府看他,裴頠只是笑了笑,然后他们就各自坐上牛车,回府去了。
与此同时,裴绰正在小花厅与裴术闲聊,而雨轻就站立在一侧,仔细的看着裴术,他也是相貌堂堂,不过透露着一种严肃,偶尔他也会瞥向雨轻,剑眉紧锁,好像有心事。
“父亲,这孩子可要好好教导的,以免将来闯祸。”裴术正色说道。
“伯威(裴术字),雨轻年纪尚小,又是刚住进裴家,还在慢慢熟悉这里的环境,不用——”
“父亲,难道您已经把过去的那些事全都忘记了?”裴术站起身,微嗔道:“即便您忘了,我可忘不了。”
雨轻顿觉后背发凉,因为此刻他的神情和当年裴楷一样,难道是要再次狠心的赶走她这个私生女吗?
“你现在都读了些什么书?”裴术盯视着她,冷声问道。
雨轻微怔,然后颔首答道:“有《毛诗》、《论语》还有《南华经》。”
“四书五经可都通读过了?”
雨轻摇了摇头,赧然道:“还没有通读完。”
“连这些都未通读过,你还敢出府去闲逛,真是玩物丧志,什么足球比赛,你一个女儿家,跟着去看什么热闹?”
裴术嗔怒道:“从今日起,每日抄写并且背诵一篇,从《大学》开始,每至傍晚来我这里背诵,若是背的不好,就不用吃饭了,回屋罚抄五十遍,若是还背不好,罚抄加倍,你可都记住了?”
“嗯,我记住了。”
雨轻满脸委屈的望向裴绰,盼来的亲舅舅竟然是个不近人情的暴君。
裴绰只是让雨轻先下去休息,然后又屏退了仆婢,才慢慢说道:“伯威,你对雨轻未免太严苛了些,左太妃已经不在了,想必她心里不好受,我把她接回来,只想让她感到家的温暖。”
“父亲,昔日您对若澜也是百般疼爱,可结果她却犯下无法挽回的大错,更成为裴家的耻辱,她自己撒手而去,丢下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她真是自私,笃定了我们不会对这孩子不闻不问,她总是这样一意孤行,根本没资格做这孩子的母亲......”
裴术话说到此处,眼圈泛红,摇头苦笑道:“我真希望自己不曾有过这样的妹妹,当年我没有做好她的兄长,可现今我是这孩子的舅舅,我绝不容许她再犯同样的错误。”
“伯威,雨轻是个好孩子,她活泼开朗,对生活充满热情,与若澜的性情截然相反,她不会——”
“父亲,我让她专心读书写字,目的不是为了她博学多识,而是想借此收收她的性子,省得她整日里胡思乱想,背书也许是枯燥些,可总归是件可以困住她的事情,每日背书抄书,自然也没有时间再出府闲逛了。”
裴绰微微点头,“也好,你刚才板着脸,正言厉色,多半是把她给震住了,以后在你面前,她是不敢再恣意妄为了。”
“我可不会像景思和逸民那样事事都顺着她的意,她最好自觉一些,不然连戒尺也要一并拿来。”
裴术低哼了一声,显然他这个恶人是要当到底了,裴绰也是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的,也不好再劝阻,又听他说了汝南那边的情况,然后就让他先回房休息了。
洛阳城内因太子遇袭之事再次被蒙上了一层阴翳,在朝中百官众说纷纭之际,裴宪率领的军队已经抵达了长安,雍州刺史黄望集结了兵力与之在汉中汇合。
黄望来自沔南的豪门世族,祖上曾经受到过钟繇和钟会的提携,与钟家世代交好,黄望本来为汉中太守,后来升任为雍州刺史。
第二百九十一章 破局(一)
去年黄望协助安西将军司夏侯骏讨伐齐万年,朝廷任用孟观为征讨大将军,孟观勇猛无比,奋战破敌,威镇羌族和氐族,傅祗他们还在氐秦地区安抚当地百姓,过些时日才会返回洛阳。
时至傍晚,一辆辆运粮车行驶在广元的官道上,这是从汉中运往剑阁的必经之路,押运官正是徐强,河东杨县人,原是个兵家子,因祖上与曹魏名将徐晃偶然连了宗,他便常对外称自己与徐晃后人徐宁兄弟情深。
其实徐宁与他根本不相熟,他倒是厚颜无耻的去徐府攀交情打秋风。徐宁承袭父亲徐霸阳平侯的爵位,汉中太守郄衡是他的姐夫,他如今就闲居在汉中,而今徐强却只担任绥边将军。
廖望深知徐强心胸狭隘,自诩为徐晃之后,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便派遣钟雅和邓尚跟随他一同押运粮草。
在路上,邓尚驱马赶上钟雅,拿出一张胡饼,递给钟雅,笑道:“这还是阿忠在汉中城买的,就剩这一张了,你若真的不吃,待会就和徐将军一起吃铛底焦饭好了。”
钟雅接过来那张胡饼,从中间撕开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邓尚,淡笑道:“好兄弟,就要一人一半。”
“彦胄兄,我看这个徐将军真是器量狭小,不过副将多说了两句,他就严词厉色的指责别人,妄图干预他的决定,他这个杂号将军还挺神气的。”邓尚说着咬了一口胡饼,还朝后面望了一眼。
“这位徐将军喜欢吃铛底焦饭,也就是锅巴了,雨轻之前同我说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叫陈遗的人,他对母亲很是孝顺,因为他的母亲喜欢吃锅巴,他做饭时总是习惯把锅巴装进口袋里储存起来,偏逢战乱,他来不及回家,便带着几袋锅巴随军出征了,后来战败,许多人都饿死了,唯有他靠着那袋锅巴存活下来。”
邓尚听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看来他还要感谢自己的母亲,幸亏她母亲喜欢吃焦饭,焦饭跟胡饼一样可以长时间存放,才让他在长途跋涉中得以幸存,若是换成米粥什么的,岂不是要变馊了?”
“奉孝兄,你说徐将军会不会跟这个陈遗一样呢?”钟雅笑问道。
“他不是名将之后,哪里会落魄到那个地步,反正待会我是不会同他吃焦饭的,懒得听他自吹自擂。”邓尚摆手笑道。
钟雅戏谑道:“雍州刺史黄望来自沔南豪强,都不曾自诩名门,他不过是河东杨县的兵家子,借着徐晃的名望,还四处炫耀起来,杂号将军当得很有面子吗?”
邓尚哈哈笑起来,望见阿忠跑过来,便勒住缰绳,笑问:“徐将军是不是说要大家歇息了?”
“嗯,说是休息半个时辰。”阿忠眯眼回道。
“好吧,我们也找地方歇歇脚好了。”钟雅翻身下马,然后把缰绳递给扫尘,示意他牵去喂马。
邓尚也利落的下了马,拂了拂衣袍上的尘土,没想到那名副将跑过来,说是徐强请他们二位过去用饭。钟雅和邓尚相视一笑,只好跟着副将走了过去。
只见徐强已经拿出来一些焦饭,还有熟肉,摆出款待他们的姿态,含笑招手道:“彦胄,奉孝,每次还要我命人去请你们俩用饭,难道焦饭不比胡饼好吃吗?”
“徐将军实在太盛情了。”钟雅撩袍跪坐,看了一眼那盘焦饭,不禁笑问道:“看的出来徐将军对这焦饭可是情有独钟,其中可有什么缘故啊?”
徐强呵呵一笑,拿起一块焦饭,说道:“昔日阳平侯(徐晃)驻守阳平关,以拒刘备,当时刘备率部将想要袭击马鸣阁道,被阳平侯击败,蜀军伤亡惨重,我们此刻所处的正是当年那次战役发生之地.......”
“而这焦饭也是阳平侯最喜爱吃的主食,行军打仗时更是常会携带一些焦饭。”徐强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似乎这是无比美味的食物。
“徐将军,汉中之战可谓是一场持久战,曹刘双方都投入了大量的兵力,也都损失巨大,不过最后魏武帝还是以失败告终,夏侯渊、赵颙等将领也都在汉中争夺战中阵亡,其中艰辛我们很难体会的。”
邓尚喝了一口水,扫视周遭,淡笑道:“阳平侯用兵‘先为不可胜,然后战,追奔争利,士不暇食’,可谓独树一帜,而我等负责押运粮草,一日赶两日的路程,此处多险峻,谨慎起见,还是早点赶路为好,这些焦饭还是边走边吃吧。”
钟雅也站起身,望向前面被薄雾笼罩着隐隐现现的山谷,微微蹙眉,沉吟道:“山雾缭绕,看来我们要小心一些了。”
“无妨,我已派斥候先行去前面探路了,那边若是有异动,他便会发信号给我们。”徐强不以为然的笑道。
钟雅唇畔噙着笑,径自走回自己的马前,扫尘在旁低声说道:“我已经按照小郎君所吩咐的安排好了,万无一失。”
“彦胄兄,你相信李雄说的话吗?”邓尚略带疑惑的问道。
“他的话不重要,李荡就在我们手中,若是李特不顾及他儿子的安危,执意要与我们作对,那么我定要让他的人有来无回。”
钟雅目光寒冷,摸了摸自己的黄骠马,又偏头笑道:“奉孝兄,还是多亏了你,才活捉了李荡。”说着跃起骑在马背上,甩动一下缰绳。
邓尚也翻身上马,二人齐头并进,后面的运粮车队也开始继续向前行驶着。
天色渐渐昏暗,押运粮草的两千士兵走在山道之中,忽然山上火光冲天,乱石木桩滚落下来,阻截了他们的去路,还砸伤了众多士兵,后面的士兵见势不好,丢下粮草,纷纷撤退。
山上为首站立的那名男子见到他们狼狈逃窜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手举火把,高声道:“都是些胆小鼠辈,那个最先调转马头的将军真是徐晃的后人吗?”
“好像不是,他就是个杂号将军,平日里爱夸口,真到了紧要关头就凭他那破板斧也不顶用!”身边的氐族男子笑道。
“管他是不是徐晃的后人,反正这批粮草归我们了。”高个男子挥动手臂,示意弟兄们速速下去搬运粮草。
第二百九十二章 破局(二)
火把照亮了这段山道,当他们的人走至运粮车前,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瞬间所有的运粮车炸裂开来,熊熊火焰升到空中,这些人立时被炸得身体四分五裂,面目全非,很快淹没于这火海之中。
“怎么会这样,难道我们中计了?”高个男子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
“他们丢弃了全部的粮草,还死了许多将士,就为了引我们上钩,这买卖也不划算哪。”
“蠢货,那些根本就不是粮草,车上必然还藏有火油,你派出去的哨马是怎么打探消息的,连那个杂号将军提前做了手脚,他都没有察觉?”高个男子盛怒之下狠狠踢了他一脚。
那人疼得哎呦叫唤一声,又解释道:“我还在另一条山道上埋伏了许多弓弩手,料他们是逃不掉的。”
“还不快给我滚下去,若是找不到真正的粮草,回去后李首领定会砍下你的狗头!”
高个男子怒瞪着他,又朝着他的屁股猛踹了一脚,不迭骂道:“那个李二少也不知被谁掳走了,真是个废物,李首领派这么个不中用的儿子出来干什么,只会误事,净给老子添麻烦!”
那人慌忙带着手下兄弟跑下山去,不时啐一口,小声骂道:“罗猴子自己找不到李荡,想让我背这个黑锅,我看他这个舅舅更是个黑心的,连自己外甥的命都不想救了,这劫粮草的馊主意还是罗猴子出的,弄不好我的命也得搭进去。”
“歪爷,要不我们去投奔游泰之吧。”手下兄弟在旁说道。
此人名叫昌生,天生长着一张歪嘴,人称歪爷,这一笑嘴更歪了,点头道:“游泰之就在汉中,听说最近他的手下掘出来不少宝贝,那个祝才子还欠着我的人情呢,去他那里敲一笔我也快活几日,省得再去贴罗猴子的冷屁股。”
与此同时,在另一条山道上,树林茂密,扫尘举着火把在前探路,雾霭迷蒙,他略停下步子,刹那间从西边林子里飞射出数支羽箭,他腾空而起,发动五矢连弩,箭齐刷刷射向密林深处。
紧接着便听到几声惨叫,钟雅和邓尚举手示意后面的士兵先退后,徐强显然按耐不住性子,喝道:“方才是为了配合你们,我才撤退的,如今就几个蟊贼,我去砍了他们。”说完抄起板斧,就驱马迎上前去。
“徐将军,小心绊马索!”邓尚在后面提醒他道。
徐强听后,急忙勒住缰绳,箭矢飞来,胯下马匹受了惊,他一时间手足无措,那匹马不停嘶叫着,疯狂的朝前奔跑,箭矢如雨,瞬间袭来。
绛紫色身影掠过,剑扫落叶,迅速旋身,犹如一股龙卷风抵挡住如雨的箭矢攻击。
藏于密林之中的百名精锐纷纷跳将出来,各个手持单刀,就要将绛紫戎装的少年团团围住,不想那少年手中宝剑在地上划过一道长长的痕迹,忽地剑尖挑起,落叶飞舞起来。
在火光的映射下,那些树叶宛如夜空中的精灵般来去无定,片刻间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停的在半空中翻转着,让人眼花缭乱,那些人已经难辨方向。
钟雅手中宝剑取名‘水中花’,因挥出的剑花能够划开水中月,就像在一卷澄明精致的画作里,饱含着镜花水月般的缥缈灵动,剑如毛笔,在空静的纸上划出些微动荡,平淡中又透出幽深的意韵,水中残影给人无限遐想。
剑上还雕刻着特殊的花纹,在划出的瞬间可以产生共振,那轮散开的水中月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聚拢到一起。
之前雨轻在旁观看钟雅练剑时,也大为惊叹,钟雅将空灵的剑法发挥到了极致,更觉‘水中花’这个名字名副其实,舞剑也能充满着艺术之美。
这时邓尚挥手示意身后三百精锐士兵前去接应徐将军,而钟雅已经将徐强扔回到马背上,戏谑笑道:“徐将军,该你大显身手了,抓住这些巴氐叛军,到了裴都督那里,也可以论功行赏了。”
徐强这才缓过神来,抡起板斧,就杀了过去。钟雅则骑上自己的黄骠马,掉头回到邓尚身边。
“彦胄兄,你这宝剑可是祖传之物?”邓尚含笑问道。
钟雅微微点头,望见扫尘已经跑了过来,将那五矢连弩交还给邓尚,他不禁笑道:“奉孝兄,这五矢连弩造型独特,扫尘武功不济,力量也不够,完全没有把它的杀伤力展现出来。”
邓尚笑了笑,从身后取出五支箭矢,驱马疾驰,双臂发力,五支箭矢在刹那间飞射出去,精准的射中数名敌兵,其中一拐弯箭犹如蛇形走动,连射穿三人的胸膛。
“奉孝兄果然厉害。”钟雅拊掌说道:“这倒像是诸葛连弩的改良版。”
阿忠在旁解释道:“此连弩乃三国曹魏马钧所制,比那笨重的诸葛连弩便利多了,这箭矢也是特制的,自然与一般的连弩不同了。”
这时,邓尚已经驰马而来,笑道:“这些人应该同劫粮草的人是同一伙人,好在彦胄兄提前调换了粮草,连运粮的士兵都换成了李荡的手下,我想他们到现在应该还没回过味来。”
“李荡就是个草包,他的弟弟李雄倒是个人才,不知道待他回去见到父亲时,还能不能想起我之前说过的话。”钟雅轻笑说道。
邓尚说道:“人家好歹是父子,即便不齐心,也不至于自相残杀吧。”
“奉孝兄,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们抓了李荡也没什么用,李特可是有三个儿子,少一个废物估计也不打紧,但若是把李荡放回去,说不定还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钟雅凤眸微眯,笑道。
邓尚沉声道:“你是想让他们起内讧,坐收渔翁之利?”
“李特手中有一股流民势力,大都彪悍骁勇,益州刺史赵琚才拉拢李特他们做爪牙,李特的弟弟李庠现今为威寇将军,他募集了六郡的身强勇猛之人,组织了一万精锐,可谓赵琚的心腹,如果能够最先摧毁李特兄弟,于我军作战有利。”
钟雅淡笑道:“徐宁或许能够帮到我们。”
“你与徐宁有些交情,他不邀你饮酒赋诗,反而和你彻夜比武,真是个怪人,不过徐宁还真是能打,完全不知疲倦,我倒是很佩服他。”邓尚苦笑道。
第二百九十三章 汉中风云(一)
这时扫尘递给钟雅一锦袋,钟雅直接从里面取出一个军屯锅魁,掰成两半,分给邓尚,笑道:“这个可比胡饼好吃多了。”
邓尚直接吃了一口,含笑点头,说道:“这军屯锅魁又香又酥,里面还放有鲜肉,甚是可口,你是在哪里买来的?”
“这可不是买的,而是别人做的,我自己都不舍得多吃,现在拿出来与你分享,够义气吧。”
钟雅望见前面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徐强正向他们俩招手示意,继续朝前赶路。
“彦胄兄,那批粮草提前一天就运送走了,他这位杂号将军跟了这趟容易的差使,抓住这些巴氐士兵,还准备回去到裴都督那里领功哪。”邓尚哂笑道,驱马向前,继续吃着军屯锅魁。
“他不是会抡两下板斧吗?总能派上用场的。”钟雅淡淡一笑,也吃着半块军屯锅魁,一脸满足感。
其实雨轻在他临行前,准备了许多可以携带存放的食物,还有一些自制的糕饼,不过钟雅都没有拿出来而已,毕竟这场战役不知道会持续多久,这些好吃的还得留着慢慢享用。
钟雅他们的运粮车队早已离开了汉中,不过吴尽和段正纯却还待在汉中,伺机接近游泰之。
次日天明,在一家酒楼二楼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刚要站起身,白袍少年就按住他的肩膀,笑道:“你说你待在游泰之手底下这么多年了,连个正脸都没见着,这话听着未免太假了。”
“我如今的性命都捏在你们手里,哪里还敢说假话?”祝才子又仰面灌了一碗酒,苦笑说道:“其实我也一直不太明白主人为何如此,去年我悄悄着人在他府里打听,确实听到一些传言。”
“什么传言?”雪青色衣袍的青年一边喝着莲子羹,一边玩笑道:“不会是游泰之长得貌陋,不敢见人吧?”
“何止貌陋,而是被毁了容,根本无法以真面目示人。”
祝才子瞧了瞧四下无人,便低语说道:“听一名老管事说,在四年前,主人去成都寻好友,当时与那里一户商贾家的小女儿一见倾心,那家的女儿名叫琼花,主人便纳她为妾,还特意置办了宅院,在那里住了大半年,就在主人准备返回汉中的前一晚,那处宅院忽然着了火......”
“主人被心腹护卫救了出来,但是他的脸部被烧伤,而琼花姑娘却葬身火海,主人悲痛万分,本来相貌堂堂的他在一夜之间却毁了容,他一时间难以接受,寻遍了各地的名医,都难以治好他的脸,之后他有数月都未走出府门,后来我投奔了他,那时他已戴上了面具,这两年来我从未见过他的真实容貌。”
“原来游泰之还有这么一段凄美的故事,不仅失去了心爱的女人,而且还因此被毁容,真是老天捉弄人。”
段正纯又倒了一碗酒,递给祝才子,笑道:“游泰之的宅院就坐落在对面的街上,你喝了这碗酒就可以去找他了。”
“你们不同我一起去吗?”祝才子有些疑惑,昨日他们还说要夜闯游府的,如今却又不去了。
吴尽摆摆手,说道:“你自去便是,记着我们交待过你的话。”
“是,小的明白。”祝才子喝了那碗酒,就转身下楼去了。
段正纯望向窗外,笑道:“文澈昨夜就去了游府,可惜没找到游泰之,你说他会不会躲进地洞里了?”
“琮容(段正纯字),文澈清早就出去了,说是钟雅给他留了一封信,让他转交与徐宁,我看是钟雅在还他人情,毕竟那个李荡是文澈抓来的,钟雅白捡了个便宜。”吴尽说道。
“徐宁的姐姐是汉中太守郄衡之妻,他自小就是由姐姐带大的,可谓姐弟情深,所以徐宁待在汉中就是为了陪着自己的姐姐。”
段正纯一脸坏笑道:“游泰之的事情或许徐宁会知道一些,听说徐宁武艺超群,改日你可以与徐宁切磋一下。”
“徐俊义(徐宁字)绰号霜月飞龙,外表冷酷,我在长安见过他一次,他善使亮银枪,威力无比。”
“他比我还年长几岁,到现在好像还未娶妻,是因为世家女郎看不上他,还是因为他眼光太高了?”段正纯笑问道。
吴尽摇头笑道:“都不是,而是因为他是个武痴,经常与小厮比武,一比起来就没完没了,若是哪家女郎嫁给他,必然是要受冷落的,自然就没人愿意进入徐家大门了。”
“文澈去太守府邸,岂不是要与他从天明打到天黑了?”段正纯哈哈笑起来。
另一边的文澈已经跟随管事的进到后院,因为郄衡还在府衙办公,并未回府,而徐俊义则待在后院读书练字,文澈带着那封信就直奔徐俊义的书房。
书房内,只见一名已至弱冠之年的年轻男子身着青袍,半卷起衣袖,正伏案写字,长得有几分清秀,小麦色皮肤,身材健硕肌肉饱满,有着天生的运动员体质。
文澈走近他,施了一礼,说道:“钟家小郎君让我把这封书信交给你。”
“彦胄不是往剑阁运粮去了,怎么还想着写信给我?”
徐俊义放下毛笔,接过那封书信,拆开细看,不禁笑了起来,又瞥向文澈,问道:“彦胄说你在汉中遇到了难事,想要请我帮忙,看来你是他的朋友了?”
“只是认识而已。”文澈淡淡说道。
“你会武功吗?”徐俊义上下打量着他,笑问道。
文澈摇了摇头,讪笑道:“在下不懂武功,只是个行走四方的商人。”
“好吧。”徐俊义略觉失望,又问:“你是来汉中做生意的,可是为了生意场上的事来找我的?”
“有个叫游泰之的商人从我这里进了一批货物,到现在都未付清全部货款,我来到汉中好几日了都未见到他,还望小郎君设法帮我找出他来。”文澈甚是恭敬的回道。
“原来是这样,游泰之这个名字很耳熟,莫不是那个面具男?”徐俊义笑问道。
文澈微微点头,目光里闪过一丝疑惑。
“游泰之在成都遭人算计,被毁了容,这事我倒是听说过。”徐俊义淡笑道。
“遭人算计?难道他还有仇家?”文澈惊问。
第二百九十四章 汉中风云(二)
徐俊义呵呵一笑,讲道:“游泰之在成都开过一家药铺,曾经有人在他家的药铺抓药,结果回去吃了一副药就死了,当时那家人还报了官,不过此案最后也不了了之,游泰之只是关了那家药铺,也没损失太多.......”
“又过了两年,游泰之来到成都新娶了一房小妾,那名叫琼花的女子正是当年抓药的那家人的女儿,她是为了替父报仇才委身于游泰之,过了大半年,游泰之的别院被一把火烧了,可惜游泰之没被烧死,反而是那名女子无辜命丧火海,不过都是造化弄人罢了。”
文澈点头,这件事听起来有些不太合乎逻辑的地方,当年那件案子为何会不了了之,既然想要替父报仇,为何她不在新婚当夜就杀了游泰之,非得等大半年才动手,这就说不通了。
“其实你想要找到游泰之很容易,他最近每至傍晚都会去城东的醉香楼吃饭,而且还是包场,看样子他是不愿意别人看到他的真面目。”
徐俊义呵呵一笑,“你去醉香楼必是能够寻到他的,不过你又不懂武功,估计难以靠近他,不如我派几名护卫陪着你去那里。”
“多谢小郎君的好意,不过这是在下的私事,不敢劳烦旁人插手。”
文澈婉拒了他的好意,施礼告辞,转身离开。
这时一名小厮走近前,颔首道:“俊义郎君,他身上没有佩剑,从穿着打扮上来看,确实像是个商贾。”
“这倒未必,我看他是有要事在身,不想与我纠缠打斗。”
徐俊义看了一眼自己所写的楷书,摇了摇头,摊手无奈的说道:“罢了,我也不想再临摹钟太傅的字帖了,你去着人放了李荡,再派几名心腹假扮成他的随行小厮,与他一起返回成都。”
“俊义郎君,你也打算去往剑阁协助裴都督平叛吗?”
“白雀,那日听了彦胄所说的话后我深思了许久,我的曾祖父骁勇善战,被魏武帝赞叹‘有周亚夫之风’,封为阳平侯,配享太庙,到了魏明帝时期,册封我的爷爷和父亲二人皆为列侯,可时至如今,阳平侯国废除,我们河东杨县徐氏日渐衰落,彦胄所说的‘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此言不差......”
“我心中不甘,不分昼夜的练武,只是想时刻提醒自己莫要忘记祖辈昔日的荣光,即便武将拥有再高的本领,在和平年代也发挥不了他的作用,朝廷之中文官始终是主导,这次益州平叛确实是个机会,我不想就此错过。”
徐俊义眸子里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淡笑说道:“钟家想要复起,有彦胄在前,我何不乘着这东风,与他一起建功立业,况且我相信昔日万户县侯(钟会)没有做到的事,彦胄一定可以做到。”
到了傍晚,一辆牛车正往东街驶去,车内之人正是文澈和吴尽,而段正纯却和祝才子先去了醉香楼。
“吴尽,你派去益州的人可有打探出什么可靠的消息?”文澈开门见山的问道。
“今早有人飞鸽来报,游泰之四年前应该在益州一带盗了一个战国时期王公的古墓,获得十几箱价值连城的宝贝,不过康岷觉得他私自招募了一支摸金队,坏了摸金校尉行内的规矩,便派手下将那支摸金队尽数歼灭了,还放火烧了游泰之的别院,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那他所开的药铺惹上的官司以及那名叫琼花的小妾都与益州康岷无关了?”文澈沉声问道。
吴尽笑道:“也不能说是全无关系,在药铺抓的药是好的,不过是那药方有问题,琼花父亲的死归根到底应该是那家医馆的大夫诊断有误,而那家医馆却是康岷手下的人开的,我想当时游泰之一定认为是康岷故意陷害他,所以才派人去他的地头上抢生意。”
“游泰之和康岷都已经各立门户了,关系不睦,互相抢生意也不算奇怪,只是梁州和益州这两地的联络点是少主的父亲派人设立的,可不是用来让他们谋取私利的。”文澈冷声说道。
吴尽幽幽开口道:“游泰之和康岷并不是主人的嫡系,原本就是要再安插心腹到益州的,只可惜主人不在了.......”
在醉香楼内,很是安静,只有中间的一桌有客人,那客人中等身材,一张铜质面具正放于桌边,他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酒慢慢的放到桌对面。
他的整张脸被火严重烧伤,连五官都变了形,看起来甚是毛骨悚然。此刻他说话的声音略带伤感,“阿琼,你已经离开三年了,我仍然能够常常梦到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却在梦里找不到你的身影了,难道你真的要在我的梦境里彻底消失吗?”
“主人,小的有事回禀。”祝才子想要走进来,无奈几个高个大汉拦住了他,他只好扯着脖子高声叫喊。
游泰之并没有回头,仍旧独自喝着酒,段正纯歪头一笑,故意提高声音喊道:“琼花姑娘死的真是不值,到现在都无人给她报仇雪恨!”
此话一出,游泰之抬起左手,那几名高个大汉这才让开路,祝才子悄悄对他竖起大拇指,然后就和段正纯快步走进去。当他们快要走至那张桌子前,就听到阴沉的声音,“就站在那里,不用再上前了。”
祝才子躬身回道:“主人,我把那批货找回来了。”
“你是从哪里来的?”游泰之闻到一股幽香,不禁问道:“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香气?”
段正纯笑道:“你的鼻子挺灵敏的,不错,这就是琼花姑娘常用的迷迭香,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游泰之目光黯然,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轻轻嗅了嗅,然后笑道:“你是段天德的儿子,对吗?”
“难道你的身后也长着眼睛吗?”段正纯呵呵笑道。
“你是和吴尽那小子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夜闯入我的府中,我也不想追究,你们还是尽快离开汉中,主人在十几年前就不再联系我了,关于什么少主的事情,我不想知道,也不愿再追随她,这就是我的选择。”
游泰之又喝了一口酒,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第二百九十五章 汉中风云(三)
“你与我的父亲是打过交道的,听我父亲说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想当年伐吴之战,你只是个被俘虏的士兵,若不是主人好心搭救了你,你早就被拖去服劳役了,这份恩情你却全都忘记了,如今却为了一个小妾在这里独自伤心,原来你的重情重义只是为了女人而已。”
段正纯冷笑道:“莫非你的脸被毁了容,连着心肝也全都变黑了吗?”
“你这混小子,竟敢跑来这里消遣我!”游泰之一掌拍在桌上,转身怒视着他们。
祝才子立时被吓住了,那张脸实在太恐怖,他赶紧把视线移向别处,心中喃喃道:“我的天哪,这跟鬼有什么分别,难怪不敢见人,若是在夜里看到他,真要吓破了胆。”
“哈哈哈!”段正纯拊掌大笑起来,直接走近他,也坐了下来,笑道:“游泰之,你这样完全都看不出老了。”
“臭小子,你的爹病死了,以为就没人敢修理你了,是不是?”
游泰之气得咬牙切齿,一看到眼前这个翩翩少年郎,更是怒火中烧,真想把他的这张脸撕烂。
“你还真是老了,连心里的仇恨也渐消了,那场火究竟是谁放的,你难道不想知道吗?”段正纯单手支颐看着他,笑问道。
“你小子又想耍什么花招?”游泰之嗔怒道。
“你还是问吴尽好了,我的地盘可是远在朝歌,益州这边的情况也只有吴尽能够了解多一些了。”
段正纯无聊的看了一眼桌上的酒菜,又摇了摇头,撇撇嘴说道:“这些能算是下酒菜吗?汉中的饮食实在太单调了,还不如朝歌呢。”
“你是来这里叙旧的,还是来吃酒席的?”
只听一声厉斥,文澈已然将门口的几人撂倒在地,大步走进来,手里还提着缠着布条的钢枪,吴尽也疾步跟上来。
段正纯坏笑道:“少主让吴尽听从你的调遣,可没有让我在旁相助,说不定我明日就会离开这里,回我的朝歌去,一切全凭我的心情,你不满我的行径大可以报告给少主,我可是不怕的。”说完就站起身,拂袖而去。
吴尽无奈的笑了笑,本来段正纯就是打算陪着他到了长安,然后就折返回朝歌的,只不过因为李荡的那件事,他才多耽搁了两天。
如今文澈已经到了汉中,段正纯自然也不想多待了,毕竟邺城那边有成都王司马颖,他派去的线人又打听到一些新的消息,或许与洛阳那边的太子遇袭之事有关,他必须要尽快赶回朝歌去了。
“游泰之,古掌柜写信与你,你却没有赶赴洛阳拜见少主,祝才子已经交代了,你早已经自立门户,汉中这一带手下线人及联络点,你都重新作了部署,除了你想要独立出去,还有益州的康岷,你们俩这些年狗咬狗,却不知道在旁看热闹的是何人,岂不是太愚蠢了?”
文澈目射寒芒,继续说道:“烧死琼花和害你毁容的真正凶手并非是康岷,而是广汉太守辛冉。”
“我与辛冉素无往来,他为何要暗害于我?”
“图财害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康岷这些年来依附于辛冉,叛离了组织,俨然成为辛冉身边的走狗,辛冉此人贪得无厌,你在益州得到的那十几箱宝物恐怕就是落入他的手中,你根本就不是辛冉的对手。”
文澈步步走近他,幽幽说道:“你躲在面具后,这般害怕别人见到你的这张面孔,又在这里故作哀伤,你若有一身铮铮铁骨,就该为心爱之人报仇雪恨,这样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早晚也是做别人的刀下鬼,还不如自己抹了脖子死了痛快!”
“你是从洛阳来的,为何会知道这里的事情?”游泰之沉声问道。
文澈淡淡回道:“李荡告知与我的,他是巴氐首领李特的次子,益州康岷与李特在生意上往来频繁,祝才子的那批货就是被李荡的手下抢去的,加上在徐俊义那里探听到几年前你在成都开的药铺惹上的那件官司,以及后来娶妾宅院失火,这一连串的事情疑点重重,想必你早就察觉到哪里不对了........”
“我又从吴尽派去的线人那里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仔细梳理一下,也就能够明了其中的曲折是非。”
“你不愧是少主的心腹,果然厉害。”
游泰之笑了笑,又道:“我本来只是个摸金的,被主人派去荆州,混进了军营,可惜后来朝廷发动了灭吴之战,我不幸被俘虏,主人又设法将我解救出来,我因此才来到汉中,做了这里的联络头目.......”
“我有一个弟弟,叫游咏之,先前组建的那支摸金队的队长就是他,可惜死在了益州地界,我自然是要为弟弟报仇的,不管是康岷,还是辛冉,我绝不会放过他们,祝才子这支摸金小队是我近两年来招募的,既然少主派了你来,这些人以后也都交给你们了。”
文澈微微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我这里有一本名册,上面记录着汉中这一带联络点的位置,还有我手中的线人名单,能力出众及可以信任的人我都已做了标记,你可以自行决定他们的去留,至于梁州地区的联络头目这个位置,你让少主另外派心腹过来顶替我便是。”
游泰之从袖中取出那本册子,交给他,目光坚毅的说道:“帮我转告少主,我游泰之没有叛离组织,更不曾改变初心,只是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根本无法再继续替少主做事了。”
“游泰之,康岷已经投靠了辛冉,益州现今又发生了叛乱,如今可不是凭你一己之力能够对付得了的,你只是个不起眼的商贾,这般去赴死当真值得吗?”文澈直面问道。
“一个是我的亲弟弟,另一个是我深爱的女人,若不能为他们报仇雪恨,我游泰之有何颜面再存活于世!”
他重新戴上面具,站起身,沉声道:“这次就由我来当你们的先锋吧。”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吴尽喟叹一声,说道:“看来他确实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只可惜太过执拗了。”
“吴尽,你先派手下可靠的人代为管理这里的联络点,益州那边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
第二百九十六章 甘苦自知(一)
文澈走至门口,又瞥了一眼祝才子,吩咐道:“以后你们这支摸金队就归入陈锦生麾下,他如今就在长安,你们可自去找他。”
祝才子含笑点头,对于陈锦生的名号他还是略有耳闻的,那可是发丘中郎将的嫡系后人,以后跟着他混,日子肯定不愁了。
吴尽自然也是清楚陈锦生的,此人祖上正是来自魏武帝(曹操)的精锐护卫军,当时魏武帝为了筹集军费,由自己的护卫军组成了四支摸金队,时至如今,他们的后人仍旧是最忠心于曹氏一族的重要力量。
除了陈锦生,还有另外三人,分别是楼望月、祁迟迟和萧小轩,他们皆为摸金头领,连吴尽也不太知晓他们的行踪,也许只有少主和古掌柜才能够联系到他们。
而身处洛阳的雨轻正面临着另一个考验,那就是背书。裴术要求她不能背错一个字,这样为难她还是亲舅舅吗?
雨轻一边伏案罚抄着《小戴礼记》中的内则篇,一边口中默念着:“男不言内,女不言外。非祭非丧,不相授器。其相授,则女受以篚,其无篚.......”
惜书在旁整理着一大摞写满字的左伯纸,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点点头,笑道:“雨轻小娘子,再写一遍,五十遍就算是完成了。”
“知道了,我待会就去五叔那里背书。”
雨轻把最后几个字写好后,就放下毛笔,伸开双臂,微笑道:“我这样勤练书法,肯定会有大大的进步,明日去见陆先生,他一定会大为惊叹的。”
“雨轻小娘子,这会子还能苦中作乐,真是心宽啊。”怜画递上茶水,笑道。
“五叔这么关心我的课业问题,我怎么能让他失望呢?”
雨轻抿了一口茶,淡笑道:“昨日中午我是和五叔一起用的饭,在他的瞪视下,我还多吃了一碗饭,看来我已经练就了百折不挠的金刚心。”
“雨轻,你都抄写好了吗?”
一位雪青色锦袍少年正立于窗外,脸上绽出最温暖的笑容,问道:“今日裴侍中过来了,我想这次你背书肯定能顺利通过了。”
雨轻站起身,从惜书手里接过那叠厚厚的左伯纸,缓步走出门去,笑道:“阿远哥哥,你刚才同我说御史中丞(孟韬)和王尚书正在调查太子遇袭案,可有什么进展?”
任远摇摇头,说道:“只能先从那名刺客身上查起,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目前看来肯定是毫无头绪的。”
“只能慢慢查了,不过他那支梅花袖箭造型独特,不知是哪个工匠所制?”雨轻抬眸问道:“阿远哥哥,洛阳城内有会做梅花袖箭的工匠吗?”
“这倒是不好说了,像这种暗器,我倒是很少见到的。”任远淡笑说道:“雨轻,那日球场一片混乱,没想到你还能观察如此细微,我想这支梅花袖箭说不定可以成为一条线索。”
“嗯,阿远哥哥可以帮着王尚书一起查案,上回王爷爷还夸了你,说你深藏若虚,总是闭门作画,有些可惜了。”
雨轻歪头一笑,“不过我知道,阿远哥哥虽然每日都在伏案作画,但是对外面的人和事却知道的很清楚,不是吗?”
“我可不喜欢查案,御史中丞应该去找过季钰兄了,也许他会感兴趣吧。”任远负手走到前面,淡淡说道。
雨轻抱着那叠左伯纸,赶紧跟过去,说道:“郗遐有公务在身,自然没有多少时间去查案子的,如果阿远哥哥愿意在旁协助查案,我想肯定会事半功倍的。”
任远唇角微扬,治愈系的笑容仿佛一束柔和的阳光照在她的心里。
他们二人并肩走在游廊上,雨轻早就从祖涣那里听说过任远会武功,不过从未见到过,便好奇的问道:“阿远哥哥,你的剑法如何?”
“我有很长时间都不练剑了,已经生疏了。”任远淡笑回道。
雨轻笑道:“祖哥哥说你身手不凡,在一次狩猎之时,马儿受了惊,你却能够飞身跃至数丈之远的另一匹马上,并且还射中了一只盘旋空中的老鹰,只是他没有见过你用什么佩剑。”
“我又不是舞刀弄枪的将门子弟,我只会拿毛笔作画而已。”任远低声说道:“雨轻,逞匹夫之勇可是不明智的,练武能够防身足矣。”
而在花厅内,裴頠正和右民尚书王骏讨论着太子遇袭之事,裴术如今任侍郎,隶属于右民尚书,这位上司比他还小两岁,在朝廷为泰山筹集赈灾粮的期间,王骏可谓把一等门阀士族都整合到了一处,周旋其中,尽显过人手段,就连郭彰和贾谧也不敢太过轻视他。
王骏是王戎的堂侄,自幼与王戎亲近,也深得王戎的喜爱,较王衍的攻于算计,他行事倒是完全依照法度,所谓‘法度行则国治,私利行则国乱,’凡事都按规矩办事,为人坦荡,裴頠也甚为欣赏他的人品。
“长路(王骏字)兄,你刚才是去了任府,近来乌桓王遣使者前来朝贡,任大人也是忙碌的很,好像这次鲜卑单于的小儿子慕容昴也来了。”裴頠淡笑说道。
王骏皱眉说道:“这些鲜卑部落之前就侵犯过辽西郡,杀戮劫掠,武帝曾派兵打败了慕容部首领,可惜他们之后还是时常侵扰边境一带,去年他们就攻打了辽东,看来是战败后又想再次向朝廷示好,我是不喜慕容氏子弟的,洛阳城可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不过是鲜卑单于让小孩子出来见见世面,谅他们也不敢在这里生事。”
裴术在旁说道:“小孩子若是犯了错,就得好好管教,他不过就是部落首领的儿子,素养方面还不及寒门庶族,什么慕容子弟多是生得俊美不凡,这身皮囊底下只怕装得都是草莽。”
“五(裴术字)兄,你的言辞有些过了。”裴頠沉声道:“等他们看够了这里的繁华,自然就回去了。”
王骏早就看到站立在门口的雨轻和任远,便唤道:“子初,你们进来吧。”
雨轻深吸一口气,舒缓紧张的心情,抱着那叠左伯纸缓步走进来,看着任远已经施了一礼,站于王骏身侧,她也福了福身子,把那叠左伯纸交给裴术,恭敬的回道:“五叔,我都抄写好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甘苦自知(二)
裴术也没抬眼看她,只是简单的翻看几张,就放于桌上,冷声道:“今日有客人,明日再背书好了。”
雨轻欣喜不已,刚想要走向裴頠,却听他补充了一句,“到了明日如果你又背的不好,那么你一天都不用吃饭了。”
裴頠摇头苦笑,对于裴术这种严苛的态度,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也不便过多干涉,毕竟裴宪不在,亲舅舅教导外甥女,他这位堂舅也不好横加阻拦。
“听我堂叔时常提及你,说你才思敏捷,还拜了陆机为师,陆机曾经写过一篇《洛阳记》,文采斐然,既然你是他的学生,不如也即兴赋诗一首,何如?”王骏淡笑道。
雨轻思忖片刻,踱了几步,微笑说道:“五都矜财雄,三川养声利.......京城十二衢,飞甍各鳞次。仕子彯华缨,游客竦轻辔。明星晨未曦,轩盖已云至。宾御纷飒沓,鞍马光照地。寒暑在一时,繁华及春媚。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
这首古诗出自南北朝诗人鲍照所写的《咏史》,暗指世风的奢靡与腐朽,体现了他对耿直高洁品格的坚守。
“严君平(严遵字)好老庄思想,隐居不仕,他的学生扬雄也是西汉着名的辞赋家,看来你是想要学颜回安贫乐道了。”王骏呵呵笑道。
雨轻颔首回道:“所谓隐士大都是怀才不遇,或者身处乱世,为了自保才隐匿乡野,孔子曾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这种安贫乐道的思想绝不是乐贫守贫,甘心贫贱,潦倒落魄之人更是要不得这种乐贫的生活态度......”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只要以道义得之,就能够摆脱困顿,这才是拥有进取心之人应该去做的事,而不是盲目的待在原地死守贫穷,人可以活得清高而有气节,不食嗟来之食,不为五斗米折腰,但是这些都不能成为逃避现实的理由,金马门外聚群贤,铜驼街上集少年,举世繁华如此,安得不弃君平,君平亦安得不弃世?”
王骏听后投来赞赏的目光,笑道:“你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番理解,堂叔说得不错,你果然与众不同。”
裴頠也微笑点头,说道:“雨轻,看来你这段时间背书,又有了新的领悟。”
“五叔,我方才又妄言了。”雨轻甚是乖巧的走到他身前,低声说道:“今晚我会自觉抄写《女诫》的。”
“不必了,正经书都读不好,还总是学些精致的淘气。”
裴术面色依旧严肃,碍于王骏在这里,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没过一会,一名奴婢走近前回禀夫人有事找他商议,裴术这才走开了。
雨轻长舒一口气,又走至裴頠身前,娇声央求道:“六叔,你以后可不可以常来看我?”
“雨轻,堂兄应该还不至于体罚你。”裴頠安慰她道:“他这么做的初衷是好的,只是太过严厉了些。”
雨轻点点头,像个小猫一般钻进裴頠的怀里,撒娇似的说道:“六叔,如果你可以长住在这里就好了。”
“哈哈哈!”王骏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原来伯威一走,她就现了原形,景思不在这里,她只能对着你诉苦了。”
裴頠无奈的摇了摇头,轻抚她的后背,温和说道:“雨轻,连阿飞都不再黏人了,你怎么却越来越小孩子气了,就连在张司空和王司徒面前也爱撒娇了,让旁人看见了,岂不是让人笑话?”
雨轻扬起小脸,说道:“谁爱笑话就让他们笑话去,我才不怕呢。”
“既然你这么勇敢,自然也不会怕堂兄的苛责了。”裴頠抚摸着她的脸颊,笑问道。
雨轻赧然一笑,再次将小脸埋入他的怀中,摇了摇头,不想辩解什么了,能得到裴頠的疼爱,她已经感觉很幸运了,想让每个人都这么喜欢自己,恐怕是很难做到的。
任远看着裴頠对她甚是宠爱,心里不觉变得轻松起来,因为裴术对雨轻要求太过苛刻,他有些担心雨轻在裴家的日子会变得难过起来,不过有裴頠的庇护,雨轻又是这么乐观积极,时间长了,说不定裴术对雨轻的态度也会变好的。
到了下午,裴頠和王骏就离开了,任远也回府了,雨轻就来到李瑛(裴宪之妻)这里略坐了坐,又同黄栗子(裴建之妻)说了一些有关栗园的事情,然后便去往东院准备陪老祖宗说话。
在游廊上,迎面走来两人,却是大房的裴旷和裴攸,雨轻赶忙上前施礼,颔首道:“雨轻见过大伯和二伯。”
裴攸脸色微沉,冷哼一声,“不好好待在屋内学女红,整日里只知道在园子里闲逛,仗着有四叔,逸民和景思疼爱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看伯威也是白费心思。”
“仲厚(裴攸字),说这么多做什么,随她自己折腾去,反正她只是寄养在这里而已。”裴旷连正眼都没有瞧她,直接负手朝前面走去。
裴攸摇了摇头,也走开了。雨轻垂下眼帘,住进来这么长时间了,这位大伯和二伯向来不喜欢她,即便她再怎么讨好也是无用的,在他们眼里,雨轻根本就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上,她就是个多余的人。
“算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雨轻自我安慰道,迈着步子径自走进东院。
穿过一带假山,却望见裴绍正和裴潭说笑着,当裴潭看到雨轻走过来,脸上的笑容倏尔不见,沉声问道:“你怎么来这里了,王尚书离开了吗?”
“嗯,他们用过午饭就回去了。”雨轻颔首答道。
裴潭是雨轻的四叔,平日里对她很是冷淡,瞥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偏头对裴绍说道:“三兄,我要出府一趟,回头再聊吧。”说着就疾步走开了。
裴绍算是大房里最好相处的一位,性情温和,上回雨轻罚跪祠堂,他还特意命人送来了吃食,比他的两位兄长待人宽厚些。
“雨轻,昨日又罚抄了多少遍啊?”裴绍玩笑道:“估计又是挑灯夜读了,五弟(裴术)做事总是一本正经的,背错一句半句的也很正常,他倒是还在这里较起真来了。”
“三叔,是我自己做的不够好。”雨轻垂首喃喃道。
裴绍关心的说道:“雨轻,你也不必太过在意,总之有老祖宗在,你若真是受了什么委屈,老祖宗肯定会给你撑腰的,是不是?”
第二百九十八章 甘苦自知(三)
雨轻点点头,然后抬眸说道:“三婶昨日送我一盘糕饼,说是她亲手做的,我——”
“你当真吃了她做的糕饼?”裴绍脸上的表情很是怪异。
“我那会正好不在屋里,所以没吃,待会回屋后,我打算好好品尝一下。”雨轻含笑道。
裴绍摇摇头,苦笑道:“雨轻,我劝你还是不要吃了,她做出来的料理简直难以下咽,就是你之前同我说的那种黑暗料理,反正我是从来不会吃她做出来的东西。”
裴绍的妻子刘姝来自中山刘氏,刘姝是刘舆从妹,性情温婉,与李瑛关系要好,对雨轻也很是照顾,最近喜欢做些糕点,不过厨艺实在不佳,连自己的丈夫也很是嫌弃她做出来的料理。
“真的有那么难吃吗?”雨轻笑问道。
裴绍点点头,无奈笑了笑,“好了,我要去找道远(崔毖字)对弈了,你赶快去老祖宗那里吧。”说完就缓步走开了。
雨轻淡淡一笑,也自去找老祖宗了,偏巧刘姝也在,陪着老祖宗说话解闷,老祖宗也是来自中山刘氏,给裴绍议亲还是由老祖宗拿的主意,因为在大房里她偏爱排行老三的裴绍,相较裴旷和裴攸的严肃古板,裴绍长相清俊,懂得生活,更加有人情味。
其实在裴家的众多孙媳妇里,老祖宗比较喜欢刘姝和李瑛,最不喜的便是二伯母卢敏和十婶郑珺。
卢敏天性懦弱,缺乏才情,资质平庸,说是呆木头也不为过,自然不受待见,而郑珺口齿伶俐,极善阿谀奉承,不过很爱贪财。
现在二房的事情大都是交给郑珺来管,因为二奶奶崔氏早就不管家了,本来先前是由长媳周甯管家的,不过因周甯太好性,管事的老仆常糊弄了事,所以便把管家的权力交给了次媳郑珺。
她这人倒是手段狠辣,做事决绝,下人们的月钱都时常被她克扣,拿来放债生息,崔氏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她做的太过分了,崔氏才会问责她。
十叔裴源不过二十出头,常和裴浚混在一起玩乐,倒是学会了如何风流,听三叔说裴源还养了一个外宅,郑珺定然还不知晓,就是不知道能够瞒她多久了。
到了傍晚时分,雨轻在爷爷那里用过饭后,就走回自己的书房,慵懒的坐在玫瑰椅上,望着那盆已经抽出花箭的寒兰,自语道:“大宅院里住着这么多人,各房都有自己的烦心事,白日里看着热闹,可一到了晚上,关起院门来还不都是算着自己的那本账。”
“雨轻小娘子,明日是不是要去陆府学书法了?”惜书端茶过来,堆笑问道。
“我已经连着好几日都没去陆府了,也不知道陆先生有没有写好匾额?”雨轻沉吟道。
怜画还在整理着书架,不时回头笑道:“这两日南絮都有过来,昨天他还带来了一坛鱼乍,说是从荆州刚送来的。”
“明日我去陆府的时候把那幅画一并带过去,送给士瑶哥哥好了。”雨轻笑道。
“可是这幅《醉翁图》?”怜画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画,展开后,念道:“回乡宰相,囊底无钱。宁肯为盗,不肯伤廉。”
雨轻笑了笑,说道:“这是由毕卓盗酒为题作的画,此人乃是朝廷官员,好嗜酒,有一次他的邻居酿了酒,他闻到后就在夜里悄悄潜入邻居家偷酒喝,结果被人捆绑了,到了次日天明,邻居主人才发现被绑的人竟然是毕卓,便赶紧替他松绑,毕卓倒是没有生恼......”
“他曾说过‘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最后也因酗酒废弃公事,同昔日刘伶病酒,阮籍借酒避世一样,醉酒后终会清醒,消极颓废度日除了无奈,还剩下什么了呢?”
惜书和怜画听不明白,只是安静的退出去了,甜甜却在门口听到了雨轻的这番感慨,不由得笑问:“雨轻姐姐,你为何不把《聊斋志异》中那个由鸮鸟变化的翩翩少年郎画上去呢?”
“潦倒醉翁容易画,可是想要将那神仙少年郎的气韵画出来可就难了。”雨轻淡笑道。
甜甜走过来,细瞧着那幅画,又笑道:“酒仙刘伶常常坐着鹿车,带上一壶酒,让人扛着锹跟在后面。若是哪一日真的醉死了,便就地埋了他,如此纵酒,拥有独立人格,也是值得作画一幅的,不过雨轻姐姐定然又是想以画换画了。”
“我的作画水平实在不佳,竹林七贤图只能让阿远哥哥来画了。”
雨轻喝了一口蜂蜜水,笑道:“士瑶哥哥上回在城郊画了一幅《山路松声图》送与我,这幅《醉翁图》就算是回礼了。”
“雨轻姐姐,要不要把那幅《山路松声图》装裱起来,我记得以前大爷爷就喜欢把画作一一裱起来用来收藏。”甜甜歪头笑道。
“嗯,我都忘记了,明日就找人细心用锦绫装裱起来。”雨轻注视着甜甜,开口问道:“甜甜,你的大爷爷(杨骏)这么喜欢收藏名画,装裱匠定然也是挑选手艺最好的了。”
“这是当然,那位装裱匠的手艺可是京城一绝,不过他好像不住在洛阳城了,大爷爷生前最是惜老怜贫的,好像给了那人一些钱,那人就回老家过安稳日子了。”
雨轻点点头,觉得天色已晚,就让她赶快回房歇息,伏案看了一会枯燥乏味的《小戴礼记》。
没过一会,顺风又跑来说笑了几句,雨轻同她说,过一阵子就回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小住几日。
顺风开心的点点头,其实她也觉着待在裴府实在苦闷,时不时还要遭受大房那边的蔑视,她真是浑身都不自在,又不能拔剑相对,只能当做看不见了。陪着雨轻说会话后,顺风便跟着香草一起去烧水洗澡了。
雨轻掩上书卷,看着那摇曳的烛光,伏案沉思,这次调查太子遇袭的事情应该主要是由廷尉顾荣负责,御史中丞孟韬只是在旁协助,而皇上派去王骏则是为了压阵,顾荣代表着江东士族,这次吴郡陆氏必然也会出力,不知士瑶哥哥会怎么做呢?
当视线再次落到这幅《山路松声图》上,雨轻嫣然一笑,伸手抚上画中亭子里的双影,感觉很安心,看了一会,她便小心翼翼的将画作卷起来,也熄灯睡下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友情之上(一)
到了次日,雨轻就带着惜书和怜画来到陆府,当牛车行驶至府门外,却望见从对面又驶来两辆牛车,雨轻下车后略停住步子,原来是贺昙,身后还跟着两名少年,她便走过去,笑道:“贺兄,他们是你的好友吗?”
“这位是太子洗马薛兼之子薛颙。”贺昙含笑介绍道。
雨轻略施了一礼,仔细看着这位少年,身形消瘦,似有不足之症。
“你应该就是陆先生的学生了,我好几次来陆府都没有看到你,如今可算是见着了。”
说话者正是江南名士纪瞻之孙纪友,纪友的父亲纪景早亡,他一直都是跟随爷爷纪瞻生活,纪瞻现今居住在淮南郡,并未到洛阳来。
“在下纪友,字公律。”纪友淡笑道。
“我叫雨轻,看样子你和我一般大。”
雨轻微微一笑,便和贺昙他们一起走进陆府,从纪友那里打听到薛颙自幼体弱多病,日日吃药也不见好转,雨轻便说六叔精通医术,府上还住着一位神医,过几日她可以带着薛颙过去请六叔把脉,薛颙欣然答应。
“她的六叔就是裴侍中,跟随神医孙煜学过医术。”贺昙在旁解释道。
纪友不禁愕然,因为薛颙此次来洛阳就是为了寻名医看病,听闻神医孙煜已经许久不给人看病了,一般士族子弟想要见他都很难,裴頠更是身居高位,若是能够让他亲自诊脉真是荣幸之至。
“贺兄,彦哲哥哥(周彝字)近来心情可平复了?”雨轻抬眸问道。
贺昙点点头,说道:“彦哲的心情平静一些了,最近时常在院中舞剑,所用的正是周将军的湛卢剑。”
“我想彦哲哥哥的剑法肯定又进益许多,改日我和士瑶哥哥一起去周府看望他。”雨轻淡笑道。
“听弘之兄(贺昙字)说,你做了干贝粉,放入菜肴中可以提鲜,你还送了一瓶干贝粉给彦哲兄,我们倒是都没有的。”
纪友笑问道:“你为何这般小气,怎么不送给大家每人一瓶尝尝呢?”
“做干贝粉也需要成本的,既然你是从淮南郡而来,不如下次就运来几车的海鲜干货,你想要几瓶都可以。”
雨轻浅浅一笑,心道:纪瞻是东吴名门之后,祖父纪亮和父亲纪陟在孙休时期分别担任尚书令、中书令,掌控着行政大权,算是五俊之中最厉害的人物,曾领军大破石虎,在军中有很高的威望,也是后来在东晋平定王敦之乱的功臣。
“吃你一点干贝粉,你就向我讨要几车的海鲜干货,那样我岂不是太吃亏了?”纪友玩笑道。
“不管你运来多少海鲜干货,我都通通买下来,如何?”雨轻含笑问道。
“说来说去,原来是为了你的菊下楼。”纪友呵呵笑道。
雨轻快步走至他们前面,袍袖随风飘动,一身男装的她倍显潇洒,挥手笑道:“贺兄,你们慢慢聊,我要去找陆先生了。”
望着她的背影,纪友不禁摇头苦笑,“她走的倒是快,总是做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
“你是没有见识到她的交际能力,除了她的六叔裴頠,还有去益州平叛的裴宪,就连张司空和王司徒都甚是喜爱她,听说那首《梅花落》就是她所写。”贺昙淡笑道。
“能得到陆先生的青睐,自然才华卓然,当年想要拜陆先生为师的人可不在少数,可惜陆先生眼光太高,没想到最后竟然收了个女学生,还这般疼爱她,真是让人羡慕。”
“我们去找士瑶兄吧,刚才在府门外我还看到了卫家的牛车,估计卫兄也来了。”
贺昙负手走了几步,又看向纪友,自嘲笑道:“我们既没有出尘脱俗的容貌,又不善撒娇,还不能舌灿莲花,也不会变魔术,做美食,讲有趣的故事......最关键的是我们也没有养一只罕见的苍猊犬,陆先生怎么会喜欢我们呢?”
纪友和薛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并肩去往陆玩的书房。而此时在前厅上,有位才至弱冠的年轻男子正在论述《庄子·骈拇》中‘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以及回归人性自然的重要性。
“彦先兄(顾荣字),你的外甥果然质朴,难怪北海管氏子弟愿意与他结交,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的确难得。”陆机笑道。
此年轻男子正是顾荣的外甥,名叫项前,是来自临淮郡下相县项氏,原本只是个县内小士族,因项前的爷爷曾与宜都太守顾穆(顾荣之父)交情甚好,故而顾穆将女儿嫁与了项左,项前的母亲正是顾荣的姐姐。
项前性格文静,这次还是他的父亲让他来洛阳看望舅舅的,顺便四处游历一番,结交好友,即便将来不入仕途,长些见识也是好的。
“子充(项前字)这孩子来到洛阳已经有些日子了,却不爱出门,总是待在屋里怎么能结交到朋友呢?”顾荣摇了摇头说道。
张季鹰放下茶杯,笑道:“昨日志远(张珲字)还同我说,子充甚是好学,他自是不如的。”
项前笑容腼腆,立于顾荣身后,偏头朝门外望去,就看到一翩翩少年郎缓步走进来,施礼道:“雨轻拜见先生。”
“雨轻,你来的正好,待会带着子充一同去后院找士瑶和阿虎吧。”陆机微笑说道。
雨轻点头,然后示意惜书递上自己临摹的字帖和那叠所抄写的《小戴礼记》中的内则。
“士衡兄,你收的这位学生真是刻苦用功,这么厚一叠左伯纸,肯定是花费了不少功夫才写出来的。”张季鹰也凑过来瞧了瞧,不禁笑道。
陆机却笑道:“这一看就是罚抄的,上回的《昏义》就抄了五十遍,多半是背书又出了错。”
雨轻赧然一笑,走到陆机身边,说道:“截长续短,凫鹤皆忧;持勤补拙,与巧者俦,正所谓勤能补拙,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张口就是妙言,不愧是士衡兄的学生。”张季鹰哈哈一笑,仔细打量着雨轻,又笑问:“听说你要开一家酒楼,不知道有没有吴中风味的佳肴呢?”
雨轻在周府见过张季鹰,他就是莼鲈之思这个典故的主人翁了,因思念家乡的菰菜(茭白)、莼羹、鲈鱼,便辞官回乡,可实际上真正的原因却是不想卷入八王之争,为了远离晋室朝廷所编出的一个理由而已。
第三百章 友情之上(二)
如今张季鹰已经任吏部郎中,满一年后便称为尚书郎,想来他应该不会轻易返回家乡的。
“江南渔产丰富,蔬菜品种也较北方多一些,但不同的食材做出来的美味也各不相同,若是能够南北兼容,吸取各地美食的精髓,集聚海纳百川的创意,从而做到美食不分地域,我想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喜欢这样的特色料理。”
雨轻含笑说道:“希望等菊下楼开张之时,季鹰先生也能亲往品尝美食,若是能给我一些建议,那就更好不过了。”
“士衡兄,她的这张巧嘴还真是厉害。”张季鹰呵呵笑道:“即便把我们的那些孩子都叫过来,也是说不过她的。”
陆机笑道:“她的鬼主意太多,让人应接不暇。”
项前也是叹服万分,觉得她不仅口才好,而且还聪颖过人,能讨得别人的开心,这是他做不到的。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雨轻便和项前先行退下了,因为项前这人太文静,话不多,雨轻只好主动与他搭讪聊天了。
“项前,这名字起的真好,向前进,勇往直前。”
雨轻看着他,笑道:“你不喜欢出门,那就是宅男了,宅男平日里都喜欢上网或者看漫画,不过如今都没有这些,好像只有那种话本,小说都很少,如果你只是钻研学术的话,那么就真的太令人佩服了。”
项前对她这些稀奇古怪的词语完全无法理解,也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得默默的朝前走。
“项前,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比如喜欢吃美食,或者对服饰有讲究,又或者喜欢收藏东西,古董字画之类的,再不然喜欢听音乐,不过你会弹琵琶和抚琴吗?”
项前被她这样一连串的话语弄得哭笑不得,最后只得说道:“我不善音律。”
“雨轻,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真是越发无礼了。”
这时,陆玩疾步走来,脸色微沉,说道:“看来你的五叔对你的管束还是太宽松了,罚抄五十遍也太轻了,至少也要抄写一百遍。”
雨轻嘟起粉唇,喃喃道:“我又不是打字机,哪里能抄写这么多遍。”
“没关系,她年纪还小,说话确实很风趣。”项前淡笑说道。
陆玩身边站着的正是纪友,他好奇的问道:“雨轻,上网是什么意思?”
雨轻莞尔一笑,并不回答,看到陆玩和卫玠他们已经朝凉亭的方向走去,她赶忙跟过去,走在陆玩的身后,开始模仿他的走路姿势,心道:我已经能够跟上士瑶哥哥的脚步了,甚至还可以超过他。
“弘之兄和薛兄正在听雨轩内下棋,我们何不去瞧瞧?”纪友对项前说道。
项前含笑点头,又看向卫玠,风姿俊秀,脸庞冷峻亦温柔,温润如玉的少年郎自从习武之后,气质中带着几分冷冽,与往日弱不胜衣的样子截然相反。
他早就从顾毗那里得知了卫家与顾家的亲事已经定下了,再过几日卫玠和顾宝儿就要回吴郡了。
今日卫玠前来陆府,应该就是同陆玩告别的,他们也许还有一些话要说,此刻纪友和项前也很是知趣的转身走开了。
当走至凉亭中,卫玠凭栏望向一池春水,笑问道:“士瑶兄,吴郡的风景又是怎样的呢?”
陆玩淡然说道:“自然是与洛阳不同的。”
“阿虎,你可以先去石湖看一看。”
雨轻走近他,柔和的说道:“吴郡山水近治可游者,惟石湖为最,相传范蠡曾带着西施由那里泛舟归隐太湖,你还可以在山路上修建一座连拱长桥,到时候携着宝儿一起登桥远眺,风景美如画,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岂不潇洒快活?”
卫玠凝视着她,在她的眼中充满了希冀,没有丝毫少女娇羞的模样,或许在雨轻的心中,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朋友。
其实上回在崔府看皮影戏时,卫玠就远远的望见了雨轻,当时她正在花园里和崔意说话,她美丽的眼眸里闪着异彩,虽然卫玠听不到他们在讲些什么,但是崔意凭空变出一支芍药花来,雨轻欣喜不已,拍手称赞,还提着裙裾在原地优雅的转了一圈,尽显少女般的娇羞,十分动人。
崔意性情孤傲,不喜别人靠近,如今竟会主动向她示好,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足见雨轻在他心中的地位无人可比。
而在卫玠面前,雨轻一向是穿着男装,谈笑自然,完全忽视了男女有别,只是把他当兄弟一样对待,这种感情超越了性别,他当时不太明白,可在看到那一幕后,卫玠才彻底清醒,雨轻不会对他动心,这就是事实。
卫玠因此沮丧了一段时间,在顾宝儿同他讲那一番话后,他才再次振作起来,因为河东卫氏的处境已经是显而易见的,想要复起定要依附于朝中权臣,他不甘心这么做,也许南渡去吴郡发展,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阿虎,你的从叔(卫展)已经迁任南郡太守,吴郡太守就是来自顾家,你只是补任长史一职,日后自然会升迁的。”陆玩淡然说道。
卫玠点点头,笑道:“太子遇袭,最近洛阳城又不太平了,我现在离开正是时候,不是吗?”
“阿虎,你的曾祖父卫觊早期投奔魏武帝(曹操),任司空府的属官,后来官至尚书,到了魏文帝(曹丕)时期,管理典章制度,治经研学,你曾祖父的书法造诣足可以与钟太傅并驾齐驱,自此河东卫氏真正显达,你的爷爷和父亲都是书法大家,家学渊源深厚,也逐渐为家族积攒了声望.......”
雨轻负手踱着步子,慢慢说道:“可是在你的爷爷(卫瓘)和父亲被贾后诛杀后,河东卫氏便迅速衰落,你的兄长卫璪仓促担任家主,根本无力逆转家族颓势,究其原因就是河东卫氏更注重家传和品行,无意争夺权柄,这样在朝局纷乱之时如何才能保住家族荣光?”
雨轻抬眸,一脸肃然的注视着他,说道:“若你想要复起,就要懂得为人处世要有远见,切忌急功近利,与所谓的名士空谈玄学更是无用的,昔年杜预的父亲杜恕因长期与朝中皇亲国戚和权贵有矛盾,惨遭陷害而被流放,杜预早年也得不到任用,可是他没有自甘堕落,而是选择更加的勤而着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因此有‘杜武库’之称,后来伐吴功成,京兆杜氏也再次崛起。”
“雨轻,我明白你想要说什么。”卫玠异常平静地说道。
第三百零一章 友情之上(三)
陆玩嘴角噙着笑意,偏头示意南絮去倒茶,也许等她侃侃而谈后就会感觉口干舌燥的。
雨轻靠近卫玠,附耳低语几句,卫玠含笑点头,又道:“雨轻,你都快要赶上智多星吴用了。”
“吴用一味权谋,全身奸诈,我可不喜欢他那样的人物,《水浒传》里我比较欣赏花和尚鲁智深还有活阎罗阮小七,他们都是真性情之人,乃上上人物也。”
“对了,《水浒传》这个故事你只给我讲了一小部分,剩下的故事我恐怕都听不到了。”卫玠略感遗憾的说道。
雨轻笑道:“我会定期写信给宝儿的,后面的故事都会写在信里面,当然像《红楼梦》、《聊斋志异》之类的经典名着,以后通过书信写给你们看就好了。”
“这些书籍我见都没见过,你又是从哪里看来的?”卫玠笑问道。
陆玩摇了摇头,说道:“阿虎,她最善杜撰了,讲故事讲得天花乱坠,正经书却从来不愿多看。”
“士瑶哥哥,这些可是文学名着,日后请来说书先生,在茶馆里说书,保准每天不重样。”雨轻调皮的笑道。
“什么茶馆、剧院的,每日只会想这些,热衷于不入流的商贾之事,洛阳城内的世家女郎哪个如你这般任意胡为?”
“我若是男儿身,早就去从军了,再不济也到外地做个父母官,我也想建功立业,可惜苍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卫玠看见雨轻不依不饶的样子,不觉发笑,陆玩却步步走近她,质问道:“就凭你懂得那些浅显的玄学,能够定的几品呢?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想着进入军营,白白去送死吗?”
“士瑶哥哥,我自然是不如你的,你是名门之后,才华横溢,只可惜同我一样,也上不了战场,因为你也不懂武功,秀才学富五车,最喜欢讲大道理,可惜一旦遇上兵,有理也说不清了。”
雨轻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走至桌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长吐出一口气,自语道:“贵公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就爱自以为是。”
“士瑶兄,看来你也不是她的对手。”卫玠哂笑道。
陆玩却走到雨轻身边,伸手指了指那盘桑葚,轻咳一声,说道:“这个味道还不错。”
雨轻故意转过身去,不理睬他,这时惜书拿着一卷画走进亭内,递给雨轻。
“刚才陆先生已经告诉我了,牌匾上的字已经写好了,我要带回去找人做酒楼牌匾了。”
雨轻又含笑着对卫玠挥了挥手,然后走出亭子,径自去往陆机的书房了。
南絮不等陆玩吩咐,就直接端着那盘桑葚跟了过去,卫玠看出陆玩神色变得不安起来,只是呵呵一笑,凑过来说道:“士瑶兄,原来那盘桑葚是专门留给她吃的,上回的枇杷定然也是送给她了,你还真是用心良苦啊。”说完负手走开了。
陆玩暗自后悔方才说话的语气太重了,又不知道如何去讨女孩子开心,只得闷声走回自己的书房,却发现雨轻已然在他的书房里,把那幅《醉翁图》平铺在桌上,又拈起一颗桑葚,放入口中,酸甜可口,她满足的笑了笑。
当她回过头来,看到陆玩并未走近前,便歪头一笑:“难道士瑶哥哥是来给我道歉的?”
“我为何要道歉?”陆玩轻笑一声说道。
雨轻嘟起粉唇,不满道:“士瑶哥哥,本来我是想送画给你的,可是我现在不想送给你了。”
“雨轻,你方才在亭中那些话可是闺阁女子应该说的话?”
陆玩还是走了过来,声音温和的说道:“你的五叔对你这般严苛,我想他还是为了你好。”
“士瑶哥哥,我根本就没有生气。”雨轻嫣然一笑,眨着明眸,“因为我知道士瑶哥哥也是为了我好,你说过的话,我从来都是记在心里的。”
陆玩淡淡一笑,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画作,问道:“这画的是什么?是只猴子吗?”
“哪里是猴子,这幅画叫做《醉翁图》,我画的是一位老翁醉卧酒坛。”雨轻解释道。
“醉酒的老翁,画得还真是难看。”陆玩在旁笑道。
“士瑶哥哥上回送与我一幅《山路松声图》,而这幅画作就算是我的回礼了。”雨轻抬眸笑道。
“你的画作只能找地方收起来,若是拿出来让别人品鉴,那只会贻笑大方。”
雨轻不满的拈起一颗桑葚,趁着陆玩不注意,踮起脚尖将桑葚直接塞入他的口中,眯眼笑道:“我带来一罐枇杷膏,这可是我亲手熬制的,每日取一汤匙,拿温水冲泡,士瑶哥哥可要记得喝。”
“这算是独一无二的礼物吗?”陆玩淡笑问道。
雨轻摇了摇头,笑道:“士瑶哥哥,你送来这么多枇杷,我拿来自制枇杷膏送与你,这可是礼尚往来,至于那份独一无二的礼物,恐怕要等到以后了,因为我还正在研制中,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呢。”
“多半又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陆玩笑了笑,伏案拿出一叠黄麻纸,雨轻便递上紫毫笔,微笑说道:“这竹制笔筒好生别致,是出自哪个名家之手,改日我也找他去做一个。”
“既然你送与我一罐枇杷膏,我就把这笔筒送给你好了,也算是礼尚往来了。”陆玩淡笑说道。
“好吧,以后我们就以物换物,这样谁也不吃亏。”雨轻伸手拿过那个笔筒,端详一阵,甚是开心。
“什么以物换物,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唯利是图了?”
陆玩略微皱眉,凝视她片刻,看她一脸懵懂的样子,只是无奈的笑了笑,心想:这样懵懵懂懂也好,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士瑶哥哥,太子遇袭的案子要从哪里查起呢?”雨轻说着又放下那只笔筒,开始帮他研磨。
陆玩淡淡说道:“当然是从那名刺客身上入手了,顾廷尉已经派人去查访制造梅花袖箭的工匠了。”
“哦,那么刺客的来历呢?”雨轻问道:“他是本地人吗?”
“这暂时还不能确定,不过那人脸部有一处刀疤,从痕迹上来看他过去应该受过刺配之刑,理应被发配服劳役的人却无端出现在洛阳,还真是有趣。”
第三百零二章 友情之上(四)
陆玩开始伏案写字,雨轻凑过来念道:“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三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这正是酒仙刘伶所作的《酒德颂》,将贵介公子和缙绅处士的丑态刻画的入木三分,他所追求的那种无思无虑,其乐陶陶的生活也只有在醉梦中才能享受的到了。
“雨轻,上回我们走在山路上望见的那位隐士正是薛兼的叔父薛鸿,是丹阳郡的大儒,在前几年就住在河内怀县,想要打听季氏因何被剔出士族,可以托他帮忙打听一下。”
“士瑶哥哥,你怎么知道我想打听季氏的事情?”雨轻挨近他,笑眼弯弯。
陆玩微微侧过脸去,笑道:“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听八卦了?”
“八卦?”雨轻不禁笑起来,说道:“士瑶哥哥也知道八卦了,是不是你也对花边新闻感兴趣?”
陆玩无奈的摇了摇头,对于雨轻时不时蹦出的新颖词汇,他也不愿多问,总归是一些市井俗语。
“原来你们在这里,还讨论起易经八卦了?”
贺昙呵呵一笑,款步走来,纪友和项前跟着也走进来。
“贺兄,此八卦非彼八卦。”雨轻微微一笑,负手走至门口,回眸笑道:“我现在要去学书法了,你们可以继续谈玄论道了。”说完就缓步离去。
“士瑶兄,过几日我们准备去给卫兄饯行。”贺昙走了几步,沉声说道:“不知卫兄这一去,几时才会重返洛阳。”
陆玩凝眉沉思,对于卫玠而言,与吴郡顾氏联姻,但绝不会依附于顾家,河东卫氏虽受重创,但仍是北方望族,也许他根本无心在吴郡谋发展,将来会如何就要看他们卫氏子弟的能力了。
卫玠即将离开,他的那些好友都会到场为他饯行,其中当然包括郗遐和傅畅,虽然过去有一些打打闹闹,但他们彼此并未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今日郗遐去了傅畅府上,前一阵子因为他这个司州主簿刚刚上任,所以先大体认识了一下衙门各官吏,打了个照面后,他便三五日才去衙门一趟,其他的时间倒是还和往日一样,与好友把酒言欢。
傅畅与祖涣闲步走到水榭边,聊着太子遇袭之事,而郗遐则不时拿着石子扔向水中,池面泛起层层涟漪,惊扰了正在休憩中的白鹭。
“世道兄,王玄今早已经离开了洛阳,应该是回陈留去了。”祖涣笑道:“听说尚书左仆射王衍狠狠掌掴了王玄,并让他滚回陈留把那些圈占的土地退还给百姓,若是王玄再纵情声色,就要打断他的腿。”
“王衍这做派倒有些像辛桐了,王玄和辛鳌交情甚好,不过辛鳌刚被修理过一顿,自然不敢再轻易出来惹事了。”傅畅开口说道。
郗遐疾步走来,戏谑笑道:“原来道幼兄(祖涣字)是去王家看好戏了,怎么不叫上我一起呢?”
“你这个司州主簿不好好待在衙门里办公,又开始过回以前放荡不羁的生活了,我看你的叔父也快要对你家法伺候了。”祖涣调侃道。
郗遐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问道:“道幼兄,令尊如今任给事黄门侍郎,还是由裴侍中和伯仁先生举荐的,你的二伯(祖纳)又为太子中庶子,而你的四叔(祖约)却只做个成皋县县令,不知他可有怨言啊?”
祖约虽然是祖逖的亲弟弟,但论人品和才能都与其兄判隔云壤,更时常混迹金谷园,自我感觉良好,不甘心屈居祖纳之下,更依附于石崇、潘岳之流,祖逖深知自己的胞弟性情浮躁,总喜欢投机取巧,也是常常规劝他,可惜他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予理睬。
“季钰兄,御史中丞(孟韬)正忙于查案,你怎么不去从旁协助呢?”祖涣哂笑道:“难道是此案太过棘手,你害怕了吗?”
“哈哈哈!”郗遐听后笑了起来,“道幼兄说的这话真有意思,有何可怕之处,至少那支梅花袖箭上没有毒,刺客没有使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从罪犯罚服劳役的地方慢慢找寻就是了,只要揪出花重金给那名刺客赎罪之人,幕后黑手也就浮出水面了。”
“季钰兄,你说的倒是容易,罚服劳役的罪犯多被押解到边远地方,像是幽州、岭南一带,如此偏远之地,短时间内想要查清楚也是很难做到的。”祖涣皱眉说道。
郗遐看向傅畅,笑问道:“玄菟太守高隐好像不日就要来到洛阳了,转任散骑常侍,渤海高氏和崔卢两家向来交好,此番能够得到这等清贵闲职,多半也是崔卢在暗中帮衬。”
“渤海高氏在渔阳和辽东均有分支,幽州地界的事情高氏或许知晓一些。”
傅畅肃然说道:“不过岭南一带还是需要派人去查探的,我想这次顾廷尉应该会借助荆州士族的力量,吴郡陆氏必然是要出面帮忙的。”
“有这些人参与此案,我为何还要再介入呢?”郗遐摊手,玩笑道:“世道兄,荀家和庾家已经议定了亲事,这两日也没看到道玄兄,他们的婚礼准备何时举办啊?”
“荀家打算明年开春就把婚事办了,如今应该已经开始筹备了。”傅畅微笑说道。
祖涣靠近郗遐,附耳低语道:“过几日就是庞敬的婚礼了,你可想去凑个热闹?”
“自然是要去的,有人说陈家女郎貌似东施,脾气暴躁,成亲当日说不定还要闹出笑话来。”
郗遐一脸坏笑道:“我都有些同情庞敬了,为了自己的仕途,竟要被迫迎娶一位丑夫人。”
“世道兄,到时我们一起去庞府吧。”祖涣笑道。
傅畅看着他们幸灾乐祸的样子,便说道:“那些只是谣传,即便真的貌陋,也不该如此嘲讽庞兄。”
“郑翰不就刚迎娶了始安公主,如今照样在洛阳城内恣意快活,庞敬不妨效仿一二。”郗遐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季钰兄,你这是要回衙门办公吗?”祖涣调侃道。
郗遐摇了摇头,笑道:“我还有个饭局,就不在傅府打秋风了。”
“什么饭局,不过就是郑翰拉着一帮狐朋狗友在府内花天酒地,辛府才安静几天,邻近的郑府就快要被郑翰掀了个底朝天,整日莺歌燕舞,季钰兄还真是老样子,只怕又要彻夜畅饮了。”
第三百零三章 恶作剧(一)
傅畅淡淡一笑,“郗遐从泰山返回洛阳后,有了些微的变化,你只是没有察觉到而已。”
祖涣笑道:“世道兄,他可曾对你和道玄兄吐露过心事?以前也许会有,但将来恐怕就不会了。”
清风吹过水面,荷叶徐徐浮动着,祖涣恣意一笑,许多事不必讲明,当然也无须太过介意。
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随着年龄的增长纯粹的友谊也会逐渐变质,这是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家族,总要担负起这些责任,谁也挣不开。
即便是世家女郎,也要承受联姻中的诸多无奈,也许平凡的幸福对她们来说真的遥不可及。
此时有一辆牛车正缓缓朝郑府驶来,车内的少年撩起车帘,浅浅一笑,脸颊上泛起一对酒窝,原来她发现了熟人。
前面的牛车突然停了下来,阿九回头望过去,不禁笑道:“季钰小郎君,你看谁来了?”
郗遐掀帘朝后面一看,却见顺风正坐在车夫旁,挥手笑道:“今日真是巧遇,难道郗家小郎君也要去郑府吗?”
郗遐微微皱眉,再看少年已然撩起车帘,冲他笑了笑,“郗遐,我们算是同路了。”说完便跳下牛车,疾步走至他的牛车前。
“雨轻,你不在府里抄写四书五经,去郑府做什么?”郗遐疑道。
雨轻直接坐上他的牛车,然后示意阿九继续驾车朝前行驶。
“郑府可聚集着一群纨绔子弟,饮酒作乐,身边尽是莺莺燕燕,更会服食五石散,赤身狂欢的场景可不是你能想象的,你断然不能去那里。”郗遐语气强硬,完全不容许她肆意胡为。
雨轻笑道:“我是去找郑卓的,之前在荥阳买了一块地,我打算——”
“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郗遐干脆的拒绝道。
“你们喝你们的酒,我和郑卓谈完事情就会离开的。”
“郑府可不是辛府,况且郑翰也没有辛歆那般忠厚老实,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哦,是这样吗?”雨轻莞尔一笑,“我之前给郑翰出过一个主意,说不定他还要好好感谢我呢。纵使他是一匹狼,也抵不过凶猛的雄狮吧。”
郗遐都被她气笑了,“你这打的什么比方?”
“狮子长得和神兽狻猊很相似。”雨轻又看向他,笑道:“不过我今日出府带上了小白,有它在,自然就不需要你的庇护了。”
“郑翰他们大概待在眠月楼,你就不必过去那里了,待会我让郑卓去偏厅找你就是了。”郗遐无奈的说道。
“嗯,我不会去那里败坏你们的兴致的。”雨轻抿唇一笑。
郗遐斜倚在一边,安静的看着她,心想:郑林只是个蠢笨的呆子,而郑卓却是不被重视的庶子,也只有郑翰心机深沉,此次来洛阳不知是为了什么,难道他也想要出仕了吗?
待来至郑府门前,郗遐先行下了牛车,又吩咐阿九跟着雨轻她们,然后郗遐便大步走进府内。雨轻牵着小白,顺风和阿九跟在她身后,从侧门进入郑府。
在眠月楼上,郑翰正与一众好友饮酒听琴,何虔、辛歆还有羊奋等友人均在场。
“少明兄(郑翰字),凤栖楼的姜柔自从在谷水亭诗会露过面后,就以养病为由拒不见客,看来她是伤心了,那个乐高并没有给她赎身,多半去邺城又找到新欢了。”
羊奋将怀中的娇美娘推开,斜睨着辛歆,笑问道:“越前(辛歆字),听说你已经把身边的侍妾卖的卖,送人的送人,随意打发走了,就剩下两个嘴笨的,那位汝南周家女郎还没进入你们辛家大门,你怎么就先害怕起来了?”
辛歆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在我这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看处仲兄(王敦字)使的法子就很好,把侍妾都撵到菜园子里干活去了。”
何虔揽住美妾的纤腰,勾起她的下巴,轻佻的笑道:“我就舍不得这些美人辛苦务农,那个叫缃儿的女子姿容甚美,改日我去找处仲兄把她讨要过来,也当一回怜香惜玉好了。”
羊奋哈哈一笑,“琅琊王氏子弟各个相貌俊秀,我看那个缃儿就是主动投怀送抱,不偏不倚正好撞在处仲兄的身上,也许她早就看上了处仲兄,即便待在王家种菜地也是心甘情愿的。”
“季钰兄,你总算来了。”
郑翰望见郗遐缓步走上楼来,不禁笑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到了。”
“少明兄盛情相邀,我岂敢不来?”郗遐走过来,撩袍坐下,扫视一周,最后把视线落在郑卓身上,开口道:“少贤兄(郑卓字),有朋友来拜访你了。”
“朋友?”郑卓不解,身边的年轻女子刚要给他倒酒,他便摆手示意她退下,然后站起身,刚要走下楼去,就被坐在郑翰旁边的何虔叫住了。
“少贤,何不把你的朋友请上来与我们一起饮酒?”
郑卓苦笑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朋友,若是人家生的腼腆,怎么会愿意跟着我上楼来?”说完就疾步下楼去了。
羊奋瞥了一眼郗遐,冷笑道:“季钰,我正想去寻你,如今你就自己来了,上回我失足落水,你却立于岸上无动于衷,若说你不是故意为之,旁人自然也不信。”
“羊兄,夜里昏暗的很,你那小厮手里的灯笼偏巧又被风吹熄了,你当然辨不清前面的路,这才掉入池中的,我可是好心叫来了熟悉水性的家仆,羊兄怎么还误会了我的好意呢?”
郗遐喝了一口酒,淡笑说道:“可惜我不会水性,不然我肯定立刻跳入池中救你上来。”
羊奋低哼了一声,心道:郗遐这小子分明是在戏耍我,那晚定然是听到我在假山后说的那些话了,他自己有断袖之癖,还怕别人知道,待会试他一试,让他当众难堪。
而在偏厅外面的廊下,雨轻正负手踱着悠闲的步子,当望见郑卓快步走来,她微微一笑,略施了一礼,问道:“郑卓,我是不是打搅了你在眠月楼听琴?”
“雨轻,你怎么会来找我?”郑卓一脸诧然的看着她,又道:“你是和季钰兄一起来的吧,找我有事吗?”
“无事就不能来看望你了,看来你已经把我这个朋友抛到脑后了。”雨轻故作不满道。
第三百零四章 恶作剧(二)
小白靠近郑卓,围着他走了一圈,郑卓尴尬笑了笑,“雨轻,这就是你养的苍猊犬,真如猛兽一般。”
“待在偏厅实在太闷了,我看你家的园子修葺的很是大气,你带着我四处转一转好了。”
郑卓含笑点头,雨轻牵着小白,与他并肩朝池畔走去。
“郑卓,你前些天可去过左府了?”雨轻偏头问道。
郑卓微笑道:“嗯,那日我和四叔一起去的,左大人才华出众,他所写的《三都赋》我也是拜读过的。”
雨轻注视他良久,心道:左思长女惠芳姐姐(左芳字)今年已经开始议亲了,左思钟意于给事黄门侍郎潘岳之子潘粲,听人说潘粲也是容颜俊美的翩翩公子,文才风流,不过其父潘岳趋权冒势,依附贾谧,在赵王司马伦篡位后,他也被诛连三族,可见这门婚事未必是好的。
雨轻自小与左芳姊妹情深,知晓左芳乃温顺贤良的女子,自然想要帮她寻觅到一位最合适的士族子弟,性情好人品好才是最关键的。
左思之父左熹起于小吏,临淄左氏如今顶多算是个小士族,与顶级门阀士族联姻自然是不可能的,至于中等士族的嫡子,他们议亲也是需要权衡利益的。
所有父母嫁女儿都是想着往上攀一攀的,做了京官的左思,又加入金谷集团,那些低等士族也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荥阳郑氏就算是个不错的中上等士族,从始安公主下嫁给郑翰就可见郑氏家族的势力。
眼前的郑卓应该也要议亲了,不论是样貌人品,还是才学,他都是极佳的人选。虽为庶子,但是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雨轻,你在想什么?”郑卓轻声问道。
“郑卓,我的舅舅(左思)很善作曲,你可以带着柯亭笛去左府求教,说不定就能吹奏新曲子了。”雨轻笑道。
郑卓点头,觉得她说的有理,而雨轻却在想着让郑卓常去左府,左家与郑家增加来往,日后两家议亲也就变得容易许多。
“雨轻,你之前说想要派人在荥阳种柿子树,可是也要做柿饼吗?”郑卓偏头笑问道。
雨轻笑道:“柿子不仅可以做成柿饼,还可以做成柿子酱,当作调味品,也可以做柿子醋,当然也能油炸柿子饼,总之做法很多,都是可以尝试的。”
“这些听着倒是新鲜,需要我帮忙吗?”郑卓玩笑问道。
雨轻歪头一笑,说道:“如果你愿意做我的供货商,那就最好不过了。”
“原来你是想要我帮着你种植柿子树,难怪今日想起来找我了?”郑卓哂笑道。
雨轻望见从前面走来两位婀娜的年轻女子,便停下步子,笑问道:“郑卓,她们是你府上的婢女吗?”
郑卓摇摇头,笑道:“她们是越前兄(辛歆字)的侍妾,好像叫什么芙蓉。”
只见那两名女子含笑走来,微微福了福身子,左边的女子颔首道:“少贤小郎君,何家郎君请你带着友人去眠月楼。”
郑卓皱眉,喃喃道:“他们多半已经在楼上服散了,脱去衣袍更是常事,这样糜乱的场景怎好让她瞧见?”
“你快回眠月楼吧,我就不去那里了。”雨轻浅浅一笑,说道:“我自己去池畔亭间略坐坐,就该回去了。”
“也好,我让仆婢给你端去一些李子,这李子吃起来很甜的。”郑卓说着招手唤来几名婢女,吩咐几句后,就径自去往眠月楼了。
雨轻望见他已经走远了,便支开了一众仆婢,又让顺风带着阿九去了别处,然后她就与那两名年轻女子来到一处竹林间,仔细打量她们一番后,笑问道:“你们谁是阿芙,谁是阿蓉呢?”
“阿芙见过少主。”青裙女子颔首轻语道。
另一名黄裙女子也轻声道:“阿蓉见过少主。”
今日来郑府,与阿芙和阿蓉这般不期而遇,倒是雨轻没有料想到的。
“近日你们可有打探出什么消息?”雨轻直接问道。
阿芙是姐姐,沉思片刻,回道:“辛桐昨日收到一封书信,不知是从哪里送来的,昨夜辛桐把辛鳌和辛歆都叫到了书房,他们密谈了好久,辛歆回来后脸色就不大好看。”
雨轻微微点头,说道:“你们作为辛歆的侍妾,平日里争风吃醋也要把握好度,若是耍手段害死别的侍妾,就有些过了,辛歆留下你们俩,是觉得你们老实本分,若是日后查出阿琳死于你们之手,恐怕不会轻易饶过你们。”
“少主,那个阿琳不仅气焰嚣张,而且还伺机去我们的房间翻找过东西,我和姐姐才不得已设计除掉她。”阿蓉颔首禀道。
“阿琳是落水而亡,辛歆又是个念旧之人,我想你们还是花些钱在水边祭拜她一下。”
雨轻负手说道:“辛歆的未婚妻来自汝南周氏,以后你们最好穿着朴素,不要太过争强好胜,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这样别人才会对你们放松警惕,方能长久的待在辛府,我不希望你们出事,我要确保每一位线人的安全,你们可都明白?”
“少主,古掌柜已经同我们说过了,我们姐妹一定不辱使命。”阿芙和阿蓉齐声回道。
雨轻淡淡一笑,春风吹动竹叶,满眼翠色,让人心旷神怡。
“少主,何虔和蔡攸哲都在眠月楼,连程熙也来了洛阳。”阿芙说道。
“程熙来自东郡东阿程氏,程书去了济阴郡,而程熙多半是来洛阳谋职的。”
雨轻牵着小白,对她们笑道:“你们还是快些回眠月楼吧,以免别人起疑。”
阿芙和阿蓉含笑点头,转身疾步离开。
清风吹动着宽大的袍袖,雨轻慢悠悠的走出竹林,却看到了一名穿着墨绿锦袍的年轻男子,他正与一名小厮说着什么,当望见小白时,他不禁愣住,疑道:“难道这是苍猊犬吗?”
“它叫小白。”雨轻负手走到他身前,抬眸笑问:“你是程文若(程熙字),对不对?”
“你是何人?”程熙问道。
雨轻笑而不答,只是朝眠月楼的方向走去,程熙是今日刚到的洛阳,方才只是交待随行小厮去牛车上搬东西,这些礼物都是带给郑家人的。
程熙现在也正准备去眠月楼,所以和雨轻是同一个方向,二人一前一后,也许是程熙觉得雨轻走得太慢了,竟直接超过了她,大步走到她前面去了。
第三百零五章 恶作剧(三)
“程文若,你走这么急,难道也想要去服散吗?”雨轻玩笑道。
程熙这才停下步子,回头嗔道:“你这个小不点,真是无礼。”
“你好像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岁,我若是小不点,你就是中不溜了。”雨轻调侃道。
“你到底是哪家的子弟,少明兄的朋友我大都见到过,可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小不点。”
程熙剑眉微蹙,沉声道:“大概你是跟着你的兄长一起过来的,眠月楼可不是你可以随意玩耍的地方。”
“何虔正是我的兄长,刚才在府门外有位女郎托我带一封信给兄长,你可以帮我转交给他吗?”雨轻疾步走过来,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何虔?”
程熙诧然,心想或许是哪家的女郎暗恋何虔,毕竟何虔容貌俊美,写信表露心意也未可知。
此时也懒得再与她理论,从她手中接过那封信,加快脚步径自走上眠月楼。
雨轻对即将发生的场景很是好奇,无奈不能亲眼目睹,只好带着小白先行离开了。
在眠月楼内,羊奋和郑林已然脱去了外袍,赤着上身,搂着几名舞姬在中间转圈,不时仰面大笑起来,而郑翰也是半敞着衣袍,斜倚着靠枕,一名美妾正给他捶着双腿。
坐在一旁的郑卓还算清醒,辛歆却被山颇连灌了好几杯,眼神飘忽迷离的靠在阿芙身上,阿蓉正帮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郗遐身侧也跪坐着两名舞姬,不时为他斟酒,羊奋突然双手趴到他的桌上,指着左边的舞姬,笑道:“你在他面前把衣裳一件一件脱下来,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心痒难耐?”
“羊奋,你当真是醉了。”
郗遐饮尽杯中酒,戏谑笑道:“不如让她帮你宽衣解带,或许我会更感兴趣一些?”说着伸手捏住羊奋的下巴,贴耳低语:“今夜你陪我如何?”
羊奋挣开他的手,神情恍惚说道:“郗遐,少拿我寻开心,我可不是那个毓童。”说完刚要起身,就望到站立在楼梯口的程熙,不禁又哈哈笑起来。
程熙看到这一幕,只是冷冷一笑,而郗遐微微侧身,发现是他,顿觉有趣。
“少明兄,这里还真是热闹。”
程熙根本不去看羊奋,而是绕过他,直接走了进去,当视线落到郑翰身上,他微笑说道:“少明兄,你现在的样子很淡定,看来这次服用的五石散比较少。”
“程文若!”羊奋像是找到了新玩具一般,眼神迷离的笑道:“你来的正好,可以陪着郗遐一起饮酒了,他正寂寞难耐呢。”
羊奋直接就要扑到他身上,不想程熙用力抓住他的右臂,然后顺势一推,羊奋就被重重的摔倒在地,还撞翻了一桌子的酒杯碗碟。
“程熙,我看你是不想在洛阳混了,竟敢如此狂妄?”
侍妾将羊奋扶了起来,羊奋大喝道:“程书都不敢这般待我,你这个庶——”
“羊兄,你在这里大吼大叫的,看样子真是醉得不轻。”
郗遐呵呵一笑,说道:“难道你想跟彭祖兄(羊聃字)一样,被人狠狠修理一顿吗?东阿程氏也是东郡望族,况且程熙已经过继给二房,算是嫡子,岂容你在此消遣他?”
“季钰,少在这里当好人,你的花花肠子比谁都多。”
羊奋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说道:“你与在座的人都不一样,因为你有龙阳之好,专养男宠,与崔意倒是一对,或许你们俩早就——”
话未讲完,一块糕饼就丢进了他的口中,郗遐疾步走到他身前,搂住他的脖子,玩笑道:“不是说好的,今夜你会陪着我不醉不归吗?”说完就将羊奋推到另一名美妾怀里,然后轻笑道:“少明兄,你相信他所说的吗?”
郑翰脸上的笑容有些邪魅,喝了一口酒,然后看了一眼程熙,问道:“你刚到洛阳,怎么就跑来我这里了?”
“少明兄,我从东阿带来一些土特产,已经让小厮搬进府里了。”程熙淡笑说道。
郑翰点点头,又看向何虔,笑道:“待会你拿些东阿阿胶回去吧,就当是给你新纳的小妾的礼物。”
“何兄,你的弟弟让我转交给你一封信。”程熙说着就走过去把那封信递给何虔。
“弟弟?”
何虔微怔,接过那封信,拆开一看,立时怒发冲冠,狠狠拍在桌上,斥道:“他是我哪一门子的弟弟,程熙,这封信到底是谁交给你的?”
“何兄何必动怒,是个年纪尚小的白袍少年托我转交给你的,不过就是哪家的女郎写的表白信,即便你不喜欢人家,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啊?”
程熙觉得何虔太过矫情了,自己可是好心带信给他,他竟摆脸色给自己瞧。
郑翰拿起那书信,轻笑一声,不禁念道:“南阳何进,出身屠户,其妹被选入宫,发迹外戚,拥立皇子辩登基,独揽辅政大权,最后却被阉党所害,皆因智不足而权有余,其孙被称为傅粉何郎,少而富贵,为求房中乐,改良五石散,痴人盼长生,反枉送性命.......”
“何晏作为发明五石散的鼻祖,极度淫靡,败坏风气,流传至今,误人子弟,祸国殃民,本就该任人唾弃,千刀万剐都不能解恨。其后人何虔忿狷易怒,无甚才能,荒淫无耻,不仅不能为东海王分忧,反为其添乱,实乃伪名流也。”
“哈哈哈!”郑林听后大笑起来,指着程熙,笑道:“你这差使办的不错!”
何虔怒而起身,走至窗前,朝下面望去,除了来往的仆婢,再无他人,他冷哼一声,自语道:“一定是那个臭小子,这般戏耍我,哪一日我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何兄,是哪个臭小子啊?”郑翰随手把信丢到一边,然后倚着靠枕,眯眼笑问道。
“准是在卞家夜宴上的那小子。”何虔咬牙切齿的说道,抬脚就把身边那名美妾踹倒在地。
这时,两名小厮各自提着一只水桶,速速上楼来,看到何虔正对着地上的女子发怒,连踢带踹的,甚至还掀翻了桌子。
阿九就站在那两人身后,伸手推了推他们,他们二人会意,当即就提着水桶朝何虔泼去,顺带着郑翰也被浇了一头。
“你们好大的胆子,真是找死!”
一桶凉水泼到何虔身上,他快要睁不开眼,厉声斥道:“狗东西,你们的主子是谁,看我不命人打死他!”
第三百零六章 恶作剧(四)
“何虔,你要打死谁?”郑卓肃然起身,问道。
郑翰摆手示意身边的侍妾退下去,然后拿着手帕擦拭了一下面颊,冷笑道:“他们俩是我的随行小厮,你这是要当着我的面打杀他们吗?”
那两名小厮慌忙跪地,央求道:“少明郎君,不知是哪家的侍妾跑来说,眠月楼出事了,说何家郎君发散不畅,急火攻心,我们这才提着两桶水匆匆赶来这里的,平时出现这种情况可都是这么做的。”
“看来是有人故意在我府上滋事。”郑翰瞥向郑卓,问道:“你那个朋友现在何处?”
“她早就离开了,此事肯定与她无关。”郑卓强自镇定的回道。
“郑卓,你也敢在我面前扯谎了。”郑翰寒声问道。
郗遐站起身,拊掌笑道:“少明兄,不过就是恶作剧而已,何必太过当真呢?”
“季钰,她年纪尚小,我自然不会真的与她计较,不过她无故扰了我们的兴致,请她上楼来解释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
郑翰脸色略沉,摆手示意歌姬舞娘全部退下去,又命小厮把羊奋和辛歆等醉的不省人事的友人一并搀扶下去,郑卓也悄悄的离开了。
没过多久,雨轻就跟着管事走上楼来,原来在雨轻准备离开郑府时,就被这位管事拦了下来,她也不感觉奇怪,毕竟这里是郑翰的府邸。
虽然这里一片狼藉,但雨轻全然不在意,只是负手踱着步子,当瞥见蔡攸哲也坐在这里,她便上前笑问:“庞兄怎么没来呢?”
蔡攸哲刚想要答话,就听见何晏一声厉斥,“这封信可是你写的?”
雨轻装作不知,还凑过去瞧了瞧那封书信,戏谑笑道:“这是什么信,难道是别人写给你的情书?”
“放肆!”何虔瞪视着程熙,问道:“你方才遇到的可是他?”
程熙并未回答,因为此时的郗遐一手搭在他的肩上,笑道:“程兄,你可要看仔细些,莫要认错了。”
“这封信确实是我交给程文若的,不过并不是我写的。”雨轻淡笑说道:“何兄,你若是不信,可以取来纸笔,我当场写给你看就是了。”
“真是狡辩,你自然可以找人代笔。”何虔冷声道。
“你们聚在这里做什么,看看你们一个个不清醒的模样,真是有失体统!”
一声厉斥,却见一位老者姗姗赶来,郑翰慌忙站起身,整了整衣冠,含笑说道:“大伯,我只是请好友来此饮酒。”
“哼,要不是少贤告诉我,你们就打算这样没日没夜的玩闹下去,弄得这里乱七八糟的,成何体统?”
郑渊的目光扫过他们,肃然说道:“真是不成器,只知道花天酒地,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赶快各自回府去。”
何虔也不好再为难雨轻,只得和蔡攸哲他们速速走下楼,心里却暗自骂道:真是扫兴,突然来了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下次再也不来郑府聚会了,还不如待在自己府里逍遥快活。
而郗遐和雨轻也走出了郑府,跟在他们身后的程熙明显有些生气,感觉自己被骗了,想要上前质问雨轻,无奈郗遐双手按在他的肩上,笑道:“程兄,不如到我家里坐坐,晚上我设宴给你压压惊。”
程熙勉强笑了笑,又问:“她到底是何人?”
“雨轻,你怎么还没回去?”
从对面驶来一辆牛车,车内之人掀帘问道:“难道你去了郑府?”
“看来不需要我送你了。”
郗遐无奈的摊开手,笑道:“雨轻,过两日我再去裴府看你好了。”说完就和程熙坐上牛车,阿九驾车,两辆牛车很快驶远。
雨轻示意顺风她们带着小白先回府去,然后她就坐上任远的牛车,一脸开心的说着在眠月楼发生的这场闹剧。
“你还笑得出来,郗遐自己去那里鬼混就好了,还带着你同去,真是荒唐。”
任远摇摇头,又仔细看了看她,好像在担心她是否受了伤。
“阿远哥哥,我怎么会有事呢?”
雨轻笑容天真,说道:“其实那封书信是让阿九代写的,没想到他写的字还不错,当然提着水桶跑上楼去的小厮也是上了阿九的当,恐怕此时的郑翰正在狠狠教训那两名小厮,因为他的身上也被浇湿了,那场景肯定特别有趣,如果能够亲眼目睹就好了。”
“雨轻,郑翰可是不简单的,你不要以为他只是个沾花惹草的纨绔子弟,我想他这次来洛阳应该不是为了出仕。”
任远温和的笑道:“不过程熙多半想要在洛阳谋职,显然依靠郑家是不可能的了,毕竟程书才是郑沐的亲外甥。”
“阿远哥哥,你说何虔为何也要来洛阳呢?他不是东海王的幕僚吗?”雨轻疑惑的问道。
“也许是来洛阳打探什么消息的,东海王早些年也是留在京城为官的,还参与了诛杀杨骏,曾任奉车都尉,不过是近两年才返回封地的,他与赵王关系很好,何虔此番来洛阳肯定是要去拜见赵王的。”
雨轻点点头,说道:“或许他也是来凑热闹的,太子遇袭之事还正在调查中,不知东海王是喜是忧呢?”
任远含笑看着她,问道:“王爷的喜怒哀乐与你有关吗?”
“阿远哥哥,你出府是去见朋友的吗?”雨轻眨着明眸,笑问道。
“乌桓单于派使者前来洛阳,慕容昴也跟来了,我和宏固兄(杜綝字)在铜驼街看到了慕容昴,他好像去了凤栖楼。”
“看样子他还不如李雄呢,来到洛阳就是为了风流快活的。”雨轻噘嘴说道。
任远淡笑说道:“昔年慕容昴的祖上曾协助魏朝太尉(司马懿)征讨辽东太守公孙渊,受封率义王,如今慕容昴的叔叔为鲜卑单于,带领部落族人迁居辽东北部,已经接受汉化了。”
“率义王不过就是一个空头爵位而已,还不如李雄的爷爷(李慕)任东羌猎将有实权。”
任远笑道:“慕容氏子弟大都长相俊美,他一到洛阳,就吸引了不少商贾人家女儿的目光,看来他魅力十足。”
“那他岂不是跟刘绥一样了?”雨轻笑眼弯弯,说道:“不过他自然不能与士族子弟相提并论了。”
第三百零七章 故交新知 傲啸剑阁(一)
“你不是准备过两天就回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了,到时我送你过去好了,顺便看望一下住在隔壁的陈大娘。”
任远唇角漾起暖暖的笑意,“听你说她和陶先生(陶侃)还是亲戚,还真是巧哪。”
“嗯,阿远哥哥可以在院子里作画,我也能在旁学习一二。”雨轻笑道:“对了,我找到那幅小鹿图了,虽然不知道那位小哥哥叫什么名字,但是每当我看到那幅画时,心里就感觉很温暖,希望有一日可以再见到他。”
“如果能再次与他相遇,你想要做什么呢?”任远淡然问道。
“可以请他吃饭,还可以带他去观看足球赛,当然我也可以把自己的画作送给他。”雨轻眼神清澈,很是憧憬有那么一天。
任远凝视着她,脸上的笑容很纯净,像一池幽幽的清泉,平静的水面里映照着一只美丽而快乐的小鹿。
雨轻早就住进了他的心里,蹲在院门口等候亲人的小女孩期待成空,那一刻女孩的眼里闪着泪花,瘦小而孤单的背影不禁让人心疼,他深深的记住了那一幕。
如今他已长大,愿做天使的翅膀一直守护她,不过他也清楚的知道,存有这样想法的人可不止他一人。
今日尚书卢皓和卢琛就来到了崔府,没想到渤海高瞻也在,正与崔毖在亭中对弈,而崔意则安静的坐于池边垂钓,身旁的月白锦袍少年却在把玩着一块天然蓝色琥珀。
“沧舒兄(管裕字),这琥珀玲珑剔透,奇丽异常,是从哪里得来的?”崔意偏头笑问道。
管裕笑道:“这是我在去朝歌的时候拾到的。”
“你怎么想着去朝歌了呢?”
崔意发现鱼线轻轻颤动了一下,顿觉欣喜,猛地抬起鱼竿,钓上来一条很小的鱼,管裕忍不住哂笑道:“道儒兄,这小鱼只有巴掌大,根本吃不得,我看还是将它放回水里吧。”
“小鱼也是鱼,总比什么也没钓上来强多了,上回张舆可是坐在池边足足有两个时辰,颗粒无收。”
崔意含笑着把那条小鱼丢回池水中,然后把钓鱼竿放到一边,擦拭双手后,又笑道:“刚才我们打赌,如果我钓上鱼来,你就送给我一件东西,现在也该兑现承诺了吧。”
管裕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我才刚来到洛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竟还想着从我身上抢东西,真是太无情了。”
“明日我陪着你买一处园子就是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崔意负手笑道:“既然我都愿意给你当向导了,你就把那块琥珀送给我吧。”
“道儒兄,平日里你不是不喜欢这样的小玩意,怎么现在又变了?”
管裕抚摸着那个琥珀,甚是舍不得,崔意直接伸出右手,说道:“又不是白要你的东西,洛阳城内的大小园子很多,想要挑选一处安静雅致的还是要花费一些时间的,这段日子你就住在我家好了。”
管裕只好将那块琥珀递到崔意手上,无奈笑道:“园子可以选小一些的,价格要合理,最重要的是住在附近的人不可太低俗聒噪。”
“你的要求这么多,看来这园子需要慢慢挑选了。”崔意将那块琥珀收入袖中,然后负手踱着步子,问道:“孔兄还在北海吗?”
“嗯,他和郑廉常常登山玩水,暂时应该不会来洛阳了。”管裕笑了笑,“要不是我去朝歌看望伯父,他极力劝我来洛阳谋职,我也是不想来的。”
管裕的伯父管适如今任朝歌太守,有些年纪了,已经有退而致仕之心,但是北海朱虚管氏子弟还未有真正能挑起大梁之人,族中子弟中唯有管裕才华出众,又交友广泛,便苦口婆心的劝导了他一番,希望他能够早日去洛阳谋发展。
“沧舒兄,改日我带你去拜见王司徒(王戎),在司徒府上做掾吏,也乐得清闲,不是吗?”崔意含笑说道。
“好像程熙也来了洛阳,他应该去找郑翰了。”管裕在旁说道。
崔意不以为然道:“郑翰连程书都没看在眼里,哪里还会有功夫理睬一个庶子的仕途?恐怕程熙得自己另谋出路了。”
管裕点点头,与崔意并肩往凉亭走去,亭中却只有卢琛和高瞻在对弈,而崔毖刚才被叔公崔随叫去前厅了。
“子谅,这一盘你输了。”高瞻抿了一口茶,呵呵笑道。
卢琛站起身,笑道:“子前兄(高瞻),你来了洛阳这么久,怎么不去金谷园呢?”
“我在洛阳认识的朋友不多,去了金谷园也没什么意思。”高瞻望见崔意和管裕走了过来,又笑问:“道儒,可有钓上鱼来?”
崔意点点头,说道:“只是一条可怜的小鱼,所以我就把它放生了。”
“垂钓可是需要耐心的,枯坐上一天毫无收获也是常有的事。”高瞻淡笑说道。
“看来我不适合垂钓,还是陆士瑶身边的书童南絮比较厉害,竟会在水里插鱼。”崔意轻笑问道:“子谅兄,幽州那边可有查出那名刺客的身份来历?”
卢琛摇摇头,笑道:“暂时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应该还在派人四处查探,渤海高氏也在辽东一带秘密打探着,再过一些时日或许就能找到线索了。”
“我的叔父这两日就该到洛阳了,也许他会知晓一些。”高瞻开口道:“他与辽东太守、昌黎太守交情都不错,每年都有被派去那里服劳役的罪犯,若是刺客去过那里,想要查出他来也就不难了。”
“子前兄(高瞻字),我知道你为何不去金谷园。”崔意戏谑笑道:“因为你的哥哥(高珣)已经在那里出尽了风头,你自然不想再去凑热闹的。”
高瞻面露尴尬之色,其实高瞻和高珣兄弟二人性格截然不同,高珣喜欢事事争强好胜,最早来到洛阳就与陆机陆云比试书法,纵使失败当前仍然不愿意认输,因为太在意别人的眼光,所以活得自然心累。
而高瞻就是淡泊名利之人,也可以说活得比较佛性,更加注重身边的亲人,就像为了自己的叔叔高隐能够回京任职而放下某些骄傲,拜见崔随和卢皓,向别人低头的事情高珣自然不会去做的。
崔意靠近卢琛,笑道:“待会陪我们一起去找子初兄吧,论画技,你和我都是不如他的,但是论赋诗,你可是比我们都强些的。”
第三百零八章 故交新知 傲啸剑阁(二)
“也好。”卢琛微笑说道:“反正任府挨着裴府和崔府,我可听说子初兄经常去裴府用饭,之前彦胄兄也住在裴府,看来裴府的人气很旺。”
“明日我去看望姑奶奶,顺便在裴府吃饭好了。”崔意淡笑道:“沧舒兄,菊下楼快要开业了,到时候我们去品尝一下限量版美食。”
管裕呵呵一笑,他已经从崔意口中得知雨轻正忙于做生意,什么酒楼、茶楼、剧院什么的,弄了一些新潮的东西,既然他准备在洛阳长住,自然要去照顾一下她的生意。
夜幕降临,惜书提着雁鱼灯匆匆返回雨轻的书房,怜画正在沏茶,雨轻伏案抄写着《小戴礼记》,当惜书双手递上书信,雨轻才放下毛笔,接过来拆开来看,原来是段正纯写给她的。
段正纯的手下在延津渡口截获一封密信,却是豫章太守和演写给成都王司马颖的,信上说雷焕事败,选择自尽,定是南阳太守张袆(张华之子)派人为之,自然也是张华授意的。此次未能扳倒张华,只能另外再找时机了。
据邺城线人来报,邺城令卢志已经派乐高去了河内,貌似在暗中调查河内太守华荟。
雨轻将那封信放到桌上,微微阖目,心想:和演是成都王司马颖的心腹,必然不会长久的待在豫章郡任太守,想要调回京城任职,就要找到合适的空缺,河内郡正是个理想的位置,若是能够成功搜集到河内太守的罪证,那么和演就有机会调任到河内郡。
“惜书,帮我研磨。”
雨轻将抄写的《小戴礼记》搁到一边,然后又拿出一叠左伯纸准备写信。
司马氏族就是来自河内郡温县,而山氏来自河内怀县,山氏起家全是依靠司马氏族的皇权,自然也是司马氏族最为信任的,山氏在河内的势力自然不容小觑,若是能够借助成都王司马颖之手搅动河内郡的局势,那么于自己是有利的。
雨轻在信上叮嘱段正纯加派线人去往河内郡,尽快恢复当地的联络点,伺机接近乐高,继续探听山氏一族的动静。
至于季氏一门的事情,有陆玩和崔意在暗中调查,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出一些线索出来。
写完这封书信后,雨轻又开始写第二封信,这是写给文澈的,就在前几日她收到了文澈的飞鸽传书,信上讲述了汉中游泰之的事情,并且文澈将同吴尽赶往剑阁,准备潜入益州。
雨轻希望文澈他们离间李特兄弟之间的关系,从而瓦解他们的兵力,保住李雄的性命,日后可以扶持李雄为巴氐族人首领,让他成为自己阵营中的一股力量。
阴云密布,裴宪统领的军队已经距离剑阁十里下寨,在营寨外,钟雅和邓尚正在等候某人的到来。
曹魏时期尚书令裴潜的弟弟裴俊在蜀国担任光禄勋,其子裴越又任蜀国督军,在蜀汉经营多年,有些根基,门生故吏中有一位叫陈法,来自成都的小士族,裴宪修书一封,请他来剑阁。
“奉孝,汉中太守郄衡调来五千精锐,以作增援,还派遣兵曹从事前来协助平叛,不过却极力阻挠徐宁前来剑阁,不知道徐宁是怎么劝说自己姐夫的?”钟雅笑道。
邓尚微笑道:“徐俊义单骑奔赴剑阁,胆识过人,颇有阳平侯徐晃之风范。”
“先锋大将非徐俊义莫属了。”钟雅开口道:“前面那人应该就是陈法了。”
邓尚望过去,却见一位身材适中,肤色偏黑的男子姗姗而来,那人施礼说道:“在下成都陈法,字永乔,特来拜见裴都督。”
“陈先生,裴都督正在大帐中等候,知你甘冒风险抄崎岖小道赶来相见,故而略备薄酒,以表心意。”钟雅也施了一礼,淡笑道。
陈法含笑点头,跟着钟雅和邓尚进入军帐,裴宪忙起身相迎,笑道:“永乔兄,多年不见,你真是风采依旧啊。”
“景思兄,看来你还没忘记我的最爱。”陈法俯身嗅了嗅桌上的酒菜,开怀一笑。
“青梅煮酒,搭配炸鹌鹑,我早就命人备好了。”
裴宪携着他的手,一起落座,呵呵笑道:“永乔兄,蜀道崎岖,远来辛苦,待会我亲自为你斟酒。”
钟雅和邓尚也在旁作陪,聆听着他们的笑谈。原来成都陈氏子弟向来与河东裴氏交好,陈法祖上就与裴俊是同僚。
陈法独爱炸鹌鹑,腌制的青梅更是非常好的下酒菜,往年陈法去洛阳后,裴宪都会与他青梅煮酒,吟诗作赋。
“景思兄,文祺兄(裴璋字)还待在河东郡吗?”陈法拈起一只炸鹌鹑,轻轻嗅着诱人的香气,笑道:“记得上回我去河东看望他,他竟然说我长得越来越像黑泥鳅,他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玉面书生恐怕连黄鳝和泥鳅都分不清。”
裴璋正是裴俊之后,蜀破之后,裴俊这一支便迁回河东郡闻喜县的祖宅,渐渐退出了朝堂,裴璋作为河东名士,常常举办各种诗会,附近的名流皆会来参加,郡内热闹非凡,生活也是丰富多彩,只是裴璋很少去洛阳,雨轻也是从未见过他的面。
钟雅在旁笑道:“陈先生,昔日刘焉(刘璋之父)为了寻得安身立命之所,向汉灵帝进言地方刺史大都贪婪成性,无法管束,应该派遣朝中清廉正直的宗室重臣去担任地方州郡长官,镇守各地,并且自请为益州牧,从此入主益州,朝廷采纳了刘焉的‘废史立牧’的建议,后来却逐渐形成了各地割据军阀势力,朝廷再难控制他们........”
“刘焉身为汉室宗亲,却暗怀攘窃之志,废史立牧就是东汉灭亡的重大转折点,刘焉进入益州后,任用张鲁,截断斜谷道,斩杀汉使,自立之心彰显无遗,他的二子因此丧命,最后他也疽发而死,这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陈法呵呵一笑,说道:“其实当年刘焉是想领交州避祸的,不过山高路远,他便改去了益州,说起来还是野心使然,而且手下张鲁也是个敢闯的人,雄踞汉中近三十年,张鲁的母亲通习鬼道,姿容甚美,与刘焉关系匪浅,当时蜀地官员对此事可是嗤之以鼻的。”
“永乔兄,这都是人云亦云,不可当真的。”裴宪倒了一杯酒,递到他手边,笑道:“你还没喝酒,怎么就先醉了呢?”
第三百零九章 故交新知 傲啸剑阁(三)
“景思兄,你自然是站在益州牧刘焉那边了,想当年刘焉对文祺兄的祖上甚是关照,裴家那一支可谓在蜀地保存了实力,说起来河东裴氏与刘焉应该交情很深。”
裴宪脸色一肃,说道:“从黄巾之乱开始,何进乱命,董卓进京废立,致使皇威扫地,之后贾诩出计,策动李傕和郭汜联络凉州诸将反攻长安,朝野动荡不堪,一个挟持汉献帝,一个掳走公卿,皇室威信和士族颜面全部丧失殆尽,汉室倾颓已经无法扭转,这一件件一桩桩,又岂止是益州牧刘焉一人所造成的?”
陈法听后不禁拍案叫好,笑道:“说得好,在如今的河东裴氏子弟之中我只佩服两个人,现任侍中的裴逸民(裴頠字),还有就是你,其实你此番被派来益州平叛我确实感到很意外,去年你写信同我说,要辞官回河东祖宅,看来你的想法又变了。”
裴宪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喝了一口酒。
“裴令公病逝后,景思先生确实请奏辞官回乡丁忧,不过被皇上夺情慰留了。”钟雅在旁解释道。
“原来如此,看来皇上甚是器重景思兄,想要归隐山野是不可能的了。”陈法戏谑笑道:“不像我容貌丑陋,无人赏识,无所事事,只能优哉游哉。”
“你不是常自比襄阳庞士元(庞统字),更言庞士元早亡甚为可惜,故而功业不及孔明;若是庞士元没有战死雒城,孔明也未必能够及得过他。但日后孔明也是容不下他的,永乔兄可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庙堂之事。”
“我可不想如庞士元那般被一箭射死,你也知道,我是很惜命的人,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在闲暇无聊时画几张地图而已。”
陈法开始吃那只炸鹌鹑,慢慢咀嚼回味,酥香可口,他不禁流露出无比夸张的幸福表情,然后又舔了舔手指,看向钟雅和邓尚,眯眼笑道:“你们也觉得我像黑泥鳅吗?”
钟雅和邓尚忍不住笑了起来,钟雅还凑到邓尚耳边,小声说道:“我看陈先生就是中年油腻男,还是个大嘴巴,什么话都敢说。”
这时陈法将那半只炸鹌鹑放回盘子里,然后擦了擦手,从袖中取出西川地理图本,递给裴宪,笑道:“献图之功,该如何奖赏啊?”
“永乔兄无意出仕,又视金钱如浮云,在人世间可还有你欣赏之物,若你能说得出,我必然尽全力帮你找寻。”
“哈哈哈!”陈法大笑起来,“说不定哪一日我心血来潮,也想出仕了,到那时定要去洛阳找你和逸民兄的。”
裴宪含笑点头,展开图本细看,上面详尽的画出蜀中地理行程,标出各处山川险要,立于安营扎寨之地,府库钱粮之所在,以及李特的军队驻守关隘要地等重要信息,都详细的记录在图本中。大致浏览一遍后,裴宪便让钟雅去把陶侃叫来。
陶侃此次任参军,是裴宪极为看重之人,他常言赵国名将赵奢就是他的榜样。赵奢善用奇谋,指挥作战行动迅速,出其不意;讲求地利,因势定谋,而阏与之战,就是所谓的‘狭路相逢勇者胜’。
昔日诸葛丞相北伐时,大将魏延曾提出建议,自领五千精兵,由子午谷直取长安,他笃定到那时夏侯楙一定会弃城逃走,而诸葛丞相以此计悬危并未采纳。
陶侃前几日就在裴宪面前重提蜀国北伐之事,并对魏延的这个子午谷奇谋进行了多次分析,成功与失败皆有可能,或许成功的概率更高一些。
因为在后来魏朝将领邓艾偷渡阴平,走子午谷出奇制胜,最终魏国成功灭亡了蜀国,这样看来想要征服地势险峻的西川之地,也许可以借鉴一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学习韩信之计。
其实在陶侃随军离开洛阳之前,雨轻就与他单独聊了一些三国旧事,由于西川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运用保守的作战方法未必行得通,出奇兵确实有风险,但也可以一试。
裴宪的军队在此安营扎寨不过两日,一些士兵还在营地周边挖壕沟,一名副将带着一队士兵正在巡视营寨四周,附近有一溪流,一巴氐男子快速从溪水对岸草丛里走出来,然后跨上一匹红棕色的高头大马,往南边疾驰而去。
李特四弟李流如今被封鹰扬将军,精于骑射,益州刺史赵琚欣赏李流拥有战国贲育一样的勇力,让李流协助主将廖敢据守此要地。
大帐内,李流正在与偏将商讨应敌之策,须臾,一士兵走进帐内,回禀道:“罗参军带着李二少回来了。”
李流微微皱眉,身边一名男子嗔怒道:“罗侯之还有脸回来,以为救了仲平郎君(李荡字)就能将功补过了,要不是——”
“朱十五,怎么说罗侯之也是我大哥的小舅子,他能活着回来已然算是侥幸了,这次的教训他会记住的。”
李流淡然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朱十五低哼了一声,心道:先前李特之弟李庠杀了耿滕,独占了功劳,却没有奖赏李流,实际上杀耿腾这件事还是李流设计的,不过李庠却全都忘了,益州刺史赵琚更是赏罚不公,想来真是实难咽下这口气。
朱十五是李流过命的兄弟,曾在逃亡迁徙中救过李流的性命,甚至连李流的两位兄长都未必能有如此真心,所以李流对朱十五甚是信任。
当罗侯之和李荡疾步走入帐中,李流便笑道:“仲平,你终于平安回来了,大哥和大嫂都很是担心你,你若真的出了事,那可如何是好?”
“三叔,怎么是你来了剑阁,我还以为是二叔(李庠)在这里坐镇。”李荡说着就撩袍坐下,冷笑问道:“朱十五,你这么瞪着我看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希望我回来吗?”
“仲平郎君,你到底是被何人所掳,罗侯之又是如何救你出来的,这些不该详细讲与将军听吗?”朱十五拧眉质问道。
李荡翘着二郎腿,拿起一只空杯子,偏头笑道:“你先去给我沏一壶好茶来,我都快要渴死了。”
朱十五面带愠色,李荡平日里作威作福习惯了,把他当作仆人呼来喝去,要不是看在李流的面子上,他早就教训这个臭小子了。
第三百一十章 故交新知 傲啸剑阁(四)
“仲俊已在昨日回成都了,他还特意从洛阳带回了一些好酒,明日你也回成都吧。”李流淡笑说道。
李荡摆摆手,哂笑道:“三叔,我连日赶路浑身乏得很,总要先歇息几日,养养精神再赶路。”
“也好。”李流又把目光投向罗侯之,开口问道:“罗参军,粮草没有抢来,你带出去的那一队精兵也被徐强全部歼灭了,你视军法为儿戏吗?”
罗侯之也不跪地,因为李流并不是驻守剑阁的主将,便镇定自若的解释道:“这次劫粮草失利,全因昌生和那几名斥候叛变,误导我,这才中了徐强的圈套,昌生和他手下的一帮兄弟已经逃窜,还望将军尽早将他们抓回来,以证我的清白。”
“罗参军现在说这样的话,有谁会相信吗?”朱十五冷笑道:“我看昌生不是被你杀了,就是被徐强的运粮军队杀了,拿他出来顶罪,你倒是可以无视军法了。”
“朱十五,我好歹也是主将帐下的参军,你算是什么,不过就是随从亲兵,仗着救过鹰扬将军的性命,才勉强混了个小小的裨将之职,我念着你也算是李家旧仆,平日里让你几分,你倒还蹬鼻子上脸了?”
朱十五目射怒火,就要上前理论,无奈李流轻咳一声,他只好退后两步。
“罗侯之,你自去廖将军那里解释好了。”李流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去。
李荡伸了个懒腰,站起身,直接负手走出大帐,不想罗侯之当即叫住他,敛容说道:“都是你在长安做的好事,我已经把护送你回来的那几名小厮清理了,到现在都还没想起掳走你的人是谁,你就是个睁眼瞎。”
“舅舅,何苦这样讥讽我,我脸上一直被罩着黑布,关在哪里也不清楚,更看不到任何东西,过了这些天,我自己才逃了出来,你都没有派人来解救我,我却在三叔面前只字未提你的事情,想来我这个没人疼的外甥对你也是仁至义尽了。”
“哼,自己没本事还要怨谁?就是你告到你母亲那里,我也不怕。”罗侯之完全不给他好脸色看,径自朝廖敢的军帐走去。
“黑心的罗猴子,巴结我的父亲还不知足,现在又跑去廖敢那里献殷情了。”
李荡暗自骂道:“什么舅舅、姑父的,都是眼睁睁的看着我死,没一个派人来救我的,还有我那个傻弟弟(李雄),偏偏赶在这节骨眼上回来了,父亲和大哥定会好好收拾他的。”
李荡的姑父叫李含,来自陇西狄道,出身寒微,曾任太保(卫瓘)府上的掾吏,卫瓘曾对人言,‘李世容(李含字)当为晋匪躬之臣’,后来因罪被贬官,如今赋闲在家。河间王司马颙多次征辟他,他都拒绝了。
如今李含就居住在成都城内,其妻李氏(李特之妹)偏爱李雄,这次李雄返回成都,她便命厨房做了李雄最爱吃的烤全羊,还端上来一盘奶酪。
李雄此番来看望姑姑,还带来两名好友,正是文澈和吴尽,吴尽还从汉中运来一些盐和药材,算是送与李含夫妇的礼物。
氐族人确实喜欢食用羊肉和奶酪,一只肥美的烤全羊呈现在饭桌上,李雄熟练的用刀叉在烤羊上均匀的分割起来,吴尽看着他大块吃肉的样子,不禁摇头笑了笑。
“像你这样用刀叉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不觉得太麻烦了吗?”李雄嗤笑道:“连我的姑姑看着都要比你豪爽,你们这些士族子弟真是太秀气了。”
吴尽也不做辩解,只是望向文澈,但见文澈已经放下了刀叉,对李含笑道:“世容先生,我去年到临淄做生意,听酒肆间的人说安定皇甫商去了齐王(司马冏)府上做掾吏。”
李含微笑不语,只是随意用刀叉切割着羊肉,安定皇甫商年少时居住在雍州,自恃为豪族子弟,欲与寒门之子李含结交,李含不喜他一身纨绔习性,又无甚才学,便拒之不见,皇甫商因而心怀怨恨,当时秦州刺史正是皇甫商的兄长皇甫重,他便召李含为门亭长,以此嘲讽他。
“上回我去青州见到了那个皇甫商,他竟然大言不惭的说自己为齐王府上第一谋士,自称有郭嘉之才,偏巧有位胡家郎君听到了,当即问了他几个玄学问题,他竟全都答不上来,只好灰溜溜的离开了。”
李雄笑道:“原来那人正是安定胡氏子弟,还和皇甫商是同郡人,当时那场面真是好笑极了。”
“仲俊(李雄字),你回来后去找过你的父兄了吗?”李含淡笑问道。
李雄摇了摇头,笑道:“我想先在姑父这里住两日,等小厮去那边府里摸清了情况再回去也不迟。”
“好吧,反正你的二兄也没回来。”李含笑了笑,又望向文澈他们,淡淡说道:“他们都是你的朋友,不过现在城内动荡的很,在这里久待对他们没有好处,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李雄含笑点头,然后继续吃着羊肉,其实这一路他和文澈交谈很多,发现文澈很健谈,不过平日里总是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他便问文澈为何如此,文澈只说难有知己,害怕信错了人,自己已经死过了一次,把许多事情都看淡了。
不过李雄看得出来,文澈和裴家那名少年关系密切,虽然他口里说着自己只是个商贾,但是李雄觉得他的身份应该不会这么简单,从见识到武艺,他都是很出色的,更像是士族子弟,也许是家族没落了,他才甘愿行商。
待用罢饭后,吴尽便和李雄去了凉亭对弈,而文澈径自走至李含的书房门口,待仆婢通禀后,他才缓步进入室内。
“看来你是有事找我,或者说你来成都是另有目的。”
李含目光扫过他一眼,然后又继续捧着书简看,似乎对他的突然而至并不感兴趣。
文澈走上前来,施礼道:“世容先生这般淡泊名利,是想要效仿春秋时期的宁武子吗?”
李含面色平静,只是喝了一口茶,并未答话。
“孔子曾云:‘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从表面上看来,此话的意思是指当一个人感觉自己改变不了时局时,就会寻找一种可以自保的养晦策略,但是深度解析后就会发现,在朝局危亡之际,宁武子佯装愚笨,可实际上他一直都在努力挽救这个朝廷,这就是‘巧为’的大智慧所在,也可以说是大智若愚.......”
第三百一十一章 故交新知 傲啸剑阁(五)
文澈继续说道:“昔日权臣专政,卫瓘优游其间,无所亲疏,甚为阳乡侯傅嘏所器重,更称他为‘宁武子’,后来太保卫瓘给晋武帝上书,提议废除九品中正制,认为品定人物完全控制在世家豪强的手中有违人才选拔的公正,这样大胆的改革建议,自然触怒了门阀士族,想来在世容先生任公府掾时应该看得很明白。”
李含呵呵笑道:“邦无道之时,能支撑危局,并善保自身,这种境界恐怕也只有宁武子能够达到了。商朝的比干就是不愿做这样的‘愚人’,最后因谏而死,卫太保与他何异?”
“老子云,‘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世容先生既然想要避世,就不该再留在此地,平叛大军已至,你觉得益州刺史有多少胜算?”文澈肃然问道。
李含神色间有些犹豫,开口问道:“你到底是何人,难道你是来自河东卫氏?”
“看来你还没有忘记河东卫氏,太保卫瓘曾对你有提携之恩,如今你却不问世事,眼睁睁看着益州百姓惨遭涂炭,你的良心安否?”文澈直视着他问道。
李含目光黯然,沉吟道:“如今卫太保这一支仅剩下卫璪和卫玠,我听闻卫玠已经与吴郡顾家联姻,很快就要南渡去吴郡了,这样也好,至少不会被卷入朝堂的纷争当中了。”
文澈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淡然说道:“这是卫家郎君托人让我转交与你的。”
李含听后慌忙接过来,拆开细看,原来是卫璪的亲笔书信,信上言道让他与裴宪里应外合,尽快平叛益州,待平定了叛乱,自会设法把他迁到别处任职。
“李氏兄弟这两年因为抢功互生嫌隙,只要稍微使些手段,他们必然会土崩瓦解。”
李含幽幽说道:“不过赵琚手下大将廖敢很是难对付,他已经被派去驻守剑阁,如今只能依靠裴都督的军队去攻破了。”
“那么广汉太守辛冉那边的情形又是如何?”文澈皱眉问道。
李含沉思片刻,答道:“辛太守府上有个心腹幕僚,叫审合,来自魏郡阴安,是审荣之后,善用诡计,不讲道义,想要攻破广汉城池,也绝非易事。”
审荣正是昔日袁绍帐下谋臣审配之侄,曹操攻打邺城时,由审荣守东门,后于夜间开门放入曹兵,邺城因此陷落,审配也被曹操擒杀。
文澈微微点头,游泰之恐怕已经潜入广汉郡,想要对付辛冉无异于以卵击石,看来此行凶多吉少了。
月色朦胧,风儿渐止,树影婆娑,一名中年男子缓缓走出审府,坐上自己的牛车,驶向东街,又拐了两个巷口,牛车最后在一处小宅院门前停下来。
小厮搀扶着那男子下了牛车,笑问道:“主人,这位小娘子每日哭哭啼啼的,丫鬟婆子们轮番劝慰都没有用,这样把她送去太守府怎么行呢?”
这中年男子正是康岷,只见他大步走进这宅院,口中不迭说道:“她不过就是个乡下村姑,什么都不懂,这几年我好吃好喝的养着她,认她做干女儿,为的就是今天,能把她送往辛太守的府上,做个宠妾,以后我也好多个保障。”
“主人谋划的好,不过看她宁死不屈的样子,小的也是真没有办法了。”小厮颔首轻语道。
康岷不耐烦的说道:“你们一个个都是这么没用,我养你们这些废物干什么?”
西厢房内亮着灯,两名婢女就守在门口,当望见康岷疾步走过来,她们赶忙施礼,回道:“主人,阿泫姑娘今日还未用饭。”
康岷摆摆手,命她们走开,然后他就走了进去,但见一名十七八岁的妙龄女郎正在里面小声哭泣着,听到了脚步声,她慌忙转身,然后擦拭了眼角的泪花,站起身来,颔首道:“阿泫见过义父。”
“听说你一整天都没有进食,准备绝食抗议吗?”
康岷扫过桌上的那本诗集,冷哼一声,“原来你是爱上了那个以卖书谋生的刘珣,他已经一贫如洗,你若是跟了他,岂能有好日子过?”
“义父,刘郎乃建安七子刘桢之后,博学有才,若是义父肯向辛太守举荐他,说不定——”
“说不定他就会步入仕途吗?真是可笑,他一介庶族子弟,生来就是个穷命,还妄想着攀高枝,痴人做梦!”
康岷转而换作笑脸,说道:“阿泫,辛太守可是名门之后,既然他看中了你,就是你的福分,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阿泫却双膝跪地,央求道:“义父,我宁愿过一辈子穷日子,也不想攀辛家那个高枝。”
“这些年我待你如何,把你从地痞那里救出来,又让你舒舒服服的做体面人,现在也该到了你报恩的时候了。”康岷俯视着她,寒声道。
她叩首道:“我的父亲欠了许多赌债,狠心把我卖给一个恶霸,在途中惨遭地痞无赖的欺凌,幸而义父搭救我,这份恩情我万不敢忘。”
“你记得就好,我不仅保全了你的清白身子,还请来乐师教你抚琴,又悉心教你读书写字,你也算是略通文墨,如今把你送去辛府,也不算辱没了你。”
阿泫抬眸,一行泪簌簌落下,哀求道:“义父,求求您,放过我吧,我心里只有刘郎,就让我——”
“闭嘴!”康岷狠狠的打了她一耳光,骂道:“真是给脸不要脸,我花钱买你回来,养了你几年,你倒真以为自己变金贵了,如果你坚持不从,我就把你卖到青楼去,至少也要捞回本钱。”
阿泫听后心颤,眼神变得绝望,掏出一把匕首,横在自己的脖颈上,唇角噙着一丝冷笑,“义父的恩情我无以回报,只能来世再报了。”
在她要割断自己的脖颈时,猛地刀光乍现,匕首击落在地,阿泫心惊,却望见一带着面具的黑衣男子飘然而至。
“康岷,你又在干养瘦马的勾当了,人家既然心不甘情不愿,你又何必再强迫她呢?”那男子哂笑道。
康岷嗔怒道:“原来是你,你竟还敢来我这里,真是不怕死。”
“你那年没有烧死我,是不是感觉很遗憾?”
第三百一十二章 故交新知 傲啸剑阁(六)
“游泰之,纵火烧你府邸可不是我干的,况且都是你自己做的孽,与我何干?”
康岷冷笑道:“你我早已脱离了组织,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你偏偏要触犯我的利益,那就不能怪我无义了。”
游泰之摘下那面具,寒声道:“你杀我弟弟游咏之在前,之后琼花又命丧火海,这两条人命,你打算如何偿还?”
“你算错了,应该是三条人命。”
康岷一脸奸笑道:“你恐怕到现在都不知晓,琼花当时已经身怀有孕,她可是一尸两命哪,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种痛心疾首的感觉,你这毁了容的脸真是看不得,连个表情都看不清了,真是无趣。”
“她.......她怎么会这样.......”游泰之愕然,摇头说道:“她应该恨我的,也许早点杀了我,她就不会葬身火海了。”
“其实琼花父亲的死只是个意外,不过你私自招募摸金队,还跑来我的眼皮底下盗墓,我自然要给你一个血淋淋的教训,不然你怎么能记得住呢?”
康岷冷笑道:“当年我找人去告知琼花,药铺的伙计给她的父亲抓错了一味药,她的父亲这才丧命的,而府衙的人早就被药铺老板背后的主人游泰之收买了,于是就糊里糊涂的结了案,她的父亲死了也是白死,琼花确实是个有胆识的女子,当即就发誓要替父报仇,从而将游泰之这个名字刻在了心头.......”
“之后她伺机接近你,又委身于你,我以为她很快就会杀了你,不想她不是个蠢人,一直悄悄派人暗中打听那件药铺的案子,最后她还真的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竟跑来质问我,为何要利用她,真是个可笑的女人,她以为自己是什么高门贵女吗?不过她对你倒是痴心一片,还怀了你的孩子,我看见别人好过心里就不舒服,便给了巴氐流民首领一些好处,让他们手下的人纵火烧了你的宅邸。”
“康岷,你还算是个人吗?”
游泰之厉声斥道:“要不是昔日主人可怜你,恐怕你现在还在跟那些流民一起四处逃亡呢?主人看重的可不是你,而是你的祖上,他曾经是曹洪的心腹部将,征战沙场,对曹氏一族忠心耿耿,主人看你流落在蜀地,才施以援手,并让你做益州的联络头目,这一切都是归于对你的信任,没想到你却自私自利,残暴无耻,你的行径真是令你的祖上蒙羞!”
“游泰之,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康岷目光里闪过一丝阴冷,沉声道:“你觉得自己还能活着走出这里吗?”
游泰之将面具扔到地上,阿泫早已躲进屏风后面,对于他们二人口中所说之事她听得不太明白,但是她很清楚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我已经成了这副鬼模样,最爱的亲人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再苟且活着也无甚意义,不过我想要带着你一起去泉下面见主人,以免你再祸害他人。”
话音刚落,游泰之已经持剑逼近康岷的咽喉,不料康岷旋即避开,伸出右臂,露出鹰爪,瞬间五指发力,朝他头顶袭来,顺势戳穿他的头盖骨,鲜血顺着他扭曲的面庞流了下来。
游泰之立时瘫倒在地,双目睁大,似乎不太明白身有残疾的康岷为何会练就这等毒辣的武功。
“我右臂虽残,但改良了一下鹰爪擒拿手,没想到威力大增,这还要多亏了你的倒霉弟弟游咏之从那古墓中盗出这等阴险利器,用在你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游泰之弥留之际恍若看到了琼花正笑盈盈的朝他走来,并且伸手拉起他,他欣然的随她而去,阖上双目,临死前的他无愧于心,只有对少主怀有几分愧疚。
不过他已经不再年轻,复辟曹氏的事业只能交给像段正纯和吴尽那样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当然康岷的死期也快要到了,少主不会放过他,四大摸金头领更不会放过他。
康岷唤来几名小厮,将游泰之的尸体拖走,然后走至阿泫身前,俯身道:“想要活命就要乖乖听话,不然就跟那个面具男一样的下场。”说完又命仆婢收拾东西,找来管事的吩咐了几句,看样子这处宅院是不能再住人了。
康岷似乎已经意识到危险的来临,对于四大摸金头领,他也是只知其名,未见其身,若是少主派遣他们来益州,那么他必须要提早做防备,那四人就如黑暗使者,康岷自己没有把握对付的了他们,只能依附辛冉和审合,有官府罩着,他才能安心一些。
而在另一边的军营中,将士均已歇息,只有一队巡营的士兵举着火把巡视营垒各处。
约至二更时候,一支精锐从北面飞奔而来,杀入营中,直接奔向中军,一人高喊道:“取裴宪项上人头者,赏金千两!”
此言一出,从中军外围冲出一众将士,为首的白袍小将正是徐宁,只见他手持一杆亮银枪,夜幕下枪尖焕发光芒,宛如星辰一般,挥舞间尽显英姿。
“我听闻李氏子弟骁勇善战,可惜从未交过手,不知今日可有机会切磋一下?”徐宁朗声问道。
“无名小将,那就让你好好见识一下我大刀的厉害!”
说话者正是李流,此番廖敢命他突袭裴宪军营,认为裴宪大军远道而来,人困马乏,刚刚扎寨,立营不稳,先杀杀他的锐气,若是能够成功擒获裴宪,自然是大功一件,赵琚定会重重封赏。
李流立功心切,自领一千精兵,人含草,马衔环,不惧凶险闯入裴宪营寨,哪里知晓眼前之人正是徐晃之后徐宁。
喊杀声四起,两军混战在一处,李流手持三尺多长的大刀,目光凶狠,挥刀砍向对方马匹的前腿。
徐宁坐下白马扬起前蹄,那一刀劈了空,他顺势拽住缰绳侧过身子,夺过一名士兵的长矛,急速射向徐宁的面门。
徐宁挥动亮银枪,猛地击中那杆长矛,旋即将长矛再次掷回去,李流当即挥刀劈断那杆长矛,然后又手起刀落将周围士兵们的盾牌接连劈成两半,连带着砍杀了那些士兵,纷纷倒地。
而徐宁见势虚晃一招,长枪直刺中李流坐下马匹的腹部,李流便从马背上摔落下来,枪尖迫近他的胸口,徐宁冷笑一声,说道:“你也不过如此。”话毕,枪尖刺穿了他的胸膛。
还在厮杀中的朱十五见李流被杀,拼了命的想要为他报仇,连续削了数名士兵的脑袋,驱马赶过来,不料徐强抡起一柄大斧,拦住他的去路。
第三百一十三章 故交新知 傲啸剑阁(七)
朱十五早已杀红了眼,长刀直劈向徐强的面门,徐强俯身直接砍断对方战马的马腿,战马倒下,朱十五就犹如行动迟缓的活靶子,一斧头猛力砸击他的脑袋,脑浆迸裂,剩余的敌兵见此胆寒,纷纷想要逃窜,无奈营寨门口已经封住,数员大将早已守在那里。
没过多久,这支袭营的精锐尽数被歼灭,徐宁跳下马,将亮银枪扔给白雀,然后睨视一眼徐强,笑道:“你这大斧使得不错。”
徐强堆笑说道:“俊义郎君,其实你方才不必出来应敌的,这些个巴氐叛军不足为惧,倒是让你受累了。”
“既然徐将军武功盖世,那下次我就不帮忙了。”徐宁嘲讽道,然后疾步走进中军大帐。
徐强讪讪一笑,发现身边的部将竟在偷着笑,便嗔道:“好笑吗?我和他是同宗兄弟,有什么好计较的,他不懂事,我谦让些就是了,难道还和他置气?”
部将连连点头,对于徐强这样的说辞,他们都听习惯了,人家徐宁压根懒得搭理他,他每回都是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家才会承认有他这么个同宗兄弟。
当徐宁走进中军大帐内,便对着裴宪躬身施礼道:“袭营之人正是李特之弟李流,我已把他斩于马下。”
“俊义兄的枪法果然厉害。”钟雅称赞道。
裴宪点头说道:“速速命人把李流的首级送回到廖敢的军营,以扬我军威。”
身边偏将领命退出大帐,而陶侃却道:“廖敢乃赵琚麾下心腹大将,此次派李流前来偷袭我军营寨,只是想探探虚实,不过从另一方面看来,廖敢并不信任李氏兄弟。”
“李氏是巴氐的望族,在蜀地经营多年,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势力,而青城山是范长生天师道的治所,范长生的家族世代拥有部曲,还有一众道民,能拿出粮食供军,这样一个拥有武装的道教主,可是赵琚一直想要设法拉拢的人。”
陈法在旁沉声说道:“李氏兄弟不过就是赵琚的爪牙,而范长生一旦归入赵琚的麾下,可就是如虎添翼了。”
裴宪凤眸微眯,淡淡说道:“我想范长生不会介入到这场战争之中的。”
陈法不太明白,而钟雅却知道其中缘故,因为前几日他刚收到雨轻的来信,信上提及到了鄱阳太守乃周处之从弟,与张盛之后有些来往,魏朝初期张盛(张鲁之子)迁至鄱阳入龙虎山传扬道教,四方学道者日益增多,五斗米道也就是日后的天师道。
范长生算是天师道教派的一个分支,自然对张鲁之后十分敬重,裴頠已经去拜访了周府,宜兴周氏子弟愿意出面做说客,只要张天师从龙虎山派出一名道徒赶赴青城山,范长生必然会给张家人一个面子,不管是赵琚,还是李特兄弟,他选择旁观就是了。
接下来裴宪又与他们商议如何攻打剑阁,谈至深夜,他们才渐渐走出中军大帐,钟雅邀请徐宁去他的帐中叙话,邓尚也跟了过去。
桌上的青瓷灯泛着淡淡的光亮,扫尘端来一盘糕点,徐宁拿起一块,笑问道:“彦胄,这是什么糕饼?”
“这叫桃酥,酥脆香甜,为了款待你,我今日特意拿出来给你尝个鲜。”钟雅喝了一口茶,淡笑道。
徐宁轻轻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几下,含笑点头,又问:“我在汉中和长安从没见到过这样的糕点,可是你从洛阳带来的?”
“嗯,朋友给我做的,日后你去了洛阳,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钟雅看着他,开口道:“俊义兄,梁州刺史罗敬之(罗义字)这次调拨了十万精兵前来援助裴都督平叛,不过这十万中有一半都是老弱病残,罗敬之还写信解释说梁王司马肜先前从他这里调拨了五万精兵去征讨齐万年,之后孟观又要了两万精兵赶赴前线,如今他已经将治下军营里的全部兵力派遣过来了......”
“罗敬之这般说,裴都督也不好再苛责他,但是他派来的几员大将实在算不上勇武,牙门将更是不顶事,连个路都修不好,裴都督便将他斩首了。”
徐宁吃着桃酥,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似乎不想发表任何言论。
“梁州刺史罗敬之(罗义字)恐怕是心里不平衡。”
钟雅单手支颐,淡笑道:“我看就是罗敬之欺负裴都督年轻,在军中没什么资历,河东裴氏一直稳坐朝廷中枢,不过确实没有太多军方背景,帐下许多老将肯定也是心中不服的。”
“彦胄,裴都督的外公正是京陵公王浑,他可是有平吴之功,担任征东大将军镇守寿春期间,妥善安抚了江东百姓,东吴民心才得以归附,之后升任司徒,楚王司马玮夺权之时,想要寻求王浑的支持,不料王浑竟命令府中一千多名家兵闭门以拒司马玮,司马玮也只好作罢......”
“当时裴令公就是在岳父王浑的家中,才得以幸免,可见王浑素有威名,为三军所信服,军方背景强大,我想裴都督此番来益州平叛,太原王氏必会给他保驾护航。”
徐宁放下茶杯,笑道:“这茶真是清香,看来以后要去洛阳买些好茶了。”
“俊义兄,你猜得不错,裴都督帐下有一部分皆是太原王氏的嫡系旧部,有他们在,裴都督自然有足够的底气在军中立威,众将也不敢不服。”
钟雅看向邓尚,笑问:“奉孝兄,你说剑阁之战我们胜算如何?”
邓尚微笑回道:“颍川钟氏攻破过一次剑阁,如今再次踏足蜀地,岂会败兴而归?”
“哈哈哈!”钟会拍案笑道:“奉孝兄,俊义兄,我们三人在此聚首,以茶当酒,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凯旋回京。”
钟会举起茶杯,邓尚和徐宁也举起茶杯,他们三人手中的杯子碰到一处,在灯下,他们的目光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剑阁之战即将打响,而远在洛阳,城中百姓所热议的却是一年一度的花魁选举,这次选在洛水河畔举办,各大青楼的头牌姑娘均会参加,临近比赛这两日,各青楼已经开始为自家的姑娘造势,花样层出不穷,只希望到比赛时能够一举夺得花魁的桂冠。
第三百一十四章 另有蹊跷(一)
“如今花魁夺冠热门有五位,凤栖楼的姜柔和清玉,群芳馆的白菡,醉欢楼的唐小娅,还有拥翠阁的卓依梦。”
雨轻把书册放置一边,抬眸笑问:“阿远哥哥,你觉得谁会成为今年的花魁呢?”
任远完全不感兴趣,只是拿起那个万花筒,摆弄两下。
“如果一直是那个姜柔蝉联花魁,其他头牌姑娘总是陪跑,那么她们定会心生嫉妒,也许在场下还会有些小动作,提前开撕也是有可能的。”
雨轻继续说道:“阿远哥哥,花魁比赛重在外貌而非品性,跟选美大赛无异,还不如举办天下武林大会有意义。”
“武林大会又是什么?”任远淡笑问道。
“就是在各州府广贴告示,不论三六九等,皆可赶赴洛阳来参加武林大会,经过一番比试后,最后胜出者朝廷可以给予他官职,日后也能为国效力。”
雨轻微笑说道:“阿远哥哥,这样的武林大会是否有意义呢?”
“勉强算是有意义吧。”任远注视着她,又道:“前日阿虎离开了洛阳,他的眼神很坚定,看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南渡长江,寻求发展。”
“给阿虎送行的友人应该很多吧,可惜那时我正在背书,没能出城去给他送别。”
雨轻稍显落寞的垂下眼帘,沉吟道:“也不知道我送与他们的礼物,他们会不会喜欢。”
“昨日你已经回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了,这几天你也不必再到你的五叔跟前背书了,心里应该轻松许多。”
任远唇角噙着一抹纯净的笑容,轻声道:“你怎么也想着去拜访京陵公(王浑)了,难道是阿虎曾带着你去过京陵公在城郊的别院?”
雨轻含笑点头,“前一阵子我和悦哥哥去拜访过京陵公,当时阿虎也在那处别院里,他是来向他的外公告别的,京陵公是高寿老人,有些耳背听不太清别人说话,阿虎当着他的面说了好几次要离开洛阳去吴郡了,他却呵呵笑起来,说‘刚来就要走,可是在耍小孩子脾气’,阿虎听后也很是无奈。”
“京陵公已经七十有四了,难免有些眼花耳聋,他的长子和次子都已经早亡了,只有三子和四子,在朝中任清贵闲职,他的两个女婿和峤和裴令公也已病故,听说在裴令公病逝后,京陵公哭了好几日,如今已经很少进城了,一直都待在那座别院里。”
任远微笑问道:“玄静兄(王润字)是他的曾孙,近年来都是跟着京陵公住,你上回可见到过他了?”
“嗯,他之前去观看了那两场足球赛,还说既然琅琊王氏都组建了自己的足球队,他们太原王氏也要组建一支足球队,到时候一较高下。我这次是来给京陵公送糕点的,那天听阿虎谈及过他的外公喜欢吃松软的点心,因牙齿不好,也不能吃甜食,所以我回去后就做了一些无糖的糕点,今日特意给他老人家送过来。”
雨轻慢慢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三小碟糕点,她笑道:“这碟是驴打滚,这碟是山药糕,那个则是鸡蛋糕,只有驴打滚是放了少许糖的。”
“我听说京陵公喜欢吃奶酪,奶酪是滋补佳品,昔日尚书令荀勖身体不好,武帝(司马炎)就时常赏赐给他奶酪,让他补养身体,如今皇上也常常派宫人到京陵公的别院送奶酪,可见皇上对京陵公也是极为敬重的。”
听任远讲起奶酪,雨轻便笑道:“京陵公的次子王济是武帝的女婿,曾经陆先生(陆机)去拜访他,他就命人拿出几斛羊酪,放置于陆先生面前,并问道:‘你们江东有什么可抵得上此物?’陆先生当即回道:‘有千里湖的莼菜羹,只是还不必加盐豉。’不知这千里莼羹当真如此味美吗?”
“这番对答不仅是针对美食,更是北方士族对江东士族所持有的某种态度,陆先生能够巧妙应答,又不失风度,给太原王氏留有颜面,这也算是陆氏兄弟的高明所在。”
任远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说道:“其实京陵公还是很欣赏陆先生的才华,不过太原王氏和吴郡陆氏来往不多,彼此都不算熟悉,难免会有些误会。”
“阿远哥哥,玄静兄的父亲王逢如今任秘书丞,隶属秘书监贾谧,文采斐然,与王尚书(王骏)交好,这次太子遇袭之事,他也甚为关心,上回我带着薛颙去六叔府上,当时他和王尚书也去了,是不是查出那名刺客的来历了?”
任远撩起车帘朝外面望了望,然后淡淡说道:“这还多亏了渤海高氏的帮忙,那名刺客应该是被发配到辽东服役的罪犯,不过早两年有人花钱帮他赎了罪,本来是有一份记录的,可惜找不到了,当时任主记之人也于去年病死了,这条线索也就断了。”
雨轻秀眉微蹙,心道:这刺客背后之人行事谨慎,滴水不漏,早已抹去了那些痕迹,不用自家豢养的死士,而选用一名罪犯,这样事败后怎么也不会查到自己身上,也算是万无一失了。
而他一心求稳妥,必会疏漏一处,或者说有关那一方面的安危他并不是很关心,那就是提供给刺客重要消息之人,太子司马遹那日会去观看足球赛,旁人根本无法得知,只有东宫之人才能第一时间知道太子离宫,也就是说东宫之内应该有内应。
雨轻早就写信给司马遹,让他多加留意东宫的内侍、宫娥以及侍卫,当然也不能排除那些东宫属官,其中包括侍读。
“阿远哥哥,那日王瑶谨(王秀字)去观看足球赛了吗?”雨轻笑问道。
任远微微点头,说道:“那日他和茂弘兄(王祷字)去看祖家的比赛了,听道幼兄(祖涣字)说,当时瑶谨还被少明兄(郑翰字)叫到包厢内,那里一群莺莺燕燕的,茂弘兄看到后甚为不快,遂命人把瑶谨拉了出来,少明兄还故意打趣了茂弘兄两句。”
“郑翰不仅与王玄很要好,还和王秀关系不错,只有阿龙哥哥不喜他的那般轻浮行径,也对,阿龙哥哥一直都是跟在王司徒(王戎)身边的,尚书左仆射王衍另有府邸,王司徒经常数落王玄,说他连个陈留太守也做不好,根本不堪大用,他的父亲王衍对他疏于管教,到如今王玄一身纨绔习性,都是太过纵容的结果。”
第三百一十五章 另有蹊跷(二)
雨轻不禁叹息一声,心道:琅琊王氏因卧冰求鲤的王祥而闻名,时至如今,琅琊王氏成功挤入朝廷中枢,成为显赫的门阀士族,不过家风不正,治家不严,远没有清河崔氏和太原王氏根基深厚。
家族的沉浮往往与家教紧密联系在一起,权力场瞬息万变,大起大落之后,总会有很多家族走向衰落,就像那两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曾经不管多么的风光无限,东晋灭亡后,王谢庾桓这些贵姓也都不复当年了。
在魏晋这个重视门第出身的时代,一个家族往往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顺应历史潮流则会兴盛,逆历史潮流只会走向衰亡,太原王氏本来就是北方首屈一指的望族,与河东裴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和赵郡李氏这些家族同属黄河以北的大族,世代交好,彼此扶持,更利于生存和发展。
而琅琊王氏的兴起和衰落都是与皇权紧密的连在一起,这也是他们家族迅速窜起的成功策略,当然最后也成为覆灭的导火线。因为他们就如悬浮在半空中的花园一般,不管打造的多么富丽堂皇,总是没有强大的根基,经不起在历史浪潮中翻滚,终将坠落下来。
“你为何叹息起来?”任远笑问道:“难道你也想要发一篇怀才不遇的感慨?”
雨轻歪头一笑,“阿远哥哥,我本就胸无大志,只对娱乐八卦感兴趣。”
这时,牛车已经驶到一处别院门口,停了下来,任远含笑说道:“爱听八卦的人,我们也该下车了,听说近日玄静兄府上的池塘里添了一些金色鲤鱼,今日我也可以瞧一瞧了。”说完就掀起车帘下了牛车。
雨轻随后也下了牛车,与任远并肩走入这别院之中,由管事的在前引路,穿过游廊,直接走至西边的池畔,王润正扶着栏杆,不时朝池水里撒鱼食,任远疾步走过去,笑道:“玄静兄,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金色鲤鱼?”
王润一袭墨绿锦袍,眼神深邃,举手投足间散发着雅痞禁欲的气质,充满着对世俗的不屑一顾,望见任远,也不上前寒暄,仍旧观看着水中的鲤鱼。
“子初兄没有闭门作画,反而来我这里,前几日道儒兄也跑了来,还顺带拿走了一盒西域贡品,就是那个小豌豆所说的‘无花果’,我自己还没尝几个呢?”
王润目光扫向雨轻,笑问:“小豌豆,你怎么又来了?”
“我不叫小豌豆。”雨轻噘嘴道:“早知道就不给你讲那个《豌豆公主》的故事了,况且你也未必见过真正的豌豆苗。”
任远轻笑道:“原来她又在编故事了,不过炒豌豆苗挺好吃的,改日你可以去裴府品尝一下。”
“太爷爷那日也夸了她,她送给我的太爷爷一个放大镜,方便阅读书籍,太爷爷此刻就在小轩馆拿着那放大镜看书呢。”
王润走近雨轻,笑问道:“小豌豆,今日可是又来送东西的?”
雨轻哼了一声,不想理睬他,只是对任远道:“阿远哥哥陪着我一起去看望老爷爷吧。”
任远点点头,他们二人就并肩朝小轩馆走去,而王润哈哈一笑,“上回道儒兄和小豌豆也是并肩而行,一高一矮,不过如今他们二人倒更像是一对互助友爱的兄弟,真是有趣。”
小轩馆内,一位白发老者正伏案看书,手里拿着放大镜,不时在竹简上移动着,神情淡然,雨轻和任远放慢脚步,悄悄的走近那位老者。
“老爷爷。”雨轻挨近他,附耳道。
王浑捋须呵呵一笑,问道:“子初也来了,怎么阿虎没同你一起过来呢?”
任远苦笑道:“阿虎已经去吴郡了。”
“老爷爷,这盘奶酪你怎么没吃呢?”雨轻看了一眼放在桌边的奶酪,微笑道:“其实可以尝试用羊奶制作酸奶,口感更好,还有助于消化促进吸收。”
“酸奶?”任远疑道。
雨轻笑眼弯弯,说道:“阿远哥哥,除了酸奶,还可以做姜汁撞奶,这些口感都不错,比这种原味奶酪好吃多了,也很适合老年人食用。”
王浑此时也放下了放大镜,眯眼笑道:“姜汁撞奶应该是融合了浓郁的奶香和姜的香气,既然用了姜汁,也就能排除湿寒,暖胃表热,我想玄静那孩子应该会喜欢这道甜品的。”
任远顿觉惊诧,刚才他们说的话,王浑都听清了,可见此刻他又不耳背了,还真是让人摸不准。
“老爷爷,等菊下楼开业了,您可一定要前来光顾。”雨轻说着又示意顺风将那食盒拿过来。
然后雨轻慢慢打开食盒,把三小碟点心端出来,又一一做了介绍,王浑拈起一块驴打滚,笑道:“这名字起得真有趣。”
“老爷爷,有趣的点心名字有很多,就像一口酥、龙须酥、老婆饼、马蹄糕还有脏脏包呢。”
雨轻调皮的眨了一下眼睛,心道:其实我喜欢吃菠萝包和蛋挞,不过目前还做不出来这些甜品。
“你这小丫头总是能逗人开心,逸民上次来我这里,也提到了你,不过你肆意妄为的时候也着实让人生恼。”
王浑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粉颊,笑道:“难得你有心来看我,皇上昨日还派人送来一些西域进贡的小玩意,你去挑几件自己喜欢的吧。”
雨轻听后满心欢喜,拉了一下任远的衣袖,就要退出去,却看到一名侍婢端来一碗茯苓膏,雨轻便略停下步子,想了一下,便又走回来,低首瞧着那碗茯苓膏,轻轻闻了一下,皱眉说道:“这气味不太对。”
“有何不对?”任远问道。
“茯苓只有一种清淡的味道,轻易是闻不出什么味道来的,茯苓膏就是将茯苓蒸熟后加入牛乳,然后再用微火煮成膏状,所以说茯苓膏闻起来味道应该很淡,可是这碗茯苓糕气味混合明显,或许里面添加了什么东西。”
雨轻取出一支银针,插入那碗茯苓膏中,再次抽出银针,却发现银针已然变黑,这碗茯苓膏果然有毒。
王浑面色微变,看向那名侍婢,沉声道:“你去把厨房管事叫来。”
这时,王润也走了进来,看到那根银针,肃然道:“太爷爷,看来这府里从上到下都要逐一盘问,不可放过一人。”
第三百一十六章 另有蹊跷(三)
王浑扶额叹息道:“家贼最是难防,待下人严苛些,他们心生怨恨,待他们略宽厚些,他们又生歹心,不想住在城内,来到这里躲清静,竟还是——”
“太爷爷,幸亏有子初兄他们在,不然真的出了事可如何是好?”王润走近前,对王浑附耳低语着。
没过多久,厨房管事就带着一名厨娘走了进来,他们纷纷跪地,厨房管事回道:“老爷,这茯苓是府里刚进的货,我已经都查验过,这批茯苓是没有毒的。”
身体微胖的厨娘叩首道:“这茯苓膏是我做的,我怎么敢下毒毒害老爷,就是借我十个胆儿也是万万不敢的。”
王润睨视着那名浑身颤抖的侍婢,问道:“这碗茯苓膏是你端过来的,中间可有转过手?”
那侍婢颤声回道:“没有,我是直接从厨房端出来的。”
“这么看来,你们俩都是无辜的?”王润冷笑说道。
雨轻和任远就站在一旁,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个人,雨轻唇角微扬,趴在任远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任远笑着点点头,走至胖厨娘身前,笑问道:“这碗茯苓膏根本就不是你做的,因为你方才根本不在厨房,而是在角门房内吃酒赌钱,对吗?”
那胖厨娘愣住,赶紧下意识的伸手抹了一下唇角,然后羞愧的叩首回道:“我闲来无事就去赌了几把,那碗茯苓膏就让戚家嫂子帮忙做了,求老爷宽恕,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怎么知道这碗茯苓膏是别人做的?”王润问道。
任远淡笑说道:“在我和雨轻进入府内,就遇到这厨娘了,她正和两名老仆边走边笑说着什么手气不错,再赢两把,今晚就整一桌酒菜犒劳厨房的人,还说要好好孝敬厨房管事,当他们二人进入轩馆内,对视过一眼,那表情多少显得有些懊恼郁闷,倒像是被迫替人背黑锅的感觉,让人不得不生疑。”
王润便问那个胖厨娘,“做这碗茯苓膏的人现在何处?”
“戚家嫂子本来就是负责采买东西的,现今应该早就出府去了。”厨房管事心下发颤,忙又叩首道:“老仆有罪,甘愿自领三.......三十板子。”
“鲍管事,三十板子是不是太轻了?”王润冷声道:“念着你是跟着王家的老人了,才把你调到别院里做厨房管事,平日里看你偷奸耍滑,夜里又聚众赌钱,油水捞了不少,不过却越发惫懒了,你觉得自己该杖罚多少?”
“五十板子,不,一百板子?”鲍管事稍微抬眼瞧着王润的脸色,哀声道:“玄静小郎君,您就是现在打死了我,我也是没有半句怨言的。”
“打死你反倒还便宜你了,还不给我滚出去找人!”王润厉声道。
鲍管事赶忙起身,低着头刚要退出去,背后就传来寒声,“这一百板子我给你先记下了,如果不能尽快找出下毒之人,那只能加双倍了。”
鲍管事心下暗自叫苦,别说一百板子,就是五十板子也够要了他这条老命,他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嘴巴子,喃喃道:“本来想着来这别院混点油水,不想竟出了这样的事,若是这事能顺利解决,我还是回老家算了。”
紧接着王润又命人把胖厨娘和侍婢暂时关押起来,王浑年纪大了,调查这件事也就交给了曾孙王润,然后他就由两名侍婢搀扶着回屋歇息了。
待雨轻和任远告辞离开后,王润就来到自己的书房,须臾,一名俏丽的丫鬟慢慢移动莲步,走了过来,只见她身着藕荷色衣裙,发髻间斜插一支扇形银簪,轻启粉唇,“玄静小郎君,可需要阿兜在旁研磨。”
王润招手唤她再靠近一些,她却故意又往后退了两步,王润顿觉无趣,说道:“阿兜,我只是让你来书房伺候,你总是这样疏远我,难道我会吃了你吗?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阿兜一边研磨,一边轻声说道:“我只是个被买来打扫庭院的粗使丫鬟,笨手笨脚的,什么也不懂,自然也没什么福气。”
王润拿起一支毛笔,沾了少许的墨,指着阿兜的粉颊玩笑道:“你说我在你脸上画一只小乌龟,是不是会更好看一些?”
阿兜脸颊微红,喃喃道:“玄静小郎君想在奴婢脸上作画,那就画吧。”说完就紧闭双眸,咬着下唇,好像在等待酷刑一般。
王润只觉好笑,屈指弹了一下她的小脑门,说道:“今日就先不画了,因为我还没想好是画在你左脸颊上还是右脸颊上,要不就左脸画小乌龟,右脸就画一只豚,那样应该更会好看。”
阿兜一脸委屈,虽然她知道王润平日里就没个正经,但是王润并不像郑翰、何晏之流,身边莺莺燕燕,荒淫无耻,只是每日里少不得被他捉弄两下。
本来屋外头的粗使丫鬟是没资格近前伺候的,偏巧她被派去管理那池塘里的金色鲤鱼,王润最是喜欢观赏鲤鱼的,也就总是碰到他,无奈他还对她起了兴致,直接让她来书房伺候。
王润身边已经有了几名侍妾,阿兜也没有那个心思同那些侍妾争风吃醋,况且王润的父亲在年初就开始给他议亲了,阿兜也不想与他暧昧不清,身份配不上,勉强做个通房丫头,日后也只能备受奚落,还不如等着老太爷的恩典,把自己放出去,找个老实的庄稼汉,日子还过得踏实些。
“阿兜,不要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好事呢?”王润嗤笑道:“莫不是在想着如何讨好我?”
“玄静,你满口里说的都是些什么?”
王逢立于门口,正色说道:“让你待在别院陪着太爷爷,你就只知道玩乐,也学着郑家那混小子不务正业,跟我去见你的太爷爷。”说完就负手走开。
王润吐了吐舌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父亲准是在哪里受了气,就来寻我的麻烦,我都习惯了。”
阿兜想笑又不敢笑,只是低下头。王润大步走至门口,略停住,又回头笑道:“阿兜,帮我把那些竹简整理好,不许偷懒。”
望见王润已经走远,阿兜噘嘴埋怨道:“自己又不爱看书,整日在老爷面前装装样子,胡乱摊开一大堆竹简,还要帮他收拾,真不如去喂养池塘里的鲤鱼省事。”
第三百一十七章 画中剑影(一)
而在王浑的寝房,金炉内正燃着安神的熏香,王逢缓步走进来,王润就站在他身后。
王逢上前关切的问道:“爷爷,要不要我派人请太医过来一趟?”
王浑摇了摇头,淡然说道:“处怀(王逢字),此事不可声张,在查清楚之前,先不要惊动宫里人了。”
王逢点头回道:“孙儿明白。”
“太爷爷,前日来府上的那个男子到底是何人?还要特意把我支开,依我看,这次的事情说不定就与他有关。”王润开口道。
“玄静,你在这里胡说什么?”
王逢看到自己的儿子一身纨绔习性就有气,当即拉下脸来,嗔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洛阳城内出了名的四大富贵闲人,裴浚、李爽、郑翰还有你,你们四个除了斗鸡走狗,流连花丛,还会干什么,今日贾侍中说笑,谈及到了你们四人,我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父亲,我的堂叔(王羡)才是逸少先生(裴浚)的亲密好友,我又算什么,这富贵闲人的名号我可担不起。”
王润仗着太爷爷的宠爱,也是什么话都敢说,不看王逢的脸色,直接走到王浑身边,笑问道:“太爷爷,你常说有时糊涂,有时不可糊涂,我的名声无故被毁,该去哪里说理去呢?”
“真是淘气,你跟裴家那小丫头一个样。”王浑呵呵笑道。
王润笑道:“那个小豌豆,年纪虽小,不过说起话来挺有趣,改日我和太爷爷一起去裴家,品尝一下所谓的清炒豌豆苗。”
“爷爷,您总是护着他,就连王夷甫(王衍字)都狠狠教训了自己的混账儿子,每回我要训斥他,您都拦着,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王逢摇头叹息道。
王浑慢慢开口说道:“处怀,玄静这孩子本性纯良,也知道分寸,不需太过费心,而他的堂叔王羡却是真的无法无天,你却不知从旁劝诫,反倒拿着自己的孩子撒气,我看你这个秘书丞也不必当了,尽是和石季伦(石崇)、潘岳那帮人混在金谷园,也学不出什么好来。”
王逢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只得讪讪一笑。
“玄静,你先退下吧。”
王浑摆了摆手,然后又拿起放大镜继续看竹简,而王逢仍旧侍立在侧,想来王浑应该是有话对自己说,或许就是关于前日来府上拜访的那名男子。
而此刻在落虹街的菊下楼内,惜书和怜画两名小婢正检查着楼上的各个包厢,室内装潢差不多快要完工了,今日她们过来就是看着伙计把菊下楼的牌匾挂上去。
在一雅间内,怜画伸手推开了窗户,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玩笑问道:“惜书,你在夜里悄悄缝制新衣,是自己穿呢,还是送给别人的呢?”
“那衣裳是给我乡下弟弟赶制的。”
惜书环视周遭,入目皆是素净典雅的紫檀木家具,墙上还挂着一张画作,正是陆机的丹青。
刚才雨轻和任远绕道来菊下楼观看了一番,还在这雅间内挂上了陆机的画作,说这里可以作为江东士族聚餐之地。不过他们略坐了坐就先离开了,雨轻还特意给惜书和怜画留下了牛车,提醒她们早点回去。
怜画笑嘻嘻靠近惜书,又问:“那你方才在楼下遇到季冬阳,怎么还脸红了呢?”
“你又在胡说了,雨轻小娘子和任家小郎君才刚回去,你就又开始拿我开涮了。”
惜书白了她一眼,走至窗口,望见季东阳正与几名年轻伙计说笑着,完全没有士族子弟的架子,或许此时的他早已将什么士族和庶族抛之脑后,为了维持生计,他选择做帮工,任劳任怨,他也很珍惜这份工作。
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在这个领域,他就像一张白纸,一切从零开始。
“惜书,你说是任家小郎君的画作好,还是士瑶小郎君的画作好?”怜画坐在玫瑰椅上,望着墙上的那幅画,笑问道。
“雨轻小娘子书房里可不止有他们俩的画作,还有道儒小郎君和公安小郎君的画作,他们的作画风格不同,难分伯仲。”
怜画摇头笑道:“不对,你忘了季钰小郎君的画作了,雨轻小娘子还是很喜欢那幅《月夜飞鹭图》的。”
“雨轻小娘子说白鹭象征着自由、纯洁和高贵,和季钰小郎君不易屈服的性格很像,当然他作画的手法也很特别。”
惜书说到这里就想起在前些天发生的那件事,郗遐来裴府看望雨轻,发现任远在院中作画,心里略觉不快,就说这样用毛笔作画实在太慢了,还不如用剑作画。
雨轻当时并不相信剑也能作画,以为只是郗遐开的一个无聊的玩笑,不成想郗遐竟真的拔出长剑,用剑刃击打一下桌面,墨盒里的墨汁就飞溅出来,郗遐旋即挥剑,散在半空中的墨汁犹如一个个精灵般飞向对面的宣纸,落在上面迅速蔓延开来。
刹那间,郗遐将剑尖对着宣纸再次挥动起来,那些墨迹犹如被施了魔法一般,纸上很快浮现出一幅飘逸的画作。
在淡淡的月色下,荷塘里小小的花苞已然在微风中沉睡,显得那么美妙和谐,剑光乍现,一白鹭划破静夜,凌空飞起,连荷叶也随之摇晃起来,惊扰了原有的沉静,疏影横斜,白鹭的身影渐渐消失,月夜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这无疑又赋予画面一种寓动于静的境界。
雨轻看到此画作,不由得惊叹道:“剑气运用的如此巧妙,能够替代毛笔作画,真是一奇观!”
郗遐唇角泛起得意的微笑,看向任远,笑道:“子初兄,你就慢慢画好了,急也是急不来的。”
任远却调侃道:“如此花哨的技法,也就只有你使的出来,可惜你的速成画作缺少韵致,景物也太单调了些。”
“我自然是不如画师张墨的关门弟子了,你作画总是慢悠悠的,画上一年半载的更是常事,你有耐心画,别人可未必有耐心等着你。”
“真心喜欢我的画作之人,自然不会轻易离开,至于其他看客,转身走开我还能图个清净。”
惜书和怜画都在场,那日院子中的气氛很是奇怪,明明听着他们在说笑,不过总感觉他们脸上的表情怪怪的。
第三百一十八章 画中剑影(二)
“惜书,幸亏那日道儒小郎君和士瑶小郎君没有过来,不然院子里真是站不得人了,凉飕飕的,我都不敢靠近他们。”
怜画双手环抱在胸前,笑道:“哪一日他们四人要是聚在一处,我肯定是不会待在那里了,只有顺风身体好,她才能扛得住。”
“真是越说越没边了,你怎么不——”
话未说完,惜书就隐约听见楼外有什么响声,她忙转身朝下面望去,什么人也没有,牛车还停在那里。
已至傍晚,天色渐黑,想来季冬阳他们已经各自回家了,而在落虹街上连个行人都找不到,看来这里的生意真的很惨淡。
“惜书,我们也该回去了。”怜画站起身,拉起她的手,走出这雅间,直接下楼去了。
惜书和怜画到了楼下,又对掌柜嘱咐了两句,便让他早点回家休息,她们也缓步走出了菊下楼,径自坐上牛车,命车夫驶回胭脂铺子。
没过多久,惜书和怜画就回到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陈浩之他们就站在院门口,费应提着灯笼走过来,堆笑问道:“你们怎么才回来?”
“费应,牛车下面有人。”惜书敛容,低声道。
陈浩之他们立时速速上前,将那辆牛车围住,费应喝道:“何人这般大胆藏于车下,还不快滚出来!”
此话一出,真的有人从牛车下面翻滚出来,费应提着灯笼朝那边照了照,却见那人面色惨白,捂住胸口,鲜血已经浸透衣衫,那人明显是受了重伤,依靠着超高的内力才挺到现在,不过已经完全没有了攻击力。
“你们先把他带进去吧。”
只见雨轻和顺风疾步走出来,男子自知无力反抗,只得任由陈浩之他们把自己带进院内。
他在路上仓促的做了简易的包扎,又努力保持均匀的呼吸,减缓伤口流血的速度,以防那些人再次追过来。不过此刻的他确实有些支撑不下去了,渐渐阖上双目,昏迷过去。
“惜书,你是怎么发现他的?”雨轻问道。
惜书抿了抿嘴巴,在脑海里组织了一下语言,回道:“就是在菊下楼门口,当时我和怜画准备坐上牛车,偏巧起了一阵风,我的手帕就掉落在地上,在我弯腰去捡手帕时,无意中就瞥见有个人藏在车下面,雨轻小娘子曾经说过,遇到歹人大喊大叫,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所以我就假装没有看到,直接和怜画坐上了牛车返回胭脂铺子。”
雨轻点点头,淡笑道:“惜书,你做得很好。”
“难怪坐在牛车里,我问你话,你都不回答,还绷着脸,原来你早就发现了。”
怜画刚刚被那人吓了一跳,此刻才平复了心情,想来当时惜书心里应该是惴惴不安的。
待她们都回到院内,雨轻便让惜书和怜画先过去用晚饭,她自己又走回书房。本来她在书房内看楚颂之写给自己的书信,听见费应在院外大喝一声,她才放下书信,匆匆朝院门口走去。
那看了一半的书信还放在桌上,此时的她坐回玫瑰椅上,继续读着那封信,楚颂之已经到了沁水县,熟悉了县衙里的各官吏,如今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树立官威的时候,自然不能松懈半分,在信中他也提到在沁水发展养殖业的计划,各类蔬菜的种植也会尽快落实,诸如此类,雨轻微微一笑,将这封信放到一边,又拿起另一封书信,却是雷岩写给她的。
这时顺风走了进来,说道:“我把酒精送过去了,陈浩之已经给那人上过金疮药了,又帮他包扎好了伤口,好在伤口无毒,休养几日应该就会好的。”
“今日发生的事情还真多,在王家有人想要毒害老爷爷,现在又有人受了重伤处于昏迷中。”雨轻单手支颐,沉吟道:“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
“雨轻,等那人醒过来,问问他就知道了。”
顺风坐在月牙凳上,双膝上还放着一盘果脯,自语道:“今晚我吃了多少个煎饺,也忘记数了。”
“你一共吃了六盘子的煎饺,差不多得有一百多个吧。”雨轻喝了一口蜂蜜水,说道:“吃的比平时少了一些。”
“我专门留着肚子准备品尝姜汁撞奶,再过一会就能吃了吧。”顺风凑过来,抬眸问道。
雨轻微微点头,说道:“香草和梧桐在厨房看着呢,大概再过一会就可以端出来了。”
顺风吃着果脯,瞧了一眼正在那边练字的甜甜,便笑问道:“甜甜,你已经写了很久了,手不觉得酸吗?也该歇一会了。”
甜甜回头笑道:“顺风,今日你还没有练字,你是打算吃完姜汁撞奶再写字吗?”
顺风摇了摇头,嘻嘻笑道:“我练字本来就是三天晒网两天打鱼的,偶尔写几笔还行,让我天天练字,我可做不来。”
甜甜摇头苦笑,然后继续伏案练字。雨轻望着灯下少女的侧颜,脑海中想起一人,似乎她们长得有几分相像,在思忖间,香草和梧桐就端着姜汁撞奶走了进来,屋里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雨轻也没有再想下去,只是走至门口,朝西边的厢房望去,陈浩之他们就守在门口,方才陈浩之过来回话,说从那人的衣服里并未发现什么物件,那身衣服也不过是用没有花纹的低等衣料所制,多半是个平民或商贾,也许是遇上了仇家,身负重伤,不过看他双手有茧,应该是常用兵器之人。
太子遇袭之事还未查清,今日又接连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洛阳城内各方的暗斗从未停歇过,只是明面上大家一团和气,背地里却是在各显神通。
天上几颗星时暗时亮,雨轻牵着小白在院中慢慢散步,一时间千头万绪,王浑身后是整个太原王氏,北方大族绝不会轻易弄险暗害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幕后凶手大概就是来自某位王爷或者贾郭一党,他们自然不敢针对整个太原王氏,可若是王浑阻碍到他们,他们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毕竟王浑已经年过古稀,早已退出朝堂,闲居在郊外,对付这么一个眼花耳聋的老者,自然也不难。
不过他们或许大意了,王浑虽然年迈,但是却不糊涂,不过是装耳聋骗骗外面的人,卫玠临走前去给外公王浑告别,王浑假装听不清,却一直紧紧握着自己外孙的手,不愿轻易松开手。
第三百一十九章 画中剑影(三)
王浑应该很清楚河东卫氏所面临的困境,他想要庇护这个外孙,可是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一味的寻求安逸,只会自我沉沦,也许他这个外孙真的需要去外面闯一闯,或许就能重新振兴河东卫氏。
次日天明,雨轻和惜书她们一块在小花厅用早饭,却唯独不见甜甜的身影,雨轻便问道:“香草,甜甜去了哪里?”
香草正拿着勺子舀豆粥,含笑回道:“甜甜听说厢房那人醒过来了,就早早的盛了一碗豆粥,给那个人送去了。”
怜画咬了一口小笼包,却烫了嘴,不时拿手扇着风,对面的香草扑哧笑了起来,“谁让你这么馋嘴的,刚蒸好的小笼包,你就拿过来赶着吃,你不被烫着谁被烫着?”
怜画吐了吐舌头,哼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喝豆粥,而惜书已经吃好了,站起身说道:“雨轻小娘子,我这就去把新的家具设计图拿给那些木匠们,估计下个月应该能造出一批新家具。”
雨轻点点头,这份新的家具设计图是采用唐代的家具风格,大都是高型家具,样式浑圆丰满,走的是华贵风格,有人喜欢古朴,也有人会喜欢华丽,总要给顾客提供更多的选择空间。
在惜书转身走出去后,怜画也快速喝完了豆粥,拿帕子抹了两下嘴巴,站起身笑道:“我也要去菊下楼监工了,免得那些伙计偷懒,只能带上一笼小笼包在路上吃了。”
雨轻派严新安和费应跟怜画同去落虹街,顺便打探一下昨日那附近可有发生打斗之事,特别是邻近的云雀街一带,那里可是经常有帮派逞凶斗恶的。
他们领命离开后,雨轻又简单吃了一些,就走出小花厅径自去那边的厢房。
此时的甜甜就立于榻前,也不敢靠他太近,只是仔细瞧着那人,却见他慢慢坐起身,伸手端起那碗豆粥,喝了一口,眼前竟有些湿润。
“可是有些凉了,我再给你盛一碗来。”甜甜刚想要转身走开,就被那人叫住。
“这豆粥温度刚好,不必麻烦了。”那男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她说道。
甜甜转回身来,微笑道:“你能醒过来真好。”
这时,雨轻缓步走进来,看到那人已然能坐起身了,便放下心来,淡笑说道:“甜甜,香草给你留了一笼小笼包,还有你最爱吃的爽口泡芦菔,你快去用早饭吧。”
“嗯。”甜甜的脸上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提着裙裾就走了出去。
那男子望着甜甜离去的背影,竟有几分不舍,但又很快微合双目,似乎在抑制某种情绪。
“你是从外地来的吧?”雨轻慢慢走近他,开口道:“若是就住在洛阳城内,也不必藏于牛车底下了。”
男子再次睁目,但并没有答话。
“为了不让你的敌人发现你的踪迹,你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将自己的上身紧紧包裹住,这样短时间内鲜血不会流在地上,能够坚持一路,你的武功应该属上乘。”
雨轻注视着桌上那瓶酒精,笑道:“这酒可是不能喝的,只能用来擦拭伤口,不过晚上也能当灯用。”
男子诧然,又扫视四周,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家具,还有一些瓶瓶罐罐的,不知盛着何物。
“过去这间厢房是我的实验室,做一些简单的化学实验什么的,不过我已经搬到别处去住了,这间实验室也就空置下来了。”
“实验室?”男子投来奇怪的目光,完全不能理解她所说的话。
雨轻笑道:“你可能觉得我是个怪人,不过实验得真知,实践得真理,未知的领域总要有人去探索,你说对吗?”
男子微微点头,觉得眼前的少女讲出的话虽然新奇,但听起来却很有道理。
“我叫雨轻,救命恩人的名字你总要记住的。”
雨轻在屋内迈着步子,慢慢说道:“既然你已经醒过来了,也就不必再留在城内了,毕竟最近城中不算太平,我已经告诉了古掌柜,待会你可以跟随运货的车队出城去,古掌柜在城外有一处闲置不住的房舍,你可以安心在那里养伤。”
“多谢。”男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雨轻淡笑道:“其实我也给你留了两笼小笼包,待会就让梧桐给你端过来,你失血过多,需要进补,等你到了城外安顿下来,我会命他们给你炖一些红枣桂圆莲子粥、参鸡汤,这两天你可以吃猪肝饭,菜谱可以随时换的,你若有什么喜好,可以提前告诉我。”
“多谢你。”男子望着她,好像暂时放下了自己的警惕心。
“从两个字变成三个字,你还真是惜字如金。”雨轻调侃笑道,转身走至门口,又停下步子,回头提醒他道:“酒精灯是不能用嘴吹熄的,那样会爆炸的。”说完便快步离开了。
“会爆炸?”
男子的目光落在那瓶酒精上,甚是不解,这里的许多东西都是稀奇古怪的,从她的服饰以及谈吐上看来,她应该是士族子女,并且很有见识,也许遇上她,是上天的眷顾吧。
与此同时,在陆府的花园内,几名小厮正在栽种枇杷树,而陆玩和庞敬就站在不远处的亭子里。
“士瑶兄,上回我在刘太保(刘寔)那里看到郗遐和程熙了,刘太保对程熙甚是赏识,想要征辟他为掾吏。”
庞敬笑道:“如此看来,郗遐身边又多了一位好友。”
“崔意不是也带着管裕去拜见了王司徒(王戎),他们无非都是在为自己的家族培植亲信势力。”陆玩淡淡说道。
“昨日和尚书(和郁)来到张司空府上,询问了有关太子遇袭之事,并说贾后处置了东宫的几名内侍,说他们偷取宫中之物,太子并未有任何异议。”
陆玩冷笑道:“赵王最近频频进宫,对太子真是关怀备至,孙秀更是建议赵王去请高明的道士,在东宫做法驱赶邪祟,这样劳心劳力,赵王真不愧是皇上的亲叔公。”
“做法驱邪,只怕是把邪祟引来东宫。”庞敬在旁笑道。
“孙秀还特意让我堂兄转告顾廷尉,说此案关乎皇家威严,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若有需要,他愿意从旁协助。”
第三百二十章 东观三友(一)
陆玩不屑的说道:“平日里他还是一副小人嘴脸,如今倒是变了,装得正直不阿,还主动要与郗鉴修好,又当着他的面把自己不争气的儿子骂了一通,这般行径不知又在想什么奸计?”
“自从赵王世子司马荂身边多了一个崔临,倒是渐渐疏远了他的小舅子刘琨,依我看赵王府的好戏才刚刚上演。”
庞敬刚要端起一杯茶,就望见他夫人的贴身婢女正匆匆朝这里走过来,他脸上的笑容倏尔不见。
“郎君,少夫人让你回府一趟,颍川陈家来人了。”婢女颔首回道。
庞敬略皱眉,他新娶的这位夫人容貌一般,不过小姐脾气很大,常常拿颍川陈氏压制他,他嘴上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心里真不是滋味。
“庞兄,你先回府去吧。”
陆玩走至他身前,贴耳低语道:“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往心里去,你越是生气她越会得意,你不气,就是胜利者,有时候男人除了要会用智谋,以柔制刚,必要时也可以用暴力解决事情,毕竟她已经嫁入庞家,若是她品行不端,你是她的夫君,理应教导她。”
庞敬恍然大悟,重展笑颜,施礼告辞,快步走开。
须臾,南絮走了过来,回禀道:“士瑶小郎君,枇杷树栽种好了。”
陆玩望着那几棵枇杷树,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负手走出亭子,漫步在池畔,问道:“南云回来了吗?”
“还未回来。”南絮回道:“听人说云雀街上的打斗是常有的事,那些人还真会挑地方。”
“他此番为何来洛阳,打斗之后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陆玩喃喃自语道:“难道太子遇袭之事真的与他有关?”
“士瑶小郎君,方才孟姜(陆虎字)小娘子出府去胭脂铺子了。”南絮堆笑道:“她准是去找雨轻小娘子了。”
“雨轻多半是待在裴府觉得闷了,才又回小院子里暂住几日的,不过这样也好,不用再抄书背书了。”
陆玩笑了笑,继续朝前面走去。
此时前厅上,陆机正与吏部郎周伯仁饮茶笑谈,原来周伯仁早年一直跟随担任安东将军的父亲周浚待在扬州,与吴郡陆氏有些来往。
昔日吴国覆灭后,周浚因功受封为武侯,就代替京陵公王浑都督扬州诸军事,在吴地恩威并施,甚得人心,可惜最后卒于任上。
汝南安成周氏是名门望族,在汉高祖时期迁居安成,才俊辈出,周浚从父弟为周馥,也就是周伯仁的堂叔,现任徐州刺史。
“士衡兄,前些天我去看过京陵公(王浑)了,他的耳力越发不好了,我对他说话重复了好几遍,他都没有听清,还错把我认成了我的堂叔,问我怎么从徐州回来了,我都不知道如何作答。”周伯仁摇头苦笑道。
陆机淡淡说道:“昔年曹魏宰相王昶(王浑之父)有平定‘淮南三乱’有功,深受司马懿的器重,之后京陵公王浑配合镇南将军杜预攻打吴国,挥师南下,是何等的英勇,平吴后更是位列三公,不过贾后专权后,他已经不问世事,在城郊别院颐养天年,听不清也好,省的再添忧虑。”
周伯仁神情肃然道:“家父曾对我谈及西陵之战,王濬使用奸计攻破荆门、夷道二城,为人不齿,后来常常上书自辩,叙说自己伐吴的艰辛,居功自傲,虽未被定罪,但也多被人诟病。”
“往昔京陵公与王濬的‘二士争功’,与钟会和邓艾之间的争功如出一辙,也许京陵公早已忘记了此事,当然也不愿再谈及有关王濬的事情,不过我的两位兄长(陆晏和陆景)均在那场战役中遇害,我自是难以忘却的。”
陆机冷笑道:“伯仁,一件事发生一次也许是意外,但是发生了两次就是必然,悲剧再次上演岂不可笑?故而武帝(司马炎)将二王争功之事快速压了下去,想必其中曲折我等是难以知晓的。”
王浑与王濬争功,无外乎就是两大利益集团的争斗,王浑出自太原王氏,代表着北方各大士族的利益,而王濬家境低微,在当时的司马氏族集团中处于边缘地带。
而在朝堂上有着绝对话语权的人却是那些北方门阀大族,曹魏功臣的后裔,作为武帝想要提拔的王濬则是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他们自然会设法排挤王濬,以免王濬凭借军功上位进入权力核心。
陆机刚来洛阳之时,曾受到过王武子(王浑次子)的嘲讽,对太原王氏子弟,他也并无好感。
“士衡兄,若思兄(戴渊字)在武陵郡可好?”周伯仁便转移话题,含笑问道。
陆机点头,回道:“若思性情闲适,近来常与同郡名士潘京促膝交谈,四处闲游倒是过得很惬意。”
“潘世长(潘京字)曾拒绝了益州刺史赵琚的征召,想来他也是有先见之明,益州发生叛乱,他也能独善其身了。”
周伯仁微笑说道:“当年潘世长被州府征用,因而去拜谒刺史,被问策,抓到“不孝”二字,刺史便开玩笑的问道:‘难道我所征用的是不孝之人吗?’潘世长却镇定自若的回答说:‘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如果要做忠臣,只能放弃做孝子了。’可见潘世长机智善辩,若思兄倒是不如他的。”
陆机听后呵呵笑起来,“伯仁,上次若思来洛阳,在你面前竟显得有些拘谨,哪里还敢与你谈玄论道呢?”
“我有那么严肃吗?况且我连你那个顽劣学生都辩不过,她今日倒是没有来学书法,不然又要变着法子向我讨要字画了。”周伯仁无奈的笑了笑。
陆机喝了一口茶,说道:“伯仁,雨轻并不算是我的学生,只不过是常陪着我去城郊遛狗的小友,就像张司空把她当作垂钓小友一样。”
“这都怪士衡兄太过疼爱她了,外面的人才错以为你真的收了个女学生,不过她作的诗确实好,连我都以为她是在跟着你学写诗。”
陆机淡笑道:“我只是偶尔在书法方面指点一下她,却从未教过她写诗,她的天真烂漫在有些人眼里就是性情叛逆,自然是要约束她的。”
“上回我去裴府,看到伯威兄(裴术字)正检查雨轻罚抄的《小戴礼记》,我看雨轻一脸紧张,桌上还放着戒尺,伯威兄严厉起来别人也是拦不住的。”周伯仁笑道。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东观三友(二)
这时,陆玩款步走进来,上前施礼道:“士瑶见过伯仁先生。”
“士瑶,你来的正好,我有事想要问你。”
周伯仁笑道:“那日在金谷园中,我遇到了何虔,他喝得醉醺醺的,说千里(阮瞻字)在东海王府任掾吏,常对他出言不逊,他还扬言要去找阮放,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伯仁先生,醉酒之言不可当真,千里兄性情清心寡欲,即便是别人故意为难他,他也很少去辩驳的,多半是何虔与柳宗明不睦,都拿着千里兄来撒气罢了。”
陆玩颔首回道:“续伯先生(阎缵字)常与千里兄有书信往来,最是了解千里兄的品性,当时淮南王司马允征辟他为从事中郎,他拒绝了,只因为淮南王骄奢放逸,其实淮南内史早已向朝廷进言,淮南王执掌江、扬两州逾十载,国禄收入充足,私自畜养兵力,已然形成了自己的势力,若是朝廷对他不加以约束,恐生后患。”
周伯仁微微皱眉,沉吟道:“吴王殒命,淮南王必心生怨恨,此次太子遇袭之事还未查清,不过刺客曾流放到辽东一带罚服劳役,花钱帮他赎罪之人尚在调查之中,司隶校尉和御史中丞倒是忽略了淮南那边。”
“昨夜在云雀街发生了打斗,死了七八个人,听街坊百姓所说,凶手应该受了重伤,趁天黑逃走了,洛阳令也已经开始调查此事。”陆玩沉声说道。
周伯仁点点头,说道:“或许此人与太子遇袭之事有关,希望洛阳令尽快寻到此人。”
之后周伯仁又与陆机聊了一些扬州旧事,陆玩侍立在侧,他心里很明白,周伯仁之父周浚死于任上绝非是病逝那么简单,也许就是淮南王司马允暗中做的手脚,只有除掉周浚,他才能顺利担任镇东大将军,都督扬江二州诸军事。
至于这笔旧账,周伯仁迟早是要与司马允清算的,不管淮南王司马允有没有参与到太子遇袭之案中,周伯仁都会想办法把他拖进这场漩涡之中。
而在另一处府邸内,一名荼白绸袍的少年正从藏书楼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竹简,身边的书童笑问道:“公安小郎君,这竹简是要借给雨轻小娘子吗?”
张舆笑而不答,他手中的竹简正是雨轻想要借阅的蔡中郎所作《述行赋》,因为雨轻已经搬去原来的小院子里暂住,所以他打算明日亲自给她送过去。
这时,从对面走来一名锦袍少年,正是卢琛,他略施礼道:“公安兄,刚才在厅上没有看到你,原来你是在藏书楼里看书。”
张舆把竹简交给朗清,然后笑道:“子谅兄,前几日道儒兄来我这里找了好久,他嘴上没有说,不过我猜的到他多半是在找寻司空裴秀作的《地形方丈图》,昔年的《禹贡地域图》十八篇早已被武帝收藏于秘府,至于《地形方丈图》,他应该去裴府找才对。”
“道儒不善绘制地图,不过是心血来潮,过两日也就会丢开了。”卢琛淡笑说道。
“子谅兄也是来借书的吗?”张舆笑问道。
卢琛摇了摇头,只是与张舆并肩朝前院走去,今日卢琛是陪着三叔卢皓过来的,原是张华派人请卢皓过府一叙,卢琛也无事,便跟着三叔一起来了。
张华来自范阳郡方城县,早年受到同郡卢钦的赏识,后来入洛为官,与范阳卢氏有些同郡交情。
卢皓如今担任尚书,行事风格与其兄长卢志有些不同,他在朝廷中向来保持中立的态度,和大鸿胪任罕一样,没有偏向哪一方阵营,甚至对那些江东士族也很是友好。
范阳卢氏以东汉大儒卢植显名,门生遍地,成为范阳郡望族,其子卢毓位至曹魏司空,到如今范阳卢氏的族长乃卢钦(卢毓子)之长子卢藩,世袭卢毓容城侯爵位,卢浮则世袭其父卢钦大梁侯爵位,可惜患病后变为残疾。
“我的四叔(卢浮)甚是欣赏书法大家蔡中郎(蔡邕),尤其是蔡中郎的飞白书,不过因李傕作乱散失,大都寻不到了,着实可惜。”
卢琛喟叹道:“蔡中郎生平喜爱藏书,多达万余卷,后来赠与建安七子之一王粲数车藏书,蔡家仍存有四千多卷,三国分立时期连年战乱,如今也不知流落到何处了。”
东汉时期,蔡邕在东观校书,东观就是东汉皇家图书馆,蔡邕也就相当于皇家图书馆管理员,利用职务之便,抄录一些书籍,也有人会直接私自带走珍贵书籍,总之蔡邕能够有万卷藏书,这确实让人震惊。
张舆淡笑道:“原来你的四叔也喜欢蔡中郎的着作,我爷爷收藏了许多孤本,很是珍贵,不轻易外借的,既然子谅兄都开口了,借给你看就是了,不过抄录后要尽快返还的。”
“那就多谢公安兄了。”
“子谅兄,其实卢家藏书也不少,当年蔡中郎在东观时,与你的祖上卢中郎(卢植)一起校勘儒学经典书籍,并且参与修撰《东观汉记》,我想卢中郎应该在那时也誊抄了不少古籍,子谅兄借阅我家的书,那么总该拿出一些古本与我分享吧?”
张舆玩笑道:“子谅兄可不能太小气,互相借阅才算公平。”
“公安兄,改日你来卢府,若是看上哪一本自然可以借阅誊抄的。”卢琛负手迈着步子,似乎并不太在意。
“那好吧,我要先列个书单出来,如果在洛阳城的卢府寻不到,就只能麻烦子谅兄派人去范阳帮我带回来了。”
张舆唇角划过一丝浅笑,其实他早就想要去参观卢府的藏书,昔日的东观三友分别是蔡邕、卢植和马日磾,他们三人当时在东观应该誊抄了不少的古籍,各自府内定然收藏了许多珍贵古籍。
马日磾为经学大师马融之族孙,他的后人也许早就返回祖籍扶风,自然难以寻到了。
至于蔡邕身前所收藏的书籍因李傕作乱,都已流失了,幸而其女蔡琰(蔡文姬)凭借着超强的记忆力默写下来许多,张华这些年来从各地收集了一些孤本,其中就有蔡邕所注解的书籍。
但是卢家的藏书,张华也不是很清楚,这次卢琛回到洛阳,倒是让张舆抓住了参观的机会,毕竟卢琛为人宽厚,很好相处,想要借阅他家的书籍,自然是不难的。
当然雨轻前一阵子就提醒过张舆,卢家定然藏了不少珍贵古籍,如果张舆要去卢府的话,一定要叫上她,因为她也想要借阅几本书籍。
第三百二十二章 选美黑马(一)
到了傍晚,用过晚饭后,卢皓和卢琛才乘坐牛车离开,张舆便跟着爷爷走回后院,闲步在廊上,张舆不时仰望着夜空中璀璨的星星,此刻的他心情很愉悦。
“爷爷,辛大人想要就此辞官,可惜太迟了。”张舆笑道:“广汉太守辛冉已经反叛,这是毋庸置疑的,辛大人这个兄长想要抽身,恐怕有些难了。”
张华这时停下步子,扶着阑干,沉思不语。
“爷爷,皇上对辛家的态度有些模糊不清,也许还在犹豫,您今日请来卢尚书,就是想要试探他的口风,若是能够借用范阳卢氏将辛桐铲除,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张舆沉声道:“辛家向来与赵王走的很近,上次铜驼街之事,辛家确实参与其中,不过找不出确凿的证据,只能暂且放过他们了,可如今辛冉依附益州刺史赵琚反叛,不管辛桐有没有谋逆之心,尽快搜集他贪污受贿的证据,坐实他的罪名,任赵王也是无力再包庇他。”
“辛桐已然是惊弓之鸟,不足为惧,只是太子遇袭之事确有些复杂。”张华扶额说道。
张舆沉吟道:“洛阳令今日来说云雀街发生了打斗,死了七八个人,凶手已经逃走了,身亡之人并非是帮派中人,看样子应该是某人府上豢养的死士,从现场来看,杀死这些人的应该是武功极高之人,不过有人经过看到了打斗场景,那人大概也受了重伤,应该暂时还没有逃出城去,只能先在城中搜查了。”
张华微微点头,捋须说道:“太子殿下近来噩梦连连,赵王常进宫去探望,但愿是出于善意。”
“爷爷,不必太过忧心,总归太子殿下这次是安然无恙,至于藏于暗处的歹人,有御史中丞孟韬、顾廷尉和司隶校尉许奇在调查,应该很快就能查到新的线索,或许那幕后之人也会自露马脚。”
张舆抬眸笑问道:“后日爷爷要不要与我同去城郊垂钓?”
张华呵呵笑道:“后日在城郊洛水河畔举办花魁大赛,想必会有不少人前去凑热闹的。”
“洛阳城的四大富贵闲人肯定会到场观看的。”张舆哂笑道,心下却在想着,裴浚若是去了那里,或许雨轻也会跟着他同往。
“公安,我看你并非想去溪边垂钓,而是对后日的花魁大赛更感兴趣,不如你和子谅一起去那里好了。”
张华抚上他的肩头,眯眼笑道:“今日卢尚书还说,子谅这孩子太过清冷了,需要多去热闹的地方逛一逛,你们一路做伴同去岂不好?”
张舆面颊微红,喃喃道:“选花魁有什么可看的,还不如武林大会听着有意思。”
“武林大会?”张华顿觉诧然,注视着自己的孙儿。
张舆淡淡一笑,牵着爷爷的手,说道:“爷爷,这里风大,我们还是赶快回屋吧,我昨日刚作了一幅画,正好想要爷爷点评一下。”说着就拉着爷爷的手,加快脚下的步子。
张华似乎看出自己孙儿藏有心事,不过那是只属于青春少年的世界,有美好的幻想,当然也会有短暂的迷茫,但是他不想过多干涉,因为年轻人都会在跌跌撞撞中摸索着前行,逐渐走向成熟。
后日,城郊上牛车络绎不绝,一辆精美的画轮车徐徐驶过来,掀起车帘之人正是裴浚,他微眯桃花眼,说道:“不知玄静今日会不会来,郑家那位花花太岁肯定会过来的。”
“九叔,那裴家的花花太岁又是谁呢?”雨轻嗤笑道。
裴浚放下帘子,望着一身白袍的少年郎,苦笑道:“雨轻,你可知道我是冒着多大的风险才带着你过来观看这花魁大赛的,先不说你的那位铁面无情的五叔,就是让我的长兄(裴頠)知道了,也不会轻易饶了我的。”
“这有什么,洛阳城内的富贵闲人,九叔当属第一,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你帮我挑选的那些胡姬,我很满意,将来剧院开业了,可以给九叔打个五折。”
“那些胡姬可是我从孙会那小子手里抢来的,她们正值妙龄,能歌善舞,娴熟乐艺,孙会还想着大赚一笔呢,我派人故意压低了一些价格,不过也没让他亏本。”
裴浚戏谑笑道:“我想有这些胡姬在旁伴奏,勉强也能凑成一支管弦乐队,不过你懂音律吗?舞台剧可不要演得太滑稽哦。”
“不是有九叔从旁指点,一定会办得有声有色的。”雨轻很是笃定的看着裴浚,说道:“九叔,你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所谓行行出状元,凭借九叔的才干,必然可以推动洛阳城内娱乐产业的发展。”
“又想给我戴高帽子,你这个小机灵鬼,不对,玄静好像叫你小豌豆,这称呼听起来挺适合你。”裴浚笑道。
雨轻噘嘴,“我不喜欢小豌豆。”
“那就叫你豌豆苗,要不然豌豆芽,你喜欢哪一个?”裴浚调侃笑道。
虽然在外人看来,雨轻只不过是左太妃的养女,但是裴頠和裴浚都知道她的身世,雨轻就是他们的亲外甥女,有不可否认的血亲在,况且雨轻过去的那些年里大都是独自住在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其中孤寂外人难以体会,既然雨轻搬回了裴家,他们自然会多疼爱她一些。
“九叔,你觉得今日选举花魁会不会爆冷门?”
裴浚想了一下,笑道:“很有可能,姜柔已经蝉联几年的花魁桂冠,今年也该换个新人面孔了,不然也太无趣了。”
“待会的投票环节,九叔可要发动一下亲朋好友的力量,推出一位全新的花魁,就比如说谁的名气小一些,但是才艺了得,可以适当的捧她一下,说不定她就会博得满堂彩。”
裴浚伸手捏了一下她的小脸颊,轻笑道:“小小年纪,好的不学,专学这些旁门左道,我是带你出城来散心的,你可莫要给我生事,不然你的五叔再拿戒尺打你,我可是不会去拦着的。”
雨轻低哼了一声,心道:五叔表面上严厉,实际上却是心软的,他拿着戒尺顶多是敲打几下桌面,用来吓唬自己,还从未真正抽过自己的手掌心,与他用饭之时,他一般情况下是不多言的,但是每当发现自己吃的少了些,他就会瞪视着自己,说不可浪费食物之类的话,说到底他就是个外冷心热之人。
第三百二十三章 选美黑马(二)
此时的洛水边停靠着几艘画舫,其中有一艘画舫造型典雅,甚是大气,一名婀娜的妙龄女郎正倚在雕花栏杆处,绿衣小丫鬟从船舱里走出来,手上还端着一碗银耳羹,缓步走至她身前,颔首道:“白菡姑娘,请用银耳羹。”
白菡正是群芳馆的头牌,今日来的早了一些,去年她屈居第二,懊恼了许久,苦练舞艺,今年一定要把凤栖楼的姜柔踩下去,当然群芳馆的吴妈妈也早为她造势宣传,扬言白菡将会于今日登台作惊鸿舞,必会艳冠群芳,摘得花魁。
只见她懒懒的端起那碗银耳羹,喝了一小口,脸色立时冷了下来,直接将那碗银耳羹泼到那绿衣丫鬟的身上。
“我要不热不凉的,难道你听不懂吗?”白菡杏目微瞪,朱唇微启,“真不知道妈妈是从哪里买来的这等粗俗不堪的丫头,还赶着过来伺候我,看着你就觉得晦气。”
“姑娘何必生气,她不过就是妈妈上个月花了几个钱买来的乡下丫头,干什么也干不好,只能撵去烧火做饭了。”
这时走来一名身材高挑的丫鬟,她赶忙上前接过那玉碗,又低头瞧了一眼跪在甲板上的丫头,冷笑道:“莺音,还不快去再盛一碗银耳羹来,这么烫怎么让姑娘喝呢?”
莺音前襟上湿了一片,她用一只手捂住,又用另一只手捡起托盘,站起身来刚要走开,就又被白菡叫住。
“小倩,还是你去吧,那个叫什么莺音的,赶紧给我轰走。”白菡摆摆手,示意莺音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莺音把头垂得更低了,很是为难,而小倩只好上前抢过那个托盘,小声骂道:“还不滚远点,什么事也做不好,就会惹得姑娘心烦。”
这时,吴妈妈从船舱里走出来,一脸的不耐烦,又看到莺音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走过去就扇了她两巴掌,薄嗔道:“过了今天就给我老实去接客,总要把老娘的本钱赚回来。”
莺音眼眶噙泪,险些就要滑落下来,她赶紧用衣袖擦拭。
“在我这里委屈抹泪可没用,要怪就怪你那狠心的婶婶,说什么家里穷的过不下去了,把你留在身边也是活活饿死,只好把你送到我这里混口饭吃,像你婶婶这种妇人我可见的多了,一看你就是没爹娘的苦命孩子,寄养在叔叔婶婶家里,他们自然看不惯多一个白吃饭的赔钱货........”
吴妈妈一身浓重的香气,浑圆的身子扭动两下,哂笑道:“哪个青楼里的姑娘身世不可怜,都是这么寻死觅活的过来的,想通了也就认命了,你要是觉着不公平,就下辈子投胎成为世家贵女,锦衣玉食,万般宠爱,还能做世家才俊的嫡妻,只是这辈子你得听我吴翠花的。”
莺音不再抽泣,只是捂着前襟,低声问道:“吴妈妈,我这身衣服脏了,再留在这里恐怕让别人看到笑话,是不是可以先回群芳馆?”
吴翠花目光扫过去,摆摆手说道:“去吧,反正留在这里也是碍手碍脚的。”
白菡也走了过来,笑道:“妈妈,她不懂事,您可不要因为她而气坏了身子。”
“你这次若是再输给凤栖楼那个狐媚子,我看你也不用巴望着给小士族子弟做妾室了,那个狐媚子能够吸引刘绥和乐高的注意力,你行吗?”
吴翠兰握着她的一只手,苦劝道:“不如趁年轻,找个有钱的商贾人家,嫁进去也能有好日子过,那些个小士族子弟挑挑拣拣的不说,恐怕连个名分都不能给你,前一阵子姜柔跟乐高打得火热,可结果乐高去了邺城,姜柔也是白伤心,乐氏子弟根本不会娶她进门的,那个刘绥更是个靠不住的,你自己可要想清楚了。”
“妈妈,难道你要把我最后一点希望都浇灭,每年来洛阳的小士族那么多,怎么我就不能存些念想?哪怕当外室我也乐意。”
白菡成名之后一心都想要嫁给士族子弟做妾,一等门阀大族和中等士族她自然不敢奢望,可是末等士族子弟,她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的,其实她心里早已经有了一个目标,那就是荥阳俞伟光,不管如何,她都要搏上一把。
莺音一个人走在路上,风吹干了她眼角的泪珠,她想起母亲生前常常给自己唱的那首歌,不禁唱出声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此歌声轻柔而甜美,甚是婉转动听,强声和弱声灵活转换,似乎懂得美声唱法,真是稀奇。
不远处的牛车停了下来,一名青衣小厮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佩剑,当走至莺音身前,便笑问道:“你刚才唱的歌真好听,你叫什么名字?”
“莺音。”她低声回道。
“那你是谁家的婢女,怎么独自走在这里?”
莺音摇了摇头,咬唇轻声道:“我是群芳馆的丫鬟。”
青衣小厮点点头,笑道:“那样就更好办了,你也不必再回群芳馆了,就跟着我们去看花魁大赛好了,等比赛结束后,我自然会同群芳馆的老鸨讨要你的。”
“你......你到底是何人?”莺音惊问道。
“我叫顺风,我家小娘子刚才听到你的歌声,很是喜欢,看来你今日的运气很好。”顺风微笑道。
莺音听他说是位小娘子,心里有几分欣喜,至少没有遇上哪家的恶少,若是能到大户人家的府上做个粗使丫鬟,离开群芳馆这个火坑,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顺风看见她眼圈红肿,就拿出两颗樱桃放进她手心里,笑道:“这樱桃很甜。”
莺音只是瞧见过白菡姑娘吃樱桃,还都是那些个有钱的商贾为了博美人一笑,献殷情时送与白菡姑娘的,这样金贵的水果她是没机会品尝的。她只留了一颗樱桃,把另一颗又还给了顺风,秀气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一颗就够了。”
顺风觉得眼前的女孩淡然质朴,跟她的声音一样自然而无杂念,便很是友好的握住她的手,直接朝牛车那边走去,她们俩就跟在一队随行护卫后面。
当顺风听她讲自己的身世时,心里很是同情她,被自己的亲人卖去青楼,一定伤心极了,她和怜画遭遇相同,不过怜画比她强一些,还没被卖进青楼就被墨瓷救了,好在眼前的少女是在群芳馆内烧火做饭,并未接客,不然就更加凄惨了。
好几辆牛车已经停在洛水河畔,为首的正是张舆和卢琛,卢琦和刘野也跟在他们身后。
远远望去,许多垂幔式看台就设于岸边,郑翰与一众好友已经坐于看台之上,饮酒笑谈。
第三百二十四章 选美黑马(三)
“子谅兄,道儒兄为何没来呢?”张舆笑问道。
卢琛环视着四周的景色,淡笑回道:“他去王司徒府上找茂弘兄(王祷字)对弈了,本来他就对这种活动不感兴趣。”
“子谅兄,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看热闹?”
说话者却是王润,身边还站着温峤和刘群。
“玄静兄(王润字),好久不见。”卢琛略施礼道。
刘群乃刘琨嫡子,刘琨是温峤的姨夫,温峤与刘群、刘演为表兄弟,卢琛正是温峤的姨兄,他们向来要好,今日刘演和傅畅去了祖府,自是不会来这里了。
本来温峤和刘群也不愿意来观看什么花魁大赛的,无奈王润硬是拉着他们一起过来,他们不好拒绝,只得勉强陪同他前来了。
“公安兄,貌似江东士族子弟一个人也未前来。”王润玩笑道:“就连望之兄(卞壸字)也没来,看来娶妻之后确实变得和以往不一样了。”
“玄静兄,谁能比得过你这位富贵闲人呢?”张舆负手走了几步,开口道:“郑翰就坐在那边,你要过去与他叙叙旧吗?”
“我才懒得去理他,他又不是今日的主角。”王润不屑的说道,又递了个眼色给身后的阿兜。
阿兜好像没看到,只顾瞧着那边的画舫,王润很无奈,说道:“阿兜,还不快去给我寻一个视线好的位置,若是被别人抢了,你这个月的月钱就不用领了。”
“玄静小郎君昨日不就扣了我的月钱,再扣就只能是下个月的了。”阿兜略显不满,口中喃喃说道。
从对面又走来两人,却是郗遐和桓协,只见郗遐双手抱于胸前,戏谑笑道:“玄静兄真是小气,竟然还克扣一个小丫鬟的月钱。”
“季钰,我就知道你准会过来的,三天两头才去一趟衙门,你这个司州主簿干得真是随性。”王润嘲讽道。
“难道随性一点不好吗?”
郗遐看见阿兜提着裙裾快步朝那边看台走去,迷迷糊糊的样子真是有趣,不禁笑道:“玄静兄,这不是给你家养鱼的小丫鬟吗?怎么成了你的贴身侍婢了,你挑人真是有眼光,捉弄人的技术更是一流的。”
“人活着总要找点乐子才好,不知道小豌豆今日会不会来呢?”王润一边说着,一边朝路边望去。
而张舆和卢琛他们相继走开,因为他们大都知道王润这位富贵闲人想一出是一出,以戏弄别人为乐,与他靠的太近,准没有好事。
不过郗遐对什么小豌豆倒是挺感兴趣的,也想看个究竟,反正今日出城来就是看个热闹,放松心情。
须臾,却见裴浚正牵着雨轻的手朝这边走来,王润立时拊掌笑道:“小豌豆果然来了。”
郗遐微微皱眉,疾步走过去,施礼道:“季钰见过逸少先生。”
“季钰你来的正好,帮我照看一下雨轻。”裴浚说着又低头嘱咐雨轻,“王羡和李爽也来了,我要过去与他们叙话,你就跟着季钰和玄静观看花魁大赛好了。”
此时王羡和李爽正在前面等着裴浚,当望见裴浚缓步走来,李爽哈哈一笑,“你竟敢把你的小侄女也带过来,真是胆大妄为!”
“李兄真是眼花了,他是我的族弟,刚从河东祖宅来的。”
“族弟?”王羡笑道:“不如说是族侄更贴切一些。”
“你们不是来看花魁的吗?还不快些过去了,好位置都被别人占了。”
裴浚懒得过多解释,反正有郗遐在,他自然很放心。
此时的王润还想要再捉弄雨轻,不想郗遐很快就让他闭紧了嘴巴,只用了一颗苦杏仁,因为王润最不喜吃杏仁了,连忙喝水漱口。
而郗遐则带着雨轻去往了东边一带的看台,选了靠中间的位置,坐了下来。
“郗遐,你今日怎么有空来呢?”雨轻抬眸笑问。
“原来你搬去胭脂铺子住,就是想着四处闲逛,你还真是——”
“郗遐,你知道京陵公在别院被人下毒之事吗?”雨轻附耳低语道:“凶手到现在还未寻到。”
郗遐脸色微变,他确实是不知道此事的,不过云雀街上的那那件事他倒是略有耳闻。
没过一会,王润就阴沉着脸走过来,挨着郗遐坐下,也不说话。
“玄静兄,我带了酸梅汤,正好可以冲淡杏仁的苦味。”雨轻示意香草把那瓶酸梅汤交给王润,然后继续说道:“其实杏仁可以止咳润肺,做成红枣杏仁粥味道是极好的。”
王润微微点头,说道:“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与季钰兄计较了。”说完就准备喝酸梅汤。
“玄静兄,下毒的凶手找到了吗?”
郗遐冷不丁的这么一问,王润险些呛到自己,没好气的问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连杏仁那点苦都吃不了,你们太原王氏子弟未免太过挑剔了。”
郗遐摇晃着手中酒杯,唇角一抹玩味的笑意。
“凶手死了。”王润轻咳一声,沉声道:“有贼人潜入那个戚家,抢劫钱财,连着把戚家夫妇也杀了。”
“那戚家嫂子的男人被分派去管田庄上的事,戚家嫂子则是负责给府内采买东西的,都算是有油水的差使,他们夫妇俩自然是有些积蓄。”
阿兜看出雨轻和郗遐面带疑惑,便在旁解释了几句。
“若真是这戚家嫂子被人收买了,才在茯苓膏里下毒的,那么入室抢劫的人或许就是幕后真凶派来灭口的。”
雨轻又抬眸问道:“戚家嫂子可有子女?”
“有个儿子,本来去年管事是分配他去院子里种树的,可惜他不好好干活,今年也就没有再派给他活儿干,听戚家邻居说他喜欢逛青楼,这些日子都是住在满月楼那里,连家都没回过。”阿兜颔首回道。
雨轻点头,沉吟道:“按理说,戚家嫂子应该是王家的老仆了,岂会甘冒风险毒害自家老爷,其中或许还另有隐情,看来只有寻到戚家嫂子的儿子才能明白了。”
“我已经派人去满月楼找他了。”王润拈起一颗果脯放入口中,又偏头示意阿兜去倒茶。
而雨轻则贴近郗遐的耳边,笑问道:“今日满月楼的头牌会参加花魁大赛吗?”
郗遐摇摇头,又望向坐在最边上的桓协,问道:“你听过满月楼吗?”
桓协笑道:“那是洛阳城内最不起眼的下等青楼,哪来的什么头牌呢?自然不会来参加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选美黑马(四)
“哦。”雨轻无趣的点点头。
她就坐在郗遐和王润中间,时不时望向水上的几艘画舫,心里有几分期待,不知道这个魏晋时期的花魁大赛与现代的那些选秀比赛有何不同。
不过雨轻早就从古掌柜那里大致了解到洛阳城内几大出名的青楼头牌的情况,去年的花魁是凤栖楼的姜柔,群芳馆的白菡屈居第二,拥翠阁的卓依梦则是季军,醉欢楼的唐小娅排在第四名,其他一些中等的青楼头牌名次更靠后一些。
雨轻看到郗遐已经微微阖目,似乎准备休息一下,她就慢慢站起身,欲要悄悄走下看台。
“雨轻,逸少先生让我看着你,你最好不要离开我的视线。”郗遐仍旧合着双眸,唇角扬起,“这里来往的人太混杂了,你就乖乖坐在这里看完比赛,然后就回城去。”
雨轻无奈的叹息一声,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唤来香草,低语几句,香草含笑点头,立时就走开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花魁大赛终于拉开了序幕,司仪是城东大户梅庶,梅家一直都是花魁大赛的举办方。
梅庶虽为商贾,但是有些文采,梅家更是把精力和期望都放在年轻一辈身上,希望他们日后可以走入仕途,带领本家早日挤入士族。
他口才很好,一开场就细数了去年的精彩表演,雨轻完全没有兴致听那位矮胖中年男子在那里滔滔不绝,只是歪头瞧着阿兜,微微一笑。
“第一位出场的是拥翠阁的卓姑娘。”
梅庶把目光投向洛水上缓缓驶来的一艘华丽的画舫,一名红衣曼妙女郎正端坐在画舫之上,一架箜篌竖抱于怀中,竖箜篌形状似半截弓箭,那女郎伸出纤指,轻轻拨动箜篌弦,妙音缓缓流淌出来,女郎口中吟唱着一首《采桑子》,隔着洛水聆听,更显空灵。
“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箜篌别后谁能鼓........”
雨轻一脸错愕,那女郎怎会知晓这首纳兰性德所写的《采桑子·冷香萦遍红桥梦》,她心下纳闷。
西边看台上的温峤和刘群也频频点头,就连卢琛也笑道:“这唱词写的不错。”
只有张舆脸色略沉,心道:拥翠阁的卓姑娘曾经被请去卞府抚奏助兴,当时望之兄(卞壸字)吟诵过这首奇怪的诗词,定然又是雨轻所作,她总是写些古怪的诗文,还说是在梦里偶然得到的诗词,没想到卓姑娘不过才听过一遍,就把这首词记下来了。
“这首唱词多半是某位多情郎写给心爱女子的,伤离念远,未言愁而愁自见,可谓凄绝入神。”温峤开口道。
刘群淡笑道:“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那画舫之上碧色纱帘随风舞动,飘落在水面上的桃花,不知会流向何处,此景此曲甚妙。”
温峤瞥向有些出神的张舆,不禁笑道:“公安兄,你已经听得入迷了。”
张舆立时瞪了他一眼,说道:“此曲既有愁苦之意,又为何衣着艳红,可见她并非真的理解词曲之深意,只是佯装怀念,内心寂寥倒有可能是真的。”
“公安兄,只是听曲,你又何必太过认真?”刘群在旁打圆场道。
张舆神色倨傲,冷哼一声:“她真是玷污了这首诗词。”
卢琛淡然的喝着茶,心想张舆定是认识写词之人,或许此人也在这里。
曲音落下,那艘画舫也徐徐驶向别处,雨轻却打了个喷嚏,郗遐注视着她,投来关切的目光,问道:“你是怎么了?刚才还连喝了两杯茶,难道真有那么口渴吗?”
“季钰兄,我看方才那唱词有问题。”王润把视线落在雨轻身上,笑问道:“该不会是你写的吧?”
雨轻使劲摇头,辩解道:“自然不是,我怎么会写这么古怪的诗作呢?要写也是正经的四言诗。”
“四言诗,不如你即兴作一首,让我也瞻仰一下。”
王润本来就觉得这些表演太过平常,和往年无甚差别,马上要献艺的正是他最不喜的白菡,什么惊鸿舞,除了她人长的妩媚,舞姿也没什么特色,还不如府里买来的胡姬,他自然懒得观看她的表演,还不如听一听小豌豆的诗作,应该会更有意思。
雨轻眨着明眸,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玄静兄,你若是觉着无聊,可以去少明兄那边,在这里作什么诗?”郗遐目光微冷,嗔问道。
“俗物看得多了自然无趣,风雅生活岂能少得了诗作?”王润故意做了个嘘的手势,低语道:“小豌豆作出来的诗定是不同凡响的。”
“阿九,取纸笔来。”雨轻豪气的拍案说道。
郗遐微怔,王润却哈哈大笑起来,“看她的样子,已经有佳作了。”
阿九慌忙拿来纸笔,在旁研磨,雨轻抚了抚左伯纸,拿起毛笔,一挥而就,完全没有停顿,最后放下毛笔,负手走至看台前,发现那惊鸿舞已经进入高潮。
白菡灵动的四肢犹如柳条一般在风中舞动,明眸流盼,鹅黄色的薄纱披帛轻柔的拂过面颊,最后一松手,随风飘走,偏巧就落到某位郎君的身前。
“停云,思亲友也。罇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王润拊掌称赞:“雨轻,这首《停云》当为上品,我真是有些佩服你的才华了。”
“不敢当,这是一位世外高人所作,我只是拿来借用一下。”雨轻走至郗遐身前,莞尔一笑:“郗遐,这首诗是送给你的,就当作回礼了。”
“送我一首思念亲友的诗作算是什么,我又没有远离洛阳。”郗遐剑眉微蹙,说道:“你的这份回礼我可不会收的。”
“好吧,那就再想些别的送给你好了。”雨轻又坐回座位上,对他低声说道:“郗遐,你之前在船上同我讲过公直(徐济字)先生的事,他是你的启蒙老师,你常常感怀他对你的教导,两年前他在任上病逝,你心存疑惑,想要查清当年之事,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
郗遐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帮我?”
“待会回去的路上我再告诉你。”雨轻俏皮的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就扭过头去,对王润说道:“惊鸿舞不算惊艳,不过西边看台处倒是挺热闹的。”
第三百二十六章 选美黑马(五)
王润好奇的朝那边望了过去,有个年轻男子手上正拿着那薄纱披帛,却被郑林抢了去,又扔给山颇他们,然后哈哈笑了起来。
“那是何人?”王润并不认识那个年轻男子。
桓协在旁答道:“荥阳俞伟光,好像被擢为七品,没有像乐高和刘野那样的贵亲戚,至今也未谋得一官半职。”
“难怪郑林那个呆子敢这般戏耍他,在荥阳地界,郑家子弟向来跋扈无礼,哪里会看得起同郡那些低等士族?”
王润喝了一口酸梅汤,站起身,对郗遐笑道:“我去逸少先生那边坐坐,你可要陪我一起去啊?”
“你应该叫上少明兄,这样洛阳城内四大富贵闲人就算聚在一处了,也更有趣,不是吗?”
“我和他可不是一路人。”王润负手走下看台,挥手道:“季钰兄,好像清玉姑娘马上就要登场献艺了。”
郗遐毫不在意,手上仍旧剥着莲子。不过桓协却在偷笑,心想幸亏雨轻对泰山郡所发生的事情完全不知晓,不然郗遐未必能够如此镇定。
“桓兄,清玉姑娘也算是凤栖楼的头牌吗?”雨轻拈起一颗莲子,笑问道。
桓协摇摇头,笑道:“她是从外地投奔过来的,不过在凤栖楼人气很高,与姜柔不相上下。”
郗遐凤眸微眯扫向他,他很是识趣的起身离开了,如果他再继续待在这里,就真的是在妨碍他们谈话了。
“郗遐,这莲子很清甜。”雨轻托着下巴看着他剥莲子,喃喃说道:“这应该算是早熟的莲子了。”
其实郗遐不经常吃莲子,因为北方没有多少湖泊,自家池塘里长出来的莲蓬口感味道都很差。
而这些莲子是刚从荆州快马加鞭送过来的,甚是珍贵,今日他本来是要去胭脂铺子那边找雨轻的,可是那院里的小厮告诉他,雨轻和逸少先生出城来了,他这才赶来看花魁大赛。
雨轻看他一直剥莲子,自己却不吃,于是雨轻也剥了一颗莲子,放入他手心,笑道:“水上摘莲青滴滴,泥中采藕白纤纤。却笑同根不同味,莲心清苦藕芽甜。”
“藕芽微甜而脆,我倒是没太注意,不过什么酸辣藕带是荆南特色菜,只可惜没有辣椒这种佐料,你之前还说北方种出来的莲藕没有南方的莲藕好吃,你自己都没有去过江南,无非就是听陆士瑶他们所讲,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话可是有失偏颇的。”
郗遐将那颗莲子放进口中,笑道:“阿虎倒是去了吴郡,也许只有他品尝过后才能知晓。”
“郗遐,你这分明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雨轻歪头一笑,“不对,你是喝不到莼菜羹就说莼菜羹不鲜美。”
郗遐曲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前额,开口道:“满口里都是胡言乱语。”
雨轻噘嘴,继续吃着莲子,却听见幽幽的琴声越水而来,雨轻循声望去,只见一袭白纱曳地裙的妙龄女郎正抚奏着左思所作《秋月照茅庐》。
伴着美妙琴声,女郎开始轻声吟唱:“秋风何冽冽,白露为朝霜。柔条旦夕劲,绿叶日夜黄。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
“清玉姑娘果然不俗,竟用左大人的诗作当作唱词,一身素衣,略施脂粉,不显妩媚娇娆之态,不染风尘,真是如幽兰一般的女子,让人赏心悦目。”
“在泰山之时,清玉姑娘就抚奏一曲《梅花落》,在场观众无不为之喝彩。”
“这等绝色女子,遭遇确实可怜,听闻泰山的燕春楼被烧成了废墟,清玉姑娘便来洛阳投奔,暂居凤栖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姜姑娘人称玉面狐狸,这两个女人凑到一处,后面只怕会越来越精彩。”
看台上的人议论纷纷,听起来支持清玉姑娘的人比较多,投票数已然超过了刚才那几位。
这次花魁大赛采用的是投票制度,每位到场的客人手上均有票,根据家世身份不同,手中持有的票数也不同,普通商贾只有一张票,而那些名士、世家子弟手上则有许多张票。
这时,香草疾步走了回来,从袖中取出一叠票子,双手交给雨轻,雨轻很是满意的点点头。
“雨轻小娘子,一共三百张票,我分别去找了公安小郎君、少贤(郑卓)小郎君、公敏(刘野)小郎君、温家小郎君、刘家小郎君和卢家小郎君,并按照雨轻小娘子的吩咐,从他们手上讨要了一部分票。”香草近前回道。
雨轻又从自己袖中取出了一小叠票子,笑道:“阿远哥哥今日有事,不便前来,只让墨白过来领了票,所以他的票也归我了。”
“你要来这么多票做什么?”郗遐皱眉问道。
雨轻直接把这些票放到桌上,一手按住,笑道:“这几百张票确实不算多,但说不定到最后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桓协的票是不是也给你了?”
“嗯,他很够朋友,把手里的票全都送给我了。”雨轻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郗遐喝了一口茶,目光投向画舫那边,故意不再理会她。
“郗遐,你真是太小气了。”
雨轻低哼了一声,自己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竟然连一张票都不舍得拿出来给她,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此时清玉姑娘的表演也已经结束了,看台上的观众纷纷起身投以热烈的掌声,喝彩声不断。
“雨轻,你还真的来这里看热闹了?”
说话者正是张舆,方才香草去了他那边的看台,他就知道雨轻准是又在想着什么鬼主意,便来这里看看她。
“公安哥哥,不愧是洛阳城四大名门公子之一,手里竟然有五十张票,还这么大方,全都送给我了。”雨轻笑道:“谢谢你的票。”
张舆撩袍坐下,瞥一眼郗遐,哂笑道:“季钰兄手上至少有一百张票,因为他常在铜驼街挥金如土,消费的多,票自然也就多了。”
“公安兄,我可比不了你这个名门贵公子人见人爱,听说有一回凤栖楼的姜姑娘去司空府上抚琴助兴,她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你,可惜你不解风情,冷冷的就走开了。”郗遐玩笑道。
“季钰兄,你在泰山郡与清玉姑娘的那一段风流韵事,以为别人都不知晓吗?”张舆斜睨着他,嘲讽道:“多半今日你手中的票都是要投给她的。”
第三百二十七章 选美黑马(六)
郗遐面色一冷,“看来公安兄是专门过来打趣我的,我知道你议亲不顺利,心中抑郁不平,作为朋友我自然是理解你的。”
张舆脸颊微红,嗔道:“郗遐,你在这里胡说什么?”
正在尴尬之际,朗清急匆匆跑过来,回禀道:“公安小郎君,洛阳令叫你过去衙门一趟。”
张舆点点头,心下想着应该是有关云雀街打斗的事情查出什么来了,他站起身,又对雨轻道:“你想要借的那本书籍我已经让人送到你的小院子里了,天色也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城为好。”
“谢谢公安哥哥。”雨轻抬眸笑道。
“季钰兄,改日我们比试一下剑法吧,看我们两个到底是谁进步了,谁又退步了,你觉得如何?”张舆冷笑道。
郗遐淡淡说道:“好吧,难得公安兄愿意主动与别人比试,我真是受宠若惊。”
张舆又望了一眼雨轻,便转身离开了。雨轻口中喃喃道:“可能是洛阳令找出什么线索了,太子遇袭的案子应该快有眉目了。”
“定然是为了云雀街上发生的打斗案,听说凶手逃跑了。”郗遐说着就把那一百多张票都移到雨轻手边。
雨轻却没有发觉,仍是在发呆,郗遐无奈的拍了拍桌子,问道:“你不是想要投票吗?”
“哦。”雨轻收了他的票,完全没有什么兴致。
“那人跳的是什么舞蹈?”
郗遐望向刚刚登场献舞的女郎,却是怡香院的阿夏姑娘,她的衣裙甚是飘逸,不知是如何剪裁而成,随着轻盈的舞姿,裙角飞扬,衣袂翩飞,宛如一片流动的晚霞。
恰好落日的余晖洒落在洛水面上,仿佛万点金光,闪闪发亮,画舫也被罩上一层金色的纱衣,映照在阿夏的衣裙上,更显唯美,犹如一幅动态的春江丽影图。
“郗遐,我要回去了。”雨轻淡淡说道。
“雨轻,你真的不投票了?”郗遐疑道,“既然不准备投票,为何又讨要了这些票呢?”
“我自己不投,让别人帮我投票也是一样的。”雨轻把那叠票交给香草,笑道:“全都交给九叔,让他投给阿夏姑娘吧。”
郗遐也站起身,笑道:“雨轻,我送你回家好了。”
“嗯。”雨轻走下看台,又朝水边望去,笑眼弯弯,那名叫阿夏的女郎似乎也正注视着她,微微一笑。
这位怡香院的阿夏姑娘本名叫做夏璇雪,她一向低调,连年来花魁大赛都是陪跑,与姜柔、白菡她们的妩媚相比,她的气质更加知性,容貌虽不够惊艳,但是五官非常精致耐看,可以称得上真正的高级脸。
刚才那一支舞也是别具一格,吸引了场上观众的目光,接下来的投票就交给裴浚和王润了,凭借他们二人的身份和地位,想要左右投票的风向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车轮辘辘,清风吹动着车帘,一缕金色的光芒映在郗遐俊美的侧脸上,他斜倚着靠枕,淡笑问道:“雨轻,你为何要把票投给阿夏姑娘呢?”
“因为她的舞蹈让我想起了山谷里那只彩蝶,它叫做晚霞。”雨轻莞尔一笑,“郗遐,你觉得她像晚霞吗?”
郗遐轻声道:“只是形似而已。”
“郗遐,前任陈留徐太守病逝后,他身边的掾吏一个个都离开了府衙,你要是想调查徐太守的事情,除了设法找寻他们之外,府衙内还有一些属官旧吏,尚在任职,也是可以暗中打探的。”
雨轻看着他,慢慢说道:“我之前派人运送蒸馏酒到陈留的酒肆时,无意中打听到一些消息,有位叫冯子冲的男子带着几位朋友去过我和钟雅合开的那家酒肆里,小二听到他们的谈话里提及到骆府丞的一名良妾上个月无故失踪了,那名良妾的亲人得知后特意从乡下赶来城中,骆府丞告知他们,申氏与人私通,连夜跟人私奔了,申家人不信,听说还报官寻人........”
在古代良妾都是出身平民,不可随意打杀或者变卖,此番骆况也算是遇到了麻烦,解决不好,有损名声,骆况担任陈留郡府丞已有五年之久,对于当年徐济之事,他应该很清楚其中详情。
“骆府丞的小妾失踪了,真是有趣。”郗遐淡淡一笑。
雨轻继续说道:“骆况出身于陈留郡的小士族,与泰山的孟府丞不同,士庶有别,骆况应该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郗遐陷入沉思,一直以来他都在命人四处查找徐济生前的那几名掾吏,想要从他们口中探听当年之事。
可是雨轻却是直面入手,虽然陈留太守换成王玄担任,但府衙内的属官确实多年未有调动,只是他们大都是老奸巨猾,想要拿捏住他们绝非易事,或许这良妾失踪的案子就是个突破口。
“郗遐,我给你提供的这个信息可有价值,既然我都帮了你,你是不是也该帮助我一下呢?”雨轻眨着明眸,笑问道。
郗遐目光里升起一丝温柔,轻声道:“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将来我准备举办一场武林大会,到时你可要帮我带头宣传一下。”雨轻笑道。
郗遐戏谑笑道:“雨轻,你竟然还在想着做武林盟主,即便武林高手齐聚洛阳,打得天花乱坠,与你却半分关系都没有,因为你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在场外看个热闹而已,你又何必那么积极呢?”
“你可不要小瞧我,下次我们一起去登翠云峰,我肯定能赢过你的。”雨轻说道。
郗遐唇角扬起一个完美的弧线,淡笑道:“登山你也就只能赢过你的小师叔了。”
“小师叔?”雨轻不解。
“你拜陆大人为师,陆士瑶自然就是你的小师叔了,难道不是吗?”郗遐凝视着她,笑道:“我看以后你可以改口叫他士瑶师叔了,这样一来他也算是你的长辈了。”
郗遐此时故意挑明雨轻和陆玩的师侄关系,就是在提醒雨轻,与陆玩保持距离是应该的,当然对郗遐来说,这种情形也是他乐于见到的。
“什么师叔,我连个正经的徒弟都算不上。”
雨轻略带不满的说道:“我只是常常陪着陆先生出城遛狗而已,顺便在他身边学习一下书法,陆先生向来清傲,哪里会真的收一名女学生呢?”
“陆大人从来不教别人写书法的,与北方士族子弟的关系也是一般,你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正经学生算不上,半个学生准是没错的。”郗遐玩笑说道。
第三百二十八章 采薇(一)
雨轻对着郗遐做了个包子脸,然后转头掀起车帘就朝外面望去,想着顺风方才所说,那群芳馆的吴妈妈真是吝啬至极,连几件衣服都不愿意让莺音带走,说什么那些好衣服都是留给好姑娘穿的,既然她已经不是群芳馆的丫鬟了,自然不能拿走这些衣服,连着上面几个月的月钱都没给结清,索性也都不给了。
当时顺风真想拔剑杀了那个老婆娘,无奈雨轻叮嘱过她,让她拿钱直接给莺音赎了身,便离开那里。
郗遐望着雨轻,心想:陆玩真是精明,早就防着别人会利用师侄关系拉远他与雨轻之间的距离,即便没有正经的拜师收徒,雨轻去陆府学习书法也是事实,不想做人家的师叔,还处处借着练书法的由头与雨轻见面,他还真是别有用心。
既然陆机与雨轻的师徒关系根本不成立,那么雨轻以后也没有理由再常常去陆府了。陆玩想要撇清师侄关系,这点损失他还是应该预料得到的。
待返回城中,送雨轻回到胭脂铺子那里,郗遐便乘车离开了。在雨轻走进小院子,就发现任远已经立于葡萄架旁,手里还端着一杯茶,轻抿一口,笑容暖暖的。
“阿远哥哥,可以在府里建一个花园廊架,你坐在里面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作画,那样会更加惬意的。”雨轻走到他身边笑道。
任远含笑问道:“咖啡是什么?”
“一种饮品,跟茶一样有些苦,但是回味醇香,还可以加牛奶和糖,调配出很多口味。”雨轻饶有兴致的对他说道。
“你说的什么辣椒、番茄、还有咖啡和玫瑰,这些现在都是没有的。”任远微笑道:“还是说一些实际的好了。”
雨轻走至葡萄架下,笑问道:“阿远哥哥,你今日去鲁郡公府了吗?”
任远微微点头,负手踱着步子,淡淡说道:“听说前些天慕容昴跪在鲁郡公府门前,想要求见贾侍中,甚至连头都磕破了,不过仍旧被拒于门外,幸而你的五婶路过,当时你的堂姐裴采薇也在场,倒是为慕容昴说了几句好话,贾侍中才勉强见了他一面,不过寥寥几句就打发他离开了。”
雨轻的五婶正是王衍之女王嘉风,那日她便是过去看望长姐王景风的,身边还跟着雨轻的堂姐裴采薇,大伯裴旷之女,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裴旷也正准备给她议亲。
裴采薇作为世家嫡女,平日里傲慢无礼,更是没有正眼瞧过雨轻,常当面嘲讽雨轻是无父无母的野丫头,比左媛当年的态度还要恶劣,雨轻从不与她计较,因为没有必要,对付有大小姐脾气的人,只有抓住她的致命错处,才能将她彻底制服。
“那么今日我的大伯可有去那里找寻我的堂姐?”雨轻面色平静的问道。
“你的大伯自然去了,出来时脸色铁青,将慕容昴捆绑了起来,一块带回裴府了。”
任远沉声说道:“没想到裴采薇与刘萼是同类人。”
原来雨轻今早就命惜书去裴府送信给大伯,告知他有关裴采薇和慕容昴私会之事,裴采薇竟然还以出城去寺庙拜佛为由与他暗中幽会,这件事还是任远派人跟踪慕容昴才查出来的。
“阿远哥哥,接下来就看我的大伯会如何处置自己的女儿了。”雨轻似笑非笑的摆弄着垂下来的葡萄藤。
在雨轻认为,裴家家风严谨,族中子女一旦违背家规,做出伤风败俗之事,必是要受到家法严惩,更有甚者被驱赶出府,就像昔日她的生母裴若澜,临死前都未得到外公的原谅。
任远的心里也很清楚,摆在裴旷面前无非就是两条路,要么将自己的女儿家法处置,等同打杀;要么就尽早把她嫁出去,大概会选择外地的次等士族子弟,发生如此不堪之事,只能低嫁,想要继续待在洛阳,只怕是不能了。
而慕容昴肯定是死路一条,在洛阳地界招惹了门阀贵女,即便是他的父亲叩首请罪,裴家也未必会饶过慕容昴。
对于这样败坏门风的丑事,裴家定然是手段果决狠厉,但凡是历经百年的老牌门阀,他们对族中子弟的管束从来不会心慈手软,一旦出现有损门楣祸及家族的子弟,打杀也是在所难免。
“雨轻,花魁大赛是不是很没意思,所以你才早早的回来了。”任远浅笑问道。
“阿远哥哥,你是什么时候来这小院子的?”雨轻说着又偏头望向那边的厢房。
“我也是刚来不久,你这里的护院真是有意思,总是在廊上走来走去,好像是在盯视着我一样。”任远无奈的笑了笑。
雨轻看到小白跑过来,就俯下身子轻抚着它的后背,笑道:“不是说云雀街上发生了打斗,死了数人,凶手也未抓到,护院自然要提高警惕,以防贼人闯进院里。”
任远看着小白又跑到了那边的小花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便说道:“听说汝南周家派人去了辛府,越前兄(辛歆字)的婚事被取消了。可能是因为广汉太守辛冉叛变,如今辛桐想要辞官自保都是不能了,汝南周家自然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辛氏子弟了。”
雨轻点点头,在心里叹息一声,毕竟益州叛乱之事与辛歆无关,但是也被牵连进来,也许此刻正是张华新仇旧怨一起清算的时候,辛桐此番在劫难逃。
任远抬首望向天空,天色逐渐昏暗下来,之前那一片片如火焰般的晚霞早已消失不见,不能和雨轻一起看晚霞,他顿感可惜。
“阿远哥哥,你怎么了?”雨轻抬眸问道。
任远微笑回道:“雨轻,我已经被司隶校尉辟为都官从事,看来以后是没有多少时间再去你的院子里作画了。”
如今的司隶校尉乃是许允之子许奇,都官从事负责监察百官,属于有实权的职务。
“郗遐做了司州主簿,阿远哥哥也要出仕了。”雨轻抿了一下粉唇,笑道:“没关系,等阿远哥哥闲暇的时候再作画好了,我会一直等到你画完那幅画作。”
“雨轻,你在回城的路上看到晚霞了吗?”任远轻声问道。
雨轻含笑点头,“嗯,晚霞很美,不过清晨的朝霞也很灿烂,阿远哥哥可以在作画的小楼内观看朝霞,画一幅朝霞水墨图也是不错的。”
第三百二十九章 采薇(二)
任远脸上挂着的笑容总是那么温暖,即便他心底藏着许多无法言明的孤寂,他知道是郗遐送雨轻回来的,他更知道郗遐曾经为了雨轻去山谷的花丛中抓蝴蝶,陪伴雨轻成长的人总是郗遐,他心里感觉酸酸的。
与她在一起笑谈的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任远陪着她用过晚饭后,又叮嘱了她几句,最近不要到处闲逛,更不要去落虹街那边,好生待在小院子里住两日,就赶快回裴府。
雨轻目送他的牛车渐渐驶远后,便转身走回自己的书房,坐在玫瑰椅上,手指敲打着桌面,等待古掌柜前来。
她随意翻看着张舆送过来的那卷《述行赋》,思考着住在城郊养伤的那男子的身份,也许他就是从云雀街逃出来的那名凶手,只不过他也是身负重伤,幸而他遇上了她,不然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古掌柜才姗姗赶来,回禀道:“雨轻小娘子,阿夏夺得了花魁。”
“嗯,她是你早些年派去的线人,在怡香院也算是小有名气,只不过今日借着花魁大赛让她大放异彩,吸引更多人的关注,才能更好的打探消息,不是吗?”
古掌柜点头,又道:“在雨轻小娘子离开后,姜柔姑娘登台献舞时突然摔倒在地,还划伤了脸颊,在场的观众无不惊愕。”
雨轻淡淡说道:“姜柔连年都是花魁,必然遭到旁人的忌恨,也许有人在故意设计害她,不过她已经不是花魁了,我看那个清玉姑娘的人气都已经超过她了,若是这次她的脸上再留下疤痕,也许她真的要沦为过气的明星了。”
“雨轻小娘子,凌霄子已经寻到那几名掾吏的下落,其中一名掾吏就是那日出现在酒肆的冯子冲的堂兄冯子进,冯氏是陈留浚仪县的一个小士族,当年徐济赏识他,征辟他为掾吏,自徐济病逝后,他便离开了府衙,赋闲在家。”
雨轻端起茶杯喝着茶,继续聆听古掌柜禀告陈留郡的情况。
“除了冯子进,另外几名掾吏多是寒门出身,有的被派去做县令,有的则去往别处谋发展了,当年的长史也已经调回了洛阳任职,现任陈留郡府丞骆况因小妾申氏那件事情,多日不去衙门办公了,陈留太守王玄对此事也不是很关心,多交给袁主簿处理了。”
雨轻放下茶杯,开口道:“冯子进是徐济的门生故吏,定是知晓当年之事的,至于其他得到升迁的掾吏或许早已被收买了,当然也包括如今做了京官的那位长史,而府丞骆况继续留任,不知他心里作何感受,郗遐现为司州主簿,自然不便前去,大概会派桓协赶赴陈留调查此事,让凌霄子继续盯视着骆况府上的动静,冯子进那边也要派人打探着,在适当的时机暗中帮助桓协一二即可。”
古掌柜点点头,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雨轻,回禀道:“这是那人离开前留下的信。”
“他可有说些什么?”雨轻接过这封信,淡淡问道。
古掌柜摇头答道:“这两天他什么话也没说,显得很安静,下人同我说,他在傍晚时就离开了。”
雨轻拆开那封信,信上的内容却是关于中山甄氏的一些事情,在赵王任安北将军镇守邺城时,甄瑜担任从事中郎,现为渤海太守,曾派人去过辽东一带赎买罚服劳役的罪犯。而那梅花袖箭则是来自荥阳一位匠人所制。
他在信上最后一行写道:“我带走了一瓶酒精,多谢你的搭救,后会有期。”
“这人还真是奇怪。”雨轻合上书信,沉思一会,便问道:“古掌柜,冀州一带最近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邢无忌是冀州的联络头目,他上个月倒是禀告过一件事。”古掌柜想了一下,说道:“河间王司马颙最近常派人去清河走动,更想要征辟崔意为掾吏,雨轻小娘子之前所说的张方,邢无忌已经寻到了此人,不日便会抵达洛阳。”
张方出身贫贱,之后受到河间王司马颙的赏识,雨轻提早便吩咐邢斌找寻河间人张方,此人在军事上有些才能,日后自有用处。
河间王司马颙乃晋宣帝司马懿三弟安平献王司马孚之孙,在各藩王中属于比较疏远的皇族宗亲,不过为人阴鸷善变,在历史上的八王之乱中,他总是喜欢躲在幕后捭阖纵横,这样的人正适合拿来搅局。
“古掌柜,你速去派人告知邢无忌,让他密切关注中山甄氏的动静,或许河间王司马颙也有拉拢过甄氏子弟。”
古掌柜点头,又回禀了在荥阳设立新联络点之事,安插过去的联络头目乃是祁迟迟的同胞弟弟祁斯,祁氏乃中牟县的小士族,与潘岳算是同乡人,祁斯此人善机关之术,应该能够对付得了荥阳郑氏。
祁迟迟之前来信说过,郑翰此番来洛阳多半与摸金校尉有关,不过那梅花袖箭既然出自荥阳,说明刺客应该去过荥阳。
待古掌柜退下后,雨轻拿起毛笔准备给太子司马遹写信,昨日他在来信上说赵王最近常来东宫,赵王作为皇上的叔公,对他这位太子殿下甚为关心,从饮食起居到教授学业,他都细心询问,就像普通家庭里的爷爷对待孙儿那般疼爱。
雨轻对此只是低声轻笑,毕竟司马遹并不知将来历史的发展走向,对赵王没有戒心也属正常。
或许以前司马遹和贾谧之间发生的那些争执,赵王也起了一些作用,他一面谄媚中宫,一面对太子嘘寒问暖,看来架桥拨火的功夫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雨轻在信上提醒司马遹在此事上或许他应该质问一下贾谧,贾谧为了自辩清白肯定会想方设法捉拿真凶的。
怜画一直在旁边研磨,很是认真,在雨轻写完信后,她便笑道:“雨轻小娘子,惜书去给莺音安排住处了。”
“嗯,让她早些歇息吧。”雨轻淡笑道。
“听顺风说,她唱歌很好听,雨轻小娘子的剧院还未建起来,乐队和歌手倒是先找来了。”
怜画又端上蜂蜜水,满脸好奇的问道:“这个莺音真的是从群芳馆买来的吗?”
雨轻点点头,喝了一口蜂蜜水,说道:“怜画,莺音是新来的,你可莫要欺负人家。”
第三百三十章 采薇(三)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在很小的时候遇到墨瓷姐姐,然后留在雨轻小娘子身边伺候,看来我是个有福气的人。”怜画一脸满足的说道。
“怜画,季冬阳这些天在菊下楼做帮工,可还适应?”
“他很努力上进,有不懂的都会询问掌柜,看来他的适应能力很强。”怜画回道。
雨轻淡然道:“人总要学会调整心态适应生活,不管是失去士籍的季冬阳,还是去往吴郡的卫玠,他们身份不同,不过都需要应对新的环境,坚强的走下去。”
“雨轻小娘子,其实惜书她........”怜画把话又咽了回去,她觉得这件事此时不该说的。
“惜书她怎么了?”雨轻笑问道。
怜画摇了摇头,说道:“她对住在乡下的弟弟真好,不仅月月寄钱回去,还为他赶制新衣做新鞋,估计这会又在点灯缝制衣服了。”
雨轻微微一笑,又展开那卷竹简,怜画却在旁说道:“雨轻小娘子,今日南絮过来了一趟,送来一副字帖,我放到书架那边了。”
“天很晚了,你也下去歇息吧。”雨轻含笑提醒她道:“睡前可不要再吃甜食了,否则又该牙疼了。”
怜画赧然一笑,然后就转身退出去了。
夜深了,雨轻想着今夜不再练书法了,便没有去翻看那副字帖,看了一会书,就熄灯睡下了。
在小院子里又住了两日,其间庾萱跑过来同雨轻说了好些悄悄话,有了婚约的女子心里有忐忑,还有期待,毕竟荀邃是庾萱喜欢的人,话语中还带着女子的娇羞,不过更多的还是欢喜。
庾萱说自己所画的小像就在荀邃手中,荀邃还派小厮到庾府送来一幅画作,画上题了一首诗,正是《关雎》。
雨轻安静的看着眼前这位满脸幸福的少女,很是替她开心,除了送上祝福,还答应送给她全套的新婚家具。
庾萱在成亲前应该不会再有多少机会出府与她笑谈了,这次悄悄来胭脂铺子看望雨轻,好像话也变少了,千言万语都抵不过洋溢在她脸上的幸福感。
从小到大,庾萱在雨轻面前都藏不住秘密,她的喜怒哀乐总是写在脸上,她就像是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美丽而娇弱,需要别人的精心呵护,荀邃出身高贵,温润如玉,恰是最适合她的人。
只是荀家族人众多,各房里难免会有勾心斗角,庾萱还是要逐渐学会保护自己,不能一味的依赖别人,即便是她的夫君荀邃,也不可能时刻庇护着她。
相较笨拙可爱的庾萱,邓佳更像是长在幽谷中的铃兰花,也许纯洁小巧的铃兰没有玫瑰娇艳美丽,但是它生长在沟谷林下与幽兰为伴,又叫做‘君影草’,有着高尚的品格。
邓佳与一般的世家女郎不同,性格活泼,甚至还跟着雨轻去溪边垂钓,原来她也会游泳,虽然不太会垂钓,但是她很享受这个安静的过程。
在这个小院子里,雨轻和自己的小闺蜜无拘无束的畅谈,短暂的忘却了那些纷扰,回归到只属于少女的纯真世界。
在欢乐聚会后,雨轻便回到了裴府,她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沉重起来,因为裴采薇的事情,大房那边气氛异常的压抑。
雨轻直接来见爷爷和五叔,却听见裴绰一声叹息,而裴术只是接过雨轻这两日所抄写的《小戴礼记》,大致翻看了一遍,然后又严肃的告诉她明日继续来他跟前背书,雨轻点点头,裴绰便让她先退下了。
偏巧李瑛派婢女过来请雨轻到她那里叙话,雨轻便直接去了三房那边,刚进了院中,就遇见了三婶刘姝和四婶周甯。
只见刘姝笑吟吟的走过来,说道:“雨轻,我本来想要去找你,上回你教给我做的那几道菜,你三叔特别爱吃,我可要好好谢你的,正好有人给我送来一些上等的蜀锦,待会你到我那里挑两匹喜欢的拿去做新衣裳好了。”
雨轻对她们略福了福身子,周甯来自汝南安成周氏,自雨轻在张华府上结识了周伯仁之后,周伯仁常常来裴府作客,周甯对雨轻的态度也渐渐温和了一些。
“雨轻,你怎么又穿着男装?”
周甯体型丰腴,有些怕热,手上摇着一把团扇,金步摇插于髻后,不停摇晃着,犹如画卷里的优雅贵妇人。
刘姝牵起雨轻的手,笑道:“你的四婶昨日收了不少的好礼,都是东海那边派人送来的,二奶奶让人把礼物都分发到各个房里去了,当然你也有一份。”
“雨轻,你的十婶(郑珺)最会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去年东海王妃送来的绸缎和瓷器,除去老祖宗和二奶奶的那两份,其余的都堆在她自己的小仓库里了。”周甯笑了笑,仍旧摇晃着手中团扇。
雨轻也是从李瑛那里听说了一些有关郑珺分斤拨两的本事,周甯是二房长媳,心里有些不满也很正常。
当她们走至小花厅内,看到二伯母卢敏和五婶王嘉风也在厅上,李瑛唤雨轻近前来,笑道:“雨轻,我让人炖了银耳羹,一会可要喝一些才好。”
雨轻含笑点头,然后挨着她坐下,却看到王嘉风微微蹙眉,轻叹道:“渔阳郡那里太过苦寒,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住得惯,也许当初就不该带着她去鲁郡公府。”
“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没有家法处置她,已经是顾念亲情了,说到底这门婚事算是不错了,没有让她嫁给庶族,高珣也还年轻,等去了渔阳安分过几年日子,说不定日后还能再回洛阳来。”刘姝说道。
“哪里还能再回得来呢?”周甯摇头说道:“人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世上可没有后悔药。”
周甯的目光扫向雨轻,似乎是想起了昔日裴若澜私奔之事,又是叹了口气。
李瑛却岔开裴采薇的话题,说道:“你们可都听说了,温裕娶的武安公主小产了,偏偏温裕的小妾年初刚诞下一子,武安公主怕是得了心病,太医每日都去温府问诊,病情却不见好转。”
“敬嗣(温裕字)那孩子为人谦和,与武安公主相敬如宾,他的那名良妾是来自济阴郡小士族的庶女,平日里也不争风吃醋,很是贤淑,武安公主根本没必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刘姝喝了一口茶,说道:“他们才成亲一两年,武安公主心气太高了,嫡子总会有的。”
第三百三十一章 采薇(四)
“我看郑翰那混小子与始安公主刚刚成亲,就在荥阳郑氏祖宅闹得鸡飞狗跳,他反倒又独自跑来洛阳花天酒地,始安公主多半被他辖制住了,不然早就追到洛阳来了。”
王嘉风在旁说道:“皇上前几日还在朝堂上申斥了尚书郎郑遵,说他不好好管束自己的侄儿,让郑翰胡作非为,跟辛鳌一般无二,连宗正郑质也甚觉丢脸,虽然他们郑泰这一支早就分出去了,但他总归是郑翰的叔公。”
“辛家如今可是安静多了,辛鳌更是不敢再出来鬼混了,他弟弟辛歆的婚事也被取消了。”
刘姝笑着推了推周甯的胳膊,调侃道:“你之前不是还说辛氏子弟配不上汝南周氏之女,如今你总该放心了,周氏女郎不必再跳入火坑了。”
周甯苦笑道:“取消过婚事,之后再议亲也是不容易了。”
这时,丫鬟端来几碗银耳羹,李瑛示意先给雨轻端来一碗,然后依次给卢敏、刘姝和王嘉风,周甯不喜甜品,所以她那一碗是不加糖的。
“道玄(荀邃字)的议亲转了一大圈,还是定下了庾萱,可见他们真的是有缘分的,如今就只剩下宓儿的婚事了。”
刘姝看向卢敏,笑问道:“阿婧今日是不是回荀家了?”
荀婧是卢敏的儿媳,裴肃(裴攸长子)之妻,是去年刚嫁入裴家来的,荀婧与裴肃这对小夫妻经常闹矛盾,每次都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吵,荀婧受了委屈就会回荀家。
卢敏点点头,说道:“由着他们去闹,我也懒得去生气。”
“二嫂总是说这话,难怪府里头的人都在背地里说你是个二木头。”周甯笑道:“雨轻,你写的那个《红楼梦》我也看过了,里面的贾迎春跟你的二伯母是同性情之人。”
王嘉风和李瑛忍不住笑了起来,卢敏对周甯的调侃也不生恼,或许她确实有些懦弱,不过却是极为善良的。
雨轻在旁安静的喝着银耳羹,对卢敏的印象就是她善于女红,刺绣水平很高,雨轻经常去她那里学习女红,她也很好说话,对于二伯裴攸的冷言冷语,她也全然不在乎,毕竟学习女红是正经事,裴攸也不会阻拦的。
在李瑛这里用过午饭后,雨轻就回到自己的小院内,坐在摇椅里,香草在旁沏茶,说着大房那边的事情,原来她从丫鬟婆子们口中打听到裴采薇已经被关了起来,由小丫鬟每日送饭过去,其他人都不得进去探视她。
大房长辈也正给裴采薇寻找婆家,好像选中了渤海高氏,高珣,他为东汉渤海郡太守高洪这一支的后人,现今在郭彰府上做掾吏,裴頠有意让高珣离京出任渔阳太守,他去年刚刚丧偶,裴采薇就是过去给他做续弦的,成亲后就即刻离京去往渔阳。
香草一边小声说着,一边摇头叹息,这般仓促的嫁女儿真是全无亲情可言。
雨轻抿了一口茶,沉吟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堂姐做出这样的事情,能够保住性命,已然是大伯手下留情了。”
这时,崔意从游廊走了过来,负手笑道:“雨轻,这两日你待在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倒是乐得清静,裴府却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尤其是那边。”
崔意望向大房那边,开口道:“你的大奶奶身子刚好一些,偏巧又遇到这样的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悦哥哥,这可是《醒世恒言》里的名句,你不是说这类小说太低俗了,怎么却记住了这句话?”雨轻调侃笑道。
“至少杜某人所写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还是很有深意的。”
崔意撩袍坐下,淡笑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此句直抒胸臆,道尽天下寒士之苦,想来杜某人真是拥有一颗忧国忧民的炽热之心。”
“原来悦哥哥也懂得寒门之辛酸,看来河内怀县季氏的事情已经调查出来了,对吗?”雨轻微笑问道。
崔意瞥向桌上的那盘跳棋,拿起一颗青瓷珠,哂笑道:“正经棋都下不好,你就会弄这些稀奇的小玩意。”
“悦哥哥,我派人送去的青瓷盖碗,你还喜欢吗?”雨轻托着下巴笑问道。
崔意将青瓷珠丢回空格里,端起茶杯,轻笑道:“青瓷盖碗,做工还算精致,不过我看你书房里画的那些图纸,还有四方茶壶、八方壶、汉扁壶,还有一个体形很是圆润,叫什么名字?”
“西施壶。”雨轻笑道:“那些都是紫砂茶壶,需要的工艺既繁琐还很难,需要慢慢琢磨。以目前来说,只能先做一些青瓷或者白瓷的茶具,就像盖碗又叫做三才碗,盖为天,托为地,碗为人,包含天地人和之意,盖碗也可以做成许多形状。”
“推广茶叶之后就又开始送茶具了,你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崔意拿起桌上那卷竹简,展开来看。
“悦哥哥,前两天你去观看花魁大赛了吗?”雨轻笑问道。
崔意摇头,“子谅兄好像陪同公安兄一起去看了。”
“悦哥哥,卢府的藏书里是不是有很多珍贵孤本?”雨轻好奇的问道。
“嗯,确实有很多,不过大都在范阳卢氏祖宅,洛阳的府邸里只有一小部分而已。”
崔意淡笑道:“你又不爱看那些沉闷枯燥的正经书,打听卢家藏书做什么?子谅兄可是告诉了我,说你派个小丫鬟到他那里讨要了许多张票,还让逸少先生帮你拉投票,原来在投票环节里做手脚的人就是你,难怪今年花魁大赛爆出了冷门。”
“我只是碰巧路过那里,瞧了两眼便走开了,至于比赛结果会怎样我也是不知晓的。”雨轻含笑解释道。
“那上回的谷水亭诗会你也是碰巧路过吗?”
崔意话中带着审问的意味,“你以为我没发现你吗?躲躲藏藏的,不过怕你再被罚跪祠堂,才装作没看到而已,你倒是还沾沾自喜起来了?”
“悦哥哥,河内季氏到底为何被剔除士籍?”雨轻忽转话题,注视着他问道。
崔意故意不理睬她,只是悠闲的拈起一颗腌梅子放入口中,手捧着竹简慢慢看着。
“午饭就做糖醋排骨好了,再格外加几颗腌渍的梅子,别具风味,悦哥哥一定爱吃的。”雨轻笑眼弯弯的望着他。
崔意笑道:“我可不是彦胄兄,拿一顿饭做谢礼在我这里可是行不通的。”
第三百三十二章 匿名信(一)
“悦哥哥,你们清河崔氏子弟自然是什么也不缺的,不像我,又不是裴府的正经主子,不过是寄人篱下,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送你,只能略备薄酒款待你一下了。”雨轻佯装无奈的笑了笑。
崔意放下竹简,淡笑道:“刚才我去看望姑奶奶,还和你的四叔(裴潭)在小轩馆手谈了一局,他很喜欢喝茶,你可有送给他一套茶具呢?”
“嗯,早就送去了,我觉得四叔跟你是一样的性情,外表冷冷的,其实内心却很柔软真挚。”雨轻浅浅笑道。
崔意唇角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在裴潭那里,他时常讲一些茶文化,为的就是拉近雨轻和裴潭的关系,毕竟雨轻是今年才住进裴府的,与各房长辈还很生疏,想要完全融入这个大家族里,需要花些时间。
“河内怀县季氏一门被剔除士族行列,皆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事或许与平原华氏有关。”
平原华氏自太尉华歆开始,成为魏晋时期的显赫家族,这样的名门望族岂会与一介末等士族有来往,雨轻大为不解。
崔意徐徐说道:“平原华氏子弟向来贪婪,当年听闻河内怀县季氏收藏有五尺多长的象牙,华氏子弟也不知使了什么方法,让季玠之父季川主动把那象牙上交了,之后季氏便因行贿中正官之事被剔除了士籍,好像是怀县令派人揭发的此事。不过说起来季氏一族确实太过衰败,祖孙三代皆未有人出仕为官,族中也没有什么名士,被挤出士族行列也是早晚的事。”
“那就是说当年司州大中正也并不是很清楚其中详情,悦哥哥说那时的大中正来自河内山氏,若想要查清季氏一门的事情,或许可以找一人帮忙。”
雨轻想到了时任青州刺史的山简,听闻他性情温润典雅,颇有其父山涛的风采,只要让季玠写信给山简,想来山简不会坐视不理,毕竟此事也涉及到山氏子弟。
“雨轻,如今的河内太守华荟乃前朝太尉华歆曾孙,其兄华混袭爵观阳县公,官拜尚书,其弟华恒娶武帝(司马炎)之女荥阳长公主,现为散骑常侍,平原高唐华氏可是勋贵世家,想要给季氏一门翻案可是不容易的。”
崔意沉声道:“倘若华氏真的涉入此案当中,季氏与华氏对簿公堂,无异于以卵击石,你可以对季玠小施恩惠,但做事也要量力而行。”
“悦哥哥,多谢你帮我调查此事。”
雨轻站起身,微笑道:“我的活动范围也就是这个小院子了,难有再大的作为,不像悦哥哥少有重名,东海王和齐王都想要征辟你,你却都拒绝了,别的寒门学子想要去还无人举荐呢?”
崔意淡淡一笑,对她的调侃也不生气,今日他已经听说了任远被司隶校尉许奇征辟为都官从事,想来日后不会有空再来这院子里和雨轻闲聊了。
对于任远的出仕,他并不感觉意外,因为任罕之父任恺早年举荐许奇担任祠部郎,如今许奇担任司隶校尉,征辟任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许奇乃高阳许允之子,与博陵崔氏是同郡人,两家向来要好,不过自许奇任司隶校尉以来,便不常与这些世家大族走动了,因司隶校尉之职是监督京师和京城周边地方的秘密监察官,只有皇上最亲信之人才能担任此要职。
许奇已经成为司马衷手里一把最锋利的刀,近些年来查治高官勋贵以及各地王爷的动向,甚至监察御史中丞,全都是许奇派人搜罗朝野情报直接奏报给司马衷,权柄极重,朝中大臣都对他有几分敬畏。
只是许奇阴鸷多谋,手段毒辣,任远犹如一张洁白的宣纸,在他手下做事迟早也是要被无数人的鲜血浸湿的,当然在任远选择走这条路时,他应该很清楚自己即将失去的是什么。
傍晚时分,一辆牛车停至许府门前,一名锦袍少年下了牛车,步履匆匆的从偏门进入府内,由管事的领他直接走向许奇的书房。
室内,只见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正端坐在案前,面容刚毅俊朗,神情凝重,眉宇间掠过一丝微妙之色。
书案上放着一封信,他将那封信推至案边,示意锦袍少年先看这封信,管事很是安静的掩门而去。
锦袍少年拿起那封信,展开快速看了一遍,然后就放回案上,颔首道:“这封匿名信上谈及到袭击太子的那名刺客是流放到辽东罚服劳役的罪犯,渤海太守甄瑜派人给他赎了罪,他还曾去过荥阳,看来写这封匿名信之人对此事很了解。”
“今早有人将这封信悄悄放到了韩从事府上的门房处,韩从事问过了门房,门房根本没有看到那人的身影,想必那会门房还是睡意朦胧。”许奇淡淡说道。
“既然有人主动提供线索,不论真假,都要去渤海查探一番。”少年开口道。
“子初,你可了解中山甄氏?”许奇喝了一口茶,看向他。
任远沉思片刻,回道:“中山无极甄氏是郡内仕宦望族,与昔日的袁绍和魏武帝曹操都有联姻,家道殷富,满门显贵,只是到如今,变得有些沉寂了。”
“文昭皇后甄洛被魏文帝(曹丕)赐死本来就是魏国皇室中的一大悬案,不管文德郭皇后是否在魏文帝面前陷害她,魏文帝多半已经动了杀心,原因很简单,就是甄洛乃至中山甄氏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只能被抛弃......”
“昔年魏文帝的立后玺书下了三次,甄洛辞让了三次,这里面也应该掺杂着魏文帝的某种战略考量,甄洛出自世家大族,若是立她为后,就有可能会出现外戚专政,而郭女王出身不高,背后没有强大的家族势力,更好掌控,后来中山甄氏在魏明帝(曹睿)时期封爵入朝拜官,走向鼎盛时期,不过却很短暂。”
许奇淡然说道:“子初,当年袁家与甄家联姻,袁绍看上的是甄家家大业大,后来魏武帝曹操也是看中甄家的势力,用以稳固河北局势,幸而文昭皇后甄洛生下魏明帝,不然中山甄氏的情况应该会更加糟糕。”
“大人,在权力争斗中,发现自己快要失去利用价值时,就要努力创造出价值,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公平可言,只有强者与弱者之分,甄氏一族依靠皇亲国戚荫庇自然走不长远。”任远脸色平静的说道。
第三百三十三章 匿名信(二)
许奇满意的点头说道:“子初,在府内你还是像以前那样称呼我为先生好了。”
“是,子泰先生。”任远含笑道。
“中山甄氏与曹魏渊源颇深,在如今自然得不到重用。甄瑜能够坐上渤海太守的位置,还是因为中山刘氏从旁举荐,敢做出刺杀太子这等谋逆之事,我想甄瑜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许奇沉声说道:“速速派人去往渤海、辽东和中山,尽快找出负责记录赎买罪犯交易明细的那名小吏,暗中查探渤海郡府衙,还有盯视着甄瑜的府邸,至于荥阳那边,还是由你去调查吧。”
“子初明白。”任远颔首道。
“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许奇扶额说道。
任远施礼告退后,许奇又唤来管事,命他把功曹从事邵备和别驾从事韩盛请来商议要事。邵备和韩盛皆是他的心腹,如今另有事情交给他们去办。
而在崔府,崔随正在看着清河祖宅的来信,看完后他面色略沉,喟叹道:“自元兴(崔琚字)亡故后,崔温就开始把注意力转到庶子崔睿身上,这些年从来不被理睬的孩子突然被关注,竟有些不适应,还生了病,真不知道崔温这个父亲是怎么当的?”
“叔公,哪里是因为不适应,而是元珪(崔睿字)连日都被体罚,淋了一天的雨,身体自然吃不消了。”崔毖在旁淡笑解释道。
原来此时的崔温把希望都寄托到庶子崔睿身上,崔睿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在崔温的强势态度之下,明显扛不住。
丧失嫡子的崔温想要让崔睿快速成长起来,严厉到了极致,绝不允许崔睿落于族中其他子弟之后,更要他与崔意比肩。看样子崔温为了他那一房的将来已经心态失衡了。
倒是崔基时常关怀崔睿,毕竟崔睿乃是妾所生,他的生母早些年便病逝了,在家族中庶子常受冷落,崔温那时眼里只有崔琚那一个宝贝儿子,根本不会关心庶子。
可怜的崔睿在族中饱受欺凌,而今好不容易寄在嫡母名下,名份上就算是嫡子了,他的父亲才愿意正眼看自己了,可惜又是这般残酷的鞭挞自己长进,他真是苦不堪言。
崔毖拈起一块糕饼,微笑问道:“道儒,你刚在裴府用的晚饭,可有看到景升兄(裴源字)回府?”
“他好像并没有回来,雨轻方才还说她的十婶去了大房那边看望大伯母。”崔意说着也拿过那封信看了一下。
“我倒是看到他了,他是从西角门进府的,多半是去四房那边找伯威兄(裴术字)了。”
崔毖笑道:“他上回带着那个外宅去了金谷园,听说还是从荆州来的,容貌倒是更胜过他家里头的那位。”
“道远(崔毖字),少与景升来往,他跟逸少一样的性情,挂个散官,整日里游手好闲,长辈的话他们也是从来不听的。”
崔随脸色一肃,说道:“裴家各房长辈也都不好好管教孩子,任由他们胡闹,以前就出了一桩丑事,才安静几年,如今又出了这等事,若是裴令公还在世,定是要家法处置的。”
“裴家顾念亲情,赶着把她嫁给高珣,然后再匆匆送到偏远之地,眼不见心为净,此事也就算过去了。”
崔意淡然说道:“叔公,人家不像元珪的父亲那般心狠,没有错也要弄出人命来,让外人知道,定会说元珪的父亲残暴不仁,不疼惜幼子。”
“道儒,明日你代我去城郊看望一下京陵公,听秘书丞王逢说,京陵公近来身子不大好,我最近也不得空。”崔随开口道。
须臾,崔随望见侍婢端来一碗甜品,便问道:“这是什么?”
“叔公,这是姜汁撞奶,很好吃的,我特意让人从裴府带过来的。”
崔意走至他身前,笑道:“口感不错,京陵公也很喜欢,我看宫里送来的那些羊酪只能丢到仓库里了。”说完就递了个眼色给崔毖,他们二人便相继走出来。
待走至崔意的书房内,崔毖便拨动两下琴弦,笑问道:“道儒,你最近怎么派人去河内了?”
“打听一些旧事而已。”崔意坐在玫瑰椅上,问道:“堂兄,河内太守华荟上任有三年了,听说有些政绩,尚书华混正想要把自己的弟弟调回洛阳,多半就是想顶替辛桐的位置。”
崔意笑道:“辛桐这次是翻不了身了,张司空定然会设法坐实他的贪污受贿罪名。”
“只要不涉及谋逆的大罪,辛桐应该可以保住性命,只是官位是难保了,毕竟这次华混也上了奏表,明显是站在张司空那边的,而杜家与辛家连着姻亲,在皇上面前杜家人还是在尽力为辛桐说好话,想要把贪污的那笔公款全数交还给朝廷,以赎其罪行........”
“无奈王衍和郭彰都在旁痛斥辛氏家族治家不严,出了谋逆之徒,辛桐更是难辞其咎,最后御史中丞孟韬的那番话就算是让辛桐彻底丢官去职了。”
崔意好奇的问道:“御史中丞说了些什么?”
“昔日辛评在袁绍的阵营中不算是最出色的幕僚,但是对袁家可谓忠贞不二,当年他与郭图等人说服韩馥把冀州牧的位置让给袁绍,天下之重资的冀州就是袁绍雄霸一方的奠基石,可见辛评在其中贡献很大......”
“反观其弟辛毗,背叛袁氏,投降曹操,致使辛评为袁谭所猜忌,最后被审配所害,辛评之死,胜辛毗之生,而今辛冉参与反叛,欲要置其兄于何地?辛氏一族的荣光恐将毁于一旦。”
崔毖淡然说道:“孟韬借辛评和辛毗那桩旧案暗讽辛桐,此言就是提醒辛桐为了保全辛氏一门,要懂得取舍,让出城门校尉一职。”
“这恐怕也是皇上的意思,辛桐可以免除牢狱之苦,不过难逃罚服劳役,张司空应该还握有辛桐其他的罪证,就像纵容族人侵占田地,打杀平民,这就要看皇上如何裁夺了。”
崔意唇角微扬,喝着茶思考一些事情。
“张司空最喜欢秋后算账,早几年和演被贬至豫章任太守,就是张司空与乐令在暗中较量,还连累刘太保(刘寔)因儿子受贿获罪,而被免官,辛桐与赵王交好,张司空本来就与赵王不睦,当年没能除掉孙秀,现今定然咬住辛桐不会放手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喜忧参半(一)
崔毖拿起一个柿饼,笑问道:“道儒,叔公也是不愿掺和张司空与辛家的是非,就连裴侍中也没有在殿前发表任何言论,都是在冷眼旁观。”
“堂兄,卢尚书(卢皓)可有在殿前进言?”崔意淡笑问道。
崔毖摇摇头,皱眉回道:“他这两天没有上朝,说是生病了,经太医诊治是体虚内寒,消化不畅,估计要休养几日了。”
崔意听后不禁笑道,“定是子谅出的主意,赶明让雨轻做一些酸奶带到卢府去,说不定卢尚书就能好起来了。”
“酸奶?”崔毖不解。
这时一名侍婢缓步走进来,堆笑道:“道远郎君,夫人已经备好了宵夜,请你过去品尝。”
崔毖含笑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笑道:“我看不如给你挑几名侍妾,最近外面总有一些风言风语的,什么时候你和郗遐成一丘之貉了?”
“我和季钰兄之间本来就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时间也难以解决。”崔意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你们俩还真是奇怪。”崔毖摇了摇头,快步走开。
没过一会,覃思走了进来,双手递上一封书信,崔意拆开来看,沉吟道:“堂叔说的那个杨霄到底是什么人?”
这封书信也是从清河崔氏祖宅送来洛阳的,正是崔基写给他的信,上个月崔意就有写信给自己的这位堂叔,所言之事正是有关杨骏收藏的那幅名画《张仪相鹿图》,更戏说张仪以连横破合纵大败楚国,将楚怀王玩弄于股掌之间,凭着一张嘴搅动风云,他这位战国时期的纵横家可谓是空手套白狼,与苏秦为同门师兄弟,实则两大忽悠也。
崔基当年任杨骏太傅掾,在杨骏被诛后,并未直接返回清河祖宅,而是去往了弘农郡,这件事还是崔意在派人暗中调查河内怀县季氏之时偶然得知的,因为崔基在离开弘农郡之后就在河内待了一段时间,过了大半年才回到清河祖宅的。
崔意直接在信中调侃崔基每日醉卧山林,制造假象用以蒙蔽大家的眼睛,如果他猜得不错,当年阎缵以家财安葬杨骏,崔基定然也是暗中拿出了钱财,阎缵虽从未提及崔基,但是阎维却在无意中说出崔基曾写过书信给他的父亲。
面对崔意种种的质疑,崔基也不再否认,或者说他就是在等待崔意发现这些,因为他需要判断崔意有没有这个能力介入杨骏旧事当中,毕竟遗诏之事关系重大,他知晓的并不多,只有一人,杨霄,他是杨骏最亲近之人,想要获取遗诏,必要找出此人。
当年崔基去弘农郡正是为了找寻杨霄,可惜他并没有出现,只是派人给他带了封书信,信上说让他莫要再出现在弘农郡,更不要追查遗诏之事,这样对他没有好处,因为已经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视着他,既然遁逃了,就应该选择安静的活着。
并告诫他不要再与潘岳来往,因为潘岳本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在杨太傅在世时,就私下与楚王司马玮的长史公孙宏来往甚密,赶在杨太傅被诛之前,离京去办事,可见他早就知晓贾后要联合楚王司马玮对付杨太傅。
之后公孙宏帮助太傅主簿潘岳去做长安令,逃过这一劫,潘岳又以母亲生病辞官,在家侍奉母亲,之后依附贾谧升任黄门侍郎,想必他早已将杨太傅抛之脑后。
所以崔基在回到清河祖宅后就整日无所事事,醉酒不醒,可即便如此,贾郭一党的人也时常来试探他,想来都是潘岳这个墙头草在中间挑拨是非,让他不得安宁。
在这封信的最后,崔基提到贾谧应该有五大心腹谋士,分别是琅琊王洵、平原华承、颍川荀恪、北海邱飞、汝南和济,他们五人中以华承和邱飞最有才干。
崔意合上书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沉吟道:“明日我要出城去看望京陵公,恐怕是不能去鲁郡公府上赴宴了。”
“道儒小郎君,陆大人定是会去的。”覃思在旁笑道。
崔意喃喃道:“那么陆士瑶多半也会跟去的,景升兄(裴源)说不定也会去凑热闹的。”
“刚才我去送覆盆子时看到雨轻小娘子正与她的十叔(裴源)说笑,还谈及到了鲁郡公。”覃思说道。
崔意淡笑道:“她应该还从来没有去过鲁郡公府上,就是不知道她的十叔会不会带着她一起去了。”
此时的裴府甚是安静,各房的人大都歇息了,唯有裴源和裴肃二人还在小花厅内喝着酒。
“德操(裴肃字),你怎么不去荀家把她接回来呢?”裴源眯眼笑道。
“有什么好接的,她愿意回来就会自己回来的,若是不愿意回来,就待在荀家好了,我还真不想看见她。”
裴肃把酒杯放在桌上,半醉半醒的说道:“十叔,我也是受够她了,仗着自己出身颍川荀氏,常给我脸色瞧,年初我身边的两名侍妾无缘无故的就被她找来人牙子发卖了,各房中除了荀婧,还有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你也不用生气,她是嫡妻,既然被她找到了由头,打杀几名贱妾还不是随着她的意,如果是出身良家的女子,她就不敢随便打杀或者发卖了。”
裴源笑道:“你上回不是邂逅了一位兵家女儿,我看她知书达理,不如就纳她为妾?”
“十叔莫要再开玩笑了,人家虽然是兵家子女,但是很有风骨,只怕未必肯做妾室。”裴肃苦笑道。
“贵有风骨,难得遇到有品行的女子,岂可轻易错过?”
裴源又倒了一杯酒,笑道:“我已经找人打听过了,她就是洛阳令叶诚的小姨子,原是跟着姐姐一起来洛阳的,还未许配人家,那一日你与她相遇在卞府,难道不是缘分吗?”
叶诚之妻白氏的胞妹,名叫白灵儿,小名阿罗,卞府设宴,洛阳令携妻眷一同前往,白灵儿也跟着去了。
当时宾客很多,白灵儿逛园子迷了路,身边只跟着一个小丫鬟,站在梨花树下,四处张望,春风吹过,素洁淡雅的花瓣飘落在白灵儿一袭竹青色衣裙上,她不忍心见这些梨花染上泥土,便一片片拾到手帕里,然后小心的包起来。
“你要这些落下来的花瓣做什么?”裴肃好奇的瞧着她。
第三百三十五章 喜忧参半(二)
白灵儿赶忙低首,轻声回道:“不想见落花委地,与泥水混杂,白白遭人践踏。”
“万物生长,花开花谢,这世上千朵万朵,又岂是你一人捡的过来的?”裴肃淡笑问道。
白灵儿小声道:“四季交替,有起有落,花开花谢年年相似,但看花之人却有不同,我只是想要把这满树梨花的美好贮存下来,留作纪念。”
裴肃点点头,觉得她的话有些道理,多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负手走开。
这一幕被站在不远处的裴源和雨轻望见了,雨轻浅浅一笑,“这幅画面真的很美,梨花白清如雪,少女柔美婉约,而少年风度翩翩,回府后可以作画一幅。”
“雨轻,她好像并不是士族女郎。”裴源沉声说道。
“洛阳梨花落如雪,河边细草细如茵,这般静美的画卷,瞬间就被十叔的话贬的庸俗不堪了。”雨轻玩笑道:“原来十叔也是长着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
“雨轻,就属你最热心了,德操不善言辞,交际能力还不如你,近来总是一个人苦闷着,难道你不心疼你的二堂兄吗?”裴源笑问道。
雨轻也是知道自己的二堂兄为何苦闷,他还不及弱冠,自娶了荀氏之女后,总有争吵,这位二堂嫂实在太跋扈了些,嫉妒心又太重,不该随意处置二堂兄的侍妾,她还不如杜平阳心宽能容人,这样闹下去对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
“原来洛阳令是她的姐夫,我和她就更不可能了。”裴肃摇了摇头,甚是失望。
“德操,机会还是有的。”裴源挨近他说道:“以她的出身,勉强能够给末等士族子弟做正妻,还不如嫁入裴府做个体面的良妾,洛阳令定然也不会反对,只是还需要人家女郎心甘情愿才好。”
“十叔,我——”
“德操,你和她只要能够做到相敬如宾,面子上过得去就是了,家族联姻大都如此,她的性情好与坏根本不重要,能合得来固然好,合不来就少理睬她,荀氏子女众多,她不过就是西华县公(荀藩)的堂侄女,又不得宠,她的父亲一直待在颍川,也没有入朝为官,说是名士,可还不如荀隐有名气,所以说你根本用不着与她计较什么,日后等你出仕了,就更可以把她丢到一边了。”
裴源指尖敲打着桌面,唇角掠过一丝玩味的笑意,“不如你去央求大奶奶,让她把大房管家的事情交给她的孙媳妇好了,人一旦忙起来,也就顾不得别的事了。”
“十叔,我明白了,十婶现管着二房里的事情,自然无暇理会府外面的事情。”裴肃恍然大悟的说道。
“即便她知晓了又何妨,难道还要去告诉她的兄长郑遵吗?”
裴源起身笑道:“尚书郎可是没工夫理会裴家的家事,当然郑府平日里就乱糟糟的,我们裴府可是清静多了,谅她也不敢怎么样。”
“十叔跟着九叔学习,自是有好手段辖制她。”裴肃说道。
“夜深了,早些歇息吧,明日你还得陪着我一块去鲁郡公府上赴宴。”裴源说着便转身离去。
裴肃揉了揉太阳穴,刚起身走至门口,就看到自己的随行小厮跑了过来,堆笑道:“少夫人回来了。”
“她怎么这会又回来了?”裴肃不解的问道。
“好像是老太太派人把她叫回来的,如今正在东院廊下跪着呢。”小厮颔首回道。
“老祖宗怎么也知道这件事了?”
“听说是雨轻小娘子过去给老太太请安时,多说了两句,老太太当时就拉下脸来,说荀家的宓儿是好的,其他都是良莠不齐,既然荀家管教不好女儿,只能裴家多受累了。”
裴肃微微点头,心道:又是雨轻这个小机灵鬼,刚才还派人给父亲和母亲送去了姜汁撞奶,她总是会想办法讨好人,连大伯对她的态度都好些了,也就只有五叔每日让她到跟前背书,罚她抄书,看来她对五叔是完全没有办法的。
其实在雨轻入住裴府后,有老祖宗一直护着她,各房的人自然不敢太过轻慢于她,只是她的生母裴若澜的确做出了有辱家门之事,大房和二房的长辈们还是对她颇有微词的。
不过她小小年纪花样百出,先从各房的小孩子们入手,从饮食到各种游戏活动,专门在院中建了一个小型游乐场,那里已经成为小孩子们玩耍的天地,他们是最早和雨轻站到同一战线的人。
之后便以三房裴宪夫妇那里为中心,逐渐与大房和二房的叔伯们搞好关系,又有六叔裴頠和九叔裴浚在旁为她说好话,裴家的人也渐渐都接受她了。
裴肃在心里很是佩服她,适应全新的环境,没有任何胆怯,甚至还主动愿意帮助各房的人排解烦忧,就像之前七婶(李瑛)和八婶(黄栗子)关系冷淡,经过雨轻在中间调和,她们竟然也能坐到一处聊家常了。
至于那些新颖的家具,也是按照各房人的喜好,专门画了图纸用心制造出来的,还有各种新式炒茶,从冲泡方法到饮茶文化,雨轻事无巨细的都会讲解给他们听。
老祖宗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错,她疼爱雨轻,时常说雨轻贴心,在失去父母的庇佑下还能保持一颗纯真的心,确实难得。
这日,鲁郡公府上宾客盈门,因母亲贾午过生辰,故而大摆筵席,府门外,许多辆牛车陆续而来。
一名华服男子下了牛车后,和颜悦色的朝另一名男子施礼道:“妙才兄(和济字),恭喜你升迁为中书郎。”
“士元(荀恪字),你在金谷所写的那篇骈文,用词绮丽,实为佳作。”和济淡笑道。
荀恪乃荀隐之子,今年刚及弱冠,善写文章,风格雄放大气,自比建安七子之陈琳,为鲁郡公府上的幕宾。
这时,从对面又走来一位锦袍男子,正是华承,他年纪二十六七岁,身边还跟着一名少年,只见他薄面微腮,轮廓立体又不失柔和,五官精细但又不乏英气,眉眼夺目,俊俏小生一枚。
“子期兄(华承字),自从担任秘书郎,你已经很久未与我对弈了。”和济笑道。
华承呵呵笑道:“明明是你整日公务繁忙,我都寻不到你的人影,怎么和你对弈呢?”
第三百三十六章 五大谋士(一)
“子约(华陶字),听说你最近常去城郊骑马?”和济笑问道。
华陶乃尚书华混之子,今日是跟着堂兄华承来赴宴的。
“子约一向喜欢畋猎,前些天的春蒐,他输给了郗遐,心里还有些不服气。”华承在旁解释道。
华陶淡淡一笑,并未答话,因为春季空气干燥,他又有些上火,喉咙不太舒服,时不时还会咳嗽两声。
和济和荀恪他们就大步走进府内,华陶想起车内还放着一瓶梨汁,就命随行小厮去取来,华承便先行随他们进府了。
没过一会,华陶就望见裴肃朝这边走来,他微笑问道:“德操兄,你怎么也来了?”说完视线又落在另一名白袍少年身上,顿感好奇。
“他是我的堂弟,叫小雨,刚从河东老家来的。”裴肃含笑道。
华陶笑了笑,喝了一口梨汁,润了润嗓子,又问道:“德操兄,上次的畋猎,你怎么没去呢?”
“我不善骑射,去了也没什么意思。”裴肃看着他手里拿着的竹筒,笑道:“难道你也跟道幼兄一样,喜欢用竹筒装泉水?”
华陶摇了摇头,说道:“这里面是梨汁,我近日总觉得喉咙干燥,洛阳每到这个季节雨水就少,等到夏天才会好些。”
“我那里还有自制的枇杷膏,可以降燥润喉,待会我回府后就命人给你送过去,每日喝一些,对嗓子很好的。”
雨轻玩笑道:“不过这些枇杷很是珍贵,我可不能免费送给你,看在你和我堂兄是好友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打个五折,就给我十两金子好了。”
华陶不禁笑了起来,“德操兄,原来你的堂弟还是个小财迷。”
“你不懂,枇杷膏可是我花费很久才熬制出来的,已经算是友情价了,在洛阳可是绝无仅有的,如今也没有消炎片或者润喉糖,能做出枇杷膏已经是很好了。”雨轻嘟嘴表示不满,负手直接走开了。
“你的这个堂弟说话真是奇怪,什么消炎片润喉糖的,我怎么没有听说有这种东西?”
裴肃苦笑道:“她总是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有时候我也听不明白。”
而此时裴源早已经和王润步入前厅,雨轻则跟在他们身后,厅中之人多是贵族名流,金谷友人也在其中,陆机和左思正在笑谈着,雨轻便走至陆机身前,施礼道:“拜见先生。”
陆机微微点头,望见裴源和王润已经坐于对面,知道雨轻是跟着裴家人一起来的,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雨轻并没有望见陆玩的身影,只好走回裴源身边,坐在旁边,悄声问王润道:“玄静兄,你可有找到那个戚家的儿子?”
王润点点头,玩笑说道:“那小子在满月楼宿醉未醒,我已经命小厮把他扔进池塘里去醒酒了。”
“那他到底是被谁收买的呢?”雨轻沉吟道。
王润并未答话,因为荀恪已经走了过来,他与荀恪关系一般,太原王氏和颍川荀氏都是高门显贵,他们两家的子弟中也常有互相看不顺眼的地方。就像王润对荀恪自诩文章冠世嗤之以鼻,而荀恪对王润的游手好闲也是冷嘲热讽。
“今日真是稀奇,洛阳城内的四大富贵闲人只来了一位。”荀恪哂笑道,然后坐到另一边去了。
王润冷眼睨视着他,问道:“日下荀鸣鹤,云间陆士龙,他们二人皆未到场,而你非鹤非龙,又是什么呢?”
荀恪低哼了一声,自去与华承叙话。
这时,一身华服的贾谧缓步走进来,同在座的宾客寒暄几句,便撩袍落座,南面所坐之人依次是王洵、和济、华承、荀恪,而邱飞则坐于西边,身旁便是金谷各位友人,中间还有祖约。
一众仆婢端上美酒佳肴,丝竹之声缓缓传来,席间一名男子忽而高声吟诵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安仁兄(潘岳字)何故吟诵这首《游侠篇》,难道你也想去奔赴益州战场?”欧阳建笑问道。
潘岳呵呵笑道:“陈思王(曹植)才高八斗,可惜不自雕励,任性而行,身边的谋士还是杨修,魏文帝曹丕作为长子,优势明显,又有老谋深算的贾诩支持他,陈思王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我想陈思王当年写《游侠篇》时可否思考过何为真正的游侠之士,或许他只懂得游骋之乐,饮宴赋诗而已。”
“听闻裴景思(裴宪)弱冠之年好交轻侠,崇尚儒学,足不出户数年,旁人见而奇之,想来是在苦学兵法,故而才拜他为平西将军,率军平叛益州,昨日有加急战报抵达洛阳,他们已经攻破了剑阁,大军长驱直入,看来平叛胜利在望。”
王洵在旁笑道:“裴景思可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而是靠着在蜀地有亲信,昔日张松献图,刘备才取得西川,裴景思就是得到了裴儁那一支在蜀地故交的鼎力相助,才侥幸攻下剑阁,或许他还不如赵括善用兵。”
“公达兄(王洵字)这样质疑裴都督的能力,是否暗含嫉妒成分呢?”
裴源放下酒杯,开口道:“战报上说得清清楚楚,攻破剑阁,斩杀守城主将廖敢,迅速拿下涪城和绵竹,歼灭五万叛军,立下战功之人不是来自琅琊王氏,你是不是觉得心里不平衡呢?”
“裴源,你自己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还养着外宅,无非就是靠着裴侍中才混个散官,有何颜面在此争辩?”
说话者正是祖约,他任成皋县县令不过才几个月,便辞官回洛阳了。
“去年士龙先生(陆云)出京补任浚仪县令,整肃县衙官吏,稳定粮食的价格,该县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后来辞官回京,而你担任成皋县令不过短短几月,懒怠办公,衙门里挤压数月的案件都尚未审理,你竟然还恬不知耻的拿着虚假政绩上报朝廷,返回洛阳,当真有辱范阳祖氏一门。”
雨轻冷笑道:“我十叔刚才辩解几句,都是因与自家堂兄感情深厚,不像某些人跟自己的亲兄长都有嫌隙,手足兄弟尚且如此,对外人更是难有真心了。”
“真是一派胡言!”祖约嗔怒道。
坐于祖约身旁那人的目光扫向雨轻,轻笑说道:“裴家真是人才凋零,除了富贵闲人,就是无知小儿,只会信口雌黄。”
第三百三十七章 五大谋士(二)
雨轻放下茶杯,直接站起身,含笑道:“欧阳先生才藻美赡,擅名北州,人云‘渤海赫赫,欧阳坚石’,欧阳先生提出“言尽意”的学说,认为“形不待名而圆方已着,色不俟称而黑白已彰”,却不知这种论述只是片面性的。”
“你真是好大的口气,我倒要听一听你有何见解。”欧阳建拍案嗔问道。
雨轻负手走来,慢慢说道:“至道无言,非立言无以明其理,大象无形,非立象无以测其奥。道象之妙,非言不津;津言之妙,非学不传。未有不因学而鉴道,不假学以光身者也。作为智者应该持有的态度是积极去面对,而绝非是懦弱的退步,选择视而不见,明明看得见世间的污浊,却不敢去改变,不敢去反抗......”
“欧阳先生自然也无心效仿昔日阮步兵(阮籍)穷途之哭,因为你已经转向了无用的空谈玄学,舍弃不了锦衣玉食,只能让金谷的奢靡遮住你的双眼,熟读圣贤书,明君臣大义又能如何,反而不如在田间耕种的农夫,至少他们懂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欧阳建面色大变,怒道:“好一番歪理邪说,裴家果然好家教,教出你这等口出妄言的小辈!”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胆怯懦弱非君子,行事不公非君子,君子必须坚守公正。若是失去内在的风骨,又岂能算是君子呢?”雨轻不依不饶的说道。
对面的少年字字珠玑,言辞凿凿,欧阳建一时间无法辩驳,再争辩就真的没了风度。
另一边的荀恪不禁拊掌大笑,起身说道:“难得遇到这样伶牙俐齿的人,年纪虽小,但是气焰不小,坚石兄(欧阳建字)乃渤海名士,岂会与你这等小儿一般见识。”
“哦,原来是你,刚及弱冠,就自诩建安七子之陈琳,你所写的骈文除了文藻华丽,毫无深意可言,令尊可是颍川荀氏中出了名的大才子,而你却只会自吹自擂,果然是虎父犬子。”雨轻不屑的笑道。
荀恪当即敛容,步步走近她,微怒道:“休要放肆,就凭你还没有品评别人诗文的资格。”
“你自比陈琳,可知陈琳所写的诗作大都具有现实意义,感叹人间疾苦,所撰写的章表书檄,更是以笔为刀,让人触目惊心振聋发聩,笔力如此强劲,又岂是你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贵公子能够与之比肩的?”
雨轻直视着他,嘲讽道:“你可有离开过洛阳,去往边塞军营目睹那里的风光,了解戍边将士生活;你可有赶赴灾区,探视灾民,感受过他们的无助和濒临死亡的痛苦,你也没有随军出征的勇气和胆识,你只会在铜驼街闲逛,写几首无病呻吟的无聊诗作,博取虚名罢了。”
“可恶,我们荀氏子弟——”
“你们颍川荀氏是名门望族,联姻之家不是皇贵,就是一等门阀士族,可惜吴王妃薨了,你却没有半滴眼泪,更没有奔赴吴郡吊唁,还在金谷园醉酒啸歌,可见你是没有亲情的人,如此麻木不仁,与行尸走肉何异?”
雨轻目光冷然,毫不退却,说道:“昔日荀令公(荀彧)积德累行,遭逢乱世,怀忠念治,实乃朝廷社稷之臣,如冰之清,如玉之絜,法而不威,和而不亵,文武百官无不敬服,而你不去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只知贪图享乐,真是枉为荀氏子弟!”
荀恪面红耳赤,就要发怒,不想有人提高声音道:“士元,无须与小儿争论不休。”
雨轻循声望去,正是王洵,她不禁笑了笑,“琅琊王氏才俊辈出,我见过王司徒(王戎)、尚书左仆射(王衍)还有王尚书(王骏),但是却不认识你。”
“无知小儿,公达兄现任尚书郎,公务繁忙,哪里会理睬你。”和济微嗔道。
“我的确无知,琅琊名士太多,我又记不住太多人,也许有些是鱼目混珠,假名士也说不定。”雨轻玩笑说道。
王润暗自发笑,心道:看来小豌豆今日是要舌战群儒了,但愿她不要被打得丢盔卸甲。
然后又推了推裴源的胳臂,小声道:“鲁郡公的几大谋士应该会轮番攻击雨轻,你说她能不能应付得了?”
裴源皱紧眉头,心想方才的祖约和欧阳建都无心同雨轻争辩太多,毕竟他们只是来赴宴的,不过王洵与和济他们城府很深,五大谋士里荀恪就是垫底,雨轻既然招惹到荀恪,其他几个谋士必然不会轻易放过雨轻的,如今裴頠又不在场,雨轻此刻的处境不免让人担心。
对面的左思也是面带忧色,而陆机却脸色平静,认为雨轻此时敢站出来为裴家说话,定然是有心理准备的,不过王洵他们都是长辈,自然不能太过为难一个晚辈,况且雨轻能言善辩,诡辩歪理层出不穷,他们想要从雨轻那里讨得便宜也是很难的。
厅外还站立着两名少年,却是陆玩和祖涣,他们刚才去了池畔那边说了一些话,都是有关淮南王司马允的事情,听说司隶校尉许奇已经派人去了渤海郡,任远也去往荥阳调查,御史中丞孟韬给皇上递上了淮南内史的奏表,皇上看后面带不悦,屏退了众人,只留下许奇,看来皇上已经开始怀疑司马允了。
这次太子遇袭之事看似没什么线索,可是若要严查下去,朝廷之中势必又有一番官员的调动。
不过由于雨轻正在厅上滔滔雄辩,陆玩和祖涣就没有进去,其实在雨轻与祖约争执之时,祖涣面露尴尬之色,自己的叔叔担任成皋县县令期间确实没有恪尽职守,雨轻说的并没有错,去年在卞家宴席上与许广有些口舌之争,他也是后来才知晓的。
如今亲眼目睹到雨轻这样言辞犀利据理力争,祖涣有些震惊,去年那个性情温婉的少女早已不见了。
自雨轻从临淄回来后,她的脸上虽然仍旧挂着天真的笑容,但是像以往对他的那种亲切感却逐渐消失了,他不免觉得失望,因为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雨轻离他越来越远了。
祖涣望见过雨轻和崔意在院中笑谈,也看到过雨轻和陆玩在雨中漫步,更知道郗遐去年赶往了临淄,也是为了她,在任家乔迁宴上,祖涣才发现自己已经输了,就连很少露面的任远都可以轻松取代他的位置,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个最特别的朋友。
第三百三十八章 五大谋士(三)
也许卫玠离开洛阳前,同他说的那番话确实不假,雨轻身边最要好的朋友就是郗遐、陆玩、崔意和任远,甚至还有张舆,其他人再想要靠近雨轻,只能先赢过他们了。
祖涣不由得唇角泛起一丝涩笑,又看了一眼陆玩,笑问道:“陆兄,你要不要进去帮忙?”
陆玩摇摇头,说道:“她最会歪理邪说了,若是今日在这里摔一跤,或许往后她就懂得收敛自己的行为了。”
此时在厅上,王洵微眯凤眸,淡淡问道:“你是裴家的人,想来也是熟识兵法的,我且问你,官渡之战以弱胜强,魏武帝因何取胜,而袁绍又为何惨败?”
此问一出,厅上瞬间变得安静下来,想不到王洵没有与这少年谈玄论道,反而提及了官渡之战,这场以少胜多的战役无人不晓,自然很好回答。
雨轻走近几步,淡笑回道:“《孙子兵法·谋攻篇》中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昔年以袁绍的军事实力来说,击败魏武帝军队的战术有很多,可以选择步步碾压,分兵围攻,也可以强攻或者缠斗,更可以耗着他,直到他弹尽粮绝,正是因为取胜的方法太多,袁绍又好谋无断,患有严重的选择困难症,不纳谋士田丰良言,最后战败........”
“反观魏武帝拥有不过几万的兵力,甚至那时镇守关中的钟繇还送马二千余匹以支援曹军,两方军力如此悬殊,魏武帝处于劣势却能在这场战役中最终获胜,凭借的正是知人善任.....”
“荀攸和许攸先后献计,荀彧又具有长远的眼光,在关键时期提醒并鼓励魏武帝坚持战斗,在两军相持阶段谁后退谁被动,谁放弃谁灭亡,适时把握住战机,不是强者胜,而是胜者强。魏武帝选择坚持,并且能够礼贤下士,善于决断,获胜也就成为了必然。”
“能够对此战役分析一二,裴家小儿确实看了些兵书,不过你却忽略了官渡之战的转折点,没有许攸背袁投曹,魏武帝想要礼贤下士恐怕都没有机会,还不如说是运气好。”和济冷冷笑道。
雨轻正色说道:“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因为运气永远不会降临在那些面对强敌畏畏缩缩轻言放弃的人身上,况且在战争相持阶段迎来转机并非全靠运气,而是魏武帝具有高超的军事谋略,历史上以弱胜强的战役也是存在的,难道说秦末的西楚霸王在巨鹿之战击败秦军,也是纯属侥幸吗?”
“二者岂可相提并论,西楚霸王破釜沉舟,能断而行,怀着必死的斗志,胜则生,败则亡,面对必死之局,霸王勇往直前,全军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潜能,最后项王垓下作战失败,笑言‘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宁死不过江东,实乃真英雄也!”华承面色肃然道。
雨轻仍旧从容镇静,开口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西楚霸王在败亡之前吟唱这首悲壮的《垓下歌》,真可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他为了无愧于英雄名节,无愧堂堂七尺男儿之躯,无愧于江东父老所托,以死相报.......”
“秦始皇在灭六国时,楚国反抗最为激烈,楚军主力在秦军的攻击下全部被歼灭,项燕兵败自刎而死,楚南公曾云,‘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西楚霸王作为楚国名将项燕之孙,有爱国情怀无可厚非,反抗秦朝,最终杀死秦王嬴子婴,安抚了昔日无数战死沙场的楚国将领的亡魂。《庄子》有云:“自古风云多变幻,不以成败论英雄”,可若是英雄不论成败,那么何为王,何为寇,人们也会随之失去追逐成功的动力,所以应该客观的看待英雄,既要用成功的眼光看,又要以失败的眼光看。”
华承不禁冷哼一声,“真是纯属狡辩。”
“敢问华大人,秦始皇可算得上是英雄?”雨轻施礼道。
“秦朝统一后,残暴不仁,焚书坑儒,苛政虐民,大兴土木,民众苦不堪言,以致秦朝二世而亡,不过枭雄尔。”华承不假思索的答道。
雨轻微微一笑,“秦始皇横扫六国,志在天下统一,为的只是得到和平,尽早实现国家安定,这样的战争是为了和平而战,不可避免,试想如果几个国家继续争斗下去,苦的仍是百姓,不是吗?”
贾谧唇角微扬,注视着厅上的少年,慢慢喝着美酒,似乎很有兴趣听他讲下去。
“秦朝律法严苛,各国在高压的统治下,难免心生怨恨,那是因为他们还不适应秦朝的法律,而刑罚本就是为了警示人们不要犯罪,若百姓都是良善之辈,自然也不会受到什么处罚。”
雨轻继续说道:“至于焚书坑儒,坑的并非是儒生,而是术士,当时秦始皇耗费巨资想要寻找长生不老药,朝中术士借此贪污了巨额公款,对于这等骗取钱财的术士,秦始皇自然无法容忍,便下令逮捕了这些江湖术士,不过后世对于焚书坑儒多有误解。”
坐于陆机身边的周恢含笑点头,再看向王洵,发现他面带诧然,也许他不得不承认眼前少年所言有理。
雨轻缓缓走了两步,淡然说道:“秦始皇集中国力修筑长城,是为了防御匈奴,而昔日各诸侯国曾修筑过长城,却是用以“互防”,只顾及各自利益,统一六国后,秦始皇在他们的基础上修建成长城,在一定程度上抵御了外敌的入侵,加强了秦朝的防卫.......”
“到了汉朝,大将军卫青、冠军侯霍去病等人进攻匈奴,都是以长城作为据点,所谓“进可攻,退可守”,故而可以立为不败之地,长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试想若是没有这样坚固的防御壁垒,汉代军队的处境就没有这般优越了。”
厅中突然有人发问,“如你所说,秦始皇就是一代明君,那么秦国怎会二世而亡呢?”
雨轻望去,正是潘岳,便负手朝他走去,淡笑道:“潘大人,秦国本来就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正是由百万大秦雄狮横扫的六国,不过统一之后,秦始皇对这些兵力做了重新分配,最强主力被派去镇守北部防线,由大将蒙恬领三十万大军驻守边疆,可惜后来秦二世逼死了公子扶苏,蒙恬作为扶苏的支持者,自然难逃一死,军队失去将领,心存不满,不去支援也就可以理解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五大谋士(四)
“不过还有一支大军驻守岭南百越之地,常年在外,离国都甚远,南海郡尉赵仛心生异心,自立为南越王,在咸阳危难之时,自然也不会派兵支援了。”
雨轻最后一声喟叹,说道:“人无完人,总是会有犯错的时候,想要国家发展并且变得强大,可以改革创新,但不能操之过急,常言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失去民心者,失去天下。秦朝统一六国之后,应该放慢脚步,修生养息,用以安定民心,我想秦国也就不会这么快陨落了。”
“那么归根到底他是不是枭雄呢?”华承瞥了她一眼,冷声问道。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很多人和事都没有定论,人们只能一步步地向明天迈出不确定的步伐,无论结果会怎样,早已没有停下脚步的可能,也许可以怀揣着对明天最美好的期待,相信在眼前总会寻到一条通向更好的生存的道路。没有定论,或许就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
雨轻徐徐说道:“不论是成是败,是功是过,在历史的长河当中,他们都已留下了最为精彩的一笔,难道华大人不觉得吗?”
华承不再追问,或者说他已经无可再辩,王洵与和济他们只是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喝着酒,而邱飞一直很安静的坐在那里,完全没有介入这场争辩的意愿。
厅内之人还未完全回过味来,却见一名侍婢缓步走进来,颔首禀道:“鲁郡公,夫人请雨轻小娘子去后院叙话。”
众人无不惊愕,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小娘子,莫非这少年是女儿身?
雨轻对着贾谧略施礼,笑道:“我的五婶今日也过来了,正陪着鲁公夫人在小花厅叙话。”
贾谧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你就是左太妃的养女,裴校尉认的干孙女。”说着又看向陆机,说道:“士衡兄,她不愧是你带出来的学生,果然见识不凡。”
“我并没有正式收她为学生,只是偶尔指点一下她的书法,说是我的小友更好些。”陆机笑道。
“好吧,你自去便是。”贾谧呵呵笑道。
雨轻淡淡一笑,施礼告退,跟着那名侍婢走出前厅。而厅上却一片哗然,方才面对几位名士的发问毫无惧色,并且振振有词的人,竟然是名女郎,真是让人震惊。
或者可以说雨轻今日之言行,让众多名士都开始注意到她的存在,往后再有人想要出言挑衅她,恐怕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了,以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河东裴氏子弟更是不容他人藐视,就连十几岁的女郎都能够熟读兵法,谈古论今,出口成章,想来裴家还真是卧虎藏龙。
潘岳更是主动挨近陆机,询问有关雨轻的事情,陆机并不想谈及太多,心里暗想着雨轻在鲁郡公府上大放异彩,备受瞩目,可谓一战成名。裴家各房长辈听闻此事,未必会赞许她的行径,也许还会斥责她胆大妄为,尤其是雨轻的五叔裴术。
不过雨轻根本不在意,因为她不能容忍别人诋毁自己的七叔和十叔,不管是何人想要欺辱裴家人,她都会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
即便自己人微言轻,也要奋力一搏,圣者渡人,强者自渡,种好梧桐树,凤凰自来栖,若本身没有价值,只想依靠别人,那么注定要被抛弃。
即便身为河东裴氏子弟,也要懂得居安思危,何况她只是寄养在裴家而已,虽然她与裴氏血脉相连,但她私生女的身份确是事实,也是裴家想要抹去的污点。
如果她想要深深融入到裴家这个大集团内,就必须主动表现出诚意,展现自我的优势,裴家各房才会对她另眼相看,今后裴家子弟才可能转化为自己的助力。
雨轻这次来鲁郡公府前,就与五婶的贴身侍婢交代过,若是她在一个时辰内没有返回后院,便过来寻她。
本来雨轻没想与王洵他们争论,不想迟迟不见那侍婢过来找她,许是那侍婢一时忘记了这件事,她只好硬着头皮去应对那些名士,还好王洵没有与她谈玄论道,不然以自己对玄学的粗浅认识,定要当众出丑了。
不过既然顺利过关了,雨轻自然不想这么快就回到后院,听五婶和鲁公夫人聊些姐妹家常,毫无趣味,便支走了那名侍婢,独自来到花园一带。
在鲁郡公府栽种了大片的芍药花,红色花瓣胜似胭脂,灿若晚霞,艳如桃李,春风吹过,芳香宜人。
雨轻刚想要走进这片花海之中,却发现华陶正疾步朝这里走来,身后还有一名少女提着裙裾想要追上他,而华陶明显加快了步伐。
雨轻赶忙躲到一株柳树后面,心里很好奇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难道是要在这里幽会吗?
只见那少女停下了步子,走得太急,呼吸有些急促,脸色微红,开口叫道:“华陶,等一下!”
华陶明显不愿理睬她,仍旧朝前面走去。
“华子约,你给我站住!”少女提高音嗓,面有愠色。
华陶这才止步,转身说道:“韩菲,你这般纠缠我也是毫无意义的。”
韩菲正是韩寿之女,也就是贾谧的妹妹,衣着华丽,容貌尚可,但是有些俗气的媚态,或许她今日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只是脸上的妆容太过浓艳,反而失去了少女本来的青春活泼。
“华子约,既然你的爷爷已经严词拒绝了贾后的提议,你又为何前来赴宴?”韩菲质问道。
“你好像弄错了,我只是陪着堂兄一起来的,这里可是鲁郡公府,并不是韩府。”
华陶冷眼睨视着她,嘲讽道:“你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待字闺中的女郎与男子纠缠不休,难道这就是你们南阳韩氏的家风吗?”
“华陶,我的哥哥可是鲁郡公,论权势,你们平原高唐华氏也是比不过的。”韩菲薄嗔道。
华陶轻蔑的笑道:“你又错了,鲁郡公姓贾,而你姓韩,平阳贾氏和南阳韩氏只有姻亲关系而已,我爷爷看不上南阳韩氏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即便我们南阳韩氏不算名门望族,你也不该屡次轻视我。”韩菲渐渐靠近他,脸颊泛红,凝视着他,开口道:“华陶,我喜欢你,我就是想要嫁给你,这也有错吗?”
华陶退后几步,冷笑道:“当然有错,我从一开始就对你说过,我已经有婚约了,是你执意纠缠,甚至找来贾后从中说和,真是白费心力。”
第三百四十章 五大谋士(五)
“什么婚约,你不用再骗我了,你根本就没有婚约,这只不过是你们平原华氏为了拒绝联姻随意编出的理由,你若是真能说出你的未婚妻是何人,说不定我也会知难而退了。”
韩菲见他往后退,她便继续走近他,完全没有就此罢手的意思,简直就是死缠烂打的痴情女表现。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般不知羞耻,以后我是再也不敢踏进鲁郡公府了。”
华陶面色一沉,直接就要转身走开,不料韩菲拽住他的衣袖,轻声问道:“华陶,我只想和你多说几句话,这样都不行吗?”
华陶立时甩开她的手,微怒道:“好歹你也是士族子女,礼义廉耻都不要了吗?”
“华陶,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从见到你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你,我一定要嫁给你!”
韩菲急忙拦住他的去路,眼神里充满着浓浓的爱意,说道:“不管你对我多么冷淡,我还是喜欢你,就是在梦里都无法忘记你。”
“够了,不知羞耻也要有个限度。”华陶怒道:“即便是乡野村姑都比你守贞洁,就是纳妾,我都不会选择你。”
躲在柳树后面的雨轻看到这样的一幕,不禁自语道:“韩寿偷香,其女又是这样主动示爱,看来是得到了贾氏窥帘的真传。”
“很有意思,对不对?”
“嗯,这情景可是不多见的,比电影还要精彩呢。”雨轻点头笑道,倏尔心惊,然后扭头一看,却是陆玩。
雨轻讪讪一笑,“士瑶哥哥,那少女真是太大胆了。”
“还没看够吗?”陆玩肃然道:“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八卦,躲在树后面偷看别人成何体统?”
陆玩摇了摇头,然后负手朝另一边的小石径走去,雨轻只好跟上去,不过还是忍不住回头望望华陶那边的情形,不知道华陶要怎么摆脱韩菲的纠缠。
“士瑶哥哥,刚才我在前厅上都没有看到你,我还以为你今日没有过来呢。”雨轻疾步走到他身边,抬眸笑道:“华陶肯定又要上火了,枇杷膏能够清热解燥,日后也是可以拿来推广一下的。”
“河南尹韩寿是贾后的妹夫,想要与平原华氏联姻,可惜被华陶的爷爷(华廙)坚决拒绝了,贾后甚是不悦,往后必然会针对华氏子弟的。”
陆玩沉声道:“昔日中书监荀勖欲要为他的儿子求聘华廙的女儿,华廙没有答应,荀勖心存怨恨,遂密奏武帝华廙受贿,华廙因此被免职削爵,赋闲在家十余载,直至太康年间才被重新启用,而今平原华氏再次为儿女亲事得罪权贵,能够与贾后抗争还是因为华家有些底蕴。”
华廙的岳父是前朝司空卢毓,卢毓乃东汉大儒卢植之子,平原华氏与范阳卢氏世代交好,又有着姻亲关系,在朝堂之上也是互相扶持。
表面上看华廙是拒绝与他们联姻,但实际上却是派系不同所致,当年或许华廙和荀勖有权力争斗,无法妥协,最后被诬陷免职,现在多半是与贾郭一党不睦,不愿与之联姻,以免将来受牵连。
平原华氏自太尉华歆开始,成为显赫家族,华歆与名士管宁是同门,华氏子弟自是深谋远虑,华陶作为华歆玄孙,家族对其婚事自会慎重择之。
“士瑶哥哥,如今的河内太守华荟,正是华陶的二叔。”雨轻停下步子,问道:“不知薛先生是否帮我查出怀县季氏那件事的真相了?”
“崔兄不是已经告诉了你那件事的来龙去脉,现在又何须再问我?”陆玩略感不快的说道。
雨轻摇头说道:“他给我的答案并不算完整,缺少重要细节,士瑶哥哥最是心思缜密,也许能够帮我梳理清楚其中曲折。”
“这里面涉及到平原华氏,崔兄自然会有所保留。”
陆玩淡淡说道:“想必他已经告诉你平原华氏为了抢夺怀县季氏的那件宝物,在暗中使了手段,不过薛先生的旧友告诉我一件事,季玠的父亲季川生前曾与一家酒肆的老板交情不错,那家酒肆的老板却惨遭杀害,当时的怀县令判定是因酒肆老板与人结仇才被害,便草草结案,之后没过多久,季氏一族就被剔除士籍,我想这两件事或许有什么关联。”
“当时是何人担任的怀县令?”雨轻问道。
陆玩回道:“向纯之从弟向真,担任县令不足一年便辞官了,听说嵇大人(嵇绍)曾向王司徒(王戎)举荐过向纯,可惜他无心来京城任职。”
“怀县向氏子弟,向秀乃竹林七贤之一,与嵇康、吕安等人友善,向纯乃向秀之子,善良文雅,不知向真的性情如何。”
雨轻笑道:“山氏和向氏都是河内怀县人,当年向秀和山涛成为忘年之交,之后又与嵇康他们同为竹林之友,如今山简出任青州刺史,嵇绍担任给事黄门侍郎,阮瞻谦虚平易,去了东海王府做掾吏,向纯却没有出仕,他们友情可在,还会互相通信吗?”
“世事多变,竹林之游早已不复存在,回首也是徒增伤感。”陆玩负手走着,神色淡然。
雨轻与他并肩而行,望向那片花海,不由得笑了笑,说道:“士瑶哥哥,你觉得在竹林七贤之中谁最聪明呢?”
陆玩含笑不答,因为他大概已经猜到雨轻心中的答案了。
“王司徒(王戎)出自琅琊王氏,自幼聪慧,听到栏中虎啸,年仅六七岁的他却能够镇定自若,足见他遇事沉着冷静,虽然他与阮籍交好,但是对清谈玄学并没那么热衷,他更倾向于政事实务,所以钟会才会举荐他任吏部郎,后来参与伐吴,因功被提拔升任侍中......”
“司隶校尉刘毅弹劾他受贿,武帝并未处置他,不过事后多传出他为人俭啬,我想那只是他为了避祸而自污,而今他虽为司徒,但不愿再涉政,只将公务交给那些下属,自己优游山水,经历了宦海沉浮,还能如此从容,曾经阮步兵嘲讽他为俗物,我看庸俗俭吝是假,不拘礼法而任自然才是真,王司徒当属七贤之中最有智慧之人。”
陆玩微微点头,笑道:“方才你在厅上雄辩滔滔,而今你又在我面前谈论竹林名士,看来你近日是在刻苦用功读书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竹林之游(一)
“嗯,我经常去张爷爷府上借阅书籍,自然会有些进步的。”雨轻得意的笑道:“士瑶哥哥,我今日可没有给陆先生丢脸哦。”
“既然你有如此大的进步,自信满满,又何必再找来一名侍婢为你解围呢?”陆玩无奈笑道:“分明是你心里没底,想要快点溜走。”
雨轻莞尔一笑,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陆玩猜中自己的小心思,在陆玩面前,她从不掩饰什么。
“士瑶哥哥,河内怀县季氏的事情——”
陆玩止步,伸出右手,手心里是三颗杨梅,他放到雨轻手上,注视着她,说道:“季氏只是末等士族,河内郡望家族很多,就像山氏和司马氏族,也许此事还有隐情,平原华氏的介入只是一个小小的起因。”
“士瑶哥哥,鲁郡公府上竟有杨梅?”雨轻甚是惊喜的说道。
陆玩轻咳一声,说道:“这杨梅酸甜适口,很是开胃的。”
这时,王嘉风的贴身侍婢走了过来,颔首回道:“雨轻小娘子,夫人让你快些回花厅。”
“我知道了。”雨轻含笑说道:“士瑶哥哥,过几日你来裴府,我做洛河肉饼给你吃,比驴肉火烧还要鲜香味美,还有我自制的桂花鸭,士瑶哥哥可一定要过来品尝。”
陆玩点点头,雨轻刚转身走了两步,又回眸笑道:“士瑶哥哥,上回那幅寒兰图你还没有画完,我一直放在那里,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把这幅画作完成才好。”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南絮望见雨轻走远,便上前来回道:“士瑶小郎君,我已经把那篮子杨梅放进她牛车里了。”
“我们走吧。”陆玩轻声道。
“大爷还在前厅,士瑶小郎君这是要提早回府吗?”南絮问道。
“去顾府。”陆玩淡笑道,负手走去。
南絮紧跟在他身后,又说道:“前几天我去裴府时,看到郗家小郎君了,他好像要去河内郡办事。”
陆玩听后脸上的笑容变得复杂起来,心道:顾廷尉今日并未前来赴宴,应该是在忙于调查太子遇袭之事,而郗遐却在此时去了河内郡,司州别驾刘暾曾上奏弹劾过华氏子弟收受贿赂等不法行径,与河内太守华荟也是不睦,如今派郗遐去河内郡,多半又是暗访调查某些事。
司州别驾刘暾乃西汉城阳景王刘章之后,刘暾之父刘毅方正亮直,曾担任司隶校尉,纠察豪门权贵,京师秩序肃然,虽未至三公,但是其忠益,无不令朝臣敬仰。
作为汉室宗亲,刘暾属于朝廷中立派,不偏不倚,曾为了请求让齐王司马攸留朝,而触怒了武帝(司马炎),被收付廷尉,后来被释放,不过仍被免职,在其父刘毅亡故后,又被朝廷重新启用,担任侍御史,后来因得罪了尚书郭彰,被外放太原内史,因政绩显着,于去年迁任司州别驾。
而此时的郗遐已经抵达了河内怀县,他并没有直接去往河内野王拜访华太守,而是去了怀县城郊的一处别院。
牛车辘辘,穿过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有一处很是古朴的宅院,古树环绕,如一幅幽静的古画卷遗落凡尘。
“季钰小郎君,向家人早已经辞去怀县令一职了,况且我们又与向家人不熟,刚才在路上遇到的那位老翁不是说,这别院好久都不住人了,我们还驾车来这里做什么?”阿九停下了牛车,皱眉问。
郗遐摇了摇头,跳下牛车,袍袖随之飘动,慢步走在石板小径上,笑道:“若是长时间没有住人的话,这小径缝隙里的杂草怎会剪除的这么干净,那老翁分明是在故意撒谎,为的就是让我们尽早离开。”
阿九恍然大悟,俯身低首仔细瞧着分外干净的石板小径,口中喃喃道:“这向家人真是奇怪,为何要闭门谢客呢?”
“我从嵇大人(嵇绍)那里听说过,向秀之子向纯和向悌不愿出仕,隐居在此,自然不喜别人来打搅了。倒是向纯从弟向真担任过一年的怀县令,至于那个酒仙刘伶之后更是默默无闻,看来竹林七贤之后早已各奔东西了。”
郗遐轻叹一声,昔日竹林友人聚在一起嗜酒放纵,高谈阔论,最后他们的命运却不尽相同,在嵇康被杀后,竹林友人就一哄而散,他们总是表现出一副放荡不羁,不拘礼法,蔑视朝廷的样子,在强权面前,他们却又选择了明哲保身,也许他们有过高傲的姿态,但是他们骨子里又存在着某种怯懦,想要逃离世俗又逃不开,最终那片净土也不复存在。
这时,一辆鹿车驶过来,车内之人吟诵道:“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郗遐转身望去,却见一位中年男子正坐于鹿车上,旁边的小书童怀里还抱着一坛酒。
“敢问先生可认识竹林七贤之刘参军(刘伶)?”郗遐略施礼道。
那青袍男子哈哈一笑,待鹿车停下,他才下了车,又偏头对小书童说道:“抱好这坛酒,别再像上回那样摔了。”
“先生,是向家的路太滑不好走。”书童辩解道。
“路上有青苔,你慢些走或者绕道走都好,总是先给自己找理由,犯错之后就会推卸责任。”男子嗔怪道。
书童垂首不再说话。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郗遐走过来,笑道:“在下高平郗氏,郗遐字季钰。”
“好诗,就是有些幽冷空寂了,向家很是静美,青苔路更是他家庭院的特色所在。”
男子上下打量着郗遐,投来欣赏的目光,“人道郗家小郎君仪容俊美,气度不凡,如今观之,确实如此,刘参军正是家父。”
“刘先生,今日难得在此偶遇。”郗遐唇角微扬。
这时,从不远处走来一位老翁,正是郗遐之前在路上碰到的那老翁。
郗遐双臂抱于胸前,不禁笑道:“真是有趣,明明说这处别院没有住人,他自己反而跑过来了。”
“伯牙先生(刘徽字),昨夜下了雨,我去林子里给你采摘春笋了。”
那老翁还背着一竹筐,当望见郗遐,脸上的表情分外尴尬。
“他是向家的老仆,因为子敬兄(向纯字)喜静,所以他经常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说这里久无人住,你莫要介意。”
刘徽呵呵一笑,郗遐只觉隐士大都孤僻,所以淡淡一笑,便跟着刘徽步入向家。
第三百四十二章 竹林之游(二)
这处别院很是雅静,清风徐来,碧波荡漾,池面上圆圆的荷叶,犹如一个个翠玉盘,在等待睡莲的盛开。
水榭之上有位身材高挑的男子正在打五禽戏,肢体动作极为优美大方,衣袍拂动,甚是飘逸。
“子敬兄,这一套动作刚柔并济,气贯周身,看来你打五禽戏的水平又变高了。”刘徽含笑走了过去。
向纯这才停下动作,转身望去,发现刘徽身边还站着一名少年,便淡笑问道:“他是何人?”
郗遐施礼道:“在下高平郗遐。”
“你是从洛阳而来,前一阵子有个从邺城来的什么淯阳乐氏子弟,说是要向我求教老庄之学,来了三四趟,倒是一脸虔诚的模样,不过我才疏学浅,不问世事,便让他自去寻东平吕氏子弟。”
向纯微微一笑,然后示意仆婢端茶过来,他刚才锻炼身体有一会了,前额渗出细小的汗珠,他便拿帕子擦拭了一下,又笑问:“伯牙兄,今日可有带来好酒啊?”
“自然带了,既然你家老仆已经采摘了新鲜的春笋,不如做竹笋炖鸡好了,可惜吕兄不在,他是品尝不到这等美味了。”
刘徽口中的吕兄正是东平吕显,吕安之侄,吕粹长子,住于济阴郡的吕莘正是吕显之从弟。
郗遐坐在一旁聆听着他们的笑谈,昔日吕安、嵇康和向秀甚是友善,向秀曾与吕安灌园于山阳,而今向纯与吕显都未出仕,时常来往,关系很是亲密。
“延祖兄(嵇绍字)去了洛阳,不知过得如何?”向纯看向郗遐,淡笑问道。
郗遐回道:“王司徒很是赏识嵇大人的才华,就连裴侍中也很是看重他。”
“延祖兄初入洛阳,卓然超拔,如鹤立鸡群,受到名士青睐,我和子敬兄都是山野村夫,哪里还能同他相提并论呢?”
刘徽呵呵一笑,拿起一颗青枣,说道:“子敬兄家里栽种的青枣很是脆甜可口,你在洛阳可是难以尝到的。”
郗遐笑道:“子敬先生,这座宅院看起来很是古朴,修葺的很好。”
“这别院是家父生前所居住的地方,当时嵇中散就常坐于那凉亭中与家父手谈,他们也时常在竹林间抚琴。”向纯说到此处,眼神里划过一丝伤感。
郗遐也望向那空寂无人的凉亭处,淡然说道:“昔年令尊应河内郡上计来到洛阳,得到文帝(司马昭)的召见,文帝问他,‘听闻你性情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又为何前来见我呢?’令尊回答,‘巢父和许由虽为高士,但恃才自傲,狷介无比,并不能了解帝尧求取贤才的用心,所以像这样的隐士也不值得羡慕。’文帝听之甚悦........”
“我想令尊应该是一位性格柔韧的人,他没有嵇中散的愤慨,也没有如阮步兵那般借酒消愁,虽然向往自由,但是并不摒弃世俗,既然无法完全脱离现实,只能去面对了,何为真逍遥,即便身体受羁绊束缚,但内心仍旧能够做到自由放逸,令尊就做到了这一点。”
向纯无奈的说道:“我们怀县向氏只不过是个小士族,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嵇中散名高才俊,是曹魏姻亲,阮步兵又是建安七子阮瑀之子,山公更是与司马氏族沾着亲,家父正是在山公的引荐下才得以结识他们,没想到祸事也是因为与他们结交,不过家父临终前并不后悔......”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优游竹林的那段时光还是很恣意快活的,虽然短暂,但是值得怀念。”
郗遐看着向纯很是洒脱的讲述这些,心中多了几分叹服。不过此番他前来的目的并不是与他共话竹林往事,而是寻人。
“子敬先生,不知令堂弟向真在否?”郗遐笑问道。
向纯微怔,说道:“子允(向真字)并不在别院,他好像陪着山朗和张曜去畋猎了。”
山朗乃山涛之从孙,山颇之弟,张曜来自河内平皋张氏,张汪之后,宣穆皇后张春华正是张曜祖姑母。
山家和张家算是远方亲戚,常年一起在城郊畋猎,向真与山朗关系不错,之前担任怀县令还是山家人举荐的。
郗遐唇角微扬,“畋猎,真是好兴致。”
“不必理会他,他不在正好,省得听他埋怨。”刘徽不屑的说道:“连个小小县令都做不好,还尽想着去洛阳任职,真是不自量力。”
向纯喝了一口茶,又问道:“你来怀县是做什么的,莫非和那个乐氏子弟一样想要与我谈玄论道?”
郗遐摇了摇头,笑道:“乐高喜欢谈玄学,我对它却不感兴趣,还不如跟着山朗一起去畋猎。”
这时,一名小厮急匆匆跑来,神情慌张,躬身禀道:“大爷,出事了,三爷他——”
“子允发生了何事?”向纯敛容问道。
“三爷他在狩猎场上坠马而亡。”那小厮立时跪地,颤声道。
向纯闻之大惊,险些站不稳,幸而刘徽扶住他,然后肃然问道:“子允弓马娴熟,怎会无故落马?”
那小厮也抹了两把眼泪,哀声回禀道:“在畋猎时,突然出现一头野彘,三爷想要射杀它,不料那野彘甚为凶猛,惊到了三爷的马匹,三爷不慎摔下马来,又被那头野彘攻击了头部,当场毙命。”
郗遐面色冷然,自己还未见到这位前任怀县令向真,他竟然落马而亡,真的是意外吗?
一时间别院内蒙上了悲伤的阴影,噩耗来的太过突然,向纯只是一脸愕然的立于那里,良久不语,最后微微阖目,留下了两行泪。
郗遐上前安慰了他几句,然后便施礼告辞,走出别院后,郗遐直接上了牛车,命令车夫赶往县衙。
阿九在旁喃喃说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刘先生刚才还说向真善于骑射,不想还是出了意外。”
“山家人和张家人都有在场,这件事查起来倒是不容易了。”郗遐皱眉,沉吟道:“即便怀县向氏不是高门显贵,族中也无人在朝为官,但向真总是士族子弟,若是此事真有蹊跷,华太守必要下令彻查,以便给向氏家族一个交代。”
“季钰小郎君,我们来河内不就是为了调查郡计吏去年所上的计簿有虚假不实,如今向家又出事了,我们来的还真不是时候。”阿九开口道。
第三百四十三章 竹林之游(三)
“司州别驾想要重新考核华太守这两年的政绩,目的很明显,就是不愿华荟重返洛阳任职,华荟的长兄华混现担任尚书,平原华氏在朝廷中枢还是有些话语权的,司州别驾把这趟苦差事推给我,他自己乐得清闲,昔日他的父亲刘毅以劲直闻名,而今他却圆滑许多,也许是被外放任太原内史时改了性情吧。”
郗遐轻笑道:“不过河内还真是热闹,有山氏、张氏、向氏,还有那个被剔除士籍的季氏,当然还有华太守,向真突然身亡,我赶得真是巧,看来暂时是不能回洛阳了。”
“季钰小郎君,雨轻小娘子想要你查探前任怀县令向真之事,偏偏他身亡了,如今还怎么去查呢?”阿九叹息一声。
“人活着有时候还会有所隐瞒,可人若是死了,就再也没办法说假话了,在凶手看来,向真是被灭了口,而在我看来,向真可不会带着秘密去地下忏悔的,从他辞去怀县令一职就能看得出来,他不甘心,与山氏子弟来往,更是为了寻求机会挤入京城做官。”
郗遐揉了揉前额,淡笑道:“昔日向秀淡泊名利,而今向真为了仕途苦心钻营,两人真是截然相反。”
“难道季钰小郎君认为他不是落马身亡,而是遭人暗害?”阿九疑惑的问道。
“这只是我凭借直觉做出的判断,也许是我想复杂了。”
郗遐挑起车帘朝外面望去,一片翠色,很是清新怡然,他轻声说道:“原本想着只离开洛阳几日而已,还打算过些天陪着雨轻一起去登翠云峰,看来是不能了,待会只能写封书信给她了。”
“季钰小郎君,我们今晚是住客栈还是驿站?”
“去山氏祖宅借住一段时间好了,也不知道士伦兄(山瑁字)有没有同他们一起去畋猎。”
山瑁是青州刺史山简之子,幼时住在洛阳,和郗遐交情不错,而今就住在山氏祖宅内。
“季钰小郎君,雨轻小娘子送的军屯锅魁,还有各色糕点,我都装进食盒了,你现在要不要吃一些?”
阿九觉的快要到正午了,在向家也没用饭,便想起来在他们离开洛阳前雨轻派怜画送来的好几大食盒,里面装着许多好吃的,此刻正好拿出来垫肚子。
郗遐摇了摇头,笑道:“雨轻真把我当成彦胄兄了,我对饮食可没有那么挑剔,再者说可以去山家打个秋风,他那里自然有山珍海味。”
阿九玩笑道:“那不如把这些糕点都送给山家小郎君,就当作登门拜访的礼物了。”
郗遐脸色一沉,开口道:“阿九,我这人还没那么大方,有些东西是绝不会与别人分享的。”
阿九点头,心道:雨轻小娘子身边总有那么几个人,他们每个人都是那么难对付,恐怕季钰小郎君以后会更伤脑筋的。
相较刚抵达怀县的郗遐目睹突发事件后的心绪纷乱,在鲁郡公府上一战成名的雨轻倒是春风得意,在裴家各房长辈得知此事后,确实又对她说教了一番,裴术更是严厉斥责了她,不过并未体罚她,还减免了她半个月的抄书课业。
裴绰则把雨轻单独叫到书房,不再谈及鲁郡公府上所发生的事,而是讲到雨轻之前想要学骑马的事情上来,告诉她改日可以自己去挑选一匹小马。
雨轻甚是欣喜,钻入爷爷怀中,像个撒娇的孩子一般,说了许多对骑马的憧憬,自己有一日也可以驰骋畋猎,这是她最为向往的领域。
其实经过此事,雨轻已经赢得了裴家各房的尊重和认可,她的勇敢和才华在名士们面前得到充分的展现,各房长辈们嘴上虽然没有什么好话,但是在心里已经接纳了她,能够允许雨轻学习骑马,已经算是对她的一种奖励了。
裴绰特意让裴肃带着雨轻去城郊挑选马匹,那日雨轻还牵着小白一起出了城,裴肃在旁给雨轻讲解着如何挑选马匹,雨轻只是点头,并未认真听,而是望着眼前的这些小马,以白色、红色和黑色为主。
裴肃直接牵过来一匹比较温顺的小马,认为它比较好驾驭,更适合雨轻这种初学者来骑,不过雨轻对这匹像绵羊似的小白马没有太多好感,或者可以说没有眼缘,摇了摇头就自去挑选别的马匹。
在这些马匹里,有一匹小黑马明显不太合群,它自己低首吃着草,也不理睬身边的两匹小红马,在小白跑过去后,那两匹小红马便怯懦的退到一边去了。
当小白挨近这匹低调的小黑马,它却完全没有后退,反而引颈嘶鸣,然后很是高傲的看着小白。小白顿时来了兴致,与它凑在一起,进行着属于它们的交流。
雨轻伸手打了个响指,笑道:“二堂兄,我就要这匹小黑马了。”
裴肃皱眉说道:“这匹小马看起来脾气古怪,估计很难驯服的。”
“二堂兄,小白可是来自西域的神犬,这匹小黑马能够与小白合得来,足见它的不凡。”
雨轻淡淡一笑,望向那匹黑马,心道:这匹黑马通身如黑色绸缎一般,马蹄却是洁白似雪,古时有一种骏马叫作‘踏云乌骓’,或许它就是这种骏马,不过还需要找个擅于养马的人,不然好马也会被养废了。
裴肃笑了笑,说道:“既然你选择了它,就给它取个名字吧。”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如就叫它迅雷,希望它奔跑犹如迅雷一般。”
雨轻微微一笑,袍袖随风飘动,口中喃喃道:“他日去往西羌的道路上,还需要迅雷能够做到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将来的征程势必更加坎坷,不容许有丝毫的退缩。”
生活在这个动荡的晋朝,不要轻易被短暂的安逸蒙蔽了双目,洛阳城内从来不缺少明枪暗箭,贾南风在诛杀杨骏时已经掀了一次桌子,朝堂之上各方势力集团对皇权的忠心正日渐动摇,太子遇袭之事的发生,说明有人快要按耐不住了。
不管是哪一方势力在谋划刺杀太子,都是在触碰司马衷的底线,虽然他的面上没有表现出愤怒,但是他接下来绝对会在朝堂之上有些大动作,断然不会像上次对待泰山羊氏一族那样宽厚仁慈。
辛桐被罚服劳役就算是个警告,不过辛氏一族因为辛冉在益州叛乱,已然失去了皇上的信任,辛氏子弟多半很难再出仕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战争的背后(一)
想来司马衷已经把矛头对准朝廷中枢的几大士族,或许他早就想削弱这些门阀士族的势力,太子遇袭正是最好的契机,打压他们也变得顺理成章。
益州的战场已近尾声,雨轻昨日就收到了陶侃的书信,信上讲述了攻破剑阁的经过,原来是钟会有先见之明,早在昔年伐蜀之时就命人在剑阁秘密修了一条暗道,钟雅作为颍川钟氏子弟,自是深谙此事,直接带着一支军队进入密道,裴宪才率军强势攻破剑阁。
剑阁是古蜀道上最险要的关隘,李白所写《蜀道难》中言道‘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它是南北锁钥,蜀北之屏障,两川之咽喉,想要正面攻破此关隘根本是不可能的。
当年钟会率领十万大军走金牛道攻蜀,兵锋直指广元,在攻破阳安关口后大军长驱直入,姜维见势只得放弃沓中和阴平,命蜀汉军队死守剑阁,之后钟会的大军久攻不下,与姜维在剑阁展开了长时间的对峙。
钟会可以算是三国后期的杰出英才,有小张良之称,即便是威风凛凛的他都无法突破剑阁的防线,面对这天下雄关只剩无奈。
幸而邓艾偷渡阴平,开辟出一条全新的道路,阴平古道,这条道路全是深山老林,邓艾勇气可嘉,在没有后勤保障的情况下,自己率领一支军队偷渡,也许在钟会看来,这完全就是弄险,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与送死无异。
最后邓艾以赌命的方式换来钟会攻下剑阁的机会,邓艾偷渡阴平成功后,便突袭了绵竹,迫使蜀军返回增援成都,钟会大军才得以进入涪县,逼向成都,最后灭蜀。
这场战役再次证明剑阁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没人能够正面攻破剑阁,邓艾采取的是先灭蜀汉,剑阁自破,最坚固的堡垒常常都是最先从内部攻破的,剑阁也不例外。
也许正是由于钟会深刻体会过攻打剑阁的艰难,所以在那时才让人秘密的修了一条暗道,进入西川也就多了一条道路。
没想到钟氏子弟再次踏足蜀地,这条暗道正好帮助他们迅速攻破剑阁,在陶侃他们走进这条暗道时,还看到了一块石头上刻着两行字,‘早植晚登,君子德也;冒霜吐颖,象劲直也’,最后署名处刻有蜀王二字。
此句出自钟会所写的《菊花赋》,小赋中言道菊非寻常之品,必是异于众者,正是钟会意气风发时所作,蜀王也许就是他想要得到的那个位置。自始至终,他都未曾生过不臣之心。
钟雅之前在雨轻面前谈及过一些往事,就像昔年钟会曾与荀勖种植蒲萄于堂前,还作了两篇赋,在钟会遇害之后,庭院中的那株葡萄藤也随之枯萎,无人再去打理它,人走茶凉,莫过于此。
荀家与钟家的关系也渐渐变得疏远,荀家为了避嫌,还传出潜画太傅的趣闻,其实那把宝剑正是水中花,乃荀勖赠与堂舅钟会的生辰礼物,却演变成二人关系不好,暗中抢夺这把宝剑的一段笑谈。
当雨轻合上这封书信后,静坐在室内,良久不语。她能够感受到钟雅走进那条密道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虽然那里不再有钟会的身影,但是在石头上刻下的字迹却透露着无尽的伤感,好似在为钟氏子弟鸣不平。
钟会曾言‘我自淮南以来,画无遗策,四海所共知也。我欲持此安归乎?’他也深知自己功高名盛,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难免鸟尽弓藏。更何况司马昭身边还有贾充这样的新贵,他这个昔日的心腹早已被司马昭视为最大的隐患。
司马昭想要借用伐蜀这场战役在政治上进一步积累篡位资本,而钟会也是抱有同样的想法,积累自己的资本,或许只是想要当个蜀王,并非想要借此谋反。
钟会以谋逆罪被杀,这件历史疑案已经无法追查清楚,不过在钟雅的心里,应该明白了一些东西。也许待他返回洛阳之时,已经不再是昨日的那个钟雅了。
雨轻平复心情后,又拿起第二封书信,却是文澈写给她的,在她正要打开看时,却被顺风打断了,她跑过来开始说寻找善于养马的人的事情,雨轻便把那封信先放回桌上,听她讲着喂养马匹的要领,因为曾经她的师父有位朋友就很会养马。
而在另一处,有位老者正坐于圈椅上,把手中的信递给身旁的少年,幽幽说道:“李氏一族只剩下李雄了,还有他的姑父李含。”
那少年大致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淡淡笑道:“爷爷,审合此举与祖上审荣如出一辙,只不过他早年受过爷爷的恩惠,自然要做出回报,当然裴都督定会在奏表上言明他的功劳,调他回京任职也未为不可。”
审荣乃东汉末年袁尚(袁绍子)部将审配之侄,在昔年曹操攻打邺城时,由他守东门,他却于夜间开门放入曹军,致使邺城陷落。
这次审合趁夜大开城门放入陶侃的军队,并且派心腹将领砍杀了辛冉,可谓是大功一件。
“魏郡审氏在邺城还是有些根基的,当年审配效力于冀州牧韩馥,可惜不得志,故而转投袁绍,在其麾下被视为心腹,任治中别驾,并统领幕府,最后审配面北而死,确是一代忠士,袁家的死臣.......”
老者慢慢说道:“审配年少就有忠烈慷慨的名声,还被称为有不可犯之节,自然极度鄙视辛毗之流,杀辛评全家也不足为奇。审合性情耿直豁达,与祖上审荣不同,是我向魏郡太守举荐了他,他在太守府任掾吏不过两年,就被我派往了梁州,以便帮我盯视着赵王司马伦身边的孙秀,后来得知孙秀与辛冉来往甚密,审合便主动向辛冉示好,从而获得他的信任,成为他的幕宾。”
少年淡笑道:“爷爷,审合潜伏在辛冉身边数年,因为审荣和辛毗都算是主动弃袁投曹的人,审合又是审荣之后,所以辛冉对审合才没有多少戒心,在审合之前的来信中,可以清楚的明白辛冉此番鼓动益州刺史赵琚叛乱的真实目的,若是叛乱成功,赵琚的刺史位置必会被辛冉取而代之,我想这也是赵王最为期待的结果。”
第三百四十五章 战争的背后(二)
“辛冉与孙秀都是奸人之雄,也是赵王比较信任的人,他们的计划应该就是辛冉率先夺取益州然后北伐,赵王自然会里应外合拿下洛阳,或许太子遇袭之事也是他们早已谋划好的,可惜事与愿违,至于其他几位王爷是否参与了此事,还要等司隶校尉许奇调查之后才能够知晓。”
老者喟叹道:“幸而此番能够顺利平叛益州,不然朝廷动荡之下,不知又会有多少无辜大臣枉送性命。”
“赵王这盘棋输了,不过皇上才刚开始与人对弈,就是不知对手是哪一位了。”
老者望着少年俊朗的面孔,跟当年的自己很像,领悟力很强,而且行事更加有魄力,他不由得笑了笑,转移了话题,问道:“公安,你口中所说的那个名垂千史的图书馆准备何时开工建造啊?”
“爷爷,这都是雨轻的鬼主意。”
张舆苦笑道:“昨日我和她一块去卢府借阅书籍,她便当着子谅兄的面提议建造一个大型图书馆,可以设立多个图书楼,能够包罗万象,方便大家进行文化交流,各家互补,也能更好的提升自己,并且号召各地名士前来捐书,她还准备组建一支抄书小队,专门负责誊抄珍贵书籍,抄录完毕后就归还给他们,图书馆内可以放置副本......”
“纸质书比竹简节省空间,这样一来馆内就可以收藏更多的书籍,不过要挑选那种纸质粗厚、耐久防蛀的黄麻纸才行,雨轻说她已经把这个想法告知了孔晟、郑廉和管裕,他们都答应了她,到时候会从自己家里拿出来珍贵藏书,以供那些人誊抄,为了表彰他们的捐书行为,她还要在图书馆门前立碑,刻上他们的家族姓氏。”
“她的想法总是这么新颖。”张华捋须呵呵一笑道。
张舆继续说道:“雨轻对立碑表彰这件事考虑的很周详,按照各家捐多捐少进行排名,捐的最多的家族自然是写在第一位了,而且还会授予他们家族图书馆的命名权,根据各个图书楼内收藏书籍的情况,也可以选出捐书最多的家族,那么这座图书楼的命名权就归他们家族了。”
“命名权?”张华眯眼笑道:“真是有趣,她还真会想办法。”
“子谅兄说她这是在利诱,变着法子让大家多多捐书,以便丰富她这个图书馆。”
张舆摇头笑道:“读书这样的事也能被她弄出这些新花样,我真是佩服她,难怪在鲁郡公府上她能够与那些名士唇枪舌战。”
张华淡笑道:“雨轻在鲁郡公府上一战成名,洛阳城内早已传开了,名士们估计都要去裴府求教了。”
张舆微微一笑,走至桌前铺开一张左伯纸,刚拿起毛笔,忽然想起一事,便说道:“爷爷,前任怀县令向真落马而亡,河内太守华荟正着人调查此事。”
张华今早就从司州别驾刘暾那里听说了此事,不过他跟怀县向氏没有太多来往,倒是嵇绍听后有些痛惜,他们都是竹林友人之后,不过如今他们应该很少再欢聚了。
向真突然死亡的消息也已经传到陆玩那里,他听后略感震惊,坠马而死,在畋猎场上遇到这样的意外也属正常,只是怀县季氏的事情还未查清楚,向真作为重要的知情人却死了,郗遐还被司州别驾刘暾派往了河内郡,这样看来,季氏的事情还真的不简单。
在凉亭内,陆玩思考着河内郡的一些事情,手里拈着的棋子久久未落,王润笑问道:“士瑶兄,怎么今日这般犹豫不决?”
陆玩这才落下一子,淡淡说道:“玄静兄,你与怀县向氏子弟有来往吗?”
在陆玩刚来洛阳时,最先认识的朋友就是卫玠,也常陪着卫玠一起出城来看望京陵公王浑,自然也就结识了王润,虽然太原王济(王武子)对江东士族冷嘲热讽,但是这并不影响陆玩与王润的私交。
王润虽然有富贵闲人之称,但他却是王浑最钟爱的曾孙,众多儿孙里,属王润最为聪颖,姿容俊美,不过很爱捉弄人,相较郗遐,他的不羁中还透着高贵,不会结交商贾或低等士族为朋友,更不会跟郗遐那般舞刀弄枪,总体来说王润始终保持着高门贵公子的仪态。
“向氏子弟有来过洛阳吗?”王润玩笑道:“听说郗遐去了怀县,还没结交到友人,就发生了命案,如此奔波辛劳,我都有些同情郗遐了。”
陆玩喝了一口茶,说道:“玄静兄,郗遐此番被司州别驾派去怀县,有公事在身,哪里有闲工夫交友呢?”
“依我看,郗遐准是去寻士伦兄(山瑁字)了,山氏祖宅就在怀县,他自然不会选择住驿站的,不要以为郗遐对衣食住行很随意,其实他是个很挑剔的人。”
王润笑道:“在山氏年轻一辈的子弟中,也就只有士伦兄能够入得了郗遐的眼。不过道儒兄的择友标准可不是一般士族子弟能够达到的,因为他骨子里就有严重的洁癖,不管是山氏子弟还是向氏子弟,他应该都懒得去理睬,前几日来看望我的太爷爷,竟还问了我一些莫名奇怪的问题,我都不知如何作答,难怪别人都不敢亲近他。”
“崔兄最近常常带着管兄在城中看宅子,看样子茂弘兄(王祷字)与管兄也很是要好。”陆玩开口道。
“道儒兄跟北海管氏子弟一向交好,昔日北海名士管宁渊雅高尚,卓尔不凡,清声远播,他的后人自然也是才华出众,只是不能再于山林间做隐士了,因为管氏家族已经远离朝堂太久了,朝歌太守管适已经上了年纪,有了辞官隐退之心,若族中子弟再不出仕,恐怕家族就要日渐衰落了。”
王润含笑着又拈起一颗黑子,瞥向陆玩,说道:“昔日嵇中散向往自然,不愿出仕,才致广陵绝响,有时候想要隐居不仕也要懂得顺应时势。”
“玄静兄,崔兄那日不是特意前来探望京陵公的吗?难道他还向玄静兄请教了有关儒学的问题?”陆玩问道。
王润摇了摇头,笑道:“哪里是求教儒学,而是在我面前谈及了平原华氏拒绝与韩家联姻之事,然后又在饮酒之时说了一些裴瓒(裴楷次子)的事情,还向我询问当年杨太傅(杨骏)为何会选中裴瓒做自己的女婿,像这样的家族联姻本来就是司空见惯的,道儒兄反而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了,真是怪哉。”
第三百四十六章 虚虚实实(一)
陆玩淡淡一笑,因为他早就从阎维那里知悉崔基曾经暗中出资用以安葬杨骏,崔基还时常与阎缵通信,想来崔意此番问话多半是已经从崔基口中知晓了杨霄的存在,只不过想要更深入的了解杨家旧事,就得从这位德高望重并且隐退朝堂的王浑的曾孙身上打探一二了。管裕去了王司徒(王戎)府上做掾吏,多半也会伺机查探当年杨家旧事的。
任何与杨骏有关的人或物,都是不容忽略的。也许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或者小事件中就隐藏着蛛丝马迹。
“玄静兄,我好像听说昔年杨太傅想要与琅琊王氏联姻,不过却被拒绝了,这里面可有什么缘故?”陆玩淡笑问道。
王润看了看这盘棋局,不禁笑道:“看来是我赢了,士瑶兄方才说若是我赢了这局,就把那件五云裘送与我,如今可不能赖账的。”
陆玩微笑道:“我说话自然算数,待会让南絮回府拿给你便是。”
王润一脸悦色,喝了一口花茶,然后起身走至阑干前,俯身望着池水,金色鲤鱼忽隐忽现,他唇角微扬,转身说道:“我听太爷爷讲过,当年杨太傅最开始想要与荥阳郑氏联姻,看中了时任大司农的郑默之子郑豫,可惜郑默拒绝了杨太傅,并说,‘吾每读《隽不疑传》,常想其人。畏远权贵,奕世所守’。”
西汉京兆尹隽不疑忠君孝母,执法严明但并不残酷,很受百姓爱戴。当时大将军霍光欲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隽不疑坚决推辞,不肯承当。
郑默此言就是把权臣杨骏比作了霍光,暗示他也不会得到善终,甚至可能会祸及全族。
“之后杨太傅欲要结交琅琊王氏,甚是欣赏王夷甫(王衍字),无奈人家为了拒婚竟佯装发狂,武帝(司马炎)听闻此事后,便问王司徒(王戎),‘当世谁可与王夷甫相比?’王司徒回道,‘未见其比,当从古人中求之。’自此王夷甫便步入仕途。”
王润笑道:“王夷甫常常自比子贡,又喜欢与人谈论连横合纵的游说之术,尚书卢钦便举荐他担任辽东太守,不过他却没有去赴任,之后就改谈玄学了。太爷爷说他利益心太重,不愿去偏远之地任职,在担任元城县令期间,还整日清谈,如此浮华放诞,年轻求仕之人却都效仿他,致使世间风气如此颓废。”
陆玩笑而不答,也许在太原王氏眼中,琅琊王氏只不过是新兴士族,王衍崇尚玄谈无非就是为了扬名,之后仕途高升,其弟王澄以及王敦也都在朝为官,反而是王司徒渐生隐退之心,至于王祷多半也是不需要出仕的。
“其实裴令公的次子裴瓒与杨太傅联姻,中间还有一段趣闻。”
王润笑道:“王司徒之子王绥对裴瓒甚是钦佩,每从其游,王司徒便问他,‘国宝(裴瓒字)初不来,汝数往,却是为何?’王绥答道,‘国宝虽不知绥,绥自知国宝。’中书郎裴瓒风神高迈,见者皆敬之,连王绥也不例外,杨太傅闻其名,故而选他为女婿。”
陆玩微微点头,心道:裴令公的长子裴舆娶汝南王司马亮之女,女儿又嫁与太保卫瓘之子,与之联姻的不是皇族,就是顶级门阀,裴令公在朝中威望很高,又有岳丈王浑的相助,即便是楚王司马玮当年也没能诛杀他,可见太原王氏和河东裴氏联系紧密。
当年王浑以患病为由返回自己的府邸,凭借家兵千馀人闭门抵抗楚王司马玮,司马玮也只得作罢,在贾后诛杀司马玮后,王浑才率兵赴官,想来太原王氏在洛阳城郊应该有数千部曲用于防御。
“道儒兄的叔公曾对他谈及当年我的太爷爷向武帝进言,认为太子太保有缺,宜留齐王(司马攸)居之,与太尉汝南王(司马亮)、卫将军杨珧共为保傅,处理朝事,可惜武帝并未采纳,之后迁任司徒,太爷爷便不再过多参与朝政之事,想来当初武帝若是能够采纳此良言,也不会再发生外戚专权这等祸事了,真不知是道儒兄喝醉了,还是他心血来潮,竟然对我说这些旧事。”
王润此时的神情变得怅然,沉声说道:“我最不喜欢回首往昔,因为除了平添感伤,再无任何意义了。”
这时,阿兜端来一盘羊酪,放置于桌上,含笑道:“这是老爷命我端过来的,请士瑶小郎君品尝。”
王润却走至阿兜身前,皱眉问道:“席管事回来了吗?”
阿兜摇了摇头,回道:“席管事还未回来。”
“那人竟然冒用死人的身份,真是可恶!”王润面色一沉说道。
陆玩皱眉问道:“玄静兄,何人冒用死人的身份?”
原来戚家嫂子的儿子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赌债,根本无力偿还,赌坊老板就要把她的儿子抓走干苦力,后来有人主动替他还了这些赌债,戚家嫂子便答应帮他做一件事,戚家儿子得了钱又跑去青楼鬼混,所以他的父母被何人所杀,他也是不知晓的,只知道帮他还赌债的人叫武献之。
“前一阵子府里进了些土特产,发现里面竟然全是假货,管事的也是被那个奸商坑骗了,现赶着去寻找那人,不想那人连用的姓名都是假的,武献之早在四年前就死了,现在又去哪里找他呢?”王润轻叹道。
“既然他使用的是假身份,就只能凭画像慢慢找寻了。”陆玩淡然说道。
“那样岂不是太花费时间了?”王润问道。
陆玩淡笑说道:“玄静兄,死人那么多,他偏偏选择借用武献之的身份,这本身就是个疑点,说明他与那个死了的武献之有些关系,不妨从武献之的亲人这里着手调查,当然武献之的死因也是不容忽视的问题,或许就能从中找出线索来了。”
“士瑶兄果然思维敏捷,若是你能在旁帮助我,相信很快就能够找出此人了。”王润笑道。
陆玩负手走了几步,开口说道:“看来我今日不该过来的,反倒多了一件麻烦事。”
“阿虎去了吴郡,彦胄兄又去益州平叛了,如今只有士瑶兄肯来看我了,你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王润笑道:“抓住那个奸商后,我把土特产分给你一半,外加数斛羊酪,如何?”
第三百四十七章 虚虚实实(二)
陆玩摇头苦笑道:“你还是把那些土特产留给钟兄吧,他向来对美食感兴趣。”
“士瑶兄,人都或多或少有些生活爱好,就比如道儒兄喜欢抚琴,子初兄痴迷作画,彦胄兄爱好美食,阿虎则在勤练武艺。”
王润拈起一颗覆盆子,坏笑道:“而我喜欢吃喝玩乐,那么士瑶兄的生活乐趣又是什么呢?”
陆玩微笑不答,望了一眼那盘羊酪,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雨轻时的情景,当时雨轻离他太近,他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立时便站起身,还对她说与自己保持距离,那时的陆玩根本不懂那种感觉代表什么。
直到他看见雨轻对祖涣很是亲切,他竟会生出莫名的嫉妒,当看到雨轻遇到危险时,他又不由自主的想要保护她,再到后来雨轻只身离开了洛阳,他立即派去南云暗中保护她,在雨轻不在洛阳的那段时间里,他才渐渐明白这份感觉就是喜欢。
从第一眼见到雨轻开始,陆玩就喜欢上了她,也许那时的他太过青涩懵懂,每当雨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弄乱他的书架时,他会觉得烦躁,可当雨轻消失不见时,他又会开始想念。
也许陆玩早已习惯雨轻待在他身边,陪着他,这种习惯再也戒不掉了。
“士瑶兄,改日我们一起和子约兄(华陶字)去西郊赛马好了。”王润戏谑笑道:“想必他的心情不会太好,韩家女郎又那么死死纠缠,即便他天天喝梨水也是无法降火的。”
陆玩听到赛马,不禁想到南絮昨日告诉他的事,裴绰已经允许雨轻学习骑马,估计她已经选好了马匹,裴肃作为她的二堂兄,自然会教她骑马的。
不过裴肃现在所想的却是如何应对白灵儿,因为邓佳来裴府看望雨轻,顺便带来了白灵儿,这还是白灵儿第一次来到裴府,亭台楼阁、竹林池畔、缤纷花园,总之很是气派,她不由得惊叹道:“裴府真的好大啊。”
邓佳牵着白灵儿的手,缓步走进雨轻所住的西院,望见雨轻已然从屋内走出来,邓佳便笑道:“雨轻,我和阿罗姐姐(白灵儿小字)可是要在这里用过晚饭才会回去的。”
“我早已命人备下了你最爱吃的煎饺和牛腩面,还有正宗的红烧狮子头。”雨轻含笑道。
邓佳甚是欣喜,说道:“阿罗姐姐,洛阳城内就属雨轻这里的厨子水平高,纵是铜驼街上的那些酒楼也是比不过的。”
白灵儿浅浅一笑,藕荷色衣裙随风飘动,倍显柔美与空灵。雨轻上前握住她的手,说道:“阿罗姐姐,很高兴你能来。”
白灵儿甚是拘谨,更带着几分女儿的羞怯,轻声问道:“狮子头也能拿来做菜肴吗?”
邓佳在旁笑道:“阿罗姐姐,此狮子头非彼狮子头,以形似而得名,其实就是肉圆的一种。”
白灵儿微微点头,说道:“哦,原来如此。”
“知世今日没来吗?”邓佳问道。
雨轻无奈的笑道:“她明年开春就要嫁入荀家了,议定亲事后,她出府也就没那么随意了。”
“没关系,改日我陪着你去庾府找她就是了,把玥姐姐和羊姐姐也叫上,人多才热闹些。”
邓佳直接坐在院中的黄花梨圈背交椅上,拿起一个团扇,看着扇上面的刺绣。
雨轻示意白灵儿也坐下来,又命香草去端三碗酸奶过来,小白这时也从马厩那边跑回来,挨着雨轻蹲下身子。
“阿罗姐姐,听说令兄也随军去益州平叛了。”雨轻问道。
白灵儿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很是腼腆,回道:“家兄为牙将,与陶参军有些来往。”
雨轻在陶侃所写的那封书信中得知了白灵儿的兄长白齐甚是勇猛,攻打绵竹之时,白齐将李特父子斩于马下,裴都督在奏报上也提及了牙将白齐的功劳。
白灵儿是兵家子女,其父白恭曾为裨将,跟随王濬讨伐东吴,可惜王濬与王浑二士争功,武帝最后给王濬的封赏不大,白恭也没有得到升职。
而今作战骁勇的白齐已然被裴宪注意到,小小的牙将自然有很大的晋升空间。
“雨轻姐姐。”
阿飞欢快的跑过来,看到桌上放着的酸奶,便笑道:“刚才夫子夸我了,说我写的书法有很大的进步。”
“那这碗酸奶就奖励给你了。”
雨轻抚摸着他粉嫩的小脸颊,其实她估摸着阿飞这会该下学了,酸奶本来就是留给这个小家伙的。
在裴府有自己的私学,各房的孩子都会每日过去听课,请来的夫子曾是管宁的学生,北海郡人士,学识渊博,崇尚自然,不愿入仕,还是裴令公多番请他来洛阳授课,他才答应教授裴家子弟。
阿飞就坐在雨轻旁边,拿起勺子开始吃起来,不时瞧着白灵儿,问道:“你是何人,也是佳佳姐姐的朋友吗?”
白灵儿轻声回道:“我叫白灵儿,是跟着长姐和姐夫一起来洛阳的。”
“雨轻姐姐,她说话的声音好小。”阿飞调皮的笑道:“还不如我讲话声音大呢。”
“阿飞,人家是客,你是主,这样可是失礼了。”雨轻淡笑道:“阿罗姐姐只是有些怯生,等熟悉这里了自然就好了。”
“哦。”阿飞继续吃着酸奶,当吃完后,香草就递上了帕子,阿飞擦拭了两下,笑道:“雨轻姐姐,二哥哥好像一个人在亭中作画。”
雨轻与邓佳相视一笑,然后便让阿飞先回书房练字,今日邓佳带着白灵儿来裴府,正是雨轻的主意。
其实邓佳早已旁敲侧击的问了白灵儿一些事情,就像对未来婚姻的畅想,白灵儿性情腼腆,说话委婉,但是从她的话语中,邓佳还是明白了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白灵儿既没有攀高枝的欲望,也没有去追求不切合实际的自由恋爱的勇气,她只是个兵家女郎,出身不高,面前的选择也不多,如果是为了自己,那么她自然会选择那种低等小士族,做个体面的嫡妻;可若是为了家族日后的发展,她只能去给高门大族的子弟做妾室。
昔日周伯仁的生母李氏甘愿进入周家做妾,完全就是为了自己的家族考虑。而白灵儿也是偏向于为家族付出,个人的利益也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后院风波(一)
白灵儿存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在如今的朝代,即便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女郎,仍是有可能沦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更何况这些出身低微的女子了。
不过雨轻希望白灵儿能够获得最真挚的感情,裴肃性情温和敦厚,对白灵儿也是有好感的,若是能给他们更多相处的机会,碰撞出爱情的火花也是很有可能的。
待用过饭后,雨轻就带着白灵儿去逛花园,在碧水池边的水榭前驻足一会,又朝假山石畔的小亭处走去。在顺风跑来说找到了养马的好手时,雨轻和邓佳就先行离开了,只留下香草和梧桐陪着白灵儿继续逛园子。
在马厩处,小白还在和迅雷交流着,这两天它们俩很是亲密,邓佳之前见过自己的兄长邓尚练习骑射,她很是羡慕,央求了好几回,邓尚才勉强答应教她骑马,她便选了一匹很温顺的小白马,如今她差不多能独自驱马前行了,但还没有策马扬鞭的实力。
“雨轻,迅雷长得真不好看,跟个黑炭头似的,你怎么偏偏选中它了呢?”
邓佳疑惑的望着迅雷,不想迅雷伸出脖颈,发出尖锐的喘息声,邓佳慌忙后退两句,一脸惊愕。
“佳佳,看来它听懂了你的话。”雨轻笑道。
然后雨轻靠近迅雷,只见它用长长的脖颈蹭了蹭雨轻的右臂,雨轻抓起一些干草料,亲自喂它,一边看着它低首吃着草料,一边说道:“对于有灵性的马儿来说,它的触觉很敏感,只要用腿轻轻一碰,它就能领悟主人的意思。”
雨轻又抚摸着迅雷的背部,微笑说道:“重要的是要懂得与它沟通,马也是有感情的,对自己主人的声音、行为、甚至特殊的味道,它都能够清晰的分辨出来,主人对它好,它也是能体会的到的。”
“雨轻,它真的很神奇,竟然能听懂人话。”邓佳尴尬的笑了笑,“我养的小白马倒是很漂亮,可惜就是不听我的话。”
“你的小白马被你当成了宠物,可惜它没有泰迪温顺。”雨轻笑道:“佳佳,你比较森林系,适合养只小鹿。”
“什么是森林系?”邓佳好奇的问道。
雨轻负手围着她走了一圈,笑道:“你不喜欢华丽的服饰,偏爱清新舒适,比如你这身衣裙就是由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所制,有种朦胧感,就好像从森林里走出来的女孩,自然明朗。”
邓佳抿唇一笑,“我是森林系,那么阿罗姐姐又是什么呢?”
“阿罗姐姐素雅恬静,实乃小家碧玉。”
雨轻淡笑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雨轻,你的二堂兄是准备画一幅《梨花图》送给阿罗姐姐吗?”
邓佳莞尔笑道:“水晶帘外娟娟月,梨花枝上层层雪。这意境真是美妙,难为你想出这样精致的词句,我想阿罗姐姐肯定会很喜欢那幅《梨花图》的。”
“他们二人邂逅在春日的梨花树下,那个画面才是最美的,也许那次的邂逅早已经印在他们彼此的心中。”
雨轻浅浅一笑,牵着邓佳的手走回书房里,与她说了一些建造图书馆的想法,南阳邓氏也将主动捐书给图书馆,并且邓佳还很是积极的说要帮着她一起做分类目录,似乎对建造这样大型的图书馆很感兴趣。
直到傍晚,邓佳和白灵儿才离开裴府,裴肃也走至府门口,目送她们乘车远去。
雨轻站在裴肃身旁,笑问道:“二哥哥,阿罗姐姐收下你的这幅画作时,可有说些什么?”
“这是不可说的秘密。”裴肃一脸悦色的说道。
雨轻口中喃喃道:“不说就算了,反正早晚阿罗姐姐会入住裴家的,到时候再问也是一样的。”
“怎么十叔这会回来了?”
裴肃望见一辆牛车匆匆朝这里驶来,停了车后,裴源便下了牛车,脸上略带愠色,走过来问道:“雨轻,你的十婶今日出府了吗?”
雨轻摇了摇头,回道:“十婶一直待在府里,现在应该正跟五婶聊天。”
“哼,她倒是装成没事人的样子。”裴源微怒道,然后疾步朝东院走去。
雨轻甚是不解,忙和裴肃跟了过去。到了东院的小花厅,问过仆婢才得知五婶和十婶都去了老祖宗那里。裴源立时就穿过游廊,快步走进老祖宗所住的正房。
只见三婶刘姝和七婶李瑛正陪着老祖宗在一处说笑,而五婶王嘉风和十婶郑珺在旁作陪。
“郑珺,昨日你私自去找阿芷,羞辱她一番,当真是妒妇!”裴源嗔怒道:“她乃良家女,岂容你这般欺凌?”
“裴源,你私养外宅,欺瞒我一年之久,当着老太太的面,你倒是把话都说清楚。”
郑珺走到老祖宗身前,双膝跪地,哀声道:“老太太,家里头现放着三五个侍妾,他不稀罕,成日里跑去外面鬼混,昨日他的随行小厮说漏了嘴,我才得知他养了个外宅,想着他没有把那人接进府里来,总该有个缘故,就赶到那处宅院看望她,现在裴源竟诬蔑我羞辱那个外室,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好歹也是出身荥阳郑氏,裴源到处沾花惹草,我从不敢管束他,他想要纳谁为妾,我断不会阻拦,为的都是给彼此存些颜面,可是他却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老太太,你可要为我做主——”
“郑珺,你休要在这里装可怜,你那些骗人的伎俩,我早就看厌了。”裴源冷声道。
“景升(裴源字),你在我这里理直气壮的,还真是荒唐,养个外宅很值得炫耀吗?”
老太太面色微沉,斥道:“都是你的父母太过宠溺你,让你这般游手好闲,进入仕途,连官也不好好做,就会跟着逸少(裴浚字)学,明日把逸民(裴頠字)叫过来,我倒要问问他这个侍中是怎么管教弟弟的,让自己的弟弟当上洛阳城第一富贵闲人,他是觉得脸上很有光彩吗?”
“奶奶,我可不是来向她兴师问罪的,而是有事要回禀。”裴源走近几步,颔首道。
“难道是什么好事吗?”老太太微嗔道。
裴源抬首回道:“奶奶,阿芷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我打算让她搬进裴府。”
“十弟,你怎么不早点回老祖宗呢?这的确是件喜事。”刘姝听后,和颜悦色道:“既然她已身怀有孕,早些住进裴府也能派人好生照顾着。”
第三百四十九章 后院风波(二)
老太太这才点点头,说道:“景升,你可有详细查过,她家世是否清白?”
“阿芷来自荆州南郡曲家,她的父亲在当地任亭长,兄长常来洛阳做些生意,家境还算殷实。”裴源回道。
“明日带她过来,若是个老实本分的,你可不许苛待她。”老太太对郑珺道。
郑珺点点头,心里却不是个滋味,面上仍旧挂着笑容,陪着老太太说话。
裴源却拂袖而去,雨轻依偎着老祖宗坐下,听着五婶讲汝南的一些事情,直到夜色降临,她们才渐渐退下,各自回房了。
雨轻却还在给老太太念着《三都赋》,正是左思所写都城赋其中一篇《吴都赋》。
“象耕鸟耘,此之自与。穱秀菰穗,於是乎在。煮海为盐,采山铸钱。国税再熟之稻,乡贡八蚕之绵.......”
“老祖宗,孙吴时期,历代吴主都下令“督劝农桑”,重视丝绸生产,还设有官营丝绸生产机构,一旦丝绸业大力发展起来,就能够开展海上丝绸贸易,当然以后也可以尝试与辽东半岛以及南洋诸国发展其他生意,例如蒸馏酒、茶叶和药材等等,不过还是要先开发岭南一带,这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但是往后的收益也是庞大的。”
雨轻笑道:“阿虎去了吴郡,如果裴家和卫家愿意出资,想来可以在吴郡附近买一些土地用来种桑养蚕,发展丝绸产业,在北上售出,相信利润颇多。”
“卫家选择与江东士族联姻,许多人对此颇有微词,毕竟北方士族是不愿与江东士族过多来往的,不过在卫家满门遇害后,有些事也就变得无可奈何。”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阿虎那孩子走了也好,换个环境也许还能做些事,仲宝(卫璪字)也是被强扶上河东卫家家主的位置,哪里能撑得起来呢?像陆逊那样不及弱冠就支撑家门的本就是少数,况且陆逊娶孙策之女,也是一种妥协。其实当年武帝(司马炎)钟意的太子妃人选乃是卫家的女郎,若是卫氏家族愿意与之联姻,许多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雨轻心道:昔日卫瓘进言废除九品中正制已经遭到了各大士族的忌恨,之后他与司马炎在立储方面存有分歧,并不支持司马衷为太子,司马炎也逐渐疏远了他,在晋惠帝司马衷继位后,卫氏一门的危险处境也是很明显的。
卫璪和卫玠两兄弟能够存活下来,已经是上天对河东卫氏的眷顾了,当然与卫家有姻亲关系的河东裴家和太原王家也定然是在暗中帮助过他们的。
裴楷的女儿嫁与太保卫瓘之子卫岳,在那场政变中一同遇害,裴楷也是屡遭祸难,艰难获免,裴府中有五个房的人也全部迁回河东闻喜祖宅,只剩下四个房的人居住在洛阳了。
而裴秀那一支很早就分了出去,他的嫡妻来自太原郭氏,乃郭淮侄女,在司马炎进位晋王后,拜裴秀为尚书令,御史大夫王沈来自太原王氏,乃司空王昶之侄,与王浑是堂兄弟,他们二人与卫将军贾充一同开府辟召掾属,常常共同商议晋朝创业大事,关系很是亲近。
可见裴秀当年是支持立司马炎为世子,他与贾充又是连襟,故而如今的裴頠能够在朝堂上有绝对的发言权,也是理所当然的。
“老祖宗,自从阿虎练武后,他的身体强健许多,已经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了,老祖宗也不必太担心。”
雨轻微笑道:“至少阿虎可以品尝到莼菜羹和鲈鱼脍了,我想吃还吃不到呢。”
老太太抚摸着她的脸颊,笑道:“真是调皮,你的那些想法也不错,明日我会同各房的人说一说。”
“嗯,我待会就写信给阿虎,我想由他出面同吴郡各大士族商议合作事宜,最为稳妥。”
雨轻淡笑道:“十婶真是心宽,刚才还说要亲自去接那个外室回府。”
“她的小心思可不少,不过总归是二房的事,你的二奶奶平日最是安静,不过要是真出了事,她管教儿媳比你的大奶奶还要严苛些,毕竟她出自清河崔氏,家教严谨,年轻时管起家来也是很有气势的,二房的人都是规规矩矩的。”
老太太说道:“不管那个曲芷品性如何,把人接过来放到你的二奶奶屋里看顾着也就是了。”
“原来老祖宗已经替她考虑周详了,整个府里只有您看得最明白。”雨轻笑容甜甜。
“就属你会哄人,这些日子伯威(裴术字)也免了你的抄书课业,你又该想着到处闲逛了。”老太太眯眼笑道。
雨轻鼓起一个包子脸,拈起一颗樱桃,放入老太太口中,然后偎依在她温暖的怀里,很是满足。
雨轻常常在老太太这里听到一些有关自己生母的事情,裴若澜待字闺中之时,就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孙女,论姿容和才情,裴若澜都是裴府小字辈里的佼佼者,书法造诣也是颇高。
只可惜她撒手而去,老太太每每想起她,眼圈都会泛红,其实在老太太得知雨轻出生后,就想着把雨轻接回自己身边养,无奈那时裴黎、裴康和裴楷都极力反对,根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此事也只好作罢。
而今雨轻终于回到自己身边来,对老太太来说,悉心呵护她,直到看着她风风光光的出嫁,她才能够真正的放心。
雨轻身份特殊,晚两年再议亲也是为了替她寻到一桩称心如意的婚事,老太太会亲自替她把关,至于那些世家大族挑剔的眼光,老太太自是知晓的,但是雨轻在她心里就是无价之宝,不容许任何人的轻视。
今夜繁星闪烁,雨轻走出正房,在游廊间停驻片刻,仰面望着那璀璨的星空,口中喃喃道:“明日出城学骑马,希望是晴天,顺便去看看京陵公,也不知道王润有没有查出是谁指使戚家嫂子下毒的,郗遐去了河内怀县,偏巧也遇上了案子,看来季氏的事情又变得复杂起来了。”
在另一处的庭院内,月白锦袍的少年也正仰望着那片星空,不过眉间慢慢染上一丝忧色。
“士瑶小郎君,杨霄已经返回荥阳了。”南云大步走过来,躬身回禀道。
陆玩这才收回视线,问道:“你可是亲眼见到他进入王浑的别院?”
第三百五十章 游方郎中(一)
南云点头,答道:“杨霄深夜拜访京陵公,别院内并无打斗,很是安静,好像京陵公早就知晓他会前来,杨霄在别院内只待了半个时辰就悄悄离开了。”
陆玩负手走至石桌前,伸出右手轻抚着那把古琴,淡淡说道:“去年杨霄去往邺城拜见卢志,在院中与卢琛有过交手,而今来洛阳见王浑,却是这样的安静,真是有意思,他此番在云雀街遇上那批死士还能够侥幸逃脱,不知是谁在暗中帮助他,玄静兄现今又在查找一个人,多半是已经有其他人盯上了王浑,知道杨霄存在的人可不止我们而已。”
“任家小郎君去了荥阳,好像在探查梅花袖箭,或许那名刺客曾到过荥阳。”南云轻声禀道。
陆玩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的声音有些低沉,说道:“任远是被司隶校尉派去调查太子遇袭之事,应该过几日就会返回洛阳,不过郗遐去了河内怀县,那里发生的事情有些复杂,一时间估计难有头绪,他恐怕要在那里待上一阵子了。”
“士瑶小郎君,南阡已经抵达了淮南。”
陆玩沉声道:“月落和柳梢就在淮南寿春,到时让南阡联系他们,我想吏部郎周伯仁应该还在淮南王那里安插了自己的人,而祖涣的表兄许广经常与洛阳这边有书信往来,祖家态度中立,上次吴王之事就是他传递给我的消息,说起来我还得好好谢谢他。”
“属下明白。”南云颔首道。
陆玩淡然说道:“淮南王一向谨慎小心,又有一支剑客组成的国兵作为防御,一旦皇上对他心生怀疑,必会召他回京,削去他执掌江、扬两州的军权,若是他抗旨不回,就等同谋逆,皇上自会派兵去征讨,如果他奉旨返京,途中做些手脚也容易许多,就是不知他此番回京是走陆路还是水路了。”
“南烟昨日来信说,二爷已经抵达了兖州郓城,至于上次雨轻小娘子在船上遇袭之事,正着手调查,据南鹰之前所说,卢琦应该到过陈留,不过很快就返回到范阳祖宅。”
陆玩冷哼一声,说道:“卢琦有位好堂兄,即便他做了什么错事,卢琛也会设法替他遮掩的。李达在临淄干得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或许卢琦并不知晓,只不过李达无故死于返回琅琊的途中,卢琦必会派人彻查此事,说不定他早已经知晓是琅琊王派人杀害的李达,如今他住在洛阳甚是安静,心里却未必是静如止水。”
南云又禀告了陈留郡府丞骆况惹上的那件官司,陆玩微微点头,便摆手示意他先行退下。
对于陈留郡的事情,陆玩也在时刻关注着,只不过并不像郗遐那般带有强烈的目的性,这几天他也并未见到过桓协,也许桓协赶赴了陈留郡去调查某些事情,毕竟郗遐无法分身,或许郗遐也想看看桓协的能力如何。
陆玩独自走上游廊,方才忍不住触及了一下琴弦,他很久没有抚琴了,今日让南絮拿出那把古琴,只是想要看看而已。
陆英是陆玩的父亲,昔年担任高平国国相,员外散骑常侍,不过很早就病逝了,陆玩一直都是跟着兄长陆晔生活,小时候的陆玩喜欢音律,时常抚琴吹箫,他在音乐方面很有天赋,连会稽名士贺循都对他大加赞赏。
可是却在有一天,他的母亲躺在软塌上,唤他过来抚琴,说伴着他的琴声睡得更安稳些,当时的他甚是自得,很有兴致的抚奏了一曲,待一曲过后,他的母亲已经再难醒过来。
原来他的母亲早已患了重疾,不过陆玩年纪尚小,作为母亲并不愿看到疼爱的小儿子日夜为自己的病情而担忧,所以故意瞒着他,直到那一日,她想要最后再聆听一次那熟悉而悠扬的琴声,望着陆玩那俊秀清逸的脸庞,清澈的眼神里充满着对未来的向往,她终于含笑阖上了双目。
人太过悲痛,就很容易失去理智,母亲病故后,陆玩一气之下烧掉了所有的乐谱,再也没有抚琴吹箫,自此他也习惯性的将所有的情绪压抑在心底,不再热衷交友,总是一个人待在屋里读书练字,陆晔看在眼里难免心疼,就让他来洛阳探望堂兄陆机,也好转换一下心情。
也许是命中注定,雨轻闯进他的生活中,带给他许多快乐,因为有雨轻在,他已经不想离开这里,更想要陆氏一族在洛阳大放光芒,能够同北方老牌士族并列于朝廷中枢,让江东士族在北方地区得到更多的利益。
在眼下陆玩突然想要重新抚琴,因为他知道自崔意返回洛阳后,每晚都会抚琴,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让雨轻深刻的记住这琴声,当聆听他的琴声成为习惯,崔意和雨轻之间的关系也会更近一步。
既然崔意如此用心,陆玩自是不能示弱的,他已经开始准备做新曲,与崔意的琴技一较高下也是势在必行。
只过了两日,王润便派人来说已经寻到武献之的兄嫂,他们现今就住在城郊北十里攸昙村,是于四年前从马家村搬过去的。
陆玩只好换了一身打扮,陪着王润一同前往攸昙村探查,偏巧在城郊遇到了正在学习骑马的雨轻,当雨轻得知他们二人正要去查案,她便主动说要帮忙,让二堂兄裴肃先行回府,而她和陆玩他们同乘一辆牛车,徐徐朝北驶去。
在路上,雨轻提及了单氏五虎就住在马家村,他们如今已经被自己派去菊下楼当伙计了。因为他们有些拳脚功夫,还认识许多绿林道上的兄弟,所以雨轻就把他们从邓家的赌坊里要了过来,往后菊下楼的进货事情都可以交给单氏五虎来做。
“单氏五虎,这名字起的挺响亮。”
王润一边整理着头上所戴的葛巾,一边玩笑道:“士瑶兄,你这身游方郎中的打扮看着不错,两鬓雪白,一缕长髯,很有仙风道骨的感觉,就是不知你的医术如何?”
陆玩笑而不答,只是看向一身男装的雨轻,问道:“少贤兄(郑卓字)最近总去左府,说什么要向左大人请教作曲方面的问题,可又是你在中间捣鬼?”
“郑兄虚心求教,说明他有进取心,你怎么还反过来质问我呢?”
第三百五十一章 游方郎中(二)
雨轻拿起一竹筒,倒出两杯水,递给陆玩和王润,微笑道:“这是里木渴水,也就是柠檬水,是古掌柜进货时帮我带来的柠檬,这种柠檬水酸酸甜甜,很解渴的。”
王润好奇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顿觉清爽,笑道:“这柠檬水果真不错,不过中原不产柠檬树,想要经常喝到是不可能的了。”
“只要在广州开辟专门的果园,大量栽种柠檬树,再运送到洛阳就好了,也可以在菊下楼售卖,肯定很畅销。”
雨轻笑容天真可爱,继续说道:“到时候还可以制作沙果渴水,木瓜渴水,杨梅渴水,五味子渴水,还有西瓜水,各种饮料应有尽有,我还准备制定一些特殊的套餐,就比如说葡萄酒搭配牛排,冰镇柠檬水配炸鸡,你们觉得怎么样?”
“想象力真是丰富,这些东西都是你在梦境里看到的,是不是?”王润哂笑道。
陆玩摇了摇头,说道:“她研制出来的东西都是稀奇古怪的,一般人是难以理解的,变着法子吸引顾客倒是真的。”
“士瑶哥哥,难道洛河肉饼不好吃吗?”
雨轻笑眼弯弯,挨近他,伸手拽了拽他的假胡子,说道:“上次你可是来裴府品尝过了,连我的二哥哥都对此饼赞不绝口,连吃了两大张呢。”
陆玩瞪视她一眼,又按了按黏在下巴上的假胡须,雨轻却嘟起粉唇,扭过脸去,然后掀起车帘朝外面的村落望去。
陆玩苦笑了笑,心道:原来她不仅计划着派人到吴郡发展丝绸产业,还把视野移向了广州那一带,她的想法真是越来越多了,不过这里面也的确充满着无限商机,尝试一下也无妨。
没过多久就来到攸昙村,陆玩他们下了牛车,王润提着药箱,雨轻手里摇晃着那串铃,觉得有趣,陆玩却抢过那串铃,一本正经的对她说道:“你们现在就是我的徒弟了,为师说什么你们都要在旁听着,尤其是你,最好不要乱说话。”
王润笑问道:“雨轻,你出来学骑马怎么穿成这样,难道提早就知道我和士瑶兄要去暗访攸昙村?”
原来今日雨轻身着葛巾布袍,一副隐逸之士的打扮,她原想着练习一会骑马,就去往季玠家,穿着士族子弟的服饰反而多有不便,才换上隐士装束,不想竟遇到陆玩他们,倒是凑巧了。
“玄静兄,我有预卜先知的能力,要不要给你算一卦?”雨轻笑道。
王润一脸不信,跟在陆玩身后缓步走进村里,雨轻也疾步赶上,陆玩右手摇着串铃,左手拿着旗子,口中不停地念着那两句,“游走四方,悬壶济世。”
村子里时不时传出来鸡鸣犬吠之声,有位老翁手持藜杖,伫立屋门口,望着他们三人。
陆玩直接走过去,淡笑道:“我观老翁腿脚不好,可是有什么旧疾?”
那老翁呵呵一笑,回道:“我早年靠砍柴为生,如今岁数大了,腿有旧疾,实难治好了。”
“这也无妨,我可以给你开一良方,或许能够缓解你的陈年旧疾。”陆玩含笑说道。
老翁点点头,便招呼他们三人进屋来,雨轻走进这间屋舍,扫视一周,甚是简陋,不过干净整洁,一老媪正坐在屋内补渔网,当发现他们进来后,就起身过去倒了三碗水。
陆玩把旗子放于门口,淡笑问道:“老翁可有子女?”
“老朽有两个儿子,都出去挑水了。”老翁示意陆玩他们坐下,然后笑道:“他们不愿意再砍柴,就跟着村西头的窦大伯学习打渔,这两年靠着打渔日子还算过得去。”
王润端起那碗水,抿了一口,然后就放回桌上,看着陆玩给那位老翁诊脉,一脸严肃的样子,不时抚着胡须沉思,倒像是个高明的郎中。
须臾,陆玩开口道:“老翁,我这里有三副膏药,可缓解腿部疼痛,我再给你写一方子,按照这方子到城内百草堂抓药,吃一段日子腿脚自然会好些的。”
“多谢郎中。”老翁满脸感激之色。
王润忙从药箱里取出那三副膏药,还有纸笔,陆玩很快就写好了方子,递给老翁,又问道:“我进来村子,望见邻里之间和乐融融,村子里的人都是常年居住在此,应该没有什么外村人搬来这里吧?”
“怎么会没有外村人呢?”老媪在旁笑道:“村东的葛家儿子娶得媳妇就是来自奚家村,连她那个年幼的弟弟也跟过来一起住,还有那个四处做生意的李麻子,也是去年才搬到我们村的。”
这时,有两名男子一前一后挑着水回到院子里,老媪赶忙走出屋去,看来他们就是这对老夫妇的两个儿子了。
陆玩微微点头,也喝了一口水,笑道:“我之前路过马家村,在那里也诊治了几位病人,听村民说有户人家早几年搬走了,空屋子也转卖给别人了,那户人家离开前还草草的办了丧事,好像是他家有人病死了。”
老翁想了一会,便道:“你说的应该就是四年前搬来我们村的武家夫妇了,他家男人叫武凝之,爱喝酒,酒后常说起他的父亲,应该也是个商贾,家境殷实,可惜早些年就死了,他还有个弟弟,叫武献之,就是四年前病死的。”
雨轻站起身来,走至门口,望见其中一个男子正在那里抱怨着,“她不好好待在家里,成日里往那姓武的家里做什么?”
老媪解释道:“是武家娘子派丫鬟来说,让她过去帮着做衣裳,她也不好拒绝,再者说她每次回来不都是会带着熟食,并且武家娘子还付了两串铜钱,也算是一份心意了。”
“我才不稀罕,姓武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的亲弟弟死得不明不白,倒是便宜了他们夫妻俩,家产全都归他们了。”
男子舀了一瓢凉水,仰面咕噜咕噜灌入肚内,然后又气愤的将那水瓢扔回水缸里,嗔道:“娘,他家儿子的花花肠子那么多,调戏过不少人家的年轻媳妇,你就不该让如花去他家。”
“如花这两年任劳任怨,从未嫌弃过你,她如今帮着武家娘子做衣裳,也是为了贴补家用,你可莫要胡乱生疑,让别人听见了笑话。”
第三百五十二章 宴乐话中话(一)
老媪抚了抚男子的肩膀,宽慰道:“正好来了个好心的郎中,中午做炖鱼,留人家吃个饭,你去后面劈柴,让二郎烧火吧。”
“既然来客了,那就别做半条鱼了,反正如花也是在武家用过饭才会回来,上回专门给她留的半条鱼,也没见她动筷子。”男子无奈的说道。
雨轻望着老媪去了厨房,喃喃自语道:“看来这老妇人对儿媳很好,就是不知这个叫如花的儿媳是不是真心待他们了。”
没过多久,陆玩和王润就走了出来,婉拒了老翁的热情款待,很快离开了这个村子,走到牛车前,陆玩吩咐几名小厮继续留在村子里查探,顺便盯视着那老翁的儿媳。
在陆玩看来,武献之的兄嫂匆忙搬家本身就很有问题,到底武献之是不是因病离世,还得从他们夫妇那里找线索。那个叫如花的妇人频频去武家,或许也会听到一些事情。
相较这家农户老两口的平凡朴实,此刻金谷园内的宾客们却在观看着厅上一众美艳的胡姬翩翩起舞,正是她们所擅长的胡旋舞,这种快节奏的舞蹈不断旋转,欢乐奔放,对于这些贵族子弟而言,看惯了舒缓的舞蹈,偶尔调换一下口味,就当是欣赏杂耍了。
而侍立在侧的美人们正抬起纤纤素手,笑靥如花的为客人斟酒,翾风正坐于石崇身边,含笑摇晃着团扇。
崔意也坐于席间,目光扫向对面的卞瑄,只见他放下酒杯,对旁边的欧阳建笑道:“去年在牛山雅集上突然出现一伙刺客,搅乱了品评学子的气氛,田太守刚查出一些线索,就被调往泰山去了,真是可惜。”
欧阳建讶然问道:“临淄竟然还发生了这等事?”
“听田太守说抓到了两名刺客,原来他们只是一帮流寇,被人收买才来牛山刺杀李内史(李达)的,至于真正凶手还在调查当中。”
卞瑄笑了笑,继续说道:“齐王也很是关心此案,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石崇神色平静,开口道:“玄慈兄(卞瑄字),你可有去看过惠兴兄(何攀字),他已经辞去了大司农一职,正在府内养病,太医倒是去了好多回。”
卞瑄点头,轻叹一声,“堂兄(卞粹)前一阵子还劝他出任兖州刺史,没想到他病的更重了。”
何攀来自蜀郡郫县,曾任益州中正、廷尉和散骑郎,早年联合侍中石崇弹劾外戚杨骏,参与诛杀杨太傅,进封西城侯,之后又任大司农,皇上欲要改任他为兖州刺史,他却称自己患病而拒绝赴任。
在何攀担任益州中正时,引荐了许多蜀地才俊,就像撰写《三国志》的巴西陈寿,张华当时想要举荐陈寿为中书郎,无奈中书监荀勖与张华不睦,转而将他改任为长广太守,他并未就职。
之后镇南将军杜预再次向皇上举荐他,才任命他为治书侍御史,后来又被贬官,他于今年初便病逝了,皇上还诏令河南尹和洛阳令派人去他家抄写其书。
陈寿因失意病故,可见蜀地人士并不受北方门阀士族的重视,而何攀不愿就任兖州刺史,也是因为那里的势力盘根错节,作为蜀郡人,他的处境比那些江东士族还要艰难,如今只想明哲保身罢了。
这时崔毖淡笑说道:“石大人,仲顺兄(石超字)跟随裴都督出征平叛益州,奏报上说仲顺兄在攻破绵竹之时立了军功,皇上已经加封他为折冲将军,真是可喜可贺。”
石崇呵呵一笑,说道:“这都是裴都督善于用兵,才能够大获全胜。”
崔意喝了一口酒,心道:裴校尉(裴绰)提前给景思先生挑选了几员小将,其中就包括石超,不过河东裴氏与渤海石氏并不算交好,怎会突然起用石超,这确实有些出人意外。
渤海石苞是寒门名士,效力司马氏族,平诸葛诞叛乱,屡建军功,得以进封乐陵郡公,后来受诬回朝,晋武帝查明后知其并未有反叛之心,又任命他为司徒。
石崇是石苞的第六子,在石苞临终前并未分给他任何财物,还说他以后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聚集财富,看来知子莫若父,石崇确实在担任荆州刺史时积累了巨额钱财,因而建了豪华的别院梓泽。如今任卫尉,依附于贾谧。
不过石崇并不是一个安于现状之人,更何况他是开国功臣之后,说不定他还有更大的野心。
“坚石(欧阳建字)兄,听闻你在鲁郡公府上被裴家的人问得哑口无言,那日我未前去赴宴,真真可惜了。”
说话者正是张林,来自冀州常山国真定,现任门下通事令史,与中山无极甄氏有些姻亲关系。
欧阳建淡淡一笑,“公则兄(张林字),甄大人(甄图)近来胃口如何?”
张林嫡妻正是来自中山甄氏,甄图乃广安公甄德之侄,任散骑侍郎,甄图体胖,太医劝他少食多锻炼,他却是最不喜锻炼的人,而今只能逐渐减少食量,想吃也不能多吃了。
欧阳建这样问无非是在借此调侃他,张林低哼了一声,说道:“有劳你挂心,不过渤海高珣已经赶赴渔阳做太守了,你们可是同郡人,为何却不去相送呢?”
崔意在旁笑道:“不知张令史可有前去送行?”
“那日我有公事在身,无暇出城。”张林冷笑道:“道儒,你今日怎么有兴致来金谷,莫不是要为我们抚琴助兴?”
“若是张令史当众击鼓,我抚奏一曲也无妨。”崔意玩笑道。
张林面色微冷,说道:“道儒,休要打趣我,清河崔氏才俊众多,你是孤傲不出仕,自有族中其他子弟愿意出仕做王府掾吏,不是吗?”
崔意知道他所指何人,正是从兄崔缇,今年初就来到洛阳,去了赵王府做掾吏,深受赵王信任。
如今赵王司马伦的心腹幕僚除了孙秀和崔缇,还有太原王裔,字道贤,乃博陵公王浚次子,王浚时任东中郎将,镇守许昌。
王浚虽为太原王氏子弟,但其母赵氏出身贫贱,只因常常出入王家结识王沈(王浚父)才生下王浚,就连作为父亲的王沈都十分鄙视他这个私生子,无奈王沈无子,庶子入嗣,才得以继承博陵公的爵位。
第三百五十三章 宴乐话中话(二)
论起来王浚还不如周伯仁,同为庶子,但他们母亲的性情截然不同,在太原王氏众多子弟眼中,王浚纯属侥幸袭爵,王浑那一支自是看不上他的,更不屑与他来往。
而崔缇作为清河崔氏二房的嫡子,在家族的考核中,也是佼佼者,与崔琚的傲慢不同,他善于经营人际关系,总是彬彬有礼,笑脸相迎,不过心里的算计很多,在崔意彻查崔琚那件事时,崔缇竟主动提供给他重要线索,就像崔琚在赌坊欠债和去青楼寻欢这样不堪的事,全都是崔缇派人告知他的。
当时崔意还觉得奇怪,但是后来便发现崔缇所在的二房一直在与族长崔温暗中较量,或许他们想要借用此事向崔温发难,以便取代崔温的族长位置,可惜崔温最后选择了牺牲自己的儿子,二房的人也无话可说了。
后来崔缇就来到洛阳谋发展,依附赵王,崔意只觉得他洞察人心的能力很强,善于谋划,他站在赵王的阵营,清河崔氏也是尊重他的决定。
因为各大士族本来就习惯把子弟分别投到不同的篮子里,就像昔日曹操阵营有荀彧,而袁绍那里的首席谋士则有荀谌(荀彧之兄),同为颍川荀氏子弟,分属不同的阵营,对于士族而言,不管哪一方赢了,他们都不会输。
而如今的赵王世子司马荂身边也有不少的幕宾,博陵崔临就在其中,这还是崔缇在赵王面前称赞崔临乃少年英才,可以去陪伴世子司马荂吟咏谈玄,这般看来,崔缇还是技高一筹,崔临没能成功挤进赵王心腹幕僚行列中。
不过跟在世子司马荂身边也好,刘舆之妹正是世子妃,这样能够与中山刘舆和刘琨走的近些,更能摸清他们与赵王府幕僚之间的关系如何。
而且崔意认为赵王在朝中除了辛家,还应有其他的心腹党羽,只有一点点剪除这些党羽,才能让他陷入真正的困境。
崔意今日陪着堂兄崔毖来金谷园,却是为了雨轻昨日和他说的有关前任陈留太守徐济之事,当时身为长史的丁弘被调回洛阳,想来是有人在暗中提携了他。崔意虽然对徐济了解不多,但是很明白现任陈留太守王玄能够坐上这个位置,定是王衍从中使了手段的。
王衍近两年处处针对崔随,又在暗中给乐令使绊子,大有想要升任尚书令的势头,若是能借用徐济之事打压琅琊王氏,崔意倒是乐意帮助郗遐的。
不想卞瑄对欧阳建提及了去年牛山雅集之事,欧阳建的反应很惊愕,而石崇却在与翾风笑谈,好像他并不是太关心临淄之事。
卞瑄不会无缘无故的重谈此事,必是找出了什么线索,故意在厅上当众说这件事,说明他心中早已有了怀疑对象,那人还恰好就坐在厅中,这或许就是卞瑄此番来洛阳的真实目的。
崔意摇晃着杯中清澈的酒水,唇角微扬,视线再次落在张林身上,只见侍立在侧的青珠已经端着酒壶为张林斟酒,无奈张林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然后起身对石崇说有要事在身,先行离席走了出去。
“公则兄以前都是不醉不归的,看来今日他有心事。”坐于西边的男子淡笑道。
此人名叫牵秀,正是张司空府上的长史,来自安平国,其爷爷牵招先前跟随冀州刺史袁绍,后来投奔曹操,牵秀和徐邈之后徐济是好友。
荀恪哂笑道:“谁能比得上牵长史春风得意呢?张司空这般器重你,徐公直(徐济字)就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了。”
“听闻士元(荀恪字)你上回在鲁郡公府上丢了颜面,不知回府后可有认真反思?”牵秀肃然问道。
荀恪脸色略沉,说道:“若论名誉受损,你更胜过我,像乘载他人之妻夜行这等事我可是做不来的。”
昔日牵秀与武帝舅王恺不和,互相诋毁,司隶校尉荀恺(荀彧曾孙)上奏言牵秀夜晚在途中载高平国守士田兴妻,牵秀上表此事纯属诬陷,朝臣虽多证明其行为端正,无奈其盛名美誉仍是受损,遂被免官。
牵秀愤然起身,拂袖而去。崔意与崔毖低语几句,也悄悄离席退下。
“牵长史,请留步。”崔意望见牵秀步履匆匆,忙赶上前去。
牵秀这才放慢了脚步,负手走在前面,问道:“道儒找我可是有事?”
“前任陈留太守长史丁弘现今任书令史,与张令史(张林)关系不错,那日我还看到他们俩同去尚书左仆射(王衍)的府上。”
崔意淡笑道:“丁弘能从陈留调到洛阳任职,想来是有些能力的。”
牵秀冷哼一声,说道:“什么能力,除了会给琅琊王氏子弟献殷勤,还会做什么?”
“牵长史,丁弘原本是陈留郡长史,可是深受徐太守的器重,在徐太守突然病逝后,他并未前去吊谒,反而迅速回京任职了,还真是奇怪。”崔意摇头表示不解。
牵秀面色微变,似乎想到了什么,只简短说了几句,就匆匆离去了。
崔意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唇角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负手朝东园走去,却望见绿珠和两名婢子正泛舟池上,翠绿的荷叶随风摇曳,她的面庞忽隐忽现,托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绿珠作为石崇的宠妾,并不会在每次宴席上都会现身,看得出来她心情低落,一名婢子不时玩着水,另一名婢子却在与撑船的船夫说着什么,而绿珠只是痴痴的望着池水,没有言语。
当岸边出现一人的身影,绿珠突然抬首望过去,眼神里透着一丝哀愁,崔意这时也停下步子,望向岸边,确实有一男子的身影,不过那人很快转身走开了,崔意只看到一个颀长的侧影,他既然能够进入金谷园,想必应该是士族子弟。
崔意对金谷园内的众多歌姬无甚好感,她们也许锦衣玉食,过得体面一些,本质上却与那些青楼女子无甚差别,均是贱籍,可随意打杀发卖,也可以如礼物一般随手送人,所以他也没太过细想,举步离开了金谷园。
到了傍晚,雨轻才回到裴府,因为学习骑马,出了一身汗,便在简单擦洗过后换回了女装,坐在院子里,不时瞥向那边的拱形门,想着崔意会不会过来,她还有些事想要问他。
第三百五十四章 温馨晚餐(一)
夕阳西下,绚丽变幻的晚霞映照在少女的脸庞上,这座静谧的院子在晚霞的笼罩下充满了瑰奇的神秘色彩。
雨轻单手支颐,心里想着青珠告知与她的有关梓泽七珠的来历,红珠善琵琶,蓝珠会吹箫,紫珠能抚琴,绿珠善吹笛,七珠原是石崇任荆州刺史时,从牙侩那里用珍珠买来的七名侍女。
当时她们的年纪不过十一二岁,进入石府后,经过统一的训练,能歌善舞,也略通文墨,后来每次宴客梓泽七珠都会歌舞侑酒,这七珠各个妩媚动人,梓泽七珠的美名也随之闻名天下。
可惜澄珠和黄珠因犯了错先后被石崇打杀,只剩下五人了,绿珠最受宠,已经成为石崇的侍妾,不过青珠发现,绿珠时常独坐在崇绮楼内,抚摸着那枚小小的平安扣玉坠,像是在思念亲人。
青珠曾问过绿珠这平安扣是何人所赠,绿珠只说记不清了,从她记事起就戴着这枚平安扣,或许是她的亲生父母留给她的。
在古代,平民百姓是不可能佩戴玉饰的,可见绿珠的出身并不简单,如果她在撒谎,那么她多半就是某人安插在金谷园的眼线。
“雨轻,你怎么坐在这里发呆?”崔意大步走过来,问道。
雨轻回头笑道:“悦哥哥不是说最近胃口不好,今晚我让人做了香菇鸡肉粥,健脾胃好消化,悦哥哥待会可要多喝一些。”
崔意微笑点头,撩袍坐下,问道:“你今日又出城去学骑马了?”
“嗯,二哥哥陪着我去城郊的。”雨轻笑道。
“听说向真坠马而亡,河内向氏心生怀疑,华太守正派人调查此事。”崔意淡淡说道:“看来喜欢畋猎也不是什么好事。”
“有可能是意外,也有可能是蓄意谋杀。”雨轻开口道:“向真担任怀县令期间,季氏被剔出士籍,这里面定有文章。”
“怀县那个地方还真是越来越热闹了。”崔意笑了笑。
雨轻眨着明眸,好奇的问道:“悦哥哥,你今日是不是去金谷园了?有没有听绿珠吹笛?”
崔意淡淡说道:“绿珠并未现身,我望见她泛舟水上,与岸上之人遥遥相望,那场景倒是有趣。”
“会不会是暗恋绿珠之人,我想在洛阳城内倾慕她的人可不在少数。”雨轻俏皮的笑道。
“总是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看来一日不罚你抄书,你就会得意忘形。”崔意皱眉说道。
这时,香草堆笑走来,回禀晚饭已经摆在小花厅了,雨轻这才站起身,玩笑道:“悦哥哥,等那些士族都捐书出来,抄书的机会可有的是。”
崔意也起身,问道:“究竟你给了子谅兄什么好处,他竟然愿意派人回范阳祖宅搬书来洛阳?”
雨轻莞尔一笑,“若是卢家捐出的书籍最多,那么图书馆的命名权就归范阳卢氏了,而且在馆前所立的碑上卢氏家族可以排在首位,这可是千载扬名的好机会,我想许多士族子弟都会争先恐后的来捐书。”
崔意不觉发笑,难为她能想出这些新颖的点子,他还真有些佩服她了。
他们很快走进小花厅,面对面坐下,开始用饭,香菇鸡肉粥口感特别香嫩,崔意不禁点点头,对这粥还算满意,雨轻夹起一个椒盐小烧饼,小心掰开来,笑问:“悦哥哥,你想要在烧饼里夹些什么,这里有卤牛肉、泡菜还有煎蛋。”
“随便。”崔意淡淡说道。
雨轻略带不满的说道:“这里面可没有随便这道菜,出去点餐时你这样的回答最是让人为难了。”
“你帮我选,我通通吃下,这样总可以了吧?”崔意无奈的笑道。
雨轻夹起两片薄薄的牛肉,又把煎蛋放在牛肉片中间,最后夹了一点泡菜,她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把烧饼递给崔意,笑道:“这个就算是谢礼了。”
“什么谢礼?”崔意问道。
“愿意做我的合伙人,以后等官道修好了,从清河赶来洛阳也花费不了几天时间了。”雨轻笑道。
“我帮助你的可不止这些,从蒸馏酒开始你就已经把主意打到清河崔氏身上了,不是吗?”
崔意俊美的脸庞上泛起儒雅迷人的笑意,想起初次在江府园中的花树下望见的那个明朗活泼的少女,正在与一众小姐妹打麻将,虽然他不太明白何为麻将,但是那时的少女已经在一群女孩子中间完全占据了主导地位。
而今她又在鲁郡公府上雄辩滔滔,面对众名士们的发问能够做到面不改色,让他们无可反驳,可见她真的不一般,很有辩才,歪理也能说出正理。
“我那时还没有机会认识到悦哥哥,只能通过郗遐在中间牵线搭桥了。”雨轻说完就低首喝着粥。
崔意一边看着她,一边有滋有味的吃着小烧饼,感觉今日自己的胃口格外的好。
“悦哥哥,其实那日我在鲁郡公府上谈及袁绍在官渡之战的失败原因,遗漏了一点。”雨轻淡笑说道。
崔意这时已经吃完了小烧饼,喝了一口粥,问道:“遗漏了什么?”
“后世之人皆言袁绍外宽内忌,好谋无断,我觉得这种说法有些片面了,当时在袁绍阵营利益集团太多,谋士大都来自各大士族,袁绍不得不兼顾到各家的利益,自然无法做到独自裁断了,故而优柔寡断,失去战机也是在所难免......”
“而魏武帝(曹操)手下多是寒门,荀令君又颇具盛名,足以服众,魏武帝才能果断选择最准确的战略政策,攻守并用,最后使袁绍大军溃败。”
崔意微微点头,说道:“当时袁绍占据着冀州、青州、并州、幽州地区,势力可谓达到了顶点,兵强马壮,大多数人都选择投靠他,也很正常,就连魏武帝的很多部下都在暗通袁绍,为自己预备后路,魏武帝胸襟广阔,言道,‘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并且下令焚烧了这些书信,从而稳定了军心。”
“悦哥哥,对于袁绍而言,来自各大士族的谋士太多,就很容易受到掣肘,想要取得最终胜利,就不该先发动官渡之战,而要先整合自己的力量,只有拥有绝对话语权,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第三百五十五章 温馨晚餐(二)
“这种理解也是对的,不过袁绍想要问鼎天下的欲望太强烈,当一个人极度膨胀的时候,也就是容易犯错的时候,秦朝二世而亡也是因为太急切,虽然实现了政权的统一,但是却没有完成人心的统一,伤害了秦朝的根本,覆灭也是一种必然。”
崔意淡笑问道:“你怎么有兴致与我谈这些了,竟还从张司空府上借来了几卷《太史公书》,莫不是你的五叔又开始监督你的课业了?”
“我昨晚看了孟尝君列传,孟尝君好客养士,得食客三千人,中间不乏有鸡鸣狗盗之徒,不过后来在秦国还多亏了鸡鸣狗盗之徒的帮助才逃离出去......”
“有人曾云,‘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可见在风云诡谲之间,君子未必是君子,小人也未必是小人。”
崔意微微一笑,“战国时期,有养士之风,当时的信陵君魏无忌、平原君赵胜、春申君黄歇和孟尝君田文,他们四人礼贤下士,广招门客,故而有战国四公子之称,东汉末年荀令君举荐了大量的人才,时人尊称他为令君,也算是对他的敬仰。”
雨轻一边吃着小烧饼,一边喝着粥,很是惬意,崔意注视着她,笑道:“看来你最近真的有在刻苦,学问见长,刚才的一番见解很有深意,若是让你的五叔听到,说不定他要夸奖你了。”
雨轻很快吃完小烧饼,然后又喝了一口粥,抿了抿粉唇,想起一人,便说道:“悦哥哥,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去辛府,遇到了征西军司张轨,其实我在张司空府上见过他好几次,因为他来自安定郡,乃皇甫谧门生,时常对张司空谈及政事利弊,认为安定郡的中正官压制寒门子弟,更以魏武帝所作的《求贤令》举例,张司空甚是赏识他。”
雨轻托着下巴问道:“他为何会去辛府呢?”
“张轨的母亲来自陇西辛氏,他与辛家子弟向来交好。”崔意不以为然的说道。
“他是安定乌氏人,胡元度也是来自安定郡,他们是同郡人,想必关系不错。”雨轻笑道。
崔意摇了摇头,说道:“他们两家很少来往的,胡氏乃安定郡望,张轨的祖父张烈曾任外黄县令,其父官至太官令,乌氏张氏一门不算是望族,两家关系也就一般了。”
雨轻点点头,心道:在历史上,张轨虽然占据河西之地,但是与西晋始终保持着封疆大吏与朝廷之间的正常关系,而其子张寔在东晋建立后自称凉王,已然成为所割据地域之主宰,所以说张轨绝不能踏足凉州领域。
“悦哥哥,辛家出了一个谋逆之臣,连累辛歆之父被罚服劳役,那么与陇西辛氏有联姻关系的安定张氏,会不会也要遭受牵连呢?”雨轻问道。
崔意很直接的答道:“这倒不会,毕竟张轨很有才能声望,又深受张司空的器重,辛家之事对他影响不大。”
雨轻笑而不语,继续喝着粥,心想阿芙和阿蓉前几日告知古掌柜的那个信息还是很有价值的,在她们陪着辛歆去往张轨府上时,发现张轨正与王裔在书房叙话,她们并不知晓具体谈话内容,但是在雨轻看来,张轨和王裔的见面本身就足以制造出一些话题出来。
王裔是赵王司马伦的心腹幕僚,张轨却是张华看重的人,司马伦与张华不睦多年,若是张华发现张轨乃脚踏两只船的人,必会深恶痛绝,设法让张轨丢官去职也不是什么难事。
“雨轻,德操兄(裴肃字)骑射不佳,改日还是我陪你出城去骑马好了。”崔意笑道:“到时可以叫上子约兄(华陶字),他精于骑射,我也好久没有同他赛马了。”
雨轻含笑点头,说道:“嗯,如果他能够射到猎物,就可以在郊外烧烤了。”
“子约兄最近心情不太好,恐怕没有多少胃口吃烧烤了。”崔意站起身,走至窗下,说道:“我已经把你的那些话转告给牵长史了,至于陈留郡的那些事,还得郗遐自己派人去调查。”
雨轻点点头,仍旧喝着粥,毕竟这是郗遐的个人私事,崔意自然不会过多插手的,能够递个话已经算是帮忙了。
崔意又转身望向雨轻,想着郗遐连先师徐济之事都告知了她,可见郗遐对她早已敞开了心扉,他们之间的小秘密定然不少,如今郗遐去了怀县,还不忘给雨轻写信,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子初兄好像从荥阳回来了,我去看看他好了。”崔意负手走至门口,却被雨轻叫住。
“悦哥哥,如果有太子遇袭案件的最新进展,你可要过来告诉我,阿远哥哥近来太忙,我都没有机会看到他。”雨轻说道。
崔意却笑道:“可惜他现在没过来,不然他肯定会被你的样子逗笑的。”说完就缓步走开了。
雨轻不解,只是拿着手帕擦拭唇角。
“雨轻小娘子,你的右脸颊上沾着几粒芝麻。”香草在旁提醒她道。
雨轻讪讪一笑,擦了擦右脸颊,口中喃喃道:“阿远哥哥才不会笑话我呢,也就只有郗遐喜欢打趣别人,不过他此刻应该没多少闲心玩笑。”
借住在怀县山家祖宅的郗遐确实没时间想其他的事情,因为桓协已经派人送信来,府丞骆况的良妾申氏失踪案确实有问题。
从种种迹象表明,申氏确实与人私通,不过申家人死要面子,拒不承认申氏会作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骆况想要尽快了结此事,便派人给申家送些钱财,以便息事宁人。
不想在城外一村民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申家人凭着那尸身上的胎记,认定是自己的女儿惨遭毒手,恸哭不止,又跑去衙门喊冤,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骆况也是没办法再私了此事了。
桓协特意去了发现无头女尸的那户村民家里询问,原来他只是去山林砍柴,发现有只野狗一直在地上嗅着什么,他感觉奇怪,就跑过去看,竟然是一具无头女尸。
第三百五十六章 怀县阴云(一)
在桓协刚走进农舍时,就看见放在地上的竹篓里有一些新采摘的草药,那村民解释说他时常会帮着附近的道观采摘药草,那日就是为了采摘几味特殊的药草才进到深山之中的。
说来也是巧,那道观正是当时桓协和郗遐一起避雨的道观,桓协还见到了那位道长,那位道长很是和蔼可亲,同他说陈留郡的那些大户人家经常会来道观烧香许愿,其中就包括骆府丞的小妾申氏,那年轻妇人甚有姿容,出手也阔绰,看来在府内很受宠。
桓协便问及骆府丞可有陪同申氏来过道观,道长摇了摇头,而他身边的小道士明月却说看见过申氏和一名商贾打扮的男人走在一起,当时他以为那个男人是骆府的管事,不过无意间看到他们二人的举止很是暧昧,后来听人说那个男人并不是骆府的管事,而是坐落在城东梨花街的一家食肆的老板。
桓协便找去了那家食肆,发现那里已经关门了,也许那个男人就是和申氏私通之人,找出他来或许就能知晓此事的真相。
夜风吹来,烛光摇曳,郗遐看完书信后,就走至窗下,淡淡说道:“派人通知青衫帮和鱼市的人,势必要尽快找出那个食肆老板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让桓协设法买通骆府的仆人,我想申氏之死与骆况脱不了干系,只要能够抓住他的把柄,想要探查当年的事情也就容易一些了。”
阿九点点头,又道:“士瑶小郎君,那个冯子进好像并不知情。”
“只要骆况这个府丞坐的安稳,即便冯子进知晓一些事情,也不会立马告诉桓协的,毕竟骆况也是陈留的士族,想要对付寒门子弟还是有很多办法的。”
郗遐走至门口,沉声问道:“阿九,士伦兄他们还在院中赏月吗?”
阿九含笑回道:“季钰小郎君,他们已经喝了好几坛子的酒,恐怕明日都清醒不过来。”
“士伦兄酒量不好,不过是被他的那些堂兄弟们拉过去作陪的,说是赏月,我看就是在玩乐,一群莺莺燕燕,那个山朗还以鞭打女奴为乐,比郑翰还不如。”
郗遐轻笑一声,然后负手朝东院那边走去,偏偏撞见一个管事正在训斥家仆,言语辱骂之中竟还听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山延,你不在前面伺候着,竟跑来这里偷懒,真是找打,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一生下来就没有当主子的命,要不是二老爷心善,早就把你赶去田庄干活了,让你做小郎君的贴身小厮,已经算是给你脸面了,别不知好歹!”
管事又朝他身上啐了一口,骂道:“你娘勾引二老爷,以为怀了你,就能成为老爷的妾室,真是痴心做梦,低贱的人不安分,哪会有什么好下场,生下你不就死了,留你一条贱命,你还不知足,连个差事也干不好,明儿我就回了夫人,趁早把你赶去田庄,省得在这里白吃白住,还碍眼!”
山延双拳紧握,目射凶狠的光芒,怒道:“姓朱的,不许说我娘的坏话,我娘才不是那样的人,谁在山家白吃白住,什么脏活苦活都扔给我,两三天都没有一顿饱饭,就连佃农和长工都比我过得强些,小郎君只会打骂我,自己犯了错就拿我出气,你这狗仗人势的,天天作耗,竟敢侮辱我娘,大不了我就跟你拼了,反正待会也是挨一顿打!”说完就要挥动拳头。
“反了你了,来人——”
“既然管事要喊人来,不如把各房长辈都叫过来看热闹。”郗遐拊掌笑道:“真是有意思,二老爷应该就是山朗的父亲了。”
“季钰小郎君说笑了,这只是小事,哪里敢惊动各房的老爷们。”朱管事赔笑说道。
“人家都要跟你拼命了,怎么能算是小事呢?”郗遐双手环抱于胸前,嘲讽道:“朱管事,管教下人也要有个限度,你刚才的样子真是滑稽,好歹你也是有些体面的前院管事,在这里辱骂仆人,大耍派头,早晚都是要栽跟头的。”
朱管事颔首不语,心道:郗家小郎君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因公事来怀县,还跑来山家祖宅借住,不知道他又想做什么,早就听人说郗家小郎君在泰山把羊太守都逼死了,对羊家人都不曾客气,那么对山家人更不会安什么好心了。
偏偏士伦小郎君还同他这个瘟神交好,真是让人费解。
郗遐也不愿与他多费口舌,径自朝前面走去,而阿九却对山延说道:“走吧,我家小郎君有事要问你。”
山延愣了一下,望见阿九已经走开,他便赶忙跟过去,原来郗遐走进了一间小偏厅,正是他这两日与山瑁用饭的地方,阿九并未陪着山延走进去,而是转身离开了。
山延只好自己走进偏厅,看到郗遐已然坐了下来,他便垂手侍立在侧。
“我可不是你的主人,你可以随便坐。”郗遐淡笑说道,然后打开一卷竹简,悠然的看着。
山延根本不敢坐下,平日里即便他没犯错都要挨打,此刻让他坐,无异于在为难他了。
“山延,难道待会你要站着用饭吗?”郗遐也没看他,只是笑了笑。
原来山延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昨晚只喝了一碗粥,还是厨房林大娘偷偷给他留下的,今日一整天都未曾用过饭。
因为山朗最近手气很差,在赌坊输了许多钱,被二老爷责骂了一回,他便拿山延出气,让管事分派给山延更多的重活,还不给他饭吃。
没过一会,阿九就提着食盒大步走了进来,将饭菜摆到桌上,笑道:“这是我家小郎君特意吩咐厨房给你开的小灶,你还是快些坐下用饭吧,不然饭菜就要凉了。”
山延看到这么多好吃的,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直接坐下来夹起一块熟牛肉就往嘴里塞,还未完全咽下去,就又扯下一只鸡腿,大口的吃着,郗遐在旁边看他这么狼吞虎咽,想必真是饿得太久了。
“你的母亲原先在山家是做什么的?”郗遐随意的问道。
山延抹了一下嘴巴,回道:“我只是听厨房林大娘说过,她是二房的婢女,刺绣技艺很高,各房夫人都很喜欢她的绣品。”
第三百五十七章 怀县阴云(二)
郗遐微微点头,注视着眼前这位身材高瘦的少年郎,年纪与他相仿,明明身为庶子,二老爷山旦却并不愿承认他的身份,眼里只有嫡子山颇和山朗,可想而知不被承认的儿子在山家的境况会是多么的悲惨。
“你平日里都是跟在山朗身边,想必也去过族中的私塾,可有读过什么书?”郗遐拈起一块糕饼,淡笑问道。
山延想了一下,回道:“通读过《论语》,经学大师郑玄注解的《毛传》,还粗略的看过《道德经》,都是趁我家小郎君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来看的,白日里也没时间学习研读,都是在夜里读些书,有时候也是一知半解的。”
“老子推崇为而不争,你对此有何理解?”
郗遐对这位身处逆境还不忘苦读的少年有些敬佩,在山家二房的子弟中,他这个庶子却是最勤学苦读的,骨子里还有着自立自强的不屈,真是难能可贵。
山延放下筷子,略思忖一会,淡笑回道:“《道德经》里有云,‘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我理解的为,是为自己想要拥有的东西付之努力,不争则是在自己不具备条件和能力的时候,把达不成愿望看成是世道不公或命运多舛而深陷自我矛盾之中,与人结怨,与己为难......”
“不争不代表软弱,人活着总会想要在这世上占有一席之地,可当为了利益需求与人争斗之时,发现两者实力悬殊太大,就要冷静的思考一下,如果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么则会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设法争取,而不是勇而无谋。”
“看来你的悟性很高,山颇和山朗两个人加起来还不如你有学问。”
郗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示意他继续用饭。
这时,山瑁走了进来,当望见山延正坐在那里用饭时,他略感诧异。
“士伦兄,山朗今夜又鞭打了多少个女奴啊?”郗遐嘲讽的笑问道。
山瑁无奈的笑道:“他近来心情不太好,没有打杀家仆已经算是好的了。”说着就走了过来。
山延看到他,慌忙要起身,山瑁上前按住他的肩头,说道:“难得吃顿好的,你还是快些吃吧。”
山瑁向来对山延态度温和,有时山朗闹得实在不像话,他也会在旁劝阻他,不过山朗是他的从兄,哪里肯听劝,山瑁只能暗中周济一下山延,毕竟山延与他同为山氏子弟。
“那日山朗也去畋猎了,你有跟着去吗?”郗遐问山延道。
山延点头,吃的太急有些噎着,忙低首喝汤,而山瑁说道:“他是随行小厮,自是要跟去的。”
“正好明日我要出城去看畋猎场,你可以陪我同去,我并不知晓他们那日的畋猎情况,你可以给我讲述一下。”
郗遐又看向山瑁,笑道:“不如士伦兄也跟我出城去散散心好了,总是待在祖宅里也很闷的,不是吗?”
山瑁点点头,看着山延吃的很香,自己也感觉有些饿了,就拿起一张胡饼吃了起来。
“士伦兄,令尊派人加急送信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郗遐今早就看到有小厮跑来给山瑁送信,他多问了两句,书信是从青州送来的,定然是青州刺史山简写给儿子山瑁的。
山瑁皱眉说道:“家父让我彻查季氏一门被剔除士籍之事,里面恐怕另有隐情,我已告知了各房长辈,他们会分头派人去调查此事。”
郗遐微微一笑,心道:怀县季氏,看来山家也要参与进来了,正愁查案没个助力,偏巧山简这时送信来,不过山简又是怎么知晓此事的,难道有人故意写信告知与他,如果此人就是季玠,那么给他出主意的人定是雨轻无疑了。
到了次日,郗遐便和山瑁他们出了城,来到畋猎场,那日山延是作为马夫跟在山朗身边,他也望见了向真坠马的情景,那头野彘突然从茂草丛中跑了出来,马匹受了惊吓,向真才从马上摔下来,野彘背上又被射了一箭,变得更加凶狠,直接冲撞到向真的身上,向真当场丧命。
郗遐正站在向真坠马的位置上,环顾四周,不禁又问:“山延,当时是谁朝野彘身上射的箭?”
“我倒是没看清,在场有好几家的小郎君,他们都慌乱不已,毕竟在这里很少出现野彘的,我也是头一回见到。”
山延嘴角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其实那时他还被山朗抽了一鞭子,哪里还顾得上看热闹。
“季钰兄,畋猎场上时常会发生意外,也许是向真运气不好,偏偏碰上了野彘,我看这一带没什么可疑之处,华太守早已派人来查看过,也是一无所获。”
郗遐凝神思索片刻,然后负手朝东边的密林走去,山瑁和山延紧随其后,走了好长一段路,山瑁忍不住在后面问道:“季钰兄,你到底想要找什么?”
郗遐停下步子,回身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如果这里没有出现野彘,再或者野彘被当场射死了,向真是不是就会安然无事?”
“这是自然,如果野彘没有袭击向真,他只是摔下马来,并未头先着地,或许只是身受重伤,应该还不至于丧命。”
山瑁认为郗遐做这种假设没什么意义,在这里更是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的。
郗遐淡淡一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俯身看着地面,自语道:“这里怎么会有陷阱?”
“什么陷阱?”
山瑁急忙走上前来,刚要再往前走一步,却被郗遐按住肩头,他一脸疑惑。
山延好像也看了出来,皱眉说道:“这附近原先住着一些猎户,常会在此林间设有捕兽陷阱,不过今年这里已经被围起来当作畋猎场,这个陷阱应该是猎户遗留下来的,也许是看管猎场的人失误了,还未来得及清理此处。”
“突然出现野彘,混乱中还有人故意朝野彘射箭,这一箭没有射中野彘的要害,反而激怒了它,促使它攻击落地的向真,他这支冷箭可谓就是催命符了。”
郗遐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沉吟道:“如果是有人提前将野彘放进畋猎场内,纵使向真能够躲过那头野彘的袭击,也未必躲得过放箭之人的暗算,那人或许是乔装混进猎场,一直跟在向真身边,向真根本无法逃避,凶手定是要让他命丧此处。”
第三百五十八章 怀县阴云(三)
山瑁听后顿觉惊愕,如果郗遐料想的不错,那么向真就是被人暗害,此案涉及到许多家的郎君,不仅山朗在畋猎场,张家人和野王县李氏,还有一些小士族的子弟,在向真坠马案中,他们都有嫌疑。
此时的郗遐已经吩咐阿九找畋猎场的看管人员说明此处还有遗漏的陷阱,山延对这一带很熟悉,便跟着阿九一同去找了。
“士伦兄,我们回城吧,听说西市有一家卖胡食的酒肆,还有胡姬侍酒,轻歌曼舞,最能解乏了。”
郗遐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山朗应该常去那里消遣,不过我看他今日午时也未必起得来,昨夜他喝的晕晕乎乎的,险些轻薄了自己的堂嫂,幸而人家没有怪罪他,否则昨晚二房那里可有的热闹了。”
山瑁讪讪一笑,对于山朗的胡作非为,他也是无可奈何,府里有些风言风语的,甚至有人背地里谣传山朗与他的堂嫂有些暧昧不清的关系,这些家宅密事自然也不便让外人知晓。
在回城的路上,郗遐谈到了季氏被剔除士籍之事,山瑁对此事知之甚少,因为当时他并不在怀县,而是去了青州看望父亲,不过他与季氏子弟来往不多,只说山延与季玠要好,季玠经常送纸笔给他,用以抄录书籍。
郗遐微微点头,又与山瑁闲聊了一些洛阳的事情,并问他为何不去洛阳,他只是说自己无心出仕,待在怀县还自在一些。
山瑁为人随和,与阮瞻交情不错,他们的性情也很相像,都不喜争抢。
当牛车驶到西市,郗遐挑起车帘,看到两名年轻男子正含笑着走进那家酒肆,正是乐高和李斌。
李斌来自河内野王李氏,是东汉冀州刺史李邵之后,关东讨董卓兵起,李邵不听司马朗劝诫,迁徙温县,使边山之民内徙后发生变乱,之后担任钜鹿太守,因想要依附公孙瓒,被袁绍罢免官职。
其实郗遐前两日就命人去查乐高常去哪些地方玩乐,除了青楼,就属这家酒肆他来的次数多,所以郗遐才来这里瞧瞧热闹。
在郗遐和山瑁下了牛车,就缓步走进这家酒肆,里面甚是热闹,琵琶声悦耳动听,娇艳的胡姬或歌或舞,充满着异域风情。
郗遐就选在乐高旁边那一桌,撩袍跪坐,只听李斌玩笑问道:“乐兄,听说汝南西平和氏之女对你一见倾心,你们两家已经议定了亲事,那么洛阳的姜姑娘可不是要心碎了?”
“我与姜柔不过露水情缘,况且她出身青楼,我岂会真的纳她为妾?”
乐高甚是自傲的说道:“我们南阳郡淯阳县乐氏虽不是什么高门望族,但也是书香门第,如今我的堂伯在朝中任尚书令,我自然不能给乐氏丢脸。”
“乐兄日后一定会前途似锦。”
李斌与乐高碰杯,二人相视一笑,身边的胡姬堆笑给他们斟酒。
“乐高,你在谷水亭诗会上打了人,这可是书香门第所为,当时在场的人还以为你是在英雄救美,没想到你是在借此报复羊聃,我说的可对?”郗遐斜睨着他,笑问道。
乐高目光一凝,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道:“原来是郗兄,真是好久不见,好像你并未参加那次的谷水亭诗会,而是远在泰山郡调查赈灾案,人道你与清玉姑娘共度良宵,我却是不信的,因为你最是无情之人,都能逼迫羊太守自缢,亏得你和羊曼还是好友,这般不讲情面,清玉姑娘岂敢与你亲近?”
郗遐听后不禁笑了起来,“乐高,没想到你对我的泰山之行这么感兴趣,要不要待会和我回去,我慢慢讲与你听如何?”
乐高摇了摇头,冷笑道:“郗兄高才,不及弱冠就当上司州主簿,如今赶来怀县,自是有公事在身,我岂敢叨扰你呢?”
“无妨,过两日我就要去野王县(河内治所)拜访华太守了。”
郗遐放下酒杯,略一思索道:“李斌,怀县令可有前去李家别院拜访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斌完全不解。
郗遐淡笑说道:“自然是为了向真坠马的案子了,你可是目睹了全过程的,怎么也得亲自向你询问事情经过吧。”
“我早就派小厮去衙门给怀县令禀明了那件事,哪里还需要他亲往来我家一趟。”
李斌投去不屑的目光,似乎与一介小小的县令打交道是件很掉面子的事情。
“郗兄,这里可是酒肆,不便谈公事。”乐高说着又把目光投向山瑁,笑问道:“今日士节兄(山朗字)怎么没来呢?”
山瑁微笑不答,只是夹起一个饆饠(毕罗),对郗遐说道:“这是羊肝毕罗,很有特色的胡食,季钰兄不妨品尝一下。”
毕罗是一种面制点心,油煎而成,以荤馅为主,有时候也会以樱桃为馅,呈卷状,两边开口,类似如今老北京的褡裢火烧。
这种毕罗的馅中有蒜等辛辣调味料,郗遐不喜这种味道,至于去年雨轻在临淄左宅所做的腊八蒜,口味偏酸,还勉强可以接受。
郗遐拿起一张胡饼,淡笑道:“我还是喜欢这种面脆油香新出炉的胡饼,还有烤全羊。”
“这里的炙烤羊肉还不如张曜府上的厨子做的好吃,山朗最爱吃的却不是这些酒菜,而是——”
李斌眯眼笑着,伸手指向在那边弹琵琶的美艳胡姬,却见那名胡姬笑意嫣然,如月下昙花,是这酒肆里最为靓丽的一道风景。
“乐兄,今日你可不要跟我抢,难得山朗不在,我也可以一亲芳泽了。”
李斌仰面饮尽杯中酒,放下酒杯,然后站起身,直接朝那边走去。
郗遐唇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筷子夹起一块炙羊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似乎缺少一些味道,没有雨轻做的好吃。
他便放下了筷子,当身边的胡姬欲要为他斟酒时,他却把酒杯挪开,单手支颐,问道:“弹琵琶之人叫什么?”
“云鹄。”
那名胡姬笑吟吟说道:“云鹄最善琵琶,她的献艺是酒肆里最受欢迎的,许多客人都是慕名而来,为的就是一睹她的芳容。”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郗遐淡笑道:“她这名字起得不错,士伦兄,你觉得呢?”
第三百五十九章 怀县阴云(四)
山瑁又夹起一个羊肝毕罗,笑道:“其实我也不太喜欢这种重口味,不过偶尔尝一下也是不错的。”
“我看那边有个人连着叫了好几盘的羊肝毕罗,估计他比较喜欢吃重口味的胡食。”
郗遐唇角掠过一丝玩味的笑意,望向那边,就见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正坐于云鹄身旁,他身着雍容华贵的锦袍,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翩翩公子的风范,不过当他的脸上露出俗不可耐的笑容时,整个人瞬间就没了气质。
“士伦兄,他是何人?”郗遐好奇的问道。
山瑁顺着他的视线也望了过去,笑道:“他叫州播,是河内汲县州氏子弟,那日也是去了畋猎场的。”
只见州播笑眯眯的喝完一杯酒,然后把酒杯慢慢放置桌上,云鹄亲自给他斟酒,赔笑说道:“上次是我身上不大好,才没去州府弹曲助兴,我先罚一杯好了。”
云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正要端起酒杯,那杯酒却被李斌抢了过去,他仰脖灌下,对州播笑道:“就为了那么点小事,几次三番过来纠缠云鹄,我看是你太闲了。”
州播听后不由得阴下脸来,冷哼一声,说道:“李斌,你别在这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至少可以纳她为妾,你行吗?即便你养个外宅也是偷偷摸摸的,深怕被你家里那位厉害老婆知道了,还在我跟前逞什么强?”
“你总是对云鹄纠缠不休,她根本就不想搭理你,别跟个狗皮膏药似的,不如直接去金玉楼找你的婉儿姑娘,拿她的嘴巴当酒杯,再让她坐在你身上唱曲,她都是乐意的,说不定她正巴望着给你做妾呢。”
李斌撩袍坐了下来,嘲讽道:“那日山家举办诗会,在到场的所有士族子弟中,任何一位都比你有学识,就你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文章,还不如山朗的随行小厮写得好,说出去你不觉得丢人吗?”
河内山氏每年春季都会举办诗会,附近县的士族子弟都会前来参加,就像野王县李氏,汲县州氏和平皋县张氏,当然出城畋猎也是他们喜爱的一项活动。
州播立时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怒气勃然地道:“李斌,你休要太得意,我想要的人要不到,你也休想得到!”
云鹄见他们二人争执起来,慌忙跪地,哀声道:“我只是主人买来的奴婢,不值得你们如此垂爱,若是你们为了我而反目,我怎么受得起,唯有以死谢罪。”
郗遐望见这一幕,忍俊不禁道:“李兄,你这会过去非但没有博得美人一笑,反而还逼得人家去寻死,真是帮了倒忙。”
州播听后,顿时用审视的眼光看向郗遐,冷声道:“今日山朗那小子没来,倒出现你这么个爱凑热闹的人,哪凉快哪呆着去,若是扫了我的兴致——”
“你的兴致有那么重要吗?”
郗遐站起身,负手走了过来,戏谑笑道:“我听过一个很新奇的故事,讲一位盲僧以鼻代目,能嗅出文章的香臭好坏,若是真有此僧,州兄不妨带上自己的文章也让他品评一下,我倒很想知道,你的大作到底臭到何种地步。”
“混账东西,你竟敢戏耍我!”州播大怒道。
“言语粗鄙,你果然是个俗物,还觍颜去参加什么诗会,幸而道儒兄(崔意字)不在这里,否则他会让你直接闭嘴。”
郗遐直接搭上他的右肩,州播顿觉疼痛,耳畔却听到低沉的话语,“你的右臂还想要吗?”
州播点点头,马上换了态度,赔笑道:“今日我请客,你的花费全都记在我们州家的账上。”
“那倒不必,我可没兴趣吃免费的午餐。”郗遐这才松开手,冷笑道:“不过是来寻乐子的,在这里为了一个胡姬争风吃醋,真是丢了士族颜面。”说完转身离开了酒肆。
州播抚着右肩,蹙眉道:“他到底是何人?”
“高平郗遐,现任司州主簿。”山瑁瞥了一眼州播,淡淡说道:“即便是在洛阳,也没多少人敢对他如此无礼,他可不是你能招惹的人。”话毕疾步走开。
而那边的乐高投来关切的目光,说道:“州兄,刚才我真替你捏把汗,你竟然这般对他讲话,郗遐武功极高,行事放荡不羁,若是把他惹怒了,只怕你就走不出这家酒肆了。”
“郗遐?”州播怔住,喃喃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怀县,我怎么不知道?”
一小厮近前回禀道:“郗家小郎君是从野王县赶来这里的,小的早就禀告过这件事。”
州播气急败坏的骂道:“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害的我当众出丑,给我滚开!”说着就朝那小厮身上踹了一脚。
乐高只是笑了两声,便命随从去结账,然后大步走了出去。云鹄微微抬目,明眸中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复杂光芒,转瞬即逝,直到李斌将她扶起,她美目流转,尽显柔弱之态。
在离开这家酒肆后,郗遐就直接坐上了牛车,返回到山家,径自走到二房所在的东院,远远就望见几名侍婢正候在山朗的寝室门外。
原来山朗还未清醒,仍旧躺在榻上,半睡半醒间隐隐感觉有些头疼,他刚想要再翻个身,就被人掀了被子。
“哈哈哈!”郗遐忍不住大笑起来。
因为山朗习惯不穿衣服睡觉,一丝不挂的他就这样被郗遐看了个精光,真是难为情到极点。
山朗赶忙拿外袍先裹住身子,剑眉一挑,没好气的问道:“郗遐,你跑来我房间做什么?”
“喊你起床,刚才真是对不住,我这人记性不太好,所以你大可放心。”
郗遐在屋内踱着步子,发现山朗这间寝室装潢的甚是华丽,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卷画,展开一看,却是一幅春宫图,想来这是山朗的最爱。
“你整日都喜欢鞭打女奴,这样的兴趣爱好还真是稀奇,难道你是从这些春宫图里学来的?”郗遐笑问道。
山朗低哼了一声,赶忙穿好衣服,口中埋怨道:“哪里是来喊我起床的,分明就是过来找茬的。”
郗遐撩袍跪坐,自倒了一杯茶,皱眉说道:“你们山家也该换一换家具了,难道山颇没有告诉你洛阳城最近时兴什么吗?”
第三百六十章 怀县阴云(五)
“郗遐,你什么都不懂。”
山朗走过来,将那幅画重新卷起来,轻笑道:“你连个侍妾都没有,这床笫之欢,房中之事,你自然是不了解的。”
“我只喜欢身材好的年轻男子,就像你这样的。”郗遐唇角噙着一抹邪魅的笑意。
山朗随即穿上外袍,好像在防范他似的,刻意与郗遐保持距离,问道:“郗遐,你来找我为了何事?”
“无事。”郗遐用玩味的眼神注视着他,笑问道:“上回在畋猎场上你可有射到猎物?”
山朗不悦道:“发生了那样的事,哪里还有兴致狩猎。”
“我听士伦兄说,你和向真关系不错,常常一起出城畋猎。”郗遐随手拿起一颗核桃,把玩着又问道:“我很好奇,你们这些人中谁最善于骑射?”
山朗并没回答,只是揉了揉太阳穴,似乎还是头疼,郗遐直接将那碗蜂蜜水推到他手边,呵呵笑道:“喝蜂蜜水可以解酒。”
“昨日怀县令已经过来问过一次了,只不过是意外,还没完没了了。”
山朗喝了一口蜂蜜水,不耐烦的说道:“郗遐,你这个司州主簿不去野王拜见华太守,待在这里瞎忙活,这是向家人的事,你与向家很熟吗?”
郗遐凤眸微微眯起,问道:“山朗,我是与向家不熟,但是你与向真相识已久,眼睁睁看着他无辜枉死,你都不觉得此事很蹊跷吗?”
山朗脸色一变,沉声问道:“哪里有蹊跷?”
“朝野彘射箭之人,就是疑点所在。”
郗遐略一沉吟,说道:“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如果没有把握能够一箭射死野彘,是不能射箭的,野彘被激怒,更会攻击人,经常狩猎的人应该很明白这一点才对。”
山朗手触额头,神色稍缓道:“突然出现了野彘,大家都很紧张,若论骑射最佳,应该是张曜,不过他那时刚刚和李斌从另一边赶过来,望见向真坠马,他并未射箭,因为发生的太突然,我也没看清射箭之人,只是在人群中隐约望见一个背影,好像不是士族子弟,可能是哪家的随从,情急之下朝野彘射了一箭。”
郗遐目光一闪,问道:“向真之前可有与人结怨?或者最近他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向真他——”
山朗眉头微蹙,顿了一下道:“他早就辞去了怀县令一职,赋闲在家,不过在上个月李家的宴会上,他醉酒后曾笑言自己马上就要去洛阳任郎官了,还说嵇延祖(嵇绍字)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借着父亲的名声,向家也是有才俊的,以后定会仕途亨通。”
“此人口气倒是不小。”郗遐呵呵笑道。
“不过醉话而已,谁会当真,况且向家子弟很少出仕,无人在朝为官,向真想要得到举荐,总要有些才能,可惜他连一县都治理不好,只会夸夸其谈罢了。”
山朗说了这些话,嗓子有些发干,将那碗蜂蜜水一饮而尽,然后说道:“我该洗漱了,你也请回吧。”
郗遐展开手,核桃已经裂开了,他把核桃仁捡了出来,递给山朗,淡笑道:“我不爱吃核桃,更爱吃山药,不过我在山家园子里倒是没有看到种植山药,可见又是雨轻杜撰的。”说完就负手走开了。
“什么山药?”山朗又打了个哈欠,然后唤来仆婢,准备洗漱。
郗遐漫步在游廊上,口中喃喃道:“如果向真说的话不假,那么就是笃定有人会举荐他,故意设计害他之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多云的天气不免让人心境阴翳,郗遐一时间也理不清什么头绪,负手走回自己住的厢房。
这时,阿九疾步走进来,含笑禀道:“雨轻小娘子来信了。”说着双手递上那封书信。
郗遐接过书信,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笑容温柔,心道:她多半是在帮助王润调查京陵公王浑的那件事,也不知她那边可有什么进展。
在王浑的别院内,三名少年正注视着地上跪着的两人,正是如花和武凝之的儿子武佑之,没想到攸昙村的那对老夫妇的儿媳如花不守妇道,与武佑之私通,还是陆玩的小厮发现并将他们带到这里。
王润目光扫过如花,摇头笑道:“那日老媪还劝慰自己的儿子,说你很是贤惠,没想到你却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若你是被人凌辱,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可惜现今谁也帮不了你了。”
如花很是年轻,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也算是攸昙村数一数二的漂亮女人,自然不甘心就此跟着渔夫过贫穷的日子,武佑之乃好色之徒,很舍得在她身上花钱,金首饰就送给她好几件,她也就日日与他厮混在一处,他们二人可谓是干柴烈火,达到如胶似漆的地步,南陌就是在一片黍地里发现的他们。
“三位小郎君,民妇也是为生活所困,穷怕了的人也就顾不得廉耻了,我曾经眼睁睁看见过自己的母亲被活活饿死,而无能为力,后来给商贾做妾,可没过两年他就病死了,夫人就把我直接撵了出来,转而才嫁给那个渔夫,我的命真是苦啊.......”
如花说到此处,不禁流下泪来,叩首道:“求小郎君们高抬贵手,莫要告诉我的夫君和公婆,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王润又瞥向武佑之,冷笑一声道:“武佑之,听说你有个叔叔,可还记得他吗?”
武佑之怔住,没想到面前几位小郎君会知道此事,点头回道:“草民确实有个叔叔,不过在四年前他就病死了。”
“果真是病死的吗?”王润投来质疑的目光。
“就是病死的。”
武佑之完全没有犹豫,不过身边的如花却抬目回禀道:“不是病死的,上回他还同我说,他的叔叔是从山上掉下来摔死的。”
“你胡说什么?”武佑之微怒道。
如花抹了一把眼泪,也不理睬他,继续说道:“我常帮着武家娘子做衣服,偶然见到过一个陌生男子来到他家,看那人面生,应该不是村里人,与武凝之关起门来密谈事情。”
王润微微皱眉,又问:“武佑之,你若是不说实话,我马上就会通知洛阳令,让他派人把你带回衙门,到时候你与人私通的罪名一坐实,要受什么刑罚你自己应该很清楚。”
第三百六十一章 陆玩的推理
武佑之面露难色,心下悔恨不已,不成想与自己偷情的女人竟然还会反咬自己一口,真是晦气。
“我也不太清楚,因为爹娘很少谈及我叔叔的死因。”武佑之垂首回道。
王润见他如此搪塞,欲要发怒,陆玩却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淡笑道:“玄静兄,毕竟过去了几年,或许他需要一点时间仔细想一想。”
陆玩站起身,负手走过来,盯视着武佑之,淡淡说道:“你最好想清楚,有些事不是你想瞒就能瞒得住的,你家之前就住在马家村,我们自会派人前去探查,若是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定会告知洛阳令,重新调查武献之身亡的原因,你知情不报,更是罪加一等。”
武佑之攥紧的双手忽地松开,慢慢抬目问道:“若是我说出实情,你们可会放了我?”
“那就要看你说出的实情有多少价值了。”陆玩说完,不动声色地看着武佑之。
武佑之沉思了一会,回道:“我爷爷原是个商贾,挣了一份家业,不过他偏爱小儿子,更想将名下的几间铺子都交给我叔叔,我父亲自然心生怨恨,在我爷爷去世后,我父亲就想了个法子,因为我叔叔喜欢登山,有一回我父亲陪着他一起去登山,趁他不注意,就把他推下山去,对外只称他突染恶疾,不治身亡。”
“原来是当哥哥的为了抢家产而暗害了自己的亲弟弟,不过我想你的爷爷看不上你的父亲,多半是因为你父亲不争气,经常酗酒,哪里还能管好生意呢?”
王润呵呵一笑,然后悠闲的喝着茶,坐在旁边的雨轻却附耳低语道:“玄静兄,他应该还隐瞒了一些,方才在讲到登山时,他目光闪烁不定,还略停顿了一下,明显有所保留。”
这时,陆玩走了回来,撩袍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很是随意的说道:“你说武献之喜欢登山赏景,我想他还没有那样的闲情雅致,因为我早就听马家村的人说过,武献之生的很是高大魁梧,还有些拳脚功夫傍身,很喜欢带着家仆去山上打猎,我看武凝之身子单薄,想要爬到半山腰恐怕都不容易。”
武佑之的额头渐渐冒出一层冷汗,声颤道:“是.....是我记错了,就是去山上打猎,我父亲陪着他一起去的。”
陆玩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轻笑道:“为了争夺利益,可以出卖朋友,甚至兄弟,不过像你这样出卖自己的父亲,我倒是想不明白了,即便你们父子感情淡薄,他也是你的亲生父亲,何至于此呢?”
武佑之不敢抬首,也不再答话。
“你会选择这么做,无非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
陆玩目光微冷,说道:“杀害武献之的人并非是你的父亲,而是另有其人,我刚才说过,放不放你全都取决于你提供的信息有多大价值,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了,可惜你偏偏不珍惜,那就不要怪我不给你留活路。”
武佑之心里“砰”地一跳,他没料到这位小郎君这般精明,立时就找出破绽来,若是他再有半句虚言,恐怕这条命就真的要交待在这里了。
“那日去登山,还有一位我父亲的友人,他武艺高超,就是他跟着我叔叔上山打猎,然后寻着机会把我叔叔从山上推下去的。”武佑之叩首道。
陆玩把茶杯放回桌上,寒声问道:“什么友人,他叫什么名字?”
武佑之摇摇头,黯然说道:“我不知道,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万不敢欺骗你们,那个人也不是经常来我家,只是我爷爷做生意时与他打过几回交道,其实我父亲一开始本来没想对我叔叔痛下杀手的,心里有气归有气,但总归是手足兄弟,况且我父亲也分到许多田产,也足够吃喝一辈子的,可是架不住那个人的撺掇,都是猪油蒙了心,才生出歹心.......”
“那人上回来我家,警告过我们,若是将此事泄露出去,我们全家都会没命的,所以我才说是我父亲杀害了我叔叔,并不是我不孝,而是我也没办法。”
陆玩肃然道:“我暂且再相信你这一次,那人的名姓来历你都不清楚,但是你总该记得他的长相。”
武佑之连连点头,刚要开口,就被如花抢了先,“我也认得那人,可以帮忙画他的人像。”
陆玩看向王润,微笑说道:“玄静兄,凭着画像应该更容易找到那个人,或许他还会再去武家,派人继续盯视着就是了。”
“士瑶兄,那这村妇是放还是不放呢?”
王润有些拿不定主意,毕竟这妇人也有可怜之处,不过贪财而已,因此丧命也是一种悲哀。
“在没有找到那个人之前,最好不要在村子里弄出太大的动静,只要她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放她回去也无妨。”
陆玩迟疑了一下,指尖敲打着桌面,沉声说道:“上回我给老翁开了一方子,嘱咐他到城中百草堂去抓药,他却没有去,而是你跑来替他抓药的,当时你还问了坐堂郎中煎药方法以及饮食的注意事项,看来你对公婆还是有一份孝心的。”
如花面带愧色,回道:“我公公腿脚不好,丈夫天天要出去捕鱼,去城中来回要走好多路,我怕公公吃不消,才自己去城中抓药的。”
“念着你还有些孝心,我们不会把这件事告知给你的家人,以后你自求多福吧。”陆玩淡淡说道。
王润示意小厮把他们二人带下去,根据他们的描述尽快画出那人的画像,然后再派人送他们回攸昙村。
而陆玩见天色不早了,就带着雨轻离开了别院,径自乘坐牛车返回城中。
在途中,雨轻不时问着陆玩许多问题,陆玩最后很是无奈的说道:“你一下子问我这么多问题,让我怎么回答你呢?”
“士瑶哥哥,原来你也是破案高手啊。”雨轻笑眼弯弯,说道:“想来那个人是难以逃脱的。”
陆玩剑眉微微锁起,王润想要寻找的那个人,或许与杨霄出现在那座别院有关,那个人只不过是奉命办事,至于他背后的主人恐怕是不容易查出来的。
第三百六十二章 赵王父子(一)
而此刻在陆玩的心里还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昨日陆机去赵王府时,望见了太子司马遹的身影,看来皇上的这位叔公与太子的关系很亲密。
“士瑶哥哥,明日我会去陆府学习书法的,正好爷爷和叔伯们都要去荀家赴宴,估计很晚才会回府,所以我可以在陆府用过晚饭再回去。”
雨轻脸上的笑容很纯真,从紫檀食盒里拿出一小碟腌梅子,拈起一颗递给陆玩,笑道:“明日我会带上一坛桃花酒,到时可以在庭院中饮酒赋诗了。”
陆玩把腌梅子含在口中,微微一笑,心道:雨轻,比起赋诗,我更想与你一起赏月,看星空,我只想与你感受那份静谧的美好。
雨轻却在低首摆弄着锦盒里的一对琉璃杯和一个绿色的琉璃碗,这是京陵公王浑送给雨轻的几件小玩意。
在魏晋时代,由于琉璃器皿多来自西域外邦,很是贵重,可以与珠玉相等,只有贵族们才能享用,《晋书》中记载,太原王济(王浑次子)穷奢极侈,在接待皇帝时用成套的琉璃碗来炫富。
“雨轻,你之前不是说这个叫做玻璃,做工还不够精致,那么你到底制造出来玻璃了吗?”陆玩笑问道。
雨轻澄澈的双眸里自然流露出灵动与俏皮,笑道:“制造玻璃需要花费时间慢慢研究做实验,又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不过玻璃温室大棚迟早会建造出来的,到时候可以不分季节栽种许多蔬菜蘑菇还有水果。”
陆玩笑了笑,看到雨轻手里正抚摸着一块蓝田玉佩,感觉京陵公王浑真的很大方。
“我记得老祖宗手上总是戴着一个蓝田玉手镯,她好像很喜欢那个玉镯。”雨轻说着就把玉佩放入锦盒中,然后把锦盒搁在一旁。
陆玩听雨轻提及裴家老太太,便想到方才王浑也有问过雨轻裴家各房的人可都好,还很是关心裴家老太太的身体状况,当听到雨轻说老太太身体很好,精神也不错,王浑便一脸悦色,甚至还让王润研磨,有了作画的兴致。
王润当时也很是愕然,毕竟自己的太爷爷已经很长时间不作画了,雨轻还很是欣喜的说可以在旁学习了。
在雨轻临走时,王浑还特意拉着雨轻的小手,让她时常过来给自己讲些新颖的故事,他很是爱听。貌似他和雨轻很投缘,就连王润这个亲曾孙都要靠边站了。
不管是京陵公王浑,还是张华和王戎,他们都很是喜欢雨轻,因为雨轻待人真诚,分别送给他们木鱼石茶具以及放大镜,还给他们送去适合老年人喝的茶,从健康的角度出发,细心的讲解每日清晨练太极拳的好处,能够这么体贴的与老者交流,确实很少见。
不过他们都是朝中德高望重的人物,换上一般人自然也不敢去亲近的,雨轻却例外,因为在她眼中,这几位与一般的老爷爷无甚差别,在朝中身为重臣,也最是容易心累,更需要别人的关心。
而在洛阳城的赵王府里,司马伦正坐在书房内,脸上平静如水,可是一双眼睛却带着审视的目光盯视着司马诩,神情显得复杂。
“父王,请听孩儿解释,今日我并不是故意——”
“罢了,这件事不必再提了,太佑(司马荂字)是你的长兄,一向敦厚,不会与你计较,但是你养着那么些门客除了挑拨是非,再无他用,你想要效仿孟尝君招纳贤才,但是却没有什么独到的眼光,还妄谈什么抱负?”
司马伦的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威严,对于眼前的庶子司马诩,他从来都不看重,因为在司马伦的四个儿子当中,司马诩最是性格懦弱,喜欢感情用事,成不了什么气候。
“是,孩儿知错。”司马诩低首道。
司马荂是嫡长子,司马诩只是个庶子,世子之位本就与他无关,他也从来不想争夺什么。
但是在无意中听到司马荂和张林闲聊,言语中多有嘲讽,司马荂更是笑说区区庶子根本不配娶高门贵女,能与陈留阮氏那样的郡望联姻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父王对他真是太宽容了。
司马诩听后心生恼火,觉得司马荂实在是目中无人,还想要搅黄了他的婚事,如此蔑视和羞辱他,自然忍无可忍,便在园中赋诗时引用孙皓侍中李仁之言,‘傲慢则无礼,无礼则不臣,不臣则犯罪,犯罪则陷不测矣。’以此暗讽司马荂仗着自身的优越感狂妄自大,令在场的门客无不震惊。
事后司马荂的幕宾就告知了赵王,又添油加醋的说了些司马诩不尊敬兄长的诸多恶行,司马伦本来就有些烦心,听到此事后就立刻叫来司马诩,并让他先在书房门外站着,大概站了一个多时辰,才让他进来。
司马伦瞥了他一眼,淡淡问道:“你错在何处啊?”
“昔日齐襄公荒淫无道,朝廷混乱,齐桓公小白和他的兄长公子纠纷纷逃离出去,管仲保护公子纠,而鲍叔牙则保护小白,二人在回国途中为了齐国君位也发生了争斗,后来小白成为齐国国君,听从鲍叔牙的建议,对管仲仍旧委以政事,最后才能成就霸业......”
“齐桓公有管鲍之交,而反观袁绍与刘表,集团内部多有不和,都是因为废长立幼而毁掉了自己家族的基业,最终走向灭亡,我本欲和长兄同心协力,可惜我只是庶出,被人轻视,若是有言语冒犯之处,就是骄狂无知,也会让长兄为难,以后我不会再多言了。”
司马诩态度不卑不亢,平静的说道:“父王,我虽不是嫡出,但是也有自己的尊严与骄傲,我愿意放弃与博陵崔氏之女联姻。”
“你的婚事已经议定了,岂容更改?”
司马伦双眉一扬,不怒自威,“太谦(司马诩字),不过是一点风言风语而已,你就动了怒,还是这般意气用事。”
“是孩儿让父王失望了,待会我就去给兄长道歉。”司马诩垂首回道。
司马伦凝视着他,话语变得温和一些,“太谦,看来最近你还是有了些长进,那些门客就暂且留着吧。”
“多谢父王。”司马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好了,你先下去歇息吧。”司马伦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司马诩施礼告退,待走出来,正遇到王裔和崔缇,想来是父王有事与他们商议,司马诩便含笑走开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赵王父子(二)
他穿过游廊,从假山一带抄近路走进竹林中,望见前面的锦袍少年正在等着他,他忙赶过去,搭上少年的肩头,微笑道:“子扬,你的法子果然管用,不仅让我那自大的哥哥出了丑,而且父王今日还夸我有了长进。”
这名少年正是崔临,自从他来到赵王府做掾吏,就看出赵王世子司马荂与司马诩有嫌隙,司马诩只是庶子,但自小聪慧,懂得隐忍,又即将迎娶博陵崔氏之女,有了这层姻亲关系,成为司马诩的心腹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四公子,如今你只要在王爷跟前尽力表现出孝顺懂事,在世子面前放低姿态,忍让几分,日后自然会有机会的。”
崔临淡笑说道:“我看二公子和三公子心里也是不服气的,他们两人可是嫡出,恐怕早就觊觎世子之位了。”
“子扬,我无心争抢世子之位。”司马诩摇头苦笑道。
崔临脸色一肃,说道:“任城王曹彰为何会暴毙于府邸中,陈王曹植又因何被迁封多次,最后忧郁而亡,这就是魏文帝(曹丕)对于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人的残忍,兄弟之情在王位面前变得可有可无......”
“你无心去争,别人也未必领你的情,到最后说不定也会无情的将你清除,不管最后是你的哪位兄长承袭爵位,你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更不要说你的那位红颜知己了。”
司马诩剑眉微蹙,沉思有顷,才道:“子扬,我也可以去争吗?”
崔临点点头,淡笑道:“四公子天资聪颖,进退有度,容止可观,自然是世子的不二人选。”
“你这样夸赞我,我可是会骄傲的。”司马诩笑道。
“适当的骄傲可以让人变得更加自信,四公子应该相信自己的能力,不是吗?”
崔临负手走到了前面,然后挥了挥手,笑道:“今日世子去了刘府,我也要先回府了,改日你可以与我讲一讲你的那位红颜知己,我还是很好奇的。”说完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司马诩唇角牵起一丝涩笑,这片竹林显得有些空寂,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少女哀怨的眼神,她心有怨恨,时间也无法冲淡那份恨意,红颜知己早已成为了陌路人。
也许在司马诩内心深处还会有感伤,不过在崔缇那里,他对这些风花雪月一点也不感兴趣,至于那些流觞曲水的雅事也是为了扬名而已。
崔缇在离开赵王府后,就与王裔同乘一辆牛车,径自去往华府。
因为王浚被派去镇守许昌,府内大小事务均有博陵小公爷王胄打理,王裔与兄长王胄的母亲来自华氏,故而他们兄弟二人同华家很是要好。
“太子殿下和贾后关系缓和,这倒是有些奇怪了。”王裔沉吟道。
崔缇俊目微眯,淡笑道:“也许是太子殿下遇袭之后,心有余悸,贾后好歹是他的嫡母,说些体贴的话,他也就相信了,再者说贾侍中已经去了东宫,好像是为了澄清某些误会,他们是连襟,冰释前嫌也是很可能的。”
“看得出来赵王很是担忧太子,唯恐他步入别人的陷阱。”王裔喟叹道:“贾后是个十足的阴谋家,若是太子与她齐心,日后朝堂势必会大乱。”
崔缇嘴角牵动了一下,冷笑道:“平心而论,在诛杀杨骏那场政变中,朝臣还是见识到了贾后的厉害手腕,她巧妙的利用了朝堂之间的矛盾,先拉拢后打击,次第铲除了之前的政敌和盟友,最后独揽大权,宫廷阴谋的制造者,确实得到了贾充的真传.......”
“不过她身为皇后,所作的一切还是为了皇上,原本应该归属于自己丈夫的皇权,却被权臣杨骏所遮盖,她岂能安枕,自然不惜任何代价来夺回皇位。自古以来权力的角逐者都是权力的奴隶,手段高尚与否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只是她的这种极端杀戮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了,她为了一己之私而败坏整个朝廷的规则与秩序,同各大门阀士族之间的关系也难以修复了。”
王裔微微蹙起眉头,说道:“赵王也是担心太子被贾后所骗,毕竟他是储君,若是执意与贾后联手打击各大士族,再现杨骏之乱的血雨腥风,我朝危已。”
“贾后又非太子生母,谢淑妃常年居住在西宫,想要太子与贾后之间的关系彻底决裂,就要下一剂猛药才行。”
崔缇目光里闪过一丝寒厉,“这种事自有孙秀出面献计,我们自然不必沾手。”
王裔微微点头,明白崔缇言下之意,孙秀出身寒门,不按道义行事,为赵王处理不少烦忧,与士族子弟相比,他根本没有底线,这种人很危险,不过也很好用,因为赵王知道孙秀想要得到什么,在利益驱使下,孙秀诡诈的本领也将磨砺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牛车辘辘,当驶到华府门前,却望见一只白色的苍猊犬,王裔疑道:“华家有人养狗了吗?”
崔缇直接下了牛车,不以为然地道:“那是裴家人养的。”
原来雨轻和陆玩并未各自返回府邸,而是跟着裴肃来看望华陶,听说华陶最近很上火,雨轻还特意带来了自制的蜂蜜柠檬水。
陆玩在赵王府见过崔缇,便含笑施礼道:“道瑜兄(崔缇字)。”
崔缇微微点头,然后颇感好奇的望向雨轻那边,笑问道:“那不是在鲁郡公府雄辩滔滔的裴家女郎,怎么也同你一起来了?”
这时,裴肃望见崔缇和王裔,也施了一礼,只有雨轻抚摸着小白,口中喃喃道:“这天气真奇怪,出城时还晴朗无云,回到城里却又变得阴沉起来,燕儿低飞,难道是龙王刚才打了个喷嚏,快要下雨了?”
裴肃听后无奈的笑了笑,雨轻却走了过来,看着前面这两位年轻的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都是锦袍玉冠,通身贵气十足,她便负手笑道:“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我观你们都是如瑾似瑜,气质非凡,必是高门士族子弟,不过头顶一片乌云,可见真是贵人出门多逢雨。”
第三百六十四章 清河崔缇(一)
“你这话是在借机嘲讽我们,还是在故意阿谀奉承?”
崔缇斜睨一双俊目看向她,并不恼怒,只是他俊朗面庞上挂着的笑容犹如寒夜中皎洁的白月光,虽然看上去很美,但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甚至有些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与崔意的纯粹冷傲不同,崔缇的眼神里透露着几分精明,还有一些冷酷,他穿着极其讲究,袍袖上全是用金线刺绣,腰间左右各戴着玉佩,珩铛佩环,行走间发出清脆的响声,身上还散发着一种很奇异的幽香。
雨轻神情自若,直视着他的眼睛,微笑说道:“都不是,而是事实如此,你没看到乌云已经飘过来了吗?”
王裔在旁笑道:“道瑜兄,好像真的起风了。”
崔缇不由得轻笑一声,“不要总是这么自信,即便乌云积聚,也未必会降雨。”说完就与王裔走进了华府。
雨轻完全不介意,只是望向陆玩,同样是出生名门的贵公子,陆玩一向服饰简约,气质独特而宁静,让人见之难忘。
“道瑜兄最善清谈,精通玄学,就连尚书左仆射王衍都称赞他的才华,他是道儒的从兄,即便是道儒也未必赢得过他。”
陆玩淡然说道:“待会你就不必进前厅了,直接带着你的礼物去看望华陶,免得再生事。”
“这样也好,待在后院总不会再有什么口舌之争了。”裴肃温和的笑道。
雨轻不满的对他们做了个鬼脸,然后示意顺风带上礼物,她牵着小白很快走进府中。
由两位侍婢在前领路,雨轻就跟在后面,不时的张望四周,华府果真富丽气派,各座小院精致雅观,精雕细琢的花墙,工艺精湛的石雕,整体的园林风格儒雅,达到了‘可燕居,可耕读,可修身,可遐想,可悦心,’的精神与物质的完美结合。
雨轻伸手抚了一下阑干,问道:“你家小郎君现在做什么呢?”
“雨轻小娘子,我家小郎君正在秋白轩与子谅小郎君下棋。”素衣侍婢笑吟吟回道。
雨轻点头,喃喃道:“原来子谅哥哥也来了,正好与他说说开油坊的事情。”
因为雨轻时常会和张舆同去卢府,与卢琛来往多了,才发现卢琛的生活实在太过沉闷,完全不懂得寻找生活乐趣。所以雨轻便给他带去很多有意思的小玩意,就像跳棋、万花筒、陶制的小工艺品、自制魔方,甚至还有九宫格和数独之类的数字游戏,雨轻总是会尽力搜罗一些新颖的东西,用来丰富他的生活。
彼此变得熟悉起来,雨轻称呼他也亲切许多,如果卢家可以成为她生意上的伙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在魏晋还没有流行榨油,古代榨油技术在北魏时期才有记载,菊下楼开业,需要准备充足的食用油,开设几家油坊是很有必要的,不过还要先大面积栽种芸薹,也就是油菜,那样就可以榨菜籽油了。
须臾,雨轻走进秋白轩,看到卢琛和华陶正在笑谈,她便玩笑问道:“子谅哥哥,什么时候卢家才能从范阳运送书籍来洛阳呢?”
“雨轻,那些古籍已经在路上了,你今日是特意来找子约兄捐书的吗?”卢琛淡笑道。
“我听说华兄身体不适,便好心做了蜂蜜柠檬水。”雨轻示意小婢把那竹筒放到桌上,然后笑道:“卢兄也可以品尝一下这款饮品,以后在菊下楼可是限量售卖。”
“你一来,我便输了棋子,可见你是子谅兄的福星。”华陶戏谑笑道。
小婢给他们二人倒了两杯柠檬水,然后就颔首退下。
雨轻直接坐在交椅上,随手拿起一卷画,展开细看,不由得赞叹道:“华兄,你的这幅《竹鸥图》画意生动,几株新竹疏朗挺直,一只白鸥逆风逆流,涉水前行,迎难而上,拥有坚韧不拔的高贵品格,画风清淡疏秀,实乃难得的佳作。”
华陶微笑看向卢琛,说道:“子谅兄,看来她很欣赏你的这幅画作。”
“原来这是子谅哥哥的画作。”雨轻抿唇一笑,思忖片刻,轻声念道:“天下事,尽如许,英雄总被虚名误。览遗编结浩叹,寂寞一杯寒土。惟有春风长往,催却几多人去。但岁岁、垂杨自舞。今日我来怀古后,算后人又以今为古。留此曲,伴鸥鹭。”
“这诗听着新奇,不过很有意韵。”
卢琛淡笑说道:“不如就在这画上题上这几句诗,送与你好了,既然我品尝了你自制的柠檬水,这幅画就当作回礼了。”
雨轻将画放回桌上,然后落落大方的走到卢琛的身边,浅浅一笑,脸上浮现出一对小小的酒窝,注视着他,感觉他的眼眸就像黄昏的天色那样飘渺而梦幻,虽不耀眼,但柔和明朗,伴着闻香玉散发出的清幽香气,让人想要停驻栖息。
“子谅哥哥,不如我们一起种植芸薹吧?”
卢琛不禁怔住,他实在不知眼前的少女又在想什么主意,总是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而在前厅上,卢皓正与华混谈论着吏部尚书刘颂奏请皇上征召淮南王回京之事,刘颂曾任淮南国相,在职期间颇有政绩,深受淮南地区百姓的爱戴,如今召淮南王司马允回京,大概也是皇上的决定,司马允在淮南私自募集兵力,若是再任由他都督江扬二州的军事,恐生祸乱。
“吴王无辜殒命,新任的吴郡太守到如今都没有查出事情真相,我看他还不如前任的朱太守办事得力。”
崔缇瞥了一眼对面的陆玩,冷笑道:“吴郡太守这个位置一直以来不都是由当地的名门望族担任,朝廷倒是省了不少的心,毕竟吴郡离洛阳太远,若是贸然派去一个人去吴郡赴任,人生地不熟的,水土不服再得个病,恐怕就一命呜呼了。”
王裔听后,唇角噙着轻蔑的笑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想着陆玩会如何辩驳,或者直接选择沉默,这样的场景还是很有趣的。
不想陆玩放下茶杯,从容说道:“清河的郡望可是有很多,除了清河崔氏,还有房氏、张氏、窦氏和汲氏等,想来清河太守一职也是由他们轮流坐庄,即便是朝廷派去的人也得向他们主动示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不是吗?”
第三百六十五章 清河崔缇(二)
崔缇狡黠地一笑,又道:“士瑶,令祖上陆续因楚王刘英谋反被牵连下狱,诸官吏不堪痛楚,死者大半,而陆续经受住严刑拷问,始终没有供认服罪,其母千里迢迢从家乡赶来京师探望,因案情严重,无法得见,便做了饭菜让门卒转交给陆续......”
“他面对酷刑尚且面不改色,却对着饭食悲泣,不能自已,后来使者得知陆续之母截肉未尝不方,断葱以寸为度,陆续虽未与自己的母亲见面,但已知母亲来到京师,使者暗自赞赏,上书陈述此事,陆续才得以还乡,可见他品行端正,都是其母教子有方,家风严谨。”
崔缇拿起桌上那个已经拨开的橘子,微笑道:“后来又有陆绩怀橘,年仅六岁就懂得孝顺母亲,连袁术也大加赞赏,当时宴席之上的橘子定然是很甜的,不像我手中的橘子,吃着太酸。”
王裔听后笑了笑,这番话看似是在褒扬陆氏门风,实则却是在质疑陆氏子弟的品性,因为陆绩去袁术府上作客,临走时却在怀里藏了三个橘子,当橘子掉落在地上,陆绩解释说想把橘子带给母亲吃,这样的说辞真假难辨,不过陆绩当时很年幼,反应却很机智,就是不知如今的陆玩能不能机智应对了。
陆玩凤眸微眯,淡笑说道:“汉末时天下战乱不断,群雄四起,清河名士崔琰代替姿貌不佳的魏王(曹操)接待匈奴使者,留下了‘代人捉刀’的典故,而刚正不阿、历仕数朝的崔林年轻时被宗族之人轻视,大器晚成,他们二位美名远播,陈思王曹植也迎娶了清河崔氏之女,让清河崔氏跻身皇亲国戚行列,这样的荣光恐怕也只有中山无极甄氏可以与之相媲美了。”
在厅中有人神色尴尬,却是散骑侍郎甄图,陆玩说的话真是刁钻,崔王妃和甄皇后都是被赐死的,含沙射影更胜一筹。
崔缇争锋相对地说道:“陆士瑶,何必在这里指桑骂槐,甄氏一门与你们陆氏子弟向来无甚瓜葛,你这般讥讽是何居心?”
“肉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我们陆氏族人谨遵儒学,操行俱绝,做事就是做人,只有行为方正,有原则,讲规矩,‘人’字才能立得住。”
陆玩冷声说道:“我看不是你手中的橘子太酸,而是你自视甚高,看不起南方所产,不过南橘北枳,北方想要种出来好吃的橘子根本是不可能的。”
崔缇脸上起了愠色,不过很快恢复了平静,沉声道:“这是自然,北方的天气没有南方湿润,也没有莼菜羹和鲈鱼脍,身处异乡的你们有时也会感觉心酸,我们也是能够理解的。”
“好了,道瑜你若是觉得橘子不好吃,就吃梨子好了。”华混在旁打圆场笑道:“有人喜欢吃甜的,也有人喜欢吃酸的,众口难调,不过人生总有百般滋味,尝尽这些之后,也许回过头来会觉得平平淡淡才是真。”
卢皓呵呵一笑,“难怪敬伦兄(华混字)口味清淡,原来是吃厌了的缘故。”
华混含笑品着茶,不过在他的心里却有些烦忧,因为河内怀县向真坠马之事,二弟华荟也是千头万绪,郗遐还被司州别驾刘暾派了过去,想要尽快把二弟调回洛阳恐怕有些难办,至少要把向真之事处理妥当。
只要刘暾那里找不出什么虚报政绩的实据,城门校尉一职还是有机会抢到手的。范阳卢氏和平原华氏有姻亲关系,如果可以得到崔随的支持,此事就更有把握了。
陆玩也不再理睬崔缇,只是同裴肃说话,他听说裴肃想要纳洛阳令叶诚的小姨子为妾,心中暗自发笑,因为南絮之前看到过邓佳带着白灵儿前去裴府,这定然又是雨轻在中间牵线搭桥,白灵儿乃兵家女子,好端端的怎会去裴府?
不过从裴肃的言语中,陆玩看出他是真心喜欢那个白灵儿的,这也勉强算是一桩好姻缘了,对于白灵儿这样的兵家女子来说,能够得到高门士族子弟的爱慕,做一名体面的良妾也不失为不错的选择,日后对她家族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
此时在秋白轩中,雨轻还在与卢琛讲解着菜籽油的重要性,卢琛一边喝着柠檬水,一边笑问道:“雨轻,你有把开油坊的计划告诉道儒吗?”
雨轻摇了摇头,托着下巴笑道:“悦哥哥太不接地气了,种植芸薹这样的事情,他肯定不会感兴趣的,郗遐或许会考虑一下,不过这需要大量的种植,只靠一家自然是不行的。”
“不接地气,这个词描绘的很贴切,不过你在我面前这样说他,就不怕我回头告诉他。”
卢琛凝视着她,含笑说道:“我可以命人尝试种植一片芸薹,至于能不能种的好就很难说了。”
“只要用心栽种,肯定会有收获的。”雨轻又好奇的看着他身上所佩戴的闻香玉,笑问道:“子谅哥哥,你平日里总是戴着它吗?”
卢琛微微点头,解下那块闻香玉,递给她,笑道:“从你第一次看到我,就在琢磨着这块闻香玉了,对不对?”
雨轻仔细端详着这块闻香玉,嗅着清幽的香气,眨着灵动的眼眸,自语道:“如果子谅哥哥一直都带着它的话,循着这股香气,岂不是很容易就能找到你了?”
“想要跟踪我,恐怕很难。”卢琛笑着朝窗外望去,说道:“子约兄说要更衣,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回来?”
“子谅哥哥,你说今日会下雨吗?”
雨轻把闻香玉还给他,望向多变的天空,喃喃道:“乌头风,白头雨,没想到崔缇还懂得看云识天气。”
“可能会有短暂的阵雨吧。”卢琛淡然说道:“道瑜兄学问广博,善观天象,在有些方面道儒也是不及他的。”
雨轻星眸闪亮,歪头笑道:“同样出身矜贵,子谅哥哥为何这般低调呢?在上回的京城名门公子排名上,子谅哥哥都没能进到前五名,实在太可惜了。”
“这有什么可惜的,洛阳城内最不缺的就是名门公子,不喜张扬的人有很多,你的那个排名只不过是大家茶余酒后的谈资,真正有才华之人恐怕他们也未必知晓。”
第三百六十六章 月下心事(一)
卢琛淡淡一笑,走出秋白轩,就望见顺风正带着小白朝这里走来,卢琛好像对小白很感兴趣,停足注视着它。
而顺风安静的走到雨轻身边,附耳道:“卢家小郎君的眼睛好漂亮,跟梦幻的星辰般闪亮,又长又翘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神情淡淡的,却分外迷人,和崔意一样俊美,但是更有亲和力,想来那个早夭的荥阳公主还真是没福气。”
“顺风,你不会带着小白在华府闲逛,忘了正经事吧。”雨轻笑问道。
顺风这才收回视线,低声回道:“我刚才已经悄悄去过前厅那边了,好像崔缇和陆玩在厅上说了些话,都是夹枪带棒的,气氛有些不愉快,卢皓和华混倒是乐呵呵的,他们倒是没谈及河内向真之事。”
雨轻点点头,心道:华家定有自己的打算,不管向真之死与华太守有无直接关系,华太守都得给向氏一个交代,或许乐高此去怀县就是搅浑水的,季氏一门的事情在向真死后必会被重新翻出来,不仅郗遐在那里,段正纯不日也将赶过去,当年联络人姚长林遇害之事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雨轻,我们先去荷花池畔等着子约兄好了。”卢琛回身笑道。
“好吧,待会看看华兄的画技如何。”
雨轻含笑走了过去,与卢琛开始讲着聊斋志异中王六郎的故事,一个叫王六郎的水鬼和渔夫之间的真挚友谊,渔夫经常“饮则酹地”,王六郎为了报答他,让他每日都打满筐的鱼,他们从相识到相交,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可见人和鬼之间,只要讲诚信,也可以成为知己。
卢琛认真聆听着这个新颖的故事,却不知陆玩和裴肃已然走了过来。
“王六郎虽为鬼,但具有高尚品格,能够放弃求生的机会,舍己救人,看来鬼也可以有情有义,人若怀有鬼心,那就连鬼都不如了。”
陆玩负手走到卢琛身边,笑道:“没想到子谅兄也喜欢听这样的志怪小说?”
“我凭着记忆写了一些《聊斋志异》里面的故事,虽然不全,但是也有七八十篇了,子谅哥哥若是喜欢这样的小说,我可以借给你看。”
雨轻又负手走了几步,笑道:“毕竟我常去卢府看书,我自己能拿得出手的书籍就是这样的小说了,不过在现在也算是稀世珍本了,若是能够得到大家的喜欢,以后就可以在茶楼通过说书的方式讲给客人听了。”
“绕了一大圈,原来是为了你的茶楼生意。”
陆玩微微一笑,一眼就看透了她的那点小心思,“子谅兄,她有没有对你讲什么种植芸薹、胡麻之类的事情,还有开油坊?”
卢琛含笑点头,“看来雨轻的合伙人有很多。”
“士瑶哥哥,如今蔬菜匮乏,肉类短缺,海鲜又难以运过来,想要做美食还是困难重重的。”
雨轻故作失落,无奈的说道:“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有人曾说,‘闲中不放过,忙处有受用;静处不落空,动处有受用;暗中不为欺隐,明处有时受用。既然我已经决定开菊下楼,就要努力做好,岂能有半点懈怠?”
“你都讲到慎独这样的道德修养层面上了,还让我们说什么呢?”卢琛投来欣赏的目光,眼前的少女总是能给他带来不少的惊喜。
这时,裴肃的贴身小厮跑来回禀,原来裴源的那个外室曲芷已经被接来裴府了,裴肃便和雨轻先行离开了。
而陆玩对着卢琛寥寥几句,也转身走了,卢琛在荷花池畔陪着华陶作画,一直待在傍晚,才和三叔卢皓返回自己的府中。
夜色降临,游廊上有位管事正与几名小厮低语着什么,当望见卢琛缓步走来,那管事慌忙躬身施礼,堆笑道:“子谅小郎君回来了。”
“焦四,子渊(卢琦字)今日又去城郊垂钓了吗?”卢琛淡笑问道。
焦四是范阳卢家的老仆,出身在涿县,打小起就跟着曹魏司空卢毓之孙卢浮,每当卢浮骑马驱驰畋猎时,都会带上焦四,因他有些拳脚功夫,便让他做了护院头领,后来卢浮因手生毒疮被截去,成了残废,不再出府狩猎,他便转为府内前院管事。
“子渊小郎君今日并未出府,因为尤小娘(卢琦小妾)在前几日身上就不大好,今日请了大夫过来诊脉,说是肝气郁结,气血不畅,吃些药也就无碍了。”焦四回道。
卢琛点点头,然后径自朝卢琦的书房走去。而焦四招手唤来小厮,低语道:“明早找人把那两名丫鬟清理掉,此事做的隐秘些,别让其他人瞧见。”
那小厮紧锁眉头,略带不快的说道:“焦四爷,子渊小郎君之前不是说好要把小婵许给我的,她又没犯什么事,何必要她的性命,我想着明日再替小婵求求情,说不定——”
“小畜牲,这档口你讨什么媳妇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子渊小郎君哪还有心思听你的废话,小婵可是尤氏的小婢,她知道的事太多了,留不得了。”
焦四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之色,简单敷衍说道:“雁七,办好这趟差使,再给你挑好的媳妇就是了。”
雁七只是卢琦的随行小厮,没有莫羽在卢琦跟前得脸,所以他也不再理论,不过心下仍旧难以平静。
此刻卢琦还在伏案练字,想把白日里的那些琐事全都驱散走,凝神看着纸上未干的字迹,唇角牵起一丝涩笑。
“子渊,刚才三叔叫你过去一块用饭,你说没有胃口,我特意让厨房给你留了一份鱼脍还有豆粥,待会你还是吃一些再歇息吧。”
卢琛低首瞧了瞧他所写的书法,又道:“听说你的小妾病了,既然大夫说她并无大碍,你也不用太忧心,好好调养一段日子就会好的。”
“嗯。”卢琦微笑道:“看兄长回来时心情很好,去华府陪着子约兄下棋,定然是你赢了。”
卢琛拿过他手中的毛笔,写了三个字,正是‘王六郎’,卢琦一脸疑惑,问道:“王六郎又是何人?”
“他是小说中的人物,有情有义,让人心生敬佩。”
卢琛又把毛笔还给他,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淡笑道:“子渊,我希望你也可以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第三百六十七章 月下心事(二)
“我明白。”
卢琦点点头,继续伏案写字,其实他已经在范阳祖宅受过责罚了,因为派人夜袭那艘船,他也深深反思过,对于卢琛的劝诫,他都会听进心里去。
原本卢琛和卢琦出生在同一天,只不过卢琛比他早一个时辰出生,所以卢琛就成为他的堂兄,卢琦对此并不介意。只不过后来因程家退而求其次把程圆圆许配给他,让他的心里有了难解的心结。
不过卢琛并不知晓,因为卢琦每每在他面前都表现出一副随遇而安的态度,他自然想不到卢琦会因为这桩婚事而耿耿于怀。
在卢琛小时候,曾经与程圆圆见过几次面,但是数年过去,他对程圆圆已经没有多少的印象。
而如今卢琛的脑海中却时常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还是在琳琅小铺时那匆匆的一瞥,少女笑容嫣然,他从少女身边走过,只是这样不经意的相遇,不过当他望见少女和郗遐在街上有说有笑时,他却倍感羡慕,在祖涣的生辰宴上,他记住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女。
郗遐的生活总是那般丰富多彩,可是对卢琛而言,绚烂与快乐的青春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在发生了船上遇袭那件事后,卢琛深感歉疚,连日就赶到了陈留郡,当看到雨轻他们安然无恙,他的自责感才渐渐消退,并且想要设法补偿她。
返回洛阳后,卢琛和雨轻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雨轻总是会带给他不一样的惊喜,送家具和茶叶,还有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后来又想着建造大型图书馆,号召大家一起来捐书,卢琛的生活不再静如止水,突然增添了许多韵律和色彩。
他好像也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得到了精神的快乐,开始懂得生活,就连他脸上的笑容都变得自然而灿烂,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忘却了荥阳公主薨逝后的那段不愉快的时光。
待卢琛回到自己的寝室内,却发现有名清秀可人的侍女已经为他铺好了被褥,看见他走进来,侍女玉面微红,低头轻声道:“子谅小郎君,今晚就让奴婢留下来服侍你可好?”
卢琛微微皱眉,直接拒绝道:“我已经告诉过父亲和三叔了,我不需要侍妾,你怎么还敢擅自进入我的寝室?”
那名侍女一脸羞涩,脱掉外裙,仅着雪白薄纱内衣,娇声道:“是夫人让我过来伺候小郎君的,而且我也是自愿的。”
卢琛早已转过身去,用命令的口吻说道:“穿好你的衣服,立刻离开,明日我自会回禀三婶。”
侍女却直接跪地,满脸通红地轻声道:“奴婢什么都不懂,若是哪里有错处,还请小郎君明示。”
“如果你再多言,杖责二十,在我走到第七步时,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卢琛寒声道,神情变得肃然。
侍女慌忙穿上衣裳,一张俏丽的脸宛如火烧一般难受,眼眸中又羞又恼,匆匆走开。
阖府上下都认为子谅小郎君性格冷淡,她偏偏不信,拥有姣好容颜的她算得上是一等丫鬟里最出挑的,所以才被夫人选中,特意拨过来伺候子谅小郎君。
今夜想要自荐枕席,如果能够讨得子谅小郎君的欢心,当上他的侍妾,那她就是府里最幸运的丫鬟了。
因为不论是在范阳卢家祖宅,还是在洛阳的卢府,思慕子谅小郎君的丫鬟都能排上好几条街了,就连那些世家女郎都巴望着嫁给他,东阿的程圆圆就是其中之一,可惜缘分错过了,不少的女郎却在心里窃窃自喜。可见卢琛已成为各大士族眼中最佳的女婿人选。
不想今夜她就这样被撵了出来,待到明日必定会成为府内的笑话,作为体面丫鬟的她,臊红了脸,真不知该怎么应对明日众仆婢的奚落。
她一个人倚着栏杆痴痴的望向卢琛的寝室,口中喃喃道:“分明前几日子谅小郎君还和裴家的那个养女在书房里玩什么游戏,两个人贴的那么近,也不见他有丝毫不悦,看来裴家的那个养女果然不简单,整日穿着男装,也不知道她换回女儿装扮是什么样子,能和子谅小郎君那般亲密,真是羡煞旁人。”
这时,有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抚上她的肩头,眼神轻佻,笑道:“娟儿,待在这里吹冷风,可是会生病的。”
娟儿回眸一顾,浅浅笑道:“子珑郎君(卢蕤字),这是刚回府吗?”
卢蕤握住她细腻纤细的柔荑,眯眼笑道:“不如到我房里暖暖身子好了,我可是夜夜想着你呢。”
娟儿一脸娇羞,想要抽回手,无奈卢蕤抓的更紧了,在月光的映照下,娟儿的白净面庞变得红晕,半推半就的进了他的怀抱。
卢蕤乃容城侯卢藩之子,是卢琛的三堂兄,今年才二十出头,早几年就娶了太原郭氏之女,与王羡要好,平日里风流成性,姬妾很多,今日就是和王羡他们去郭彰府上赴宴,玩乐到深夜才回来。
娟儿一直保持着清白身子,就是期盼着给卢琛做侍妾,如今这念想也没了,她知道卢蕤早就想要得到她,不过跟了他也不算太吃亏,毕竟他是长房的嫡子,风流归风流,总比四房的卢琦强一些。
卢琦的侍妾尤氏最为得宠,明明她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可卢琦还是狠心的骗她喝下那汤药,可见这份宠爱也是虚假的,这件事还是小婵偷偷告诉她的。
娟儿细想着丫鬟始终是给人做妾的命,既然卢琛那边行不通,再不抓着一个主儿,自己的后半身可就真的没有指望了。
伴着淡淡月光,惜书提着雁鱼灯送走古掌柜后,就回到雨轻的书房,怜画正在旁边研磨,不时好奇的瞧着桌上那幅《白鹿图》,原来雨轻已经在上面题了一首诗,怜画不禁轻声念道:“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雨轻又展开那幅《小鹿图》,抚摸着画上那头灵动可爱的小鹿,眸光微闪,口中喃喃道:“那位小哥哥曾经对我说,他还会再来的,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再出现,难道是他忘记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月下心事(三)
“雨轻小娘子,我看着这白鹿和小鹿倒是有些神似,很像一对母子。”
怜画歪头想了一下,又笑道:“雨轻小娘子以前不是讲过一个母鹿断肠的故事,有个叫许真君的少年很喜欢打猎,一次他射中一只小鹿,却见母鹿痛怜爱子,奋不顾身的奔向小鹿,以舌舔抚其身上的伤痕,无奈箭深伤重,小鹿身死后,母鹿徘徊悲鸣不止,最后也倒地而亡,少年见此景甚为惊奇,后来拨开母鹿的腹部才发现它已肝肠尽断,少年悔恨不已,折毁弓箭,发誓永不打猎。”
“虽然人畜有别,但爱子之心却是相同的,舔犊情深亦是如此。”雨轻浅笑道:“没想到你也看得懂画了,看来怜画这个名字没有起错。”
“雨轻小娘子,难道你不觉得这两幅画的笔墨神韵很像吗?”怜画笑问道。
雨轻凝视着这两幅画,沉吟道:“也许吧,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那幅《小鹿图》,虽然画技青涩,但是每每回忆起,都觉得很温暖,他可是第一个主动关心我的陌生人,我不会忘记他的。”
怜画在旁开始整理那叠左伯纸,她倒是希望那位小哥哥和子初小郎君是同一个人,那样雨轻应该会更欢喜的。
“明日找人把阿远哥哥的这幅《白鹿图》装裱起来,也不知道阿远哥哥的那幅《金谷宴乐图》画得如何了?”
雨轻放下毛笔,自语道:“祁斯在来信上说阿远哥哥去了郑氏祖宅,好像郑翰也回了荥阳。”
“雨轻小娘子,子初小郎君今日到裴府除了送来这幅画作,还带来一些柿霜饼。”
怜画转身走过去端蜂蜜水,说道:“可惜雨轻小娘子不在府中,子初小郎君略坐了坐就离开了。”
雨轻淡淡一笑,重新拿起毛笔,准备给顾宝儿和卫玠写信,却见莺音换了一身打扮缓步走进来。
“这件新衣裳很合身。”怜画上下打量着她,点头笑道:“真是肌肤白似雪,清纯俏佳人。”
莺音赧然一笑,颔首道:“多谢雨轻小娘子赏赐。”
“我没有让你住在裴府,是因为这里规矩多,而且你每日都要练歌,还是待在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比较好。”
雨轻看她长相甚是清丽,顿觉群芳馆的那个老鸨实在是有眼无珠,莺音不仅有些清雅气质,而且歌声曼妙,以后在剧院登台献唱,捧红她也只是时间问题。
“嗯,雨轻小娘子待奴婢好,奴婢铭记在心。”
莺音目光清澈,望着眼前出尘脱俗的少女,流露出羡慕之情,莺音在青楼待过一段日子,见过不少的头牌姑娘,有的明媚动人,但却没有气质,还有的气质出众,姿容就不够美艳,总之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瑕疵。
可眼前的少女一身素色衣裙,淡淡的妆容,通身却散发着独特的气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就是觉着怎么看她都好看,好像她拥有最无瑕的美。
“莺音,你在群芳馆待过一段日子,那个荥阳俞伟光常去那里找白菡姑娘吗?”
雨轻刚才从古掌柜那里得知俞伟光已经给白菡赎了身,纳她为妾,看来在那次花魁选举上白菡的惊鸿舞成功吸引了俞伟光的注意,给自己找了个依靠,也许在她心里比获得花魁还要欢喜。
只不过姜柔在失去花魁的光环后,竟然服毒自尽,不免让人叹息。
“雨轻小娘子,其实俞伟光也不是经常来群芳馆的,听馆内的姑娘们说俞伟光真心喜欢的是醉欢楼的唐小娅,不过唐小娅向来清高,根本看不起像俞伟光这样的小士族,况且俞伟光在洛阳也没什么名气。”莺音近前回道。
雨轻含笑点头,又道:“原来是白菡捡了个便宜,荥阳俞氏算是个小士族,青楼女子能给士族子弟做妾,至少得了个好归宿。”
莺音思索了一会,继续说道:“我记得有一次俞伟光在群芳馆喝闷酒,口中埋怨说什么留在洛阳无甚意义,也谋不到一官半职,只能去做怀县令了,一脸颓丧,白菡姑娘还宽慰了他好久。”
“又是怀县令,难道荥阳俞氏也有参与到怀县季氏的那件事情当中?”雨轻秀眉微蹙,沉吟道。
清风吹过窗子,正感觉有些凉,怜画就上前给雨轻披上了外衣,雨轻偏头微笑道:“夜深了,莺音你先下去歇息吧。”
莺音便颔首退下,怜画则伸手关上了窗户,说道:“惜书应该带着小白回屋了,香草和梧桐先去烧热水了,待会雨轻小娘子沐浴后就早些睡吧,明日还要去陆府学书法呢。”
“怜画,明日惜书要去胭脂铺子等宫里的来信,你也不必陪着我去陆府了,跟着陈浩之他们去看看落虹街上那条路修的如何了,顺便告诉季冬阳,让他过两日去小院子里,我有些事想要问他。”雨轻一边伏案写信,一边说道。
怜画点点头,抿唇一笑,心道:雨轻小娘子自然不知晓惜书的心思,不过自己却看得很明白,惜书每次见到季冬阳都会脸红,季冬阳也会时不时多看她一眼,可谓郎有情妾有意,没想到惜书的姻缘这么快就到来了。
到了次日,顺风一手拿着驴肉火烧吃着,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食盒,很快就走到裴府门外的牛车旁,没想到覃思驾着车从前面赶过来,笑问道:“雨轻小娘子今日是要去陆府吗?”
顺风点点头,擦了擦嘴角,说道:“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我家小郎君准备去张司空府上借书,正好是顺路。”
覃思笑了笑,牛车停下,顺风吃完一个驴肉火烧,又从食盒里拿出来一个,这已经是她吃的第六个了,基本上算是饱了。
没过一会,从裴府走出一位白衣如雪的俊俏小郎君,只见他正把玩着手中折扇,刷的一下收起来,又刷的一下展开来,折扇上还是一片空白。
当他看到覃思充当车夫,便手摇折扇走过来,明眸闪动,到了牛车前,刷地把折扇一收,用折扇轻轻挑起车帘,探头笑问:“悦哥哥这是要寻访友人,还是去金谷宴乐呢?”
车内之人手速极快,抢了他手中的折扇,想要敲打他一下,不想他迅速避开,笑道:“我正愁找不到人作扇面书画,偏巧悦哥哥夺了去,不如悦哥哥帮我画一小幅扇画好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陆府小插曲(一)
崔意微笑不语,没想到雨轻竟然能够躲闪开来,她走路的速度也明显快了许多,看来每日晨练确实有些效果。
“既然你要去陆府,我送你一段路,还不快上车来。”崔意唇角轻轻上扬,一道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更显俊美绝伦。
雨轻便坐上他的牛车,抚了一下宽大的袍袖,然后叹息道:“悦哥哥,我听二哥哥说凤栖楼的姜姑娘自尽了,为了区区一个花魁头衔,何至于此呢?”
“有人就喜欢这些虚名,对于那些风月场上的女子来说,有了名气才可能被富贵人家看中,不管是做妾还是外宅,总是可以逃脱那个声色犬马的樊笼。”崔意淡淡说道。
雨轻心里正揣度着有关牛山雅集出现刺客的那件案子,昨日青珠也有带来消息,中书舍人赵侃来金谷园,与石崇单独在梧竹居谈话。
赵侃来自颍川郡阳翟县,乃穆侯赵俨之后,赵俨与同郡人陈群并皆知名,赵侃如今身为中书舍人,还是得到中书令陈准的赏识,陈准出自颍川陈氏子弟,为国子助教陈戴之兄。
当时在陈家赏梅时,雨轻就从王祷和陈桢的谈话中知悉了陈准迁为中书令,录尚书事,封广陵郡公,与张华、裴頠共同辅政。
赵侃去金谷园与石崇密谈,或许就是代陈准来传话,至于牛山雅集上的刺杀事件,卞瑄所怀疑的对象很可能就是石崇。
“悦哥哥,你还记得牛山雅集上所发生的事情吗?”雨轻沉声问道。
崔意点头,淡然说道:“卞瑄上回在金谷宴席上还提及了此事,好像已经找到了一些线索。”
“那些刺客的目标是琅琊内史李达,后来在卞家宴席上,许广作为淮南王府的从事中郎,振振有词的说安抚流民之事,很显然淮南王与琅琊王有些嫌隙。”
崔意静静凝视着她,她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卞瑄此番来洛阳,必是对某人产生了怀疑,那日在金谷宴席上他当众谈及此事,在场的人都是什么反应呢?如果我是那个幕后主使,在那时会故意转移话题,并且表现出足够的真诚,以便转移别人的注意力,掩饰自己的心虚。”
“卞瑄是对着欧阳建说的牛山雅集之事,欧阳建表现得很是震惊,而石崇却和宠妾笑谈,之后他便提到了何攀辞去大司农一职,现今卧病在家,在场的人深感叹息。”
崔意沉吟道:“若是石崇派人去牛山刺杀李达,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悦哥哥,不妨从所有事件的原点出发,李达去临淄是为了什么,那么石崇的目的必然和他是一样的。”
雨轻淡笑说道:“石崇一向巴结奉承贾谧,如今担任卫尉,也许是贾郭一派的亲信,也许是某位王爷的党羽。”
卫尉在西晋兼管武库和冶铸,领江北冶令三十九员,南北东西诸督冶掾,算是三品大员。
历史上石崇与赵王司马伦不和,曾暗地联系淮南王司马允和齐王司马冏诛杀司马伦与孙秀,卞瑄扶持的是齐王司马冏,那么石崇很可能就是淮南王司马允的亲信,中书令陈准或许也是倾向于淮南王的阵营。
“依我看,石崇存了狡兔三窟的心思,卞瑄此番来洛阳势必会针对石崇,就是不知他会如何反击了。”
崔意漫不经心的掀起车帘,说道:“雨轻,快要到陆府了。”
“悦哥哥,你今日要去哪里呢?”
“去张司空府上。”崔意放下车帘,唇角微扬,“等我借了书,也许会去陆府找士瑶兄手谈一局。”
“悦哥哥为何不去找子谅哥哥下棋?”雨轻微笑说道:“子谅哥哥说不定也会去张司空府上,卢氏和张氏都是范阳郡人,他和公安哥哥的交情不错。”
“因为彼此太熟悉,对弈就无趣了。”
崔意将折扇慢慢展开,淡笑说道:“我和士瑶兄还从未对弈过,不知谁会赢呢?”
“悦哥哥,输赢有那么重要吗?”雨轻随意的问道,从锦囊里取出那个天然蓝色琥珀,玩笑说道:“上回玩跳棋你输了,便把这琥珀给我了,看来论输赢不重要,彩头才重要。”
崔意目光温柔,思忖道:陪着她下跳棋,就是为了找个由头把琥珀送给她,至于输赢是否重要,那就要分和谁比了。
在他眼中,雨轻不是赌注,而是他心中那个最美好的存在,眼底的温柔皆是她,不过傻傻的她根本不明白。
到了陆府门前,雨轻就下了牛车,朝着崔意挥了挥手,露出甜美的笑容,然后就带着顺风走进了陆府。
崔意放下车帘,沉吟道:“子谅哥哥,她是何时改了称呼的,我还觉得奇怪,子谅兄为什么对捐书的事情这么积极,原来他真的开始亲近雨轻了,趁着郗遐和任远忙公事之际,他也过来凑热闹了,还真是个心口不一的家伙。”
在雨轻走在游廊上,望见有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正与陆府管事陆全说着什么,雨轻便放缓了脚下的步子。
“把我带来的那几箱特产分出几份出来,分别送往顾府、张府、贺府、纪府和薛府,周府的那一份先留下,改日我会亲自去的。”
陆全微微点头,当看到雨轻已然走来,就含笑说道:“雨轻小娘子,大爷和士瑶小郎君还未回府,不如你先去书房练字吧。”
“你就是兄长所说的小友了。”
年轻男子长相很是清秀,睨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是裴家的人,兄长向来与北方士族来往不多,竟然愿意指点你书法,还真是奇怪。”
“雨轻小娘子,这位是三爷。”
管事陆全和陆贵并不是陆机从吴郡陆氏祖宅带来的仆人,陆机、陆云和陆耽先后来到洛阳,在洛阳的陆府只有他们三人及妻眷,陆玩也是后来才到洛阳看望他的三位堂兄的。
雨轻浅浅一笑,之前陆玩同她提及过陆耽,他前年带着陆机的二子返回吴郡,这两年并未待在洛阳,如今也是刚回来没几天,她便施礼道:“雨轻见过士琰先生。”
陆耽似乎不想过多理睬她,直接负手走开了。雨轻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思忖着,三陆入洛,陆耽明显没有自己的两位兄长名气大,而且他很少去金谷园结交友人,算是典型的宅男,如今赋闲在家,看样子他也无心进入仕途。
第三百七十章 陆府小插曲(二)
雨轻被人忽视也不是第一次了,浑然不介意,径自朝陆机的书房走去,梧桐抱着那一叠左伯纸跟在她身后。
管事的说陆虎陪着夫人去张家了,估计不会很早回来的,而士瑶小郎君今早就和庞家小郎君去了郑家,大爷则去了南街上吃早饭,估计很快就会回来了。
南街上有家食肆卖的牛肉汤和饼丝,很是美味,陆机常会去那里吃早饭,之前陆机都是和陆云一起去那里用早饭,不过在陆云去了兖州后,陆机就自己一个人去那里。
因为陆玩喜欢清淡的饮食,而北方的饮食口味偏重,所以他很少陪着陆机去外面的食肆吃饭。
每至清晨,来这家食肆的客人络绎不绝,与城西卖鱼汤水引饼的那家食肆不相上下。
陆机是这里的常客,小二知道他的习惯,不喜蒜和胡荽,要多放一勺醋,在小二招呼客人之际,陆机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笑道:“文郎(陈眕字)兄,你怎么有空来这里用饭?”
陈眕为金谷二十四友人之一,出身颍川陈氏,乃中书令陈准之子,任散骑常侍,很有文采,与荀恪交好。
“原来是士衡兄。”
陈眕含笑走过来,就坐到他旁边那一桌,唤来小二,要了一碗加胡荽的牛肉汤,还有胡饼。
“士琰(陆耽字)是不是回来了,听说他在吴郡新纳了两房小妾,也一并带过来了,改日让他携着美眷去金谷园游玩一番,总是闷在府里多么无趣。”
陈眕眯眼笑道:“上次我去你府上,看到一套青白瓷茶具很是雅致,是从哪里买的?”
陆机夹起一块笋菹,淡笑道:“那不是买的,是我的一位小友送与我的。”
“小友?”陈眕搅动一下牛肉汤,笑道:“之前别人都传你收了个女学生,如今你倒是改了口,变成小友了,真是有意思。”
陆机喝着牛肉汤,微笑不语,而陈眕一边吃着胡饼,一边瞥向他,想到在鲁郡公府上舌战群儒的那名女扮男装的少年,正是陆机所说的小友,便笑道:“待会我也无事,不如就去你府上坐坐好了,顺便瞧瞧你的那位小友。”
没过多久,陆机便用完了早饭,擦拭了一下唇角,目光扫向陈眕,没想到他也吃完了,除了那碗牛肉汤饼丝,还多加了一张胡饼,看来他早上的胃口不错。
陆机吩咐随行小厮去结账,然后便和陈眕走出了食肆,共乘一辆牛车返回陆府。
此时的雨轻正在陆机的书房练书法,忽然从西院那边传来狗吠的声音,她便放下了毛笔,循声赶去。
却见一名碧色衣裙的妙龄女郎为了掉在地上的几个橘子,正在数落一名婢女,而陆耽就坐在院中,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就当没看见似的。
“碧萝姐姐,是黄耳突然跑过来,把我吓了一跳,才失手——”婢女怯生生的回禀道。
碧萝正是陆耽从吴郡陆氏祖宅众仆婢中挑选出来的体面大丫鬟,准备给陆玩做侍妾的。
只见她长着鹅蛋脸,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不胖不瘦美的刚刚好,娉娉婷婷站立于那里,若是不张口训人的话,倒是有一种静雅嫣然的美。
“小黛,这橘子可是三爷特意从吴郡带来的,你就这样失手散落在地,即便罚你半年的月钱,都买不来这几个橘子。”
碧萝哼了一声,嗔道:“看来在洛阳买的奴婢,就是不中用,除了贪嘴学舌,什么都做不好,还不快点把橘子捡起来。”
陆耽站起身,仍旧不闻不问,正要转身走开,不想碧萝疾步走上去,一脸委屈的说道:“士琰郎君,那个南絮实在不知礼数,我今早正要去给士瑶小郎君整理房间,他却拦住我,说没有士瑶小郎君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入他的房间。”
“这事你不该来问我,我也帮不了你。”
陆耽神情冷淡,视线落在蹲地上捡橘子的小黛身上,幽幽说道:“橘子掉到地上捡起来就是了。”说完转身离去。
碧萝眉尖微微一挑,心中却有几分怨气,本是欢欢喜喜的跟着陆耽前来洛阳,想要尽心服侍陆玩,不成想连他的房间都进不去,更是连靠近他的机会都没有。
她这几日也是越想越恼,就拿着小黛出气,一心想着攀高枝的她,若是再被送回吴郡,她的脸面还往哪里搁,不如直接投江算了。
陆机和陆耽都有许多侍妾,各个都是狐媚子,想要与她们争宠,也是不容易的,况且她是被挑选出来服侍陆玩的,陆机和陆耽自然也不会对她动什么心思。
雨轻望着碧萝远去的身影,暗想陆耽作为大司马陆抗第六子,竟然对眼前所发生的事选择漠然置之,也许待在洛阳本就不是他所愿,有陆机和陆云在朝为官,陆耽的存在更像是可有可无的。
吴郡孙惠曾云,‘不意三陆相携暗朝,一旦湮灭,道业沦丧,痛酷之深,荼毒难言。国丧俊望,悲岂一人!’
可见三陆入洛,一方面是晋武帝对江南地区豪强心生忧惧,利用招揽南士来稳定吴地形势,另一方面则是陆氏兄弟作为江东一等世族的代表人物,不会淡于功名,甘心做隐士,而是怀揣着弘扬祖业的使命感,毅然选择奔赴前途未卜的中原之地,才会在洛阳忍辱负重,交游权门,寻求发展的机遇。
之后顾荣、贺昙、张季鹰等江南名士相继入洛,在洛阳俨然形成了一个江南士人群体,他们努力开拓仕途,求取功名。陆氏作为南士之领袖,与北方士族周旋也是在所难免,中间不乏包含利益之争和冲突,这也为三陆遇害埋下了导火线。
雨轻扶着栏杆,安静的思考着,也许只有加强南北之间的合作,让各方的利益在共存和相容的基础上达到合理的优化状态,才能避免日后的纷争。
河东卫氏和吴郡顾氏联姻只是一个开始,陆云若是能够率先挤入朝廷中枢,取得更多的话语权,对于制衡北方门阀士族及各地的王爷都是大有好处的。
此时在张司空府上,崔意正静静的伫立在水榭边,远远的聆听着张舆在亭中抚琴。
一曲《招隐》,抚尽濠水中的鯈鱼之乐,羡慕以秋菊为食,以幽兰为佩的隐士之心,在这样一个幽静空寂的亭中独坐拂弦,隔着水,琴声更显悠扬。
第三百七十一章 陆府小插曲(三)
当琴声止住,崔意便款步走过去,笑道:“公安兄,真是好兴致。”
张舆拂了一下袍袖,淡笑道:“我弹琴只为放空自己,雨轻上次对我说,归零是最好的心态,细想想这句话很有意思。”
“我刚刚看到左将军(卞粹)和牵长史了,他们都在前厅和张司空叙话。”
崔意负手走至阑干前,说道:“想必你也应该知道牛山雅集上发生的刺杀事件,卞大人(卞瑄)从临淄来到洛阳,应该就是为了调查此事。”
“道儒兄,那时你和楚颂之也去了牛山雅集,临淄太守田学初并未找出幕后主使,不过卞大人却发现了一条线索。”
张舆站起身,袍袖飘摆,凤眸微眯,慢慢说道:“那批刺客是来自扶风武功县,从抓捕到的那名刺客口中得知他们的主人是扶风某家赌坊的掌柜,之后卞大人就派人去扶风打探,发现那赌坊掌柜原来是苏家管事的一位亲戚,扶风苏慎现任左卫将军,苏慎之兄苏绍正是石崇的姐夫,扶风苏氏和渤海石氏有着姻亲关系,此事或许就是石崇暗中指使苏家做的。”
“看来卞大人还是有些办案能力的。”
崔意淡淡说道:“公安兄,左卫将军为禁卫军主要统帅之一,权任很重,我听叔公说过,苏慎能够担任左卫将军,还是中书令陈准的举荐,不知牛山雅集的这件事会不会对苏慎有些影响呢?”
“也许以前的苏慎是皇上亲信之人,不过如今的他可就说不准了。”
张舆拿起一个橘子,剥开来,分了一半给崔意,笑道:“至于石崇,也需要给他一个教训,他在担任卫尉期间有不少贪污受贿的行径,就看贾谧愿不愿意帮他遮掩了,昔年司徒石苞(石崇之父)与鲁郡公贾充同为晋武帝(司马炎)的肱骨之臣,所以说石崇与贾谧的友谊关系也不会轻易破裂的.......”
“一直以来皇上都是很看重颍川陈氏的,中书令陈准去年可是请奏改派孟观督师征讨齐万年,果然迅速取得胜利,可见中书令眼光独到,况且陈氏和荀氏世代交好,在朝中门生故吏很多,皇上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为皇上不会轻易去做没有把握的事。”
崔意吃着橘子,含笑点头,确实很甜。
“道儒兄,你对牵长史提及丁弘,可是为了前任陈留太守徐济之事?”张舆好奇的问道。
崔意俊美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笑意,“陈留府丞骆况好像被牵连到一件杀人案里了,公安兄,你说王太守(王玄)能不能顺利破案呢?”
张舆摇了摇头,笑道:“如果茂弘兄待在陈留郡的话,或许能够很快侦破此案,不过王玄就没有那个能力了。”
“我听说桓协去了陈留郡,想必是郗遐无法分身,才派他去处理一些事情的。”
崔意注视着池上那一支含苞待放的并蒂莲,微笑道:“想来只有等到陈留郡的案子了结后,有些事才会渐渐浮出水面。”
“那日我去洛阳令叶诚那里,看他红光满面,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我便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德操兄(裴肃字)马上就要纳他的小姨子白灵儿为妾,这样的缘分可不是天注定,而像是人为促成的。”
张舆轻笑一声,因为他知道最近雨轻总是出城去练习骑马,都是她的二堂兄裴肃在旁陪着,他们堂兄妹俩的感情很好,裴肃为人拘谨,根本没什么异性缘,而雨轻鬼主意最多,此姻缘多半就是她在中间撮合而成的。
“公安兄最近是不是常常去卢府借阅书籍,还带上雨轻同往,这样一来子谅兄的生活也变得多姿多彩了。”崔意淡淡说道。
这时,朗清走上前来,颔首道:“小郎君,我已经把那只纸鸢放回书房了。”
“嗯。”张舆含笑点头,原来去年那只从畋猎场上带回来的纸鸢已经被他修好了,不过今早不小心把茶水溅到纸鸢上,他便命朗清拿到园子里晒一晒。
“纸鸢?”崔意顿觉有趣,笑问道:“难道公安兄还喜欢放纸鸢吗?”
“这纸鸢不过就是从畋猎场上捡回来的。”张舆笑着走出亭子。
崔意突然多了几分好奇,畋猎场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出现纸鸢呢?
而在陆府的花厅内,陆机正翻看着雨轻这些日子所练习的行书,陈眕却仔细端详着那个青白瓷三才盖碗,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茶具。
“雨轻,没想到你还抄写了西汉贾谊的《过秦论》,难怪在鲁郡公府上你对秦国灭亡有了自己的分析。”陆机淡笑道。
雨轻微笑回道:“周朝以仁义取得天下,又以仁义守天下,而秦朝取天下不以仁义,凭借强势进攻,谋略和武力确实超过六国,所以最终一统天下,但是用这样的诈力手段守天下却是难以长久的,此篇得出秦亡在于‘仁义不施’的结论,汉朝就是用诈力手段夺取天下,之后又用仁义守天下,足见汉代能够强盛也是吸取了秦二世而亡的教训。”
陈眕听后投来赞许的目光,放下那个盖碗,笑道:“士衡兄,她确实当得起你的小友,很有自己的见地,可惜那次我并未去鲁郡公府上,错过了她的一番精彩言论,今日倒是来对了。”
“陈先生若是喜欢这样的盖碗,我可以送你一套青瓷茶具。”雨轻浅浅一笑,又对陆机说道:“先生,我带来一些柠檬干片,用它泡水喝可以提高免疫力,还可以开胃消食,生津止渴,当然加一勺蜂蜜味道会更好。”
陈眕站起身,玩笑说道:“士衡兄,我都有些嫉妒你了,算了,我还是去找士琰聊聊天好了。”说完负手走了出去。
陆机摇头笑了笑,然后告诉雨轻他要给兖州的陆云写信,雨轻可以在旁观看,其实自从她跟着陆机学习书法,每次陆机给家乡友人写信时,雨轻都会帮他研磨。
在雨轻心中,陆机亦师亦友亦如父,她尊敬他,同时也希望有朝一日,陆机能够与北方各大士族子弟促膝长谈,不再有芥蒂,得到他们真正的认可与尊重。
第三百七十二章 陆府小插曲(四)
由一名小厮在前引路,陈眕穿过一带游廊,转入花园中,望见春花烂漫,不由得停步,笑了笑,“这里的景致倒是不错。”
“三爷这会正在听雨轩作画。”陆全颔首禀道。
“等我赏完春景后,再去寻他好了,你先退下吧。”
陈眕很是惬意的迈着步子,那名小厮只好转身走开。花园内隐隐绰绰有个女子的身影,陈眕负手走过去,却见碧色衣裙的女郎正踮着脚尖折花,她的手里还拿着几枝琼花,莲步轻移,在琼花树下身形更显婀娜曼妙,倏尔回眸,樱唇微启,“不知郎君是——”
这女郎正是碧萝,她微微颔首,琼花瓣随风颤抖,当看到陈眕步步靠近时,她抿唇一笑,故意将那几枝琼花掉落在地,再次抬首,眸中流露出惊慌之色。
陈眕弯腰捡起一枝琼花,递给她,她伸出白皙的纤手,无意中触到陈眕的手,忙要将手缩回去,却被陈眕一把抓住,她一脸娇羞,轻咬粉唇,“郎君莫要如此。”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陈眕揽住她的腰肢,轻佻的笑道:“可是你先碰到我的手,莫非是我会错意了?”
“不......不是......只是奴婢不小心.......”碧萝佯装紧张,一只手却已轻抚上他的胸口,柔声道:“郎君,可不可以先松开手。”
陈眕伸出手指勾起她的下巴,嗅着她的体香,又捉住她的手腕,低声问道:“你叫什么?”
“奴婢叫碧萝。”她脸颊羞红,眸光微闪。
陈眕这才松开手,笑道:“难道你就是士琰从吴郡带回来的侍妾?”
碧萝摇了摇头,赧然道:“奴婢可没有那个福分。”
“陆府放着你这样俏丽的丫鬟,却无人疼惜,他们兄弟几人真是不懂得欣赏娇艳的花朵。”
陈眕又瞥她一眼,笑道:“碧萝,带我去听雨轩找士琰好了。”说着负手朝前面走去。
碧萝抚了抚红晕的面颊,心里一阵窃喜,其实她早就问过管事,知晓陈眕乃中书令陈准之子,妥妥的高门贵公子,若是能借机接近他,被他讨要回去做侍妾,那么就真的是天降福分了。
望着碧萝跟随陈眕走远,不远处的锦袍少年淡淡一笑,心道:看来不必再找子治兄(顾毗字)帮忙了,陈眕可是金谷园里出了名的花花太岁,被他看中,倒也省却了我的麻烦。
“士瑶小郎君,我看分明就是那个碧萝在你这里无计可施,便跑到陈家郎君面前献殷勤,她可真是会挑人,等她去了陈府就知道了,那里的姬妾多到数不过来,一天好日子都没得过,想要攀高枝还没眼光,这可怨不着我们了。”
陆玩瞪视南絮一眼,肃然道:“她的好与坏,本就与我无关。”说完就疾步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南絮低声自语道:“碧萝来了这些天,士瑶小郎君到现在才算是看了她一眼,甚至都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想来碧萝心里还觉得委屈难受,孰不知不管换谁过来,士瑶小郎君都不会理睬她的。”
待陆玩走回书房,环视一周,并未看到雨轻的身影,便找来仆婢询问,才知雨轻在陆机的书房学习书法,他便大步朝陆机的书房走去,却发现只有陆机一个人安静的坐在圈椅上看书。
陆玩缓步走进去,颔首道:“兄长,尚书右丞钟宁今日出城去了,多半是去探望京陵公王浑的。”
“朝堂诸臣在给平叛将士论功行赏之事上,可是有颇多争议的,尤其是钟雅的攻破剑阁之功,若不是钟会有先见之明,昔年就命人设下一条密道,只怕裴宪的大军很难攻下剑阁,朝中多数人都认为可封爵亭侯,赏赐三千户食邑.......”
“之前傅祗因在诛除杨骏之事上功勋卓着,皇上欲要给他封郡公八千户,他坚决辞让,自愿降封灵川县公,又分原四千户食邑中的二千二百户给幼子傅畅,皇上又封其少子傅畅为武乡亭侯,如今钟雅军功显着,但资历不够,封爵亭侯已算是最大的赏赐了。”
陆玩淡然说道:“只怕钟家对这样的一个爵位并不感兴趣,而是想担任要职,说不定京陵公王浑不日就会入朝进言了。”
“中书监正是朝廷决策中枢,专管机密之事,号为‘凤凰池’,中书郎职任机要,地位不高,但颇为清贵,是宗室起家入仕之阶梯,或许钟家对这样的职务更感兴趣一些。汝南亭侯和郁之子和济不就是现任中书郎,早年和峤(和郁之兄)就是担任中书令,与中书监荀勖抗衡多年.......”
“和峤正是京陵公王浑的女婿,想来如今的中书令陈准也要让京陵公几分薄面的,只不过王衍和郭彰也有自己的算盘。”
陆机放下盖碗,望向陆玩,笑问道:“你可看得懂他们的心思?”
“当年刘乔得建威将军王戎赏识而被任命为其参军,之后参与伐吴之战,可谓是王戎在军方的嫡系部将,刘乔之子刘挺作为平叛益州的前锋,在攻打绵竹时立了功,王衍自会想方设法为他争取最大的嘉奖;而监军郭正乃郭淮之孙,此番出征,也是要加官进爵的。郭监军和裴都督分别有派人送来奏报,也许这两份奏报上或多或少有些出入。”
陆玩淡笑道:“兄长,争军功这样的事情也很常见,不过是为了各自集团的利益而已,怎么封赏还要看皇上更信任谁,当然还得照顾到北方这些门阀士族的利益。”
陆机点点头,“关于太子遇袭之事,昨日彦先兄(顾荣字)还在连连叹气,原来司隶校尉许奇派人去渤海和辽东一带,并没有查出什么来,那名刺客确实是在辽东罚服劳役,不过将他赎走的人已经死了,这条线索也就彻底断了......”
“至于任远去荥阳,只是打听到制作那支梅花袖箭之人的下落,可惜他早已埋于地下,连坟头上的野草都长得老高了,任远此行也是无功而返。”
“兄长,这只能说明背后之人先他们一步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刺杀太子可是谋逆的大罪,我想藏在背后之人早已备好了应对之法,即便是司隶校尉摸到了某些影儿,那也是可以随手丢弃的棋子。”
第三百七十三章 陆府小插曲(五)
陆玩沉声道:“渤海太守甄瑜不是已经被皇上调到昌黎郡,慕容昴无故死在洛阳,甄瑜就是派去监视鲜卑慕容部落的动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惩罚,或许他就是司隶校尉怀疑之人,可惜没有确凿的证据,只能把他放到苦寒之地,若是在那里治理不善,稍有动乱,甄瑜就只能被罢官去职了。”
陆机端起盖碗,掀开碗盖,看着水中沉浮的茶叶,微笑说道:“不管怎样,这些事都与我们江东士族关系不大。”
一抹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映照在青瓷盖碗上,更显玲珑剔透。
陆机又问道:“士瑶,刚才听文郎兄(陈眕字)说泰冲兄改了主意,想要把自己的长女(左芳)许配给郑家庶子,可有此事?”
“我今日和庞兄去了一趟郑府,好像是有这回事,少贤兄(郑卓字)近来总会去左府请教音律方面的问题,也许是左大人赏识少贤兄,才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他。”
陆机不由得呵呵一笑,“中牟潘氏自然比不过荥阳郑氏了,泰冲兄(左思)果然有眼光。”
陆玩望向窗外有些出神,陆机便说道:“你不喜欢那个碧萝,就再挑别的好了,士琰也是关心你,才在吴郡老家帮你物色了几名——”
“兄长,雨轻不在这里练字,又跑去哪里闲逛了?”陆玩脸色一肃,问道。
“雨轻去小菜园了,说要看看什么黄瓜和菠菜长势如何,那些是从西域带来的种子,未必能长得好。”
陆机摇头笑道:“雨轻给这些蔬菜起的名字有些奇怪,胡萝卜、白菜、香菜什么的,难道西域人就是这样的叫法吗?”
“兄长,定是她胡诌的,恐怕她连菜苗和野草都分不清,我还是去看看好了,免得她把菜农辛苦栽种的东西都踩坏了。”
不等陆机说话,陆玩就转身走了,望着他步履匆匆,好像发生了什么急事似的,陆机摇了摇头,自语道:“他何时也关心起菜地了?”
当陆玩走到偏院那片菜园前,除了几名仆婢在那里浇水,再无旁人,他心中犯疑,南絮过去问了一下,便伸手指向西边的竹林处,说道:“雨轻小娘子应该是去竹林散步了。”
陆玩剑眉微蹙,沉吟道:“她不在一个地方好好待着,总是这样跑来跑去做什么,难道是在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吗?”
陆玩疾步朝竹林走去,清风吹过,竹叶发出簌簌声,他的袍袖随之飘动,四下空寂,完全寻不到她的身影。
他的步伐开始变得凌乱,时而大步时而小步,四下张望,却发现有一张花笺纸系在竹枝上,他伸手扯下它,定睛一看,上面画着一只妙蛙种子,他不禁失笑道:“这是什么,菜苗成精了吗?”
陆玩摇了摇头,将那花笺纸放进袖中,很快走出了竹林。
而坐在亭中的少女还在观赏着一池荷花,心中却在想着陆玩是否猜的出画上是何物,青色的小动物,长着四只腿,背上还背着种子,他会不会觉得这是一棵成了精的青菜?
“士瑶哥哥,实在是太笨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我。”雨轻倚着栏杆无聊的自语道:“不过它本来就是个小精灵,不服输且傲娇的性格跟士瑶哥哥很像,但是它更加可爱一些。”
“雨轻,你果然在这里。”
这声音里还带着一些不满,雨轻转身一望,微笑道:“士瑶哥哥,你是不是已经猜出我画的是什么了?”
“不过就是一只长得奇怪的青蛙而已。”陆玩负手走至她身前,正色说道:“我不喜欢玩捉迷藏,你不要随便就消失不见。”
“哦,我知道了。”
雨轻垂下眼帘,做出认错的样子,说道:“浪费了士瑶哥哥宝贵的时间,真是很抱歉。”
“府里刚进了新鲜的鱼,晚上就做烤鱼好了,还有三鲜鱼翅汤。”
陆玩话语变得温和,注视着她,又道:“你还想吃腊味竹筒饭吗?”
雨轻点点头,明眸闪亮,“士瑶哥哥,你今早是去郑府了吗?”
“嗯,少明兄(郑翰字)回荥阳了,郑府也变得安静许多。”陆玩俯身凝视着她,问道:“左家欲要和荥阳郑氏联姻,这件事你听说了吗?”
雨轻偏过头去,没有与他对视,只是笑道:“我也不清楚,改日我去左府看望惠芳(左芳字)姐姐时,问问她好了。”
陆玩唇角微扬,“你不是让少贤兄做你的供货商,在荥阳栽种柿子树,还说要酿造柿子醋,你的点子真是多。”
“士瑶哥哥,我和郑卓是朋友,既然发现了商机,自然要邀请他加入了。”
雨轻浅浅笑着,拨开一个橘子,尝了一小瓣,确实很甜,突然她手指向池面,讶然道:“士瑶哥哥快看,荷叶上趴着一只小青蛙。”
陆玩望过去,雨轻却站起身,踮起脚尖将一瓣橘子塞进他的口中,笑道:“士瑶哥哥总是喜欢把橘瓤外白色的筋络扯得一干二净的,这样可不好,这种橘络有清火的作用,而且还含有较多的纤维,可以促进消化,对肠胃也很好,丢掉就太可惜了。”
陆玩吃着这瓣橘子,看着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喜悦,其实他不太喜欢吃甜食,可是当第一次雨轻拿着那串冰糖葫芦出现在他面前时,放进他口中的瞬间,却让他发现自己心跳加速的真正原因,正是雨轻的靠近,才让他有了那份悸动。
而此刻的他心中所想,就是雨轻永远不要离开他的视线,他也绝不会让那样的情况发生。
“士瑶哥哥,你在想什么呢?”雨轻倚着栏杆,望着荷叶田田,说道:“我之前做了一只蓝孔雀纸鸢,和知世她们在城郊放纸鸢,很可惜最后断了线,不知道它飞到哪里去了。”
陆玩听后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想起在去年畋猎场上所发生的那件事情,当时张舆捡到的正是一只蓝孔雀纸鸢,并且他还带回到自己府中,修好了那只纸鸢,没想到却是雨轻放丢的纸鸢。
“雨轻,定是你从选材到制作都不够用心,断了线再被风吹一吹,只怕就散架了。”陆玩淡淡说道。
雨轻噘嘴,“既然我做的纸鸢这么不经风吹,不如士瑶哥哥帮我做一个更好的。”
第三百七十四章 陆府小插曲(六)
“你喜欢蝴蝶吗?”陆玩问道。
雨轻点头,“嗯,欲争蛱蝶轻,未谢柳絮疾,以前有一只蝴蝶在山谷中翩翩起舞,就像晚霞般绚丽。”
陆玩微微一笑,他不希望因那只断了线的纸鸢再次把雨轻和张舆的距离拉近,既然早已断了线,再修好也无甚意义。
他会给雨轻重新做一个纸鸢,更加坚实且经得起风雨,哪怕日后雨轻再次看到那只断了线的蓝孔雀纸鸢,也能够一笑置之。
“士瑶哥哥,陆先生刚才说已经给吴郡老家写过信了,到时也会给图书馆捐书的,不过山高路远,运过来要迟一些了。”
雨轻走出亭子,回眸笑道:“我上次在士瑶哥哥的书房里找到一卷书籍,就是东吴大鸿胪张俨所着的《默记》,我还未看完,士瑶哥哥应该还没还给张兄吧?”
“今日真是难得,你竟然愿意看这样枯燥的书籍了。”陆玩负手走了过去,淡笑道:“走吧,我正好准备写一篇字。”
雨轻走在陆玩身后,当她手中拿着花笺纸悄悄就要贴在他背上时,他忽而转头,雨轻却假装负手走着步子,投之以微笑。
在陆玩回过头去,雨轻便长呼出一口气,心道:看来自己的手速提升不少,已经可以躲过他的眼睛了。
时至傍晚,在花厅内,雨轻和陆机他们围着八仙桌吃饭,陈眕也坐在其中,不时拿眼瞟着侍立在侧的碧萝,当碧萝螓首半垂,纤手端起酒壶为他斟酒时,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点两下。
碧萝面容俏娇含羞,微微侧了身。
“陈先生,令弟陈匡为太子殿下的陪读,好像与王秀关系不错。”
陆玩放下筷子,淡笑说道:“我听茂弘兄说王秀好像着了风寒,已经好几天没有去东宫了。”
“都是前些日子赵王找来什么道士在东宫驱赶邪祟,念咒摇铃,又是挥剑作法贴符,实在聒噪得很,瑶谨那孩子生的弱,恐怕是被那阵仗吓着了。”
陈眕轻笑一声,“哪里有什么邪祟,不过是有人心怀鬼胎罢了。”
“陈先生,那次在城郊举办的足球赛你有去观看吗?”雨轻夹起一块烤鱼放入自己碗中,很是随意的问道。
陈眕摇了摇头,说道:“那时我在颍川祖宅,不过元放(陈匡字)和瑶谨倒是去看球赛了,后来听元放说茂弘有些小题大做了,郑翰不过是爱玩,瑶谨跟他来往也没什么,再者说郑翰也是第一次看球赛,瑶谨在旁给他讲解一下也是好意。”
雨轻仔细品尝着这烤鱼,外焦里嫩,很是鲜美,又笑道:“陈先生,你吃过叫花鸡吗?”
“叫花鸡?”陈眕只觉这名字取得很特别。
陆玩没好气的说道:“雨轻,不要总是讲这些奇奇怪怪的饮食。”
“陆先生,下次我们一起出城遛狗时,就做叫花鸡吃好了。”
雨轻看向陆机,笑眼弯弯,小小酒窝浮在粉颊上,捧着竹筒饭,很是乖巧的样子。
陆机含笑点头,又对陈眕道:“待会陪我手谈一局如何?”
“上回安仁兄(潘岳字)输给了你,但是我可不会轻易输的。”陈眕靠近陆玩,附耳笑道:“士瑶,你的身边怎么连个侍妾都没有,难道你跟郗遐一样有龙阳之好?”
陆玩正喝着鱼翅汤,听他这样调侃,险些呛着自己,笑容尴尬。
没过多久,陆机就和陈眕离席了,陆耽也跟着他们走开了,陆玩摆了摆手,碧萝便和几名侍婢颔首退了出去。
雨轻也擦拭了一下唇角,准备起身,不过却被陆玩叫住,“你的脸上还沾着饭粒,这么走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雨轻一脸赧然,忙拿起手帕擦拭脸颊,陆玩刚想要伸手帮她,不想厅门口出现颀长的身影。
“右脸颊上还沾着两粒米。”
说话的人正是崔意,只见他拂了拂袍袖,面带笑容道:“早知道陆府的厨子会做烤鱼,我就不在张司空府上用饭了。”
雨轻走至他身前,抬眸笑道:“悦哥哥,方才的烤鱼味道很好,可惜你来晚了,只能到下次再品尝了。”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
“道儒兄,你怎么想着来我这里了呢?”
陆玩俊目扫向他,淡笑道:“你和子谅兄还真是奇怪,一个亲自前来,另一个派贴身小厮过来送东西,偏偏又都不是为了我,你们还真是一对表兄弟,想事情都想到一处去了。”
“他送了什么东西?”崔意轻笑问道。
陆玩负手走在游廊上,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语含深意地道:“是卢中郎(卢植)所着的《三礼解诂》,子谅兄誊抄下来后装订成书,使用的是上好的白麻纸,他还真是细心,还附有自己的注释,我都未曾读过《尚书章句》和《三礼解诂》,没想到子谅兄倒是很大方的送给雨轻誊抄本,真是让人羡慕。”
崔意面色一阵晦明变幻,沉声道:“不直接送到裴府,反而来陆府,难道他也知道雨轻今日在陆府学书法?”
陆玩望见雨轻正立于院中仰望那轮明月,不由得笑了笑,也走了过去。
眼前的少女袍袖飘动,月光慢慢映照在她的脸上,她双目晶莹,犹如璀璨星光,思绪却又飘回到从前。
小时候她常常独自坐在小院子里看月亮,想着母亲在皇宫里看到的夜空是否同她看到的一样,她会不会想念自己,偶尔也会在脑海中想象一下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何从不来探望自己,她的存在在他心中是否重要。
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雨轻的存在,不过这也没关系,她现在生活得很好,有爷爷有叔伯们,周边还有许多朋友,他们都很关心她,她也怀着感恩的心情,从容的过好眼前的每一天,让自己快乐,同时也让周围的人感觉快乐,这样才算是认真的生活。
陆玩投来关切的目光,轻声说道:“雨轻,你又在发呆了。”
“月有阴晴圆缺,你们是喜欢弯月,还是喜欢圆月呢?”雨轻微微抬首,眨着灵动的眸子,注视着他们。
崔意这时也走了过来,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喜欢的是什么?”
“不管是弯月还是圆月,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无法人为得到的美自然也是圣洁和美好的,月缺和月圆我都喜欢,只是不同的心情,不同的感悟罢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局内人(一)
雨轻缓缓说道:“月光淡淡,笼罩着村外的松林。白云团团,漏出了几点疏星。天河何处?远远的海雾模糊。怕会有鲛人在岸,对月流珠?”
“张司空所着的《博物志》中有云,‘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今夜月色溶溶,你却想到鲛人对月流珠,难道又要杜撰什么新奇的故事?”陆玩笑问道。
“小美人鱼的故事,你们可有听过?”
“士瑶兄,与其在这里听她讲杜撰的故事,不如我们去对弈好了。”崔意明显对她口中的故事不感兴趣,淡淡说道。
陆玩无奈的笑道:“好吧,我对这些志怪故事也不感兴趣。”
“这叫做童话,虽然童话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但是保留一颗童心,生活也能简单而快乐。”
雨轻负手走了几步,含笑解释道:“童话里的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只是你们没有看过童话。”
“好了,你的棋艺不精,只能在旁观棋了。”陆玩淡然说道,与崔意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雨轻跟在他们身后,心道:不知道郗遐在河内郡可有查出什么来,他应该去野王县了,毕竟他此番是要拜访华太守(华荟)的。
野王县是河内郡治,李氏是当地的望族,李斌乃东汉冀州刺史李邵之后,其兄李奕为河内郡功曹,华荟已经把向真坠马案交给他负责。
在李府的偏厅内,郗遐正喝着茶,视线却落到那幅古画上,只见松柏树下站着两位久违的好友,其中一人满脸悦色,似乎正为远道而来的朋友感到高兴,右边是一处房舍,左边则是缓缓流淌的小河,上面架着一座小桥,童子背着古琴缓步朝他们走来。
“这幅《松壑会琴图》笔法细致,把陡峭的山峰和雾霭笼罩的松林间那种幽静的意韵完全表现出来,确是上品。”
郗遐放下茶杯,淡笑道:“没想到昔日晋宣帝(司马懿)之兄司马朗画技如此高超。”
“郗主簿还真是有闲情雅致,这幅画正是司马朗赠与祖上的,当时司马朗前来野王拜访我的祖上,后来他即兴作画一幅,赠与了我的祖上。”
说话者正是李奕,他年纪约莫二十六七岁,一身墨绿锦袍,大步流星的走进来。
郗遐看了李奕一眼,眸中露出一抹笑意,问道:“李功曹是刚从府衙回来吗?”
李奕含笑点头,也撩袍跪坐,问道:“郗主簿刚从怀县过来,可有去拜见华太守?”
“明早我便会登门拜访。”郗遐思忖一下,有些担心地说道:“李功曹,向氏子弟也来了野王,必是要为向真之死讨个说法的。”
“方才我在府衙已经见过了向纯,此事仍在调查之中,若是有人故意暗害向真,我自当全力彻查。”李奕正色说道。
郗遐淡淡一笑,“我在怀县遇到了李斌,他好像看上了在酒肆里弹琵琶的胡姬,为了那个叫云鹄的女子竟然还与州播发生了口舌之争,不知李功曹可知晓此事?”
李奕听后,脸色微冷,“他还是那么不争气,又在外面胡混,等我告知家父,定要好好修理他。”
“野王李氏家风严谨,与巨鹿田氏、广平沮氏有姻亲关系,昔日田丰和沮授皆为袁绍帐下的重要谋士,袁绍采用田丰的谋略,平公孙瓒,定河北,虎据四州,可惜因反对袁绍发动官渡之战,刚而犯上,惨遭入狱,最后被袁绍所杀;而沮授兵败被俘,不降身死,他们的陨落无不让世人叹息.......”
郗遐耐心的对他道:“令祖上曾为冀州刺史,恰逢董卓入洛,为避战乱,搬迁至温县,后来任巨鹿太守,不得袁绍重用,最后被罢官去职,野王李氏因此衰落,如今族中无人在京任职,李功曹出仕已有两三年,听山家人说,李功曹为人廉约小心,克己奉公,李氏一门为了赈济泰山灾民,更是运送了许多粮食,真可谓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李功曹乃真君子也。”
“郗主簿谬赞了。”李奕微微一笑,给他斟上一杯酒,道:“我只是恪尽职守,才能自是不及郗主簿半分的。”
郗遐唇角噙着笑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问道:“刚才我进府时,看到有郎中去了后院,可是府中有人身体抱恙?”
“家父近来身体不适,正在吃药调养。”李奕一脸平静的答道。
郗遐示意阿九递上礼物,笑道:“我此番匆匆来河内,并未带什么,这是一棵百年老参,聊表心意。”
李奕接过来,颔首说道:“多谢郗主簿。”
“天色已晚,我就不叨扰你了。”
郗遐站起身,负手走至门口,却看见一名小婢慌忙跑进来,禀道:“大郎君,二少夫人又开始闹了,大少夫人也劝不住,她扬言说若是二郎君再不回来,她就要收拾行李回广平娘家了。”
郗遐略停住步子,心里暗笑:李府果然热闹,弟弟在外面鬼混,年迈的父亲又病倒了,做哥哥的只能在家里给他收拾烂摊子了。
“哼!”李奕的俊脸一阵通红道:“前几日刚撵走了弟弟的那个外宅,又跑到父亲那里一哭二闹三上吊,今日还想再大闹一场,派人去把三尺白绫丢给她,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在我面前叫嚣!”
那名婢女领命退下,郗遐转身说道:“李功曹,不如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好了,以免真的闹出人命。”
“我的那个弟妹来自广平沮氏,甚是刁蛮任性,跟她是讲不了道理的。”李奕摇摇头,皱眉说道。
郗遐戏谑笑道:“李斌该不会是斗不过自己的妻子,才躲到怀县去的吧?”
李奕苦苦一笑,疾步朝后院走去,郗遐也跟了过去,当走到一间正房门前,一个青瓷瓶突然就被扔了出来,仆婢纷纷躲开,只听啪嚓一声响,瓷瓶被摔碎在地,紧接着就是杯碟,一个梨子滚落到李奕的脚边。
“李斌,你就是个混蛋,把我娶过来当摆设,自己出去风流快活,让我一个人待在这破府里头,我真是不想活了!”
从屋内又传出什么物件砸碎的声音,紧接着又哭喊道:“李家从老子到儿子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没良心的,诓骗我嫁进来,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要是让我抓住李斌,定把他千刀万剐!”
第三百七十六章 局内人(二)
叫骂过后就是一阵哭泣声,李奕实在忍不了这个泼妇,从小厮手上夺过那三尺白绫,快步走进屋内,把白绫丢在地上,面色阴沉,说道:“既然弟妹不想活了,那就请自便吧。”
“李奕,我沮梅可是你们李家三媒六聘迎娶来的,你可不要忘了,我的兄长现为河间王府的从事中郎,没有我,李斌的仕途也就没有指望了。”
这年轻妇人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双目早已哭的又红又肿,她擦拭了一下脸颊的泪痕,冷笑道:“你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功曹,在我面前神气什么,父亲是个药罐子,自然管束不了自己的儿子,不成器的李斌只会在外面花天酒地,你这个做哥哥的也不管不问,在外人面前还装什么正人君子,府里从上到下最虚伪的人就是你了!”
“够了,沮梅你不要闹得太过分,这里可是李府,容不得你这般撒野!”李奕心中怒火翻腾,脸上却努力保持平静。
沮梅冷哼一声,说道:“就你们这穷酸李府,有多少人瞧得上,我的陪嫁可是十里红妆,除去金银财物和田产店铺,奴仆足有千人,就是把我们广平沮家的墙缝儿扫一扫,也够你们李家用的了,如今你们野王李氏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你连个小小的京官都混不上,还一心想着弘扬祖业,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你这个泼妇,无理取闹也要有个限度!”
李奕愤愤地道:“先前可是你自愿嫁给我弟弟,没人强迫你做决定,你既然已嫁入李家,就要懂得李家的规矩,难道你连最起码的《女诫》都没有读过吗?”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阖府里通共就没有个要脸面的人,李斌最近在怀县又跟个弹琵琶的胡姬厮混在一处,你还想瞒着我,打量我不知道?”
沮梅柳眉倒竖,杏目圆睁,当即摔了玉碗,嗔怒道:“我们沮氏之女是绝不会与青楼女子共侍一夫的,那个外宅只能打发了,不过李斌真是混账,竟又想着纳一名胡姬为妾,那种下贱奴婢不过就是玩物,他若是执意效仿阮咸的放荡,从此断送仕途,你们李家迟早也要沦落到末等士族行列,向真不清不楚的就死了,归根到底就是向氏一族没落了,只能任人欺凌,你总不会忍心看着李斌也变成这样的下场吧?”
“河间王司马颙身边的幕僚有清河房阳和安平冯昶,没想到还有广平沮氏子弟。”
郗遐淡淡说道:“昔日沮授拒不投降魏武帝曹操,以死明志,保全自己的忠臣之名,正是因为他内心有自己的坚守,决不动摇,这就是气节。可你身为沮氏之女,浑身充满傲气,妇有四德,你却完全不遵守,今日你的行径,只会令祖上蒙羞。”
沮梅并不认识郗遐,听后更是大怒,就要拿起酒壶朝他砸去,不料掷出去的酒壶直接在半空中砰的一声碎裂开来。
郗遐看着她那双刁横中带着狡狯的眼睛,不由得笑了笑,说道:“李斌还并未纳胡姬为妾,你就这般怒火冲冲想要杀人的样子,我想如果广平沮氏族人看到你这个模样,估计会觉得你得了失心疯,本来你是占理也变成了无理,还真是白闹一场,说不定李斌一狠心,就把你休了,到时候你的委屈也就无处可诉了。”
沮梅看着他的微笑显得似有所恃,震慑得她不敢再发作。
“七出之罪你就占了大半,不孝顺公婆,无子嗣,善妒,口多言,被夫家休掉也是无可非议的,想必广平沮氏也有家训,你这样被休掉的女儿存活于世,只能是一种耻辱,即便你的父兄怜惜你让你再改嫁,留给你的选择也不多,估计只能嫁给末等士族的庶子或者给死了老婆的嫡子续弦,你的后半生也不会好过的。”
郗遐连损带挖苦的笑道:“你又不是什么高门贵女,气焰倒是不小,就连裴家嫡女都给渤海高氏子弟做了续弦,跑去渔阳郡生活了,你这个待在野王县的井底之蛙又算得了什么呢?”
沮梅被他说的面红耳赤,无法再争辩什么,只得垂下了头。
李奕看她终于安静下来,也就打圆场说道:“弟妹,我已经着人去怀县了,定会把显甫(李斌字)带回来,父亲是绝不会允许他纳胡姬为妾的。”
郗遐无意继续待在这里,径自走开了,他来到野王县就住在驿站,这里的住宿环境甚为简陋,吃食更是难以下咽,就连阿九只动了两筷子都不想吃了,幸而雨轻事先给他们准备了许多好吃的糕点,在郗遐沐浴过后,换上了宽松的白色绸袍,就拿起一个红豆米糕品尝起来。
这时,山瑁走了进来,随行小厮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含笑把食盒放于桌上。
“季钰兄,我看你还是跟我回山府住吧,这驿站实在住不得人。”山瑁满是嫌弃的环视四周,摇了摇头。
因为山瑁要调查季氏一门的事情,并且对向真之死也心存疑惑,所以便带上山延和郗遐一起来到野王县,不过山家在野王有自己的府邸,山瑁劝说郗遐来山府小住,可惜郗遐拒绝了。不过驿站食宿条件很差,山瑁还是过来了一趟,给他送些吃食。
郗遐仍旧吃着红豆米糕,目光里闪过一丝狡黠,似乎在等待即将发生的事情。
“阿九去哪里了?”
山瑁的随行小厮引泉没有看到阿九和山延的身影,只得自去打开食盒,将几盘精美的菜肴端出来,又道:“房主簿就坐在楼下的大堂内,从桌面到碗筷都命小厮擦拭干净,既然这么讲究,何必再来住驿站呢?”
郗遐已经吃完一个红豆米糕,喝了一口茶,便站起身,披上外袍,笑道:“士伦兄(山瑁字),房阳应该就是被河间王司马颙派去洛阳办事的,他可是华太守的妻舅,为何不去华府呢?”
“原来你待在驿站就是为了等着房阳,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知道他会来呢?”山瑁笑问道。
第三百七十七章 局内人(三)
郗遐唇角微扬,“房阳途径朝歌,我家在那里有盐业生意,所以他的行程我大概能估算出来。”
“季钰兄,遍地都有你的耳报神,看来什么事都瞒不住你了。”山瑁笑了笑,又把视线投向那盘红豆米糕。
“我们郗家在冀州的生意并不算多,哪里比得过清河崔氏?”
郗遐一摊手,无奈的叹息道:“在冀州地界上,什么事想要瞒过崔意的眼睛,那可是很难的,即便是河间王司马颙,也是对清河崔氏子弟礼遇有加,可惜崔意不愿进入仕途,崔缇倒是被赵王征辟做了王府掾吏。”
“道儒兄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上回我去洛阳,他只同我说了一句话,‘山颇和山朗兄弟俩念完《毛诗》了吗?’让我一时间无法作答。”山瑁苦苦一笑。
“习惯就好,就连子谅兄都被他嘲讽过,在他的眼里,别人都是不堪一击的。”郗遐说着就要走出门去。
山瑁忙叫住他:“你就这样去见房主簿,岂不是太失礼了?”
“士伦兄,我与房阳又不熟,待会我只是陪坐一旁而已。”郗遐一手搭上他的肩头,玩笑道:“听说房阳有严重的洁癖,我刚刚沐浴过,已经算是对他很恭敬了。”
山瑁知道他平日里不拘小节,只是偏头示意引泉带上食盒随着他们一同下楼去,然后就和郗遐快步走下楼。
只见房阳正安静的坐在那里用饭,身边的侍妾嫣然笑道:“房郎,我已经铺好了被褥,就暂且在这里歇息一晚好了。”
“房兄,真是好巧啊。”山瑁含笑走过来,略施了一礼。
郗遐却撩动一下外袍,直接坐到旁边那一桌,引泉将食盒放于桌上,打开盖子,再次将那些菜肴端了出来。
看上去房阳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长脸高鼻,眉毛宽且上扬,更显英气十足,点了点头,示意山瑁坐下,然后就喝了一口鱼汤,不由得皱眉道:“这鱼不新鲜,炖出的汤不够鲜美。”
郗遐夹起一块鱼乍,戏谑笑道:“要不要品尝一下鱼乍,这种腌制的风味独特,比五味肉脯还要好吃些。”
引泉端起一小碟送到房阳那边,颔首笑道:“这是江南所制,在北方是很难做出来这种鱼乍的。”
房阳夹起一块尝了尝,点头道:“味道确实不错。”
“房兄,既然来到野王,怎么不去华府,反而住在驿站呢?”山瑁淡笑问道。
房阳放下了筷子,侍妾在旁给他斟酒,他端起喝了一口,摇头说道:“我此番只是路过野王,并不会多作停留,明日就要赶路去洛阳了。”
山瑁含笑点点头,又道:“原来房兄有公事在身,华太守如今遇到了难题,我还以为房兄是来替他出谋划策的。”
“华太守身边不是有李功曹,处理这样不大不小的案子,应该还难不倒他,若是他连审理这种案件的能力都没有,我看野王李氏真的是扶不起来了。”
房阳睨视郗遐一眼,调侃笑道:“士伦,你的这位朋友衣冠不整,恐怕是惯走花柳场中,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
“哈哈哈!”郗遐忍不住笑了起来,把外袍褪下,单手支颐望向那名侍妾,打趣笑道:“一口一个房郎的叫着,我听到后浑身觉得酥酥麻麻的,她明明是你的侍妾,却为何要偷偷拿眼睛瞟着我呢?”
那名侍妾被他这样戏弄,立时羞臊了脸,赶紧摇摇头,低语解释道:“我根本就没有看他。”
房阳面色一沉,问道:“士伦,他是你的朋友吗?言辞这般轻佻,你竟还与这样的人来往?”
“房兄,他向来洒脱不羁,不过秉性纯良,只是喜欢开玩笑罢了。”山瑁笑道。
“听说房主簿去了涿县,难道是想要向幽州刺史许猛讨教如何建立突骑营吗?”
郗遐玩笑问道:“司隶校尉许奇(许猛之弟)前一阵子派人去了渤海,不知有没有顺道去拜访河间王呢?”
房阳脸色略沉,冷笑道:“我看你是喝醉了,满口胡言。”
“清河房氏是当地望族,一直保持着与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等望族的通家之好,相互联姻,只可惜崔意和卢琛这对表兄弟性情太过古怪,很早就婉拒了房氏之女,房主簿恐怕到现在心里都不痛快。”
郗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淡笑道:“清河崔氏族中子弟众多,才俊又不止崔意一人,范阳卢氏亦是如此,除了卢琛,还有好些个,房家又何必盯着他们二人不放呢?”
房阳被他戳中痛处,恼羞成怒,嗔问道:“你究竟是哪家的子弟,竟然这般放肆无礼!”
引泉赶紧上前,颔首答道:“他是司州主簿,来自高平郗氏。”
“原来你就是郗遐。”
房阳冷哼一声,提醒他道:“不要以为你在泰山郡赈灾有功,就可以来河内郡浑水摸鱼,毕竟这次可没有钟宁和陆云坐镇,就凭你一人之力,恐怕到最后连这水是深是浅都不知晓。”
郗遐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喝了一杯酒,不再理睬房阳,只是慢悠悠的开始往胡饼上添加菜肴,照着雨轻之前做的样子也把胡饼卷起来,完全没有注意房阳正用异样的眼光盯视着他。
其实郗遐昨日就收到叔叔郗鉴的来信,信上谈及因朝廷大军打败并擒获齐万年,皇上有心征召梁王司马肜回朝担任征西大将军,如此一来,就无人镇守关中及都督凉雍二州诸军事,依照朝廷规定,不是特别亲近的皇族之人不能统率关中,想来河间王司马颙必是有心谋取此等重要军职。
而房阳作为司马颙的心腹幕僚,定是赶赴洛阳去拜见某些朝中大员,以便打通关节,想必赵王司马伦也在其中。至于河内郡的事情,房阳应该不会过多介入,但是华荟好歹是他的姐夫,也许他会给华荟出些主意。
而在附近一家客栈里,山延正与邻桌的商贾笑谈着,而阿九就站立在一旁,瞧着眼前身着锦袍的清秀小郎君,比山朗多了几分温文尔雅的气质,虽为庶子,但谈吐间尽显贵公子的风度。
第三百七十八章 局内人(四)
这时从对面走来一名闲汉,只见他一身商贾打扮,身材高大,典型的北方人长相,脸上略带油滑之气,此人是常常游走于酒肆青楼间的帮闲。
所谓帮闲就是专门给来往路过之人提供服务的,介绍买卖,从中赚取佣金,多半以做掮客为生,若是遇上富家子弟,也会提供消遣玩乐之所,就像哪家的青楼有什么样的姑娘,依照客人的消费层次和需求,他们都能替客人找到最满意的,甚至主动带着他们去寻乐子,捞到的好处自然不会少了。
“这位小郎君看样子不是本地人吧?”那人满脸堆笑,眼里透着几分精明。
山延微微一笑,“请坐。”
那人觉着生意主动送上门了,便坐了下来,对山延笑道:“在下佟楼之,不知小郎君来此是寻亲访友,还是做生意,再或者是眠花卧柳?”
邻桌的商贾不耐烦的说道:“佟楼之,你小子上回给我介绍的什么头牌姑娘,长得太纤瘦了,跟个美人灯似的,风吹一吹就倒了,完全不对我的胃口,也就庄四爷喜欢那样的风味。”
“庄四爷如今可快活着呢,新纳了一房小妾,哪里还有闲工夫去逛青楼?”佟楼之咧嘴一笑。
山延瞥向他们,稍显不悦道:“我是来这里寻好友的,偏巧他又去往别处了,我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小郎君既然来了,何不去见一见野王县的意珊姑娘,她可是我们这里一等一的绝色美人,就连华太守的三儿子都还没得手呢?”
佟楼之凑过来,一脸坏笑道:“我看小郎君一身贵气,生的俊俏,说不定意珊姑娘会主动——”
站立一旁的阿九却插话问道:“我方才听小二的说,这里有一位寡妇西施岑氏,身材丰腴,长得甚是水灵,可有此人么?”
“原来你们也看上了她,岑氏嫁给了一个屠户,偏偏刚过门半年,她家男人就病死了,上面还有一位瘸了腿的婆婆,她经常在莫愁街上卖豆腐,人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又生的那么俊,惹得城内不少男人为她动心.......”
“可惜岑氏视贞洁如命,从不过多理会那些男子,你们若是想见她,只能等到明日她出摊卖豆腐,还得早一些去才行,因为岑氏的豆腐生意很好,一早就会卖完的,卖完后她就直接回家去了,想见也是见不到的。”
佟楼之又看了一眼山延,嘿嘿笑道:“那位豆腐西施算的上是莫愁街上最漂亮的女人,与万花楼的意珊姑娘并称为野王二美,可惜岑氏不是青楼女子,自然不能供人取乐了。”
“野王二美与怀县的那个云鹄哪个更风情万种呢?”阿九来了兴致,眯眼笑问。
山延咳嗽一声,脸色微变,正色说道:“我对这些女人可没兴趣,本来这次是找朋友谈木材生意的,他家常年派人去往幽州和辽东一带进上好的木材,然后运送到洛阳附近以翻倍的价格转手交易,其中利润很大,不知野王这边还有没有商家做着木材生意?”
“庄五爷现今就做着木材生意,去平州进好的木材再卖到洛阳去,他和庄四爷就是荥阳俞氏大管事的两位堂兄弟,庄四爷这两年就住在野王,还置办了一处宅院,养了好几房的小妾。”
佟楼之喝了一口酒,咂咂嘴,继续说道:“我与这庄家二位爷都是打过交道的,只要是赚钱的买卖,他们都是愿意做的,若是大家想要长期合伙做生意,也要知根知底的。”
“这是自然,我会在这里停留几日,不知庄四爷现住何处啊?”山延淡笑说道。
阿九含笑将一锦袋塞进佟楼之手里,轻声说道:“若是这笔生意谈成了,我家小郎君还另外有赏。”
佟楼之一脸喜色,说道:“他的那处宅院就在莫愁街上。”
“岂不是和那个豆腐西施岑氏住得很近,我看庄四爷也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
邻桌的商贾站起身来,拍了拍佟楼之的肩膀,笑道:“我准备到万花楼瞧瞧去,你小子给我介绍几个好的,体型丰腴一点的更合我意。”
佟楼之连连点头,又仰脖灌了一杯酒,嘻嘻笑道:“窦爷,这次保管你满意,我亲自给你带路,今夜定让你玩的开心。”说完就起身,屁颠屁颠的跟着那商贾走出了客栈。
“窦吉,他这名字起得真有趣。”
山延摇头笑了笑,继续用饭,方才为了打听野王县的事情,都没有好好享受满桌的菜肴。
阿九此时也坐到一旁,眯眼笑道:“那个岑氏身上肯定有故事,窦吉刚才不是说岑氏这些年都是从庄家的店铺里买黄豆,而且每次都是以半价卖给她,除了是同乡人,他们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关系呢?”
“你倒是也会查案了?”
山延夹起一片酱牛肉,心想还是待在野王自在,不用再对着士节(山朗字)小郎君那张臭皮脸,也不用再挨打,这样的日子多过一天都是好的。
“季钰小郎君说一旦在野王查到荥阳俞氏的人,必要抓住他们的把柄,那样才能撬开他们的嘴,得到有用的信息。”
阿九挨近山延,低声道:“待会就让人去莫愁街打探,说不定真的会有意外的收获。”
月色迷人,小院被洒上一片银光,落了满地的雪白杏花,随着微风飘动,一株杏树的枝条慢慢延伸至墙外。
有一间厢房,亮着微弱的灯光,一位身形婀娜的少妇正收拾着行李,榻上的男子半敞着衣袍,手里拈着一支发簪,笑道:“你的那个瘸腿婆婆活得够久了,也该闭眼了。”
这少妇正是岑氏,只见她叠好两件衣裳后,就转过身来,埋怨说道:“好歹我已经伺候了那老婆子三年,在外面人看来我就是个本分的好儿媳,她那个早死的儿子还没我有孝心呢?要不是这老婆子固执己见,执意不同意我改嫁,我也不会让她摔瘸腿的。”
“娇杏,当年都怪我,跟着哥哥去了荥阳投奔堂兄,害得你苦等我好几年,你的家里人才把你嫁给那个屠户,本来我回到野王县后也没想着让他死,都怪他自己疑心太重,竟还动手打你,我只能设法除掉他了。”
娇杏脱去外衣,身影在灯下更显妖娆,只穿着雪白内衣的她轻轻拢了拢秀发,刚走回榻前,就被那男子抱入怀中。
第三百七十九章 局内人(五)
她半含羞的笑嗔道:“庄郎,你如今发迹了,为了方便见我把紧挨着的两处宅院都买下来了,你哥哥故意挑在我家附近买宅院,我就猜到准是你想出的主意。”
“这有什么,等把那老婆子解决了,再发个丧随便葬了她完事,我已经在荥阳买了一处好宅院,就等着你来住。”
此人正是庄司,人称庄五爷,这处宅院与岑氏所住的房子仅有一墙之隔,夜里开着后门,在伺候婆婆睡下,岑氏就会悄悄过来与他幽会,这两年均是如此。
“你就是我的小心肝,待会换个姿势好不好?”庄司说着顺手将她的外衣扯下来。
岑氏一脸羞红,娇嗔道:“你就会为难奴家,我又比不了那个意珊姑娘惯会风月功夫,你们这些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我可听你的哥哥说了,你在荥阳已经有一妻两妾,我又算得了什么?”
“她们都没有你好,我对你可是真心的,为了你,我做的事还少吗?”
庄司伸出手指勾起她的下巴,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指腹在她樱桃红唇上慢慢摩挲着。
在他们温存之际,突然房门被撞开了,一人像是被踢进来似的,连滚带爬的冲到庄司跟前,一张脸已经被打肿了,惨兮兮的哭道:“弟弟,当哥的不是故意出卖你的,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怕死啊........”
庄司大惊,立时下了榻,还没走两步,就望见一名月白色锦袍的少年正负手走进来,随意的打量了他一下,便笑问道:“与寡妇岑氏私通之人就是你了?”
“这般大胆,无故闯入别人家中,你究竟是何人?”庄司厉声问道。
少年根本懒得回答,几名护卫立时就上前将庄司按倒在地,捆绑起来。
“季钰小郎君,要不要直接把他们送到野王县令那里?”
阿九偏头望了一眼那位豆腐西施,见她正慌忙穿衣,还想再多看两眼,不料郗遐直接拿竹简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他马上颔首往后退了几步。
“庄年,你方才已经交代了你的弟弟庄司杀了岑氏之夫,又与岑氏私通,若是就这样把他送到衙门去,恐怕就没有活路了。”
郗遐轻叹一声,手里拿着一卷竹简,玩味的敲打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在屋内踱着步子。
庄年又赶紧爬了过来,叩首哀求道:“小人已经把知道的都告知小郎君了,还望小郎君高抬贵手,饶过我们兄弟俩。”
郗遐摇了摇头,唇畔噙着笑意,手持一卷竹简指向岑氏,问道:“你和庄司都是怀县人,前任怀县令向真已经坠马身亡,我想知道庄司前一阵子可有去过怀县?”
岑氏赶紧跪地,低首回道:“民妇不知,他也是这两天才来找我的。”
“你经常在莫愁街上卖豆腐,街对面就住着一户人家,那是李府外院管事曲可为的宅子,他的拙荆总是爱买你做的豆腐,你们应该很熟了?”
“算是吧,他家娘子待人很好的,每次来我这里买豆腐都会多给几个铜钱。”岑氏垂首禀道。
郗遐凤眸微眯,笑问:“是不是在两年前,曲可为才搬来这里住的,好像他之前只是负责看管田庄上的事,后来才被调回府里任管事的。”
岑氏点头答道:“嗯,他们就是在前年才搬到莫愁街上来的,听他家娘子说,李功曹很信任他,许多事都会交与他做。”
郗遐踱着步子,沉思一会,雨轻之前同他讲过华氏在两年前从季氏手中抢夺象牙之事,华太守征辟李奕为功曹也正是两年前,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我已经从向家人那里知晓了一些事情,向真与庄司有些木材生意上的来往,不知最近为何发生了一些争执,你若是没有合理的解释,我想李功曹定会怀疑向真的死与你有关。”
郗遐又负手走至庄司身前,笑道:“私通的罪名已经让你自己没有退路了,若是你再担上杀害士族子弟的罪名,只怕你们全家人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向真不是我们的杀的,真的不是我们杀的!”庄年连连磕头,声音胆怯,“我们庄家只是一介商贾,哪敢杀害士族子弟?”
庄司微微抬目,沉声道:“在生意场上为了多赚钱,难免会产生矛盾,为了蝇头小利,就去杀害士族子弟,我们兄弟俩还没蠢到那个地步,当然也没有那个能耐。”
郗遐点点头,又道:“你们的堂兄现为荥阳俞家的大管事,应该是他让你们待在野王县处理木材生意上的事情,实际上与向真来往的人并不是你们,而是俞伟光,对吗?”
庄年瞪大双目,甚是震惊,能够这般直呼俞家郎君的名字,看来他的出身不一般。
庄司却是紧锁眉头,垂首不语。
“阿九,派人把他们看管起来,在向真的案子没有查清楚以前,暂且不要让野王县令和华太守知晓。”
郗遐目光里透着一丝寒冷,负手缓步离去。
“敢问你家小郎君是——”庄年略抬头问道。
阿九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家小郎君现今任司州主簿,俞伟光不过低等士族,又身无官职,我家小郎君在金谷园都未曾理睬过他,早知道你们对其中详情了解的也不多,就不让季钰小郎君来这一趟了。”说完留下一队护卫,就疾步走开了。
在牛车里,郗遐再次展开雨轻派人送来的书信,信上谈及了俞伟光在洛阳给白菡赎了身,并且纳她为妾,曾在酒后说欲要去怀县做县令,或许他与怀县地界所发生的事情有些关联。
雨轻还从刘野那里打听到荥阳俞氏家族常年做着木材生意,在河内郡内也有许多他们俞氏名下的产业。
郗遐微微阖目,想要将脑海中几个零零碎碎的场景联系起来,还有乐高、俞伟光、李奕、房阳的穿插出现,他们几人到底在河内郡分别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在向真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季氏又为何被搅了进来,绝非仅仅是因为平原华家的贪婪这么简单。
第三百八十章 云胡不喜(一)
在郗遐的手边还放着一个精致的锦盒,里面是干柠檬片,雨轻在信上讲了柠檬片泡水的方法,每日喝一些柠檬水,可以缓解疲劳,还有降火的作用,很适合现今忙于公务的郗遐饮用。
“季钰小郎君,我们还回驿站吗?”阿九在前驾车,笑问道。
郗遐揉了揉太阳穴,淡淡说道:“夜已深了,就去附近的山府借宿好了,顺便看看怀县那边有没有送消息过来。”
“我还以为小郎君想要去万花楼打探消息,毕竟意珊姑娘常被请去华府献舞助兴,从她那里也许能——”
“阿九,这种便宜事自然是要留给山延了,他换上华服,可比山朗有气质多了,明日你就陪着他去万花楼好了,即便彻夜不归,我也不会罚你的。”
郗遐拈起一小块糕点,细细品尝着,时不时撩起车帘望向黑夜中的几点疏星,心里想着陈留的事情,也许这两日桓协就会派人送信来了。
夜很深了,春雨淅沥淅沥下了起来,在一座很小的庭院内,几名胡姬说笑着跑回各自的房内,在院中的小角落里,种着一棵低矮瘦弱的石榴树,伴着风雨,枝叶簌簌作响。
整个庭院在斜斜密密的雨幕里更显朦胧静谧,二楼上打开了窗子,一盆茉莉花被移到窗前,绿叶间开出几朵轻盈雅淡的白色小花,随风颤抖着。
“白宝石,你说他今晚还会不会来看我呢?”
一双纤手递过去一盘鱼,趴在地上的小猫很是温顺,低首吃着属于自己的美食,这只猫身体是像奶油一样的白色,面部、耳朵、四爪以及尾巴都有重点的巧克力色,蔚蓝的眼睛很明亮,四肢匀称而修长,很像是纯种的暹罗猫。
“他告诉我说,你是跟着货物一起从交州南边运过来的,他又把你送到我身边作伴解闷,可是他对我的苦恼却完全视而不见,白宝石,你说他是真的不明白,看不懂我的心事吗?”
白宝石“喵”一声摇摆了两下尾巴,然后继续吃着盘中那半条鱼。
妙龄女郎坐在榻前,探出白皙的纤足在它身上轻轻揉着,继续自言自语道:“听说洛阳金谷园有个叫绿珠的女子,长得甚是美艳,士族子弟常去金谷园玩乐,园内美丽动人的胡姬也有很多,不知道她们过得如何,那个石崇好像经常打杀仆婢,也许她们还不如我呢,对不对?”
雨声越来越大,遮住了室内百无聊赖的少女的自语声,云鹄并拢双膝,手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膝间,喃喃道:“如果我像你一样就好了,有好吃的就吃,想睡觉就睡觉,不用听懂别人的话,更不会伤心难过,你比我强太多了,我白日里要待在酒肆里给客人们弹琵琶,还要对着那些士族子弟强颜欢笑,你知道吗,最近那个州播和李斌总是来找我,口口声声说只喜欢我一个,要纳我为妾,谁不知道他们家里都是姬妾成群的,还有山朗更是个无赖,挨肩擦脸,百般轻薄我,幸而掌柜出面设法帮我解围......”
“我虽然是被贩卖到这里的,但并不是青楼女子,我只想有个家,过安稳的日子,是我对不住姚长林,害死了他,可我并不感到后悔,因为我是个女人,也想要追求幸福,每日过着担惊受怕的生活,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才恢复了自由身,可为了他,我还是选择了过回从前的生活,我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偶尔心里酸酸的,睡一觉就会好的。”
云鹄轻叹一声,望着白宝石已经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她脚边,她便一把抱起它,举到自己眼前,与它犹如蓝宝石般的双目对望一会,它的两只前爪像是僵住了一般,保持着前伸的姿势一动不动,云鹄不由得咯咯笑起来,再次把它放下来,它叫唤了两声,摇摆着长尾巴,走出屋,跑下楼去。
“外面下着雨,他肯定不会过来了。”
云鹄直接侧躺在榻上,轻声道:“难道他已经离开怀县了,不会的,他如果要走,肯定会提前告诉我的,在他心里,还是有我的位置的,他不说,但是我能感觉出来,可是我好想他啊,他什么时候才会带我走呢?”
她慢慢阖目,薄唇轻抿,越是想他,越是没有困意,便又将身子翻转过去,这时从屋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的心跳随之加快,微微蜷缩着身子,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感觉到那人正拉起锦被轻轻盖在她身上,然后还跟往常一样,安静的坐在榻边。
当他微凉的手拂过她的秀发,她忙转过身来,将他的那只手抓住,贴在自己温暖的脸颊上,娇声道:“我以为你今夜不会来看我了。”
“因为明日我要离开了,所以——”
云鹄听后立时坐了起来,用力的抱住他,小声赧然道:“可不可以多留几日,陪陪我。”
“不是有白宝石陪着你,它很乖的,长得也很漂亮,我托他们在暹罗地区挑选的品种最好的猫,你不喜欢它吗?”
年轻男子抚摸着她光洁的脸庞,淡笑道:“过一阵子我会再来看你的,既然郗遐已经插手怀县的事情了,季氏的那件事只怕也要被重新掀出来的,庄弼应该不会轻易露出破绽的,但他的两位堂弟如今在野王,倒有可能会坏事。”
云鹄点点头,轻声道:“这两天已经有人盯上了这家酒肆,明里暗里都在试探我的底细,或许那人就是姚长林的上线派过来的,若是能够成功接触到那个人,并且取得那人的信任,重回到那个组织里去,对你会有很大的帮助,对不对?”
“岳掌柜是庄弼放在这里盯视你的人,你想要怎么做,应该如实的告知他,对于姚长林的上线是何人,俞氏应该更想要知道,他们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云鹄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起伏的胸膛,好想留下他,可是却不知该怎么做。
年轻男子抚着她的秀发,低语道:“姚长林背后的那个人应该不简单,你自己要当心。”
“今夜你能不能留下来?”
第三百八十一章 云胡不喜(二)
云鹄抬眸凝视着他,欲要帮他宽衣解带,他却抓住她的手,笑道:“我看着你睡着,这样可以吗?”
他抱着她,将她轻轻放倒在榻上,然后他也顺势躺了下来,拉着她的一只手,两人就这样并排躺着。
云鹄刚才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以为他会直接压在她的身上,她一直保留着处子之身就是为了身边的男人,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
“云鹄,等到有一天,我会带着你离开这里的。”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目光里尽是温柔。
云鹄一脸娇羞的钻入他的怀中,闭上双目,此刻的她感觉很幸福,因为今夜他就在自己身旁,不用再去梦里找寻了。
而在金玉楼内,段正纯正与窦构喝酒闲聊着,窦构是窦吉的哥哥,他们兄弟两人都是祁迟迟的手下。
“我派窦吉去野王县给郗遐透露点消息,免得他在河内摸不清方向,走冤枉路,浪费时间。”
窦构嘿嘿笑了笑,吃着鲫鱼头,段正纯单手支颐,玩笑说道:“你也不怕被鱼刺卡到喉咙,这鱼头上好像也没什么肉,你还乐滋滋的啃着,真是节省。”
“你不知道这鱼头的味道其实比鱼肉还好,尤其是鲫鱼的脑髓,肥嫩鲜美,算得上是鱼身上的精华之所在。”
窦构又仰脖灌了一口酒,咂咂嘴,笑道:“凌霄子很懂的吃,有空你可以找他请教一二。”
“我对鸡屁股可没兴趣,只对漂亮女人感兴趣。”
段正纯凤眸眯起,戏谑笑道:“当然最让我魂牵梦绕的就是少主了。”
“这样的玩笑可开不得,若是让祁二少听到了,必会修理你的。”窦构脸色忽变,告诫道。
段正纯完全不在意,喝了一口酒,说道:“祁迟迟排行老二,他大哥祁早十年前得了场风寒就病死了,身子也太弱了,排行老三的祁斯我是见过的,长得倒是很结实,不过总是板着一张脸,跟吴尽一个臭脾气。”
“祁家是中牟县的小士族,有脾气很正常。”
窦构又给他倒了一杯酒,沉声道:“我已经着人打听过了,那个呼啸山庄的老庄主李成良前年就死了,好像是被江湖仇人所杀,现今的庄主是长子李如松,他还有个弟弟叫李如柏,他们家经营的生意很广,像车行、船行、牙行和赌坊等,黑白两道通吃,在河内郡可是首屈一指的富商,你之前说姚长林是李如松的远房表舅,姚长林来到这河内地界,怎么说李如松也得关照一下他,你说要不要去会一会这个李如松,说不定他知道些什么呢?”
“我可不认识这个呼啸山庄的李如松,况且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姚长林只是人家的远房表舅,生前就和他来往不多,我们的人贸然去叨扰,若是碰一鼻子灰,岂不是自讨没趣?”段正纯拈起一个果脯放入口中,似乎对李如松持有怀疑的态度。
“姚长林当年被人暗算,前任怀县令向真如今也死了,我看向真定是知道一些内幕的,被人灭口的可能性很大。”窦构摇头叹息道。
段正纯用筷子指了指隔壁,笑道:“州播和张曜他们又来这里寻乐子了,看腻了婉儿姑娘,又专挑雏儿来伺候他们,玩弄女人的本事倒是见长了,他们几个可都是畋猎场上的目击者,虽然他们已经对现任怀县令交待了当时所发生的情况,但未必没有遗漏。”
窦构微微点头,低声道:“难怪你这次从朝歌带来几名婢子,原来是为了混入金玉楼,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留在身边自己享用呢。”
“在这怀县地界,像样的青楼没几家,等向真的事情了结后,我再开设一家顶好的花楼,前几天我已经选好了地段,到时候食肆和赌坊也一并开张,这里的联络人就是你了。”
段正纯拍了拍他的肩膀,调侃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吃鱼头,不如就开一家专做鱼头料理的特色饭馆,少主对饮食很有研究,估计可以拿鱼头做出许多花样来,其实你也可以去洛阳拜见少主,等见到她之后,就知道何为美若谪仙,世上的其他女子都是俗物了。”
“我这样的小人物哪里有资格去拜见少主,主人在时,我跟着祁家郎君见过主人一面,那时的主人长得英俊潇洒,听说主人的夫人正是裴绰独女,也是洛阳城内出了名的大美人,他们郎才女貌很登对,可惜如今都不在了........”
窦构苦笑着又灌了一杯酒,在他看来,少主是金枝玉叶,高高在上的贵人,如今却只能以养女的身份入住裴家,小小年纪就要背负起这些,真的是太为难她了。
“你们兄弟俩谁喜欢斗鸡,谁又喜欢斗狗呢?”段正纯打趣问道。
“都是我爹给起的名,我们兄弟俩又不是什么富家子弟,哪里有闲工夫斗鸡走犬,偷鸡摸狗还差不多。”窦构自嘲笑了笑。
段正纯哈哈笑起来,说道:“古掌柜说窦吉就是个鼓上蚤,最善偷盗,那么你又是什么呢?”
窦构吸吮完鱼脑髓,又夹出鱼鳃后面那块肉,一脸满足感,笑道:“我没啥擅长的,吃鱼倒是行家。”
段正纯看着他拨开鱼鳃,挑起鱼明骨放入口中,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能从鱼头上找出这么多美味,也就只有窦构能做到了。
“祁斯来信说华恒好像从荥阳来野王了,他在前几年就迎娶了晋武帝女儿荥阳长公主,拜驸马都尉,之后升任北军中候,去年又任领军,此番来野王定是看望自己的兄长华荟。”
段正纯喃喃自语道:“我倒很是好奇,不知道郗遐能不能应付得了这位驸马都尉,华府应该会很热闹的。”
野王的清晨,风中略带湿润的气息,轻轻吹过静雅的庭院,在一间寝室内,有位二十多岁的男子已经洗漱完毕,侍妾正伺候他穿衣。
“敬则(华恒字)郎君,公主嘱咐过,不让您出入那些风月场所,还让奴婢时刻——”
华恒转过身,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玩笑道:“你这个小东西是想要跟着我,对不对?”
第三百八十二章 无底涧 凌云志(一)
“柔儿不敢。”
她的声音柔软动听,华恒直接搂住她的腰肢,手指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微笑问道:“你可是我的侍妾,怎么老是偏向她那个母老虎,难道她许给你什么好处了?”
柔儿抿唇一笑,从小她就被老夫人选中,跟在华恒身边,从贴身丫鬟升为侍妾,她是真心喜欢华恒,而华恒也已经习惯由她来服侍自己的生活起居,其他的侍妾都没有她心细体贴。
“还是我的柔儿好,比幼儒(谢裒字)身边那个叫什么西西还是习习的小丫鬟强百倍。”
华恒松开手,柔儿又帮他戴上玉佩,嫣然笑道:“人家的名字是晨曦的曦,叫曦曦,她还有个哥哥,名字是夕阳的夕。”
“管她叫什么,她若是成了幼儒的侍妾,那才有趣呢,她的那个碎碎念我可是受不了的,听了就会脑仁疼。”
华恒刚要准备走出去,柔儿就赶忙递上一个小锦袋,浅浅笑道:“这里面是无花果干,你昨晚还说想要吃这个,今早我就拿出来几颗装在这锦袋里,带着岂不方便?”
“你不说我倒是忘记了。”
华恒接过这锦袋,从里面取出一颗无花果干,放进柔儿的手心里,笑道:“你这么想着我,今晚我可要好好嘉奖你的。”
柔儿听后羞红了脸,昨晚就被他折腾了好久才睡下,华恒这次来野王没有带别的侍妾,只把她带在身边,因为起居都离不开她,当然晚上也需要她来铺床暖被。
这种习惯即使在娶了公主后,也没有改变,荥阳公主看得出柔儿在华恒这里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便也没有太过为难她,毕竟她只是个侍妾而已,与她争风吃醋只会降低自己的身份。
“敬则兄,你起得也太晚了,早饭都要凉了。”
只见郗遐负手走来,玩笑说道:“原来是有美妾在旁,哪里还能早起得来呢?”
“季钰,你怎么这会过来了?”
华恒直接大步走出来,笑道:“子约(华陶字)并没有同我一起来野王,他最近常与子谅一处作画写字。”
“我还没有用早饭,不知野王华府的厨子手艺如何?”
郗遐戏谑一笑,“敬则兄,听子约兄说你早上喜欢吃葱香蒸饼和葵菜粥,还搭配笋尖和牛腩,你对饮食很挑剔,不能太清淡,也不能太油腻,比彦胄兄还难伺候。”
华恒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然后与郗遐朝小花厅走去,几名仆婢随后端来精致的早餐,郗遐看着华恒坐在对面优雅的吃饭,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忧虑,便开口道:“向家人好像来了。”
“向纯日日来烦兄长,这案子正在调查中,他这样添乱,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华恒夹起一个笋尖,放入口中,向家人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一个小士族而已,就连去了洛阳的嵇绍,华恒也是懒得搭理的,也就是昔日山涛向晋武帝举荐了嵇绍,从此他才步入仕途,后来王戎顾念竹林友情,裴頠又很赏识嵇绍,如今才改任给事黄门侍郎。
向真一案,嵇绍面上表示关切,但实际心里未必如此,竹林之游早已成为过去,友情最是经不起时间的消耗,更何况向氏本就不是什么名门望族,若是实在找不出真凶,也只能就此搁置了,任何州郡之内都会存有不少陈年积压的案子,当然此案对河内太守影响也不大。
“敬则兄,今早我收到怀县令的来信,负责巡视畋猎场的人说山朗的随行小厮在向真坠马后提前离开了,当时那人说山家小郎君有事交代他去做,负责巡视的人并未怀疑,可后来怀县令询问山朗,却没有找到那名小厮,山朗甚至说自己的三名随行小厮从未离开过畋猎场......”
“如此看来,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山朗在撒谎,故意隐瞒事实真相,要么就是有人故意假扮成山朗的随行小厮,混入畋猎场中,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山朗涉入此案,如果不能自辩清白,那么山家的嫌疑就是最大的,青州刺史山简必会过问此事,向家人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到那时向真的案子只会越闹越大。”
华恒听后心惊,夹起来的笋尖滑落到盘中,郗遐却舀起一勺葵菜粥,微笑道:“这粥熬的不错,软糯粘稠,清香味美。”
而此刻在前厅上,华荟正宽慰着向纯,说此案定会彻查,只要他担任河内太守一日,就绝不会草草结案,即便有山朗涉及到此案当中,他也会秉公处理的。
“华太守,我的弟弟在上个月去过荥阳,说是寻访好友,没想到回来后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向纯神色黯然,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在我整理他的书房时,发现了一幅字帖,正是他抄写的《史记刺客列传》中的荆轲篇,但最后有几句话看着很奇怪,‘荆轲刺秦,田光自刎,伍子胥得救,渔夫自沉江中,其与豪侠田光皆是以死守密,重诺轻生,在吾心中,义值几何?’他发此感慨,却是为何?”
华荟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着某些事情。
“一策兴邦,失计亡国,荆轲刺秦的真正策划者正是田光,他自刎绝不仅仅是因为太子丹的怀疑,更是为了逼迫荆轲决然奔赴咸阳,义无反顾的去刺秦王,田光向太子丹推荐荆轲全了他对燕国的忠,自杀则是全了对朋友荆轲的义,舍生取义,正如太史公所说一死重于泰山.......”
郗遐款步走进来,肃然说道:“而救了伍子胥的那位渔夫,以翻船自沉消除伍子胥的怀疑和顾虑,为了保守秘密选择自尽,确实可歌可泣,不过这其中也有值得推敲之处,首先有人固然将信义看的比生命还重要,但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有防范之心是在正常不过的,况且两人已经解释清楚,渔夫这时还选择沉江就有些愚昧了,其次偷偷渡江只有伍子胥和渔夫二人知晓,后来又是如何流传至今的呢?”
向纯注视着他,问道:“那么你对渔夫之死的理解又是什么呢?”
第三百八十三章 无底涧 凌云志(二)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亡命奔逃的伍子胥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踪,杀掉渔夫灭口,伍子胥可是一个狠人,在逃亡期间,从其妻贾氏悬梁自尽,到渡江义士,还有穷途乞活,浣纱女赠餐溺亡,再到结交真勇士专诸,计划刺杀吴王僚,最后专诸也被侍卫杀死,这些人的遭遇皆是因伍子胥而起......”
“历史向来都是由胜者书写的,担得起志节二字,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就像渔夫和浣纱女,虽然是没有名姓的路人甲和路人乙,但总归是在历史上留下一笔,至于值不值得,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了。”
“季钰,这种新解听着很有趣。”华荟呵呵笑道。
郗遐对向纯略施了一礼,然后落座,笑道:“这是洛阳某位友人的独特见解,她总是有很多新奇的想法。”
“季钰所说的那位友人应该就是裴校尉认养的孙女了,听子约说她在鲁郡公府上雄辩滔滔,就连鲁郡公都对她赞赏有加。”
华荟微微一笑,放下茶杯,又把视线落到向纯身上,问道:“听说向家原先和荥阳俞家一起做着木材生意,后来闹了些不愉快,向家就不再与俞家合作了,可有此事?”
向纯苦笑道:“我很少过问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情,一直都是子允(向真字)派人在管着,如今他不在了,我也说不清楚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做木材生意本来就不是我们向氏的主要产业,还是子允在做怀县令时认识的几位木材商,这才涉足的木材生意。”
“向先生,在令弟担任怀县令期间,俞氏子弟可曾来过怀县?”郗遐含笑问道。
向纯摇了摇头,沉思片刻,才回道:“我倒是没有见到过俞氏子弟,只是——”
他欲言又止,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事,华荟喝着茶,目光扫过郗遐,神色依旧淡然。
“在子允去年的生辰宴上,收到一份贵重的礼物,就是虎魄枕,当时附上的礼帖只写了一行字,‘友人弼恭肃遥叩生辰吉乐’,当时子允并未太在意,只说是一位普通的友人,我也就没有多问。”
郗遐唇畔浮现出一丝黠笑,“虎魄枕,还真是贵重,他的这位朋友出手如此大方,可见他们关系很好。这等奢侈之物,并不多见,就像石大人的珊瑚树,商纣王的象牙箸,说起象牙箸,就不得不提箕子叹纣这个典故了,不知华太守可有用过象牙箸?”
华荟轻笑一声,并不答话。
“孔子云,‘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殷有三仁焉。’商纣王进餐必用象牙箸,其叔父箕子见此叹息道:使用象牙所制的筷子,肯定要配犀角之碗,白玉为杯,自然也不会再吃藜藿等野菜制成的食物,也不肯再穿粗葛短衣,住茅草陋室,而要衣着锦绣,珍馐美味,乘华车,居住琼室鹿台,国内满足不了这些要求,就只能去境外找寻珍奇异宝,从今往后,商朝危矣.......”
“见微知着,商纣王不听其劝,穷奢极欲,最后百姓皆叛,直至商朝灭亡,任何人太过放纵自己,贪婪无度,只会自招祸端。”
华荟轻笑一声,睨视着他,反问道:“季钰,难道你没有私欲吗?”
郗遐淡淡一笑,“私欲之中,天理所寓,人非圣贤,有私心很正常,不过私欲也要有个限度,不要以损害别人的利益来为自己牟利,刘太保(刘寔)因子两次被免官,这件事想必华太守还记忆犹新吧?”
“季钰,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刘太保的儿子刘夏受贿案本来就是可大可小,有心人想要借此大做文章,最后赢得那一方总是皇上信任倚重之人,刘太保之前为何被免官,其中内幕可是不简单的,你不妨去问你的叔公(郗隆),当时他为尚书左丞,想必对那件事的始末很清楚。”
尚书左丞负责监察纠弹尚书令、仆射、尚书等文武百官,号称“监司”,分管宗庙祠祀、选授官吏等文书奏事,职权甚重。八座以下,侧目惮之,这也是郗隆后来出任东郡太守的直接原因。
郗遐手指敲打着桌面,笑道:“华太守,我是不了解那件事,但是季氏家族确实把所珍藏的象牙拱手送给了华家,之后又被剔除士籍,难道华太守不应该解释一下吗?”
“别人好心送与我礼物,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华荟又喝了一口茶,说道:“至于季氏一门为何被剔出士族行列,你应该去问中正官,当时的司州大中正是山允,你与山家人关系要好,直接去问他们就好了。”
“如此说来,华太守就是没有参与季氏的这件事,本来季氏就是个末等士族,平原华氏去为难这样一个小士族,岂不是有失名门风度?”
华荟不由得哈哈笑起来,盯视他片刻,然后道:“季钰,这世上有些事本来就是无解的,任你是得道飞升的神仙,也无法解开,执意去寻找答案,对你没有什么好处,因为知道秘密太多的人,最后都是死的无声无息的,东汉末年软禁伏皇后事后,郗虑就在史书中声消迹匿,连御史大夫也换成了刘艾,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不是吗?”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而且它必定会浮出水面。”
郗遐目光冷然,说道:“千古悠悠,有多少、冤魂嗟叹。空怅望,人寰无限,丛生哀怨......看斜阳,照大地阡陌,从头转。”
向纯听他这般深沉的吟诵诗句,不禁怔住,郗遐却站起身,对华荟笑道:“华太守,这首叫做《满江红》,人之幸与不幸,都在理想破灭之间,华太守年轻时可曾有过凌云壮志?”
华荟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并不作答。只是望着郗遐离去的身影,暗想道:看来房阳说得不错,郗遐是想在河内掀起浪花来,我倒是想见识一下他有多大的能耐,泰山羊氏在他那里栽了个跟头,不过平原华氏可不像泰山羊氏那般软弱,况且河内这个烂摊子,也不是他一人能够收拾得了的。
对于华荟而言,只要能够顺利返回洛阳就任城门校尉一职,河内的事情他自然就弃之不顾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爱屋及乌(一)
近日身在洛阳的俞伟光却有些坐立难安了,因为从荥阳送来了书信,任远之前到荥阳暗查那名刺客之时,与庄弼打了一回交道,虽然庄弼并未露出什么马脚出来,但是任远不会无缘无故的去拜访俞家祖宅,或许他已经开始有所怀疑了。
这日在任府的小楼内,那间画室已经换上了崭新的家具,紫檀圆裹圆画桌,旁边还有紫檀瓶式香几,造型雅致,圆润古朴,少女正吩咐着小厮将两椅一几摆放到靠窗的位置。
少年身着雪白绸袍,袍上绣着精致的飞鹤暗纹,一抹阳光照在他洁白如玉的面庞上,他淡淡的笑容里写满了浓浓的爱意。
“阿远哥哥,你觉得这几件新家具怎么样,是否符合你的审美要求?”
雨轻歪头微笑,把怀里抱着的那一卷长卷画重新铺到书桌上,这幅画已经画好一半了,雨轻伸手抚摸着那片空白处,又笑道:“阿远哥哥,金谷园的明星绿珠还有那些胡姬都要画上才好。”
“什么明星,她不过就是石崇的姬妾而已。”
任远走至画桌前,轻抚一下纸面,拿起一支狼毫笔,又问道:“雨轻,玄静兄(王润字)可有找出设计给京陵公下毒的人?”
“本来是找到了一些线索,可惜那个人没有再出现在攸昙村附近,他借用武献之的身份也是早就预谋好的,武凝之和他的儿子武佑之对此人的底细自然是摸不清的,看来这件事只能暂且搁浅下来了。”
雨轻拈起一个蜜渍梅放入口中,然后坐到椅子上,安静的看着任远在旁边作画。
“在背后想要毒害京陵公的人定然是不简单的,我想京陵公没有把此事密告皇上,甚至不愿将此事交给洛阳令调查,只怕他的心里已经有怀疑的对象了。”
任远一边作画,一边慢慢讲道:“很多时候,人并不是寻找一个答案,而是要做出一个选择,在寻找的过程中会有拥有,同时也会有失去,人要学会坦然面对得与失,京陵公王浑在楚王司马玮的政变中已经做出了选择,他无意参与到那场血腥的宫廷争权之中.......”
“如今的太原王氏倒是只有镇守许昌的博陵公王浚有实权与兵力,至于京陵公的子孙多是在朝中担任清贵官职,不过博陵公王浚的出身又常被太原王氏其他子弟所鄙视,玄静兄也很少与王裔来往,想必京陵公这次的事情并不会告知博陵公那边的。”
雨轻点点头,随手拈起一个无花果干,笑道:“看来阿远哥哥步入仕途之后,果然变得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任远偏头问道。
“也学会说教了,不过阿远哥哥说的话很有道理,值得深思。”
雨轻笑容甜美,又把那个无花果干放回盘中,自语道:“华陶说他的叔叔喜欢吃这个无花果干,它味道甘甜,不过有些性凉,不宜多吃,煮粥时放几颗倒是不错的。”
任远微笑问道:“近来子谅兄好像经常去裴府,没想到卢家捐书这么积极,还有北海管家和郑家,你是不是又在忽悠人了?”
“阿远哥哥,我已经选好地方了,就是邻近落虹街的东周街,那里比较安静,很适合建造图书馆,过两日我就准备让人开工了。”
雨轻喝了一口枸杞红枣茶,又道:“听说荥阳俞家做着木材生意,我正好需要进一批好的木材,与其让古掌柜去联系其他的木材商,还不如就直接找俞家人,刘野告诉我俞伟光新购置的宅院就在东周街上,这倒是巧了。”
任远放下毛笔,淡淡笑道:“荥阳俞家手下的人做生意太过精明,我怕古掌柜会吃亏。”
“其实郗遐今早派人送来的信上有提及一个人,正是阿远哥哥方才与我说的那个庄弼,他曾送给向真一件极为贵重的生辰礼,庄弼是荥阳俞家的大管事,那个虎魄枕自然是他代替俞氏子弟送与向真的,也就是说俞氏子弟和向真关系不一般。”
雨轻放下茶杯,又走回到任远的身边,抬眸问道:“阿远哥哥,你说向真的死和俞氏子弟有关吗?”
“既然向真曾在酒后醉言他即将来洛阳担任郎官,必是有人许诺过他什么事,如果说向真发现了某人的秘密,又以这个秘密换取入洛为官的机会,那么此人背后的家族必是在朝中有举荐向真的发言权的,很显然荥阳俞氏并不具备这样的实力。”
任远一脸平静的讲道:“而向真坠马而亡,先不论是何人暗害于他,可以试着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他的死能够给哪些人带来好处,真正的凶手或许就藏在这些人当中。”
雨轻慢慢踱着步子,思忖良久,才开口道:“向真之前担任过怀县令,在他任职期间季氏一门被剔出士籍,如果季氏行贿中正官是有人故意诬陷,那么向真或许也参与其中了,在此事件中,如此针对一个末等士族,定然不会是因为朝堂之事,不为争权夺利,那么就只剩下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若季氏只是寒门,想必他们会直接派人去灭口,不过季氏好歹是士族,无故杀害士族子弟,定会闹出一些动静出来,所以他们便设法把季氏剔出士族行列,之后季玠之父季川又病死了,季氏族人也没有再遭受什么迫害,也许季川就是在无意中目睹了什么事情,家门才惨遭变故。”
任远喝了一口蜂蜜柠檬水,并没有说话,而是望着眼前的少女,她移步到窗下,伸手好似想要抓住那一抹阳光,抿唇一笑,然后在柔和的阳光里画了一个圆,再次转过身来,她的眸子里闪着熠熠的光点。
“阿远哥哥,还是回到原点,平原华氏抢夺了季氏家族珍藏已久的象牙,我已经问过季玠,他家是主动上交,并未与华氏产生过争执,毕竟华氏是名门望族,季氏自然是不敢与之抗衡的,华氏在得到象牙后,就再没有与季氏来往过,可见季氏被剔除士籍应该和华氏无关......”
“从郗遐的信中,我发现了几个人的名字,乐高、房阳、庄弼两位堂弟,他们近期都有出现在河内郡,案发那日在畋猎场上有山朗、李斌、州播和张曜等士族子弟,根据现今的调查结果来看,山朗最有嫌疑。”
第三百八十五章 爱屋及乌(二)
任远走至她身前,说道:“乐高是成都王司马颖的掾吏,房阳是河间王府的主簿,庄司背后就是荥阳俞氏,至于其他牵涉进来的士族子弟,有可能只是拿来掩饰利用的,当然还有俞氏背后之人,他才是隐藏的最深的。”
“我看在之前的花魁大赛上,俞伟光和郑翰坐在一处,关系亲密,俞氏和郑氏为同郡人,走得近也很正常。”
风儿调皮的吹过来,雨轻的裙摆随之飘荡起来,任远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透雕花鸟如意香囊,递到雨轻手上。
“阿远哥哥真的帮我找到这样的玉香囊了,我想要送给阿罗姐姐(白灵儿)一件新婚礼物,这玉香囊小巧玲珑,最为合适了。”
雨轻甚为惊喜,把玩着这个精致的玉香囊,嫣然一笑。
任远却问道:“我看你的书房内摆了好些个玉器珍玩,你都没有这样爱不释手,怎么挑选礼物倒是认真起来了?”
“虽然阿罗姐姐是给我的二哥哥当妾室,但是我希望她在裴府过得舒心一些,能够喜欢我送给她的这份小礼物。”
雨轻眨着明眸,央求道:“阿远哥哥,你上回在街上给我买的那种老鼠偷油瓜楞水盂、彩绘陶制娃娃、泥塑小马、竹子雕刻的香盒还有柳条编的小花篮,我都很喜欢,可是后来被小姨看见了,她很喜欢,我便送给了她几件,其实我是很舍不得的,若是阿远哥哥下次再看到这样精致的小玩意,可不可以帮我买来?”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我帮你留意着就是了。”
任远调侃笑道:“我还以为要帮你摘天上的星星,才能让你开心,没想到你的要求这么简单,派小厮就可以买一大堆回来。”
“他们哪里能挑来那样雅致的玩意,我的眼光可是很高的。”雨轻噘嘴,转身就要走开。
这时任远张开手掌心,一只小核舟出现在雨轻眼前,雨轻忍不住惊叹道:“阿远哥哥,你是从哪里寻来的这样精巧绝伦的微雕工艺品?”
“确实费了我一番功夫,这是用核桃雕刻而成的,与你想象中的核舟可是一样的?”
任远在以前时常会悄悄去胭脂铺子后面看她,有一次就听她正给老夫子讲核雕这样的工艺品,口中还念诵了一首《核舟记》。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
老夫子却敛容嗔道:“小小孩童就口出诳语,即便是庄子、列子书中所记载的能工巧匠,也难以在不到一寸的材料上轻松自如的雕刻,分明就是你刚刚在偷懒打盹,又在梦中呓语了。”
“先生,梦想也是可以成真的。”
只有六岁的雨轻放下竹简,一本正经的说道:“人要有创新思维,固守自封不仅保护不了自己,而且迟早都会被淘汰的。”
老夫子摇了摇头,板着脸道:“连《论语》都尚未理解透彻,就在这里杜撰了,还教育起老夫了,明日我定会告知左大人的。”
雨轻低哼一声,继续把头埋在一大摞竹简后面,在老夫子连续敲打桌面后,雨轻才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听着他讲那些枯燥的不能再枯燥的《毛诗》。
每回任远来这里看她,都能听到一些新奇有趣的话语,并且他也会记在心上,就像这种核雕,不过在洛阳城内并没有这样鬼斧神工的匠人,任远便派人去其他的地方寻访,几年下来总算找到了高明的匠人,做出了这样的核舟。
“阿远哥哥,你好不容易休息两天,待会来裴府用饭吧。”
雨轻把小核舟放入自己随身佩戴的香囊里,这个以吴地丝绸缝制的香囊是左太妃生前给雨轻做的,上面绣着青鸾和祥云的图案,其下面缀有蓝白两色丝绦编成的花穗,雨轻总是会戴着它。
左芬在闺阁中就善女红,刺绣和打珠络的手艺都是很出色的,在左芬离宫后住进小院子里,就亲自教授过雨轻女红,还时常讲一些裴若澜的事情。
原来裴若澜就通晓厨艺和女红,老祖宗甚为疼爱她,一是因为她的样貌和老祖宗年轻时很像,二就是她的女红了得,老祖宗衣服上的配饰大都是出自她的一双巧手,三是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曾跟随卫太保(卫瓘)学习过章草,还在中书监荀勖那里学音律和作画,在裴府各房的女郎中,她是最耀眼的,也是裴绰的掌上明珠,故而对她百般宠爱。
左芬悉心教导雨轻,就是希望她能够跟她的生母一样出色,以后住进裴府才不会在各房孩子中落于下风。
在雨轻入住裴府后,就时常去找二伯母卢敏学习女红,又给二堂兄裴肃做了玉穗子和香囊,还打了络子送给各房的叔伯们。
因为各家小郎君们平时身上都会戴着玉佩,穗子和络子也是需要更换的,雨轻最近就根据他们的喜好,正在做一些玉穗子和络子,就算是小礼物了。
这时,惜书走进来,回禀说裴侍中要回去了,雨轻便点点头,今日她是和裴侍中一起来任府的,正好任远休息,雨轻便让小厮送来了新家具,顺便来这楼上找他闲聊。
而此时在崔府门外,有两辆牛车停了下来,一名年轻男子下了牛车,笑道:“子谅,这崔府、裴府和任府是近邻,卢府离他们也不远,互相走动倒是很方便。”
“典兄,你方才说想要去看望季钰兄,可惜他被司州别驾派去河内郡了,估计要再等些天他才会返回洛阳。”
卢琛淡笑道:“道儒应该就在府里,不如先与他切磋一下剑法?”
典兴摇了摇头,笑容朴实,“之前和道儒切磋过武艺,我是他的手下败将,比试弓箭说不定我还有几分胜算。”
卢琛望向不远处的裴府,唇畔浮现迷人的笑容,然后就与典兴一起走进崔府。
他们问过管事,知晓崔随去城郊看望京陵公了,而崔毖却和高瞻去中书令陈准府上赴宴了。
崔意正在他的叔叔崔治的书房里说笑着,崔治是崔随的小儿子,乃续弦陈郡袁氏所生,比崔意还小一岁。
第三百八十六章 爱屋及乌(三)
崔治钟爱收藏,尤其是竹雕,他的书房里摆放着各色竹雕,有斑竹笔筒、竹根雕牧童、竹鸟笼、竹茎雕等,都是他花重金得来的,爱如珍宝,每日都会把玩一番。
崔随觉得他是玩物丧志,以前还时时训诫他,如今已经不想管了,只要他没有做出格的事情,将来不过就是跟裴家那几个纨绔子弟一样挂个散官而已。
“道儒,这些可都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不会送与他人的,你可不要打我这些宝贝的主意。”
崔治把那个竹根雕牧童拿到手里,笑道:“你喜欢也没用,那日刘尚书(刘颂)来了,看中这个竹根雕,我都没有送与他。”
“我有说要抢你的宝贝吗?你这人还真是小气。”
本来崔意对自己的这位小叔叔的兴趣爱好完全不感兴趣,但是他发现雨轻很喜欢这样的小玩意,便盯上了这间书房里的竹雕,尤其是这个竹根雕牧童。
“什么样的宝贝,不妨让我们也见识一下。”
卢琛缓步走进来,微笑问道:“道儒,难道你也开始喜欢收藏竹雕了?”
崔意看到典兴,笑道:“听说你的从兄也跟着裴都督去益州平叛了,你怎么反倒没去呢?”
“我可是很愿意去的,都是父亲拦着,硬是让我来洛阳,倒是便宜了徐俊义那个小子。”典兴无奈的回道。
崔治把竹根雕牧童放回书桌上,又问道:“毛髦没有同你一起来洛阳吗?”
毛髦与典兴都是陈留郡人,毛髦的祖上乃毛玠,曾提出“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大战略,深受曹操的赏识。
在毛玠担任丞相府东曹掾时,和崔琰一起主持选拔人才,曹操对众人说道:“日出于东,月盛于东,凡人言方,亦复先东,何以省东曹?”
可见曹操对毛玠的评价很高,后来因崔琰含冤而死,毛玠也被人诬告,被罢免了官职,毛玠之子毛机担任郎中,仕途不顺,最后辞官回乡,之后毛氏子弟渐渐淡出朝堂,毛家与典家世代交好,两家还有姻亲关系,故而崔治有此问,觉得典兴前来洛阳定是为了谋职,那么毛髦也应该一同来了才对。
“毛髦去拜见汝南亭侯(和郁)了。”
典兴也好奇的瞧着那些竹雕,笑问道:“这些竹雕都是从哪里弄来的,花了多少钱买的?回头我也找人雕刻一个去,摆在书房里也装一回文雅。”
崔治听后翻个白眼道:“典兴,若是你真想要装文雅,还不如先换掉你这身衣服,什么颜色不好,偏要选雪白色,显得你的肤色更黑了,人家徐俊义也整日练武,可是长得白白净净的,不像你跟个黑炭头一样。”说完就径自走开了。
典兴急了,也大步走了出去,嚷嚷道:“崔伪善(崔治字为善),又在拿我开涮,你别走,敢不敢跟我比划比划!”
崔治就是个嘴欠的人,管裕现今住在崔府,也时常被崔治调侃,上回管裕和崔意一起用饭,崔治便笑说,‘管裕,我们崔府的饭菜是不是很合你的胃口,我真是羡慕你,怎么吃都不胖。’
管裕当时感觉甚是尴尬,都不好意思再继续吃了。不过典兴受不了这样的嘲讽,立即赶上去,崔治不肯理他,他就不迭的说要比武,崔治就说他武功一般,如何比武,只能比文了,典兴却说自己不通文墨,比文对他不公平,两个人就这样争论不休。
卢琛望着他们二人远去的背影,不禁笑道:“典兄还是这样的脾气。”
“前一阵子裴都督已经在捷报上奏明了徐俊义作为前锋攻破成都之功,皇上大加称赞了徐俊义的勇猛善战,苏慎已被外放至扶风任太守,皇上有意让徐俊义担任左卫将军。”
崔意淡淡说道:“羽林督这个位置上必然也是要换人的,或许典兴来的正是时候。”
西晋羽林督统率羽林军士,侍卫皇帝,属左、右卫将军,虎贲、羽林、上骑、异力、命中虎贲等五部督,负责宫禁宿卫,多是由皇上亲信之人担任。
“道儒,石卫尉的侄子石超在平叛中立了战功,贾侍中又在殿前追忆乐令郡公石苞(石崇之父)乃开国功臣,之后镇守淮南,受诬回朝,却毫无埋怨之心,仍旧忠诚勤政,晋武帝任命石苞为司徒就是对他的信任,贾侍中的言外之意其实很明显,暗指卞瑄捕风捉影,胡乱栽赃,牛山雅集遇袭之事尚未调查清楚,岂可妄下判断?”
卢琛一边说着一边负手走出书房,轻笑道:“石卫尉能够靠着父辈的荫佑得以无事,但苏慎就没有这样的家世背景了,当时左将军卞粹故意提到苏慎之兄苏绍同汝南王司马亮来往甚密,司马亮早期被封为扶风王,都督关中诸军事,扶风苏氏与司马亮有些交情也属正常,不过贾后心里有鬼,苏慎离京外放也就成为了必然。”
“石崇这次还算走运,就是不知道下次能不能这样幸运了。”
崔意忽然话锋一转,笑问道:“毛髦为何要去拜见汝南亭侯和郁呢?难道他也想加入金谷友人的行列?”
“自然不是,是他们陈留毛氏在汝南有些生意,遇上了点麻烦,想要请和家出面帮忙,毕竟在曹魏时期毛玠与和洽同朝为官,两家交情不错。”
卢琛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有忧郁,反而闪烁着璀璨的星光,在温暖的阳光下,他的唇畔噙着惬意的微笑。
“看起来你近日的心情不错,是不是你的叔叔已经帮你选中了哪家的女郎,议亲之事有眉目了?”
“道儒,我的叔叔已经问过郭公了,他说我不宜早娶,建议晚两年再议亲,所以说你以后也不用再拿这个调侃我了。”
卢琛看崔意的神情怪怪的,便好心的问道:“你是不是感觉身上哪里不舒服?”
“子谅兄,我看到你送给雨轻的那本书籍了,是你亲自以行书抄录的《三礼解诂》,后面还附有你的三小幅画作,看来你是花费了一番心思的,不如改日也赠我一本书籍好了。”
崔意重新审视着眼前之人,好像感觉不认识他了,又或许他真的变了,已经忘却了过去那段不愉快的时光。
“雨轻先前派人送给卢府许多新家具,还有茶叶,我自然是要回礼的。”卢琛含笑解释道。
第三百八十七章 神算子郭璞(一)
崔意哪里会相信他这样的说辞,眸间闪过一丝锐利的目光,欲要探知他的内心世界,沉声道:“原来是礼尚往来,雨轻说你的生活太单调了,便送与你很多小玩意,什么九连环、魔方,还和你一起玩数独游戏和数字华容道,说这些都是智力游戏,比整日练字作画有趣多了,子谅兄可喜欢这样的游戏?”
卢琛轻松自若地笑道:“我的算术和地理测绘比你强一些,那些游戏很有意思,不过你未必会喜欢。”
“子谅兄有绘制地图的本事,我自然及不过你,不过你太热心了,连设计建造图书馆这样的闲事你都想要管一管,看来图书馆的命名权你们卢家是势在必得了。”崔意不禁哂笑道。
“我只是想尽力帮助她,并无其他目的,道儒你想复杂了。”
崔意冷冷一笑,“并无其他目的,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跟几年前你说的那句‘并无害她之心’如出一辙,你不愿做驸马都尉,荥阳公主还没嫁给你就薨了,这是天公作美,还是人心叵测呢?”
“道儒,有些事我根本不想去解释,因为它不重要,士族子弟可以选择与皇室联姻,但是拜为驸马都尉后,家族便不会再重视这个人,就像傅祗的长子傅宣娶了弘农公主,傅祗自降为灵川县公,只为恳请皇上给其幼子傅畅封赐武乡亭侯的爵位,又给侄子傅隽讨要了东明亭侯的爵位,在傅家族人看来,傅宣只不过是族中拿来给皇室联姻的一个子弟而已,而在傅祗心中,傅畅才是可以继承家业的儿子。”
卢琛仰首望向蔚蓝的天空,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缓缓说道:“范阳卢氏子弟众多,司马皇族可以从其中再挑选其他的才俊,与之联姻,但那个人肯定不是我。”
在魏晋时期,士族内部也讲究门当户对,高等士族不与低等士族通婚,一般都是在同等级的门第之间通婚。
其中有的士族会与皇族联姻,低等级的士族通过与高等级士族联姻攀上高枝,新兴士族也会通过与老牌士族联姻提升地位,门阀士族之间的联姻大抵如此,已然形成了一个固化的婚姻圈子,从而长期垄断权力和社会地位。
“这样的结果总归是你所希望的,不管这结果是如何产生的,你都会坦然接受。”
崔意继续朝前面走去,不屑的说道:“你的好父亲自然会帮你除去绊脚石,况且没有多少士族子弟心甘情愿做驸马都尉的,影响自己的仕途不说,司马氏族的女儿大都貌陋,说不定还是个扫把星,传说这扫把星君是由姜子牙的老婆马氏夫人所变,雨轻杜撰的故事总是这样稀奇古怪的,唯独这个扫把星还有点意思。”
卢琛微微一笑,从雨轻口中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都属正常,若是她突然开始讲大道理了,定是在想什么坏主意。
想来陆玩应该是深有体会,从雨轻跟着陆机学习书法开始,陆玩就难有清静了,不过当一个人的存在变成了习惯,他也就戒不掉了。
“士瑶兄今日好像去了东周街,那个俞伟光是不是就住在那附近?”
卢琛想起在来的路上偶然望见陆家的牛车,正是去往东周街的方向。
崔意略停下步子,沉吟道:“俞伟光在东周街上新买了宅子,陆士瑶大概就是去那里打探的。”
“道儒,你最近总是在小楼上抚琴吗?”
卢琛笑了笑,仍旧朝那幢小楼走去,因为站在二楼上,正好能望见雨轻所住的那个院子。
而在东周街上,有一处别致的宅院,院内也有一幢西楼,每至夜晚,白菡和俞伟光都会在这里凭栏望月,情意浓浓,只不过这两日俞伟光兴致不高,即便白菡在他面前卖弄舞姿也难以让他展颜一笑。
在院门外,两辆牛车停了下来,陆玩最先下了牛车,后面的刘野和郭璞也大步走过来。
“陆兄,俞伟光就是住在这里。”刘野说道。
陆玩微微点头,然后示意南絮上前去叩门,这时从对面走来两名小婢,正在互相埋怨着什么。
“小翠,都怪你磨磨蹭蹭的,好的绸缎都被别人挑走了,那家的胭脂也没买到,待会儿白菡姑娘责问起来,我可不给你圆谎。”
“小倩姐姐,哪回出去采买东西,抠出来的钱你都是拿大头,再说了你早就看出白菡姑娘是进不去荥阳俞家的大门了,你在郎君跟前献殷勤,那晚的事我可全都看见了,我帮你保密,你却这样——”
小倩立时捂住她的嘴,原来她已经瞧见陆玩他们正站于门口,她堆笑走上前来,福了福身子,颔首道:“刘家小郎君来了。”
郭璞轻笑道:“听说俞兄身体不适,我们是特意来看望他的,不想他新纳的小妾还有心思买绸缎和胭脂,还真是女为悦己者容。”
小倩讪笑着叩了一下门,须臾,一名小厮打开了门,不怀好意的笑道:“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郎君唤了你好几回,近前伺候这样讨巧的事你不都是抢着干吗?”
“你这烂舌头的,瞎说什么!”小倩当即就臊红了脸,然后道:“刘家小郎君带着友人来了,还不快进去通禀。”
小倩退到一旁,那小厮这才望见刘野他们正缓步走来,他慌忙施礼道:“小的有眼无珠,不知贵客临门,我家郎君正在偏厅,各位小郎君请进。”说着就颔首在前引路。
郭璞走进这宅子后,四处张望一番,不由得皱了皱眉,刘野在旁笑道:“景纯兄,这可是他新买的宅子,花费了不少钱。”
陆玩瞥了一眼郭璞,不知眼前这位年轻术士占卜水平如何,算的准不准倒是次要的,只要能够忽悠得住俞伟光,从他口中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就没有白来这一遭。
此时的俞伟光正在偏厅饮酒,一名管事回禀了野王县的近况,最后低声说道:“郎君,庄年和庄司这两人是留不得了,好在郗遐并未把他们交给野王县令,悄悄除掉他们还是有机会的。”
第三百八十八章 神算子郭璞(二)
俞伟光冷冷地摆了摆手,管事识趣地住口,这些天俞伟光都是心神不宁,隐约有种被人摆了一道的感觉。
“那边可有传什么话来?”俞伟光端起茶杯,轻声问道。
管事摇了摇头,回道:“没有,前日我去那边府上,等了老半天,才出来一位年轻的管事,告诉我说以后不要再来了,还赏给我一吊钱,让我打酒喝,辛苦跑一趟总是过意不去的。”
俞伟光把茶杯放回桌上,惨然一笑:“茶凉了,再换一杯吧。”
“今日天气有些热,我正想喝口凉茶降降火。”
刘野大步走进来,笑问道:“难道俞兄不觉得这天有些燥热吗?”
俞伟光望见站在刘野身旁的陆玩,微微一怔,自他来到洛阳,从未与江东士族打过交道,陆玩这样突然到访,让他有些摸不着头绪。
管事颔首告退后,小倩就端茶进来,郭璞开玩笑似的问道:“我观俞兄面容憔悴,神色倦怠,可是沉湎于房事的缘故?”
俞伟光目光扫过他,唇角扯出一丝冷笑,问道:“刘兄,这位友人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
郭璞淡笑道:“河东郡人士,郭璞字景纯。”
“原来你就是刘兄口中所说的那个术士,上回观看足球赛时,你和刘兄坐在一处,来人太多,我倒是忘记你的存在了。”
俞伟光端起那青瓷耳杯,喝了一口茶,余光不时扫向陆玩,只见陆玩正端详着手中的青瓷茶盏,微微一笑:“俞兄家中的瓷茶具做工精致,不知是从哪里买来的?”
“陆兄果然好眼光,这些都是来自会稽所产的青瓷,我想陆家也应该做着瓷器生意。”俞伟光答道。
陆玩点点头,放下青瓷茶盏,淡笑道:“看来俞家不仅在北方做着生意,在南方也有生意,难怪能购得这处宅子,我听人说这宅子价格很贵,庞敬都没有抢过你,你应该很喜欢这宅子吧。”
俞伟光笑道:“这宅子可是庞兄主动让与我的,并非争抢而来,再者说庞兄出身名门,自然要选在名流云集的街巷居住,如今庞兄的宅邸邻近陆府,也可时常去向陆大人请教学问,我倒是没有这等荣幸的。”
陆玩喝着茶,视线落到郭璞身上,却见郭璞正在厅内负手踱着步子,神色严肃,须臾,他看向俞伟光,问道:“这宅子之前的主人可是匆匆卖与你的?”
俞伟光愣住,不知他这话何意,因为他在早几年就买下了这宅子,当时宅子的主人是个富商,卖掉宅子之后他就离开了洛阳,彼此没有再联系。
“景纯兄,你怎么会这么问呢?”刘野好奇的问道。
郭璞沉声说道:“这宅子的风水不好,而且是死过人的,就是凶宅,原先的主人为了避祸,才把宅子速速卖给你的。”
“死过人?”刘野目瞪口呆,再看向一脸平静的俞伟光,不禁问道:“俞兄,你这宅子不会真的是——”
“郭璞,我知道你是郭公的关门弟子,通晓卜筮之术,不过空口无凭的话,让别人怎么相信,怎知你不是在戏耍我?”
俞伟光冷眼睨视着他,摆出一副处事不惊、镇定自若的样子。
不料郭璞伸手指向西楼的方向,笑道:“西楼后面的竹林里就埋着一具女尸,你不信可以找人去挖挖看,就怕你没有这个胆量?”
俞伟光面带愠色,一拍桌案,高声叫来小厮,速去那边的竹林里挖地,经郭璞掐指一算,已然找到准确的位置,几名小厮便开始用铁铲挖掘,俞伟光和刘野就站于旁边,看得出来俞伟光还是一脸不相信,刘野倒是有几分紧张。
而陆玩对郭璞笑道:“你若是算得不准,岂不丢尽郭公的颜面?”
郭璞把手中折扇一收,在手掌心轻轻敲两下,眉梢一扬,甚是笃定的说道:“我不会算错的,这可是我出师的第一卦,那个俞伟光今日算是走运了,如果不是碰上了我,他夜夜被女鬼缠身,一旦精竭髓枯,药石无效,悔之晚矣。”
陆玩摇了摇头,淡笑道:“你这扇面上的四个字写的不错,上善若水,不知你的境界有没有这么高呢?”
郭璞又把折扇打开,欣赏着自己的书法,然后自嘲一笑,“陆兄,我又不是圣人,只是个闲散的山野之人,既没有陆兄这样显赫的家世,也没有你博学多识,只能当个术士,帮人排忧解难,也算不虚此生了。”
“好像他们快要挖出来了,你这位风水大师还不快去给俞伟光解解惑。”
陆玩看到他手上的折扇,就猜出撺掇着郭璞过来占卜的那个人了,她自己无法出府,就想办法让别人帮她查案子,一早就派人过来送信,说了荥阳俞氏的事情,拜托他调查一下俞伟光,在半路上又遇到了刘野和郭璞,多半也是雨轻请他们过来帮忙的。
“真的有一具白骨!”刘野震惊不已。
俞伟光凑近过去仔细看了看,脸色大变,郭璞却负手走来,笑道:“她多半是横死的,这宅子原先的主人并没有报官,也许并不是他的家人,又怕晦气,便急着把宅子转手卖了,然后搬离了此处。”
“这西楼不会闹鬼吧?”刘野望向不远处的那幢小楼,惊问道。
“有的人家会把闲置不住的宅子租出去,租客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宅子的主人也不愿声张,这样的无头案很多,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处宅子,女尸阴魂不散,长期居住在这里恐会早亡。”
郭璞负手走至俞伟光身边,低语道:“俞兄,我看你印堂发黑,近日必有血光之灾。”
“郭兄可有破解之法?”
俞伟光听后完全没了主意,又想起河内郡的那些事情,越来越觉得心慌,看郭璞卜卦很准,便想着他或许有法子化解危难。
“今夜我会在西楼之上作法,帮你驱赶祸祟邪气,你也不必感到害怕,我送你一张护身符,让鬼魂难近你的身。”
郭璞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区区一个女鬼,不足为惧,只要俞兄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鬼魅最是惧怕浩然正气,作法之后,俞兄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俞伟光目光闪烁不定,也不敢再望向那西楼,刘野挨近陆玩,附耳低语道:“景纯兄这应该算是出师了吧?”
第三百八十九章 咫尺之间 千里之外(一)
陆玩笑了笑,并未作答,只是转身离去,因为接下来就要看郭璞如何作法了,只要能够摧毁俞伟光的心理防线,向真坠马案的真相也就快要浮出水面了。
不过河内郡的事情归根到底牵涉的是山氏、华氏和向氏,或许背后还有某位王爷的参与,倒是与他们江东士族没什么利益关系,陆玩也不便插手太多,目前他最为关切的还是淮南王司马允离开寿春启程回京,沿淮河乘船西进,经过一段水路再北上,陆玩已经派去南云和南鹰,此番行动不容有失。
在陆玩返回府内,已至傍晚,简单用过饭后,就来到陆耽的书房,含笑问道:“兄长找我有事?”
“陈眕前几日就找我讨要碧萝做侍妾,既然你不喜欢她,我就直接让陈眕带走她了。”
“这等小事兄长做主就是了。”陆玩完全不在意,只是随手翻看着放在桌上的竹简。
“士瑶,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挑来挑去你都不满意,不过就是个侍妾而已,难道你真像外面说的那样——”
“兄长,有没有侍妾很重要吗?”
陆玩望着他,淡然道:“我们陆氏子弟千里迢迢来洛阳是为了什么,他们北方士族子弟可以安于享乐,但我们不能,在如今的朝廷之中,仍旧是北方大族占据着权力中枢,尚书之职分别被范阳卢氏、平原华氏、太原温氏、琅琊王氏、太原郭氏等门阀大族所瓜分,尚书郎和中书郎的位置更是留给了他们的族中子弟,显贵之职根本轮不到江东士族子弟,这样的局面可有公平可言?”
“士瑶,你为何突然讲这些?”
陆玩唇角掠过一丝苦笑,“兄长,这就是我们必须承认的现状,我们陆氏不仅肩负着江东士族的期望,而且还要面临北方士族的排斥和刁难,东吴灭亡,吴地士族子弟入洛后所面临的困难处境,难道兄长都看不到吗?”
陆耽神色黯然,沉吟道:“不是我看不到,而是无力改变。”
“为何无力?在孙吴时期我们陆氏一门有二相、五侯、十余将军,祖上均为孙吴柱石之臣,如果孙吴国祚长久,几位兄长自会很顺利的参掌军国大政,只可惜孙吴最终覆灭,我们只能顺应不断变化的形势,等待机会的到来......”
“大雨过后,有的人会抬首望向天空,看到的是雨后彩虹,全新的希望,而有的人会低头看地,看到的只是泥泞不堪,艰难绝望,我会选择前者,伯公(陆逊)尚且都有隐忍等待的韧劲,何况处于安逸之中的我们?至少现今我们努力争取到兖州别驾的位置上,他日也拥有挤入权力中枢的机会,不去拼搏,那么就真的连机会都没有了。”
陆玩正色道:“兄长,在陆氏一门恢复荣耀、得到振兴之前,我是绝不会娶妻纳妾的。”
“士瑶,你也不要太执着了,其实你不必参与进来,可以返回吴郡过安静的生活。”陆耽投来关切的目光,甚至有些心疼。
“兄长,我心意已决,也请你转告吴郡族中长辈,就不用再费心为我挑选侍妾了。”
陆玩说完后,就施礼告退。陆耽很了解自己的这位堂弟,但凡他坚决要做的事,就无法阻拦,看来为他议亲之事也只能暂缓两年了。
立于静寂的庭院中,夜风吹起他的袍袖,他这才如释重负,露出了纯净的笑容,刚才的一番话的确是发自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可又暗含着他对将来议亲之事的筹划。
一般来说与陆氏一门联姻的家族,多是吴郡高门大族,但是陆氏子弟入洛之后,同北方一等门阀士族联姻也是有可能的,就像之前的顾家和卫家联了姻,不管是选择江东士族,还是北方士族,只有士族嫡女才有资格嫁入陆氏一门。
而雨轻只是裴家的养女,即便兄长陆机再疼爱她,也绝不可能在议亲的事情上考虑她的。
陆玩从回洛阳的路上就已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因为雨轻身世不明,就凭这一点,各大顶级门阀士族就会直接放弃她,崔意和郗遐心里都应该很清楚。
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作为北方老牌士族,都可以直接拒绝与公主联姻,区区一个养女,根本不会放在眼里,而高平郗氏正在复起的路上,联姻会掺杂诸多利益的,裴家或许可以攀上一攀。
围绕在雨轻身边的人不止有他们,就是不知道其他的人会如何打算了。
在陆玩看来只有在陆氏族中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和掌控力,才能决定自己的婚姻,而这条路不会好走,需要时间慢慢经营,这也是他延缓议亲的重要原因。
现今雨轻把心思都花在酒楼、茶楼、剧院和图书馆上面了,裴家好像也并不急着给她议亲,有裴家老太太和裴绰的庇护,还有裴頠和裴宪他们的疼爱,雨轻应该可以无忧无虑的生活。
“上次我送给她的字帖,难道她没有看到吗?”陆玩自语道,不觉笑了笑,“多半是忘记了,她如今可是很忙的。”
在裴府的西院内,怜画送走尹明宇后,就要去花圃附近寻小白,却远远望见养马奴阿勒,他为匈奴人,本名呼延勒,呼延氏乃匈奴贵族,因部落间发生内斗,他才流落至中原,后来被裴绰收于军营,呼延勒善于养马,裴绰便把他带回府中,负责饲养迅雷。
阿勒常说马无夜草不肥,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去马厩给迅雷添些草料。
怜画看他把最后一点胡饼全都塞进嘴里,咀嚼几下,然后从腰间扯下牛皮囊,仰面灌了两口酒,又用衣袖擦了擦嘴,大步朝马厩的方向走去。
“看来他的胃口和顺风一样好,迅雷吃夜草,他也得吃些宵夜填填肚子。”怜画一边自语着,一边走向雨轻的卧室。
此刻的书房内,很是安静,雨轻正在看凌霄子的来信,陈留府丞骆况的案子已经查清楚了,那名小妾申氏确实是被骆况命人杀害的,砍去她的头颅抛尸山林之中。
第三百九十章 咫尺之间 千里之外(二)
凌霄子的线人已经找到了与申氏私通的那名商贾,并且从他口中得知,申氏在无意中听到了骆况和心腹管事的谈话,好像是有关前任徐济的事情,因为她当时只是路过,并未认真去听,只听见两句,什么药铺的掌柜早就处理掉了,无人查的出来徐济的真正死因。
申氏也不太明白,就要转身走开,偏巧她头上所戴着的金簪子掉落在地,发出些微响声,惊动了屋内之人。
在骆况走出屋望见她时,神情有些复杂,不过并未问她什么,还躬身帮她把那金簪子捡了起来,并且亲手给她戴上,只笑说幸亏金簪子没有掉入井里,否则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之后没过多久,就传出申氏与人私奔了,可那商贾根本没有见到申氏,如何带她私奔,他有些害怕便关闭了食肆,悄悄跑回老家避风头去了。
桓协应该是买通了骆况府上的小厮,打听到了申氏的头颅被丢到了城郊南五里的枯井之中,并且获得了重要证词,势必会坐实骆况杀人的罪名。
雨轻合上书信,口中喃喃道:“也许是有人在徐济服用的药里做了手脚,冯子进作为徐济的故吏,看到府丞骆况入狱后,应该会同桓协说出其中内情的,至于书令史丁弘,他是前任陈留长史,或许就是他给王衍献的毒计,除掉徐济后,王衍的儿子王玄就顺利出任陈留太守,而他这位献计之人则被调到洛阳担任书令史,看来他为了做京官还真是费尽心思。”
这时,香草端上一碗刚做好的酸奶,含笑道:“雨轻小娘子,惜书今日很高兴,还特意给我们买了好些吃食,她平日里可是最舍不得花钱的,看来订了婚的人就是不一样,也变大方起来了。”
雨轻淡淡一笑,其实从惜书做衣裳和鞋开始,她就感觉出惜书的不对劲,在那次和任远一起参观菊下楼之时,从惜书看季冬阳的眼神中更能肯定自己猜测是对的。
之后雨轻让季冬阳去那个小院子里,为的就是这件事,她需要知道季冬阳的想法,这关乎到惜书一辈子的幸福,自然马虎不得,季冬阳似乎也猜到雨轻为何找他,便主动说想要娶惜书为妻,不管将来如何,他都不会改变心意。
若不是季氏一门被剔出士族行列,纵使季冬阳对惜书动心,惜书也没资格嫁给他,勉强只能做个侍妾,也许是上天格外眷顾惜书,让她有机会嫁进季氏一门。
也许等河内郡的事情查清之后,季氏就能重返士族行列,那么惜书就真的是有福之人,如今她有了婚书,也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就等以后择日成亲了。
“雨轻小娘子,原来士瑶小郎君的字帖夹在这里面了。”
梧桐正在整理书架,意外的发现了那本字帖,之前还以为是落在小院子里了。
“准是怜画放进去的,她整理过的东西只有她自己找得到。”香草笑嗔道。
雨轻从梧桐手上接过来那本字帖,翻开来看,原来是抄录的陆机所写的《月重轮行》。
“人生一时,月重轮。盛年安可持,月重轮。吉凶倚伏,百年莫我与期.....既自才难,既嘉运,亦易愆。俛仰行老,存没将何所观。志士慷慨独长叹,独长叹。”
此诗由月之盈亏,感伤盛年不再,吉凶倚伏,陆机无法忘情功名,希望重振家族荣光,才发此时光流逝之感。
在雨轻看到最后有几行字,顿觉很有意思,轻声念道:“孔子曾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此妇人为何人?何以九人之称?汝辩口利辞,能辩乎?”
此句来自《论语·泰伯》,是说唐尧和尧舜之间及周武王这个时期,人才是最盛了,但十个大臣当中还有一个是妇人,实际上只有九个人而已。周文王得到了天下的三分之二,仍然侍奉殷朝,周朝的德,可谓是最高的了。
雨轻把字帖放到书桌上,单手支颐,自语道:“邑姜,齐太公吕尚之女,周武王姬发的王后,九人主外,一人主内,邑姜是个很自律的人,把后宫治理的很好,而在《论语·泰伯》当中孔子认为邑姜不配与周公等并列,这样就略带偏见了,士瑶哥哥真是故意为难我,圣人之言,我可不敢辩驳。”
梧桐不解其意,只是在旁研磨,而香草自去厨房烧水了。没过多久,怜画就抱着一个精致的紫檀盒快步走进来,放于桌上,笑道:“雨轻小娘子,我把这些做好的玉穗子和络子都拿过来了,可是要分别装到小礼盒中,附上帖子,到明日就派人送出去。”
雨轻微微点头,从旁边取出一小叠剪成葫芦形状的花笺纸,每一页上都用娟秀的小楷注上了名姓。
“这两件是送给知世和世道哥哥的,这两件是送给张司空和公安哥哥的,这个是给玥姐姐和郗遐的,那个是给王司徒和阿龙哥哥的,还有祖哥哥和刘演的,悦哥哥和子谅哥哥的.......”
按照雨轻所说,梧桐很快把玉穗子和络子放进相应的礼盒内,怜画则在旁给礼盒打上漂亮的蝴蝶结,然后把那各色花笺纸依次塞到蝴蝶结下面,又笑道:“雨轻小娘子,惜书带着小白在院中遛弯,阿勒又去喂马了,估计小白一会也要跑去马厩同迅雷道声晚安再回来睡觉。”
“原来它们也会说晚安啊,怜画的想象力真是丰富。”
雨轻笑了笑,继续练字,梧桐便在旁研磨。
“顺风跟着郭公的弟子去俞家别院作法驱鬼了,估计不回裴家了,直接就回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休息了。”
怜画把那些礼盒整理好后,就退出去帮着香草去烧水了。
雨轻一边写着字,一边在心里想着,此事还是古掌柜手下的线人收集来的情报。
那宅子以前租出去过,那名女子因何横死,恐怕只有那名租客知晓内情,不过租客早已离开了,无处可寻,宅子的主人不想惹事,便偷偷埋了了事,然后把宅子卖给俞伟光,俞伟光近来也是烦心的很,再遇上这样晦气的事,只怕心里更发慌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咫尺之间 千里之外(三)
“雨轻小娘子,卢家小郎君送来的这本书籍里还有小幅画作,真好看。”
梧桐含笑拿起来翻看了两页,轻声念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句话是不是说万事起于忽微,量变才能引起质变,勿做空想家,付诸于行动,才可能成就大事。”
梧桐在众婢子中是最安静的,以前夫子给雨轻教授课业时,梧桐也是在旁听得最认真的,记忆力和悟性都很好,因为总是有惜书和怜画在跟前伺候笔墨,她在书房内也就显得可有可无了,只有默默的在一边整理竹简,或者做端茶递水这样的事情。
不过自从惜书被派去管理家具生意,怜画还要负责菊下楼那边,梧桐就留在屋内陪着雨轻练字作画,去陆府时也会带着梧桐。
“子谅哥哥是希望我脚踏实地,勤奋学习。”
雨轻停下毛笔,笑道:“梧桐,你的学问又见长了,你和惜书都很聪明,不过你更理性一些。”
“什么叫理性?”梧桐好奇的问道。
“就是不好骗。”雨轻随口解释道。
梧桐点点头,像是得到了某种肯定似的,一脸满足感,雨轻便玩笑道:“是不是找到了存在感,很开心?”
“雨轻小娘子,你从来都没有忽视过我,你对屋里的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就像对各家小郎君一样,不分厚薄,连去了吴郡的卫家小郎君和宝儿小娘子,送礼物时你都没有忘记他们。”
梧桐说到此处,声音忽而变小了,“再说我的存在感有那么低吗?”说完就转身自去冲蜂蜜水了。
雨轻看着她,不禁笑了笑,又翻开那本书籍,心道:平原华氏和范阳卢氏有姻亲关系,世代交好,听阿远哥哥说河内太守华荟想要返回洛阳担任城门校尉,那么尚书卢皓会暗中帮他吗?乐高应该就是邺城令卢志派去河内郡的,卢皓会不会知晓乐高此行的目的呢?
此时在邻近的任家府邸内,也有人正谈及着河内怀县向真坠马案,他是结合在荥阳发现的一些线索来推敲此事的。
“父亲,那名刺客应该去过荥阳,制作梅花袖箭的匠人虽然死了,但是我透过附近认识他的村民打听出一件事,他以前因老婆受人调戏,失手把那人打死了,被关押入狱,可没关多长时间就被放了出来,然后就搬了家,我派人去查过了,当时去府衙上下打点疏通关系之人就是庄弼,也就是俞家的管事。”
任远略停顿片刻,继续说道:“俞氏在荥阳也是士族,为何要为一个犯了事的匠人上下打点呢?我想应该是因为这匠人善做暗器,而且是在荥阳出了名的最顶级的匠人,庄弼在利用完他之后就很快把他除掉了。”
“子初,你去过俞家了?”
任罕左手拿起茶碗托盘,右手抓起盖子,轻轻地拨了几下,撇了撇浮起的茶叶,然后把盖轻轻翻开一道缝儿,举到嘴边小啜一口,很是闲适雅致。
“我拜访了俞氏家主,也见到了那个庄弼,他还真是狡猾,竟然说他是刚从荆州回来的,前几年都是在荆州管理几家店铺的生意,就连院中的仆婢小厮都认不全。”
任罕把盖碗放到桌上,沉声道:“他知晓你手上没有什么证据,自然可以随意敷衍你,即便是那匠人仍旧活着,仅靠他的片面之词也是无法将俞氏定罪的。”
任远无奈的笑道:“也不知是谁写的一封匿名信,没头没脑的,司隶校尉便让我亲自去往荥阳一趟,还是无功而返。”
“你不是从荥阳潘氏子弟那里打听到向真生前去见过俞伟光,而且还对着潘氏子弟说他马上就要担任郎官了,甚至是和嵇绍同级别的官位。”
任罕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儿子,幽幽问道:“你知道向真为何要告诉潘氏子弟自己去见俞伟光这件事吗?”
“父亲,向真很聪明,他这是故意把俞伟光抖搂出来,如果他遭遇了不测,俞伟光就逃脱不了干系,早晚会追查到俞伟光那里,看得出来向真还是对俞氏背后的那个人怀有防备之心。”
“子初,你此行还是有收获的,至少向真坠马案有了进展,向真之前去荥阳表面上是去见俞伟光,实际上俞伟光只是个替人传话的,能够答应给向真谋到郎官,这样的人物又岂能是来自低等士族?”
任罕再次端起盖碗,拿着碗盖轻轻拨动两下,茶叶起起伏伏,他的心里已经猜到隐藏在俞氏背后之人是谁了,不管向真之死是否与他有关,此事都不会牵连到他那里,倒霉的只有俞伟光一人而已。
“父亲,郗遐被司州别驾刘暾派去河内郡,为的可不是向真的这件案子,而是怀疑河内太守华荟这三年以来的政绩有虚假,想要阻碍他的上升之路。”
任远淡淡笑道:“不知道卢家人会不会出手相助呢?”
“范阳卢氏和平原华氏有姻亲关系不假,但是昔日曹魏司空卢毓掌选举,避嫌不举姻亲,致使其女婿华廙三十五岁仍不得出仕,如今的尚书卢皓又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之前在辛桐那件事情上,卢皓就是选择了旁观,我想他在华荟这里仍是这种态度。”
“那么乐高又为何去河内郡,难道是想添把柴将那里的火烧得更旺一些吗?”任远皱眉问道。
任罕呵呵一笑,“准是成都王司马颖的心腹又想出了什么坏主意,和演在豫章郡待得太久了,想要挪动一下位置了。”
“子谅兄从邺城返回洛阳,不知道他对乐高去往河内郡有什么看法?”任远哂笑道:“听人说子谅兄和他的父亲曾发生过争执,之后子谅兄就回到洛阳来了,难道是因为他拒绝了清河房氏之女?”
“最早是那个东阿的程氏之女,之后又死了一个荥阳公主,清河房氏之女也想凑热闹,陆陆续续被许多名门郡望打扰,卢皓也是吃不消的,便请来郭公给子谅看面相算姻缘,郭公说子谅命里不该早娶,这才让卢府得以安静下来。”任罕含笑着又饮了一口茶。
第三百九十二章 卢府家事(一)
“这个理由在道儒兄那里已经用过一次了,不愧是表兄弟,那么多人抢着要他们做女婿,我看他们比阿虎还要受欢迎。”
任远一摊手,半开玩笑似的说道:“父亲,他们因家世和品貌才华太过耀眼而烦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想要不被士族女郎盯上都是不可能的。”
“子初,你跟在司隶校尉许奇身边,他会指点你很多东西,但更重要的是依靠自己去摸索一条道路出来,那才是只属于自己的领悟。”
任罕笑容温和,说道:“你想要为别人遮风避雨,首先你就要变得强大起来,让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将来才不会输给任何人。”
“孩儿明白。”
任远淡淡一笑,心想:如今打擂台的人又多了一位,那就是卢琛,估计崔意也没察觉出来。
卢琛那时出现在陈留郡,绝不仅仅是为了去谢家别院赴宴,卢琦也未必待在范阳郡祖宅,去年卢琛前来参加祖涣的生辰宴,心思也未必单纯。
他不显山露水,处事低调谦逊,名气也在崔意之下,但这却是他厉害的地方,总是安静的出现,又安静的离开,他在人前刻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却为何要无端的闯入雨轻的生活之中。
任远不喜有他这样一位对手,因为看不出深浅,他有太多未知的领域,自然要格外留神。
因何攀辞去大司农之职,便由郑舒代替,郑舒乃密陵侯郑袤之子,郑遵之堂叔,其侄郑球少辟宰府,入侍二宫。
密陵侯郑袤为东汉扬州刺史郑泰之子,曹魏将作大匠郑浑之侄,郑袤的六个儿子皆官至九卿,可谓深受皇上器重。
郑翰此次来洛阳,最怕见到的人就是自己的二叔公郑质和三叔公郑舒,好在郑泰这一支在前朝就已另立府邸,而且都身居高位,无暇理会他。
郑质现为宗正,掌管皇帝亲族或外戚勋贵等有关事务,就是因为早前郑质带郑翰进宫赴宴,皇上格外注意到他,才把始安公主下嫁与他的。
郑翰回到府中肠子都快要悔青了,驸马都尉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钱,反而是个束缚,不想郑质反而很满意,还说王敦自娶了公主后人越发成熟稳重了,当驸马都尉也没什么不好。
而郑翰见到郑舒就像是耗子见到猫一样,整个人变得规规矩矩的,根本不敢有一丝纨绔习性,看到郑舒这段日子清闲一些,郑翰反而在洛阳待不住了,直接返回荥阳去了。
这日,郑舒来到卢府,与卢皓在偏厅笑谈,讲着华家拒绝与韩家联姻的那件事,话语间多是对华陶那孩子的喜爱,不过在说到郑翰时,郑舒却是摇了摇头,满脸无奈之色。
“少明回荥阳陪伴公主,也是好事。”
卢皓眯眼笑道:“他的父亲在济阴郡做太守,自是没时间教导他的,待在祖宅里总是有各房的长辈管束他,过几年也就懂事了。”
“他来洛阳这些天,除了饮酒作乐,拈花惹草,还做了什么,郑府被他弄得乌烟瘴气,怕我闲下来会收拾他,他倒是赶着跑回荥阳去了,我看公主也是拿他这个混世魔王没辙,那些个长辈哪里治得了他,还不如早些把他送到济阴郡,让他父亲正经管一管的好。”
卢皓呵呵一笑,“你这个大司农未免也太严厉了,少明看到你怕成那个样子,他这只偷食猫儿自然要躲得远远的了。”
“子谅就是个好孩子,要是少明有他一半优秀就好了。”
郑舒端起这青瓷盖碗,淡笑道:“前几日少贤那孩子送来一套青瓷莲瓣茶具,造型典雅,冲泡出来的茶更是清香,少贤对我说这都是裴校尉认养的孙女派人制造的茶具,先前的炒茶也是她送来的,难怪张司空和裴侍中那般疼爱她,她果然与众不同。”
“昨日在朝上吏部尚书刘颂向皇上进言,常山王司马乂可代替淮南王司马允出任镇东大将军,都督扬江二州诸军事,当时贾后的脸色就不好看,毕竟他的同母兄楚王司马玮为贾后所杀,长沙王司马乂才被贬为常山王。”
卢皓忽转话题,沉声道:“司隶校尉许奇却说扬州刺史冯载在当地大量收受贿赂,并且私养剑客,应当召回问罪。皇上便问张司空对长乐冯氏子弟有何看法,张司空苦笑两声,只说冯载能力不足,不堪大任。”
“昔日冯紞与贾充、荀勖等人一起排挤张华,让他离京出镇幽州,最后还阻挠武帝(司马炎)征召张华入朝担任尚书令,对张华而言,那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谓是势同水火,今日冯紞之子冯载被司隶校尉抓到罪证,张华在殿前没有多说什么,已经算是很宽容了。”
郑舒说到这儿,略停顿一会,又道:“裴侍中举荐成武县侯周顗(周伯仁)担任荆州刺史,王衍却上前谈及徐州刺史周馥治理地方,颇有功绩,可返京任太子少师,昔年裴令公就由卫尉迁任至太子少师,悉心教导太子,可惜玉人长逝,周馥雅望盛名,清正廉洁,正是太子少师的不二人选.......”
“说到底王衍就是想要把周馥调回洛阳任闲职,让其弟王澄出任徐州刺史,中书令陈准便调侃说琅琊王氏本就与琅琊王司马睿亲近,若是让琅琊王氏子弟担任徐州刺史,岂不是要组成一个朋党了?”
卢皓微眯双目,笑容复杂,“王衍反应很敏捷,当即说太子左卫率陈征(陈准弟)理识清正,兼有才干,举荐他出任徐州刺史,中书令陈准并没有答话,反而是贾侍中在旁说陈征宿卫东宫,地位颇重,不可随意调动,倒不如派陈眕(陈准之子)去徐州,中书令陈准不怒反笑,只说贾侍中抬爱了,看来贾侍中是帮岳父王衍打圆场的。”
“皇上只是冷冷一笑,转而问司州别驾刘暾,河内怀县向真之案竟然还惊动到了青州刺史山简那里,因为山氏子弟也有牵涉其中,皇上即命刘暾督促河内太守华荟尽快破案。”
郑舒淡笑道:“下朝后我望见尚书华混脸色阴郁,明显有些气恼,现下就连皇上都开始关注河内郡的案情发展了,如果华荟办不好这件案子,岂不是连山家人也要得罪了?山简那里更是不好交代的,想来还真是愁煞人也。”
第三百九十三章 卢府家事(二)
卢皓放下盖碗,神色变幻一番,叹息道:“向秀喜谈老庄之学,曾注《庄子》,可惜尚未注成便过世了,竹林之游只剩感伤而已。”
郑舒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道:“往日嵇叔夜和阮嗣宗在竹林共酣饮,是何等的恣意洒脱,只有王司徒(王戎)为时所羁绁,宦海沉浮,不过他也是竹林之友中最幸运的。”
偏厅内气氛有些肃然,而在后院的一间寝室门口,一名小厮探头探脑的往屋里望,卢蕤正与一名新进的侍婢开着玩笑,当瞥见那小厮,就扬声问道:“什么事?”
“娟儿被子谅小郎君带到书房了。”小厮颔首回道。
卢蕤听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子谅不是不需要侍妾,怎么大白日的就把人拉到房里去呢?”
那小厮使劲摇头,急切回道:“我瞧见娟儿就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浑身哆嗦,好像是出事了。”
卢蕤脸色微变,心中犯疑,娟儿不过是自己刚收了房的丫鬟,到底怎么得罪了子谅,一时间他也想不明白,只得站起身,疾步朝卢琛的书房走去。
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娟儿在屋内哀声说道:“子谅小郎君,我并不清楚尤小娘的事情,她身边的婢女小婵为何不见了,我更是不——”
“雁七,你也不想老实交代吗?”
卢琛的视线再次落到跪在地上的小厮身上,冷声问道:“焦四让你除掉小婵,而你舍不得,所以就偷偷把她藏起来了?”
雁七把头垂得很低,没有回答。
“子谅,你这是在升堂问案吗?”
卢蕤含笑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娟儿和雁七,然后就坐在紫檀圈椅上,像是在看热闹似的,拿起一个橘子,一边剥着一边笑道:“子谅你继续审问吧。”
娟儿看到卢蕤,以为他是特意来解救自己的,便跪爬到他面前,辩解道:“子珑郎君,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你可要替奴婢做主。”
“兄长,这件事的起因就是她,我的随行小厮听见她说子渊(卢琦字)的小妾尤氏是伤心欲绝,才于昨夜自缢身亡,原来尤氏已经身怀有孕,吃的是安胎药,却意外小产了,而尤氏身边的丫鬟小婵也被打杀了,所以我便把她叫过来问清楚,若是她造谣生事,定要杖责一百以示惩罚。”
卢蕤把一瓣橘子放入口中,点点头,然后对着娟儿摊了摊手,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心里却在期待看卢琦的笑话。
因为卢浮身有残疾,很少在人前露面,那一房人丁凋零,不争不抢,在族中也渐渐失去了发言权,卢蕤的父亲卢藩现为卢氏族长,也是卢浮的长兄,对卢浮这一房很是关照,卢琦的婚事就是由卢藩做主的。
卢蕤作为长房嫡子,对卢琦这么个文文弱弱的弟弟无甚好感,觉得他能娶得东郡第一名媛程圆圆也算是艳福不浅,倒是便宜了他。而今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有些幸灾乐祸。
须臾,焦四缓步走进来,躬身施礼道:“不知子谅小郎君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卢琛扫了焦四一眼,剑眉一挑,俊美的脸上浮起一抹厉色,“焦四,你也是卢府的老管事,府里有人在私底下议论子渊的小妾自缢之事,你不该解释一下吗?”
焦四陪笑道:“原来是这等闲言碎语,子谅小郎君莫要当真,尤氏卧病数月,许是想不开,子渊小郎君已经让老奴通知她乡下的父母,赏了一些钱,并命人好好厚葬她,给足了她死后的体面,若是再有下人议论此事,责罚就是了。”
卢琛见他如此说,面噙冷笑,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又偏头对卢蕤道:“这橘子味道正好,酸酸甜甜的,往年不是太酸,就是太甜,可见焦四还是用了心的。”
卢蕤哂笑道:“还不是因为子渊喜欢吃橘子,焦四对子渊的事情最是上心了,之前府里进了一些梨子,还真是难吃,害得我只能去卫家摘一些回来,我看卢府也该请果农在园子里栽种果树,买来的总是没有自家种的新鲜。”
这时,莫然带进来一名小婢女,正是小婵,当她看到焦四也站立在一旁,眸间掠过惊惧之色,慌忙跪地。
焦四脸色一阴,双拳紧握,怒视着雁七,觉得他为了个女人竟敢欺瞒他,真是没用的东西。
“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我自然饶你不死,若有半句虚言,即刻就把你发卖了。”卢琛肃然道。
小婵跪在地上怯怯地回道:“前些天,子渊小郎君命人请来了大夫,把脉后说尤小娘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并开了安胎的药方,就是奴婢去药铺抓的安胎药,吃了没两天,焦管事就给了奴婢一包药,让奴婢给尤小娘煎药时加进去,尤小娘喝过药后就腹痛不止,之后——”
“简直是一派胡言!”
焦四一步跨到她面前,目露凶光,厉声斥道:“你自己偷取了子渊小郎君的贵重玉佩,被抓个正着,小郎君命人把你打杀了,没想到你这婢子勾引雁七,侥幸逃脱,而今还敢再滚回来,真是找死!”
小婵一哆嗦,伏地不敢抬首,颤声道:“奴婢......不敢撒谎......”
“焦四,何必如此动怒,她不过就是个婢子。”
卢琛瞥向他,淡淡说道:“本来我是不会过问这样的事,但是恰好被我听到一些不清不楚的话,我自然要多问几句,毕竟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自缢了,若是让外人听去一句半句的,错会了意,岂不成了别人口中的谈资?”
焦四讪讪一笑,“子谅小郎君多虑了,是我近日疏忽大意了,我马上把那些喜欢乱嚼舌根的仆婢找出来,杖责五十,他们以后也就不敢了。至于小婵和雁七,却是饶不得,还是——”
“他们之间总算是有些情意,直接把他们撵到田庄上干活就是了。”
只见卢琦身穿一身素色衣袍,声音里带着几许伤感,慢步走来,视线落到雁七身上,说道:“既然你为了救她甘冒风险,我就把她许给你了,以后你们就出去好好过日子吧。”
第三百九十四章 谋势破局(一)
“多谢小郎君。”
雁七连连叩首,虽然他不知莫然是怎么找到的小婵,但是他明白若是没有卢琛插手此事,他和小婵很难在一起,便又对着卢琛叩首三次,小婵喜极而泣,也向卢琛道谢磕头。
“子谅,你还真是他们的恩公。”卢蕤玩笑道。
卢琛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站起身,注视着卢琦,说道:“子渊,你房里的事我无心过问,但是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明白。”卢琦平静的答道。
而来自他内心深处的回答却是,“我宁愿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后悔,也不要为自己没有做的事而后悔。”
在他转身的瞬间,目光里闪过一丝怨恨,只有焦四明白他此刻的心情,因为焦四总是站在卢琦身后,跟随着卢琦的脚步。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卢琛轻叹一声,其实他明白卢琦为何会这么做,在没有迎娶嫡妻之前,士族子弟一般都不会让庶长子存在,这算是不成文的惯例,本身无可厚非,至于尤氏选择自缢的真正原因,他也不愿去深究,因为那是卢琦自己的私事,他也无权去过问。
“子谅,你又何必多管闲事,不过一名小妾而已。”
卢蕤拍了拍他的肩头,戏谑笑道:“你若是喜欢娟儿,我还是可以把她还给你的。”
“既然你已经把她收了房,我怎会再要回来呢?”卢琛直接负手走开了。
卢蕤哈哈一笑,“子谅,看来你和郗遐是一路人。”
“恐怕郗遐在河内郡连放松的机会都没有,司州别驾派给他的任务,他能否顺利完成,我倒是有些期待。”
卢琛微笑着仰望湛蓝的天空,也许河内郡仍旧被笼罩着一片阴霾。
此时的郗遐仍旧住在山家的别院里,野王县近日阴雨绵绵,山瑁特意命厨房做了鸡汤水引饼,几名仆婢提着食盒陆续穿过游廊,雨珠时断时续,滴在刚积成的一个小水洼里,叮叮咚咚作响。
花厅内,郗遐正和山延谈论着李斌,原来李斌已经从怀县回到了野王,受不了他夫人的闹腾,便陪着华荟的儿子华信去了万花楼找意珊姑娘。
没想到意珊姑娘颇懂文墨,最近喜欢上猜谜游戏,故意吊人胃口,弄得华信无计可施,意珊姑娘还当着他的面在纸上写了一个‘凤’字,华信还以为是褒奖自己是人中龙凤,自鸣得意,当即掷了百金,意珊姑娘却拒绝不受。
郗遐听了山延的这番话后,忍不住笑道:“没想到华信跟昔日的嵇喜一样是个蠢材。”
三国曹魏时期的嵇康和吕安是挚交好友,有一回,吕安访嵇康未遇,嵇喜作为嵇康的兄长便想要好好招待他,可是吕安打心眼里看不起嵇喜,直接拿笔在门上写了一个‘鳯’字,然后拂袖而去。嵇喜以为人家在夸自己,还沾沾自喜,孰不知此字拆开来就是“凡鸟”二字,人家是在嘲讽他不过是只平庸而凡俗的鸟。
山延很快吃完了一大碗鸡汤水引饼,然后放下筷子,说道:“那个李府的管事曲可为在赌坊输了一些钱,就去附近的青楼泻火,连叫了好几名年轻女子服侍他,听那里的老鸨说,曲可为为了尽情玩乐,每次都吃那种药,却不舍得给龟公打赏几个钱,我便找来常给他送药的龟公,在他的药里加了点东西......”
“曲可为险些蹲在茅房里出不来了,我便让小厮把他拖了出来,带到郊外的一坟头前,他望见飘荡在不远处的鬼影,立时被吓得魂飞魄散,不停地在那儿磕头,口中还念叨着冤有头债有主,要寻人报仇,就去找他的家主李岱,都是李岱让他这么干的。”
郗遐微微点头,说道:“季氏主动上交象牙,必是有人故意为难他们,或者派人恐吓过他们,至于有没有伤及到季氏族人,我也不敢断定,所以才想着试一试那个曲可为。”
“果然被季钰小郎君猜中了,曲可为就是被李岱派去怀县的,当时季冬阳之父季川并不愿把自家收藏的象牙拱手送人,曲可为便让手下的人砸了季家的绸缎铺子,当时季冬阳的叔叔季江正好就在店内,那些个恶棍不论青红皂白,直接就把他打死了......”
“后来季川也报了官,不过怀县令向真说那些人已经逃离了本县,还需慢慢追查,季川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把那象牙上交了。”
郗遐思忖着:雨轻是问过季玠的,可见其中内情他并不知晓,或许他的父亲季川也不希望他知道的太多,毕竟那象牙是华家人看上的东西,李岱只是帮华家把象牙弄到手而已,我想华家人也未必知道这象牙是怎么得来的,就像雷焕送给张华的干将剑,张华也是经过铜驼街打斗事件才清楚这里面的来龙去脉,不过华家人可不像张华那般会主动承认识人不明,装作不知更省事一些。”
“我已经把曲可为交给了野王县令,季钰小郎君觉得李府会派人灭口吗?”山延问道。
郗遐单手支颐,淡淡笑道:“李岱来自野王李氏,不像那个泰山的汪长史,寒门出身,只能铤而走险,而在李岱这里,他完全可以拒不承认,因为没有物证,很难定他的罪,所以说此事还没有结束。”
山延无奈的说道:“季钰小郎君,不管如何,我下次可不想再去花楼了,那里的姑娘主动投怀送抱,黏到身上推开一个,又过来一个,我真的消受不起。”
“原来你是第一次去青楼,没见识过欢场女子的手段,有些心猿意马很正常。”
郗遐也没想到山延从未踏足过青楼,以为他是山朗的随行小厮,应该常常出入青楼,看来山延还是个害羞的纯情少年,完全不懂得逢场作戏。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山延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憧憬,说道:“我渴望的是这样诚笃的感情,得一贤妻,过着简单而舒心的生活。”
“你还真是个书呆子,贤妻可是能一眼就看出来的,若是看走了眼,娶个跟李斌的妻子一样骄横跋扈的女子,你敢休了她吗?”
第三百九十五章 谋势破局(二)
郗遐哈哈笑起来,觉得山延这人还是太天真,涉世不深,对婚姻生活想的太过美好,若是日后他庶子的身份得到承认了,娶妻自然还是士族女郎,哪里还有自主选择的机会。
山延面色微红,尴尬的笑了笑。
“我听敬则兄(华恒字)说意珊姑娘是江南女子,善吹玉箫,你可有聆听妙音啊?”郗遐微微眯起眼睛,笑问道。
“意珊姑娘曾经对客人说过,‘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何必去将就,’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子,就连万花楼的甘妈妈也是拿她没有办法的,若非遇到知音,她是不会轻易吹奏玉箫的。”
山瑁含笑走进来,问道:“我们山府做得这鸡汤水引饼味道如何?”
“你还不如让人煮一些山药粥,山药不是你们这里的特产吗?”郗遐玩笑说道:“我想山府种出来的山药应该更好吃。”
“什么山药,我们府里可没有那个,肯定又是你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山瑁摇了摇头,也坐了下来。
郗遐简单吃了一些,就放下了筷子,用别样的眼光注视着山瑁,戏谑笑道:“看来士伦兄也是去过万花楼的,意珊姑娘怎么没有对你动心呢?”
山瑁好像没有听见似的,照旧喝着鸡汤,又夹起一块腌笋,放入口中。
“士伦兄,我知道你已经开始议亲了,令尊比较钟意京兆杜氏之女,不过你没看到辛鳌的妻子杜平阳,拔剑杀人的样子可是很可怕的。”
郗遐站起身,负手走至门口,山瑁却急忙叫住他,“你也不问问庄家兄弟俩如今怎么样了?昨夜来了一伙贼人潜入他们的宅子里,幸亏我加派了人手,否则他们兄弟俩就见不到今早的太阳了。”
“无非就是俞家人派来的杀手,以为除掉庄年和庄司就可以无事了,此举真是画蛇添足。”
郗遐笑道:“那就有劳士伦兄把他们绑送到野王县令那里,请他彻查此事。”说着就缓步离去。
“季钰兄还真是会支使别人干活,他自己倒是整日优哉游哉,竟有闲情逸致和向先生(向纯)谈论画作,真是看不懂他。”
山瑁摇了摇头,心中很是纳闷。
这时,山延递给他一张胡饼,微笑道:“季钰小郎君看画定然也是为了查案,他才不会做无用的事情,听阿九说,季钰小郎君快要准备回洛阳了。”
雨一直淅沥淅沥的下着,郗遐走回厢房内,来至桌前,伸手将一卷画作展开,这是向秀所画的《踏雪访友图》。
从画卷底端看去,映入眼帘的正是小桥流水,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骑驴缓缓在前,书童则跟在身后,周围皆是参天枯木和陡峭的山岩,上面铺满皑皑白雪,尽显雪天出行访友的诗情画意。
随着他们行进的方向往上看去,山径和水流皆被交错的山谷所遮蔽,路旁的古松高高耸立,将一间草堂包拢围绕,这个独立而宜居的空间给人眼前一亮。
在草堂的一层仆人正在准备茶水,在二层有两名文士围炉取暖,相对而坐,似乎在静待好友的到来,从二层窗子处正好能看到院中的松树,以及远方巨大险峭的山岩。
这幅画布景缜密周到,雪景的意趣在他笔下表现的淋漓尽致,树木的绘画技法更是丰富而高超,可见是向秀的用心之作。
“也许是在冬日里,向秀去拜访好友,草堂的二层坐着的两人也许是嵇康和吕安,不过这幅画原先是送给了何人,最后把这幅画送给向真的人到底有何用意呢?”
这幅画是向纯在向真的寝室里发现的,就悬挂在墙上,向纯之前并未看到过有这幅画,也许是刚刚挂上没多久,定睛细看发现正是家父(向秀)所作,他也为之震惊,在来野王时便带上了这幅画,郗遐向他借来观赏两日,他并没有拒绝,因为他认为郗遐有能力帮他查明真相。
一室静谧,郗遐抚摸着这幅画作,当手触及到檀香木画轴时,他微微蹙眉,尝试着旋转轴头,果然被他拧开了,檀香木画轴里面竟然是空心的,而且还藏着一封书信。
在郗遐从里面抽出这封信,拆开一看,心里的疑团终于被解开了,他不由得轻笑一声,将这封信放入袖中。
“季钰小郎君,看样子这雨在短时间内是不会停了。”阿九端着茶水走进来,说道:“我看还是明日再去府衙好了。”
“阿九,去李府。”
郗遐直接大步就走了出去,接过小厮递上来的伞,慢慢撑开,回头笑道:“有人雪夜访戴,不如今日我就雨天去访友,说不定回来之时就是雨过天晴了。”说完就快步朝府门走去。
阿九虽然不太明白,但看到郗遐心情不错,多日的烦忧已然消失不见,他也暗自笑道:“看来用不了多久就能返回洛阳了,季钰小郎君最思念的人就是雨轻小娘子了,昨晚还看了好多遍她写的信,糕点也快要吃完了,若是再不回去,只怕季钰小郎君夜里都难安枕了。”
细雨密密的斜织着,游廊上有名婢女正领着大夫朝内院走去,这素衣婢女正是沮梅的陪嫁丫鬟玉钏,年纪十七八岁,长得端庄文静,清秀可人,现为上房的管事丫头,办事得力,沮梅一直把她留在身边,并没有把她放出内宅嫁人的打算。
因老爷这两日咳嗽的越发厉害了,李奕便急忙派人请来大夫,李奕之父李岱常年卧病在家,也不过问府内之事,都是长子李奕在支撑这个家。
在玉钏把大夫领进老爷的寝室内,她便颔首退了出来,正要去向二少夫人回话,偏巧迎面走过来一小厮,从袖里取出一个小盒,在玉钏眼前一亮,谄笑道:“玉钏姐姐,这可是显甫郎君特意让人从洛阳带来的上好胭脂,专门送给玉钏姐姐的。”
玉钏伸手接过来,掀开盖一看,淡淡幽香扑鼻,她眸中微微露出笑意,却又把这盒胭脂还给那小厮,说道:“这么好的东西只有少夫人才配使得,我只是个做丫鬟的若是不知本分,只怕到时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小厮赶紧陪笑道:“玉钏姐姐怎么这样说,在府里有多少个丫鬟挤破了头想要到显甫郎君跟前伺候——”
“那就让她们去争去抢好了,这胭脂送给我也是浪费。”
玉钏不愿再搭理这个到处献殷勤的小厮,只是轻盈的举步离开。
第三百九十六章 谋势破局(三)
在玉钏这里说什么奉承话都没用,每回送礼人家也不会收,小厮摇头叹息道:“我看她就是油盐不进的主儿,显甫郎君真是白费心思了。”
穿过游廊,玉钏撑着伞又走到荷香水榭处,只见沮梅正凭栏望着几只水鸭躲到圆圆的荷叶下避雨,她知道李斌准是又和华信去寻乐子了,自己闷在房中也是无趣,还不如出来观赏一下雨景。
玉钏提着裙裾快步朝她走去,心里却在思忖着一些事情,其实玉钏在前院时就远远望见郗遐进府来了,她心中不免犯疑,曲管事已经被抓走了,府里的下人议论纷纷,想必是曲可为犯了什么事,老爷是个经不住事的人,病得也越发重了,昨日还听到东院的大管事吩咐人去准备后事,今日郗遐又来了,难道李府真的惹上官司了?”
玉钏是广平沮氏祖宅里管事的女儿,自幼就跟在沮梅身边,最是知道自家小娘子的脾气,虽然平时跋扈了些,但是没什么心机,也不会算计别人,显甫郎君房里的几名小妾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狐媚功夫了得,自家小娘子哪里是她们的对手?
自沮梅嫁入野王李家,玉钏便帮着她料理内院之事,哪些老仆偷奸耍滑,不好好干活,背地里捞油水,哪些丫鬟只想着勾引显甫郎君,甚至哪个小厮专会在郎君面前卖好,带着郎君去那不三不四的地方,她都心里有数,告知沮梅后,倒是发落了一批家仆。
不过府里仆婢众多,想要全都整治一遍也绝非易事,况且沮梅是个直性子,稳不住神静不下心,这李府也藏着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尤其是李岱和李奕的父子关系就很微妙。
当走到沮梅身前,玉钏便堆笑禀道:“大少夫人出城去道观上香了,说是为了祈福禳灾,还准备给亡故的夫人做一场法事。”
“哪位夫人,李府先前可是有两位夫人,一位审夫人早在二十年前生下显甫就离世了,另一位是老爷续娶的丁夫人,在四年前也病逝了,难道是她良心不安,想给这位丁夫人做场法事,超度亡灵,还是说近日府里人心惶惶,她也感觉害怕了?”
玉钏低声道:“二少夫人千万不要在显甫郎君面前提起这件事,免得让他伤心。”
“他哪里有功夫伤心,多半又是陪着那个华信去烟花柳巷了,若是天黑前他还不给我回来,我就亲自去找他。”沮梅冷笑说道。
“二少夫人先不要急躁,依我看,显甫郎君待在外面也好,那个司州主簿郗遐又来咱们府上了,可见他拿住一个曲管事还不算完,大爷那边或许——”
“你是说李奕与向真坠马案有关?”
沮梅秀眉微蹙,缓缓起身,沉吟道:“郗遐下雨天还特意来拜访李奕,莫不是他找出了什么证据,不管怎样,李斌并未涉入到怀县的案子里,李奕是个有城府的人,过去用卑劣的行径苛待丁夫人这个继母,甚至对自己的父亲也有些无情.......”
此刻的郗遐正在李奕的书房内,欣赏着桌上那幅刚刚画好的《荷石水鸟图》。
因为他主动提出想要参观一下李奕的书房,李奕并没有拒绝,直接带他走进自己的书房。
“荷叶下一只水鸟栖于孤石上,单足独立,李功曹画中的水鸟是在休憩,还是在冷眼观望周遭的一切?”郗遐淡笑问道。
李奕的眸中不禁寒光一闪,立即回道:“只是在华府偶然望见这一有趣的景象,才随意画了一幅图,并无其他深意。”
“原来是这样,只是此画作的意境有些清旷寂寞,孤傲的水禽,悲凉的气氛,画由心生,看起来李功曹心情不好。”
郗遐又拿起一支毛笔,微笑道:“这应该是狸毛笔,兔毫、狸毫和鹿毫均为硬毫笔,北方兔少而用狸,狸毛的硬度适合表现直挺的线条,我看李功曹笔法刚毅,不过缺乏柔韧性,行笔太过僵直,不如用白毫好一些。”
“我的书法造诣不高,让郗主簿见笑了。”李奕讪笑道。
郗遐淡淡一笑,说道:“李功曹自谦的有些过了,就连李府的管事都能胆大妄为逞凶斗狠,他的主人更是能瞒天过海了。”这回的语气变得有些森然。
李奕一窒,并未说话,曲可为的一面之词自然不足为信,可是看郗遐气定神闲的样子,必是有备而来。
“曲可为承认是他派人打死的季江,还说是受家主的指使。”郗遐定睛看着他,问道:“真的是令尊指使他那么做的吗?”
李奕面色平静,不假思索的说道:“家父为何要这么做,怀县季氏不过末等士族,我们野王李氏根本不曾与他们有过任何来往,前两年家父倒是派曲可为去过怀县经营几家店铺,也许只是他为了抢生意才做出这样丑恶的行径,还意图攀扯到家父的身上来,我想野王县令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以证家父的清白。”
“这也是有可能的,仅靠一人之词,当然不能定罪。”
郗遐在室内负手踱着步子,淡淡说道:“向真虽然已经身亡,但是他并不想把秘密长埋于地下,总是在不起眼的地方留下一些痕迹,比如向秀所画的《踏雪访友图》,画中的景致很美,让我不禁想起了竹林之游,他们聚在一起,与青山绿水为伴,饮酒赋诗,弹唱对弈,是何等的超然物外,令人向往,可惜这样无拘无束的生活太短暂......”
“向真此人不喜隐居山林,想要追逐名利,只担任区区一介怀县令,他自是不甘心的,他常常与山朗、李斌他们一起畋猎,举办诗会,看得出来他很善交际,我想野王李氏子弟应该和他关系不错,李功曹,我说的对吗?”
李奕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答道:“显甫确实和他有些来往,不过只是在一起吃喝玩乐,酒肉朋友而已。”
“李功曹的弟弟不干正经事,但是令尊却在背地里做着一些事,那幅《踏雪访友图》或许就是令尊送与向真的,送画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传递书信才是目的。”
第三百九十七章 谋势破局(四)
郗遐继续道:“季江被人打死了,向真作为怀县令却没有追捕凶手,随意敷衍季家人,原来都是令尊示意他这么做的,当然也给了他许多好处,这样看来杀死季江的幕后真凶就是令尊了。”
“什么?”李奕神色惊诧的望着他,摇头道:“不可能的,这绝不可能,家父这些年卧病在家,从不与官府之人打交道,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在外人看来令尊是隐居不仕,但是他还没有达到淡泊宁静的境界,也许是他重疾缠身,想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为野王李氏一族谋取更多的利益,走非常之道,谄媚权贵,为李氏子弟的仕途提前铺设道路。”
郗遐看着他脸上慢慢泛起一片难言的苦涩,又轻叹道:“李功曹,令尊想要走捷径,为的不是自己,而是你们,毕竟在东汉末年你们的祖上李邵任冀州刺史,与司马氏族同为河内郡望,而今野王李氏子弟中无人在洛阳任职,家族荣耀不复存在,想必在令尊的心中有很多惆怅和苦闷,做下这等事也就不难理解了。”
李奕听到这儿,没有再作辩解,默然片刻,沉声道:“家父重病难医,恐怕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若要还魂转,海底捞明月。”郗遐注视着他,目光里带着几分诡谲的阴寒之色,轻声说道:“令尊常年卧病,却又这般费尽心思,也许他不算是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但却是一位好父亲,大概他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的仕途不顺,若是他能够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仕途亨通,野王李氏定然也能够重新复起了。”
李奕神色黯然,良久不语。
“我已经通知了野王县令,为了保留李氏一门的颜面,令尊还是自行去衙门认罪为好,至于华太守那里,由李功曹自己做解释更为合适。”
郗遐略微一顿,又道:“去年好像是张长史进京上计的,昨日我去府衙,听闻他请了病假,不知李功曹可有去探望他?”
汉时地方官年终向国家汇报情况为上计,各郡太守派遣高级掾吏(长史)进京将所管辖地区的户口、垦田、钱谷出入数字,编成计簿(报告书),呈交尚书,每年奏报所察情况,亦称上计。
李奕微微点头,回道:“张驰只是略感风寒,并无大碍。”
“华太守一向体恤下属,那就让张长史好好在家养病,府衙内的事情由李功曹处理,华太守也很放心。”
郗遐负手走至门口,望见雨已经停了,阴云散去,他呼吸着雨后的清新空气,说道:“李功曹,这世间人人都不完美,计较太多,不仅为难自己,而且难为他人,天晴时就晒晒太阳,下雨就听听雨声,生活都是起起落落的,最重要的是不要忘记初心。”
李奕心里有些触动,官场中人大多只重利害,而郗遐却能够活得如此洒脱,看透却不说透,郗家复起有了希望,而野王李氏子弟中却没有一位能与郗遐比肩的人。
望着郗遐离去的背影,他的唇畔牵起一丝苦笑,也许从他出仕之后,就渐渐丢掉了初心。
雨后的天空很是明亮洁净,阿九在前面驾车,而一名白袍素带的年轻男子则放下了车帘,笑道:“季钰,我派去各县探查的人都回来了,汲县和修武县在前年并未发生旱灾,当时皇上下令减免其赋税,并且拨给当地许多赈灾粮,那些赈灾粮应该全数收进府衙仓库,计到河内太守的政绩里面了。”
郗遐单手揉了揉太阳穴,轻笑一声,“谎报灾情,骗取赈灾粮,然后虚报政绩,这样的伎俩也不算多么高明。”
此白袍男子名叫陶醉,来自魏郡邺城,长身玉立,腰间总是斜插一支玉笛,挂着玉酒壶,甚是潇洒不羁。
他的祖上曾做过御史大夫郗虑的幕僚,参与构陷少府孔融,可谓是郗家的心腹。在郗遐来河内郡之前,就已经给陶醉写了一封信,让他帮忙调查河内各县过去两年有无灾情以及各区域盛产什么农作物。
因为郗遐来到河内郡地界,华荟自然会派手下的人盯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想要暗访民情,只怕是很困难的,只有请陶醉代替他调查河内郡各地的情况了。
“华太守早就命人给治下各个县令传了话,管住自己的嘴,不要乱说话,百姓也都不敢多言。”
陶醉喝了一口酒,得意的笑了笑,“平头小百姓也许会乖乖听话,不过地痞无赖和山匪可是只认得钱财,不认什么官府的,从他们口中自然能知悉一些事情,就像汲县和修武县这两年都是风调雨顺,根本没有什么旱灾。”
“那么这两个县各自都盛产什么呢?”郗遐随意的问道。
陶醉迟疑道:“汲县大都是种豆,而修武县则是种植黍米,你怎么还关心起他们种什么来了,这很重要吗?”
郗遐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阖目,试图在脑海中搜寻计簿上记录的某些数据,过了一会,他的唇角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计吏刘杭就是来自修武县,帮助修武县令增添一抹政绩也是有可能的,那份计簿上清楚的记录着修武县于去年黄豆的产量翻了一倍,出现这样的纰漏多半是他忙中出了错。”
陶醉先是一怔,随即便恍然大悟,笑道:“我还以为你这些日子都在到处闲逛,没想到连计薄上的那些数字都被你研究过了,华荟这次碰上了你,恐怕是升迁无望了。”
“乐高返回邺城了吗?”郗遐噙着笑问道。
陶醉点点头,“昨天就离开怀县了,乐高那小子在青楼里混了好多天,真不知道他来河内郡是做什么的?”
“这里的水已经被搅浑了,他自然不会再留在这里,那次他并没有同他们一起去畋猎场,山朗带去的人反而有了嫌疑,故意让怀县山氏牵涉进来,无非就是为了把向真的事情闹大,吸引更多人的关注,华家人从季氏那里抢夺象牙的事情也就能重新被翻出来了,而季氏被剔除士籍又与荥阳俞氏那边有关,向真在这两件事情当中都起了作用,算是最关键的线索人物......”
第三百九十八章 谋势破局(五)
郗遐略一思忖,沉吟道:“向真坠马案的幕后真凶定然也是知晓了有关季氏的事情,才设计害死向真,这样平静的水面才能激起更大的浪花,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连锁反应,向真一死,河内郡的许多士族都被卷了进来,还连带着平原华氏和荥阳俞氏,这个幕后之人还真是棋高一着。”
“季钰,司州别驾派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至于那个向真的事情就暂且放一放,总是闷头苦想也是无用的。”
陶醉一脸轻松的笑道:“州播正是李奕的小舅子,我前几日送给他一名美姬,顺便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件李府秘闻。”
他拿起玉酒壶,递到郗遐眼前,郗遐摆摆手,戏谑笑道:“竹痴,改日送我一个竹雕吧。”
“你也太残忍了,竹子长得好好的,非要拿它雕刻做成玩意,我最厌恶那些收藏竹雕的人了,漫步竹林,看竹影,听竹风,那才是最高雅的精神享受。”
陶醉喜竹,在邺城的府中栽种了好些竹子,品种都不一样,每日在竹林中吹奏玉笛,或者画竹,睡卧竹林也是常事。
“到底是什么秘闻?”郗遐含笑问道。
陶醉低声说道:“李奕和李斌的生母是审夫人,在生下李斌之后就死了,原来是在临盆之前发现了自己的夫君和丁氏在房里厮混,气伤了身,晕倒在地,好不容易才诞下了孩子,不过审夫人却因产后大出血而丧命。”
“那个丁氏又是何人?”郗遐微皱眉问道。
陶醉摇头叹息道:“如果审夫人不认识丁氏也就好了,偏偏那丁氏正是她的外甥女,原本是来看望审夫人的,竟然勾引了她的夫君,还趁着她身怀六甲的时候,当时李奕不过七八岁,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亲含恨离世......”
“没想到在审夫人死后,李斌的父亲李岱就娶了丁氏做续弦,丁氏倒是对襁褓中的李斌很好,悉心抚养他,不过听府里的人说,李奕很少与丁氏说话,直到李奕长大成人,李岱患了重疾,不再过问府内之事,丁氏就被关了起来,每日照常有人给她送饭食,就在四年前,丁氏也病故了,膝下也无子嗣,如今李岱也病入膏肓,看来这就是上天的报应。”
郗遐神色微微一动,沉声道:“李斌的父亲应该没有多少日子了,那份曲可为的证词和书信,已经足够坐实李岱的罪行,不过李斌的态度耐人寻味。”
牛车行驶到万花楼前便停了下来,陶醉偏头笑道:“季钰,要不要陪着我一起去猜谜呢,说不定你就是那位意珊姑娘等待的知音。”
“华信多半又在那里,有他作伴,你还愁找不到乐子吗?”郗遐玩笑说道。
陶醉哈哈一笑,随即跳下牛车,潇洒的走进万花楼。
“阿九,去张驰府上。”郗遐幽幽开口道。
今夜没有月,只有稠密的星星闪烁着,街道上很是安静,一辆牛车停至府衙大牢门外,一身素袍的男子提着食盒缓步走了进去。
两名狱卒很是殷勤的在前引路,当走到中央的那个单间,年轻男子神色肃然,摆了摆手示意狱卒先退出去。
李岱就被关在这一间牢房内,连连咳嗽,面如枯槁,眼皮微微抬了一下,然后便背过身去,对他的到来并没有一丝喜悦之情。
“看来他们还是给你特殊关照了,你若是感觉不好,”年轻男子说着把目光扫向周围的大牢房,冷声道:“那就不如和他们换一换,他们还巴望着住在这单间呢。”
这年轻男子正是李奕,只见他放下食盒,负手走了几步。
“换哪里都是一样,随你心意。”李岱沉声道。
“父亲,你这样说可是在为难我,有个阶下囚的父亲,做儿子的只有心里难受的份。”李奕无奈的笑道。
李岱这才转过身来,抬眸望着他,问道:“为何不带着显甫(李斌字)一起过来?”
“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一个人进来探视就足够了,你若是真的疼惜他,当年就不会做出那样不耻的事情。”
李奕低哼了一声,心道:昔日那个女人竟然还有脸和我谈什么养育之恩,真是可笑,我看她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
“你走吧,免得沾染了晦气。”李岱幽幽开口道。
李奕却慢慢把食盒打开,拿出几盘菜肴,悠悠道:“父亲,这些都是我母亲在世时最爱吃的,你可还记得吗?”
李岱苦笑一声道:“如果你的母亲还活着,看到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定会后悔生下你。”
“我会变成这样都是拜你所赐。”
李奕目光转冷如刀,盯视着自己的父亲,“你淡泊仕途,把责任和担子都甩给了我,野王李氏一门的荣辱你都抛之不顾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明明有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却胆小怕事,主动辞去太尉(贾充)掾一职,早年你和潘岳是好友,一同就读洛阳太学,如今潘岳任黄门侍郎,而你却锒铛入狱,你们二人还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昔年李岱确实被太尉贾充征辟为掾吏,可惜同窗好友潘岳从中挑拨是非,李岱在洛阳遭受排挤,后来贾充举荐他为度支郎,可他不愿卷入贾充和任恺的朋党之争中,便拒绝了贾充的提携,更是辞去掾吏一职,赋闲在家,其中曲折他从未向他人言明。
李岱被同窗好友潘岳算计,却是因自己的嫡妻审氏太过虚荣,因其弟媳出自颍川庾氏之女,便把庾家送来的琉璃屏风拿到杨容姬(潘岳之妻)面前故意显摆,当时中书令庾纯和侍中任恺在朝中联合打压贾充,并且向晋武帝建议让贾充出镇长安。
审氏此举无疑让潘岳抓到了构陷他的机会,让他彻底失去了贾充的信任,并让他夹在中间难做人,只能返回野王,仕途之路也就此终止了。
自此李岱便有些冷落她,而她的外甥女丁氏却温婉贤淑,懂得他心里的苦闷,常常宽慰他,他们二人情投意合,可恨在错误的时间里遇上对的人,致使审氏含恨而亡。
其实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犯了错的人却是审氏,而并非丁氏,可惜李奕看到的只是表象,但李岱选择了包容,因为李奕是他最爱的儿子。
第三百九十九章 郊外骑马(一)
“我是软弱无能,做不到像你这样冷血无情,轻视继母,陷害——”
李岱因愤怒和疼痛而剧烈的咳嗽,他忙用手帕捂住,一口鲜血染湿了帕子,他摇了摇头,眼眶湿润,喃喃道:“我愧对李氏一门,没能光宗耀祖,唯有显甫是无辜的,也是最为善良的孩子,待我闭了眼,就让他离开河内郡,去做河间王府的掾吏,沮亮在那里也可以关照一下他。”
“显甫将来的仕途之路就不劳父亲费心了,沮家和房家世代联姻,当年给显甫议亲选中广平沮氏之女,就是为了给他出仕提供一些便利,如今房阳为河间王府的主簿,深得河间王司马颙的信任,若是这次河间王能够代替梁王司马肜担任平西将军,镇守关中,那么显甫去了关中,也能得到一些历练。”
李奕淡淡说道:“显甫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是绝不会让他趟这浑水的。”
“显明(李奕字),我已经认罪了,你也该把过去的事情放下了。”李岱凝视着他,眼神里流露出几分疼惜。
李奕心底的仇恨渐渐化为哀伤,靠近他,半蹲下身子,低声道:“父亲,即便放下了又能如何,我还能回得了头吗?”
他唇畔的笑容里透着凄凉,李岱想要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他却立时起身,说道:“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父亲,来狱中看你,也算是全了我们父子之情,来生我不希望再与你有任何瓜葛。”说完就要疾步走出大牢。
“显明,我的房里还留有一本《阮元禹集》,那是你母亲生前最喜爱的书籍,你可要好好收藏。”李岱急忙说道。
李奕略放慢步子,并没有再回头,直接就离开了牢狱。
“孩子,我知道你这些年心里有多苦,现在代你受过,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只希望你和显甫能够一生平安........”
潘岳和李岱曾经都就读洛阳太学,其实自西汉以来,太学为朝廷培养了大批有用的人才,不过在董卓之乱后,太学被毁,曹魏时期才重建太学,至晋武帝司马炎时扩充太学生源,广纳才俊,可汉魏旧弊明显,学生品类混杂,学校有名无实,以致“博士选轻,诸生避役,高门子弟,耻与其伦”。
之后朝廷下旨在太学之外另设国子学,并且还设立国子学官品,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僚子弟,方有资格入国子学读书。从此太学与国子学泾渭两存,国子学为贵胄学校,太学则专收六品以下庶族地主官僚及平民子弟。
为了维护和满足门阀士族的利益,专为士族子弟设立的最高学府,国子学的建立正是士族集团特权在教育上面的体现。
说到底就是士族子弟不愿与庶族子弟一起读书,觉得降低身份,就像现代的贵族学校和平民学校之间的差别。
身在洛阳的雨轻筹划建立图书馆的初衷正是为了让更多的学子可以来看书,不分士庶,当然这样的小心思并不会轻易让主动捐书的各大士族子弟察觉出来。
今日雨轻出城练习骑马,裴肃并未跟来,因为他身边有了白灵儿,教雨轻骑马的事情只能让别人去做了。
前日是崔意亲自教雨轻骑马,学了一天下来,崔意倒是好心把要领一股脑全都讲了一遍,雨轻却听得脑袋都大了,更觉得崔意是故意的,根本没有用心教她,最后他还丢下一句玩笑话,“骑马对你来说本来就不重要,不过就是一种娱乐而已,背书抄书才是要紧事。”
崔意这个临时老师当得完全不称职,如果任远得空的话,让他教自己骑马是最好的。
雨轻一边慢悠悠的牵着马,一边喃喃自语道:“本来郭璞说好的会来教自己骑马,偏偏温府的人过来请郭公,郭璞便跟着师父一同进城去了,看来风水大师郭公近来生意很多,当然郭璞在俞伟光那里也算是小试身手了。”
顺风已经吃完了一个鸭油小烧饼,又从梧桐手里的食盒里拿出来一个,笑道:“那晚郭璞句句戳中俞伟光的心事,几个问题下来,俞伟光的脸色跟打了猪血似的,不是摇头就是点头,已经不会说话了。”
雨轻暗暗思忖道:杀害向真的幕后凶手藏匿的很好,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不过郗遐已经找到了当年担任河内郡的小中正州寅,他已经禀明了实情,季氏一门并未有行贿之举,都是向真蓄意捏造,俞伟光倒是让庄司送来贵重的礼物,授意州寅早些将季氏一门剔出士族行列,只因他们俞家想要侵吞季氏的田地。
这样的理由多半只是为了掩盖事实真相,不过有了州寅的证词还有物证,俞伟光为了保全自己的家族,只能把这项罪名承担下来。
不过荥阳俞氏与怀县季氏无甚过节,想要让中正官把季氏一门剔出士籍的人自然不会是俞伟光,至于暗害向真之人也不会是俞伟光,因为向真和俞伟光应该是同一艘船上的人,幕后主使为了某个秘密动了杀向真之心,又为了撇清关系而壁虎断尾,俞伟光自然就成了那枚被丢弃的棋子。
秦蝌死于离狐县,安插在河内郡的联络人姚长林也被暗害,会不会都与济阴太守郑沐有关呢?
荥阳俞伟光也许就是依附于郑家,像俞氏这样的次等士族和邹县吴氏兄弟一样,为高门士族处理一些麻烦,以便换取将来仕途平顺,毕竟高门子弟是不会让自己手上沾血的。
而向真知道的那个秘密也是与荥阳那边有关的,袭击太子的那名刺客恰好也去过荥阳,若这一切不是巧合,那么向真替某人保守的秘密或许就是有关袭击太子之事,也就是说郑家人很可能参与到策划袭击太子事件中。
在上次的足球比赛中,郑翰前来观看比赛,王秀还被他请到自己的包厢内,太子司马遹会出宫来观看足球赛,作为侍读的王秀也许是知晓的。
因为王秀曾对司马遹讲述过去年在城郊举办的那场足球赛的精彩盛况,以及即将举行的两场预热赛,司马遹表现出了明显的兴趣,不管王秀是单纯的宣传足球赛,还是另有目的,郑翰自然可以从王秀那里得到某些信息。
第四百章 郊外骑马(二)
王秀在东宫目睹道士作法驱鬼,受到了一些惊吓,已经请了病假,正在府中调养,也许他是想等太子遇袭事件平息后,再入东宫侍读。
“雨轻,那个白菡卷了别院里的珠宝金银,连夜逃跑了。”顺风抚摸着迅雷,笑道:“我看她是得知别院中死过人,又见俞伟光摊上了大事,她心里觉着害怕,所以麻溜走人了。”
雨轻微微阖目,感受着这轻柔的风吹过耳畔,对于风尘女子而言,不是她们无情,而是在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与她们谈真感情,她们凭借美貌取悦于男人,只是为了更好的生存,当依靠的这棵树倒了,她们自然会另寻出路。
“今日你的堂兄怎么没陪着你一起出城来?”
这时,从对面驶过来一辆牛车,车内之人正掀起帘子含笑望着她。
“子谅哥哥,你出城是为了爬山还是垂钓?”雨轻莞尔一笑。
卢琛下了牛车,走向她,微笑道:“图书馆的设计图我已经帮你修改好了,让小厮送回裴府了。”
雨轻点点头,然后把目光投向那辆精致的长檐车上,车身四周有帷幔遮蔽,青牛驾车,两队随行护卫分立在车两边。
在魏晋,玄学在贵族和士大夫中兴起,名士们摒弃了颠簸急促的马车,放弃了乘坐马车的繁文缛节,开始崇尚慢节奏的生活,而舒适、缓慢、从容的牛车已然成为了标配,石崇甚至拿牛车来与王恺斗富。
《晋书》中有记载,当时有一种云母车,以云母饰犊车,臣下不得乘,以赐王公耳。
昔日曹操在《与太尉杨彪书》中言道,“今赠足下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一乘,青牸牛二头。”可见王公臣子乘坐什么样的牛车也是有等级的。
“子谅哥哥,这头青牛可有昔日王君夫(王恺字)的八百里驳跑得快?”雨轻歪头一笑。
西晋的王恺,有匹良牛,取名八百里驳,大概意思就是指它像宝马良驹一样跑得快。
有一日,王恺和王济打赌,以八百里驳作为赌注,结果王恺输了,而王济赢了这匹良牛,当即命随从把牛心取来,将其烤了吃了,这种行为,跟电影里小马哥用钞票点烟的行为没有什么两样,而且是使用几百万来点一支烟。
卢琛微笑道:“我可不是喜欢到处炫耀的土豪,我的牛车既没有逸少先生的装饰奢华,也没有彦胄兄(钟雅字)的七香车高端大气,在我看来牛车只不过是一种代步工具而已,悠闲舒适足矣。”
“闲暇之时,乘坐牛车,走进山林,与志同道合的友人谈玄论道,饮酒赋诗,逍遥于山水之间,漫看云卷云舒,子谅哥哥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雨轻唇角带着一抹浅浅的俏皮笑意,豆蔻少女都会或多或少有一些婴儿肥,雨轻也不例外,可爱纯真的她头戴紫纱罗逍遥巾,身着熟锦袴褶,便于骑马。
“雨轻,本来我和茂弘兄(王祷字)约好今日一起去金谷园的,可今早尚书左仆射王衍去了王司徒府上,神色匆匆,不知所为何事,茂弘兄便留在府中,我只好一个人出城来了。”
卢琛微微一笑,视线又落到迅雷身上,伸手拍了拍马背,“需不需要我来教你骑马?”
雨轻一脸开心的点点头,早就有小厮牵来一匹枣红马,卢琛扫了小厮一眼,然后翻身上马,慢慢驱马前行。
“阿勒,你和顺风驾着牛车跟在后面。”
雨轻已经练习了好多日子,很是轻巧的翻身上马,缓缓而行,虽然还谈不上有什么高明的马上技巧,不过她的马术已经似模似样了。
“双手各持一段缰绳,缰绳须握紧于拳心,好的握缰绳的感觉就像是双手握着两只小鸟,手指既握着也不是很紧,左右手缰绳要保持同等长度,端坐于马背要展胸直腰,让身体尽量随着马匹的动作而起伏,两脚贴着马腹自然做出一站一坐的动作.......”
雨轻驱马随在卢琛的身畔,听着他细心的讲解骑马要领,不由得抿唇一笑。
“怎么,我讲的有什么不对吗?”卢琛笑问。
雨轻摇摇头,“不是不对,而是有个很无趣的人在一天之内就把所有的骑马要领和注意事项全都讲了一遍,不管别人记不记得住,他倒是教完课走人了。”
卢琛明知那个人是谁,却故意问道:“雨轻,那人根本没有用心教你,对不对?”
“他是怕我骑马赢过他。”雨轻撇嘴道:“像他那样的天才自然瞧不起资质平庸的普通人了。”
卢琛偏头一笑,“要不要速度再快一些?”说完挥鞭疾驰。
“子谅哥哥,等一等我!”
雨轻在后面喊着,因为她还不太能够熟练的掌握打浪技巧,身子在马上有些不稳,可是又不想落后太多。
正要加快速度之时,却远远的望见洛水中有一画舫驶过来,年轻男子正坐在船上怡然自得的抚琴,身边一袭春衫的女郎好似莲花旋转,衣袖舞动,身段风流,惹人遐思。
“那女郎看着好熟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雨轻勒住缰绳,仔细想了想,然后笑道:“是醉欢楼的唐小娅,她怎么会在船上呢?”
这时,卢琛已经策马回到雨轻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不禁失笑道:“那抚琴之人是仲宝兄(卫璪字),看来今日他很有兴致。”
“子谅哥哥,和崔缇笑谈之人可是河间王府的主簿房阳?”
“嗯,房兄和道瑜兄私交甚好。”
雨轻微微点头,心道:如今不仅河间王司马颙想要去镇守关中,连琅琊王司马睿和东海王司马越也有此心,他们大概都已派心腹幕僚前来洛阳,自然会拜访赵王,房阳此番来洛阳应该也是为了此事。
“雨轻,你在想什么?”
卢琛已经下马来,看到她仍旧痴痴的望着那艘画舫,便调侃笑道:“难道你是想去道瑜兄(崔缇字)那里吃午饭吗?”
雨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口中喃喃道:“我才不想去他们那里凑什么热闹,我只是出城来学骑马的,五叔今早还告诫过我,如果再不知礼数,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场合,就要家法伺候了.....”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卢琛却清眸闪动,主动伸出一只手,想要搀扶她下马。
第四百零一章 郊外骑马(三)
雨轻冲他俏皮的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动作轻盈的翻身下马,站立很稳,完全不需要别人的搀扶。
“看来你每日晨练,确实有进步。”卢琛脸上露出欣然的笑意。
雨轻摇着折扇,很潇洒地道:“子谅哥哥,我以后会更厉害的。”说着又低首瞧着那块闻香玉佩上的渐变色穗子,满意的笑道:“这种梦幻的粉紫色调确实很符合子谅哥哥的气质。”
“那么你送与道儒的玉穗子又是什么颜色的?”
卢琛凝视着她,刚好一抹明媚的阳光洒在雨轻的粉颊上,她伸出纤纤小手在半空中写了一个字。
“蓝色,它是最冷,也是最为纯净的颜色。”雨轻含笑解释道:“因为他像海洋一样深沉,又如天空一般飘逸。”
“看来你已经很了解他了。”卢琛微眯凤眸,又问:“士瑶兄和季钰兄他们又是什么颜色呢?”
雨轻随即刷的一下合上手中的折扇,故作神秘的笑道:“子谅哥哥可以去问他们,我想郗遐也快要回洛阳了。”
卢琛伸手拿过她手中的折扇,徐徐打开,说道:“这扇面上的《墨梅图》画的不错,梅花的盛开、渐开、含苞各姿态都显得清润洒脱,生气盎然,笔力挺劲,应该是道儒的手笔。”
“子谅哥哥善画花鸟,改日帮我画一幅扇面吧,我做一份红豆蒸蛋糕当谢礼。”
雨轻一说到蛋糕,竟感觉有些饿了。
“快至午时了,我们还是先到附近的食肆用饭吧。”卢琛笑了笑,把折扇还给她,然后负手朝前面走去。
雨轻跟上他的脚步,想起自己的新计划,便扬起小脸问道:“子谅哥哥,你说将来在那边建造一片别墅区可好?”
雨轻伸手指向不远处那一带比较空旷的土地,继续道:“主打奢华养生,宅院设计可以加入一些全新的元素,就比如说有人喜欢竹子,可以在庭院和室内,装饰到云墙营造出不同的竹林意境,用竹子做绿篱,分隔空间,还可以用竹建造竹亭或者轩馆,在竹中设置幽篁夹道,绿竹成荫的小径,根据不同种类的竹子人工添加一些具有实用和美观的景致,园林也会更加赏心悦目。”
“别墅区?你是想盖房子?”卢琛诧然问道。
雨轻点点头,抬眸笑道:“子谅哥哥,其实石崇的金谷园就是别墅,当别墅多起来的时候,一个庄园和另外一个庄园联起来就成了庄园区,这就是别墅区,便于大家来往,只是现在的技术还不够先进,不然盖起高楼大厦,坐电梯上下楼才更方便。”
“电梯又是什么?”卢琛微微皱眉,觉得雨轻现在张口就能说胡话。
“就是在一本古籍上记载的,我也解释不好。”雨轻赧然一笑,只能含糊过去了。
“这么说来,我看的书籍还不如你看得多。”
卢琛眼神变得清澈,心里的烦忧早已驱散不见,虽然他不知道雨轻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稀奇的东西,但有雨轻陪在自己身边,总感觉一切都很美好。
当他们来至官道上的一家食肆门前,却望见从对面驶来一辆牛车,身着素白色轻袍的少年跳下牛车,疾步朝他们走来。
雨轻目光微微一诧,随即便笑吟吟说道:“桓兄,你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呢?”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桓协唇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又对卢琛略施礼道:“真是好巧,子谅兄可是出城来散心的?”
卢琛不禁笑道:“听闻陈留郡府丞骆况因杀害妾室申氏而入狱,桓兄帮助王太守顺利破案,尚书左仆射王衍会不会感谢你呢?”
桓协哑然失笑,“琅琊王氏又岂会把这等无关痛痒的小事看在眼里,王太守明察秋毫,公正断案,我不过是个捡漏的,不足挂齿。”
“桓兄,早知道你今日回洛阳,我就在城内的酒楼订好位置,给你接风洗尘了。”雨轻笑道。
桓协摆了摆手,“不必这么麻烦,季钰兄这两天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去蹭顿饭就好了。”
卢琛已经走进了食肆,雨轻和桓协也相继跟了过去,在饭桌上,雨轻并未询问他有关陈留的事情,反而是谈及了他的兄长,现任豫州主簿的桓彝。
因为陈留前任太守徐济之事被翻查出来,书令史丁弘势必会被上面的人拿出来顶罪,那么书令史一职就会空缺下来,桓协倒是可以把握住这次机会,作为出仕之路的开始,而桓彝也可以借此事调动到别处。
“子谅兄,我途径荥阳之时,听友人说乐高前一阵子来过荥阳,还特意拜访了潘家人,问的却是俞家在河内郡的生意。”
桓协呵呵笑道:“乐高这人真是奇怪,既然到了荥阳,直接去找俞氏子弟就是了,还拐着弯从别人家打听,乐令向来处事谨慎,乐高不愧是他的堂侄。”
卢琛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然后给雨轻夹了一块胭脂鹅脯,说道:“这家腌制的鹅脯肉味道不错。”
“子谅哥哥,乐高不是去了邺城,成都王司马颖征辟他为掾吏,他去河内郡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呢?”雨轻放下筷子,好奇的问道。
“可能是为了公事,也可能是私事,你若是想知道,直接去问乐高好了。”
卢琛这样的回答直接就堵住了她的嘴,让她无法继续问下去,只能在旁边安静的吃饭了。
“季钰兄说得不错,子谅兄说话最懂得分寸,也最有深度,一般人倒是听不明白的。”
桓协微笑道:“雨轻,你在子谅兄的眼皮底下,最好按规矩行事,不要动什么歪主意,毕竟他不像季钰兄一样,从小与你一起长大,熟悉彼此的性情,若是你稍不注意惹恼了子谅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桓协,你这是在故意挑拨离间吗?”
卢琛放下茶杯,语含讥讽道:“季钰兄自己没回来,倒是先打发你回来了,他是在不放心谁呢?”
雨轻正把饼子掰成很多小半,放入羊肉羹里,插嘴道:“自然是不放心玥姐姐了,玥姐姐好像着了风寒,明日我准备和佳佳去探望她。”
第四百零二章 卢琛的负面情绪(一)
卢琛看着她,微冷的面孔柔和下来,问道:“雨轻,你把饼子掰的这么碎做什么?”
“这叫做羊肉泡馍,只不过烙饼不够筋道,勉强凑活吧。”雨轻重新拿起筷子,低首开始吃起来。
当她双手托着比自己的脸还大一圈的面碗喝汤时,桓协忍不住笑了起来,“这食肆的掌柜真够狡猾的,端出来的面碗这么大,可羊羹这么稀,都捞不着几块肉,只会往羹里兑水。”
卢琛直接把自己的那一碗羊羹推到桓协面前,说道:“我不喜羊羹,你若没吃饱,这碗就给你吃吧。”
“为何不喜吃羊羹?我听说涿郡人冬日都会常常喝羊杂汤,喝过热汤后身体更容易暖和起来,难道子谅兄不怕冷吗?”桓协一脸坏笑道。
卢琛幽幽地道:“厌恶不需要理由,桓兄还是赶快吃完回府休息吧。”
“这羊羹没有膻味,很是鲜美,子谅哥哥不品尝一下吗?”雨轻在旁问道。
卢琛皱了皱眉,递给她一块手帕,说道:“天色不早了,你若回去晚了,你的五叔该拿戒尺打你手掌心了。”
雨轻唬着脸哼了一声,不再理睬他,而是扭过头去与桓协说着悄悄话,卢琛很是无奈的望向窗外,心情突然低落下来。
在送雨轻回裴府后,卢琛就径自返回自己府中,已至黄昏,晚霞烧红了天边,整个庭院被披上了一层金黄的纱衣,仆婢各自提着食盒穿梭在廊上,从各房中不时传出郎君与姬妾的笑语声,丫鬟和婆子之间的斗嘴声,小厮们口中说些下流的骂人话,大宅院里各色人等此刻算是最为放纵的时候。
当夜色降临,这些声音才渐渐消失,一身着素服的少年转入后院,走回自己的寝房,有个侍婢进来禀道:“热水已经备好了,请子渊小郎君沐浴吧。”
卢琦点点头,眼睛微微一扫,发现桌上的几卷画作仍旧摆在那里,立时敛容道:“莫羽,把焦四给我叫来。”
没过一会,焦四疾步走了进来,望见卢琦正坐在圈椅上,双臂倚着圈形的扶手,似乎在养神。
焦四连忙上前见礼:“子渊小郎君唤老仆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卢琦示意他先坐下,他看到莫羽已经放下一锦墩木凳,他便慢慢坐下来。
“焦四,你也变得糊涂不记事了。”卢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微笑道:“要不你还是回范阳祖宅好了,家父身边也需要有人服侍着,不是吗?”
焦四一脸惊容,慌忙起身,回道:“子渊小郎君,就是四老爷派老仆来洛阳的,老仆自知愚钝,可对小郎君是全心全意,不敢有半点懈怠。”
卢琦微涩地道:“家父是看你做事细心,为人稳重,才让你跟过来的,可是你却连尤氏的事情都处理不好,还让堂兄知晓了此事,整个府里的人都在背地里嚼我舌根,我倒成了个笑话,你确实够蠢的,再留在这里还有何用?”
焦四好像听出什么来了,又扫视一周,视线落到那几卷画作上,这才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匆匆走过去抱起那些画,然后堆笑解释道:“子渊小郎君,今日事多,府里新买了几名婢子,我挨个看了看,挑中一名伶俐的,让她来子渊小郎君房里伺候吧。”
“夜深了等大家都睡下,你再做这件事吧。”卢琦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微微阖目。
“小郎君既然看不上季玠的画作,当时在街上赏他几个钱也就完事了,买这么多幅画带回府中做什么,放着也是碍眼。”焦四纳闷的说道。
“嗯?”卢琦的脸色忽地沉了下来,目光微闪,“焦四,人蠢还话多,以后不要再提季玠这个名字,你听明白了吗?”
焦四点头,讪笑道:“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把这些画拿去烧了,要不要顺便再给那个向真烧些纸钱?”
卢琦听后,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道:“焦四,说你蠢你还真是蠢,与我不相干的人死了,我还赶着上门去吊谒吗?过去阮籍哭悼兵家女,说什么悲天悯人的情怀,我看是他心灵脆弱,最后只能郁郁寡欢而死,他们陈留阮氏能和我们卢氏相提并论吗?你若是管不好自己的舌头,不如割了去更省事!”
焦四不敢再抬眼,抱在怀里的宣纸微微颤抖着,他实在不知为何卢琦发这么大的火,还是为了这么两个人,一个已经被剔出士籍,另一个却死了。
他不过是看莫羽之前派人去过一趟河内郡,好像在调查什么事,卢琦做的事,他大都不知晓,也不敢多问,他只是负责照看他的日常生活,看他安好足矣。
“堂兄还在三伯的书房吗?”卢琦缓和了一下心绪,淡淡问道。
焦四回道:“嗯,子谅小郎君进府时阴沉着脸,好像遇上什么不快的事了。”
“堂兄不是出城去找雨轻了,裴家的这个养女不一般,能够让崔意这么紧张她,就连堂兄这么清冷的人,也开始想要靠近她了。”
卢琦轻笑一声,双眼慢慢地眯起:“他不是不需要侍妾,而是要挑人,改日寻一个和雨轻模样很像的少女,搁到他房里去,我就不信他还要把人给撵出来。”
而在卢皓的书房内,气氛异常的僵冷,卢琛把茶杯一顿,肃然道:“父亲不会无故派乐高去河内郡,三叔还要再瞒着我吗?”
卢皓沉默片刻,轻轻叹道:“河内郡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也不必再追问了,这些事也与你无关。”
卢琛也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向真坠马而亡,不是俞伟光指使人干的,那就是乐高了,向真牵涉进了太多事情,只有他死了,河内郡各家士族的好戏才能上演,郗遐顺藤摸瓜,自然能查出个所以然来,华荟这个太守的位置保不保得住也还另外说,不过升迁是无望了........”
“成都王司马颖一直都想把和演从豫章调回洛阳附近,河内太守就是个很好的位置,乐高杀害向真的目的也是显而易见的。从河内传出的消息是李岱承认派人杀害了季江,为了抢夺象牙,威胁季氏子弟,如今已经入狱,可依我看,他这个常年卧病的父亲分明是在替儿子李奕顶罪。”
第四百零三章 卢琛的负面情绪(二)
卢琛皱了皱眉,停顿一下,继续道:“俞伟光贿赂中正官,把季氏一门剔除士籍,这项罪名已经足够让俞伟光断送了仕途之路,不过乐高竟然还想让他承担杀害向真的罪名,这般算计,无非就是在逼俞伟光去死,三叔,乐高如此阴险歹毒,父亲却听信于他,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父亲了。”
“子谅,这不是你应该忧心的事情,你的父亲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场,许多事本来就不必做解释,不过他这么做都是为了卢氏一族。”
卢皓吁了口气,感慨地说:“如今像琅琊王氏这样的新兴士族在朝廷中枢有了更多的话语权,王衍想要坐上尚书令的位置也想了不止一天两天了,明眼人都看得很明白,王戎作为司徒,纵使不理朝务,但在朝中威望仍在,门生旧吏也有很多,甚至可以与京陵公王浑齐头并进,而我们范阳卢氏相比他们就逊色许多了,幸而清河崔氏的地位一直很稳固,否则我这个尚书也难以当的长了。”
“三叔,争权夺利也须有个底线,这般残害士族子弟,只会让人不耻,我们卢氏一门以儒学显名东汉,太爷爷(卢毓)位至曹魏司空,选荐贤才,以贞固任职,在朝中素有雅望,叔公(卢钦)历任要职,不崇尚功名,为人清正,拿俸禄时常救济亲戚故旧,从不为了谋利经营私产,可父亲却只想着谋取更高的官位,在朝堂上做着俯首听命的臣子,却在背地里做着杀人不眨眼的勾当.......”
卢琛的眼中蕴含着许多情感,有愤怒、悔恨、压抑、还有挣扎,也许在这几年里他的内心一直都有矛盾,荥阳公主因他而死,他无法推卸责任,因为买通宫人暗害公主的人正是他的父亲。
“我该怎么去恨他,他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一旦当上驸马都尉,仕途之路、家业和袭爵也就随之丧失了,可他为何不能像崔意的父亲那样当场拒绝皇上的赐婚,因为他那时还在想着坐上尚书之位,自然会在明面上顺从皇上的心意,三叔,我说的对吗?”
卢皓眼神黯淡下来,他知道卢琛心里有怨恨,不过这种怨恨又不能言明,只能压抑在心底,而今因河内郡所发生的事情,卢琛的那种情绪再次迸发出来,并且越来越浓郁了。
“父亲根本不会在乎我是否能够承受,他看重的只有利益的得失,家族的荣辱兴衰,可是他给予我的是什么,是一道道刻在心底的伤痕,他作为父亲是陪伴着我的成长,可是这种陪伴如同受刑,我的生活还不如崔意,至少崔意不用承受这份痛苦和内心的煎熬,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是真挚的,而我和父亲之间连交流都变的困难,只剩下了无尽的争吵.......”
卢皓沉默半晌,又宽慰道:“子谅,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你的父亲也做出了让步,不会着急给你议亲了,晚两年等遇上合你心意的世家嫡女,我自然会为你做主,不会再让你的父亲胡来的。”
卢琛苦苦一笑,目光落在手里的白瓷盖碗上,勉强将一腔幽愤的心绪压了下去,心中暗想:我的婚姻如何能够遂心,只世家嫡女这一个条件就足够把她的名字从议亲备选的名单中抹去,道儒也应该很清楚这个现实。
不过他不想轻易放弃,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再恢复到以往那样苍白,有她在,他才感觉自己是在真实的活着,一切也变得有意义,因为她值得,哪怕机会再渺茫,他也要付出最大的努力。
“三叔,这次不仅是河内郡出了事,还有陈留那边的某桩旧案也被翻出来了,郗遐还真的练就了分身的本事。”
卢琛镇定了情绪,右手拿起盖子轻轻撇了浮茶,微抬双眸,幽幽说道:“不过王衍自然能找个顶缸的出来,就怕张司空那边抓到他儿子的什么把柄,司空长史牵秀也正想着替好友徐济之死鸣冤,不知王衍会如何应对呢。”
“皇上如今的心思也就只有司隶校尉许奇能够明白了,青州刺史山简今早派手下官员送来了一份奏表,大概是为了河内郡怀县季氏之事,认为山允在担任司州大中正期间出了这样的纰漏,山家人难辞其咎,还主动提出自降官职,皇上倒是没有准许,反而说季伦(山简字)已在青州任刺史快有三年了,我看皇上有心召山简回洛阳,就是不知是平调还是升迁了。”
卢琛抿了一口茶,便把茶杯放到桌上,然后站起身,说道:“三叔,太子遇袭之事到底也没有查出真正凶手,即便司隶校尉捕到什么影儿,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还是无法定罪,不过皇上想要削减某些家族的势力,还是有很多办法的,朝廷大员每次的调动,都会牵连很多人,而平叛之后的论功行赏也该有个结果了。”
立于门外的少年袍袖随风飘动,他的唇角噙着一抹轻松淡定的笑意,恍若他只是个看客,室内叔侄二人的谈话并未涉及到他,这就足够了,不过当听到卢琛那一番愤慨之词,他竟感觉莫名的好笑。
他这位了不起的堂兄,有时候真让人嫉妒,有时候却又不自主的厌恶他,有他在的地方,自己总是会被其他人忽视。
不过卢琛是难以体会那种心情的,因为他是卢氏年轻子弟中最耀眼的,一直高高在上的人哪里会懂得别人的心酸。
少年冷冷一笑,迈着潇洒的步子,身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
夜深了,月隐云中,裴府西院很是静寂,在小轩窗下,书桌上压着的几页纸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烛花摇影,顺风把头枕在胳膊上,早已昏昏欲睡,手中毛笔抖动两下,在宣纸上留下些许墨迹。
“窦构到底是被谁害死的?”
雨轻徘徊在廊下,一直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古掌柜在傍晚时过来了一趟,还带着段正纯的书信,段正纯在信上讲到窦构和窦吉兄弟二人正试图找寻姚长林生前的线人,不过自姚长林遇害后,长时间未与这些线人联系,他们的忠诚度还有待考察。
第四百零四章 云端看厮杀(一)
窦构在怀县开了一家当铺,就在前两日,有个戴斗笠的跛足老者来当了一件东西,正是西汉的角形玉杯,此玉杯原来的主人正是姚长林,因为这是段正纯在几年前送与他的,希望能给他带来好运,姚长林遇害之后,这角形玉杯也不翼而飞了。
窦构深感惊诧,当即就带着手下去跟踪那个戴斗笠的跛足老者,不想一夜未归,段正纯心有疑虑,派护卫四处查找,最后在一处破庙里发现了窦构的尸体。
碍于窦构的联络人身份,不能去报官,段正纯只是命小厮好生将窦构安葬,在河内郡先后死了两名联络人,恐怕是原先的线人叛变了,不抓住他,很难在此地重新设立联络点。段正纯也不便再继续待在河内,直接返回朝歌了。
因窦构和窦吉两兄弟是被祁斯派来河内郡找寻失联的线人,在这里待了有一阵子了,利用各种关系网,倒是被他们找出来一些人,最后段正纯从中挑出了两个最有嫌疑的人,分别是呼啸山庄李如松和酒肆云鹄。
“面对金钱和权力的诱惑,卧底也很容易变节,况且谁又喜欢过着朝不保夕亡命天涯的生活呢?”
雨轻静静地望着清冷的月光,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肃杀起来,“我绝不会让他们无辜枉死的,既然河内郡这个地方布满荆棘,那么我就踏平这荆棘。”
她已经告知古掌柜,让他派人在河内郡开设一家专做鱼料理的食肆,每至清明都会做一份鱼头料理,放置窦构坟前,用以祭奠他的英灵,这是她给窦构的承诺,为了方便查探呼啸山庄和酒肆那边的底细,祁斯会亲自去河内郡怀县,因为祁氏是士族,有些事段正纯处理不了的,却是可以由祁氏子弟出面解决的。
“雨轻,你怎么还站在这里?”顺风揉了揉眼睛,一脸困乏的样子,慢慢走了过来,又打了个哈欠,说道:“每次一提笔练字就想睡觉,还不如挥剑来精神。”
风儿轻柔的拂过她首间颈侧的几缕青丝,她的眸子忽然变得闪亮异常,伸手指向拱形门那边,惊道:“那是什么东西?”
雨轻微微侧身望了过去,却见有个小厮正提着钓鱼竿,趴在墙头,时而探出半个脑袋,好生奇怪。
顺风直接跑了过去,发现那小厮正是覃思,他好像还在调试着鱼竿,费力挪动着胳膊,不知道在做什么。
“覃思,你这钓鱼竿上挂着的是什么东西啊?”顺风仰面笑嗔道。
覃思朝她挥了挥手,讪笑道:“好玩的东西,白日里我忘记送过来了,道儒小郎君便罚我自己想办法,我便只好借助钓鱼竿递给你们了。”
顺风咯咯笑起来,“你就像个小贼似的趴在别人家的墙头上,这样子真是有趣,都把我的困意赶走了。”说完就伸手接过来吊在鱼竿上的锦盒。
雨轻也好奇的走了过来,身边的梧桐还提着灯笼,当覃思看到雨轻,忙把钓鱼竿抽了回去,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墙头。
“怎么这会还来送东西?”雨轻很是疑惑。
顺风抱着那锦盒,笑道:“真好玩,下次你要是给崔意传递东西,也可以用这个钓鱼竿,我看很方便。”
雨轻全无兴致,摇了摇头,便转身走回寝室内,而顺风和梧桐两个人还在猜来猜去,到底这个锦盒里装的是什么呢?
这院中的情形早已被站于楼中的崔意远远望见了,也可以说当他看到雨轻一个人在廊下发呆时,就想到了这个主意,借此逗雨轻一笑。
当崔意走下楼来,覃思就上前禀道:“道儒小郎君,我已经把那个牧童戏牛的竹根雕送过去了。”
崔意点点头,从他的小叔叔崔治手里抢来这个竹根雕可是费了很多功夫的,先去画师张墨那边抚琴讨他的好,他才有兴致作画一幅赠与崔意,又把张墨的画作转赠与叔公崔随,这竹根雕才算到了自己手上。
“道儒小郎君真是精明,不直接把那幅画送与为善小郎君,而是给了他的父亲,说到底那幅画作还是属于道儒小郎君的。”覃思堆笑说道。
“我只是把画放到叔公那里暂为保管,岂会真的赠与小叔,不过一个竹根雕而已,略施小计,他也不会太计较的。”
崔意负手走在庭院中,思忖着雨轻为何失落的徘徊在廊下,明明河内怀县季氏一事已经被查清楚了,都是向真和俞伟光在暗中捣鬼。
当脑海中再次梳理这些事情时,他猛然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荥阳俞氏为了侵占田地而把季氏一门剔除士籍,这个理由有些牵强,甚至太不明智了。
“俞伟光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
崔意驻足,自语道:“如果俞伟光背后之人真的是郑氏子弟,那么郑家人又为何要针对季氏这么个末等士族,怀县那家酒肆的掌柜姚长林又是被何人所害呢?难道这一连串事件的起因就是姚长林?”
想到此处,崔意的眼神里隐晦的闪过一丝冷芒,又看了看云雾笼罩的夜幕,唇畔噙着淡淡的笑。
在魏明帝(曹睿)时期将作大匠一职就是由郑家人担任,职掌宫室、宗庙、陵寝等的土木营建,看来郑家人善于机关术不假,只怕以后郑家人会越来越有作为的,更是不容忽视的家族。
时值暮春,北方的雨水开始增多,在前来参加早朝的官员中,多了一个人的身影,正是时任给事黄门郎的祖逖,跟着司隶校尉许奇一同步入宫殿。
在曹魏时期,司隶校尉权势很大,按照官员级别,司隶校尉应该排在各部门首长之后,但在朝会的时候,众大臣坐在宫殿的正南门外,司隶校尉却坐在各部门首长的上首,这种单坐的待遇,比在东汉时期还要显要,那时司隶校尉、尚书令和御史中丞一起都有专席,被称为“三独坐”。
从西汉时期开始,文武百官上朝都是跪坐议事,直到唐朝都沿用此制度。
司隶校尉权势甚重,上至三公,下至百官都受司隶校尉的监察,与明朝的左都督陆炳无异。
京陵公王浑和司徒王戎今日也来上朝了,这确实很少见,因为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上朝议事了,不过他们二人的脸色却都显得十分凝重。
第四百零五章 云端看厮杀(二)
张华最先在殿前提到临近夏季,大雨增多,济南太守已经上奏济水下游的堤岸多是砂质土壤,容易崩塌,若是等到连绵大雨的季节,河水必会漫过大堤,导致济水决口,需要及早疏通河道,派去察看的官员回来后汇报了工程预算,朝廷应该尽早拨款治理河道,以防河、济水泛滥。
司马衷瞥了一眼华混,问道:“度支尚书以为如何?”
“工程量太大,眼下国库财政吃紧,修河道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华混缓缓起身回道。
这时,有人冷哼了一声,“看来是华尚书拿不出这笔款项,之前王尚书就说国库没有充足的粮食来给泰山赈灾,只能让各家筹集赈灾粮,而今华尚书又说国库没钱,难道还要再让各家捐钱出来修理河道吗?”
华混垂下眼睑,不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知道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司州别驾刘暾。
刘暾扫了一眼很是安静的华混,继续说道:“华尚书时常对着别人诉说自己的为难,就像最近这些年天灾人祸多,朝廷整日往外花钱如流水,各地方上不是遭遇灾情,就是外族侵扰边境,发生叛乱,朝廷还得减免赋税,用以安抚当地百姓,你这个度支尚书当的不容易,只能东挪西凑,勉强维持朝廷各处的周转......”
他略停顿一下,话锋忽转,“华尚书为了给朝廷分忧解难,可谓是绞尽脑汁,不过平原华氏在钱财方面向来看得很重,都能做出抢夺季氏一门的象牙这样的事情出来,自然是不会愿意耗费国库的钱去修理河道了。”
“华尚书,难道你不需要解释一下吗?”帘后之人声音淡淡的问道。
众臣便把目光都投向华混。
见华混沉吟不语,郭彰提高声音问道:“华尚书,皇后娘娘问话,你为何不回?”
“清者自清,我无需做任何解释。”华混冷冷的看他一眼道。
“以为不解释就无事了,真是笑话,朝中谁人不知华家贪财无度,为了个象牙,就连杀人的事也做得出来。”
郭彰面上的笑容很是诡谲,本来就因为韩菲天天在鲁郡公府里哭着闹着要嫁给华陶那个臭小子,他就一肚子的火,而今华家惹上了官司,他是巴不得看华家的笑话。
“象牙只是别人送来给家父的生辰贺礼,一片诚心,我怎好替父拒绝不受。”
华混斜睨郭彰一眼,不禁冷笑道:“谁要杀人,杀什么人,郭尚书可要把话讲明白了,在殿前无凭无据的就栽赃于我,太原郭氏都是这样不讲理的吗?”
“华混,你简直是强词夺理,自己家做了不光彩的事,还不想认账。”郭彰想不到华混的反击如此迅速,只好道:“我倒要看看待会你还能不能这般镇定了。”
司马衷看着他们,缓缓说道:“郭尚书方才之言,也只是道听途说,华尚书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皇上,臣有事启奏。”华混甚为恭敬的面向司马衷,颔首道。
“华尚书请讲。”司马衷慢慢眯起双眸,似乎心中已经猜到他接下来所要启奏何事。
华混看见对面刘暾的脸上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便知道他势必要拿着河内郡之事大做文章了,那么与其被动应对,不如主动出击,关键时刻做出果断取舍,平原华氏能够历代久居高位,岂能没有手段?
“启奏皇上,河内郡李功曹与计吏串通,谎报灾情,用以谋取赈灾粮,计簿上也有虚假不实,河内太守已然写了奏表加急派人送来京都,我想张司空昨日也是看到了这份奏表,华太守用人失当,深感自责,欲要引咎辞官。”
华混神色稍缓,继续说道:“河内长史张驰也已经陈述了其中详情,修武县和汲县并未发生灾情,这两县的县令也是被李功曹所收买,故意欺瞒河内太守,就连郡长史也是被蒙在鼓里。”
此话一出,刘暾的脸马上沉下来,冷声道:“华尚书想要为令弟推卸责任,随口扯谎的本事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
华混看似不经意的瞥一眼刘暾,镇定自若的说道:“刘别驾派郗主簿前往河内郡考察民情,若是张驰有哪里陈述的不对,或者说张驰有刻意隐瞒,刘别驾但讲无妨,我洗耳恭听。”
张驰乃河内张氏子弟,晋景帝司马师和晋文帝司马昭的母亲张春华就是来自张氏,有这层皇亲关系,除非郗遐找到可以把张驰定罪的重要人证和物证,否则刘暾也是无法再与华混据理力争的。
如今的张驰还尚在府中休养,郗遐去探望过他,这个张驰明显是和华荟同流合污,直接把李奕推出来背黑锅,他和华荟倒是干干净净,也许从一开始华荟征辟李奕,就是在为日后谎报灾情被人揭发之后找个替罪羔羊。
遇到麻烦就把下属推出来背锅顶罪,之前的羊邈杀害孟府丞也是如此,只不过华荟更聪明的地方就是摸清了李奕想要往上爬的心思,为了向华家示好,李奕派人抢夺季家的象牙,甚至不惜杀害季江,有这个把柄在手,李奕根本翻不了身。
也可以说象牙只是个诱饵,只要李奕闷头跳进去,就难以抽身了。华荟能够在郗遐面前那般有恃无恐,可绝非是跟羊邈一样倚仗皇亲国戚的身份,而是凭借自己的智慧。
不过华荟的这点心思能够暂时瞒得过郗遐,却瞒不过张华的眼睛,在官场混的久了,个个都是人精,别看京陵公王浑和司徒王戎跪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他们两个老狐狸只怕从华混上奏河内郡之事开始,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他们与平原华氏都是老牌士族,又同朝为官多年,大家也就心里明白装糊涂了。
司马衷点了点头,开口道:“既然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华太守也不必就此辞官,治理河道和防汛事宜直接关乎两岸百姓的安危,自是要派遣官员前往督办此事,既然国库紧张,拿不出这笔款项,那么就先从皇宫用度上削减,各地藩王的俸禄也减半,只要能尽快筹集这修河道的款项,华尚书可自行裁夺。”
第四百零六章 云端看厮杀(三)
众臣听皇上这样说,都惊诧不已,这时王浑缓缓道:“皇上都做了表率,主动削减皇宫的用度,那么老臣岂能闻之无动于衷,太原王氏到时自会提供物资,只是不知皇上要派何人去督办河道治理之事?”
“尚书令,你觉得该派何人去督办此事啊?”司马衷微眯双眸,望向陈准。
乐广颔首回道:“不如就派华太守去济南督办此事,他最是爱民如子,我想为了两岸的百姓,华家也是愿意慷慨解囊的。”
此刻说这样的漂亮话,也就乐广能够无所顾忌的讲出来,因为他正想着如何把华荟从河内太守的位置上拽下来,偏巧司马衷执意要下令修河道,他也就有了主意。
当然他极善揣度圣意,司马衷既然把问题抛给他,大概也是想要把华荟调往别处去,毕竟华家这两年的行事有些张扬了,拒绝与韩家联姻的背后,就是党派之争,贾郭一党处处针对华家,河内郡之事确是华家出了纰漏,若是就这样让华家有惊无险,贾郭一党必会心怀怨恨,而削减打压老牌士族的这盘棋也将无法继续下去了。
当司马衷再次把目光落在华混身上,他才恍然大悟,绕了一圈子,原来司马衷在这里等着他表态,不管他愿不愿意,平原华氏都得硬着头皮接下修河道的差使,不仅要出人,还得出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平原华氏自会尽力协助督办河道治理,只不过我的弟弟并不善水利,恐怕有负皇上重托。”华混正色道。
郭彰在旁假模假样的故作思索状,然后微笑说道:“皇上,听闻卢尚书善于水利,我看可以派他担任都督,华太守任监运一同前往,必会事半功倍。”
“五兵尚书公务繁忙,岂可轻易离京,让都水使者赶赴督办就是了。”
崔随呵斥道:“昔年武库发生火灾,郭尚书率领百人只顾自保而不救火,还对着刘暾大怒,‘我能截君角也!’刘暾君当即回道,‘何敢恃宠作威作福,天子法冠而欲截角乎!’郭尚书与其举荐别人去修河道,不如亲往,也好给文武百官做个楷模!”
卢皓时任五兵尚书,也就是后来的兵部尚书,西晋置都水台,主官即称使者,以河堤谒者为都水台属官,而现任的都水使者正是王琼,来自太原王氏,乃王浑之侄。
面对崔随寒厉的目光,郭彰不禁冷笑道:“崔家人就会在殿前重翻旧账,我记得博陵崔洪过去好像与前任都水使者王佑亲近,因牵连坐罪被黜落,而王佑曾经因鞭打王府的属吏而被免官,然后贬斥出朝,搬家北芒山脚,早些年便病故了,刚才我倒是把博陵崔洪给忘记了,他赋闲在家多年,也该出来走动走动了。”
崔随面色有些难看,心想再与郭彰争辩下去也毫无意义,便选择了缄默,毕竟王浑就在殿上,他自然会站出来说话的。
郭彰见崔随沉吟不语,刚要提高声音继续说下去,却只听殿上有人咳嗽一声,却是王浑。
“郭尚书今日话有些多了,是不是你的儿子郭茂在临淄当太守做出了什么好的政绩,想要在大家面前宣扬一番?”
王浑双眼半睁半阖,淡淡道:“在殿前郭尚书都能含沙射影的指责我们太原王氏和博陵崔氏,那么在殿外更是不能通力合作了。”
郭彰一时语塞,贾谧倒是笑道:“皇上,昨晚下了一夜的雨,郭尚书自然忧思防汛之事,所谓关心则乱,言辞欠妥,其实并无恶意,大家同朝为官,自是不分彼此,一齐出力,平阳贾氏愿意出钱一同修缮河道,想来太原郭氏也正有此意。”
“臣确有此意。”郭彰连连点头道。
“郭尚书的脾气确实需要收敛一下了。”司马衷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道:“每个人的职务不同,想法可能也不同,有意见分歧很正常,但不要随便把陈年旧事拿出来说,彼此家族的颜面都不要了吗?”
“臣等谨记皇上告诫。”众臣皆颔首齐声道。
当殿上恢复了安静,尚书和郁突然禀道:“皇上,范阳郡太守成泰已经递上了辞呈,从去年到现在,已经先后有三位太守主动辞官了,这范阳郡已经和离狐县一般,无人愿意到此任职了。”
贾谧淡淡一笑,“这也怨不得他们,范阳郡涿县实在不好治理,幽州之地民风彪悍,派过去的官员哪里压得住他们,更何况卢氏子弟皆是尊崇儒学,祖上卢植更是名着海内的大儒,范阳卢氏可谓代代出名士,涿县有如此官宦世家,那些个官员只要愿意去卢家请教治民之法,又岂会辞官不做呢?”
“三位太守都干不长久,只怕就是与盘踞在当地的地头蛇有关,成泰刚正不阿,想要整肃府衙,偏偏有人从中作梗,甚至深夜派去自家部曲围住太守府邸,如此大胆,真是蔑视王法!”和郁愤然说道。
和郁和贾谧一唱一和,随之把范阳卢氏推上了风口浪尖,因为他们正在拐着弯的指责范阳郡望卢氏威逼太守成泰,倚仗家族势力,横行霸道,目无王法。
司马衷悠悠问道:“哦,竟有此事,那是谁家这么胆大妄为?”
“皇上,这只是范阳太守成泰的一面之词,不足取信。”温羡慌忙回道:“卢氏族人派出部曲,只是为了保护成泰的安危,只因幽州一带混入不少外族流民,暴动和骚乱时有发生,卢氏族人主动协助府衙,并不敢逾越法令。”
和郁低着头小声道:“真是纯属狡辩。”
“卢尚书,你可知晓此事啊?”司马衷微笑问道。
这一问,才让卢皓明白过来,郭彰提议让他去治理河道,正是司马衷的意思,也可以说刚才河内郡的案子只是为了撤掉华荟的太守之职,而现在和郁和贾谧的言下之意,正是在逼着他不得不离京去修河道,否则贾郭一党势必会咬死范阳卢氏族人意图残害朝廷命官这一罪行。
“皇上,臣虽然不清楚其中详情,但本家如此行事确实会惹人非议,臣也是深感惭愧。”卢皓颔首道。
第四百零七章 云端看厮杀(四)
“无妨,卢尚书做事向来有章法讲公平,从不会徇私,大概只是个误会而已。”
司马衷又瞥了一眼王琼,微微皱眉,摇头道:“只不过王琼才刚入都水台,太年轻,治理河道并非儿戏,派他去都督此事,朕还是不放心。”说着又用余光扫过卢皓。
卢皓眼神里划过一丝无奈,微微颔首道:“陛下,臣愿往济南,与华太守一同督办此事。”
“还是卢尚书心系两岸的百姓,懂得为朝廷分忧,比那些只会逞口舌之快的人强多了。”
司马衷的脸上终于露出笑颜,又对华混说道:“工程款要尽快筹集出来,不可延误河道治理工程的进度。”
华混领命,心下却是苦不堪言,没想到司马衷早已设好了局,等着他们平原华氏和范阳卢氏一起跳进去。
当殿上再度安静下来,司马衷狭长的双目闪动着幽幽的光,投向跪坐在左边一直很安静的王衍,笑问道:“尚书左仆射为何如此沉默,关于陈留郡前任太守徐济之死,书令史丁弘已经全部招认了罪行,与王玄无关,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还紧绷着脸呢?”
原来陈留郡府丞骆况在狱中将徐济之死的真相和盘托出,书令史丁弘就是主使,因不满徐济处处压制他,才动了杀心。
不过王玄还是出了错,并且被桓协抓住了把柄,那就是王玄在陈留郡派人打死了几名不愿搬迁的百姓,因为他要扩建府邸,圈占民居,这件事虽然很快就被长史压了下去,扩建之事也暂时搁浅下来了,但总归是不光彩的事情。
“陛下,依老臣之见,眉子(王玄字)做事不够稳重,陈留太守一职还是交给有能力之人担任吧,就让他返回洛阳,以便听从他父亲的教诲。”
王戎叹息一声,似乎对不成器的王玄已经无话可说了,更觉得王衍为了自己儿子的前途,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真是把琅琊王氏的颜面丢尽了,如今还得他亲自上朝来收拾这烂摊子。
昔年南郡太守行贿刚升任侍中的王戎,后被司隶校尉刘毅纠察弹劾,因王戎并未接受贿赂才没有论罪,不过从此为清议所鄙,名声受损,后来王戎任吏部时,想要创建甲午制,但凡选拔人才,先让被选者治理百姓,用以考察他的治民能力,然后再授官擢用,却被傅咸弹劾,幸而他与太原郭氏有姻亲关系,才没有被免官。
由于甲午制要求各个阶序的选用之人须先经过外出治民,朝廷原来的升迁秩序大受影响,西晋时期选官本来就是重内轻外,高门士族子弟长期居于洛阳任职而不愿外放,朝中存在不少缺乏外官资历的官员,甲午制正是为了解决各阶官员排斥外任这一问题。
就在去年吏部尚书刘颂还提出了建九班之制,意要取消官僚通过“傍转”以积累仕进资历资格的规定,这是力度更大的职官制度改革方案,这种釜底抽薪的方式显然与朝廷权贵士族的利益有着严重的冲突,很难施行下去。
这些年的宦海沉浮,王戎早已经看淡了名利,更清楚如今的皇上想要做的事情,无非就是把老牌士族逐一剔出朝廷中枢,他这个皇帝才能有更多的决策权,可这又谈何容易呢?
接下来在殿前便是对益州平叛的论功行赏了,裴頠举荐钟雅担任中书郎,有王浑坐镇,即便钟雅没有多少资历,但是他的进阶之路依旧顺畅,那是因为除了有攻破剑阁之功,还有来自王浑给他的支持,钟雅在获得爵位和食邑之外,还得以成功挤入了中书省。
而裴宪则出任青州刺史,因皇上已经召山简回洛阳,就任卫尉,石崇却转任太仆。
左卫将军则由徐宁担任,典兴作为他的属下,领虎贲部督,这是司隶校尉许奇亲自举荐的,至于城门校尉一职,皇上听从了贾谧和郭彰的意见,让监军郭正返回洛阳后就任。
今日乐广心情大好,因为终于可以把和演从豫章调回来了,他只需要在河内郡待上一两年增个履历,回到尚书省任职也就顺理成章了。
张华却借机把征西军司张轨踢到了会稽郡做太守,那里可是江东的领域,指定不会给张轨什么好果子吃。
雨仍旧未停,朝堂上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也正在持续着,而此刻在任家却聚集着几名少年,正是任远、崔意、陆玩还有姗姗赶来的卢琛,他们正坐在翠竹堂内,似乎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不过气氛很怪异。
“听说季钰兄和山家的一名庶子成为了好友,还真是稀奇。”
任远唇畔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却转向立于水榭边撑着伞的少女,她不时旋转着伞柄,转的或快或慢,变出伞花,雨珠飞溅起来,她的脸上洋溢着青春活泼的笑容。
“他应该是去了陈留郡,到徐济的旧宅里走一走,他的心结总算是解开了。”
卢琛微嗅着茶水的清香,今日烹茶所用之水正是雨轻在前年收的梅花上的雪,香气高雅,口感绝佳,也是雨轻看到他们都在,才特意取出来烹茶给他们品尝。
“士瑶兄,我发现公安兄书房里有一只纸鸢,他把它当成了宝贝,不许别人碰,说是去年误闯入畋猎场替他挡了灾,这么看来做纸鸢之人和他真的很有缘分。”
崔意阴阳怪气地道:“好像有人前几日送了雨轻一只蝴蝶纸鸢,做工精致,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呢?”
“既然已经替他挡过一劫,那么再留着那纸鸢也无甚意义了。”陆玩很是不屑的说道:“我是被雨轻烦不过,才勉强做了一只纸鸢,不像有些人专会投其所好,送什么竹根雕,花的心思真是多。”
崔意的眼底迅速掠过一丝诡异,沉声道:“士瑶兄,你不会武功,不然我倒是很愿意与你比试一下剑法。”
陆玩把盖碗放回桌上,随意笑道:“不知你和子谅兄谁的剑法更胜一筹呢?”
崔意并没有答话,只是轻笑一声,卢琛则直接站起身,原来雨轻已经快步走了过来。
第四百零八章 雨中合唱 献给少年
“你让子初兄把我们请过来,不会又在动什么歪主意吧?”卢琛微微一笑,看她脚步急速,便投去关心的目光,“台阶上有积水,小心滑倒。”
雨轻眼眸清澈,含笑道:“今日我穿了新赶制的油靴,那种棠木屐我实在穿不惯。”
卢琛打量着她脚上穿着的油靴,是用木片做底,木底钉钉子以防滑,靴面用细绢制作,外面涂着一层蜡。
这种油靴在隋唐时出现,到宋元时流行,雨轻命人赶制了一双,虽然没有现代的橡胶雨鞋穿着舒适,但是比踩着棠木屐好多了。
“你们若是喜欢,我再让人多做几双送与你们好了。”
雨轻依旧一身宽袍大袖,拂了拂衣袖上的小雨珠,然后接过墨白递上来的青瓷盖碗,悠闲的品茗赏雨景。
雨轻日常出行都是男装,甚至在她的衣柜里放着四季的男装比女装还要多,周甯总是说让外人瞧见了,还以为裴家又多了一位小郎君,不过雨轻已经习惯穿男装了,毕竟男装更便于行走。
“站在对面亭子里的是些什么人?”陆玩微微皱眉,轻声问道。
在悠然榭中,年轻的男男女女站成了两排,怜画还在与他们说着注意事项,而伴奏人员也陆续走了过去,几名胡姬和琴师夹在其中。
雨轻笑道:“他们都是歌手,马上就是大合唱的第一次试演。”
“十个人一起唱吗?”任远好奇的问道。
雨轻点头道:“因为是试演,所以合唱人数并不多,如果效果好,以后可以尝试着弄个百人大合唱,但是我最期待的还是可以举办一次千人大合唱,那定是空前震撼的。”
崔意看她这么大口气,便调侃道:“待会他们要是唱的不好听,让我的耳朵备受煎熬,我就让覃思把他们一个个丢到水里去,以后我去菊下楼吃饭也得免费,以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雨轻立即纵起了小脸,把下巴往上一扬,一脸的不屑一顾,转而坐到任远和陆玩中间的那个空座位上,又看向任远,问道:“小姨夫(卞壸)和公安哥哥怎么没有来呢?”
“也许是有事耽搁了,应该会赶过来的。”任远淡淡笑道:“不过世道兄和道幼兄他们今日去了金谷园,好像准备泛舟听曲,也是别有韵味的。”
雨轻垂下眼帘,略显失落,耳畔却传来慢条斯理的话语声,“精不精彩还未可知,你就想着把大家都请过来,如果这合唱演砸了,到时候你如何下得了台,也就是子初兄肯容忍你的任性胡为,刚才道儒兄可是说了,要把他们通通扔进水里面去喂鱼呢,我想子谅兄的想法也是如此,他们可没有耐心听不悦耳的声音。”
“士瑶哥哥又不精于音律,也要这么挑剔吗?”
雨轻在喉咙里嘟囔了两句,刚拿起一个橘子,就被陆玩抢了过去,然后又挑了一个橘子递到她手上,说道:“傻瓜,连个橘子都不会挑,这样子的才会比较甜。”
雨轻撇嘴道:“你才是傻瓜呢,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的人,以后你要是遇上了什么危险,我可不会保护你的。”
陆玩听到后,顿觉好笑,“雨轻,你有能力保护别人吗?我看你能顾好自己就很不错了。”
不想雨轻根本不生气,自顾自地说道:“百炼千锤一根针,一颠一倒布上行。眼晴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我最喜欢这首讽骂诗了,它骂尽了奴颜婢膝、趋炎附势之人,骂出了高境界,多一分就过,少一分却不够解气,有些人表面上对你好,背地里却捅你一刀,而士瑶哥哥为人正直,总是当面指正别人的错误,因为我知道你这是出于善意,所以我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任远忍不住笑道:“雨轻,这样刁钻的诗句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崔意就坐在陆玩旁边,挨近他低声道:“真是可惜,你这么好心的帮她挑橘子,她竟然全然不懂,还以为你是在打趣她,这算不算是弄巧成拙呢?”
陆玩没有理睬他,直接剥开手里的橘子,取出一瓣放入口中,果然是酸的很,不过他还是勉强吃了下去,心想自己才是那个大傻瓜,喜欢上一个榆木脑袋,偏偏她的周围全都是难对付的人。
而雨轻又开始同卢琛和任远讲着建造图书馆的事情,任远已经答应了雨轻,他也会组建一支抄书小队,帮着他们一起抄录书籍,当然卢琛到时也会派人从旁协助。
此时的惜书和怜画就撑着伞站于水榭边,她们二人是不敢走进翠竹堂的,因为那里面的氛围时不时就会变得僵冷,就连顺风也不愿进去,但凡崔意在的地方,她唯恐避之不及,只有梧桐留在那里伺候。
“雨轻小娘子真是厉害,能周旋在他们之间,游刃有余,还完全不是以女儿的姿态,与他们谈天说地,邀请他们当合伙人,除了我家小娘子,恐怕没有哪家的士族女郎能够做到这一点了。”
看到怜画一脸崇拜的样子,惜书便道:“雨轻小娘子说过,‘心里很苦的人,只要一丝甜就能填满,’自从雨轻小娘子返回洛阳后,她就把心里的万般痛苦掩藏起来,微笑面对每一天,这些小郎君也是真心对她好,就是不知再过两年会如何了,他们还会继续不求回报的对她这么好吗?到时候他们的存在,会不会让雨轻小娘子感到为难?”
“惜书,到那时你早已经嫁入季家了,就是雨轻小娘子为难,你也是看不到了。”
怜画好笑地道:“你真是瞎操心,雨轻小娘子谪仙一般的人物,喜欢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不过能入得了我家小娘子法眼的人可是屈指可数的。”
她朝翠竹堂那边努努嘴,又掰着指头数了数,然后笑道:“季钰小郎君和彦胄小郎君尚未返回洛阳,公安小郎君也还没到,至于茂弘小郎君就不好说了,也许他待会也会出现的,而傅家小郎君和祖家小郎君同小娘子的距离就有些远了.......”
两个小婢女就在伞下窃窃私语着,雨声减小,不过却从悠然榭那边渐渐传来悦耳动听的歌声,在不远处有两位少年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伞微微抬起了一些,他们的脸庞也逐渐清晰起来,正是张舆和王祷。
雨中荡漾起优美的旋律,男女合唱很是新颖,歌词更是触动着聆听者那最柔软的地方。
“换种生活,让自己变得快乐,放弃执着,天气就会变得不错。每次走过,都是一次收获,还等什么做对的选择,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时间只不过是考验,种在心中信念丝毫未减,眼前这个少年,还是最初那张脸,面前再多艰险不退却........”
雨轻想要把这首《少年》送给他们,不管未来之路如何,只希望他们的初心不变。
歌声止,雨停了,天空中出现一道绚丽的彩虹,少年们仰头望向天空,他们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第二卷告一段落,还有一个关键角色尚未登场,在第三卷虎啸龙吟篇,他将惊艳亮相,时光荏苒后女主也将踏上全新的旅程,许多人和事也在随之改变,女主有了武功傍身,那么第一个与她切磋武艺的人又是谁呢?在洛阳城内举行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又将会发生哪些精彩的故事?
东宫太子的命运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阴谋,也许从历史来看,司马遹只是一个阻挡别人拥有权力的拦路虎,只有被铲除的命运。
看女主如何在动荡不安的西晋末力挽狂澜,改变历史的车轮,各位书友敬请期待。
第一章 暗夜之影(一)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许多人和事都在不经意间慢慢的变化着,就像朱自清的那篇《匆匆》中所言,日子为什么会一去不复返呢?
——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一处采矿场建在幽潭附近,这里山势险峻,峰峦苍翠,到了黄昏,裘管事送一名青衣少年来至山脚下,微笑道:“雷寨主,你放心好了,夜里不会叫他们作工的,都是寨子里的兄弟,偶尔有几个偷懒耍滑的,被工头们瞧见也是一顿臭骂,咱们在这里干活拿的工钱可是足足高出外头一百文钱,领着这么丰厚的薪水,他们要是再不肯出力,就连他们的老子娘也饶不了他们的。”
“让裘叔做采矿场的管事,我很放心,上回听婶婶说你们的儿媳刚添了个白胖小子,我让人带了一篮子鸡蛋和红糖,墨瓷说女人坐月子可以喝一些清炖老母鸡来补身子,我就命人买了几只老母鸡一并送给婶婶她们了。”
裘管事连连笑道:“我那婆娘昨日还埋怨说,自己当年生完孩子第二天就下地忙前忙后的了,可是遭了不少得罪,如今日子好过了,倒是让这个儿媳享上了福,她唠唠叨叨一整夜,我真是拿她没办法.......”
听着他絮叨起过去日子的艰难,话语间无不流露着对家里头婆娘的愧疚,青衣少年便宽慰他两句,寨子里的百姓自从来到洛阳,在矿场工作,日子也变得好过许多,以后自然会越来越好的。
这名少年正是雷岩,在去年有官府的人前去围剿她的山寨,她在山寨附近都设置了埋伏,致使那批官兵未能成功围剿了他们,不过那个地方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正好雨轻写信给她,想要她帮忙,她不假思索的就带领着山寨百姓从昌邑赶到洛阳投奔雨轻,这是出于对彼此的信任。
近两年以来她们互通书信,早已成为了可以推心置腹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在雷岩那里,雨轻切实感受到了江湖女儿的豪情,而在雨轻这里,雷岩却看到了这般另类的高门贵女,没有傲慢的姿态,经常穿男装出行,与各家士族子弟无所顾忌的谈天说地。
有时候雷岩都觉得雨轻可能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女儿身,或者说雨轻与那些年轻的郎君太过相熟,口里总是叫他们哥哥的,就是不知道他们在心里是否把她当作妹妹看待了。
在目送雷岩的牛车离开采矿场后,裘管事就转身走了回来,又与两个夜间巡视的壮汉交代了几句,他便快步走开了。
苗刚和苗烈是亲兄弟,一个排行老三,一个排行老四,轮到他们俩今天巡夜,另外的两个哥哥苗威和苗猛则是明晚值夜,这会子他们应该早就回家歇息去了。
这时苗烈从怀里掏出妹妹苗湘湘给他们烙的大饼还有用油纸包着的半只鸡,把饼子扯开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苗刚,又舔了舔自己手上沾着的芝麻。
“三哥,咱娘今早又说要给湘湘在这里找个婆家的事情了,她也老大不小了,我看乌管事的儿子就不错,每回湘湘给咱们送饭菜来,那小子立马屁颠屁颠的跟在湘湘后头献殷勤,要是湘湘跟了他——”
苗烈说到此处又啃了一口饼子,不料苗刚直接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虽然没太用力,但是苗烈手里的半张饼子掉落在地。
“尽说屁话,你也不想想那姓乌的臭小子连私塾都没念过,斗大的字认识不了几个,能配得上咱家妹子吗?”
苗刚翻着白眼训斥道:“要是娘哪天让你娶那个村东头二愣子家的女儿,再不然就是那个铁柱的妹子,笑起来露出大牙花子的,你乐意不乐意?”
“三哥,我是开玩笑的,你怎么还当起真来了?”
苗烈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蛋子,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半张饼子,甚觉可惜,叹息道:“我也是替湘湘着急,总不能让她真的一辈子不嫁人吧。”
苗刚又把自己的饼子递给他,没好气的说道:“快吃吧,下次别让湘湘来送饭了,她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整日出现在矿场这样的男人堆里算什么,嫂子那人也忒懒了,大哥也是个没气性的,回头让咱娘好好说说她,总端着那乡绅家女儿的清高款儿,算怎么回事,咱们家不比以前了,她这个做大嫂的还是这么不明事理。”
“三哥,你说今晚还会不会出现那个鬼影?”苗烈啃着鸡腿,目光却投向那片密林处。
“哪来的什么鬼影,赶紧吃,待会我去巡视那边,这边就交给你了,裘管事刚才还说让我们再辛苦两日,马上就会另外调来十几名护卫,到时候咱们兄弟也可以休息两天了。”
苗刚从嘴里吐出一个鸡骨头,然后站起身,怀中抱刀,又说道:“四弟,咱们虎威武馆虽然没落了,但骨子里的精神气不能丢,论家境和势力我们是不如那个人,可若是他执意与我们苗家人作对,那我手里的刀可不听什么化干戈为玉帛的狗屁话了。”说完就大步走开。
“三哥今日无故发什么牢骚呢,湘湘好不容易舍得往饼子上洒了点芝麻,我还没吃一口,饼子就掉地上了。”
苗烈摇了摇头,把油纸包里最后剩下的一点鸡皮全都倒入口中,心里头想着准是三哥在傍晚吃大锅饭的时候被寨子里几个喜欢挑事的毛头小子戏弄了,看在雷寨主的面子上,他才没有动手收拾那几个人,不过心里肯定窝着火。
“不搭理就完事了,跟他们较什么劲儿,一群生瓜蛋子,自己讨不着媳妇还憋着一肚子坏水,就他们长得那个磕碜样子给我家湘湘提鞋都不配。”
苗烈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拿衣袖擦拭了两下五尺长刀,猛然间从对面草丛中蹿出来一只野兔,他拍腿大喜道:“明天的下酒菜有了。”
那只野兔很是机警,迅速朝东边逃窜,苗烈喜滋滋的抄起长刀就追了过去。
夜空中的那轮新月被轻云薄雾笼罩着,氤氲中只见一个黑影迅疾掠过,残剑寒光一闪,枝杈摇晃,宁静的夜骤起波澜.......
第二章 暗夜之影(二)
晨光初照屋梁,铜镜前并未有人在梳妆,屋内摆放着一面很大的穿衣镜,镜中俊美的小郎君用玉簪束发,月白色打底长袍上绣着金色银杏叶,外罩轻纱,手中执扇,风度翩翩。
“雨轻小娘子,平时你也不喜对镜描眉画红妆,不如就把桌上的紫檀镜匣和胭脂水粉都收起来好了。”
怜画端过来一杯自制的凉茶,她一边拿着鹅毛扇在旁给雨轻扇风,一边小声嘟囔着:“到底四老爷准备何时动身去避暑别院,听管事的说那个伏羲山有许多瀑布深潭,树茂花香,甚是凉爽,雨轻小娘子之前说的那个承德避暑山庄又是在哪里啊?”
“那个山庄在如今还没建造出来呢,不过你也不用天天问,到时候肯定会带上你们一起去的。”
怜画一脸欣喜,其实自从她被墨瓷买回来伺候雨轻小娘子,就没有离开过洛阳城,她也记不得自己父母的名姓了,更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里,不过她也从来没有想念过这些所谓的亲人,因为在她心里,有雨轻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雨轻拿着折扇,双手背在身后,走到梳妆台前,视线落到那个象牙雕花卉香盒上,笑问道:“这香盒是谁送来的?”
“这是子初小郎君昨日派墨白送甜瓜时一并带过来的,雨轻小娘子不是说那个叫做哈密瓜,墨白还说这甜瓜是西域贡品,很稀罕的。”
雨轻点点头,拿起那香盒,仔细端详着,淡笑道:“这些造型别致精巧的香盒置于书斋案头当作摆件也是很好的。”
“嗯,屋里现今都有十多个香盒了,还有像前年过年时季钰小郎君差人送来的玛瑙按摩器和刻铜墨盒,子谅小郎君送的羊脂玉凫衔灵芝镇纸,去年士瑶小郎君送的青玉全莲荷叶洗和青玉山峰笔架,道儒小郎君送的芙蓉石雕刻的何仙姑小摆件......都是些新奇精致的小玩意,他们要是再送来,我看屋里都快要放不下了。”
怜画说了一大通,这两年过节时他们都会送来一些小礼物,裴府各房的孩子都有份,因为他们几家的小郎君或多或少都与裴府沾着些亲,如果单独送雨轻礼物,未免太惹眼,就只好借着给各房的小孩子们送礼物的机会,顺带着也有雨轻那一份,孰不知送雨轻礼物才是他们最主要的目的。
已至春末夏初,天气开始有些热了,怜画刚才为了做凉茶,还特意跑到负责采买的范大娘那里取来枇杷叶和甘草,又在小厨房里烧水熬煮,连个穿堂风都没顾得上,就赶着把凉茶端到雨轻的寝室,这会她用手帕擦了擦额上渗出的细细的汗珠,然后开心的对着铜镜照了两下。
雨轻仔细瞧着她,只见她梳着双平髻,左边发间戴着星星点点的蓝蝴蝶发簪,若隐若现,倍显活泼清秀。
“雨轻小娘子,季家郎君去年盘下来的那家食肆生意越来越好了,就像松花蛋和煎饼果子,每日都会有人去那里排队等着买,惜书准备再过些日子就推出那个豆腐乳,他们夫妻俩的干劲很大呢。”
虽然惜书早已脱去奴籍,嫁给了季玠,但是现如今就住在洛阳城东周街季家的老宅子里,怜画总是会时不时的去看望她,季氏一门已经重回到士族行列,他家的生意也都另外请了掌柜来打理。
“今日雨轻小娘子是不是要去图书馆看书呢?”怜画知道雨轻一旦换上男装,自是要出府去的。
雨轻摇摇头,笑道:“出城去看看别墅区,顺便找郭璞探讨一下有关风水方面的问题。”
怜画嗤嗤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小声道:“大忽悠和小忽悠。”说着就提裙走出去吩咐小厮备牛车。
“既然要忽悠,那么先忽悠谁好一些呢?”
雨轻在脑海中盘算着,除去提前送给熟人的几套别墅外,应该怎样向顾客推销房子,才能刮起购房的热潮,这确是一个难题。
待雨轻出了裴府,牛车便径自朝宣阳门驶去,途径夕照街,就望见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妙龄女郎,身穿黄娟质地的对襟襦裙,梳着流苏髻,怀里抱着一盆花,花葶挺拔,玉白色的小花随风颤动着,她正在与摆摊卖花的老翁讨价还价。
“老翁,这盆蕙兰就十文钱卖与我吧。”女郎堆笑道。
老翁连忙摆了摆手,额头上的皱纹立时变得更深了,把那盆花又抢了回去,瞪了她一眼,说道:“你这小丫头真是的,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花至少卖一百文,你出的十文钱只够买对面的卖货郎担子里挑的什么针线和首饰头面的,去吧,去别处挑去吧。”
“那就再加五文,总共十五文,怎么样?”女郎绷着俏脸,很认真地道:“我是真心喜欢这盆蕙兰的,你这人做生意怎么这么死板,就便宜一点卖给我好了。”
“小丫头,一分钱一分货,我这盆蕙兰可是这整条街上品相最好的,算你有眼光,你如果真想买,那就给五十文拿走。”老翁笑得绵里藏针:“钱没带够也不要紧,回家去给爹娘再讨要几十文钱,这盆花我可以给你先留着。”
女郎从钱袋里倒出十几个铜钱,数了数,一共有十七文,她忍不住说道:“我就带着这么多,十七文你若还是不卖,那就算了,这些钱还是我省了两个月才攒下来的,原想着去买点松花蛋带回去给我娘和哥哥们尝个鲜的,也就是我稀罕这盆花,没想到你却卖的这么贵。”
“看你年幼,我老头子才给算的你最低价,要是再少就赔钱了。”
老翁眯缝着眼睛,摇晃着蒲扇,老脸上露出奸商的笑容,似乎算准了这女郎不会就此转身走人,一百文就快要到手了。
这女郎刚转身没走两步就又走回来,从手腕上褪下那个银手镯,执拗地道:“这银手镯应该足够买这盆花了吧。”
“这勉强可以。”老翁捋须点了点头,刚想要伸手接过来这银手镯,就被一只纤秀若兰花的柔荑拿了过去。
老翁微怔,却见那丫鬟打扮的姑娘直接把银手镯还给了女郎,然后轻笑道:“你可真会做生意,打量人家小姑娘是外地人好骗,拿着白花鸢尾当作蕙兰来卖,以为别人都不识货吗?还敢卖一百文,这盆花连十文钱都不值。”
第三章 暗夜之影(三)
“啊?这难道不是蕙兰?”女郎诧然,不觉气恼,嗔问道:“还真是无奸不商,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编谎话骗人呢?”
这姑娘正是阿兜,她对那女郎道:“如果你想要买蕙兰,就去彩虹街上的花店买,那里不仅价格实惠,而且不会有假。”
那老翁瞥见停在街边的那辆牛车,车后还跟着一队护卫,看阿兜定是来自大户人家的丫鬟,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赔笑道:“是老头子记糊涂了,这什么花叫什么名,我这个老头子哪里弄得清白呢?”
“谢谢你,我叫——”
就在这时,一个少女唤道:“湘湘,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阿兜扭头一望,就见一名翠衣女郎珊珊走来,这女郎梳着垂鬟分肖髻,手挎竹篮,走到苗湘湘身边,就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煎饼果子,得意的笑道:“我排了老长的队才买来的,这个是给你的。”
“花姑,你不是想买针线做女红吗?”苗湘湘拉起她的手,又冲着阿兜略微笑了笑,然后就和花姑快步朝对面街上走去。
坐在牛车里的雨轻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含笑自语道:“看起来季冬阳那家食肆生意很不错。”
顺风也正坐在车夫旁边吃着煎饼果子,她比较喜欢吃中间夹的那张薄脆,又香又脆,不过她一向喜欢吃香的东西,就像麻花,没事就会吃两根,当然在季冬阳那里也卖这种麻花。
阿兜早就望见了雨轻,便走了过去,略施礼道:“雨轻小娘子,我家小郎君正要去荀家,听说谢家郎君来洛阳了。”
雨轻笑道:“阿兜,今日我没有带着甜甜出府,改日你可以抱着小奶狗来裴府找甜甜,她很是喜欢看小奶狗赛跑,难得你和甜甜聊得来,她昨日还念叨着阿兜姐姐好几日没来裴府了。”
阿兜浅浅一笑,那秀丽的脸庞和甜甜长得还真有几分相像,望着对面王家的牛车,雨轻在心中思忖着,荀宓的亲事在去年就议定了,正是陈郡谢裒,今年他们就要完婚了。
谢裒此番是被琅琊王司马睿派来洛阳做慈善的,近几年来琅琊王都会从自己封地的租税中拿出几百万钱,用来接济贫穷的百姓,去年并州发生蝗灾,草木尽枯,人畜饥疫,琅琊王还主动捐出许多粮食,当时受到朝廷上下一致的赞誉。
现任中书郎的钟雅在前些天告诉过雨轻,兰陵萧整辞去了淮阴县令一职,司徒左长史荀组向王戎举荐了他,征辟他为右长史,而荀组则出任荥阳太守。
荀组是荀藩之弟,荀邃的四叔,早年琅琊王司马睿待在洛阳之时,与荀组交情很好,在历史上荀组在东晋位列三公,算是对司马睿忠顺的臣子。
既然陈郡谢氏与颍川荀氏联了姻,那么他们在有些利益上应该会达成一致。
当牛车驶出城去,雨轻隐约就听到从车子后面传来笑语声,她掀帘朝后面望去,正是花姑和苗湘湘,她们坐在驴车上,花姑正捧着一个桃子吃,而苗湘湘就对着她讲刚才那个坏透了的卖花老翁。
花姑的父亲叫乔澹,是采矿场的一名管事,常年在古掌柜手下经营酿酒作坊,是古掌柜的心腹,后来才被调到采矿场,是专门负责后勤的管事,因乔家与苗家住的很近,花姑和苗湘湘经常坐在一处做女红,久而久之就成为了好闺蜜。
“湘湘,你哥哥今早是不是没有回家啊?”花姑已经啃了半个桃子,看到苗湘湘整理着丝线,便问了一句。
苗湘湘没有抬眸,继续摆弄着手里的丝线,半开玩笑似的说道:“你指的是我哪位哥哥啊?”
花姑脸颊微红,压低嗓音道:“湘湘,你就会取笑我。”
“三哥和四哥昨晚都留在采矿场巡视,今早确实没有回来,也许是场上有事,午时肯定会回来的。”
“是这样吗?可我昨夜右眼皮老是跳,你说会不会是他们发生了什么事?”花姑狐疑道。
忽然从前面传来马蹄声阵阵,顺风神色微变,快马加鞭朝这里赶来的正是雷岩。
“雷岩怎么来了?”顺风纳闷道。
马蹄声止住,雷岩翻身下马,疾步走至牛车前,雨轻也掀起了车帘,她探过身贴耳几句,雨轻脸色骤变,心道:裘管事昨夜死了,难道说采矿场已经被人注意到了?
“此事有些诡异,我正要准备进城与你商议对策——”
雷岩话未讲完,偏头望向后面,觉得苗湘湘有些眼熟,不过一时记不起她的名字了,苗湘湘却慌忙跑过来,问道:“雷寨主,是不是我三哥和四哥巡夜时出了什么事?”
听苗湘湘这么一问,雷岩才想起她来,眼前之人正是苗家的小女儿,便沉声道:“你不必担心,他们俩倒是没事。”
苗湘湘微微点头,长呼出一口气,再看向车内的雨轻,俊美非凡,一身贵气,她不由得低下了头。
“阿岩,带我去采矿场看看吧。”雨轻淡淡说着,又放下了车帘。
雷岩立时飞身上马,顺风示意车夫加速赶车,而苗湘湘也坐回到驴车上去,一脸沮丧的说道:“那牛车里坐着的是位小郎君,原来雷岩已经有心上人了。”
苗湘湘的四哥苗烈一直暗恋着雷岩,如今看到了那位谪仙气质的小郎君,她顿觉自己的四哥完全没戏了。
“雷寨主长得那么俊俏,被哪家的小郎君看上不是很正常吗?你瞧瞧在牛车前后的那些随行护卫,这么有派头,肯定是士族子弟了,我爹最常跟我提的就是邻近那个杜康村里的马家女儿,去年给士族子弟做了妾室,给马家长了脸,连我娘也天天在我面前唠叨个没完,说什么人家闺女多么有出息,攀上了高枝......”
“待在高枝上很好吗?要是哪天从上面摔下来呀,肯定会更惨的,就像前两年给那个俞伟光做小妾的燕燕姐姐,她可是我们村子里长得最俊的姑娘,谁能想到那个俞伟光竟然服毒自尽了,燕燕姐姐也陪着他一块去了,反倒是那个群芳馆的白菡卷着钱财跑路了。”
花姑把桃核随手一扔,摇头叹息道:“鸡窝里就飞不出金凤凰,有那福份也没命去享,更何况那些个士族子弟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对他们来说,漂亮的女人一抓一大把,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哪里会对谁动真感情,也就是图个新鲜而已。”
苗湘湘点点头,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因为自己家只是个开武馆的,很少与官场中人来往,更没机会接触到士族子弟,不过这几年在她的心里,始终藏着一个人,那个人会不会是士族子弟呢?但愿他不是.......
第四章 暗夜之影(四)
自从在幽潭附近建采矿场以来,雨轻只来过一次,大都是交给雷岩管理,古掌柜只是会定期查看账簿,在这里悄悄开采铁矿用以制造兵甲,四周有密林环绕,雷岩还派寨子里有些身手的猎户来回巡视,就连山野村夫也是进不来这里的。
当雨轻她们一行人来到采矿场,管事乔澹带了七八个工头候在山脚下,而古掌柜快步走至雨轻跟前,回禀道:“今早我已经命人在厅门口看守,阿澈已经出去追查凶手踪迹了。”
雨轻目光扫过乔澹他们,正色道:“古掌柜,把采矿场的大小管事和昨夜负责巡逻的人全都叫到偏厅,我有话要问他们。”
古掌柜微微点头,然后转身摆了摆手,示意乔澹和工头们先去做事,雨轻却在这时叫住了乔澹,说道:“乔澹,你随我去看看裘大隐。”
裘大隐和乔澹两个人都是这个采矿场的大管事,只不过裘大隐是雷岩山寨里少数能识文断字的人,在寨子里当个私塾先生,他曾与雷岩的父亲结拜为兄弟,颇受寨里百姓的信赖和敬重。
在雨轻走进裘大隐遇害的前厅内,就望见那具缺了右臂的尸身正躺在血泊中,厅上并无其他毁坏之物,更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
“裘叔只会用笔墨,不会使刀枪,根本无力反抗。”雷岩神情黯然的说道。
乔澹却低声问道:“雷寨主,既然裘管事不懂武功,腹部上那一刀已经足够使他丧命了,为何还要再砍去他的右臂呢?而且还把右臂带走了?”
雷岩微微眯起眼睛,眸中闪过一丝忿恨,沉声道:“应该是他右手里握着重要的东西,凶手情急之下便砍去了他的右臂。”
“这也说不通啊,从死人手上抢东西是最容易不过的,哪里需要砍掉手臂,除非他的右臂上——”乔澹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难道裘大隐手臂上有纹身?”雨轻霍然转身,看向雷岩,她也是面带惊愕。
雨轻又把目光移向乔澹,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也从来没见过裘管事在人前赤着胳膊,不过凶手潜入这里,要么是寻仇,要么就是偷取什么要紧东西,那间书房里除了一些账簿,还有工人们的考勤值班记录,古掌柜已经检查过一遍了,什么也没少,就单单少了裘管事的右臂,想来还真是奇怪。”乔澹颔首回道。
雷岩沉吟道:“裘叔这人很斯文,不会像绿林道上那些人或者蛮夷一样为了标榜自己而去纹身。”
中国古代纹身之人,多是社会下层的江湖人士或是做为刑罚,对犯人施以黥墨,当然在古代少数民族地区,在身上纹刺各种花纹,都与所在族的图腾有关。
雨轻直接转入前厅后面的小书房,这里却是被翻的乱七八糟,她的心里也在犯合计,凶手到底在找什么呢?还是与裘大隐有私仇?
“阿岩,裘管事是哪里人士?”
雨轻从小书房走了出来,又来到裘大隐的身前,俯身仔细瞧着他的伤口处。
雷岩略想了一下,回道:“听我父亲说过他好像是从辽东流落至青州的。”
“看他的长相应该是辽东人。”雨轻又问道:“可有通知裘管事的家人?”
“我已经命人把裘婶和他的儿子儿媳带到偏厅了。”雷岩低声回道。
方才裘婶趴在地上恸哭的场景,让雷岩再次回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不禁心绪难平。
雨轻看出雷岩神色有变,就抚上她的肩头宽慰了几句,刺客的出现应该是早有预谋,不必过度自责,裘大隐遇刺身亡之事自是要彻查清楚的。
雷岩笃定的点头,她欣赏雨轻的睿智,更相信雨轻有这个能力,雨轻之前同她讲过临淄的几起案件,暗害自己父亲的幕后真凶并非是北海郡府衙的小吏聂林,聂林只是个受人指使的小角色,他的背后却是齐王和东海王,正是他们为了一己之私,才造成山寨百余人全部无辜丧命,为了替自己的父亲和山寨百姓报仇雪恨,雷岩才毅然选择和雨轻站在一起,共患难,同进退。
当雨轻和雷岩来至偏厅,却见一位少妇正搀扶着自己的婆婆起身,少妇眼角含着泪花,而那个身材粗壮的小伙立时擦了两把眼泪,老妇却泣不成声地迎上来,跪倒在雷岩脚下,哭道:“雷寨主,你可要为我家可怜的老头子伸冤啊。”
雷岩的前额上已沁出汗来,可还得强作镇定,如果她也慌了,这一大家子人可就六神无主了。
“我们自会尽全力找寻凶手,不会让裘叔枉死的。”
雷岩想要搀扶她起来,怎料那老妇人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眼泪汪汪地用哀求的语气道:“我家老头子一向本分,从来不与人结怨,在寨子里教书育人,怎么会有人对他下此毒手?这好日子才过几天啊,让我这个老婆子怎么活下去......”
“娘,你就别再哭了,让雷寨主静一静。”小伙在旁劝慰道,看到雨轻也缓步走来,他忙躬身施礼。
乔澹示意那小伙赶紧把老妇人扶起来,雨轻扫过站立一排的大小管事和苗家兄弟,玉面一肃,问道:“昨夜是谁在矿场巡逻的?”
苗刚和苗烈慌忙站出来,苗刚先开口回道:“是我和弟弟在巡夜。”
雨轻柔柔亮亮的眼波向他淡淡一瞟,轻轻说道:“那就把昨夜你们看到的和听到的情形仔仔细细的说一遍,不可有一处遗漏。”
“呃......是......”苗刚思忖良久,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他连个鬼影都没有瞧见,而且是真的没什么动静。
苗烈看见雷岩就站在雨轻身边,时不时附耳低语几句,举止很是亲昵,心里就有些吃味,便踏出两步,干脆的回道:“昨晚很是安静,并无任何异常,要说鬼影,我倒是见过一次。”
雨轻抬眼看看他,淡淡说道:“你叫苗烈,巡夜时竟去逮野兔,准备拿来炖了吃还是烤了吃?”
苗烈心气不平,一听这话,立即解释道:“逮兔子可不算擅离职守,因为就在矿场边上,射一箭的功夫,根本不影响巡夜,况且我这人耳力极好,有任何风吹草动的,我都能察觉到。”
雨轻打量着苗家兄弟,因为他们并不算是山寨中人,雷岩之前讲过他们的事,不过偏偏在他们巡夜之时有刺客潜入矿场还杀了裘大隐,他们自然也是嫌疑人之一,更需要重新审视他们的身份来历。
第五章 暗夜之影(五)
苗刚察觉出雨轻投来的怀疑眼光,思索良久,颔首回道:“幸蒙雷寨主搭救,我们苗家才得以保身,这份恩情,我们兄弟没齿难忘,若是再勾结贼人,暗算裘管事,那么我们兄弟四人真是不配为人,家父曾教导过我们,只有干干净净做人,才不会愧对自己的内心,也许我们没有大富大贵,但我们活得清白,活得踏实,昨晚却是我们兄弟二人疏忽大意了,还请小郎君恕罪。”
“如果你们所言属实,那么凶手能够轻易逃过你们的巡逻,可见他的武功应该在你们兄弟二人之上。”
其实雨轻一开始在裘大隐遇刺的现场也是想了半天没有任何头绪,不过在听到雷岩说巡夜之人正是苗家兄弟时,她心中一动,又换了一种思路:“如果凶手只是被主人派来夜探矿场的情况,那么他绝不会留下太多痕迹,即便被裘大隐发现了,不得已杀人灭口,也不必砍掉他的手臂,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凶手的目标正是裘大隐,至于发现采矿场的存在只能算是凶手意外的收获。”
苗刚与苗烈相顾无言,对于裘大隐的死,他们是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他们甚至连凶手的背影都不曾见过,也是羞愧至极。
雨轻又询问了大大小小的管事,近日裘大隐有无奇怪的地方,与矿上的工人可有发生过冲突,或者天热之时他有没有露出右臂之类的问题,那些管事们倒是很认真的答话,不过并无太多有用的信息,只有一点,那就是他们也未曾见过裘大隐赤着右臂,即便在三伏天,裘大隐都是穿着长袖衣裳。
雨轻又把目光转向那位老妇人,问道:“裘大隐的右臂上可是有什么纹身?”
老妇人摇了摇头,回道:“并没有纹身,只是右臂被烧伤过,而且他不喜别人看到那一片伤疤。”
雨轻凝思不语,然后给古掌柜递了个眼色,古掌柜便告诉乔澹先从账上支出五十两,权作裘大隐的安葬费,又安慰了那老妇一家人,并且派护卫送他们回家去。
在老妇他们离开后,大小管事也相继退出去了,只有古掌柜和乔澹还留在厅上。
“听阿岩说,你们苗家以前是在怀县开武馆的,家境还算殷实,后来却关闭了武馆,还遭人追杀,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雨轻忽转了话题,再次把目光落在了他们兄弟身上,苗烈有些不快地道:“这是我们家的家事,纵使小郎君出身高贵,也无权过问,况且这与裘管事遇害毫无关系,小郎君还是把心思用在该用的地方吧。”
“苗烈,你这么理直气壮的,倒好象你立下了什么汗马功劳,却连个凶手的影子都没瞧见,你还好意思整日把你们苗家的大刀拿在手上,左不过就是我的手下败将。”
雷岩轻蔑的瞪了他一眼,他们之前比试过刀法,雷岩所使的刀法乃父亲传授的上乘刀法,再加上长在山寨,干的都是在官道上劫掠来往客商的事情,实战经验丰富,胜过苗烈这种初出茅庐的武馆少主许多,不过在苗家四兄弟里,苗烈虽是老幺,但是刀法却是练的最好的,也许是天赋异禀,更能习得苗家刀法的精髓。
雨轻脸色一沉,冷冷地道:“追杀你们的人若是找到这里来,又当如何?”
这两年来对于河内郡怀县的人和事,雨轻都是格外留心,因为姚长林和窦构先后死在怀县,她还没有把叛变的线人找出来。
苗刚稍显犹豫,然后又道:“这事说来话长,恐怕——”
“那就坐下来慢慢说,我这人很有耐心。”
雨轻示意他们坐下来回话,乔澹忙叫人端茶过来,他倒是很有眼力见,在古掌柜手下干了这么久,也是个老油条了,常跟那些小士族府上的管事打交道,见识多,人脉广,投机倒把的事情也不少干,就像卖路引。
《晋令》中有记载:诸渡关及乘船筏上下经津者,皆有(过)所,写一通,付关吏。”
魏晋时期普通百姓想要离开所属地,都需要使用过所,类似于明代的通行证路引,县界各个路口、关隘都有关卡盘查来往人口、对过路商贩也会收税。
如果有人不便以自己的真身份出去办事,就需要买个假路引,正好官府中人也想从中牟利,乔澹常年做这个生意倒是赚了不少钱。古掌柜也是知悉此事的,不过这也是打探消息的一种门路,所以也没有太多干涉。
“虎威武馆是我爷爷一手开办的,我们苗家祖上曾参与过黄巾起义,当过张角的部将,后来起义军被朝廷镇压,我们苗家就迁徙到河内怀县,以开武馆为营生,只求平稳度日,可惜有人看上了我家妹子湘湘,想要强娶她做续弦夫人,家父不依,那人却三天两头的过来闹事.......”
苗刚讲到这里,幽幽一叹道:“偏偏那个恶霸是呼啸山庄的少主李如松,呼啸山庄名下的产业有很多,涉及了田地、商铺、作坊、贩马、车行租赁、码头船行等,在司州的豪商巨贾行列中,呼啸山庄可以跻进前三名,拥有的财富令人惊叹,那日李如松带着百十名持棍壮汉,亲自登门拜访,与家父一言不合,便要命人砸了我家武馆的招牌,大哥见他欺人太甚,便让护院抄起家伙把这些人打出去,在两方激烈争斗中,李如松的头被棍子打伤了,我们苗家也跟着倒了大霉了。”
“不过是打伤了头,又没有要了他的性命,你们苗家何至于全家逃亡?”雷岩讶然道。
因为先前苗家人同她说的并不是很详细,别人家的家事她也不好追问的,而今才算是听到了其中缘由。
快至午时,厅上也越发燥热起来,苗烈拿衣袖擦了一把汗,端起那杯茶就咕噜咕噜灌下肚,然后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望了一眼苦着脸的苗刚,便轻拍桌子说道:“不想那个李如松回到家没过几天就死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苗家有理也说不清了。”
“那个李如松怎么会死了呢?”雷岩更是不明白了。
第六章 一个购物狂的自白
苗烈摇头苦笑道:“人家身子金贵,磕着碰着都不行,他的弟弟李如柏对外说是外伤受邪,怒急攻心,一夜暴毙,家父对此深感自责,亲自过去吊谒,哪知那个李如柏更是个不讲理的,直接放出话来,他的兄长李如松因求娶不到我家湘湘,所以伤心离世,如果以后有人胆敢去苗家提亲,那就是跟呼啸山庄作对。”
“他这分明是想要你家妹子一辈子不嫁人,老死家中,真是仗势欺人,卑鄙无耻!”
雷岩很为苗湘湘鸣不平,欺男霸女的事情她也见过一些,但是像这样为了自己早逝的哥哥,就不许他人登门求婚,欲要毁了人家清白姑娘的一生,却是闻所未闻。
苗刚眉头深锁,沉声道:“之后李如柏使了各种手段,让我家的武馆在怀县开不下去,家父也气伤了身子,旧疾复发,没过半年就病逝了,大哥便关闭了武馆,我们变卖了所有家当,准备去青州重新开办武馆,不成想李如柏买通山匪,在半道上暗算我们,致使我们带着的财物尽数被劫走,我们只好混在逃亡的流民队伍中,接下来的事想必雷寨主已经告知小郎君了。”
“呼啸山庄李如柏,又是他。”雨轻沉吟道:“他还真是了不起,我倒想去会一会他了。”
听完苗家的家事,雨轻便让他们先下去用饭了,然后交待了古掌柜尽快增派人手将开采的矿石转移到别处,又命乔澹利用卖过所的关系网查探前来洛阳的可疑之人。
彩虹街上新开了一家金银器铺子,这里有很多造型独特、纹样精致且做工华丽的金银器,大都是从西域胡商那里进来的货品,铺子内有两名年轻男子的目光同时落到一件小工艺品上。
这是铜制梅花鹿摆件,年幼的梅花鹿嘴里衔着一枝桃花,桃花花骨朵饱满,叶片修长飘逸,桃花枝干纤细且延伸的更长,一端垂在小鹿的胸前,另一端拖在鹿的尾部,在鹿的身体上面有一孔洞,里面可以插放花枝或者毛笔之类的东西。此雕像栩栩如生,甚是精巧。
“查掌柜,上次你从酒泉郡带过来的夜光杯碧绿如翠,若是在菊下楼用这种夜光杯盛酒,想必客人都会喜欢,不如就订上一批这样的夜光杯好了。”
一袭绛紫锦袍的年轻男子端详着那个梅花鹿摆件,身边的白袍男子却微笑道:“这小鹿很是灵动,就连它口中的那枝铜桃花也暗香浮动,令人心醉,倒是与我之前所画的那幅白鹿图很相似,不如就送给雨轻好了。”
“子初兄,我也正有此意,不过不能白白送与她,她得有谢礼才行。”
任远哂笑道:“什么谢礼,你只对美食感兴趣。”
今日任远和钟雅忙里偷闲,准备和徐宁一起到菊下楼吃饭,不成想徐宁那小子放了他们鸽子,竟然是为了陪着自家的娇妻去茶楼听说书,而舍弃了他们,还真是重色轻友。
徐宁在去年迎娶了典兴之堂妹典菁,说起来他们两人的这段姻缘还真是天作之合。
徐宁在登翠云峰时第一次遇见典菁,那时正值初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破坏了徐宁爬山的兴致,当他匆匆下山之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唤,“哥哥,等等我。”
徐宁回首望过去,却见一位青衣女郎右手撑着一把破了小洞的油纸伞,左手提着裙裾,边走边嘟囔着,“哥哥刚才拿我的油纸伞跟什么友人在山顶比武,还把伞弄破了,这把书画油纸伞可是我最喜欢的,到时候你可要再赔给我一把新的才行。”
“你好像认错人了。”徐宁停下步子,对她笑道。
青衣女郎慢慢抬起破了洞的油纸伞,透过那洞口处瞄到徐宁,立时露出尴尬的笑容,又忙拿着手帕擦拭滴在粉颊上的雨珠,然后抬步欲要继续下山去,这时一把伞却出现在她眼前,耳畔传来清朗的声音,“这把伞借给你好了。”
“不.....不用了.......”
青衣女郎轻声拒绝,可是徐宁已经把伞塞给她,然后就用手撑起外袍挡雨,没走一会,雨竟然停了,他穿好外袍,自语道:“这洛阳的天气真是奇怪。”
“雨伞还给你。”青衣女郎已经赶了过来,伸手把伞递给他。
徐宁接过伞,打量着眼前的青衣女郎,却见她长挑身材,鹅蛋脸面,细长柳叶眉,十足的单眼皮清纯少女。
“你穿的衣袍和我哥哥的很像,当然你们身材也很相似,所以我刚才认错了。”青衣女郎微笑说道,心里却在想,这衣袍穿在他身上更好看。
徐宁含笑点点头,然后转身继续下台阶,他们就这样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跟在后面,两人彼此没有再交流。
也许是老天想要撮合他们,雨停了一会又下了起来,而且还刮起了一阵猛烈的狂风,青衣女郎手里的油纸伞根本不顶用,风吹乱了她的发,也迷了她的眼睛,她一脚踩滑之时,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迅疾扶住了她。
徐宁将自己手中的油纸伞移向她,替她挡住了漫天风雨,并肩朝山下走去。
这就像是老天刻意安排的一场浪漫的邂逅,青衣女郎芳心暗许,徐宁这个武痴初入洛阳,就白捡了一个媳妇回家。
当然那日和典兴比试武艺之人正是郗遐,郗遐甚至对徐宁开玩笑说,若不是他们在山顶比武,徐宁哪里有机会偶遇佳人呢?
典兴的堂妹典菁最近喜欢上了去茶楼听说书,说书先生讲的正是《聊斋志异》,偏偏典菁对这样花妖鬼狐的故事特别感兴趣,听到精彩处,还会给那位说书先生许多赏钱。
典菁和大多数漂亮女人一样,都喜欢逛街逛店铺,对花钱购物没有节制,徐宁一开始也没有约束她,时间长了她花钱越来越大手大脚,有时候徐宁半年的俸禄在典菁那里一盏茶的功夫就花光了,询问过后才明白,典菁只要看到自己喜欢的首饰、熏香、绸缎等物品,就想买下来,也不管自己是否需要,这样下去徐宁也是养不起她的,再加上徐宁的父母过世的早,他这一房与徐家祖宅那些人关系一直都不好,后来他的姐姐出嫁,他便跟着姐姐去了汉中。
如今在洛阳任职,徐府倒是前朝的宅邸,不过空置了许多年,园子重新修葺了一下,一应仆婢和家具也是在洛阳现买来的,典菁的陪嫁里还有几百名仆婢,总体来说,在洛阳徐府的全部花销都是靠徐宁一人来挣,当然徐宁名下也有一些田产和店铺,不过自己的老婆只会花钱,而不会管钱,这倒是让徐宁犯了难。
第七章 国子学和太学之争(一)
“彦胄兄,你说是不是徐俊义把自己的娇妻惯坏了,那日他在我面前叫苦不迭,说什么女子在成婚前温顺贤淑,可是成婚后就性格大变,雨轻说他的妻子就是个购物狂。”
任远笑道:“别看徐俊义是个武痴,其实他的心里有本帐,今日茶楼的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就是一个购物狂的自白,专治这种病,我想徐俊义的难题可以迎刃而解了。”
“还是雨轻有办法,说不定徐俊义哪天还要登门道谢呢。”
牛车朝裴府的方向驶去,在经过东周街时,钟雅掀帘望见萧整和萧辙走进了图书馆,他和兰陵萧氏子弟接触不多,但他知道义阳太守萧牧在去年迁任江夏太守,上任不过半年就被蛮族头领张昌所杀。
“彦胄兄,我已经派人调查过了,坐落在那家金银器铺子旁边的皮货店东主正是萧雨腾,他就是萧整府上的管事,专门负责打理司州和兖州两带的生意,人称雨爷,他的萧氏皮货在洛阳附近的州郡都有分号,生意很好,各色皮裘应有尽有,不过价格很是昂贵,出入那里一楼的人大都是腰缠万贯的大商贾,二楼多招待小士族子弟,而三楼就是留给高门显贵去定制皮裘的,这三层楼的皮货店才开了两年,生意就如此的好,他们那里的皮裘可是供不应求呢。”
任远淡笑道:“萧整的母亲来自颍川荀氏,正是由于这层关系,荀组才向司徒王戎举荐了他,看来兰陵萧氏也想要来洛阳谋发展了。”
在雨轻回到裴府后,就望见白灵儿的小丫鬟绿苇正被荀婧的陪嫁丫鬟香桃刁难,地上还有打碎了的玛瑙碗,雨轻吩咐了怜画两句,便举步朝爷爷的书房走去。
在雨轻房里,出嫁了的惜书温柔和顺,而怜画口角犀利,最会说话,香草和梧桐一旦遇到什么需要人去拌嘴的事情,立时就会去找怜画。
裴肃的这位夫人荀婧平日里就会欺负白灵儿,香桃更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丫头,此刻这样气势逼人,想必她又是拿到了别人的错处。
“这可是少夫人刚从荀府带来的玛瑙碗,就被你这小蹄子打碎了,待会我就告诉少夫人,叫人牙子把你拖走发卖了。”
香桃甚是自得的摇着团扇,好像她就是这里的当家管事,怜画快步走近前,低首瞧了瞧那玛瑙碗,便轻笑道:“香桃姐姐,我刚才可都看见了,这玛瑙碗可是你失手将它打碎的,绿苇只是不小心撞了你一下,不对,应该说香桃姐姐是故意朝人家身上撞过去的。”
“怜画,你可莫要胡说,我可没有胆子把这么珍贵的玛瑙碗故意摔碎。”香桃冷冷一笑。
怜画笑道:“那就请尹管事过来管一管好了,你我都不过是贴身丫鬟,每月领的月钱也是一样的,绿苇虽是二等丫鬟,但也不是你可以随便打骂的,怎么香桃姐姐还没当上郎君的正经侍妾,就在这里摆起谱来了,要不要我去告诉你家少夫人,说你主动勾引——”
“反正玛瑙碗被摔碎了,谁也赔不起,就是叫来尹管事,也不会轻易饶过绿苇的。”
“没关系,除了我目睹了这玛瑙碗是怎么摔碎的,还有那边打扫庭院的粗使丫鬟和几名小厮,他们可都是证人,大家实话实说,尹管事自然会秉公处理的。”
怜画似笑非笑的看着神情紧张的香桃,说道:“这玛瑙碗也没什么稀奇的,你家少夫人前两日生了一场气,不是还自己砸碎了许多珍贵的器皿,少个一件两件的,她也是不会过问的,就当是那日被她砸碎的,与你无关,当然也与绿苇无关,我对此事守口如瓶,你大可以放心。”
香桃按捺住心头怒火,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点头道:“还是怜画明白事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饶她这一回。”说完抬步走开了。
与此同时,裴潭正与裴绰在书房叙话,裴潭在去年出任颍川太守,于今年初返回洛阳任散骑常侍。
“今日在早朝上陆云与王衍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围绕的却是张季鹰无故被外放任新野县令之事,现今陆云为吏部侍郎,江东士族已经开始挤入尚书省,岂会轻易离开?”
裴潭淡淡地道:“还不是因为前些天国子助教陈戴(陈准之弟)被学生们误打伤了,颍川陈氏自然要讨个说法,中书令陈准又告了病假,我听玄静(王润字)说当日在铜驼街的金麒麟酒楼中好像就是由太学生闻骅和国子学生郭晟的口舌之争引起的混战,那个闻骅正是扬州人士,王衍逮住了机会还不好好描补描补。”
原来张季鹰的侄子张清来到了洛阳,进入国子学读书,由于国子学生的门第资格要求很高,皆为冠族华胄,北方高门子弟向来对江东士族子弟不算友好,冷嘲热讽也是常事,但是张清不像张珲和周彝那般能够忍耐,吴郡张氏可是江南四大姓之一,来到洛阳偏要受这样的窝囊气,他心里自然不服气。
国子助教陈戴还处处偏袒那些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张清心里越想越生气,便想了个法子,故意邀来闻骅等一众太学生去郭家的金麒麟酒楼吃饭,偏巧郭茂的弟弟郭晟正和国子学的同窗好友在二楼饮酒,当望见闻骅他们,便嘲讽了一番,再次激化了太学生和国子学生之间的矛盾——
“闻骅,你的舅舅戴若思好歹算是扬州名士,在洛阳都混不下去,你这个广陵愚人竟还敢跑来洛阳游学,四处攀交情,结交友人,还真是打肿脸充胖子。”
听见坐在楼上的一帮国子学生哈哈笑了起来,闻骅一双俊眉微微一挑,细的稍显刻薄的双唇便抿了起来,大步流星的走上楼去。
“怎么着,你还不服气啊?”郭晟身边的同窗好友哂然一笑,又凑过去道:“郭兄,他好像真生气了,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这样子真是有趣。”
闻骅一拳重重砸在桌上,那些碗碟酒杯咣当震颤不已,他怒道:“一群不学无术的蠢猪,倚仗家世,飞扬跋扈,你们的这副嘴脸真是让人恶心!”
“你胆子真大,敢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
第八章 国子学和太学之争(二)
那边桌上的几名国子学生立时站起身来,其中一人冷笑道:“你应该知道只有五品以上官僚子弟才能进入国子学,你和你的那些穷朋友就不该来这金麒麟吃饭,不如去云雀街那边,寻一家便宜点的小食肆用来聚餐,然后再找几位青楼姑娘纵情取乐,这样才比较符合你们一身的穷酸气质。”
“我们的穷酸气总好过你们的铜臭味,晋阳郭琦那一房的人现就在太学读书,你们太原晋阳郭氏子弟怎么还分了三六九等,我们倒是看不明白了。”站在中间的太学生哂笑道。
“你们这些从旮旯角落里冒出来的无名无姓的村人,懂什么,识相的赶快走人,影响了我们饮酒的兴致,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身材微胖的国子学生满眼鄙夷之色,像赶苍蝇一样摆了摆手。
跟着闻骅一起上楼来的太学生们早已按捺不住心头怒火,一人当先冲过去拽住那名国子学生的衣领,一拳砸中了那人的眼睛,然后大手一挥,高声疾呼道:“今日就好好收拾这帮蠢猪,削削他们的气焰,让他们见识一下太学爷爷的厉害!”
瞬间金麒麟酒楼内就像炸开了锅,国子学生和太学生混战在一起,恰好国学助教陈戴也在楼中,他一清嗓子试图劝解他们,不成想他这位助教完全没有威慑力,也许是他平日里待这些国子学生太过宽厚了,现在压根儿没人把他当成一回事。
不过陈戴秉持着儒家思想,君子动口不动手,便上楼去想要劝架,也不知是哪个学生挥拳过来,正好砸中陈戴的左眼,紧接着几名学生连踢带踹的又误伤到了陈戴........
“景和(裴潭字),陈戴伤的如何?”裴绰一脸平静的问道。
裴潭淡淡一笑道:“只是一些皮外伤而已,不过丢了脸面倒是真的,我看他是要辞去国子助教这一职了。”
“这些太学生和国子学生也真是胡闹,不好好钻研学术,竟然跑到酒楼里打架斗殴,真是败坏斯文,如果说那个张清就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那么他这次也是有辱了吴郡张氏的名声。”
这时裴绰瞥见门口那个俏丽的身影,呵呵笑道:“雨轻最近是不是常往陆府去,这般勤于练书法真是难得,比那些国子学生和太学生强多了。”
“她未必是在认真学书法,多半又在外面胡作非为,上次阿飞张口就说什么‘招安,招安,招甚鸟安?’这都是什么村言村语,只怕又是雨轻教给他的。”
裴潭敛容道:“还不快进来,站在廊上晃悠什么,这会又不怕毒日头晒人了。”
门外之人立刻大步走了进来,微微施礼道:“雨轻见过爷爷和四叔。”
“看你的样子又是刚回来,一早上去了哪里?”裴潭的问话完全是审问的语气。
雨轻恭顺的回道:“四叔,我出城去找作画的灵感,准备构思一幅奇妙的画作。”
“就凭你的绘画造诣,再好的构思也没什么用。”裴潭摇了摇头,然后端起盖碗抿了一口茶。
雨轻却抢过侍婢手里的羽毛扇,一会给裴潭扇扇风,一会又朝裴绰那边摇两下扇子,脸上露出顽皮的笑意。
“雨轻,再过几日你就可以去避暑山庄了。”
裴潭被她弄得无可奈何,便笑道:“你的五叔公务繁忙,大概是走不开身,我已经请了假,正好你的五婶也是最怕热的,就陪着你们一起去避暑好了。”
“嗯,到时候二哥哥也会跟我们去的。”
雨轻很是乖巧的走至裴绰身边,微笑问道:“爷爷,七叔有没有从青州寄信过来?”
“雨轻,若是你想念你的七叔,可以去青州看望他,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裴潭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调侃,偏头问道:“当初你怎么不跟着景思一起去青州,离开洛阳,你不是更自由了?”
“我怎么舍得离开爷爷和四叔呢?”雨轻又转过身来给裴潭摇扇子,噘嘴道:“四叔怎么总是想着把我往外推呢?我有那么讨人嫌吗?”
裴潭笑了笑,这两年雨轻常去周甯那边学习制香,因为周伯仁的母亲就善于制香,周甯对制香也颇有心得,雨轻在这期间研制了几种合香,当然和四叔也变得亲近许多。
“你这么淘气,应该给你取个什么表字才好呢?”
雨轻听他说起取字上面来,便把羽毛扇还给侍婢,凑到裴潭身边,眨着明眸,撒娇似的说道:“至少不要像道儒、道玄、道幼这样古板的字。”
裴潭伸手捏了捏她的粉颊,笑道,“雨轻,这样的字已然是很好的了,道儒是道家与儒家的合称,崔意少有重名,可谓是清河崔氏子弟中的佼佼者,只有这样的他才能担得起道儒这个表字。”
雨轻发现裴潭身上佩戴的香囊正是自己亲手所制的,脸上绽出甜甜的笑容,又问道:“四叔,我特制的中药香囊驱蚊效果如何?”
“还有待观察。”裴潭低首看了一眼身上的香囊,淡笑道:“不过这上面绣着的朵朵浪花很精致,夏日看起来也很清爽。”
“爷爷的新香囊还没做好,这次是按着爷爷所画的松鹤图来绣的。”
雨轻又亲自给裴绰倒了一杯茶,微笑道:“爷爷,我肯定会在去避暑之前做好那个除湿香囊的,驱蚊类香囊里的中药材挥发性强,最好是每隔七八天更换一次药材,所以说得提前备好所需的药材,当然还有很多要带的东西。”
裴绰和蔼的笑道:“那日王司徒同逸民说,他也准备去伏羲山避暑,我想到时候我们可以同路而行了。”
雨轻微微点头,心里思忖着王祷会不会跟着王戎一起去避暑,因为王祷已经找到当年出卖自己行踪的商队奸细方磊,从他口中得知派人去驿站袭击自己的人正是邱飞。
而邱飞是贾谧的幕僚,没想到在暗中捣鬼的人却是他们,王祷还从方磊那里知晓了铁枭这个影子杀手,虽然方磊也不清楚铁枭的具体行踪,但是他却知道一点,那就是早前洛阳的几件夜袭事件都与铁枭有关。
待雨轻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就望见任远和钟雅正在询问阿勒一些事情。
第九章 国子学和太学之争(三)
“你们呼延氏也是匈奴贵族,现今五部大都督刘渊的妻子正是呼延翼之女,去年呼延攸(呼延翼之子)来洛阳纳贡朝拜,还特意给洛阳高门权贵府上送去了一些礼物,送给裴府的是几件火红的狐狸皮毛和熊胆鹿茸人参之类的名贵药材,看起来呼延攸真是很用心。”
钟雅早就在雨轻那里听说阿勒是个混血儿,便好奇的问道:“你的母亲是冀州人,怎么会流落到匈奴?”
阿勒站在树荫下,白皙的脸庞半隐匿在斑驳的树影里,深邃的黑瞳,高挺的鼻梁,嘴唇纤薄,透着几分沉着与冷静。
“我的外公原是冀州一带的药材商人,经常去代郡采买药材,偏逢那里发生叛乱,我的母亲便被乌桓首领掳走,因我的母亲懂些医术,治好了首领女儿的病,就给她做了贴身奴婢,后来遇到了我的父亲,便跟着他一起回到南匈奴。”
钟雅点头,心想阿勒父亲的部落被呼延翼侵占了,部下献上阿勒父亲的头颅,尽数归顺了呼延翼,其母派心腹保护阿勒离开后,便自尽身亡,想来阿勒背负着血海深仇,只凭一股执念去复仇显然是不可取的,不过看阿勒待在裴府生活的很平静,这段仇恨也许早已经放下了。
任远目光扫过阿勒,转移了话题,笑道:“迅雷是一匹难得的良驹,当然也是你养得好,裴校尉确实好眼光。”
阿勒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上回子初小郎君派人送过来的烤羊腿真的很好吃,多谢子初小郎君的赏赐。”
“阿勒,虽然羊是子初哥哥送来的,但是我亲自腌制的,味道自然独特。”
雨轻手持折扇,款步走来,越发的潇洒俊逸,她对阿勒笑道:“香草去做鲜桃酸奶刨冰了,你也有份,算是奖励了。”
阿勒听后甚是欣喜,又回禀了一些夏季清理马厩的事情,雨轻告诉他中药驱蚊药包已经准备好了,直接挂到马厩墙壁上,比燃烧艾草之类的省事一些,阿勒点点头,然后就去做事了。
“雨轻,听说裴校尉要带着你去伏羲山避暑了。”
钟雅大步朝雨轻的书房走去,又偏头苦笑道:“其实我和子初兄也想去避暑山庄住一阵子,可惜我这个中书郎公事一大堆,而子初兄担任都官从事也是难得有空闲,今日休沐,才陪着子初兄出来散散心。”
“悦哥哥前一阵子回清河去了,而子谅哥哥去了兖州看望叔叔卢皓,士瑶哥哥去年底就回吴郡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雨轻跟在他们身后,无聊的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小声絮叨起来,“郗遐真是没长性,才干了一年的司州主簿就辞官不做了,竟跑去荆州担任治中从事,还与荆州刺史兼领南蛮校尉周伯仁一起收揽荆州士人之心,重用本地名士,就连阿虎也去了江夏郡,前年淮南王司马允在船上遇难,好像就是蛮族所为,南蛮长史陶侃也曾上奏,蛮族势力逐渐壮大,部分蛮人开始落草为寇或者成为暴徒,必须派兵镇压这些蛮人,消除荆楚之隐患........”
“雨轻,今日我和彦胄兄去逛了逛那家金银器店铺,挑了一件小玩意,已经让人放进你的书房了。”
任远停下步子,转过身来,淡笑道:“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的。”
雨轻很是好奇,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走进书房内,就看到书桌上放着精致的铜制小梅花鹿,她走上前拿起那个小梅花鹿,端详一会,回眸甜甜一笑,“它真可爱,我很喜欢。”
任远却走至书架前,伸手拿起那颗水晶球,微笑道:“这应该是季钰兄派人送过来的,他总是能搜寻到这样稀有的东西。”
这颗水晶球在镂空雕花红木座的映衬下,无瑕胜玉美,至洁过冰清,不过郗遐是在雨轻这里听到了水晶球这个童话故事后,便命人四处去找寻水晶球,偏巧还在荆楚地界找到了。
即便郗遐去了荆州,还是会时常写信给雨轻,当然也会命人快马加鞭送些水果和小礼物什么的,如果不是荆州襄阳离洛阳有些远,只怕他会每日和雨轻互通书信。
“雨轻,你在落虹街那里修出一条路,正好和铜驼街连上了,然后又请郭公出来,给那些有钱的商贾讲风水,落虹街摇身一变,就成为了充满灵气的彩虹街,难怪你之前这么有自信,原来是早就谋划好的。”
钟雅坐在圈椅上,笑道:“子初兄,东周街的图书馆命名权果然是被卢家抢去了,子谅兄给图书馆取名崇文馆,这名字倒是雅致,可惜国子学生和太学生前些天在金麒麟酒楼里打得不可开交,他们完全失了体统,我看他们和逞凶斗恶的江湖草莽差不多,真是白读书了。”
“崇文馆内的几座藏书楼取的名字很有特色,像孔家的儒学堂、陆家的华亭阁、张司空的茂先楼,还有荀家和钟家的颍川书楼,那些太学生很是喜欢去图书馆借阅书籍,不知他们可是真心为了读书,还是想要去结交贵人?”
任远喝了一口凉茶,唇畔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钟雅,季鹰先生真的要被外放任新野县令吗?”雨轻抱着那个水晶球,想起爷爷和四叔在书房里的谈话,便轻声问道。
“昨日我问过中书舍人赵侃,他说中书令陈准和国子祭酒谢衡的意思是把闻骅和几名动手打伤陈戴的太学生撵出洛阳,以后是很难出仕了,至于那个张清有没有在中间挑唆闹事,已经不重要了,王衍就是想要借用此事针对江东士族,不过陆云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张季鹰之子张珲辞去了太子侍读一职,离京出任真定县令,也算是江东士族做出的让步了。”
雨轻的心里顿觉一阵凉爽,因为给张珲出主意的人正是她,出任真定县令,更好亲近常山王司马乂。
“你是在抱着水晶球许愿吗?”钟雅调侃笑道。
雨轻摇了摇头,问道:“钟雅,你与和济同为中书郎,今日和府宴客,你怎么不去呢?”
“和府的宴席还不如菊下楼的菜肴美味,我为何要去凑那个热闹,连玄静(王润字)也没去,只有卢琦和刘演他们去赴宴了。”
第十章 陈郡谢裒(一)
钟雅正要展开一卷画,却听门外有个稚气的童声,“是不是彦胄哥哥来了?”
不一会阿飞就跑了进来,拉着钟雅的手就要往外走,雨轻扑哧一乐,“钟雅真是阿飞的知心大哥哥,每回你一来,阿飞都要你陪着他练剑。”
钟雅很是无奈的笑了笑,刚走出门,又回头说道:“雨轻,天气如此炎热,我还要看着这个小不点练剑,不吃一大碗刨冰是不能解暑的,再帮我准备一大杯冰镇柠檬水好了。”
阿飞兴冲冲地说道:“雨轻姐姐,我要跟彦胄哥哥一样的。”然后就和钟雅走开了。
“阿远哥哥,你觉得谢裒是个怎样的人呢?”
雨轻一边说着话,一边踮起脚尖想把书架最上面那一层里的记事本拿下来,无奈书架太高了,她努力的伸手去够,却够不到。
任远站于她身后,轻而易举的就拿出了那本记事本,这黑色缎面书皮上用金线绣着仙鹤,做工很精致。
“这本记事本是送给子初哥哥的,可以用它写日记,也可以记账,当然闲暇时也可以写个随笔或者作诗。”
任远翻看了几页,松花笺纸的最右下角还标有页码,他不由得微笑问道:“这是单送给我的,还是每人都有呢?”
“我现在只做了这一本,不过要是大家都喜欢这样的记事本,我以后再多做几本送给他们就是了。”
雨轻莞尔一笑,“阿远哥哥,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任远脸上仍旧挂着干净明朗的笑容,说道:“陈郡谢衡担任国子祭酒,以儒素显,有他这样的父亲,想必谢裒也是博学多识,先前谢鲲娶了中山刘氏之女,如今谢裒又与荀家联了姻,陈郡谢氏子弟在交际方面还是很出色的。”
雨轻略皱眉,心道:荀姐姐是出了名的气质高冷不苟言笑,如果谢裒也是个冰山男,两座冰山在一起会融化吗?
“雨轻,你在想什么?”任远把记事本放到桌上,然后开始研磨。
“阿远哥哥要写字吗?”雨轻笑问道。
任远拿起一支紫毫笔,沾了少许的墨,又把笔递给雨轻,笑道:“刚才在那本书籍里我发现了一首有意思的诗,你帮我写在这记事本上吧。”
“什么诗?”雨轻接过毛笔,疑道。
任远负手踱着步子,轻声念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阿远哥哥,原来你也喜欢这首诗。”
雨轻注视着眼前的年轻男子,少了一份青涩多了一份成熟,眼神依旧澄澈,她会心一笑,在记事本的第一页写上了这首诗。
“雨轻,我会写信给你的。”
任远淡笑道:“你也要记得把伏羲山的美景用笔画下来,让身在洛阳的我也感受一下那份自然与清爽。”
“阿远哥哥,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的西瓜快要成熟了,到时候你可以派人过去采摘,带回府里做冰镇西瓜,很解暑的。”
雨轻放下毛笔,拿起羽毛扇,随意摇了两下,又道:“世道哥哥的父亲(傅祗)平定齐万年后返回洛阳,担任散骑常侍加光禄大夫,领尚书事,与张司空、中书令陈准等人共同辅政,皇上还是很倚重他的,当年傅祗在任司隶校尉时期,参与了诛杀杨骏,现今赵王司马伦频频派心腹幕僚去傅府,是想要拉拢他吗?”
“崔缇近来和傅宣(傅畅兄)走得很近,听说傅宣痛失幼子,悲痛万分,数日未进食,崔缇便时常去探望他。”
任远淡然说道:“也许崔缇是出于好心,也许是别有用心。”
“我那日听惠芳(左芳字)姐姐说始安公主于上月难产而死,郑翰绝望之下欲要自缢,跟随公主而去,幸而被族中长辈劝阻了才作罢,傅宣之妻弘农公主和始安公主可是同胞姐妹,弘农公主一时间失去了两位至亲,真是让人痛惜。”
雨轻叹息一声,又抬眸望着任远,说道:“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世道哥哥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傅畅在去年就迎娶了范阳卢氏之女,雨轻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同他无所顾忌的说笑,只是偶尔从庾萱那里得知一些傅畅的近况。
“我前几日去过傅府,世道兄的生活很平静,他的妻子也很端庄贤淑,不像你,过分活泼,忽悠人倒是一套一套的。”
任远拿起那本记事本,然后负手走了出去,雨轻马上跟出来,生气的噘嘴道:“阿远哥哥,我哪里有忽悠人?”
“好了,我要去找崔毖谈些事情,你就自己慢慢想主意卖房子吧。”
雨轻大眼睛忽闪忽闪,自语道:“等避暑回来后再推广别墅区好了,到那时悦哥哥和子谅哥哥也该回洛阳了。”
在铜驼街上,有一家专门卖高档夏簟的店铺,店内有两种凉席最受有钱人青睐,一种叫“桃笙”,是选用江南的桃笙竹篾来编织,暑天睡在上面不容易出汗,在西晋左思《吴都赋》中有云,“桃笙象簟,韬于筒中”。
另外一种叫做“黄琉璃”,做法较桃笙凉席更加精细,因编织出来的竹席黄亮似琉璃而得名。
还有一些是用牛、虎、熊等兽皮制成的凉席,冬夏两用的紫茭席,这样的凉席价格也是极为昂贵的,不过洛阳城内的高门贵族子弟众多,有时候他们为了攀比,只会挑选最贵的,就比如罕见的象牙簟。
象牙簟作为奢侈的物件,只有显贵中的显贵才会不惜金钱购买,因为象牙在寒冷环境下会干燥破裂,所以整个制作过程都要在南方进行,用来确保象牙簟制作的精良,费时费力,故而需要提前预订。
今日就有人来这家店铺取货,一身华服的年轻男子大步走进店内,俊目扫视四周,他轻摇紫色雉羽扇,此扇羽毛光滑亮丽,扇骨为棕色玳瑁材质,甚是精美夺目。
“蒲掌柜,看来今日你的铺子里上了不少的新货,这些瓷枕和玉枕做工不错。”
蒲掌柜含笑走了过来,颔首道:“这么热的天,我让伙计把水晶枕送到你府上就是了,哪敢劳烦崔家郎君亲自过来一趟。”
“我也是今日无事,和朋友来铜驼街闲逛,正好路过这里,就进来瞧一瞧。”
第十一章 陈郡谢裒(二)
这位年轻男子正是崔缇,他方才和几位朋友在金麒麟酒楼吃饭,也谈论起国子助教陈戴被打之事,国子祭酒谢衡(谢裒父)深感自责,因为国子学和太学由国子祭酒统一掌领,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知过些日子到了谢家的寿宴上,国子学生和太学生能否同席而坐。
这时在店铺门口又驶来了两辆牛车,前面那辆是朴素而大气的长檐牛车,前后十几名高个护卫,也许没有停在对面的牛车华丽,但是这股气场与刚进店的崔缇相差无几。
车帘被人挑起,一个俏丽的黄衫少女从车辕上跳了下来,紧接着一个身穿竹月色缎袍的年轻男子也缓缓下了车。
“幼儒小郎君(谢裒字),这家店面很大,跟彩虹街上的那家皮货店一样大,只是现在是夏季,皮货店那边的生意就淡了些,而这家卖凉簟的生意就很好,幼儒郎君刚才说的那个什么贾人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是什么意思呢?”
黄衫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髻上的小铃铛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身上还佩戴精致的香囊,散发着淡淡清香。
“幼儒小郎君,我们要买什么样的凉簟呢?洛阳真是好热,还是待在琅琊凉快一些,我们要在洛阳待多久,什么时候回去啊?”
黄衫少女看到谢裒额上有细微的汗珠,便踮起脚拿手帕帮他擦拭,又轻声问道:“幼儒小郎君,今日我说的话不算多吧?”
“曦曦,你在我面前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可见到生人就一句话也不会说了,这是为什么呢?”
谢裒伸手摸摸她的头,又摆弄两下小铃铛,苦笑道:“你已经够烦人的了,还带着这对银铃铛,真是烦上加烦。”
“这对小铃铛可是幼儒小郎君买给我的,平日里我都不舍得戴它,今日陪着你出来逛街,我才戴上它的,难道它不好看吗?如果不好看,幼儒小郎君为什么还要买回来呢?”曦曦提着裙裾快步跟了过去。
“夕夕,你到附近看看有没有卖桃子的。”
谢裒看向为首的那名护卫,淡淡说道:“父亲今早还说想要吃桃子了。”
夕夕正是黄衫少女的哥哥,他们兄妹俩的名字一样,谢裒叫他们的时候语调略有不同,在外人是难以区别开的,只有他们兄妹俩听得明白。
而曦曦是谢裒的贴身婢女,从三岁起就跟在谢裒身边,谢裒对于曦曦来说,既是小郎君又是哥哥,当得知谢裒与荀宓定了亲,她满心欢喜,可高兴没两天,她的心里就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夜里总是胡思乱想,担心谢裒娶妻之后,就不再需要她在身边伺候了,那么她又该去哪里呢?
他们兄妹俩的父亲正是洛阳谢府的大管事容毅,先前是在陈郡谢家祖宅里当前院总管,谢衡特别厚待容毅的家人,他们兄妹俩并不在奴籍,因夕夕武艺超群,就给谢裒做了护卫,而曦曦自小喜欢跟着谢裒,所以便让她待在谢裒身边充当贴身婢女,哪一日她想要嫁人了,可以随时离开谢家。
可是曦曦从来就没有想过离开谢裒,要不是她的父亲在前几日给她说的那一通大道理,她还不明白自己的尴尬处境,说丫鬟不是丫鬟,连半个主人也不算,哪里还有什么资格继续留在谢裒身边,与其被新来的少夫人打发走,不如自己主动收拾东西离开。
这次为了陪着谢裒逛街,她精心打扮了一下,因为可能是最后一次陪着他了,再过些天她就要跟着父亲回陈郡老家了。
曦曦伸手抚摸着发髻上的一对小铃铛,丢开那些烦忧,露出甜美的笑容,跟着谢裒走进这家店铺。
“幼儒,真是好巧。”
崔缇眼角的余光扫向曦曦,不由得轻笑一声,“敬则兄(华恒字)说你身边有个特别爱说话的丫鬟,就是她了吧。”
曦曦却把他当作空气一般,欢喜地欣赏了一番店内摆着的凉簟和玉枕,手指触及之处,顿觉凉爽,立即招手问道:“掌柜的,这种凉簟多少钱?”
“这是刚到本店的新品,不过已经有人预定过了。”蒲掌柜苦笑道。
“哦,好吧。”曦曦欢喜雀跃的神色马上垮了下来,走回谢裒身边,小嘴儿撅的老高,一句话也不说了。
“那么预定的客人是谁呢?也许我可以和他谈一谈,给他一个满意的价钱,请他出让给我就是了。”
“这是个好办法,我怎么没想到,还是幼儒小郎君最聪明。”曦曦笑容甜甜,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崔缇,觉着他的眼中露出一丝讥诮、一丝了然:“难道他就是那位预定了的客人,看他贵气逼人,金山银山也未必能让他满意,可他那眼神分明是在嘲讽自己,洛阳城内的郎君都是这样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吗?”
蒲掌柜面露难色,似乎那位客人也是不好招惹的,忽然门口传来一阵笑语声,崔缇定睛望去,却是王祷和张舆,他冷笑道:“今日这家店铺真是好热闹,幼儒,你和他们在这里讨价还价好了,我就不奉陪了。”说完负手走过去。
当崔缇与张舆擦肩而过,淡笑还凝在他的俊脸上,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那双幽潭般的深眸触到张舆的视线时,他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微微向上一挑,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由内到外散发出来。
在崔缇眼里,张舆始终处于门阀大族的边缘地带,借着张司空在朝中的威望,张舆才得以同他们并列在一起,崔缇对此是不屑一顾的,加上赵王和张司空多年不睦,与他更谈不上什么友好了。
而张舆只是手摇折扇,凤眸微眯,对谢裒也无甚好感,因为当初为了争抢洛阳令一职,谢裒雨天拜访司空府,他对那件事还记忆犹新。
“掌柜的,这里有没有水牛皮的凉簟?”朗清抢先问道。
蒲掌柜含笑点头,“这种凉簟可以提前预定,十日左右应该就能到货了。”
须臾,一名伙计端着一个精美雕花檀盒,放置柜台上,微笑道:“这是小郎君之前要的夜明枕。”
张舆走到柜台前,打开檀盒一看,含笑点头,心想雨轻应该会喜欢这个夜明枕的,这次裴家出城去避暑,正好可以让雨轻带上夜明枕,至于郗遐原先送与她的夜明珠,无甚用处,只能当摆设了。
第十二章 前事(一)
“夜明枕,光照一室,犹如灯烛,晚上看起来一定很美。”曦曦凑过去瞧了瞧,惊叹道:“这样的夜明枕,我还是头一次见呢,我只见过小小的夜明珠,没想到这里还有夜明枕,看来今日出门逛街是对的,见到如此稀罕之物,买不起饱饱眼福也是很好的。”
“她是你的贴身婢女吗?”
张舆玩笑似的说道:“谢兄真是好福气,马上就要迎娶道玄兄(荀邃字)的妹妹,身边还有这么一位活泼天真的小婢女,别人羡慕也是羡慕不来的。”
王祷却示意青奴把那紫茭席放到牛车上去,曦曦转身,回眸一笑道:“幼儒小郎君,原来就是茂弘小郎君预订的这个凉簟。”
“茂弘,其实我也很喜欢这紫茭席,能否转卖给我呢?”
谢裒走了过去,笑道:“不管你要什么价格,我都可以满足你。”
“茂弘兄,那你是让还是不让呢?”张舆戏谑笑道。
王祷淡淡一笑,青奴这时也停下了手,谢裒却负手踱着步子,说道:“我听说王司徒马上就要去伏羲山避暑了,想必茂弘也要同去的,那么这凉簟也就不急着用了,不如出让给我。”
“再过些天就是令尊的寿辰了,我可能无法赶去赴宴了,不过我的堂兄会亲自去谢府给令尊贺寿的,这凉簟和白玉枕直接送与你就是,权作我的贺礼。”
王祷微笑说道:“兰陵萧辙现今就读洛阳太学,他是萧整的弟弟,好像那日他也去了金麒麟酒楼,不过他一向温文尔雅,见到那样粗暴的场面,他肯定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都是闻骅带头闹事,幸而萧辙与他不算亲近,否则自是要被他连累了。”
谢裒很是悠闲的看着各种凉簟,而曦曦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拂过那凉凉的玉簟,又长又翘的睫毛一眨一眨,眸中满是惊喜。
“顺便帮你也买一个好了,省得你成天在我耳边喊热,跟夏蝉一样聒噪。”谢裒打趣的笑道。
“好呀,好呀!”曦曦鸡啄米似的点头,然后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快乐地说道:“那我可要好好挑一挑,如果我挑个最贵的,你也会买给我吗?”
谢裒笑而不答,曦曦又抬眸笑道:“幼儒郎君,邻近咱们家的江府,养了一只白狗,结果生下了五六只小崽儿,其中有只小花狗特别可爱,可惜被一个叫阿兜的丫鬟抱走了,她们玩得那个小奶狗赛跑的游戏挺有趣的,那只小花狗是最不听话的,总是不爱动弹,江府的莺儿姐姐就叫它是睡不醒的小猪,结果这只小猪还偏偏被别人领走了,其实我也想养一只小狗,可是爹爹不同意.......”
“对了,幼儒郎君之前答应给我画一幅小像的,可是到现在都没有画,是不是你把这件事忘记了,那么以后还是让阿朝伺候研磨好了,我本来就只负责幼儒郎君的生活起居,像梳头更衣、打扫房间、浇花剪枝和做香囊玉穗子什么的,若是还要去书房伺候,岂不是要从早忙到晚,不能歇一会了?”
谢裒只是微微点头,似乎他已经习惯了曦曦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可是张舆和王祷明显听不下去,甚至觉得继续待在这里就是在打搅人家说话。
而且这个小婢很不一般,能够和谢裒这么亲密,举止间完全没有主仆尊卑之分,恐怕就连宠妾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张舆和王祷相顾一笑,便转身走开了。
而在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也有两个人坐在廊下,说着体己话,却是雨轻和文澈。
“澈哥哥,原来当年你是被谢衡所救,难怪后来你去了琅琊郡,跟在谢裒身边那几年,你过得还好吗?”雨轻手里还捧着一碗刨冰,拿勺子吃着冰冰凉凉的桃肉。
“不算好,也不算坏。”
文澈手摇羽扇,轻声说道:“你说这个世界很简单,只是人心太复杂,其实我觉得人心也很简单,只是利益分配时很复杂,而谢鲲和谢裒兄弟俩,看似所走的道路不同,但都是为了陈郡谢氏家族的发展而费心经营,他们这么做并没有错。”
雨轻放下青瓷碗,单手托着下巴,笑道:“澈哥哥,我好像并没有说他做错什么,只是大家的立场不同而已,谢裒被琅琊王征辟为掾吏,自然会尽最大的努力让琅琊王获取更多的利益,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在曹魏确定九品中正制之后,世代为官的家族很多,陈郡谢氏只不过是无名小辈中的一家,他们家族想要挤进一等一的门阀士族行列,只能代代经营,这样才能使族中子弟逐步在仕途上站稳脚跟,达到历代高官,家族势力一旦铺展开来,自然而然也就成为了顶级门阀士族。”
文澈沉声道:“当年谢衡为国子博士,他精通儒学,为人豁达,我的父亲和他私交甚好,在抄家的前一晚,他便派人偷偷将我接到谢府,没过几日,我就和谢裒一起离开了洛阳,去了陈郡谢家祖宅,后来又跟着谢裒到了琅琊郡......”
“他的身边有个叫夕夕的护卫,剑法以破招为准,只攻不守,他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破解对方的招式,就是你之前所说的那个网球王子迹部景吾的冰之世界,动态视力进化出来的绝招,可以将对方的死角全部冻住,准确的击打在死角上面,使对手无法移动,夕夕在战斗中的洞察眼力真的很骇人,我是不希望与他交手的。”
“澈哥哥可是天下第一勇士,那个什么夕夕只能算是千年老二,或许他连第二都排不上。”
雨轻不屑的笑道:“谢裒先前命人在陈留官道上开设客栈,还让你在临淄开拉面馆,无非都是为了打探消息,我想在其他地方肯定还有他的秘密联络点,看来他这几年给琅琊王收集到不少的情报,只可惜那个萧牧在江夏郡死了,培养了这么多年的棋子就这样被别人一下子铲除了,真是可惜啊。”
“你是说萧牧并非是被蛮族首领张昌所杀,而是有人故意暗算。”文澈沉声问道。
第十三章 前事(二)
雨轻从容笑道:“江夏郡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北抵豫州、东临扬州、西和荆州的南阳、南郡接壤,南邻长沙郡,赤壁之战前后,江夏一郡出现了四位太守,那才叫一个乱,我想谢裒让萧牧去江夏郡,可不仅仅是为了当什么太守,荆州联络头目乔衡不是来信说,江夏郡望黄氏子弟不好对付,尤其是那位娶了弘农杨氏之女的黄离,至于他和那份传说中的遗诏有无关联,就要看荆州地界接下来会不会起什么风浪了。”
“雨轻,遗诏之事太过凶险,除去各地的王爷,还有高门大族,只怕——”
文澈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不想表露出来那份担心,他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更知道雨轻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虽然她只是裴家的养女,但是有老祖宗和裴绰在,定会给雨轻挑选一位世家才俊,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他。
即便文家没有获罪,凭他只是外室所生的庶子身份,也是没有多大机会娶到雨轻的,他只能选择做她的哥哥。
有时候他好想回到小时候,那时他和雨轻亲密无间,一起堆雪人,一起玩耍,互相陪伴,那段时光是最美好的,正是珍藏在心底的那段记忆支撑他活下去。
“澈哥哥,你不是说谢裒有个贴身婢女,也叫曦曦,怎么他们兄妹俩的名字一样呢?”雨轻笑问道。
文澈这才收回思绪,回道:“哥哥是傍晚出生的,取名夕阳的夕,而妹妹是清晨出生的,就取名为晨曦的曦,不过谢裒对曦曦这个贴身婢女很好,去哪里都会带着她。”
“既然是这样,还不如直接叫阿朝阿暮。”雨轻打趣道。
“谢裒的书童就叫阿朝,还有个护卫叫阿暮。”
雨轻听后吃吃地笑,文澈讶然问道:“这很可笑吗?”
“朝三暮四,朝九晚五,回头遇上谢裒,可以告诉他,把丫鬟和护卫的名字改动一下,加上数字,别人也好辨认,是不是?”
雨轻站起身,仰望天空中那灿烂的晚霞,思忖良久,说道:“澈哥哥,如今郗遐和卫玠都在荆州,也许他们已经和黄离打过交道了,自从洛阳发生几起夜袭事件后,郗遐便开始暗中找寻遗诏了,你此番去江夏郡,除了调查萧牧死因,还要留意跟黄离来往密切的人,或许杨骏这一支除了甜甜这个遗孤,还另有其他的后人。”
“可是还未找到潜入采矿场刺杀裘大隐的凶手,我岂能在此时离开,你马上就要跟着裴家人去避暑山庄了,如果那刺客再次出现,你——”
“前一阵子雷岩还夸我的轻功练得不错,暗器手段层出不穷,可以去闯荡江湖了,我有自保的能力,澈哥哥可不要小瞧我了,再者说顺风和雷岩也会和我一起去避暑山庄,还有裴家和王家几百名的护卫随从,你觉得那个刺客敢以身犯险对河东裴氏和琅琊王氏下手吗?即便是他背后的主人也不会贸然行事,所以澈哥哥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在避暑山庄好好享受那份美景和凉爽,然后再高高兴兴的返回洛阳。”
文澈听她慢条斯理的说了这么多,无奈的笑道:“你勉强可以应付那些二流高手,不过你没有什么实战经验,估计和那个苗烈差不多,刀法和剑法,你也练得很一般,危难之际只能靠暗器了,使用暗器可是被江湖中所谓的正派人士不齿,不到万不得已,你还是少用为妙。”
“嗯,这是当然的,如果被爷爷和叔叔他们发现了我偷偷练武,肯定会家法伺候的,说不定我以后再也不能踏出府门半步了,所以我得加倍小心才行。”
雨轻调皮的笑了笑,摇着羽毛扇,此刻的她对避暑之行很是憧憬,短暂的离开洛阳,感觉能让自己轻松一下。
时至傍晚,从东周街的崇文馆走出来一名年轻男子,正是张珲,他是来还书的,过几日他便要去常山真定县赴任了。说来也巧,正遇上萧辙,他却是来借书的,手里还拿着马融所作的《长笛赋》。
“听闻子由兄(萧辙字)喜欢鼓琴吹笛,这篇《长笛赋》我也是粗略读过的,其中形容笛子放纵恣肆,悠闲宽大,像是老子和庄子的气度,温和正直,柔而能毅,是孔孟之道,这两句很耐人寻味。”
张珲微笑道:“可惜我不善音律,只是时常聆听弘之兄(贺昙字)抚琴,若有机会,倒是很想聆听子由兄吹笛。”
“志远兄谬赞了,若论吹笛技高者,当属那位持有柯亭笛的郑家郎君了。”
萧辙把那竹简递给小厮,神色间稍显犹豫,低声问道:“闻兄可还好吗,他准备何时离京?”
“他明日就要启程返回家乡了。”张珲淡然回道。
萧辙微微点头,说道:“好吧,明早我会去城郊为他送行的。”
“如今只有子由兄还愿意拿他当朋友,那些太学里的同窗好友,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张珲无奈的笑了两声,事已至此,萧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施礼告辞,然后坐回自己的牛车里,渐渐驶远。
“阿珲哥哥。”
这声音清脆悦耳,有个少年正掀帘朝张珲这里含笑招手,张珲大步走了过去,歪头一笑,故意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轻声问道:“不知你是哪家的小郎君啊?把自家牛车停在这里,却挡住了别人的道路,你可知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面前的路行不通,那就另辟蹊径好了,就像阿珲哥哥刚来洛阳之时,不适应这里的干燥天气,时间久了,自然也就习惯了,对不对?”
“雨轻,你画的那个加湿器的构造图实在是——”
“实在是太难看了,我承认自己的画图技术有点差,那是因为子谅哥哥不在洛阳,他最会制图了,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命人做好了所有的零件,等你到了真定县,把加湿器安装起来就能使用了,比图纸还方便呢。”
张珲不觉发笑,眼前的少女总是能够想出那么多的新花样,有时候她说的话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第十四章 前事(三)
其实在陆玩去年年底离开洛阳之前,就拜托张珲照顾她一二,因为顾毗已于去年秋天回吴郡完婚,尚未返回洛阳,而贺昙又正值新婚燕尔时期,无暇顾及到雨轻,至于周彝行事不够稳重,又每日勤于练剑,和雨轻一起胡闹倒是很有可能的。
算起来在这些江东士族子弟里,和雨轻比较熟络,又谈得来的人只有张珲了,当然还有庞敬,只不过他也是有家室的人,自然不可能过多的关注雨轻了。
这段日子以来,陆玩总是通过和张珲的书信往来,得知雨轻的近况,当然陆玩也会派人来洛阳送些土特产海鲜干货什么的,都是由张珲代为转交给雨轻。
本来张季鹰在前两年就准备给自己的儿子议亲,可惜张珲眼光太高,连续拒绝了好几家江东郡望的嫡女,后来张季鹰没了办法,直接问他到底想要挑一位什么样的女郎才能满意,张珲回答的倒是很干脆,必须要有一等的品貌和才学,还要有眼缘,否则他是绝不会与之成婚的。
张季鹰的原配夫人是庐江周氏,在生下张珲就撒手而去,之后的续弦是兰陵萧氏之女,为张季鹰生下二子,因为想着张珲自幼没有亲生母亲的呵护,作为父亲的张季鹰平日里对他很是宽容,也许正是太过偏爱的缘故,才造成张珲如今的叛逆。
眼看着顾毗和贺昙都已成了亲,张季鹰决定今年无论如何要把他的亲事给定下来,可是偏偏出了金麒麟酒楼斗殴之事,还不得不让自己的儿子离京出任真定县令,以化解来自北方士族的针对和责难,这议亲之事也就只能暂且搁置了。
张珲有些话想要对雨轻说,便坐进了雨轻的牛车里,这还是他第一次和雨轻同乘一辆车,不过他想着把话简短说完,就会下车去,因为雨轻已经十六岁了,他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无所顾忌的和她坐在一处了。
“阿珲哥哥,我马上就要陪着爷爷他们去避暑山庄了,而你也要去真定县了。”
雨轻刷的一下打开折扇,朝他那边扇两下扇子,笑道:“不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当然阿珲哥哥也会很快重返洛阳的。”
“等你避暑回来,士瑶兄应该就返回洛阳了,到那时自然也不需要我在中间转达什么了。”
张珲自嘲一笑:“怎么有种卸磨杀驴的感觉,我是不是被士瑶兄利用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雨轻从手边的书籍里取出一个四叶草书签,笑道:“你是在抱怨自己太过善良友好吗?如今还要替自己的堂弟张清承担过错,在江东士族年轻子弟中,只有阿珲哥哥被选入东宫,作为太子伴读,吴郡张氏是名门望族,族中子弟能文能武,阿珲哥哥更是张氏子弟中的翘楚,别人想要利用你可是很难的。”
“这个就是幸运草吗?”
张珲伸手拿过来仔细一看,这是一个刺绣书签,翠绿色的四叶草绣的很是小巧,最下面垂着渐变色的穗子。
“阿珲哥哥把那幅《白梅图》和《初雪山行图》都送与我了,这个幸运草书签就算是我回赠的小礼物了,希望它可以给你带来好运。”
张珲注视着她,淡笑道:“我的好多字画都被你抢去了,你书房里应该堆满了字画,都可以开一家卖字画的店铺了。”
“这是个好主意,可以考虑一下,也算是生财之道。”雨轻得意的笑道。
“雨轻,行商坐贾之辈是不入流的,不要总是把生意挂在嘴边,你可以贪玩,但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张珲摇了摇头,又道:“我到了真定县,就会写信给你的,长沙王司马乂因同母兄楚王司马玮被贾后杀死,才被贬为常山王,不过人们都说他在封国内谦让贤士,很有名望声誉,此番我自是要去登门拜访的。”
“嗯,凭借阿珲哥哥的才能,必定能得到常山王的赏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做太子伴读,为王爷出谋划策也不失为一条好的道路。”
“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让我去做常山王的幕僚,”张珲有些意外地笑道:“你这是在为我的仕途考虑吗?”
雨轻微笑点头,“阿珲哥哥不妨学习一下贾诩,在魏武帝身边的几大谋士里他最聪明,善读人心,计谋不亚于郭嘉,绝对的利己主义者,所以他活的很久,保命第一其实也很好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可是老子名言。”
张珲轻轻的用手刮了一下她挺翘的小鼻子,没好气的说道:“小小年纪,歪理一大堆,小心被你五叔听到又要罚你了。”说完,掀起车帘,示意车夫停下,然后就快速跳下了牛车。
“这可是肺腑良言,不听就算了。”
雨轻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手心里却多了一个白玉蟾宫玉兔捣药镂雕香囊,散发着清幽的香草味道,雨轻喃喃自语道:“苦不苦,没有玉兔捣药苦,累不累,没有吴刚伐木累,我可不喜欢日日捣药的玉兔,这个是士瑶哥哥送给我的,还是阿珲哥哥送的呢?”
邻近夏初,雷阵雨总是忽然而至,到了夜幕降临,夕照街上两边的店铺都已关了门,只有一家小酒肆外边还飘着酒旗,从房檐处滑落下来的雨珠滴答滴答的敲打在青石路上,很快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伙计正要收了酒旗,看样子是要打烊了。
这时有个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手拿油纸伞,匆匆走来,一边拂去衣袖上的雨珠,一边对那伙计说道:“下雨天好打鱼,明日渔夫肯定会过来送鲜鱼的,上回我和朋友在你家酒肆里吃的鱼肉不新鲜,害得我拉了一晚上肚子,你家掌柜的在不在,上次的酒钱他得还给我才成。”
伙计看见他要往里面走,便立时拦住了他,赔笑道:“这位客官,你没看到我们店连酒幡都收了,天色晚了,我们掌柜的早回去歇息了,你明日再过来讨要那顿酒钱吧。”
“既然酒肆打烊了,这里面怎么还坐着几位客人呢?”
中年男子好奇的伸头朝里面张望着,那伙计故意挡住他的视线,有些不耐烦的解释道:“那都是我们店里的厨子伙计,刚领了月钱,便聚在一起喝点小酒,一会就各自散了。”
第十五章 夏夜雷雨 利剑藏鞘(一)
突然轰隆隆的雷声再次响起来,如豆的雨点密击而下,中年男子赶忙撑起油纸伞,口里嘟囔着,“这雨刚停一会又开始下了,真是鬼天气。”说着快步走开了。
那伙计撇撇嘴,站在店门口,使劲甩了两下擦桌布,骂道:“装什么阔气,穷讲究挺多,要是真有钱,就别来我们这样的小店用饭,沽点酒还要讨价还价的,吃什么鲜鱼,我看你就是不想付饭钱,呸,什么东西!”
“杵在门口叽叽歪歪什么,还不给我进来收拾东西。”
蒲掌柜此时有些烦心,头也没抬的嗔怪伙计两句,仍旧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又翻看了两页账本,才停了手,抬眼瞧了瞧那边围桌而坐的三个人。
背对门口的那人是位老者,花白的胡须,满脸沟壑,浑浊的眼睛里透着精光,精神矍铄,身穿粗布短褐,摇晃着手里的酒葫芦。
那伙计赶忙走上前,接过那酒葫芦,堆笑问道:“连大叔,你看那几盆花要不要搬进来?”
这位老者叫连江,正是在夕照街摆摊卖花的老翁,他呵呵一笑,摆手道:“先不忙着搬,让那些花多沾沾雨露是好的,你去帮我盛酒吧。”
伙计答应着就走开了,坐在连江旁边的是一位刚及弱冠的年轻男子,穿着水青色衣裳,从他的衣着打扮上来看,很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厮。
只见他皮肤白皙如玉,眼角微微上翘,有种似笑非笑的感觉,一头青丝用一根雕花木簪挽起,长相柔美,若是换上贵族服饰,可与卫玠媲美了。
此人正是柳宗明身边的毓童,在他右手边端坐着的却是一位儒生打扮的男子,头戴缣巾,薄如蝉翼的蓝纱外衫,散发着淡淡的熏香味道,他双眼细长温和,鼻梁挺秀,用手帕擦了擦手,斜睨毓童一眼,神色依旧平静。
“这场闹剧也收场了,我也该回去了。”
他声音很轻,但是蹙起的眉头还是引起了毓童的注意,毓童给他斟了一杯酒,含笑道:“此事还多亏了闻家郎君的相助,张清那小子就是个拎不清的,仗着自己是吴郡张氏子弟,就敢跑来洛阳闹事,闻家郎君全都是为了给他排忧解难,这才被迫离京的,当然张清也没赚着什么便宜,还连累了他的堂兄张珲,我看张清返回吴郡后一定会被家法伺候的。”
这名儒生正是就读太学的闻骅,也是在金麒麟酒楼斗殴的主要参与者,更是谋划者。
因为张清是个极好面子的人,被北方士族子弟奚落嘲讽是事实,但是闻骅的添油加醋和煽风点火,却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尤其郭晟讥讽张清是庶子,与张珲有着天壤之别,不过是靠关系才能勉强进入国子学,就连国子助教陈戴都很是轻视他,张清听后大为恼怒,闻骅就趁机献计,说出教训那些目中无人的国子学生和国子助教的想法,更是鼓动那帮太学生去金麒麟酒楼闹事。
恐怕张清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因为那些话全是闻骅编造出来故意激怒他的,就是为了挑起事端,张清只不过是个导火索,他们的目标其实是张季鹰父子。
“张清就只会窝里横,说狠话,真要他做决定,他又把头缩回去不敢吭声了,费了我好些口舌,才把他说动,当然他还算听话,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他的堂兄张珲,否则这场好戏就没法上演了。”闻骅冷冷地道。
毓童随之笑道:“你戳中了他这个庶子的要害,嫡庶有别,况且论姿容、品行和才华,他都没法跟张珲比,他骨子里是极度自卑的,可表面上他又要保持世家风度,越是这样矛盾的人,越容易做出偏激和疯狂的事情来,他和卢琦在某些遭遇上很像,不过头脑就差得远了。”
“我也是为他人做嫁衣,只希望我的一番辛苦不会白费。”闻骅又是一声冷笑,将杯中酒一饮而下。
闻骅并不像张清那样出身名门望族,只是广陵郡的次等士族,因他们闻家和同郡戴家有姻亲关系,闻骅才来洛阳太学就读,不过想要在洛阳谋职,却是机会渺茫,顶多被外放到偏远之地做个县令罢了。
他心有不甘,在广陵郡之时,他与柳宗明常有来往,柳宗明还向东海王举荐了他,所以说他此番离开洛阳,就是要赶赴东海郡,效力东海王司马越,他这次也算是顺利完成了柳宗明交待给他的事,而毓童此番赶来洛阳是为了个人私事,不过却有意外的收获。
“连江,你卖花卖傻了吗?”
毓童转而瞪视着一门心思正在吃鸡的老者,一掌拍在桌子上,酒杯一齐跳了起来,嗔问道:“那个采矿场开了多久了,你竟然浑然不知,若不是残剑趁夜潜入场内,我还不知道在洛阳城郊有个采矿场,你可是柳家的老仆了,宗明郎君派你来洛阳,难道就是为了让你摆摊卖花吗?要不要把你做成花肥啊?”
连江心惊,手里的鸡翅滑落在桌上,脸色苍白地转向走来的蒲掌柜,说道:“蒲喈,那里......那里真的是采矿场,谁那么大胆,竟敢在洛阳附近开采铁矿,难道是赵——”
“到现在还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我看你真的成了彻彻底底的花农了,活到这把岁数还是人头猪脑的,就只会打打小算盘,摆摊骗骗小姑娘。”
连江深知毓童的真实身份,在柳宗明那里有着特殊的地位,除去面对闻骅这样的士族子弟保持着谦卑态度,对其他属下却是呼来喝去,丝毫不留情面的,连江也是被毓童训斥习惯了,只是搓着手,面带忧色地道:“那个裘大隐已经死了,万一他真是赵王的人,那么赵王府会不会派人搜捕凶手啊?”
“连江,我看猪都比你有脑子。”毓童揶揄道,然后拿起筷子,指着左手边盘子里的凉拌猪耳朵,哂笑道:“下酒菜整得不错,你可以改行做厨子了。”
连江老脸通红,讪讪一笑:“我是个老酒鬼,就好这一口,今日这卤猪耳我可是费了功夫的。”说着瞟了一眼走过来的蒲掌柜。
蒲掌柜走上前岔开话题,说道:“残剑今早已经跟着我哥哥的运货车队离开了洛阳,城郊采矿场背后的主人多半就在洛阳,至于是否和赵王那边有关,我等会派人继续探查的。”
第十六章 夏夜雷雨 利剑藏鞘(二)
蒲喈的哥哥叫蒲禄,正是铜驼街那家卖夏簟的店铺掌柜,他们兄弟俩是玄菟郡人,都是早年跟随毓童父亲的心腹随从。
毓童点点头,沉声道:“邴先生(邴颢)不日就会抵达洛阳,到时候让蒲禄亲自把象牙簟送到他府上,洛阳太过炎热,邴先生从东海郡远道而来,还需要逐渐适应洛阳的气候。”
邴颢乃北海朱虚名士邴原之后,邴原与割席断义的管宁齐名,二人都以节操高尚着称于世,邴颢与北海柳太守交情甚好,这次来洛阳是接替陈戴担任国子助教之职。
“依我看国子祭酒谢衡也到了致仕的年纪,邴先生渊雅高尚,乃当今名士,日后升迁国子祭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闻骅笑了笑,继续说道:“只不过谢幼儒不太好对付,虽然国子祭酒只是清贵闲职,但却是积累人脉的好地方,陈郡谢鲲和谢裒兄弟俩能够与高门显贵联姻,可见他们陈郡谢氏人脉很广,估计谢氏兄弟要让邴先生伤脑筋了。”说完就站起身,举步离开了酒肆。
这场雷阵雨把热气都驱散走了,酒肆的门板并未全部安上,刻意留了两三门板的缝隙用来通风换气,酒肆内剩下的两个客人并未着急离开,仍旧坐在那里喝酒吃饭。
“连江,蓝珠最近可有传来什么消息?”毓童懒得再训斥他,直接问正题。
原来连江在夕照街摆摊卖花,就是为了通过蓝珠的贴身小婢靛儿出府买花的机会来传递消息,蓝珠正是东海王很早安插在石崇身边的线人。
连江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道:“都是有关荆州那边的事情,好像有人在调查前任江夏太守萧牧的死因。”
毓童的薄唇轻轻一勾,冷声道:“萧牧可是琅琊王苦心栽培的人,就这样死在江夏了,真是可惜。”
潇潇雨幕中,闻骅的牛车渐渐离去,从不远处那漆黑的街巷口出现一个人的身影,正是刚才那位中年男子,他撑着油纸伞,纳闷道:“店内坐着三个人,刚才匆匆离开的那位像是士族子弟,还有点眼熟,这仨人真是奇怪。”
这中年男子把油纸伞压的很低,仍旧站在那里,好像是在守株待兔,想要知道剩下两人到底是何来路。
在甜水街上,有一处四合院,东厢房内微微亮着灯,一个翠衣少女正在认真的绣着荷包,中年妇人坐在榻边整理衣物,口里念叨着:“花姑,苗家人跟着雷寨主去避暑山庄,那是去办事的,你这个臭丫头又去凑什么热闹,听你爹说,这次裴家和王家一块去避暑,光是随行护卫就有好几百人,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规矩太多,你跟湘湘不一样,人家——”
“湘湘是淑女,难道我不是吗?”
花姑气呼呼的站起身,走到母亲跟前,手里还攥着那个没绣好的荷包,委屈道:“爹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说什么采矿场出了事,住在城郊的庄子上不安全,让我们回到城里的院子住,他自己却又不知跑到哪里吃酒去了。”
“你爹只要有烦心事,就喜欢出去瞎逛,甭理他,他是带着伞出门的,也淋不着他,八成又是去古掌柜那里蹭饭去了,待会我也懒得给他热饭了,这一下雨就腰酸腿疼的,看来我也是老了。”
“娘才不会老呢,爹常说你要是少操点心,就更年轻了。”花姑蹲下身子,开始轻轻的给母亲捶腿。
这妇人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他是巴望着我多给他点零花钱,这些年多挣了几个钱,他那花花肠子也越来越多了,学着人家去喝花酒,在那种地方花钱还不是如流水一样,我是怕他把家底都败光了,才管着他的花销,你也不想想,咱们家现住着的这处宅院买下来可花了不少的钱,这钱啊,不能乱花,要花到该花的地方。”
妇人又从花姑手里拿过那个绣了一半并蒂莲的荷包,笑眯眯地道:“花姑,你要是能被哪家的士族子弟看上,咱们家啊,才算是真正的风光。”
花姑嘟起小嘴儿:“娘,你怎么又提这个了,我可不想给什么士族子弟做妾,好没意思。”
妇人薄嗔道:“你这个臭丫头,非要喜欢那个苗家小子,他们苗家如今还剩下什么,连个武馆也开不下去了,只能投奔人家雷寨主,跟这样的穷小子过日子,只有受罪的份儿,一年两年还成,一辈子你能受得了?要是你真打算嫁给他,从明日起,你就啃糟糠窝窝头好了。”
花姑眨眨眼,不吱声了。
妇人又语重心长的说道:“咱们家虽不算富贵,但也是衣食无忧,哪顿饭不是做你爱吃的,我们通共你一个女儿,不疼你疼谁呢?那些整日里舞刀弄枪的人,我看着就心慌,再说他们苗家先前还在河内郡得罪了人,被人追杀,你要是跟这样的人过活,娘成宿都睡不着觉了。”
“娘,我明天改吃菜馍馍好了。”
花姑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先从吃素开始,还能顺便减肥。”
“一根筋的死丫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我是不管了,回头让你爹治你。”
妇人撂下话,刚要站起身,却听到门外头有人哎呦哎呦的叫唤着,花姑立马转身跑到门口,定睛一瞧,不禁诧然道:“爹,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乔澹拄着雨伞,一瘸一拐的走着,满脸丧气的说道:“走得太急,摔了一跤。”
花姑赶忙上前搀扶他,关切的问道:“爹,这下着雨你到底去哪里了,怎么还摔跤了?”
“瞧你这样儿,准是没把那桌饭钱讨回来,你也是的,之前非要请朋友喝酒,还挑个那么坑人的小酒肆,吃坏肚子也是活该。”
这妇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不中听的话,但是却很快去厨房给他热饭菜了。
花姑扶着父亲走回屋内,看他摔得不算严重,便自去找跌打药膏了,此刻乔澹的脸上却露出得意的笑容,自语道:“这一跤摔得很值,明日可以去古掌柜那里回话了。”
第十七章 枇杷树引起的战争(一)
天刚亮,就有小厮驾着车赶到了裴府,门房伸头望过去,并不是裴宪派来的人,而是卢家从兖州郓城送来的生辰贺礼。
今日是雨轻的二伯母卢敏的生辰,卢敏正是卢琛的堂姑,身在兖州的卢琛就命人备上了贺礼,加快送到洛阳来。
雨轻正在裴潭和周甯这边用早饭,裴潭饮食清淡,早上多是以面片汤为主,而周甯喜欢喝豆粥搭配蒸饼,不过今早雨轻给他们准备了油条和胡辣汤,还有一盘开胃小菜,自制酸黄瓜。
裴潭还是第一次喝胡辣汤,当喝第一口时,险些被那股辛辣味呛到,浓浓怪味简直让他难以下咽,他皱眉道:“你说这是牛肉汤的改良版,我看分明就是失败的实验品。”
“能从四叔口中听到实验品这三个字真是稀奇。”
雨轻用筷子夹起一根油条,在胡辣汤里泡了一下,然后吃了一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周甯早就在李瑛那里陪着雨轻喝过胡辣汤了,已经习惯这种味道了,便主动夹起一根油条,放进裴潭那碗胡辣汤里泡了一下,含笑道:“夫君,这样搭配起来才好吃,我都递到你嘴边了,你就赏脸品尝一下吧。”
裴潭白皙如玉的脸庞瞬间变红了,三十多岁的英俊男子处处都能散发出迷人的魅力气息,裴潭相较裴頠,更显冷峻深沉,也许他看着很是理性,那是因为他刻意的把自己感性的一面隐藏了起来,然而在面对他所爱的人,他的内心却是很柔软的。
雨轻在旁聆听着他们这对恩爱夫妻轻松惬意的谈笑,脑海中却慢慢浮现出去年冬天下大雪的情景——
她就站在梅树下,望着各房的孩子们围在一起堆雪人,当时的她并未披着狐氅,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正好被裴潭看到了,板着脸说了她一通,最后却把自己身上的玄色狐氅给她披上,又握着她稍显冰凉的手,轻叹一声,目光里透着疼惜和怜爱。
“雨轻,你想念你的父亲吗?”这是裴家人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及到她的父亲。
雨轻不禁愣住,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因为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有着不可告人的身份。
“我从来不否认他的才华,但是身为庶族,他不该怀揣着那样的野心,更不该和裴氏之女有任何瓜葛,事已至此,再谈什么是非对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裴潭牵着她的小手,走出那片梅林,最后幽幽说道,“雨轻,我希望你忘记过去,那段过去根本不值得回忆,你只要记住,你是裴家的人,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将来。”
其实裴潭在很早以前就见过雨轻的父亲,甚至还和他有过一次激烈的争论,就是因为那次争论,让裴潭的心动摇了,或者说他被那个人巨大的人格魅力所折服,于是他放走了裴若澜,成全了他们。
裴潭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可当看到雨轻出现在裴家的时候,他认为自己错了,雨轻成为了无父无母的孤女,所有的惩罚都降临在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他对雨轻冷漠,不敢靠近这个孩子,是来自内心的自责与矛盾,可当发现雨轻在面对所有蔑视和责难时,始终保持着无比坚强的内心,选择乐观积极的活着,这让他再次想起了那个人,雨轻的性格和那个人真的很像。
“雨轻,你不好好吃饭,又在发呆了。”周甯瞥了一眼裴潭,笑嗔道:“不过你今日怎么也是心不在焉的?道儒回清河这么久了,也不见回来,难道又是跟着阮修去游山玩水了?”
裴潭笑了笑,说道:“道儒应该是去了魏郡,好像在那里置办了一些田产,他在信上说,邺城新开了一家酒楼,就是菊下楼的分店。”
雨轻低头喝着胡辣汤,完全不理会裴潭说的话,裴潭却拿筷子夹起一块酸黄瓜,放进她碗里,没好气的说道:“我已经答应伯威了,在避暑山庄的那段期间,你的课业不可荒废,每日都到我这里背诵《小戴礼记》,若有背错,就罚抄一百遍。”
“四叔,怎么还加倍了呢?我之前只要罚抄五十遍就好了。”雨轻小声嘟囔道。
“我怕你抄写的太少,记不住,而且你都想着在外地开分店了,那就说明你还是太闲,所以只能加倍抄书了。”
雨轻分外沮丧,心中暗想,都怪悦哥哥,非要在信上说什么分店的事情,我看他就是故意的,明知道四叔和五叔不喜我沾染商贾之气,我的避暑之行,恐怕要成为抄书之旅了。
“雨轻,待会我们去大房那边看看,荀家人和羊家人应该都会过来的,想必今日会很热闹的。”
周甯放下筷子,拿手帕擦了擦唇角,笑道:“待字闺中的女儿不学女红,天天逼着她背书,你和五弟还真是会变着法子为难人,雨轻,你也不用太认真,有我在,保准不会让你罚抄这么多遍的。”
裴潭摇了摇头,因为周甯总是惯着自己的孩子,对雨轻也是如此。
这时,有管事过来回禀说荆州刺史周伯仁来信了,周甯是周伯仁的妹妹,虽然周甯是周浚嫡妻所生,但是他们兄妹俩的感情很好,近两年他们时常互通书信。
周甯点点头,小婢琥珀接过书信,那管事就先行退下了,周甯漱了漱口,又抿了一口茶,对裴潭说道:“昨晚小智(裴恬小名)很是用功,看书到深夜,今早你也不夸夸他,夫子说小智领悟力很好,就是有点调皮,不过他还小,以后——”
“他比阿飞还大两岁,可做出的事情简直不像话。”
裴潭见她提及了自己的儿子,当即敛容道:“他是怎么欺负各房孩子的,不用我多说,你也都清楚,前几日更是把他的大爷爷气坏了,他竟然拿着乱七八糟的药往鱼缸里撒,那些鱼全都翻了白肚皮,他还理直气壮的说他是在帮助大爷爷喂鱼,明明知道那是他的大爷爷最喜爱的鱼,这个混世魔王,今早我连他的人影都没看到,准是又去干什么坏事了。”
第十八章 枇杷树引起的战争(二)
“你别总是这样说自己的儿子,他和阿飞一起去找德操(裴肃字)了,他做那些事初心可是好的,不过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而已,你可以不鼓励他,但不要一味的苛责他,他只是个九岁的孩子,阿飞还不是一样的不听话,七弟也没有天天数落他,就你喜欢板着一张脸,吓唬谁呢?”
周甯低哼了一声,看雨轻站起身,她便说道:“我和你一块过去,省得听他在这里说教。”
雨轻抿唇微笑,和周甯缓步离开,此时的裴潭也没了心情吃饭,直接叫来小厮备车去祖府。
今日庾萱和荀宓等一众好友都来到裴府,雨轻陪着老祖宗和卢敏说了一会话,就和庾萱她们去了抱夏厅小坐闲聊。
“雨轻,我真羡慕你,马上就可以去避暑山庄了,而我只能待在洛阳晒太阳了。”
庾萱端详着那个新制的帷帽,网帘上还加饰珠翠,相较幂篱更为轻便,拖裙到颈,渐为浅露。
“这是遮阳帽,还有防晒衣和防晒霜,保证你不会被晒黑的。”
梧桐递过来一精致香盒,雨轻微笑解释道:“这个是紫茉莉籽粉,是把紫茉莉花种研磨后兑上香料制成的,就是简易的隔离霜,它不仅可以美白,还有清热解毒的功效,既然大家都过来了,就每人一盒,之后胭脂铺子那里也会推出这款妆粉。”
庾萱倒在掌上,就见轻白红香,甚是欣喜,郗玥也拿过来看了看,点头说道:“还是这样纯天然的好,那种铅粉最是不好,我听了你的话,每日用黄瓜片敷脸,确实很补水,春癣也好多了,不过你前两日送与我的那瓶水又是什么?”
“那是我自制的黄瓜爽肤水,我让小厮给你们每人都送过去一瓶。”
雨轻又挨近庾萱,笑眼弯弯,低声问道:“知世,那日我专门给你们在菊下楼雅间营造的二人世界,你觉得如何?”
庾萱红着脸忸怩地道:“那份烤牛排味道挺好的,他也觉得不错。”
“哦,你们在如此浪漫的气氛下就没有做些其他的事?”雨轻眨眨眼,逗她道:“照理说,你们才成亲半年多,正值蜜月期,没有蜜月旅行岂不是很遗憾,不如改日你们乘船去度蜜月好了。”
庾萱吃吃地强辩:“度.....度什么蜜月啊,他如今很忙的。”
本来荀邃是准备在前年迎娶庾萱的,却因为庾萱在婚礼的前两日发了高烧,荀家只得把婚期延后了,后来荀邃被外放任长社县令,故而直到去年年底他们才成亲。
荀邃现今任中书郎,公事和应酬都很多,想要去度蜜月倒是很难抽出时间来的。
“荀姐姐,我听人说谢裒身边有个叫曦曦的婢女,很是得宠,谢裒还专门带着她一起去买夏簟,他们俩举止亲密,难道荀姐姐对她就一点也不好奇吗?”郗玥笑问道。
荀宓摇了摇头,很是淡定的说道:“你也说了,她只是个婢女。”
“也是,说不定谢裒还有其他的侍妾。”
郗玥轻轻垂下眼帘,长长的眼睫毛覆住了眼睛,柔声叹息:“毓姐姐在前年就嫁进了京兆杜家,而嵘姐姐去年就议定了亲事,选得是东阿程家,程熙也算是才俊,和嵘姐姐很般配,如今我的母亲也开始天天念叨我了,说我挑三拣四,我是不是快要成为剩女了。”
邓佳吃着甜瓜,好笑地道:“玥姐姐才不过十七岁,怎么就变成剩女了?”
“我还没有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当然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嫁人了,雨轻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肯定要慎重再慎重,宁可当剩女,也不能选错人。”
郗玥也拿起了一块甜瓜,对邓佳笑道:“上回我们碰到的那个小厮是不是长得很俊美?”
邓佳想了一下,撇嘴道:“我觉得他和一般的小厮不太一样,看起来凶巴巴的,像是谁欠了他钱似的,不过身材很好。”
雨轻也不知道她们俩是在谈论何人,不过邓佳和郗玥都是那种大胆活泼的女孩,脾气相投,她们两人经常结伴去逛街,自从庾萱和羊嵘她们相继出嫁后,郗玥便只能找雨轻和邓佳说些体己话了。
“惠芳姐姐好像跟着郑卓回荥阳郑氏祖宅了,说是郑翰已经有数日水米未进了,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熬得住。”
郗玥喝了一口凉茶,笑道:“雨轻,那个郑翰以前可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没想到他对始安公主这般痴情。”
雨轻微微一笑,心道:要说郑翰对始安公主痴情,那么太阳都能打西边升出来了。无外乎就是郑翰使得好手段,还能自导自演这么一出殉情桥段,比自己还能忽悠呢。
“原来你们都躲在这里了,害我好找。”
这时,一袭淡紫色高腰襦裙的少女笑盈盈走进来,说道:“雨轻,我刚才看到果园里栽种的枇杷已经成熟了,一会我可要摘一些尝尝鲜的。”
“本来那棵枇杷树就是从陆府移植过来的,你就是不来采摘,我也会命人把新鲜的枇杷送到陆府的。”
雨轻打量着眼前少女,只见她身着轻绢夏衣,手执桐花凤罗扇,面如满月,朱唇黛眉,浑身透着圆润之美。
“我一到夏天就食欲下降,胃口不好,可孟姜(陆虎字)却恰恰相反,到了夏天饭量变大了,你们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郗玥一脸坏笑的望着陆虎,陆虎却不以为然的道:“天热哪里也不想去,呆在家里只有吃点东西打发时间了,其实在吴郡的时候每到入夏我都喜欢吃田螺,如今在洛阳只能吃糖油粑粑了,彩虹街上卖的凉皮也不错。”
庾萱和邓佳都被她的话逗乐了,别人家女郎逛街都是为了买衣服首饰什么的,她倒好,总是拉着雨轻一起去寻找美食。
此时在西院的一间花厅内,一个小男孩正躺在摇椅里,手里还端着一大碗刨冰,很是享受这份安静和惬意。
原来雨轻将水引入到这小花厅内,水流围着厅内流动一圈后再流出去,在水流进来的地方摆放扇叶,这样就可以凭着水带动风扇了,入夏后裴家各房的孩子都很喜欢来这里玩耍。
第十九章 枇杷树引起的战争(三)
这位身着华服的小小少年正是裴潭之子裴恬,因为今日是二伯母卢敏的生辰,老祖宗命郑珺准备家宴,要大家好好乐上一日,各房的孩子们今日也不必去私塾上课了,都跑到老祖宗屋里说笑去了,裴恬待在那里听伯母婶婶絮叨个不停,就感觉脑子大,便悄悄溜出来,跑到雨轻这院子来,准备小憩一会。
可没过一会,就有两个小男孩走进来,其中个头稍矮的男孩还抹着眼泪,头上扎着的两个童髻也是歪歪扭扭的,像是被人欺负了。
“阿苽(裴迈小名),哭什么哭,跟个傻呆瓜似的。”裴恬敛容质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另一个男孩摸了摸鼻子,小声道:“也没什么,阿苽只是被王俅推了两下。”
这个哭鼻子的小男孩正是裴浚幼子裴迈,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他那双水汪汪的像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裴恬,粉嫩的小唇又嘟又扁,甚是委屈的抽泣着:“小智哥哥,那个王俅和陈珠在果园里偷偷摘枇杷,被我看到了,他们就动手打了我。”
裴恬听后当即把那碗刨冰摔在桌上,瞪视着站于裴迈身边的小男孩,嗔怪道:“裴慎,你真是窝囊,眼睁睁看着阿苽被别人欺负,亏了你还比我年长一岁,遇到事情连个屁都不敢放,还不赶快叫人去,难道你想他们把雨轻姐姐辛苦栽种的枇杷都摘光了?”
裴慎点点头,刚转身要走又停住,回头问道:“小智,要叫多少人啊,王俅、陈珠还有荀昕他们身边的小厮通共也就二十多人,他们毕竟是客——”
“笨猪三人组,算哪门子的客人,别啰嗦,先挑四五十个高大魁梧的护院,把他们围起来再说。”
裴恬有些烦躁,像个小大人一般挥手嚷道:“去去去,天天都是胆小怕事,一副没出息的样子。”
裴慎前脚刚走,两名小厮就大步走了进来,裴恬立即吩咐道:“流觞,你快去东院把阿飞给我叫过来,曲水,你去我父亲的书房,把那皮鞭拿来,今日打那三只笨猪,倒是挺合适的。”
流觞和曲水领命速速退下,裴迈还在那里哼哼唧唧的哭着,裴恬上前安慰道:“阿苽,别哭了,我带你去打猪头,好不好?”
裴迈这才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抬眸道:“我想红烧猪头。”
“哈哈哈!”裴恬忍不住笑道:“阿苽,要是我把他们一锅炖了,回头父亲就该把我抽筋扒皮了。”
裴迈听后破涕为笑,然后便跟着裴恬径自往果园那边走去,裴家的果园里栽种着许多梨树和桃树,而那棵枇杷树种在果园最外边的位置,树上结满了金灿灿的果实,树旁站着三个小男孩。
中间的小胖墩就是王俅,他是博陵公王浚之孙,正伸手指挥着自己的随行小厮,“先摘右边那些,左边的留给陈珠。”
两名小厮在树底下扶着竹梯,爬上梯子去采摘枇杷的小厮手里还抱着个竹篮子,已经快盛半篮子的枇杷了。
“我上回就告诉你了,裴家园子里种了枇杷树,你还不信?”
荀昕抬脚把面前的小石子踢开,对着陈珠得意的笑道:“我姐刚才给我说这枇杷已经成熟了,所以我就把你叫过来了,陈珠,咱们之前可说好的,你现在得把那个白玉圆雕猴子抱桃给我了。”
荀昕正是荀婧的弟弟,今年才六岁,因为在家里最得宠,总是喜欢霸占别人的东西,稍不如意就会发脾气,尤其是想要得到什么东西而得不到时,最会使躺地哭闹耍赖来迫使父母满足他的要求。
陈珠是陈眕幼子,只比荀昕大一岁,一双乌黑的眼珠像算盘珠儿似的滴溜溜转了转,小嘴一撅,“这枇杷好不好吃还另外说呢,而且我家以前在颍川也栽种过枇杷,不过很难吃,要是裴家的这枇杷也不好吃的话,我们可是白来这一趟了。”
“我昨日已经尝过了,很甜的。”荀昕不满的说道:“这可是从南方运来的枇杷树苗,跟你们家原先种的品种不一样,你要是赖账,待会就不让你的人摘枇杷了。”
“荀昕,果然是你带着他们俩过来摘枇杷的,谁让你来采摘的?这枇杷树是你荀家种的吗?”
裴恬走过来,把皮鞭抽在地上噼啪作响,厉声道:“你们三个人偷摘枇杷,还欺负阿苽,这笔账我可要跟你们好好算一算!”
王俅的随行小厮有些为难,想要从竹梯上下来,不想王俅撸起袖子,大声喝道:“继续给我摘,给我全部摘光,我看他能拿我怎么样?”
“王胖子,信不信我把你的屁股抽开花!”裴恬再次往地上抽了一鞭子,目光扫向陈珠,怒道:“还有你这个猪八戒,也敢跑来我家园子里偷吃,真该把你做成烤乳猪!”
“裴恬,是荀昕的姐姐叫我们来这里摘枇杷的,我们是得到裴家的允许的,可不是偷摘。”
陈珠壮着胆子争辩了两句,看着那抽在地上的皮鞭,赶忙退到王俅身后,紧张不安还咬着指甲。
王俅是他们这里年纪最大的,已经九岁半了,对裴恬这样吓唬人的手段不屑一顾,圆鼓鼓的小脸一抬,很是神气的迈着步子,说道:“不过就是摘了你们裴家几个枇杷,你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裴恬,你也太小家子气了。”
“就是二堂嫂也没资格动这枇杷树,因为这是雨轻姐姐自己栽种的枇杷树,没有得到她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许摘!”
裴恬气势汹汹的跑过来,双手用力摇晃着那竹梯子,上面的小厮站不稳,很快摔了下来,一篮子枇杷散落满地。
王俅恨恨的拿脚踩烂两个枇杷,大声嚷道:“裴恬,你个瘦猴子,你不让我摘,那么你也别想摘,来人,把这棵树给我连根拔起,大家都别吃!”
“我看谁敢过来!”裴恬环视一周,高声道:“要是在裴家撒野,我就让你们跪着滚出去!”
王俅望着自己带来的护卫已经全部被裴恬的人拦住了,他气得肉嘟嘟的脸抖动了两下,快步上前,就要夺裴恬手中的皮鞭。
裴恬从四岁起就开始习武,这小胖墩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两下就把王俅打趴在地,然后直接骑到他身上,扬鞭直指荀昕和陈珠,冷笑道:“荀昕,陈珠,你们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三声爷爷,我就饶了你们。”
第二十章 枇杷树引起的战争(四)
陈珠见势不妙,拔腿就要跑,不料流觞和曲水早已拦住他的去路,紧接着裴珏(阿飞)就大步走来,斜睨着他,嗔道:“陈珠,上回你在荀家私塾里说我的坏话,什么我写的字不如你,只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材,我看你是皮痒痒了,也不劳小智哥哥动手,咱俩同岁,我打你也不算是以大欺小。”
陈珠伸手指向荀昕,慌忙解释道:“都是荀昕找人在私塾里散播你的坏话,枇杷也是他让我们摘得,你要打就打他好了。”
“好你个陈珠,竟敢诬赖我,要不是你想吃枇杷,故意要拿白玉圆雕猴子抱桃跟我换,我会领你们来这园子吗?”
陈珠的小嘴抿了抿,眼珠飞快的转动着,小手又在绣着红莲的锦袍上擦了两下,两眼一眯,笑得无比可爱,水汪汪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狡狯,活像一只小狐狸。
七岁的小人精走到枇杷树下,蹲下身子,开始一个个捡着掉落在地的枇杷,不时回头笑道:“小智哥哥,我帮你把枇杷捡起来,幸好没有摔坏,洗干净还是可以吃的,要是你嫌这些掉到地上的脏了,可以卖给我的,不管多贵,我都买。”
“陈珠,猪八戒在西游记里可是很聪明的,你也不差。”
裴恬直接起身,又朝王俅屁股上踹了三脚,然后一甩皮鞭,问道:“荀昕,我是先抽你的脸,还是先打你的屁股呢?”
荀昕见裴恬手持皮鞭一步步靠近,被吓住了,立即捂脸大哭起来,“姐姐,姐姐,快来救我,有人要打我。”
“真是个没用的怂包,还尽想着占别人家的便宜,你直接哭死在这里算了!”裴恬伸手敲了一下他的头,骂道:“快滚回去找你的姐姐,别再让我看到你!”
荀昕吃痛的皱着小脸,抱头哭着就跑走了,两个小书童也赶紧溜走了。
裴珏哼了一声,沉声道:“准是又跑去他姐姐那里告状了,要不是二哥哥夹在中间,我才懒得理睬他。”
这会王俅也被自己的随行小厮搀扶起来,想要发怒,可一看到裴恬和裴珏他们二人正盯视着自己,他便没了气焰,小声嘟囔着:“瘦猴子,等着瞧,我回去告诉爷爷,让你父亲也没好果子吃。”
陈珠望着王俅一瘸一拐的渐渐走远,他便努力抱着竹篮走到裴恬身前,抬眸笑道:“小智哥哥,阿飞,我把掉在地上的枇杷全都捡起来了。”
裴恬示意流觞把竹篮接过来,然后一手搭在他的肩上,调侃笑道:“陈珠,你知道什么是墙头草吗?”
“阿飞小郎君,你怎么在这里,雨轻小娘子让奴婢过来请你们去厅上吃蛋糕。”
说话的声音有些急促,裴恬和裴珏循声望过去,却见怜画正步履匆匆的朝这里走来。
裴恬与裴珏相视一笑,陈珠听到有蛋糕吃,忙跑过去拉扯着怜画的衣袖,红着脸小声道:“我也想去吃蛋糕。”
怜画一双点漆似的眸子睇着他,说道:“你应该就是珠儿小郎君了,我家小娘子刚才还夸你聪明可爱,说阿苽上回弄坏了你的蛐蛐笼子,本来想着再赔给你一个竹雕蛐蛐笼,可是眼瞅着这枇杷都快被你们摘光了,我看这蛐蛐笼也不必在送了。”
其实怜画早就远远的望见他们几个孩子在这里为了摘枇杷吵嘴打架,便回禀了雨轻,雨轻听说中书令陈准的宝贝孙子也在这里,就命怜画过来带陈珠去厅上说话。
陈珠苦着小脸,低声道:“我并没有摘枇杷,这篮子枇杷都是我从地上捡的。”
“雨轻小娘子说了,每人都可以分到一块蛋糕,不过先到的人可以拿最大的那一块。”
怜画话音刚落,裴恬和裴珏就争先恐后的跑走了,陈珠知道自己肯定没他们跑得快,就主动放弃吃那块最大的蛋糕了。
“珠儿小郎君,雨轻小娘子专门给你留了一块杨梅蛋糕,我带你去见雨轻小娘子吧。”
陈珠听后很是开心,怜画帮他拂了拂衣袍上沾着的灰尘,主动牵起他的小手,在路上还给他讲狼来了的故事,陈珠咯咯笑起来,至于听没听懂就不好说了。
到了厅上,雨轻招手唤陈珠近前来,抚摸着他红扑扑的小脸,估计他是待在果园里被晒着了,便让他先坐下喝些凉茶,然后拿起羽毛扇帮他扇着风,含笑问道:“你父亲今日是去金谷园了吗?”
陈珠微微点头,端起玉碗一饮而尽,眨着晶亮的大眼睛,笑问道:“雨轻姐姐,那个竹雕蛐蛐笼在哪里呀?”
“我已经让梧桐给你拿去了,你不要着急,送给你就是了。”
雨轻把那盘杨梅蛋糕端到他手边,他刚要准备开吃,雨轻却握住他的小手,微笑道:“珠儿,你要先回答我两个问题,答对了才能吃这盘蛋糕。”
“什么问题啊?”陈珠咽了一下口水,眼睛仍旧盯着那盘蛋糕。
“你的爷爷身体好些了吗?”雨轻淡笑问道。
陈珠托着下巴,点头道:“我爷爷本来就没生病,不过有些生气,爷爷生起气来可吓人了。”
“那么最近有没有什么人去探望你的爷爷呢?”雨轻慢慢摇晃着羽扇,淡笑问道。
陈珠想了一下,答道:“有好多人,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
“崔缇和王裔他们有去探望吗?”
“道瑜哥哥来过一次,他还送给我一对翡翠马。”陈珠摇了摇雨轻的手臂,撒娇道:“我现在可以吃蛋糕了吗?”
雨轻含笑点头,陈珠开心的吃着蛋糕,完全忘记了刚才在园子里的打闹,不过打得是王俅,哭的人是荀昕,他倒像是个过去凑热闹的。
在果园里发生的这场小风波并未影响到卢敏的生辰家宴,只不过荀婧心里有些气愤,看着裴恬和裴珏像没事人一样坐在老祖宗身边,和各房的人有说有笑,她就悄悄走了出来,准备透透气,却望见白灵儿正在廊下吩咐婢女绿苇什么事情,荀婧更觉不痛快,招手叫来香桃,吩咐了她两句。
香桃立即走过去伸手就要打绿苇耳光,不想被荀宓瞧见,她疾步走来,脸色微冷,薄嗔道:“她并无过错,你为何打她?”
“我可不是无缘无故的打她,绿苇今早偷吃了少夫人房里的杨梅,像她这种贪嘴偷吃的丫鬟就该趁早打发了。”香桃颔首回道。
第二十一章 枇杷树引起的战争(五)
“我根本没有偷吃,况且我连少夫人的屋子都进不去,杨梅更是见都没见过。”绿苇立时跪地辩解道。
荀宓淡淡说道:“一面之词不可信,香桃你可是亲眼所见,或者说是哪个小丫鬟告知你的,把那人叫过来,还有那盘杨桃是由谁端给婧姐姐的,连着婧姐姐屋内的所有丫鬟也一并叫来,审问一番自然就清清楚楚了。”
“宓儿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荀婧轻笑一声,摇着团扇,莲步轻移,问道:“难道是我故意冤枉她?就算是我冤枉了她,不过一个贱婢而已,打死就打死了,我如何处置裴府的婢女与宓儿妹妹有关系吗?”
“这里是裴府不假,但是裴家家主也不会如此罔顾人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是因为平日里太过纵容荀昕的缘故,才使他小小年纪行为不端,可你作为他的姐姐,还无原则的偏袒他,可见你也是仗势欺人习惯了,做事不公正,只会打破醋坛欺辱本分的良妾,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是荀家女郎,与乡野撒泼的村妇何异?”
荀婧立时阴下脸来,微怒道:“你一个尚未出嫁的女郎,竟然在这里数落我的不是,真是可笑,若论不知礼数,我好像比不过你,成日里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得罪了你这位高门贵女,我是处处不如你,可那又怎么样呢?我可是你的堂姐,没大没小的丫头!”
“你可知像我们这样的大族,如果族中子孙全都不思进取骄奢淫逸,那么衰败就犹如摧枯拉朽之势,古人曾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有人能够轻易打败我们,能够打败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哪一日家族内部先自杀自灭起来,那么必会一败涂地,你以为靠着祖宗留下来的基业过日子,家族荣光可以延续多久,不是我在践踏你的自尊心,而是你不懂的自重,自省,自警,到头来你会变得一无所有.......”
荀宓语重心长的道:“我奉劝姐姐一句,以后还是收敛些吧,别丢了颍川荀氏的颜面,况且裴家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将来后悔可是晚了。”说完就快步走开。
荀婧怔住,她的心里莫名发慌,扶住阑干,若有所思的呆立在那里。
“雨轻,荀姐姐竟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好奇怪啊。”庾萱停住步子,叹服道:“不过她说的好有道理,听起来却有点感伤。”
“要么一言不发,要么一鸣惊人,荀姐姐果然很厉害。”
雨轻淡淡一笑,郗玥却挽着她的胳膊,玩笑似的道:“方才我还在替荀姐姐担心,如今看来,该发愁的人应该是谢裒了。”
陆虎也含笑点头,“至少那个荀婧要老实本分一段日子了。”
“阿罗,你待会可要好好谢谢荀姐姐。”邓佳走到白灵儿身前,轻声道:“不过你马上就要出城去避暑山庄了,就是荀婧想要找你的麻烦都没机会了。”
白灵儿点点头,带着绿苇就先行回厅上去了,雨轻和一众小姐妹到花园走了走,说了些小女儿之间的悄悄话,有庾萱的幸福家常,有郗玥对未来婚姻的畅想,还有邓佳对夏日去游泳的大胆想法,陆虎对洛阳各种小吃的盘点。
唯有雨轻静静的聆听着,因为她的内心世界太过复杂,没有她们简单而纯净,也不便说太多,至于个人情感问题,她好像还是一张白纸,也许是她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没有时间去想,或者是她本能的拒绝,因为对她而言,谈感情太奢侈了。
到了傍晚,结束家宴之后,客人们也都各自回府了,在雨轻回到西院,就看到古掌柜和乔澹已然立于廊下候着她了。
雨轻疾步走到书房,古掌柜和乔澹紧随其后,怜画轻轻掩上门后,就和梧桐守在外面。
“乔澹,你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
雨轻摆手示意他们二人坐下,乔澹讪讪笑道:“好长时间没有做前线任务,有些生疏了。”
乔澹以前是荆州一带的联络人,只不过后来才被古掌柜调回洛阳帮着打理生意,如今荆州的联络头目是乔衡(字子美),是四大摸金头领之一的楼望月的同门师弟,而乔澹只是乔衡府上的管事,江夏乔家与庐江郡皖城望族乔氏本是同族,只不过乔衡祖上这一支在东汉末年迁居到江夏郡。
“这么看来你是发现了什么,那家小酒肆果真有问题吗?”雨轻淡笑问道。
乔澹低声回道:“小酒肆是不是有问题,还得继续派人去调查,不过有三个可疑的人出现在那家酒肆里,打烊过后密谈了好久,他们三人还是先后离开的。
因为夜里下着雨,我只望见最先离开的那人好像是个儒生打扮的士族子弟,之后走出来的是个老翁,那老翁就是常在夕照街卖花的,按理说酒肆里还剩下一位客人,不过那人一直没有出来,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野狗,我因为跑的太急,还摔了一跤。”
“卖花翁和士族子弟,这样的组合还真是有意思。”
雨轻抱着水晶球,思忖了片刻,对古掌柜道:“派人去夕照街盯着那个卖花翁,我记得他摊子的对面是个卖货郎,不妨找他问一问,要是有什么熟客常去老翁那里买花,卖货郎自然是知晓的。”
古掌柜点点头,又从袖中取出一小木盒,沉吟道:“这次雷岩和苗家兄弟会随同雨轻小娘子一起去避暑山庄,祁斯到时自会派人暗中保护,雨轻小娘子还是要万事小心。”
雨轻从他手里接过那小木盒,眯眼笑道:“多谢古掌柜了,如果在途中遇到什么歹人,这独门暗器就能派上用场了。”
古掌柜苦苦一笑,这暗器不知道又是段正纯那小子从哪里弄来的,赶着派人过来献宝,不过这两年雨轻所使用的各种暗器都是段正纯从四处搜罗得来的。
在曹仪留下的阴沉木盒里有一本武功秘籍,雨轻就是每日照着秘籍练武的,当然还有顺风和雷岩在旁指点。
不过因为住在裴家的缘故,白日里要抄书背书,还要处理彩虹街上酒楼、剧院和茶楼等生意上面遇到的诸多问题,只有晚上空闲下来才能练武,所以两年下来,雨轻只练了武功秘籍上一半的内容,如今雨轻的武功算是在三流和二流之间徘徊,若是遇到强敌,只能靠暗器自救了。
第二十二章 一场与油菜花的约会
“那个.......那个我家丫头想着和苗湘湘一块去避暑山庄,路上也好做个伴不是?”乔澹呵呵笑道。
古掌柜皱眉道:“花姑去做什么,她又不是裴府的丫鬟。”
“古掌柜说的对,不如就让她给雨轻小娘子做贴身丫鬟好了,出行还能彼此有个照应。”乔澹赔笑道。
雨轻微微一笑,“没关系,就让花姑跟着怜画她们吧,那个苗湘湘看起来性格腼腆,有花姑陪着,估计也能热闹些,既然是去避暑山庄,那里空屋子不少,多几个人也不打紧。”
乔澹连连点头,一脸欢喜道:“就是,就是,我家丫头很听话,也勤快,端茶倒水、烧火做饭什么的她都能干,雨轻小娘子吩咐她做就是了。”
古掌柜咳嗽一声,示意他莫要再夸自己的女儿了,然后就回禀了一些兖州的情况,戴聪昨日派人送来书信,济阴太守郑沐已经启程返回洛阳了,因他在任上政绩显着,加上去年治水有功,召他回洛担任将作大匠一职,而他的堂叔郑舒已转任太子少傅。
“他终于来洛阳了。”
雨轻抚摸着水晶球,看着映在水晶球里自己变了形的模样,声音淡淡,却有几分落寞,“古掌柜,太子那边要是来信了,你可要派人加急送信到避暑山庄,我想今年应该不会太平的。”
古掌柜见她神情倦怠,便和乔澹悄悄退了出去,不一会,怜画就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雕花锦盒。
“这是什么?”雨轻望过去,笑问道:“今日大家都给二伯母送了生辰贺礼,怎么还有人给我送了一份礼物?”
“是子谅小郎君命莫然单独送过来的。”
怜画堆笑着把锦盒放于桌上,轻轻打开来看,扑哧一乐,“竟然是抱着蜂蜜罐的小熊维尼,还有小猪,真是好可爱啊。”
怜画把一对只有手掌大小的黄玉小熊和芙蓉石小猪递给雨轻,笑道:“小熊维尼是用和田黄玉制成的,而这只小猪是由淡粉色的芙蓉石做的,子谅小郎君之前还说雨轻小娘子画得小熊维尼又笨又胖,没想到他竟找了能工巧匠做了出来,又精致又漂亮,跟画上的一模一样呢。”
雨轻左手拿着维尼熊,右手拿着小猪,笑眼弯弯,想起在去年城郊的油菜花盛开之时,卢琛和她一起去那里作画。
当时她就在纸上随手画了维尼熊和小猪,后来他们又坐在溪边垂钓,雨轻的脑海中想起中华小当家里面用鱼肉做水饺,又放入大量的油菜花去除鲤鱼的土腥味,便也想尝试一下。
雨轻在前世里看到过自己的父亲切鱼片,只不过自己在技巧和刀工上都不算熟练,好在只是用鱼肉来做饺子馅,也就无所谓薄厚了。
卢琛俯身看着她认真的包饺子,眸子清澈,微笑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句话很有道理。”
“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就不对,文人认为厨师杀生是罪过,应当躲远一些,可是君子也要吃饭,还更喜欢吃肉,这话就是自相矛盾,有位叫苏轼的诗人,不仅才华横溢,而且还是美食家,他不但爱吃,还喜欢研究吃,而且五星级大厨都是以男子居多。”
雨轻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变得很小,不过卢琛还是听见了,他俯身笑问:“什么是五星级?”
雨轻没有回答,只是把包好的饺子全都放入煮着鱼汤的锅内,望见怜画已经抱着油菜花跑了过来,便抬眸笑道:“子谅哥哥,你是君子,还是离这里远一些比较好。”
“雨轻小娘子,要把这些油菜花都放进锅里吗?”怜画问道。
雨轻点头,肯定地道:“全部放进去。”
“哦。”
怜画答应着便蹲下身子,小心的把油菜花都放入锅内,卢琛唇边噙着笑,拿出一块手帕递给雨轻,“小花猫,这顿饭会不会好吃呢?”
“如果好吃的话,子谅哥哥可要付饭钱的。”
那天卢琛陪着雨轻一起在溪边踏青,雨轻不仅尝试着包了鱼肉水饺,而且用鱼头和鱼尾熬制鱼汤,为了能让水烧的更快些,像小当家那样还预先在火堆里放了几块光滑的石头,最后烧热后加进汤中,一下子将水饺烫熟,再搭配上油菜花,确实很鲜美。
雨轻觉得以后可以在菊下楼推广这道油菜花鲜汤鱼肉水饺,而卢琛也深深的记住了这片唯美浪漫的油菜花田,因为在他心中,这里就是专属于他和雨轻约会的地方。
在陆玩离开洛阳返回吴郡之后,卢琛甚至希望陆玩不要再出现,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卢琛却在一点点拉近和雨轻的距离,不断增加相处机会,努力超越好朋友的关系,让雨轻潜移默化的喜欢上他,他付出的感情也如细水长流一样润物细无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坚信自己在雨轻心中的分量会越来越重。
“雨轻小娘子,这里还有一封信。”
怜画从锦盒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她,她才渐渐收回思绪,拆开信仔细看了一遍,原来程书已经担任兖州主簿,还是济阴太守郑沐在临行前向兖州刺史卢皓举荐的,卢琛和程书来往不多,但是程书作为程圆圆的兄长,似乎对卢家退婚之事还耿耿于怀,因为卢琦并没有迎娶程圆圆,程圆圆却意外的嫁给了楚颂之。
一场豪雨不期而至,官道上的积水在烈日的炙烤下,很快就晒干了,雨后仍旧闷热,也许只有下雨的瞬间能让人感觉凉爽。
一辆辆牛车正缓缓行驶在官道上,前后簇拥着好几百名的护卫,随行小厮和仆婢也是络绎不绝,路边行人和远处田间的农夫也驻足观看,这正是去往成皋县避暑山庄的裴家人和王家人。
中间有辆甚为华丽的云母车,车内很是宽敞,雨轻正和裴珏玩着打手掌的游戏,裴珏总是缩手慢半拍,被雨轻打个正着,可是裴珏被打了就想着赢回来,这样来来去去,玩了快有半个时辰了。
“雨轻姐姐,你的出手速度怎么这么快啊?”
裴珏终于放弃了,雨轻又从软塌下面的箱子里取出一杯酸奶,递给裴珏。
第二十三章 东阿程圆圆
这口箱子里装满了冰块,用以降低车内温度,还在里面放上一些酒水,夏季酒水会变得冰凉,喝起来也比较凉爽,所以也可以称之为冰箱。
古代的冰箱最早的时候大概是起源于战国时期,当时的冰箱名字叫做冰鉴,是使用冰块来起到冷藏的作用,但是外观也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箱子形状,那时候的冰箱都是在夏季拿出来使用,因为冰块在古代的夏季非常稀少。
不过雨轻已经让古掌柜派人成功研制出了冰块并在彩虹街上售卖,许多有钱的商贾争先恐后的大量采购,雨轻因此也大赚了一笔。
对面坐着的年轻男子正是王祷,他放下那本书籍,喝了一口凉茶,笑问道:“我听道儒兄说楚颂之在去年阴差阳错得了一桩好姻缘,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雨轻刷的一下打开折扇,学着说书先生的口吻道:“话说是在一个美轮美奂的琉璃世界里,有位妙龄女郎欲要踏雪寻梅.......”
“小智,你写的这是什么?”
在后面那辆长檐车里,裴恬面对父亲的责问,垂下小脑袋,双手拇指与食指来回搓着,完全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
裴潭瞪视着他,哼了一声,把那张纸重重拍在软塌上,“如此狂妄自大,在果园里还打骂王俅,欺负荀昕,你真是好有本事啊!”
“我才没有欺负那个爱哭鬼,都怪他随便带人摘咱们家的枇杷,遇到一点小事就哭个没完,没用的家伙。”
裴恬小声嘟囔着,可身子不自觉的渐渐向母亲那边靠了靠,唯恐父亲伸手拿鞭子抽打自己。
“老祖宗都说了这事不是小智的错,你怎么还在这里数落个没完了,难道真让王俅把那枇杷树砍断掘根啊?昔日王武子不就是把和峤府上的李子树砍了,太原王氏子弟也太无礼了些,受点教训也未尝不可。”
周甯摇着团扇,悠然说道:“小智也是好心,那枇杷树结了果,连老祖宗和各房夫人都还没品尝,荀婧就让自己的弟弟随意来采摘,眼里还有没有长辈,难怪被荀宓当众劝诫,我看荀婧也太不明事理了,德操自然看不惯她。”
裴潭皱眉说道:“先前你看不惯十弟妹的做派,而今又开始说起侄媳妇的不是,没事就喜欢说这些闲话,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每日你都在自找烦恼。”
“是呀,我这人就是喜欢实话实说,不像十弟妹(郑珺)口蜜腹剑,专会敛财,我既然丢了管家的差使,没事时还不能聊个天,要不我也贤淑一回,给你物色几名侍妾,这样我们屋里头也能热闹些。”周甯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
裴潭俊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缓缓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怕到时候屋里头就是鸡飞狗跳,一刻也待不得了。”
周甯白了他一眼,喃喃道:“这可是你自己不愿意要的,以后可别赖我不让你纳妾。”
“母亲,我想去茂弘哥哥那里请教几个课业方面的问题。”裴恬笑道。
周甯含笑点头,满眼宠溺的抚摸着他的额头,“等会休息的时候,你就过去好了。”
而在前面的云母车里雨轻正讲到精彩处,只见她把折扇往手心里一拍,绘声绘色道:“披着凫靥裘的女郎立于银装素裹的皑皑白雪之中,背后的丫鬟抱着一瓶红梅,她们主仆二人感念年轻男子的搭救之恩,便把那枝红梅送与了年轻男子,雪花飞舞,女郎——”
“你真是越来越会编故事了,什么英雄救美,智斗山匪的,那程圆圆即将出嫁,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踏雪寻梅,不过就是去寺庙还愿,途中遭遇强盗惨被掳走,而楚颂之因母亲患病,回乡探望,恰好施以援手解救了程圆圆,并且护送她返回程家。
卢家听闻此事后,觉得程圆圆清白被毁,便无奈退婚,程光却借着楚颂之一路护送自己女儿回家这个理由,主动要把女儿嫁给楚颂之,更说自己的女儿经此一劫,已有寻短见的念头,楚颂之难以推辞,心生怜悯之情,只好迎娶了程圆圆。”
“阿龙哥哥,你这样的语言也太没有生动性了,即便没有踏雪寻梅,好歹也是下了一场雪的,听楚颂之说他和程圆圆还吃了烤鹿肉呢,如此琉璃世界,最宜割腥啖膻。”
雨轻喝了一口冰柠檬水,又叹息道:“这分明就是程圆圆的父亲在向楚颂之逼婚,想着自己女儿也嫁给不了范阳卢氏子弟,这件事要是传开了,恐怕就没人愿意娶程圆圆了,与其另觅良婿,不如就抓住眼前这个现成的,楚颂之秉性纯良,哪里还能够脱身。”
“你这是从哪里抄录的逸闻趣事,如此荒诞,故事里的主人翁也算得上名士吗?”
王祷重新拿起那本书籍,沉声道:“你还取名叫做《新编世说新语》,尤其是那个叫子猷的人,做的事简直就是荒唐至极,也不知他的父母是如何教导他的,让他整日游手好闲,东游西荡,看这样的故事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
“哦,原来你对他的评价如此不堪。”
雨轻吃吃一笑,暗想:没想到东晋名士王徽之被自己的堂叔公王祷痛批,改日应该拿着崔颢的那首《黄鹤楼》去找崔意品评一下,唐朝着名诗人崔颢出身博陵崔氏,可惜有文无形,嗜赌好色,不知当崔意听到崔颢的各种奇闻轶事之后,会作何反应。
“阿龙,到底是什么故事啊?”
王戎呵呵一笑,他与裴绰的这盘棋也结束了,算是平局。
裴绰看了一眼雨轻,捋须笑道:“那本书籍我是看过的,带有讽刺性,不过里面的故事也不乏诙谐幽默,那些富家孩子的怪癖有时候让人难以理解,就像有个人喜爱养鹅,也许是为了吃鹅肉,鹅肉性凉,吃了可祛热,也是有好处的。”
雨轻所写的这本《新编世说新语》,可谓是架空历史,故事里面的人物都是来自小地主家或者富户的孩子,雨轻凭着记忆,把东晋时期一些很有趣又滑稽的名人轶事收录了进去,聊作消遣。
第二十四章 小木匠(一)
“听着很有趣,不过雨轻刚才所讲程家之事时,那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景致,让人顿感清爽,故事里的意境也很美,不如到了冬季下雪时,我们也聚在一起烤鹿肉好了。”
雨轻看到王戎也起了兴致,便坐到他身边,一边摇着折扇,一边笑道:“王爷爷,到时我们可以饮酒赋诗,让阿龙哥哥在旁作一幅《雪下折梅图》,把悦哥哥也叫来,他可以抚奏一曲,我们也热闹一番。”
王戎点点头,“子谅那孩子精通弹瑟,很小就拥有绝对音准,我记得荀勖生前还夸过子谅,阮仲容当时还想要收子谅为徒,可惜被卢志婉拒了,不过郗遐小时候好像跟着阮仲容学过弹琵琶,我倒是从未听过郗遐弹琵琶,也不知道他的弹奏技艺如何。”
“原来他们都善音律,那么阿龙哥哥肯定也会抚琴了,当时在临淄时,青奴对传来的琴声有着自己的见解,可见是耳濡目染的缘故。”雨轻把目光再次投向王祷。
王祷并未答话,只是安静的喝着茶。
“阿龙音感不好,抚琴一般。”王戎很是直接的点出来王祷的弱项。
王祷苦笑道:“我本来就不善音律,在书法方面,也是略逊于道儒兄和子谅兄的。”
“阿龙哥哥这么谦虚,那我所写的书法更是不堪入目了。”雨轻自嘲笑了笑。
“你要是把心思都用在书法课业上,自然会有明显的进步。”王祷说着就摊开竹简,给裴珏讲郑玄注解的《论语》。
雨轻却继续陪着王戎和裴绰说笑,车内很是温馨,不知不觉中夕阳西下,十几辆牛车就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了下来。
当雨轻跳下牛车,苗湘湘和花姑就从最后面疾步走了过来,雨轻淡笑道:“这一路想必你们也都乏了,今晚你们就和怜画住在一处歇息好了。”
顺风提着食盒,雷岩则抱着环首刀,她们二人的视线齐齐投向对面那个穿着布衣的年轻男子身上,只见他手边还放着貌似木匠的工具箱,而身边驾驴车的是个身材瘦削男子,裤腿卷的一边高一边低,趿拉着草鞋,车上有几只大笼子,全都是鸡鸭鹅,还有两筐鸡蛋,阵阵鸡鸣鹅叫很是聒噪,驴车驶到客栈门前也停了下来。
“他应该是给客栈送货的。”
雷岩望着那布衣男子跳下车,并未急着提工具箱,而是把右脚上的麻鞋脱下来,在地上倒了倒,口中笑道:“那家儿子傻乎乎的抱着一对大白鹅去迎娶新娘子,结果他的胳膊还被大白鹅啄了好几口,那小子愣是咧着嘴傻笑,还多付了我好些工钱,蹭了一顿喜酒,那家的伙食还真不错。”
布衣男子穿上鞋后,很麻利的从驴车上拿下那工具箱,对驾车人道:“多谢兄弟捎带了我一程,赶明你家要是雇木匠干活,只管来找我,不收你的钱,管顿饱饭就行。”
“做苦力活的大都是肌肉发达,身材健壮,可这人长得却很瘦弱,根本不像是个干木匠的。”顺风小声自语道。
苗烈的视线全都放在那几笼子鸡鸭鹅上,嘿嘿笑道:“送来这么多鸡鸭,今儿个可以喝炖鸭汤了,正好祛暑消疲。”
雨轻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那个年轻木匠,便跟着王祷走进客栈,雷岩和顺风也陆续走了进去。
这时,花姑扯了扯苗烈的衣袖,递给他一个竹筒,然后就提着裙裾快步走入客栈内。
苗烈摸着这冰冰凉凉的竹筒,打开盖子,喝了一口,原来是糖水,他不觉笑了笑。
本来王祷的随行护卫厉生想要提前把整个客栈包下,可是被王戎严词拒绝了,还说琅琊王氏岂能做如此霸道之事,如果客栈的房间不够,那么就在附近搭上帐篷,如今是夏季,夜里在空旷的地方歇息还会凉快些。
不过这家客栈算是附近官道上最大的一家了,客房很多,足够他们一行人在此安歇了。
在一楼大堂内客人已经坐满了,雨轻和王祷选在了最靠角落的一桌,故意和裴绰他们隔了一段距离,二人似乎要说些悄悄话。
“阿龙哥哥,那个叫铁枭的人找到了吗?”雨轻眨着明眸,低声问道。
王祷摇摇头,目光扫视四周,除了裴家和王家一行人,还有零零散散的客人,貌似都是些商贾小贩或者走亲访友的百姓,当然那个年轻的木匠也坐在其中。
“难道一点线索也找不到吗?”
雨轻很是无聊的拿出四根筷子,在桌上摆成十字形,然后双手托着下巴,注视着王祷,调皮的笑道:“阿龙哥哥,只能移动一根筷子把它变成正方形,你会吗?”
王祷略怔,然后轻轻拉动了一下靠自己手边的那根筷子,淡淡说道:“这样不就变成了口字,也就算是正方形了。”
雨轻当即拿起一根筷子,笑道:“那么阿龙哥哥知道如何用三根筷子搭起一个比三大比四小的数字吗?前提是不能折断筷子哦。”
王祷微微皱眉,似乎找不出答案,雨轻得意的笑了笑,然后在桌上用三根筷子摆出圆周率的符号,这种希腊字母,王祷自然是不知晓的。
“其实寻找那个铁枭根本不重要,我们之前在客栈遇袭,都是邱飞设的局,目的就是为了把成都王司马颖调离洛阳,阿龙哥哥那次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毕竟鲁郡公贾谧和琅琊王氏有姻亲关系。”
雨轻收起筷子,慢慢说道:“阿龙哥哥在那年送我到临淄之后,就返回琅琊了,不过青奴应该把临淄所发生的桩桩案件全都告知你了,柳宗明这个人可是很有手段的,还有他身边的毓童,真的跟美男子周小史一样是——”
“那是柳宗明的个人癖好。”
王祷望见小二已经端着饭菜走过来,便岔开话题,说道:“有时间就多看看正经书,别总是想那些无聊的问题,又长了两岁,怎么还是老样子?我可不要做你的知己,每日对着你太伤脑筋了。”
雨轻微微一笑,看着小二把许多菜肴端上桌,她慢慢回忆起过去发生的那些事。
在她独自踏上去往汝南的路上,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王祷,那时候的她很迷茫,也很无助,可是王祷指引并且帮助着她,与其说是她救了王祷,不如说王祷就是她的及时雨。
在这两年里,王祷就像是她的蓝颜知己,与他交往的这种关系是没有掺杂任何一点杂念或者是爱意的,只是因为彼此信任,就像亲人一样。
第二十五章 小木匠(二)
“一二零,就是我们之间的暗号,阿龙哥哥可不要忘记了。”雨轻挨近他,附耳低语道。
“真是无聊。”王祷无奈的说道,然后拿起筷子开始用饭,不过他对摆在面前的炖鸭汤不感兴趣。
而与厉生和青奴坐在一处的苗家四兄弟,却吃得津津有味,尤其是苗烈连喝了两碗的鸭汤,热的满头大汗,不时用袖口擦拭脸颊。
当瞥见斜对面那一桌时,他不禁投去同情的目光,又发现厉生只吃了半张胡饼便放下了筷子,他就伸手拿起剩余的一张胡饼,堆笑问道:“你应该不吃了吧,这张胡饼就送与那个木匠好了。”
厉生眼角的余光扫向那一桌,只有一碗稀粥和一碟咸菜,只见那人从包袱里摸出一个鸡蛋,小心放于桌上,又取出用油纸包着的烙饼,然后叫来小二,笑道:“能不能帮我把这烙饼再回锅里煎一下,顺便在上面摊个鸡蛋。”说完就掏出两枚铜钱给了那小二,又把生鸡蛋和烙饼一并递给他。
那小二把铜钱放进自己袖里,接过鸡蛋和烙饼,点头笑道:“你这木匠挺会省钱的,算了,今日掌柜的高兴,待会再送你一碗酒喝好了。”
“那就多谢了。”布衣男子一脸喜色,把那包袱仍旧抱在怀里。
“这胡饼是新出炉的,很好吃,给你尝尝。”苗烈走过去把胡饼放到他桌上,又用手抹了两下额头的汗,在身上随便擦了擦手。
“你我素不相识,我怎好拿你的吃食?”布衣男子面露为难之色。
“我看你粗布衣服上还缝着补丁,想必家境很是苦寒,手艺人想混个温饱也不容易,这胡饼你先拿着,我那桌上还有一盘没动筷子的熟肉,也给你端过来好了。”
苗烈看他双手紧抱着的包袱上也是经过缝缝补补的,不免心中又是一叹,勾起了同为落魄人的心酸。
青奴对着厉生哂笑道:“那木匠确实囊中羞涩,不过很有脑子,不像苗烈是个傻大粗。”
布衣男子见苗烈已经端来了一盘熟肉,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直到那小二端着摊好鸡蛋的烙饼再次走回来时,布衣男子才勉强点头笑了笑,很是腼腆的拿起那烙饼吹了吹热气,然后慢慢吃起来。
“阿龙哥哥,他这样很像是在吃摊了鸡蛋的手抓饼,如果可以煎火腿肠放进去,再抹上番茄酱,就更好吃了,到了避暑山庄,我也要尝试着做手抓饼当早餐。”
雨轻又开始讲那些新奇的美食了,王祷喝着茶,并未仔细聆听她说话,而是望向那布衣男子,隐约感觉他有些奇怪,那盘熟肉他一口也没吃,就连那张胡饼,他都没有用手去碰,而是用筷子夹起放进一个盘子里,明明他很清贫,却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也许是他有骨气,不受嗟来之食。
待用罢饭后,雨轻就和顺风、雷岩上楼去歇息了,花姑和苗湘湘就住在中等客房,隔壁就是怜画她们,只有裴家和王家的贴身大丫鬟才有资格住中等客房,其余的粗使丫鬟都是最便宜的女客大通铺。
像青奴和厉生也是住在中等客房,苗家兄弟就住在他们对面的客房,还没等苗烈走进房内,就只觉肚子疼,苗刚没好气的说道:“肯定是油水吃多了,我刚才就提醒你别喝那么多鸭汤,你偏不听,茅房就在那边,你自个去吧。”
苗烈捂着肚子就跑下楼去,青奴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道:“他真是享不了福,沾点油水就要拉肚子。”
与此同时,坐在房内的白灵儿也有些反胃作恶,裴肃揽她入怀,又拿起一颗腌梅子送入她口中,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温柔笑道:“再过几天就到避暑山庄了,那里山清水秀,你心情好了,他的心情也会好的,到时候你也就吃什么都感觉香了。”
“哪个他?还不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呢?”白灵儿羞红了脸,埋入他怀中。
“不管是女儿还是儿子,我都喜欢。”
裴肃直接把她抱了起来,在房内转了一个圈,白灵儿娇嗔道:“快放下我,小心伤着他。”
“不会的,他没有这么娇气。”
裴肃把她抱到榻上,俯下身子轻吻着她的脸颊,她娇声问道:“你今晚不写信了吗?卢家小郎君在兖州还眼巴巴盼着你的书信呢。”
“你不提醒我,我倒是忘记这件事了。”
在卢琛离开洛阳之前,就同裴肃说会时常给他写信,共同探讨玄学方面的问题,一段时间下来,裴肃才发现卢琛有着自己的小心思,无非就是拐着弯的想要知道雨轻的近况。
在裴肃看来,卢琛出身名门,少有盛名,即便同卫玠相比,也是毫不逊色,如明珠般光彩照人,称得上是各家士族的择婿首选。可雨轻并不是裴家嫡女,而且在外人看来身世不明,想要攀上范阳卢氏,实在是机会渺茫。
不过裴肃还是在心里存有一份希望,因为雨轻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他想让雨轻拥有最美好的婚姻。
此时夜色很深了,在一间很普通的人字号房间内,布衣男子早已脱下外衣,将那破包袱随手丢到工具箱上,打了个哈欠,口中骂道:“鸣岐跑去哪里了,还不滚回来?”
房间内甚是简陋,他走至榻前,看了看那条脏的已经辨不清颜色的薄毯子,不由得皱起眉头,撇嘴道:“这条毯子八成多少年都没洗过了,还有这破席子,上面不会有跳蚤吧。”
这时,有人轻轻叩了三下门,门没关,那人很快推门而入,手里还提着一食盒,堆笑着放到桌上。
“我到附近的小食肆里买了点熟食,没想到那里还有熏鱼卖,我尝了尝,味道很不错。”
这人正是那名驾驴车来送货的小贩,他从食盒里拿出几盘菜肴,布衣男子连连咳嗽,显然是被那条毯子上的臭味熏到了,他直接把那条毯子扔到地上,说道:“鸣岐,你选得什么破地方?”
鸣岐拿起扇子,忙给布衣男子扇着风,含笑解释道:“主人如今是木匠,又不能住上等客房,中等客房都被那两家人的体面丫鬟和随行小厮占满了,主人总不能去睡那种人多的大通铺吧,这间房是差点,好歹是单人间,至少能图个安静。”
第二十六章 小木匠(三)
“安静个鬼?”布衣男子剑眉一挑,指了指隔壁,貌似有对男女正在享受鱼水之欢,娇声浪语不断,床上震动的声音还很大。
“这......这月色正好,人家小夫妻情意缠绵,咱也管不着啊?”鸣岐无奈的笑了笑,不过听到那销魂的呻吟声,他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你的哈喇子都快流到地上了,要是实在觉得寂寞难耐,就去找小二,隔壁那女人应该是这家客栈里的暗娼,掌柜精明的很,不把娼妓安排住在客栈附近,直接就让她们住在客栈里面,方便招揽生意,好像王家的随行仆婢里还有鲜卑女奴,人道王戎如今纵情山水,每次出游,都带着歌舞伎,果真如此。”
布衣男子视线落到那几盘菜肴上,完全没什么胃口,鸣岐在旁笑道:“苗家那傻小子喝了很多鸭汤,估计要拉一晚上肚子了,要是蹲在茅房起不来才好笑呢。”
“鸣岐,你把那胡饼和熟肉送给那位老婆婆了吗?”布衣男子随意夹起一块熏鱼,尝了一口,又放下筷子。
鸣岐点点头,回道:“那老婆婆是和咱们顺路一块过来这家客栈的,一老一小的走了这么长的路,真是挺可怜的,我给她送吃食的时候,多问了两句,原来她是带着孙儿来洛阳亲戚家打秋风的,他们也没在大堂用饭,住得就是最便宜的大通铺,我见她掰了一半野菜窝窝头给小孙儿吃,又把另外一半放进包袱里,估计老婆婆已经饿了一天肚子了。”
“家道艰难走不起亲戚的穷人多着呢,上门打秋风虽不光彩,舍下脸面至少能混点钱度日,也不亏。”布衣男子不咸不淡的说着,鸣岐则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又把那一小碟果脯递到他手边。
“你捉弄苗家傻小子做什么,不过就是个破落户,少搭理他们,有下药的闲工夫,你还不如去找寻那个黑衣人的踪迹,总是做一些不着调的事。”
布衣男子面带倦色的走了几步,鸣岐挠了挠头,苦着脸道:“我是一路追着那人来到的洛阳,可惜还是在翠云峰一带把人跟丢了,如今再想找着那个人可是很难了,不过在我跟他交手之时,撕破他的衣袖,发现他胳膊上有纹身,他会不会是什么绿林盗匪?”
“如果只是绿林盗匪就好了,就怕他不是。”布衣男子只是摆摆手,“鸣岐,你先回避暑别院吧,反正裴家和王家也要去伏羲山避暑,我就和他们同路而行好了。”
“那我把驴车给你留下吧。”鸣岐笑道。
布衣男子摇摇头,“不用了,路上可以搭个顺风车,裴家和王家这次出行带着这么多家眷仆婢,我手上那些木质小玩意足够吸引她们的注意力了,说不定还会遇到哪个大善人主动送我盘缠呢。”
鸣岐会意一笑,瞅着楼道里没有人走动了,就匆匆离去,布衣男子立于窗下,抬首望着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口中喃喃道:“雨轻,我认识你,你却不认识我,我能看到你,你总是看不到我,原来我们之间的距离这么遥远。”
而此刻在一间上等客房内,顺风和雷岩正下着五子棋,雨轻却在伏案写着书信,这是写给身处荆州的郗遐的,赶着明早就派人去加急送信。
“哈哈,这回是我赢了。”顺风高兴的拍掌,又扭过头对雨轻笑道:“我们吃点宵夜吧。”
“雨轻知道你肯定会喊饿,方才已经吩咐过小二,要了两盘蔬菜丸子和一碗鱼汤水引饼,估计马上就会端过来了。”
雷岩喝了点柠檬水,就走到榻前把那个夜明枕挪到里面,对顺风笑道:“今晚你睡最外面好了,省得你起夜时总是踩到别人的脚,雨轻还是睡在最里面,我睡中间。”
“就只是踩到你一回,你都说了我好几天了。”
顺风不满的噘嘴道:“雨轻,你都坐在那里写了好一阵子了,还不趁着在路上好好歇几天,等到了避暑山庄,你又要开始抄书背书了,我觉得你的这几位叔叔就是在折磨人,不想让你过的太快活。”
雨轻放下毛笔,长呼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然后回眸笑道:“我也想要自由,无拘无束的,可惜不管到了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生活里没有绝对的自由,有世俗的桎梏、法律的约束和人伦秩序,纵使是武侠中的儿女,行走江湖还要懂得侠义,阿岩,我说的可对啊?”
雷岩毫不犹豫的点头,“那是自然,江湖侠义就要问心无愧。”
“我知道你是侠女,将来肯定是要找个豪迈潇洒的大侠,与你才相配啊。”顺风说完就笑了起来。
雷岩脸颊微红,直接朝她掷去一颗琉璃珠,顺风急忙闪身避开。
当琉璃珠快要砸到桌上的茶壶时,雨轻的身形如光影般的疾掠而过,将那颗琉璃珠紧紧握在手心里,微微一笑,“你们可以斗嘴,但不要出手砸坏客栈的东西,不然到了明日我们还得赔偿人家的损失。”
“雨轻,你的速度又快了一些,看来挤入二流的行列已经指日可待了。”雷岩歪头一笑,拢了拢脖颈处的青丝,银镯子上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时,听到叩门声,顺风马上就走过去开门,笑嘻嘻的对小二道:“多谢了。”说着从袖里掏出十几个铜钱给他。
看着顺风坐到桌边,开始享受美食,雨轻和雷岩相顾一笑,不管在何时何地,都无法阻挡顺风吃东西的热情。
次日天明,裴家人和王家人简单用过早饭,就离开客栈,继续行驶在官道上,这两日都是艳阳高照,气温明显有些升高,大家也没了什么兴致,只想快点抵达避暑山庄。
不过当一众仆婢看到布衣男子像变戏法似的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件又一件好看的小玩意时,她们瞬间忘却了这炎热的天气,聚在一起,争先恐后的都要买那些惟妙惟肖的小玩意。
顺风和雷岩也凑过去瞧了瞧,摆在工具箱上全都是木制小玩意,像是木雕猴子捞月,黄杨木雕喜鹊登梅笔筒,可以移动的小木狗,还有漆木雕梅花鹿等等很多可爱的手工艺品。
布衣男子穿着穷酸,就这样坐在地上,摸了摸鼻子,脸上仍旧挂着笑容。裴家和王家的牛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趁着大家歇息的时候,他也开始做起了小买卖。
第二十七章 小木匠(四)
“这个多少钱?”
花姑半蹲下身子,拿起那个小木狗,摆弄着它的四肢,说道:“真的会活动,好好玩。”
“姑娘看着给就是了,我做这些木头小玩意,就是为了多赚一点钱,我母亲体弱多病,我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和妹妹,最小的妹妹只有四岁,到冬天连件合身的棉衣都没有,总是被冻得缩手缩脚的。
我离家出来帮人做了好几个月的零工,勉强领到微薄的薪水,我就想着再多赚点钱,给小妹妹买块布料拿回家去,过年时她也能穿上新棉衣,让她也欢喜一下。”
花姑听后,满眼感动,当即从钱袋里掏出所有的铜钱,全都给了布衣男子,说道:“你对你的小妹妹真好,我要是也有一个这么疼爱自己的哥哥就好了。”
“烙饼摊鸡蛋真的好吃吗?我觉着那个人挺聪明的,还随身揣着鸡蛋,看上去没有那么可怜,他会不会跟那个卖花翁一样在坑骗小姑娘啊?”
顺风靠在车辕上,对着雨轻笑问:“那个手抓饼是不是更好吃一些啊?”
“他就是个匠人而已,不过那些用木头做的小玩意确实挺有趣。”
雨轻淡淡一笑,今日的她一身月白色锦袍,用银线绣着的雅致竹叶随着她轻摇折扇而微微浮动,腰间戴着莹润柔和的蝴蝶玉佩,银色的穗子与竹叶相映,真是“有匪君子,如圭如璧,潋滟含光。”
只见她缓步朝王祷那边走去,布衣男子随之望了过去,唇畔牵起一丝笑意。
“阿龙哥哥,听说你在铜驼街上订了一件紫茭席,不过却又转手送与了谢裒,你还真是大方,要是我肯定不会拱手相让的。”
王祷站在柳荫下,随口说道:“反正我也不是很需要它,不像幼儒兄(谢裒字)为了给他的父亲贺寿,特意从琅琊郡赶来洛阳,他可是喜冷不喜热的人,不知他会在洛阳待多久。”
“也许等我们返回洛阳的时候,他还没有离开。”
雨轻慢慢把折扇合上,就望见有位年轻男子正怀抱着妙龄女郎从对面策马而来,那妙龄女郎似乎对布衣男子身前摆着的木头小玩意很感兴趣,便握住年轻男子的手臂,让他勒住缰绳,枣红色马停了下来。
“少秋郎君(郑林字),我喜欢那个黄杨木雕喜鹊登梅笔筒,你帮我买下来,好不好?”女郎面若桃花,伸手朝那边指了指,笑盈盈道。
此女正是洛阳怡香院的阿夏姑娘,而年轻男子却是郑林,原来自从那年阿夏夺得洛阳花魁的桂冠,就有不少士族子弟慕名而来,阿夏肢体柔软度很好,经过雨轻的指点,她既能跳出优雅的芭蕾舞,还能跳出动感十足的爵士舞,当然伴着一曲《笑纳》,融合改编而成的古风爵士舞还是惊艳到众人,阿夏算是彻底在洛阳城坐稳了花魁的位置。
郑林这个呆子在去年为了阿夏一掷千金,甚至还给她赎了身,当时同郑林争抢阿夏的还有华信,无奈当时华太守被朝廷调去修理河道,不仅无法返回洛阳任职,而且还要干这趟苦差,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又见自己的儿子还在洛阳花天酒地,为了争抢一名青楼女子竟还私自转卖了两家店铺,他便狠狠的鞭笞了华信一顿,倒是便宜了郑林,得到了一位绝色美人。
郑林对阿夏可是百依百顺,翻身下马,然后又扶着阿夏下马来,一只手想要顺势搂住她的纤腰,阿夏却抿唇微笑道:“少秋郎君,我要先买那个笔筒。”
阿夏直接提起裙裾快步走到布衣男子身前,在她刚刚伸出手去,恰好也有一只洁白如玉的纤手伸了过来,两只手同时触摸到了那个木雕喜鹊登梅笔筒。
“你来晚一步,这个笔筒我已经付过钱了。”说话者正是苗湘湘,她刚才给了那人十五文铜钱。
阿夏莞尔一笑,对布衣男子道:“她出了多少钱?我可以加价的,你是做生意的,总是想着多赚钱,对吧?”
“喂,有钱就很了不起呀,是湘湘先看到的,也已经付了钱,这笔筒自然就是她的了,你这人脸皮真是厚啊。”
花姑很不喜欢眼前这个漂亮的让自己都有些妒忌的女人,知道苗湘湘不会顶嘴,便自告奋勇的替她拒绝,坚决不让步。
“你这人真是霸道。”阿夏轻轻笑道:“可是我也很喜欢这个笔筒,这该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卖木头的,我的人看上了这个笔筒,你开个价完事,我也没工夫在这里跟你们闲扯!”郑林手拿鞭子,疾步走来。
布衣男子赔笑道:“我做的是小本买卖,既然这位姑娘出了钱,这东西就是她的了,货卖两家,出尔反尔,就有些不地道了。”
“我呸,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与我理论!”郑林一手把阿夏拉回来,然后直接拿鞭子朝着他的工具箱挥去。
布衣男子反应敏捷,当即抱起工具箱,迅速翻滚避开那鞭子,郑林立时大怒,骂道:“狗东西,你还想躲,看我不抽烂你的脸!”说完再次挥动鞭子。
郑林发起火来,阿夏根本拦不住,只见那布衣男子拿着工具箱一次次躲闪开鞭子的袭击,不知是侥幸还是四肢灵活,总之不论郑林怎么甩动鞭子,都打不到那人的身上,顶多是抽在工具箱上。
直到郑林挥不动那鞭子了,布衣男子才放下工具箱,又可怜兮兮的看着地上被打得零零碎碎的木制小玩意,当即跑过去抱住阿夏的双腿,不依不饶的说道:“东西都被你们打坏了,你们可得赔钱,不能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
阿夏羞红了脸,想要甩开他,没想到却被他死命抱住,根本不松手。
“狗东西,敢碰我的美人,我看你今日是不想活了!”
就在郑林刚要动手砸他的脑袋时,一位穿着深蓝葛袍的老者当即唤道:“少秋郎君,不可鲁莽。”
郑林回头一望,生气的跺脚说道:“这人轻薄我的小妾,就是被我打死也没什么冤枉的。”
“老爷的牛车马上就过来了,看你在路上生事,岂不责罚你?”
这位老者正是郑府的管事风孤城,只见他慈眉善目的看了看那紧抱着阿夏大腿的布衣男子,然后拱手说道:“是我家郎君方才莽撞,打坏了你的东西,老朽这里代我家郎君向你赔罪,不知可曾打伤了你,是否需要延医问药,敢问损坏的这些东西价值几何,我们自会如数赔偿的。”
第二十八章 小木匠(五)
布衣男子见老者很是诚恳的赔礼,便松开了手,捡起那个被摔坏了的木雕猴子捞月,摇头叹息道:“这可是我爷爷亲手做的,若非家道艰难,我岂会把它拿出来卖?”
风孤城赔笑道:“既然它如此珍贵,我们愿意出高价。”
布衣男子轻笑了两声,把那蹩脚的草鞋脱掉,直接盘腿坐到地上,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这人不贪心,更不会讹人,但是刚才他拿鞭子抽打我,要不是我躲闪得快,恐怕会被他打成重伤,官道上这么些行人都看的清清楚楚的,就是进了县衙,想必县太爷也不会包庇像他这种欺压良民的恶霸,不过我自小心善,不喜与人结怨,你们就给个五十两金,当作买下我的这些木制小玩意好了,我们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郑林一听他张口就索要五十两金的赔偿,忙叫道:“这还不叫贪心,你分明就是在讹我?这点破玩意儿,能值几个钱,你要五十两金,你是穷疯了吧?”
布衣男子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土,懒洋洋地道:“这些都是万两黄金也买不来的东西,我爷爷和父亲都不在了,他们留给我的东西也被你摔坏了,这份念想可是无论花多少钱都买不回来的,因为我懒得与你计较,所以说这价格相当便宜了。”
郑林好想抡起鞭子继续抽他,不想风孤城按住他的右臂,向旁边微微侧了身,郑林顿有所觉,顺着风孤城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早已停下了几辆牛车,中间那辆长檐车帘子被掀起,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的男子端坐车上,正侧头看向这边,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怒气。
这时,一名小厮跑了过来,抱着一个紫檀盒,恭敬的双手递给布衣男子,赔笑道:“这是五十两金,请收下。”
布衣男子打开盒子一瞧,满意的点点头,“不错,看来你家老爷是个爽快人。”
郑林起了一身燥汗,马上走到那长檐车前,车内之人直接将一卷竹简摔在他脸上,嗔怒道:“回到洛阳,你自去领五十板子,要是还不老实,到处惹是生非,就给我滚回荥阳祖宅,等着家法伺候。”说完阴沉着脸唰地一下放下了车帘。
风孤城也快步走了回去,阿夏移目朝雨轻那边望了一眼,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就跟着郑林上了牛车,缓缓朝前面驶去。
当行至王戎和裴绰的牛车旁,长檐车略停下,车内之人再次掀帘,微微一笑,“王司徒,裴校尉,你们这是要去避暑吧。”
“原来是子厚(郑沐字),你这次回洛阳,为何没有带上少明那孩子啊?”王戎呵呵笑道。
郑沐无奈说道:“自始安公主去后,少明日渐憔悴,我让他先在荥阳调养着身体,等天气凉爽了,我想他的病也能好些了。”
他们又短暂寒暄几句,郑沐便放下车帘,命车夫继续赶路,雨轻站立在那里,就这样望着郑沐一行人渐渐驶远,她的眉间染上了一抹忧愁。
“你刚才说的话都是在骗人,对不对?”花姑很是生气的拦住那人的去路。
“你给了我十文钱,我把那只小木狗卖给你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样很公平,哪里有骗你?”布衣男子趿拉着草鞋,就要走开。
“什么小妹妹,爷爷父亲的,全都是你编的,你这人就会卖惨坑人,我看你就是个行走江湖的大骗子!”花姑大声嚷嚷道。
布衣男子猛地转过身,肃然道:“我的爷爷和父亲很早就不在了,这可不是骗人的话,小姑娘你还分不清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千万不要妄言。”
花姑不禁愣住,就见那人一边朝前面走,一边自言自语道:“不如到了前面的客栈,我也去租一辆牛车好了,舒舒服服回家去喽。”
“雨轻,他这人好怪啊。”
顺风皱着眉头,表示看不懂,然后继续嘎嘣嘎嘣吃着麻花,雨轻却看向王祷,笑问道:“阿龙哥哥,你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他不过是出身贫寒为生计所困,谈不上好与坏。”王祷淡淡说道。
“他刚才故意轻薄那名女郎,根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雷岩冷笑道:“这么狡猾的木匠,我还是头一次见。”
这时,周甯的贴身婢女琥珀跑了过来,含笑道:“雨轻小娘子,夫人请你到她的牛车里用午饭。”
“好吧,你去把阿飞也叫过来,小智刚才还说要找他下跳跳棋呢。”
雨轻淡淡一笑,一路上小智和阿飞兴致很高,对小孩子而言,第一次出门旅游的感觉总是很新鲜的。
虽然裴宪出任青州刺史,但是并未带李瑛和阿飞同往,因为李瑛还要照顾两岁的小女儿,在家侍奉婆婆王氏,阿飞也要在裴家私塾里念书,小智跟阿飞一样,也并未离开过洛阳。
不过雨轻这两日在路上思考的事情有很多,其中就包括荆州那边的局势发展,正好陪着周甯用午饭,顺便打听一下荆州刺史周伯仁的近况,以及江夏太守卫展(卫玠族叔)围剿屯聚在安陆县石岩山的义阳蛮人张昌及徒众的进展。
西晋时,武帝司马炎在襄阳设立管理蛮人的南蛮校尉,王戎就是第一任南蛮校尉,且是先出任南蛮校尉,再任荆州刺史并兼领南蛮校尉,雍、荆二州的蛮族都归南蛮校尉管辖。
雨轻知道张昌乃西晋末荆楚地区农民起义领袖,在赵王司马伦篡位之后,张昌招募百姓,各方流民和逃避戍守劳役的人大多前来投靠张昌,随之势力壮大,更是成功占据了江夏郡,拥有府库,之后张昌军又进攻武昌、宛城等地,在攻打襄阳时杀害了新野王司马歆,最后荆、江、徐、扬、豫等五个州的辖境,大多被张昌占据。
张昌曾经在平氏县担任过县吏,武力过人,当然从历史记载上来看,他也颇懂谋略,只不过在看过郗遐的来信后,雨轻隐隐感觉张昌此番鼓动百姓叛乱,并且能够成功把前任江夏太守萧牧射杀,与朝廷的军队抗衡数月,多半是有人在暗中支持他,或者说张昌背后之人才是策划荆楚地区蛮族叛乱的真正主导者。
第二十九章 江夏遇友人(一)
离江夏郡治所安陆县十里处有一个湖,因湖水清澈,野菱繁茂,故而取名青菱湖,这个湖以及附近的几处庄子均是江夏黄氏世禄的田邑。
青菱湖里水产丰富,时值夏季,在湖面上有一叶小舟,两个渔夫正在放笼捕捞河虾,几名小厮正躬身在湖畔捡着田螺,其中一名戴着斗笠的青衣小厮,卷着裤腿,腰间挂着一个竹篓,忽然他挺直身板,朝对面的亭子处挥动手臂,大声道:“我捡着一只好大的田螺!”
“你就这么天天让阿九跑来这里捡田螺,黄离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早就把你当成瘟神了,只怕如今正琢磨着怎么送走你这个瘟神呢?”
在亭中,一身湖蓝色轻纱绸袍的年轻男子,腰间束一条渐变银色长穗绦,上系一块蓝田白玉佩,手持以玳瑁为柄的白羽扇,瞥向坐在对面正在耐心剥枇杷的白袍男子,笑道:“郗遐,黄家这果园里的枇杷都快被你的人摘光了,你又吃不了这么多,是不是派人送往洛阳了,好像裴校尉带着雨轻去避暑山庄了,连王司徒和茂弘兄也一同去了,他们这个夏天应该会过得很凉爽的。”
“阿虎,黄离不想出仕就算了,改日我去别处查访贤人,在江夏地界隐逸之士可不是只有黄离一人。”
郗遐剥好了枇杷,一咬汁水就充满了口腔,甜而不腻,确实很好吃。
“你看谁来了?”
卫玠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站起身,走出亭子,略施礼道:“药师兄(黄离字),我们又来叨扰了。”
“我知道郗从事对新鲜的东西感兴趣,青菱湖里最不缺这些田螺和河虾,他尽管在这里享受美食好了。”
只见黄离身着银色轻纱,里面是绣着兰叶的月牙白绸袍,他约莫二十多岁,脸形窄长,深眼窝,两片薄薄的嘴唇,鼻梁高且直,下巴有点翘,确实长着一张英俊的脸庞,不过身高却是短板,比郗遐矮许多,黄离才和小丫头一般高,身材细瘦,大概和卫玠小时候一样弱不禁风。
“黄兄,你这是去了哪里?怎么你身上有一股浓浓的胭脂味呢?”
郗遐双手抱于胸前,玩笑问道:“是不是又偷偷去看乔家女郎了?其实我觉得你们俩很是般配,个头也是一样高,她要是看不上你,那就是她的损失。”
“郗从事,我是有家室的人,更何况我与乔家女郎素不相识,你这样说可是在毁坏她的清白,这些日子你都是不请自来,在我家的庄子上随便吃,随便拿,我不与你计较,全都是看在卫兄的面子上,你也不要太过分了。”
黄离脸色一沉,并不和郗遐对视,只是迈着小短腿走开了。
“黄兄,待会我们一起吃椒盐酥炸小河虾吧,顺便把你家地窖里藏了十几年的好酒端出来一坛子,大家不醉不归啊!”
郗遐哈哈笑了起来,卫玠皱眉说道:“黄兄不喜欢被人开玩笑,小心他马上就派人把你轰走,到时候让你难堪至极。”
“难道他也是玻璃心吗?”郗遐不以为然的笑道:“依我看,他个子矮,不过重心低站得稳,心眼多着呢。”
“什么玻璃心,要是再剿灭不了张昌那伙蛮族匪类,恐怕我们也要沦陷于此了。”
卫玠摇着羽扇,走至湖畔,缓缓说道:“陶长史领兵即将抵达沙羡,讨伐蛮族首领张昌之弟张放,我的叔叔已经派府兵将石岩山四面围住,这次定要摧毁张昌的巢穴。
他之前在云梦县和沙羡大肆抢夺乡绅百姓的财物,但凡有不接受招募的人,就对他们处以灭族的惩罚,云梦县令满门遇害,县内百姓惨遭屠戮,张昌就是个强盗头子,还让人散播流言,说自己的结拜兄弟刘尼乃汉朝皇室的后代,欲要兴复汉室,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我倒是很好奇张昌从附近县乡招募而来的军队,怎么会配有兵甲弓箭呢?难道是官府中人与他相互勾结?”
郗遐一脸坏笑的搭上卫玠的肩头,轻声道:“我之前已经派人打听过了,前任江夏太守萧牧也来过黄家,甚至还时常同黄离泛舟湖上,萧牧身边有一名美姬,叫听雪,与黄离畅饮之时,听雪总是在旁服侍,好像还做得一手好菜肴,不过在萧牧遇害之后,听雪也消失不见了,你说会不会是黄离把这位美人藏起来了?”
“那个张昌杀死萧牧后,把萧府里的仆婢全都掳走了,听雪定然也在其中,哪里还会在这里呢?”
卫玠对听雪的去向并不是很感兴趣,因为像她这样的烟花女子不过就是萧牧在上任途中花钱买来的玩物而已,也许萧牧和黄离在舟上一起饮酒作乐时,听雪就得同时服侍他们二人,当然她如今很可能已经变成张昌的侍妾。
“阿九,看来你今日收获颇丰。”郗遐抢过卫玠手中的羽扇,摇晃了两下,笑道:“今日就做田螺汤好了,我看那边的渔夫打捞上来不少的鱼虾,再做个清蒸桂鱼,待会我也与黄离泛舟湖上,把酒言欢。”
“你怎么这么有自信,别人愿不愿意陪着你还另外说呢?”卫玠见他正往通向西园的那处小石径走去,便调侃笑道:“郗遐,那是黄兄妻妾的居所,当心被护院打出来。”
“我才懒得去那里呢,只是想走小径去海棠春坞休憩一下,看看书,这里的书籍很多,我上回找到一篇庞德公的文章,只抄录了一半,今日把剩下的全都抄录下来,也好带回襄阳。”
卫玠看他这般好学,顿觉奇怪,便跟着他一同去往海棠春坞,这座小庭院透着江南园林小筑灵活随宜的风格,很是素净,依白壁处摆置数块太湖石略成小景,海棠花花蕾红艳,似点点胭脂,甚是娇艳动人,一丛翠竹更添几分幽趣。
“为善郎君(崔治字),这是我家夫人最喜爱的湘妃竹,绝对不能砍的。”一白发苍苍的老翁苦劝道。
崔治哪里肯听,摆摆手道:“我只是想要做个湘妃竹簟,也用不了几根竹子的,我回头自去你家夫人那里解释,你这老翁就不要再这里絮絮叨叨的了。”
第三十章 江夏遇友人(二)
“为善兄,哪阵风把你也刮来江夏了,你是不是想要助陶侃一臂之力,自告奋勇去讨伐蛮人张昌?”
郗遐快步走过去,笑问:“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是道儒兄也来这里了?”
“季钰兄,我是来看望舅舅的,道儒才不会来荆州,这里实在是太热了,我都后悔来这一遭了。”
崔治的母亲来自陈郡袁氏,舅舅正是袁瑰,乃东汉郎中令袁涣的曾孙,陈郡阳夏袁氏从西汉时,就开始在官场上显现,地位显赫,成为阳夏当地的一大望族。
而在东汉时,有一支从陈郡迁居到汝南郡汝阳县,并逐渐发展成汝南袁氏,以“四世三公”留名史册。
同后来兴起的汝南袁氏不同,陈郡袁氏虽家世显赫,但克己奉公,并无野心,崇尚清虚,在政治利害上与其他大族鲜有冲突,也不喜聚敛财富,一直延续到唐朝,都保持着高门华族的地位。
“袁府丞还在府衙办公,你真是闲的没事做了,竟跑来黄家砍竹子?”
卫玠白了他一眼,觉得他还和从前一样,享福享惯了,江夏郡卖竹席的店铺多了去了,他非要砍别人家的湘妃竹做席子,真拿这里当崔府了。
“湘妃竹簟很是细软光滑,色泽花纹也好看,外面卖的那些都不好,我既然来江夏了,总要待一阵子再回去,夏日炎炎,没有好竹簟怎么行?”
崔治示意随行小厮开始砍竹子,郗遐马上说道:“为善兄,你不是最爱竹雕吗?云梦县可是盛产斑竹之地,不仅有湘妃竹,还有梅鹿竹和凤眼竹,用它们做竹雕最是好的,你想不想去云梦县一观呢?”
“云梦县,那里不是被张昌占领了,如何去的?”崔治剑眉一挑,微嗔道:“郗遐,你又想诓骗我,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
“为善兄,难道你害怕了?”郗遐一脸坏笑道:“这么没有胆量,我劝你还是早点回清河祖宅待着好了,反正到哪里也是闲人一个。”
“郗遐,那么你敢不敢去?你要是敢去,我就陪着你去。”
崔治被他的话激怒了,加上快至午时,他浑身觉得燥热,也没了砍竹子的兴致,直接灌了一碗茶,没好气的问道:“你怎么不回答,想必也是怕了?”
没想到郗遐拊掌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我明日就准备动身去云梦县,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你还真的要去那里啊?”崔治吃惊的看着他,又问:“阿虎,你也去吗?”
“阿虎还要帮着江夏太守去围剿石岩山,自是不能和我们去了。”郗遐眯眼笑道:“有我保护你,你就放心好了,一定让你不虚此行。”
崔治发现自己还是被骗了,不过说出去的话怎么好意思收回,就当是为了寻找上等斑竹,只能硬着头皮随他去云梦县走一趟了。
“为善兄,你和黄离关系如何啊?我想和他泛舟湖上,共享美景,就是不知他肯不肯赏脸了?”郗遐噙着笑说道。
崔治微微点头,“还行吧,我的舅母正是来自江夏黄氏,虽然我与药师兄只见过两次面,但是——”
“才见过两次面,你就敢跑来黄家砍竹子,原来你是有胆量的,我也不用担心待会口不择言惹恼黄兄后被推进湖里,因为有你作伴,你和道儒兄都是熟悉水性的,至少我不会淹死在这青菱湖里了。”
“谁和你作伴,药师兄这人很好说话的,怎么会为了区区几竿竹子就把我推入湖中,再说了你又不是不会游泳,这又不是什么大江大河,哪里就真的能把你淹死了,除非是你自己喝醉了,一头栽进湖里,想要跟那个女鬼作伴,反正我和药师兄也懒得救你,你就待在湖里泡个澡好了。”
“什么女鬼?难道有人投湖自尽吗?”郗遐眸光微闪,一把抓住崔治的手腕,笑问道:“为善兄,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崔治愣了一下,然后挣开手,说道:“我只是听这里的渔夫说过,好像是前一阵子有个年轻女子独自在青菱湖边跳舞,然后就在月色中跳湖自尽了,那个渔夫当晚喝醉了酒,看的不清不楚的,他的话哪里可信,别人都说他是在夜里看到女鬼了。”
“有意思,恐怕青菱湖真的有鬼。”郗遐唇角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随意摇着羽扇,又扭头问卫玠,“阿虎,你怕鬼吗?”
卫玠冷笑道:“雨轻之前在信上给我和宝儿讲的《聊斋志异》的故事,里面的冤魂野鬼比世上的人良善多了,要是青菱湖真有无辜枉死的女鬼,那我们就帮这个鬼打官司伸冤好了。”
“哈哈,阿虎也要替别人伸张正义了,看来习武真的可以壮胆,为善兄就不行了,他只有胆子砍别人家的竹子,对吧?”
郗遐脚下步子加快,崔治赶紧追过去,口中不迭嗔道:“郗遐,你信不信待会我就把你踹进湖里去,洗洗你这张臭嘴!”
“为善兄,你说话也不好听,以前调侃管兄吃得多,还嘲讽典兴长得黑,说毛髦是个傻小子,想当年你是怎么说我来着,对了,你笑话我养狗是为了吃肉,还说子谅兄是个心里有苦说不出的家伙,你的这张嘴实在是太欠了,就是洗也是洗不干净了,不过到了云梦县,你应该就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郗遐在前面恣意洒脱的笑着,而崔治仍在后面追赶,卫玠却慢悠悠的走在最后,脑海中回想起昔日去登翠云峰的情景,恍若就在昨日。
两年过去后,他和郗遐的友情没有变淡,反而更加深厚,时常促膝夜谈,在卫玠看来,荆州可以成为河东卫氏复起之路的开始。
雨轻曾经在书信中给卫玠分析过荆州的重要性,在秦汉时代,得关中者得天下;在魏晋南北朝,得荆州者得天下。自东汉以来,南方人口逐渐增加,经济也得到大力发展,在给南北势力的平衡奠定基础之上,也为南北对峙奠定了条件。
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作为交通要塞,在三国时期对此地的争夺可谓是异常激烈,曹操发动赤壁之战,其目的就是占据荆州,进而完成一统,赤壁之战失败后,东吴为了夺回荆州不惜违背盟约,致使关羽命丧麦城。
对于曹魏政权来说,荆州是一统的关键,对于蜀汉刘备而言,荆州是图谋中原的跳板,而对于东吴来说,荆州就是生死边防线。
第三十一章 江夏遇友人(三)
历史上王衍狡兔三窟,只想着在纷繁变乱的局势中,让琅琊王氏长久生存下去,便设法让弟弟王澄担任荆州刺史,族弟王敦则担任青州刺史,正是因为青州和荆州都是当时的军事要地,物产也很丰饶,凭借这二州琅琊王氏算是真正拥有了军权。
当然由于琅琊王氏内部存在权力争斗,王敦最后杀害了王澄,不过在王敦看来,当政治利益出现冲突时,什么家族兄弟都是可以牺牲的。
不过吴郡陆氏在荆州还存有一定的军方势力,河东卫氏想要在荆州站稳脚跟,就需要做出政绩,而立军功就是最好的方式,讨伐蛮族首领张昌就是个契机,卫玠的族叔卫展迁任江夏太守,只要能够成功剿灭张昌及其徒众,他就有机会坐上荆州刺史的位置,而周伯仁因讨伐张昌有功自然会被调回洛阳任职。
一旦河东卫氏掌握荆州的军权,在司马氏族的皇权发生动荡之时,河东卫氏就有可能成为雨轻的助力。
相比雨轻思考的是即将发生的西晋朝廷的动荡,郗遐目前最为关心的却是江夏黄氏子弟是否知晓杨骏留有遗诏之事,郗遐和雨轻的猜测一样,萧牧之死大概是另有原因,而萧牧生前与黄离来往很多,这也是郗遐频繁来黄家闲逛的原因,当然是打着替荆州刺史周伯仁招纳贤士的幌子。
湖上荷叶丛丛,船几乎被碧绿的荷叶完全遮盖住,只能隐约看到四位年轻男子正推杯换盏,谈的都是有关风月的话题,他们本来就是出身名门的公子,时常出入各大宴会,更是极度奢靡的金谷园的常客,谁家郎君身边的姬妾明艳动人,谁家新买进的舞姬身姿妖娆,谁家郎君与花魁姑娘一夜风流,不管多么隐秘而糜乱的艳情,都能成为他们此刻的谈资。
“山朗竟然与自己的堂嫂做出那种不伦之事,山旦能养出山颇和山朗这样的两个儿子,他这个做父亲的还真是失败,好在山简已经让山旦认下庶子山延,听说山延已经定了品,他会不会出仕呢?”卫玠摇着羽扇问道。
“他就是个书呆子,去洛阳谋职还不是到处碰壁,他还不如楚颂之处事圆滑呢。”
郗遐吃了一口清蒸桂鱼,便放下了筷子,摇了摇头笑道:“黄兄,这桂鱼蒸老了,还有田螺汤也有些咸了,你家厨子的手艺也太差了。”
“我看是郗从事的嘴变叼了,你刚来荆州之时,可是觉着什么东西都好吃的,这才过了一年,难道就吃腻了吗?”
黄离笑容里带着讥讽,又瞟了一眼崔治,问道:“为善兄,你也觉得我家的饭菜不好吃吗?”
崔治稍显犹豫,皱眉道:“也不能说不好吃,只是太清淡了,我还是比较喜欢吃酱香田螺,至于桂鱼,我之前在襄阳的菊下楼分店吃过松鼠桂鱼,比这个清蒸的好吃多了。”
“在襄阳的菊下楼可是卫家的产业,我家的厨子自然是比不过的。”
黄离笑得有点苦:“我们江夏安陆黄氏子弟乃名臣黄香之后,在东汉末年刘表任荆州牧时,祖上(黄祖)出任江夏太守,与长沙太守孙坚交战时,将其射死,从此和东吴孙家结下仇怨,想来都是命数使然。
在祖上战败而亡后,我们江夏黄氏子弟便逐渐退出朝堂了,荆州刺史派郗从事几次三番的前来江夏征召我出仕,我是受宠若惊,这份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才疏学浅,况且我为母守孝三年期未满,无心出仕,烦请郗从事替我转达。”
“天下无双,江夏黄香,扇枕温衾,至纯至孝,如今黄兄亦是如此,确实令人钦佩。”
郗遐饮尽杯中酒,又笑道:“不过黄兄有个地方说错了,菊下楼可并非是河东卫氏名下的产业,卫家只能算是她的合伙人,菊下楼的调味方法以及菜谱秘方是从不外传的,从菜品秘制方法、原料渠道到原料加工方法,都是洛阳的菊下楼总店分派下来的人员负责管理,卫家也是不清楚这些的。
不过如今在许多州郡都有菊下楼的分店,颍川钟氏和乐安郡任氏就是菊下楼出资最多的两位合伙人,至于菊下楼真正的主人,实在是太狡猾了,许多人提到她都会感觉头疼。”
“哦,那我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高门子弟才能请得动颍川钟氏和河东卫氏都与之合作呢?”黄离笑问道。
卫玠微笑不语,崔治却伸手摘了一支粉嫩的菡萏,不紧不慢的说道:“遥望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青菱湖果然是清风散荷香,曾有人说魏武帝曹操常在荷花盛开之际宴请大臣,将荷叶盛酒用荷梗吸饮,美称“碧筩杯”,此刻风轻花香,独缺美人作陪。”
“为善兄真是锦心绣口,生活雅致如璞。”黄离含笑道。
崔治瞥了一眼正为自己斟酒的侍婢,忽转话题,脸上带着一抹神秘的笑容,轻声道:“我听你家渔夫说,这青菱湖里好像有女鬼。”
黄离似笑非笑的望着平静的湖面,淡淡道:“与其说女鬼的故事,还不如说这里有位叫青菱君的湖神,在我小时候,很喜欢听家母讲故事,她曾经说过附近庄子上佃户家的小女孩为了捡一双鞋子掉进了湖里,差点溺水而亡,幸亏湖上有一叶小舟,那小女孩被舟上之人及时救上岸,家母说她能够逢凶化吉,都是因为得到青菱君的庇护,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崔治听后来了兴致,目光与他微微一碰,豁然大笑起来,“哈哈,那个女孩现在何处,我倒想看看她有多大的福气。”
黄离微微一笑,自倒了一杯酒,余光却扫向一片微微摇摆的荷叶丛。
须臾,一名采莲少女摇动船楫,唱着歌从密密麻麻的荷花绿叶后面闪现出来,只见她梳着双螺髻,两边系着浅绿色的丝带,一身绿罗裙融入到田田荷叶中,仿佛一色,少女的脸庞掩映在盛开的荷花间,相互映照,更显清丽脱俗。
传来的歌声清越婉转,“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她是何人?”崔治窥着黄离的脸色,忍不住笑问道:“难道她就是那个逢凶化吉的小女孩?”
第三十二章 船上争斗为哪般(一)
黄离站起身,望着渐渐朝这里划过来的小舟,蹙眉道:“闻霜,你赤着脚成何体统?”
“主人,要什么体统啊?我刚才去那乡野水边抓了好多鳝鱼,我去帮你做清炖鳝鱼汤好不好?”
闻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小脚丫,全都沾着泥巴,她干脆把脚伸入湖水里,坐在甲板上晃动着双脚,溅起许多水花,湖水打湿了她的裙裾,她却浑然不理。
“真是胡闹,还不快上来。”黄离敛容嗔道。
闻霜低哼了一声,抱着竹篓很快跳到他们的船上,由于她光着脚,甲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在她要走进船舱之时,又回眸笑道:“我可不是那个差点溺水的女孩,当年也不是什么青菱君庇佑,而是主人救得她。”说完就钻进了船舱里。
“黄兄,你的婢子真是心直口快。”郗遐呵呵笑道,“不过黄兄为何要编造故事给我们听呢?这故事还是一半真一半假,很有难度,我看黄兄也可以去说书了。”
“既然为善兄都讲到女鬼了,那么我编个故事也无伤大雅。”
黄离淡淡一笑,再次落座,却见一名小厮急匆匆赶到岸边,高声禀道:“乔家郎君来了,还带着一帮持棍家丁,说今日登门来讨个说法。”
“又是乔衡,实在是欺人太甚!”黄离一拍桌子,当即站起身,冷声道:“我先失陪了。”说着拂袖而去。
崔治和卫玠也是摸不着头绪,郗遐却冷笑起来,“乔衡这样气势汹汹的登门造访,估计是要拆了黄家的房子,说不定还得掘地三尺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崔治大为不解。
郗遐放下酒杯笑道:“乔衡有个妹妹,叫乔盼,在前两日失踪了,失踪前一日有人看到乔盼曾来过青菱湖,乔衡自然不会轻易放过黄家了。”
“郗遐,会不会那个投湖自尽的女子就是——”
“为善兄,乔氏可是当地的郡望,乔家女郎怎么会如此想不开,还不如说是乔家女郎与人私奔了,这还有些可能。”
“乔家女郎研读兵书,善于舞剑,可是文武双全的奇女子,一般人根本暗算不了她的,她自己离家出走,还得赖上我家主人,那个乔家郎君也太不讲理了。”
闻霜从船舱里走出来,埋怨道:“她的姨夫就是云梦县附近的豪绅穆家庄园的穆羽,如今云梦县被蛮族占领了,张昌派手下去征召穆羽,可惜穆羽不肯参与张昌谋逆之事,还联合对岸的唐家庄园一起抵御叛军,听说张昌部将马武正准备攻打这两个庄园,她多半就是去了穆家庄园。”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比为善兄还有胆识。”郗遐玩笑似的说道:“这样看来,说不定我们在路上还能遇到这位乔家女郎呢。”
闻霜刚才正在那船舱里炖着鳝鱼汤,望见主人气冲冲的上了岸,她便也走了出来,心里想着自己是白费功夫抓鳝鱼了,炖好了鳝鱼汤,倒是便宜了这三个陌生人,她撇撇嘴,一脸不悦的转身走回船舱。
郗遐这时挨近卫玠,附耳低语一番,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阿虎,到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你的剑法也算是一流了,雨轻说等你练成了绝世武功,就会送给你一份大礼,你可以向她讨要了。”
卫玠故作从容,却隐隐带着些掩饰不住的得意:“上回我与你比试剑法,我们算是打个平手,下次再比,我绝对会赢过你的,再登翠云峰,我也不会输给你。”
“阿虎,你拜入高师门下,幸得莫邪剑,又有练武天分,剑法提升如此迅速,也不足为奇,不过你也不要沾沾自喜,你进步的时候,别人也在进步,张舆有干将剑,他日你重回洛阳,倒是可以与他切磋一下剑法。”
郗遐抬目望向这片青菱湖,不免迟疑道:“阿虎,陶醉不日就会赶来江夏郡,你遇事可与他商议。”
卫玠点头,微笑道:“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被你和世道兄欺负的病弱少年了,这两年我也经历了许多事,也告诉了雨轻,她对我可是很有信心的。”
郗遐继续喝着酒,心里却在想雨轻应该快到避暑山庄了吧,不过有她的四叔在身边,她连贪玩的时间都不可能有,因为她得每日背书抄书,不过她绝对有其他的办法去打破这次枯燥乏味的避暑之行。
在中国最古老的地理书《山海经》中有一段关于伏羲山的描述:“泉水欹危,映带左右,晨起伏而凭之,烟霞弥漫,万顷茫然,峰峦尽露其巅,烟移峰动,如众鸟浮水而戏……天下奇观也。”
裴家的避暑山庄就建在成皋县小湾村,这里是裴家的世袭食邑之地,而王戎的避暑山庄则建在与之相隔不远的西关村。
清晨,一夜夏雨初放晴,山峰云雾缭绕,随着天际边放射出的一道金色的光芒,逍遥谷顿时变得斑斓了起来,雨轻带着顺风和雷岩,还有仆婢和护卫,一行人很早就来到了这个逍遥谷,她们沿石径拾级而上,一路林木苍翠,瀑潭相连,流水潺潺,漫步山崖下,徜徉山水间,迂回曲折,美不胜收。
雨轻是在昨日下午抵达的避暑山庄,由于旅途劳累,裴绰和王戎并未过来登山,裴肃则待在山庄里陪着白灵儿,而裴潭夫妇还在忙于整理随行所带的一应物品,至于裴恬和裴珏这两个小孩子这会恐怕还在房里读书练字。
也只有雨轻精力充沛,再加上得到周甯的应允,她可以先玩上两天,然后再专心去背书,雨轻听后就迫不及待的赶着来逍遥谷玩耍了。
顺风和雷岩对谷中的大瀑布很感兴趣,她们便结伴去了那边,而雨轻和花姑已经来到小河边,花姑刚蹲下身子准备拿竹筒舀水喝,就发现了一只田鸡,她抬眸笑道:“雨轻小娘子,我们待会烤田鸡吃吧。”
雨轻微微点头,不过她的目光却投向停泊在距岸边一丈的扁舟,这小舟就掩映在一丛丛芦苇荡里,舟上无人撑篙,只有一个人翘着二郎腿,赤着双脚,裤腿折的一边高一边低,躺在船板上,半张脸被斗笠遮盖住,左手鱼竿垂在河面,右手边还放着个酒葫芦,这般钓鱼的人还真是不多见。
第三十三章 船上争斗为哪般(二)
没过一会,貌似是鱼儿咬钩了,那人拿下斗笠,站起身很快收鱼竿,钓上来一尾鲫鱼,他不禁哈哈笑起来,“才这么一会的功夫就有鱼儿上钩了,这条鱼真够傻的!”
“又是他,他不是那个木匠吗?怎么又干起打鱼的营生来了?”花姑忙向他招手喊道:“喂,你到底是木匠还是渔夫啊?”
那人正是布衣男子,他嘴里还叼着半截芦苇草,当即趿拉着草鞋,提着鱼篓跳上了岸,缓步走过来,花姑定睛望过去,觉得他好像变了,皮肤变得白皙细腻,虽然仍旧是穿着布衣,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不对呀,这才几日不见,你不仅没有被晒黑,反而变白了,这也太奇怪了。”花姑惊诧道。
原来这布衣男子跟着雨轻他们一行人快至成皋县时,便改走小道,临走前还偷走了雨轻的那本《新编世说新语》,到现在怜画她们还在到处找寻,雨轻以为那本书籍被小智和阿飞拿来拿去,很可能掉在路上了,怎么也不会怀疑到这个人身上,因为牛车两边前后均有护卫,此人根本没有机会靠近裴家的牛车。
“我是怕自己长得太英俊,惹得满街小姑娘追着我跑,那样就太烦了,不是吗?”
雨轻摇了摇头,对眼前之人的花言巧语不感兴趣,不过却惊喜的望见一只翩翩起舞的墨中滴蓝的蝴蝶正落在那人的肩头,雨轻便轻手轻脚的走近他,刚要伸手去抓它,它却扇着翅膀朝芦苇荡里飞去了。
“你身上有一种很奇异的花香味,我猜应该就是蜜合香,此香源自于波斯,是采用新鲜的葡萄花蜜以及花粉加入波斯一种特产花瓣粉末秘制而成,此香香味醇厚带有甘甜,也称为引蝶香,故而那只蓝月亮凤蝶会落在你的肩上,蜜合香乃波斯贡品,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获得此香的。”
雨轻上下打量着他,微笑道:“你谋生的手段真是多,除了干木匠活还能做船夫打鱼,你还会什么呢?”
那人恣意一笑,把鱼篓放在地上,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说道:“这里面有两尾鲫鱼,这尾稍大的十文钱,这尾小的一串钱,你们要不要买鱼啊?”
“在洛阳的鱼价也没有这么高,而且小鲫鱼还比大鲫鱼贵那么多,你到底会不会卖鱼啊?”花姑拉扯一下雨轻的衣袖,低语道:“他这人根本就是个骗子,我们不要理他了。”
“这尾小鲫鱼为何卖的这么贵呢,你若是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说不定我就把这两尾鲫鱼都买下来。”雨轻淡笑说道。
那人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我时常拿酒糟喂养自己家小池塘里的鲫鱼,所以这鲫鱼自然与在河水里钓出来的不同了,我也算是花了成本的,我自家酿制的酒可是香味浓郁,这酒糟可以用于培水,水质肥而稳定,养出来的鱼绝对是人间美味,我也是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才只要一串钱的。”
“哦,原来你还会酿酒、养鱼,真是身兼多职,你的小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雨轻移目望向远处那个两端窄中间阔的小沙洲,将河流一分为二,颇具情趣。
“多劳多得,如果你想上那个小沙洲看看,可以乘坐我的小舟,来回两趟,二十文钱。”
那人负手等待雨轻的回答,没想到雨轻微微点头,抬手打了个响指,径自朝靠岸边的小舟走去。
“爽快人,我喜欢,不过这两尾鱼你们到底是买还是不买啊?”那人一边跟上雨轻,一边笑问道。
“等回来后,再一起付钱好了,反正我也是准备在逍遥谷里吃野餐的,光烤田鸡太单调了,正好再搭配一碗鲜美的鲫鱼汤。”
雨轻步履轻松的走上小舟,吹来的风里还有淡淡花香,她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无奈花姑不迭的在岸边喊道:“还是别去了吧,顺风和雷岩还在瀑布那边,而且我自小就晕船,实在坐不了——”
“多载一个人,可是要加钱的。”布衣男子拍了拍手,准备摇桨时补充说道。
“花姑,你和阿勒先在岸边抓田鸡好了,等顺风和雷岩过来后,你们再一起生火煮鱼汤,估计鱼汤煮好后,我也就回来了。”
雨轻立于船头,一袭白色轻衫,配青纱质的外衣,既端庄又飘逸,粉色的腰带束起,潇洒俊美绝伦。
“小郎君可要站稳些。”布衣男子提醒她道。
他站于船尾摇桨,灵活自如,好似并不费力。而雨轻这时也转过身来,走进船舱,望见中间放着一张精致的紫檀小方矮桌,却用一本书垫桌子腿,这本书籍竟是自己所写的《新编世说新语》。
“没想到你还是个梁上君子?”
雨轻秀眉一挑,冷笑道:“你真是大胆,敢拿我的书垫桌子。”说着顺手拿起桌上的茶碗,朝那人的后脑勺掷去。
那人反应敏捷,急速躲闪开来,又将船桨向上一踢,手握船桨,顺势往船尾狠厉一劈,下端的桨板被截断,仅剩一根握杆,他旋即转身,握杆卷着一股疾风,直穿舱内,雨轻拿起旁边的竹伞,奋力一挡,速速倒步退出船舱。
那根握杆直接飞了出去,而雨轻站定在船头,紧握那把竹伞,不想布衣男子一脸坏笑,双脚发力,跃身而起,船尾渐渐翘了起来,雨轻当即用竹伞横扫船篷,连带着桌子纷纷砸向那男子。
男子在半空中飞快地翻转身体,斗笠倏尔被抛出,犹如被抽打的陀螺般在空中飞旋不停,不论雨轻怎么闪躲,它都死死纠缠着她。
“偷书贼,真真可恶!”雨轻咬牙切齿道。
一枚小小的飞刀追风而过,斗笠瞬间被划破,此时这男子已飞身跃至雨轻身前,手持竹扇,似笑非笑道:“我观小郎君脚下步法翩翩若仙,很想见识一下,不知可否?”说着又从袖中取出那本书籍,做出一个要还给她的动作。
“把书还给我!”
雨轻面对他这般挑衅,右臂微微前伸,袖箭瞬时飞射出来,男子随手把竹扇挥出,很是精准的击落了那支袖箭,而那展开的竹扇正迫近雨轻的脖颈,雨轻身子随之向后仰,眸光闪动,猛地撑开竹伞,伞贴上水面,借着浮力,雨轻双腿抬起,欲要朝那人腹部踢去,男子却把竹扇一横,抵住她的双脚,以力借力把她推了出去。
第三十四章 船上争斗为哪般(三)
雨轻只是一只脚踩了一下水,然后把竹伞从水面提起来,快速旋转手柄,伞面上的水宛如断了线的珠子,纷纷四溅,男子微闭双眼,退后两步。
在雨轻收起竹伞,再次向男子袭来,竹扇和竹伞相碰之间,仍旧有水珠溅落,男子虚晃一招,正要用手中的竹扇击打她的右手腕时,竹伞突然打开,男子压低了身子,那打开的竹伞从他后背转过,男子却把竹扇竖立在掌心,用力向上一顶,竹伞飞起,雨轻单手按住他的肩头,借力跃身而起,将竹伞稳稳接住。
“你们怎么还站在这里看热闹,要是雨轻小娘子被那个坏蛋欺负了,回去后我们都要挨罚的。”
怜画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可惜自己不会游泳,也不懂武功,只能在这里干跺脚着急了。
顺风还蹲在那里烧火,慢悠悠说道:“怜画,不用担心,那个骗子伤不到雨轻的。”
“我看那人并无心伤害雨轻,招招都留有余地,他的武功定然是在雨轻之上的,不过雨轻浑身都藏有暗器,吃亏的只能是那个人了。”
雷岩只是略抬首望了一眼,然后继续在那里杀鱼,刀法熟练,花姑此时还在岸边舀水,准备煮鱼汤,不过她的视线仍旧投向船上那边,锅里的水已经溢出来了,她都不知,还在不停地往锅里舀着水。
雨轻撑开竹伞,再次发力,把男子逼到船头,男子直接仰面倒下,伸到船外的手掌重重拍打着水面,借力起身,唇角噙着黠笑,从怀里取出那本书,然后放置在竹扇上面,问道:“你还想不想要这本书了,不想要的话,我就把它扔进水里喽。”
雨轻面带愠色,嗔怒道:“还给我,这可是我辛辛苦苦编写的书,就这样被你随便的拿来垫桌子腿,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顶,就像自己家种的白菜被猪给拱了,你这鸡鸣狗盗之徒,还这么另类,竟然偷无名人士所着的书籍,以为偷书是件雅事吗?”
没想到男子直接把那本书丢进了水里,摊手道:“我一开始还在想这本书里面的故事为什么全是笑话,现在我明白了,因为写书的人就是个大笑话。”
雨轻望着自己的书顺着河水流走了,紧咬下唇,疾步如风,袍袖飞扬,手拿竹伞连续攻击他的双腿,怎奈他旋身飞跃,雨轻却脚踏船舷,手一扬,竹伞陡然掷出,两把蝉翼飞刀同时射向那人。
那两把飞刀在半空中被竹扇击落,紧接着竹扇自动回旋飞到他的手中,而竹伞也被他接住,瞬间撑开伞,整个人徐徐落于甲板上。
“你到底是如何偷取的书籍?”雨轻拧眉问道。
那人唇角噙着邪魅狷狂的笑容,微眯凤眸,“何必讲得这么难听,我这不是偷,而是借阅。”
雨轻不禁冷笑道:“你就是欺诈师,那种专业的骗子,你不仅偷了我的书,还把书给毁了,你若是不能赔偿我的损失,那么你就很难走出这逍遥谷了,我的随行护卫就守在山谷外面,要不要把你带到县衙,听候县令发落呢?”
男子摇晃着竹扇,微笑道:“你可读过《庄子》,里面有个叫柳下跖的大盗,又名盗拓,他曾给盗者制定了一套法则,凭空能猜出屋内储藏着多少财物,这就是圣;率先进入屋内,就是勇;最后退出屋子,就是义;酌情判断能否动手,就是智;事后分配均匀,就是仁。只有具备这五种素质,才能成为大盗,我不过略施小计,借走你的那本书,以后自然是要归还的。”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没想到你也懂得盗亦有道,只可惜聪明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雨轻目光一沉说道。
“彼此彼此。”男子轻笑两声,缓步走至她面前,说道:“丢到河里的书是假的,你应该猜得出才对,不然你就跟我钓上来的鱼一样笨了,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小郎君风姿绰约,不知如何称呼?”
“看来你还不是品格低劣的无耻之徒。”雨轻淡淡说道:“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你我萍水相逢,不必过问名姓。”
河滩上的芦苇,随风摇摆,竟像是在舞台上跳着一曲永不谢幕的舞蹈,河面上泛起圈圈涟漪,那只蓝月亮凤蝶悄然飞过来。
雨轻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低着头稍显落寞的转过身去,走至船头,刚才同他打斗,体力消耗很大,而且自己也没讨得什么便宜,看来自己的武艺真的很一般,她坐在船头,双手抱着双膝,衣袍下面都已经被水浸湿了。
“你要不要买这只蝴蝶啊?”
男子见她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便赤脚走了过来,雨轻抬目一看,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用芦苇秸秆做成的小笼子,笼子里装着那只蓝月亮凤蝶。
雨轻稍微缓和了心情,接过那只小笼子,不满道:“你偷了我的书,这只蝴蝶当然是作为赔礼送给我了。”
“反正这蝴蝶是野生野长的,送你好了,不过那两尾鱼钱和船钱,你可得照付。”男子又抬手指向前面的小沙洲,笑问:“你还去不去这小沙洲了,不过就是几块石头而已,你要是在上面滑一跤,掉到河里,我还得下水把你捞上来,这报酬可至少得一两金。”
“我才不需要你来救我,一两金这么贵,哪家人会请得起你干活?”
雨轻撇了撇嘴,不过看着笼子里的蝴蝶,还是很开心,脸颊上露出浅浅的酒窝。
男子苦苦一笑,不过雨轻的身子确实有些乏了,直接说自己要回岸上了,男子见她的外袍都湿了,河面上的风也很凉,就很快把船驶回岸边,雨轻提着小笼子下了船,迈着欢快的步伐,唤来怜画,吩咐她把鱼钱和船钱付给那个人。
怜画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打开后在里面摸寻着,小脸一皱说道:“我没带铜钱出来,这里面是五两金。”
这时,花姑手持小树杈跑过来,那树杈上还穿着两只田鸡,她掏出自己的钱袋,丢到那男子怀里,薄嗔道:“这里面有两串钱,不用找了。”
“你这丫鬟还真是大方。”
男子掂着钱袋子,含笑道:“烤田鸡或者烤鱼最好用竹子架来烤,不如我帮你们做一个竹子烤架,反正我这人不喜欢占别人的便宜。”
第三十五章 楚颂之归来
花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拿着的小树杈,刚才是花了好一会功夫才把田鸡穿进去的,实在是太过简陋了。
男子摇了摇头,又走回自己的船上,拿上一把篾刀朝那片野生竹林走去,很快他就抱着砍成三段的竹子走出来。
只见他把竹子放在空地上,又蹲下身子将竹子两端削尖,用篾刀轻轻敲击竹子的上端,把它固定在地上,待两段竹子都固定好后,他就站起身,拿着那段稍长的竹子,从上面竖向劈下来,劈到三分之二的位置处,最下端仍旧保留完整的部分,上面却被劈成许多条细竹片,然后把洗剥干净的鲫鱼夹在里面,交给花姑,让她找点东西把两边固定好。
他却拿着篾刀又转身走回竹林,原来他是去砍一些枯萎的老竹子当柴火烧,当烧烤的准备工作全都做完后,他便躬身瞧着坐在小板凳上发呆的雨轻,微笑道:“我干活这么麻利,别人可都是抢着雇佣我做工,因为我干得好,所以工钱领的多,很合情合理,不是吗?”
“原来你还会砍竹子,而且这么快就做好了竹子烤架,看样子你有很强的野外生存能力。”
雨轻歪头一笑,“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烧烤?”
“不必了,我还得去山下附近的一户人家做帮工,挣点钱好补贴家用,你就自己好好享受这里的美景吧。”
男子揉了揉肩膀,径自朝自己的小舟走去。
“我家的别院就在小湾村,你可一定要记得来还书。”雨轻提醒他道。
“为何不是你自己来取呢?”男子稍显疲倦,左右摇晃着脖颈,心道:“雨轻,我会坐在家里等着你来找我的。”
到了傍晚,雨轻一行人才离开了逍遥谷,不过雨轻在回去的路上并没有乘坐牛车,而是自己骑着迅雷,扬鞭催马在前,心里还在思考着那个布衣男子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木匠武功算是一流吗?”雨轻口中自语道。
从不远处陆续驶来几辆牛车,随行仆婢百余人,中间有辆画轮车,车内坐着一位年轻的少妇,她正拿着小铜镜,照照左脸颊,又照照右脸颊,最后苦着脸说道:“前两天左脸颊的痘痘刚刚消下去,今日右脸颊上就长出来一个痘痘,真是难看死了。”
“阿圆小娘子,估计是天气太过炎热的缘故,上火长痘也很正常,子修郎君刚才还说,若是你再发牢骚,明日肯定会再冒出来两个痘痘的。”婢女阿念在旁劝道。
她们说话间,牛车突然停了下来,阿念探出头望去,只见楚颂之和阿福已经跳下牛车,对面有位少年正骑马而来。
“楚兄,我估摸着你过两日才能赶过来,没想到你今日就到了。”雨轻翻身下马,含笑走过去。
楚颂之在沁水县担任县令期间,做出了很多政绩,张华把他调回洛阳,有意让他担任洛阳令一职,而叶诚不日将进入尚书台任职,度支尚书华混正是他的上司,叶诚并非士族出身,只能熬资历才有机会升任郎官,张华可以提携他一二,不过往后的路还是要靠他自己走的。
因裴家来避暑山庄,雨轻便提前写信告知楚颂之,希望楚颂之来避暑山庄小住,正好有些事需要与他商议。
“天气炎热,早些来这里避暑也是好的。”楚颂之淡笑道。
阿福却在旁解释道:“雨轻小娘子,你都不知道我家小郎君最近很头疼,只好加快赶路了。”
雨轻会意一笑,负手走向那辆画轮车,然后掀帘朝里面的程圆圆打了个招呼。
“圆圆姐姐,好久不见,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雨轻,休要打趣我,你没看到我的脸颊上长了一个红痘痘。”程圆圆沮丧的放下铜镜。
“圆圆姐姐,苦瓜是最适合夏天吃的降火蔬菜,可以做苦瓜煎蛋,搭配皮蛋瘦肉粥,既美味又排毒养颜,回去后我就教给你做,好不好?”
雨轻笑容甜甜,其实在程圆圆嫁给楚颂之后,雨轻便经常写信给她,信上多是有关保湿美白的方法还有瑜伽塑身的简单动作,还会派人送去自制的化妆品,就像擦脸粉和黄瓜水,这些都是程圆圆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不过效果很好,她也渐渐地把雨轻当做了知心闺蜜。
程圆圆在闺阁中总爱使小性子,刚嫁到楚家时,因为处处不合心意,仍旧找茬发脾气。
楚颂之可不会惯着她的大小姐脾气,当即给她立了规矩,第一如果她没事找事,乱耍小性子,当天就不用吃饭了;第二她要是不改掉挑食的坏习惯,以后就吃糠咽菜;第三不许她挥霍浪费钱财,过分养尊处优,每日栽种花草也好,织布纺纱也行,做女红也可,除了侍奉公婆,其他的时间必须找点事情做,若是看到她闲着无所事事,第二日她就要被罚吃糠咽菜。
半年下来,程圆圆果然变得懂事许多,不再做那些白日梦,也不再矫情,而是踏踏实实的与楚颂之过日子,慢慢相处下来,程圆圆一天比一天更喜欢自己的夫君了,因为他不仅有着出众的才华,而且为人正直果敢,有抱负有担当,能遇上他并且嫁给他是自己的幸运,她觉着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女人了。
“圆圆姐姐,为什么楚兄会感觉头疼呢?”
雨轻上了牛车,紧挨着程圆圆坐下,笑问道:“是不是圆圆姐姐跟顺风一样,在夜里也会打呼噜啊?”
“才不是呢。”程圆圆抿唇一笑。
这是他们小夫妻俩之间的秘密,最近每晚程圆圆都会亲自给楚颂之洗脚,看上去好像是她对夫君的关爱,实际上却是她的小小报复,因为她会调皮的挠楚颂之的脚心,楚颂之忍不住就只好答应她一个条件,比如特别允许她在月事期间可以歇息不必做事,或者挑件小礼物送给她之类的。
程圆圆仔细打量一下雨轻,发现她长得越发灵秀,她既没有身穿女装,也没有用脂泽粉黛,但是她的姿容气质透着淡淡的美,让人心怡,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她像个潇洒不羁的少年一般,早已将小女儿的青春美好抛之脑后。
第三十六章 相亲(一)
“雨轻,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怎么还总是像小郎君那般在外头扬鞭骑马,你有时候也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了。”程圆圆细声细语的说道:“各家的夫人还是喜欢端庄得体的女郎,你最起码应该稍微打扮一下自己,让她们瞧着也喜欢,以后给你——”
“难道我穿着不得体吗?这身衣服可是新做的,穿着特别舒服,要不要给你也做一件?”
雨轻俏皮的眨着明眸,然后双手托起脸颊,嘟起粉唇,“经常化妆,让皮肤不透气,容易长痘痘。”
程圆圆伸手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没好气的说道:“你的歪理可真多,以后谁敢娶你?气都要被你气死了。”
“那就不嫁人好了,一直陪在爷爷和叔伯们身边,这样生活也不错。”
雨轻浅浅一笑,顿时想起在《围城》里面的那几句话,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内的想出来,而自己既不想走进去,也不愿为如何走出来而感到痛苦,还不如就安静的做个旁观者。
待他们回到避暑山庄,程圆圆和一众仆婢就去了后院,而雨轻远远就望见两位年轻男子正走在竹林间,他们的背影很熟悉。
“公安兄,你之前不是说准备回范阳方城祖宅,怎么又突然改变主意来这里避暑了呢?既然要来,为何一开始不和我们同行呢?”身着浅竹绿色轻衫长袍的年轻男子略停下步子,微笑问道。
他左边之人一身银白色暗纹提花广袖飞肩束腰长袍,头戴玉簪,腰间系着双流苏和田白玉佩,周身素白挺立,上等锦缎光泽度很高,走动的时候会映出光泽,很有书卷气,手里摇晃着绿檀扇,还带着翩然清新之感。
“爷爷觉着天气有些热,还是等转秋凉的时候再回范阳祖宅好了,就让我来裴家的避暑山庄小住,方才裴校尉还说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必着急回去,过几日让我陪着他一起去河畔垂钓,我也觉着奇怪,明明有茂弘兄在这里,何须再叫我作陪呢?”
说话之人正是张舆,他是今早刚到的避暑山庄,因为他的爷爷在他临行前叮嘱过他,拜见裴家长辈,要仪表端正,所以他今日所穿的服饰格外精致考究。
王祷笑了笑,“看来裴校尉更中意你一些,范阳张氏是书香门第,家境殷实,你又彬彬有礼,才貌双全,裴校尉多半是想选你做孙女婿,公安兄真是好福气。”
张舆听后,合上绿檀扇,脸上笑容却有些不自然的僵住了,疑道:“什么孙女婿,茂弘兄可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公安兄,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装糊涂呢?”王祷轻声问道:“你心里应该很高兴,不是吗?”
张舆尴尬的咳嗽一声,不愿与他对视,故意把目光移向别处,口中喃喃道:“有什么可高兴的,就她那个榆木脑袋,不知多久才会开窍呢。”
“如今裴家人来这里避暑,正是你好好表现的时候,你可要把握住这次绝佳的机会。”王祷挨近他低声问道:“公安兄这次是不是有备而来呢?”
张舆打开绿檀扇,装作没听见似的,大步朝那边的竹亭走去,他早就在路上好好思量过,爷爷的态度很明显,他对雨轻是裴校尉认养的孙女这样的身份并不介意。
河东裴氏是北方一等大族,裴家嫡女也都是嫁给高门贵族,更有做了东海王妃的裴康之女,虽然范阳方城张氏算不上北方门阀大族,但是他的爷爷累官至司空,又被封壮武郡公,总摄朝政,威望很高,想要与高门显贵联姻也无不可,但是他的爷爷却更看重人品与才华。
自从张华在溪边垂钓认识了雨轻,就很是喜欢她,觉得她聪慧过人,灵动活泼,还把她当作小友,在鲁郡公府上的一场雄辩让张华更加欣赏她。即便她不是裴家嫡女,张华也十分认可她做自己的孙媳。
张舆在前两年就开始议亲了,不过张华始终把雨轻当作自己心目中最佳的孙媳人选,故而张舆的议亲之事一直没有定音,如今裴家终于开始给雨轻议亲了,并且裴绰最中意之人就是张舆,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张舆很早就认识了雨轻,知道她的性情,更知晓和她亲近的那几人如今都不在这里,论出身家世,他确实比不过那几人,不过裴绰首先想到的却不是他们,而是自己,说明裴绰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倾向于他。
不论是清河崔氏还是范阳卢氏,或者是吴郡陆氏,凭雨轻养女的身份都是高攀不起的,至于高平郗氏,雨轻勉强够得上,不过裴绰对郗遐的印象可不怎么好,那种放荡不羁的性情,更是难以讨得裴家各房长辈的喜欢。
而临近裴府的任家,倒也不失为门当户对,也许裴绰并不是忽略了任远的存在,只是对任远不是很熟悉,毕竟在早些年任府并不是邻近裴府,而且任远总是闭门作画,很少在人前露面,在大多数长辈心里,只有品性好,彼此知根知底,才称得上是良配。
也许裴绰只希望雨轻过随心安稳的日子,但又不想太委屈了她,那么张舆当然就是那个最佳人选。
在溪边初次与她相识,张舆就深深记住了那个在地上算数的少女,之后他总是会去溪边寻她,听她讲那些闻所未闻的自然原理,随着一天天的相处,他对她有了几分好感。
在雨轻独自离开洛阳后,只要张舆去溪边,就会安静的坐在那里等上一整天,他希望雨轻会突然出现,可是这种等待总是成空,直到他在裴府再次遇见雨轻,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少女。
当张舆知晓那只断了线的纸鸢就是雨轻在城郊放丢了的那只纸鸢时,那种淡淡的喜欢已然变成了深深的喜欢,他坚信这就是最美好的缘分。
在张舆和王祷刚走至竹亭,就看到楚颂之缓步走上前来,施礼道:“公安兄,茂弘兄,真是巧遇。”
“子修兄,你也是来这里避暑的吗?”张舆撩袍坐下,淡笑说道:“我的爷爷前一阵子还夸奖了你,说你冷静沉着,才能和见识明达通透,才花了两年的功夫就把沁水县治理的那么好,可谓造福一方。”
第三十七章 相亲(二)
楚颂之颔首道:“张司空谬赞了,我只是恪尽职守,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努力为一县百姓解决温饱问题,秉公处理小小县衙之内的事情,也是我职责所在,根本不足挂齿。”
“子修兄太过自谦了,孰不知有些人连治理一县的才能都没有,短短几个月就辞官挂印了。”张舆玩笑似的说道。
王祷并不认识楚颂之,只是对他含笑点头,问道:“你身边小厮手里拿着的是酒吗?”
阿福嘻嘻笑道:“小郎君,裴家这酒可香了。”
“哦,那我们可要好好品尝一下。”王祷说着就招手示意阿福把那坛子酒抱过来。
楚颂之也在旁边落了座,有名婢女还专门端来了几只夜光杯,阿福给他们三人依次斟满酒,张舆便喝了一口,眼角的余光却扫向那片林子处,好像有个身影若隐若现,他不由得轻笑一声,“茂弘兄,林子里大概藏着一只小猫,要不要拿石头砸它一下,听着猫叫很心烦的。”
“哪来的什么猫叫,我怎么没听到?”王祷狐疑的望向那林子。
须臾,一位白袍少年就从林子里走出来,步伐潇洒,袍袖随风飘动,王祷微怔,没想到竟是雨轻。
“阿龙哥哥,你怎么不经过主人的允许就随意打开这坛子酒了呢?”
雨轻故作生气状,走到亭内,直接将王祷手中的夜光杯抢了过去,说道:“既然你偷喝了我亲手酿制的樱桃酒,那么你就要为我排忧解惑。”
“今日有公安兄在这里,不管你遇到什么样的困惑,他都会帮你解答的,我也可以清静两天了。”
雨轻好奇的看了看张舆,笑问道:“公安哥哥,你是来这里避暑的,还是特意来探望好友的?”
“只是闲着无事,便来这里避暑了。”
张舆抿了一口樱桃酒,眼眸微闪,唇畔却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
雨轻微微点头,然后就坐在他旁边,梧桐把用纸板自制的弹珠游戏跑道小心放置石桌上,雨轻将手心里攥着的五颗琉璃珠相继放上去,听着它们在跑道上滚动的声音。
雨轻不禁拍掌笑道:“不错,下次可以把跑道做的再复杂一些,那样就更好玩了。”说着又推了推张舆的胳膊,眯眼笑道:“公安哥哥,你要不要玩这个弹珠游戏?”
张舆摇头表示不感兴趣,雨轻却把几颗琉璃珠放进他手心里,张舆苦笑道:“雨轻,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每日里想着玩游戏?”
王祷完全不太关注这个所谓的弹珠跑道,而是扭头问道:“楚兄可知这成皋县令是何人?”
“姜建(字伯禽),他与我是同乡人。”楚颂之淡淡回道。
雨轻单手支颐,笑道:“原来是他啊,你之前不是说他娶得是东阿罗氏之女,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楚颂之笑而不语,只是拿起一个夜光杯,喝了一口樱桃酒,浓浓果香味,非常香甜绵滑。
“公安哥哥,上回我偶然听到四叔说梁王(司马彤)身边的长史叫卢播,不知他是哪里人士啊?”
雨轻发此一问,都是因为卢播之名虽然在《晋书》中提到过,但是并没有专门的列传,在魏晋文集中也只是在《阮籍集》中曾提到过,高贵乡公时,阮籍荐于司马昭,称其同州别驾卢播三十二,在晋惠帝元康年间,历梁王司马肜征南长史、振威将军,后为尚书。
根据记载,卢播应该是陈留郡人,那么算起来在他被任命为振威将军,跟随梁王彤伐氐贼齐万年于六陌时,已然六十多岁了,可是在之后他又担任尚书,然后他的事迹再不见于任何典籍,确实有些不符合常理,或许这两位卢播并非同一个人。
“你说的这位卢长史就是来自范阳卢氏,正是子谅兄的族叔,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张舆甚为不解,雨轻只是微微点头,似乎明白了一些,在这个时期,范阳卢氏子弟定然也是分别效力于不同的阵营,司马彤在返回洛阳后便依附其弟赵王司马伦,那么这个卢播作为梁王司马彤的幕僚,应该和崔缇有些来往,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世代联姻,说不定他们还是表亲。
这时,怜画递上来一叠左伯纸,雨轻便笑道:“公安哥哥帮我看一下,我练习的书法可有进步啊?”
王祷放下夜光杯,然后就站起身,说道:“楚兄,我们去水榭那边走走好了。”
楚颂之好像察觉出了什么,略笑了笑,就跟着王祷走出了竹亭。
“雨轻,你为何要抄写江先生(江统)的这篇《徙戎论》呢?”张舆皱眉问道。
“这篇《徙戎》之论,实乃经国远图,胡人内迁之后无要塞可防,一旦起兵则是为祸自身,这些年胡人叛乱接连爆发,江先生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雨轻淡淡一笑,摇晃着夜光杯中的樱桃酒,继续说道:“其实不管是《徙戎论》还是《用夷论》,想要从根本上解决胡汉之间的矛盾,只有真正做到让内迁的胡人有认同感,而汉人同样的不再对胡人抱有敌视才能有效地解决这些问题,傅玄曾提出让汉人迁往边界以充实边境,再派遣得力的干将专门负责管理,朝廷并未采纳他的建议,昔日管宁避乱辽东,时常教化当地百姓,管宁于是颇受百姓们的爱戴.......”
“如今朝廷为何不派有名望的大儒赶赴东三郡,施以教化,给予他们一些优惠贸易政策,只要能够彼此获利,边境地区又何愁不能够安宁呢?”
从西晋初年再到晋惠帝期间,屡屡有人上奏提起迁徙胡人,然而晋武帝乃至晋惠帝都是对《徙戎论》持否定态度,很多人都说这是晋武帝等人的短视,但雨轻反复思考过为何晋武帝等人始终不采纳《徙戎论》这一项政策,恐怕是因为难以实行。
第一从军事角度上来看,自汉末连年战乱,人口迅速衰落,直接导致军事力量衰减,而游牧民族大都骁勇善战,面对军事力量衰减这一问题,三国的统治者们则都把目光盯向了游牧民族那边,就像姜维在讨伐中原之时,就曾有大量的羌族士兵充入北伐大军之中。
而到了八王之乱时,各王更是为了夺取至高权力而对少数民族加以笼络让其为己所用。
第三十八章 他是何人(一)
如果朝廷实行了《徙戎论》,那么必然会导致西晋可招募的兵力减少,还要另外派人监视胡人动向,这也无疑增加了军事上的负担。
第二就是从经济层面上来看,中原乱战多年导致十室九空,大量的农民在战争之中被屠杀,而少数民族内迁无疑弥补了劳动力的需求,更主要的是这些编户的胡人如同汉民族的普通百姓一样是需要承担一定赋税的。
西晋为了兼顾各门阀士族的利益,他们本身是无需承担赋税的,因而一旦徙戎,那么对于当时人丁不旺的西晋来说就是一个不小的经济损失。
正是由于有多重原因在其中,所以徙戎政策很难实行下去,不过这个隐患也不应该被忽视。
“雨轻,你很有远见,不过你还是把有些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张舆把那叠左伯纸放于桌上,看到她托着下巴像是在发呆,便拿绿檀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温柔的笑道:“我送给你的夜明枕,你用着可好?”
“嗯,不过公安哥哥没必要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你都大方的送给我爷爷一幢别墅,我送你一个夜明枕也不值什么了。”
张舆直接把跑道上的琉璃珠全部收入手中,笑问道:“我突然而至,你这样算是欢迎我来,还是不欢迎我来呢?”
雨轻当即拍掌,笑盈盈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这种欢迎方式也太敷衍了,至少要给我准备一个烛光晚餐吧。”
“好啊,这是个好主意,冰镇樱桃酒搭配炸鸡,把小智和阿飞也叫过来,他们也很喜欢吃炸鸡的。”雨轻点头道。
张舆无奈的笑了笑,到底要怎样做,她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呢?她还真是让他感觉头疼,也罢,她对这方面一窍不通更好,等到他们俩的亲事议定了,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教她。
不过张舆此番前来裴家的避暑山庄,可不单单是为了相亲这么简单,而是因为蔡谟也来到了成皋县,他的父亲蔡克现今是镇守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的记事督。
听闻陈留蔡家在成皋县有不少的私产,本地有个乡绅,是柴家庄的庄主柴韶,祖上曾是个兵家子,不过后来家族没落,族中子弟渐渐转为经商。
因昔日在蔡邕与家属被流放至朔方郡的途中,遇上刺客,幸而被柴家人所救,蔡邕甚是感激,还把族中之女嫁与柴家,故而柴家与蔡家还有着姻亲关系。如今蔡家的生意也都是交给柴家人打理着。
张舆早前收到来自魏郡邺城审合的来信,信上说成都王司马颖应该先后派人来过成皋县,不知有何目的。
张舆没有和雨轻他们同行,而是故意绕道去寻蔡谟了,与蔡谟同行来至成皋县,这一路上,蔡谟身边莺莺燕燕,张舆还意外的发现了白菡的身影,她竟成了蔡谟的侍妾,没想到俞伟光死后,她转头就找到了新的依靠。
离小湾村三十里处有一琵琶山,因山峰好似一把巨大的琵琶琴而得名。
山脚下建有一座古朴的别院,门口两侧各有一只威风凛凛的铜狮子,雕刻细致而夸张,给人一种肃然感。
这时一辆牛车缓缓驶来,停至门口处,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跳下了牛车,只见他高大魁梧,方脸阔额,几缕健硕的短髯,身穿墨蓝色布衣,长相英武不凡,浑身上下透露着阳刚之气,大步流星的走进这座别院。
他绕过前院,走至一丛芭蕉处,略停下步子,迎面正走来一名小厮,他施礼含笑道:“午后很是炎热,颜副庄主怎么亲自过来了。”
这位中年男子叫颜清尘,是呼啸山庄的副庄主,现今管着船行、牙行和赌坊的生意,因为他是老庄主李成良生前最为器重之人,就连李如柏平日里也对他礼让三分,庄内的仆婢小厮更是对他极为恭顺,百般献殷勤。
颜清尘直接问道:“双穗,庄主可在过云楼内?”
“主人还未回来,颜副庄主不如先去过云楼稍坐一会。”双穗笑道:“主人一大早就去登琵琶山了,估计也快该回来了。”
颜清尘点点头,径自走过半圆形的篱笆墙,进月门,然后来到过云楼,此楼内并没有木制楼梯,楼外却是用不规则的云石砌成假山蹬道,顺着假山蹬道盘旋而上便可登上二楼,设计很是独特,站在二楼凭栏而望,清风徐来,爽气顿生,池畔美景尽收眼底。
须臾,双穗端着一盘樱桃走上楼来,后面还跟着一名青衣小厮,手里正端着一杯茶。
颜清尘也无心赏景,只是安静的跪坐在一旁,双穗给那名青衣小厮递了个眼色,那小厮便恭敬道:“颜副庄主,这是昨日新进的江南茶叶,不知沏出来味道如何,还请颜副庄主品尝。”
“我只吃用泉水烹的茶。”颜清尘淡淡说道。
“颜副庄主,这茶正是用泉水所烹煮。”青衣小厮颔首回道。
颜清尘抬眸问道:“不知味道如何,就是说连庄主也没有品尝过,我又如何吃的这样的茶?”
青衣小厮面带窘色,垂下头不敢回话。
“都是甘泉脑子不记事,主人今早出去之前还特意交代过,让人把这新茶送到颜副庄主那里去,既然颜副庄主已经来了,自然是要沏新茶给你吃的。”双穗赶紧上前赔笑道。
“你们两个小厮别的不会,就会变着法子给庄主解闷,不过庄主年轻的很,还吃你们这一套,我让你们平日里在旁边劝着些庄主,不要总是到处游山逛水,行踪不定的,呼啸山庄内一大摊子的事情还等着他处理呢,你们可有时常提醒庄主啊?”
颜清尘轻拍桌子,哼了一声,睨视着双穗和甘泉,嗔怪道:“你们两个给我小心着点,别整日里花言巧语的,哄得庄主开心,等我闲了,一定先揭了你们俩的皮!”
双穗和甘泉都垂下头,一时不敢再吭声了。
“那还不如现在就揭了他们俩的皮,反正他们俩很欠收拾!”
颜清尘循声望去,唇角牵起一丝涩笑。
却见一位年轻男子头戴银制发簪,穿着松花绿半袖外袍,蟹壳青右衽交领外衣,领边绣着竹纹,松花绿腰封搭配灰绿色粗绳系带,右侧佩单簇长流苏玉佩。
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支竹笛,时不时将竹笛抛向空中,然后再把它稳稳的接住,脸上的笑容自然恬淡,举步走来,那两名小厮却当即跪地。
第三十九章 他是何人(二)
“庄主,前些天你都去了哪里,至少应该派人传个消息回来才是,我等也好安心哪。”
颜清尘站起身,投来关切的目光,说道:“依我看,庄主以后还是少去那个梦月楼喝花酒,要是你真看上了那个叫池荷的清官姑娘,还不如花钱买来做侍——”
“颜清尘,你为什么越来越喜欢唠叨了呢?直接把她买来是省事,不过却变得没意思了,看她被人抢来抢去,那样才好玩。”
这年轻男子正是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却见他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又拿竹笛敲了那两名小厮的脑袋,说道:“天气这么热,喝什么热茶,还不去给我把冰镇葡萄酒端过来。”
双穗和甘泉连连点头,匆匆下楼去了。
而李如柏却凭栏望去,修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这支竹笛,笑问道:“顾清尘,你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啊?”
“呃......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桑叔在上个月病死了,他是呼啸山庄的老人了,曾经跟着老庄主一起出生入死,我命人厚葬了他,桑叔也没什么亲人,我就做主让他长陪伴在老庄主身边了。”
“我知道了。”
李如柏轻轻地把竹笛移到唇边,双目低垂,慢慢开始吹奏,手不时得换按着笛孔,笛音清亮悠远,入耳不由心神一静,洗尽尘俗,他的双眉微蹙,凝脂般白皙的皮肤在夕阳下如玉,他的心在隐隐抽搐,笛声低沉而深邃,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些儿时画面——
在他五岁时便失去了双亲,然后被义父李成良带回呼啸山庄,初次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他有很多的不适应,除了每日必须接受李成良对他严苛到接近残酷的教育,还要面对来自庄内之人的冷嘲热讽,仆婢们都在私底下叫他野孩子,就连李如松也时常欺负他,只有桑叔护着他,还经常带着他去山林里玩耍。
那时他总是蹲坐在一旁看着桑叔砍竹子,桑叔原先是个篾匠,会做簸箕、筐子、篮子等各种各样的竹篾制品,他们还一起用竹子架烤鱼吃。
有一次桑叔对他说,“如柏,这种烤法能够把竹子的香味融入到鱼肉里面,又香又嫩,而且不会烤焦,以后你要是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就可以亲手做竹子架帮她烤鱼,学会哄女孩子开心,你的姻缘也就能成了,对不对?”
“我才不要费力做什么竹子烤架,值得我付出的人估计还没生出来呢。”李如柏小脸一扭,很是傲娇的说道。
桑叔呵呵笑起来,将一块鱼肉塞入他口中,眯眼笑道:“能让如柏中意的姑娘一定是这天底下最善良最美的姑娘,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把她带过来让我这个老头子瞧瞧。”
李如柏吃着香嫩的烤鱼肉,小手指向天空,一脸童真的说道:“我可是贵胄之后,只有天上仙子才配得上我。”
“如柏,以后这种话可说不得,让别人听到是要杀头的。”桑叔一边帮他擦拭嘴角,一边说道:“你要记住,你的父亲就是李成良,而呼啸山庄就是你的家。”
李如柏点点头,轻声道:“我只是在桑叔面前才敢说的,在哥哥跟前我都从来不讲的,哥哥很凶的,不过我总是让着他,别人家都是哥哥让着弟弟,到我这里就得反过来了。”
“如柏很懂事,是个乖孩子,等如松再长大一些,肯定就不会再欺负你了。”
那段时光很温馨,李如柏常常会回忆起自己儿时的事情,笛声止住,他沉声道:“我登山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
顾清尘安慰道:“庄主,莫要太过伤心,桑叔临终前还托我带句话给你,说庄主遇见的那位天上仙子一定长得很美,他虽然看不到了,但是很替庄主高兴。”说完他便缓步离开了。
“桑叔,她凶巴巴的瞪着我,还叫我是偷书贼,在她眼里,我只是个江湖骗子而已,她身边的朋友有很多,我又算什么呢?”
李如柏苦苦一笑,竹笛再次抛向空中,他的唇畔掠过一丝狡黠,自语道:“她应该快要来找我了,估计苗家的四个傻兄弟也会来的,我正觉着无聊,拿他们寻个开心也不错。”
湛湛的夜空中,一轮圆圆的明月,伴着疏朗几颗星,夏蝉不再鸣叫,热气也渐渐散去,轩窗掩苍翠,一袭天青色长袍的年轻男子正伏案练字,黄麻纸上写着几行诗句。
“轩窗避炎暑,翰墨动新文。竹蔽檐前日,雨随阶下云。同游清荫偏,吟卧夕阳曛。江静棹歌歇,溪深樵语闻......”
南絮一边在旁研磨,一边笑道:“士瑶小郎君,雨轻小娘子作的诗越来越好了。”
陆玩微微一笑,放下紫毫笔,又拿起一块菊香马蹄糕,这是雨轻在上个月专门派人送来庐江郡的,其实陆玩自收到庞敬的来信,就从吴郡赶来了庐江,因为杨霄在年初偷偷潜入过庐江,庐江太守陈敏是淮南王司马允生前的心腹,自从淮南王在船上遇难后,陈敏就在暗中调查此事,而杨霄此番来庐江的目的绝不会是做瓷器生意那么简单。
雨轻在信中故意提及到了庐江太守陈敏,他是由郡中廉吏补任为尚书仓部令史,后来做了淮南王府的掾吏,在西晋历史上陈敏因八王之乱,遂生割据江东的意图,后来经顾荣、周玘等江东士族做内应,联合攻打陈敏,最后他兵败被杀。
陈敏叛乱历时一年多,最终被江东人自己搞定了,没有让朝廷出一兵一卒。那么眼下陈敏只不过是个庐江太守,想要铲除他,对江东士族而言,更是轻而易举之事。
只不过在陆玩眼中,陈敏根本不足为惧,反而是杨霄的突然出现,让他有些忧虑。
本来陆玩在去年年底返回吴郡,只是为了回乡祭祖,不成想堂兄陆玄(陆机兄)却准备给他议亲。
在昔日陆抗病逝后,其部曲被五子分领,长子陆晏和次子陆景在晋灭吴之战时被杀,陆机和陆云又相继入洛谋职,如今吴郡陆氏族中事物多是由陆玄掌管。
陆玩是和陆玄一起来的庐江郡,因为陆玄与庐江舒城周氏子弟交情很好,所以陆玄有意让陆玩与庐江舒城周氏之女联姻。
第四十章 陆玩的烦恼(一)
在汉初,庐江郡周氏原本是自汝南郡分出的另一支周姓望族,这一支在两汉开始崭露头角,成为当地望族,直至东汉末,庐江舒城因周瑜家族而名声大起。
如今庐江周氏子弟早已远离朝堂,大都闲居在家,过着世家豪族的绅士日子。
庐江周氏的家族私塾都是精心挑选的饱学游士,教授儒学的同时,族中子弟也会学习武学武艺,周氏祖宅城北有练三墩,就是提供给族中子弟学习排兵布阵以及放牧骏马的场地,正是有着这样良好的家族教育,才造就了文韬武略万人之英的周瑜。
陆机的二子陆蔚和陆夏之前就在庐江周氏的家塾里读过书,陆蔚比陆玩年长两岁,在去年已经迎娶了吴郡张氏之女,而陆夏与陆玩同龄,今年也开始给他议亲了。
烛光摇曳,忽然从窗外传来布谷鸟的叫声,陆玩脸色微变,赶忙把桌上只写了一半的信放进袖中,南絮又将一卷竹简平摊开来,然后转身走至门外,望见一位中年男子正朝这里疾步走来,南絮便垂首侍立在门口。
在中年男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男子,中年男子面带愠色的大步走了进去,而年轻男子在门口略停住步子,小声对南絮道:“我冒着被三伯责罚的风险,让小厮在庭院里学布谷鸟叫,这样好心提醒你们主仆俩,是不是特别仗义?”
南絮微微点头,然后扭头朝屋内瞧了一眼,又赶紧缩回脑袋往外站了站,年轻男子笑了笑,又略整了整衣冠,抬步走进去。
“士瑶,我看你确实病的不轻,要不要请郎中来给你诊治一下?”
这中年男子正是陆玄,却见他阴沉着脸也不看陆玩,只是缓步走至书桌前,扫视桌上摆放着的笔墨纸砚,砚台里还留有未干的墨迹,一叠洁白的左伯纸整齐的放在一边。
他随手把竹简卷起来,看到下面还有薄薄几张写着字的黄麻纸,他拿起一张看了看,便又放回桌上,然后转过身来,眯起眼睛上下审视着陆玩。
陆玩不自然的低下了头,双手背在身后,不料陆玄一把抓住他的右臂,伸手从他袖子里扯出那张信纸。
陆玄目视着他,问道:“士瑶,这是给谁写的信?”
陆玩微窘,答道:“兄长,这是写给洛阳一位友人的。”
“你在病中还不忘写信给他,看来是你的挚友了,不知他是洛阳城内哪家的士族子弟?”
陆玄撩袍坐下,展开信纸细看了看,不由得轻笑一声,而陆夏也凑过来,含笑念道:“志远兄,许久未见,甚是想念,你送来的菊香马蹄糕我已收到,口感尚可,不过我看你所写的行书无甚进益,还需勤加练习,夏季避暑,却不可贪凉,大热暑日,不可睡卧于阴凉多风之处,否则极易为寒邪所伤,染上夏月伤寒.......”
陆夏一脸坏笑道:“小叔对志远兄真是关怀备至,不过志远兄在书法和作画方面造诣颇高,怎么小叔还嫌弃他的行书写得不好,那么我写的书法岂不是更入不得你的法眼了?”
原来这大半年来陆玩都是打着给张珲写信的幌子,实则是在暗中给雨轻写信,把书信送往洛阳的张府,然后由张珲转交给雨轻。
一开始本来陆玩是直接写信让人送到胭脂铺子那边,可后来被陆玄注意到他写信有些过于频繁了,有一回陆玄还专门把南絮叫到书房盘问了一番,幸好南絮机灵,并未露出什么马脚,只说士瑶小郎君是与身在江夏郡的卫玠互通书信而已,之后陆玩就不再直接给雨轻写信了,信上更不会出现雨轻这个名字,而是借用了志远兄这个称呼。
陆玄却反手将信纸重重拍在桌上,斜睨着陆玩,声音冷冷的道:“原来是写给张珲的,他不是离京出任真定县令了,真是难得,你们俩合计的很好,张珲可算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议亲之事一拖再拖,我看他是要向陈留阮宣子(阮修字)学习一二了。”
陆玩淡淡说道:“兄长说笑了,志远兄(张珲字)去真定县任职也是无奈之举。”
“那你装病也是迫于无奈吗?”
陆玄剑眉一挑,嗔问道:“你以为躲着不去周家赴宴,议亲之事就能不了了之吗?你何时也变得如此幼稚?”
“君子不夺人之好,周家女郎早已心有所属,可惜那个人并不是我。”
陆玩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陆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士瑶,你这话是何意?”陆玄满目疑惑的问道。
陆玩轻咳一声,示意陆夏自己主动坦白,陆夏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心里多了几分紧张。
没有想到陆玩在此时会拿自己做挡箭牌,早知道他如此用心,陆夏刚才就不该提醒他,此刻悔之晚矣,可是自己迟早也得把这段心事告知三伯的,虽然还没有准备好说辞,但是只要鼓足勇气大胆说出来,他的心里也会畅快一些的。
“我与玉环(周蕙小字)妹妹自幼相识,在周家私塾里,我和她朝夕共处,青梅竹马,彼此早就互生情愫,我认定了她,愿意与她相守一生,还望三伯成全。”
陆玄默然,书房里寂静无声,良久,陆玄才缓缓说道:“原来是这样,既然你与周家女郎情投意合,就该早些告知我们,何必这般藏着掖着,玉环那孩子很是乖巧懂事,你钟意于她,我自然不会反对。”
“多谢三伯成全。”陆夏一脸喜色,刚要伸手端起茶杯,就听陆玄话锋陡转,说道:“士瑶,别想给我打马虎眼,暂且不提那个早年去了野王县的意珊姑娘,我就问你这封信到底是写给谁的?”
陆玩面不改色的回道:“正如兄长所看到的,就是写给志远兄的。”
“你和张珲还真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如今在吴郡有关你们两人的传言可是不少,张珲那小子干脆就借着国子学出的那一档子破事躲到真定县去了,这两年我在吴郡连他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过,估计他也是懒得回来了,翅膀长硬了,敢自己出去闯荡了,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在常山郡待得住,冀州那里高门大族林立,他但凡稍有错处,必定会被那些本地郡望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第四十一章 陆玩的烦恼(二)
陆玄看着陆玩白皙俊美的容颜,宛然墨画的双眉紧蹙又扬起,总是表现的异常冷静,较前几年,风姿更加高雅俊秀,可是他的内心世界,陆玄却再难看透了。
“兄长,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有人拥有权力恰似利器一般,总会在不知不觉间迷失自我,而吴王和淮南王俱是如此,正是因为他们怀有巨大的野心,想要逐渐蚕食江东,我们才不得不联合吴郡各家族除掉他们......”
“不过兄长有没有想过,皇上这些年都和贾南风做了些什么,诛杀杨骏,卫瓘满门遇害,汝南王司马亮和楚王司马玮先后被杀,长沙王司马乂被贬为常山王,这一桩桩惨案都是为了稳固司马氏族的皇权,从武帝时王戎推行甲午制,到如今吏部尚书刘颂想要建九班之制,这种官制改革又何尝不是皇上的小心思,皇上早已对北方各大门阀士族把控朝廷中枢深恶痛绝,而北方各个士族心里也有自己的算盘,当司马皇权与北方士族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之时,混战也就一触即发了。”
陆玄凝目陆玩,语气稍缓道:“昔年魏文帝曹丕为了控制朝野力量不得不去拉拢士族门阀,故而采用九品中正制,但士族过强反将曹魏吞噬,而今司马皇权得位不正,北方门阀大族心中自然不服,所以才会出现外戚专权和权臣乱政,加之门阀盛行、清谈治国,九品中正制又基本上断绝了庶族上位的可能性,各地王爷又是心怀叵测,之前还闹出了刺杀太子这样的事情,皇上岂能安枕?”
陆玩微微一笑,徐徐说道:“年初皇上找了个由头欲要把卢皓外放到辽东,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立时反击,乐广还有陈准也介入其中,借题发挥硬是让吏部尚书刘颂最近两年从地方提拔上来的几名官员获罪免职,弄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崔随甚至要辞官回乡,皇上这才作罢,便让卢皓去了兖州担任刺史,不过邺城令卢志恐怕还气不顺,因为皇上明显有意针对范阳卢氏,欲要削弱卢氏在朝廷中枢的势力,北方其他门阀士族当然坐不住了,皇上已经触犯到了他们这一群体的利益。”
“士瑶,如今我们江东士族在朝廷中枢刚站稳脚跟,北方士族就想方设法排挤张季鹰,依我看这些个北方士族都是惯用阳谋,随势而动,随势而发,无迹可寻,即便没势他们也能去造势,来达到他们的目的,比起阴谋来更加可怕。”
说到这里,陆玄略停顿一下,语气更缓道:“就像昔年魏武帝曹操通过“奉天子以令不臣”成功掌握了“天下大义”,面对从许昌发出的诏令,各诸侯即使知道这是曹操的意思,也只能无奈的选择接受,这就是曹操的智慧,最后独掌大权,反观晋宣帝司马懿则是用阴谋取得天下,手段就不算多么高明了。”
站立一旁的陆夏暗自发笑,心道:他成功转移了话题,把三伯绕了进去,看来三伯今晚也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不过自己很好奇,能让小叔这般思念之人到底是洛阳的哪家女郎?吴郡各名门之女他全都看不上,多半志远兄也是在洛阳有了意中人,才不愿返回吴郡老家的,若是他们两人喜欢上了同一个人,那就更热闹了。
没过一会,陆玄就意识到陆玩又把话题扯远了,不过见天色已晚,他也不再多问了,只是将那信没收了,似笑非笑的对他道:“不要以为我没有去洛阳,就不知道你和张珲那小子在捣鬼,等我查出来之后,看你们如何自圆其说。”话毕便转身离去。
陆夏幸灾乐祸的说道:“小叔,我这么帮你,你却出卖我,可惜到头来你还是被三伯数落了。”
“我可是光明正大的,不像你喜欢别人还偷偷摸摸的,要不是我今**着你把事情和盘托出,只怕兄长就要乱点鸳鸯谱了。”
陆玩走回书桌前,拿出左伯纸,准备重新写信,陆夏却靠近他,低声问道:“如果志远兄和你同时喜欢一个女孩,你又该如何?”
“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我没必要回答。”
陆玩面无表情的拿起毛笔,又摆了摆手,淡淡说道:“请回吧,明日你可以正大光明的去见你的玉环妹妹了。”
陆夏低哼了一声,口中念叨着:“你这人真是无趣,我要是那个女孩,肯定会喜欢志远兄多一些,毕竟志远兄性格随和,待人温暖如沐春风,还很喜欢小动物,在园子里亲手栽种许多奇花异草,擅长花鸟画,人家的生活多少有些情调,哪里像你,动不动就冷着脸,好像别人欠你钱似的。”
声音渐渐远去,陆玩把毛笔直接丢在桌上,眉头紧锁,心想:他还真是我的挚友,我竟然会拜托他去照看雨轻,他明明知道我对雨轻的心意,可还是要横插一脚,他以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我发现不了,可笑的是我还这般信任他,周彝看到过张珲亲自教雨轻作画,陆虎也在城郊看到过张珲和雨轻比赛骑马,就连王润在无意中都撞见过张珲去玉器店挑选礼物,而那份精致的礼物正是和田玉兰花笔筒,最后送给了雨轻。
“等他返回洛阳,我倒要与他好好算算账。”陆玩负手走至门口,仰望那轮明月,沉吟道:“雨轻现在避暑山庄过得如何,她应该很开心吧,之前她在信中还说要作一幅山水画送给我,不知她的作画水平可有提高,我很期待她的大作。”
在避暑山庄的雨轻却没有什么心思作画,因为她已收到祁斯的来信,呼啸山庄的李如柏也来这里避暑了,雨轻正想着去会一会这个人,便说自己要去爬山,裴绰有些不放心,裴潭就让张舆和楚颂之陪着她同往,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苗家四兄弟就作为雨轻的随行护卫跟在牛车后面,作为苗家长子的苗威此时心情复杂,他们兄弟四人之前只是见过李如松几面,发生过争执,对于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不过李如柏的霸道手段,他们倒是领教过了,不管怎样,这次都要向呼啸山庄讨个说法,不能稀里糊涂的把李如松的死算到苗家头上,更不能让自家妹子就这样被李如柏轻飘飘的一句混账话毁了清白。
第四十二章 月判官(一)
纵使李如柏想要为兄长报仇,也可以明着来,没必要背地里算计,甚至雇凶追杀他们,今日就算是他们豁出性命也要为苗家武馆众兄弟讨回公道。
“苗烈,今早花姑好心给你端来一碗鸭汤馄钝,你怎么没有喝呢?难道你担心会在路上闹肚子?”
顺风手里还拿着半根麻花,在苗烈身边吃吃笑道:“上回在那家客栈里,我们都有喝鸭汤,怎么偏偏你就腹泻不止,我看是你不适合喝太有油水的汤,可怜的你只能喝清汤寡水了。”
“我以前喝湘湘炖的鸭汤都是好好的,肯定是那家客栈有问题,要么做的不卫生,要么就是有人在鸭汤里下了药,不过那晚我拉的稀里哗啦的,两眼都快冒金星了,今早我看到鸭汤,哪里还有勇气喝呢?”
苗烈此时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因为早上根本没有吃东西,顺风赶紧摇摇头,不好意思的笑道:“我这人胃口大,这几根麻花顶多够我塞牙缝的,要是给了你,估计我还没爬上山去,就饿得不行了。”
这时,花姑手提小竹篮疾步走到后面来,从竹篮里拿出用干净荷叶包着的两个菜馍馍,微笑道:“这是我今早自己做的,还有一包油炸小河虾,这小河虾是在逍遥谷里打捞上来的,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吃吧。”说着又从竹篮里取出那个油纸包,一并都递给了苗烈。
苗烈略感为难,因为他心里喜欢的人不是花姑,总是这样接受她的好意,让她继续误会下去,自己以后就真的说不清了。
苗烈并不像有些男人那样喜欢故意搞暧昧,既不说喜欢你,也不说不喜欢你,反正就是吊着你,以此满足自己的优越感,他向来很鄙视这样无耻的行为。
所以即便他现在饥肠辘辘,也不想白拿这些东西,便从袖里掏出几个铜钱,面带惭色的说道:“花姑,我身上就这四五个铜钱,你先收着,等回头我再拿钱给你,总是白吃,怪不好意思的。”
花姑毫不犹豫的收下那几个铜钱,笑嗔道:“你不喜欢当白痴,那就把前面的路摸清楚了,别一根筋,明知前面是一堵墙,还偏要撞上去,弄得头破血流就不值当了。”说完扭头就走了。
顺风很是淑女的吃完手里的那根麻花,然后擦了擦手,哂笑道:“你不想白吃白拿,可以拿东西与她交换啊,或者答应帮人家做一件事,何必非要使钱,这样俗气,你还真是脑子不会转弯,雷岩可不会喜欢你这样笨的男人,花姑能看上你都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你这傻小子还不知足,要是混到最后打光棍,可别赖我没提醒你。”
苗烈瞪了一眼顺风,然后吃着菜馍馍疾步赶上去找自己的哥哥了。
而在前面的牛车内,雨轻正跟楚颂之讲着苗家因招惹到了一个狂妄自大的恶霸而被迫离乡的事情,张舆只是安静的坐在一旁,读着一个叫做《鬼买儿》的故事,这是袁枚撰写的志怪小说《子不语》其中一篇,张舆看后微微一笑,故事虽短,但是内容亲切温暖。
“公安兄,这个妇人做了鬼仍然爱美,嫉妒,且不避讳表达自己的嫉妒,甚至直接说“我自知气量小”,光风霁月,坦荡得可爱,同红楼梦里那个叫晴雯的丫鬟一样情真意切,里面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做鬼的好处居然被用于砍价,而买的竟是自己的墓地,锱铢必较,即便做了鬼也不想吃亏,像她这样真性情的女鬼胜过人世间许多女郎,确实惹人怜爱。”
楚颂之半开玩笑似的道:“雨轻,看样子你今日不是去爬山,而是想要给人打抱不平,你是打算效仿那个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吗?”
“不是我,而是苗家兄弟拳打李如柏,我就喜欢看别人惩治恶霸,最是过瘾。”
雨轻刚要拿起那个竹筒,就被张舆抢了过去,他没好气的问道:“江湖草莽逞凶斗狠有什么可看的,这天下第一比武大会能不能在洛阳如期举行还是个问题,你可是来此地避暑的,身边竟然带着那些个莽夫,是想观看他们表演吗?”
“邓禹南阳来,仗策归光武。孔明卧隆中,不即事先主。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
雨轻口中念着明代杨基所写的那首《感怀》,又调皮的打开他的折扇,在他眼前晃了两下,脸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英雄未必都是出身草莽,但草莽确实有人生追求,生于安乐之人最容易满足现状,只有那些因为生活或者理想而需要努力拼搏的人才有动力和野心去成为英雄,公安哥哥,我理解的可对?”
“有点道理。”张舆把竹筒盖轻轻拧开,然后递给她,又道:“茶楼里说书先生讲得那个《红楼梦》,里面叫什么贾宝玉的纨绔子弟,一屋子的大小丫鬟,正经事一件也不做,最后他们家破败也很正常,不过像这样的小说你究竟从哪里搜罗来的,还有你的那本《新编世说新语》,昨日你告诉我说有个小贼把你的这本书偷走了,那小贼也太没眼光了,偷什么东西不好,偏偏偷这种荒诞的小说?”
“公安哥哥,这些都是大雅之作,小姨夫和楚兄都很喜欢看的,还有阿虎和宝儿,再说了我还要靠这些名着发财呢。”
雨轻眨着明眸,给张舆扇扇子,微笑道:“等我们返回洛阳后,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就可以开幕了,公安哥哥有没有派人在各郡县广发英雄帖啊?”
“什么英雄帖,你的武侠梦也该醒醒了,不过就是在各州郡贴上告示而已,至于会不会有人赶来洛阳参加比武大会,就不好说了。”
“公安哥哥,还不如在街巷多发传单,奖金要丰厚一些,爷爷已经答应我了,第一名可以直接进入军营授予军职,我想各地的英雄好汉多半会来参加的,我这也算是在帮助朝廷招抚民间义士,功德一件。”
“雨轻,你总是能给这些新颖的比赛活动想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张舆把扇子拿过来,一边帮她扇风,一边看着她喝柠檬茶。
“这幅扇面上画得是春游图,怎么还多出来一个......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它长得好奇怪啊?”
楚颂之在旁安静的观察了好一会那把折扇,对扇上所画之物甚为不解。
第四十三章 月判官(二)
雨轻抱着竹筒,噗哧一笑,“这当然是公安哥哥了,黑猫警长是一只奶牛猫,它机智勇敢帅气,跟公安哥哥很像,我特意添上去的,分文不取,公安哥哥也不必谢我,我的画风是抽象派,一般人很难看懂的。”
张舆被她这么一番说辞弄得哭笑不得,好好一幅扇画就这样变的不伦不类。
楚颂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雨轻还跟从前一样,说的话稀奇古怪的。
而在张舆这里,雨轻不需要长大,不需要成熟,只要开心快乐就好。
当他们一行人来到琵琶山脚下,就望见了那座别院,张舆示意朗清给门房递上名帖,阿福却惊叹道:“小郎君你瞧,门口摆着的竟是一对铜狮子,这家人真有钱。”
“呼啸山庄的李如柏向来出手阔绰,喜欢独来独往,杀人不眨眼,高冷而神秘,江湖人称月判官,因为这些年来江湖败类皆是在月现之时被杀,外人大都无缘得见他的真颜。”
苗威正色说道:“这件事是我们苗家与呼啸山庄之间的恩怨,与你们无关,也请你们不要——”
“你们四兄弟最好不要被他当场打死了,我可不想让小厮抬着你们的尸首回去。”
张舆一脸不屑的说道:“什么月判官,不过是一个浑身充满草莽气息的商贾罢了,进去讨杯水喝,我们就会离开的。”
雨轻此时并没有多言,只是跟在张舆和楚颂之身后,缓步走进这座山庄内,双穗和甘泉两名小厮在前引路,原来他家主人正在过云楼小憩。
当雨轻走至楼下,就听见悠扬的琴声正从楼上传出来,双穗主动提醒他们道:“这过云楼并没有梯子,需要从旁边的假山蹬道爬上去。”
飘来的琴声曲调时而舒缓低沉,时而铿锵有力,荡气回肠,空灵的旋律,点点音符,却透着淡淡伤感,这时一个充满磁性的男声开始吟唱,歌声慵懒而孤独。
“秋风落日入长河,江南烟雨行舟,乱石穿空,卷起多少的烽火,万里山河都踏过,天下又入谁手,分分合合,不过几十载春秋,我在十面埋伏四面楚歌的时候,把酒与苍天对酌,纵然一去不回,此战又如何........”
雨轻秀眉微蹙,心中犯疑,他为何会唱这首《踏山河》,旧词填新曲,改了风格,似乎比原唱还好听,他的声线的确很惊艳。
“在这朗朗恢弘的旋律里,也许深藏着他的英雄梦。”楚颂之扭头看向雨轻,打趣道:“待会你不妨邀请他去洛阳参加比武大会,我想他应该会很乐意参加的。”
歌声止住,琴音也渐渐消失,甘泉就要带他们走假山蹬道上二楼,张舆却摆了摆手,“不必了,我们就在这水榭边略坐坐,讨杯茶喝就好。”
张舆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过来,故意挡住雨轻的视线,低声道:“一曲抚毕,苗家人也该上楼去寻他了,我们还是站得离他们远一些,毕竟刀剑无眼。”
雨轻点点头,刚要和张舆他们朝水榭那边走去,就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今日真是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雨轻停足,转头望去,只见一年轻男子手持竹笛从楼上飘然落地,他头戴银制发冠,身穿一袭孔雀绿广袖飞肩襕衫,白色里衣,暗红中衣,袍衫侧边双开叉,里面的红衣随着他的走动若隐若现。孔雀绿腰带上坠着玉饰,还系着双流苏白玉佩,显得他英姿飒爽,贵公子气质和江湖侠气融合的恰到好处。
“他......他不是那个木匠.......”
花姑简直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了,因为眼前的年轻男子人材出众,风流旖旎,白皙如玉的肌肤映照在夏日的阳光下,使他整个人都变得分外耀眼,当然他唇畔噙着的那一抹笑意,带着一点点邪魅,一点点诱惑又带着一点点正经,实在是摄人心魄。
李如柏负手徐徐走来,张舆却直接挡在雨轻身前,睨视着他,轻蔑一笑。
“不知各位小郎君来我这里是要欣赏园内美景,还是爬山爬累了想要在这里小坐片刻?”
李如柏歪头一笑,正瞧见雨轻用脚踢着小石子,嘴里好似在嘟囔着,“怎么又是他啊?到哪里都能碰到他,不过待会正好让偷书贼还书。”
“你在看什么?”张舆手上折扇刷的打开,摇晃几下,轻笑说道:“听说这里住着个恶霸,有人想要讨回公道,我们只是来看热闹的。”
“呵呵,真有趣,恶霸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到?”
李如柏恣意一笑,目光又扫向苗家四兄弟,戏谑笑道:“你们用这样凶神恶煞的眼神瞪着我,是要准备砍人吗?”
苗威抢步上前,刚要开口讲话,李如柏却友善的轻轻做出嘘的手势,微微抬头,浅笑道:“这里实在是太晒了,不如我们去荷香榭坐坐,那里风景怡人,心情好的时候人会更加开朗,遇到事情更能看得开。”
苗烈干脆白了他一眼,觉得都到这节骨眼了他还要挑地方,看来他还真是过惯富贵生活的人,一点苦也不想吃,这会又不是什么毒日头,还怕晒,难怪假扮木匠的时候,还得坐着人家的驴车,多半在客栈就是他给自己的汤里下的药,今日必须要跟这小子好好清算清算。
“各位小郎君也一起去吧,你们放心,我这人向来秉持中庸之道,以和为贵,宽容待人,最是见不得那种打打杀杀的场面。”
李如柏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雨轻,然后吩咐双穗和甘泉去端上好的茶和水果点心,手里摆弄着那支竹笛,抬步朝荷香榭走去。
张舆觉得这人有些意思,便和楚颂之跟了过去,雨轻走在最后面,顺风贴耳小声道:“原来这个李如柏一路都在跟着我们,他肯定有问题,从他身上或许能打探出姚长林生前线人的去向,待会看看他与苗家四兄弟交手是个什么情况,应该就能知晓他的武功水平了。”
“依我看,今日他未必肯与苗家兄弟动手。”雨轻沉吟道。
她的步履放慢,回想这一路上所发生的各种事情,也许从一开始李如柏就在伺机接近他们,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他到底是敌还是友?
第四十四章 月判官(三)
在犹豫之间,雨轻已经走进了荷香榭,看到张舆和楚颂之已然落座,李如柏正悠闲的喝着茶,时不时把目光投向她,那种坏坏的眼神让她略感不快,她不愿与他对视,只是倚着栏杆,望向一池荷花。
当双穗将一盘切好的哈密瓜放到他们面前时,张舆不由得轻笑道:“看来你还同西域那边有着生意上的来往,生意如此广泛,难怪这园子修建的富丽堂皇。”
“像我这样出身寒微的人拼了命的努力,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活着,在如今的世道,活着很贵,没事少矫情,有空多赚钱,这是我多年来四处行商得出的人生经验。”
楚颂之欣然说道:“你这人还挺务实的,赚钱为了过上优质的生活,也不失为一种理想。”
这时,甘泉端着浮雕海棠花式竹制茶盘缓步朝这里走来,李如柏略一抬手,甘泉便会意,停下步子,将最靠右手边的那青瓷盖钟向张舆掷了过来,张舆手中折扇刷的一下打开,扇子在半空中旋转一圈,稳稳的接住了那青瓷盖钟,然后再次落回张舆的手上。
“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到我府上讨茶喝,小郎君这么俊的功夫,倒是让李某开眼了。”
甘泉这次直接把两个茶盏同时掷过来,李如柏唇畔噙着笑,竹笛一横,两个茶盏已然落于上面,他将一黄玉茶盏轻轻放到楚颂之面前,淡笑道:“刚才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请用茶吧。”
李如柏自己手上拿着的则是一只乳白色的玛瑙茶盏,当甘泉端着茶盘走至雨轻身前时,雨轻瞧着那只碧玉如意耳杯造型雅致,便要伸手接过来,不想张舆咳嗽一声,朗清就堆笑把竹筒递给雨轻。
“既然你自己带了水,就没必要吃别人家的茶了。”
张舆声音淡淡,不过却带着一种命令的口吻,雨轻知趣的点点头,摇晃一下竹筒,笑道:“这竹筒里装着柠檬茶,你们要不要喝一些啊?”
“小郎君实在太小心谨慎了,你如此紧张她,足见你们兄弟情深。”李如柏含笑轻啜一口茶。
张舆目光微冷,不过并未多言,喝过茶后,就和楚颂之起身走至水榭栏杆处,和雨轻并肩而坐,似乎在等待好戏的上演。
不一会,苗威大步上前,开门见山的说道:“李如柏,咱们今天就把话说清楚,你不该把自己兄长的死算到我们苗家头上,我们苗家武馆已经关了门,你还不满意,派人追杀我们,到底怎样你才肯罢手?”
李如柏微眯凤眸,放下茶杯,淡淡说道:“我的兄长气急攻心,不治身亡,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你们苗家,他可是真心爱慕苗家女郎,最后爱而不得,英年早逝,我不找你们苗家算账,那又该去找谁算账呢?当然如果你们能让我兄长起死回生,我自然就不再为难你们了。”
“简直是一派胡言,李如松上门提亲被家父拒绝之后,仍是死死纠缠我家妹子不放,仗着自己家有点臭钱,就想要强娶良家女,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你倒好,直接放话出来,让我家妹子给你死去的哥哥守一辈子寡,她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就这样被你们家无故毁了清白,李如柏,你在路上不仅骗人钱财,还暗算我,自己行事就不光明磊落,还装什么主持正义的判官,我看你就是江湖头号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苗烈看见他那颐指气使的样子就恨得咬牙切齿,实在按耐不住一腔怒火,就要拿刀砍向桌子,却被大哥苗威一把拽了回来。
李如柏瞟着他,冷笑起来:“我已经很宽容大度了,没有让苗家女郎给我兄长做陪葬,她如今还能够活在世上,你们应该感到庆幸,怎么还敢觍颜跑过来兴师问罪呢?我之前就说过,是苗家女郎主动勾引我兄长,这样不贞不洁的女子,只怕也得被浸猪笼,你们是想直接送她去死,还是让她守寡苟且活着呢?”
“李如柏,你就是成心想要毁了我家妹子,既然如此,我们就和你拼了——”
话音未落,苗烈已然手拿长刀劈向那桌子,雷岩陡然喝道:“苗烈,此时与他逞匹夫之勇又有何用!”
雷岩直接抓住了苗烈的右臂,然后把他往后面一推,说道:“他是有恃无恐的,如果你在这里伤了他,多半就会把你扭送到县衙了,到时候你可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李如柏,你说苗湘湘不守贞洁礼数,可有证据,若是任意造谣,那么就是污人清白,不如我们一起去县衙,把这桩公案交给县太爷来审理,你觉得如何?”
雷岩面色一沉,移步走近他,冷笑道:“你不是被人称为月判官,可不能包藏祸心,做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李如柏拿起那个碧玉如意耳杯,自语道:“怎么总有人喜欢多管闲事,我看你香娇玉嫩,妍姿清新夺目,宛如洁白淡雅的莲花,不如留下来给我做侍妾好了,说不定我一高兴,就高抬贵手,放过苗家人。”
雷岩面颊微红,紧咬下唇,在这个奸邪之徒面前,自己很容易被他撩拨起情绪来,若是此时动怒拔刀相向,正落入他的圈套,所以她什么也不想再说,只是安静的站立一旁,因为她此行打扮成雨轻的贴身婢女,自然不能在人前逞强出头。
“真是无聊,还不如继续在过云楼上抚琴啸歌,刚才那一曲《踏山河》,你们听后感觉如何?”
李如柏也站起身,完全无视苗家兄弟,视线却再次落到雨轻身上,淡笑道:“也许我唱得不够动人,但你也别皱眉。”
雨轻微微抬眸,第一次很认真地看着他,觉得此人的容貌已然可与崔意相媲美了,只是崔意从不会展露这样的笑容,较崔意的孤傲,他身上的傲气却是恰到好处,不多不少,俨然是一位傲气风发的侠客,只可惜实际上他是个怪盗,不仅偷了那本书,还顺带偷走了自己的歌词本。
雨轻也是在刚刚才想起来,在来避暑山庄的路上,她凭着记忆把自己在前世里喜爱的那些歌曲歌词全都写在了一个小本子里,而这首《踏山河》就在其中,那个小本子多半已经在他的手上了。
“因为太难听了,听后还让人感觉头疼。”张舆睨着他嘲讽道:“你既不是司马相如,这里也没有卓文君,欲借琴歌以挑之,岂不是东施效颦?”
第四十五章 月判官(四)
“我这人对寡妇可没什么兴趣,况且司马相如追求卓氏,更多的是为了财,后来忘恩负义,见异思迁,品性不过如此,我为何要效仿一个吃软饭的男人,今生我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李如柏负手徐走,清唱道:“年少时去洛阳,遇见了一见倾心的女郎,望着你可爱脸庞,慢慢地走到我的身旁,我的心噗通噗通的跳,好奇妙,而你只是擦肩而过,并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看着你渐行渐远的身影,很动心,我就是对你的美一见倾心,很愿意为你付出我的真情,我就是爱你爱你爱你,不放弃,希望你能看得出我的真心,接受我付出的真心真意,就让我牵着你手走下去........”
他的即兴清唱有一种圆韵又空灵的感觉,声线清亮富有磁性,给耳朵带来怀孕般的享受,只是这般大胆直接的表白,还是让人感到震惊。
待歌声止歇,张舆不禁拊掌冷笑道:“你唱的淫词艳曲已经比过了昔日楚国宋玉所写的《登徒子好色赋》,我看你不如加入乐工歌姬的行列,那样不费吹灰之力,钱财就源源不断的来了。”
李如柏转过身,凝视着雨轻,在心中问道:雨轻,你还记得那个少年吗?他一直在等着你,你知道吗?
花姑已经听呆了,被他动听的声音深深吸引,顺风却默默的走至雨轻身边,贴耳道:“他这人真是莫名其妙,不过我怎么感觉他是在对着你唱歌,难道你们以前认识吗?”
雨轻只是把竹筒交给顺风,然后慢慢鼓掌,唇角带着讥诮的笑意,“唱的真不错,以后你可以尝试举办个人演唱会,我想一定可以迷倒万千少女的芳心。”
“我的出场费可是要黄金万两的。”李如柏戏谑笑道:“就算要出卖灵魂,也要找个付的起价钱的人,这句话是谁说的呢?”
“良禽择木而栖,不过像你这样的好色之徒,做奸商更为合适。”张舆从容踱了几步,淡淡说道:“今日应该看不到拳打镇关西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嗯。”
雨轻不再看那人,只是跟着张舆和楚颂之的脚步,走出荷香榭,没想到那人就信步走在雨轻身后,还在后面自语着,“这首歌叫做《一见倾心》,是打算将来送给我心爱之人的,你不要误会了,我可不是什么孟浪登徒子,刚才只是试唱一下,你们能够聆听到,算是很幸运的听众了。”
雨轻故意放慢脚步,和张舆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后,就转过身来,很是生气的低声道:“李如柏,你不仅是登徒子,而且还是个高级骗子,偷书贼,快把我的书和歌词本还给我。”
“不要这么凶巴巴的,等我看完就还给你,你又不着急离开,放在我这里也丢不了,你就放心好了。”
李如柏笑着把竹笛抛到空中,又提醒她道:“小傻瓜,马上就要砸到你的头了。”
雨轻慌忙躲开,李如柏伸手接住那支竹笛,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仿佛这一刻他的心也同竹笛一样飞了起来。
忽然,一名管事急匆匆跑过来,惊惶失色,忙禀道:“主人,宁县尉就在门口,还带来了一队官兵,说是要请你去县衙走一趟。”
“呵呵,你身边的婢女还真是个乌鸦嘴,宁县尉竟然亲自带兵过来传唤我,一准没什么好事。”
李如柏摊手无奈笑道:“既然要去衙门,就先换身衣服好了。”
“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你是不是杀人放火了,还是又偷人家东西了,不会这次真要吃牢饭了吧?”顺风有些幸灾乐祸的调侃道。
望见李如柏面无表情的走开了,雨轻心中纳闷,又有几分好奇,便疾步走到门口,果然看到百十名官兵已经将这别院包围住,看这架势是不许任何人逃窜出去。
张舆已然让朗清递了名帖,那位宁县尉本来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看过名帖,立马就点头哈腰的过来献殷勤,“原来是张家小郎君,你怎么来这里了呢?这个李如柏可是牵涉进一桩抢劫杀人案当中,姜县令特意命我前来带他回衙门问话。”
“抢劫杀人案?”楚颂之惊诧不已。
宁县尉低声说道:“前两天城东一富户邬家在夜里被洗劫一空,他们的儿子邬启豪也惨遭杀害,邬家管事跑去衙门鸣冤,这件案子如今已经在成皋县传的沸沸扬扬,想必小郎君近日并未进城去,所以不知晓此事。”
张舆微微点头,对这样的案子不是太在意,看见雨轻已经走过来了,便说道:“我们回去吧,免得在这里影响县衙官兵逮捕嫌犯。”
“楚兄,今日圆圆姐姐去姜县令府上了,好像是县令夫人罗氏专门请她过去叙旧的。”
雨轻微笑道:“难道楚兄不想去县衙看看你的这位同乡人姜县令是如何升堂问案的,反正我和公安哥哥闲着无事,可以陪着你一起去。”
“我们本来就不该来这里的,偏偏他还是个抢劫案嫌犯,现在你还想去县衙看审问犯人,真是没事找事。”张舆面带不悦道。
“公安哥哥,那不是蔡谟吗?”
雨轻望见一辆长檐牛车正朝这里驶过来,车内之人正掀帘怒视着宁县尉,宁县尉略拱手施礼,讪讪一笑,那人哼了一声,立时放下车帘,车夫也加快赶车,渐渐驶远。
“宁县尉,你可知蔡兄因何发怒啊?”张舆淡淡问道。
宁傕目光微微一闪,沉声回道:“可能是因为柴六郎也牵涉其中,他心中不快,看样子他是准备亲往县衙听审了。”
“原来如此。”
张舆点点头就坐回牛车上,思忖了一会,雨轻却从食盒里端出一盘樱桃山药糕,拿起一块递给张舆,笑道:“公安哥哥,这个是我新做的,口感软糯酸甜,你品尝一下吧,反正我们的野餐计划是泡汤了。”
“幸亏我们没有在嫌犯家里久坐,不然你一个不小心就成了别人的腹中餐了。”
张舆轻轻的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也不用讨好我,等到了县衙,你可以边吃边看戏,估计去县衙门口围观的人会很多,你又有热闹看了。”
第四十六章 五个嫌犯一出戏(一)
雨轻咬了一口山药糕,又掀起车帘望向别院那边,却见李如柏已经换上了布衣,穿着草鞋,腰间还别着那支竹笛,望了雨轻一眼,唇角微扬,神情自若,在他脸上,看不到慌张,只有坚定和淡然平静,他跟随着一队官兵渐渐走远。
当楚颂之也坐上牛车,张舆便开始询问他有关姜建的一些事情,原来姜建是在去年才出任成皋县令,而他的好友安若礼和丁泽现在临淄太守郭茂那里担任掾吏。
与此同时,在衙门后堂的一间书房内,一位身穿官袍的年轻男子正阖目养神,须臾,有个中年男子缓步走进室内,轻声道:“县尊,按照您的吩咐,下官已经派人去传唤住在城中的那三人到衙门来问话,而且宁县尉也亲自带官兵去柴家庄了,顺便到李如柏的别院,一并将他们二人带回衙门。”
这年轻男子正是姜建,他微微睁开双目,随手翻看几眼卷宗,便搁在桌上道:“常主簿,你也不是外人,应当知道本官的心事,年底升迁以前,是绝不能出任何纰漏的。”
常载先前是沂源县的狱曹掾,后来得到姜建父亲的赏识,便跟随姜建来成皋县任主簿一职。
此人实际上就是个酷吏,善于深文周纳,巧低人罪,但凡想要惩治谁,就千方百计地罗织罪名,一旦犯人落入他手中,拒不招供者,无不惨遭严刑拷打,到头来,“大抵尽糜烂狱中”,极少能够生还。
采取这样暴虐的手法,在短时间内确有成效,成皋县从去年到今年似乎安宁许多,也为姜建在任上增添不少漂亮的政绩。
“下官明白,这次邬家的抢劫案闹出的动静有点大,不过上官胜、梅源、南过、柴六郎和李如柏这五人均有嫌疑,而且我们手上有相关物证,想要定他们的罪也不难,只是上官胜的姐姐正是潘岳之侄潘伯武的宠妾,而柴六郎背后就是陈留蔡家,他们二人倒是不太好办。”
“除了这个叫李如柏的,其他人都是本县有名的纨绔子弟,先前邬启豪不是和上官胜、梅源和南过常常出入烟花柳巷,城中百姓称他们为‘四大恶少’,后来邬家和上官家在生意场上有些争斗,上官家还亏损巨大,把几家店铺都赔了出去,上官胜也不再与邬启豪来往了,至于梅源和南过他们两人一向是听上官胜的,自然也不再搭理邬启豪了,如今邬启豪死了,他们三人都有作案动机.......”
姜建说到此处,缓缓摇头道:“只是柴六郎和李如柏他们俩与上官胜几人没那么要好,和邬家在生意上也没有什么交集,他们俩是最没有作案动机的,我倒是感觉奇怪,他们为何也参与到邬家抢劫案当中了呢?”
“抢劫当然是为了钱,世上没有人会嫌钱多,穷人想变富,而富人却是想变得更富,人总是不会满足。”
常载呵呵笑道:“大人,传言说邬家早前得到一块地,并从地下挖出许多宝藏,一夜之间便拥有了巨大财富,这几年生意也是越做越大,难免惹人眼红,上官家只不过是在生意场上最失意的那一家罢了,柴六郎和李如柏说不定就是怀有抢夺宝藏的心思,伙同上官胜趁夜把邬家洗劫一空,然后再分赃,他们年轻气盛,好争抢,存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
“你的这种分析也有道理,不过此案不同以往的盗匪抢劫,他们虽是商贾,但大都是在给士族子弟打理生意,轻易不要对他们用刑,还有你不要再像之前那样吃完原告吃被告,这几个嫌犯的贿赂可是收不得的,想必最近中牟潘氏和陈留蔡氏也会派人来衙门,你帮我好言宽慰他们几句,然后打发了就是,在结案前我可不想与他们交涉太多。”
“大人不必多虑,下官自有分寸。”常载颔首继续说道:“如今裴家和王家就在这里避暑,为了避免此案持续发酵下去,还需尽快把他们几人的罪名坐实,只要证据确凿,再找回抢劫的赃物,也就可以迅速结案了,这样一来也算是为百姓铲除了本县的四大恶少,传出去大人的官声也好听。”
姜建含笑点头,“这几名恶少常年欺压百姓,自是要严惩的,当然我也要秉公执法办案,绝不会酿成屈打成招的冤假错案,让潘家和蔡家无话可说,更让裴家和王家看到我的能力,楚颂之那个寒门子弟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专会捡便宜罢了。”
“大人何须理会楚颂之,他想要挤入士族行列可是难如登天,就看赵王身边的幕僚孙秀,被赵王重用,可惜仍是一介寒门,要不是当初王司徒在乡议时赏识他,恐怕他如今还在潘芘和潘岳父子手底下做小吏呢。
说到底王司徒还是孙秀的贵人,让他有机会到赵王司马伦麾下效力,这样的上升之路是靠了一半的运气,当然孙秀也是真有才华,至于楚颂之还差得远呢。”
姜建抬起头来,沉声道:“昔年氐、羌二族发生叛乱,朝廷免除了赵王司马伦镇西将军一职,用梁王司马彤取代,张华专门叮嘱司马彤务必斩杀孙秀,此计就是在玩一箭双雕的阴谋,既除掉了孙秀,又使得赵王和梁王二人结怨,利用司马氏之间的矛盾分而治之。
不过梁王司马彤也是精明的很,最后此事也被赵王压了下来,经此一事,孙秀也见识到张华的狠绝手段,楚颂之这次被调回洛阳任职,肯定还天真的以为是张司空看好他的才华,孰不知也是给人家做嫁衣的命运。”
常载笑了笑:“楚颂之能娶到程圆圆,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虽然那个程圆圆被卢家退婚,但她好歹是东阿程氏之女,即便是范阳卢家不要的人,也比楚颂之高贵许多,这么美的鲜花最终插在牛粪上,着实可惜了。”
姜建喝了一口茶,便站起身,整理一下衣冠,轻笑道:“听人说张司空的孙儿张舆去了裴家别院,老狐狸没来,小狐狸反倒自己跑来了,之前卞壸不就娶了裴康之女,而今这只小狐狸多半也是看上了裴家女郎。
河东裴氏是高门显贵,想要与之联姻的人可多着呢,横波(罗娡字)昨日还说楚颂之带着程圆圆也住进了裴家别院,他还真是可笑,我看他就是赶过去给裴家人溜须拍马的。”
第四十七章 五个嫌犯一出戏(二)
这时,宁傕大步流星的走进来,施礼禀道:“县尊,五人现已全都带到衙门。”
“事不宜迟,即刻升堂审案!”姜建一拂袍袖,疾步朝前堂走去。
在大堂内,堂役击堂鼓三声,三班衙役便手持粗大的水火棍在两边伺立,姜建直接从东门进来,神色从容的坐上大堂。
“带邬家管事和五名嫌犯上堂!”姜建一拍惊堂木喊道,甚是威严。
须臾,他们就被差役带了上来,那邬家管事当即跪地,而那五名嫌犯却没有下跪,其中的上官胜身穿鸦青色轻纱袍服,傲然站立在那里,睥睨着姜建,目光里还隐含着挑衅和轻蔑。
“大胆嫌犯,见到县尊大人为何不跪?”还没等姜建言语,常载就厉声喝道。
梅源和南过有些心惊,刚要屈膝跪地,就听上官胜冷冷道:“我并未犯事,却被你们强行带到衙门,恐怕是县尊大人弄错了。”
堂外站着许多百姓,一时间人群沸腾起来,多是在议论堂上那几名恶少,各种低劣事迹都可以拿出来说书了。
雨轻和张舆就站在人群中,不时听到有人小声骂道:“都被抓到县衙了,还神气什么,真以为自己是士族子弟,待会大刑伺候,说不定他就被吓得尿裤子了。”
“上官胜就是个下流种子,先前收购了林家药铺,霸占了林家大娘子,又写什么情书勾搭她的女儿,母女通吃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简直无耻至极,而今那对母女被养在外宅,上官胜喜欢了两日也就丢开了。”
“那个风骚娘们也是活该,克死了自己家的男人,又主动把自家的药铺卖给上官胜,自己不要脸想男人,还拉上自己的女儿共侍一夫,这样的母亲也是绝品了。”
“这算什么,听说上官胜那个浪荡子在府上喜欢看伎乐**,除了品箫,房中之事简直变态到了极点,一晚上要十几名女子服侍,还喜欢在女人身上燃香........”
张舆皱一皱眉,朗清便把那几人赶到一边去了,而雨轻和顺风早已走到人群最前面,踮脚伸头朝里面望去,张舆见她看的这么辛苦,又见这里甚是嘈杂,闲言碎语实在不堪入耳,便只好让楚颂之过去禀明身份,宁傕刚好从二堂走出来,看到后立马就请他们进入大堂内,张舆和雨轻就安静的坐在左边听审。
站在柴六郎身边的李如柏还瞥了他们一眼,唇角轻扬,似乎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感到惊奇。
当姜建望见张舆和雨轻,只是略微笑了笑,对楚颂之却选择了无视,然后面沉如水的说道:“上官胜,本官自然是找到了证据,才传唤你过来问话,我想你可能是有些健忘,自己做过了什么一觉醒来就不记得了,需要别人提醒你一下。”
上官胜冷哼了一声,完全没有惧怕之意。
“把证物呈上来。”姜建正色道。
须臾,几名捕头双手端着证物走上前来,姜建目光扫向宁傕,肃然问道:“宁县尉,这几件物证是从何处找到的?经调查又是何人之物?”
宁傕当即走至站一排最右边的捕头跟前,拿起那半块玉佩,然后走向梅源,说道:“这半块玉佩是从邬家后院墙根处发现的,大概是在无意中被摔碎的,另外半块玉佩应该还在你那里才对,因为霍捕头已经问过你的随行小厮,此玉佩正是你常戴之物,梅源,你是否应该向县尊大人解释一下,为何你的玉佩会遗落在邬家呢?”
梅源看到那半块玉佩,战战兢兢浑身发抖,软趴趴的跪倒在地,“县尊大人,冤枉啊,这玉佩在前些天就不见了,也许是被下人悄悄顺走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它掉到哪里去了。”
“梅源,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姜建冷冷道,然后偏头示意宁傕继续说下去。
在宁傕拿起那件染着鲜血的衣袍时,南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紧张的不敢抬头。
“这件沾染着死者鲜血的衣袍是从街边瞎眼乞丐那里找到的,上面还有被野狗撕咬过的痕迹,也许是贼人慌张逃窜时被巷子里的野狗咬住外袍,他就干脆脱下外袍,然后跑掉了,大概他在次日也想过把这件外袍重新找回来,可惜外袍已经被瞎眼乞丐捡走了。
那个乞丐告诉我们,他是清早在邻近邬家的巷子里拾到的,因为他摸出这是绸缎质地的,还像捡到宝贝一样高兴,不过这衣袍上面的血迹他是看不见的,却被我派出去暗查的捕头瞧见了,这算不算是苍天有眼呢?”
此时南过也双膝跪地,摇头喊道:“这外袍是我的不假,但是我并没有杀害邬启豪,也没有抢劫邬家,这些都不是我做的,县尊大人可要明察啊!”
邬家管事朱全却老泪纵横,在旁哭诉道:“这正是那晚谋害我家郎君的凶手身上所穿的外袍,那凶手蒙着面,老朽是未看清他的面孔,但是这件外袍老朽是认得的,绝不会有错,我家郎君在垂死挣扎时还紧紧抓住那人外袍的衣角,那人当时就狠心的拿刀刺向他的胸口.......”
宁傕目光微冷,又拿起那把刀,俯身问道:“那么你也应该清楚的记得这把杀人的刀了?”
邬家管事点点头,已经泣不成声,而宁傕疾步走到上官胜面前,寒声问道:“上官胜,这可是你花了大价钱购买的产自西域的镔铁刀,你不会这么快就不认得了吧?”
“是我的又如何?无非是借刀杀人意图栽赃到我身上,只这一件物证也不足取信。”上官胜镇定的说道。
“你说得不错,如果人证物证俱在,你自然就不能再抵赖了。”姜建冷笑一声道:“不过你有最大的嫌疑,只能委屈你先在牢房里待上一阵子了。”
上官胜垂下眼帘,他在来衙门前就通知小厮速速去中牟潘家禀告此事,而今潘家人还未到,他自然不能在大堂之上与姜建公然叫嚣,只能忍气吞声,毕竟那把刀正是自己的,他无法再狡辩。
“县尊大人,至于这香囊的主人,我已经找到了,她现在就待在二堂的候审班房,可传唤她前来问话。”宁傕走上前禀道。
姜建微微点头,一差役就高喊一声:“池荷,大人传唤问讯。”
第四十八章 五个嫌犯一出戏(三)
站立在最靠门口的柴六郎还在发愣,好像压根儿搞不清状况,李如柏便推了一下他,小声道:“梦月楼的池荷姑娘都来了,这香囊可是给你了,与我无关,待会你可别攀扯到我身上来。”
“李如柏,那天池荷姑娘明明把香囊送给你了,梦月楼的所有客人全都瞧见了,你小子自己一夜快活,如今倒是不认账了。”柴六郎没好气的嘟囔道。
堂外的百姓一望见池荷姑娘风流婀娜的身影,人群里再次嗡的一声沸腾起来,姜建重重一拍惊木堂,“闲杂人等保持肃静!”
在人群安静下来,只见一名身穿梅染色留仙裙的妙龄女郎莲步轻移,梳着堕马髻,秀眉紧锁,长睫颤动,缓缓跪地,青葱玉指扭绞着丝帕,低首不语。
“这香囊可是你亲手所制?”宁傕直面问道。
池荷微微点头,仍旧没有抬首。
“我听闻在前些天梦月楼内有一场精彩的斗香斗诗表演,最后的赢者获得了清倌人池荷姑娘的香囊,不知这香囊落于何人之手?”
池荷玉面上流露出为难之色,刚要张口回答,不想李如柏直接就把柴六郎推到池荷跟前,笑道:“宁县尉,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我那晚赢了香囊,不过第二日就转赠给了柴六郎,宁县尉肯定早就派捕头仔细调查过了,所以才把柴六郎请到衙门问话,我猜的可对啊?”
“李如柏,你猜的一点也不错,这香囊是在邬家后花园的池塘边发现的,香囊里所放的应该是郁金香,郁金香可与外来的苏合香相比,今日柴六郎的身上仍带着郁金香气,清新隽永,看来你是常熏此香,不过为何这香囊会掉在池塘边呢?”
宁傕脸色一沉,目光徐徐移向邬家管事,说道:“我心存疑惑,便命熟悉水性的人去池塘里探查,却在池底发现了用渔网包裹的白骨和石块,经仵作查验,这应该是一具男尸,大概已经死了四五年之久,邬家管事,你可知悉此事啊?”
那老者一脸惊愕,声颤道:“老奴不知,池塘里怎么会有白骨,我家主人向来待人宽厚,和言细语,府里上下一团和气——”
“没想到从邬家抢劫案中还牵连出一件白骨案,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明日我自会传唤邬家夫妇到衙门问话。”
姜建把目光投向宁傕,似有不快,觉得他此时说了多余的话,那具白骨和抢劫案毫无关系,如此节外生枝只会让案情更复杂。
“既然如此,县尊大人为何还要传唤我呢?我与邬家抢劫案好像并无关联。”
李如柏一身竹月色布衣,与堂上那几人的风格完全不同,他笑容恬淡,好像他只是来看热闹的。
“县尊大人,这是从邬启豪书房内找到的一封敲诈勒索信,请县尊大人过目。”宁傕说着便快步走上前去,恭敬的递上一尺竹简。
姜建把竹简拿在手上,迅速看了一遍,敛容道:“李如柏,你怎么会没有嫌疑,这信上写道,‘小弟自愧囊空切仰邬兄暂借十万金,邬兄若是吝啬执意不肯相借,就莫怪小弟翻脸无情。’
十万金可不是个小数目,这哪里是在借钱,根本就是赤裸裸的敲诈勒索,这封书信落款处就是你的姓名,既然是你亲手所写,还敢说此案与自己无关吗?”说完就让宁傕把这一尺竹简拿到李如柏面前。
李如柏仔细瞧了瞧,苦笑道:“还真像是我写的,不过我怎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给邬启豪写过书信?”
“进到衙门里来的人都是喊冤的,有的是苦主喊冤,有的是犯人喊冤,到底冤不冤,只有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姜建目光依次扫过他们五人,摆手道:“来人,把这五名嫌犯暂时收押起来,来日再审,退堂!”说罢一甩袍袖退堂了。
几名捕快便要把这五个人带下去,当李如柏从雨轻身边走过时,露出一副可怜相,大声喊道,“县尊大人,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抢劫杀人啊!”
顺风站在雨轻身后,小声道:“他本来就是个盗贼,早就该吃牢饭的。”
这时张舆也站起身,对雨轻道:“好了,人家退堂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公安哥哥,虽然宁县尉找到了关键的物证,但是也疑点重重,他们五人——”
“雨轻,这案子确实有些复杂,不过那是姜县令应该烦忧的事,再说你也没有空闲的时间关心这案子了,从明日起,你的四叔该检查你的抄书课业了,你这两天光顾着贪玩,不会忘记了吧?”
雨轻抿了抿粉唇,点点头,又瞥了一眼楚颂之,眨眨眼道:“有楚兄在,他最有闲工夫了。”
自云梦县被蛮族首领张昌攻占后,县城内的百姓也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因为张昌聚合起来的这些人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个强盗群体。
也许张昌和他的结拜兄弟刘尼还是有很大野心的,在他们这支起义军最上端的有一小部分人,如石冰、封云、马武这些将领,自然是心怀大志,可是再往下面看去,这些招募而来的人大都是士卒流民,或者是行凶盗窃之类的小人,没有禁令法度,专门以抢劫掠夺为职业,更不清楚何为野心,满脑子想的都是抢钱抢粮抢女人。
在他们刚刚占领云梦县时,烧杀抢掠巧取豪夺,瓜分金银财物,一系列的行径就像水浒梁山好汉面临着山寨人马数多,钱粮缺少的问题,只能发动战争,攻打祝家庄,抢劫巨大财富,以便迅速扩充自己的兵力。
只不过张昌所带领的农民军更有实力,在拥有大量兵甲的同时还有为他谋划的好军师,能够迅速占领两个县城就说明张昌身边的谋士绝不是泛泛之辈。
陶侃的军队就驻扎在沙羡附近的东湖村,因为相较被张昌主力军所控制的云梦县,在沙羡囤积的兵力明显就少一些,陶侃前日已经派出部将与张昌之弟张放交战,可惜不敌张放部将栾大勇,便暂时鸣金收兵,这两日张放的部将却坚守不出,还在城头上挂起了免战牌。
府河和汉北河流经云梦县境内,因四周有山水环绕,云梦县也被称为梦泽,当地百姓依水而居,一派水乡之景。
第四十九章 湖水摇寒月(一)
在鸭儿湖畔有家酒肆,客人来往众多,此湖被夹在穆家庄园和唐家庄园之间,尚未被张昌等叛军所侵占,住在湖畔的百姓相对安全一些,照常营业,两个庄园上的管事也会来这里和客商谈些生意。
今日有位穿着华服,挎着刀剑,一副好武且又浮华的暴发户打扮的年轻男子走进了这家酒肆,当即就上了二楼,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又唤来小二,一拍桌子道:“把你们店里最贵的酒菜通通端上来,一会我的朋友要来,他那人最是喜欢摆阔,平日不买最好,只买最贵。”
小二点点头,心里笑开了花,可算在今日逮到一个冤大头,不狠狠宰他们一笔,那自己就真的是傻瓜蛋了。
没过一会,就见一名身穿淡紫色纱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走上二楼,他的身后还跟着一袭天青色绸袍的男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环视一周,当视线落到那位华服年轻男子身上,不禁笑道:“为善兄,看样子我们来晚了,人家估计已经坐在那里等着急了。”
崔治轻摇羽扇,直接走到华服男子面前,略施礼道:“我在路上遇到一些事,耽误了一会,让乔兄久等了,真是抱歉。”
“没关系,我已经点了一桌酒菜,不过你要说话算话,这顿照旧你请客。”华服男子微微一笑,看起来天然无公害。
“我当然说话算话,就当请客赔礼了。”崔治含笑点头,然后撩袍坐下。
天青色绸袍男子也坐下来,主动给他倒了一杯茶,一脸歉意道:“上回为善兄确实不是故意的,他也是担心你,怕你被客栈的黑心掌柜暗算,才冒冒失失的闯进你的房间,哪知你正在沐浴,为善兄回来后也是彻夜难眠,想着如何解释你才能消气,不过他真的什么也没看到,况且大家都是男儿身,你也不必太过介意。”
崔治立时瞪了他一眼,脸色略沉,那晚的囧事还不都是因身边之人的好奇心而起的,此人正是郗遐。
原来在郗遐和崔治二人来云梦县的途中,住进了一家客栈,偏巧就遇上了这位乔兄,他出门在外也没长个心眼,钱袋子险些都被别人偷走了。
不过在住店的客人中有一拨人好像是从新野县而来,郗遐格外留意到他们的牛车上装的都是粮食,不知要把这批粮食运往何处,因他们所住的房间就紧挨着乔兄,故而郗遐便让崔治到乔兄那边商量换房之事,不想正撞见乔兄在沐浴。
当时崔治走至他房门前,轻轻叩门,见没有回应,便用力敲了几下门,仍不见有人开门,崔治以为他发生了什么状况,便直接推开了门。
却瞧见他的背影,肌肤白皙如雪,纤瘦的背部显得整个人娇小玲珑,那对蝴蝶骨更是迷人,崔治并没有什么断袖之癖,懂得非礼勿视的他立时就讪讪一笑想要避开,屋内的乔兄速速披上外衣,柳眉倒竖,眸中燃起两团火苗,脸颊发烫,骂道:“你这登徒子,真是好大的狗胆!”
崔治慌张就要走,不想“咚”的一声后背心便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他晕眩的倒在地上。
等再次醒来,就看见乔兄杏眼圆睁,一把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只要他稍微一动,估计就要人头落地了。
“狗贼,你无故闯进本大爷的房间,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我今日都要把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这位小郎君,请手下留情,可否给在下一个解释的机会?”崔治慌忙朝门外喊道:“都是你这小子出的馊主意,还不快进来替我分辩分辩?”
郗遐听到他在屋内喊叫,这才小心翼翼的走进来,当看到这一幕,大惊失色道:“为善兄,你怎么被人家捆绑起来了?”
“伪善,你这名字起的真好,十足的伪君子!”乔兄冷笑道。
郗遐在心里暗自发笑,不过嘴上仍连声否认道:“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为善兄过来就是想同你说换房之事,并无任何坏心思,为善兄一向是秉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真君子,怎会无故擅闯你的房间,他定然是先叩门再进来的。”
崔治也愤愤然地道:“难道你是聋子吗?我敲了那么多下门,你都听不见,我当然会以为你发生了什么意外,这才好心闯进来一探究竟,哪知道你在洗——”
“你给我住口!”
乔兄脸颊微红,手里还攥着那两小团软棉花,因为从隔壁时不时传来很孟浪下流的话,他不愿听见,便拿软棉花堵住了耳朵,所以也没有听见什么敲门声。
在他把刀移开后,崔治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暗暗松了口气,还没站起身来,乔兄便把刀插在桌子上,不依不饶地道:“看你们俩行事鬼鬼祟祟的,为何要同我换房,是想干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吗?”
“我们可是好人,住你隔壁的才是坏人,你长这么大一双眼睛是做什么用的,还分不清好坏,年纪轻轻的就耳聋眼花,老爷爷还比你强些呢?”
崔治拍了拍衣袍上沾着的灰,口中自语道:“一个堂堂男儿还怕别人偷看你洗澡,真是好笑。”
郗遐见乔兄被气得脸色铁青,马上赔礼道:“刚才是为善兄太过莽撞了,为了表示歉意,你的住宿饭食全部花销为善兄都帮你出了,当然如果你与我们同路的话,要是在前面遇到了什么好的酒楼,我们再请客赔礼。”
乔兄冷斥道:“谁稀罕他请客啊,我自己又不是没有盘缠。”说着就想要从袖中掏出一袋金子,却发现袖中空空。
“哈哈,在楼下吃饭时,我们就提醒你要小心了,没想到你的钱袋子还是被别人偷去了,估计连何时被人偷的都不知道。”
崔治看他一脸尴尬之色,就猜他到了明日连住店钱都付不起了,心中顿觉解气。
“我和为善兄明日准备去往云梦县,不知你是去往何处啊?”郗遐淡笑问道。
他轻咳一声,有些难为情的说道:“我也是去云梦县。”
“如此正好,为善兄这人最不缺的就是钱了,你可以拿他当作自动提款机,就是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尽管开口,他一定通通满足你的要求,只希望你接受他的诚心道歉。”
郗遐含笑道:“在下杨过,人送外号浪客剑心,不知你贵姓啊?”
第五十章 湖水摇寒月(二)
“在下姓乔。”
“原来是乔兄,失敬失敬,天色已晚,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郗遐很是客气的拱拱手,然后拉着崔治就转身离去了。
“你叫杨过,那么我就叫令狐冲好了。”崔治瞥了他一眼笑道。
“为善兄,还真是巧呢,他也姓乔,不会就是那个离家出走的乔家女郎吧?”郗遐拍了拍崔治的肩膀,玩笑道:“我看他生的俊俏可人,若真是那个乔盼,你的艳福可不浅哪。”
崔治心中亦自一荡,叹口气道:“你没看到他刚才拿刀架在我脖颈处,我又不是故意偷看他洗澡的,万一真是她,我可就惨喽。”
在这一路上,郗遐都有仔细观察乔兄的一言一行,更加断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想着借此捉弄一下他,便把崔治的武功吹得神乎其神,乔兄不信,便要试试崔治的拳脚功夫。
虽然崔治的武功一般般,但是对付乔兄还是略占上风的,那晚要不是他心神迷乱,乔兄又拿木棍袭击他的后背,他还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在比试过程中,崔治不小心把双掌按在乔兄的胸口,乔兄当时羞红了脸,而崔治还洋洋自得的笑道:“难怪你比不过我,因为你的胸肌不够结实嘛,回去再好好练练吧。”
哪知道乔兄气汹汹的跑到崔治面前,就扇了他一巴掌,然后又连踹了他好几脚,咬牙切齿地不迭骂道:“崔伪善,你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郗遐站在不远处,笑的都快要岔过气去了,而崔治还揉着脸埋怨道:“怎么这么狠,说好是切磋武艺,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之后崔治也回过味来了,先是看到她洗澡,而后又摸了她的前胸,他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了,不过既然乔兄不愿亮明身份,他也只能继续装糊涂了。
乔兄重重的将茶杯往桌上一顿,薄面含嗔道:“杨过,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无须再提,你再多嘴多舌,我就把你从这窗口丢下去,湖里的大鹅最是喜欢拧人的,有句俗话说‘宁可让狗咬,不敢让鹅拧,’一旦被鹅拧上就不松口,定会把你咬到哭爹喊娘的地步,你怕不怕啊?”
郗遐轻摇折扇,戏谑笑道:“乔兄,你也不必生气,都是误会,为善兄昨日还说要请你吃一万顿饭呢。”
乔兄懒得再搭理他们,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那平静的鸭儿湖,心中暗想:崔伪善要请我吃一万顿饭的话,大概计算一下也要吃上三十年,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还真是个可恶的登徒子,这种话也能说出口,拿我当成什么了,清河崔氏子弟就那么了不起吗?待会就把他踢到湖里去,让大白鹅狠狠的拧他一顿。
郗遐同他开玩笑的同时,目光已经扫向刚刚上楼来的三个人,他们都是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就选在邻近的一桌。
其中一人脸型轮廓很标致,浓眉如墨,稍显冷峻,双目炯炯有神,身边那名清俊儒生讲着前些天在汈汊湖上发生的一件惨案,船夫之女正在河上撒网捕鱼,马武见她有几分姿色,便命人把她掳到自己船上,她被强行玷污后就投河自尽了,船夫也被马武的手下一刀捅死,将尸首抛入河中。
“妖贼张昌带着一帮蛮族道教信徒为祸乡里,他的部下皆是草莽流寇,欺辱民众,招乌合凶徒于自己麾下,逞贪暴豺狼行径,早晚必将其斩首,以平民怨!”
那儒生砰的一下怒拍桌子,颇有几分刚毅果敢的气概,对面坐着的儒生长着一张国字脸,清秀的面庞上划过一丝愠色,不过扫视周遭后,又呵呵笑道:“这里人来人往的,阴兄说话可要当心。”
言辞愤慨的儒生正是新野阴氏子弟,阴翼,字子坚,其祖上那一支迁居南郡,此番带来三千私兵赶赴江夏,正是为了支援穆家,因为他自小就与穆羽之女穆晚定了娃娃亲,他就是穆晚素未谋面的未婚夫。
而对面之人却是唐家庄园的四郎君唐季笙,他与阴翼也是刚认识不久,因为穆家和唐家联合抵御张昌叛军,他们才聚在一起共商应敌之策。
至于在旁边讲惨案的清俊儒生是从新野而来的,专门护送一批粮食到穆家庄园,郗遐在客栈看到的运粮车队正是由这名清俊儒生的属下负责的。
“子坚兄,我这次还从新野带来数车私造的羽箭还有弓弩,你是乔衡的朋友,我就给你打个八折好了,不过粮食价格得翻一倍,运送一趟不容易,粮店的伙计可是冒着生命危险送到穆家庄园,辛苦钱当然得多给一些了。”清俊儒生附耳说道。
“段兄,你这账算得够利索的。”阴翼不屑的笑了笑。
“你和我都知道,从去年到现在,这地方可是乱糟糟的,先是死了个江夏太守萧牧,然后蛮族张昌又攻占了云梦县和沙羡,当地好多小士族和富商都悄悄地带着家室北逃至汝南,去豫州过太平日子了,只剩下平头老百姓,在夹缝中求生存,也有不少士庶子弟归附到张昌麾下,我亲自来这一遭,可都是看在乔衡的面子上,当然我和子坚兄你谈得来,少赚点也是可以的。”
阴翼切了一声,斜睨着眼睛冷笑道:“段兄,你明摆着想要发战争财啊?”
“发战争财怎么了,我不想发,一样有人会发啊?再说了,人活在世上,你可以跟你娘过不去,跟你老婆过不去,跟你兄弟过不去,但是,你千万别跟钱过不去,钱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它永远不会背叛你。”
“一身的铜臭味。”阴翼皱眉道。
“哎,我就喜欢这个味道,一天不闻,我就觉得少点什么。”
阴翼口中的段兄正是段正纯,这两年他在南阳一带开了粮店和酒肆,乔衡虽然是荆州的联络头目,但是江夏乔家是本地望族,有些事他是不便亲自出头的,况且他还要盯视黄离那边的情况。
他的妹妹乔盼私自离家,他也无法抽身赶来云梦县,恰好文澈和段正纯突然而至,文澈暂时会待在安陆查探萧牧的死因,他便只好拜托段正纯照看自己的妹妹。
第五十一章 湖水摇寒月(三)
不过在那家客栈里段正纯发现了郗遐和崔治的身影,如果乔盼能和他们二人同行,自然就更加安全了,所以段正纯就让窦吉偷了乔盼的钱袋子,又故意让属下住在乔盼隔壁的客房,就是为了吸引郗遐的注意,没想到阴差阳错的帮别人牵了红线,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阴翼摇了摇头,笑道:“这钱你应该问穆家人要,跟我说这些可没用,而且我也没钱。”
“怎么说你也是穆家未来的女婿,这点钱都不愿出,是不是太小气了,那个穆晚知道后会怎么想你呢?”
阴翼白了他一眼,“你这会子又提她做什么?”
从穆晚一出生起,就和这个叫阴翼的男子联系在了一起,他们从未见过面,若不是蛮族张昌发动徒众造反,也许直到他们成亲当日才会见面,在阴翼来到穆家庄园后,也只是与穆晚在后院匆匆见了一面,甚至彼此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在他们各自心中,只存有彼此的名字而已,说到底与陌生人毫无差别,实在谈不上好感或是厌恶,更没有所谓的一见倾心,因为此刻穆家庄园的处境,让他们二人都没什么心思想其他的事情。
这时,唐季笙微微笑道:“段兄,你好像还做着贩卖腌鱼和酱料的生意,这与贩卖私盐何异啊?”
段正纯打了个哈哈道:“唐兄,我不过是替乔衡想办法处理一些滞销货,你要是想买,我可以给你打个半折,你觉得如何?”
唐季笙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眼角的余光扫向郗遐他们,听着店小二报菜名,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里有凤舌羹、鸳鸯五珍脍、烧鹿筋、菊花兔丝、鱼翅汤、昙花蒸梨.......”
小二堆笑介绍道:“这些都是本店最贵的菜品,还有鹤殇和竹叶青也是本地极为名贵的佳酿,请各位小郎君慢用。”
“这一桌要花多少钱啊?”乔盼笑问道。
“总共五十金。”
崔治无奈的笑了笑,又贴耳对郗遐道:“我身上带的钱都快被乔兄花光了,这顿你请客,不然咱们就吃霸王餐好了。”
郗遐轻咳一声,又偏头对段正纯他们道:“相逢即是有缘,我见几位兄台气宇轩昂,谈吐不凡,顿生钦佩,不知可愿移座,咱们临湖开怀畅饮如何?”
他这么一说,崔治也忙出言相邀,阴翼和唐季笙盛情难却,而段正纯正想会一会这个郗遐,他们三人便当即移了酒菜过去,两桌并坐一桌,略微施礼,然后互通了姓名,当段正纯听见郗遐说出杨过这个名字,唇角噙着一丝黠笑。
“杨兄,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荆州人,如今来这里所为何事啊?”唐季笙淡笑问道。
“这个......”郗遐犹豫片刻,然后以一种深沉的腔调低低地道:“唐兄,我的表弟名叫令狐冲,在途中惨遭一伙贼人暗算,身负重伤,如今被困在云梦县,生死未卜.......”
而此时的云梦县衙已经改建成了张昌的议事之所,县衙门口也换上了神凤殿的匾额,将领石冰已经在殿外集结了两万徒众,他们均是绛头毛面,绛头是五斗米道的标识,黄土涂面是当时南方少数民族“毛面”的习俗,也有防蚊虫叮咬的功能,气氛肃穆,杀气冲天。
“......如今晋朝上有妖后作祟,下有士族豪绅龌龊勾结,欺压良善,任意收买兼并田地,甚至封山占泽,视我等如犬羊,天下之人,积怨已久,方有氐族叛乱,益州自立,代郡祸乱,我等招募四方豪雄,聚集在此,已奉汉室宗亲刘尼为天子,当有圣人出为民主,可惜邻近穆家不肯臣服于天子,还欲要与陶侃那奸贼联手坏我大事,天子已经下令,此番必要血洗穆家庄园,以震吾军士气!”
殿外旌旗猎猎,一人在殿门口高声念着檄文,声音极具震慑力,回荡在空中。众将都知道这慷慨而出的声音来自何人,正是相国张昌身边的军师西门孜。
张昌起义建元“神凤”,道经中凤凰出现,是神仙降世的预示性征兆,张昌还更改名字为李辰,于石岩中建造宫殿,又在岩上织竹为鸟形,衣以五彩,聚肉于其旁,众鸟群集,诈称凤凰降临。
从根本上来说张昌发动的农民起义是由蛮族道教信徒发动的起义,只不过他招得山都县小官吏丘沈,将他改名为刘尼,假称为汉朝皇室的后代,借此煽动更多的百姓。
在占领云梦县后,有不接受招募的人,就对他处以灭族的惩罚,士绅百姓没有谁敢不服从。
而附近的穆家纠合正义之士,坚决不与之合作,张昌想要继续扩充兵力,就必要拿下穆家庄园,之后再与身处石岩山的刘尼围攻安陆县,占据江夏郡治所,从而获得府库,他才能真正成为江夏郡的主人。
在西门孜念完檄文后,他便开始给各将领分派任务,发放令箭令符,殿外一片肃然,井井有条。
而站在县衙附近一高楼处,有一面庞冷峻的男子正伫立凝目望向这里,在这一刻,他的心里多了几分希冀,积蓄了这么多年的力量,为的就是等待卷土重来的机会,只要心不死,一切都有可能,天变了,人也变了,这场搏杀总算是被他等来了。
伴着湖畔的蛙声和虫吟,月光渐渐浮了上来,落在树梢上,阴翼和段正纯乘舟返回穆家庄园,而郗遐和崔治他们也打算欣赏一下夜晚的美丽湖景,几艘画舫在湖面慢慢的划过,桨声灯影,船妓白霜浅斟低唱,弱管轻丝,一众富家子弟正坐在画舫上消闲享乐。
唐季笙朝湖面上望了一眼,便放下车帘,牛车徐徐行驶在略显空旷的街道上。
“季笙郎君,好像伯文郎君和仲信郎君就在白霜的那艘画舫上。”贴身小厮笑道。
唐季笙上面有三个哥哥,唐伯文和唐仲信就是他的大哥和二哥,三哥唐叔礼未及弱冠就病死了,本来唐家和穆家都是本地的次等士族,不过穆家和江夏郡望乔氏有姻亲关系,这些年庄园也得到了扩建,连这条鸭儿湖也变成了穆家的私产。
“眼看着张昌就要派兵攻打穆家庄园了,我那两个草包哥哥有闲心在这里玩乐也就算了,没想到阴翼也跟着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商贾混小子泛舟湖上,他这是心宽,还是无情呢?”
唐季笙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复杂,唇畔还掠过一丝涩笑。
第五十二章 湖水摇寒月(四)
“自然是阴家小郎君冷漠无情了,什么娃娃亲,这么多年来他们阴家可有与穆家来往过,就连逢年过节也没瞧见阴家派人来送个礼物,联络两家的感情,我看阴家就是自恃门第高,看不起穆家,阴家小郎君也是骄横自大、盛气凌人,都是穆家上赶着巴结他,季笙小郎君打小就和晚儿小娘子要好,穆家老爷子还偏偏要把晚儿小娘子许给阴家,真是可——”
“够了,不要说这么多废话。”
唐季笙剑眉一挑,语气凉薄道:“眼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不为父亲分忧,难道还指望我那两个不中用的哥哥?”
与此同时,段正纯正倚着栏杆,右手拿着一酒壶,与跟在后面的那艘船上之人说笑着。
“杨过,你的表弟令狐冲会不会已经被那些蛮族烤来吃了,我听说南蛮都喜欢吃人肉,尤其是那种长得细皮嫩肉的,但愿能遇到哪位好心的姑娘搭救他。”
郗遐淡淡一笑,手里的和田黄玉手链,像是念珠般的一颗颗拨动着,手链上的小穗子还是雨轻之前给他做的,他自从来到荆州,就一直把这手链戴在身上,尤其是在思考事情的时候,更是喜欢慢慢拨动着细腻温润的黄玉珠。
“崔伪善,你们为何要去穆家庄园?”乔盼心中很是疑惑,便忍不住问了出来。
“哦,我们跟那位段兄一样,是来这里做生意的,也交朋友,其实我这次出行还带了几名掌柜,车上装着皮货和药材,不如待会就去穆家庄园借宿好了,顺便谈生意,如果那支蛮族叛军真打过来,我略懂谋略,杨过身手不错,我们也是可以从旁协助的。”
“你也懂谋略,那你是会阳谋还是阴谋?像你这样的世家高门子弟应该是只会花钱,不会赚钱的,游山玩水还差不多,不给别人添乱就不错了,要是穆家指望你去抵御蛮族叛军,那才是可笑呢。”
乔盼斜着眼睛看了看他们俩,又伸手指了指泛起涟漪的湖面,轻笑一声道:“青菱湖里可是有女鬼的,就是不知道这鸭儿湖里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崔伪善,你可不要掉进湖里面去了。”
郗遐的目光缓缓移向湖面,把手链攥在手心里,湖面波浪起伏,斜对面一艘花船迅速驶过来,冷不防一道人影掠至船尾。
只见那壮汉脖颈和腰部都缠绕着一圈铁链,手持鬼头刀,脚踩船棚顶,飞身袭来,十几名护卫欲要拦住他,怎料那壮汉一刀就连削掉了两颗人头,瞬间滚落在甲板上,鲜血溅到旌旗上,刀掠过,一片惨叫哀嚎,当他把最后那名护卫扔进湖内,便持刀冲向郗遐。
“为善兄,你还是先带着乔兄去后面那艘货船上躲一躲好了。”
郗遐一面提醒他们,一面拔剑出鞘,接住那人狠厉劈下来的一刀。
这壮汉杀马特的造型着实奇怪,郗遐歪头一笑,壮汉旋身回转,刀光耀眼,连续朝郗遐劈砍过来,郗遐只是试探性的接住他那犀利的刀法,当剑锋划过那人腰上缠绕着的铁链时,发生剧烈摩擦,火花四溅。
那人大吼一声,一个侧身翻,鬼头刀直接朝郗遐的右肩劈下来,郗遐以剑身护在右臂上,那刀锋顺着剑刃滑落,郗遐举剑便刺向他的脖颈,再次触及到那跟铁链,手腕微微一震。
壮汉退后两步,重新发力鬼头刀破风而来,郗遐往后仰身,手中剑在胸前一横,那壮汉的刀刃直接从剑上擦过去,郗遐在船头站定,嗤笑问道:“你这印堂处画着一道竖眉,以为是开了天眼吗?”
“今日我要取你狗命!”
那人暴喝犹如震天虎啸,迅疾挥刀砍过来,郗遐握紧剑柄,剑面竖直由下向上把那一刀撩击出去,剑尖又划过那人的前胸,然后下腰连续挥剑攻击他的腹部,皆被铁链所挡。
郗遐挺身持剑直刺向没有缠绕铁链的位置,那人大怒,双手握住那剑尖,郗遐步步紧逼,那人倒退数步,在郗遐猛然间抽回剑时,双脚发力跃起,右脚狠狠踢中他的胸口,左脚则踢向他的脸颊,那人脑袋有些发蒙,剑却朝他的头顶劈下来,他赶忙举刀拼力抵挡,可惜手中鬼头刀已被劈成两半,一半掉落在甲板上。
那壮汉当即拔起一根船柱砸向他,郗遐一脚将船柱猛踢回去,壮汉闪避开来,又抛出铁索鹰爪,郗遐一字马腾空跃起,那铁索直接缠住桅杆,郗遐双脚在铁索上轻轻一落,然后迅疾翻转,剑尖直刺向那人的右手腕。
那人慌忙后空翻,手用力一拉,那桅杆便被甩在空中,舞动铁索,桅杆乱飞,郗遐挥剑就把那桅杆砍成好几段,怎料那人甩动铁索,好似长蛇一般欲要缠住郗遐的脖颈,郗遐立剑于胸前,铁索却极难割断,直到将剑身与他的脖颈紧紧缠绕住。
那人脚步重重的踏在甲板上,收着这根长长的铁索,随着他与郗遐的距离渐渐缩短,郗遐持剑用力将这根铁索往外撑,那人缠着铁索的拳头就挥向他的脸颊,不想铁索与铁索剧烈撞击,缠住郗遐脖颈的铁索霍然被撞断。
郗遐手中剑虚晃一招,右手快速拂过那人的双目,左手直接扼住他的脖颈,然后伸手挖出他的右眼珠,唇畔噙着一抹诡异的笑容,把眼珠塞进他的口中,随即双手拽住他脖子上的铁索,将人直接扔向旁边的那艘画舫上。
此时段正纯所乘坐的那艘画舫上也正进行着激烈的打斗,一个披头散发的蛮族男子手持长枪朝阴翼刺去。
阴翼今日并未随身带着兵器,在腾挪闪避间一把抓住猛然刺向他面门的枪头,然后双脚蹬地,身体腾空,飞脚猛踢向他的腹部,随即用枪杆击中他的右腿,那人单手撑地,枪杆上移直接打到他的腋下,他被摔进船舱。
“子坚兄,好漂亮的功夫,真是让人赏心悦目。”
段正纯照旧拿着手中酒壶,完全没有想要帮忙的意思。不想那个蛮族男子捡起一杆挂月枪,再次直刺过来。
阴翼用枪尖抵住那轮月牙形状的弯钩,蛮族男子继续发力向前刺,阴翼旋身用枪尾击打他的腹部,他连退两步,当即吐出一口血痰,喝道:“乳臭未干的小子,真是找死!”说着举枪朝阴翼猛劈过来。
第五十三章 湖水摇寒月(五)
阴翼接下两招后,迅速拿枪击中他的前腹和腰部,趁他身体站不稳摇晃之际,又用枪身猛烈砸向他的后背,然后单手紧握长枪站在甲板上,双目寒冷的盯视着他。
“你是蛮夷,那么自然是张昌那妖贼派你来的,趁夜偷袭,如此匪类行径,还佯称匡扶汉室,他真够无耻的!”
那蛮族男子发了狠的拦枪攻击阴翼,阴翼单手拿枪抵挡,当那轮弯钩砍上他的枪头时,咔嚓一声,竟然被他砍去了小半截,枪头坠地,只剩下了大半截枪杆。
“哈哈,蛮夷之地所造的兵器真是不够坚实,还不如你们阴家护卫所用的挂月枪好呢。”
段正纯倚着栏杆大笑,晃了晃酒壶,眼角的余光扫向货船那边,看来自己的货物果真吸引来了不少人,已经有二十多名魁梧蛮族男子跳上了那艘货船,他们今夜这是打算要杀人劫货了。
阴翼此时有些哭笑不得,那枪杆又被蛮族男子劈成了两段,不过阴翼单腿点地顺势翻身倒地,打滚起身,屈膝双手各持一段枪杆,迅疾连续的击打那人的双腿,最后双臂发力,将那人倒翻过去,重重的摔到船柱上。
那人咬着牙再次爬起来,手拿挂月枪,直扎向阴翼的咽喉,阴翼当即身体腾空,双脚夹住那枪头,用力把枪头拧断了,然后抄起两段枪杆,飞身掠至那人身前,两段枪杆狠狠的砸向他的脑袋,枪杆被砸碎,木屑飞溅。
那人晕头转向的向后倒退,阴翼却双手搭上他的肩头,屈膝猛击他的胸口,最后右膝向上一抬,撞向他的下巴,他口喷鲜血,倒在甲板上,再难起身。
“留他半条命,以便带回穆家庄园审问。”
两艘画舫并在一处,郗遐负手走过来,对阴翼笑道:“你的武功很不错,张昌想要攻下穆家庄园应该很难了。”
“杨过,听说张昌麾下有几员猛将,个个骁勇善战,更有一支精锐军队,能够火速拿下两个县城,拼的可不是蛮力。”
段正纯把空酒壶直接丢进湖里,很随意的问道:“扬州刺史郗隆会不会从庐江皖城调兵支援江夏郡呢?”
郗遐听他这么问倒有几分讶异,随后摇头笑笑,警觉的扫向花容失色的白霜身后之人,那名乐人突然拨动琵琶弦,弦上藏有暗器,银针飞射而出,正朝段正纯的双目刺来,却被空中的半截枪杆挡住。
“段兄,小心!”阴翼高喊道。
此时那名乐人已经纵身跃至他们的船头,郗遐却一把拉住欲要上前的阴翼,低声道:“子坚兄,为善兄和乔兄还在那艘货船上,跟过来的随行小厮未必是那些贼人的对手,我的武功不如子坚兄,烦请子坚兄帮他们解围,有我在这里帮段兄,我们二打一,不会吃亏的。”
阴翼点点头,便速速跳上小舟,划向那几艘货船,而郗遐却当即抚掌笑道:“段兄,你的智力如何我是不知的,不过马上我就可以亲眼目睹你的武力了,我可是万分期待。”
“杨过,你待在旁边看热闹也要当些心,万一伤到了你,你可不要怪罪别人。”
段正纯一脸坏笑,那名乐人飞脚攻来,段正纯握拳回击,当那人身体腾空,双腿横叉开欲要夹击他的头部时,段正纯则曲臂将其双脚推开,那人侧旋身一脚揣向他的胸口,他当即双手抓住那人的脚腕,狠厉扭转其左腿,那人的身子在半空中也随之翻转起来。
紧接着段正纯朝着他的脚底心重重砸了一拳,他后仰倒在甲板的刹那一个前空翻再次起身,他面容狰狞,左脚阵阵剧痛,而他的右脚前头却已带上了虎头暗器,连续旋身袭来,伸出右脚横扫踢向段正纯的身、腰和肋侧,段正纯重拳相击,双脚离地,身子跃起,右手猛然打出一拳,带着呼呼的风声直愣愣的砸向他的右脸。
在他向后倒退之时,段正纯猛地用左脚踩住那个虎头暗器,高抬右脚狠狠的踢向他的下颚,那人惨叫一声倒地,段正纯顺势把那虎头暗器踢到湖里去了。
当段正纯步步靠近他,他旋转腰部发力,双腿再次凌厉的横扫过来,段正纯立时腾身跃起,双腿在半空中张开,那人想要乌龙绕柱弹起身,不料段正纯双腿将他的脚腕紧紧一夹,又狠厉扭转,只听见咔嚓一声,骨头断裂开来,他哀嚎着抱住双腿。
此时段正纯玩性大发,把那人高高举起,笑道:“你们这伙人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今夜会泛舟湖上的,如果你不想说,那么就只能被黑白无常拘到阴间去了。”
“我说.......我们是.......”
那人指缝间还藏有一根龙须针,刚要手指发力射向他,段正纯唇畔噙着笑,倏尔双手松开,单膝跪地,那人直接就摔在他的右膝上,当场毙命。
“我原打算留他一命,可惜他又想暗算我,我只好送他去见阎王了。”
段正纯站起身,拿出手帕擦了擦手,瞥一眼郗遐,玩笑似的说道:“不要用那种崇拜的眼神望着我,我不喜欢男人,就连漂亮的女人我也快看厌了,说不定哪一日我也会寻个道观去清修。”
“段兄,你这么爱财,岂会真有看破红尘俗世的那一天?”
郗遐轻摇羽扇,又望向对面惊魂未定的白霜,原来那些富家子弟都已经各自乘着小舟纷纷逃离了这艘花船,只剩下可怜的船妓白霜蜷缩在那里,身子瑟瑟发抖,还有那个已经被阿九捆绑起来的少了一个眼珠的刺客。
“杨过,你那黄玉手链上的藕粉色穗子挺别致的,这样的小清新颜色不适合你,看你极富正义感,武功高强,热情似火,但又隐隐透着彻骨的孤独感,真是云梦泽上初相遇,一见杨兄误终身啊。”
段正纯调侃笑道:“我来到江夏郡正好遇见了风神秀逸的卫玠,人道他最喜坐着四头雪白的山羊拉着一辆雕琢精致的羊车,每次出行,都会造成洛阳城交通堵塞,不过如今的他随身佩戴莫邪剑,眼神显得有些凛冽,浑身散发着一股冷漠,以前的他也是这般高冷吗?还是说到了江东领域,他的戒备心也变重了?”
第五十四章 探监(一)
郗遐面无表情的说道:“他出身河东卫氏,难道你这样的商贾还想与他攀什么交情,你之前听到的那些有关他的事情不假,但是你在江夏郡看到的他已经变得更加强大了,就连江东各士族也是不敢小觑他的。”
“我跟你们攀什么交情,我只认钱不认人而且还喜欢翻脸不认人,在我看来,什么君子,什么道义,都是一钱不值的,有钱可以为所欲为,就连人命都买的到,有钱的是大爷,没钱的装孙子还未必有人搭理,我一不抢二不骗,已经算是很有诚信的商人了。”
段正纯走至船尾,望见那边货船上也结束了打斗,乔盼正命几名小厮把倒在甲板上的贼人全都捆绑起来,而崔治在和阴翼说着些什么。
“那位乔兄还是有两下子的,刀耍的像是那种江湖卖艺的假把式,虽是花拳绣腿,但很有观赏性,你也不去给人家捧个场叫个好?”
段正纯哈哈一笑,又跃至白霜的画舫上,走到她身前,半蹲下身子,有意表现自己“怜香惜玉”的绅士风度,轻轻勾起她的下巴,唇瓣凑近她的耳边,缓缓说道:“别装了,你跟那个死了的听雪一样,都是萧牧府上的侍妾,我不管你现在的主人是谁,你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放了你。”
白霜神色惊慌,红唇翕动了一下,不想段正纯横抱起她,轻浮的笑道:“今夜你就好好服侍我吧。”
郗遐对他这个好色之徒无甚好感,只是抬首仰望星空,喃喃道:“陶侃还未夺回沙羡,张昌此时急于攻下穆家庄园,多半是想集结石岩山老巢的兵力反攻安陆县,那么能否守的住穆家庄园就变得至关重要,也许明日张昌的军队就会攻打过来了,陶侃派过来的三千精锐再加上阴翼此番带来的部曲,还有穆家庄园的几千部曲,到底可以撑多久呢?”
在月色的映照下,郗遐的脸庞清朗夺目,眼神中透着坚毅,他慢慢抚摸着那藕粉色玉穗子,唇角微扬,“这几日她的书信也快该到了,想必她现在应该在避暑山庄里乘凉,上回在信里还说要送我藕粉桂花糖糕和榛子酥,如果她忘记了,待我回到洛阳,就天天带上三五好友去菊下楼吃霸王餐,看她怎么办?”
此时在成皋县衙大牢内,有名狱卒提着两个食盒走过稍显昏暗的长长的过道,在一间牢房门口停住了步子,放下那食盒,打开牢房门,又把食盒递进去,看向里面那两个穿着赭衣囚服的年轻男子。
“李如柏,柴六郎,这是你们府上的家仆送过来的晚饭,到明日就要加钱了,狱曹已经吩咐下来,不许你们几个人的亲友进来探监,我好心把饭菜带给你们,可是担着不少风险的,至少得多加这个数。”
那面黑身矮的狱卒伸出两根手指,厚厚的嘴唇咧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柴六郎看见他有些倒胃口,只是伸手想要打开那个紫檀素面三层提梁盒。
狱卒却用手按在食盒上面,斜眼说道:“这可不是两串钱,而是两头羊,我要一公一母,我家婆娘想喝羊乳,而我要吃羊肉。”
“常饮羊乳,色如处子,你那婆娘还挺爱美的。”
李如柏把衣袖上沾着的干草轻轻拂去,笑道:“找个奶水足的母羊很容易,不过我也好心提醒你一句,煮羊奶的时候最好加水稀释一下,这样羊奶的膻味没那么浓,也更好消化,明白吗?”
狱卒点点头,又道:“富家哥儿就是长得俊,就连那边的三个恶少也是生的白白净净的,要是不认识他们的话,还以为他们是谦谦君子哩。”
狱卒直接转身走到旁边那一间牢房门口,扫了一眼正斜躺在草席上的上官胜,却见他嘴里还叼着个竹牙签,一脸嘚瑟的样子,看着真是欠扁。
狱卒直接朝地上啐了一口,口中骂道:“都蹲牢房了,还给我装大爷,赶明狱曹没了耐心,给你用刑的时候,你可别吓晕过去,我们这儿可有很多种办法催你清醒,你可以都试一试!”说完快步走开。
上官胜哼了一声,完全不在意,只是缓缓坐起身,这两间牢房是紧挨着的,他闻到一股香浓的鲫鱼汤味道,便站起来,走到最左边又坐下来,望着李如柏和柴六郎两个人津津有味的吃着美食。
“李兄,这羊排也是用竹子串起来烤的,味道真是绝了。”
柴六郎不吃自己家的饭食,每回都是在蹭李如柏的饭菜,李如柏却摇头叹道:“这羊排烤老了,而且烤肉就要现烤现吃,双穗那个糊涂蛋给我准备的什么晚饭,还有这个荠菜饼,做的又硬又难吃,今晚我只能喝鱼汤了。”
“李如柏,你对吃的还挺讲究的,咱们都被关在这破牢里好几天了,你还有闲心讲究这些,填饱肚子就得了,想办法出去才是最要紧的。”
上官胜后背倚着墙,无奈的说道:“这分明就是有人栽赃陷害我们,那个姜县令还讯问我们盗取的赃物藏匿在何处,真是太可笑了,我们为何要去抢劫邬家,不过找着几件物证,就认定是我们干的,他这断案也太草率了。”
“人家是堂堂县尊,我们是阶下囚,他没有对我们严刑逼供,已经是格外优待了。”
李如柏苦笑着夹起那个荠菜饼,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心里还在想着邬家池塘里的那具白骨,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原来已经有人给你送了晚饭,早知这样,我就没必要特意来这一遭了。”
李如柏微微抬眸,只见身穿湖蓝衣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一名白袍少年。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我本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贴心,还给我送饭来了。”
李如柏根本没有看那位年轻的小郎君,而是双手抓着牢门柱,凝视着他身后的那名白袍少年,微笑问道:“你给我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这白袍少年正是雨轻,她是和楚颂之一起过来的,张舆正被裴珏和裴恬两个小鬼缠着请教儒学方面的问题,无法脱身,自然也不知晓雨轻悄悄溜出来探监。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到,打到肥硕鼠。”
雨轻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故意的眯起来,目光扫过他们五个嫌犯,伸手指向南过那边,讶然道:“真的有只老鼠!”
第五十五章 探监(二)
阿福提着食盒,嘿嘿笑道:“牢房里阴暗又潮湿,当然会有耗子洞,说不定还有一只金鼻白毛老鼠精,变化成花容月貌的女郎,夜里专门挖人心肝呢。”
李如柏瞥见南过慌忙爬到上官胜身边,胆小如鼠的样子真是可笑,上官胜一把推开他,对雨轻投去轻蔑的目光道:“什么老鼠精,不过是吓唬人的鬼话而已。”
雨轻摆出一副高傲不可一世的架势,负手大步走到那边关押着十几名囚犯的大牢房门口,敲了敲牢门柱,轻笑一声,“你们谁是商光彦?”
这里面关押的十几名囚犯大都是坑蒙拐骗的无赖地痞,有时也会受人贿赂,做一些拉皮条的勾当,关上几日就会被放出去的。
雨轻昨日已经从邬启豪的随行小厮那里打听到一些事情,在邬家被抢劫的前一阵子,邬启豪跟着父亲邬琏一起出门去赴宴,路过一家胡饼店,见到一男子赤膊仰面横躺在店门前,将大门堵住,然后破口大骂,街上行人纷纷围观,几个伙计便拿着擀面杖把那人打了一通,掌柜叫停后,那人站起身哈哈大笑,“掌柜的,这打也打了,可以让我吃饼了吧!”
原来这男子是个闲汉,专做无赖之事,连日来总是到这家吃胡饼,每回都赊账,掌柜管他要钱,他便说没有,但还想吃胡饼,于是告诉掌柜,自己明日必来闹事,让店内伙计只管打,自己绝不还手。
但有个条件,打完之后,自此吃胡饼不用付钱,如果掌柜不答应,他就每天横躺在店前,让人家做不成生意,掌柜知他是个市井无赖,告到衙门顶多关他十天半个月的,也就被放出来了,心里恨归恨,又不敢真的当街打死他,只能让他继续白吃白拿了。
当时邬琏觉得这无赖会耍点小手段,也有几分硬气,便带他回自己府里,让他帮着酒楼去收账,回来后自然有赏。
一般去酒楼消费的客人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要么记账,要么有仆人或者丫鬟去结账,对于这些记账的,到了月底或者年底酒楼账房管事都会派人去收账,这要账的差使不好做,有时候也会碰一鼻子灰,或者吃闭门羹,故而邬琏才让这个无赖去跑腿办事。
没想到这个无赖竟然收了账跑路了,邬家管事朱全告到衙门,这个叫商光彦的无赖也实在是笨,很快就被宁县尉的手下逮个正着,如今就关在这间牢房里。
其中一长脸男子,长着鹰钩鼻,薄唇抿了两下,插着手臂不咸不淡的问道:“小郎君找我可是有事啊?”
雨轻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只是退至楚颂之身后。
其实在楚颂之刚到沁水就任县令之时,与这样的地痞无赖打过很多的交道,沁水县的地头蛇与本地士族相互勾结,给楚颂之制造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麻烦,更串联起县衙的一帮旧吏,想把他这位县令逐渐架空。
幸好楚颂之颇有手段,恩威并施,好好笼络了这些混混,同时暗中离间他们,以防被他们辖制住,并且利用他们收集相关情报,倒是解决了不少棘手的难题,对于眼前这个摆着大爷款儿的商光彦,楚颂之自然有办法从他嘴里套出一些话出来。
阿福已经把食盒放到地下,蹲身打开盖子,取出一个新做的烤面包,递给商光彦,笑道:“先吃点东西好了。”
早有狱卒搬来一个凳子,用袖子急急蹭了蹭,楚颂之往凳子上一坐,悠然道:“我找你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单纯的想要与你谈谈心。”
雨轻再次走回李如柏那间牢房门口,然后招手示意狱卒把凳子放在这里,自己也坐了下来。
这时顺风走过来,把一根麻花递到她手边,她掰开两半,头也没回的问道:“李如柏,你要不要吃麻花?”
李如柏直接从她右手抢过那半根麻花,故意埋怨道:“你让那个无赖吃烤面包,而让我啃麻花,看来我还不如那个无赖待遇好呢。”
“你确实不如那个无赖。”顺风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可是邬家抢劫案的重要嫌犯,能有麻花吃就不错了。”
“我不过就是走了霉运,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嫌犯,真正的罪犯不知躲在哪里偷着乐呢?”
李如柏双腿盘坐在破草席上,吃着五香麻花,出神的望着雨轻的背影。
“如果是别人犯罪后栽赃给你,你只要提供不在场的证明,自然就可以洗脱嫌疑了。”
雨轻蓦然回首,问道:“那晚你在哪里?”
“你可是真心想要帮我?”
李如柏吃着麻花一脸享受,看似奶萌的可爱小男生,眼底却带着邪魅的笑意。
“我在逍遥谷独自赏月,独自饮酒。”
顺风嗤笑道:“这么说来就是无人给你作不在场的证明了,赏月明明可以坐在自家庭院里,非要一个人跑去黑漆漆的山谷里,肯定没干好事。”
雨轻又把视线落到柴六郎身上,好奇的问道:“你当时又在做什么?”
“柴六郎在外面养着小老婆,自然是夜里留宿在她那里了。”李如柏不怀好意的问道:“我猜的可对啊?”
柴六郎尴尬一笑,然后点点头,雨轻托着下巴沉吟道:“他们几个肯定都没有不在场的证明,如果他们真的没有犯罪,那么只能说明真正的罪犯对他们几人的行踪很了解,精心设计好每个环节,那几件物证更是让他们无法辩驳,罪犯为何要这般陷害他们呢?”
“任何事情有因必有果,坏人做坏事也是有原因的,有时候你看的好人未必是好人,坏人也未必是坏人。”
李如柏风轻云淡的说道:“就像宁县尉在邬家池塘里找到的那具白骨,可见邬家本身就有问题,这也许是陈年旧案了,姜县令应该不会把这件抢劫案与白骨案联系在一起来调查,那样只会让案情更加扑朔迷离,恐怕他不是那种锲而不舍的追求真相和公义的人,更缺乏无所畏惧的勇气,只是一心想着个人政绩和升迁而已。”
“你这话听起来很高尚,不过从你嘴里说出来感觉怪怪的。”
顺风吃完麻花,又拿出一个鸡肉卷,对李如柏他们笑道:“我在饼里面放了酸黄瓜,吃起来很开胃的,你们要不要尝一下?”
柴六郎诧异的问道:“你这小婢也太能吃了,从一进来就不停的吃,难道你嚼着不累吗?”
第五十六章 探监(三)
“能吃是福,你们不吃拉倒。”
顺风继续津津有味的吃起来,雨轻看到楚颂之已然起身,貌似他们那边的谈话已经结束了,雨轻也准备起身之时,李如柏却凑到她耳畔低语道:“你一定会救我出去的,对不对?”
“你本来就算不上什么好人,坐几天牢受受罪也是应该的。”
雨轻回头,一双点漆似的眸子睇着他,说道:“你要是真没犯罪,自然会被释放的,更何况你和我非亲非友,我为何要费力救你?”
“那么你今晚过来探监又是为何?”
“我只是为了帮宁县尉查一桩旧案,与你无关。”
雨轻抬脚就要走开,怎料李如柏一把抓住她的右臂,囚牢里亮着一盏暖黄色的油灯,映在他脸上显得他的侧颜轮廓深邃,眼神温润迷人,随着灯光摇曳,一圈圈光晕也随之晃动。
他笑容柔和,说道:“你很聪明,洞察力也很强,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线索了,而且我猜你对白骨案更感兴趣一些,双穗那个小厮虽然看起来笨笨的,但是过去跟着他那个当仵作的叔叔学过两年,懂一些皮毛,他会随时听候你的调遣。”
“你的话都说完了,现在可以松开手了。”
李如柏微微一笑,然后松开了手,雨轻却白了他一眼,口中喃喃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完转身便和楚颂之快步离开了大牢。
李如柏一直伸头望着过道那边,明明连背影都看不到了,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黯淡。
上官胜不由得奸笑两声,说道:“没想到你好男色,难怪连池荷姑娘的香囊都不稀罕了,直接转手送给了柴六郎,不过我看那位小郎君神气十足,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你的一片痴心喂了——”
话未说完,一块荠菜饼就甩到了他的脸上,他嗔目斥道:“李如柏,你发什么疯?”
“上官胜,打是亲骂是爱,我是男女通吃,你不知道吗?”
李如柏撕下一只鸡腿,大口吃着,就在柴六郎无比惊愕的目光之中,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笑容有点暧昧,说道:“六郎,你不用怕,我又不会吃了你,只是有你作伴,我才睡得踏实。”
上官胜被他的话恶心到了,直接转过脸去,看见南过和梅源两个人正准备躺下睡觉,他直接朝南过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就知道睡,都快睡成死猪了,赶明姜建肯定会分开提审我们,你们可想好如何应答了?”
南过和梅源面面相觑,然后很不情愿的爬起来,上官胜一脸严肃的说道:“好好动动你们的脑子,什么玉佩、衣袍的,都是何时被偷的,是被府里的小厮偷的,还是外面的什么人偷的,想不出来也要想。”
“那......那把刀是怎么回事......”南过怯怯的低声问道。
上官胜冷眉一挑,直接伸手拧起他的耳朵,一字一顿的说道:“南过,你竟然敢怀疑我?”
李如柏吃完了一个鸡腿,拿起鸡骨头砸中上官胜的后脑勺,戏谑笑道:“上官胜,你比他们俩也聪明不了多少,何苦来,大家如今都是身陷囹圄,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说不定明日就要给我们上大刑了。”
“李如柏,你就是个疯子,败家子,你的命还真是硬哪,自己的爹娘死了,唯一的哥哥也死了,呼啸山庄的产业任你一个人挥霍,你这个灾星把全家人都克死了,如今还连累我们也跟着倒霉,柴六郎,你要是不想死的太快,最好离他远一点!”
上官胜恨的牙根痒痒,眼前这个人在梦月楼那般戏耍他,还未能好好出这口恶气,就和他一起被关进了大牢,他简直是恼怒至极。
在裴家别院,张舆独自立于凉亭中,柔和的月光缓缓洒在静谧的池面上,只见他穿着青色草木刺绣薄外衫,搭配雪白中衣,俊秀的脸庞尽显清冷,剑眉微微蹙起,似有心事。
直到望见雨轻的身影,他才把那些纷乱的心绪压下去,然后用审视的眼光盯视着她,淡淡问道:“你去了哪里?”
“哦,我陪着楚兄一起去爬山了。”
雨轻摇着折扇,微笑道:“站在山顶看日落,昙花一现的美丽晚霞,那感觉真好,让我不由得想起《虞美人盛开的山坡》里面的场景,散步在夏日的道路上,随风摇摆的树林,感受着夏日的风,还有那抹夕阳下浅淡的背影,不禁让人怀念。”
“雨轻,你又在转移话题了,你把这个画面描述的确实很美,不过用笔画出来的画作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张舆从袖中掏出一小幅画作,故意在她面前展开,伸手指向画上那只大大胖胖的怪物,笑道:“这对小姐妹的头发和衣着有些奇怪,不过我勉强还能接受,但站在她们身旁的又是何物啊,是什么吃人的妖怪吗?”
“它叫做龙猫,龙猫是森林的守护者,它很神秘,只有心灵纯净,怀有童真的人才能看到,人世间的魑魅魍魉自然是看不到它的。”
雨轻抬眸笑道:“不过我知道公安哥哥是坚守正义之人,所以你能够看得到龙猫。”
“何为正义?世道不公,有人肯站出来说话,总比万马齐喑好,哪怕那些人只是没有立场的故作姿态标榜自己,不过我更希望是“理性的声音”,而不是“正义的火气”,路见不平一声吼,见义勇为没有错,但至少要先弄清事实,不要到最后被别人卖了,还在为他喝彩,傻乎乎的帮他数钱。”
张舆面色微冷,从雨轻和楚颂之乘车离开别院,朗清就尾随着他们,雨轻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张舆也是一清二楚,他对邬家的这桩抢劫案并不是没有怀疑,只是不会贸然插手。
“公安哥哥,荥阳及其西面的成皋,南屏嵩山,北临河水,汜水纵流其间,为洛阳的门户,成皋县地方不大,不过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该地形形色色的人物自然也不少,县令姜建,县丞谭采,县尉宁傕,他们三人就是貌合神离.......”
“我记得祖哥哥的四叔祖约曾经担任过成皋县令,没干多久就返回洛阳了,当时的县丞就是谭采,而姜建只不过在去年才到任,今年就已经有升迁的机会了,可见姜建也是依附于某人翼下,大树底下好乘凉,不是吗?”
第五十七章 夜话(一)
“你去了一趟成皋县衙,倒是看出来不少的东西。”
张舆淡然说道:“也许在你看来,姜建只想升官,谭采为人比较中庸,反观宁县尉正直秉公,但你还是不要太高估人性,而低估了人心。”
“公安哥哥,人的心都是自私自利的,谁敢说自己没点小心思是为自己呢,人心更是猜不透了,人心隔肚皮,我也懒得去猜,况且我又没有郭公那样驱妖捉鬼的本事,我相信好人自遇好人救,恶人自有恶人磨,一切皆有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雨轻深呼吸,嗅着夜风中的花香,又伸手指了指亭子外面所种的七里香,扬起小脸说道:“这种七里香驱蚊效果真的不错,可以考虑研发七里香香水,洒在身上,既清香又驱蚊,就跟花露水一样,之前研制的蔷薇露卖的就很紧俏,知世她们可是爱不释手呢。”
“雨轻,你真是越来越狡猾了,每日里不是讲那些荒诞的故事,奇怪的发明创造,就是谎话连篇,明明知道子修兄和那个姜建素来不睦,还拉着子修兄去县衙,你这是成心给子修兄添堵呢?”
雨轻摇摇头,赶忙解释道:“我是在帮助楚兄,这次的邬家抢劫案算是轰动了整个县城,还有陈年白骨案,如果楚兄能够尽快侦破这两件案子,必能一举扬名,看姜建往后还敢不敢小觑楚兄?”
“听你这么说,楚兄还得感谢你了?”
张舆低眉浅笑,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微笑道:“说话还是这么不着边际,那些个商铺自有掌柜来打理,县衙的案子也是交给该管的人去管,子修兄原本是带着家眷过来避暑的,你倒好,还给他安排了事情做,他以后真要躲着你了。”
“公安哥哥,大过年的不放假休息继续工作的人多得是,家里有钱的人,最有资格混吃等死,可有些人照样拉着行李满世界找生意,过年过节又算得了什么,有赚钱的机会,这些都是浮云,机会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
底层官员更是如此,楚兄要是想过安逸的生活,直接待在家里啃老就好了,反正他家也是富户,一辈子不愁吃穿,又何必跑来洛阳求职呢?”
雨轻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长呼出一口气,“其实公安哥哥也一直很努力不是吗?”
“雨轻,你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一身市井之气,要是让你四叔听到了,准要训斥你的。”
张舆觉得她说出的话实在是犀利直接,以前就当着他的面说如今是拼爹比较凶的时代,那些世家小子不过是生得好,就占据着高位,不公平也是没有办法的,游戏规则本来就是由统治阶级制定的,这样的话竟出自雨轻之口,好像她真的体会过寒门的心酸,更是以平民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道。
“公安哥哥,在你面前我说话就不需要顾及那么多了,因为我的话话糙理不糙,直戳人的内心。”
雨轻得意的笑了笑,又拈起一颗果脯,想起昨日收到任远的来信,他还在信上讲了一件有意思的事,雨轻忽闪着大眼睛,佯装好奇,问道:“公安哥哥,昨日我听王爷爷谈到一个人,兰陵萧辙,已经入东宫侍读,深受太子的赏识,不知道是谁把他引荐给太子的?”
“听人说萧辙好像是在菊下楼与太子偶遇,当时太子一身儒生打扮,只带着几名随从,刚好有位从东平须昌来的兵家子,为了当日最后一份限量版的樱桃冰凌糕与太子发生了争执,甚至还命护卫动手殴打太子,挥过来的拳头被萧辙生生拦下了,不过萧辙挺身而出,脸上也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好在子初兄及时赶到,才把那名兵家子撵了出去.......”
“萧辙只是个文弱书生,与太子素不相识,竟能主动帮太子解围,看来他是个极其真诚的人,他们二人也是一见如故,之后没过多久萧辙就被选入东宫做侍读了。”
张舆含笑看着她,轻声问道:“我怎么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雨轻合上折扇,赧然一笑:“公安哥哥,我还没有吃晚饭,当然肚子会咕咕叫了。”
“雨轻,我特意让厨房给你留了花尾榛鸡汤,我们一起吃馄饨好不好?”张舆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
雨轻点点头,笑道:“小馄饨搭配锅贴,今早我已经把包好的生锅贴冷藏起来了,等会煎一下就可以吃了。”
“那么你是要亲自煎锅贴给我吃吗?”张舆靠近她,眼神温柔。
“好吧,士瑶哥哥嫌弃我煎的锅贴太硬,而子谅哥哥却说我煎的锅贴不如煎饺好吃,郗遐对锅贴和煎饺还傻傻分不清楚,只有悦哥哥和阿远哥哥不挑剔,悦哥哥向来对食物没什么要求,做的再好吃,他也就是吃几口便放下了筷子,而阿远哥哥最好凑活了,做什么他都说好吃的。”
雨轻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了出去,又回头冲着他调皮的笑道:“公安哥哥,比起龙猫,我觉得黑猫警长更厉害一些?”
“什么黑猫白猫的,警长又是什么头衔?”
“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成皋县内的宵小鼠辈,又岂能是公安哥哥的对手?”
张舆笑了笑,缓步走在她身后,心想:虽然他们全都不在,但雨轻仍旧会时常提起他们,毕竟他们就像哥哥一样陪着她成长,他们对雨轻的感情最好只限于兄妹之情,不过这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也许他们对雨轻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友情的界限。
当然等他们回来后知晓裴家有意挑选自己做孙女婿的话,恐怕自己就真的成了众矢之的,他们的各种刁难也会扑面而来,势必还要迎接一个又一个的挑战,如今只希望自己和雨轻可以共同度过一个安静而美好的夏日。
夜里急风吹来墨云,然后便是电闪雷鸣,一场大雨突然而至,雨轻临窗写下几行诗句,雷岩在旁轻声念道:“猛风飘电黑云生,霎霎高林簇雨声。夜久雨休风又定,断云流月却斜明。此诗很应景,夏夜的雨最是扰人清梦了。”
“细雨敲窗,也许把它当成优美的旋律更能入眠,相反也有可能把人从睡梦中惊醒,阿岩,我在雨天出生,同时在那一日我也失去了母亲,说起来我对雨天无甚好感,你喜欢下雨天吗?”
第五十八章 夜话(二)
雨轻放下毛笔,转头看向雷岩。
她愣了愣,把那个羊脂玉凫衔灵芝镇纸放回桌上,笑道:“谈不上很喜欢,也不讨厌,以前到了夏天,我的父亲就会常常带着我爬上屋顶,铺着席子,躺在上面数星星,有时候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最担心的就是半夜会下一场大雨把你淋醒,那时候父亲就对着天空乱叫,我也会跟着一起喊叫......”
“看来你的父亲很爱带着你一起玩。”
雨轻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很是羡慕,自从她来到这里,就没有父母的陪伴,更不曾感受过父母的关怀与疼爱,在小时候每当左媛讥讽她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时,她面上不生气,但心里却很难受。
尤其是每当过年之际,别人全家团圆的日子,自己只能和几名小婢一块玩套圈圈的游戏,地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金银玉器、胭脂水粉和钗环首饰应有尽有,只要套到什么就归自己了,也就是在年下变相的奖励这些婢女,就当发年底奖金了,大家一起乐呵乐呵,总强过一个人坐着傻傻的发呆。
“雨轻,改日我们一起去屋顶上面数星星吧,再叫上顺风,吃炸鸡,喝柠檬水,继续听你讲那个《摘下星星送给你》的故事,那个乐云鹤去金陵做生意,在旅店歇脚的时候遇上的那个人是个神仙,对不对?”
“这个极其浪漫温情的故事其实叫做《雷曹》,还有一个外国爱情故事叫做《来自星星的你》,你想不想听呢?”
雨轻微微一笑,偏头示意怜画将那一叠左伯纸整理好,然后又坐回椅子上,端起刚刚冲好的那碗藕粉,拿勺子搅拌了两下,笑道:“阿岩,这是士瑶哥哥特意命人从吴郡送过来的藕粉,你也尝尝好了,若觉得好喝,我就让梧桐给你送过去一包,藕粉有滋补养颜的功效,清晨冲一碗喝也很方便。”
雷岩耸了耸肩,无所谓的笑道:“我不像你有这么些好哥哥,容貌一个比一个俊美,在他们中间,你可是要一枝独秀的,而我这样的草莽儿女就不需要保养什么皮肤了,你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你跟了我这两年,嘴也变得越来越叼了,外面那些粗陋的饭食你早就吃不下去了,还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恐怕日后你也要找个士族子弟才能过活了。”雨轻调侃道。
“真是贫嘴,我是说不过你,但是武功高过你许多,想要和我打架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奉陪的。”
雷岩也坐了下来,端起另一碗藕粉,开始细细品尝起来,在魏晋这个时代,藕粉可是稀罕物,多是进贡给皇家贵族的营养品,普通百姓哪里能够得见。
在去年,雨轻得了一场风寒,陆玩派人悄悄送来了花胶,花胶就是鱼胶,放到现代也是价格不菲,而在古代,吴郡每年上贡的花胶也不过只有几斤,即便是陆玩一年里也吃不了两回,也许就是他特意省下来留给雨轻吃的。
当时雨轻的心里倍感温暖,本来想着等病好之后就去陆府向他当面道谢的,可惜那时他已经离开洛阳回吴郡去了。
这时,顺风走了进来,嘴里还嚼着鱿鱼干,雷岩笑道:“你的嘴巴真是闲不住,刚吃了两盘锅贴,还喝了一大碗榛鸡汤,这会又开始嚼鱿鱼干了,照你这个吃法,那些鱿鱼干几天就要被你吃完了,一批海鲜干货从青州运过来不容易,你就省着点吃吧。”
“雷岩,这你就不懂了,我这是在给雨轻做宣传呢,县衙里的人都挺喜欢吃这款零食的,谭县丞和宁县尉就从我这里买了好几包,我还帮雨轻小赚了一笔,这包鱿鱼干就当是奖励了。”
顺风直接坐到月牙凳上,雨轻将那碗藕粉递给她,问道:“祁斯可有派人查出来邬家的底细?”
“查是查出来一些,邬家祖上在汉末曾做过县吏,后来子孙便是以经商为主,在成皋县也算是出了名的富户了,如今的家主就是邬启豪的父亲邬琏,他为人豪爽大度,善于谈笑,性格豁达开朗,喜欢独自出行,邬家的生意基本上都是交给那个管事朱全来打理......”
“这几年邬琏反而变的沉默寡言了,推掉许多应酬,也不再单独出门数日不归了,这个邬家除了在生意场上与人有过竞争之外,不曾听说结下什么仇家。”
雨声渐停,夜风还带着一丝丝凉意,雨轻手里把玩着那个白玉蟾宫玉兔捣药镂雕香囊,淡淡笑道:“在背地里算计的人,应该不只是为了抢劫一些金银财物,邬家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也许只有解开池塘里的白骨之谜才能知道。
明日我会和宁县尉一起去邬家,顺便也见一见刚刚痛失爱子的邬琏夫妇,在我看来,商光彦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对邬琏的鄙夷,他这么个无赖竟然还瞧不起邬家家主,真是有意思,难道邬琏比他这个无赖还无耻吗?”
“雨轻,那个商光彦的话不足为信,他就是个地痞流氓,卷着邬家的钱想溜没溜成,还摆出一副冤屈的模样,到底是谁坑谁呢?”
雨轻站起身,慢慢走至窗下,双手环抱于胸前,笑道:“想分辨出谁坑谁,就要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才行,我倒是从阿珲哥哥的书信上得到了一些启发,常山王司马乂有着一腔热血,身为王爷却似乎有着行伍出身一般的魅力,只是洞悉全局的战略眼光不太行,不过没关系,有阿珲哥哥做他的幕僚,以后可以陪着尽是阴谋家的司马氏族好好玩......”
“至于这个李如柏,是敌是友都不重要,如果我和他有着共同的敌人,那么我们就可以成为朋友,可如果他存着利用我的心思,互相利用也无不可,各取所需罢了。”
顺风放下玉碗,笑问道:“雨轻,难道你真的不认识他吗?”
“我已经回答你很多遍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他,随便抚奏一曲,对着女孩唱首情歌,这样的极品简直跟西门庆一个德行,我可没有兴趣结交这样的人。”
第五十九章 迷雾(一)
雨轻将桌上的几封书信放进匣子里,随手锁上了它,这里面放着陆玩、卢琛、崔意、郗遐、任远和张珲等人的书信。
在洛阳的书房里还有好几个装满信件的匣子,她总是习惯性的把这些书信存放好,闲暇时就会随便拿出一封信看看。
“雨轻小娘子,也许他真的认识你,可你却不记得他了,上回他在逍遥谷砍竹子的时候,还自言自语的说,‘我给你这个小傻瓜做工,你却连个笑脸都没有,可能是我上辈子欠你太多,这辈子你是来要债的吧。’对着我耍脾气显示威风,真该拿你的书去垫桌子,他说了好多,也偷偷看了你很多次,只不过你没有注意到而已。”
怜画把匣子放好,又笑道:“我觉得他这人心地不坏,雨轻小娘子应该也感觉得到吧?”
“可能吧,不过他套路太多,我才懒得理睬他。”雨轻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没过一会,香草走了进来,准备服侍雨轻沐浴,顺风和雷岩也各自走开了。
次日天明,在裴家别院不远处,有名青衫小厮正坐在路边烤着羊肉串,当望见雨轻一行人走了出来,他慌忙拿着那五串羊肉串跑到雨轻跟前,堆笑道:“小郎君,我叫双穗,这是刚刚烤好的羊肉串,香喷喷的,您赏脸品尝一下?”
“没想到你这小厮一大早就来了,真够积极的。”顺风接过那五串羊肉串,色泽金黄,闻起来真的很香。
“禾生双穗,地出甘泉,都是祥瑞之兆,你家主人挺会起名字的。”
雨轻手中摇动着鹤翎羽扇,玉石为柄,柄尾坠着天青色流苏,含笑扫视一眼双穗,又道:“顺风,你拿去同雷岩她们分了吧。”
“小郎君手上的羽扇润泽而有光彩,制作精致,他处所罕见,应该是扬州所产。”双穗颔首说道。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雨轻笑问。
“禽羽枯而散,惟有吴郡、会稽一带的溪水浣羽,才能粘而不枯,光滑如缎,这把羽扇的羽片排列对称,自然是在一只禽鸟身上拔取左右两翼的同一位置的翎毛来配对成型,然后再以鹤颧等尾下毛缀之,以为美观,这等精巧工艺在北方是很难寻到的。”
雨轻微微一笑,“双穗,希望待会鉴别白骨之时你也能够观察细微,不遗漏一处。”说完就坐上了牛车。
顺风把羊肉串分给了甜甜和雷岩她们,梧桐和花姑并不和雨轻一起去邬家,而是另外有事交给她们俩去办。
“这可是我一清早辛苦烤的羊肉串,就这样喂到你们几个小婢的肚子里去了,我真是白忙乎了。”
双穗瞪了一眼正在大口大口吃着羊肉串的顺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然后就跟在雨轻乘坐的牛车后面,朝县衙的方向走去。
待他们一行人来至县衙,宁县尉就直接带着他们走进停尸房,仵作已经仔细检查了一遍,捋须说道:“这副尸骨有六尺七寸长,应该是一具男尸,此男子年纪大概在四十岁左右,尸身上并无任何伤痕,从骸骨的色泽上来看,也不是中毒身亡,也许此人只是不小心掉入莲塘内被淹死的。”
“我昨日已经派捕头去邬家询问过那片莲塘,原来邬家的宅院在前些年扩建过,邻近邬家住着的原是一位开医馆的土郎中,老主人好像病死了,膝下养了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不通医术,胡乱经营,亏损巨大,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于是就把莲塘和自家宅子一并给卖了,邬家想着重修宅院,干脆买了下来,所以说有关这莲塘里的白骨,还得找来郎中那家人——”
“宁县尉,我今日带来一位精通验尸之人,也许他会带给我们不一样的答案。”
雨轻含笑示意双穗上前显示身手,没想到这厮一点也不怯场,直接躬身说道:“宁县尉,我有一方法或可以验出死因,不知宁县尉可愿意配合?”
“若是你能验出其真正死因,我自然全力配合,只不过我看你年纪尚轻,莫不是在说大话?”
“宁县尉,一试方知,如果他在戏耍我等,杖他五十棍,轰走就是了。”
雨轻负手踱着步子,并未去看那具白骨,只是瞧着双穗,淡淡笑道:“你可以开始了。”
“还要劳烦各位衙役将这具白骨抬到院中。”双穗颔首道。
宁傕点点头,命人照着他的话去做,当他们把白骨抬到院中间,双穗便蹲身说道:“验骨,需要选择晴明之日,现将人体骨骼洗净,然后按照人体骨骸的次序摆放。”
双穗一边亲自把骨骸摆放到正确的位置上,一边说道:“开一个地穴,长五尺,宽三尺,深二尺,多用柴炭煅烧,以地红为度,除去火,再用好酒二升,醋五升,泼洒穴内,乘热气,扛骨入穴,以草垫盖定,蒸骨约一二时辰,候地冷,去草垫,扛骨殖于平坦明亮之处,将红油伞遮尸骨验之.......”
在场的人觉得他这个办法很是奇怪,仵作也不理解,几个衙役按着他所说的步骤开始挖穴烧火蒸骨,又取来红油伞。
双穗站于伞下,观察着头颅骨,继续讲道:“若骨上有被打之痕,即有红色纹路微印,若此验尚存疑,可用墨法再验,浓磨好墨匀涂于骨伤处,候墨干,用清水将墨洗净,如有伤损之处,必有黑墨浸入.........”
雨轻缓步走至他跟前,当即敛容道:“宁县尉,此人生前必是被钝器所伤,这是一桩谋杀案。”
宁傕紧锁眉头,沉声道:“看来要赶快把那老郎中的亲人找回来问一问了。”
“也好,派几名捕头去寻人就是了,宁县尉若无其他要事,就随我去一趟邬家吧。”
雨轻拿羽扇拍了拍双穗的脑袋,问道:“还盯着这具骸骨看什么,难道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发现?”
双穗摇了摇头,小声道:“小郎君,就凭我那点皮毛,能发现什么,这方法还是你在路上教给我的,我就是个唱戏的,而小郎君却是来看戏的。”
“这种验骨手法叫做红油伞法,与刑侦里的血迹‘荧光反应’很类似,我也是突然想到宋慈用过蒸骨验尸这样的办法,才让你试一试的,在县衙里看戏太无趣了,想看真正的好戏还得去邬家。”
第六十章 迷雾(二)
头戴缣巾的少年淡淡地笑笑,粉唇不易察觉地微微向上一扬,徐步走出县衙,夏天的风吹动着她的袍袖,姿质风流,双穗跟在她身后,心中暗想:她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但比起我家主人常年混迹草莽之中,可真是大巫见小巫了。
在洒金街上的梦月楼外,有一辆牛车停在街边好一会了,旁边是个卖樱桃的小摊子,摊子前站着一名年轻男子,只见他穿着雪白中衣,外罩浅蓝色棉麻衣衫,给人一种潇洒无求、飘然若仙的感觉。
“公安小郎君,不如买些樱桃,浇以乳酪,雨轻小娘子定是爱吃的。”
朗清很快走出梦月楼,然后来到张舆身边,笑道:“正好我们牛车上就有冰镇的乳酪和蔗浆,等会雨轻小娘子就可以在车上吃糖酪浇樱桃了。”
“蔡谟去梦月楼见了何人?”张舆弯腰挑着樱桃,淡淡问道。
“中牟潘家的人,不过貌似他们谈的不太愉快,我看见潘家人是阴沉着脸离开的。”朗清低声回道。
“只怕潘岳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呢,上官胜已经牵涉其中,一时半刻潘家人也是难以帮他洗脱嫌疑的,至于蔡谟是不是真心想要解救自己的表弟柴六郎,还未可知,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好了。”
张舆手里拿着一包樱桃,远远就望见雨轻的牛车正朝这里驶来,他微微一笑,又坐回自己的牛车上。
没过一会,雨轻就来到他的牛车里,满脸期待的说道:“虽然这里没有冰雪皇后和哈根达斯,但是能吃上糖酪浇樱桃,我已经很满足了。”
张舆早就将一盘洗好的樱桃刨开、去核,盛在玛瑙碗中,浇上乳酪和蔗浆,又递给雨轻一个小勺,看着她津津有味吃着樱桃,张舆便想起前两日所发生的那件事,也是关于吃东西方面的。
“雨轻,上次你故意问蔡谟,长有八只脚,加上两个夹钳的就一定是螃蟹吗,蔡谟当时被你问住,你却笑说有一种小的螃蟹叫做蟛蜞,什么蟛蜞非蟹,有毒不可食这都是不懂吃的人说的蠢话,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人不讲究饮食卫生,根本就没有处理干净或者没有煮熟就开始吃了,不吃出来问题才怪呢?
对于你说的这些奇怪的话,蔡谟完全没弄明白,不过我在你的《新编世说新语》里看到了一篇无比可笑的故事,偏偏那个人也姓蔡,你可是在故意嘲讽蔡谟?”
“我是出于善意,好心提醒蔡谟,免得日后他不懂胡乱吃东西,吃的上吐下泻活遭罪就不好了。”
雨轻双手捧着玛瑙碗,玩笑似的问道:“既然公安哥哥都到了梦月楼外,怎么不进去逛一逛呢?”
“我怕污了自己的眼睛,只有蔡谟、乐高等风流骚客喜欢那些个俗脂艳粉,什么白菡绿荷的,都是轻浮不堪。”张舆微露鄙夷之色。
雨轻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摇晃两下,含笑道:“公安哥哥,任何人和事都不能一概而论,这些风月场所可是在春秋时期就出现了,它最初的名字叫做‘女闾’,创建这样场所的人正是管仲,当然设于宫中的女闾,并不仅仅是为了淫乐,而是带有一些政治和经济目的.......”
“管仲治齐,置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充国用,此即花粉钱之始,同时也可以吸引游士,网罗人才,后来也形成了布衣卿相,游士大都放荡不羁,纵情酒色,开设妓馆以此吸引他们,燕太子丹也有过类似之举,故而风月场所也有它存在的价值,青楼女子也有好坏之分。”
张舆微微点头,像是很受教,一本正经的问道:“这么说来你是很希望我去体验一下声色犬马中的乐趣?”
雨轻嘟起粉唇,直接掀起车帘,望见怜画还在与那位卖樱桃的商贩聊着天,她便笑道:“公安哥哥,你还记得我之前讲得《水浒传》里卖梨子的郓哥吗?西门庆就是他常年的大客户,而那个卖樱桃的商贩盯上的却是前来梦月楼挥金如土的富家子弟,像樱桃这样的金贵水果,普通百姓哪里会买呢?能够栽种樱桃树的人家起码也得是个富户了。”
“听那商贩说,前一阵子他染了风寒,邻居家的小伙子就主动提出来帮他摆摊卖樱桃,赚了钱一分为二,可没干两天就直接撂摊子甩手走人了,商贩抱怨如今的年轻人做事是有干劲,却没有长性,光想着怎么多捞好处少干活,街头无赖也是越来越多了。”
张舆拿起雨轻的那把羽扇,轻摇两下,凤眸微眯,“你还真的要去邬家啊?子修兄一大早就出门了,你到底让他去做什么了?”
“楚兄是去西关村找阿龙哥哥下棋,陶冶情操。”
“你会这么好心让别人闲着,自己跑去县衙验骨,还带着李如柏的小厮双穗,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雨轻浅浅笑道:“公安哥哥何必明知故问,你这个旁观者自然是看的清清楚楚的,不过有公安哥哥陪着我一起去邬家,我的底气也变足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查你的,我就是去逛园子的。”张舆抚了抚玉佩上系着的白色穗子,声音淡淡的。
“做官不仅要智商高,而且更重要的是情商更要高,他们都是走一步看几步的人,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人当垫脚石,依我看当官其实也不容易,百姓只看到他们光鲜的一面,心里的苦和承受的精神压力外人是不知晓的。
公安哥哥说话就懂得趋利避害,不轻易受到外界的影响,作为官宦子弟,就算为人再低调,也很难藏得住骨子里透出来的气场,公安哥哥比那些处事高调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弟强太多了。”
张舆笑了笑:“雨轻,我在你面前毫无骄傲可言,而且我也争不过你,今早我就吩咐逐风和伴鹤这两个小厮去挖野菜了,上次用马齿苋烙的菜馍,味道还不错。”
“真是难得,公安哥哥也准备换换口味吃野菜了,不如下次我们一起去郊游,包荠菜饺子好了。”
“嗯,那就明天吧,以免你忘记了。”张舆递给她一块帕子,笑道:“你这个小馋猫,嘴角上还沾着乳酪,快擦干净,马上就要到邬家了。”
第六十一章 迷雾(三)
雨轻像个孩童般伸出舌头舔掉嘴角边残留的乳酪,笑眼弯弯,“擦掉多浪费,直接吃到肚子里才好。”
张舆面色微变,拿起那帕子帮她擦拭了一下嘴唇,很严肃的说道:“以后不要随便做出这样的动作来,一点也不雅观。”
“哦。”雨轻点点头,又抱着竹筒喝了点水,并不是很在意。
“不是哦,而是必须谨记。”张舆这次加重了语气。
“长官,我明白了。”
“我才懒得做你这个麻烦精的长官。”
张舆眼帘覆下,不再看她,面颊微红,心道:什么都不懂的小傻瓜,是周边的人把你保护的太好了,宠溺的太过了,以后的日子里我该怎么对你才好呢?难道只有拥你入怀,你才能明白吗?
当牛车停下,张舆下车后,就望见邬家大门悬挂着丧幡白布,有不少人前来吊唁,宁傕便快步上前,施礼道:“小郎君,今日是邬启豪出殡,邬琏还请了七七四十九个和尚来做法事,听说邬琏为了给自己的儿子办丧事,变卖了老家的一块田地,都是因为邬家夜里遭劫,根本拿不出现钱来了。”
“这样大操大办,邬琏还真是个好面子的人。”张舆淡淡一笑。
雨轻却问道:“宁县尉,邬琏的老家是不是在河内?”
“正是。”宁傕回道。
张舆对雨轻道:“看样子今日来邬家的人很多,你可要跟紧我。”说着负手走进了这座园子。
雨轻摇晃着羽扇,走在张舆身后,顺风和雷岩她们也跟了上去,宁傕唤来几名捕头,吩咐了一些事,然后他也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在前院和尚们正在一遍遍的念诵着大悲往生咒,伴着仆婢们的哭泣声,空气里充满着哀伤。
“家里正在为超度小儿冤魂做法事,不想此事惊动了宁县尉,未能起身远迎,失敬失敬啊。”邬琏面带憔悴的躬身施礼道。
“这位是张家小郎君和裴家小郎君,裴校尉和王司徒如今就在附近的别院避暑,两位小郎君是特意为你家发生的抢劫案来的。”宁傕向他介绍道。
“哎呀,这事还惊动了朝中大员,小儿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慰了。”邬琏甚是恭敬的说道。
“两位小郎君到你这儿来是想——”
“邬琏,这桩抢劫案疑点重重,今天这么个日子突然造访,还望你见谅。”张舆微笑道。
“哪里哪里。”邬琏拱手回道,然后又转头对夫人阎巧云道:“小儿在天之灵也得以宽慰了,快去准备准备吧。”
“那就请宁县尉和两位小郎君去客厅小坐吧。”
张舆淡淡说道:“宁县尉,坐就不必了,邬琏,我想在你园子里随便逛一逛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邬琏点头,又招手唤来朱全,吩咐他道:“好生招呼前院的人。”
张舆和雨轻直接转入后院,走进邬启豪的书房,阳光透过窗子洒了进来,把窗格的影子映照在地上,无数粒灰尘在阳光里四下飞舞。
雨轻环视一周,不禁笑问:“宁县尉,你有没有觉得邬启豪的书房里好像少了点什么呀?”
宁傕不太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这间书房装潢的很是精致,一应高档的陈设摆件,笔墨纸砚也是选用极好的,哪里还会缺少什么?
“我可听闻令郎写的一手好字,还曾给梦月楼的池荷姑娘写过诗,宁县尉把那份诗稿拿给我看了,诗作一般,但是书法勉强算的上中等,可见他平时应该会练习书法,怎么这书房里连他临摹的字帖都没有,更没有什么字画,还真是奇怪呢?”
雨轻负手踱着步子,不紧不慢的问道:“邬琏,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邬琏苦笑道:“让小郎君见笑了,我儿整日里东游西荡,荒废了课业,写一些不着调的情诗也都是送给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不过是闲着的时候提笔写个一张半张的字,一不高兴就会搓成纸团丢到地上,兴许是下人打扫房间的时候把它当成垃圾给扔了。”
“那是下人们自作主张呢,还是得到了你的允许呢?”
“下人问过一句,我说过什么,总是些无用的东西,几句酸溜溜的破诗,让别人瞧见了还不够丢人的。”邬琏连连摇头叹气。
“就因为你的一句话,邬启豪所有的字迹就都没有了。”雨轻失笑道:“就是捡来烧给他也是好的。”
“都怪我教子无方,让他只会游手好闲,连个生意也不会做,如今他就这样离我而去,让我恨也恨不得,骂也骂不得了。”
邬琏叹息一声,双目微合,眼角流出一行泪,又赶紧背过身拿衣袖擦了擦。
“邬启豪过去与上官胜他们几人很是要好,为何突然疏远了他们,除了恶言相向,他们之间甚至还大打出手过,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造成他们的关系决裂?”
邬琏转过身来,神色稍缓,徐徐解释道:“都是年轻气盛的,一句话没说对就打起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他们本来就喜欢逞凶斗狠的,我儿又很爱记仇,翻脸之后也就不再和他们来往了。”
“不再来往,也难摆脱厄运啊。”
“是啊,没想到他们几人心怀叵测,竟然合谋抢劫我家,还杀死了我儿,他不过是十七岁的孩子,他怎么能知道世道凶险,人心险恶呀,我儿死得无辜,死得冤枉啊。”
“令郎一个花季少年,这么死了的确是冤呐。”
雨轻看着伤心不已的邬琏,又问道:“我们可否去令郎的寝室看看?”
“小郎君,有这个必要吗?”邬琏略感诧然。
宁傕挨近邬琏,说道:“既然裴家小郎君想要去看看,你就带着他去吧,裴家的人如今可都在成皋县,此案已经传到王司徒那里了,要是真到了他老人家亲自过问的时候,就不会像两位小郎君这般和颜悦色了。”
“好好好,两位小郎君,请跟我来。”
邬琏只好带着他们来到邬启豪的寝室,这寝室也是装饰华丽,雨轻在一架有些陈旧的绢绣屏风前停足片刻,因为这架屏风摆在如此华美雅致的房间内显得很不协调。
雨轻摇了摇头,然后走至榻前,发现玉枕下压着一张字,她拿起来略看了看,又含笑递给张舆,抬眸问道:“公安哥哥,我才疏学浅,不知此诗有何深意?”
第六十二章 迷雾(四)
张舆拿过来看了一下,便将纸折好放进袖中,微笑道:“不过是些无病呻吟的话,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好了。”说完就负手走出这间寝室。
雨轻也随之走了出去,邬琏不解,宁傕却含笑解释道:“两位小郎君只不过是随便看看,你不要太介意。”
“宁县尉,小儿写的拙作应该与本案没什么关系,这就不必深究了吧。”邬琏悄声问道。
宁傕不置可否的笑了两声,然后就和邬琏来到前院,望见跪在灵堂内泣不成声的年轻妇人,她正是邬启豪的妻子甘氏,才过门没半年,丈夫就遭歹人杀害,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也着实可怜。
张舆和雨轻撇下宁傕,直接就走到后花园,雨轻看到四下无人,便小声问道:“公安哥哥,邬启豪写的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在打哑谜?”
“雨轻,你以前给我念过一首叫《花影》的诗,我还记得那四句,‘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这首咏物诗,咏的正是花朵的影子,太阳和明月都成了花影的帮手,只有等到日落和月不明时,花影才能消停,此诗对得志的小人讽刺得辛辣至极。”
张舆重新展开那张纸,沉声道:“而这首诗,写的就没有那么高明了,一番蓼花雨,袅袅萝蒿风,心意怀犹豫,何人解迷津?如果我猜得没错,前面两句暗指的应该是蓼莪,《小雅》其中一篇,这是表达的孝念父母之情,只不过他父母尚存,为何要悼念父母呢?”
“公安哥哥,我们好像来晚了一步,邬启豪的诗稿都被烧掉了,在他寝室的卧榻之下,有个铜盆,里面还有少许的灰烬,也许答案就藏在其他的诗稿里,邬琏此人果然有问题。”
雨轻无奈的说道:“那个少夫人甘氏应该是被人狠狠的掌掴了,脸都有些红肿。”
“邬琏和自己的夫人阎巧云,通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如今就这样死了,阎巧云作为婆婆肯定会把一腔怨恨撒到这个儿媳身上,打骂也是在所难免的,在阎巧云眼里甘氏就是个克夫的女人,说不定让她去死的心都有,不是谁都能像蔡文姬那样,嫁给河东卫仲道,丈夫早亡,二人又没有子嗣,于是蔡文姬就回到自己家里,自然不必再受婆家的嫌弃了......”
“只不过她命运多舛,被匈奴人掳走,她的那段遭遇真是不堪回首,如果当年她本分的待在河东卫家守寡,有卫氏一族的保护,也许她就不会被掳走,说起来还是蔡邕教女无方,宠爱过度。
蔡文姬的妹妹蔡贞姬与羊衜也有着不光鲜的故事,要不是蔡贞姬是羊太傅(羊祜)的生母,恐怕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在河东卫氏看来,蔡文姬本身就是他们家门的污点,这也是阿虎鄙视陈留蔡氏的原因。”
雨轻眨着眼睛,笑问:“原来公安哥哥也会讲八卦呀?”
“我只是顺带一提而已,那个甘氏也许知道些什么,待会你可以告诉宁县尉,让他找机会同甘氏聊一聊。”
张舆继续朝前走着,那片池塘就在不远处,雨轻四下里张望,发现池塘边绿荫葱葱,在蔷薇花架下隐约有两名婢子的身影。
“秋月,你说这荷塘里怎么会有一具白骨呢?那晚商光彦酒后骂骂咧咧的,被小郎君听到了,立即命小厮把他捆起来,拖去马圈里,用土和马粪满满填了他一嘴,商光彦气急又破口大骂,说他有眼无珠,认贼为父,邬琏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是怎么骗来的这诺大家业.......”
“呸呸呸,春兰你不想要命了,要是让朱全听见,咱们都得被拉去做陪葬,小郎君身边最得宠的妾室瑞珠昨个不就一头撞死为他去殉葬了,朱全还发卖了好些仆婢,幸好我们不是邬家的家生奴婢,而是跟着少夫人的陪嫁丫鬟,朱全也不好随意打发了我们。”
“咱家小娘子也太命苦了,继续待在邬家只会有遭不完的罪,甘家到底会不会来人把琬琰小娘子接回去住啊?”
“唉,多半是不会来人接了,不过琬琰小娘子她——”
春兰突然被秋月捂住嘴,秋月伸手指了指张舆那边,她们二人慌忙从蔷薇花架下走出来,垂首侍立不语。
“你家少夫人她怎么了?”雨轻故意笑问道。
两个小婢很是紧张的摇摇头,并不回答。
“事情不急于这一时,可以慢慢寻找答案,我想子修兄这会也该回别院了,难道他不是去帮你查找线索去了吗?”
“公安哥哥,外人都传邬家是因为得了一块风水宝地,自此财源滚滚,生意也是越做越好,这事到底有几分真呢?”
张舆示意朗清把竹筒递给雨轻,说道:“多半是以讹传讹,我看你的嘴巴都有些发干了,还不快站在荫凉下喝些水。”
雨轻很是听话的接过竹筒,连喝了好几口水,然后就跟着张舆离开了邬家。
夜色笼罩下的邬家显得很是安静,被抢劫之后,邬家上上下下的人还有些心有余悸,那伙贼人悄悄潜入院中偷偷放迷香,造成许多人都昏迷不醒,就连邬琏和阎巧云也是在醒后才知晓家里遭抢劫,贼人大肆搜掠,房间被翻的乱七八糟,而邬启豪也惨死在花厅。
此时的邬琏同老家过来的几位亲友闲聊了一阵,就吩咐仆婢先带他们去厢房休息,待他们都走出去之后,邬琏刚缓缓站起身,就望见朱全已经沉着脸出现在门口,紧盯着邬琏的双目闪烁着精芒,徐步走进来,冷冷地叫了一声,“主人。”
邬琏又坐了下来,问道:“朱全,宁县尉那里可有查出什么眉目了?被抢的财物何时才能找回来呢?”
朱全压根没答话,只是举步走近他,似笑非笑道:“主人,你是不是太心急了些,这案子千头万绪的,姜县令只是抓了几名嫌疑犯,他们全都矢口否认抢劫咱们邬家,姜县令也并未对他们严刑拷问,想要破案只怕还需要一段时日,我明白主人最是心善,可是为了那个卑贱如蝼蚁的东西,就乱了分寸,大家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第六十三章 迷雾(五)
邬琏忙陪着笑辩解道:“朱全,想必你是错会了我的意思,既然他人已经关了进去,自然不敢再乱说话的。今日我瞧着那两位小郎君不太好对付,他们该不会是看出什么来了吧?”
朱全当即怒声道:“还不是因为主人擅自做主,随意把昔日旧友带回府中,好吃好喝的款待他,私底下又给了他不少钱财,不想你好心喂狗反被狗咬,像那种贪得无厌的东西,一开始就不该去理睬,你不要忘了如今自己是什么身份,苦心经营这几年,万一露出什么马脚,谁也救不了你,当然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邬琏恭瑾驯服地点头道:“我先前没有遵从朱管事的意思,是我考虑欠妥,原想着给商光彦一些钱便将他打发了,怎料他还不知足,关起来也好,省得再给我生事,不过朱管事放心好了,商光彦那小子什么也不会说的。”
朱全脸上阴晴不定,半晌之后才压低声音道:“他要是敢说什么多余的话,我就找人把他给活埋了,让他死的无声无息。”
邬琏一怔,看他目露凶狠之光,不禁微怯道:“谅.......谅他也没有那个胆子,他只是想要点钱花,并没有别的企图,以前我是靠着他才保住了一条命,他是我结拜的兄弟,如今我发达了,自然得接济一下他,做人要讲义气,所以我就.......就让他去收账......”
“你也敢在我面前强词夺理了?你有几斤几两,我清楚的很,别想跟我玩什么花招,在没有找到邬家的那张藏宝图之前,你最好活得安分一些,否则到最后你一个铜钱也捞不到,我既然在府上,有任何事都必须先请示我,你最好不要再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不然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你!”
邬琏惶然道:“朱管事莫要动怒,我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了。”
这时,有名小婢悄然走来,颔首道:“朱管事,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有要事与您商议。”
朱全这才缓和了一下心绪,又对着邬琏恭敬的施礼道:“主人切莫太过悲痛,小心自己的身子。”说完转身离去。
邬琏见他走远,直接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声骂道:“一对狗男女,不得好死,邬启豪也是个倒霉儿子,如今死了,灵堂前连个真心掉眼泪的人都没有,我看也是他坏事干太多了,他的老婆更是可怜,早晚被阎巧云那个荡妇折磨死,管她呢,邬家的破事与我何干,等一切事情都了了,我拿了钱就走人喽,谁稀罕过这富贵日子,夜里都睡不踏实.......”
在一间大牢房中,商光彦正大口吃着肉,大碗喝着酒,每日都有人过来给他送饭菜,看样子他这个地痞无赖还有贵人照拂着,与他关在同一间牢房里的其他犯人也能跟着喝口汤,一口一个商大爷的叫着,商光彦酒后一高兴还讲一些自己曾经四处闯荡的经历,不过在李如柏听来,他就是在故意吹嘘自己。
“庄主,这几天让你受苦了。”
颜清尘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端出来,又投来关切的目光说道:“这牢房里很是潮湿,我特意带来了紫茭席还有一条毯子,庄主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我又没有杀人抢劫,案情大白之日,我自然会走出这牢房的。”
李如柏摆弄着手里的竹笛,笑道:“你先回去吧,庄内大小事务还等着你去打理呢,有你在,我很放心。”
“是,明日我会再来看望庄主的。”颜清尘微微颔首,又看向柴六郎,抱拳说道:“我家庄主不喜与人同榻而卧,希望郎君多多担待。”
柴六郎正在牢房里走来走去,摆摆手道:“无妨,无妨,我这人也没有和陌生男子睡在一起的习惯。”
颜清尘干笑道:“我家庄主夜里可能会梦游或者说梦话.......”
“你今天的废话真是多,我睡着了还经常踢人打人,他昨个就被我踹了一脚,今早还嚷嚷着要换牢房呢,偏巧最近关押的犯人有点多,他要是执意换的话,就只能去那边十几个人的大牢房里挤一挤了。”
李如柏拿起筷子随便夹了一块酱牛肉,斜睨着隔壁牢房里的上官胜,笑道:“这酱牛肉味道很好,你要不要尝一尝?”
“今日怎么不见你那两个小厮过来,我看他们挺会编故事逗乐子的。”上官胜把身子靠过来,伸手接过那酒壶,仰面喝了一口。
李如柏递过去一个眼神,示意颜清尘离开,他讪讪一笑,缓步离开了大牢。
“上官胜,不如你给我说一说那个邬启豪,以前你们不是经常在一块玩乐,怎么就突然不带他玩了呢?”
李如柏端着那盘酱牛肉,倚着牢门柱,一边吃着牛肉,一边好奇的问道:“是不是他和你争女人,你输给了他,不是说邬启豪很会用思念情诗俘获女人心吗?”
“就是他想同我抢,也没那本事,更没那个资格,不过就是个庶子,听我父亲说他的生母本是青楼女子,出身低贱,不被邬琏的续弦阎巧云所容,生下孩子就上吊死了,邬启豪还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我当众戳穿他的身世,也是拿他当朋友,不想他继续被人蒙在鼓里,他还恼羞成怒,跟我大打出手,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青楼货色自然也生不出什么好儿子了。”
“原来他还有这么一段不堪的身世,你当面揭人家短,也难怪他不再与你们来往了。”
“他那是不识好歹,低贱的人还拽什么拽?没胆量找那个阎巧云算账,倒是处处找我们的茬,什么东西,杀他这样的人,我还嫌脏了自己的手呢?”
上官胜冷冷一笑,吃了两片牛肉,又连喝了好几口酒,几天没碰女人,他倒是觉得浑身难受。
李如柏早已听不下去那边几个混混的互吹牛皮,直接站起身,大声说道:“商光彦,不要再口说大话,让人觉得恶心,我的世界没有规矩,我只警告一次!”
商光彦听后扭过脸来,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赶来教训老子?”
李如柏手拿竹笛,在空中打了个对勾,冷笑道:“你记住,我叫李如柏,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要是不马上闭嘴,我就让你躺着出去,你要不要试一试啊?”
第六十四章 谢氏兄弟(一)
“难道.......你.......你是.......那个月判官?”商光彦惊愕的叫道。
李如柏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缓缓地道:“我叫李如柏,只是个阶下囚,谁生谁死还未见分晓呢。”
此刻在裴家别院的小花厅内,楚颂之已经把自己探听到的有关邬家的信息全都告知了雨轻,然后就径自回厢房歇息去了。
“子修兄不愧是当了两年的县令,同地头蛇打交道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了,就连邬启豪的身世也打听出来了,我倒有些同情他了,原来他竟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
张舆不免叹息了一声,再看雨轻正吃着酸奶,完全没有太多感触,只是笑着说道:“公安哥哥,准确来说他是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自然无人悉心教导他了,和上官胜他们混在一处,担着恶少之名,如今死了反倒是解脱了,而且说不定还成为揭开所有事情真相的关键人物,这样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雨轻,夜很深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
张舆起身,眸底掠起温柔,微笑道:“是不是我也应该给你道声晚安好梦?月移花影,轻柔夏风,愿你伴着夜明枕,酣然入梦。”
“公安哥哥,你说的晚安很唯美动人,希望明天还能听到这样的晚安。”
雨轻揉了揉略带困意的双眼,然后就转身离开了,张舆望着回廊上的背影,轻声自语道:“雨轻,我希望你的梦里有我,就像我的梦里都是你一样。”
在张舆走回自己的厢房内,朗清就递上了一封书信,这是刘野写给他的,他拆开看了一遍,便笑道:“洛阳城内还挺热闹的,自从梁王司马彤被征召入朝,录尚书事,就与其弟赵王司马伦走得很近,至于平原王司马干患有顽疾,近些年精神方面也不太好,从根本上来说他就是个敏感脆弱的王爷......”
“就连他的寿宴,去的朝臣也是寥寥无几,因为平原王总是怠慢名士,让别人在外面等上一整天也是常事,梁王和赵王压根就没去赴宴,只是派人备上贺礼送了过去,不过谢裒倒是去了,还站在门外等了大半天,最后才算是请他进入王府。
谢裒此番来洛阳无非就是想混个脸熟,当然也趁机从国子学中给琅琊王拉拢一些士族才俊,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有个任国子祭酒的父亲,人脉广,人缘也好,为琅琊王招贤纳士也更容易一些。”
侍立在侧的骆日和余晖,均是张舆的贴身护卫,这两年派他们将谢裒安插在洛阳城内的耳目除去不少,骆日甚至还曾在河内怀县遇到过谢裒身边的夕夕,骆日与他交过手,自知武功不如他,也不恋战,而夕夕并未在怀县过多停留,很快就返回琅琊去了。
“相比荀组向王司徒举荐的萧整,我对萧辙更感兴趣一些,他总是喜欢去图书馆看书,一呆就是一整天,看起来傻乎乎的,还喜欢乐于助人,如今入东宫侍读,听刘野说萧辙常常陪着太子去图书馆借书,看来他和太子真的很投缘,太子得一知己何其幸哉。”
“小郎君,逐风和伴鹤今早去琵琶山附近采摘野菜,无意中发现了有个可疑的人出没,他们轻功不济,也没追到那个人。”骆日上前回禀道。
“那人会不会去了李如柏的避暑别院?”余晖狐疑的问道。
张舆铺开左伯纸,提笔准备写回信,朗清在旁研磨,刚写下两行字,张舆便略停下,沉吟道:“李如柏已经被关进大牢了,如果那人真的潜入那座避暑别院,定是来者不善,恐怕李如柏真的要走霉运了。”
前些天在洛阳的谢府也大办了一场寿宴,宾客很多,阖府上下喜气洋洋,谢鲲和谢裒兄弟俩也在前厅与众名士谈笑风生。
唯有一名小婢略显失落的走在游廊间,手里端着果盘,当走至前厅门口,又深吸一口气,重拾笑颜,在心里默念一个人的名字。
也许他根本感觉不到,不过对这名小婢而言,这就足够了,她要开开心心的过完这一天,因为到了明天,她就要跟着父亲回陈郡老家了。
待宴席散后,谢鲲和谢裒相继转入后院,谢鲲面色稍显不悦,因在席间被王润调侃,笑说任达不已,幼舆(谢鲲字)折齿,清歌鼓琴,于放浪形骸中又不失稳健,并非完全忘情物外,谢鲲清谈不知疲倦,能够受到琅琊王氏子弟的赏识,侧身名士行列,与中山刘氏联姻,左右逢源,得到亲家的提携,就差建功立业了。
王润的这一番言辞,话里有话,如果谢鲲不由儒入玄,便无法取得名士资格,如果完全忘情物外,远离朝廷,陈郡谢氏子弟日后出仕不会顺畅,更没有机会进入权力中心,那么谢氏进入名门望族的愿望恐怕也就难以实现了。
太原王氏看不起陈郡谢氏这样的家族也很正常,王润说话哪里会顾及别人的感受,谢鲲不过一笑置之,心里却五味杂陈。
“兄长,不必太在意王润的话,他只是个富贵闲人而已,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和赵郡李氏都是北方首屈一指的望族,这些家族的祖上原本就交情不浅,朝代更迭,对他们这样的家族也影响不大,在朝堂上互相扶持,时至如今,就连陛下和王爷们还得倚仗他们,我们眼下计较这些也是无用的。”
谢裒摆手示意侍婢退出书房,然后含笑道:“父亲今日很高兴,新任国子助教邴颢送给父亲的寿礼是一棵千年辽东人参,很是稀有,他倒是有心了。”
“幼儒,我近日听闻成皋县发生了一桩抢劫案,连道明(蔡谟字)也去了那里,好像潘伯武宠妾的娘家人也牵涉此案当中了,这案子貌似有些棘手。”谢鲲微微皱眉道。
谢裒淡淡一笑,“兄长,王司徒和裴校尉就在那边避暑,连张舆也赶过去了,有这么多厉害的人物镇场子,还愁抓不住区区几个盗贼吗?”
“盗贼不足为虑,就怕另外再牵连出别的什么事情出来,就像先前的河内怀县向真坠马案,俞伟光就那么死了,到最后便宜了谁呢?我看哪,这成皋县的水也不会浅,他们这两家人去那里避暑,是难寻安静了。”
第六十五章 谢氏兄弟(二)
谢鲲神色复杂,略停顿一下,然后徐徐道:“在江左会稽有我们的谢氏族人,近些年父亲派人去往会稽置办了一些田地,又主动向会稽郡望贺氏、虞氏等家族示好,自杨骏被诛杀后,朝堂局势动荡不安,父亲也是未雨绸缪,不过你让那些暗探来往荆扬两地,是要在吴郡四大家族眼皮底下寻人还是寻物呢?牺牲了一个萧牧,难道你还嫌不够吗?”
“萧牧命丧江夏,荆州刺史周伯仁在给朝廷的奏表上说皆是蛮族首领张昌所为,真是可笑,江夏太守竟会被一帮南蛮草寇所杀,我最后一次收到萧牧的来信,他还在信上讲到江夏黄离与弘农杨氏遗孤或有往来,黄离应该知晓遗诏的下落,我想萧牧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惨遭灭口的,萧牧的死与黄离脱不了干系。”
谢裒目光转冷,沉声道:“还是萧牧太过轻敌了,说实话他比之前的李达也强不了多少,不过他总归是王爷培植多年的羽翼,而今把萧整从淮阴县调来洛阳,也不过是下闲棋烧冷灶,至于萧整能不能够在洛阳待得长久,还得靠他自己的本事。”
其实谢鲲很清楚谢裒想要做什么,从夜袭祖家开始,谢裒就一直在不停地找寻那份遗诏,从谢裒被琅琊王征辟为掾吏开始,他就踏上了冒险之路,就好像是一场豪赌,成者王侯败者寇,只有在茫茫人海中竭力厮杀和奋斗,才能换来谢氏一族的崛起。
谢裒并不是生性凉薄之人,可是进入仕途之后,点点滴滴的疏漏都有可能变成巨大的弱点信号然后引发别人对你蓄谋已久的攻击,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若退自然要被别人踩在脚下,并且别人还会在踩你的时候使足力气,借力起跳,才能跳的更高更好,直到最顶层。
谢裒初入琅琊王府也是处处遭受排挤,他是用自己的才智和强硬手段赢得了一席之地,并且帮助琅琊王司马睿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难题,早先各方争抢洛阳令这一要职时,谢裒的一箭三雕,就让张华注意到他的存在。
在谢裒手里握有一支谍报力量,对于变节或者逃离组织的线人,谢裒从来不会手软,只有恐惧才能使他们听话老实,比如在陈留官道上的那家客栈被很多人都盯上了,他索性一把火烧了它,里面的掌柜和伙计通通葬身火海,同时也是在提醒其他联络人,不要轻易被别人抓到破绽,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谢裒神色间闪过一丝疲倦,淡淡说道:“兄长,其实我在琅琊过得很好,你不需要担心,这次我来洛阳会住一段日子,陪陪父亲。”
“幼儒,明日你还要去荀府,就早些歇息吧。”谢鲲放下茶杯,又说道:“容管事准备明日带着女儿回陈郡老家了,父亲已经应允了,你待会去看看他们吧,他们这一走多半是不会再回洛阳了。”
“我知道了。”谢裒很随意的笑了笑,便转身走了出去。
有一间西厢房刚刚点上了灯,穿着藕色绢裙的少女怀里抱着个黄花梨盒子,一会搁到桌上,一会又放在包袱旁边,很是犹豫。
她小嘴抿了抿,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还是把它放到枕头边好了,这个房间真的很大,也很漂亮,可我只是个丫鬟,不应该住这么好的房间,丫鬟都是住在后覃房那边的,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了,反正明天就要走了,那个凉簟我可以带走吗?幼儒小郎君买给我的,那就是我的了.......”
“幼儒小郎君好像还不知道我要离开了,他今天心情挺好的,我还是不要跑过去告诉他这件事了,明早再和他道别就好了,他这会应该还在书房,是在练字还是在看书呢?对了,他到现在还没有给我画一幅小像,我明天就要走了,今晚他要是不画完的话,以后就更没机会了。”
曦曦坐在凉簟上,抱着双膝,头枕在手臂上,想着小时候的许多事,不论谢裒去哪里,她都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
有一次谢裒和几位好友一块出城学骑马,她走在树林间迷了路,忍不住哭了起来,当望见谢裒骑马朝她奔来,她才止住哭声,谢裒下了马,跑到她身边,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埋怨道:“你还真是个烦人精,早就告诉你不要跟来,你偏偏要来,说不定这林子里还有豺狼虎豹,把你叼走吃了,看你怎么办?”
曦曦真的被他这话吓住了,慌忙抱住他,小脑袋埋在他的怀里,稚气的说道:“幼儒小郎君那么聪明,一定会找到我的,我以后不烦你就是了。”
谢裒抚摸着她的小脑袋,无奈笑道:“好了,我们该回家了,不然等豺狼真的出现了,我和你都得成为它们的腹中餐。”
曦曦这才松开手,谢裒却牵起她的手,严肃的说道:“下次我骑马的时候,你就待在牛车那边,不要随便乱跑,记住了吗?”
“嗯,下次我就坐在牛车里面睡大觉。”曦曦展颜一笑。
“你这个烦人精,送人也未必有人要的。”
“那样最好,我可以一辈子烦着你了。”
在她童年的快乐时光里,一直都有谢裒的陪伴,她把他当成哥哥,又是最好的伙伴,她无法想象以后没有谢裒的日子应该怎么过,她的眼圈开始泛红,不知道为什么,好想大哭一场。
“曦曦,原来你躲在了房里,是在收拾行李吗?”
谢裒看厢房的门虚掩着,就轻轻推开,朝里面一望,不由得笑问道:“这么快就收拾好了?我看你的行李还真是多,明早要不要派几名小厮帮你搬行李呢?”
“不需要,我自己搬得动。”曦曦扭过脸去,不想与他对视。
谢裒拍了拍那个黄花梨盒子,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还放在枕头边,难道怕半夜被人偷去了?”
曦曦立马转过脸,双手按住那个黄花梨盒子,小嘴撅的老高,“不告诉你,这里面全是我的宝贝,我还想抱着它睡觉呢。”
“哦,什么宝贝,不如让我开开眼?”谢裒挨着她坐下,准备打开那个盒子。
曦曦慌忙抓住他的手,委屈道:“你不要随便乱动我的东西,翻乱了我还要重新收拾的。”
第474章 奇怪的百宝箱
“曦曦,你以前得到什么好东西都是第一时间拿给我看的,如今怎么变小气了?”
谢裒伸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轻声问道:“你怎么了,白天就心不在焉的,现在连眼圈都泛红了,是谁招惹了你呀?”
曦曦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只是眼睛里飞进了一只小虫子,没什么的,我昨晚没休息好,白日里自然没精神,今晚我得早点睡,明天还要赶路,幼儒小郎君也回房歇息吧。”
“我告诉过你,眼里进了小虫子不可以用手去揉的,看你都把眼睛揉红了,让我瞧瞧。”
谢裒贴近她的脸颊,手轻柔的抚上她的额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良久,轻声问道:“烦人精,我要是不来看你,你真的要不辞而别吗?”
曦曦抑制不住心里的难受,流下一行泪来,谢裒轻轻吻上她的眼睛,然后落在泪痕处,鼻尖又碰触到她的鼻尖,噙着笑道:“你不仅烦人,还那么笨,这可怎么好,看样子你是嫁不出去了。”
曦曦脸颊绯红,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我......我......一点也不想嫁人.......”
“你以前不是说要烦我一辈子的吗?”谢裒双手捧着她的脸,微笑道:“曦曦,你是不是觉得我已经议定了亲事,等成了亲之后,就不会再要你了,所以你就想早早的离开我?”
曦曦点点头,“我不想到时候被别人撵走,好丢人。”
“谁要撵你走,谁又敢撵你?”谢裒沉声道:“难道我娶了妻,就不能纳妾了吗?联姻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可纳妾是我一个人的事,你还真是我的傻曦曦,我的身边有两个女人就足够了,一个是我的妻子,另一个就是你了,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可是我怕她不喜欢我,给我小鞋穿怎么办?”曦曦娇声问道。
“她可是洛阳城内出了名的冰美人,平日里能够给你说上一句半句话的就不错了,哪里还会欺负你这个烦人精,不过你要是天天去烦她的话,说不定她会罚你的。”
曦曦眨眨眼,好像明白了一些,“那样我就不用离开你了,我还可以继续住在这么大的房间里,每天都可以看到你,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这感觉真好。”
“你这盒子里装得都是些什么啊,怎么还有一片枯树叶?”谢裒已然打开那个黄花梨盒子,略感惊诧,很多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并不值钱,但却有些熟悉感。
“这是幼儒小郎君以前送给我的树叶,你当时还说这是一片具有神力的树叶,让我把它夹在书里,之后就变成干巴巴的枯树叶了。”
谢裒笑了笑,又拿起一块小石子,问道:“这又是什么?”
“这是你送给我的生辰礼物,还告诉我说这石子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我当时就知道你是在骗我。”
“那么这半新不旧的帕子也是我给你的?”
“嗯,就是我在树林里迷路那一次,你拿帕子帮我擦眼泪,回家后我就把帕子洗干净了,你没找我要,我也就没还给你。”
谢裒又看了几件小东西,什么小木梳小铜镜之类的,他也大概想了起来,原来曦曦珍藏的宝贝就是这些,而且每一件小东西都与他有关。
“曦曦,我送给你的银铃铛发饰呢?这里面怎么没有呢?”
“那个我放到荷包里了,你不是说我戴着一对银铃铛更烦人了?”
“明天去铜驼街给你买个新的,不如挑个小蜻蜓或者蝴蝶款式的,很可爱的那种比较适合傻曦曦。”
“只要是幼儒小郎君买的,我都喜欢。”
谢裒合上盒盖,然后捏了捏曦曦的粉颊,笑道:“阖府上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就连外面的人都看得出来,只有我的傻曦曦不知道。”
“说的我好像是这世上最傻的人一样。”
“在洛阳你还不算是最傻的女孩,有个人比你还傻呢。”
“真的吗?她是谁啊?”曦曦挽住谢裒的胳膊,好奇的问道。
谢裒伸手将她额间的碎发轻轻抚到耳后,淡笑道:“裴家那个了不起的养女,你上次不是见过她吗?还一个劲的说她长得这么好看还这么聪明,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其实老天爷很公平的,她以后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她在裴家很受宠的,怎么会有麻烦呢?”曦曦不解道。
谢裒微眯凤眸,想起琅琊内史李达曾经说过有关左太妃的一些事,便笑了笑说道:“也没什么,她那么伶牙俐齿的,恐怕没人敢娶她,不像我的傻曦曦,连数数都数不清,笨笨的,却最好命,因为你有我。”
曦曦羞红了脸颊,睫毛微微颤动,一只柔软的小手紧紧握住谢裒的右手,谢裒把她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额头,温柔的说道:“你不是什么通房丫头,更不是那种可以随便送人的侍妾,而是我唯一的曦曦,自然要办一个体体面面的仪式,那天你不是看了舞台剧,里面有个露天花园婚礼,日后我们也办一个这样的婚礼好不好?”
“真的吗?我喜欢兰花,茶花也很美,杜鹃和蔷薇开的也好看,梅花也不错,还有栀子花,不过茶花和杜鹃花在南方养的好,北方栽种的大都是牡丹,可是我不太喜欢牡丹的娇艳........”
谢裒安静地听着她讲各种花卉,看她的眼神是宠溺的,真诚的,他从来没有把曦曦看作是婢女,当然也不会随随便便的对待她,只是谢裒的这份温柔,只有曦曦看得见。
鸭儿湖被白雾笼罩,张昌帐下军师西门孜正站于湖的北岸,皱起眉头,摇着扇子的手停了下来,略带不快道:“起雾了,今日只能休战了。”
在张昌的军队强攻两日下来,穆家庄园确实受到重创,穆羽和其子穆廷玉身上也受了伤,西门孜采取水陆并进,形成合围之势,想要快速强攻占领穆家庄园,眼瞧着胜利在望,湖面却起了白雾,这无疑给了穆家庄园喘息的机会。
“我军胜券在握,无非就是让穆羽那把老骨头多活两日,想来穆家上下已是人心惶惶,一盘散沙而已,先前派斥候去打探,说什么阴翼带来了三千私兵援助穆家庄园,可在昨夜石冰率领一支水军进入鸭儿湖深处,对着他们所在的那些小船射箭后,他们就自乱了阵脚,许多人尽弃了船只下水,还没开打,就如此胆怯,我看那个叫什么阴翼的小子也是个废物。”
第475章 卫玠的蜕变(一)
马武背着双刀,笑着走过来,说道:“军师,待到明日杀个痛快,屠了穆家庄园,把庄内的金银财物和漂亮女人全都分给兄弟们,大家快活一夜就杀回安陆县,把江夏太守卫展的脑袋砍下来,那个叫卫玠的小白脸就送给咱们相国当男宠好了。”
西门孜皱眉说道:“我们还不能太大意,之前我派出去的那些人全都未回,只怕是被那个叫段正纯的商贾擒住了,除了阴翼,好像还有几人也去了穆家庄园,可能也是来支援穆家的。”
“军师,我看是你担心过头了,都是一帮纨绔子弟,有什么能耐?再说他们抓住那些人也没用,根本无力扭转战局,待到雾散后,必要破他穆家庄园。”
西门孜微微侧过脸去,望向刚从营寨里走出来的那名男子,神色恭敬的颔首致意,而那名男子只是点了点头,就背着手走开了。
“军师,那个管粮官是从哪里找来的,我看他还真不顺眼,提不了刀抡不了斧的,前日还对我手下军卒指手画脚的,直接撵他去当伙夫好了。”
西门孜摇了摇头,笑道:“他可是相国亲自请来的人,专门负责军备和粮草运输,缺了他,我们的仗可就打不下去了。”
“换个人照样能干。”
马武很不喜欢那个看样子像是二世祖的管粮官,偏偏张昌还特别倚重他,真不知道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成也卫瓘,败也卫瓘,雨轻还真是一语中的。”
身在安陆县的乔衡看过雨轻的书信后,笑道:“如今的卫玠已非当初的那个洛阳第一美少年了,他已经脱胎换骨了,河东卫氏或许还有重返顶级门阀行列的机会。”
坐在他对面之人正是文澈,他还在用牙签挑着田螺,其实雨轻之前告诉过他,虽然嗦田螺那样的吃相不太优雅,但是更能够吃的酣畅淋漓,不过文澈还是选择比较文雅的吃法。
“我觉得你和卫玠应该能够谈得来,不如明日你主动去江夏太守卫展那里献策,一举剿灭蛮族首领张昌屯聚在石岩山的老巢,说不定到时候卫玠还会与你把酒言欢呢。”
乔衡喝着酒,玩笑道:“他跟你一样,对司马氏族和贾南风都是恨之入骨,你们正好可以结为同盟,雨轻让你赶来荆州江夏,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乔衡,这些年你是不是太闲了,要不要给你找点事情来做,平州那一带正缺人手,我看就让雨轻派你过去好了,开个菊下楼分店什么的,我相信你在那里一定能做的风生水起。”
“辽东那个鬼地方我才不会去呢,不是有段正纯那小子吗,反正他是四处野惯了的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还有母亲和妹妹,连着叔伯子侄一大家子的人,在江夏也是数得着的人物,怎么能去那里开荒呢?”
乔衡把田螺壳子一丢,又喝了一口酒,摇头叹息一声道:“文澈,你是不知道在我父亲刚刚病逝后,那段日子是多么的难过,那些叔伯们各个都想吞掉我这一房的产业,我既要照顾好母亲和妹妹,还要与各房的其他人斗智斗勇,我活着也很心累,不敢有丝毫放松,原本就想着做个纨绔子弟吃喝玩乐一辈子,可惜我没那个享福的命。
家父年轻时曾在北上去往洛阳的途中,遭到一支军队的劫掠,幸蒙恩公秦一搭救,保住了自己和妻眷的性命,后来我们乔家因得罪了荆州刺史石崇,被无故收走了许多田地,秦一再次施以援手,让我们乔家成为了他的长期生意伙伴,十几年下来,我们乔家所拥有的财富算得上是江夏郡数一数二的。
家父与秦一称兄道弟,感情更胜过同族兄弟,同时也知道了秦一的真实身份,他的名字叫曹仪,直到那年收到古掌柜的来信,得知曹仪多半已经遇害。
家父伤心不已,但还是照旧同古掌柜互通消息,好在苍天垂怜,曹仪还有一个女儿存活于世。
在之后的每年年底,我们乔家都会派人送去新年礼物,家父在临终前还嘱咐过我和盼儿,在洛阳的雨轻也是我们的妹妹,我们一定要好好保护她,我是自愿做荆州的联络头目,这些年与古掌柜单线联系。
两年前雨轻召集各地的联络头目去洛阳议事,我和盼儿也去了,当时盼儿还紧紧握住雨轻的手,说自己是姐姐,不管以后发生什么危险,姐姐都会护在你前面,我记得雨轻愣了好一阵子,估计是被盼儿这个丑姐姐吓到了。
文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当年石崇任荆州刺史时派爪牙抢劫远行商客,以此致富,你家和石崇的梁子也结了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早想一把火烧了那个金谷园,不过你这戏演得也太假了,半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就你这样连卫玠那一关都过不去,还怎么去试探黄离?”
“文澈,我就说我的演技不行,只能带上家仆去黄家闹事了,这也闹了好几次了,也没见黄离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这些天都待在府中,更没有什么客人去他家拜访,安静的很,不知道黄离在搞什么鬼。”
乔衡继续嗦着田螺,文澈却喝了一口茶,肃然道:“段正纯找出了原先在萧牧府上做过歌姬的白霜,从她口中得知听雪确实已经死了,不过是投湖自尽,并非遭人杀害。”
“那她为何要自尽?”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萧牧死在江夏,你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知道去找黄离的麻烦,还不如你妹妹聪明呢,她倒是在青菱湖畔看到了一些事情。”
文澈拿筷子敲了敲盘边,敛容道:“我听不惯这嘶嘶声,你还嗦个没完了?”
乔衡只得擦了擦手,无奈的笑道:“你呀能不能有点良心,有点人道,做事的同时也要学会享受生活,江夏郡山清水秀,气候湿润,我们这里的姑娘个个长得细嫩水灵,比北方的姑娘强太多了,你怎么就不懂的欣赏呢?我本打算着给你物色一位绝色佳人,可惜你——”
“要是张昌那贼打过来了,看你还有闲工夫在这里嗦什么田螺?”
第六十八章 卫玠的蜕变(二)
“好吧,好吧,那咱们就说正经的,盼儿那晚就是望见一小舟泛于青菱湖上,有位红衣女郎是和一名男子共乘小舟,隐约还能听到抚琴声,红衣女郎还在舟上跳舞,跳着跳着就投进湖里去了,看来那红衣女郎多半就是听雪了,那名男子又是何人呢?”
乔衡想了想,突然拍了一下桌子,问道:“不会是黄离吧?”
“萧牧来江夏郡任太守应该就是为了打探杨家旧事的,自然会设法接近黄离,如果说黄离一开始就知道萧牧来此的目的,那么听雪很可能就是黄离安插在萧牧身边的眼线,萧牧之死,听雪或许在其中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她知道的太多了,也没有了利用价值,那么就只有让她变成死人了。”
文澈略停顿一下,皱眉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能够让黄离甘冒风险去杀害江夏太守,难道萧牧知道了什么秘密?”
“肯定是有关杨家的秘密了,不过黄离府上的管事早几年经常去义阳郡山都县做生意,我派人过去打听,发现黄家在山都县是与该县的地头蛇合开了一家赌坊,生意很好,说来也奇怪,到最后黄家竟然把那家赌坊关闭了,而黄家的那个合伙人也不在山都县混了,不知跑到哪里发财去了。”
“那人叫什么?”文澈立马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当时只是从赌坊的伙计那里打听到那个人不经常去赌坊的,好像他还在县衙当过小吏,可能平日里公事多,跟别人合开赌坊只是个赚钱的副业而已,官府中人当然不便透漏自己的名姓了。”
“山都县衙的小吏,会不会是他呢?”
文澈突然想到了一些事,心道:那人也许就是守在石岩山的刘尼,刘尼之前就在山都县做过小吏,他原先的名字叫做丘沈,因张昌要假托他为汉朝皇室后裔,才给丘沈改名的,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是说黄离很早就认识了丘沈,张昌发动徒众起义,占领云梦县和沙羡,黄离会不会也参与其中了呢?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乔衡又开始嗦田螺了。
文澈直接站起身,凝思片刻,说道:“明日你去找卫玠,我去会一会那个黄离好了。”
“卫玠都懒得理睬我,还让我去找他做什么?”
“当然是尽快端了张昌在石岩山的老巢,你对卫玠马首是瞻,到时候他自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谁给他马首是瞻?要不是看在雨轻的面子上,我才不会没事吃饱撑的去献这个殷勤?”
“乔衡,你马上派人去一趟山都县,查一下当年与黄家合作开赌坊的那名小吏到底是谁,务必尽快查到此人。”
“好吧,我会抓紧让人去查的,不过雨轻在来信上说要盯视着新野县公司马歆那边的动静,难道说黄离会暗中与新野县公有什么勾结?”
文澈摇了摇头,沉声道:“雨轻想事情总是与常人不太一样,你照做就是了,又不是让你保护他,只是盯视,他的生死与我们无关。”
乔衡点点头,站起身,笑道:“我去吩咐他们办事,这剩下的田螺就留给你一个人吃吧。”说完就抬步走开了。
距离江夏郡治安陆八十里处的石岩山,位于大阳山东端,地处深山,又有清水河流经其间,此山寨易守难攻。
“据斥候来报,张昌在这老巢内存放了很多粮草,可供上万人马吃上两三年,他们也耗得起,山寨外还围造了刺墙、竹儿墙、土墙三道墙,层层屏障,若是正面去强攻,我们也占不到太多便宜,张昌部将史鹏今番吃了败仗,定然会龟缩山寨不肯出战,而石岩山四周环水,一时我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说话者正是项前,他是随卫玠一起来的江夏,因卫玠娶了顾宝儿,同顾荣的外甥项前关系很好,卫展迁任江夏太守,便征辟项前为掾吏。
“石岩山的确易守难攻,不过可以选择围而不攻,封锁道路,截断水源,时间一长自然就不攻自破,当然也可以用火攻。”
这时陶醉站起身,笑道:“如今张昌已经率军强攻穆家庄园,我们必须在他们拿下穆家庄园之前就灭了石岩山寨,刻不容缓,水攻自然就不可取了,火攻更能奏效,不如准备一些用松木穿成的火排,排上堆满草把,草把内暗藏硫磺、焰硝之类的引火之物,用竹索编住,等草寇驾着船进攻之时,把火排点着,往下滩顺风冲下,必能杀得他们退无可退,当然还要马步水三军配合,引他们出战才行。”
卫玠含笑放下茶杯,就听到帐外有人喊道:“卫兄,我是乔衡,你的人怎么还拦着不让我进去啊?”
“放他进来。”卫玠淡淡说道。
须臾,乔衡就大步走入帐内,一看到陶醉,便哈哈笑起来,说道:“陶兄,你不是前两日还躺在黄家园子的竹林里睡大觉的吗?到最后黄离是怎么把你轰出来的?”
陶醉双手背在身后,不屑的笑道:“就他那个破园子,我才懒得久待。”
“也是,连他自己都说了,青菱湖里有位神灵,说不定有人进了他的园子就再也出不来了,很邪乎的。”
卫玠低哼了一声,睨视着他问道:“乔衡,你是特意跑来给我讲什么鬼怪故事的吗?”
乔衡笑着走到他面前,说道:“你们准备围剿石岩山,可有想出什么良策?卫兄若有需要的,一定不要客气.......哦,我这次带来两百名壮汉,还有一位白胡子老郎中,一些止血化瘀的药材,上好的金疮药,可以拿给负伤的士兵用的。”
“你们乔家真是有心了。”
陶醉呵呵笑道:“也是,江夏乔家富得流油,最是乐善好施的,比那个一毛不拔的黄离强多了,同样都是本地郡望,怎么就相差这么多呢?”
“乔衡,你妹妹找到了吗?”卫玠冷冷的问道。
“闹了好几场,原来盼儿是去了穆家庄园,我已经登门给黄离赔礼道歉了。”乔衡讪笑回道。
卫玠微微点头,“你们兄妹俩还真是热忱,作为庐江郡皖县乔氏的分支,我听说你与庐江舒城周氏子弟关系也很好,还曾去过周氏家塾读书,江东周都督极善用兵,想必你也是懂些兵法的,不知你可有什么良策啊?”
第六十九章 卫玠的蜕变(三)
“我去周家私塾念书,待遇就跟旁听生一样,周家是家学渊源,不过珍贵藏书根本不会随便拿给外人看的,家父让我进周家私塾,也是为了向外人炫耀一番,而我就是在平日里装装样子而已,哪里会去认真钻研学术,别说兵书了,就连地图我也是看不明白的。”
“你还是有收获的,别人去私塾都是为了读书上进,你却是奔着找老婆去的,对不对啊?”陶醉呵呵一笑。
原来乔衡的妻子正是来自庐江周氏,周蓉是周蕙的堂姐。
“你这话说的不错,我总不能白去庐江周家一趟,什么也没学到,再不拐个人带回来,我们乔家也太吃亏了。”
卫玠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吊儿郎当不学无术,不成想乔衡把目光落到卫玠手边的那把莫邪剑上面,笑道:“我是不懂怎么打仗,但是我知道那个张昌的部将史鹏想要什么,就是这把宝剑。”
“乔衡,你是想要我把莫邪剑送与史鹏吗?”
卫玠直视着他,似笑非笑道:“还不如把莫邪剑送给那个冒充汉室宗亲的刘尼,正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刘尼无非就是张昌拉过来的一个傀儡,若论忠心,他自然不如史鹏、石冰、马武等头领,而这些头领大都出身强盗,有血性,未必讲义气,他们可以被人拧成一股绳,当然也可以瞬间变成一盘散沙。”
“卫兄,原来我们都想到一块去了。”乔衡眯眼笑道。
卫玠微微一笑,“我想这只身深入虎穴的事只能交给你来做了,因为我们都不会耍嘴皮子骗人。”
“我是很愿意帮助你们,不过这么危险的任务得交给武艺高强的人去办。”乔衡尴尬的笑了笑,又摸了摸鼻子。
“羲和,望舒,你们俩在天黑之后就带着这把剑上石岩山。”
卫玠立即唤来自己的随行护卫,又交代了他们几句,他们便带着那把剑速速离开了大帐。
“这把剑肯定是赝品,卫兄也变得狡猾起来了。”乔衡撇了撇嘴说道。
陶醉在旁解释道:“这都是子充兄(项前字)的功劳,很早就帮卫兄打造了三件赝品,做工极其精致,一般人是很难辨出真假的。”
卫玠却在帐内踱着步子,沉吟道:“那个刘尼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的家人也跟着他一同上石岩山了吗?”
“这可未必,刘尼一个人上山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竟这些蛮族起义失败的可能性很大,也许刘尼早已把自己的家人妥善安置到秘密的地方了,找到他的家人以此要挟刘尼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陶醉说着就看向乔衡,问道:“都过了好几天了,你到底打听出来了没有啊?”
“刘尼真正的名字叫丘沈,原是山都县吏,听他之前的县衙同僚说,他家里尚有父母,还有妻儿,不过早已经搬了家,刘尼是个很顾家的人,每隔几日就会写信给家里人,根据见过刘尼父母及妻子的人的描述,画了几幅像,他们应该就住在安陆县内,我估摸着这两天就能找出他们来了。”
陶醉微微点头,调侃道:“乔衡,你办事效率挺快的,我们待会要吃烤羊排,需不需要让人给你弄点田螺来下酒呢?”
“竹子精,羊排得用竹子串起来烤来吃才会比较香,让人去附近多砍些竹子,正好我想吃烤鸡了。”
乔衡从陶醉手里抢过那玉酒壶,仰面喝了一口,哂笑道:“就砍几根竹子,你至于这么瞪着我吗?莫非你真是竹子精变得?”
“少说废话,跟我去巡视营寨。”陶醉拍了一下他的肩头,朝帐外走去。
乔衡从盘里拿了几个荔枝,笑道:“苍梧多荔枝,这应该是从岭南一带运过来的吧,我之前移植过几十株荔枝树,本想着建个荔枝园,可惜风土不适,栽种不活,没想到卫兄喜欢吃荔枝啊,好在你现今住在江夏,要是还待在洛阳,想吃上新鲜的荔枝,可就很难了。”说着就大步走了出去。
卫玠伏案看了一会地图,就单手支颐,微微阖目,脑海里思绪纷乱,新野县公司马歆的幕僚孙洵突然来江夏拜访叔叔卫展,是何目的呢?
“叔宝(卫玠字),雨轻来信了。”
项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放于桌上,含笑道:“我想那荔枝糖水罐头也快要送到成皋县了,荔枝生吃容易上火,煮熟后性平许多,也便于保存,这还是菊下楼的大厨告诉我的,雨轻待在洛阳也很难吃到荔枝,她收到这份礼物应该会很惊喜吧。”
卫玠睁开双目,把书信慢慢拆开,而项前却安静的走开了。
这两年项前目睹了卫玠的惊人蜕变之路,卫玠所习的正是蜀汉名将马超所创的剑法,师父正是斄乡侯马承(马超子)之后,卫玠的枪法更是一流,曾带着五百余兵卒雨中荡平了桃花寨,那场激烈的厮杀,场面触目惊心,更让卫玠威震四方。
在桃花山下,身穿银色盔甲的年轻男子身前摆放着催山弩,他望着朝这里快马奔来的三个山寨头领,唇畔噙着一抹冷笑,立即脚踢堆放箭矢的木板,五支弩箭瞬间弹起,他稳稳接住,将弩箭置于箭槽,拉动弓弦,五支弩箭齐齐射出,紧接着又是五支弩箭,那三个人身手了得,成功躲过了他的穿天箭。
“山贼中也有能人异士,拿我兵器来!”卫玠厉声道,然后飞身上马,手持虎头湛金枪,扬鞭疾驰。
左边那个魁梧大汉勒住缰绳,长戟一挥怒道:“我们每个月都送给会稽太守张轨许多进奉,尊他为大哥,请他喝酒,跟他称兄道弟,你小子竟然翻脸来打我们,你真是比张轨还卑鄙无耻!”
卫玠轻蔑的笑了笑:“你这个占山为寇的贼人,即便是张轨吃了你十顿酒,你还是贼,他还是官,当然他勾结山贼,如今已经沦为阶下囚了,我只好亲自过来了,官不捉贼,那还叫官吗?”
“呸,你以为我们山寨好欺负,当我们是柿子,捡软的捏,纵你有天大的本事,今日我也要让你尝尝我小霸王的厉害!”
“江东怎么又冒出来你这么个小霸王?你也配的起这样的称号?”
第七十章 卫玠的蜕变(四)
那个魁梧头领挥动长戟直刺卫玠的面门,卫玠手中的虎头湛金枪也在同时间刺向他的脖颈,那人只得微微闪身,枪与戟碰撞在一起,不时发出锵锵之声,在那人挥戟横扫之际,卫玠用枪尖压住戟身,跃身而起,然后虎头湛金枪猛烈向下一劈,那人胯下枣红马禁不住这股强力,嘶叫一声倒地,而那人的头颅也滚落在地。
另外两人一齐杀过来,卫玠大喝一声,对面那黑脸大汉的跨下马当即仰面嘶鸣,停下了步子。
卫玠则策马扬蹄,手中枪快似闪电,直接刺中那人的胸膛,然后顺势把人掷向另一名山匪头领,长枪横扫,马的前腿被齐齐砍断,那两人纷纷落马倒地,卫玠眼睛也未眨一下,手中长枪垂直向下一刺,然后再次提起长枪,鲜血溅到他的白袍上。
他轻蔑一笑,用手擦去脸颊上沾着的血迹,微眯凤眸,对面的山匪步兵已经摆上了盾牌阵,他策马疾驰,为首的那一排步兵将手中盾牌飞掷而出射向他,他双脚发力腾空而起,脚踩盾牌袭来。
那些步兵一人踩另一人的肩头,将盾牌摞起很高,犹如一面巨型铁壁挡在前面,卫玠借力试图跃过这层铁壁,不想从上面射出来许多长矛,卫玠后空翻平稳落地后,再次脚踩盾牌,飞速旋身,盾牌缝隙处不时刺出长矛,卫玠挥枪截断下面的长矛,然后屈膝向后仰身,滑向那面铁壁,避开刺出来的长矛,跃起身横枪撞击着那面铁壁,双脚重重的踏在上面,铁壁瞬间平铺下来。
卫玠脚踩盾牌,这面铁壁开始快速的转动起来,他的重心变得不稳,长矛突然向上刺出,卫玠持枪横扫一周,又旋身飞起,找出破绽口,用力向下一扎,藏于盾牌之下的步兵惨叫倒地,卫玠趁势撕破了这道防线,遍地哀嚎声,剩余的步兵纷纷丢下盾牌,四处逃窜。
乌云密布,大雨突降,卫玠单手举虎头湛金枪,高声下令道:“给我荡平这个桃花寨!凡是不降者,杀无赦!”
在雨幕中,遍地尸身,到处都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雨珠落在卫玠俊美的脸庞上,项前无意中看到了他的眼神,那是一个极其冰冷的眼神,傲气凌人中不带一丝温度。
在看着桃花山寨主和妻儿人头落地时,他也没有半点犹豫和怜悯,只是沉声说,“我本想放过他的家人,可惜他不跪,不降,那么全家人只有一起死了,愚蠢的人根本无需拯救。”
项前在那一刻不禁胆寒,卫玠还是那么俊美非凡,可是他的眼底深处却是绝对的肃杀和冷酷,拥有莫邪剑的卫玠,已经成为了强者,不过他却关闭了心门,即便是他的妻子顾宝儿,也是难以走进他的内心深处。
“阿虎,你已经成为了绝世高手,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别人看杀卫玠了,当然你也不会病弱而死,即便掉入黑暗之中,你也不会感到害怕了,我真替你高兴,算起来你应该好好感谢我这个无知丫头的,要不是我好心提醒你强身健体,你还是像林妹妹那样弱不经风的话,说不定一场风寒就蓝颜薄命地驾鹤西归去了。
你在江夏过得还好吗,一般情况下北方人去了南方,就不愿意再回来了,因为南方气候湿润,物资丰富,山清水秀,让人流连忘返,阿虎,我没有骗你吧,江夏所产的莲子是不是很清甜,莲藕也好吃对不对?每日还有新鲜的鱼虾蟹可以吃,比待在洛阳好多了,就连郗遐也是乐不思蜀呢?
卫家的球队已经成功晋级十六强了,看来你的兄长卫璪还是很厉害的,接下来是十六进八,卫家这匹黑马球队到底能走多远,我可要拭目以待。
你还记得我曾经给你写的《水浒传》的故事吗?梁山泊其实是个鱼龙混杂的群体,表面上看来是兄弟,其实心不齐,私底下有很多的利益纠葛,甚至还有很多人也是互相看不起的,内部分好几个派系,有站在宋江阵营的,还有跟着晁盖一派的,后来的二龙山也是自成一派。
而今你所攻打的是张昌的老巢石岩山寨,也是如此,除去张昌、张味和张放兄弟三人,还有假的汉室宗亲刘尼以及他们的心腹部将,高层头领里面定然也有分歧,至于这些头领的手下无非都是些不成气候的草莽,离间他们的军心并不难。
你也是想以最少的损失迅速将蛮族平叛,那么自然是攻心为上,也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摧毁他们的斗志,断绝他们卷土重来的机会。
我不懂打仗,就不在你这位高师之徒面前班门弄斧了,对了,你的外公(京陵公)身体很好,常去彩虹街上的茶楼听书品茗,上次他还同我讲到了你,说你小时候很喜欢乘坐羊车招摇过市,引起很多百姓的围观,有一回中山刘氏女郎也乘坐羊车逛街,不知是怎么得罪了你,你还命随行小厮当街把她的羊车给砸了。
原来阿虎自小脾气就不好,那女郎应该就是刘萼了,即便你不喜欢人家,也不必当众给她难堪,谁让你是洛阳第一美少年,从出生开始就自带光环。
你的颜值放在文艺圈可以秒杀所有人,每一次外出就如同顶级流量大明星一样,全城女郎都是你的粉丝,每天收情书收到手软,其他世家子弟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儿了。
卫玠读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自语道:“雨轻如今倒是吹捧起我来了,第一次见到我就没有什么好话,还让傅畅和郗遐故意打我一顿,当时我真是颜面扫地,后来在爬翠云峰时,误闯进了那个山洞里,她又编鬼故事吓唬我,动不动就说等我练成了绝世武功,才会送我什么礼物,一直以来我总是被她欺负,现在的她突然转变了态度,我还感觉不太适应。”
他看完信后,就轻轻的把信纸折好,然后拿出一个玉匣,此匣带有密码锁,上面有七个刻着数字的转环,他依次旋转转环,玉匣被打开,将这封信放进去,然后再次合上,随手旋转几下。
这玉匣还是他的爷爷(卫瓘)送给他的,昔年他的爷爷惨遭冤杀,卫氏满门遇害,只剩下他和哥哥两人,那时他们都还年幼,势单力薄,只能选择隐忍,可是卫玠对贾南风和司马衷的仇恨从未减少,甚至越来越深。
第七十一章 心战(一)
在卫玠看来,贾南风和司马衷就是一对最狠毒的夫妻,一个杀人,一个递刀,夫妻联手铲除一个个功臣,司马氏族只会玩阴谋诡计,不讲仁义,他们也不想想当年没有他的爷爷卫瓘做监军参与伐蜀之战,结束了姜维、钟会和邓艾三人引起的成都之乱,司马昭如何进爵晋王?司马炎的一统三国又从何而来?
“雨轻之前说的复仇者联盟,这个名字听起来不错,可是太惹眼了,最后就给河东卫家的球队起名为勇士队,兄长可不要让我失望,一定要带着本家球队打进八强,虽然我不在洛阳,但是我不希望洛阳城内的人把我遗忘,四大名门公子之首只能是我,待我重返洛阳之时,应该会出现一番新气象的。”
雾渐渐的散开了,穆家庄园上下所有人又开始紧张起来,穆羽正在前厅上与众人商议着应敌之策,而其子穆廷玉因受了伤还在房中休养,乔盼望见穆晚站在廊下黛眉紧锁,便想要上前宽慰,不料却被崔治一把拉住,含笑道:“这会劝她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把唐季笙请过来,大家一起想办法,人多也——”
他话未说完,就被乔盼狠狠踩了一脚,“崔伪善,你少在这里添乱,要是无聊的话就回屋抱着竹雕睡觉去,再不然去找段正纯,他正坐在亭中听那个白霜抚琴,反正你俩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是好心过来看看你,昨日你的手臂不是受了点伤,我拿给你的药膏你用过后感觉如何,说了你的武功太差,你还偏要出去应战,逞什么强啊?”
“我很好,请你自便吧。”乔盼对他的这种殷勤并无感激的反应,拉起穆晚的手就匆匆走开了。
崔治的右脚面还隐隐作痛,小声道:“这丫头就不能待人温柔些,我真是怕了她了。”
在崔治走回他和郗遐所待的那个院子里,却发现院中空无一人,琵琶还横放在石桌上,这琵琶不知是郗遐从哪里翻找出来的,他刚才还坐在庭院中尝试着调音,现在人却不见了。
崔治只得转身去凉亭处寻段正纯,不想那里也是无人,崔治纳闷的自语道:“他们都去了哪里?有事出去也该跟我打声招呼才对,真拿我当空气了?”
鸭儿湖上芦蒿丛生,白水茫茫,两人正坐于湖畔,几只小船还停靠在岸边,段正纯正躺在小船上休憩。
“郗遐,这支水鬼队来得可真是时候,只要找出张昌麾下水军的船只藏匿之处,凿毁敌船,穆家庄园就可以集中兵力打陆战,自然胜券在握。”
说话之人正是阴翼,郗遐已经道明了身份和来历,这两日相处下来,虽然他和郗遐的性格不太相投,但是彼此的立场是一致的,有些言语上的摩擦,他也就不太在意了。
阴翼拿起一块芦蒿鸡蛋饼,尝了一下,点头笑道:“这菊下楼的厨子手艺真不错,春季的芦蒿口感更加鲜嫩,可惜我没赶上。”
“这支水鬼队是阿虎派过来的,他手中还有一支飞虎队,可称得上是精锐中的精锐,每个队员都是经过特殊训练,一层层选拔上来的特种兵,当然阿虎的战斗力仍在提升,以前他可是很胆小的,现在却变得有些可怕了,我看在吴郡地界也没人敢随便欺负他的。”
郗遐并没有太多胃口,只是吃了一点云梦鱼面,便放下了筷子,从另外的食盒里拿出一块红豆糕饼,慢慢咀嚼着,明明这红豆糕饼很小一块,不过两三口的事,郗遐却能细嚼慢咽好长时间,阴翼不得不佩服他。
“你这一口咀嚼了三十二次,你吃饭还能发呆,我真服你。”
“你有意见?”
段正纯半敞着衣袍走上岸,眯眼笑问道:“这红豆饼是哪位佳人送给你的吧?你每天都只吃一块,这么珍惜,她是哪家的女郎啊?”
郗遐很随意地笑了笑,“段正纯,你是不是已经把白霜丢进湖里喂鱼了?”
“我怎么舍得呢,好歹她服侍我好几个晚上,而且留着她说不定还有用处。”段正纯直接坐到阴翼旁边,问道:“那晚唐伯文和唐仲信就在白霜的那艘花船上,偏偏刺客假扮成乐工混在其中,这是不是太巧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阴翼皱眉问道。
郗遐瞥了一眼段正纯,轻笑两声,似乎已经猜到眼前这位戏精接下来要说什么。
段正纯灌了一口酒,冷笑道:“唐家庄主嘴上说的好听,可在作战时并不出力,依我看这唐家庄主唐顿就是想要坐山观虎斗,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在早些年鸭儿湖一带唐家庄园是势力最大最富足的,可是自从穆家和乔家、阴家联了姻,这片鸭儿湖也成为了穆家的私产,唐家庄园势力变弱,难免不心生嫉恨,如今张昌率军过来攻打穆家庄园,只怕唐顿心里正窃喜呢。”
“可唐兄他还是很仗义的,前日马武强攻穆家庄园之时,唐兄还自领五百兵援助穆伯伯,他们唐家应该不会——”
“子坚兄,他那根本不是出兵援救,而是想要故意把穆廷玉(穆泰字)引入石冰设下的埋伏中,幸而郗遐反应敏捷,及时带兵赶到,穆廷玉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不过还是折损了一千兵,唐季笙那小子奸猾的很,穆廷玉是被他算计了。”
段正纯徐徐说道:“郗兄是看穆廷玉受了伤,不愿多说,以免他怒火中烧,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郗兄真是心善,把我们上次在船上抓住的那几名杀手全都放回去了,还没审问出所以然来,不过那些人知道的也不多,无非就是张昌他们各营寨的一些基本情况,于目前局势来说,可利用价值不大,不过放他们回去反而能够增加其利用价值。”
阴翼听得云里雾里的,朝郗遐投去困惑的目光,郗遐直接从交椅上站起来,遥望湖对岸,淡笑道:“江陵和武昌两地的援军即将抵达,水路并进围攻,蛮族反贼马上就要灰飞烟灭了。”
段正纯低头瞅了瞅架子上烤糊了的鱼,伸手翻动两下,埋怨道:“郗兄,你要是早说自己不会烤鱼,我就不劳烦你动手了,白白浪费了我辛苦钓上来的一尾鱼,再说哪儿来的什么援军,卫玠正围剿石岩山寨,而陶侃也是自顾不暇,兵分好几路,能拨给你的就那么点兵力,怎么收回云梦县,如何帮穆家庄园度过危难,还得你自己想办法,你说这话骗骗那几头蠢驴就得了,还在我们跟前夸口,也不怕闪了自己的舌头。”
第七十二章 心战(二)
“我这可都是为了鼓舞穆家庄园的士气,顺便让那几个蛮人把话带给张昌的部将。”
“你就自己在那里望梅止渴好了,世家才俊都像你这样两手背在身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身边缺了小厮,在野外落了单,连个填饱肚子的能力都没有,烤鱼这样简单的事情都不会做,跟你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完全没有安全感,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而且看时间长了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用。”
郗遐双手抱于胸前,嗤笑道:“段正纯,不过一尾鱼而已,用得着发牢骚吗?以后我加倍赔给你就是了,话说回来你长得也很俊美,就是美得没有特色,让人记不住,缺少人格魅力。”
“至少比你强些,我独自一人在荒郊野外过上十天半个月的没问题,你行吗?”
段正纯撇了撇嘴,又对阴翼说道:“子坚兄,白霜曾经听见唐伯文和唐仲信谈及穆晚,好像唐季笙一直以来都很喜欢你的未婚妻,你们这应该算是三角恋关系了。”
“段兄,你胡说什么,什么三角恋?”
“他刚才说的也许都是废话,可这句却说到关键点了,那晚我们泛舟湖上,那些刺客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想来想去,除了崔为善和乔盼,也只有唐季笙最有可疑了。”
郗遐脸色一肃,说道:“如果说唐季笙真的对穆晚有爱慕之心,更有抢夺之意,那么自然想要害你这个未婚夫早点丧命,借用张昌之手,岂不是很容易?”
阴翼听后当即折断了手中那根树枝,恨恨的说道:“亏得我之前还拿他当朋友,他竟然出卖我。”
段正纯眼珠一转,忽然说道:“既然唐季笙对穆晚存有这份心思,不如我们就借此诱他出来,然后再——”
郗遐心中一动:“你是说?”
“不行!”阴翼立即摇头道:“这样太危险了,她根本就什么也不懂,况且唐季笙对她是否真的有意还未可知,万一弄巧成拙岂不是让她名节有损?”
段正纯调侃笑道:“子坚兄,又不需要她亲自出面,不过就是写封信而已,有什么难的,她和唐季笙自幼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了,这么比较起来,反而是你这个未婚夫和她的距离更远呢,这会你倒是想起她是你的人了,先前你可是连提都不愿提她的,现在知道有人跟你抢了,你是不是有点吃醋?”
“吃什么醋,你才吃醋呢?”纯情的阴翼瞬间脸红了。
郗遐踱了几步,唇角勾起,举起手打了个响指,回头笑道:“段正纯,此计可行。”
时至傍晚,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将唐家庄园烘托的安静而平和,皎洁的月光时而隐匿在云层中,时而又拨开云层洒在行人的身上,恬静地流泻过漫漫无边的芦苇丛。
“阿笙哥哥,如果张昌那伙叛军攻破穆家庄园,我该怎么办,他们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大恶人,扬言说要屠了我家满门,我一个小小弱女子,哪里还有存活的机会,说不定临死之前还会被他们毁了清白身子,我好害怕,最近总是从噩梦中惊醒,那个阴翼对我没有半分怜惜之情,他根本就不想娶我,眼见着穆家庄园保不住了,他甚至还有了退婚的想法。
我本来就不奢望阴翼真心待我,可是阿笙哥哥和他不同,在我的心里只有阿笙哥哥。
你还记得吗?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一起栽种葡萄,下雨天我捡到一只淋湿的小鸟,你帮我把它放回鸟窝里,你为了哄我开心,还送给我两只蚕宝宝,在我的记忆里,你一直都陪着我,从未离开过,哪怕你知道我早就许了人家,你还是对我这么好。
如果没有发生这场叛乱,我情愿跟你远走高飞,隐居山野,不需要锦衣玉食,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阿笙哥哥,今晚我会在湖边放莲花灯,你曾在一株柳树上刻着我的名字,我想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去,我会在那里一直等着你。”
唐季笙看过穆晚写给他的信后,就快马加鞭朝这里赶来,他的心很乱,脑海里全都是穆晚,有喜悦,有怨恨,还有带她离开的冲动。
他是真心喜欢穆晚的,只可惜造化弄人,穆晚在出生当日就被迫和阴翼绑在了一起,这对穆晚不公平,更剥夺了他争抢的权利。
他痛苦了这么久,终于让他等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杀掉阴翼,如今只能希望张昌尽快攻下穆家庄园,那么阴翼就必死无疑了。
此刻在一株柳树后面,段正纯口里嚼着鱿鱼干,而阴翼脸色微沉,低声道:“这信是你教她写的,你这人花花肠子怎么这么多,什么情愿跟你远走高飞,这种私奔的话你都好意思说出来,还有我的心里只有你,如此肉麻,一口一个阿笙哥哥,叫得真是亲切,写出这样的东西,你还让我过目,还敢说不是在成心气我?”
“子坚兄,你先消消气,写情书也是很费脑的,回忆美丽往事,重新拨动他的心弦,勾起那时甜蜜的感觉,表达出对他的爱意,最重要的是从文字中流露出真情实感,只有这样写才能打动他的心,让他奋不顾身的赶来与穆晚相见。”
段正纯轻轻笑道:“不过他们两人小时候的故事很丰富,穆晚写起来也很自然,你是不是特别嫉妒,那人不仅惦记着自己的未婚妻,而且两人之间还发生过那么多友爱的故事,你的心里肯定不是个滋味,我很同情你啊。”
“我根本就不嫉妒,她只是把唐季笙当作哥哥罢了,写这封信不过就是为了引唐季笙上钩,我现在心里只有高兴。”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我看今晚你能不能睡好觉?”
段正纯听到马蹄声,忙示意穆晚的两名贴身小婢站到身披斗篷之人的前面。
“晚晚,晚晚是你吗?”
唐季笙翻身下马,赶忙走过来,躲在树后面的阴翼恨得咬牙切齿,双拳紧握,目射怒火,真想马上宰了唐季笙这个混蛋。
“原来姓唐的叫她晚晚,好肉麻的名字哦。”
段正纯捂嘴偷笑,仍旧望着那边的情形。
第七十三章 心战(三)
一名小婢低声说道:“季笙小郎君,你可算是来了,我家小娘子等了你好久,眼睛都哭红了,深怕你不来见她。”
身披斗篷之人仍在嘤嘤哭泣着,唐季笙心疼的安慰道:“晚晚,不要哭了,你看我已经来了,你要是真的想和我在一起,我现在就带你回唐家庄园,你不必害怕,有我在,我会守着你,护着你,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你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
两名小婢识趣的让开,身披斗篷之人缓缓扭过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唐季笙,你睁大眼睛看看,我可是你的晚晚?”
“可恶,怎么是你?”
身披斗篷之人却是崔治,还没等唐季笙拔出佩剑,一张大网就将他罩住。
“唐兄,等你到了穆家庄园就可以见到她了。”
崔治脱下斗篷,阿九早已拿东西堵住了唐季笙的嘴,又把他身上的佩剑夺过来,头上抹额和腰间玉佩也一并取了,交给一名俘虏,吩咐道:“按我之前交代过你的话去做,唐顿就不会杀你,自会放你离开,等武昌和江陵的援军一到,剿灭了张昌这伙妖贼,你和你家人的名字都不会出现在叛军的名单中,因为你已经将功抵过了,你可听明白了?”
“我叫席大彪,你们可要记住了,我还有个弟弟叫席小彪,就是马武手下。”
这男子又对着崔治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速速坐上唐季笙的那匹马,扬鞭远去。
“段正纯,你说唐顿那老家伙会不会上当啊?”
崔治望着一队护卫将唐季笙带走,就走到柳树底下,段正纯笑着递给崔治一块鱿鱼干,“唐顿膝下就三个儿子,两个是废物,只有小儿子唐季笙有点出息,如今被掳走了,他就自己掂量着办吧。
张昌只要拿下了穆家庄园,下一个就是唐家庄园,唐顿又不是真心依附于张昌,不过当墙头草可是有风险的,张昌生性多疑狠辣,为防盟友反水,把唐季笙请到自己的军营里更加稳妥,我料唐顿不得不相信。”
夜里淅沥淅沥下起了小雨,桌上架着一支白瓷莲瓣烛台,上头火光摇曳,穆廷玉放下竹简,起身欲要关上窗户,却见两名小厮提着琉璃灯在前引路,郗遐则撑着油纸伞,身披油绢衣,脚穿棠木屐,匆匆朝这里走来。
在廊檐下脱掉棠木屐,大步走进屋内,含笑道:“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我这样不请自来,可有打扰了穆兄的清静?”
“郗兄说得哪里话,我还要多谢你和崔兄送来的酒精和金疮药,还有珍贵的羊酪,我从未去过洛阳,这是我第一次品尝羊酪,其实我只是受了点小伤,并无大碍,让你们费心了。”
穆廷玉微微一笑,他右肩上缠着绷带,只披着一件青色薄纱外衣,小厮帮郗遐脱去油绢衣,然后就安静的退了出去。
“这就是洛阳流行的油衣吧,看起来比那种蓑衣轻便多了。”
“穆兄要是喜欢,我那里还有一套新的,搭配油帽一并送与你就是了。”
穆廷玉略咳嗽一声,摆摆手道:“不必了,我这人偏传统,不喜欢走流行风。”
“哈哈哈,你也知道流行风了,肯定是为善兄告诉你的。”郗遐走至桌前,拿起那竹简,又说道:“穆兄,你有伤在身,为何还要挑灯夜读?”
“郗兄,你说马上会有援军赶到,这话是不是骗我们的?”穆廷玉看着郗遐,眼神里充满质疑。
郗遐笑了笑,撩袍跪坐,倒了两杯茶,悠然说道:“当然不是,我为何要骗你们呢?”
“如今张昌这些蛮族势大,战事于我们穆家庄园极为不利,你既然是荆州刺史派来的人,却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带一兵一卒,乔盼阴差阳错的与你一路而来,也是被你蒙在鼓里,你并不是过来为我们解围的,而是想要拿我们穆家庄园当枪使,此事我说的可有错?”
他会如此质问,郗遐完全可以理解,因为荆州刺史周伯仁下令兵分三路,卫玠带兵围剿石岩山寨,陶侃驻军东溪村攻打沙羡,而另一路人马则是由他率领,准备收回云梦县的。
张昌急于攻破穆家庄园,不仅是为了迅速扩张地盘,而且只有拿下穆家庄园,才能与其弟张放所占领的沙羡首尾相应,兵力集合到一处,陶侃也很难与之抗衡,如果他们再一鼓作气攻克了安陆县,得到了府库,那么江夏郡也就彻底沦陷了。
利用穆家庄园损耗张昌叛军的战力,江夏太守卫展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穆廷玉应该很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至于到此刻才发问,或许就是为了顾及他的面子,又或许是心存一丝幻想。
郗遐将茶杯递到他手边,淡然一笑,“穆兄,看来你都明白了,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自从周顗担任荆州刺史兼领南蛮校尉以来,他是劝课农耕,发展农业,也颇得民心,可是对南蛮山匪却太过宽容,如果一早就将他们斩草除根,哪里还会走到如今的艰难境地?云梦县惨遭屠戮,多少士庶的冤魂游荡在府河,家父不肯跟随张昌行谋逆之事,带领六千部曲抵御两万叛军,如今我们已经折损了三千,你以为还可以支撑多久?你带来的军队又在哪里?”
此刻的穆廷玉已经变了脸色,很是愤慨,肩上也开始剧烈疼痛起来,他连连咳嗽,外衣也滑落在地。
郗遐帮他捡起来,对他笑道:“穆兄,刚才我还想夸你聪明呢,可转眼你怎么又糊涂了,我手上的那点人马能有什么战斗力,又岂能与那些南蛮人对抗?即便是武昌和江陵会派兵过来支援,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等援军到时,说不定张昌那妖贼已经占据了安陆,他们只能给我们收尸了。
张昌他们的叛军并不是一般的山匪强盗,他们是借助天师道发动的起义,蓄谋已久,你可曾想过他们的兵甲是从何而来,要不是背后有人支持他们,他们怎么能在一年内就迅速壮大声势?
穆家庄园能否守得住,直接影响到整个战局,我怎么可能把你们当弃子用,穆兄还是不要多想了,好好养伤,明日你就不用出战了,我自有办法让张昌的叛军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第七十四章 心战(四)
“你是不是把唐季笙抓来了,他们唐家好歹与我们联合抗敌,你怎么——”
“穆兄,孙子兵法中有云,‘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我手上的兵力是不多,但是我不会随便结盟的。”
郗遐目光冷然,说道:“唐家暗中勾结南蛮叛军,按律当夷三族,我是在给唐季笙赎罪的机会,如果唐家继续执迷不悟,那么谁也救不了他们。”
穆廷玉很是惊愕,望着郗遐披上油绢衣,撑伞远去,他却呆坐在那里,良久不语。
夜渐深了,崔治沐浴过后,就来到隔壁的厢房,就见郗遐正调试琵琶弦,崔治走过去,拿起一块桃酥,坏笑道:“我还从没见过你弹琵琶,不如就在这雨夜弹奏一曲?”
“阴翼气消了吗?”郗遐淡淡的问。
崔治摇摇头,吃了一口桃酥,笑道:“我刚才看见他去找穆晚了,估计不问个明白,他今夜是难以安枕的。”
“唐季笙是什么态度?”
“他答应配合我们的作战计划,明早就会去云梦县。”
郗遐瞟了他一眼,问道:“你使了什么方法让他这么快就做了决定?”
“不是我,而是段正纯派人打听出来的一件唐家秘闻,原来唐季笙的三哥唐叔礼不是患病身亡,而是被唐季笙设计毒害的,早前唐叔礼才是唐顿最看重最疼爱的儿子,长子唐伯文和次子唐仲信资质平庸,而作为老幺的唐季笙自幼多病,唐顿对他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唐叔礼平日里对他这个病秧子弟弟也不好,久而久之,唐季笙心态失衡,最后做出了疯狂的事情,故意把毒蛇放进唐叔礼的房间,就是在这样的夏夜,也下着雨,唐叔礼就一命呜呼了。
没想到在唐叔礼死后,唐季笙的身体却日渐好转,加上他天资聪颖,慢慢的就替代了唐叔礼在父亲心里的位置。
段正纯也是个坏透了的人,还故意拿出一条毒蛇吓唬他,说今夜唐叔礼就会来找他,他当时脸色惨白,浑身哆嗦,躲到墙角里不敢睁眼,他都能残害手足兄弟,怎么还怕鬼呢?”
“也许他当时并不是真的想要暗害自己的兄长,只是一时气愤想要教训一下他,冲动是魔鬼,没想到他的兄长真的死了,我想事后他也是很后悔的,段正纯再次提及此事,他的内心明显扛不住,如果让唐顿知晓了这件事,恐怕唐季笙就更没有活路了。”
崔治眯眼笑道:“所以说他只能选择跟我们站在一起,这样他才能有一线生机,保住了唐家,同时也保住了自己。”
“为善兄,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你还不赶快回房休息?”
“道儒抚琴,你就弹琵琶,而子谅兄善弹瑟,我看以后你们可以来场合奏,你觉得如何?”
“你要是再不出去,我就让阿九把乔盼叫过来。”郗遐笑道。
崔治连忙摆摆手,苦笑道:“千万不要叫她,我的脚被她踩的到现在还作痛呢,我惹不起她,还不能躲着她了?”
“打是疼,骂是爱。”
“郗遐,你也不用天天取笑我,你的那几个劲敌可是很难缠的,我可听说张与也去了裴家的避暑山庄,裴校尉特别喜欢他,你应该明白他此行的目的。”崔治呵呵一笑,举步走开。
“张与倒是挺积极的,就怕他连八字那一撇都画不好,在成皋县发生了那样的抢劫案,他们还怎么好好避暑呢?张与也只能陪着雨轻查案了。”
郗遐唇角噙着一抹冷笑,翻开乐谱,这是他根据雨轻的那首霸王别姬的唱词,所创作的一曲《十面埋伏》,修长的手指开始拨动琵琶弦,眼前浮现出军队浩浩荡荡,阔步前进,气势恢弘的场景,一张一弛的节奏营造出紧张恐怖的气氛,夜幕笼罩下伏兵四起,逼近大军的阴森感,逐渐加快的节奏,恍若两军展开激烈的厮杀,这段高潮的旋律充斥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
最后乐声陷入低沉,郗遐剑眉紧蹙,琵琶声戛然而止,风将几页乐谱吹落在地,只有雨轻的那封书信还留在桌面上。
“明日就试一试它的威力好了,看看这种巨石炮是否真的比床弩还厉害?”
在琵琶山脚下,盛开着一大片的虞美人,绚丽的色彩或深或浅,昨夜下了雨,虞美人花朵上还残留着许多小水珠,显得越发娇艳欲滴,惹人怜爱。
花姑提着竹篮子,苗湘湘手里还拿着一个用虞美人编成的小花环,两人信步走在林间,这里长着很多野菜,像是马齿苋、荠菜、婆婆丁、扫帚菜,正值夏季,荠菜已经开花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在夏风中摇晃着。
“湘湘,荠菜都长老了,我看雨轻小娘子还是不要做荠菜饺子了,如今正是吃苋菜的时候,用苋菜包饺子也是不错的。”
花姑采摘了一些鲜嫩的苋菜装进篮子里,看到苗湘湘仍旧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大胆提议道:“你要是真喜欢那个山延,就稍微主动一点,至少得让他知道你的存在,或者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他在街上救过你,你以身相许也不为过,山延只是怀县山家的一个庶子,我看他有世家郎君的气质,却不摆郎君的架子,为人谦逊,而且还是个书呆子,你跟了他肯定不会吃亏的。”
“你,你胡说什么?”
苗湘湘脸蛋红得像是熟透了的苹果,薄嗔道:“人家有为难的事,拿你当正经人,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你,想着你给我排解排解,你倒来取笑我。”
“说书先生不就是常讲什么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的,你又对他念念不忘的,他是山氏子弟,你想要做他的正妻可是有些难的,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太原王湛年轻的时候因为痴呆而无人为他提亲,他主动请求与寒门郝普之女成亲,其父考虑到王湛的情况,没有什么世家女郎愿意与他联姻,便也应允了,郝普之女也算是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后来也在王氏家族中站稳了脚跟,像她这样的女子称得上是幸运儿了。
雨轻小娘子说实际上能够嫁入到士族中的寒门女子,在夫家生活的都很卑微,不仅受到士族家庭的歧视,还要忍受很多的欺辱,有苦难言,不过这些寒门女子嫁入士族都是为了改换门庭,甘愿为本家牺牲,也就不谈什么爱不爱的了。
湘湘,只要他也喜欢你,你就可以选择嫁给爱情,管什么门第观念,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一世你们彼此恩爱就好了。”
苗湘湘双手摆弄着那个花环,小声问道:“可是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注意到我?”
第七十五章 虞美人盛开的山坡(一)
花姑略想了一下,就将竹篮子里的苋菜倒掉了,然后把篮子塞进她怀里,笑道:“那个山延之前给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山朗当过小厮,受过不少罪,饥一顿饱一顿的,我昨日还听见山延同楚颂之讲每逢春夏两季都会去乡野间挖野菜,看来他对野菜很熟悉,待会雨轻小娘子就和公安小郎君来这山坡上看虞美人了,山延和楚颂之肯定也会来,到时候找阿福帮忙,把山延带到僻静处,你不就有机会和他单独相处了。”
“这样不太好吧。”
“湘湘,到时候你碰见山延,就假装自己找不到什么野菜,而且也认不全,请他帮忙,套近乎的时候嘴巴甜一些,他那个书呆子一定会帮你的。”
花姑笑道:“其实你把这件事直接告诉雨轻小娘子,岂不是更简单?”
苗湘湘摇摇头,轻声道:“我不想再给雨轻小娘子添麻烦了,她好像在帮着宁县尉调查邬家的白骨案,哪里有时间管我这样的闲事,况且她是高门贵女,我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我与她有着云泥之别,就是想做她的朋友也不够资格。”
“湘湘,雨轻小娘子待人极好的,你看顺风和雷岩,还有她身边的婢女,她都是以朋友相待,没有所谓的主仆之分,还经常围坐在一起吃饭,你就是太内向了,不爱说话,怜画和梧桐昨晚还悄悄问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大家可以聚在一起帮你想办法。”
苗湘湘甚觉苦恼的问道:“你不会真的告诉她们了吧?”
“你放心,我什么也没说,不过你说的也很对,雨轻小娘子最近确实在忧心那件案子,而且我见她白日里要做女红,跟着裴校尉学习书法,公安小郎君也会在旁指点她作画,每晚都要背书抄书,还有练武,高门贵女还真是不好当啊。
湘湘,这么看来还是我们活得自在些,昨晚怜画同我讲了惜书的许多事,连惜书那个小丫鬟都能嫁给季玠做正妻,不过季玠当时很落魄,还在街上摆过摊卖过字画,他估计是认不得几棵野菜的,那时的境遇很像是王子变青蛙,而山延却是由青蛙变成了王子,算起来他们也差不多了,所以说你可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哦。”
苗湘湘点点头,抱着那竹篮子,心里却十分的紧张,而花姑已然望见几辆牛车陆续驶过来,还朝怜画和梧桐那边挥了挥手。
待牛车停下,张与最先下了车,只见他身穿淡雅的浅湖蓝外袍,浅绿色的褙子,内搭红白双色,给人一种闲淡的气质,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对后面的山延道:“士伦兄(山瑁字)没有跟你一起来,错过了这么好的风景,真是太可惜了。”
“兄长在洛阳有事,只有我待在家里觉得闷,便出来四处走走。”
山延和楚颂之微笑走上前来,这时雨轻掀起车帘,笑问道:“山延,在彩虹街的那家零食店铺里,山药糯米条、香酥山药饼、鸡蛋山药糕还有枣泥山药糕,卖的特别好,这还多亏了你们山家在怀县大量种植山药,看来当初郗遐邀请你们山家作我的合伙人,他还是很有眼光的。”
“雨轻,我们是来郊游的,怎么又谈起生意来了?”
张与手摇羽扇,吩咐道:“朗清,把雨轻的竹筒、装果脯小点心的攒盒还有那盘水果一并带上。”
“公安兄,你真是心细,出行带着这么些好吃的。”
山延看着朗清和逐风伴鹤等小厮从牛车里搬出大大小小的食盒,还有烧烤架、琉璃杯玛瑙碗等器皿,顿觉纳罕。
楚颂之轻轻拍了一下山延的肩膀,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公安兄可是洛阳四大名门公子之一,生活精致,出行要讲究排场,与我等自是不一样的。
张与含笑解释道:“因为我身边有个麻烦精,出一趟门就要带很多东西,如果我自己出行,就什么也不需要带了。”
楚颂之呵呵笑道:“公安兄,你越来越会照顾人了。”
此时雨轻已经跳下牛车,对楚颂之道:“楚兄,听宁县尉说今早那五名嫌犯都招认了,还供出了藏匿赃物的地点,可有此事?”
“嗯,宁县尉已经派人去他们所说的地方找寻那些赃物了。”
“要是真的找出了赃物,那么就可以结案了。”山延把目光投向雨轻,笑道:“看来白骨案与这抢劫案无甚关联,姜县令应该会将这件陈年的白骨案搁置下来,留给下一任县令去解决了。”
雨轻就站在张与身边,似笑非笑道:“有公安哥哥在,两件案子同时侦破也不成问题。”
“这件事待会再说,子修兄很会在溪水边叉鱼的,你不想去看吗?”
张与把并蒂樱桃放入雨轻手心里,然后微微笑道:“子修兄,今天我们能不能喝到鲜美的鱼汤就看你了。”
“好吧,阿福,你先去那边的竹林砍一根细竹子,做成竹叉,然后到溪边等着我们。”
楚颂之又偏头对山延道:“我们去林子那边走走,顺便你教我辨认一下各种野菜,说不定我们还能抓到一只雉鸡呢。”
山延知道再继续待在这里打扰张与和雨轻说话,那么自己就真的不识趣了,便跟着楚颂之朝林子走去。
“雨轻,这个山坡上盛开着虞美人,你说的什么动画里面的场景跟这里一样吗?”
阳光映在张与浅湖蓝的外袍上,平添些许半透明的朦胧美感,俊朗的脸庞半明半暗,像极了电影《情书》里那个站在窗前,穿着校服翻书的少年,同样是干净中略带忧郁的气质,只不过张与身上多了几分清傲。
“嗯,那首《别了夏天》,公安哥哥弹奏的很好听。”
张与看着雨轻把樱桃放入口中,便从袖中取出一个葫芦雕,在雨轻眼前晃了晃,雨轻顿觉惊喜,接过来端详一阵,上面雕刻着蝴蝶,还有星星点点的花枝,甚是精致。
“这是公安哥哥亲手做的吗?”
张与点点头,“那种很复杂的图案,我还镌刻不出来,简单的花草蝴蝶勉强可以一试。”
“已经很漂亮了,公安哥哥绘画功底了得,刻出来的蝴蝶更是栩栩如生,回去后我要把这个葫芦摆到书房里。”
第七十六章 虞美人盛开的山坡(二)
“你盛水的竹筒需要换个新的了,改日我帮你再做一个好了。”
其实张与已经开始在新竹筒上面刻荷花图了,过两天就能刻好了,他也是找来能工巧匠现学的,手艺还很生疏,不过他认为只有亲手做礼物送给雨轻才更显真心,而且竹筒是雨轻出门必带品,他希望雨轻所用之物都是出自自己之手。
顺风和雷岩一早就和那些捕头去城东寻找赃物了,只有怜画和几名小婢跟着雨轻来这里郊游,花姑小声对怜画说道:“公安小郎君又送葫芦,又做竹筒的,真是太用心了,人长得那么俊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会做工艺品,不愧是洛阳四大名门公子之一,你说的什么士瑶小郎君、子谅小郎君和季钰小郎君,他们比公安小郎君还要好吗?”
怜画附耳道:“他们呀各有各的好,以后等你见到了就明白了,雨轻小娘子一直都把他们当作哥哥的,根本就没别的心思,我觉着四老爷快要找雨轻小娘子谈心了。”
花姑捂嘴偷笑,张与回头扫了她们一眼,那种目光很是凛然,也许是她们的窃窃私语,让他略感不快。
“你们先去溪边吧。”
他的声音淡淡的,不过怜画和花姑却不敢再抬头,匆匆走开了。
“公安哥哥应该是自幼长在洛阳,一口标准的洛阳正音,不常回范阳郡方城县张氏祖宅,范阳郡地处偏北,有些寒冷,说不定你已经不习惯家乡的气候了。”
雨轻与他并肩而行,他微笑道:“我出生在洛阳,跟着父亲回过几次范阳祖宅,我们张氏又不像范阳涿县卢氏那样是名门望族,所筑坞堡不算很大,在武帝时进封我的爷爷为广武县侯,我的父亲也被封为亭侯,赏赐了一万多食邑,后来又扩建了坞堡,陆续增加了部曲,总体来说,在方城县,我们张氏一族也有足够的力量防御外敌。”
雨轻点点头,“公安哥哥有这么好的家境,还有爷爷父母的疼爱,比我强太多了,我从一出生就无父无母,而今只是裴家的养女,说起来我还不如寒门庶族,至少他们家世清白。”
“雨轻,不管你的亲生父母是谁,哪怕是山匪强盗罪犯或者在外的逃犯,都影响不到你身上,你就是你,你的舅舅是秘书郎左思,你是我爷爷结交的垂钓小友,裴校尉认养的孙女,这已经足够清白了。”
张与正色道:“家世根本不重要,你以前最是讨厌论出身的,如今却又做司马牛之叹,你在洛阳又不是孑然一身,结交那么多友人,受到爷爷叔叔们的百般宠爱,哪家的女郎可以如你这般随心所欲,率性而活?”
“公安哥哥,我这人很容易知足的,刚才不过就是顺嘴一说而已。”
雨轻此刻的心里暖暖的,张与说的话让她很是感动,她双手抚摸着那个葫芦,抿唇浅笑。
而张与之前从爷爷那里听到过有关裴若澜的一些事,张华从裴家人对雨轻的态度上大概猜到了雨轻的身世,她的生母应该就是当年与人私奔的裴若澜,至于她的亲生父亲是何人,张华并不太关心,裴绰是雨轻的亲外公,这就足够了。
裴家绝不会公开承认雨轻这个私生女的身份,但毕竟有血缘关系,裴家也不会对雨轻弃之不顾,在左芬亡故后,雨轻以养女的身份入住裴家已然算是裴家人在万般无奈之下做出的妥协了。
在张与眼里,雨轻是他的独一无二,他不在乎雨轻到底是谁的女儿,他在乎的只是雨轻这个人。
“公安哥哥,前面有座小亭子,我们去那里坐坐吧。”
雨轻欢快的跑到前面去了,张与就跟在她身后,山坡后面有条羊肠小道,由青灰色石子铺设而成,弯弯曲曲,有名年轻男子手捧虞美人编成的花圈,步履匆匆的朝东边方向而去。
“公安哥哥,在咱们来的路上我望见一个孤零零的坟冢,墓碑上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亡妻英莲之墓,坟前还摆放着已经枯萎的虞美人花圈,我想这个年轻男子就是要去那个坟冢前祭拜的。”
雨轻坐在亭中,沉吟道:“虞美人的花语象征着生离死别和悲歌,昔日虞姬和楚王之间的爱情就是一场生离死别,最后虞姬拔剑自刎,而这孤坟中所葬之人正是男子的妻子,他应该很思念已逝去的妻子,这位女郎想必也是红颜薄命了。”
“雨轻,难为你编出这么凄美的故事,依我看那男子未必是什么痴情种,说不定还是打家劫舍的山匪呢?”
雨轻笑道:“公安哥哥,那人来这里采摘虞美人,却故意避开我们一行人,看他下身步伐矫健轻盈,不走大路,偏走那条小径,也许他身上真的有故事,公安哥哥不是已经命朗清去跟着他了,朗清的武功不如骆日和余晖,今日怎么没见他们呢?”
“他们陪着宁县尉去询问邬启豪的夫人甘氏了。”
雨轻靠近他,眨着明眸,好奇的问道:“公安哥哥,骆日真的在怀县碰到过谢裒的护卫夕夕,还与他交过手?那个夕夕为何会去怀县呢?”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谢裒,我可猜不出他的心思。”
“会不会与向真坠马案有关呢?俞伟光并没有杀害向真的理由,可惜俞伟光最后服毒自尽了,就连李斌的哥哥李奕也因谎报灾情,在狱中畏罪自杀了,知情人都不在了,这个悬案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雨轻双手托着下巴,不禁叹息一声。
“不是还有那个白菡吗?她或许知道些什么。”
张与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问道:“你怎么对怀县的事情这么关心,山延为何会突然赶来这里,是不是你有事请他帮忙啊?”
雨轻脸上的笑容很神秘:“公安哥哥,邬家的那块风水宝地就在怀县,所以我就拜托山延查探一下,果然有惊人的发现。”
“我可不关心邬家从前买了什么地,我现在只关心麻烦精的午餐问题。”
张与温柔的注视着她,又贴近她,细心的摘掉她头发上粘着的蒲公英。
“不知道楚兄有没有叉到鱼,如果再抓到雉鸡的话,就做叫花鸡好了。”
雨轻手中拿着一朵蒲公英,轻轻一吹,蒲公英花瓣就随风飘走了。
第七十七章 虞美人盛开的山坡(三)
“走吧,麻烦精。”
“是的,长官。”
“不要叫我长官,也不许叫我什么警长,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公安哥哥。”
张与说话的声音很轻,望着雨轻已经走下山坡,他无奈的自语道:“算了,她喜欢怎么叫我就怎么叫吧,只是我这个空头长官,根本命令不了她,她要是可以听话一点点就好了。”
在溪边,花姑和苗湘湘正在生火烧水,苗湘湘的脸颊微红,时不时便会偷瞄一眼山延,花姑笑问道:“你刚才和他在林子里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他都快不记得当年那件事了,只说小事一桩,不必言谢。”苗湘湘略显沮丧的往火堆里加了一些枯树枝。
花姑安慰她道:“都过去这些年了,他记不起来也很正常,山延应该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再找机会就是了,你要对自己有自信,你长得这么乖巧可人,女红和厨艺又那么好,他就像聊斋里面的弱书生呆呆的,比较天真,也好糊弄,你追他,胜算很大。”
苗湘湘听了“嗤”地一笑,忙以白嫩的手背掩口,又回头瞟山延一眼,没想到山延这次向她投以微笑,然后继续同楚颂之说着话。
“小郎君,我带来一些新鲜的牛肉,要不要烤点牛肉串?”
这时双穗堆笑走过来,身旁的甘泉还抱着个西瓜,雨轻单手支颐,微笑道:“你家主人还待在牢里受苦,你们俩怎么还有闲心跑来我这里?”
“就是主人让我们过来的,小郎君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们对这一带很熟的。”
双穗说着就示意甘泉先去那边切西瓜,然后又走近两步,颔首道:“邬家的抢劫案还要劳烦小郎君多多费心,我家主人平白蒙冤入狱,也是走了霉运了,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就不该来这里避暑的。”
“李如柏自己不是都招供了,你还在我面前喊什么冤?”雨轻哂笑问道:“难道是姜县令对他严刑逼供,他被迫认罪?”
双穗慌忙解释道:“小郎君,是南过和梅源扛不住酷刑,主动认罪的,我家主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赃物的藏匿地点,就连上官胜和柴六郎也是稀里糊涂的,也许那个地点就是南过他们临时胡诌的,城南十里处有没有一个山洞都是个问题,派出去的捕头能找到赃物才算邪门呢?”
“再邪门,也不过就是人为制造出来的罢了。”
雨轻把随手摘的那朵虞美人放到地上,淡淡说道:“你刚才说对这里很是熟悉,那么我有件事交给你去办,这附近有座孤坟,你帮我去查一下,埋葬在那里的英莲究竟是因何而死?还有那个经常带着虞美人花圈去祭奠的年轻男子又是何人?”
“小郎君尽管放心,我一定尽快查清楚此事。”
“如果李如柏真的是被冤枉的,那么我们就要与藏在幕后的黑手抢时间了,稍慢一步,有可能就满盘皆输了,你可明白?”
双穗点点头,回道:“我马上就去办,让甘泉留下来给小郎君做烧烤吧,他很擅长烤牛舌的,我们还带了冰镇酒水,待会可以——”
“双穗,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宽裕,你还不快去?”雨轻摇晃着折扇,脸色一沉道:“速去速回,晚了后果自负。”
双穗什么也不说了,转身就跑走了。而甘泉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送到雨轻面前,含笑道:“小郎君,这寒瓜是冰镇过的,吃着很解暑的。”
雨轻质问道:“甘泉,你也不必在我跟前献殷勤了,我问你,李如柏的哥哥李如松到底是怎么死的?苗家武馆背这个黑锅背的也够久了,李如柏欺负苗家人也得有个限度吧?”
甘泉赶紧赔笑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不过我家主人真的是个大善人,从不会做违背良心的事情。”
“大善人?”张与忍不住笑了两声,“不是叫月判官,怎么又改口叫做大善人了?一会黑一会白,他应该是处于灰色地带的人,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公安哥哥,没想到你对李如柏这个登徒子分析的这么透彻,看来你也认为他是被冤枉的,是不是?”
张与只是笑着拿起一块西瓜,递给雨轻,然后又问甘泉道:“在夜里有人偷偷潜入你家主人的避暑别院,是不是你们呼啸山庄得罪了什么人?”
“我家主人还被关在牢里,不会又是抢劫邬家的那伙盗贼吧?这可怎么好,只能去告知副庄主了。”
甘泉面露不安,拿竹签子串牛肉的双手停了下来,雨轻好奇的问道:“你们的副庄主现在何处啊?”
“他本来是要回怀县呼啸山庄的,可是主人出了事,他就留在了避暑别院,今早他还提着食盒去牢里探望主人,这些年他作为副庄主尽职尽责,呼啸山庄大小事务全都交给他来打理,我家主人才可以无所顾忌的四处交友。”
雨轻笑道:“原来李如柏有个好管家,难怪他整日里闲逛呢。”
甘泉讪讪一笑,继续串着牛肉串。
雨轻吃了一口西瓜,很是甘甜爽脆,略想了一下,又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会派过去十几名武功高强的护卫协同你们的护院一起抓贼。”
“怎敢劳烦小郎君亲自派人过来,我们别院还是有——”
“不必推辞,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张与含笑喝着凉茶,心想雨轻这么做,无非就是想要监视李如柏的别院动静,恐怕人家副庄主是不会领情的。
这时,怜画走近前,笑吟吟道:“鱼汤已经煮好了,叫花鸡和烤鱼也做好了,请小郎君们移步过来用饭吧。”
须臾,他们几人在柳荫下团坐,雨轻便讲起了《浮生六记》中那出别致的春日野餐,菜花黄时沈三白欲要和一众文人前去赏花,可惜对花冷饮,殊无意味。
他的妻子芸娘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雇佣街市上卖馄炖的小贩担着其锅灶一同前往,以便现场烹制菜肴,又想着出行郊游缺乏器具来烹茶,还特别携带了一只砂罐,用铁叉穿上罐柄,把锅撤掉,将罐悬在灶中,点上柴火煎茶,很是方便,游人看到了无不羡慕她的奇思妙想。
“这位芸娘确实很聪明,不过比较起来,公安兄外出准备的东西更是全面,除去提盒和提炉,还有茶具酒杯,折叠桌椅餐布,甚至还有这种精巧的紫檀鲁班枕,打开可以当小矮凳用,睡觉时又能当枕头,难为公安兄想得到。”
第七十八章 虞美人盛开的山坡(四)
山延看着张与把挑好鱼刺的鱼肉放进雨轻的碗里,便笑问道:“公安兄,你觉得芸娘是不是一位可爱有才气的女人呢?”
“一地鸡毛中她还能把日子过得如此精致,如诗般美好,确实才华横溢,可惜沈三白是个不求上进的不肖子,而芸娘又太过善解人意,对丈夫百依百顺,这样无异于助纣为虐。
沈三白不谙世事,不考虑养家糊口,就知道整日玩乐,有一天过一天,根本就是个眼高手低的家伙,故意打着超凡脱俗的旗号在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找借口,生活可绝不是只有琴棋书画诗酒花,不顾家族未来发展,不求取仕途,只会荒废人生,这样的人自然没有什么好下场,也不值得同情。”
山延略怔住,放下筷子,笑道:“公安兄,我也是昨日听雨轻讲的《浮生六记》这个故事,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妇,又是彼此的知己,琴瑟和鸣,所记录的都是些风花雪月,但是这样的日子真的让人非常向往。”
“那你也可以找一个陪伴你左右,形影不离,与你品月论画,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的可爱女人,你是山氏子弟,吃喝玩乐一辈子不愁,再娶个芸娘那样的女子,你应该可以比沈三白过得还肆意快活。”
楚颂之呵呵一笑,不经意间瞥见站在不远处发呆的苗湘湘,又想起方才在林子里山延和苗湘湘一起采摘野菜的情景,便调侃说道:“山兄,我观你面色红润有光泽,眼睛有水汪汪之相,必是红鸾心动,近期会有桃花运了。”
山延像是个羞涩的大男孩,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雨轻却示意小婢给山延斟酒,忽转话题问道:“山延,邬家在河内郡怀县得到的那块地真的埋有宝藏的话,那么到底是谁埋下了这一批宝藏呢?”
“我问过世代居住在那里的村民,有位老者告诉我,他儿时听自己的爷爷说起过,那块土地上本来是建着一座宅子,就是汉末黄巾首领马元义的别院,后来马元义在山阳县被捕,送往洛阳车裂,这宅院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堆焦黑的瓦砾,不过他好像有个儿子存活下来,跟着黄巾余党张闿一起投奔到陶谦帐下。
一晃过去了数十载,一位富商携带家眷来到此处,在那块荒地上又重新盖起了一座漂亮的园子,很巧的是这位富商也姓马,之后他们那一家人就常住于此。
这马家夫妇的后人也是乐善好施,常常接济穷人,周围的村民都很感激和敬重他们,可惜好人命不长,在早些年马家家主突染恶疾,连番请了好多郎中,最后还是不治身亡了,他的夫人在一年后也郁郁而终,他们膝下只有一女,后来就嫁给了邬琏,邬琏其实算是上门女婿。
邬琏入赘才两年的光景,马氏就因刚刚满月的儿子早夭,伤心欲绝,当年就撒手而去,然后邬琏就娶了续弦阎巧云,在几年前又举家搬迁到成皋县,而在原先那处宅院的附近还多了一片梅林,听说是邬琏为了悼念先妻马氏,特意命人栽种的那片梅林。”
“也就是说那块地是马家的,埋下宝藏之人多半是马家人,邬琏能够在短短几年内成为巨贾应该就是凭借着那批宝藏。”
雨轻秀眉微蹙,顿觉邬家的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也许这批宝藏就与黄巾余党有关联,那么在邬家发现的那具白骨,他到底是谁呢?
“四哥,你的手怎么流血了?”
苗湘湘突然的惊问,打断了雨轻的思绪,她回头望过去,怜画急忙近前回道:“苗烈烧烤时不小心被竹签子扎伤了手,他已经去溪边清洗伤口了。”
“你去把酒精和金疮药拿给他吧,烤串的竹签子不干净,要是发炎了就不好了。”雨轻淡淡说道。
怜画伸手指向停靠在柳树边的那辆牛车,笑道:“花姑早就去拿了,哪里还用得着我呢?”
雨轻有些纳闷的问道:“苗烈不是说自己经常逮野味烤串来吃,怎么今日还会被竹签子扎到手了呢?”
“在你们说什么宝藏的时候,苗烈听得太入迷了,就扎到自己的手了。”
梧桐在旁给雨轻舀了一碗鱼汤,含笑道:“既然有宝藏,说不定还有藏宝图,武侠里不都是为了传闻中的藏宝图抢来抢去的,到头来啊谁都捞不到。”
“梧桐,我前些天交代你和花姑去办的事,你们办得如何了?”
雨轻在那天和双穗去县衙验骨之前,吩咐梧桐和花姑去办一件事,就是收集有关四大恶少的各种信息,一定要事无巨细。
比如他们平日里都喜欢去哪里玩乐,逛哪家青楼,和哪位姑娘最相熟,在外面养了多少女人,再从这些女人身上打听四大恶少的私密之事,都要一条一条记下来,这需要花费时间。
梧桐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手册,交给雨轻,颔首道:“凡是有关他们几人的事情,我都记在这上面了,只是他们天天拈花惹草的,和他们来往的乱七八糟的女人实在太多了,要是逐一调查起来,估计得花上好长的时间,还未必理得清楚。
我想他们几个要真是被人设计陷害的,那么肯定是之前与什么人结仇了,男子暂且不说,就说假如他们是与女人结了仇,那些花街柳巷的女人可以直接排除,和他们寻欢偷情的女人有未出阁的少女,还有某家的少妇,少妇就是因为他们移情别恋心生怨恨,也是绝不敢声张的,只有未婚女子横下心来可能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情。
他们几人经常聚在一起喝花酒,说些玩弄女人的私密事当作自己炫耀的资本也是极有可能的,青楼里的姑娘最有可能听到这些事,所以我使了些钱,从她们口中探听到不少独家消息。”
山延纳罕道:“你这小婢分析的头头是道,还真是厉害。”
雨轻大致翻看了一遍,然后又还给梧桐,微笑道:“继续查下去,应该还会有更多劲爆的消息。”
梧桐点点头,把手册放回袖中,然后就转身去溪边看苗烈和花姑了。
“公安哥哥,那个人好像是猎户,他手里还拿着一张弓呢。”
雨轻远远就望见从山坡上走下来一个高大魁梧的大汉,穿着短褐,黑面短髯,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的身材,正大步朝这里走来。
张与凤眸微眯,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微微抬手,几十名随行护卫便拦下了那人。
第七十九章 虞美人盛开的山坡(五)
“这是俺家祖传宝弓,价值五十金,若有人能把此弓拉到满月,便分文不取送与他。”
那大汉高声喊道:“不知各位小郎君可想试一试俺这把硬弓?”
“我看那人像是从外地来的,这弓卖的这么贵,怎么会有人愿意出钱买呢?拉弓要有好膀子,我和山延可是拉不开那种硬弓的。”楚颂之摇了摇头,又把目光投向张与。
却见张与抿了一口茶,示意伴鹤把那张弓取来,没想到伴鹤一人根本拿不动那张弓,和逐风两个人才把那弓拿过来。
张与单手接过来,眼神掠过一丝诧然,那汉子已然被两名护卫带到他们面前,手摸了两下短髯,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张与伸出两指微微拉动了一下弓弦,似笑非笑道:“好弓啊。”
那汉子嘿嘿一笑,“小郎君只要能把这弓连拉六个满,我便分文不取,但你要是拉不开,不管你出多少钱,我都不会给你。”
张与点点头,目光冷然,伸展了一下右臂,然后抓住弓弦,连拉六次,弓如满月,最后那一下他双手发力,猛地扯断了弓弦,弓也折了,他把两半弓摔到地上,厉声喝道:“拿下他!”
手持长矛的护卫正要把他包围住,又有十几名大汉从山坡上速速冲下来,张与慌忙抓住雨轻的手臂,把她拉到自己身后,看向苗烈他们,命令道:“保护好她!”
突然这大汉从干草堆里取出一条熟铜棍,打倒了几名护卫,就跃至张与身前,抡起铜棍,迅猛有力的朝张与面门劈来,张与快速旋身,当即夺过护卫手上一根长矛,长矛挡住那条熟铜棍,顺势向下擦过去,铿锵作响,长矛直接把那折叠桌砍成两半。
大汉的双手被那股强力震的一阵发麻,还未缓过神来,张与再次用长矛击打他的前胸,他后退数步,最后铜棍尾部砸进了地面。
“哈哈,你小子有两下子,难怪从豫章郡跑来的那几个蠢货都栽到了你的手里?”大汉双手青筋暴起,稍微松了松。
“我就知道你并非真心卖弓,方才在亭子间我就注意到了你,你在溪边喝水时单腿跪地,成半蹲姿势,你应该不是中原人,多半是来自辽东塞外。”
张舆冷笑问道:“你们该不会是慕容家派来为死去的慕容昴报仇的吧?鲜卑都督慕容廆近两年来劫掠昌黎郡,年年不断,还侵扰辽东地区,野心真是越来越大了,早年我的爷爷任安北将军时,可是很欣赏慕容廆的才能,特意将簪帻赠送给他,与他结为挚友,没想到他也是个阴险狡猾的家伙?”
“既然你是张司空的孙儿,我便给你一个面子,今日我只要取她一人的性命!”
那大汉伸手指向站在一排护卫身后的雨轻,怒道:“慕容昴被裴家人所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就凭你们?”张舆睨视着他,寒声道:“你们的命虽然不值钱,但你们背后主人的命还值点钱,要么束手就擒,要么死在这里,你们自己选吧。”
“小郎君未免太自信了,不如今日就让我领教一下干将剑的厉害吧!”
大汉手持熟铜棍,正要冲杀上来,突然脖颈后面被什么东西射到了,他慢慢回过头去,就看到苗烈正站在他面前,而雨轻躲在苗烈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歪头笑道:“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那熟铜棍坠地,大汉瞬间倒地身亡。
其余的持刀高个大汉见势不妙,不再恋战,就要朝竹林那边跑去,不料厉生带着一队弓弩手已然赶到,那些人再无退路,只得拼死杀过去。
当只剩下最后一人时,却听那人仰面大笑道:“我等并非哨聚山林之辈,一世行清名忠义之事,无愧先主,生又何欢,死又何哀?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
声落,那人双膝跪地,横刀自刎。
“这些人还真的有视死如归的胆魄,临死前还念着先主,也许是我猜错了,他们大概不是慕容家派来的杀手。”
张舆将长矛还给身边的护卫,然后就走到雨轻身边,问道:“你在看什么?”
“公安哥哥,他的右臂上还有纹身呢。”雨轻蹲下身子,掀开他的衣袖看了看,小声狐疑道:“跟裘大隐身上的纹身一模一样。”
“苗烈,你刚才使用的是什么奇怪的暗器?”
张舆对那纹身不太在意,觉得辽东塞外的游牧民身上纹有图腾也很正常。
苗烈讪笑道:“都是些不入流的小手段,让小郎君见笑了。”
“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张舆俯身轻声道:“看他们还算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就命人把他们好生埋葬了吧。”
“嗯。”
雨轻微微点头,站起身,跟着张舆走回牛车前,原来王戎和王祷正好乘车路过这里,望见这一幕,便让厉生带领县衙的官兵赶去帮忙抓捕刺客。
说起来姜建这位成皋县令也很会卖力的讨好王家人,专门派来一队官兵保护王戎的出行安全。
在回去的路上,雨轻思考的问题很多,却都杂乱无章,心情还有些低落。脑海中又回想起那年发生在洛阳铜驼街的打斗事件,明明是想要请张舆他们吃饭的,最后却让张舆败兴而归。
今日本来是出来郊游的,欣赏一下满山坡盛开的虞美人,再作画一幅,可惜总有意外发生,打乱她的计划。
张舆掀帘问道:“朗清,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有发现什么?”
“公安小郎君,那个人的确是带着虞美人花圈去了那个孤坟前祭拜,一个大男人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口里一直叫着英莲这个名字,还说尚未迎娶她过门,她便离开了人世,可是他不会忘记他们彼此之间的海誓深盟,即便他们阴阳两隔,他也要娶她为妻,他诉说了许多婚礼那天的情景.......
那个春日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他手捧着一束虞美人鲜花,那是英莲生前最喜爱的花,穿着英莲为他亲手缝制的新衣裳和新鞋袜,在山坡上的亭子内吟唱那首《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
张舆瞪视着他,嗔怪道:“朗清,你在我面前念毛诗做什么,那个人说煽情的话,你也跟着感动起来了,我让你去跟踪他,不是为了听这些无聊的东西。”
第八十章 螳螂和黄雀
朗清有些为难的笑了笑,然后就低下了头,小声回答道:“我把人给跟丢了。”
“朗清也变聪明了,讲了这么多琐碎的事情,原来根本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这时雨轻探出头来,招手唤他走近些,笑道:“朗清,公安哥哥肯定是要罚你的,郗遐身边的阿九很贪嘴,祖哥哥的凌冬天天就想着攒钱娶媳妇,子谅哥哥的随行小厮莫然都不爱说话,连表情都很少,就像是机器仆人,而朗清你嘛,就很接地气,脑子转的也快,把人家的婚礼讲述的这么感人,你都可以去做说书先生了。”
“雨轻,你怎么还夸他,我看他还不如李如柏身边的那两个小厮机灵呢。”
张舆轻叹道:“我都懒得罚他了,只能派人继续找寻了。”
“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失败了还有脸滚回来?”
“是残剑无能,考虑欠妥,残剑甘愿受罚。”
“雄不屈武功不弱,应该可以逃脱才对,为何也死了?”
“是中了暗器,没想到张舆身边的人也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跟他爷爷一样诡诈,幸而他认为雄不屈他们是慕容廆派过来的,倒是影响不了——”
“闭嘴,你这废物,十足的废物!”
在一间摆设素雅的静室内,一名年轻男子身穿白色里衣,灰色长衫,浅蓝色外披,正对镜敷粉,当听到不入耳的话时,转过身来,俊脸一沉,一脚踹向残剑的胸口。
残剑赤裸着上身,背上还留有几道鞭痕,年轻男子拿起桌上的鞭子,狠狠的朝他后背抽过去,一鞭又一鞭,口中还不停地骂道:“你算什么,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违背我的命令,如今还擅自做主,我对你的耐心是有限的,不要试探我的底线,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你给我听清楚了,不要再有下一次,否则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阿兕子,你打死我吧。”
听见残剑说出自己的乳名,年轻男子嘴唇微微翕动,把鞭子扔到地上,唇畔牵起涩笑,“我叫毓童,你难道忘了吗?”
“残剑不敢忘,可是这些年你已经牺牲太多了,那个柳宗明只是在利用你,阿兕子,他根本不值得——”
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他的脸上,毓童脸上一片萧杀:“你竟敢这么对我说话,在这世上本来就是相互利用的,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我愿意舍弃一切。”
“是残剑妄言了。”
毓童凝视他良久,慢慢开口道:“不要小看了张华和他的孙儿,在幽州一带还是有张华不少的耳目,至于裴家的那个养女,先前在临淄和崔意掺和了不少事,宗明郎君对她可是印象深刻。”
残剑忍住疼痛,仍旧跪好,低下头,惭颜道:“我只是怕他们坏了主人的大事,还有那个齐天翔,他今日又去那里祭拜亡妻了,险些就被张舆的人跟踪,主人为何还要留着他的性命呢?”
毓童不禁骂道:“我现在留着他,自然是他还有利用价值,别着急做卸磨杀驴的刽子手,你也动动脑子,姜县令马上就会找到那批赃物,如果他跟你一样不动脑子,直接结案倒也省事。
可是如果他稍微动动脑子,再有那多管闲事的人想要彻查到底,难保不会查出真相,齐天翔恨得那四个人,我可不感兴趣,我只要李如柏死,另外几个人只能给他做陪葬了。”
“如果真的被他们查到齐天翔身上,那么李如柏会不会被无罪释放?”
毓童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是派芙蕖随便给齐天翔出的主意,让他在夜里抢劫邬家?四大恶少里除了邬启豪还算有点良心,其他三个人都是坏到骨子里无可救药的,我却偏偏挑中邬启豪,就是因为传说邬家有宝藏。
李如柏为抢夺宝藏动了杀心,联合齐天翔一起抢劫邬家也就说得通了。再说呼啸山庄的庄主之位可是有人一直惦记着呢,那个人从我这里拿了不少好处,自然得替我办事。”
“那个柴六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并没有陷害他,他却突然被卷进这起案件中了。”
毓童微微眯起眼睛,眸中闪着狡黠的光,沉声道:“有人想要拉他做垫背,就是不知道蔡谟会怎么救他了,这次蔡谟来成皋县也是为了避暑吗?”
残剑抬首,注视着眼前的毓童,想要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终究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的看着他在屋内踱着步子。
“你起来吧,把那瓶金疮药带回去。”
毓童的目光移到残剑那鲜血淋淋的背上,轻咬着下唇,也许刚才不该下那么重的手,毕竟残剑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他。
“残剑......多谢主人。”
他深深地叩首,当再次抬首,却看见毓童已经坐回铜镜前,把发髻上的雕花木簪轻轻拔了出来,一头乌发犹如瀑布般垂了下来,他拿着牛角梳慢慢梳理着青丝,镜前摆着各式胭脂水粉,还有一只瓶颈细长的鼓腹瓶,正是蔷薇露。
高几上一座小白玉炉,焚香静袅,烟缕中透着丝丝腻润,他那一截半露半含的藕臂上还带着刻有特殊纹样的银手镯,打开胭脂盒,嗅着香气,修长而微微弯曲的睫毛轻轻闭合着,此刻他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你怎么还不走?”
毓童伸出纤指在小盒里蘸取一点口脂,轻轻涂抹在唇上,又抿了抿,红唇上翘,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韵味。
残剑穿上外衣,站起身,低首说道:“主人,你左手边放着的小瓷盒是洛阳最时兴的妆粉,我想你应该会喜欢,便帮你买了一盒。”说完施礼告退。
毓童很快用雕花木簪将长发挽起来,不满道:“买了就买了,我又不是看不到,总是做一些多余的事。”
在雨轻他们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了来此游玩的吕莘,张舆和王祷两人便跟着吕莘去寻蔡谟了,楚颂之和山延直接去了县衙,而雨轻也并未返回避暑山庄,而是乘车来到姜府。
程圆圆的闺阁密友罗横波在两年前嫁给了姜建,她听说程圆圆来到成皋县,便派人来请她过府叙旧。
可是在上次程圆圆回来后,雨轻却发现她目光深处多了一丝落寞。去的时候高高兴兴的,回来后却变成这个样子,雨轻脑海中不由得想起一个词,塑料姐妹花。
第八十一章 塑料花总会凋谢
好姐妹的感情就像塑料花,很假却永不凋谢,也许程圆圆的这个好闺蜜罗横波就是如此。
今日罗横波在自家园子内办了赏花宴,她家园内栽种着大片的紫薇,时值盛夏,如今绽放花蕾,一簇簇开的分外娇艳,令人心醉。
来参加赏花宴的女郎多是出自该县的一些小士族,在上次罗横波与程圆圆叙旧时,就邀请她务必来参加今日的赏花宴,其实程圆圆并不太想参加,不过雨轻告诉她,既然罗横波主动邀请,她不去白不去,就当蹭顿免费的午饭了。
由两名婢女在前引路,雨轻很快转进后院,就望见那片缤纷烂漫的紫薇花,许多女郎正走在花树下有说有笑,跟在最后面的那人正是程圆圆。
“这不是东郡第一名媛,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模样长得好俊俏,怎么偏偏就被卢家退了两次婚呢?”
一名少妇手上轻摇着羽扇,上下打量着程圆圆,罗横波赶紧在旁笑道:“秦夫人,阿圆如今的夫君也是位青年才俊,深受张司空的赏识,马上就要担任洛阳令了。”
“哦,不知是哪家的郎君啊?”另一位年轻女郎眯眼笑问。
罗横波微笑道:“他叫楚颂之,跟我夫君是同县人,楚家虽为寒门,但也是家道殷实。”
“原来是嫁给了寒门子弟,这也难怪,连着被退婚两次,东阿程家一向恪守儒家名教,想必程家人也是觉得清誉受损,只能下嫁寒族了。”
秦夫人向程圆圆投去同情的目光,轻叹一声:“真是可惜了。”
在魏晋那个时代,贵女低嫁则视为离开了贵族圈子,之后生下的孩子自然也归属于寒门,从此不再高贵,也就枉费了本族对其多年的培养,最后却得不到任何的回报。
“张司空出身于寒门,但他年少时聪敏而多才,博览群书,受到同郡卢钦的器重,同乡人方城侯刘放也甚是欣赏他,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我想到如今不会有人再质疑方城侯刘放当初的决定,可见方城侯选女婿眼光独到,低嫁并不是随随便便找个人就嫁了。”
雨轻快步走来,含笑注视着秦夫人,问道:“像秦夫人这样端庄典雅的女子定是成功嫁给高富帅了,敢问是哪位世家才俊啊?”
梧桐早就告知雨轻这位秦氏与上官胜私通,她的丈夫正是兖州东平吕家的长房嫡子吕重,是吕莘的从兄。
“你是——”秦夫人面带疑惑的看着她。
雨轻负手走了两步,淡淡道:“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雨轻,是和爷爷一块来这里避暑的。”
“她就是裴校尉认养的孙女,在洛阳可是很出名的。”有个女郎小声对秦夫人说道。
秦夫人点点头,双眸剪秋水,扫过身着男装的雨轻,冷笑道:“原来你就是左太妃的养女,整日打扮成这样四处游荡,还常常混在男人堆里,裴家对你还真是格外的宽容,不过话说回来,你本来就不算是裴家人,即便是裴家的庶女也比你懂礼数。”
雨轻叹了口气,摊开双手道:“秦夫人说的极是,我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苦命丫头,无名无姓的,自然不如你们知书达理。
可是我也知道有些豪门贵女不顾礼仪私下与男子偷偷幽会,比如韩寿的妻子,贾侍中的母亲,她已经很幸运了,那段故事也成为了才子佳人的浪漫传奇,比那些耐不住寂寞的年轻少妇背着自己丈夫与人私通强多了,秦夫人,你说是不是?”
“你........”秦红棉被她戳中了痛处,脸皮子登时涨的通红。
雨轻眼珠一转,又看向罗横波,笑道:“我听说东阿罗氏原本是想和程氏联姻的,可惜程熙看不上罗氏女郎,最后选择和泰山羊氏联了姻,这样被拒,你自然耿耿于怀,所以就借机奚落圆圆姐姐,说实话,论才貌人品,你比圆圆姐姐差远了,即便是范阳卢家的庶子,你也配不上。”
罗横波柳眉一挑,微怒道:“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你真的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不过就是个无父无母的野丫头,竟敢跑来我的园子里教训人?”
“罗横波,雨轻才不是什么野丫头,左太妃虽然亡故了,但是秘书郎左思还在,他就是雨轻的舅舅,雨轻住进了裴府,有老太君,几位爷爷,还有各房叔伯们,他们对雨轻视如己出,如果裴家的人此刻在这里,定不会轻易饶你!”
程圆圆快步上前,肃然道:“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姐妹,不想你心里藏奸,多番嘲讽我,我是嫁入寒门,但我如今过得很幸福,而且我的夫君也很优秀,姜县令断不了的案子,他出马一定能够破案。”
罗横波恼羞成怒,就要招手唤来小厮,不想雨轻伸手折了一枝紫薇花,指向她,玩笑道:“不用你赶我们走,我们自己会走的,这种紫薇花香气清淡,很适合调配成花露,我想让小婢采摘一些紫薇花,怎么说你也是大家闺秀,不会这么小气不允许别人摘花吧?”
罗横波冷哼一声,“罢了,跟你这种没见识的小丫头斤斤计较,简直就是浪费口舌!”
雨轻的一双美目威胁地眯起来瞄着秦红棉,她顿时忐忑不安起来,在雨轻和程圆圆转身走开后,秦红棉便佯装自己身子不适,也匆匆离开了这园子。
“你......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秦红棉坐进裴家的牛车里,一脸紧张,也不敢和雨轻对视。
花姑在旁哂笑道:“不过就是有人剪下一绺青丝,装在香袋儿里送给了上官胜,这种传情方式也太老套了。”
雨轻手摇折扇,瞟了她一眼,并没开口说话,花姑却继续道:“什么汗巾子、指甲头发的,想必上官胜收到了不少,你应该想个新颖的法子才好拴住他的心哪。”
“你快别提他了,我真恨不能杀了他,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才被他骗了,事后我也是后悔万分,本想着不再与他往来,偏生他几番来纠缠,我若不从,他便会告诉我的夫君,说我主动勾引他,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委身曲附。”
秦红棉语气里带有怨恨和无奈,因为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她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
雨轻不禁笑道:“这么说你也有蓄意陷害上官胜入狱的嫌疑了?”
秦红棉猛然抬起头,眼中带着恐慌,摇头道:“不,我没有蓄意陷害他,更何况我也不敢这么做。”
第八十二章 旧闻和新闻(一)
“你的夫家是兖州东平吕氏,昔日名士吕安与嵇康、向秀要好,吕安之妻徐氏生的貌美,引起了吕安同父异母哥哥吕巽的注意,吕巽垂涎徐氏的美色,便起了坏心思,趁着吕安外出游玩之时,让侍女将徐氏灌醉,然后趁机非礼了徐氏,事后徐氏羞愧难当,自缢而亡。
吕安听好友嵇康的劝阻,家丑不可外扬,便强忍了下来,可惜吕巽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恶人先告状,去衙门反诬吕安‘挝母’不孝,吕安惨遭入狱,后来受到嵇康的牵连,吕安也被杀害了。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吕巽和吕安原本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最终却以吕巽害死吕安惨剧收场,也许这就是人性的阴暗莫测,你的夫君乃吕粹(吕安弟)之后,为人正直,而且吕莘也来到此地,如果让他得知自己的嫂子与人私通,你觉得他会轻易饶了你吗?”
秦红棉当即跪了下来,声颤道:“雨轻小娘子,请你高抬贵手,就放过我这一次吧。”
雨轻淡笑道:“我可以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你需要替我办一件事。”
“何事?”
“你和你的夫君常年居住在成皋县,必是有些人脉的,帮我查那四大恶少手上沾有多少命案,他们干得欺压百姓的事情多了,总会害过几条人命,也许他们都是拿钱私了了,那些受害人也是有冤无处诉,趁着这次抢劫案,不如全都捅出来,事情也就变得更有意思了。”
秦红棉微微点头,回道:“我会抓紧让人去查的,不过吕莘那边——”
“吕莘是悦哥哥的好友,他还和楚兄有些事要谈,所以他会在裴家别院小住一段日子。”
雨轻斜倚着靠枕,有些倦怠的摆手说道:“黄昏已过,你也快些回家去吧,免得让你的夫君担心。”
“多谢雨轻小娘子体恤。”
秦红棉正要准备下车,雨轻却又提醒她道:“你和罗横波不过就是塑料姐妹花,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心里有数。”
“我明白。”秦红棉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下了牛车,缓缓离去。
“雨轻小娘子,这个秦红棉的夫君吕重,相貌一般,没有上官胜长相俊朗,秦红棉如此大胆与上官胜私通,也是被他的外表所迷惑,他是不是跟那个陈冠希很像?”
“梧桐,是不是你告诉花姑的,什么陈冠希,上官胜可不是娱乐明星,他们家基本上都是在帮着中牟潘氏打理生意,潘岳的侄子潘伯武好像于昨日来到了成皋县,姜建想要快刀斩乱麻,迅速结案只怕有点难了。”
梧桐在旁给雨轻扇着羽扇,笑道:“阿圆小娘子去县衙门口等着楚颂之了,还说今晚不用给他们留饭了,他们准备在外面用饭,看来阿圆小娘子并没有因为罗横波太生气。
昨晚她不是还给雨轻小娘子说幸亏自己没有嫁到卢家,那种高门大族各房里的勾心斗角让人活得太累,现在她每日过着平凡的生活,享受着平静的小幸福,不管拿多么耀眼的光环,她都不换,可见她彻底醒悟了。”
“梧桐说得对,那些高门显贵子弟都是姬妾一大堆,宅子里的女人恐怕连走路都在算计,熬到最后的都成了老妖精。”
雨轻被花姑的话逗乐了,“花姑,带你来避暑是对的,甜甜和怜画她们都在裴府里守规矩守习惯了,对外面的世界懂得不多,乡野生活更是没体会过的,当然你还很有做前线任务的天赋,秦红棉的这件事你就办的很漂亮。”
花姑悠悠自得的笑道:“偷情的女人,总是心虚的,哪怕伪装的再好,也还是会多少露出一些马脚的,我就是从吕府门房那里打听到哪些人经常去吕府,其中就有上官胜。
上官胜与吕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所以上官胜常常来找吕重谈些事情,加上吕重好交友,总是喜欢和友人四处游玩,连着几日不回家也是常事,我想上官胜就是借着这个机会勾引的秦红棉。
至于什么青丝、香袋儿的,都是被上官胜甩了的那林家母女告知我的,女人可是很记仇的,林家母女反正也没什么清白可言了,上官胜锒铛入狱,她们母女俩可是高兴的很。”
梧桐却笑道:“雨轻小娘子,花姑去打听消息时,还和吕府的小厮讨价还价,说线人费也要不了那么高,最后只给了那小厮两串铜钱,而林家母女那里是免费提供的消息,花姑的嘴皮子还是很厉害的,怜画都快被她比下去了。”
“我娘经常说钱要花在刀刃上,不能做冤大头,那小厮张口就向我要一两金,他只不过是个看角门的,无意中瞧见过上官胜的随行小厮鬼鬼祟祟的在角门口徘徊,就他那点消息根本不值这个钱,我看要是有心机的仆人见到上官胜翻墙而入,早就跑去找秦红棉狠狠敲一笔竹杠了,我爹手下的线人可不少,两串铜钱已经够多了。”
花姑脸上露出纯朴的笑容,又掀起车帘让车夫停一下,她便下车去了。
怜画正好坐上牛车,嗤笑道:“她准是去找苗烈了。”
“待会回去后,你让苗家兄弟到我书房来一下,我有事要问他们。”
雨轻微微阖目,心想苗烈今日看起来有些心绪不宁,苗家兄弟或许还有什么事瞒着她,会不会与马家的宝藏有关呢?
吕莘和张舆他们在蔡谟的别院中用过晚饭后,就各自回去了,吕莘的牛车在城东的一家专门卖烧鹅的食肆门外略停下,即命小厮去买两只烧鹅回来。
这家食肆的老板是个南方人,所卖烧鹅用荔枝木烤出来的,不仅嫩香鲜美,还有一股淡淡的荔枝果香,甚是美味,也算是成皋县的特色名店了。
过了一会,小厮提着食盒从店里走出来,吕莘便让车夫加快赶车,很快就驶到县衙牢狱大门口。
“赃物已经被捕头找到了,我们是有口难辩了。”
李如柏靠着墙,用脚踢了踢躺在紫茭席上的柴六郎,笑问道:“你是不是生无可恋,一心想要睡着等死?”
“不管站着、坐着还是躺着,都是等死,我就选个舒服的姿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
柴六郎无奈的叹了口气,把薄毯子往自己身上一盖,就跟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了。
第八十三章 旧闻和新闻(二)
“南过,你就是个蠢货!”
上官胜瞪视着躲在墙角的那人,抓起酒壶就要朝他的脑袋砸去,梅源赶紧上前拦住他,苦着脸道:“他当时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实在是熬不住了,才胡编了一个地方,鬼晓得那里真的藏着赃物,那贼人就是想要害死我们啊。”
“我姐姐白日里已经派人来过县衙了,此事甚是蹊跷,姜建若是真把我们胡乱定罪,我们的家人自然可以击登闻鼓鸣冤,继续上告,如今王司徒正在此地避暑,我姐姐自会向他陈述冤情,他绝不会置之不理的。”
上官胜在得知自己的姐姐和潘伯武从中牟赶来这里,就知道自己不会这么稀里糊涂的被定罪的,除去潘家人,还有蔡谟,前来避暑的裴家人和王家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料姜建不敢匆匆结案。
“你这时候脑子还挺清醒的,不愧是四大恶少之首。”
吕莘大步走过来,看见李如柏,便大笑道:“你都沦落到坐牢了,还拿什么竹笛卖弄文雅啊?”
“幼安(吕莘字)兄,你这个五音不全的音痴还敢来打趣我?”
李如柏轻笑一声,然后拍了拍柴六郎的肩膀,说道:“有个好心人过来送宵夜了,你要不要吃点啊?”
“这回送的是什么饭菜,胡饼和五香肉脯我是吃厌了的,看都不想看。”
柴六郎翻了个身,看了吕莘一眼,不禁笑道:“你不就是吕重的弟弟,我上回在济阴郡见过你,没想到你和李如柏是旧识,还特意赶来探监,我那个表兄可是一次都没来看过我,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我就是刚从道明兄(蔡谟字)那里过来的,他也正在想办法,你且放宽心,总有真相大白那一日的。”
吕莘示意小厮打开食盒,对李如柏微笑道:“这是荔枝木烧鹅,味道很是鲜美,我记得你很喜欢吃那家烧鹅的。”
其实李如柏和吕莘打小就认识,吕莘早年就住在怀县,和向家人、山家人都有来往,昔年向秀家境清苦,经常去吕安家帮他侍弄菜园子,自此也成为了志同道合的好友,许多年过去,吕家和向家仍旧交情不错。
后来吕莘搬去了济阴郡,楚颂之赶往洛阳途径那里遇上了山匪打劫,崔意便拜托吕莘帮忙调查此事,这两年吕莘派人做卧底混进那个山寨,深入山匪内部,总算被他找出了当年买凶杀人的幕后雇主,正是庄司。
在郗遐调查向真坠马案时,庄司和庄年被抓,送到了野王令那里,后来庄司在狱中暴毙身亡,不过吕莘曾派人悄悄挖开了他的墓穴,并没有发现他的尸体,也许他是通过假死逃离了牢狱。
“唉,幼安兄,我现在哪里还有胃口吃什么烧鹅。”李如柏走过来,靠着牢门栅栏,问道:“你有没有见到她啊?”
吕莘装作不知,眼睛眯起,反问道:“哪个她啊?”
李如柏摇晃着手中的竹笛,没好气的道:“明知故问,我看你还是不要住在你哥哥家了,去裴家的避暑山庄暂住一段日子好了,顺便帮着那个姓楚的调查白骨案。”
“哦,原来是她啊,她今日和张舆去郊游了,有片盛开虞美人的山坡,景致很美,他们好像还在郊外吃了野餐。”
“我在牢里受罪,她竟然陪着张舆那小子去郊游,真是太没良心了。”
李如柏心里酸酸的,直接坐到地上,当听到吕莘说来了一伙贼人欲要刺杀他们时,李如柏便扭过头来急切的问道:“她有没有受伤?”
“有张舆在,她怎么可能会受伤呢?”
吕莘将那盘烧鹅递给他,笑道:“你真的不想吃,我看她也一直在查这件案子,并没有把你忘记。”
“即便她把我忘了,我也有很多办法让她重新想起来。”
李如柏轻轻一笑:“不过明日她应该就会来县衙的,姜县令再次开堂审案,她岂会轻易错过?”
“退之兄(李如柏字),双穗跟着她去验骨,发现那具尸骨左脚生有六趾,受害人是天生畸形,而年龄也差不多和那个人吻合,会不会就是——”
“幼安兄,明日你带一篮子鲜桃去邬家,请邬家老爷品尝一下。”
李如柏瞄着梅源问道:“邬启豪是不是从来不吃桃子的?”
“嗯,我见过那小子有一回吃完桃子就全身红肿,之后他就再也不敢碰桃子了。”
梅源凑过来问道:“那具白骨跟邬启豪有什么关系吗?”
李如柏没再理他,只是拿筷子夹起一块鹅肉,摇了摇头:“邬启豪啊,邬启豪,你还真是个可怜的苦命人,下辈子投胎还是生到普通人家,做个有爹有娘的好孩子,结交友人一定要擦亮眼睛,千万别和酒肉朋友混在一起,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不要再被别人坑害了。”
上官胜冷冷一笑:“李如柏,总是拐着弯骂人有意思吗?”
李如柏拿起夜光杯,轻轻摇晃一下,葡萄酒殷红的颜色变得娇艳欲滴,分外诱人,他浅浅品了一口,微笑道:“说实话真没意思,吕家送来的饭菜,你敢不敢吃啊?”
“我有什么不敢的,难道吕莘还会在酒菜里下毒吗?”
上官胜轻蔑的笑了两声,心中暗想:我把吕重的夫人秦氏都睡了,吕重还和我称兄道弟的,我看吕重和吕莘就是一对傻瓜兄弟。
“这可说不定,你还是悠着点吧,做了亏心事,最怕鬼敲门,你夜里都不敢睡觉,是不是担心有女鬼缠身啊?”
“李如柏,你大晚上的说什么鬼话?”
上官胜看到梅源正啃着烧鹅腿,便骂道:“就知道吃,赶着做个饱死鬼下去陪邬启豪吗?”
梅源听了他的话被噎住了,李如柏不禁哂笑道:“没事,吃饱喝足好上路,邬启豪在地下怪孤单的,正想着你们下去陪他呢。”
此时在雨轻的书房内,一盏雁鱼灯放置于案几上,怜画正站在旁边研磨,而梧桐已经端来一杯蜂蜜水,轻声禀道:“雨轻小娘子,公安小郎君还在陪着四老爷下棋。”
雨轻微微点头,又问道:“吕莘还没回来吗?”
“嗯,吕家小郎君会不会是去他兄长的别院了?”怜画漂亮的大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笑道:“听山延说,这位吕家小郎君曾经在山家的私塾里读过书,带头闹学堂,还教训过山颇和山朗,小时候的他很是顽劣呢,如今看起来倒是谦谦有礼的。”
第八十四章 旧闻和新闻(三)
“怜画,就因为白日里吕家小郎君赏了你一幅画,你都念叨他好几次了。”花姑含笑走进来,苗家四兄弟就跟在她的身后。
“雨轻小娘子,我看到顺风和雷岩在院中比试剑法,阿飞小郎君就站在廊下观看,还不时拍手叫好,比看街头杂耍更有兴致呢。”
雨轻正在给陆玩写信,看到苗烈他们走过来,便放下了毛笔,淡笑道:“梧桐,去沏一些菊花茶来,在郊外野餐时都是他们在辛苦砍竹子,如今正好给他们去火降燥。”
雨轻抬手示意苗家兄弟四人坐下回话,他们面面相觑,并不敢坐,怜画便在旁笑道:“雨轻小娘子还没问你们话,你们就是一副做错事的样子,还真是不打自招。”
大哥苗威很不自然的笑了笑,而苗烈看着自己受伤的手发呆,花姑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胳膊,低语道:“你这时候发什么愣啊?”
雨轻见他们面露为难之色,便微笑道:“要不我先起个头好了,故事应该从哪里讲起呢,不如就从魏武帝曹操的父亲曹嵩开始说起吧,曹嵩是大长秋曹腾的养子,依靠曹腾的关系,位列九卿,位高权重,后来贿赂中官及给西园捐钱一亿万,位至太尉,家财可称亿万,可惜好景不长,汝南黄巾军起兵攻没郡县,曹嵩便被罢免,只得去琅琊避祸。
不过那时候曹操势力发展壮大起来,曹嵩便想着去兖州投奔自己的儿子,自琅琊赶赴兖州,必经泰山郡华、费两县,当时徐州刺史陶谦专门派兵沿途护送曹嵩以向曹操示好。
可是曹嵩携带辎重一百余车,招摇过市,华、费两县的陶谦军多是阙宣余党,见到如此多的财物怎会不心动,再加上招安不久,贼性未泯,陶谦部下张闿又是黄巾旧部,利字当头,磨刀霍霍,将曹嵩杀害夺财,然后就去投奔袁术了。
山延所说那块地本是黄巾军的总指挥马元义的宅邸,他的儿子侥幸逃脱,后来又跟随张闿,自此没了音讯,一晃数十载过去,有位姓马的商贾搬到那里居住,如果不是巧合,那么这个姓马的商贾多半就是马元义的后人,而马家埋于地下的宝藏应该就是黄巾军劫掠而来的,说不定还有张闿从曹嵩那里抢来的财物。
你们苗家祖上也是参与过黄巾起义的,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苗家应该是和姓马的商贾一起来到怀县的,说不定也从张闿那里分到不少的财物。”
“不,那个姓马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从来没有给过我们苗家一个铜钱,当年还是我们苗家出人出力帮他把百余箱子的财物搬运到河内郡来的,结果他翻脸不认人,还毒害了我们的曾祖父,从此我们苗家与马家再无往来。”
苗威气愤难耐,语气严肃:“马桐桐是个阴险卑鄙的小人,张闿就是被他所杀,他侵吞了所有的财物,然后命令我们的曾祖父替他把财物分批运往河内郡,他把这样大宗的财物埋到了一个秘密的地方,还亲手绘制了一份藏宝图,那些搬运财物的兵卒全都被他杀了,而我的曾祖父也被他诱骗,喝下了毒酒........”
“原来真的有藏宝图,难道说邬家已经得到了这笔巨额财富?”雨轻沉吟道。
苗烈紧锁眉头,“邬家未必得到了那份藏宝图,邬琏那些年在怀县做生意都是靠自己的本事,有一年好像因资金周转不灵,他还变卖了自己的几处私宅,估计抢劫邬家的那伙贼人也是冲着藏宝图而来的。”
雨轻淡淡说道:“这也未必,如果贼人的目的是为了夺取藏宝图,那么遇害之人不应该是邬启豪,而应该直接逼问家主邬琏才对,邬琏夫妇毫发未伤,那晚府里只是死了几个护院而已,这就明显说不通了,邬启豪不过就是个纨绔子弟,还不及弱冠,藏宝图的秘密他也未必知晓,杀了他又有何用?”
苗烈接过梧桐递过来的菊花茶,喝了一口,觉得有些热,便把茶杯放回桌上,“可那些赃物确实是按着南过所供出的那个地点找到的,关在牢里的那五个人也是无从狡辩了,再说那个姜县令刚愎自用,根本不愿把白骨案和抢劫案并作一案来审理,姜县令已经命宁县尉暂停对白骨案的调查,说不定明日就要升堂结案了。”
雨轻摇了摇头:“虽然宁县尉已经找到了那批赃物,但是邬家的抢劫案还有许多疑点解释不通,如今既不能肯定他们五人有罪,也不能断言他们无过,任何轻率的判断,都会对断案带来负面的影响。”
“雨轻小娘子明日要去县衙吗?”花姑不禁问道。
雨轻又拿起毛笔,准备继续写信,“县丞谭采待在这成皋县可是有几年了,对县衙内的大小事务可谓了如指掌,或许他可以帮到我。”
“其实我们并不是有意对你隐瞒,只是——”
苗烈不想她误会了,很想解释,却说不出来,苗家祖上参与黄巾起义并不算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只有含糊过去,若不是邬家的抢劫案涉及到马家的藏宝图,他们也绝不会重提此事。
雨轻一边伏案写信,一边说道:“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这是你们苗家的家事,我无权过问。”
她手中毛笔略停住,想了一下,又道:“东汉朝政腐败,宦官和外戚之间争斗不断,国家疲敝不堪,战乱频发,百姓流离失所,所以张角才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样的口号发动黄巾起义。
各路诸侯都以打压黄巾军为借口招兵买马,但其实真正打压黄巾军的只是少数军队,很多人都是看个热闹而已,虽然黄巾起义很快以失败结束,但是诸侯割据,群雄争霸才真正开始,三国鼎立的局面也在后来慢慢出现。
你们苗家在黄巾之乱中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可是在调查邬家的这宗抢劫案中,你们却提供给我很关键的线索,我还要好好谢谢你们,你们放心好了,李如松的真正死因,我会帮你们查清楚的,一定还你们苗家清白。”
苗烈微微点头道:“多谢,可是裘管事遇刺之事还没有任何眉目,如何才能抓到那个凶手?”
第八十五章 梁王府上创意作画(一)
怜画见苗烈他们有些气馁,便笑道:“你们也都忙了一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雨轻小娘子还要写信,你们就不要在此打搅她了。”说着又给花姑递了个眼色。
花姑微微点头,拉了一下苗烈的胳膊,便和他们快步退了出去。
室内归于安静,雨轻写了两封信,一封信是给陆玩的,另一封信则是给身在洛阳的任远的。
“明天一早就派人去送信,还有让祁斯手下的人多留意一下近来这里有没有出现过辽东人或者东胡鲜卑人,尤其是手臂上纹有那种纹身的人,我感觉裘大隐的死应该与辽东那边有关,裘大隐或许对雷岩的父亲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雨轻缓缓起身,走至门口,就望见顺风正从吕莘身边的小厮手中接过一个食盒,还笑问道:“荔枝木烧鹅真的好吃吗?你买了几只啊?”
“我命人买了一只烧鹅,就当是给你们的宵夜了。”
“才一只啊,除去闷在屋里头写信的那一位,我、雷岩、还有甜甜、花姑、苗湘湘和怜画她们,这么多人吃一只烧鹅,怎么够吃呢?”
顺风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早知道就不和雷岩比试剑法了,晚饭全都消化完了,还是让厨房的人再做一大碗水引饼好了,是吃煎鸡蛋好,还是荷包蛋呢........”
吕莘淡淡一笑,就走上游廊,正好张舆迎面走过来,笑问道:“吕兄,你是去令兄的别院了吗?”
“嗯,我已经有大半年没见过兄长了,就在他那里多坐了一会。”吕莘含笑回道。
“公安哥哥,我命人做了蜂蜜青橘茶,已经送到你的厢房去了。”
雨轻手里提着一个亮亮的小灯笼,缓缓走向他们。
“你这灯笼里面装的好像不是蜡烛,散发出来的光好奇怪。”
吕莘凑近仔细瞧了瞧,才恍然大悟,发现琉璃绣球灯里面放着用一种白色的绢做成的口袋,不禁笑了起来:“原来这里面是萤火虫。”
“我给公安哥哥讲了一个囊萤映雪的故事,他便帮我捉了十几只萤火虫,放进这琉璃灯里,好让我夜里刻苦读书。”
张舆摇了摇头,很是无奈的说道:“囊萤映雪故事里的主人公由于家境贫困,没有钱买灯油在晚上读书,才突发奇想借用萤火虫的微弱光芒在夜里苦读,而你的书房里不是夜明珠,就是夜明枕的,哪里还需要用灯烛,无非就是你自己贪玩,这会又提着琉璃灯出来散步,可是你的抄书课业都完成了?”
“自然是抄写好了,才走出屋子透透气的。”
雨轻走到张舆身边,不满道:“刚才我想要待在那里观看你和爷爷下棋,没想到爷爷竟让我回屋去抄书,难道你们背着我是要说什么悄悄话吗?”
张舆拿过她手里的琉璃灯,递给吕莘,笑道:“吕兄,你一直盯着这盏琉璃灯看,要是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好了,反正她也不会用功读书的。”
“公安兄,我只是觉得这琉璃灯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对了,道儒兄那里就有一个这样的琉璃灯。”
雨轻微微一笑,“这种琉璃灯在洛阳彩虹街就有卖的,不过悦哥哥和郗遐他们买的都是限量版,我每个季度都会推出几款限量版,而我这个就是今年夏季的高定版,还未正式在柜台售卖,就送与你了,你算是捡着很大的便宜了。”
吕莘不禁笑了起来,“道儒兄说的没错,她还真是会做生意。”
“我看德操兄和子修兄他们正在亭中饮酒赋诗,不如我们也过去瞧瞧好了。”
张舆嘴角噙着笑,又对雨轻道:“你就不必跟过去了,让阿飞和小智陪着你在屋里下跳棋好了。”
“哦,好吧。”
雨轻望着他们渐渐走远,忽然想起还没作画一幅,白日里站在山坡上看到那片美丽的虞美人时,就想要把这美景画下来,送给陆玩,之前画好的那幅《逍遥山谷图》应该已经送到任远手中了,她是很用心画的,连带卖鱼的李如柏和那小舟也都画了上去,还题上了一首《逍遥游》。
相较张舆他们四人在亭中小酌,身处洛阳的任远也在与一众友人把酒言欢,原来今日梁王府设宴,赵王司马伦、傅祗和夏侯骏等人都赶来赴宴,任远因为处理公事来得迟了些,便和末席的卫璪、王润他们坐到了一处。
“子初,世道和他的兄长(傅宣)也来了,你怎么不过去和他们说话?”卫璪含笑问道。
任远摇了摇头,“我就是来梁王府里讨杯酒喝的,道瑜兄也坐在那里,他和世弘兄(傅宣字)谈的正投机,我又何必过去打扰他们呢?”
王润的目光却投向对面的王敦和夏侯劭,轻轻笑了笑:“夏侯劭(夏侯惇曾孙)在前两年刚被封为关内侯,如今与王敦走得很近,不过和夏侯恒(夏侯骏之子)关系很一般,昔年夏侯惇和夏侯渊是何等的骁勇善战,而今他们夏侯家族的香火是没断绝,不过只剩下旧日的空架子了。”
坐在卫璪旁边的杜綝似笑非笑道:“那个夏侯恒好歹是夏侯渊的曾孙,跟着他的父亲夏侯骏去征西,竟然看不懂地图,你说可笑不可笑?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地图是兵家的首选做战工具,士兵跟随他这样的将领去冲锋陷阵,无异于盲人瞎马,听说夏侯恒还因此被孟观训斥了好几顿。
而夏侯劭更是个二世祖,上回与裴浚斗鸡输了,他竟然一气之下命人欲要把裴浚的那只斗鸡给杀了,说什么斗鸡肉更好吃,结果鸡没杀成,他的脸却被裴浚的人打肿了,好几天都张不开嘴,他招惹谁不好,偏偏去惹裴浚那个花花太岁,就连裴侍中都拿自己的弟弟没辙,他倒是敢去裴浚面前叫嚣,没把他打成筛子就算好的。”
任远淡笑问道:“玄静兄,你说昔日夏侯惇和夏侯渊谁更厉害一些呢?”
王润喝了一口酒,又看向杜綝,眯眼笑道:“宏固兄(杜綝字)可以称得上是个小武库,还很认真的翻阅了已故治书侍御史陈寿所着的《三国志》,自然会有独到见解。”
第八十六章 梁王府上创意作画(二)
杜綝放下酒杯,徐徐说道:“在魏武帝曹操的诸位兄弟中,夏侯惇的地位最高,最受魏武帝倚重,他能享有高位,是因为他忠于魏武帝,所以魏武帝长年以来都让夏侯惇主持军政内务,那是出于对他的绝对信任。
不过夏侯惇在军事谋略方面的水平就比夏侯渊差一些了,夏侯渊用兵就是兵贵神速,昔年夏侯渊直接率领兵马平定陇右,先后击败了马超、韩遂和羌胡等陇右地方势力,依靠的就是快准狠的战术,其强悍的能力可见一斑。夏侯渊镇守关中,保障了曹氏集团西线的安全,更被魏武帝称为虎步关右,可谓名副其实。
在夏侯渊平定了西北地区之后,又被安排到汉中一线抵御西蜀的进攻,他的军事能力是被大多数人认可的。
夏侯渊的统军能力,最强悍是统领数万大军平了西北,完全可以说是朝廷栋梁,而夏侯惇在内政方面,最强也是治理数郡之地,只是他们所擅长的方面不同而已,总体说来都是魏武帝统一北方的左膀右臂。”
王润轻啜一口美酒,悠然一笑,“虎父犬子,不过那两个人言同百舌,胆若鼷鼠,连犬类都算不上。”
崔缇冷冷的问道:“王润,你之前在谢府嘲讽幼舆兄(谢鲲字),而今在梁王府也是这般任意放荡,你口中说的虎父犬子指的是何人?”
王润一脸坏笑地反问道:“道瑜兄,你觉得我是在说谁呢?”
“与他争论什么?”
和郁的视线落到任远身上,阴恻恻地笑道:“子初,你弹劾阳平太守苟曦搜刮民财,待郡内属官苛刻,苟曦并未因此生恼,还自请辞官,不过皇上并未准许,说起来苟曦出身寒微,起家司隶从事,对你这位晚辈还是十分欣赏的。”
苟曦是河内郡山阳县人,得到东海王司马越引荐,担任通事舍人,后来被外放任阳平太守,而前任阳平太守郭胥已经调回洛阳任职。
任远淡笑道:“当年苟太守是受到太尉石鉴赏识,初入仕途便担任司隶从事,石鉴曾经担任过司隶校尉,他也是出身寒微,后来朝廷派遣他都督陇右诸军事,他却官报私仇,命令仅有三百兵马的杜预去同鲜卑人作战,杜预拒绝出兵,他便随意捏造罪名将杜预逮捕押往京城,最后杜预成为一介平民。
而石鉴也因无法镇压叛乱,最后因为虚报功绩而被免官,在伐吴时他再次虚报战绩,晋武帝对他宽厚处理,只是遣其返回田里,终身不得录用,过了很久,他才再次被朝廷任用。
人无完人,况且逝者已去,无须再论过往是非,只是如今的司隶校尉出身世家大族许氏,他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苟太守应该时刻牢记,严于律己,恪尽职守,以免再犯同样的错误。”
石崇干笑两声道:“想不到画痴也有口齿伶俐的一面,许奇还真是慧眼识才。”
柳宗明却起身走了出来,向梁王司马彤躬身施礼道,“梁王殿下,子初是画师张墨的关门弟子,不如让他现场即兴作画一幅,让我们大家也见识一下他的高超画技。”
“本王也正有此意,过去子初总是待在府中埋头作画,想要看到他的人都很难,不如就即兴作画一幅好了。”
梁王司马彤与赵王司马伦相视一笑,任远直接站起身,走至柳宗明身边,微笑道:“即兴作画可以,不过需要向柳兄借用一个人。”
“难道子初你作画还要别人帮忙吗?”柳宗明轻蔑的笑了笑。
“在宴会上作画,自然要手法独特一些,大家也好图个乐,不知柳兄可愿帮忙啊?”
柳宗明只好点头答应,刚要叫来自己的随行小厮,不想任远伸手指了指那边站立的一个人,笑道:“就他好了,他是你的书童,叫什么来着,巴童还是毓童,我倒是记不清了,不像幼儒兄身边的人左右都叫西西,总是叫不错的。”
谢裒就坐在王润的对面,他目光沉沉的注视着任远那张看似无害的脸,并不想开口说话。
“速拿纸笔来,我要画长卷画,把宣纸铺到地上即可。”
任远直接拿起酒壶,往嘴里灌了口酒,然后很潇洒的丢给巴童,笑道:“喝点酒,然后把衣服全都脱了,一件也不要留。”
“不过就是作画而已,为何还要他脱去衣服?”柳宗明茫然问道。
“解释太清楚,大家看着还有什么趣味,他照做便是。”
任远盯视着巴童,示意他赶快脱去衣服,早已有人在地上铺展开宣纸,笔墨也都准备好了。
这时,墨白疾步走上前,双手递上一只羊毫提斗笔,任远用左手接过毛笔,右手顺势拿起那大号刻铜墨盒,将浓墨泼到巴童身上,提斗笔头直接塞进他的口中,来回转了转,然后拔出提斗笔,笔尖很快在巴童沾满墨汁的身上蘸了两下,又用毛笔杆将他往后一推。
巴童欲要摔倒之际,任远将毛笔横握在手中,勾住他的双足,他的身体迅速翻转,然后任远右臂发力,连续用他的身体击打在纸面上,巴童哎呦吃痛,任远提起毛笔,巴童双手撑地,身体倒立,一脸惨兮兮的模样。
任远一脚就把他踹到对面,手拿毛笔俯身快速的在纸上皴擦点,紧接着又拿起一根细狼毫笔,用嘴咬住提斗笔杆,身体在半空中迅而旋转,狼毫笔在纸上勾勒出一些轮廓线条,当任远的右脚踩到巴童的腹部,一口墨汁瞬间喷出,任远立即扭过脸去,正好染在提斗笔尖上。
任远口一松,提斗笔坠落,他用双脚紧紧夹住这只提斗笔,身体在空中向后一翻,然后手拿提斗笔先后在巴童身上的各处蘸了蘸墨,在纸上开始勾勒河流小桥。
巴童一会被他手中毛笔打中下巴,一会又被击中背部,每每他刚想要爬起来,就很快被任远打趴在纸上,样子难堪至极。
任远却是手脚并用,右手拿着狼毫笔不停的勾着细微线条,而双脚夹起提斗笔飞速旋身,大范围的皴擦出山石峰峦。
“墨白,拿紫毫笔来!”
当任远稳稳接住两只紫毫笔后,便开始双手同时作画,手法极快,让人目不暇接,在场的人惊愕不已。
最后任远将毛笔掷回桌上,顺手端起一杯凉茶,刚喝进口中就突然把水全喷了出来,刹那间纸上的墨晕开,一片山水天地在尺幅之地缓缓展开,烟云氤氲,山水幽邃,真是一派绮丽美景。
“柳兄,令尊于去年升迁为尚书,前几日听闻令夫人刚诞下千金,你们夫妇已育有一子,如今儿女双全,真是可喜可贺。”
任远拿手帕擦了擦手,微笑道:“我这人并不喜欢哗众取宠,只是为了让大家轻松一笑,还请柳兄莫要太过介意。”
第八十七章 他的心思你别猜
司马肜抚掌笑道:“人道季钰会用剑作画,而今子初就用人体作画,着实有趣,只是不知你所画的是哪里的山水?”
任远施礼回道:“梁王殿下,这是羽山,挨近东海郡,去年我拜访了东海王,路过羽山,羽山山顶还有一口殛泉,常年不涸,柳兄自然是见过的。”
“原来是那里。”司马肜微微点头,又看向柳宗明,笑道:“宗明,这幅画就送与你好了。”
柳宗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然后就坐回自己的位子上,而那个巴童抱着衣服就匆匆退了出去。
待宴席散后,任远故意携着谢裒的手一起走出王府,还说了好些话,谢裒只是无奈的笑了笑,然后就坐上自己的牛车离开了。
“子初兄,你出来时没看到柳宗明那张脸,阴沉沉的,今晚你这般戏弄他的书童,可是得罪他了。”
杜綝扇着羽毛扇,都到这会了还是一丝凉风都没有,洛阳的夏季真是难熬。
“柳宗明的夫人出身平阳贾氏,而他的母亲来自太原郭氏,他的父亲柳瑁能够坐上尚书之位,还不是倚仗贾郭一党的提携,听说柳宗明的母亲经常进宫去陪着贾后说话,可见她们关系很好。”
任远从墨白手中接过一杯冰镇葡萄酒,优雅地呷一口酒,继续说道:“司隶校尉命功曹从事邵备秘密调查两年前在临淄所发生的那几起案件,目的很明显,就是想要抓住柳瑁的把柄,当然司隶校尉不会平白无故的盯上他,这应该都是皇上的意思。”
“柳瑁可是贾郭一党的人,虽然柳宗明做了东海王的幕僚,但是东海王也算是贾后那边的人,昔年司马越因参与诛杀杨骏有功,才被封为东海王,之后贾后还让他担任侍中,只是这些年待在自己的封地内才变得不太安分,皇上在明面上给足了贾后和贾谧体面,暗地里却要铲除贾郭的党羽吗?”
任远轻轻摇晃着琉璃杯中的美酒,笑了笑,“宏固兄,不妨回想一下贾充的一生,弑杀高贵乡公曹髦就是贾充的赌局,他赌赢了,即使代价是弄脏双手,背上骂名,但是赢了就是赢了,这场胜利也成为他一生荣华富贵的基础。
在贾充一无所有的时候,他自然不惧怕失去,他面前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好司马家的忠犬,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来换取向上攀爬的机会,可是在接受禅让的晋王司马炎即位称帝后,贾充一路高升,位极人臣,他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整个贾氏一族的命运,他就和曹魏时期的那些大臣一样,开始为了保住自己的权柄小心翼翼,不停的算计,观望和动摇,慢慢地他从一只猎犬变成了狡兔。
不过贾充大概忘记了一件事,无论何时何地,皇上所需要的,只有忠犬而已,或许晋武帝司马炎也曾问过他,为何他在辅佐自己的父亲时,可以忠心耿耿,甚至不惜背上弑君的骂名,可到了自己继位之后,他却总是不和自己一条心,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贾谧是过继给贾充为嗣的,他很聪明,这些年党羽众多,阿附者甚众,其实大部分都是贾充的门生故吏,贾谧如今就是平阳贾氏的领军人物,除了依恃贾后,他应该更想要贾氏一族跟昔日弘农杨氏一样势倾天下,独揽军政大权,他比郭彰更有野心。”
杜綝却半开玩笑似的说道:“甘愿当忠犬之人大都是平庸之辈,何况也没有多少人甘心做孤臣,不过你的顶头上司许奇却是个真正的孤臣。”
“孤臣?”任远抬起下巴,面色一片冰寒,“他只忠心于当今陛下,这两年他的确教会我许多东西,做个亦正亦邪的人并不容易,有人对我说过,有些事,领导要你办,你就得办;有些事,领导要你办,你却不能办;还有些事,领导没说要你办,但你估摸一下,看领导的眼神,揣摩他的处境,不办不行。能够拥有这样的能力,当今天下没几人,子泰先生就做到了。”
杜綝把那杯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笑道:“前一任司隶校尉可是傅祗,按理说他在朝中威望很高,还没在这个职位上待多长时间,在诛除汝南王司马亮和卫瓘之时,就因接诏后迟疑而遭免官,看来在那个非常时期,陛下的疑心很重。”
“司隶校尉这个职位向来是由陛下亲信之人担任,利用完了就一脚踢开,显然傅祗并不是陛下的绝对心腹,勉强算是临时拉来应急的。
当今陛下总是喜欢沉默,刚继位就做了甩手掌柜十分清闲,由贾后出面收拾了杨骏、司马亮和卫瓘等人,看似他手中的权力逐渐被贾后架空,因为贾后会培养自己的朝廷势力,不过陛下虽然授权给她,却并没有弃权,贾后在朝堂上做出的任何决策,应该都是提前与陛下商议过的。
把贾后推出来,一是避免直接得罪那些门阀大族,二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如果贾后密谋诛杀外戚杨氏集团这件事做砸了,所有的错误都是贾后的错,让贾后背锅,如果事情做成了,享受胜利成果的却是陛下,对于贾后来说,她永远只是一个操刀杀人的,虽然她手中有权力,但权力却是暂时的。
三是陛下天威难测,不表明自己的态度,朝臣就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想要玩什么心眼就得谨慎小心。”
杜綝微微点头:“子初兄,你这个都官从事监察百官,撇开分布各处搜集情报的耳目不说,你还亲自侦查逮捕审讯,为司隶校尉分析情报,弹劾京城内外的官员,哪怕是王公大臣,皇亲国戚只要被你们的人给盯上了,他也很难逃脱,在那些不公开的审讯中,你除了拥有一双火眼金睛,还有各种恐怖的酷刑手段,如今还能揣摩圣意了,你还真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
任远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继续细品着美酒,杜綝掀起车帘,望见快到杜府了,便扭头问道:“对了,你刚才同幼儒兄说了些什么?他还连连点头,你们好像并不相熟吧?”
“他最近应酬很多,我便主动送给了他一张菊下楼的会员卡,顺便宽慰他几句,前些天谢家的球队惨遭淘汰,未能成功晋级八强,我怕他心情太过郁闷。”
第八十八章 成皋的清晨(一)
杜綝摇了摇头道:“我看是他见到你之后就会感到郁闷,你们任家的球员在场上丝毫不给谢家留情面,狂进了八个球,最后任家以八比零胜出,谢家这次输的实在是太惨了,那些球迷直接在场外嘲笑谢家的球员一点汗都没出,就是走完全场的,一群踢球不动脑子的废材,还是趁早滚回陈郡老家去吧,别在洛阳丢人现眼了,当时谢裒就坐在看台上,你说他的心情能好的起来吗?”
“既然球迷们花钱买票了,他们就可以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对那些表现不好的球员嘴上嘲讽两句也可以理解,赌球输了钱的球迷行为更疯狂,我就是好心提醒幼儒兄,让他家的球员和教练小心那些足球流氓,他们可是很暴戾的。”
“子初兄,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有点幸灾乐祸呢?对了,明日要开圆桌会议了,今年第一季度的业绩情况早已汇报给各位合伙人了,会议地点就定在城郊的桂林公园,雨轻和茂弘兄他们都去避暑了,这次是由逸少先生作为裴家代表,王敦和陈眕到时也会出席的。”
这时牛车停了下来,杜綝便下了牛车,径自回府去了。
原来雨轻在这两年的时间里迅速拓展了生意范围,打造了一个商业帝国,所经营的包括洛阳菊下楼以及各地分店、修建公路、出售茶砖、蒸馏酒、家具、玻璃、大棚里种植的蔬菜瓜果、彩虹街上大大小小的商铺,足球联赛和延伸盈利方式赌球,以及即将开展的房地产业,每个季度都会召开圆桌会议,合伙人聚集在一处,对发展现状和未来的规划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参加圆桌会议的人多是来自北方和南方的高门望族,他们是最早的合伙人,也就是股东,当然也有一些中小士族,他们算是企业高管,还有少数商贾,他们直接参与经营,分工明确,召开圆桌会议就是秉持着平等交流观念,没有士庶,议事不议人,在会议上不一定非要做出什么决策,只是一次次深度谈话,以此加强彼此之间的合作。
“子初小郎君,那个毓童好像并不在洛阳城内。”墨白低声回禀道。
“成皋县内有司隶校尉的属官,如今就在县衙担任要职,今早传过来消息,张舆他们在山坡遇袭,刺客均已身亡,他们大概来自辽东塞外,看来在成皋县所发生的那起抢劫案,似乎并不简单。”
司隶校尉的属官不仅可以在京城监察百官,还可以在地方郡县进行监察,甚至有的属官还演变成为了地方一级官职。
任远放下酒杯,淡淡说道:“毓童自是被柳宗明派出去办事了,当年庄头李槐以及他的妻子,死的不明不白,或许就是毓童替柳宗明处理的。
柳宗明自以为聪明,可惜陛下想要撤掉柳瑁的尚书一职,即便柳宗明没有犯错,司隶校尉也能派人捏造罪证诬陷他,更何况柳宗明的双手并不干净,至于他的下场会不会比俞伟光好一些,就看天意了。”
“只要找到毓童,直接抓来拷问他岂不更加简单?”
“说不定毓童正在做一件自以为了不起的事,要么说得看天意,也许他们自己就会捅出来什么篓子,所以说静观其变更省心,也不费力。”
任远稍稍闭上眼睛:“快点回府好了,我还要给她写回信,顺便再把那幅《水墨葡萄图》画完,不过我看她画的那幅画上还有一位渔夫,难道她和那位渔夫在逍遥谷比赛钓鱼了吗?”
次日天明,在成皋县衙所在的清风街上有一座府邸,一位中年男子正在庭院中的松树下练剑,他身着宽大雪白的绸袍,一招一式慢悠悠的,很有晨练太极剑的感觉。
成皋县丞谭采今年三十多岁,起得很早,春秋鼎盛的他始终如一地保持着早睡早起的好习惯,有时候晨练是打五禽戏,有时候就舞剑,甚至还会偶尔与护院们踢足球。
“主人,早饭已经摆在花厅了。”
一名管事走上前堆笑道:“上官家和柴家的人今早应该不会再过来打扰主人您用饭了。”
谭采收了剑,无奈的笑道:“他们这样病急乱投医也没什么用,姜县令自会秉公断案的,至于我除了要协助县令处理公文,还要和各乡各族的人打交道,如果县衙和这些人关系搞僵了,再大的命令下去,也没人听,我夹在中间也是难做人,只希望姜县令能尽快破案。”
“主人,裴家小郎君和吕家小郎君前来拜访。”
一小厮急冲冲地跑过来,回禀道:“他们也不进府来,就候在府门外,还说要请主人出去用早饭。”
“裴家和吕家,哪阵风把他们两家的人吹来我这里了?”谭采不由得皱了皱眉,还剑入鞘,交给侍立在侧的小厮。
“主人,邬家的案子好像与他们两家毫无关系,他们怎么也来凑热闹了?”管事疑道。
谭采一边走着,一边似笑非笑道:“那个裴家小郎君不是在跟着宁傕调查这桩抢劫案,他不去找宁傕商议,反而跑来找我,还真是稀奇。”说着径自返回自己的寝室,更换了衣服,然后就快步走出府去。
“谭县丞,真是好久不见。”
吕莘迎上去含笑道:“我发现洒金街上新开了一家食肆,里面卖各种新式早点,不如谭县丞陪着我们一起去那里用早饭吧。”
“幼安小郎君,你怎么想起来本县了呢?”
谭采眯眼呵呵一笑,然后就坐上了牛车,跟在吕莘的牛车后面,往洒金街徐徐驶去。
这家早餐店名叫乐淘居,是在前两天刚刚开张的,里面的早餐多种多样,油条豆浆、煎饼果子、豆腐脑、面窝、小笼包、热干面、牛肉粉、馄钝还有广式早茶等等,包含了南北各色早餐,而且新开业的这几天做活动,点一份食物送一个茶叶蛋,消费满二十铜钱就送代金券,前来这里吃早餐的客人络绎不绝。
在两辆牛车停在店门前,雨轻先下了车,扭头对谭采笑道:“这家店开业的第一天,我就和公安哥哥光顾这里了,早饭味道极好的。”说完就带着吕莘和谭采走进乐淘居,随便找了个没人的位子坐下。
第八十九章 成皋的清晨(二)
见有客人来了,穿着蓝布对襟上衣的伙计便走过来,堆笑问道:“不知三位想要点些什么?”手上却很麻利的将蓝底白花桌布上的三只倒扣着的茶碗依次翻过来,用热水涮过后就手握精致的瓷茶壶为他们三人斟上了清香的绿茶。
“给我来一份春卷饭团,还要一碗豆浆山药粥。”
雨轻将桌上的菜单拿给旁边的谭采,然后又热心的给他推荐了几款特色早餐,谭采含笑点点头,反正这些早饭他都没有尝过,便随便点了一份生煎包还有一碗小馄饨,而吕莘要了面窝和牛肉粉。
在伙计离开后,雨轻便笑道:“谭县丞,这家店里的茶水是不要钱的,喝完还可以再续上一壶。”
谭采微微一笑,“裴家小郎君应该不止是请我吃早饭这么简单吧,裴家人和王家人来到本县,自然是贵客,我本想着和姜县令一起给王司徒和裴校尉接风洗尘,可惜县内突然发生了抢劫案,若是影响了你们在此避暑的心情,就是我们的过错了。”
“谭县丞言重了,爷爷昨日还说要是因为我们在此避暑,而妨碍到姜县令审理案件,那么我们只能早些返回洛阳了。”
雨轻捧着茶碗,不时轻啜一口,吕莘却开始与谭采聊起过去的一些事情。
“我记得那年祖约担任成皋县令时,命县衙伙房的人精心准备了一砂锅甲鱼汤,并让人送到谭县丞这里来,想着你初到此地,彼此关照,偏巧那时的谭县丞心里正窝着火,衙役担心甲鱼汤一凉就腥了,便很是殷勤的给你端过去。
当时你把县衙的卷宗摔在桌子上,发怒说这是什么狗屁账,案情十有八九案由不明,有的滞狱数月甚至三五年未能结案,县内刑狱混乱不堪,这还是在洛阳附近,王法就成了破网漏壶,若是出了司州范围,那些郡县的治理恐怕更是糟糕了。
谭县丞一肚子气,直接叫衙役把那锅汤扔出去,衙役很是为难,还说这是祖县令派他过来送汤的,谭县丞便嘲讽说这个祖县令就是个二世祖,刑狱之事乱到这个份儿上,他还有闲心让人熬什么王八汤,这么关心县衙伙食问题,直接当厨子不就完了吗?还当什么县令管什么人命案子啊,不如赶快返回洛阳继续吃喝玩乐好了。
谭县丞说完后,那名衙役一声不吭的就走人了,不过祖县令没过多久就来到你这里,对你冷嘲热讽,还说以后县衙伙房不会提供给你饭食,让你自去别处用饭,初来乍到就敢跟他叫板,你不让他好过,你也别想好过,当即命你尽快梳理和侦破这些陈年旧案,对于那天的争执,县衙的旧吏还记忆犹新,想必谭县丞也没忘记吧?”
谭采微微点头,笑道:“祖士少(祖约字)在成皋县还没待上半年就回洛阳了,他又吃不惯县衙伙房的饭食,哪里肯在这里久待呢?”
“谭县丞一看那满桌的陈年囚账,就知道祖县令的官德人品了,不但是弄虚作假,还好大喜功,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既然担任成皋县令,就该好好治理本县,尽职尽责,为官只想自己的仕途前程,不以民命为重,为了粉刷政绩而弄虚作假,甚至草菅人命,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官。”
吕莘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然后就凑近谭采,眯眼笑问道:“那么如今的姜县令又是个什么样的父母官呢?”
“谭县丞,这邬家的白骨案中还藏有冤情,而那桩抢劫案更是疑点重重,尤其是能够找回那批赃物颇为蹊跷,南过就是个纨绔子弟,哪里经得住大刑伺候,匆匆招认,或许是临时胡编出来的窝藏赃物的地点,其余几人压根不知道在城郊有什么山洞,我想谭县丞对此也是心存疑惑,只怕在县衙里有——”
雨轻欲言又止,看到小二端着早饭缓步走来,她便笑道:“今日姜县令会开堂审案,不如让吕兄陪着谭县丞一起去县衙好了,。”
“不知裴家小郎君为何对此案这般上心?”
谭采看着小二把那盘生煎包端到自己面前,不觉笑道:“这个需要搭配什么蘸料吗?”
“蘸醋吃味道更好。”
雨轻用勺子搅动一下豆浆山药粥,轻轻一笑道:“本来我只是陪着爷爷过来这里避暑的,可是在郊外野餐时却遇到了刺客,幸而那日没有邀请王司徒跟我们一起出来,不然这件事可就闹大了,姜县令也会感到惶恐不安,保不齐那批刺客就与抢劫邬家的那伙贼人有关联,我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呢?”
“对本案宁县尉也是越查疑点越多,越查线索越乱,这定然是有其他原因,上官胜他们才涉嫌此案的,如果只因为上官胜他们几人有恶少之名,就不顾事实,草草结案,确实也不妥。”
吕莘把那碟醋递给谭采,说道:“照我看,恐怕是上官胜他们得罪了什么人,有人牵在其中,才引发此案的,祸来如潮涌,墙倒众人推,想要查清此案可不容易,自是需要谭县丞多多相助的。”
谭采点点头,“好吧,我自会同姜县令商榷此案的。”
雨轻和吕莘对视一笑,相比宁傕为了抓捕盗贼连日劳累,难得歇息,甚至看起来还有些一根筋,无非就是想要做出成绩,以便日后得到升迁的机会,谭采却显得很是轻松,照旧每日处理着县衙里的公文,似乎对抢劫案的进展不太关注。
反倒是上官胜他们的家里人天天往谭采府里去,因为姜县令那边闭门谢客,所以他们只能一股脑的全都来找谭采了。
流水的县令,铁打的衙门,县令换了一茬又一茬,可衙门里的小吏没有多少升职机会,在衙门里干上半辈子也很正常,如果县衙内当真有奸细的话,谭采这位县丞自然能帮雨轻把人给查出来。
而且雨轻对谭采的出身也很好奇,在路上吕莘告知了她有关谭采的一些情况,谭采并不像宁傕那样是由州郡长官任命的,而是司隶校尉许奇派出的属官,也就是说谭采是司隶校尉安插在成皋县的耳目。
待他们用过早饭后,吕莘便和谭采先去了衙门,而雨轻很快来到梦月楼附近的一家赌坊门外,就见朗清把两名男子从里面推了出来,那两名男子口里还不停的嚷嚷着,“你是谁啊?敢管老子的事?”
第九十章 成皋的清晨(三)
“带你们去衙门,到了那里你们可以当着姜县令的面继续叫嚣!”
这时几名捕头朝这里赶了过来,朗清便把那两名男子交给了他们,然后走回牛车旁,回禀道:“公安小郎君,他们就是濮郎中的两个儿子,一个叫濮保芝,一个叫濮保葵。”
张舆掀起车帘,微微笑道:“雨轻,你来得倒是刚刚好。”
“公安哥哥你看,我还给你打包了一份早餐。”雨轻从怜画手里接过那个食盒,就坐进张舆的牛车里。
在车上,雨轻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一个粢饭团,递给张舆,又端出几碟精致小菜,然后拿起竹筒倒出一杯蜂蜜柠檬水,笑问道:“公安哥哥是怎么找到的濮家兄弟俩?”
张舆笑而不答,吃了一口粢饭团,发现里面还夹着肉松、泡芦菔和油条,便点头说道:“这种饭团吃起来挺不错的,洛阳彩虹街上是不是还没有推出这款早餐啊?”
“嗯,这是夏季新品,再过几日彩虹街上的门店里也会卖这款早餐的。”
雨轻把那杯蜂蜜柠檬水端给他,抬眸笑道:“那个谭县丞今早连吃了八个生煎包,还有一碗小馄饨,他的胃口真是好。”
张舆不屑的说道:“谭采和宁傕都是不入流的末等小官,有事就直接吩咐他们去做,你还和他们聊起天来了,茂弘兄告诉我说你们刚到这里的时候,姜建在府中备下酒席想要给你的爷爷和王司徒接风洗尘,还亲自过来邀请,结果王司徒就让小厮出来回绝了他,姜建连王司徒的面都没见上,像姜建这样的小士族子弟,如果没有出众的才华,想要拜见王司徒可是很难的。”
“我知道公安哥哥不愿和谭县丞打交道,因为有失身份,所以我便跟吕兄一起去的,其实谭县丞之前是司隶校尉的属官,应该是有些能力的。”
雨轻看着张舆吃粢饭团,浅浅一笑,“公安哥哥,你说谭县丞是不是在隔岸观火,他早就看出来这起抢劫案绝不会是单孑孤立,一定还有下文。”
张舆喝了一口蜂蜜柠檬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雨轻便把马家宝藏的来龙去脉慢慢讲给他听,又对黄巾起义军的爆发和结束发表了一番自己的见解,还联系到在荆州南蛮首领张昌发动叛乱的那件事情上,认为他们所领导的起义背后都有推手,也许就是来自地方豪强,利用了一批狂热的信徒,若起义能成功固然好,不成功也影响不到藏于幕后的那些士族。
“陈年白骨案还未调查清楚,你又关心起江夏郡那边的事情了,要不要再谈论一下辽东慕容氏年年侵扰昌黎郡,还有镇守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上表推荐刘渊担任宁朔将军,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是他们有些私交,还是暗中贿赂呢?”
“公安哥哥,会不会是成都王甚是欣赏刘渊的能力,毕竟他早年作为人质住在洛阳,文武全才,深受北方名士的厚待,后来回到匈奴后,接手父众,治理严明,吸引幽州和冀州的儒生前去游历,看来他也会招揽人才,可惜自汉灭亡后,他们不再拥有一尺土地的基业,从王侯慢慢下降到同平民差不多,只剩下一个空虚的单于名号,说不定他们心里还想着复兴祖业呢?”
张舆擦了擦手,然后笑道:“好了,你真是越扯越远了,谁会无聊到揣摩刘渊的心思,他远在匈奴,这两年还是很安分守己的,什么复兴祖业,他要是有那个胆子割据自立,成都王自然不会放过他,要说有野心,当属慕容氏了,不过有幽州刺史许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慕容氏除了在昌黎郡边境抢掠一些物资,想要再做出点大动作也是不可能的。”
“公安哥哥说的很对,我只不过是庸人自扰之。”
雨轻笑了笑,心里却在想等司马氏亲骨肉间相互残杀,天下一片动荡之时,他们都会争相割据自立的。
“濮友松在本地开设医馆悬壶济世,宅心仁厚,菩萨心肠,经常免费给贫苦人家看诊,百姓感念他的恩德,在他去世时还送上了匾额,柴翁还手书一副挽联来悼念他,可惜他养了两个不孝子。
濮保芝和濮保葵兄弟俩不务正业,就是典型的败家子,这几年卖宅子卖田地,最后跑回乡下老家去住了,他们上面还有个姐姐嫁给了附近的乡绅人家,估计私底下没少给自己这两个没出息的弟弟生活费。
最近他们俩好像手头宽裕了,便又跑来城里吃喝玩乐,我就让人在洒金街的青楼和赌坊挨个找寻,今早总算找出了他们兄弟俩,朗清说他们俩刚才在赌坊里胡吹海吹,什么就是连输一百金,他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不过都是些小钱,他们如今又没有什么谋生手段,完全是依靠姐姐过活,怎么还能这般豪赌呢?”
雨轻不禁玩笑道,“说不定是从天上掉下钱来砸到他们兄弟俩头上了。”
“天上掉钱可不容易碰到,不过讹人钱财倒是很多见的。”张舆弦外有音地道:“邬家的热闹才刚刚开始,这白骨案姜县令是不得不继续查下去了。”
“楚兄和宁县尉应该已经把邬琏夫妇和朱管事带到衙门问话了,就是不知待会他们见到濮家兄弟俩会是什么反应,这人都死了好几年了,邬家管事先前说不知悉此事,而濮家人也躲到乡下去了,难道说是他们心里有鬼,不敢报官不成?”
雨轻目光微闪,问道:“公安哥哥,你说这段公案姜县令能否断的清楚呢?”
张舆手摇折扇,云淡风轻地道:“姜建好歹也是士族子弟,要是连个案子都断不清楚,那他还是趁早打消去洛阳任职的想法,我要去茂弘兄那里喝茶了,至于你是打算赶去县衙呢,还是到王司徒那里继续讲鬼怪故事呢?”
“上回我给王爷爷讲得是荷花三娘子的故事,三娘子是一个只会助人不会害人的花仙,之所以选择早早离开,也许是因为看破了其中的是非因果,我今日准备给王爷爷讲牡丹仙子葛巾的故事,县衙那边就不去了,反正有楚兄和吕兄在,有什么进展他们回来后自然会告知我们的。
今早听四叔说,王爷爷的一位好友也来到了这里,现今就住在王爷爷的别院内,那人定然也是名士了,公安哥哥可知道他是何人?是我认识的人吗?”
第九十一章 客从何处来(一)
张舆悠然的摇着折扇,“就是前任司州大中正山允,早年王司徒任尚书左仆射时,兼管吏部,厉行改革,整顿吏治,在官吏选拔上实行甲午制,当时的山允担任吏部郎,后来这一改革以失败而告终,山允也因此引咎辞职,过了几年后朝廷才重新任命他为司州大中正,如今他只任散骑常侍,这次他是专门过来看望王司徒的。”
“公安哥哥,我听六叔提及过甲午制,这种选官制度最初目的是想要变革官员只重清谈不务实事的风气,可惜矫枉过正,整个官场也被搅动了,官员们争先恐后地要求外放到地方去,刚进衙门,还未等板凳坐热乎,就想方设法地再往京师调。
昔日司隶校尉傅咸上奏指责王爷爷所说,官员在任不满一年而吏部就奏请他们回朝,既没有确定他们的能力优劣,而且送旧官迎新官,新旧道路相望,大家只是忙于符合吏部定下的形式,忙于升官发财,却依然没人关心百姓的疾苦,更不会好好治理地方了。
王爷爷被司隶校尉傅咸弹劾,因他和贾家有姻亲关系,才没有被免官,不过致力推行甲午制的吏部郎山允面对各方的压力,只能无奈辞官了,改革是失败了,但是其反对纯粹清谈的用心,重视实际民生问题的动机,却是让人不得不钦佩的。”
“雨轻,这样的官吏改革自然是流于形式,空忙了一场,劳民伤财,可一无成效,究其原因也不过是触及了所有世族的利益,在世族势力的一致反对下,这样的改革只能宣告失败,王司徒也失去了进取的锐气,身在其位却不谋其职,把公务全都交给手下其他人去处理。
王司徒如今为官的原则就是不说任何深涉朝堂的话,不做任何深涉朝堂的事,以道家的态度做人,无论哪一派都不得罪,朝堂之上的争斗与他不相干,看起来有些无动于衷,琅琊王氏在朝廷中也就只有王衍和王骏亲力亲为了。”
雨轻淡笑道:“有个叫郁达夫的人曾写过一首诗,‘生小排行列第三,阿戎原是出青蓝。怜他阮籍猖狂甚,来对荒坟作醉谈。’就王爷爷在险恶环境中的保身之术来看,他确实不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过了当朝的好多人。
而那次改革也是他人生中的闪光点,王爷爷既是竹林明星组合的成员,又是一位官场达人,难道公安哥哥不这么认为吗?”
“明星组合,官场达人,你之前还问王司徒在竹林之游中要不要出聚餐会费,可是轮流做东,这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也就只有你想得出来了,王司徒疼爱你,你问什么幼稚的问题,他也不会责怪你。
不过摆在王司徒居室内的那架竹丝镶嵌的兰石屏风,是他在治理荆州之时,当地友人送与他的,他很是喜欢这架屏风,你也不用再问东问西的了,王司徒是欣赏雅致的物件,不过具体的制作方法他也是不知晓的,你还不如直接去问篾匠呢?”
“公安哥哥,你还记得上次在姜县令升堂问案时拿出的那一尺竹简吗?”
雨轻浅浅笑道:“从春秋时期开始,书信材料多是选用木牍、竹简或者白色丝帛,到了汉末就制造出了左伯纸,如今的士族子弟多是用纸来写信,可是李如柏却还在用古朴的竹简,他这个人还真是喜欢装文雅。”
张舆把目光转向车帘之外,很随意的笑道:“李如柏可是富商巨贾之子,还是绿林中人公认的月判官,实在是了不起,呼啸山庄还有个任劳任怨的副庄主颜清尘,帮他守着这份家业,他自然有大把的时间去结交友人附庸风雅了。”
“我已经问过双穗了,李如柏平常有在竹简上书写的习惯,不过李如柏并不常住在这处别院,只在夏季为了避暑会过来住上一段日子,其他时候这处别院都是闲置不住人的,不勤于打理,就连书房内堆放的许多竹简都发霉了、虫蛀断了线,只能扔掉了。”
雨轻眼眸微闪,笑道:“公安哥哥,也许那片竹简上就暗藏玄机。”
“能在竹简上做手脚的话,应该是一位很厉害的手艺人了。”
张舆微微一笑,“雨轻,我们到了,辨别竹简真假的问题还是交给子修兄好了,他对竹简木牍很有研究的,以前还亲手制作过竹简,若那片竹简果真有问题,他应该可以找出其中奥秘的。”
待牛车停下,张舆和雨轻便下了车,朗清上前递了名帖,他们就徐步走进王家的这座别院。
这别院临水而建,靠山而落,幽静悠然,西院内栽种着许多花草,几名仆婢正手提木桶一勺一勺地浇灌着花草。
一些鲜卑女奴还在后院中排练歌舞,配以琵琶、羯鼓等强劲的音乐,不停的跳跃和旋转,一位中年美妇正坐在凉亭中斜倚着阑干聆听悠扬的琴声,一派绮丽春色。
这美妇人正是王戎的妾室沈御婵,姿容娇艳,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是由于保养的好,看上去就像是个青春动人的妙龄女郎。
沈御婵来自扬州,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子,昔年任建威将军的王戎率军伐吴,她的父亲主动献城投降,王戎并未太过为难她的家人,只是她的家人担心在东吴败亡后,恐再无立锥之地,便直接将她献给了王戎做妾。
她还算是幸运的,得到王戎的怜惜,不过她有个两岁的堂妹当时就住在丹杨,因她的堂叔负隅顽抗,惨遭杀害,而府中女眷仆婢都被发卖了,从此她的表妹也就没了音讯,不知是生是死。
年仅两岁的女童若是遇到一户好人家收养,或可存活,万一被歹人抢了去,养上几年再卖到青楼妓馆,那么她真是生不如死了。不过她当时还那么小,根本不记事,恐怕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记不得了。
只要她还活着,说不定哪一日就有见面的机会,沈御婵总是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沈姨,你怎么独自坐在这里?”
雨轻信步走进亭内,合上折扇,随手拈起一颗樱桃,微笑问道:“怎么不见馥儿,难道沈姨又在让她学习做女红?”
沈御婵育有一对儿女,子慕是哥哥,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如今正在国子学读书,并未一起过来避暑,而妹妹馥儿比他小两岁,是王戎最小的女儿,女红做的不好,总是被沈御婵数落。
第九十二章 客从何处来(二)
“雨轻,你来了。”沈御婵含笑道:“馥儿那孩子太笨了,连个香囊都绣不好,老爷前些天还说准备给她议亲了,她这么笨手笨脚的,哪户人家会要她?”
“沈姨,馥儿才不笨呢,她很聪明,连阿龙哥哥都夸她做的饭菜和糕点很好吃,厨艺好也是很加分的,而且馥儿长相甜美,她在相亲中可是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雨轻,你真会说话,老爷刚才说要和山常侍他们一起泛舟河上,你猜今日还有谁来了?”
雨轻纳闷的问道:“除了山常侍,难道还有其他人吗?”
在黄色蔷薇花架下,三名年轻男子正坐在竹椅上,品着茶聊着天。
“王司徒的这园子打理的真是精致,尤其是这蔷薇拱形花架,美轮美奂,改日我也让人在庭院中搭建一个这样的花园廊架好了。”
说话之人正是卞壸,他几个月前和叔叔卞瑄返回济阴老家处理了一些事情,顺便还去了一趟荥阳。
“望之兄,齐王府从事中郎葛旟(字长卿)此番前来拜见王司徒,不知为了何事?”张舆喝着茶淡笑问道。
卞壸舒服的靠在椅背上,徐徐道:“我也是在回来的途中遇上他的,听我叔叔谈及过葛旟,他就是成皋县人,祖上曾为袁绍的幕僚,他的父亲早年担任过成皋县令,后来又得到州郡长官的提携,给齐献王(司马攸)做了长史,之后跟随齐献王去了封国,不过很早就病逝了。
在如今的齐王府内,幕僚很多,葛长卿却是个话不多的人,一问三不知,其他谋士都在背地里嘲讽他只会待在齐王府内混饭吃,这次他来成皋县好像是为了修缮祖坟,重修宗祠。
在路上还说什么常年客居他乡,因族中人口凋零,自家祠堂年久失修,门可罗雀,思之潸然之类的话,说到伤心处险些声泪俱下,我只得宽慰他几句了。”
“我看他过来时还带着礼物,多半是齐王特意命他来送礼的。”王祷摇着白羽扇,笑了笑,“望之兄可要在这里多待些日子,我带着你欣赏一下好山好水。”
卞壸忙摆了摆手,苦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在这里歇上一晚,明早我就要启程回洛阳了。”
“何必走的这么急?你又不出仕,就连子修兄还在这里避暑呢,吕兄和山兄也在,正好你也来了,我正想着明日大家一起去逍遥谷饮酒唱酬,你却偏偏赶着要走,真是扫兴。”
张舆看到雨轻已然走过来,便放下羽扇,准备切甜瓜,又半开玩笑道:“望之兄,麻烦精过来找你了。”
“小姨夫,既然你要来就该提前告诉我一声,你怎么能悄悄的躲到王爷爷的园子里,待会你就跟我回去好了,爷爷和四叔在前些天还说起过你们卞家的球队虽败犹荣,全队球员拼搏到最后一刻,精神可嘉。”
雨轻抬步走来,卞壸摇了摇头,无奈笑道:“雨轻,我为何做了你的小姨夫啊?多鹤已经让我一个头两个大了,再加上你,我就是回趟祖宅,你还给我安排了这么多的任务,我真是压力山大。”
“开在济阴郡的菊下楼分店,我可全权交给卞家来负责了,小姨夫身无官职,偶尔过问一下分店的经营状况,能占用你多少宝贵的时间呢?”
雨轻直接坐到卞壸身边,笑眼弯弯似月牙,单手支颐,说道:“兖州地界是齐鲁咽喉,是个很值得大力开发的市场,泰山和陈留两地的剧院和茶楼也快要完工了,兖州一带的官道在去年就修的差不多了,谌哥哥都没有压力山大,小姨夫刚见到我就开始埋怨,也不知道关心我一下,我和公安哥哥在郊外野餐时遇到了一伙刺客,差点我就要命丧此地了。”
“你说的还真是夸张,不过就是一些塞北流寇,公安兄哪里会把他们看在眼里,况且你也分毫未伤,不过你口中的谌哥哥又是哪一位啊?”卞壸看向张舆,故意笑问道:“公安兄,你认识他吗?”
张舆已经切好了甜瓜,把最小的那一块给了雨轻,冷笑道:“子谅兄的小名叫谌儿,多久都没人叫的名字如今还拿出来告诉别人,他这人真是无聊。”
卞壸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看出张舆明显有些吃醋了,不过雨轻却在旁边认真的吃瓜,还不时问着王祷一些事情。
“阿龙哥哥,如今的济阴太守是王盛,就是博陵公王浚的从弟,好像王盛之前做过齐王府的曹掾,郑沐在返回洛阳之前还向兖州刺史举荐了他,想必郑沐和王盛交情不错。”
“他们二人曾经一起就读于太学,算是同窗好友,自然会相互提携的。”王祷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问道:“雨轻,你到底是对济阴郡那个地方感兴趣,还是对荥阳郑氏比较感兴趣呢?”
雨轻笑道:“上次在圆桌会议上,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可以对济阴郡离狐县进行合理开发,比如种植枣树林,做一些皮草生意,黄鼠狼尾和狐狸尾毫还可以做毛笔,许多产业都能应运而生,离狐县很多土地荒废实在可惜,官府可以把当地山匪收编过来,给他们合法的经营权,只要大家都有得赚,谁还会想着继续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呢?”
“你还真会想办法,就连离狐县那种盗匪猖獗的地方,你都想要去开发,下一步岂不是要开拓塞北市场了?”
卞壸早已吃完了那块甜瓜,用帕子擦了擦手,笑道:“对了,荥阳那边不是有少贤兄,为何还要我专门跑过去一趟呢?”
“郑翰如今抱恙,你不该去探望一下他吗?”雨轻狡黠的一笑,“荥阳郑氏祖宅暗藏机关,你有没有被困在里面啊?”
“机关我倒是没瞧见,不过郑翰那家伙根本不出来见人的,我待了好多天,都没见到过他的人影,问过少贤兄才知道,他已经有数月没有走出屋子了,除了每日给他送饭食的小厮,其他人都是见不着他的面的。”
“他只是没从屋门走出来而已,可他本人未必就待在屋内。”雨轻微笑着又跟了一句。
卞壸没听太明白,又看向王祷,他却是一脸平静的喝着茶。
第九十三章 客从何处来(三)
雨轻双手托着下巴,望着那一朵朵黄色的蔷薇花,风儿吹过,花瓣颤动,阵阵花香飘来。
“王司徒和山常侍想必已经去河边了,我们也过去吧。”
张舆云淡风轻的笑了笑,就站起身,迎着蔷薇枝叶间洒下的斑驳阳光,踏着长满青苔的石板路缓步走出花架。
雨轻跟在他身后,开始齐步走,然后转换成铿锵有力的正步,张舆马上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盯视着她,没好气的问道:“你在做什么?”
雨轻立即做敬礼手势,故作严肃道:“给长官敬礼。”
“什么敬礼?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张舆摇了摇头,转身继续朝前面走去。
“公安哥哥,这个叫做走正步,要是一个方队整齐的走正步看上去会很英姿飒爽的,下次足球联赛开赛前就可以办一个这样的仪式,比武大会也可以办个开幕仪式,而且我觉得自己做的敬礼手势已经很标准了。”
雨轻赶上前去,又开始和他说起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的筹备事宜,还说要提前找好司仪团队之类的,又说起勇敢者的运动拳击比赛,也是很精彩的,如果能造出细长的弹性钢剑,还可以开展击剑运动。
听她讲着各种各样的比赛项目,张舆只是微笑不语,既不会像任远那样无条件的支持鼓励她,也不会像陆玩板着一张脸劝诫她。
孤傲的崔意是不屑于关注和了解这些所谓的赛事,而卢琛总是习惯待在一个角落里静观其变,至于郗遐在出仕后对雨轻举办的各种活动已经帮不上太多忙了。
张舆一直很安静的陪伴在雨轻身边,只有当雨轻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他才会出面替雨轻想办法,这就是他的处事态度,不会随便张口说话,话到嘴边留三分,不会让人抓住任何把柄且有能意有所指。
他自幼跟在爷爷身边,很早就知道承受能力不强者在洛阳城内根本混不下去,说话处世只是为官应该具备的最基本的能力。
纵使张舆对雨轻万般宠爱,也是有限度的,他很清楚什么可以给予,而什么不能给予,可以包容雨轻到什么程度,如果日后他的付出超过其所能够承受的范围,那么他心中的一切美好都会变成碎片与残渣。
当然张舆绝不会让那样的情况发生,因为他相信自己有驾驭雨轻的能力。
只要他得到了裴家长辈的认可,那么雨轻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夏日的阳光照在他如玉的面庞上,眼角的那颗泪痣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他和雨轻就这样一起并肩漫步走在前面。
“茂弘兄,你说人的心情变好了,连眼角的泪痣都能慢慢消失,还真是神奇呢?”卞壸低声道。
王祷轻笑一声,“那是因为几个难缠的家伙全都不在这里,等他们来了,这里就变成一锅粥了。”
“反正我明日就要回洛阳了,茂弘兄就继续留在这里看山看水好了,也许他们几人再过些日子就赶过来打擂台了。”
当雨轻他们走到河畔,便望见王戎和山允已然坐进画舫里了,雨轻迈着轻盈的步子很快走上这艘画舫,张舆和王祷、卞壸还在后面闲聊着,他们似乎并不急于上船。
“雨轻见过王爷爷。”她盈盈一笑,又对山允略施礼,然后就挨着王戎坐下。
“季真(山允字),你不认识她,她很是淘气。”王戎呵呵一笑。
山允淡笑道:“那年去周府吊唁时,我见过这孩子,逸民很是疼爱她的。”
“我最近都有在用功读书,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先生,不知可否?”雨轻很是恭敬的说道。
王戎端起白瓷莲瓣纹盖碗,拿盖子轻轻刮了刮浮起来的茶叶,慢慢喝了一口茶,沈御婵在旁给他摇着团扇,投来好奇的目光,不知雨轻接下来要问什么问题。
“但说无妨。”山允神情寡淡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饮茶。
雨轻想了一下,合上折扇握在手中,浅浅一笑:“先生,荀子《劝学》中有言,‘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出身寒微之学子,发愤勤学数载,即便只能做个微末小官,也好过那些标榜与世无争、自命不凡的隐士,整日寄情山林之间,追求万物之美,表面上一副潇洒旷达,实际内心深处却藏着无限的悲凉。
卑贱之人尚且都有奋发之心,而那些所谓的名士只会归隐寻求自保,除了借酒感慨感伤,什么也不敢去做,更不愿出仕,与故作姿态、沽名钓誉之人何异?”
此话一出,沈御婵面露惊愕之色,觉得雨轻的这番言辞太过尖锐了,而此时张舆他们三人已经走过来,张舆观察着山允的表情,他并无明显的不悦,只是把盖碗放回桌上,也不作答。
雨轻却继续说道:“先生,自汉末天下大乱,诸侯纷争,三国鼎立,长久的动荡使百姓很难安身立命,使读书人不愿入世卷入纷争,可是被迫归隐也是无用。
嵇中散拒绝出仕为官,到最后仍是惨遭杀害,而阮步兵一生都活在挣扎和矛盾之中,他遗传了父亲的才气和清高,却没有学到父亲的处世之道,除了无奈的穷途之哭,他还做过什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还不如向秀活得明白,对于他们的这种悲剧,我只能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如果觉得眼前黑暗一片,就该努力去寻找光明,而不是做个逃避现实的懦夫。”
“话锋如此犀利,这些可都是逸民教给你的?”山允冷哼一声,盯视着她。
“六叔平日公务繁忙,自是没有空闲教诲我的,况且我又不是自幼在裴家长大,只有一些粗鄙见识,若是先生认为我理解有误,请不吝赐教。”
山允脸色肃然道:“你先前在鲁郡公府侃侃而谈,我也是有所耳闻的,今日一见,果然谈吐不凡,难怪张司空和陆士衡都把你当做小友了,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立场,不论对错,人没有预知将来的能力,只能活在当下。
有人会保全自己不顾他人,有人会以死明志,还有人为了活着装醉装糊涂,有志向的士人变得消沉,那是因为不公的人才选拔制度,让他们在朝廷中很难有所作为,当他们深知无论自己有多么大的才能,都不可能在朝堂当中达到自己想要的高度时,他们对仕途也就渐渐失去了希望,更何况入仕的坎坷艰辛也不是你能够了解的。”
第九十四章 客从何处来(四)
这时王祷在旁打圆场笑道:“雨轻,是不是公安兄又欺负你了,看你一脸受了气似的,可是来这里找人诉苦的?山常侍难得来这里欣赏山水,你莫要败坏了别人的兴致。”
雨轻低哼了一声,挨近王戎,贴耳小声说着什么,王戎忍不住呵呵笑起来,捏了捏她的粉颊,“你这个鬼机灵,尽变着法子从我这里诓骗好东西。”
山允又瞥向坐在卞壸身边的山延,皱眉问道:“士宣(山延字),你怎么也在这里?”
刚才张舆他们在岸边说话,就望见山延姗姗赶来,原来他今早天没亮就去爬山了,只为了看日出。
山延以前在给山朗做小厮时,除了在夜里刻苦读书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一个人去登山看日出,因为每当看着太阳从云层缓缓升起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重燃希望,并且告诉自己,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心里受过的伤也就不会感觉那么痛了。
当然今日他还遇到了苗湘湘,他们一起爬上山顶看日出,说了好些话,有人陪着的感觉真好,苗湘湘还笑着对他说下次再爬山前得准备一些吃食,问他喜欢吃什么,山延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女孩关心,当时他说话竟变得语无伦次。
山延略怔了怔,然后轻咳一声,含笑回道:“叔叔,我是和幼安兄(吕莘字)结伴来这里避暑的,等天气转凉后,我们就准备去北海郡游学。”
“也好,幼安那孩子行事稳重,你的两个哥哥总是那么不成器,前一阵子又跑去荥阳说要探望郑翰,我看是他们待在祖宅感觉太闷了,想要溜出去就随便扯个理由,在外头还不是一点正事也不做。”
山允摇了摇头,其实在他担任司州大中正时,最令他难堪的事就是山朗只勉强定了五品,以他的浅陋学问,定个九品也是抬举了他,中正官也是碍于怀县山氏的家族颜面,本想把山朗擢为三品,山允却严厉斥责了怀县的那名小中正官,觉得他曲从拍马有些过了。
九品官人制建立以来,一般来说世家子弟的最低得品为五品,而寒门子弟最高只能得品为六品。
山颇和山朗少不经学,乃凡庸之辈,被擢为五品全是因为他们是山氏子弟,只有山旦的庶子山延,依靠自己的才学,列为三品,总算给山氏子弟找回了一些颜面。
这时,沈御婵把一个精致的雕花檀木盒递给雨轻,雨轻拿在手里,依偎在王戎身旁,扬起笑脸,“王爷爷,总是我给您讲故事也很无趣,不如今日您也讲个故事给大家听好了,先前您在荆州之时,肯定遇到过一些奇闻异事,我从来都没有去过荆州,不知道那里的风土人情,听说那里有个洞庭湖,会不会有洞庭湖主呢?”
听雨轻这么一问,王戎顿时笑了起来,也来了兴致,便开始讲起昔日在荆州发生的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此刻姜建已经退了堂,五名嫌犯仍旧被关回牢里,而濮保芝和濮保葵兄弟俩在挨了一顿板子之后才道出了实情。
“那具白骨原来是邬家的一名马奴,因他犯了错,邬启豪便命人把他打杀了,然后丢进了濮家的莲塘里,打杀家仆后不都是直接扔进乱坟岗里,邬启豪为何偏偏让人沉尸池塘呢?”
柴六郎盘腿坐在紫茭席上,喝了一碗茶,又瞅了瞅正在吃莲子的李如柏,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邬启豪已经死了,谁又能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再说濮家兄弟当时已经把自家宅子和莲塘都卖给了邬家,邬琏看在过去濮郎中为百姓义诊的面子上,才允许濮家兄弟继续住在那宅子里,他们俩在夜里也是看的不清不楚的,邬琏夫妇对此事全然不知,而邬家管事朱全在堂上回话时也是犹犹豫豫的,可见邬家宅子里隐藏的腌臜事太多了,濮家兄弟就是讹点钱花花,其中内情他们哪里会知道?”
李如柏懒洋洋的坐在一边,看向对面十几人的大牢房,商光彦在前两日就被放出去了。
没过多久,顺风提着食盒很快走过来,玩笑似的说道:“你盼望的那个人没有出现,是不是很失望?”
李如柏照旧吃着莲子,完全不理睬她,因为方才吕莘已经来过并且告诉他了,雨轻和张舆一起去了王司徒那里,她今日大概不会来县衙了。
顺风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几盘精致的菜肴,又笑道:“这里有三鲜笋炸鹌鹑,鱼丸汤,喉口包,芋头糕,都是她亲手做的,你要是不想吃,这些就全都归我了。”
“她会这么好心亲手给我做饭菜?”李如柏一脸不相信,但还是忍不住走过来瞧了瞧。
顺风打开鲁班枕,直接坐到牢门口,目光又扫向邻近那一间牢房,看上官胜和南过他们也在用饭,她便轻轻一笑,“按理说她和你并不算相熟,你的事她也没必要管,只是她对怀县那边的事情比较感兴趣,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想要打听怀县的事,怎么也得她亲自来问我,或者等我出了这牢狱,她再登门拜访,这样才算诚意十足啊。”
李如柏拿筷子夹起一个喉口包,觉得这包子实在是小巧,一口一个刚刚好。
“你放心,她有时间自然会过来探望你的,只不过裴家规矩很多,她每次外出也不能随心所欲,今日我过来只是帮她带个话而已。”
顺风靠近他,压低声音问道:“邬启豪的父亲邬琏是不是早几年就死了,莫非那具白骨就是他?他先前就住在怀县,你们是认识的,你也一定知道邬家的宝藏,对不对?”
李如柏已经连吃了两个喉口包,然后又喝了一口鱼丸汤,点头笑道:“她的厨艺不错,希望明日我还可以吃到她亲手做的饭菜。”
“你就不要做梦了,她才不会免费给你做饭呢。”顺风撇了撇嘴,“我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饭菜吃到你的肚子里纯属浪费。”
李如柏沉声道:“你也不必故意试探我,甘泉那日可是全都听到了,不管是邬家的,还是马家的,谁先找到就是谁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她都不明白吗?”
顺风愣住,李如柏继续吃饭,随口说道:“对此感兴趣的人可不少,让她多留点心,这案子本来是不复杂的,只是掺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才变得看起来很复杂,归根到底还是人的欲望在作祟。”
第九十五章 绛月笛(一)
“我会转告她的。”
顺风听到他随口如告诫般的话,顿觉眼前之人并没有那么像骗子了,而且他说话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其实那首歌你就是唱给她听的,不过她好像真的不认识你,还说你是西门庆。”顺风站起身,抱起那个鲁班枕,注视他片刻,又道:“你一路跟着我们,无非就是想要看看她而已,我猜得对不对?”
“你回去吧。”李如柏淡淡说道,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嗯,我确实要回去了,想必她也该回到裴家别院了,那就再见喽。”顺风抱着鲁班枕,很快就离开了。
柴六郎也伸手拿起一块芋头糕,目光一闪,忍不住问道:“没想到你这人还会唱歌,昨晚你吹奏的笛声有些凄凉,给人一种落叶随风飘,点点泪滴的感觉,是不是你有什么忧伤往事难以释怀?”
李如柏并没有回答,只是背靠着牢门,微微阖目,双手紧紧握住那支竹笛。
此笛名为绛月笛,每当月现之时,他就犹如月下幽灵般无情的夺去一个人的生命,留下一曲悲凉的笛声。
在李如柏的义父李成良还没有赶来接他之前,他就暂住在舅舅令狐邕的别院内,令狐邕出身太原令狐氏,祖上令狐邵曾入袁绍幕府,后来被曹操所俘,担任丞相府主簿。
司马懿诛杀曹爽后,令狐邵的同族侄子令狐愚与司空王凌一起密谋废除曹芳,招致诛家灭族,令狐邵的儿子令狐华当时担任弘农郡丞,因为亲戚关系疏远并没有受到牵连,不过自此太原令狐氏子弟很少再出仕了。
年仅五岁的李如柏和自己的舅舅一直很陌生,在他的记忆里,这个舅舅从未来看过他。
直到李如柏全家被屠杀那一日,令狐邕才赶过来找到藏在衣箱里的他,并把他带到这处别院。
每到黄昏时,李如柏就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秋千上,令狐邕并不住在这座别院里,这里到处空荡荡的,除了几名老仆,再无其他的亲人。
他总是一个人来这里荡着秋千,有时候在院子里呆的闷了,他就会偷偷溜出去,邻近几家的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投壶,不小心把箭矢扔到他跟前,他就弯腰捡起来,走过去还给他们。
“我娘说了,你是个没人要的孩子,被扔在这里的灾星,离我们远一些!”
邻居家的孩子直接把那支箭矢丢到地上,然后就和其他的小孩很快走掉了。
李如柏并不生气,只是一个人跑到附近的林子里,对着天空大喊道:“父亲,母亲,你们不要担心,我每天都有好好吃饭,没有挑食,什么都吃,我还跟着舅舅学习钓鱼,当然我的课业从未荒废过,照常习武练剑,只是教琴的先生在前几日离开了,舅舅说等我到了呼啸山庄,再请一位好的教琴先生就是了。
我在这里并不感觉孤单,邻居家的哥哥们对我都很好,我们还经常在一起投壶呢,赢的人总是我,但是我绝对不会骄傲的,也不会轻易气馁,因为我坚信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好。
你们放心好了,我到了呼啸山庄,会好好听义父的话,我一定更加努力,梦想我也有,我要成为比父亲更优秀的人,不愧对我们的家族,我一定做到.......”
这一刻,李如柏眼中的泪水抑制不住的流淌下来,他哽咽道:“你们完全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活着,活得比谁都好,往后路上遇到的所有的魑魅魍魉,我会让他们全都滚到十八层地狱,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正义和邪恶,有的只是强者和弱者,我会成为那个最强者,让家族重回巅峰!”
李如柏匆匆抹掉眼泪,他不怕孤独,亦无惧被孤立,只要他足够强,厌恶他的人再次面对他时就会感到无尽的恐惧。
跟在李成良身边的这些年里,李如柏所接触最多的就是绿林中人,其中不乏有昔年参与过黄巾起义军的后人,就比如苗家武馆的馆主。
李成良性格狂怒暴躁,对手下刻薄而少恩,对李如柏的教育更是很粗暴的,教给五岁的李如柏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去杀人,虎狼只为了生存才杀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为什么世人总是喜欢猎杀自己的同类,因为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来杀你。
“李如柏,杀了他,他是呼啸山庄的叛徒,理应被处决。”
五岁的李如柏握着一把匕首,一步步走到被捆绑着的那个人身前,双手颤抖的伸出匕首,却停在那里,眼神里充满胆怯,他不敢下手。
“快杀了他,难道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忘记你以前的身份,你现在叫李如柏,我不需要一个怯懦的弱者当儿子,你必须做到,不然你永远也战胜不了恐惧,那就只能被别人摆布,迟早沦落到跟这个叛徒一样的下场,立刻动手杀了他!”
李如柏紧握匕首,疾步上前捅向那人的腹部,鲜血溅到他的小脸上,他微微抬眸,松开手,身子不住的往后退,突然一只大手落在他颤抖的肩膀上,“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往后呼啸山庄就是你的家,杀人的方法有很多,像这种简单直接的犹如扭断鸡鸭的脖子一般,只是最基本的能力,不需要教,那种杀人不见血的手法才需要你慢慢去领悟的。”
对于当时只有五岁的李如柏而言,他还听不太懂义父话里的深意,只有内心不停的颤栗,因为他第一次杀了人。
每当夜幕降临,李如柏躺在榻上,都会习惯性的抱着一把剑,因为自从他过了十二岁生辰之后,总是有蒙面刺客在深夜悄悄潜入他的寝室,那时的他剑法已然练得足够防卫了,这些刺客大都很难伤到他。
只是李成良告诫过他,对于暗杀自己的人不必手下留情,让他们有来无回,以绝后患。
直到有一天,正是月现之时,又有六名蒙面刺客闯进李如柏的视野之中,经过一番激战之后,室内仅剩下一名刺客,那名刺客的面纱滑落,令李如柏一脸错愕,“为什么是你?”
那人叫做阿鼬,是住在呼啸山庄附近一家猎户的儿子,每日都会陪同李如柏玩摔跤,在呼啸山庄的这些年里,阿鼬就是他的好朋友。
第九十六章 绛月笛(二)
为了锻炼李如柏的臂力和体力,李成良在呼啸山庄内建了一个摔跤场,陪练者皆是人高马大的匈奴人,李如柏每日都会被带到这里练习摔跤,从一开始被摔的惨不忍睹,到勉勉强强不被摔倒,再到将对方摔倒在地,他可谓是彻彻底底被摔大的孩子,而阿鼬就是那个陪着他一起成长的孩子。
“因为在你五岁时杀死的人正是我的父亲,我恨李成良,更恨你,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从来都不是,你只是被李成良捡来的弃儿,如今变成了凶残的怪物,你根本不配拥有朋友!”
阿鼬手持单刀朝他砍去,面对阿鼬凌厉的攻势,他不自主的选择闪避,也许是心内存有愧疚,甚至他的右臂还被划伤,阿鼬怒道:“李如柏,即便你今日死在我的刀下,我也绝不可能原谅你,难道你会原谅杀死你父母的仇人吗?”
“阿鼬,你真的从没把我当做朋友吗?”李如柏再次问道。
“你真是个愚蠢的家伙,此刻再假装善良只会让我更加厌恶你!”
李如柏轻叹一声,解下左臂缠着的白色绷带,绷带下是黄金护腕,在他六岁时就戴上了它,脱去黄金护腕,他腾空而起,左手挥剑如风,这次他没有再手下留情,剑法干脆利落,最后致命一剑刺向阿鼬的胸口。
在阿鼬倒在地上,弥留之际,他的唇畔竟然牵起一丝笑意,声音微弱:“退之,我的任务完成了,虽然你杀了我的父亲,但我并不恨你,相反很高兴认识你,希望以后不要忘了你的朋友里还有个叫阿鼬的人,他很喜欢和你一起玩摔跤的。”说着他慢慢阖目,最后那丝笑意僵在脸上,他竟然以这种方式离开了人世。
李如柏左手慢慢松开,长剑落地,他跪在阿鼬身前,从眼角流下一行泪,口中喃喃道:“为什么偏偏是你,义父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逼我一天天更加残忍,更加无情,可我如今的生活里还剩下了什么.......”
李如柏不哭反笑,还是抑制不住的笑,他感觉好累,坐在地上,靠着墙,漫无目的的吹奏起竹笛。
就是在那一天,李如柏给竹笛起名为绛月笛,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曾经有个朋友叫阿鼬。
江湖上的月判官,在月现之时,杀的第一个人是山匪头目,李成良占领了那个山寨,并让邬琏负责管理。
其实邬琏很早就和李成良结拜为兄弟,只是在邬琏入赘马家做了女婿之后,他们的兄弟情义却渐渐出现了裂痕,因为邬琏醉卧温柔乡,早已忘记了自己入赘马家的最初目的,又或者说他想要一个人侵吞了马家的宝藏,为了摆脱李成良,他便悄悄举家搬迁到成皋县。
不过紧接着李成良就在白马津渡口遭到袭击,那里早先就是由邬琏掌管的地盘,李如柏觉得义父之死或与邬琏有关,便遣人去成皋县监视邬琏的动向。
没想到邬琏自从来到成皋县,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再喜欢出府应酬,总是由管事朱全处理生意上面大大小小的事情,这确实让李如柏感觉有些奇怪。
直到邬家发生了抢劫案,还从莲塘里发现了一具白骨,李如柏才开始怀疑现在的邬琏可能是个山寨货。
“李如柏,你这么个晦气的家伙,大晚上的不睡觉,还吹什么丧曲,真是个疯子。”上官胜拿着竹签剔牙,一副嘚瑟的样子。
李如柏却大笑道:“这是为了悼念亡魂所吹奏的曲子,以后我可没时间去你的坟前烧纸祭奠,不如就提前给你吹一曲,好歹我们同为狱友,怎么样,我是不是还算有点人情味?”
上官胜当即骂道:“李疯子,你敢咒我,当心你死的比我还早!”
“那我们就赌一赌好了,看谁先死,要是你先死了,我就派人去上官家门前敲锣打鼓一整天,要是我比你先死了,你也可以这么做,你觉得怎么样?”
“真是个疯子,我管你死不死的,今晚别给我吹笛子了,要是再吹,我就拿东西砸你了。”
上官胜转过身去,懒得再理他。
李如柏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笛子,发现柴六郎快要把顺风送来的饭菜吃完了,便拿笛子朝他的脑袋狠狠敲去,说道:“谁让你全都吃了的,你是猪吗?”
“我没全都吃掉,这不给你留了的。”柴六郎一手揉了揉脑袋,一手指向盘中剩下的两块芋头糕,无奈的赔笑道:“今晚就别吹什么悼亡曲了,要不换唱歌也行。”
“我可不会随便唱歌的,在这世上,我只愿意给一个人唱歌。”
李如柏拿起一块芋头糕,沉吟道:“她那个傻瓜竟然叫我西门庆,等我出去后一定要找她好好理论,还有那个张舆,想当裴绰的孙女婿,恐怕他还不够资格。”
在雨轻回到避暑山庄,就来到东院小池畔,阿飞正拿着网兜追赶一只红蜻蜓,而小智正坐在裴绰身边小心翼翼的剥着莲蓬,不过莲蓬被他撕扯成残破的一块块,剥得实在是太丑了。
“雨轻姐姐,我也想用莲蓬面做个茶杯垫,可总也剥不好。”
裴恬看到雨轻走过来,便把那个剥坏了的莲蓬放回盘里,拍了拍手,很快跑到雨轻身前,拉着雨轻的手,抬眸笑道:“我喜欢雨轻姐姐书房里的那个茶杯垫,我也想亲手做一个,雨轻姐姐教我剥莲蓬吧,四爷爷正躺在躺椅上休息,我不想打搅他,而且我估计他也不太会剥莲蓬。”
雨轻俯身拿手帕帮小智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微笑道:“小智,你要是喜欢那个茶杯垫,就拿去自己用吧,何必为了剥莲蓬还急出一头汗来?”
裴恬摇头,扬起小脸道:“自己动手做的才更有意义,而且这是送给父亲的,我昨天做实验时不小心把他的画作给烧坏了,所以就想着亲手做个礼物,好让父亲开心。”
雨轻抿唇轻笑,她知道小智平日里的顽劣程度,小智在昨天做酒精灯烧纸船的小实验时,把裴潭书房桌上尚未画好的一幅画作烧了一个窟窿,裴潭今早想要训斥他都找不到他的人,原来他躲到裴绰这里来了。
第九十七章 善变与不变
雨轻牵着他的手走回裴绰身边,也坐了下来,从盘子里拿出一只鲜绿色的莲蓬,把莲蓬整个翻过来,剥莲蓬下半的圆锥部分,和莲蓬面分开。
雨轻一边剥着,一边给小智讲解,“莲蓬很松软,稍稍用力就好了,小心点不要撕扯到莲蓬面,翻过来剥莲子的时候,要用一只手按住莲蓬面,再小心的把莲子一颗颗分离出来,如果想让莲蓬面变得更加平整,可以找本书,把它压在书下面,几天就会变硬了,颜色也会变成褐色。”
“嗯,我再试一次。”裴恬又取出一个新的莲蓬,开始认真的剥起来。
雨轻走到岸边,发觉鱼儿好像咬钩了,便想要伸手拉鱼竿。
“那只是一条小鱼,随它去吧。”
裴绰躺在竹躺椅上,微微睁开双目,雨轻便笑道:“爷爷,我和小智都以为您睡着了,您闭着眼睛怎么知道这是大鱼还是小鱼呢?”
“雨轻,你以前不是经常和张司空一块去溪边垂钓,难道他没有告诉过你,不是只有长在脑袋上的眼睛才能看清楚东西,长在脑袋上的眼睛只能看见水面上的浮标,只有长在心里面的眼睛才能看得见水底下到底是大鱼还是小鱼。
张司空在朝堂上处事灵活多变,可是很善于钓鱼的,公安那孩子跟在他爷爷身边,学到很多,也慢慢有了自己的领悟,他确实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爷爷,公安哥哥和小姨夫还在王爷爷家里下棋呢,我就先回来了。”
雨轻坐在紫檀圆凳上,给裴绰斟了一杯茶,浅笑道:“爷爷,我知道公安哥哥是很好的,不过阿远哥哥和谌哥哥他们也很好啊,就连龚君复也被爷爷夸奖过,说他是个血气男儿,面对梁王府长史卢播的问责,他也毫不怯懦,在长水校尉军营里他算是最有胆识的军官了。”
在梁王司马肜被召回洛阳后,担任领军将军,实为禁卫军最高统帅,正是长水校尉的顶头上司。
司马肜早年就是因裴绰在晋武帝司马炎跟前进言,才被削减食邑,后来又离京镇守许昌,自裴绰出仕以来一直深受司马炎的信任,司马肜也奈何不了他,可现今不同了,裴绰只不过是个长水校尉,裴令公也已经病逝了,司马肜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卢播抓着一个错处为难长水校尉丞及司马等各位佐官,不过就是想让裴绰难堪而已,没想到一名叫龚君复的小小武官站了出来,说卢播只不过是梁王府的长史,不熟悉军中事务,却无故责难裴校尉的属官,如果想要杀鸡骇猴,那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因为这军营里都是虎狼之人,根本就不惧怕这等小伎俩。
司马肜当即命人将龚君复拖出去棍杖一百,裴绰却很是客气的劝诫他,耍威风也要把握好分寸,自己可以忍受,但外面的军士就没有那么宽容大度了。
在如今的朝廷之中,虽然裴绰只是担任长水校尉这么个清贵闲职,但就连赵王司马伦和鲁郡公贾谧都会礼让裴绰三分,不会轻易与他发生正面冲突。
司马肜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因为他深知裴绰的不简单,更知道裴绰早年担任过中领军。
早期司马炎亲自指挥的卫军有四部:武贲、羽林、上骑、异力,原来魏帝的中军骁骑和游击两军合称命中,和司马炎指挥的四部军共称五督,由司马炎亲自指挥,不纳入中军将军羊祜的指挥范围。
到了后来裴绰深受司马炎的器重,担任中领军,不仅拥有天子禁卫军的调动权,还给司马炎秘密训练了虎卫军和玄甲骑兵,称得上是保护司马炎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
不过裴绰因其女裴若澜与人私奔,心灰意冷,本想要辞官归隐,无奈司马炎甚是挽留,他才勉强答应担任长水校尉一职。
在司马炎驾崩,司马衷继位后,贾南风发动宫廷政变,裴绰选择了沉默,但是禁卫军里仍有不少他的旧部,当楚王司马玮矫诏杀卫瓘等人时,裴楷能在那场变乱中得以幸免,定然是裴绰在暗地里联络禁军中的亲信故意放他一马。
他这个新上任的领军将军在禁军里还没有站稳脚跟,想要对付裴绰也绝非易事,就像昔日东吴的周瑜和程普,一个是江东大将,一个是孙氏老臣,却因为左右都督级别高低而有矛盾不和,程普甚至仗着自己资历老年纪大曾多次欺辱周瑜,不过周瑜处处避让,不与程普计较,时间久了程普也对周瑜敬重起来,最后还同别人笑说,“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
裴绰在禁军里的软实力是不可小觑的,尤其虎卫军和玄甲骑兵还是由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这不得不让人对他有几分忌惮,故而司马肜不再对他发难,只是拍了拍裴绰的肩膀,说他老当益壮,辽东地区若有叛乱,朝廷可以派他去平叛,还说了些冰释前嫌的话,似乎有意和他拉近关系。
司马肜向来变脸很快,过去在处理孙秀那件事上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不仅张华没得到什么便宜,还让赵王司马伦欠他一个人情,而今对裴绰也要使些手段了。
“他们都是好的,只有你最可恶。”裴绰呵呵一笑,然后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
“爷爷,等到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召开之时,我想从您的军营里借几个人,当比武裁判,就龚君复、靳明楼和史进他们三个人好了。”
“自打你说要举办天下第一比武大会,他们就向岑司马自告奋勇的说要去协助你举办比武大会,他们正是年轻热血的时候,与你常常比赛骑马,你倒是还能和他们谈得来,军营里的人跟那些世家子弟可是不一样的。”
雨轻打开折扇,给裴绰扇着风,莞尔一笑:“爷爷尽管放心,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再说他们比有些士族子弟强多了,靳明楼出身庶族,不过家境殷实,念过私塾,是有些学问的,而龚君复是个兵家子,他倒是不喜念书的,至于史进就是庄头的儿子,认识不了几个字,还都是后来在军营里学习,才略通些文墨。
但他们都是有理想的青年,和他们交谈很是心情舒畅,有机会应该把他们介绍给郗遐和谌哥哥他们认识,只要大家有着共同的信仰,就可以聚在一起畅谈,圆桌会议的理念亦是如此。”
第九十八章 邺城小事(一)
裴绰微微点头,“雨轻,畅所欲言可以,但不能带着他们一起胡闹,有时间你应该陪着公安一起作画,你的画技也许能有所进步。”
“哦,不过我有跟着阿远哥哥学作画的,而且我也经常看士瑶哥哥作画,对了,谌哥哥给我的扇面上新作了一幅梨花白燕图。”
雨轻把手中的湘妃竹折扇递给裴绰,眨着明眸问道:“爷爷,什么时候我也可以画的这么传神飘逸呢?”
裴绰端详一会这幅扇画,却略微皱了皱眉,雨轻则被阿飞拉过去看红蜻蜓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裴绰的目光里隐隐有些忧虑。
“四爷爷,你看我已经剥好一个完整的莲蓬面了。”
小智很是开心的拿着它跑到阿飞身前,炫耀自己辛苦半晌的成果,雨轻则吩咐怜画去拿几块樱桃酱蛋糕来,然后就带着他们朝那边的凉亭走去。
“老爷,葛旟命人送来了一些海鲜干货,还有几匹轻容纱和上等的吴地丝绸,听说他给王司徒那边也送去了礼物。”一名管事近前回禀道。
裴绰点点头,沉声道:“葛长卿怎么突然想起重修祠堂了,莫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的事,等景和(裴潭字)回来后让他来我的书房一趟。”
“是。”管事颔首告退。
裴绰望着雨轻的背影,心中思忖着:子谅那孩子确实很好,只是他的父亲太争强好胜,和陆机的关系更是不睦,如今身为邺县令,是成都王司马颖的首席谋士,听德操(裴肃字)说卢志钟意博陵公王浚之女,而卢皓并不是很赞成,甚至还命人回范阳祖宅征求卢藩的意见,卢藩似乎和卢皓是站一边的,倒是把卢志气坏了,即刻便把子谅叫回邺县,看来他这个父亲还是老样子。
邺城有漳水之利,西有太行之险,南有黄河屏障之余,交通便利,坐镇邺城,就能镇抚河北,毕竟河北是汉末时期的人口中心和经济中心。
故而在曹操消灭了袁绍的残余势力后便将自己的幕府迁到了邺城,后来曹操被册封为魏公,建魏国,都邺城。在曹丕称帝之后,邺城作为陪都,仍旧是北方最重要且繁华的城市之一。
在邺城内有三座着名的亭台建筑,就是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成都王司马颖时常以文会友,邺下文人名士登台赋诗,颍川枣嵩也会参加,枣嵩才艺尤美,是文学家枣据之子,他的兄长枣腆也是以文章显名,枣氏兄弟也是颍川一带的年轻才俊。
因为枣嵩的出身和才华都远胜过乐高,司马颖也甚是赏识他,倒是让乐高心生忌恨。
几辆牛车缓缓行驶在赤阙街上,中间那辆玳牛独驾长檐车的车帘被掀开,只露出半张脸,唇畔微微勾起一抹笑意,给人淡然如水的感觉。
“乐高,今日台产兄(枣嵩字)他们好像都去郊外游玩了,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一起去呢?你可不要说什么特意在此迎接我之类的奉承话,虽然你是成都王身边的幕僚,但你和我只不过泛泛之交,虚假的客套话就不需要多说了。”
此时卢琛正倚着茶香枕,今日他身穿白色里衣,深绿色绸缎翻领里袍,外罩一层软烟罗轻纱,腰间仍旧佩戴着闻香玉,玉穗子却换成了银灰色。
他慢条斯理的翻看自己亲手所做的画册,也不去看面色微窘的乐高。
乐高坐在车厢的另一边,心道明明是这家伙主动请他上车来叙话,现在又这样晾着他,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况且这也不是回卢府的路,从黑阙街转到赤阙街,这样绕来绕去,多半是这家伙不急于回府拜见他的父亲大人。
这车厢里有一股清幽的香气,在一角还摆放着小巧的竹制书架,他的左手边有一盘刚切好的冰镇西瓜,碧色琉璃杯里盛着美酒,水晶碗里还有羊酪,乐高看着这些珍贵的器皿,不由得轻笑了两声,原来卢琛也喜欢享受奢侈的生活,和洛阳城里的豪门贵公子没什么两样。
卢琛合上画册,眯着眼睛,微笑说道:“这是梅子酒,本来我是想和台产兄共饮几杯的,偏巧他最近的应酬很多,而且他美容貌,善文辞,就连王彦都对他称赞有加。
台产兄的祖上枣祗名声在外,归附曹操后,袁绍还多次派人礼辟他,都被他拒绝了,他的忠诚换来曹操对他的器重,首倡屯田制,解决了曹操战事时粮食供给问题,若不是英年早逝,恐怕也是要与荀令公并列的。”
乐高挤出一丝笑容,“枣氏和荀氏同为颍川郡人,当时的尚书台就是以颍川士族集团为主,包括荀攸、钟繇、郭嘉等人,而谯沛总揽军权,没有颍川和谯沛两大集团的支持,曹操很难成为乱世中的最后胜出者。台产兄出身颍川名门,游学至此,结交名士,我又拿什么跟他比呢?”
卢琛摇头道:“在处理事情的能力上,他却不如你,之前你在怀县的向真坠马案中做的就是滴水不漏,还顺带把俞伟光逼到了死路。”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起来:“那个白菡原先不是跑了吗?怎么又到了蔡谟身边呢?”
乐高稍显尴尬的笑了两声道:“子谅兄真会说笑,我对怀县的事情一无所知。”
话还没有说完,卢琛已经冷冷截道:“我和你不算相熟,你觉得我会有闲工夫跟你说笑话?”
乐高看着他目光转寒,便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回道:“子谅兄,那个白菡并不是我派去的人。”
“白菡这种小角色我自然不会看在眼里,至于蔡谟为何要去成皋县,我也不会过问,只是你需要帮我办一件事。”
“何事?”
乐高略显诧然,眼前之人竟然有用到自己的地方,估计这件事还不能被卢志知晓,故而让牛车在街上转来转去,根本没有要回府的意思。
卢琛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现在很希望台产兄尽快离开邺县,那么我可以教给你一个办法。”说着示意他靠近些,附耳低语几句。
“这个......这是真的吗?台产兄怎么会做出——”
“乐高,你只要做好这件事就行了,是真是假,到时大家自会分辨的,仅凭这件事,他的名声也毁不了,顶多被人说成效仿韩寿偷香罢了。”
第九十九章 邺城小事(二)
卢琛看他正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也许他此刻还不太明白为何自己要这么对枣嵩,他这人很有心机,过不了几日他应该就全都懂了,卢琛也不想对他解释什么,因为没有必要。
“子谅兄要是早两天来的话,说不定还能与崔兄把酒言欢,他前一阵子还和枣氏兄弟登铜雀台,写了一首很奇怪的诗。”
“念来听听。”
乐高轻声道:“青山如浪入漳州,铜雀台西八九丘。蝼蚁往还空垄亩,骐驎埋没几春秋。功名盖世知谁是,气力回天到此休。何必地中余故物,魏公诸子分衣裘。”
“这诗不是道儒所作,但末句所言魏武帝死后诸子把他的衣裘既而竟分之,淡淡感慨在不言之中,道儒重登铜雀台,不知他当时的心情如何。”
“崔兄好像是回清河去了。”
卢琛唇角微翘,一个笑容缓缓地展开,“或许他也遇到烦忧之事了,不知他能否顺利解决。”
“崔兄还会有解决不了的事吗?”乐高正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对面之人的神情。
卢琛和崔意这对表兄弟,一个表面温润如玉,冷静克制之下却藏着隐忍,在名门贵族子弟云集的洛阳城内,看似有他的身影,却又难以寻到太多他经过的痕迹,他的隐而不发,不代表他没有感受,相反他把自己隐藏得越深,才越可怕。
另一个则是孤傲冷漠,别人想要和他攀交情或者套近乎都是不可能的。即便他和枣嵩也是寥寥几句,他的冷漠是来自骨子里的,没有特别挚爱的东西,没有一定要得到的人,也没有非做不可的事,可是这样的人才是最难被满足的。
卢琛轻轻说道:“莫然,把那套碧色琉璃杯和水晶碗从后面的车里取出来,还有梅子酒和一斛羊酪都一并送给乐高吧,反正这些东西也是羊家人送的,我平日里也不喜用太过奢侈的器皿,你拿去送人也好,自己留着用也行,当然卖掉也可以。”
乐高微愣,看卢琛从书架上拿出一卷竹简,然后斜靠着茶香枕,摊开竹简,没有再想与他继续交谈的意思,他便识趣的下了牛车,莫然将早已备好的东西全都搬到乐高的犊车上,然后就跟随卢琛的牛车渐渐走远。
“这算是替他办事的酬劳吗?”乐高苦苦一笑,“也许是枣嵩招惹到了他,可是怎么又牵扯到博陵公王浚之女王韶身上了,难道那女郎也得罪了他,这事真是稀奇,不对,邺县令卢志好像上次对着王彦提及过博陵公王浚之女,莫非是为了——”
乐高目光微闪,顿时恍然大悟,脸上也慢慢露出狡黠的笑容。
卢志在邺县的府邸是袁绍心腹幕僚审配的旧宅,昔年袁绍取得冀州,拜卢植为军师,可惜没过多久卢植就病逝了,如果当时卢植尚在,凭借卢植在朝野的巨大声望,投靠袁绍的人才应该会更多,很多事情也会随之扭转。
只不过卢植性格刚毅,品德高尚,和荀彧一样心系汉室,袁绍的不臣之心恐怕比曹操来的还要早一些,那么他的下场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荀彧。
而到了卢毓这一代,仕途显达,在魏明帝曹叡时期,卢毓也逐渐走向了人生的巅峰,因为他掌握了选官的权力,深受曹叡的重用,即便在司马懿发动了高平陵之变后,卢毓仍然得到了提拔,担任司隶校尉,然后加官进爵,最后还升任他为司空,让卢毓以位列三公的地位安享晚年。
可以说卢毓相较父亲卢植,在官场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也为后来的范阳卢氏子弟的仕途铺平了道路。
到了傍晚,卢志才回到府中,此时厅中已渐渐亮起了烛火,因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来,烛火显得不是那么明亮,远远望去淡淡的若隐若现。
他缓步转入内宅,脱去官服,换上了深蓝色宽博轻衫,头戴缣巾,身材伟岸,姿貌威容,稳重的气质中还略带几分随意慵懒的气息。
这时,一名白袍少年走了进来,恭敬的施礼道:“父亲,大哥回来了。”
这白袍少年正是卢诜,卢志的幼子,乃继室小崔氏所出,卢琛的生母正是这位小崔氏的堂姐,曹魏司空崔林的孙女,御史中丞崔参的掌上明珠。
崔夫人端庄贤惠,美丽温柔,只不过体弱多病,在生下卢琛后就撒手而去。之后卢志便娶了小崔氏做续弦,小崔氏也生下二子,卢谧和卢诜,只不过小崔氏和卢谧如今都在范阳卢家祖宅。
而在邺县的卢府,只有几名妾室跟在卢志身边,卢诜也是在去年才来到邺县,今日他就跟着枣嵩他们一块出城游玩了,也是刚刚回府,方才他在廊下看到了卢琛,笑谈了几句,便过来见父亲了。
卢志点点头,注视着自己的小儿子卢诜,微笑道:“子珪(卢诜字),陪我去用饭吧。”
“是,我去叫大哥。”卢诜颔首回道。
卢志皱了皱眉,“不必了,我想他应该在外面吃过了。”
“哦,可是我看大哥这次回来并未带什么行李,他说在这里住不了几日便要返回洛阳去了。”
卢志也没说话,直接负手朝花厅走去,卢诜只得跟过去,他知道父亲和大哥已经很久不坐在一起用饭了,这两年卢琛只在过年的时候回过范阳祖宅,其他时间并未赶来邺县看望他的父亲,若不是卢志写信叫他过来,恐怕他是不会主动来的。
当卢志和卢诜父子俩安静地在花厅用晚饭时,卢琛却站立于卢志的书房门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虽然傍晚的来临让这一天的热潮渐渐地褪去,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畅快,甚至觉得此时吹过来的风也是可有可无的,完全不能带来任何凉意,或许自己在这个府里也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卢琛才望见卢志举步走来,他躬身施礼,低声道:“父亲。”
“这两年在兖州过得如何?”
卢志随意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直接走入书房内,侍婢端来两杯茶,便低首退了出去。
“叔叔待我很好。”
“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待你不好,对你不管不顾,所以你不来看我,我也不应该怪你。”
这句话一出口,书房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卢琛没有和父亲对视,只是望着放在桌边的那盏玉勾连云纹灯。
第一百章 邺城小事(三)
此灯是用蓝田玉所制成,圆形灯盘,盘面平滑,壁外侧遍饰一周勾连云纹,盘心凸起五瓣花形灯台,下面连着圆柱形灯柱,灯柱上半段雕有三叶纹,下半段则饰有勾连云纹,圆盘底座上还雕琢着五瓣柿蒂纹和勾连云纹。
这个玉制豆形灯乃是卢琛的生母从娘家带过来的,原是摆放在她的闺阁寝室中,在她病逝后,卢志便把这盏灯移到自己的书房内,来邺城时也把它一并带了过来。
半晌之后,卢志冷冷道:“你应该知道我为何把你叫来邺城,不要在我面前摆出这么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娶博陵公王浚之女也不算委屈了你。”
在婚姻上,范阳卢氏注重门第婚姻,婚姻圈子大致稳定在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和陇西李氏这几个北方高门大族。
先前卢志有考虑过荥阳郑氏和赵郡李氏,不过现今他们两家人当中无人掌有兵权,反倒是博陵公王浚曾经担任过越骑校尉、右军将军,后来王浚又转任东中郎将,镇守许昌。卢志更加倾向于这一方面的优势,才有想要与太原王氏联姻的想法。
范阳卢氏一方面结亲一流高门,一方面尽量避开门第较低的士族,拒绝与庶族联姻,这是所有士族高门最忌讳的,绝不能容忍自乱门第的婚媾出现。
联姻无非就是为了更大程度的利益捆绑,而卢志最为看重的就是能够从联姻中为范阳卢氏谋取到多少利益。
至于卢琛的个人感受,他并不是完全选择忽视,只是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也许可以偶尔放任一下族中的其他子弟,但是对卢琛不可以,因为他同卫玠一样,天生自带耀眼的光环,少有重名的他也是范阳卢氏重点栽培的对象,将来很可能会成为范阳卢氏的领军人物,故而族中对卢琛的联姻自然是慎之再慎。
“一切但凭父亲做主。”卢琛淡淡说道。
“子谅,你是不得已向我妥协,接受一切安排,还是真心悔悟了呢?”
卢志冷冷地看着他的双眼,似乎想要从卢琛异常冷静的眼神中捕捉到些许无奈与退让来,但是他没有看出这些,“不必把全部的情绪都隐藏在自己的心里,那样活着太痛苦了。”
“痛久了也就不感觉痛了,而且过去的事我已经忘记了,也不想再做无谓的回忆。”卢琛自嘲一笑,“父亲,您做任何决定的时候又何尝想过与我商议?对我而言,与哪一家联姻都没有太大的差别,我没有意见,当然我的意见在您眼里也不重要。”
“那么让你与裴家联姻,你也会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吗?”
“父亲,这样试探我的情绪很没有意义。”
“可我觉得很有意义,虽然这两年你不在我身边,但是我仍然很关心你的生活,你和裴家走的很近,还经常与德操互通书信,裴校尉认养的那个孙女是叫雨轻吧,各地州郡都有菊下楼的分店,还经常和你们这些合伙人开什么会议,看样子她很会做生意。
她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难怪被张司空如此看重,连她养女的身份都可以不介意,要是她能嫁给张司空的孙儿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了。”
卢志说到这里,又看向卢琛,他只是走上前亲自动手剪了一下灯芯,微笑道:“父亲,这灯芯再不剪就要变暗了,甚至还会熄灭。发生在成皋县的那件案子就好似这火苗,到底是应该让它继续烧还是让它灭呢?藏在暗地里手持剪刀的人又是谁呢?这其中恐怕不止有一方势力那么简单吧?”
“子谅,成皋县那边的事情你不必太过关注,更不需要去插手,就让喜欢掺和的人去伤脑筋好了。”
卢琛轻轻一笑,“父亲,和演和董洪他们打得什么算盘,您心里很清楚,蔡谟的父亲蔡克为人公正,不好苟交,只是蔡谟性情浮躁,有些急功近利,先前就得罪了钟雅,此番柴家又被牵连进去,也许他真的不该去那里凑什么热闹,到头来引火烧身,只能给别人做垫背了。”
卢志饮了一口茶,他很清楚自己的儿子,在外人看来,卢琛平日里什么都不关注,可以说是低调到了极点,但实际上他却对周遭的人或事都留了心眼,所以在面对任何事情的时候,他总是能够保持着旁观者的冷静。
“听子珪说,你想要回洛阳了,这样也好,道儒在清河也是待不久的,过些日子想必也会返回洛阳的。”卢志略感疲惫,淡淡说道:“你的叔叔(卢播)如今在梁王府任长史,梁王有意征辟你为掾吏,你自己做决定吧。”
“父亲,我根本无心出仕,况且梁王身边的幕僚有很多,太原令狐邵之后令狐邕很早就进入梁王幕府,他们令狐氏与太原王氏还有着姻亲关系,好像令狐邕也去往了成皋县,此番我经过那里也许还能碰到他。”
“梁王不像东海王和琅琊王那样是比较疏远的藩王,他是晋宣帝司马懿的妾室张夫人所生,和赵王一样都是陛下的叔公,曾经先后出镇过邺城、许昌、青徐和关中,率军攻打氐族齐万年,被征召回洛后担任领军将军,录尚书事,相比只任太子太傅的赵王,如今陛下还是更信任梁王一些。”
卢志皱了皱眉,继续说道:“梁王和赵王那边的人你还是要好生应对,与平原王司马干多多走动也是有好处的,司马氏族并不缺少心狠的人,但能装的人没几个,这也是一种睿智,也许只有平原王学到了他父亲装病的本事。”
卢琛微微一笑,雨轻之前同他到郊外赛马时,就说过有关平原王司马干的事迹,她的观点和父亲的不谋而合,司马家族的自相残杀在司马懿死后就开始了,司马师究竟是死于眼疾并发症,还是被自己的亲弟弟暗算;司马攸是呕血而薨,还是被司马炎毒杀,对于这些疑案,恐怕是难以找出真正的答案了。
但司马干装疯卖傻,很可能就是为了保命,因为司马师和司马攸之死就是明证,他稍有不慎,也会落个同样的下场。
“父亲若无其他的事,孩儿就先告退了。”
卢志慢慢展开竹简,随口说道:“多带一些随行护卫,成皋县的水很深。”
对于这样的关心,卢琛只是笑了笑,敷衍式的点了点头,行礼告退,外面早有莫然提着灯笼候着,穿过复杂的游廊,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游廊转角。
第一百零一章 谈情说案(一)
在一间书房内,两名小厮正在整理着卢琛这次带来的书籍,而那本画册就放在紫檀书案上,还有一古瑟摆在琴桌。
“不二,那个侍婢的容貌真的和雨轻小娘子有几分相似,不过小郎君还是把她撵走了。”
“小景,这你就不懂了吧,即便她长得和雨轻小娘子一模一样,小郎君也不会喜欢她的。”不二将一叠左伯纸小心翼翼的放到桌上,然后眯眼笑道:“因为小郎君只喜欢雨轻小娘子一个人,就像在这世上只有雨轻小娘子可以叫他谌哥哥一样。”
说话的两人正是卢琛的书童,不二和小景,他们平常就是在书房伺候,与不爱说话的莫然相比,他们俩活泼许多。
“不二,你刚才在说什么?”
不二突然睁开眼睛,抱着两卷竹简,很认真的答道:“小郎君,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把需要抄录的竹简都拿过来了,做画册书衣的绢帛也放置在书案上了。”
不二总是习惯性的眯着眼睛,只有认真起来才会睁开眼睛。
卢琛走至书案前,沉声问道:“不二,那个白菡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菡在卷了钱财逃离洛阳之后,就去了陈留浚仪县,她还真是个蛇蝎女人,到了陈留就把自己的贴身婢女小倩卖到青楼,然后就不知所踪了,我从小倩口中得知白菡的老家就在陈留浚仪,至于其他的小倩也不是很清楚了。
不过白菡曾经对她说过,凤栖楼的姜柔多半是被清玉设计害死的,清玉是个狠角色,在俞伟光服毒自尽的前一天就去过凤栖楼,当时清玉姑娘还为俞伟光单独抚奏了一曲,俞伟光那晚彻夜未归,白菡醋意大发,并且开始收拾起金银首饰,已然生出了卷钱跑路的想法。”
原来在俞伟光出事后,卢琛就命不二去追查白菡的下落,因为向真和俞伟光相继身亡,连李奕也死在狱中,他隐约觉得除了乐高,应该还有些人藏在暗处,并且是来自不同阵营里的人。
而白菡再次出现,却成为蔡谟身边的侍妾,也到了成皋县,这其中应该另有故事。
小景近前轻声禀道:“小郎君,覃思和踏月并未跟着道儒小郎君回清河,而是在前些天去了成皋县,好像是给茂弘小郎君送东西去的。”
不二在旁研磨,听后笑了笑,“送东西只是借口,之前茂弘小郎君不是把青奴留在临淄陪着雨轻小娘子,现今道儒小郎君有事抽不开身,只能把覃思和踏月派过去了。”
“小景,去把我的古瑟曲谱拿过来吧。”
卢琛抚摸着那把锦瑟,它有二十五根弦,曾经他和崔意合奏过一曲《高山流水》,而今他在试着作一首新曲子,只作了一半,在抵达成皋县之前,他想要把这首曲子完成。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却下起了雨,雨雾晕染着庭院的每个角落,花姑和苗湘湘正站在廊下观望着摆在地上连成一线的接雨水的盆盆罐罐,叮叮咚咚作响,很是清脆好听。
“湘湘,明早你还陪着他一起登山看日出吗?”
“嗯,只要他想去,我就会陪着他。”
苗湘湘的脸上露出一点恋爱少女的娇羞,“希望他不会觉得我太烦。”
“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他有没有说非你不娶的话?”
“花姑,我们才刚开始相处而已。”苗湘湘往耳后拢了拢头发,脸却变得像是熟透了的红苹果。
“我是怕你吃亏,你最好早做打算,别整日实心眼的对他好,万一山家人给他议亲选中哪家士族女郎,你还真傻乎乎的去给他做妾室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本来就不是他能够做主的。”
“所以才更要想办法,那种生米煮成熟饭的伎俩就算了,他的娘亲就是个失败的例子,即便生下儿子,也做不成人家的妾室,要是你们两家祖上有交情的话也就好办了,就像柴家祖上对蔡邕及其家眷有救命之恩,蔡家和柴家也就联了姻,说起来你们苗家和柴家的情况也差不多。”
苗湘湘不太懂她为何会提起柴家,不过望见怜画和梧桐撑着油纸伞,两人手里还提着食盒,正疾步朝这边走来,她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怜画含笑道:“你们怎么还站在这里,雨轻小娘子和公安小郎君他们都在小花厅吃牛肉火锅,你们俩也有份,顺风和雷岩早就过去小厨房那边了,你们要是再不赶过去,恐怕火锅里就只剩下清汤了。”
“难怪傍晚的时候我看苗烈他们兄弟几人撸起袖子,手持铁棍,在大木砧板上用力捶打牛肉,原来是为了做牛肉火锅准备食材啊,肯定很好吃。”说完她拉着苗湘湘的手就往小厨房去了。
而怜画和梧桐却提着食盒快步走进小花厅,只见雨轻、张舆、吕莘、山延和楚颂之五人正围着紫檀圆桌吃清汤牛肉火锅,雨轻喝着热腾腾的牛骨汤,张舆坐在雨轻身边涮着牛里脊,涮熟后蘸些调料就会放进雨轻手边的盘内。
楚颂之偏爱吃手打牛肉丸,连吃了好几个,吕莘这时也舀了一碗汤,微笑道:“公安兄,涮牛肉这样的事交给丫鬟去做就好了,你怎么还亲自动手呢?”
“每个人涮出来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还是自己动手的好,吃起来才更有滋味。”
“雨轻,公安兄涮出来的牛肉好吃吗?”吕莘玩笑似的说道:“公安兄应该是用心计数涮出来的,而我是直接把牛肉放进火锅里面不管多少秒,捞出来就吃的,我不像公安兄那么讲究,但是吃火锅本来讲求的就是随性和开心,按这种方法吃也太矫情了,还很麻烦,雨轻,你说是不是?”
雨轻微笑点头,“吕兄说的很对,吃火锅就是为了让人轻松的,说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随性,我们现在围着圆桌吃火锅,不如就临时开个圆桌会议好了,针对邬家的抢劫案和白骨案,还有山坡遇袭案,大家共同探讨一下案情。”
他们也吃的差不多了,怜画和梧桐又端上来几盘精致的餐后甜点,张舆瞥了一眼雨轻,似笑非笑道:“原来探讨案情才是你今晚的主菜。”
雨轻把汤碗往前挪了挪,然后双肘支撑在桌上,双手托着下巴,微微抬头,问道:“楚兄,你先说吧。”
第一百零二章 谈情说案(二)
楚颂之喝了一口牛骨汤,然后想了一下,说道:“我是从商光彦那里入手的,软硬兼施,他总算是道出了一些实情,邬琏这个人或许就是个冒牌货,虽然他并未与商光彦这个旧识相认,但是商光彦还是察觉出了某些端倪,邬琏如今得了富贵,见到商光彦,总算是顾念旧情,派给了他赚钱的差使。
只不过他带着全部收来的账便想着跑路,这当然惹恼了邬琏,所以就让朱管事把他绑了送到县衙,吃了几天牢饭。”
“邬琏如果是冒充的,那么朱管事必然是最先有所察觉的人,在抢劫案发生以前,邬家可是风平浪静的,这就说明假的邬琏和朱管事是合谋串通,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个假的邬琏只是个傀儡,受制于朱管事,他在邬家根本没有任何发言权和决定权,所以即便他想要拿钱接济一下旧友商光彦,都没有那个能力,邬家上下全都掌控在朱管事的手中,也许那个邬琏的夫人阎巧云也参与了其中。”
楚颂之点头表示赞同,又补充说道:“既然找人冒充邬琏,那么真正的邬琏恐怕已经身亡,在大堂上朱管事谈及那具白骨时,目光闪烁不定,多半是有所隐瞒,而濮保芝和濮保葵兄弟俩很有可能提前收了朱管事的好处,做了假证词,把事情全都一股脑推到邬启豪身上,如此一来就是死无对证了。”
正当他们几人在厅上讨论案情之时,有几名小厮正陆续从月亮门里走出来,雨还在下着,由于他们各自撑着伞,月亮门处倒显得有些拥挤。
其中穿着深竹月色衣衫的年轻小厮突然停住了步子,故意挡住了前面的路,轻蔑的问道:“这里可是内宅,怎么你这个小商贩也敢往里面闯呢?”
身着碧玉色短衫的小厮正是双穗,他右手撑着伞,左手打着灯笼,在灯光下看到他的裤腿湿了大半截,他站于那人的身后,瞟了那人一眼,略带歉意的笑了笑:“我是来给裴家小郎君回禀事情的,这事很重要,耽误不得,麻烦你们让一让。”
“我们给你让道,真是笑话,你家主人平日里都没有教过你规矩吗?看来出身不入流的商贾人家就是缺少管教。”
说话的年轻小厮叫踏月,是崔意的随行小厮,善骑射,平常在崔意外出时都是由他来驾车,此番他和覃思是骑马赶来的成皋县。
覃思对眼前之人并无好感,而且还多了警惕心,因为这名小厮看着眼生,多半不是那几个难缠家伙的贴身小厮。
“道儒小郎君派我们来给裴家小郎君送一件要紧的东西,也是耽误不得。”
覃思示意踏月莫要再与他多言,刚要抬脚往前继续走,不料双穗很快把伞收了,抢步走到他们二人的前头,嘲讽笑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家主人出身高贵,所以只打发你们两个来这里献殷勤,诚意却大打折扣,我家主人可是后来居上,往后他只能追赶我家主人的脚步了。”说着就急匆匆往小花厅跑去了。
踏月剑眉一挑,很是不快地问道:“他这厮的主人到底是谁,难道我们错过了什么?”
“雨好像停了。”朗清也收起伞,望向覃思他们,礼貌的笑了笑,然后就和骆日很安静的走开了。
覃思手里提着琉璃灯,沉声道:“踏月,不必理会他,连公安小郎君都不在意,就说明那人毫无竞争力,根本没资格争什么。”
花厅上,雨轻还在分析着那具白骨的真实身份,她已经派人悄悄问过邬家的其他族人,知晓邬琏右脚生有六指,而那具白骨恰好也是脚有六指,如果这不是巧合,那具白骨很有可能就是真正的邬琏。
雨轻后背靠在椅背上,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缓缓说道:“我想即便是真正的邬琏,也未必完全知晓宝藏的埋藏地,反正马家人都死了,邬琏父子也死了,如今也只能从朱管事和阎巧云身上寻找答案了。”
山延这时也停下筷子,皱眉道:“这些只不过是我们的推测,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朱全和阎巧云串通谋杀了邬琏,除非那个假的邬琏自露马脚,不过我想他应该没有那么蠢,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朱全,我们想要抓住他的把柄可是很难的。”
张舆摆出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站起身走至一架琉璃围屏面前,注视片刻,雨轻也凑了过来,自语道:“我记得邬启豪的寝室内摆着一架很旧的绢绣围屏,与室内的精致装潢格格不入,邬启豪的夫人甘氏说那架绢绣围屏是从邬家在怀县的老宅子里带过来的,好像是邬琏原配夫人马氏生前喜爱之物。”
张舆摇了摇头,并未说什么。
“公安哥哥,我并没有发现那架绢绣围屏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有些陈旧,上面绣的就是一组人物画,闺中女子品茶、赏蝶、沉吟、阅读等闲逸生活,也许那名女子就是邬琏的原配马氏吧。”
张舆转过身来,伸手轻轻戳了一下雨轻的额头,微笑道:“邬琏的书房里有马氏的画像,屏风上面所绣的并不是马氏,而是马氏的母亲,应该是马氏的父亲先作的这五幅屏风画,因为绢绣上落款处正是邬琏的岳父马培立这个名字,上面还绣着‘携妻游园所作,妻甚欣喜,遂绣此围屏置于房中,常观之。’你观察的也太不仔细了,梳理案情不该遗漏任何一处小的细节。”
雨轻微怔,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小声道:“我对画作方面的感悟本来就不如公安哥哥。”
“那我好心教你作画时,你怎么不认真听呢,要是给你讲解老庄之学,你是不是就要打瞌睡了?”
雨轻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不会啊,公安哥哥用心教导我,我肯定会认真做笔记的。”
“不会又是偷偷在纸上画什么龙猫还是黑猫吧?明日我教你画一幅花猫扑蝶好了,你之前画的那些太不伦不类了。”
“好啊,上次公安哥哥画的《雏鸭蜻蜓图》,上面的几只小鸭子特别可爱,最后却被阿飞拿走了。”
“我再画一幅《紫藤雏鸭图》送给你就是了,你不是很喜欢紫藤花吗?”
吕莘看着张舆和雨轻之间的亲密交谈,不禁为李如柏担忧起来,只张舆这一个就很难对付了,要是李如柏看到这一幕,估计醋缸都要打翻了。
第一百零三章 谈情说案(三)
而山延此时很是羡慕张舆和雨轻的这种看似平淡简单实则浪漫的相处,如此雅致有情调的生活,正是他所向往的,可惜他的作画水平还不如季冬阳,更不会抚琴,相比光彩熠熠的洛阳四大公子之一的张舆,他所谓的闲情雅致就只有去登山看日出了。
张舆听到游廊上有些许脚步声朝这边而来,就负手走至门口,望见双穗疾步走来,他的身后貌似还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张舆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们怎么也来这里了?”
双穗上前施礼道:“我是来向裴家小郎君回禀要事的。”
雨轻早已看到了双穗,便笑道:“今夜下着雨,你还特意跑过来一趟,定是找到什么重要线索了,快些进来吧。”
双穗把油纸伞放在廊下,然后脱去湿漉漉的草鞋,换上怜画给他拿过来的拖鞋,这是一种由棕编结鞋面的拖鞋,适用夏季穿着,还有那种丝帛做成的拖鞋,更高档一些,适合秋冬两季。
雨轻在洛阳彩虹街上开了一家专门卖鞋履的店子,除了贵族常穿的羊皮靴和鹿皮靴,还有各种材质的散屐,像是皮凉鞋、抱香履、朱漆屐、花绣屐等等,拖鞋是越轻越好,这样的拖鞋在士族子弟那里还是很受欢迎的。
双穗缓步走进去,颔首笑道:“纵使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我也会赶来拜见小郎君的,更何况这雨已经停了。”
雨轻瞧见他的衣衫和裤腿上都溅着许多泥点子,便好奇的走至他面前,问道:“你是不是掉进山沟里了?可有用过晚饭啊?”
双穗摇摇头,苦笑道:“着急往这里赶,哪里顾得上吃饭。”
“正好我们在吃火锅,你也过来喝些热汤吧,还有几盘牛肉,你可以自己涮着吃。”
吕莘和楚颂之他们也站起身,双穗不好意思的搓着手,怜画又往汤锅里放进去一些手打牛肉丸,偏头笑道:“你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我家小郎君好心让你坐下吃饭,你就赶快过来吃啊,做手打牛肉丸可是既费时又费体力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双穗微微点头,直接坐到吕莘的椅子上,涮了几片牛肉,大口吃起来,稍微垫了垫肚子,就开始说起他在葫芦村打听到的一些事情。
原来被葬在虞美人山坡附近的那个英莲就是葫芦村冷家的女儿,年仅十六岁,还未出嫁,就悬梁自尽了。
双穗问过冷翁,把英莲葬在山坡底下的男子叫做齐天翔,正是英莲青梅竹马的表哥,在英莲死后,齐天翔仍旧与英莲结为夫妇,并且亲手为亡妻刻下墓碑。
“英莲正当年轻,为何会悬梁自尽呢?难道是身患重疾,不想拖累家人,或者是遭遇了什么事,一时想不开?”
听到山延的这种疑问,双穗连忙摆摆手,“英莲的母亲告诉我,她的女儿身体很好,还生有一双巧手,晚上经常绣花和打络子,白天就进城摆摊卖这些绣品,赚些家用,她是个极为孝顺懂事的孩子,可是在有一天她进了城,晚上就没回来。
直到第二日她才回到家里,精神恍恍惚惚的,她只说自己昨晚去了好姐妹桂枝家里住了一宿,身上有些不舒服,可能是着了凉,便回自己屋里休息去了,不成想当晚她就悬梁自尽了。”
雨轻却问道:“双穗,那个齐天翔如今住在哪里?”
“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家了,对了,他家邻居就是在洒金街卖樱桃的大叔,之前他还帮过邻居大叔摆摊卖樱桃,可没干两天就走人了,自那以后就没回过家,那位大叔还说他多半是跑去外地谋生了,因为齐天翔会些拳脚功夫,很喜欢跟什么绿林好汉混在一起,说不定就是投靠哪个山头干打家劫舍的营生去了。”
双穗一边说着,一边从锅里捞起涮好的牛肉,沾了许多蘸料,塞进口中,咀嚼两下,觉得这蘸料味道不错,“这里面应该放了芝麻酱、醋、韭菜花、糖、酱油、还有一种很新颖的是什么调料啊?”
怜画含笑解释道:“那是腐乳,在城内洒金街上新开的那家乐淘居就有卖的。”
双穗点点头,又把牛肉丸放进去沾了两下。
山延思忖了一会,开口道:“英莲不过就是个没见识的村姑,进城摆摊卖绣品,一夜未归,如果她对父母说了谎,那么这一晚上她又待在哪里,到底遇上了什么事让她选择自杀呢?”
楚颂之沉吟道:“对于未出嫁的女子而言,贞洁大于一切,如果贞洁被毁的话,那么会遭到父母的嫌弃,同时还要面对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更是嫁不出去了,因为受不了这些人言,大多都会选择自尽。”
楚颂之轻叹一声,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妻子程圆圆,身为士族女郎,更是把清白二字看得很重。
吕莘目光微闪,似乎是想明白了一些东西,不过并未急着发表个人看法,只是看向雨轻,没想到雨轻却在翻看一本册子,这册子上面所写的正是花姑和梧桐这些天收集而来的有关四大恶少的各种花边消息。
“真是稀奇,道儒不是回清河去了,怎么你们俩反倒跑来这里了?”
两名仆婢在前打着灯笼,卞壸和裴肃则大步走过来,站在廊下的覃思和踏月赶忙上前行礼。
覃思和踏月刚才听到雨轻他们在厅上讨论案情,就没有进去,只是安静的候在廊下。
雨轻听到卞壸说话的声音,便把册子放进袖中,快步走了出来,瞧了瞧覃思和踏月,问道:“悦哥哥也来了吗?”
覃思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卷湘妃竹笔帘,双手递给雨轻,含笑回道:“道儒小郎君有事不便前来,只是命我们过来送毛笔,这里面一共有十二支毛笔,其中有白玉,青玉,黄玉,碧玉,墨玉等玉笔管,还有翡翠管,象牙管和夜明管,笔头多是以关东辽毫和紫毫为主,道儒小郎君还着人做了兼毫,说雨轻小娘子作画时可以试一试这种毛笔。”
卞壸大步走到雨轻身前,笑道:“道儒还真是大方,夜明管毛笔我都没有用过。”
雨轻只是把那卷笔帘交给梧桐,略显怅然的负手走至庭院中,卞壸觉得奇怪,平时雨轻收到再小的礼物都会一脸开心满足,此刻的她却看起来愁眉不展。
第一百零四章 各怀心事
覃思还有些话想要告诉雨轻,便要走过去,却被裴肃叫住,“她定然是在想那件案子,你们就不要过去打搅她了,天色已晚,我让人收拾出一间空房,你们先下去歇息吧。”
“我看那个姜县令对邬家的抢劫案都未必有雨轻这般上心。”
卞壸望见张舆走了过来,微笑道:“公安,明早我就要回洛阳了,今晚陪我手谈一局如何?”
“也好,我正有些事想要问你。”张舆又转头看向梧桐,吩咐她道:“提醒那个小傻瓜早些回去休息,刚下了雨,院中很是潮湿,站在那里太久可不好。”
成皋葛氏是本地的望族,祖上曾是军阀袁绍的幕僚,跟荀彧兄长荀谌交情甚好,在昔年袁曹决战官渡之时,荀谌为袁绍谋主,后来不知所终。
随着袁氏集团的灭亡,成皋葛氏也渐渐淡出朝堂,到了葛旟父亲这一代,才重新出仕,效力齐献王司马攸,很可惜齐献王被排挤出朝,从此断送了继位的可能,年仅三十六岁就抱恨而亡,葛旟的父亲也随之病逝,葛旟早年就陪着世子司马冏读书,后来司马冏继嗣齐王爵位,对葛旟也是很优待的。
雨停了,月亮从淡淡的云层后露出了半张脸,在这个深邃而神秘的仲夏夜,一道人影轻盈地翻过花墙,在东厢房的窗子上轻轻叩了两下,房内的灯本来亮着突然一下又熄灭了,当重新亮起时,那人悄然而入。
这里正是葛长卿的一处私宅,这间卧室装潢极为朴素,葛长卿正坐在桌边独酌,瞟了一眼深夜造访之人,面色微沉的说道:“朱全,你给邬琏做看门狗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找到那批宝藏的下落,先是勾搭上了阎巧云,然后杀了邬琏,如今连邬启豪也死了,白骨案也被县衙的人翻出来了,你把事情办的这么漂亮,是不是来找我讨要奖赏的?”
来人正是朱全,他赶忙赔笑道:“主人,这两件案子马上就能了结了,该死的人也都死了,至于马家的宝藏到底埋在哪里,邬琏那个蠢货并不知晓,他原先的夫人马氏在痛失爱子之后,就暴病身亡,其实是邬琏逼问无果便狠心毒害了她。
临死前马氏对邬琏满眼都是恨意,口口声声说他入赘马家,就是为了图谋她的家产,这般欺骗于她,断言邬琏不得好死,到最后邬琏也没有从她口中得到宝藏的秘密。
这几年我已经着人掘开了马氏族人的墓穴,并未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更没看到什么藏宝图,至于马家的老宅子,我也到处翻找过了,连院子里的地也都挖过了,什么都找不到,马氏生前的一应物品,我也仔细检查过,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会不会是马家的宝藏只是谣传而已,并不是真的。”
葛长卿冷冷道:“邬家为何能短时间内在成皋县站稳脚跟,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份投入,我总要收回成本的,马家的宝藏并非空穴来风,只是你太蠢,这几年的时间都被你白白浪费掉了,要不是我专门找来一个人假冒邬琏,恐怕你早被谭采盯上了,小命也是保不住了。”
朱全讪讪一笑,“主人睿智,那个谭县丞哪里是您的对手呢?”
“谭采先前是司隶校尉许奇的属官,并不是泛泛之辈,而姜建在担任成皋县令之前可是与临淄太守郭茂来往甚密,我想他这么快就能得到升迁的机会,多半是贾谧和郭彰在暗中提携他,所以他才对潘家和蔡家的态度那般冷淡。
因为背后有靠山,做起事来也就比别人更有底气。只有宁傕这个县尉没什么背景,凭着一股子闯劲,想要往上爬一爬,或许可以利用一二。”
朱全蹙眉道:“现今除了宁县尉,还有张舆和裴家人也插手此案了,尤其是裴家的那位小郎君已经来过好几回了,总是问东问西的,还单独与邬启豪的夫人甘氏谈过话,裴家和王家不过是来这里避暑的,没想到他这么关心这两件案子,要不是他横插一脚,或许这两件案子早就可以结案了。
谭县丞执意说抢劫案仍有疑点,还要整肃县衙内的属官小吏,不知他想做什么,吕莘和楚颂之也来了县衙听审,他们对濮家兄弟俩的证词颇有质疑,裴家小郎君没有出现,倒是派他们来县衙了,裴家人真是难缠。”
葛长卿阴阴一笑道,“朱全,你还真是眼拙,什么裴家小郎君,她叫做雨轻,就是左太妃的养女,裴校尉认养的孙女,习惯穿着男装四处闲逛,她没有去县衙,而是去了王司徒的别院,我还碰见了她,当年她和崔意在临淄就插手了不少的事情,如今又和张舆在成皋县多管闲事了。
你也不必担心,自然有人会想法子对付她,那年在铜驼街打斗之时她是侥幸逃脱,说起来也是刘绥处事不够狠绝,活该被人毒打,换一个人来谋划那件事,她肯定是必死无疑,不过她到底是裴家的人,想要动她可是要担很大风险的,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应该知道,不过我听说她在山坡附近遇袭,真是有意思,难道已经有人按耐不住了?”
朱全苦笑道:“主人,我这人脑子不够灵光,要不我还是回葛家帮着重修祠堂吧,这邬家的事换别人来接管吧。”
葛长卿动容道:“怎么,嫌这烂摊子不好收拾,所以想撂挑子不干了?”
朱全摇了摇头,沉声道:“万一白骨案被他们查清楚了,把所有事情往假冒邬琏的人身上推就是了,抢劫案本来就与我无关,怎么结案都随姜县令的意,只是多年打听宝藏的下落,还是毫无头绪,我也是真没法子了。”
葛长卿神秘地一笑,“又不是你一个人在找马家的宝藏,当年邬琏不就是被呼啸山庄的庄主李成良派去马家的,做了上门女婿,后来邬琏和李成良反目,你设计在白马津渡口杀了李成良,如今呼啸山庄的李如柏又成了抢劫案的嫌犯,呼啸山庄和邬家再次牵连在一起了,你不觉得事情太巧了吗?”
第一百零五章 一封迟到的书信(一)
“难道李如柏也在找寻马家的宝藏?”
“他如今身陷囹圄,自然无法找寻宝藏的下落,但是裴家的那个养女绝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两年她做的生意可是遍布各地,拥有的财富更是令人羡慕,各大门阀士族都是她的合伙人,可见她对钱财方面极其敏锐,说不定她已经在暗中找寻那批宝藏了,你只要密切关注她的动向,捡现成的岂不是更简单?”
朱全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展颜笑道:“主人,我懂了,我一定好好配合她。”
葛长卿微微一笑:“这件事齐王也是很关心的,你若是办得好了,也就不用再回去修祠堂了,齐王名下有许多产业,总是需要得力之人去打理的,到时我自然会向齐王举荐你的。”
朱全颔首笑道:“多谢主人。”
“雨轻,一根线真的可以绣出一幅画吗?这也太神奇了,我是拈不了绣花针的,不过我看你绣的香囊就很精致,还下那么大的功夫做鞋子,难怪你的爷爷和叔叔们那么喜欢你,你真的是他们的贴心小棉袄啊。”
“阿岩,我抽空给你也做一个香囊好了,绣上你喜欢的紫色朝颜花,你为什么喜欢朝颜花呢?”
“因为它平凡朴实,路边随处可见,不需要人特别照顾就会生长的很好,每日清晨盛开出漂亮的花朵,看着很亲切不是吗?我在山寨里种了很多朝颜花,夏季时它开的最为旺盛而艳丽,这么顽强的花朵,可比什么娇滴滴的兰草好养多了,像我这样的女山匪就喜欢路边不起眼的野花。”
雷岩穿着小衣躺在紫茭席上,而雨轻仍坐在一边绣着手帕,这是打算送给顺风的,绢上绣的是卡通版的美猴王孙悟空,不带紧箍咒的,因为顺风很喜欢西游记里面的孙悟空,先前送给雷岩的手帕上绣的则是朝颜花。
“你让顺风偷偷潜入邬家,为的就是那架绢绣围屏,它真的有问题吗?”雷岩侧过身来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雨轻,想了想,笑问道:“难道你已经看出了那架围屏的玄奥?”
“没有,只是方才在花厅上听到公安哥哥的那番话,脑子里突然冒出许多想法,就让顺风去夜探邬家,看看那架围屏,绢绣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符号或者数字,刺绣高超的人确实可以用一根线绣出一幅画,就是不知马氏的母亲刺绣技艺如何了。”
雨轻放下针线,揉了揉肩膀,然后喝了一口放温了的羊奶,“你要不要喝一些?这是加了蜂蜜的,味道还算好。”
“这可是张舆特意让朗清送过来的,我怎么好意思喝呢?”雷岩促狭地笑起来,“在你进屋前,他有没有给你说晚安啊?”
“好像公安哥哥说了的,不过我当时在想事情,所以没听见。”
雨轻往雷岩那边靠靠,雷岩便往外挪了挪身子,不禁叹了口气:“你呀,就知道对着张舆谈论案情,可惜人家心里根本就不想听这些。”
雨轻安静的坐在她身边,双手抱着膝盖,并不想说话,室内变得很是静谧,偶尔能听见水珠顺着房檐滴落下来的声响,雷岩这时闭上眼睛,她知道雨轻在想什么。
也许对雨轻这样的高门贵女而言,世间很多悲惨的人和事她是很难亲眼见到的,她身边的朋友全都是世家才俊,拥有着权势和财富,那种最为肮脏和阴暗的事情,他们根本不需要亲手去做,也许他们目睹过最肮脏的人性和最丑恶的嘴脸,只是他们绝不会同雨轻讲这些的。
方才雨轻和张舆他们在花厅中探讨案情,雷岩和顺风早已吃完了火锅,走到厅门外,他们的交谈,他们每个人的神情,雷岩都听到了,也看到了,身份不同,圈子不同,感触就不一样。
张舆听到双穗的那番话后,只是轻轻一笑,便走去窗下看庭院夜景了,一个没见识的村姑悬梁自尽了,在张舆看来,死了就死了,根本没有任何同情,甚至都没有皱一下眉头,对低贱之人的生死视若无睹,这就是张舆那个阶层里的人所持有的态度。
吕莘也是浑然不在意,只有山延和楚颂之略有些感触,因为他们生活的圈子离村姑更近一些,更有体会。
雨轻想了好久,终于小声问道:“阿岩,你说那个叫英莲的女孩子是不是被人——”
雷岩再次睁开双目,仰面望着蚊帐顶,沉吟道:“多半是遇上恶人被奸污了,我以前见过那种惨被玷污的女子投河自尽的,还有被凌辱后抛到荒野中,人也变得疯疯癫癫,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死掉,死在何处,她的家里人也是找不到她的,即便是找回来了,人已经疯了,关也关不住,也救不了,活着就是折磨,还不如死了。
有时候我碰到了,就会管一管,有些意志顽强的女人没了清白身子,不想再回家,亦或者担心被夫家嫌弃,但凡愿意跟着我走的,我便会把她们带回山寨,给她们一碗饭吃,让她们继续活下去。
对于那种疯了的女人,我是没有一点办法的,帮也帮不了,过去我杀了很多欺辱良家女的流氓山匪,采花贼,可是我一个人又能救下多少苦命的女子呢?”
微光之中,雨轻那双秋水般的明眸迅速蒙上了一层雾气,好像快要流下泪来。在那本册子上记录着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上官胜曾让小厮把一个摊子上所有的绣品全都买下来,摆摊的正是一个小姑娘,当时她还开心不已,连连道谢。
如果今晚双穗没有过来回话,那么雨轻应该不会想起这件微小的事情,也许上官胜所买的绣品就是出自英莲之手,对于上官胜这样的富家公子哥儿而言,府里自然有善于刺绣的婢女,怎会跑去街上买地摊货,他哪里是看中了那些绣品,分明是看上了卖绣品的英莲。
“雨轻,你怎么了?”
雷岩看见她把头埋在双膝之间,身子微微颤抖,便抚上她的肩头,雨轻缓缓抬起头,眸中的雾气终于凝聚成两颗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她极力抑制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阿岩,幸好我的父亲给我留下一本武功秘籍,虽然我练武不够刻苦,但是勉强可以自保,不会轻易被坏人欺负的,我一直很努力的活着,不想让别人担心,我一直......一直在找寻父亲一去不归的真相,找寻杀害母亲的幕后真凶,而现在也在追逐真相......”
第一百零六章 一封迟到的书信(二)
雨轻双手拿着那本武功秘籍,慢慢抚摸着书皮上的字迹,小声道:“我好想有一天可以站在父亲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骄傲的告诉他,我做到了,我没有让他失望,即便他留下的任务是这样的沉重,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必须面对,没有逃避的理由。
因为这一世我是他的女儿,分散各地的联络头目和摸金校尉,认可我这个少主,哪怕随时会面临死亡的威胁,仍旧选择和我一起战斗,我决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
雨轻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两行泪终于流淌下来,她翻开那本秘籍,从里面抽出一封信,这封信原本是藏在书皮里的,也是在去年她才发现了这封信。
这是雨轻的父亲亲手所写,每当雨轻心情难过时,她就会把这封信拿出来重新看一遍。
“孩子,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那我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知道你是女儿还是儿子,我给你起了两个名字,曹悦和曹惟,你会喜欢哪一个呢?悦是希望你的才能和品格令人心悦诚服,惟是独一无二,你是我最爱的唯一的孩子。
你能发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开始习武了,作为曹氏子弟,文武兼备是必须的,可如果你是女儿,大可不必太过勤练武艺,略学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就当锻炼身体,能够做到防身这种程度就可以了。
女儿的话就要像你母亲一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过即便你学不好这些,我也不会责怪你,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每天无忧无虑开心快乐就好,最好认识几个手帕交,有什么心事不愿对母亲讲的,就可以对着她们诉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你会是个女儿,也许是因为你的母亲喜欢女孩,她还做了许多件小衣服,每件衣服上都有绣着她最喜爱的兰花,其实我在临行前亲手给你做了小竹床、小木马和竹子风铃,也许做工不算太精致,但是很结实耐用。
我还在书房里给你留了好多字帖,你可以时常拿来临摹练字,练习书法贵在持之以恒,其实做任何事情都要持之以恒,没有坚持,就没有可能成功,你要心怀梦想,然后将梦想付诸实际,坚信自己可以做到,那么有一天你就真的可以做到。
胭脂铺子的生意向来很好,有古掌柜打理着,你们的生活应该衣食无忧,虽然我不太想提你的那位外公,不过如果你们真的遇到了什么事情,还是可以去裴家找他的,他恨的人只是我而已,你是他的亲外孙,他绝不会袖手旁观的,这一点我很确定。
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即便学的不顺利,也没必要垂头丧气,遇到不顺心的事,也不要生闷气不吃饭,如果你是个男孩子,就要学会承担责任,疼惜你的母亲,如果你是个女孩,更不要让你的母亲担心,她为了我被自己的父亲逐出家门,我亏欠她太多,如果有来世,我希望加倍的去爱她,拼尽全力去守护她。
孩子,我真的有好多话想告诉你,想要看看你出生时的模样,想要抱抱你,想要和你一起生活,想要教你走路、读书识字、射箭骑马,想带着你去登翠云峰,如果能够看着你一点点长大,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你一定要记得好好听母亲的话,别让她伤心,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将来如果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不管那个人出身如何,只要能对你付出全部的真心,那么你就可以义无反顾的选择和那人携手一生,因为我相信你可以寻找到那个最出色最适合自己的人。
在今后的路上,你或许会遭遇到许多心酸和痛苦,不要感到迷茫,要坚持自己的方向和道路,对自己有信心,虽然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但是我会一直爱着你。
我既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夫君,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但是请你原谅我,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缘故而感到不快乐,怀着憎恨活下去。
你要善良的活着,带着自己的梦想和希望活下去,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感谢你来到这个世上,可以陪伴着你的母亲,让她不再孤独,也感谢你打开这封信,听我讲这些啰嗦的话,孩子,你要好好的,不要难过,不要想太多,看完信之后就好好睡一觉,明天你的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雨轻把那封信重新夹进书皮里,脸上绽出坚强的笑容,伸手拨动一下挂在蚊帐上的竹子风铃。
雷岩鼻尖一酸,眼眶湿润,伸手帮她拭去眼角的泪,轻声道:“雨轻,为什么突然说这么伤感的话,你不是常说你的父亲就住在你的心里,这个竹子风铃也一直陪着你,而且你还有我,我和你一样失去了父母。
其实我还不如你,至少你还有爷爷和叔伯们,那么多好哥哥护着你,每日锦衣玉食,而我只是来给你打工的。”
雨轻听见打工二字,不由得破涕为笑,“什么打工,你可是锄强扶弱的女侠客,别人可以漠视英莲的死,你却不会,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说着便把那本武功秘籍放到玉枕下面,然后平躺下来。
雷岩也躺了下来,略带埋怨道:“英莲要是可以跟你一样坚强,也就不会选择自尽了,至少应该想办法先杀掉那帮禽兽,怎么能死在他们前头呢?”
“我想已经有人在帮着她惩治这帮禽兽了。”
“你是说齐天翔,他确实很可疑,一定要尽快找到他,说不定就能解开抢劫案的谜团了。”
“嗯,希望他还活着,目前来看他是唯一的线索了。”
“雨轻,文澈在信上说已经把巨石炮悄悄运至郗遐的军营了,而郗遐把自己所带领的部分兵力和穆家庄园的私兵整合到一处,找到了张昌叛军藏匿的战船,并趁夜将它们凿毁,再加上数架巨石炮的威力,水陆夹击,把那些叛军打得措手不及,如今张昌已经撤兵退回云梦县了,不知道郗遐准备如何收复云梦县。”
“郗遐自然能想出办法来的。”雨轻想了一会,随后望着蚊帐喃喃自语道:“张昌背后之人到底是谁呢?”
第一百零七章 暗潮(一)
“张昌那伙贼人比水浒的梁山泊更有实力,还有兵甲,他们已经不是普通的山匪强盗了,若没有荆州本地士族的支持,根本是不可能发展到这种程度的,当然你之前说的那个新野县公司马歆也是有可能在背后捣鬼的,还有庐江太守陈敏,反正荆扬那边明里暗里都在争斗,发生叛乱也是迟早的事情,张昌不过就是带个头而已。”
雨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荆扬两地在晋灭吴后便一直存在着宿怨,尤其是那些江东旧族对于司马氏族的抵触和不满,这种宿怨是很难彻底消除的,江东地区并没有完全接受司马氏族的统治,当然司马氏族和北方各豪门对前来洛阳谋职的江东士族也不算友好,更不会太重用他们,而过去吴王和淮南王相继殒命,就是他们江东士族对晋室做出的一定程度的反抗。
如果说因不满而心生叛乱的江东旧族真的参与了此次叛乱,那么仅靠阿虎和郗遐的力量还远远不够扭转局势,在荆扬两地有绝对话语权的非陆家莫属了。”
“这个难题还是丢给他们江东士族自己解决好了,我看你和那些江东士族子弟处的关系就很好,那个陆玩还经常给你写信,捎带着送些东西,前几日你不是说陆玩离开庐江郡了,他是打算回洛阳来吗?
他的书信真的很频繁,快马加鞭的马歇人不歇,这样八百里加急一般都是军队使用率高一些,你说的特快邮件专递跟这种一样吧,只要支付足够的银两就可以了,那个网络电子邮件又是什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能传到目的地,多半又是你的梦话了。”
“反正现在又实现不了,就当是我说梦话好了。”
雷岩伸出一只手在雨轻鼻头上刮了一下,雨轻笑着往里面靠了靠,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小声道:“任何烦恼只要睡一觉就好了。”
房里再次安静下来,雷岩伸出双手在空中做了个比心的手势,轻声问道:“雨轻,在这么多好哥哥里面,你到底喜欢哪一个呀?”
雷岩挨近她,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心道:这么快就睡着了,算了,估计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都被安排相亲了还是糊里糊涂的,我看你还是好好听爷爷和叔叔们的话吧,反正你是没法自由自在的生活了,不像我,没人理睬,没人疼,没人爱,单身无公害。
从荆州襄阳到宜城不过百余里之间,豪门望族纷纷在此修建庄园,一时间雕墙峻宇,阁阖添列,朱轩軿辉,华盖连延,掩饰映于太山庙下,道为冠盖里。
蒯家是荆州襄阳望族之一,昔年蒯越辅佐荆州牧刘表,被封为章陵太守,后来归降曹操,获封光禄勋,在朝堂上再没有什么显着的表现,他的后人也没有什么记载,多半是不受朝廷重用。
反观蒯越之兄蒯良,其后人过得还不错,蒯良之子蒯钧担任南阳太守,他的妻子正是魏国大臣王肃的女儿,伏波将军孙彦才之妻就是蒯氏,乃蒯钧之女,也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姨表妹。
如今的蒯家、庞家和蔡家等豪门望族早已经淡出朝堂,看起来他们也无心卷入什么党派纷争,族中子弟大都居住在此,过着富贵而悠闲的生活。
其实在陆玩给雨轻写那封信时,就已经离开了庐江郡,走水路赶至襄阳,他此番并非来访友的,况且庞敬和蔡攸哲也不在冠盖里,陆玩也没有去拜访荆州刺史周伯仁,而是直接去了菊下楼在襄阳的分店,上二楼走进一个雅间。
穿着青莲衫子藕荷裳的年轻女子递上一个薄薄的菜单本,陆玩伸手接过菜单时略微抬头瞧了她一眼,不禁笑问道:“怎么是你?”
原来这年轻女郎正是萍姑,她在荥阳开的食肆生意很好,酸菜牛肉米粉更堪称一绝,雨轻在荥阳一带开菊下楼时就想到了萍姑,与她合作,打造一个餐饮集团,供应旗下各家食肆所有食材,当然各家食肆仍旧由它们原先的掌柜负责经营,只不过会派过去一部分管理人员,协助原先的掌柜,逐步改进菜品质量和服务。
“之前雨轻小娘子在洛阳办了厨师培训班,我学到很多新颖的烹饪手法,这次我是来这里学习交流的,其实我是第一次来荆州,不过这里的水产真的很丰富,江南风味的酸菜和北方的还是有区别的,当年我送给雨轻小娘子一坛酸菜,后来听她说又转送给小郎君了,不知小郎君吃着感觉可好?”
“你只要简单回答就好,不需要多问。”陆玩低头看着菜单,声音平淡的说道:“今日的主打菜品好像是贵妃出鱼和金银蹄,除了主打菜品,再来一碗鸡豆花好了。”
“黄花菜都凉了,这也是一道新品,听厨子说,这还是雨轻小娘子起的菜名。”
萍姑伸手指向那一小幅图,凡是特色菜品都配有插图,陆玩却合上了那个菜单本,没好气的说道:“如今连菜名也起得这么奇怪,像什么挨揍的茄子、藕然遇见你、会跳舞的蔬菜豆腐、浪迹江湖,她也是越来越离谱了,满口的市井俗语,我看她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萍姑看他的脸色冷下来,也不敢再给他介绍什么新式菜品了,只是讪笑着退了出来,站立在门外的两名小厮好心提醒她,还有两位客人没有到,先不用着急上菜。
萍姑微微点头,其实在上个月她刚来到冠盖里之时,入目皆是气派的亭台楼阁,路上车马冠盖纷现,俨然是极为富丽的风景长廊,私家庄园林立,豪门子弟大都聚集于此,萍姑觉得他们和洛阳那些名门子弟不同,对生活品质或者精神享受方面要求更高一些,也许是长居在这种安宁的环境下所造成的。
萍姑并没有读过什么书,也就是小时候跟着哥哥学习认字,粗略看过《女诫》,也没有机会走出自己所住的那个村子,自然没多少见识,可是在她的哥哥遇害之后,她便和杨霄去了荥阳,开了一家食肆,逐渐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虽然杨霄常让韩虎和董苞过去帮她进一些食材,但是对于杨霄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和他在做的事,萍姑是不清楚的,当然她也从不多问,因为没有资格过问,凭着直觉她知道杨霄随时有可能陷入危险之中。
第一百零八章 暗潮(二)
萍姑还记得那一晚,食肆马上就要打烊了,杨霄却意外的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对她说,“你这里还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填饱肚子的?”
萍姑点点头,马上回厨房给他做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米粉,当端到他面前时,发现他的右手腕上还缠着绷带,便轻声问道:“你的手......你是不是受伤了?”
其实杨霄的胸前和肩上都缠着绷带,只不过萍姑仅仅看到袖口手腕处缠绕着的绷带,杨霄摆摆手,拿起筷子就开始低头吃着牛肉米粉,还赞道:“萍姑,原来你做出来的米粉真的很好吃,难怪韩虎和董苞他们俩总是来你这里蹭饭吃。”
萍姑就坐在他对面,安静的看他吃饭,一句话也没再说,只是在心里想着他的脸色很不好,明日应该做人参炖鸡给他补补身子,正好她那日从经过此地的商贾那里买了一棵野山参,价格很贵,但她还是咬咬牙买了下来。
在杨霄吃完米粉后,萍姑又给杨霄端来一大碗牛肉汤,还说了白日里几个小士族子弟在食肆里嘲讽来自荆州的士族是貉奴,萍姑并不太理解他们同为士族为何还会相互歧视。
杨霄便耐心的对她解释说,北方士族对南方士族是存在严重鄙视的,甚至一度认为南方没有士族,只是一些暴发户而已,因为根据格局和历史发展情况来看,南方士族的最大目标充其量就是出将入相,而北方士族的目标却是位登九五。
南方士族最多就是割据一方,偏安一隅,在北方士族眼里他们根本不具备一个士族的底蕴和担当,在灭吴之战时,更是看出南方士族的软弱,好像离了陆抗,他们东吴军队就没有了任何战斗力。
南方士族中最为顶尖的吴郡四姓“陆顾朱张”,除了陆氏和朱氏,其余两家皆是文臣,他们在赤壁之战时就是主张投降的一派,可以说在东吴的存亡之际,想让他们坚决抵抗外敌估计是指望不上的,能够令北方士族真正敬重的也就是陆逊和陆抗父子俩了。
而荆州这些士族也是无心出仕,或者说出仕也没有什么前途,名士戴若思去了洛阳被赵王打发到沁水担任小小县令,就能说明荆扬两地名士想要在仕途上谋发展也是机会渺茫的,与其去洛阳坐冷板凳,还不如就待在自己的地盘上,恣意快活的享受生活。
他看着萍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最后又多说了几句,“生活的太安逸,很容易失去斗志,甚至会走向灭亡,吴国败亡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萍姑听得似懂非懂,但那一晚杨霄对她说了好些话,她了解到面前的男人行走各地,有着非凡的见识,也知道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再到后来萍姑开始同雨轻有了生意上的合作,她的眼界和思维才真正的被打开,不再拘泥于一家小小的食肆,生活态度也随之改变,还去了洛阳参加过圆桌会议,对顶级门阀士族子弟也有了一定的认识。
这些荆州豪门望族的子弟出入菊下楼,谈论的无外乎就是琴棋书画、品酒饮茶、诗文风月,而萍姑此时却觉得陆玩与那些子弟完全不是一路人,因为在他这里,看不到有什么生活意趣,面对有些严肃的他,萍姑只得闭口,再多说一句话,恐怕就会被他身后的护卫直接撵出来。
在陆玩这样的名门子弟面前,她只是个卑贱的村姑,也许在杨霄那里也是,身份悬殊是事实,可她决不会因此自轻自贱。
面子是要靠自己去挣得,而不是别人给的,想要争取到一个人也是需要付出努力的,她正在做的事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说不定哪一日他就愿意对着她倾吐心事,自己也可以帮他排忧解难,那样她就知足了。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两名男子走进这个雅间,陆玩并未起身相迎,只是注视着左边身穿深蓝绸袍的男子,笑问道:“蒯兄,你为何姗姗来迟啊?”
那名男子正是来自襄阳蒯氏,名叫蒯错,而他身边的中年男子却是新野县公司马歆的幕僚孙洵,出身名门太原孙氏,孙洵也是在今日刚刚抵达的襄阳。
“在路上恰好遇到孙先生,便邀他同来,没想到士瑶兄你今日来得这么早,以往你总是最后才到的。”
蒯错和孙洵已然落座,陆玩搁下茶杯,缓缓说道:“今日不同往日,蛮族首领张昌及其徒众还未被彻底剿灭,荆州刺史也是忧心忡忡,不知孙先生赶赴襄阳,可是来向荆州刺史献策的吗?”
“我不善军事,哪里能想出什么良策?”孙洵摇头苦笑道:“昔日江陵侯陆逊最善用人用兵,不仅能战争沙场,还能治国安民,一生出将入相,之后领荆州牧的陆抗更是受到羊太傅的敬重,他们父子俩皆是吴国的中流砥柱,更是吴国最后的名将,在陆氏子弟面前,我就不妄谈用兵之道了。”
陆玩只是微微一笑,孙洵之父孙楚与同郡人王济友善,王济来自太原晋阳世家,司徒王浑次子,所谓“根正苗红”的北方官僚,又是皇室亲信,对陆机的轻蔑态度和言语上的嘲讽,所暗藏的就是北方豪族新贵与南方旧世家文人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
孙洵方才所说的‘吴国最后的名将’,言下之意就是陆机和陆云根本算不上什么名将,就连称职的将领也不是,当然这也是北方豪门对他们兄弟俩的普遍看法。
孙洵此番赶来襄阳,陆玩并不感觉好奇,因为孙洵先前已经去了江夏拜访卫展,在卫玠围剿石岩山的紧要关头,他也没有带什么援军,显然不是过去帮忙的,而今来襄阳,多半是要去拜见荆州刺史周伯仁的。
孙楚早年投靠扶风王司马骏,担任征西参军,其子孙洵又做了新野县公司马歆的幕僚。
在扶风王司马骏的众多儿子当中,只有司马畅和司马歆最为出色,如今顺阳王司马畅担任屯骑校尉,而他的弟弟司马歆却在前年返回到自己的封地。
陆玩轻摇竹丝扇,看向孙洵,笑道:“听闻新野县公自身谨慎,履行道义,因孝闻名,孙先生摒弃了漱石枕流,这两年常常出现在冠盖里,与襄阳名士来往很多,是要为新野县公招揽人才吗?”
第一百零九章 暗潮(三)
孙洵听到“漱石枕流”这个词,不免尴尬的笑了笑。
孙楚年少时想隐居,当时王济担任并州大中正,他便对王济说要枕石漱流,却不小心说成了‘漱石枕流’。王济顿觉好笑,反问道:“流可枕,石可漱乎?”而孙楚很是机智的解释道:“之所以用流水为枕,是要洗耳;之所以用石头漱口,是要砥砺牙齿。”故而王济评定好友孙楚为‘天才英博,亮拔不群’。
“士瑶兄,现在讨论什么漱石枕流,还是先点菜吧。”
蒯错在他们刚才谈话之时,看桌上摆着几个小碟子,里面盛着米锅巴、五香小麻花、泡芦菔,还有一盘西瓜,他就随便吃了一些,不过这会确实感觉有些饿了。
于是他唤来小二,点了许多菜,还对身边的孙洵说道:“最近这里推出的新品菜肴像是网油八宝鸡腿、鱼糕、还有桔羹汤圆,味道都很好,在新野好像还没有开菊下楼,孙先生既然来襄阳了,就品尝一下美食好了。”
“蒯兄,看来你是这里的常客了。”陆玩说着就把竹丝扇放到桌上,笑道:“如今在洛阳彩虹街上的那家扇店生意很好,你们蒯家、庞家和蔡家都是那家扇店的合伙人,上回听庞兄说在圆桌会议上展示了本季新款的扇子,像葵形棉麻扇、漆边二节棉布扇,价格中等,比檀香扇和竹丝扇更受欢迎一些,庞兄还准备推出几个限量版,扇面画还是要有劳蒯兄亲手绘制了。”
蒯错略带不满道:“去年的限量版就是我一个人来画的,今年你们又想推给我,我又不是什么画匠,洛阳城里不是住着画师张墨的关门弟子,找他画扇面好了。”
“任远如今任司隶校尉的佐官,公事繁忙,怎么会有空闲画什么扇面呢?而庞敬去了张司空府上任掾吏,蔡攸哲的作画水平实在太差,数来数去就只有蒯兄了,限量版自然要找名士来画了,某人还说要让你这位荆州名士在洛阳名声大振,达到‘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效果。”
蒯错连忙摆摆手,“不敢当,让她别费心了,我也算不上荆州名士,也不想去洛阳谋职,待在冠盖里,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悠闲度日,这样就挺好。”
“蒯兄,听闻你和黄离是好友,先前郗遐去江夏寻访贤才,黄离也是不愿出仕,跟你的想法如出一辙,就连面对如今蛮族首领张昌发生叛乱,哪怕看着云梦县和沙羡百姓惨遭屠戮,他也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并且没有任何支援阿虎围剿石岩山的想法。
穆家庄园为了抵抗张昌叛军,折损了好几千的私兵,而黄家却大门关紧,完全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不是等到张昌一众叛军打到安陆,黄家就直接归顺于他们呢?”
“呃......士瑶兄多虑了.....”蒯错脸色一僵,看到萍姑带着几名小二已然端着托盘走进来,又干笑道:“上菜了,我们先用饭吧。”
萍姑将精致的菜肴依次摆上桌,陆玩却端坐不动,微笑道:“我和孙先生都是远道而来,蒯兄自然是要略尽地主之谊的,我们也却之不恭了。”
蒯错摊手道:“士瑶兄,要想沾上你的光,真是很不容易,去年你路过荆州说要请客,结果就带我来了这菊下楼,可惜那时菊下楼还没开业,楼内正在装修,更没有准备什么食材,你就让厨子做了两碗什么阳春面,真是清淡无味,亏你想得出来大夏天吃面,我看吴郡陆氏子弟中最小气的人应该就是你了。”
“吃汤饼也可以验证颜值,昔年魏明帝怀疑面白如玉的何晏是在脸上涂了脂粉,便在某个夏日传他入宫,赏赐其一碗汤饼,看着何晏大汗淋漓,取巾拭汗,面色皎然,才知何晏是真的肤白,并没有敷粉。”
陆玩拿起筷子夹起一白如雪花的凉拌藕片,淡笑道:“那日我才算是见到了蒯兄的素颜,原来蒯兄的肌肤是小麦色,依我看这样的肤色颇具古朴刚健之美,你又何必再往脸上涂脂抹粉呢?”
这雅间内放置着冰桶,上面盖着有孔的盖子,冰的寒气就会从那个孔里传出来,可以保持室内一天凉凉的。
不过蒯错还是脱去了外袍,眯眼笑问:“士瑶兄,你是不是伪装素颜,到底用的是什么高级底妆,夏日流汗都不怕,难道洛阳有卖这种可以防水的妆粉吗?”
陆玩却一脸肃然道:“我从不敷粉,追求阴柔之美与男宠行径何异?在我眼里,那就是一种病态,需要治。”
“好吧,之前你就说服散不是潇洒而是病态,现在连敷粉熏香也成了病态美,我算是服了你,反正你天生面如美玉,说什么都行了,像我只能擦粉让自己变得白一些了,名士风气如此,我也不想做那个另类的人。”
陆玩不屑与他继续讨论这样的问题,开始品尝那小碗里的鸡豆花,而孙洵只是笑了笑,因为他今日也在脸上涂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面脂,担心天热流汗会脱妆。
其实他和蒯错一样,皮肤并不白皙,甚至他的脸上还有痘疤,都是小时候出水痘在脸上留下的疤痕,他只得敷厚厚的一层粉以遮盖脸上的瑕疵了。
在菊下楼的对面摆了一个茶摊,是专门给赶路的人在路边提供歇息喝茶的地方,也会卖一些简单的熟食,比如土掉渣烧饼、五香小胡鸭还有各种卤菜。
此刻烈日高照,热浪袭人,知了叫个不停,让人很是心烦,三三两两的过路人进来这里坐下,就着卤菜吃烧饼,时不时喝一口放凉了的茶水,棚子最边上坐着一个青衣短发的小茶童,也许真是渴坏了,他左手端着茶碗,右手扶膝,咕噜咕噜的就把一碗茶灌进肚子里了。
其中有个男子手摇蒲扇,喝了一口茶,问小茶童道:“你家卖的都有什么茶?”
“乌龙茶和红茶,这乌龙茶放凉之后会有一股甜味,而红茶可以做成冰的,你要是想喝冰红茶,我可以去菊下楼给你端一碗出来,本来我们就是替菊下楼在路边卖茶的。”
那人微微皱了皱眉头,把茶碗往桌上一放,说道:“菊下楼的冰红茶一定很贵,我可喝不起,就这碗乌龙茶,我还觉得贵呢,别人茶摊一碗茶只要一文钱,你们家却要三文钱,还有那么小的一个烧饼就要五个铜钱,我在你家茶摊想要填饱肚子就得花十几个铜钱,这未免也太坑人了。”
第一百一十章 暗潮(四)
“这乌龙茶可是上好的茶叶,自然比其他家的贵一些,而那烧饼上面都洒着肉末、孜然和小葱,你也是闻到那股窜鼻子的香气才进来的,我爹以前就是开烧饼铺子的,手艺可是这里数得着的,因为烧饼做的好吃所以卖的贵。”
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小茶童对他翻了个白眼,在冠盖里,富人聚居区,路边茶摊也是明显比别处的高档许多,更何况他家的烧饼确实是这里的特色小吃,本地附近的人都知道,不懂行情又嫌贵的人八成就是从外地来的,小茶童用衣袖擦了两把汗,然后自去给别的客人倒茶了。
坐在手拿蒲扇的男子身边的人貌似更年长些,他吃着卤菜,又瞅了一眼从菊下楼走出来的几个人,摇了摇头,轻笑道:“瞧你这人扣扣索索的,多花几个钱喝碗好茶,吃个香喷喷的烧饼,你就心里难受了,我真看不上你这窝囊样儿。”
“我们一路从庐江跟到襄阳,也没探出什么来,吃住倒是花费了不少,这大热天里咱们蹲在这儿,又人生地不熟的,要是再把他跟丢了,咱们岂不是白跑来这一趟了。”
那人咬了一口烧饼,又拿手接着掉下来的饼屑,然后倒进嘴里,吧唧两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沉沉一笑,小声道:“别着急,这点盘缠又算啥,等咱们查出点什么来,陈太守那边自然会给咱们不少好处的,我估摸着那小子在襄阳会待上一段日子,只要耐下心,就能有所发现。”
另一人低头想了想,也拿起烧饼吃了起来,不再吱声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陆玩他们三人就走出菊下楼,各自乘坐牛车缓缓离开了。
陆家在襄阳、江陵等地都建有私人庄园,因陆家常年在荆州经营着许多生意,这几处庄园也由族中之人打理着,去年陆耽还命人把宜都郡夷陵县的园子重新修葺了。
在赤壁之战后荆州被曹刘孙三家所瓜分,曹操占据荆州以北,治所设在新野县,刘备占据荆州南部,治所为江陵。
夷陵是荆州的西大门,也是三峡的东出口,陆逊曾上书孙权言道:“夷陵要害,国之关限,虽为易得,亦复易失。失之非徒损一郡之地,荆州可忧。”之后陆逊用火攻在夷陵击败刘备,并在此镇守,在陆逊死后,其子陆抗继续镇守夷陵。
陆氏父子两代人先后治理荆州,时至如今,陆氏在荆州仍有一定的军方背景,庐江太守陈敏猜测,陆家的那支秘密部队或许就藏匿在荆州的某个地堡暗道之中,也可能在山洞内,总之他派出的这两个人正是为了找寻陆家所隐藏起来的那支部队。
淮南王司马允乘船沿途经过荆州之时遇袭身亡,他身边的幕僚许广却安然无恙,在去年还被荆州刺史周伯仁征辟为主簿,陈敏对他也开始产生了怀疑。
“士瑶小郎君,孙先生好像并未直接去刺史府邸,而是跟着蒯家郎君去参加习家举办的诗会了。”
南絮放下车帘,笑道:“刚才孙先生还说要去习家临池赋诗,登亭赏芙蓉,说起来习家在城南的那座园子确实修的很别致,东汉末年襄阳侯习郁在宅前筑堤修池,很巧妙的引入白马泉的水建池养鱼,列植苍松古柏,背依青山,面迎碧水,风景清幽。
说不定曾经担任荆州刺史的石崇就是从习家园子中得到的灵感,回到洛阳后才修建的金谷园,不过途径襄阳的名士大都喜欢去习家池游玩,每次他家举办诗会也是最热闹的。”
陆玩不紧不慢的摇着竹丝扇,淡笑道:“习郁修建习家池,有意渲染鱼池与春秋末越国大夫范蠡的关系,习郁曾因侍奉光武帝刘秀而封侯襄阳,功成名就后心生了归隐山林,寄情山水之意,只是孙洵未必有飘洒于江湖之志,至于蒯错,貌似跟蔡攸哲一样不着调。”
南絮忍不住哂笑道:“士瑶小郎君没看到他还随身携带铜镜,佩戴紫罗香囊,动不动就往脸上搽粉,含香于口,简直比刘绥还爱美呢。”
“许广现住在何处?”
“丁香街,那里离刺史府邸不远,士瑶小郎君是打算去会一会他吗?”
“南阳总是出一些乱世奇才,就像昔日的许攸、娄圭,最后都是被曹操所杀,许广做了荆州刺史的主簿,而他的好友娄修则担任西曹书佐,相较许广先前跟随淮南王司马允,娄修却是跟着伯仁先生一起从洛阳来到的荆州。”
陆玩说到这里,用手中竹丝扇轻轻挑起车帘,夏日午后刺眼的阳光很是灼热,牛车已经驶进丁香街。
这条街上来往的行人并不多,刺史的属官除了有的住在府衙提供的宿舍里,还有许多从外地而来的幕僚就住在刺史府邸,剩下一部分本地官吏就是居住在这里了。
其实有一些佐官比如别驾、从事,是官方职务,也就是有编制的,他们自然有朝廷俸禄,可还有很大一部分掾吏都是州郡长官直接征辟的,他们的薪水完全是由自己依附的长官来出了。
不过许广出身南阳许氏,在襄阳置办一处私宅也是很容易的事,而娄修乃娄圭之后,家富千金,在这里本来就有自家的园子,在许广刚来襄阳之时,就是暂住在娄家,只是后来他在丁香街购买了一处宅子,便从娄家搬了出来。
这处宅子在丁香街上算是中等,不那么显眼,邻近住着的就是贲别驾,贲昉与周伯仁是同乡人。
牛车停下,陆玩下车后就望见有一名小贩手敲铜碗冰盏,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口中吆喝着,“冰镇酸梅汤、蜜桃水、冰汁豆花,一碗下肚,暑气全消。”
当那穿着绀色葛衣的小贩挑着担子走过贲昉的宅邸时,有一只黄色的肥猫从角门处跑了出来,紧接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俊俏小丫鬟也从里面疾步走出来,笑吟吟的朝那小贩招手道:“鸣珂,你今天怎么来晚了,我家两位小郎君都去参加习家的诗会了,今日就不买你的冷饮了。”
那小贩笑着把担子放下来,拿着草帽扇着风,黄色的肥猫就像是个毛线球一般爬到担子边,伸出爪子想要顺着担子往上爬。
小丫鬟赶忙走过去,蹲身一把将肥猫抱到怀里,又抬眸笑问:“不然我买一碗冰汁豆花好了,反正主人和娄西曹、许主簿在厅上叙话,等两位小郎君回来估计都要天黑了,我这会也没事做,今早二郎君吩咐我给阿黛小娘子送东西,正好她在给屋里的丫鬟分赏钱,就顺手抓了两把钱给我。”
第一百一十一章 暗潮(五)
她打开一个手帕,从里面数出七个铜钱,递给鸣珂,眯眼笑道:“五文钱一碗,剩下的两个铜钱算是给你的赏钱,我是不是很大方啊?”
“双儿,你是贲家的体面大丫鬟,月钱都有一吊钱,吃穿住又都是免费,你应该攒了不少钱才对。”
鸣珂把马扎放到街边阴凉处,然后拿出一个干净的瓷碗,给她盛了一碗冰汁豆花,递到她手里,又笑问:“那个阿黛小娘子是不是你家小郎君的表妹啊,住在贲家有好几年了吧?”
双儿坐在小马扎上,先吃了一口豆花,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笑道:“阿黛小娘子的父母在早几年都过世了,老夫人便派人把她接了过来,小郎君平日里就对她好,将来她准是要嫁给小郎君的。”
这时南絮也凑了过来,堆笑问道:“许主簿现今可是在你家做客?”
双儿点点头,照旧舀着豆花吃,也没看南絮,只是一只手时不时抚摸着趴在地上的肥猫。
南絮转身就走至贲家门房前,把名帖递了过去,陆玩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卖冷饮的小贩和吃豆花的小丫鬟,神情冷淡,缓步走入贲家。
外面烈日炎炎,厅上却甚是凉爽,除了装设以人手摇动的扇车,拂起清风丝丝,还放有盛冰的青铜冰槛,融化的冰水滴滴沥沥,散发着徐徐氤氲寒气。
贲昉身穿薄如蝉翼的黛色纱衣,一名侍女从青瓷冰酒器里取出一杯酒,含笑双手递给贲昉。
娄修无心饮酒,只是皱眉说道:“贲别驾,陶长史迟迟都未收复沙羡,今早还从那边传来消息,营中老将成到无故被陶长史下令重打一百军棍,众将士心中愤愤不平,势要为他讨回公道。”
许广放下酒杯,沉声道:“自陶长史率军赶赴沙羡,底下将领很多都不服从他的管制,若不按军纪惩处,加以约束,那么这场仗又该怎么打下去?”
娄修神色一凛,语气明显加重道:“陶侃出身寒门,不过就是作为参军跟随裴都督去益州平叛,立下军功,说实话他在军中资历尚浅,很难服众,对于他这个南蛮长史的统兵能力,将士们的质疑声也是越来越多,他容不下这样的声音,只会处罚这些将领,却不能尽快收复沙羡,如此拖延下去,是想要给张昌那伙叛军喘气的机会吗?”
“娄西曹,刺史大人既然派遣陶侃去攻打张昌,自然是看重陶侃颇懂谋略,张昌那贼甚是狡猾,不论是石岩山老巢,还是云梦县和沙羡,都是依山傍水易守难攻,需要水陆并进,仅靠强攻是行不通的。”
贲昉宽厚的笑笑道:“成到这件事还是等剿灭了张昌那伙蛮族叛军后再做处理吧,挨了军棍,想必他得在帐中休养几日了,我听说他有三个儿子,最疼爱的小儿子成元庆力大无穷,善使铁锤,不过他并未跟随父兄一起去沙羡,而是就待在襄阳家中,如果有人可以说服成元庆去军营探望受伤的父亲,我想陶侃和营中众将士的关系也许能够得到缓和。”
许广便开玩笑似的问道:“贲别驾,两位令郎可是也去参加习家的诗会了?他们今日定是要吟诗作赋一展才华了。”
“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文不成武不就的,顽愚的很,只会学些风流,不玩尽心也是懒得回府的。”
贲昉轻啜一口美酒,当望见陆玩大步走进来,不禁呵呵笑道:“士瑶,我以为你也跟着蒯错去习家了,怎么想着来我这里了呢?”
陆玩上前施礼道:“贲别驾,我不喜热闹,盛夏心情也容易烦躁,更做不出什么好诗了。”
“我这里刚好有冰镇的葡萄酒,不妨你也喝一杯,消消暑气。”贲昉笑着示意婢女给陆玩端过去一杯葡萄酒。
陆玩坐在许广身边,淡笑问道:“许兄,好久不见,近来一切可好?”
许广神秘的笑了笑,“道幼前一阵子来信说了一件趣事,是有关陆虎的,不知士瑶可知晓是何事?”
陆玩略怔住,祖涣和陆虎好像并不相熟,难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看许广的神情,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贲昉眯起眼睛,微笑道:“自然是好事,我已经派人过去给菊下楼的掌柜说了,晚上让他们送一桌好酒好菜过来,士瑶也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贲别驾可是在菊下楼点外卖的常客,他家送餐的食盒真是做的别致,像各式漆盒、藤盒、竹盒和瓷盒,内有层数不等,打开后还可以抽出一个个小抽屉。
上回送外卖的小厮还主动拿出来一个小册子,向我讨要什么五星好评,我就问他这好评是做什么用的,他便告诉我这关系到他们的薪水,他家掌柜真会想办法,这样一来不用担心送外卖的小厮不够勤快干活了。”
貌似许广很认可菊下楼员工实行的这种好评制度,直接跟服务态度和质量挂钩,还对那本册子封面上所写的那句‘顾客就是上帝’的真实意义分析了一番,即便他并不明白上帝是何意。
娄修却不想继续陪同许广闲聊什么菊下楼的外卖问题,只是对贲昉说家中还有事,便先行告辞离开了。
待到他们坐在花厅用晚饭之时,贲昉就谈到周伯仁自担任荆州刺史兼领南蛮校尉以来,每日也是承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军营中自然不缺冲锋陷阵的悍将,只是想要真正能够统领这些将领还是很难的。
周伯仁无论从年龄、资历、声望还是功劳都无法跟杜预、王戎相比,甚至是他的父亲周浚因伐吴有功,遂代替王浑担任使持节、都督扬州诸军事,在军中也是有些威望的。
这两年周伯仁试图拉拢荆州士人,效果也是有限,尤其是襄阳名门望族子弟大都不愿出仕,多番征辟他们,却都被他们婉拒了。
去年新任长沙太守韩表,手上握有朝廷的委任状,居然不敢上任,出身颍川的韩表竟然担心自己在赴任的途中,就会被某些豪族势力截杀,武陵太守也在今年初辞官挂印返回豫州老家了。
昔年荆州就是宗贼大盛,顾名思义即是以家族势力为根基,掌控地方政权,在刘表初入荆州之时,荆州就是由若干豪强势力控制的割据状态,刘表作为荆州刺史所采用的治理手段是以贼治贼。
重用襄阳蒯氏和蔡氏,还与他们家族联姻,刘表依靠荆襄地区豪门士族集团的势力,迅速坐稳了荆州牧的位置,可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刘表只能继续迁就他们几家的利益,向外扩张没能成功,只有勉强守住荆州而已。
贲昉酒后说了许多,都是无奈和叹息,他和周伯仁是同乡人,很清楚周伯仁这个荆州刺史当得有多么不痛快,而今张昌带领徒众在江夏作乱,兵分三路,战局也不明朗,又如何让他能够安枕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暗潮(六)
陆玩把这些话都听进了心里,朝廷这些年对江南之地的打压是显而易见的,江南名士更是难以得到重用,不论南北之间的矛盾有多大,眼下最重要的却是尽快剿灭张昌所带领的叛军,至少要让荆州地界恢复平静。
酒席散后,陆玩和许广就相继离开了贲府,月亮挂在树梢上,知了也不再鸣叫,到了夜里那种热气也逐渐消退了。
书房的门半掩着,有人透过那条不宽的缝隙看到贲昉正躺在藤椅上,手里还在转动着两个核桃,突然他的手停了下来,微微睁开双目,挥手屏退侍候在侧的婢女。
“躲在门外鬼鬼祟祟的偷看什么,跟个贼似的,你家主人当了盗贼,连你这小厮也想学着做贼吗?”
那人这才急忙走进来,顺手又把书房的门关上了,恭敬的施礼道:“贲先生,我家主人在成皋县含冤入狱,不知何时才能洗脱嫌疑,纵使我两胁生翅,飞去成皋县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的。”
来人正是鸣珂,他是李如柏的心腹护卫鸣岐的弟弟,在去年就来到襄阳,只为了探查一些事情。
贲昉又开始转动手中的核桃,轻轻一笑,问道:“你这个走街串巷的挑担小贩,油嘴滑舌的,这又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贲先生,陆家小郎君好像被两个人盯梢了,要不要提醒一下他,或者把那两人捉来盘问一番?”
“不必,他自己能够应付得来,在荆州地界,没人敢动陆氏子弟的,哪怕是像蒯氏和蔡氏那样的豪强,在陆氏子弟面前也会礼让三分,昔年陆逊和陆抗父子俩都被拜为荆州牧,治理期间削弱了不少本地大小豪族,当然留在荆州的军方势力更是不可小觑的。”
“这么说陆家小郎君来的还真是时候,我看他定然可以帮到卫家小郎君和郗从事。”
鸣珂想了一下,又压低声音道:“贲先生,那个娄西曹到底——”
贲昉脸色微微一变,手中转动的核桃顿时滞住:“娄修在来荆州之前是司隶校尉许奇的佐官,在洛阳不能直接动他,但如今到了荆州,江夏郡又有张昌叛乱,这确实是个绝佳的机会,不过我们不需要亲自动手,我看娄修和习家人关系很不好,如果可以借用习家人之手除掉他,岂不是更好?”
贲昉早年和李如柏的亲生父亲是挚友,在李如柏全家被杀之后,贲昉就开始秘密调查此事,势要查出杀害挚友全家的真凶,经过数年,贲昉查到了娄修这个人身上,南阳娄氏豢养了一批剑客,当时血洗李如柏全家的正是这批剑客。
贲昉便开始接近娄修,这个曾经在齐王司马攸府上做过幕宾的人,后来又消失了很多年,再次出现就成为司隶校尉许奇的佐官。
娄修的祖上娄圭善用计谋,曾经跟随曹操平定冀州,南征刘表,击破马超,立有许多功劳,可惜因言语不当,被习授告发,曹操将其杀害。
而如今娄氏子弟出仕的并不多,除了娄修在荆州担任西曹书佐,还有一个叫娄秉的应该是去常山王司马乂那里做了幕僚。
贲昉沉思片刻,吩咐他道:“鸣珂,娄修好结交名士,你盯视着娄家的时候,要格外留意经常出入他家的士族子弟,尤其是襄阳本地望族,我想娄修在荆州应该还有其他的助力。”
鸣珂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娄修的仕途履历表就摆在明面上,相当于坐探,而在荆州地界定然还有不少司隶校尉的暗探,不排除有本地士族子弟的可能性,毕竟像南阳、襄阳等荆北地区一直被曹魏所占据,当地郡望很早就归顺了曹操,经历了曹魏,再到晋朝一统三国,有某些士族子弟成为晋惠帝司马衷的心腹也很正常。
“贲先生,我家主人那边又该怎么办呢?”
“令狐邕不是已经赶往成皋县去了,他好歹是退之(李如柏字)的亲舅舅,纵使再不喜欢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家主人可不敢奢望他施以援手,一晃数年也没见过他捎封书信或者去呼啸山庄看看我家主人,当初不就是直接把我家主人交给老庄主,像是急着甩包袱一样。”
贲昉把脸一沉,嗔怪道:“自李成良和李如松相继离世后,呼啸山庄的人就对李如柏俯首贴耳卑躬屈膝,致使他性格偏执,更加的不可一世,十分嚣张,在江湖上也有了响当当的名号,月判官,他是不是对此还引以为傲啊?
没想到跟在李成良身边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当年我就不主张把他送到呼啸山庄,可惜我根本劝不动令狐邕,也罢,总归李如柏是平安的长大成人了。
你这厮少在我前面抱怨,李如柏身陷囹圄,还不是他自找的,非要掺和抢夺什么马家的宝藏,李成良留下的烂摊子,他倒是上赶着去收拾,他何时变得这么懂事了?
李如松的真实死因,他尚且都没调查清楚,这下被关进牢房里,令狐邕可没闲工夫管呼啸山庄的事,当然对李如柏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说不定令狐邕连他的面都不愿意见。”
鸣珂小声嘀咕道:“我家主人才不稀罕跟他见面呢。”
贲昉手中的核桃转动速度轻快起来,泰然道:“好了,天色不早了,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鸣珂讪讪一笑,说道:“贲先生,那个线人费是不是给结算一下,我是无所谓的,可我手下那么多线人还等着买米下锅呢?”
贲昉睨视着他,没好气的问道:“你这厮要钱要到我的头上来了,怎么呼啸山庄穷到连线人费都拿不出来了吗?你小子又在我跟前弄鬼,上个月我刚让账房支给你一笔钱,你是不是全都自己花了,如今又敢来我这里要钱?”
鸣珂急忙含笑解释道:“马上就要到月底了,我手下的线人都嚷嚷着日子不太好过,无非就是想让我给他们多加点钱,这襄阳地界的物价也是太高了,如今正值盛夏,大家也都很容易疲乏,懒怠的动,总得好好犒劳一下他们,让他们沾沾荤腥,才能集中精神做事。”
贲昉摆摆手,“算了,等荆州这边的事情都解决好了,你还是回呼啸山庄吧,你要是敢到李如柏跟前耍花招,看他怎么修理你。”
“等到我离开荆州的时候,能不能向贲先生讨要个人?”
“你还得寸进尺了。”
“这事以后再说好了,我这就去账房那边领些钱,手下的人都等着我回去发薪水呢。”
鸣珂笑得一脸狡猾,很快转身离开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暗潮(七)
陆家在冠盖里的庄园紧挨着蒯家,这座庄园是在陆机和陆云赶赴洛阳之后,才开始派人在襄阳建造的,陆玩曾经来此住过一段时间,他的书房还在去年重新做过装修,简约一体式组合书桌书架,和在洛阳陆府的那间书房风格很相似。
陆玩正靠在藤编椅背上,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并未摊开来看,只是用竹简轻轻敲打着手掌心,思考着一些事情。
在陆玩去年底回到吴郡祖宅之后,就帮着陆玄把一些机密资料整理归档,这些资料存放了许多年,都有些陈旧了。
上面记录着在吴国灭亡后陆抗旧部归降西晋被分配到荆徐扬各处军营之中,他们的姓名、籍贯、出身、后代子嗣现今又效力于何人麾下,记录的很是详细,中间也多有删改,可能是某些人被调到别的军营里了,或是战死了,再或者因病去世了,资料上也是增增减减,看起来不是那么条理清晰。
陆玩是从雨轻那里学习到的如何把各种资料文件归档,根据他们所隶属的部队、调动升迁记录和军职高低,做了表格,进行了系统的分类,这些重要资料一直由陆氏家主保管,陆玄允许陆玩查阅并且做整理归档,也是因为张昌在江夏叛乱的缘故。
如今南蛮校尉的军营中有些将领确实是陆抗旧部,还有昔年跟随陆晏、陆景和陆玄抵抗晋军的将士,其中就包括成到。
成到就是个兵家子,在东吴与晋朝的那场战争中,陆晏和陆景先后为王濬别军所杀,当时王濬部下立功心切,欲要将牙门将陆玄所率领的那支部队全部歼灭,更是动用了连弩手,放出箭矢,陆玄能够逃脱,全都是成到替他作掩护,肩上连中两箭,仍旧苦苦抵挡。
主将王浑看到后觉得成到勇猛无比,更有意放过陆玄,便下令停止对陆玄那支军队的围攻,还招降了陆玄的部将,这支军队也被晋廷收编到镇守荆州的杜预的阵营中。
之后成到效力于南蛮校尉帐下,担任裨将,陆玄对成到一家人很是厚待,还特别允许他的小儿子成元庆来吴郡陆家私塾里陪着陆玩一起读书,因此成元庆和陆玩自幼相识,交情很好。
“士瑶,你都到襄阳了,怎么也不来找我,想要带你去吃烤田螺串还得我亲自跑过来一趟,你这人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院中有人高声喊道:“还不快出来,这会看什么书啊,我们一起去溪边烤田螺串好了,我还特意抱了一坛青梅酒,就等着你来襄阳的时候开怀畅饮。”
陆玩疾步走出书房,看到成元庆拎着一竹篓,身边的小厮还抱着一坛酒,他便微笑问道:“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吃烧烤,也不怕夜里不消化?”
“待会吃完后我抡几下铁锤,也就全都消化了,你来了,我高兴,定要多喝几碗酒,不弄点下酒菜怎么行?”
成元庆从那个竹篓里抓出一个大田螺,拿给陆玩看,得意的笑道:“这都是我白天在溪边抓的,南絮过来告诉我说你今日到了襄阳,我赶忙就带着这一竹篓田螺来找你了,小时候我去吴郡陪着你读书,散学后就丢开书本,跑去河边抓田螺,你比我有耐心,都是由你把田螺肉一个个串起来,南絮还会抓鱼,不过我们总是把鱼烤糊........
可惜那时候我们太小不能喝酒,等到我能喝酒的时候,我却被父亲叫回襄阳了。如今可好了,一边吃着烤田螺肉,一边喝自家酿制的青梅酒,我们俩就是喝到天明也无妨。”
陆玩点点头,听他讲这些童年趣事,他的心情也畅快许多,庄园内有一条醉花溪穿过,他们二人很快走至溪边,南絮和几名小厮正在那里生火。
陆玩和成元庆面对面坐着,把竹篓里的田螺倒进小铜盆里,二人边说笑着边挑田螺肉,当全部挑出来之后,就用清水把田螺肉搓洗了几遍,然后做了简单的腌制,他们二人便开始把田螺肉串起来。
成元庆串好一串田螺肉后就把它搁在荷叶上面,转头笑问道:“士瑶,你到底喜不喜欢那个意珊姑娘,她一个弱女子心甘情愿的待在河内野王县,这么多年她到底图什么,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此时的陆玩早已脱下宽松衣长的外袍,只穿着薄纱中衣,简单随性的将袖口的部分往上翻折两次,瞥了他一眼,微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她,那你就赶去野王县看她好了。”
“我打小起就喜欢她,可她根本不爱搭理我,有一次她主动写信给我,我收到信后别提有多高兴了,当我看过信后,才发现信上没有一句话是问候我的,全都是在问你过得好不好,还托我把她亲手缝制的衣袍转交给你,我心里难受的一宿都没睡着。”
“你和我身材差不多,那衣袍你穿着挺合适的。”
“士瑶,既然你不喜欢人家,就直接拒绝她好了,兴许她伤心一阵子就不再痴迷你了。”
成元庆看着陆玩投过来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竹签,那种眼神明明白白的告诉成元庆,其实他很早就拒绝过意珊了。
“当年她的父母皆在城破之日殉难,士衡先生见她很是年幼怪可怜的,就把她带回陆氏祖宅做了婢女,后来你们想要在河内野王县安插自己的线人,便开始物色合适的人选,她却主动提出愿往河内做线人,其实她可以不用去的,你给了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但她仍旧愿意去执行这样危险的任务。
说起来她还真是个傻丫头,还不如好生待在陆家祖宅做婢女,等年纪大了,就找个好人家嫁了,从此过安稳的日子,士瑶你是拒绝了她,可她却换了一种方式,哪怕是拼了命也想得到你的认可,难道她真的不够资格做你的妾室吗?”
陆玩好像并没认真听他絮叨这些陈年过往,只是继续串田螺肉,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
成元庆哑然笑道:“我最不喜欢听我爹唠叨,如今我自己反而也开始唠叨起来了,说一堆不咸不淡没有痛痒的废话,只会招你烦,不过我是真心希望她能过得好。”
“那你就麻溜跑到野王县,死乞白赖的黏着她,陪着她吃饭,陪着她聊天,陪她时间久了,也许她就不会那么烦你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暗潮(八)
“我......我真的行吗?”
陆玩轻咳一声,“现在还不行。”
成元庆当即被浇了一头冷水,敢情陆玩刚才是在拿他消遣,不过他确实也没什么勇气跑到意珊跟前,他只是个兵家子,念了几年书沾沾文墨气,他本人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除了力气大,他就没有别的优点了,以后还是得混军营,了不起就当个牙门将,意珊哪里会喜欢他这样的粗人呢?
“令尊被陶长史打了一百军棍,你心中可有怨气?”
陆玩把最后一串田螺肉串好后,就擦拭了双手,很随意的问他。
他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把一串串田螺肉摆到烤架上,苦笑道:“父亲多次对陶长史出言不逊,违反军纪,理应被处罚。”
“可令尊未必这么想,他挨军棍丢了面子,心中怨气可是难消的,当然营中其他将领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成元庆略微皱眉道:“这事我也说不好,只是沙羡那边确实不太好打,听我父兄说张昌应该事先利用河道往老巢石岩山寨运送了大批的粮食,即便他们攻打不下穆家庄园,可云梦县和沙羡粮草充足再坚守半年也没什么问题,就这么跟他们耗下去明显于我军不利。”
“昔年赤壁之战时,黄盖向曹操投书诈降,只为保证没有武装的火船不被截击而能够顺利接近曹军水寨,曹操会选择相信黄盖的投降,也是考虑到黄盖曾经做过孙坚的部下,在军中比周瑜有资历,屈居周瑜之下,很有可能心有不甘。
如今陶侃处罚了军中老将,只要把这个消息传到占领沙羡的张放及其部将耳中,不就是现成的机会摆在你们面前?”
成元庆目光微微闪动,沉吟道:“你想我的父兄向张放诈降,他们会轻易相信吗?”
陆玩时不时翻动两下田螺串,淡淡说道:“准确说是你们父子四人一起投诚,你明早就奔赴沙羡,大闹军营,为令尊鸣不平,公然叫嚣主将,陶侃必会对你军法处置,到时你们再连夜赶去投降,我料张放不得不信。
我的人马到时会水陆双面埋伏在沙羡城门附近,助你们父子一举歼灭张放等人,只要收回沙羡,我相信用不了多少时日郗遐就能收复云梦县,阿虎也可以成功剿灭石岩山寨,这场战役也到了收尾的时候了。”
成元庆看着田螺肉应该烤好了,就拿起了一串,笑道:“士瑶,你怎么不派兵支援那个卫玠和郗遐呢?难道你就对他们这么有信心?”
“他们既然敢跑来荆州混,那么自然是做好万全的准备的,郗遐这个治中从事肯定干不长的,也许等平叛了张昌这伙蛮贼,他就快马返回洛阳去了,毕竟他志不在此,也只有阿虎愿意留在这里。”
陆玩从他手里接过那串烤田螺,香味四溢,身边的成元庆直接吃起来,陆玩却突然想起了孙洵,这个新野县公司马歆的幕僚到底准备做什么,若是来做说客的,那么他接下来的目标大概就是周伯仁了。
“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扯旗叛乱的,要不是张昌他们私造了甲胄弓弩,就是官府中人暗地里与他们相互勾结,私造兵甲对那些蛮族来说难度太大,只能是后者了。”
成元庆连吃了三串田螺肉,然后又喝了半碗酒,陆玩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微风起,他披着外袍凝视着那清澈平静的溪面,月光温柔的笼罩着溪水,载着月光一层一层的流动,波光粼粼,一切都显得这么静谧美好。
陆玩望见一对遍身洁白的鹭鸟正亭亭翘立在水边石矶上,凝然不动,昂首远眺,一抹柔淡的月光映在它们身上,很是幽雅。
忽然一只白鹤扑棱棱的飞了过来,白鹭惊起,一时间水面骤起涟漪。
陆玩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前年所作的那幅《池塘秋晚图》,当时雨轻就在他身边,还拿出一批新制的笺纸样本,种类分为素笺和花笺。
雨轻是模仿宋代花笺纸的制作技法,叫做砑花法,就是用雕板在纸上研压出凹凸纹饰,像什么碧云春树笺、团花笺、金花笺等,这样装饰的既低调又精致的花笺纸在铜驼街和彩虹街上都有售卖,各世家女郎也甚是喜欢这样滑如春冰密如茧的花笺纸。
而陆玩就是在雨轻特制的粉笺纸上来作画,这种笺纸光洁亮丽,其上印有卷草纹图案,很有格调,最后雨轻把那幅《池塘秋晚图》要走了,又送给陆玩好些这样的花笺纸,当做谢礼。
“在这水岸边画上红蓼与水蜡烛,接着画一只分开双足、立于水中的白鹭,作奋力迎风之姿,荷叶欹倾,水草顺成一向,既要画上绿意未退的荷叶,还要画上那种残破的枯荷,作到情态各异,然后再画上一对鸳鸯,一只展翅飞翔,一只悠然游水,水面上还要有片片落花,可以装点出萧索的秋色........”
雨轻在陆玩眼前走来走去,口里不停地说着自己的构思,好像陆玩只是为她代笔作画而已。
“士瑶哥哥,我的构思是不是很好啊?”
“构思是很好,就是自己画不出来,所以每回都要过来烦我。”
“等我的作画水平提高了,肯定会亲自给你画一幅的。”
“恐怕那一天太遥远了,你还不如现在信手涂鸦作一幅,说不定还能值几文钱。”
“士瑶哥哥,我的画作怎么可能只卖几个铜钱,最少也值一两金。”
“你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
“这可不是高估,而是最低价,因为每一幅粉笺画仅算纸张成本都价值一两金,所以我的画作当然要卖一两金了。”
陆玩听她这般狡辩,忍不住笑了笑,“笺纸虽然贵,但是在上面一旦画上你的大作,就会迅速贬值。”
雨轻小嘴撅的老高,故意走到他的身后,悄悄将一张写着傻瓜二字的纸条贴在他的后背上,然后就一脸高傲的走开了。
此时成元庆早已将那十几串田螺肉一扫而光,然后拍了拍陆玩的肩膀,笑问道:“士瑶,你在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
“没什么。”
陆玩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在溪边踱了两步,心道:我是在担心一个小傻瓜,不知道她如今在成皋县过得如何?那边的案子貌似有些复杂,要是她不插手此事,也许就不会在山坡遇袭了,还有那个李如柏,他又是个什么人物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但盼风雨来(一)
“宋仵作,这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在逍遥谷内,一众捕头正在四处探查,而在河岸边平躺着一具尸体,宁傕正在俯身询问仵作验尸的情况。
宋仵作缓缓说道:“他背后有一创口,深及两寸,溢出的血呈现暗红色,银针探其深处血色发黑,大概是毒箭之类的利器吧,他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昨晚。”
雨轻和吕莘也站在一旁,只是此刻他们二人都没有说话,因为这名死者正是齐天翔。
今日清晨有个渔夫跑去县衙报案,说是在逍遥谷内看到一具男尸,宁傕就带领捕头前去察看,而雨轻和吕莘正好在洒金街上的乐淘居吃早饭,望见宁傕和捕头急匆匆出城去,他们便跟着宁傕一起来到了逍遥谷。
“起风了,好像快要下雨了。”吕莘抬起头,望向从天边飘过来的那片乌云,脸上神情复杂。
天很快阴下来,宁傕立即命两名捕头先把尸体抬回县衙,然后他又去林子附近探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任何线索,几滴雨点却悄然飘落在他的脸上,他拿手随便抹了一下,还想继续往林子深处走,可不一会稀稀疏疏的雨点就纷纷落下来了,而且雨渐渐变大,宁傕只好作罢,和那些捕头速速离开了逍遥谷。
而雨轻撑着油纸伞,小心翼翼的单脚跨过地上的小水洼,身后的吕莘却伸手指向前面的纳凉亭,说道:“我们去那里避避雨吧,也许这雨一会就停了。”
雨轻把油纸伞微微抬高一些,望向那四方凉亭,点了点头,加快脚步走进了这座亭子。
雨点有节奏的落在小河里,树叶上,花瓣上,还有地上一个个大小各异或深或浅的水洼里,雨水顺着亭檐斜斜落下,溅起朵朵水花,扩散出一圈圈粼粼的水纹,亭子外的枝头上有一只鸟儿鸣叫两声便展翅飞走了。
雨轻收起油纸伞,顺势甩了两下,甩出的雨水在不经意间溅到吕莘的衣袍上。雨轻略带歉意的笑了笑,然后就把雨伞放到一边,安静的坐下来。
她的眼神中带着些许迷茫与失望,聆听着山谷里的风声、水声和雨声,它们交织在一起的旋律显得那么和谐,大自然的声音是如此美妙,春风化雨,自然无为。
如果不是刚刚目睹躺在河边的那具尸体,那么此时坐在亭中的她应该会很有心情去欣赏这雨中美景,虽然她对雨天无甚好感,但是这个亭子周围的景色确实很迷人。
吕莘云淡风轻的说道:“即便这里不下雨,风景依然很美。我认识一个人,他一开始并不喜欢雨天,可因为在雨天邂逅到自己喜欢的人,从此就喜欢上了雨天,闻着雨天的味道,期盼着那个人会回头看自己一眼,甚至还在这山谷里修建了一个凉亭,就是为了下雨天坐在亭中,听雨声赏雨景,纵使风雨不来,他亦会在此。”
雨轻对这样一段无疾而终的邂逅故事不太感兴趣,或者说她刚才只是在静静的发呆,并没认真听他说话。
雨下得小了一些,微风吹过,一滴雨珠正落在亭檐下那张透明的蜘蛛网上,破了一个洞,蜘蛛也迅速爬走了。
雨轻却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粉笺画本和精致小巧的笔帘,摊开笔帘抽出一杆细毛笔,低首在粉笺画本上画着什么。
“齐天翔死了,这条线索也就断了。”
吕莘轻叹一声,身边的小厮就从青铜壶里倒出一杯酒,他接过来,便把酒浇在地上,雨轻侧过头看他一眼,问道:“你是在以酒浇地祭奠齐天翔的亡魂吗?”
“不管齐天翔是被谁杀死的,他总归算是个痴情人,为了给亡妻英莲报仇,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如今我也只能用一杯浊酒来祭奠他了。”
“没想到你也会为他这样的一介庶民而感伤?”
雨轻小声自语着,突然一只小蜘蛛顺着阑干爬到她的衣袖上,她伸手拂了拂,笔帘边上那把黄花梨木竹节手柄的小书刀却掉到了地上。
吕莘忙弯腰帮她捡起来,还给她时,笑问道:“这个小书刀造型很别致,还有那个湘妃竹笔帘甚是精巧,上面还系着一只竹制蝴蝶,这些都是在洛阳买的吗?”
“这不是我买的,而是在家门口捡的。”
“捡的?”
“嗯,如果哪一天它的主人回过头来找寻,我再还给他就是了,其实这一套文具我很喜欢,尤其是这只竹制蝴蝶,平日里我总是把它摆在书桌上面的,今日出来时想着写点东西,便带上了这笔帘,还特意把这只竹制蝴蝶系在了笔帘上。”
“我看这只蝴蝶既不像是常见的编织,也不是那种传统的雕刻,而是将竹子剖为竹片、竹篾或竹丝,再以各种手法组合而成的,真的是很精细,栩栩如生。”
吕莘仔细瞧了一会那只蝴蝶,然后轻轻放下,又伸头看了看那粉笺本上面画着的年轻女郎,不禁问道:“这是何人?”
“英莲,根据她父母所描述的,我大致画出了她的人像,想要查出那晚英莲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事,总要有一幅她的画像,才好让宁县尉派捕头四处去打听。”
雨轻瞟了他一眼,看他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雨轻当即合上粉笺画本,蹙眉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做的事很可笑?”
“不是,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吕莘连忙摆手笑道:“只是英莲的画像实在是有些......我想上官胜的审美不至于这么差吧。”
“上官胜他们顶多算是个富二代,不像吕兄出身士族,审美和品位自然高于他们了。”
雨轻讥诮一笑,扭过头去,暗自说道:英莲的死在你们这些士族子弟眼里本来就是无足轻重的,即便你们都已猜到她可能遭遇了什么,因为她不是你们那个圈子的人,她只是个村姑,她会怎么活着,活得痛苦还是快乐,活的时间长与短,都跟你们没关系。
反正那噩梦般的凌辱,已经将她对明日所有的憧憬都撕碎了,她也有爱慕的人,可惜这份情感再也无法传达,也不可能有人愿意站出来为她伸张正义,仅仅那些流言蜚语就能够把她杀死,你们很清楚这一切,可是你们对此却无动于衷。
方才你装作一副同情的模样以酒浇地祭奠齐天翔,那才是可笑,因为你并不是同情他,多半是在心里嘲讽他太过愚蠢,死得这么快,为断了线索而感到可惜,在你们的眼神里从来都看不到任何的怜悯,对于没有利害关系的人,你们才不会予以理睬,当然我也不奢望你们能挺身而出,因为那根本是不切合实际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但盼风雨来(二)
吕莘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惹恼了她,一脸尴尬的站起身,努力解释道:“其实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也许上官胜他们会做出这种无耻的行径,但是李——”
“雨轻,宁县尉都带人回城去了,你怎么还待在逍遥谷?刚才雨下得有些紧,你有没有被雨淋到?”
张舆右手持油纸伞,左手还拿着绢丝质地外涂油脂的雨衣,站在凉亭外,望了一眼吕莘,又看到雨轻坐在亭中磨磨蹭蹭的卷那个笔帘,还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方盒子来装竹制蝴蝶,他不禁敛容说道:“还不动作快些,这雨停一会,估计还会再下的,出来带什么纸笔,你何时这么认真练字了?”
雨轻把东西都收进衣袖里,然后撑起油纸伞,故意抢步走到吕莘的前面,慢慢走下略有积水的台阶,似笑非笑道:“本来昨日李如柏就可以出狱的,可惜有人告发他贩卖私盐,他还真是祸不单行,当然随后又有人向县衙揭发柴六郎卖铁器给匈奴人,还真是有趣呢。”
吕莘苦苦一笑,看着雨轻披上月白色雨衣,和张舆渐渐走远,他摇头叹气道:“退之兄,我可帮不了你了,这小丫头的心思真的太难猜了,该说的话我也说了,她完全没什么反应的,不过我看她很喜欢那个竹制蝴蝶,你这人送礼物还不留名的,人家只当是门口捡来的,压根是不会谢你的。
你这人到底是希望她知道你的存在,还是害怕她知道你来过,你还真是纠结,偏偏要在这逍遥谷里修建什么亭子,她住在洛阳根本看不到这里有什么风景,好吧,如今总算是等到她来了,可你又被关进牢里了,这场雨来的真不是时候,坐在亭中陪着她听雨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啊。
那个张舆也是很难甩掉的,明明让双穗带着他和楚颂之去你的避暑别院查看情况的,怎么这会又跑来逍遥谷了?我看他是紧张过度了,不过退之兄你的竞争对手可有好几个,以后你就慢慢和他们打交道吧,烦心的日子只怕还多着呢。”
在车上,雨轻还在想着杀害齐天翔之人会不会就是抢劫案的真正谋划者,因为谭采已经查出是一个叫曾顺的衙役被齐天翔收买,让他把堂上问案的经过和上官胜他们几人说的话通通告知他,所以那些捕头过去城南十里处的山洞内就找到了赃物,原来是齐天翔连夜提前埋下去的,让上官胜他们再难辩解,更加坐实他们的罪行。
之后宁傕就带领捕头们去往齐天翔家中,从他年迈的母亲那里得知齐天翔于前日回来过,给了她一袋金子,还说自己找到了靠山,准备去投奔,过个一年半载就会接她过去享福的。
正在宁傕派人四处找寻齐天翔的踪迹之时,没想到今早就有人在逍遥谷看到了齐天翔的尸体,很显然是有人在利用完齐天翔之后,便将他灭口。
张舆看她仍在沉思,便轻叹一声:“今天的天气真是糟糕,什么风才能吹走那片乌云呢?”
雨轻抬起明眸,说道:“这场雨仿佛是天空在痛哭,齐天翔的孤悲之旅算是结束了,不过公安哥哥的收网行动才刚刚开始。”
“齐天翔为亡妻英莲报仇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他却是个不会思考的执行者,为他出谋划策的人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制造了这起邬家抢劫案,齐天翔只是想要除掉成皋县四大恶少,而柴六郎和李如柏才是幕后真凶的目标,不过在我看来,那个柴六郎更像是个拉来垫背的,也许那个人的真正目标就是李如柏。”
雨轻想要撩起车帘的手抬起又放下,她对张舆这个引蛇出洞的办法并没有怀疑,因为这个办法确实简单有效,只是那个被射杀的假的齐天翔很无辜。
那人原是张舆身边的护卫,与齐天翔身高身材都很相似,便易了容假扮成齐天翔回家看望他的老母亲,又去英莲的坟前等候那个神秘女子的出现,可惜那女子并未现身,只是让一个砍柴人捎话给他,约他去逍遥谷见面。
这神秘女子叫做芙蕖,就是这起抢劫案的指使者和主导者,齐天翔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要投河自尽,齐天翔上前问她为何寻死,她声泪俱下,说自己被上官胜那个恶少玷污了身子,还被毁了容,已不愿再苟活于世。
当时的齐天翔早已安葬了英莲,并且从英莲留给他的新做的衣裳里找出一封血书,这才得知真相,原来那晚英莲被上官胜的家仆掳到了府上,四大恶少轮番侵犯她,做出这般禽兽之事,天理难容,齐天翔发誓要把这四大恶少碎尸万段,无奈自己势单力薄,想要除掉他们四人谈何容易,于是他和这女子很快就合谋制造出这起邬家抢劫案,意图让官府将他们绳之以法。
杀邬启豪本来就在齐天翔的计划之中,至于上官胜、梅源、南过他们三人后来与邬启豪反目,嫁祸给他们也变得容易许多。对于柴六郎和李如柏为什么也被牵涉进来,齐天翔并不清楚,那个女子也是神出鬼没的,每次都是她派人来联系自己,自己想要找她却是很难找到的。
齐天翔是在收到芙蕖写的密信后才去夜探李如柏的避暑别院,密信上写着在李如柏的别院书房内或有宝藏图,让他悄悄潜入房中找寻,可惜他还未进入那座别院,就被雨轻派去监视那里的陈浩之抓到,现今就关在裴家别院的一间密室中。
除了看守他的雷岩和陈浩之,只有雨轻和张舆进去审问过他,其他人都是不知晓此事的。
“顺风去了哪里,好像两天都没见到她的人影了。”
“我让她去河内办事了。”
张舆感觉她说话语气有些冷淡,还故意坐得离他远一些,便问道:“雨轻,你这是在生谁的气,是吕莘,还是我呢?”
雨轻摇摇头,并没有回答,因为她不是生气,而是有些失望,可这种失望又是不能明言的,因为她如今所处的世道就是这样,人有贵贱之分,根本没有生来平等之说。
“其实我是骗你的,他并不是我的护卫,而是一名死囚,我给了他一个缓刑的机会,只要他这次执行任务成功,顺利找出幕后真凶,那么他就可以将功抵罪,减轻刑罚,可惜他失败了,凶手还是技高一筹。”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但盼风雨来(三)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我说死的只是个护卫,你是不是就觉得我很无情,以后也不想再理我了?”
雨轻再次低下了头,如果她此时对着张舆说不管是护卫,还是奴婢家仆,他们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儿,不该随意剥夺他们活着的权力,那么张舆一定会认为她又在说什么疯话了。
当张舆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上,她才重新抬起头,张舆还是那个淡漠疏离却又细致温柔的少年,他微笑说道:“虽然你的想法有时候让人难以理解,但我会试着去慢慢了解你所构想的那个美好世界,不过你的期望值不要太高,更不要在心里讨厌我。”
雨轻目光一闪,忽转话题,问道:“公安哥哥,那个告发李如柏贩卖私盐的人和在逍遥谷射杀齐天翔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伙人?”
“也许吧。”
如今是实行食盐专卖,盐务隶于度支尚书,设司盐都尉、司盐监丞管理盐政,规定不得私自煮盐,犯者四岁刑。左思在《蜀都赋》中赞扬蜀汉“家有盐泉之井”,足证蜀地盐井之多,该地的盐井仍旧延续官办和私办两种:官营者,归盐官直接管理;民营者其产品也一律由盐官统一调拨销售,所得盐利酌情分配。
一般私人经营的盐业都是世家豪门所有,普通的商贾或者平民百姓是无力问津的。其实设立盐官,就是为了防止豪门垄断生产,任意抬高盐价,牟取暴利。
雨轻安静的想了一会,不禁叹息道:“如果李如柏真的贩卖私盐,最轻也要被判四年徒刑,这次他怕是在劫难逃了。”
张舆随口问道:“他坐不坐牢与你有关系吗?”
雨轻眯起眼睛,摇了摇头,然后翻开粉笺本,指着那幅小像,问道:“这名叫芙蕖的女郎到底是什么人呢?”
原来雨轻刚才在凉亭中画的并不是英莲,而是齐天翔所说的那个叫芙蕖的神秘女子,她的脸上还留有烫伤之后的疤痕,故而吕莘在看到后开始质疑上官胜的审美。
张舆心不在焉的说道:“芙蕖应该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不管事情会如何发展,倒霉的人都是李如柏,不过柴六郎贩卖铁器也好不到哪里去,有柴六郎和他作伴,他在牢里也不会太孤单的。”
“反正我已经命人把英莲留下的血书交给谭采了,上官胜他们是没有抢劫,但是恶行累累,我手里还握有他们犯下的几条人命案子,就等楚兄将受害家属的诉状递到县衙,为成皋县铲除恶少,到那时楚兄就成了本地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了。”
雨轻把玩着竹制蝴蝶,喃喃自语道:“李如柏和柴六郎两个人只能继续待在大牢里了,他们俩还真成了患难狱友了,也不知他们到底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别人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张舆看她根本没有明白自己方才说的话的深意,只是一门心思的钻进案子里面去了,他略觉不快道:“捡的东西也拿来当成宝贝,你还嫌屋子里摆放的小玩意不够多吗?”
“我很喜欢这个,公安哥哥要是在哪里看到有卖这种竹制工艺品的,就帮我买一些回来,我会付钱给你的。”
雨轻掀起车帘朝后面一望,不禁疑道:“吕兄的牛车怎么朝东边驶去了,他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他的哥哥吕重好交友,有许多饭局,他多半是去作陪了。”
“哦,阿龙哥哥和山延今日去爬山了,爷爷和四叔也一块到王家别院赴宴去了,楚兄这会估计还在向受害家属了解具体的情况,我让覃思和踏月也跟去了,如今只剩下我和公安哥哥了,眼见这雨淅沥淅沥下个没完,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好了。”
“前面官道上就有一家食肆,去那里——”
张舆说到此处却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望见在不远处一个中年男子下了牛车,然后撑着油纸伞缓步走向前面的那座宅院,只见那人身着黑色带暗银色花纹的外袍,搭配深蓝色的中衣,黑靴匆匆踏在水洼里,可那人对溅起的水花毫不在意,大步走了进去。
“公安哥哥,你在看什么?”雨轻也好奇的伸头朝窗外望了望,雨幕中除了深深浅浅的绿树,根本没有什么行人。
“没想到令狐邕也来到成皋县了,我前些天留意过这座宅院,大门还是锁着的,这老宅子估计空置了许久,如今倒是来人了,竟然还是他,真是让我颇感意外。”
“既然我们遇上了他,就去那里避避雨好了。”雨轻说着又扫视一遍车内,沮丧道:“公安哥哥今日出门没有带上剑啊。”
“你就这么喜欢看别人刀剑相搏吗?”张舆直接把雨衣递给她,笑道:“我看他的几名小厮正忙着把行李搬进府中,想必他也是刚到这里,我们就去他那里蹭顿饭好了。”
“嗯,虽然我不认识令狐先生,但是我听王润提过他,太原令狐氏是名门世族,与同郡王氏有着姻亲关系,王润对令狐先生也很是敬重,如今令狐先生在梁王府做幕僚,此番来成皋县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呢?”
雨轻一边说着,一边披上雨衣,张舆早已跳下牛车,撑起油纸伞,又主动伸过来一只手臂,雨轻扶着他的手臂缓缓下了车。
路面上积了很多水,这条官道是在去年重修过的,可是地面已经开始有坑洼破损了,看来制造出来的这种简易水泥质量还是不过关,可能与水泥砂浆比例不正确有关,水灰比控制不合理,水分过多或者过少把握不好,看来以后还得对有破损的水泥路面进行修补。
这时,朗清已经把名帖递给门房,张舆在前面撑着油纸伞,一转头发现雨轻还在盯着地上的小水洼看,便唤道:“雨轻,不要再傻傻的看地面了,我们该进去了。”
“哦,可是路面修复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雨轻急忙跟上他的脚步,口中不停地说着有关水泥路面出现裂缝、变形等问题,久而久之就会造成大的坑洼,影响交通顺畅和路面的耐久性,缩短道路的使用寿命,因此需要及时修补维护。
当地的负责人应该定期检查路面的破损情况,发现路面破损严重的地段,就该立即上报给洛阳总部,对一般性磨损和局部损坏进行定期的维修工程也是很有必要的,下次开圆桌会议的时候要研究出一套路面维修的方案出来。
“雨轻,你现在应该思考的问题是自己能否在这里填饱肚子,万一这院子空空如也,你就只能回车上吃糕饼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个人的快乐
张舆又伸手帮她摘下雨衣的帽子,因为这帽子比较大,可能会遮挡视线,好在现在雨变得很小,没必要再戴雨帽了,然后为她撑起油纸伞,二人并肩走进了这所宅院。
管事带他们进入前厅,令狐邕便含笑问张舆可是来这里避暑的,何时来的成皋县,张舆表现的很是恭敬,因为令狐邕和张华有些来往,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坏,张舆并未问他因何而来,只是问梁王近来可好,自梁王返回洛阳后就担任领军将军、录尚书事,公事繁忙,忧心劳累,更是要注意保养身体。
雨轻待在厅上,听着他们打太极式的聊天,索然无味,感觉自己毫无存在感,就如同空气一般,她便主动提出要去院中走一走,张舆却对令狐邕说这位裴家小郎君还尚未用午饭,许是感觉饿了,想出去找吃的了。
令狐邕呵呵一笑,忙唤来管事,命厨房的人赶快做些精致菜肴端至花厅。
雨轻颔首退了出去,负手走在游廊上,四处观赏着这园子,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是还算雅致。
雨渐渐停了,她从前院转到后院,却意外的在树下发现了一个秋千,两根绳索加上踏板很是简单,并没有拴上什么彩带等装饰,只是在一边的绳索上系着个小木牌,牌子上写着“一个人荡秋千也很快乐”。
“为什么是一个人荡秋千呢?”
雨轻伸手拨动两下那个小木牌,系着的绳子断了,在它掉落的瞬间,雨轻稳稳的接住了,不满的自语道:“即便我没有去碰这个小木牌,它也快该掉下来了,待会找人再绑上去就是了。”
“小郎君,这秋千都有十多年了,不结实快坏了,坐不得了。”老管事赶了过来,堆笑说道:“其实老爷早就让人把这秋千拆掉的,反正也没人会在这里荡秋千了。”
“原先在这里荡秋千的人是你家的小郎君吗?”
老管事目光里闪过一丝犹豫,然后回道:“不是,只是我家老爷的友人带着妻眷在这里借住过一段日子,他的孩子喜欢在这里荡秋千。”
雨轻点点头,把那个小木牌放进自己袖中,然后继续朝厢房那边走去,当来到一间书房门前,她略停下步子,因为这书房门上也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闲人请来打扰”。
“真奇怪,别人都是闲人免进,闲人请勿打扰,他却希望别人过来打扰,也许世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正常。”
雨轻小心翼翼的推开书房的门,没想到这木牌也啪嗒掉到地上,她不由得苦笑道:“是不是平日里根本没人推开这书房的门,怎么我一来,挂着的木牌就掉落了,难道是这间书房的主人不欢迎我进来吗?”
管事弯腰捡起那个木牌,尴尬笑道:“那小孩喜欢玩,总是到处挂一些小木牌,不打紧的,下人们知晓老爷不常来这里住,便也习惯偷懒了,这屋子也没收拾干净,小郎君还是去别处逛一逛吧,这书房里灰尘大,空气不好,也没摆什么好物件........”
“我不是那么讲究的人,正好雨也停了,就打开门窗换换气吧。”
待灰尘散尽,雨轻慢慢走了进去,来到一架黄花梨嵌乌木透格门方角书柜前,此柜柜门和侧山上部用横枨隔出正方形空间,所镶嵌的透格是用乌木短料制成的,做工甚为精致。
雨轻伸手拂过上面的透格,然后吹了吹沾在手指上的一层灰,这书柜并未上锁,她轻轻打开两门,从里面随便取出一卷竹简。
雨轻今日出门只带着怜画和雷岩,怜画早就把一个小凳子放到地下,而雷岩也在仔细打量着这间书房。
那位管事看到雨轻已然坐了下来,饶有兴致的看着竹简,他便只好退了出去。
当雨轻的手指触到一行字时,却感觉有一种莫名的心痛,这竹简里记录着一个小男孩最简单的日常生活,却在幼稚可爱的文字里透着孤独与寂寞。
“今天我又是一个人荡秋千,这院子里的人都不愿陪着我,甚至还躲着我,邻居家的哥哥上回爬到墙头上玩,还朝我身上丢石子,骂我是个没人要的傻瓜,早晚是要被赶走的,说了好多难听的话,我当时真想打他一顿,可是母亲说过,不可以随便跟别人打架,我只好忍了,就当听见了几声狗叫。
然后闷声跑回了书房,读书练字直到深夜,又在院中练了一会剑,最后坐在门前台阶上吃胡饼,这里的胡饼做的没有家里的好吃,那条流浪狗又跑过来了,我便把剩下的半张胡饼给它吃了。”
“我昨晚梦到父亲了,他问我最近过的好吗,有没有刻苦读书、勤练武艺,还微笑着张出了双臂,我努力跑向他,可怎么也碰不到他,就连他的身影也渐渐变得模糊,我便大声告诉他,即便他不在,我也绝不会偷懒的,不管多少人对我冷眼相对,将来要面对什么,吃多少苦,都没有关系,我会加倍努力坚强的活下去,也请替我转告母亲,让她不要替我担心,我现在吃得好睡得好,一天比一天勇敢.......”
雨轻看到此处,那双清如秋水的眸子迅速蒙上了一层雾气,她卷起竹简,一种强烈的共鸣袭上心头。
雷岩翻看着竹简,秀眉微蹙,说道:“雨轻,这书柜里放着的竹简并不是什么古籍,而像是一个小孩子写的日记,应该就是刚才管事说的那个孩子。”
雨轻站起身,揉了揉眼睛,视线移至那布满灰尘的书桌上,只有几支笔尖变形了的毛笔,出现裂纹的砚台,再无其他东西。
“雨轻,你怎么能随便走进别人的书房?”
张舆疾步走到门口,闻到一股很重的霉味,皱了皱眉,问道:“这书房多久没让人打扫过了,尘土飞扬的,你竟然还跑到里面看书?”
这时,令狐邕也走了过来,对身边的管事道:“赶紧命人把书房打扫干净,里面的什么竹简纸笔的,堆放得太久了,全都拿出去扔了吧。”
雨轻赶忙走出来,施礼道:“令狐先生,可不可以把这些竹简送给我?”
张舆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雨轻,问道:“这书房里的竹简肯定不是发霉就是断线,都是残章断简,根本看不得了,你要这些不中用的东西做什么?”
第一百一十九章 顺水推舟
“那个.......那个书柜能不能也一并送与我呢?”雨轻对着令狐邕微微一笑,一脸天真的说道:“反正都是一些陈旧的家具,我想令狐先生也是准备把它丢出去的,不如把这书柜和竹简一起送与我好了,我马上命人把它们搬走,这样也省事。”
令狐邕略觉诧异,又仔细看了看雨轻,不觉发笑:“好吧,既然你不嫌弃这些东西老旧,这书房里有什么你瞧得上眼的就直接带走吧。”
“多谢令狐先生。”雨轻含笑走至管事身前,轻声道:“我比较喜欢书房门上的那个木牌。”
管事无奈的笑了笑,从袖中掏出那个小木牌,双手递给雨轻,雨轻接过来后,又从自己袖中取出秋千上的木牌,拿着两个小木牌在张舆眼前晃了晃,调皮的笑道:“是不是很有趣?”
张舆没好气的说道:“你什么时候也干起拾荒匠的营生了,拾破烂好玩吗?”
“拾破烂怎么了,只要眼光独到,敢想敢做,穷得不能再穷的拾荒匠兴旺发达也是迟早的事。”
张舆调侃笑道:“这会是不是又不饿了,饭食都摆在花厅了,你还不过去吃饭,那书柜和竹简又跑不了,书桌要不要也一并带回去?”
雨轻低哼了一声,吩咐怜画两句,就大步朝花厅走去了。
在王戎的别院附近还有一座园子,这里正是柳宗明的别院,去年他还来过这里避暑,只是今年洛阳府中事多,他并未过来,不过今日池荷被请到这园子里抚琴,听琴的人正是何虔,在他身边站着的却是毓童。
何虔看看毓童脸色,笑道:“我借住在宗明兄的园子里,你好像很不高兴。”
“毓童不敢。”
“那就是怪我插手你的事情,我这么好心帮你,你怎么还不领情呢?”
何虔摆了摆手,池荷便被小厮带下去休息了,毓童立时冷冷地道:“射杀那个人又有何用?他根本就不是齐天翔,真的齐天翔多半已经落到裴家那个养女和张舆手中了,你派出去的无能手下连个人都跟丢了,简直是在给我帮倒忙。”
“你敢这样对我说话,不要仗着宗明兄对你有几分宠爱,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只不过是他买来的一个奴隶而已,不管你再怎么出色,在柳家你依旧什么都不是,宗明兄妻妾很多,如今又是儿女双全,他每日都沉浸在幸福里,哪里还会想起你?”
毓童的双目冷冷地眯起,两道冷芒凝聚如线,森然注视着他,“我不需要什么地位,但如果有人打乱我的计划,那么不仅是宗明郎君,还有东海王都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何虔放下酒杯,不以为然的笑了两声,“那起抢劫案没能将李如柏置于死地,你就把他贩卖私盐的事情抖搂出来,除掉一个李如柏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吗?他不过就是个商贾而已,之前你都能轻而易举的杀害李如松,怎么现在对付他的弟弟倒是变得畏手畏脚了?”
毓童眸中的戾气一闪而过,沉声道:“李如柏跟他的蠢材哥哥李如松可不一样,我先后派到呼啸山庄刺杀李如柏的人全都无一生还,李如柏又总是行踪不定,即便是买通几个呼啸山庄的人毒害他也没能成功,他确实只是个商贾,但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目前来看,只有借官府之手除掉他,才是最为稳妥的办法。”
“我看分明是你私心太重,办事屡次出错,才想出这样迂回的法子,宗明兄之所以信任你也是因为你在临淄李槐的事情上处理的很干净,不过那批兵甲终究还是没有找回来,你的能力也就是替宗明兄剪除一些杂草了。”
何虔阴阴一笑,“我让人射杀那个假的齐天翔,为的是引鱼上钩,裴家的那个养女最是喜欢搅局,如果不是她插手邬家的抢劫案,我想那个姜建早就结案了,你也就不用花重金笼络呼啸山庄的人了,当然你也是想要找寻邬家传闻中的宝藏,这好像并不是宗明兄安排给你的任务,而是你自己的私心。”
毓童一听攸然变色,难道这个何虔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是不可能的,虽然柳宗明和他同为东海王司马越的幕僚,但是他们的关系没那么要好,柳宗明更不会在此时出卖自己。
“宗明兄也是在为东海王费心谋划,我自然是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的,不过我此行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如果我们能互相帮助那就最好不过了。”
毓童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迟疑着说道:“先前在洛阳刘绥不知是得罪了哪位高门权贵,惨遭毒打,足足在榻上躺了大半年,想必你也是知晓此事的。”
“刘绥祖上刘奥不过担任太祝令,他的叔叔刘道真出身贫寒,但善于骑射,作战英勇,又幸得扶风王司马骏的赏识,都督幽并州诸军事,戍卫北境多年,才赐爵关内侯。
刘绥也就是倚仗自己的叔叔,巴结郭氏子弟,才在洛阳混得开,什么灼然玉举千里挑一的美男子,只怕在钟雅和任远眼里,他就是个只会玩女人的废物,不过废物也是可以再利用的。”
毓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何虔却摆摆手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从刘绥那里听到一个有趣的消息,去年他靠着刘宝的人脉好歹在幽州刺史许猛那里得了个闲职,有关慕容部落的消息比我灵通些。”
何虔话到此处,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把那杯酒一饮而尽,有人想要清算旧账,自己何不推他们一把,正所谓“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接下来就要看这把刀够不够锋利了。
而在姜府,常主簿亲自送一位客人到府门外,直到目送牛车渐渐驶远,他才转身快步走回偏厅。
此时姜建已经把那份由司盐监丞开具的凭证放到桌上,这凭证就相当于宋以后的盐引,呼啸山庄李如柏是持有盐务部门发放的食盐运销许可凭证,他并没有贩卖私盐,方才送走的那位客人正是梁王府上的幕宾,他就是来告诉姜建,这其实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第一百二十章 出狱
姜建无奈的摇了摇头,“原来李如柏是梁王司马肜找来帮自己打理生意的人,难怪呼啸山庄名下有那么多的产业,甚至可以挤进司州巨贾前三的位置,抱上了梁王这棵大树,李如柏自然是有恃无恐,既然梁王府的人都特意把凭证送过来了,也只好将李如柏释放了。”
“县尊,昨日那个楚颂之把一尺竹简的奥秘当众破解了,显然是有人拿敲诈信陷害李如柏,邬家抢劫案的真正谋划者恐怕并非是齐天翔这样的泛泛之辈,还有柴六郎倒卖铁器给匈奴人,这可是等同于叛国通敌的死罪,柴六郎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此事定然与蔡家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还跟——”
“依我看,能够查出柴六郎贩卖铁器的人更是个狠角色,因为此事一旦被揭发出来,柴六郎是必死无疑,而蔡谟只会设法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也许先前蔡谟还会顾及表兄弟的情分,想着为他洗脱罪名,如今却只盼着柴六郎能够承担下所有的罪责,早点了结这桩事。”
姜建站起身,在厅上踱了两步,回想着昨日亲眼目睹到那尺竹简浸泡在水中,渐渐分散成许多很薄的竹片,还有一根根极其纤细的竹丝,原来那竹简是由许多小竹片和竹丝镶嵌拼接而成的,这种竹丝镶嵌工艺难度很大,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一般的篾匠根本做不出来。
当时楚颂之和谭采两人在大堂上各显手段,把抢劫案中的几个重要物证全都推翻了,上官胜他们还一脸喜色,觉得自己马上就能当堂释放了。
不料谭采很快把英莲的血书拿到上官胜他们三人面前,又传唤目击证人,叙述了英莲被强掳到上官府的经过,上官胜根本无力辩解,而当时潘伯武就坐在堂上听审,在听完英莲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他阴沉着脸说了一句,“既然真相大白,就请县尊秉公执法。”然后拂袖而去。
上官胜跪在地上,不知怎么的就昏厥过去了,也许是吓晕的,因为潘家人已经表明了态度,上官胜只能自求多福了。
而李如柏却在旁拊掌笑了起来,“看来是我赌赢了,可以找人到上官家敲锣打鼓了,让街坊百姓也高兴高兴。”
当时在县衙门口围观的百姓,口中不是称赞谭县丞为英莲的死伸张正义,就是在赞许楚颂之明察秋毫,却都自动忽略了姜建这个堂堂县令的存在。
姜建苦苦一笑:“看来我得给洛阳那边写封信了,对于有些看不清楚的事,只能请教他人了。”
常载走上前说道:“县尊,且放宽心,既然楚颂之想要在这里出风头,那就让他自己查去吧,到最后少不了要得罪一些人,他也捞不到任何好处。”
“罢了,有裴家和王家在这里,这案子还是要认真查下去,我看近日谭县丞也变积极了,就把白骨案和抢劫案一并交给他来处理吧,我想这样的案子根本难不倒谭县丞的,怎么说他也是司隶校尉许奇派过来的人,由他出面对付那些士族子弟,再合适不过了。”
常载颔首道:“县尊确实该歇一歇了,反正上官胜他们是翻不了案了,替百姓惩治了四大恶少这就足够了,至于藏在暗处的那些人,就让谭县丞和他们斗去好了,毕竟司隶校尉许奇在洛阳周边地方上明面暗地里安插了不少人,不管是士族还是王爷,敢在许奇眼皮底下犯事的人一准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到了傍晚,雨轻和张舆才返回到裴家的避暑山庄,天空中那犹如朵朵火焰般的晚霞濡染在云片上,一缕缕光芒均匀地挥洒向大地,映在庭院中,两名小厮正把那个书柜搬进雨轻的书房。
雷岩、甜甜和香草主动去厨房帮忙做饭了,而怜画和梧桐正在伺候雨轻沐浴,这间专门的浴室被花圃环绕,微微嗅着花草的芳香,整个人十分惬意。
这间浴室是用墙隔成前后两个房间,前室用来洗澡,后室用来烧水,为了接水便利,还特别在前间的外面,就近凿了一口井,井口上安设辘轳架,同时在井口附近架上引水管,让引水管穿墙而入浴室之中,这样既省时又省力。
前室中间有一个用白玉砌成的池子,还设有简易的淋浴装置,就是在浴池中装置绞水、贮水、放水器具,浴池一角摆着贮衣的小柜子和洗浴用具的箱格,在前间的墙角砌有排水沟,洗浴后的剩水便是由此排出室外,明代有钱人家的私人浴室大都是这样的设计。
今日雨轻是用自己研制的澡豆来清洗肌肤,其实就是将豆粉、香料这些混合后,进行熬煮干燥,做成可以洗涤用的澡豆。
雨轻简单洗完澡后,就穿上了浅蓝轻纱高腰襦裙,怜画递过来一瓶蔷薇露,微笑道:“雨轻小娘子,往脸上拍点神仙水吧,不仅保湿还可以散发香气。”
梧桐一边帮雨轻编着瀑布编发,一边笑道:“什么神仙水,那叫蔷薇露。”
雨轻往脸上轻轻拍了点蔷薇露,然后就拿起勺子开始吃酸奶,梧桐只是用浅蓝丝带在编发的发尾处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雨轻一向不喜描眉擦粉底,所以梧桐帮她梳好头发后,就把换下来的男装拿去洗了,而怜画正在吩咐小丫鬟擦干青砖地面,等浴水排走后,她还要清理浴池。
这时花姑疾步走进来,回禀道:“雨轻小娘子,双穗这会跑过来了,就在西角门那边站着呢。”
雨轻点点头,拿上羽扇,走到门口又换了一双鞋子,迈着轻盈的步子很快来到西角门。
“双穗,你是不是又想来我这里蹭饭呢?”
西角门半开着,雨轻摇着羽扇,就这样穿着女装站在那里,并未从角门走出去,其实双穗已经来过裴家好几回了,早已见过雨轻穿女装的样子,所以他并不感觉奇怪。
但雨轻却一脸愕然,在门口意外的发现了李如柏的身影,惊问道:“李如柏,你怎么从牢里出来了,难道你越狱了吗?”
一身白袍的年轻男子慢慢靠近她,透过那扇半掩半开的门,很认真的望着她,那目光温柔而明亮,晚霞落下,停在雨轻的脸上,浅蓝色的蝴蝶结若隐若现,在空气中还闻到一阵芳香。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战栗夜色(一)
隔着这扇门,李如柏只能看到她的侧颜,而雨轻并未向前移步,只是歪着小脑袋瞧了他一眼。
李如柏一脸满足的笑了笑,“我又没有犯罪,自然会被释放的,本来想着为了答谢你替我洗脱冤屈请你吃饭的,可惜眼见着太阳都落山了,只能明日再请你了。”
雨轻浅浅笑道:“我只是帮抢劫犯洗脱了嫌疑,至于什么贩卖私盐的事,我却是无能为力,你今日能出狱,应该是有高人暗中相助,那个人可不是我。”
“反正这次你帮了我,我自然会好好谢你的,如果你想要什么东西,想问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来找我。”
李如柏想要再凑近一些看看她,却听见了张舆的声音,他身子便隐在门后。
“雨轻,你站在这里跟谁说话?”
“公安哥哥,双穗过来告诉我,他家主人无罪释放了,是不是很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李如柏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人,以后你少和他这种商贾来往,你的四婶让你过去吃饭,刚洗了澡就站在这里吹风,我看那碗姜汤也是白喝了,快点去吃饭了,还看什么?”
“哦,刚才二哥哥还说我带回来的那个书柜造型很雅致,夸我眼光独到。”
“捡破烂也能沾沾自喜,好了,别站在这里了,一会饭菜都要放凉了。”
当雨轻和张舆的声音渐渐远去,李如柏才转过身来,手握竹笛,微笑中透露着一丝疲惫,“虽然我很看不上张舆那小子,不过有他在,雨轻应该会好好的。”
双穗低声问道:“主人,现在就回避暑别院吗?”
“要是我再不回去,恐怕呼啸山庄就要易主了。”李如柏单手转动着竹笛,眼中精光闪烁,“我可不想吃凉透了的饭菜,当然也没有热的必要,是时候打扫一下庭院了。”
琵琶山脚下的那座避暑别院内,灯火通明,几处主院各角落、凉亭处、房檐下都悬挂着加了琉璃珠串的绛纱灯,前厅上还摆着一对黄玉宫灯,坐在厅内之人有呼啸山庄最有资历的四大元老,欧阳逢鹤、虞稚辉、周震林和徐重立,还有打理各处生意的管事们,他们推杯换盏,猜拳喝酒,欢声笑语不断。
为首坐着的人正是副庄主颜清尘,他身边的瘦脸男子说道:“清尘兄,只有你来做这呼啸山庄的第一把交椅,大家才会甘心服气,你就莫要再推辞不受了。”
颜清尘叹了口气,皱眉说道:“重立兄,如今庄主因贩卖私盐之事,最轻也要被判刑四年,我等还是应该想办法将庄主尽快解救出来,至于其他事还是日后再议吧。”
周震林一拍桌子,微怒道:“何必费力去救他,他除了吃喝玩乐,别的什么事都不管,他有什么资格当呼啸山庄的庄主,老庄主只有一子李如松,李如柏不过就是个养子,轮到谁也轮不到他来当这个庄主!
再说官府的人正在严查我们呼啸山庄名下的产业,还不都是李如柏自己闯的祸,我看就应该把他流放到荒蛮之地,去受刑服劳役,当年老庄主就不该把他带回呼啸山庄,收为义子,养了他十几年,他从没给咱们呼啸山庄出过一份力,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再待在呼啸山庄,早就该把他撵走,看见他就觉得晦气。”
“震林兄说的没错,李如松死的不明不白,说不定就是被李如柏暗害的,亏得李如松还顾念手足之情,他却厚颜无耻的贪图庄主之位,老庄主掏心掏肺却养出个白眼狼,要是让他继续留在呼啸山庄,早晚是个祸害,如今他是自作孽不可活,没人愿意去救他,他要是死了,我心里反而还痛快些。”
旁边默不作声的白发老者叫做欧阳逢鹤,他轻咳一声,目光移向厅门口,沉声道:“庄主回来了。”
周震林他们齐齐望向门口处,个个目瞪口呆,李如柏竟然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你们在这里大摆宴席,周震林,是不是你的小老婆终于给你生出儿子来了?”
李如柏负手走进来,看向周震林,笑问道:“我是养子,你是孤儿,大家都差不多,你又何必当着大家的面讽刺我呢?”说完伸手指着徐重立,玩笑似的说道:“你这人真有趣,只会撺掇别人当庄主,难道你是颜清尘的托儿吗?”
徐重立站起身,冷冷笑道:“庄主还真是命大,能够活着回来,可惜你走错门了。”
“徐重立,你是知道的,我这人脾气很不好,你最好对我恭敬一些,不然待会你会死的很难看。”
李如柏右手转竹笛,迅速把厅上众人扫视一遍,恣意笑了起来,“你们继续喝酒啊,不用理会我,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他左手拿起一只酒壶,刚要仰面饮酒,眼角的余光就瞥见徐重立的手下拿着铁棍疾步上前,李如柏反应极快,在那人挥向自己的时候已然单手抓住那根铁棍,直接将那人按在桌上,迅疾拔出短刀划过他的脖颈,轻轻一推,他就滚落到徐重立的脚边。
须臾,另一个人举刀劈过来,李如柏眼皮也没抬一下,右手抄起那根铁棍,脚下疾风,手掌发力,将铁棍飞掷出去,正击中那人的腹部,然后旋身一脚踢飞桌子,短刀寒芒一闪,想要在后面袭击他的人脸上瞬间被划了一道血痕。
李如柏似笑非笑道:“这道疤是我给你的赏赐,你还得感谢徐重立,让你也能跟着沾点光。”
此时厅上之人纷纷站起身,武功不济的那些管事便都躲到周震林的身后去了,因为他们知道,在四大元老中,周震林武艺最高强,在与月判官李如柏厮杀时或许有些胜算。
欧阳逢鹤和虞稚辉都年事已高,而且他们俩在呼啸山庄是中立派,对李如柏是存有一些看法,但还不到撕破脸的地步,故而他们不会参与进这场博弈之中。
厅上最为淡定的人当属颜清尘了,他还坐在那里,完全置身事外。
“不如今夜就让徐某见识一下江湖中月判官的真正实力,呼啸山庄庄主之位一向是能者居之,你到底有没有资格,想必大家都很好奇。”
“徐重立,我现在想的是要不要给你留个全尸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战栗夜色(二)
徐重立心中暗暗泛起杀机,狞笑道:“谁送谁一程这可说不准。”
话音未落,他已经挥动双刀朝李如柏扑来,此刀重七斤,刀法快如闪电,令人眼花缭乱,徐重立惯用刀法多是迅速劈斩,出手凶猛,以快制胜,双刀本身就具有左右前后都能攻防,双臂挥舞能兼顾四面八方的特点,加上徐重立拥有超强的爆发力,重七斤的双刀在他手中能够挥动的如此凌厉迅疾,着实惊人。
李如柏从未与徐重立交过手,此刻徐重立冲过来攻击他,他也只是侧身避过,刀锋再次掠向他的脖颈,他迅速腾空飞腿踹向徐重立的胸口,徐重立双手持刀交叉抵挡住这猛烈一击,然后双手向外撩刀舞花,刀起身起,刀落身落,几张桌子被劈开,碗碟杯盘哗啦啦摔碎满地,李如柏在半空中旋身翻转躲闪间,也逐渐适应了他的刀法套路。
紧接着徐重立左右刀画弧相错开,双刀继续向前撩出,一刀追一刀,如车轮滚滚之势,在他跳步右刀向前砍出的瞬间,李如柏目光一寒,一拳精准的击中他的右手腕,他的右手微微一震,倒退了两步,却毫不停歇,双手快舞,刀光闪辉,再次袭来。
李如柏这次直接抓住他的左手腕,顺势将那把刀扎进他身侧的雕花柱子内,然后张开手掌与他左手十指交叉,用力一夹,再向下一掰,徐重立奋力挣脱后,右手撩刀朝他那只胳膊砍去,李如柏曲臂挡开,连续挥拳重重打在他的腹部和脖颈左侧。
徐重立这次倒退数步,怒视着他,把右手刀甩出,在半空中旋转一圈,然后他握紧拳头,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这一拳上,击打在刀柄末端,刀快似奔雷,向前直刺向他的面门,李如柏飞起一脚就把那刀踢向另一根雕花柱,刀尖深深扎进柱子里。
有几名侍婢刚才正躲在雕花柱子后面,眼看着那把刀朝自己的方向飞过来,她们被吓得惊慌失措,忙都跑到颜清尘身边去了。
徐重立暴喝一声,一脚后旋腿踢向李如柏,李如柏双手握拳夹住他的右脚腕,他欲要移动左脚绊倒对方,不料李如柏根本不留给他任何偷袭的机会,直接抓起他的双臂,把他整个人抡了出去,他像个无法停止旋转的陀螺般,被摔到厅外,脑袋发蒙之时,百余名手持双刃矛的护卫队速速冲过来,他们的衣袍上还沾着鲜血,可见也是刚刚厮杀过一场。
这支威风凛凛的护卫队只听命于李如柏,他们已经将埋伏在主院的所有杀手处理干净了,接下来就是等候李如柏亲自处置呼啸山庄的叛逆之徒了。
“下一个该是你了吧?”
李如柏在厅中踱了几步,猛然转身,手拿竹笛指向周震林,随即单手转动两下竹笛,微笑道:“我会命人取来大镬盛油,等油烧热了,就把徐重立丢进去,油烹的响声最是悦耳动听了,待会大家可都要去院中围观,一个都不能少。”
“你这个疯子,杀害李如松的真正凶手,为了给老庄主一个交代,我就算是死,也要拉你一起下阴曹地府。”
李如柏拊掌大笑,“周震林,一会你想要下油锅都没有机会了,因为我最是看不得外面的流浪狗忍饥挨饿,不如就把你丢出去喂它们好了。”
周震林目露凶芒,手握一杆绿沉枪,此枪由寒铁打造而成,重达七十八斤,只见他瞬间发力把手腕直到腰身的劲力全都迸发出来,拦拿之间呼呼生风,枪身宛如游龙,灵活异常,这杆枪极重,攻击起来甚是凶猛。
当绿沉枪朝着李如柏直刺而来,一个长方体阴沉木匣霍然撞击到那杆枪身上,李如柏飞身跃起将那木匣接到手上,旋转一圈,竖立于地面,木匣犹如一面被打开的折扇般,各式各样的兵器装在其中,上层摆放着大刀至小刀,下层则是长剑至短剑,最内层放有特殊兵器,李如柏随手启动机关,从最外层飞出两把短刀,周震林急忙闪避。
“人道月判官有多个奇门装置,那个同古琴大小、又像变戏法的机关匣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可是老庄主留给他的?”虞稚辉低声问身边的欧阳逢鹤。
老者捋须沉声道:“我从未看到过老庄主使用这种武器匣,大概是他找高人制造的,或者是他亲手所制,轻按机关,飞刀齐发,看样子他今夜是要大开杀戒了。”
虞稚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又望了望颜清尘那边,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李如柏突然回来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院中却异常的平静,他的手下恐怕都已丧命,今夜不是李如柏死,就是他们死,因为李如柏对待叛徒从来都是不留一丝活路的,哪怕只是一次不服从命令,一次小小的不恭敬,李如柏都是无法容忍的。
却见李如柏拔出一把利剑,剑在空中飞速旋转,当他紧握住剑柄朝桌面挥去,一只玉酒壶被剑尖挑起,顺着剑身滑到他的手上,他仰面喝了一口,随后将玉酒壶抛给周震林,冷笑道:“喝点酒好上路,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赏赐。”
“你还真是个倨傲狂妄的家伙!”
周震林将玉酒壶砸向他,绿沉枪紧跟着朝他腹部刺扎过来,李如柏身子后仰,剑尖抵在地面,剑身弯成一个半圆的弧度,李如柏借力侧翻身,手中剑平擦过地面,直刺向周震林的膝盖。
周震林大惊,绿沉枪向下横扫,李如柏身体倒立,剑垂直立于地上,整个人在空中飞速旋转犹如龙卷风一般,周震林根本辨别不出剑的方向,直到连环飞腿踢中他的腹部,剑锋划过,他的双手手腕都被砍断,绿沉枪重重的砸在地上。
就在周震林惊醒那一瞬,李如柏已将利剑插回匣内,手掌覆在木匣上面旋转一下,机关木匣迅速被关上。
“来人,把他拖出去喂狗!”
李如柏也不再看双手被废的周震林,只是对颜清尘淡淡说道:“只要你认真回答我两个问题,那么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点的死法。”
颜清尘望着周震林被李如柏的护卫速速拖了出去,他的唇角不禁泛起了涩笑,摇了摇头,“真是养虎为患,既然杀不了你,那么我只能到地下找老庄主诉苦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战栗夜色(三)
“颜清尘,你为何要设计陷害我入狱?”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愕然,颜清尘呵呵一笑,“你不觉得现在问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吗?”
“那么和你联手陷我蒙冤入狱之人就是杀害我兄长的真正凶手了,那个人到底是谁?”
颜清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紧不慢地说道:“庄主,你不应该自己去寻找答案吗?”
“很好,你这个副庄主干得很称职,在我饭菜里下毒,夜里派人刺杀我,又找人假造了一封敲诈勒索信,害我入狱,之后又诬告我贩卖私盐,这一件件一桩桩,你还真是煞费苦心,我自然要好好赏你。
我只是一个养子,你害我也可以理解,不过你怎么忍心对我的兄长下毒手呢?你可是他最为尊敬的师父,难道在你心里,他也不配做这呼啸山庄的主人吗?”
“他确实不配。”
颜清尘毅然决然的捏碎了手中玉杯,正色道:“既然老庄主把呼啸山庄交给他,他就该拼了命的守住呼啸山庄,可他却想着拱手让给一个外人,以他的聪明才智,怎么会有这么糊涂的想法,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
作为他的师父,眼见他要抛下老庄主挣来的这诺大家业,居然是为了感情两个字,执意要娶那个苗家女郎,迷失本性到如此地步,简直是亲者痛仇者快,我多番苦劝,他皆是不听,甚至还嘲讽我只是他家养的一条看门狗,念着我这些年劳苦功高,才敬我几分,不过我没资格管他的事。”
颜清尘站起身,望着在场的众人,笑中带泪亦带恨,徐徐说道:“欧阳逢鹤,虞稚辉,你们说可笑不可笑,原来我在他眼中只是庄主养的一条老狗,他早就想把我一脚踢开了,当然对你们也是万分嫌弃,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教他习武,陪他练剑,带着他骑马打猎,他竟然没有半点良心,不管他如何待我,我都可以不计较,但是他想毁了呼啸山庄,那么我是绝不能再听之任之的。
李如柏,是我杀了他,并且还派人追杀苗家人,因为我想着他那么喜欢苗家女郎,干脆就让苗家女郎给他殉葬好了,至于你,几次投毒刺杀,甚至在你离开山庄,去往洛阳途中,我还埋伏了四路人马,如此不惜人力,还是没能除掉你,月判官果然厉害,江湖草莽中根本没什么人能够对付得了你,我只能另想别的法子了。
纵使你再神通广大,你的身份也就是个商贾,无父无母,这辈子也没机会走入仕途,在那些门阀士族和各地豪强面前,你什么也不是,若你犯了事,被官府中人缉拿,想必你是逃不掉的,呼啸山庄也就可以重回到我的手中了。
可惜啊,本以为是天衣无缝的妙计,怎料还是棋差一着,就连贩卖私盐这等事你都能摆平,是我小看你了,不过现在我对你的身世更好奇了,老庄主带你回呼啸山庄,告诉我们你只是他一位好友的遗孤,但对你的悉心栽培远远超过自己的亲生儿子李如松,你到底是谁?”
李如柏一边朝他走去,一边单手转着竹笛,淡笑道:“你说了这么多废话,却还是没有告诉我幕后之人是谁,不要故作潇洒的揽下所有罪责,就凭你的能力,根本做不到这些,而齐天翔就是别人的棋子,被利用了还云里雾里不自知。
也许你可以派人偷取梅源的玉佩和南过的衣袍,但是上官胜的那把镔铁刀你却是极难盗出来的,因为上官家的那把刀只是个赝品,真正的镔铁刀则是被中牟潘家人所收藏,那日在县衙内,宁傕所拿出的证物正是真的镔铁刀,当时我在上官胜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恐惧,因为潘家人被莫名卷进来,他不得不选择了沉默。
你的手下想要从潘家坞堡中盗取镔铁刀,岂不是异想天开?就算潘家不是高门大族,没有上万的部曲,也得有成千的家丁,恐怕你的人连潘家坞堡的高墙都越不过去,若说没有高人相助,鬼都不信吧?”
颜清尘脸上露出惊慌异样的神情,“那竟是潘家的镔铁刀,怎么会这样?”
“我想暗藏在幕后的谋划者应该没有那么蠢,与你接触的人顶多是他的心腹手下,他这么处心积虑的暗算我,总不会是纯粹为了帮你坐上庄主之位这么简单吧,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李如柏目光透着彻骨的寒冷,幽幽道:“颜清尘,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
“我不知道,信不信由你。”
“如果你只是暗害我,那我会念在你为呼啸山庄立下过汗马功劳,直接赐你一杯毒酒,可是你杀了我的兄长,还为自己的贪欲找了个无比高尚的理由,你还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总喜欢装的好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住呼啸山庄的基业,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不如剥去你的这层皮囊,免得你被拘到阴曹地府还要受刑。”
李如柏手拿竹笛扫过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虞稚辉的身上,大笑道:“虞稚辉,油烹,野狗撕咬,活剥人皮,是不是一个比一个精彩?”
虞稚辉苦苦一笑,“这个.......庄主喜欢就好。”
鸣岐和十几名手持长矛的护卫已然大步走进厅内,颜清尘刚想要服毒自尽,却被李如柏一把扼住喉咙。
“想好死,你不配,我的兄长会选择那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情感,你要知道,在这世上除了金钱、权势和地位,除了女人,还有太多值得做的事情,你是最没有资格在我兄长面前谈什么情义的,你根本不明白,若世上已经无情无义,天下人也都不必再苟活下去了,我兄长也是血肉之躯,不像你是无情之徒,无义之辈。
苗家人是无辜的,难道杀死他们就可以减轻你的罪恶感,义父从小就教我如何杀人,同时也教我判断何人该杀,何人不该杀,也许在你看来,我就是个喜欢杀人的恶鬼,可我懂得明辨是非,不仅仅用眼睛,而是用心去衡量一切事物,做出正确的取舍。
可是你呢?你无忠无义,实乃奸邪小人,就连在我寝室内的玉簟上还抹了毒,不过你估计忘了,我是怎么长大的,投毒这种小伎俩用在我身上根本没有用,那个玉簟已经被鸣岐卷走了,待会就用它来包裹你的残骸,我想野狗或许会剩下一根半根的骨头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他来得刚刚好(一)
说话间李如柏猛地一拳砸中他的后颈,然后双手抓起他,直接将他摔到鸣岐脚前,冷冷道:“剥下一张完整的人皮,在呼啸山庄的议事厅门口悬挂三日,我怕有些人还不知道颜清尘的真实嘴脸。”
“是。”鸣岐当即拖着半死不死的颜清尘离开了前厅。
李如柏拿帕子擦拭了一下双手,扫视众人,微笑道:“你们还愣在这里做什么,都去院中观看,记得睁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
虞稚辉不敢多言,与欧阳逢鹤正要走出去,不想却被李如柏叫住,“虞稚辉,以后你就是呼啸山庄的副庄主,遇事就找欧阳老头商量,你比他年轻点,耳不聋眼不花的,总是白吃饭可不行,呼啸山庄不养废物。
哪些人心里还有不服,要么给他们钱打发走,要么就替我清理了,我可没有闲工夫一个个的杀,如果哪天再让我看到不顺眼的东西,我就把你剁成肉泥,然后喂给你儿子吃,我向来是本分的生意人,再说呼啸山庄又不是什么山寨,你们也不是强盗土匪,就不要干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了,可以拼命赚钱,但要合法,你听明白了吗?”
虞稚辉赶忙点头,堆笑道:“庄主说的是,我都记下了。”
“还有你,欧阳老头,我在牢里的那些天,你就派个连话都说不好的土鳖来给我送饭食,还是大饼白粥咸菜,我看八成是他把你的饭菜给我端来了,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的,虽然我知道你也不是很喜欢我,但是你从未有害我之心,我承你的这份情,天晚了,你岁数也大了,就先回去歇息吧。”
欧阳逢鹤咳嗽一声,沉声道:“我是担心庄主在牢里饿着,又怕庄主吃得太好,忘记自己身陷囹圄,希望庄主遭此一劫能够有所领悟。”说完转身走开。
“庄主,欧阳兄说这话其实都是好意。”
“欧阳老头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不过你却是最胆小怕事的人,不管在我面前,还是在颜清尘那里,知道自己很多话都不好说而且不能说,也从来不做左右得罪人的事,其实你很有能力,就是需要练练胆子,还不快去院中看热闹,别在我跟前碍眼。”
虞稚辉老脸发窘,又伸手指了指那个被砸碎了的黄玉宫灯,赔笑道:“庄主,这对黄玉宫灯是假的,真的黄玉宫灯还锁在库房里面,我没舍得拿出来摆,也怕下人把它弄坏了,庄主不是最喜欢那对黄玉宫灯了,我怎么会让别人——”
李如柏摆了摆手,稍显疲倦的说道:“行了,不必再卖弄你的那点小聪明了,给我去外面盯着,顺便把颜清尘的心腹也一并油烹了,个别管事也没必要活到明天。”
“老朽明白,请庄主放心。”
虞稚辉施礼告退,厅上安静下来,隐约听着从外面传来的狗吠声,凄惨的叫声,李如柏唇角漾起一抹浅笑,再次吹奏起竹笛,笛声似乎没有那么沉痛,反而听起来让人感觉舒心悦耳,也许此刻吹笛之人的心里很是畅快。
伴着黎明的曙光,一声声振奋人心的鼓声响起,在裴家避暑山庄内有一支乐队又开始操练了。
这是一支三十一人的小型乐队,正是雨轻特意为日后在洛阳举办的比武大会所组建的,站在乐队最前面挥动指挥棒的人正是苗烈,只见他将指挥棒抛至空中,然后伸手想要接住它,没想到这根棒子差点砸到人。
身着墨绿色金线暗纹长袍的年轻男子捡起那根指挥棒,还给苗烈,微笑问道:“你扔这棒子做什么?”
吕莘在旁解释道:“他是乐队指挥,到时候这支乐队要在比武大会开幕式上表演节目,他已经练习指挥棒好多天了。”
年轻男子淡淡一笑,视线却移向那边的凉亭,却见一名翩翩少年郎正在朝他招手,他穿着水绿衣衫,搭配兰花刺绣的月白腰带,给人一种活泼好动的轻盈感,彷佛初春的嫩芽,走出亭子,很快来到他面前,他笑容柔和,说道:“雨轻,大半年未见,你长高了一点点。”
这年轻男子正是卢琛,他突然出现在这里,让雨轻顿觉惊喜。
“谌哥哥,前些天小姨夫路过成皋县,只住了一晚就回洛阳去了,我本来还打算和小姨夫一起去爬山呢?”
卢琛伸手拿过雨轻手里的小册子,随便看了看,原来是比武大会开幕式的节目单,不由得笑道:“我会在这里住一阵子的,到时候我陪着你一起爬山好了,我听茂弘兄说你和公安兄他们去了什么盛开虞美人的山坡,还在外面吃了野餐,真是好惬意。”
“谌哥哥,上回的野餐可算不上什么惬意,还有些凶险呢。”
雨轻也想要试一试那根指挥棒,猛地把它抛向空中,快速移动脚下的步子,仰面伸手努力去接,不料卢琛抢先接住指挥棒,就要拿它去敲雨轻的小脑袋。
雨轻就站在那里也不躲,像是等着挨打一样,卢琛直接把指挥棒扔给苗烈,摇了摇头,说道:“还是这样喜欢胡闹,连杂伎节目都想出来了,我看你不是为了娱乐大家,而是纯属自我娱乐。”
吕莘听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他和卢琛很相熟,在荥阳公主薨逝后,卢琛离开洛阳,并未返回范阳祖宅,而是在兖州一带住了很长时间,那段日子他和吕莘常有往来,登山望水,倒是让他的心绪平静许多。
雨轻看向吕莘,问道:“我今早起来就没看到公安哥哥和楚兄,连山延也不在,他们都去哪里了?”
“山延喜欢登山看日出,公安兄和楚兄也起了兴致,天没亮他们就一块去爬琵琶山了。”
雨轻点点头,摊手道:“他们去爬山也不叫上我,真是太不够意思了,说不定待会有人请我吃大餐,他们是没有这个口福了。”
吕莘知道今日会是何人请雨轻吃饭,原想着张舆不在,李如柏就能和雨轻独处了,这样的机会真是难得,可惜啊,卢琛竟然这么快就来到成皋县了。
虽然看起来卢琛比张舆待人温和,不怒不争,与周边的人都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但却是最难看出深浅的那种人,有才华的谦虚,不让人设防的和善,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别人要什么,做事的度在何处,应该如何去达成。
前几日传出的枣嵩和博陵公王浚之女王韶那段风流韵事,定是卢琛暗中使了手段,让卢志不得不放弃与博陵公联姻的想法,很明显卢琛想要在议亲中掌握主动权。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他来得刚刚好(二)
“雨轻,谁要请你吃饭啊?”
“哦,那人叫李如柏,我之前帮他洗脱了嫌疑,他为了答谢我说今日会请我吃饭,来得早不如赶得巧,谌哥哥可以和我一起去吃饭,吕兄也可以去。”
“我对成皋县发生的抢劫案也略有耳闻,李如柏只是个商贾,你和他很谈得来吗?”
“勉强能聊上两句,反正人家愿意请客,可以吃免费的大餐,我们为何不去呢?”
卢琛笑了笑,“好吧,这里并没有菊下楼的分店,幼安兄,你知道在成皋县内有什么出名的酒楼吗?”
这时裴珏和裴恬跑了过来,王祷和裴肃就信步走在两个孩子身后,裴恬抬头笑道:“雨轻姐姐,能不能带上我们一起去?”
“好啊,不过你们今日的课业都完成了吗?”
“今日父亲给我们放了一天假,雨轻姐姐傍晚时也不用再过去背书了。”
裴恬握着雨轻的手,很是开心的说道:“这都多亏了二哥哥,父亲才答应给我们放假的。”
雨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无奈笑道:“你和阿飞这么淘气,要是整日里都让你们闷在书房里,我想你们又要在书房里偷偷做实验了,酒精灯可不是随便拿来玩的。”
王祷手摇羽扇,调侃笑道:“子谅兄,我看你这次还从邺城带来一支护卫队,难道说这里是什么龙潭虎穴吗?”
“茂弘兄说笑了,随行护卫多几个少几个意义不大,排场都是做给外面人看的,若真能吓退一些盗匪,才算是有点用处。”
卢琛一脸平静,依然望着雨轻那边,见她正在给裴珏和裴恬分雪梨膏棒棒糖,这是用古法制作的雪梨膏加上麦芽糖熬成糖浆,然后倒入提前做好的棒棒糖模具中,冷却定型,雨轻做了好几种形状的,裴恬喜欢小熊形状的棒棒糖,裴珏却喜欢梅花形状的棒棒糖。
“谌哥哥,阿龙哥哥,吕兄,这三个棒棒糖是给你们的。”
雨轻把三个星形棒棒糖递给他们,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公安哥哥他们的棒棒糖还放在冰厨里。”
王祷伸手接过那根棒棒糖,笑道:“雨轻,你是把我们当成小孩子了吗?”
雨轻的手里还拿着一根小熊形状的棒棒糖,摇晃两下,眯眼笑道:“吃棒棒糖能让人开心,人总是越长大越不容易开心,所以偶尔也需要童真一下。”
裴肃望了一眼正在那边操练的乐队,笑道:“你的歪理真是多,难怪今早你拿棒棒糖贿赂我,原来是为了出去玩,待在家里也尽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这又是敲鼓,又是吹胡笳的,闹得家里一刻不得安宁,你啊,比小智和阿飞还要淘气。”
“二哥哥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就不去了,你带着小智和阿飞在外面吃好玩好,不过记得日落之前回到家,免得我们担心。”裴肃又转头对王祷和吕莘说道:“茂弘兄,那本书籍我已经帮你找到了,还有吕兄想要的字帖,你们随我去书房拿吧。”
王祷点点头,便和裴肃朝前面走去,吕莘看得出来裴肃是站在卢琛那一边的,故意留给卢琛和雨轻单独说话的机会。
吕莘只得识趣的抬步走开,走了没多远又转头说道:“待会别忘了叫我和茂弘兄跟你一起出去吃饭。”
卢琛安静站立在那里,看着裴恬和裴珏一边吃着棒棒糖,一边手舞足蹈比划着,裴恬手拿棒棒糖,开始唱起那首《哪吒》,“他本是一世无双,太子位沉檀凝香,东海之畔捉龙回浪,他合眼一世悲伤,乾元山描尽风霜,风火轮又沸乱血浆.......”
裴珏从身边小厮手里抽出那一条七尺长的红绫,恣意挥动着,也跟着唱道:“他本是一世无双,踏着风混天绫响,红莲重生血脉相向,他肩扛紫焰尖枪,浓眉上写着沧桑,乾坤圈藏一滴泪光。”
雨轻还在旁拍掌打节奏,笑道:“看来阿飞和小智很喜欢哪吒,一个挥舞着三尺红绫当混天绫,一个摇晃着金镯当乾坤圈,改日再找来火尖枪和风火轮,四件法宝就凑齐全了。”
“雨轻姐姐,以后再遇到坏人,你也不用怕,我和阿飞会保护你的。”
“我知道小智和阿飞最是厉害了,你们都是勇敢的小小男子汉。”
裴恬和裴珏两个小孩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又蹦蹦跳跳的跑去水榭那边了。
夏日明媚的阳光照在雨轻的身上,卢琛慢慢靠近雨轻,闻香玉散发着清幽香气,他的眼眸还是如梦幻般温柔,注视着雨轻手中的那把湘妃竹折扇,扇面正是他所画的梨花白燕图。
卢琛温和笑问道:“公安兄最近可有教你作画啊?”
“嗯,他有画紫藤雏鸭,萌萌的小鸭子特别传神可爱,还有花猫戏蝶,也很灵动,可是我就画不好。”
“他还真是用心。”
卢琛用手掌帮雨轻遮挡那一抹照过来有些刺眼的阳光,笑容清淡,雨轻抬眸望着那指节分明,干净修长的大手,小声道:“谌哥哥善弹瑟,二十五弦的瑟居多,还有二十三弦的,并无五十弦,不知谌哥哥所用的瑟是多少弦的呢?”
“你想听吗?”
卢琛凝视着她,那只手并未移开,满满的阳光少年感,脸上的笑容散发着独特魅力,轻声道:“好久未见,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他心里清楚的记得自己已经有一百八十七天没有见到她了,他的眼睛里藏着一份思念,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
卢琛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她,看着她对自己微笑,他感觉自己不再那么孤单,在喜欢上她的时候,他已经踏上了奇妙的冒险旅程。
明明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有多远,有太多的不可能,可他偏偏想要试一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很愚蠢的事,他会把这份深深的思念、全部的情感付诸行动,尽自己所能去护她安全。不管她身世如何,身处何地,他都不会轻易与她分别。
卢琛会一直待在雨轻伸手够得到的地方,他会替她遮挡住这世间所有的黑暗,只愿她能够天真的活下去。
希望等天气好的时候,他可以陪着她一起去郊游野餐,两人躺在草地上,抬头看天空,做最简单的事,说最简单的话,简简单单的喜欢着她,对他而言,这就是最美好的时光。
第一百二十六章 黎明前的黑暗(一)
“谌哥哥,你在兖州过得还好吗?”
卢琛听到她只是这样一句简单的问候,就故作生气道:“不好。”
雨轻刚要问他怎么不好,偏巧雷岩带着双穗疾步走来,双穗上前施礼,堆笑道:“我家主人已经在寐善园里备下宴席,特意命我来请雨轻小娘子过去赴宴。”
卢琛这才放下手,雨轻淡淡一笑:“寐善园,有晚安之意,你家主人给自家园子起的名字真是特别。”
双穗颔首回道:“每个人都想要吃好睡好,可是真正能够做到的却是少数,对大多数人而言,吃好睡好比想象中要难。”
“此言有理,不过今日我准备带上几位友人和两个小孩一同去赴宴,你家主人应该不会介意吧?”
“这......这也无妨,我家主人喜欢热闹。”
双穗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很不乐意,主人在寐善园精心布置,只为和雨轻小娘子单独相处,这些人都跟去了,主人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卢琛示意雨轻站到树荫下,他摇着折扇微笑道:“我还以为他会请你去城内的哪家酒楼吃饭,没想到他在自家园子设宴款待你,他还真是盛情啊。”
“怜画,你去二哥哥的书房告诉阿龙哥哥和吕莘,我们要准备去寐善园赴宴了。”
几辆牛车徐徐行驶在平坦的道路上,夏日的风轻轻拂过遮篷布幔,在中间一辆玳牛独驾长檐车内,卢琛倚着斑丝隐囊,闲看一卷竹简,裴珏和裴恬正盘坐在七彩杯纹绮地毯上玩着弹珠跑道,在静谧的车内,琉璃弹珠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脆。
雨轻双手捧着那杯冰镇樱桃汁,想了一会,就对吕莘笑道:“吕兄,原来你不仅和悦哥哥关系不错,而且和谌哥哥也有来往,那你觉得他们俩谁更好相处一些呢?”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的。”
吕莘目光移向正安静看书的卢琛,光的明暗透过轻幔投影在他的脸上,错落有致,随着光线明暗跳转,他慢慢将竹简卷起,拿起一本画册,翻开来看,长长的睫毛在眼周下很自然的形成了一道阴影,神情淡然,还真像画中高贵优雅的男子。
从吕莘坐进他的牛车到现在,他除了方才递给雨轻一杯樱桃汁,就是坐在一边看书,完全不想跟他们有任何交流,也不看他们,吕莘都有些后悔坐上他的牛车,还不如待在自己的牛车里睡一觉,恐怕此时的王祷就在后面的牛车里悠然的小憩。
雨轻喝了一口樱桃汁,浅浅一笑:“那么我就换个简单的问题好了,吕兄打算去洛阳谋职吗?”
吕莘摇了摇头,笑道:“我既没有超世之才,也没有坚韧不拔之志,如何去洛阳那样人才济济繁华之都谋职呢?”
“吕兄,令祖上(吕昭)才实仕进,魏明帝曹睿时为镇北将军领冀州,当时桓范要迁任冀州牧,因镇北将军吕昭比他出仕晚一些,可他的职官却比自己高,桓范便称病不上任,大概是嫉妒心理在作祟,如今桓彝拜为骑都尉,而桓协也担任书令史,吕兄却甘心做个没有追求的闲散之人,难道兖州东平吕氏子弟还比不上谯郡桓氏子弟有远大抱负吗?”
吕莘微感诧异,原来雨轻叫他乘坐卢琛的牛车,却是为了说这些。
“不知吕兄有没有去军营任职的想法,龚君复、靳明楼和史进他们三人都是我爷爷营中的小将,很好相处的,要是你去洛阳的话,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雨轻又坐回卢琛身边,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那本画册,笑问道:“谌哥哥,你在看什么,看的这么认真?”
卢琛淡淡说道:“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无论出仕与否,都应该由幼安兄自己来做决定。”
雨轻翻看着画册,一脸欣喜道:“这画册竟是用我送给你的砑花笺纸制成的,从山水到花鸟全都有,这幅《花荫蝶阵图》好漂亮,还有《菊丛飞蝶图》、《晴春蝶戏图》,谌哥哥画了好多蝴蝶飞舞于春花秋卉间的画,每一幅看起来都是一派盎然,我最喜欢蝴蝶了。”
“雨轻,你之前送给我一坛桃花酒,这本画册就算是我的回礼了。”
“谌哥哥,下次我再送你一罐桂花露好了,到时我还可以收到一本这么漂亮的画册吗?”
卢琛伸出右手挡在她眼前,没好气的说道:“不能了,送东西还想着要回报,商贾气息也太重了,快坐到那边去,这里靠窗有些晒人了。”
“没关系,我照样会送给谌哥哥一罐桂花露,就当打广告了,只要谌哥哥帮我小小的宣传一下就好了。”
雨轻很快坐到另一边去了,卢琛剑眉微皱,沉声道:“你送人礼物真是一点诚心都没有,我以后可不收你的礼了。”
“我知道谌哥哥是名门贵公子,为人低调,不屑于与商贾为伍,在圆桌会议上,谌哥哥从来不发言,所谓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故君子要聪明不露,才华不逞,才有肩鸿任钜的力量。不像空有一腔热血的莽夫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完全就是破罐子破摔的思想。
不过谌哥哥也要明白,有些人生得好可以一辈子啃老,有些人却没有那么幸运,不拼命就没有饭吃,干活赚钱养家的艰辛,谌哥哥恐怕是体会不到的。”
吕莘忍不住拊掌笑道:“妙哉,你的话真是犀利现实,子谅兄破天荒的也被人挖苦了。”
卢琛的脸色平静如常,把雨轻那杯只喝了一半的樱桃汁拿起来,在她眼前摇晃两下,说道:“雨轻,你和我是一样的,都体会不到那种艰辛,不过你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如从今日起,你就体验一下普通百姓的生活好了,这樱桃汁你也不必再喝了,待会到了寐善园找一些糟糠野菜什么的给你吃就行了,你没有什么异议吧?”
雨轻哼了一声,把小脸一扭,掀起车帘朝外面望去,无意中发现几名捕头正跟着一个村民朝这里走来。
雷岩主动过去询问那捕头,听后不由脸色微变,赶忙走回牛车旁,对雨轻低语几句。
原来是村民在废旧寺庙后院的梧桐树下发现了一具女尸,便跑去县衙报案,这几名捕头正是要去寺庙查看的,而那座废旧寺庙就在那个盛开虞美人的山坡附近,雨轻不禁想起在山坡下遇袭之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黎明前的黑暗(二)
“阿岩,我们也去那座寺庙看看好了。”
雨轻立即吩咐车夫跟上那几名捕头,又对双穗笑道:“我要先去那座寺庙看一下,你回去告诉李如柏,等我这边的事情结束后就会赶去赴宴的。”
双穗点点头,驾着自家的牛车,很快驶远。
“雨轻,邬家抢劫案的元凶不是已经死了,这成皋县内大大小小的案子这么多,你管得过来吗?”
“谌哥哥,邬家抢劫案的幕后真凶还未抓到,在山坡袭击我和公安哥哥的那伙贼人的底细也没查出来,只要我还待在成皋县避暑,就必要彻查到底。”
雨轻目光倏尔变得清冷,卢琛默默注视着她,眼底划过一丝无奈和失落,本来放松的心里也无端平添了几许忧虑。
雷岩又从那名村民口里打听到这本是一座很小的寺庙,没什么香火,后来有一个名叫慧法的云游僧在此落脚,慧法潜心修行弘扬佛法,闲暇时便去山中采药,用以医治救人,声名逐渐远播周边,随之香火愈盛,又有信众捐资,这座寺庙才得以重修,并且改名为万山寺,可是好景不长,万山寺在夜里无故走了水,被烧毁大半,慧法就带领一些徒众去了洛阳的满水寺。
当雨轻他们一行人走进这座废旧的寺庙内,就发现院中荒草丛生,一片破败之景,大殿屋顶瓦片破损,门窗也被风雨吹掉一部份。
裴珏弯腰捡起一个倾倒的香炉,而裴恬却伸头瞧着香案边结的那张蜘蛛网,一只小飞虫撞在蜘蛛网上,躲在网角的蜘蛛迅速爬过来,拉出长长的丝,将挣扎的猎物紧紧地缠住。
裴恬刚想要触碰那张网,雨轻就拉住他的手,温和说道:“小智,你和阿飞就待在前殿,不要乱跑,我和捕头去后院看一下很快就回来。”
雨轻把裴恬和裴珏交给王祷他们,然后就和雷岩很快走出前殿,卢琛却跟了过来,微笑道:“我的护卫都守在殿外,想来他们不会有事的,反倒是你,最不让人放心。”
雨轻点点头,同那村民和捕头快步来到后院,这里栽种着几棵梧桐树,长得枝繁叶茂,而那具女尸正躺在最边上那棵树底下,雨轻疾步上前一看,不禁愕然,这女子正是池荷。
“怎么会是她啊?”
雷岩俯身细看,发现她十指青黑,眼角鼻孔还有黑色淤血,应该是中毒身亡。
雨轻微微蹙起眉头,说道:“她大概是参与了邬家抢劫案,只怕梅源的玉佩和南过的衣袍都是她设计偷取的,还有赠与李如柏的香囊,也是提前设好的局,看来幕后之人下手很快。”
突然,一人从那残破的墙壁后面跳了出来,挥动手臂,百余名弓弩手速速靠近,渐渐对他们形成了合围之势。
那名村民阴阴一笑,正欲拿短刀刺向雨轻的后背,雷岩腾空飞腿猛踢向他的下巴,迅疾接住那把短刀,朝他脖颈一划,那人当场倒地身亡。
“裴家的护卫身手果然了得,不像卢家小郎君的随行护卫除了充场面,再无任何用处。”
对面那个身长八尺姿貌魁伟的男子,皮肤白皙,宽面大额,眼眶深凹,眼珠近黄色,鼻梁高挺,应该是来自塞北。
他看起来有些猛将气度,手持丈八长槊,槊头对准卢琛,笑道:“我知道你的厉害,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最好不要着急动手,因为我不敢保证包围前殿的上百名弓弩手会不会把两位小郎君和裴家的小孩通通射杀,但是你带来的护卫多半已经死了,你听听,那边的动静似乎越来越小了,留在前殿之人好像都不会武功的,你此刻是不是很替他们担心?”
卢琛伸手把雨轻拉到身后护住,冷冷地问道:“你是鲜卑人?”
那男子眯眼笑道:“卢家小郎君贵人多忘事,哪里还记得我们呢?”
卢琛盯视他片刻,恍然一笑:“看你手上拿着的长槊,我倒是想起来了,鲜卑都督慕容廆有个妹妹,不知廉耻,总是想要去勾引男人,听说她如今已成为了刘绥的新欢,她真是有眼光。”
“卢琛,你不要太自大,我妹妹自从在幽州范阳见到你第一眼,就倾心于你,甘愿做你的妾室,我的兄长为了促成妹妹的这段姻缘,甚至主动派人去范阳卢家说和,却被你出言羞辱,我的兄长乃当世雄杰,有大度,不与你一般见识,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侮辱我妹妹,我慕容运可咽不下这口气,偏偏还让我在这里遇上你,这算是冤家路窄吗?”
卢琛眸底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芒,幽幽道:“哦,原来你是慕容廆的弟弟,不辞辛劳跑来这里杀人,总要有个理由,如果你只是想要找我算账,那就先放了他们。”
“卢琛,你猜错了,今日裴家的人必须死,而你还是有活命的机会的,只要你能够接受我的妹妹,我可以既往不咎。”
卢琛目光寒冷,肃然道:“慕容运,你们慕容氏不仅见识短浅,还厚颜无耻,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不要说做我的妾室,就是当我的奴婢她都不配,连这地上躺着的烟花女子都比她强些,我们范阳卢氏可不会收留一些阿猫阿狗,污了自家门楣。”
慕容运长槊捶地,厉声道:“很好,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能不能从这里活着出去!”
“你们可是来给慕容昴报仇的?”
雨轻从卢琛身后走出来,袍袖拂动,肃然道:“那就是说你们并不是在山坡袭击我们的那一伙人。”
“裴家人记性就是好,不过你休要想着使什么暗器,一旦我有事,那两个小孩立刻就会死,他们长得粉雕玉琢的,这么可爱,你也不想让他们脸上多几道伤疤吧?”
雨轻微微抬起的手臂又放下,无奈说道:“我们裴家人即便是死,也得死在一起,反正我们也逃不掉,放我们回前殿去,到时候要杀要剐随便你。”
“也好,你们这些人里面只有卢琛一个武功高强,其他人都是拖累,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护不住你们几个人的,更何况箭矢齐发,他能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
慕容运手一挥,弓弩手迅速缩小包围圈,雨轻和卢琛就在他们的监视下走回了前殿。
“雨轻姐姐。”
裴珏和裴恬望见雨轻走进来,两人直接扑到雨轻的怀中,雨轻抚摸着他们的小脸,关切的问道:“小智,阿飞,你们有没有受伤?”
第一百二十八章 黎明前的黑暗(三)
他们摇摇头,裴恬握住雨轻的手,小脸上露出坚强的微笑,“我和阿飞没事,雨轻姐姐不用担心,阿龙哥哥和幼安哥哥也没事,外面那些坏人根本不敢踏进殿内一步。”
慕容运手提长槊立于殿门外,冷冷一笑,“小孩子说大话可不好,不过箭矢穿进身体只在一瞬,你们根本不会有哭的时间,也感觉不到太多痛苦的。”
卢琛早已看到守在殿外的护卫全被射杀了,院中遍地都是尸体,百余名弓弩手已经把这大殿死死围住,包围圈外面还有慕容运带来的几十名部下,此刻他们真的成为了笼中之鸟,他一人或可冲出这包围圈,可是雨轻和两个孩子,还有王祷和吕莘又该如何逃脱?
不过卢琛根本没有料想到慕容部落的人如此胆大,竟敢潜入司州地界伺机报仇,他们将近有三百多人,又是如何私带兵器入关,准确知晓裴家人的行踪,难道有人与他们暗中勾结?
卢琛并未带自己的佩剑,因为在他眼中,一般的死士不足为惧,他们不会配有精良的弓弩,单人作战能力也是有限,他所带来的护卫队足可以防御了,只不过今日他所面对的却是骁勇善战的鲜卑武将,在没有任何兵器的情况下,加上箭矢齐发,他想要正面突围已经有些困难,厮杀间更是无法兼顾到雨轻他们了。
也许只能趁机擒住慕容运,以此要挟他们,才能换来一线生机。
慕容运手臂一挥,殿外的弓弩手速速向前,离他们又近了一步。
“等一下,我觉得还是要把话说清楚。”
待在殿内之人全都紧绷心弦,就连莫然和厉生等随行小厮也已准备奋力一搏时,突然有个人说话了,声音里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雷岩一把拉住雨轻的手,低声道:“这个时候你要做什么,我们已经四面受困,凭你的武功根本——”
雨轻只是松开裴珏和裴恬两人的小手,将他们送到雷岩身边,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走至殿门口,镇定自若的望着外面那些弓弩手,目光最后落到慕容运身上,礼貌的笑了笑。
“你死到临头还想要狡辩,要是你抢着去死的话,我倒是可以成全你。”
“让我第一个死没什么问题,我很能理解你们今日的行为,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裴家人杀了慕容昴,你现在跑来杀我,我也没有任何怨言,只是在这殿内还有琅琊王祷和清河崔治,他们两家人可没有与你们慕容氏结仇。
王祷不用我多说,你也应该略有耳闻,他是陪同王司徒一起来这里避暑的,至于崔治,他是没什么名气,不过他的父亲乃尚书右仆射崔随,他又是崔随最为疼爱的小儿子,今日你要是杀害了他们,琅琊王氏和清河崔氏必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还会带领精兵讨伐你们慕容部落,到那时可是悔之晚矣。”
慕容运脸色微变,他知道王戎现今住在西关村的避暑别院,不过他并没见过王祷,更不认识什么崔治。
“你无非就是想让我放了他们,那里面的两个人到底是何身份,我也没兴趣知道,多死两个人也没什么,反正都是要把你们的尸首埋了的,就当给你们裴家人做陪葬好了。”
雨轻摇摇头,笑道:“你错了,你以为悄悄埋了我们的尸首,就可以无事了,你们多半是乔装打扮混进商队或者贿赂官府中人才入关的,我想你杀了我们之后,就会匆匆离开成皋县,以为这样就人不知鬼不觉了。
可我要告诉你,如果今日死的只是裴家人,你们或可逃走,可要是王祷、崔治和卢琛都死在这里,你们就是自掘坟墓,甚至还会招来灭族之灾。”
站在王祷身边的吕莘轻咳一声,负手走来,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盛气凌人的样子,傲然睨视着殿外的慕容运,幽幽开口道:“我父亲之前就在朝堂上奏请陛下调遣幽州诸军荡平慕容部落,而今你要是在此将我杀害,我想你们也是难以回到关外了。”
慕容运怒视着吕莘,“你......你小子真是........”
吕莘唇角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你杀了她还有那边两个小的,也算是给你的亲人报了仇,而且你们只死了一个慕容昴,而裴家却要死上三个人,这样看来你们还是赚了的。”
雨轻也在旁附和道:“你只要找地方把我们三个的尸首随便埋了,然后把王祷和崔治扔到哪个山沟里,他们这样的贵公子基本上离了小厮,什么也不会做,简直寸步难行,少说也得在那里待上两三天才能转的出来,利用这个时间,你们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这样一来你们也不用担心同时得罪琅琊王氏和清河崔氏,只有裴家人在朝中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你们慕容氏只要派人给各大士族送些重礼,也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吕莘也对慕容运主动献计,轻笑说道:“刚才听你说你的妹妹思慕卢琛,依我看,与其给他做妾室,不如直接把他掳走带到关外,这样你的妹妹也不用受什么委屈了,范阳卢氏子弟很多,少了一个子弟也不是很要紧,况且范阳卢氏向来尊崇儒学,注重清誉,一旦得知卢琛被慕容氏掳走被迫入赘为婿,恐怕也会将他逐出家门,以后他待在慕容部,还不是任你们消遣,就是让他当男宠,他也不能拒绝的。”
王祷听他们两人配合默契,已经快把慕容运说糊涂了,临死之人还设身处地的为敌人考虑,估计慕容运觉得他们俩脑子不正常,再不然就是成心戏耍自己,不过王祷知道雨轻在故意拖延时间,只是慕容运没有那么好的耐心,搏杀在所难免。
而此时卢琛脸上露出十分尴尬的笑容,什么掳走、当男宠乱七八糟的话,待会吕莘被人围攻之时,他可是懒得出手相救的,不让他受点惊险,他是不知道自己说出的那些愚蠢话招惹了谁。
当慕容运再次要挥动手臂下令射箭之时,一把刀就朝他飞过来,他慌忙闪避,口中高声喊道:“立刻射杀了他们!”
第一百二十九章 黎明前的黑暗(四)
卢琛猛然一脚将那香案踢飞出去,然后从吕莘身前掠过,夺了他的佩剑,目光一瞬扫过他,语调低沉道:“护好雨轻他们,哪怕是用你自己的身体来挡箭!”
剑光一闪,那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朝慕容运那边冲了过去,猛然起跳,身体横向空中成一条直线快速旋转,甩动间风灌入衣袍,猎猎作响,避过数十支箭矢,发力如电掣,通过那一股巨大旋转力,力量从腰部顺势而下传达至脚背,在半空中用左横踢猛烈击打一名弓弩手的头部,然后抢过弩弓,数箭齐射,多名弓弩手当场毙命。
箭矢再次朝他射来,他手中剑快如流星,连续刺中那些人的要害之处,这个包围圈已经被撕开一个缺口。
忽然间赶来一拨人马,这支队伍约莫二三十人,为首的那人似乎有些面熟,卢琛无暇细想,望见他们手法敏捷,快速解决掉最外层的那些鲜卑士卒,进而冲入卢琛所处的包围圈。
慕容运大怒,挥舞着长槊就杀了过来,卢琛直接脱去沾满鲜血的宽袖大袍,很是嫌弃的将袍子甩向袭击他左臂的那个持长矛的男子,那人手中的长矛还没刺破眼前的袍子,他却被剑刺穿了腹部,在卢琛将剑拔出,那个人倒地,袍子正好覆在他的身上。
刹那间,槊头已经逼近卢琛的咽喉,他身子向后一仰,双脚腾空飞踢,慕容运把长槊一横,槊杆也受到剧烈的撞击,他不由得倒退两步。
卢琛直视着他,正色道:“犯我者亡,阻我者杀!你不该潜入关内,更不该出现在这里,如果你不想你的兄弟姐妹,全部的族人,跟着你一起死,那么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在背后指使你或者帮助你的人是谁,或许我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慕容运不禁大笑起来,双手紧握长槊,眼神里带着坚毅,说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为亲人报仇天经地义,我不会为了苟活而出卖友人,即便是你们的援兵到了,我也要拼死一战,这与生死无关,而是为了我们慕容氏子弟的尊严!”
“你把那个人当作友人,可他却视你等为棋子,杀人的一把刀而已,你们还真是愚不可及,死了也是白死。”
“那就让我看看你有多大的神通,没有含光剑的你,是不是也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慕容运挥舞长槊,直刺而来,卢琛单手踢中槊杆,然后双手伏地转体扫腿,慕容运手持长槊在胸前一横,后空翻双脚踩在树干,然后借力向前猛扑,长槊朝他头顶狠狠劈下来,卢琛闪身避过,慕容运在劈空后,顺势落地转身,双臂使力直接把那根长槊甩了出去,卢琛反应敏捷,腾空翻身,那根长槊却深深扎进树内。
慕容运拿起弩弓,准备射击,卢琛指缝间弹出一个石子,慕容运转头瞬间,卢琛旋身连环飞腿踢中他的前胸,然后双拳重重击打他的腹部,单手拧住他的右臂,抬脚猛踢向他的膝盖后面,他疼痛跪地,还未惨叫,卢琛已经用手臂锁住他的脖颈,向后一压,他再难挣扎,咔嚓一声,脖子被掰断,卢琛很随意的一踢,他的尸体就滚到对面几个鲜卑士卒的脚边。
“卢家小郎君给人的感觉总是温润如玉,微微一笑太迷人,让这世上许多女子为你动心,可是方才看到这一幕,又不免让人望而生畏,都怪双穗那家伙告知我这里又发生了命案,事情紧急,我才慌忙赶过来,不成想我带来的人都派不上用场了。”
只见李如柏穿着一身雪白衣袍,信步走来,院中还剩余几十人,他便招手示意自己的护卫队过来帮忙。
“你应该就是李如柏了,如果不能早一些来,那就不需要来了。”
卢琛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回大殿。
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六个人,突然出现在殿内,雨轻慌忙护住裴恬和裴珏,这六人各个手持长剑,雷岩、莫然和厉生当即挥刀与那些人厮杀在一起,其中有个大汉,高鼻瘦脸,五官深邃,头戴帻巾,身着窄袖袍衫,腰系革带,足蹬黑靴,身手矫捷,趁乱之际身体跃至桌台,快速挪动那尊很旧的佛像。
“不好,快走。”
雨轻顿觉不安,慌忙拉起两个小孩的手,就要往门口跑去,可刚一抬脚,还未迈出步子,脚下一空,卢琛大惊,箭步如飞,想要抓住雨轻伸来的那只手,可惜却无法抓住,他们三人掉下去的同时,卢琛也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可恶的家伙!”雷岩挥舞着环首刀,快速朝那人拦腰砍来,不想那人侧翻身避开后,伸手扭动佛像背后的那个机关,她和王祷所站立的青砖处也迅速的裂开来,一齐坠落下去。
李如柏脚步疾如风,掠至那人的身后,反手抓住他的喉部,冷笑道:“别乱动,我知道你们鲜卑武士个个勇猛,不过我用一点力就可以让你死,或者让你生不如死,你应该很清楚我想要问什么。”
那人艰难说道:“他们是绝不可能活着从里面走出来的,因为这条机关暗道杀人于无形,躲无可躲,并且没有出口,一旦掉进去,根本无法逃生,任谁也救不了他们。”
“原来是这样,我倒很想下去见识一下。”李如柏手上加重力道,轻笑一声:“不过你得陪着我一起下去。”
青石板地面早已恢复如初,李如柏示意他重启机关,当雨轻陷落的地方再次裂开之时,李如柏就用力将那人一脚踹了下去,然后背上武器匣,自己也纵身一跳。
此时的雨轻正拽着飞虎爪的钢索向上攀爬,身后还背着裴恬,而另一边卢琛用右手紧握深插石壁的短刀,左手抱住裴珏,方才在他们跳下的瞬间,雨轻就朝一侧的石壁抛出飞虎爪,又飞身接住裴恬,她的轻功在危难之时似乎超强发挥了。
卢琛看到她身法灵活,就猜出她多半在偷偷练武,只是在此时他没有多说什么,接过雨轻递过来的火折子,目光扫视周遭,下面却是一条暗道,地面上并不见有什么杀人利器。
突然一个人噗通摔了下去,铁器划在石壁上的声音有些刺耳,卢琛抬头一望,正是顺着石壁慢慢降落下来的李如柏。
第一百三十章 黎明前的黑暗(五)
还没等那个人爬起身来,刹那间从两侧石壁内发射出数十支箭矢,那个人浑身中箭,被射的像是刺猬一样,最后那支穿心箭直接将他送去见阎王了。
“谌哥哥,那边好像有个洞口。”
雨轻用火折子朝左手边照了照,意外的发现有个约莫五尺多宽洞口,便拿出郗遐送给她的西域短刀,插在石壁上,再借用那根铁索,身体慢慢向那个洞口移动。
卢琛仰面望见上方又是一片漆黑,也就是在李如柏掉落下来的刹那,才有一方光亮,然后青石板地面就再次关闭了,他们根本是爬不上去的,当然也不能掉落到下面,想来这暗道除了设有石壁暗弩,应该还有别的机关。
“这暗道是没有出口的,就是躲过重重机关,还是要被困死在里面的。”
李如柏望见雨轻已经从那洞口爬了进去,他便伸手拍了拍被卢琛单手抱住的裴珏的屁股,笑道:“你刚才从上面掉下来的时候怕不怕啊,有没有尿裤子?”
“我才不怕呢!”
裴珏生气的把小脸扭了过去,幸而卢琛身手快把他抱住,不然自己也要变成一只刺猬了。
李如柏轻轻按动武器匣的机关,射出两条飞爪,他顺势就掠至那个洞口,然后将其中一条飞爪掷给卢琛,笑道:“快点跟上来,我看你快要支撑不住了。”
卢琛抓住铁索,迅速移至洞口,李如柏把裴珏抱过来,卢琛深吸一口气,然后进入洞内。
只见裴恬正拿着火折子,雨轻很快从腰包里取出一瓶酒精和金疮药,先用酒精擦拭左手上那道伤口,然后把药小心涂抹在伤口处,最后拿纱布把左手包扎好,刚才攀爬岩壁时弄伤了自己的左手,忍着手上的疼痛背着裴恬爬进这洞中,幸而她在外出时都会随身带着一些简单的医药用品,可以及时对伤口进行消毒处理。
卢琛走至她跟前,半蹲下身子,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放到她左手上,淡淡说道:“雨轻,这是用雪莲蜜炼的药丸,你先服用一丸吧。”
“没关系,只是一点小伤而已,用不着吃这么好的药,谌哥哥还是自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雨轻想把小瓷瓶还给卢琛,不想卢琛直接把她的那瓶酒精拿过来,微笑道:“其实我的手臂上也受了点伤,在我清理伤口之前,我希望你听话的服下这药丸。”
站在一边的李如柏手扶着武器匣,心里的醋瓶子直接打翻了,嘴边却还带着笑,“范阳卢氏可是声高冠带,为世盛门,名贵药材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区区几颗药丸又值什么,大不了以后付钱给他就是了。”
“好吧,等我们出去后,我再给谌哥哥——”
“那就改日请我吃一顿饭吧。”卢琛笑容真诚,轻声道:“也可以去郊外野餐。”
雨轻含笑点头:“好啊,上次我做的油菜花鱼汤水饺,味道还是很好的。”
裴恬本来正低头对着雨轻手上受伤的地方吹着气,当听到吃的东西,立马就抬起头,不满道:“雨轻姐姐,你们去吃油菜花鱼汤水饺,怎么不叫上我呢?”
“下次一定带上小智,还有阿飞,让你们亲自去采摘油菜花,好不好?”
裴恬一脸稚气的说道:“嗯,雨轻姐姐,吹一吹就不疼了。”
李如柏看着他们四人和乐融融,便轻咳一声,“某人不是说要清理伤口,还是快些吧,我们能不能从这洞里平安走出去还不一定呢,万一这洞前面是条死路,我们就得在这洞里待上一阵子了。”
雨轻抬眸问道:“李如柏,阿龙哥哥他们可有逃脱?”
李如柏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和你的那个漂亮婢女也全都掉下去了,只有吕莘运气好,逃过一劫,我想这里应该不止有一条地下暗道,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有雷岩在,阿龙哥哥一定不会有事的。”
雨轻又仔细看了看卢琛,发现他并没有穿着外袍,月白色中衣袖子上还沾着点点血迹,“谌哥哥,你的手臂伤得严不严重?”
卢琛很快站起身,笑道:“只是被箭矢擦破了一点皮,不碍事的。”说完拿起酒精和金疮药走到李如柏身边,沉声道:“帮我挡一下。”
“我懂得,需不需要我帮你擦药啊?”
“不需要。”
李如柏便坐到雨轻的身边,一脸坏笑的问道:“你喜欢看男人脱衣服吗?”
雨轻立即转过身去,小声嘟囔道:“我只是想要知道谌哥哥伤到哪里了,毕竟他刚才一个人冲出去,面对的是百余名弓弩手的射击,其实他最应该服用这药丸的。”
“他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脆弱,听人说崔意有承影剑,卢琛则有含光剑,卢琛的武功可不在张舆之下,我看他今日并没有用全力,还略有保留,对付那些个高块大的鲜卑人,用六成功力也就足够了。”
李如柏又从自己的衣袖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推了推雨轻的胳膊,笑道:“吃吧,今日请你去寐善园赴宴,还让你遇险,这顿饭只能以后再请你了。”
雨轻把油纸包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蜜汁烤鸭,她便把两个鸭腿分给身边的裴珏和裴恬,她自己撕下一片鸭胸脯肉,开始慢慢吃着。
李如柏又把一个竹筒递到她手边,提醒她道:“慢点吃不着急,我看这洞内黑漆漆的,完全看不到尽头,我们能从这洞里走出去的可能性不大,多半得待在这里过夜了。”
“公安哥哥肯定会想办法救我们出去的。”裴珏已经啃完一只鸭腿,嘴角还残留着油渍。
李如柏靠在武器匣上,打了个哈欠,说道:“好啊,那我们就等着吧,反正我也乏得很,懒得走。”
卢琛穿好衣服,快步走回来,直接吩咐道:“李如柏,快点去前面探路。”
“为何让我去,你怎么不自己去?”
卢琛脸色微沉,说道:“我还要照看两个孩子,你身上又没有受伤,难道是怕前面有妖怪会吃了你?”
李如柏无奈笑道:“我没你胆子大,他们三个我来照看,你去前面探路就好了。”
“我既然做了决定,就不会再与人商量。”
“卢琛,你终于暴露你嚣张跋扈的本性了,名门气度就是不一样。”
第一百三十一章 黎明前的黑暗(六)
“雨轻姐姐,等等我们。”
裴恬匆匆抱起那个油纸包,和裴珏赶忙追过去了。
卢琛瞪视着他,没好气的说道:“李如柏,你为何要出现在这里呢?没有你更好些。”说着就疾步赶上去。
“我好像并没有妨碍到你,难道你这个名门贵公子想要在这里做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吗?”
卢琛不想理睬他的闲言碎语,随着往洞深处走去,他修长的剑眉微微蹙起,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今日他们遭遇凶险,是下官疏忽了,不过我已经命宁县尉带着所有捕头衙役出城去那座寺庙探寻他们的踪迹了。”
在裴家避暑别院内,裴绰和王戎坐于前厅上,面色沉重,姜建又开始讲到拷问那些被抓捕回来的鲜卑贼寇的情况,裴潭很是不悦的摆了摆手,敛容问道:“我只问你,他们掉进去的那个机关暗道到底有没有出口?”
姜建迟疑一下,低首道:“据贼寇所说,那是一条死亡暗道,不过我想总能找到破解机关的办法的,只是需要时间。”
“姜县令这话说得轻巧,那么你需要多长时间呢?”
裴潭从吕莘口中得知雨轻和小智他们出了事后,虽然脸上挂着些许担忧,但他还能够保持清醒与理智。
而他的妻子周甯却是泣不成声,哭着喊出遥儿的名字,这是她早夭的大儿子,长到十二岁就病死了,遥儿是个品学兼优、勤奋好学的孩子,也是裴潭最看重的长子,听着周甯放声痛哭,他的心头也是一阵酸楚。
如今周甯只有小智这么一个儿子了,如果他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想必周甯也是活不下去了。裴潭只得上前宽慰她,说雨轻最是聪明,一定会保护好小智和阿飞的,这件事还是暂时不要让裴宪那边知晓,也不要传到洛阳的府中。
只要周甯想起遥儿便会心口疼,裴潭又赶忙命人去请大夫,让白灵儿好生陪着她,然后他吩咐裴肃一些事后,就匆匆赶来前厅。
谭采也在厅上,看姜建已无话可答,便主动走上前躬身回道:“王司徒,裴校尉,依下官看来,此事有些蹊跷,万山寺荒废已久,那伙鲜卑贼寇却知晓寺中设有机关暗道,莫不是他们与先前的万山寺高僧慧法勾结,如今慧法在满水寺,想要弄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还得从慧法身上着手调查,当然还得调查当年斥资重修寺庙的是哪家人,说不定也就能破解机关了。”
王戎拍了一下桌子,盯视着姜建,肃然说道:“这些孩子若是出了事,我拿你是问。”然后又扫了一眼谭采,继续道:“在你治下发生的抢劫案和白骨案,你如何审理,怎么结案,那是你这个成皋县令自己的事,什么上官家、柴家,谁犯了法就定谁的罪,之前公安他们去郊外遇袭那件事,和今日在这寺内所发生之事多半是有关联的,你最好尽快把他们救出来,不然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姜建和谭采齐声答道:“下官明白。”
王戎摆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转头对裴绰说道:“听幼安说,慕容运已经死了,他是鲜卑都督慕容廆的弟弟,带人偷偷潜入洛阳附近,胆子倒是见长,我会修书一封把此事告知张司空,早几年慕容廆率部从辽东郡迁往辽西郡徒河县,现今居于大棘城,还是那么不安分,辽东太守和东夷校尉玩忽职守,朝廷自是要问责他们的。”
裴绰微微点头,嗓子忽然有点发哽,“景和,多派些人手,别再让公安出了事。”
裴潭颔首道:“四叔,我已经让德操带着五百部曲出去找他们了。”
王戎轻叹了口气,说道:“公安从我这里借走了三百家兵,他走的时候慌慌张张的,连杯水都顾不上喝,这都快到傍晚了,估计也是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这样跑来跑去的,要是再把自己折腾病了,又该怎么去救人呢?”
其实在今早张舆、山延和楚颂之爬山看完日出之后,就准备返回裴家别院,当时张舆还想着回去后作画一幅,把日出的美景画下来,送给雨轻,可是他在途中正遇上了吕莘和莫然他们,当得知雨轻掉入机关暗道中,便快马加鞭的赶到王戎别院中,禀告了此事,还带走了三百家兵。
除了张舆,还有一拨人马正在四下找寻雨轻的踪迹,就是在卢琛被围攻之时赶来救援的南云所带领的那支队伍,陆玩离开洛阳前特别交代过南云,就跟那年在临淄一样,轻易不要暴露身份,暗中保护雨轻的安全即可。
在南云进到大殿之时,雨轻已经掉入了机关暗道,他掳走了两名鲜卑士卒,从他们口中却没问出任何信息,原来知晓机关的人除了慕容运,就是他的心腹部下,那个已经被石壁暗弩射成刺猬的男人。
不过其中一名鲜卑士卒告诉南云,万山寺内的机关暗道并不是慕容运的手下修建的。
一般情况下,修建秘密暗道的工人最后都会被主人灭口,不是被毒死,就是被杀死,但他们大都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当然会留个心眼,提前为自己修一扇门,这样即使被困在里面,也能够找到暗留的石门逃生出去。
南云知道卢琛和李如柏也跳了下去,他也远远看到过雨轻在逍遥谷和李如柏打斗,雨轻如今有武功傍身,再加上卢琛和李如柏的保护,应该可以在暗道中坚持一段时间,他眼下能做的就是帮助张舆,或许他能够想出办法来救雨轻。
此时雨轻他们所面对的却是眼前的这七条通道,他们已经走了好长时间了,洞穴内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还是找不到任何的光,不过估计外面已经天黑了,如果有月光透进来,说不定就可以找到出口了。
裴恬抬起小脸,疑惑地问道:“雨轻姐姐,前面有好几条通道,我们该走哪一边啊?”
雨轻拿着火折子,依次走过这七条通道口前,并且向里面望了望,摇了摇头,说道:“只能碰碰运气了。”
李如柏走近她,笑问道:“那你是准备掷骰子,还是扔铜钱?”
雨轻笑而不语,只是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手指向这个武器匣,满眼好奇的问道:“李如柏,能给我看看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这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装了几把刀和剑。”
雨轻的目光仍旧停留在这个武器匣上,点头说道:“哦,那能借给我一样兵器吗?你也看到了,这个洞穴也是怪怪的,不知道将会遇到什么,手里拿件兵器也好防身啊,对不对?”
第一百三十二章 黎明前的黑暗(七)
“雨轻,你是从何时开始学武的?你的武功又是何人教授?”
卢琛突然用这样质问的语气同她说话,看样子他是真的生气了,世家女郎竟然偷偷练武,这要是被裴家人知晓,可不是罚跪祠堂那么简单了。
雨轻浅浅笑道:“我只是练了一些轻功,其实武功连二流都算不上,不过遇到险境可以自保,就像方才从上面掉下来,要不是我会轻功,说不定就要摔死了,谌哥哥,我练武的事情可不可以帮我保密啊?”
“除了轻功,你应该还会使暗器吧?”
李如柏打开武器匣,招手唤道:“三流选手,你从里面挑一件称手的兵器吧。”
雨轻一脸惊喜,目光在这些兵器上扫了一遍,意外的发现了一把铁伞,她把伞撑开,伞面会转动,就像机器猫小叮当头顶上的竹蜻蜓一样。
“你的眼光真不错,这把伞是由镔铁所制,进可攻退可守,不管什么暗器或箭矢,刷的把伞一撑,照单全收,甚至还能将暗器弹回,以防为攻,不变应万变,伞柄是可以拆卸下来的,可以当做兵器单独使用。”
雨轻满意地点点头,合上伞后走到卢琛身边,笑问道:“谌哥哥,你要不要也在里面挑一件?”
李如柏却直接关上武器匣,淡淡一笑:“卢家小郎君眼光那么高,怎么会看得上我的这些破烂兵器,他身手好,不用兵器也能打败敌人,你就不需要为他操心了。”
“李如柏,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
卢琛负手走来,似笑非笑的注视他片刻,然后附耳低语道:“我想起来了,应该是在去年梁王府的寿宴上,如果你就是帮着梁王打理生意的人,那么自然不会贩卖私盐了,你算是合法经营盐业,能这么快无罪释放也就说得通了。”
李如柏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看到雨轻已经提着伞朝第七条通道走去,他便背起武器匣,以一种很轻松的口吻对他说道:“在这世上有些人很简单,从始至终,就没有底牌,只能孤身前行,如果他没有强大的后盾,一定要学会咬牙坚持,否则他连输的机会都没有。”
卢琛轻笑一声,“你就继续故作潇洒好了,千万别露馅。”
李如柏刚想要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他却立马躲开了,李如柏不禁调侃笑道:“恐怕高门权贵子弟更喜欢伪装善良,表面彬彬有礼、正派大方,实际上比真实的凶残更可怕,你貌似就是这样的人。”
“我不认识你,也不想去认识你,但不属于你的,你最好不要想着去染指,免得到头来白费心机。”
卢琛丢下这句话,就加快了脚步,主动牵起裴恬和裴珏,和雨轻在前面聊着有关渔阳郡的一些事情,还提及了裴采薇,并问雨轻这两年裴采薇可有往洛阳裴府送书信,雨轻摇了摇头,裴采薇自从跟着高珣去了渔阳郡,就再无什么音讯,反而是高珣在去年过年时派人送来了一些辽东特产和皮裘之类的礼物。
雨轻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问道:“谌哥哥为什么突然说起渔阳郡那边的事,难道你认为渔阳太守高珣会和慕容氏有什么往来吗?”
卢琛松开裴恬的小手,拿起那把铁伞看了看,笑道:“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想李如柏的武器匣里应该还有许多镔铁所制的利器,说起来镔铁可比拟黄金,李如柏出手真是阔绰,不愧是司州境内数一数二的豪商巨贾,他坐拥呼啸山庄,年轻有为,想必家里早已是妻妾成群了。”
李如柏走在他们身后,心中暗自嘲讽道:“你这小子竟然当着雨轻的面损我,你不要太得意,就连张舆都比你有胜算,至少裴绰喜欢他,张华也不嫌弃雨轻出身不好,作为范阳卢氏子弟,你的父亲又是卢志,不管你多么喜欢雨轻,和她在一起的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的,还非要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跟你那个目中无人的表弟崔意一样傻,不过我倒很想看看你们这对表兄弟为了雨轻争风吃醋的样子,看了一定让人开怀大笑。”
“谌哥哥,前面还有个石门。”
雨轻停足,手里拿着火把照着地面,似乎与刚才走过的那段青石板路不太一样。
“卢琛,跟我去前面探探路吧。”李如柏无奈说道:“我知道你是名门世家子弟,身子金贵,不愿轻易涉险,可总不能让她和两个小孩给咱们带路,这样你还算是男人吗?”
卢琛脸上露出一个不知是怒还是笑的表情,没有答话,只是从雨轻手里拿过火把,叮嘱道:“我和他去探路,你们站在这里不要乱动。”
裴恬和裴珏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雨轻就看着他们二人徐步走向那个石门,直到他们走到门口,也没发生什么异常情况,一切显得格外的安静。
李如柏和卢琛就转过身来,裴珏很是大胆的率先跑了过去,裴恬却摇晃一下雨轻的胳膊,抬眸笑问:“雨轻姐姐,你看那面墙壁做什么?难道这里的石壁也是带有机关的?可是子谅哥哥他们走过去都无事。”
雨轻抚摸一下裴恬的小脸,温和笑道:“小智,我们也过去吧。”
“嗯,说不定等下打开那个石门就能看到出口了,那样我们就能回家了。”
雨轻握着裴恬的手,小心翼翼的朝前面走去,忽然脚下踩着的那块青石地板开始塌陷,两边石壁也变得凹凸不平。
“雨轻,小心!”
随着卢琛的一声高喊,从石壁内飞射出几个铁轮,雨轻瞬间撑开铁伞,背起裴恬,腾空跃起,飞速旋转的铁伞将那些飞轮一一挡了出去。
卢琛和李如柏刚要冲过去帮雨轻解困,耳畔却传来一阵机括“轱辘轱辘”转动的声响,十几个高猛大汉就从石门里面跳了出来。
为首那人头戴铁盔,身披盆领式鱼鳞甲,这种铠甲的衣领部位有盆状的护甲来保护颈部,防御力很强,他手持环首刀,冷笑两声道:“你们几个还真是命大,竟然能走到这里,我家主人命丧你们之手,你们也休想再活着出去。”
这些人各持利器,攻势如同狂风暴雨,卢琛脸上一片凝重,急忙把裴珏推到李如柏怀里,先闪避过一刀,然后凌空飞踢,击中一人的头部,瞬时夺过他的环首刀,落地后单手从背后抓住他的腰部,依靠自身极强的腰力抱紧那人往后面抛出去,正好砸到另外两人身上,紧接着环首刀挥舞如风,刀锋所到之处,无不是鲜血四溅。
第一百三十三章 黎明前的黑暗(八)
这样的速度和力量,根本不给敌人任何还手的机会,可以说是一击致命,干净利落。
李如柏又把裴珏推回到卢琛身边,他单脚起跳旋身甩出一短刃,正刺入那人的右手臂,然后他猛冲至那人面前,身体跃起,一脚踢中那人的脖颈处,双手夹住那人的右手臂,用力一拧,向后拖拽,双脚离地踩在石壁上,借力翻转身子把那短刃从他右手臂上拔了出来,落地转身那把短刃又刺进那人的左手臂,朝着他的前胸飞身旋踢。
那人背靠石壁,喘息之时,李如柏突然上前,向下反扳那人右手腕,右肘上抬,手和肘交错用力,只听“咔嚓”一声类似骨头断裂的声音,那人的右臂已被他折断,瞬间他又拔出那把短刃,在那人身上狂砍数刀,最后那人双膝跪地,垂下头,浑身鲜血,看样子像是死了。
“你不要这样怒视着我,他还没死透,应该能再活一段时间。”
李如柏对那个身披铁甲的男子轻笑两声,“把自己穿成狗熊一样,以为就能刀枪不入了,我都懒得杀你,不如你横刀自尽,跟随慕容运而去吧,也算是全了你的忠义。”
“月判官,你莫要太嚣张,杀了我,你们也出不去。”
“这么说就是有出口了,看来你也不想死,这样我们还有的谈。”
此时雨轻已经带着裴恬脚踏铁伞,飞身落到安全的地面上。卢琛看她并未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那就在前带路吧。”李如柏提醒他道:“我会死死盯着你,你最好不要存什么坏心思,还有把你手中的刀放下。”
身披铠甲的男子并未做任何反抗,主动将环首刀放到地上,然后就从那道石门走了进去。
李如柏上下打量着雨轻,拊掌称赞道:“你的轻功不错,反应也快,有这把铁伞在手,你的战斗力已经可以挤进一流行列了。”
卢琛皱了皱眉,沉声道:“李如柏,你可要盯紧那个人,我看他不太对劲。”
李如柏微微点头,背起武器匣,大步朝石门里面走去,卢琛带着裴珏紧跟其后,而雨轻早已听见裴恬肚子饿的咕咕叫了,便从油纸包里取出一只鸭翅,递给裴恬,温和的笑道:“快点吃吧,另一只鸭翅就留给阿飞吃好了。”
裴恬就大口的吃了起来,忽然地上趴着的一个人抬起了头,惨然一笑,一支袖箭射向裴恬,雨轻慌忙把裴恬拉到一边,同时也射出一支梅花袖箭,两只袖箭撞击在一起,齐齐落地。
裴恬却猛然拔出雨轻的那把西域短刀,朝另一个方向合身扑上去,用了全身的力气,刀狠狠刺进一个大汉的后背。
原来那个大汉是趁着他们打斗之时才从石门走出来的,假装身亡倒地,通道很是昏暗,李如柏和卢琛在厮杀间也并未看得太清楚,而那个人在此时却悄悄爬起来,挥动单刀就要劈向雨轻。
雨轻很是惊诧,那人背部受伤,此刻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狮子,暴怒之下拎起裴恬的衣领,便要把他朝石壁摔去,雨轻使出杀手锏,取出一个圆筒,拉动机关,数十根银针势急力猛,飞射而出,那人手一松,瞬时倒地。
裴恬跑过来,扑进雨轻的怀中,因恐惧而浑身战栗,不知裴恬是哪来的那么大勇气,雨轻紧紧抱住他,眼眶渐渐湿润。
“雨轻,你有没有受伤?”
卢琛听到这边的声音,马上就掉头跑过来,却看到雨轻和裴恬紧紧抱在一起。
“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不过你的暗器很特别,也很厉害。”
李如柏知道雨轻善使暗器,又有铁伞在手,一般的敌人还是可以应付的,所以并不像卢琛那样心急火燎的,只是扯动了一下铁链,被铁链捆绑着的穿铠甲的男子就来到李如柏跟前。
李如柏歪头看了他一会,然后拍了两下他的肩膀,笑道:“原来你不是个笨狗熊啊。”说着掰开他的嘴,往他嘴里面塞进一颗药丸。
那人被迫咽了下去,面如土色,一时间嗓子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这么痛快的死掉,在我们从这里安全走出去之前,你还死不了。”
李如柏又扭头望向雨轻,看见她把鸭翅分给裴珏,又撕下一片鸭胸脯肉给了裴恬,然后小心的把剩下的蜜汁烤鸭用油纸包好,在裴恬和裴珏吃完后,雨轻帮他们擦了擦嘴角,让他们喝了点水。
“这两个小的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们可以继续走了吧,再磨磨蹭蹭的恐怕我们今晚真的要在这里过夜了。”
李如柏牵着那根铁链,连连打着哈欠,朝前面走去。这次卢琛就走在雨轻身边,他牵着裴珏,雨轻牵着裴恬,四人并行,慢慢往前走。
李如柏旁敲侧击的从这人口中得知这条通往出口的暗道正是先前修建机关密道的工人留下来的,他和那个被射成刺猬的男子一样,都是慕容运的心腹部下,这个出口也是慕容运提前告知他的,包括这通道里面的所有机关,如果雨轻他们闯入这里,就可以将他们一举歼灭。
不过他并不知晓和慕容运暗中往来的是何人,因为他们只是听从命令去行事,这次任务一旦失败,他们也无法回去复命,横竖都是死,所以他才让手下诈死伺机刺杀雨轻,其实杀掉雨轻才是那个幕后之人的主要目的。
他们一行人很快就从这条通道走了出来,外面却是一片树林,此时已经月明星稀,李如柏不仅没有杀他,还放了他,并对他说和慕容运暗中勾结之人一定还在等着这边的消息,尽快与他们取得联系,告知他们裴家人已经全部死在机关暗道中,当然李如柏也死在了里面。
李如柏又丢给他一个呼啸山庄的对牌,沉声道:“你只有两天的时间,两天过后,你就会毒发身亡,按我交代的话去做,然后你就可以去呼啸山庄找鸣岐拿解药了。”
那人虽然半信半疑,但是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得点头答应,匆匆消失在林间。
当他们走出林子,望见不远处有户人家,窗子还微微亮着点灯光,裴珏和裴恬早已困乏的迈不动步了,发现找到借宿的地方了,两人又打起精神来,拉着雨轻的手就快步走到那户人家门前。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五人外宿中(一)
雨轻上前叩门,不一会就见一位中年男子打开了门,雨轻含笑道:“我和弟弟在林子里迷了路,夜深了也进不了城,不知可否在你这里借宿一晚?”
裴恬和裴珏抬起小脸,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那中年男子点点头,把他们让进屋内,胖妇人还好心的端来几碗水。
“这两个孩子长得真可爱,让人见着就喜欢。”胖妇人笑道:“好孩子,是不是还没吃饭,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一会就能做好。”
“多谢,我这里还有一串钱,权当饭钱和住宿钱好了。”
雨轻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拿了一串钱塞到胖妇人手中,微笑道:“大婶,我的两个哥哥到现在也没吃什么东西,给他们随便做一点,能填饱肚子就好,麻烦你了。”
“不过就是多烙两张面饼,有什么麻烦的。”胖妇人转身走到门口,喊道:“小昭,你这个死丫头还蹲在树底下捉什么蛐蛐,那里蚊子多,快点进屋里头来,我要去厨房烙大饼,你还吃不吃啊?”
“娘,我明天想跟着爹一起去打猎,如果可以打到一只雉鸡就好了,那天小兰姐姐过生日,还邀请我去她家里,她吃的穿的都比我好,最气人的是她还在背地里说我坏话,她不过就是庄头的女儿,家里有点闲钱而已,神气什么,爹爹打猎是这附近几个村子里最厉害的,我才不羡慕她呢。”
“你跟着去打什么猎,净给我添乱子,就不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想学做女红,帮着我刷锅做饭也行。”
胖妇人直接走了出去,招手把小昭唤到身边,“来了两个小哥哥,你可以和他们说说话,我看你都闷在屋里好些天了,别委屈了,明天娘给你做鱼吃,行了吧?”
“好呀好呀,我都有一个月没吃过鱼了。”
小昭咯咯一笑,蹦蹦跳跳的就走进屋里,雨轻瞧了瞧她,原来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头上用彩绳扎了两根麻花辫,歪歪扭扭的,一身茶色粗布衣裙,脚上穿着草葛履,好奇的看着裴恬和裴珏,眨着眼笑道:“我叫小昭,你们叫什么呀?”
裴恬轻蔑的扫了她一眼,小声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土里土气的傻妞。”
雨轻微嗔道:“小智,不许对人家这样说话。”
“可我说的是事实,她本来就——”
“你叫小昭,这名字真好听,我们深夜打扰,多有冒昧,不如我送你一件小礼物吧。”
雨轻浅浅一笑,把手腕上的玉镯取下来,递给她,她却摇了摇头,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扬起稚气的小脸,很认真的拒绝道:“我不能收,我爹说过,不可以随便接受别人给的东西。”
李如柏喝了口水,便放下那只略显粗糙的陶碗,忍不住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无功不受禄。”
雨轻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很亲切的问道:“那你有没有什么愿望?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实现。”
“我想读书认字,小兰姐姐总是笑话我,说我大字不识一个,在我们村子里,只有一两家识字的,我爹说那种比较有钱的或者祖上识字的人家里的男丁才有可能识字,因为小兰姐姐是庄头的独女,才有机会念两天书的,不过我看得出来,她一点也不喜欢读书写字,而且记性也没我好。”
小昭越说反倒越生气,其实有些事情不说也就这么过去了,穷人家的女儿竟然想去读书识字,让别人听去一定会说她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雨轻凝视她片刻,故作严肃的说道:“读书是一件很苦很累的事情,天天要早起晚睡,有做不完的作业,背不完的书本,私塾先生还特别凶,动不动就会打你手掌心,即便是这样,你还那么想读书认字吗?”
小昭目光笃定,点点头,回道:“我不怕吃苦,我想读很多很多的书,那样就可以再教给那些想读书而没机会读书的孩子了。”
雨轻微微一笑,看着那一对麻花辫随着她小脑袋的晃动而摇摆,分外可爱。
“小昭,又在瞎说什么,还不快点回屋睡觉。”
这时候中年男子端着几盘烙好的大饼快步走进来,瞪了一眼小昭,小昭撅起小嘴,很是委屈的就要站起身走开,雨轻却拉住她的小手,很自信的说道:“我可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小昭顿时喜出望外,“真的吗?”
“小孩子说话没头没脑的,你们不必当真。”中年男子将大饼端到桌上,含笑道:“你们慢用吧。”
“大叔,我这里有好酒,要不要坐下来同我喝一杯,正好我也很喜欢打猎。”
李如柏今日随身带着一个酒葫芦,倒了一碗酒,示意中年男子也坐下来。
中年男子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必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了,不知是遭遇了什么才深夜借宿,他也不好多问,但闻着酒香浓郁,就让小昭先回屋休息,他便挨着李如柏坐下。
李如柏拿起一张烙饼,淡笑问道:“不知大叔如何称呼?以什么谋生啊?”
“我叫韩千叶,靠打猎维持家计。”
李如柏咬了一口烙饼,做的很实在,就是有点硬了,很随意的说道:“韩大叔,你家世代居于此地吗?可有去过附近的万山寺?”
“嗯,我认识万山寺以前的住持,他待人很宽厚,我打猎受过伤,还都多亏了住持送给我一些止血化瘀的草药,只是后来他就无缘无故的死了,听说是在诵经时突然坐化了,至于那个叫慧法的高僧,他常常驱赶我们这些猎户,不允许我们到万山寺后面的林子里打猎。”
“慧法大师性情倒是古怪,不过万山寺重修过,你可知道此事?”
韩千叶微微点头,“万山寺重修时请的工人就是附近的村民,不过听说他们领了工钱后就都搬家了。”
“原来如此。”
李如柏目光微闪,放下烙饼,看见雨轻已经做好两个鸭肉卷饼,一个递给裴恬,另一个则给了裴珏,然后她又从油纸包里取出一些鸭肉,继续做着卷饼。
再看卢琛吃着那毫无滋味的烙饼,吃相仍是那么优雅,李如柏轻轻一笑,故意把一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出来的咸菜推到卢琛手边,脸上露出特别善意的微笑,“这又干又硬的烙饼都没有味道的,你不妨就着咸菜吃。”
卢琛淡淡说道:“不用,我喜欢吃原味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五人外宿中(二)
“谌哥哥,这个鸭肉卷饼给你。”雨轻把卷饼递给他,又从盘子里拿起另一个卷饼,对李如柏笑道:“这个是你的。”
卢琛看油纸包里的鸭肉都被卷在他们俩的饼子里面了,关心地问道:“那么你吃什么?”
雨轻把那碟咸菜拿到自己跟前,拿着半张烙饼,浅浅一笑:“我吃烙饼加咸菜。”说着就咬了一口饼,就着咸菜吃起来。
李如柏略感诧然,轻声问道:“你何必这么勉强自己?”
雨轻连忙摆摆手,“不勉强,我能死里逃生,还能吃上这烙饼和咸菜,我已经很满足了。”
卢琛竟然用筷子夹起一点咸菜放进口中咀嚼两下,沉吟说道:“这应该是用黄鹌菜腌制的,勉强可以下咽。”
雨轻抬眸笑道:“谌哥哥还认识野菜,真是厉害,其实用黄鹌菜做煎饼也好吃,不过黄鹌菜本身味道很苦,在吃之前需要用盐水浸泡一昼夜,除去苦味以后方可食用,公安哥哥就很喜欢吃这种野菜煎饼,还有荠菜饺子之类的,因为野菜也会很鲜美。”
李如柏不禁嗤笑道:“那是张舆吃厌了山珍海味,偶尔想换换口味,你让他天天吃野菜,他肯定是受不了的。”说着就夹起饼子里的鸭肉放到那碟咸菜上面,“荤素搭配,才更有营养。”
雨轻微怔,卢琛也把烙饼里面的鸭肉全都夹给了她,说道:“全部吃完,不要浪费食物。”
韩千叶已经大口喝完那碗酒,插了一句嘴说道:“寒舍还有一间空房,你们今晚就——”
李如柏当即打断他的话,笑道:“韩大叔,我和他可以睡在柴房,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
韩千叶赶忙摆摆手,好心说道:“要不你们俩就睡在堂屋吧,柴房很是简陋,又堆放着木柴,根本没法住人的。”
卢琛吃着烙饼,并不想过多理会,不管是住柴房还是去堂屋地上凑活一晚,都没什么差别。
此时裴珏困倦的揉了揉眼睛,抱着雨轻的胳膊,像是快要睡着了。
裴恬正用一双乌溜溜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李如柏,突然开口说道:“你当然不能跟我们睡在一个屋子里了,就是子谅哥哥也不行。”
李如柏不由的苦笑,心道:有你们两个小鬼在,任谁都无法靠近雨轻的,卢琛想占便宜都没机会。”
夜深,周围静悄悄的,从远处偶尔会传来几声犬吠,月光照进了这间堂屋,卢琛全无困意,只是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而李如柏盘坐在地上,卢琛这样走来走去晃得他眼晕,他便拍了拍武器匣,“卢琛,你要是实在不想和我睡在这里,可以去柴房的,我还求之不得呢。”
“我想你去睡柴房更合适。”
“凭什么,难道就凭你是范阳卢氏子弟?没想到你这么霸道,还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原来都是装出来骗人的。”
“我和你好像不是一路人,所以根本没必要对你坦诚相待。”
卢琛冷冷的看着他,他却哈哈笑起来。
雨轻已经抱着一套被褥枕头从房间里缓步走出来,好奇的望着他们二人,笑问道:“你们刚才在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李如柏马上站起身,从雨轻手上接过那套被褥,放到地上,然后笑道:“我在给卢兄讲一个叫《披着羊皮的狼》的故事,讲到一半我自己就先笑起来了。”
雨轻明眸忽闪,问道:“李如柏,你是不是已经派手下去跟着那个男子了,想要查出真正幕后之人?”
“嗯,那人的利用价值也只有这个了,但愿能找出点线索。”
“我觉得那个叫慧法的高僧也有问题,万山寺并不是什么名寺大刹,能够得以重建必是哪个家族在背后出资,想必这座万山寺之前就是用来打探消息的地方,慧法带着僧侣去了洛阳的满水寺,估计也是另有目的,不知道姜建和谭采是否派人去往洛阳调查了。
我们就这样掉入陷阱之中,爷爷和叔叔他们一定很担心,如今只希望阿龙哥哥和雷岩也已经从暗道顺利逃脱了。”
李如柏看她有些愁眉不展,便故意调侃笑道:“你刚才不是说要帮小昭实现愿望,那么你打算怎么帮她?你是准备直接把她送进裴家的私塾,还是靠关系塞进卢家的私塾呢?不过以她的身份做旁听生也是不够资格的,顶多做哪位小郎君的贴身小婢。”
“虽然小昭只是平民家的女儿,但是她有父母的疼爱,生活艰苦却很幸福,才不愿意当仆人呢?但凡家里有口吃的,那些父母也不会狠心到把自己的女儿卖到大户人家里为奴为婢的,她确实没资格进到那种家塾读书,但是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可以建一个综合学校。
这种学校比地方上的村塾、学馆要更加正规一些,教授课程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就像人文地理、自然生物、医学、绘画音乐、体育运动等等,所设课程既可为升学又可为就业作准备,品学兼优者就有机会去门阀士族的家塾里旁听,学业不佳但有特殊才能,比如有运动天赋,将来就可以考虑加入足球队。
凡入学者不需经过严格考试,对贫寒人家的孩子可以免收学费,还可以招收女学生,只要家里长辈开明一些,愿意送自家女儿来读书认字,学校都会无条件招收,这样小昭就可以背上书包去上学了。”
李如柏听后顿觉有趣,笑道:“综合学校,包罗万象,还招收女学生,真是闻所未闻,你的想法很另类,不过我想卢兄肯定是不会帮你的,高门大族子弟的思想可是很传统的,在他眼里恐怕你就是叛经离道了。”
雨轻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谌哥哥最爱乐于助人了,他曾经还和我一起设计建造洛阳的图书馆,创办综合学校也是一件无比有意义的事情,李如柏,你又不了解我心中所构想的世界,你和我也不是志同道合,你只是——”
“好了,你的奇葩想法总是这么多。”
卢琛直接打断她的话,语气温柔的说道:“睡前记得关好门窗,盖好被子,这一天下来小智和阿飞受了不少的惊吓,你也是,仔细检查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伤口,自己够不到的地方可以让小智帮你擦药,我看外面起风了,这山里晚上还是有些凉,睡觉不要蹬被子,快点回去歇息吧。”
雨轻一本正经的点点头:“谌哥哥,很抱歉,我只找到这一套被褥,你们今晚就挤一挤吧,这正好是双人被子,你们也不用互相抢被子了,祝你们晚安好梦。”
第一百三十六章 雷雨(一)
“谁说我要和他睡在一起的,再帮我弄一条毯子过来。”
雨轻冲着李如柏做了个包子脸,眯眼笑道:“韩大叔他们都睡下了,我怎么好意思再去打搅他们?如今我们是借宿在这里,有被子盖就不错了,你又不是来这里享福的,就不要挑三拣四了。”说完迈着很不自然的脚步转入房内。
李如柏小声自语道:“真是个坏丫头,早知道她这么坏,我就不给她带什么蜜汁烤鸭了,让她就着咸菜啃大饼好了。”
卢琛刚要伸手抱起那套被褥,不想李如柏一手按在上面,横了他一眼,说道:“我看你精神好的很,一晚上不睡觉也没事,正好可以值夜,万一晚上有贼人跑过来袭击雨轻,你还能第一时间保护她,我就把这么好的英雄救美的机会让给你了。”
卢琛似笑非笑道:“我不睡,你也别想睡。”
“好啊,那我们就彻夜吟诗,要不去院中切磋武艺,你觉得哪个好?”
李如柏干脆把被褥踢到墙角去了,在心中自语道:“你小子又是送灵丹妙药,又是嘘寒问暖,这么会对着女郎献殷勤,怎么到现在你还没娶妻生子呢?先是甩了程家女郎,之后又克死了荥阳公主,然后什么崔氏女郎、房氏女郎的,都被你拒绝了,如今连博陵公王浚之女也没能入得你的法眼,我看你单身纯属活该。”
一场滂沱大雨席卷了云梦县城,苍穹雷云翻滚,闪电犹如火蛇冲破黑暗,划过夜幕,狂风猛烈的吹着,“嘭”的一声,门被吹开了,厅上有一人正要挥刀砍下那名使者的脑袋,却被石冰一把拦住,敛容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陶侃竟敢如此羞辱相国,你能咽的下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西门孜当即冷下脸来,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就算咽不下,现在也给我憋着,陶侃早前不就是个鱼梁吏,他父亲又是东吴旧臣,没家世没人脉,在洛阳根本得不到任何人的赏识,如今无非是想要在江夏郡抢军功,以为使诈夺回了沙羡,就能迅速将我们全部剿灭,他未免也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石冰却紧锁眉头,上前回禀道:“陶侃帐下的成到父子四人假意投诚,骗得张放打开城门,那个叫成元庆的毛头小子还砍杀了栾大勇,逃回来的兵卒说攻破沙羡的那支精锐并非是陶侃所率领的部队,这就奇怪了,难道是郗遐把自己的兵力调拨过去的,穆家庄园的私兵折损过半,已受到重创,想要马上重整旗鼓是不可能的,最近营中有人传言,三万援军已经从武昌和江陵赶来,不知是真是假。”
西门孜轻摇着羽扇,听着外面的狂风骤雨,神色没有太大变化,徐徐道:“那定是陶侃和郗遐故意放出来的消息,欲要乱我军心,那些被放回来的俘虏暂时都安置在一处,不要让他们造言生事,也不要太过为难他们,有伤的给他们治伤,并且按时送饭给他们,毕竟都是山寨中的兄弟,他们被抓后都目睹和听到了什么,你派人详细记录下来,明日一并交给我。
那种巨石炮的威力确实很大,不过我已命人在城置强弩十二床,郗遐要想从正面强行攻破云梦县城门,我必要让他铩羽而归。”
马武望见唐季笙正在厅门口拧袍子上的水,便笑骂道:“唐季笙,你小子被雨淋成这个鬼样子,是干什么去了?要是夜里想女人睡不着觉,我那里多得是,送给你一个就是了。”
由于风太大,油纸伞都被吹坏了,唐季笙浑身也被淋湿了,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的靴子里还灌进了许多水,在门口就脱了下来,苦笑两声道:“我去城门口巡视了一圈,和守城将士聊了一些事情。”
西门孜摆手示意兵卒立即把那使者送出城去,马武随手把那封陶侃写的书信摔在使者脸上,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滚回去告诉陶侃那狗东西,让他小心着点,他要是敢杀了张放,等老子带兵杀回沙羡,定把他碎尸万段,再将他的大小老婆扔进军营里,供弟兄们取乐。”
那使者只是讪笑着点头,转身就离开了。
西门孜对唐季笙很友好的笑了笑:“巡视营寨这样的事情怎敢劳烦季笙小郎君,你能赶来云梦县,相国也觉得心安了不少,这些军务有我等来处理,季笙小郎君只需要负责安抚新附的县内百姓,维持好县内的治安,你也知道,我们的人是不善于和士庶子弟打交道的,没能攻下穆家庄园,沙羡也已失守,县内有些人恐怕已经在议论纷纷,我不希望这些人的情绪影响到我军的士气。”
“军师,何必去理会那帮小士族子弟,他们要是敢有反心,直接杀了他们完事,正好把他们的家仆和粮食都——”
西门孜脸色阴沉,当即斥道:“马武,给我闭上你的嘴,你抢钱抢女人我暂且可以不管,但是归附我军的士庶子弟,你最好不要随意去欺辱他们,更不要动不动就露出你的强盗嘴脸,莫非你已经忘了我们起义是为了什么?”
马武抬眼看了看他,见他已然动怒,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猛然间一声惊雷响起,马武抱着刀就走到厅门口,很是不爽的骂道:“这鬼天气下这么大的雨,最好四面八方大水冲来,把郗遐的军营全都淹没了,让他落个跟于禁一样的下场。”说完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就大步走开了。
石冰抱拳解释道:“马武性子很直,还请季笙小郎君见谅。”
唐季笙略微笑了笑,很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张昌和西门孜对他不是很信任,自然不会让他参与军务,但在表面上还维系着盟友之间的关系。
他来到云梦的这几日,除了马武和石冰时不时会与他有些交流,张昌的其他心腹部将都是很少理会他的,当然在交战期间也没有那个闲工夫和他这样的士族子弟聊什么天。
故而唐季笙只能跟云梦县内的一些小士族子弟聚在一起,讨论如今的战事,其中有一个人叫步布,他并不是云梦县本地人,而是来自淮阴步氏,只因来云梦县游山玩水,他也算是倒霉,恰逢张昌这伙贼人攻打云梦县,最后云梦县沦陷,步布也因此被困在城中。
他并没有像云梦县令那样宁死不降,而是选择了隐忍,当然还有一个跟他一样倒霉的人,正是武音,薛县侯武辅之子,郗遐那日在鸭儿湖畔的酒肆内所说的被困云梦县的表弟,并非全是胡诌的,武音确实受了点伤,只为了从马武手中救下一名少女。
第一百三十七章 雷雨(二)
这少女名叫曲若,正是裴源的妾室曲芷的妹妹,家住南郡,她的兄长来云梦县做生意,她便和兄长一起来到这里,其实她就是想四处走一走,自从她的姐姐曲芷去了洛阳,被裴源看中纳为妾室,就没有再回南郡看过她了,虽然她的兄长告诉她等有机会就带她去洛阳见姐姐,但是直到如今,她的兄长都没兑现承诺。
被困在云梦县的这段日子里,曲若和他的哥哥曲洋就住在一家书院后面,那几间单间原本是给教书先生提供的宿舍,在云梦县沦陷后,也没有多少学生再来这家书院读书了,两个教书先生都被马武的手下带走了,武音在救下曲若之后,就把他们兄妹俩安置在这里了。
而武音就住在书院的附近,一处破落的小宅院里,这户人家在张昌攻打之前就逃往汝南去了,由于张昌的部将在进了城后就大肆的抢夺财物,这处宅院也是被洗劫一空。
此时的武音正在想办法解决房子漏雨的问题,四处找了一会也没找到梯子,他沮丧的把盆盆罐罐里接满的雨水全都倒到外面去,没想到一盆水正泼到那名披着蓑衣的年轻男子身上。
这会雨下的小了些,被风吹得斜洒进来,武音从门里探出来半截身子,叫苦道:“步兄,你怎么才回来?”
步布脱下蓑衣,疾步走入屋内,抬头瞅了瞅那屋顶,埋怨道:“武音,你是不是一顿不吃就饿得慌,我在院子里种的那些菜啊瓜啊什么的,你摘一些煮个菜粥什么的不就能填饱肚子了,这屋里又不是没有米下锅了,非要等着我做饭给你吃,你小子怎么这么懒惰呢,我看你还不如去书院那边找那个若若,让她做饭给你吃,你应该会吃得更香的。”
“我也想自己动手做饭,可是我真的不会啊,上回我烧火煮饭不就差点把厨房点着了,我哪里还敢再进厨房?”
“谁天生就会做饭啊,多练就是了,你就是把这整个房子点着了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再换个住处,不是有人天天给你送菜送肉的,这般照顾你,我也没看出你有哪点好。”
在屋内,雨水正一滴滴地落到盆子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步布从衣袖里取出一包糕饼,递给武音,然后他就坐在交椅上,望着外面缥缈的雨幕,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步兄,你白日里又去找冉起、弓绩和赵鸿飞他们了,他们都是由西门孜亲自挑选进入的背嵬营,营中分成多个独立的战斗小组,冉起他们就是各个小组的组长,这背嵬营算是张昌的亲兵卫队了,这些日子你都在密切接触他们,难道你想让他们反水转投荆州刺史周伯仁吗?”
步布摊了摊手,苦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不过觉得他们都是一些年轻的将士,听一听他们对未来的畅想,还有最近军营里传出的流言,他们也是半信半疑的,当我问冉起,要是援军真的到了,攻破了云梦县,你被生擒了,会做何选择,他苦恼了一阵,毕竟他和我们年龄相仿,前面的路还很长,不管怎么样,活着才能有希望。”
“他们只是有一腔热情,对未来却一无所知,张昌最会欺骗迷惑百姓,像冉起和弓绩他们怎么能看得出这里面的阴谋呢?”
“郗遐让唐季笙来云梦县,到底想要做什么?不会只是为了散播一些流言,以为这样就能迅速打乱他们的军心吧?”
武音抱起快要盛满雨水的陶罐,一下子朝门外泼过去,然后转身走回来,无奈笑道:“季钰兄的心思弯弯绕绕的,谁能猜得透,不过我今早已经收到他的人送来的书信,让我们再耐心待上几天,他就能夺回云梦县了。”
步布轻笑道:“看样子你对郗遐很有信心,他有这么厉害吗?这里可是荆州地界,本地的郡望有很多,想要给他这么个北方士族子弟制造麻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卫玠好歹是吴郡顾家的女婿,多少会罩着他点,可郗遐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孤军作战,胜算能有几何?”
武音连吃了两块糕饼,喝了半碗没什么味道的茶水,微笑道:“听说陆士瑶已经去襄阳了,季钰兄又怎么会是孤军奋战呢?我想沙羡能够收复就是陆士瑶在暗中相助,他们在洛阳也是朋友,陆士瑶又岂会真的袖手旁观?”
“吴郡陆氏子弟什么时候愿意和北方士族子弟结交了,这还真是奇怪呢。”
步布站起身,很无聊的踢了一下那个陶罐,说道:“我要回屋休息了,这破烂房子我也是真住够了,我的那些随行小厮全都被马武那个混蛋掳走干苦力去了,这些天全都是我在伺候你,赶明儿见到郗遐,就让他送我一栋别墅好了,洛阳城郊不是新建了一片别墅区,我正准备去洛阳谋发展,顺便再找庞敬那小子叙叙旧。”
“你伺候我,你怎么不记得是我帮你侍弄菜园子,连刷锅洗碗的活我都干了,还有比我过得可怜的士族子弟吗?”
“你身上受伤的时候,是谁给你去抓药熬药?君子远庖厨,要不是我做饭给你吃,你能活到现在吗?”
步布生气的瞪视着他,说道:“你是小侯爷,我也是,你在我跟前叫苦,我又找谁叫苦去,我们能活到现在实属万幸,今晚我睡正房东屋,你睡西屋,没得商量。”
“做的饭那么难吃,有时候米饭都是夹生的,煮的菜不是咸的齁嗓子,就是淡的没味道,还好意思说出口,要是我身上有钱的话,早就叫外卖了。”
“很可惜云梦县没有菊下楼,酒肆不提供外卖服务。”
步布拿上油纸伞,直接走出门,径自回东屋了。
穆家庄园有田数十顷,依傍鸭儿湖,早年就率宗党作垒以自保,在庄园内,除了庄园主之外,有管家、佃客、奴婢和部曲,还有一些门生义故,他们多来自庶族寒门的投靠,或充当随从,或充当部曲,再或者从事劳作,凿山渔湖之类的工作,庄内还设有供族中子弟读书的家塾,一般门附、佃户的子弟也可入学。
在郗遐使用巨石炮一战打退张昌叛军后,连着好几日张昌都是据城固守,今日突降瓢泼大雨,乔盼也没有再到院中舞刀弄剑,而是跟着穆廷玉来至演武场,这里是穆家子弟及其门附每日练习武艺之地。
雨停了,演武场内站立着百余名俘虏,手脚皆被铁索捆绑,这是最后一批俘虏,郗遐早前已经分批释放了许多俘虏,放他们回云梦县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胜者与败者(一)
阴翼抬手指向站在前排最靠右边的那个高大挺拔的男子,却见他阔额宽脸,颔下短髯,颇有英武之气,笑道:“上回抓到五六条大鱼,尤其这条最大,褚无涯正是张昌麾下五虎将之一,只不过关押了这几日,他什么也没说。”
“按照他们的武力值,石冰应该排五虎将之首,其次是封云、马武和黄林,这个褚无涯就是垫底,不过呢,他总归是在石岩山寨里排座次比较靠前的人物,高级将领自然要受到格外优待了。”
郗遐把茶杯放回石桌上,走下台阶,阿九很快给他搬来一把紫檀交椅。
郗遐伸手慢慢抚过那曲线弧度柔和自如的椅圈,唇角噙着淡笑,目光扫过站立在前排的人,然后坐到交椅上,双手扶着两端饰以云纹如意图案的扶手,笑问道:“不知道你们石岩山寨有没有排座次,这坐头把交椅的人到底是假汉室宗亲刘尼,还是张昌那个妖贼呢?”
其中有个七尺身材,面圆身黑的男子大怒道:“要杀要剐随你便,别再跟我们扯那些没用的,更不要侮辱我们的天子和相国,因为你这个专会使诈的臭小子根本不配!”
郗遐打开折扇,悠悠开口道:“你就是黄林的部将,叫李宫,对吧?你先不要着急,我想要和你们好好说话的时候,你们就好好听着,我对你们的耐心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在此时此刻我也没心思跟你们讲什么大道理,即便我讲了,你们也未必听得明白,之前我已经给你们说了许多活命的办法,至于你们要不要照我说的去做,那你们也可以随便。”
李宫鼓睛暴眼,骂道:“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也敢来威胁我们,要不一刀砍了我们,要不就放我们回去!”
郗遐不怒反而大笑,然后看向阿九,说道:“取我弓箭来。”
须臾,阿九双手递上弓箭,郗遐接到手中,很随意的从箭筒里抽出两支箭,拈弓搭箭,瞄准李宫,玩笑道:“我应该射你身上哪个部位好呢,是头还是心脏,要不要让你慢慢痛苦的死掉?”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便朝李宫的脖颈射来,李宫全然不惧,眼神里带着不能折损的刚毅,箭尖还未刺进他的脖颈,就被另一支羽箭射穿,那支羽箭带着一股雨后潮湿的微风,直接擦着他的耳朵飞过。
褚无涯略愣住,他以为郗遐会一箭射死李宫,用以震慑他们这些俘虏,好让他们因恐惧而变得听话,可是郗遐却没有这样做。
“雷雨过后,空气总是特别清新,我想没有多少人会喜欢雷电和阴霾,可是人又不可能一直活在晴天里。你们当中有很多都是山匪出身,即便你们全是恶人,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们有父母兄弟,还有妻儿,也许他们如今都待在石岩山寨里,一旦山寨被剿灭,他们都会死。
不要说什么跟着张昌起义一定会成功之类的鬼话,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就凭你们这群强盗组织的起义军根本是不可能成功的,你们大都是靠着打家劫舍维持生计的,石岩山寨作为你们的巢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这是你们前期能够挫败正规军的重要原因,荆州刺史先前也没有集中优势兵力进行围剿石岩山寨,才致使张昌的野心不断膨胀。
要不是张昌得到某些人的暗中支持,也不可能占领沙羡和云梦县,可是你们这伙叛军在攻占两座县城后,都做了什么,不是杀人,就是掠夺,张昌在起义时不是制造了煽动人心的谣言,该有圣人出现为百姓做主了,可惜圣人没有出现,只有你们这些拿着刀的强盗,还有被你们招募而来的流民和灾民。
因为他们无知,没有利益诉求和太高的眼界,他们的一切目的就是生存,所以最适合拿来当作利用的工具,粉饰起来后再给他们一面大旗,利用过后,除了个别脱颖而出的,其他人的命运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们仍旧是最底层的可怜人。
也许你们的军师西门孜想要建立出新秩序,也想好好治理县城,却执行不下去,就连你们五虎将中都没人有能力治理地方,更何况那些不成气候的农民军了。
黄巾起义军就是以几十万人的生命为代价,发出一声怒吼,然后就快速的沉寂了,本来是打击豪强的,最后却给那些豪强做了嫁衣,你们这伙叛军好像还比不上黄巾起义声势浩大,那么你们的下场也是可想而知的。”
他们听完郗遐的这番话后,有些人一脸凝重,有些人感到迷茫,还有一些士卒听不太懂,但看到李宫和褚天涯都是那样的神色,他们也开始感到害怕,面前的年轻男子脸上挂着的笑容也显得有些诡异了。
郗遐站起身,似笑非笑道:“李宫,我现在不杀你,也可以放了你,但是只有这一次,我给你机会,将选择权交还给你,是因为我认为凭你的智商应该可以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李宫一怔,脑海中再次想起被关押期间郗遐单独对他说的那些话,“你先前只是一个小山头的寨主,后来加入的石岩山,论势力,资历和人脉,你都和石冰、马武这些嫡系将领没法比,也很难获得同他们一样规格的待遇,而且跟随你一起上石岩山的那些兄弟们差不多都战死了,你已经被张昌的心腹将领架空了,如今只能作为黄林的部将,你就真的甘心吗?
纵使张昌真的拿下江夏郡,能够分给你的好处也是少之又少,昔年黑山军首领张燕为什么主动求招安,不要说什么高尚的思想和民族大义,没有实际利益,谁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那是因为汉灵帝任命他为平难中郎将,并且他还得到一项特殊的权利,就是每年向朝廷推举孝廉和计吏。
因为张燕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那就是真正融入士大夫这个阶层,不但需要给朝廷权臣送礼,给各路豪强卑躬屈膝,更重要的是获得人事权,由孝廉出仕,由计吏当官,正是汉代士人进入仕途的主要方式,张燕获得推荐孝廉和计吏的权利,也就意味着追随他张燕,也可以获得官方认可的出仕文凭,有了颁发这种通行证的权利,他在河北豪强那里才算是真正有了一席之地。
后来张燕又选择归降曹操,也受到了厚待,封他为安国亭侯,死后其子张方袭爵,他就是由山贼强盗成功洗白,封侯拜将,不过张昌这辈子都是达不到他那个高度的。
这世上没有人会甘愿一辈子做叛贼,有招安的机会就要努力抓住,不要等到临死前才想明白这些,那样就太晚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胜者与败者(二)
郗遐双手抱于胸前,走至褚无涯身前,淡淡笑道:“希望等我下次杀你之时,你还可以继续保持沉默,把想说的话或者想做但没做到的事一起带进坟墓里,当然你的家人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管你去了哪里。”
褚无涯剑眉一挑,冷声说道:“朝廷那些狗官没有几个是讲究信义的,你让我怎么相信你的话?”
郗遐走回交椅前,望着他们这些人,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选择权都在你们自己手中,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相不相信我不重要,但是你们要明白一点,想要活着,并且还想要活得长活得好,那么张昌肯定给不了你们这些。我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你们可以当做我说了一通废话。”
郗遐扭头看向穆廷玉,微笑道:“把他们都释放了吧,好好将他们送到云梦县城门口,要是他们身上有重伤的,顺便再送给他们几包草药,这也算是朝廷对他们的一点关怀。”
穆廷玉点点头,马上命护卫把他们这些人带下去,再管一顿饱饭,然后就全部放回去。
这时,几名小厮打着灯笼在前面照着,崔治手里则拿着琉璃灯,疾步走过来,望见乔盼的身影,就用手挡住脸,头埋得很低,刚想要转身回去,不想乔盼立时叫住他,“崔伪善,这会你又做什么来了?”
崔治很无奈的对她笑道:“叫郗遐他们去吃点宵夜。”
“除了吃和睡,你还能做什么?”乔盼白了他一眼,心中思忖道:“为什么偏偏让我遇到你,再过些日子我还得跟着你一起回洛阳,唯一值得欣喜的就是崔府邻近裴府,我可以常常去看雨轻了。”
这时郗遐伸手拍了一下阴翼的肩膀,又睨了睨站在阴翼身边默然不语的段正纯,玩笑似的说道:“你们俩要不要跟着我和为善兄去吃宵夜,半夜饿肚子可是睡不着觉的。”说着就负手走到前面去了。
段正纯伸了个懒腰,对阴翼说道:“郗遐这人每天重复吃一样东西,也不厌烦的,他还真是节俭朴素,要是他去军营跟那些将士同吃同睡,我就更佩服他了。”
阴翼边走边说道:“郗兄昨日就改善了军营里的伙食,大锅炖了好几只鸡,给每个士兵都发了鲜肉锅盔和梅菜锅盔,还对那些将领说如果士兵长时间都吃不饱饭,心有怨气,如何好好作战?一般情况下行军打仗粮草有限,都是只让士兵吃个半饱,但是也需要偶尔改善一下他们的伙食,就连那些被关押着的俘虏,郗遐也让人给他们送去了鸡汤和锅盔,还说这是心灵鸡汤,包治百病,你知道什么是心灵鸡汤吗?”
段正纯连打了两个哈欠,略带不悦的说道:“大概又是他在使坏了,他怎么不给我们每人送一碗鸡汤呢?”
在小偏厅内,他们围桌而坐,一人一碗米粥,一个肉夹馍,中间还有一小盘腌芦菔,与其说是宵夜,不如说是把晚上剩下来的米粥又热了热,而肉夹馍则是他们这段日子里的主食。
崔治吃了半个肉夹馍,便放回手边的盘子里,小心翼翼的问道:“郗遐,明日我们能不能换一下主食,不如改吃韭叶水引饼?”
段正纯很快就把肉夹馍吃完了,用勺子搅动着米粥,没好气的说道:“有的吃就不错了,你想想武音和步布被困在云梦县这么长时间,肯定过得比我们惨多了,能有口吃的,他们就谢天谢地了。”
崔治就着腌芦菔,喝了一口粥,不以为然的笑道:“不是有唐季笙在那里,他们总能填饱肚子的。”
听崔治提到唐季笙,段正纯便看向郗遐,沉声道:“唐季笙到底能不能完成那项任务,我怎么感觉这事有点悬呢?”
穆廷玉当即放下筷子,一脸苦色的说道:“反正张昌和西门孜也不会很信任他,他武功一般,身边也没有很得力的护卫,不管是张昌的五虎将中哪一个,他都杀不了的,这就是一项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郗遐笑着摇了摇头,慢慢咀嚼着肉夹馍,发现他们都不吃那碟咸菜,便把那碟咸菜拿到自己手边,说道:“其实这种炒咸菜丝很开胃下饭的,只不过穆家的厨子手艺不太好。”
阴翼面色一肃,拍了一下桌子道:“你这时候还有心思点评什么炒咸菜丝好不好吃,分批释放的那些俘虏会不会按照你说的去做,还是未知数呢,我看眼下强攻最为简单直接,先登的勇士在前面冲锋,弓箭手在前面掩护,巨石炮在后方攻击,虽然会有伤亡,但是成功攻下城池应该不成问题。”
穆廷玉点点头,“我赞成子坚兄的想法,如今沙羡已被陶侃收复,石岩山寨被卫玠剿灭也就在这一两日了,张昌他们的军队士气消沉,正是我军一鼓作气夺回云梦县的最佳时机。
我家庄园剩余的部曲、子坚兄带来的私兵和你率领的一支军队,再加上陶侃调拨过来的一万精锐,我们的兵力已经超过张昌他们许多了,胜券在握,又何须再费尽心力的离间他们,何况让他们互相仇杀也绝非易事,指望那个唐季笙多半是行不通的。”
段正纯故作惊讶地道:“穆兄,陶侃自己手上好像都没有一万精兵,难道是他用那些俘虏兵扩充的兵源,整合到一起就直接送来穆家庄园了?”
崔治哈哈一笑:“就张昌那个睁眼瞎弟弟手下的士兵多半都是南蛮人,还没汉化,怎么听从我们的指挥?你还不如说这一万精锐是天兵天将呢?”
“为善兄,这半个肉夹馍你要是吃不完,明早就给你热一热,你还是继续啃这半个肉夹馍。”
郗遐继续喝着粥,口里轻声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郗遐,你知道我从来不吃剩菜剩饭的,你心里不痛快,拿我开涮吗?”崔治瞟了他一眼,坏笑道:“他好心借你一万精兵,你不谢他就算了,怎么还生气了呢?”
“我可没有请他过来帮忙,是他自己跑来荆州襄阳的,他一定认为仅靠自己的力量就可以起到最关键的作用,扭转战局也是很容易的事情,因为他是吴郡陆氏子弟,陆逊和陆抗先后领荆州牧,在荆州的地盘上,他们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郗遐悠悠地道:“不过我们根本不需要强攻,就连那一万精兵也是用不到的,云梦县城内马上就要发生许多有趣的事情了。”
第一百四十章 恶念满城(一)
“你说的这事是真的吗?”
“石冰竟然是洛阳大富豪石崇遗落在荆州的私生子,这怎么可能呢?”
“我也是昨晚从马武的手下那边听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石冰的母亲原先是石崇在担任城阳太守时养的外室,后来不知因为何事就带着襁褓中的儿子离开了石崇,石崇也派人四处找寻,可都无果,最后他返回洛阳被拜为黄门郎,屡获升迁,找儿子的事情也暂时搁置下来了。
不过那个郗遐说石冰跟石崇长得很像,还说石崇的私生子右腿上有胎记,如果石冰也有这个胎记的话,八九不离十就是石崇流落在外的儿子了,还说只要石冰主动向他投诚,一切既往不咎,并且还会带他回洛阳认祖归宗。”
“摇身一变就成为富家子弟,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我要是也能白捡一个像石崇那样的富豪爹,那我就不会为混口饭吃在这里当兵了,早就收拾行李赶去洛阳认爹了。”
两三个负伤的兵卒凑在一处,每人手上还端着刚从伙房那边领的一碗加了野菜的稀粥,当望见石冰过来巡视营房时,他们不由得都低下了头。
石冰此人非常重视军队的纪律,对于犯了军令的人决不姑息,尤其是扰乱军心者。
最近从陆续被放回来的俘虏口中听到许多谣言,什么吴郡四大家族均已派出私兵前来援助江夏太守卫展,穆家庄园挖了地道能够直抵云梦县北城,还有管粮官无故失踪,是见势不好溜之大吉了,有的兵卒还说只要烧了城内储备粮库,就可以获得丰厚的奖赏,还有的说张放没被处置,是因为他已经投靠了陶侃。
这些传言听起来实在可笑,石冰也不是太在意,只是觉得郗遐这样的士族子弟有些想当然了,散播这样的谣言根本动摇不了他们的军心,因为他们还有最大的底牌,眼下他们只需要守住云梦县,没必要去想其他的事。
只是今日营中的一些将士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他很是不解,便叫住了从他身边走过的冉起。
“发生了何事?还是营中又传什么流言了?”
冉起稍显犹豫,沉声道:“难道石将军没有听说吗?可他们明明说这消息一开始就是从石将军手下兵卒那里传出来的。”
石冰皱起眉头,“到底是什么传言?”
冉起支支吾吾小声回道:“就是........就是说石将军你........”
“不好了,封将军在南街被人一箭射死了。”
这时有个兵卒慌慌张张的跑过来,石冰惊愕不已,双手抓起那兵卒的衣领,怒问道:“你再说一遍,谁被一箭射死了?”
“是.....是封将军。”
“封云死了?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石冰松开双手,发了疯一般跑出军营,跃身上马,朝着南街扬鞭疾驰。
这样的突发事件实在让人震惊,甚至很难相信,封云勇猛无比,又穿有盆领铁铠,可抵挡矛刃的扫击,他轻功极好,身手敏捷,几支箭矢也是很难伤及到他的,他竟然会被一箭射死,到底是何人下此毒手?
冉起和弓绩他们也火速奔向了南街,到了那里就望见封云倒在地上,这箭矢不偏不倚,正射中封云的头颅。
封云的眼睛睁的很大,脸上还残留着惊恐之色,他的左手臂指向前面的铁匠铺,石冰的手下已经仔细询问过亲眼目睹了这场刺杀的行人,由于那个人从出现到离开不过几瞬,他们根本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不过他确实是闪入铁匠铺内,然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几名兵卒从铁匠铺走了出来,其中一人双手递上白绢血书,石冰展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两行字,封云不义,杀我陀螺山寨中的兄弟,今日我替天行道取了他狗命。
“他妈的,真是混蛋!”
石冰手持马槊,刚要上马,就听见一声大喝,“石冰,我要宰了你!”
紧接着一把大刀就朝石冰抡了过来,石冰闪避后定睛一看,却是马武,他当即怒道:“马武,你是不是疯了?”
“我疯了?呸,你这个朝廷的杂碎,撺掇贺千里那个王八羔子杀了封云,陀螺山寨是我和封云一起踏平的,下一个你就该杀我了,为的不就是给你的小情人李诗音报仇,她是陀螺山寨大头领的独生女儿,被你和封云两个人抢来抢去,最后活活给逼死了,这能怨谁,只能怨她福薄命浅,跟你做不了夫妻。
眼见着可以去洛阳认爹了,你小子就想把我们全都收拾了,顺便立个大功,说不定你爹还帮你弄个官来当当,以后你的日子逍遥快活,而我们全都做了无头鬼,估计到时候你也不会想起我们来的。
昨日那个使者过来时我就看出来你小子不太对劲,那使者临走前跟你嘀嘀咕咕的,多半就是在合谋算计我们,你傍上了有钱的爹,不想做山贼了,可以直接找军师说,念在我们兄弟一场的情分上,总不会太为难你,放你离开就是,可你偏偏要做朝廷的走狗,那么我们也没办法再留着你了。”
马武手中大刀再次拦腰砍过来,石冰挥动马槊,槊锋迅疾擦过刀柄,顺势用槊柄击打他的前腹,马武这才退后了两步。
石冰扬起槊柄,重重砸向地面,硬生生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大坑,目射寒芒,厉声道:“认什么爹,我爹早就死了,马武你脑子糊涂了吧,郗遐制造这些传言无非就是想要离间我们的军心,你反而还真信了,你能不能有点脑子,在街上跟我大打出手,让郗遐的人躲在暗处看我们的笑话,你这样造谣生事,祸乱军心,论罪当诛!”
“石冰,你不用在这里教训我,贺千里就是陀螺山寨的二头领,如今又是你的手下,也是军营里的神射手,能够当街射杀封云的人定是他无疑了,你没下命令,他是绝不敢动手杀封云的,你根本无从狡辩,守城的士兵已经告知我了,贺千里刚才匆匆出城去了,你还敢在我面前狡辩?”
石冰摇了摇头,目光一沉,“没人看到是贺千里射的箭,他也断不会投降郗遐,你不要被他们骗了。”
马武愤然低吼:“封云已经死了,你让我如何再信你?”
此时围观的人群里多了两个人的身影,正是武音和步布,他们彼此相视一笑,而唐季笙急冲冲的赶过来,勇敢的拦在马武和石冰中间,好像是来劝架的,拱手道:“石兄,马兄,莫要动怒,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以免误入别人的圈套。”
第一百四十一章 恶念满城(二)
从军营中的各种传言到封云被射杀,贺千里出城未归,石冰也开始遭受到众将士的猜忌和怀疑,这一连串令人匪夷所思的诡异事件仍在云梦县城中持续发酵着。
在神凤殿一侧的房间内,西门孜也在同张昌说着封云在南街被杀之事,张昌面上努力保持着镇静,可眼角的余光扫向被放回来的褚无涯和李宫时,心中不经意略起一丝质疑。
房间里还坐着许多将领,只不过他们此时都选择了缄默,因为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们完全摸不到头绪,若说郗遐在城中安插了内应,那么想要立即把这个内应揪出来,必会弄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军心不稳,郗遐的计谋也就得逞了,他们眼下以守城为重,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不能自乱阵脚。
这时冉起大步流星的走进来,恭敬的施礼道:“相国,卑职斗胆向你请命。”
“你说吧。”
“卑职是为那一千降俘请命。”冉起正色说道:“我们起义是为了给天下穷苦百姓谋福祉,宽待俘虏才能彰显我军的仁义,昔日项羽坑杀秦军,失了天道,百姓由敬仰变成恐惧,人心所向也随之没有了,况且杀降俘是个不祥的事情,恐怕会带来灾祸。”
马武当即重重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怒声喝道:“你小子在这里说什么废话,封云死了,这些俘虏必须给他做陪葬,这是显示军威,让敌军胆寒,你还敢给那帮俘虏求情,难道你跟石冰一样,也等着去认爹吗?”
石冰眉头一拧,眼底掠过一丝杀气,张昌示意他稍安勿躁,切勿动怒,随后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冉起,说道:“上回郗遐他们用巨石炮害我折损了五千精兵,我自然是要为这些死去的将士讨回血债。”
“相国,朝廷官兵固然可恨,他们穿上铠甲,是我们的敌人,但脱去铠甲,就是最为普通的百姓,而且这是一千条人命啊,此时杀了他们,也不能让封将军死而复生,还请相国三思。”
马武气急败坏的说道:“他肯定是郗遐的内应,不如连他一块砍了。”
石冰冷冷的笑道:“谁都要砍,你还真是好大的能耐。”
“军师,他有什么资格和我们一起坐在议事厅,封云的死他有最大的嫌疑,不把他关押起来好好审问,还让他跟没事人似的坐在这里,他爹可是石崇,他的心早就飞去洛阳了。”
“马武,不要再把我和石崇扯到一起,否则我就割了你的舌头。”石冰脸色一沉,站起来对张昌拱手道:“这里太闷了,我想出去透透气。”
张昌微微点头,石冰转身,连看都不看马武一眼,举步就离开了。
西门孜摆摆手道:“冉起,不要再说了,你先退下吧。”
“相国,他们可是一条条人命啊,不是猪狗牛羊,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穷苦的人,我们与朝廷抗衡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泄愤而杀人,而是为了救活更多的老百姓,让他们都能吃上饭,可眼下我们却在做无谓的杀戮,与那些门阀豪强一样,欺压残害百姓,这和我们当初的——”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动摇军心者,杀无赦!”张昌盯视着冉起,寒声道:“我念你年少无知,暂且不与你理论,你也不必待在背嵬营了,去守城门吧。”
眼前这个年轻小将不过二十岁,他愿意加入张昌的起义军,是因为在他心中也有着守家卫国的鸿鹄之志,可当他目睹了马武和许多将领带兵大肆抢掠云梦县的残暴行径后,他不禁感到失望。
强盗终究是强盗,步布与他谈心时就说过,既然忠义必不做强盗,既是强盗必不算忠义,鱼和熊掌不可能兼得,要么占个山头好好做强盗,要么就做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义之士,说什么该有圣人出现为百姓做主了,终归是痴人说梦,闭着眼睛骗无知的百姓而已。
“相国,我这颗脑袋你尽可以拿去,但是有些话我必须说,也请你们认真听完。”
冉起把佩剑交给身边的士兵,然后环顾屋内的所有人,语气淡然而缓慢,“我们强攻沙羡时折损有一千八百五十六人,而攻打云梦县伤亡比它整整多出两倍,这两座县城是我们用无数将士的鲜血换来的,难道说我们这些将士流的血都是白流的,换来的就是如今的局面,为何会军心动摇有逃兵,因为没有好的将领,高层之间都不团结,互相猜忌,军心也会日渐涣散。
我想根本不用等到郗遐的军队来攻城,我们的人就已经开始互杀起来了,封将军就这么死了,你们都说是城中有内鬼,还说是贺千里干的,又有人质疑石将军的忠心,在南街上马将军还和石将军差点打起来,这就是我军五虎大将的真面目。”
马武指着他勃然大怒道:“你小子不想活了,是不是?”
冉起一脸正气地道:“作为一名真正的战士,最悲哀的是他没有死在沙场上,反倒死在了自己人手中,马武你就是个无知的莽夫蠢汉,根本不配做我们的将领,这辈子也只能当山匪强盗了。”
“说得好。”
这时一位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兵卒。
马武看见是他,很不屑的哼了一声,“管粮官不在,连你这个小小的仓官也敢来这里指手画脚?”
张昌微微皱了皱眉,“军师,你带着众将先下去吧。”
西门孜点头会意,便和众位将领离开了这个房间,马武瞪视着那个仓官,张口还准备骂他几句,却听到张昌一声怒斥,“马武,休得放肆,再敢乱言,以军法处置!”
“相国先前对那个管粮官毕恭毕敬,如今又怕这个仓官了,俺们实在看不懂,一个管粮草的,怕他作甚!”马武生气的提着大刀扭头就走了。
室内归于安静,那男子才又上前一步,质问道:“张昌,我大哥临走前交代过,要你好生安抚百姓,如今你对俘虏不加以收服选用,反而全都要砍杀了,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拥有足够的兵力,根本不惧郗遐和陶侃的进攻,可以待在云梦县安枕无忧了?”
“不是,我们现在粮草短缺,这些俘虏又不是真心归降,我是担心他们反水,不如就——”
这男子目光一冷,说道:“那就学郗遐一样把他们全都释放回去,他会使阴招,我们也可以。”
第一百四十二章 恶念满城(三)
“可是我们的援军何时才能抵达云梦县?石岩山那边的情况也不是很乐观,不知新野县公的幕僚孙洵打算如何说服荆州刺史周伯仁?”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什么五虎将,我看他们还不如刚才那个小将有血性有胆识,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曹魏的五子良将,只有乐进是一直跟着曹操的,其他四人都是后来投靠曹操的,曹操敢于用人和识人,五子良将和曹操是相辅相成的,所以他们最后成就了大业。
可你对自己麾下将领却处处提防,更对褚无涯起了戒心,自他被俘后,你就把他手下的士兵都分给了马武和黄林,如今他平安回来,你却让他好生休养,并不想再给他任何兵权,你觉得他会作何感想?还有那个石冰莫名其妙的变成了石崇的私生子,封云又死了,将领离心离德,军营流言纷纷,弄到这种局面,我大哥苦心谋划多年,时至如今竟然全都要毁于你手中?”
张昌满脸苦意地对他道:“我已经尽力了。”
“你尽力了?你何曾拼尽全力,你既不会领兵打仗,也没有治理政务的才能,就连起初兼并各个小山头都是西门孜的功劳,西门孜这个军师还是我帮你找来的,我大哥认识你时,你只是个平氏县吏,你当初的那番慷慨陈词是何等的英雄义气,誓与我大哥共生死,听起来确实让人感动,最后你也取得了我大哥的信任,扶你坐上了相国的位置。
可事到如今我才看清了你,你这个负责文书抄写的小吏在人情运作方面得心应手,经常接济一些落魄的绿林中人,慢慢地在绿林中有了自己的名声。
曾经制霸一方的悍匪石冰对你也是服服帖帖的,而那个又蠢又笨一根筋的马武就是你养的一条恶犬,你让他咬谁他就咬谁,黄林和封云则是受过你的恩惠,褚无涯就不同了,他本来是个小军官,因犯了人命案子迫于无奈才落草为寇,他的统兵能力可居于五虎之首,结果你只将他排到末尾,原因很简单,你觉得此人不好驾驭,在上回同郗遐打得那场硬仗中,你命褚无涯当先锋,也是你的小心思,这就是你说的尽力。”
张昌尴尬地道:“我只是想要让石岩山发展壮大,但他们都是不太好管束的,我身边要是没几个心腹的话,这石岩山头把交椅也是难以坐得稳,山上聚集着那么多头领,每个人都盯着这个位置,说不定还没等到起义,我就被某个头领除掉了。”
“要说死,我大哥已经死过无数回了,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感,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你有感受过吗?你现在想的恐怕是万一郗遐他们攻破云梦县,该如何保住自己的这颗脑袋,或者说想要壮士断腕,把你自认为的绝对心腹召集到一起,重新找个山头当安身立命之地,至于剩下的将士,就让他们继续守城拼死抵抗朝廷官兵,充当炮灰,你以为没有我大哥的支持,你能走多远,你能逃得掉吗?”
男子难压怒火,一拳重重砸在桌面上,“我大哥曾对你的这些将士说不可轻言生死,那是因为我们弘农杨氏流的血已经够多了,我大哥杨霄是怎么咬着牙挺过来的,又是如何从东海王手中抢来的那批兵甲,其中艰险你根本无法体会。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为惨死的族人复仇,洗刷过去的耻辱,对得起列祖列宗,我大哥选中你,帮助你迅速组织起一支起义军,不是为了让你像土匪一样抢地盘抢东西,而是要跟晋廷争夺人心,可云梦县的百姓对你们只有畏惧和抵触,你们压根就没想过拉拢民心。
你们还不如之前的云梦县令,他也许是个贪官,但是他至少让城中百姓安稳度日,不会像你们拿着刀胡乱砍杀,更不会逼着士庶子弟出人出粮还出钱,你们的行为简直是荒唐至极,西门孜做事还算有章法,不过你的那些将领却不服从约束,当山寨头领当习惯了,视军纪如儿戏,我大哥要是此刻在这里看到他们的这副丑态,估计会将他们全部军法处置。”
张昌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冷笑道:“杨武,这里是议事厅,不是你发泄的地方,而且你也没资格站在这里指责我。”
站在杨武身后的两名士卒正是韩虎和董苞,他们俩本来就脾气火爆,没耐心讲理,也不会讲理,能动手的时候绝不多废话的。
韩虎大步上前,瞪起眼睛,手指向外面,发狠的说道:“你这个不入流的小吏还蹬鼻子上脸了,就你也配当相国,信不信我立刻就把神凤殿的匾额砸个稀巴烂,马武要是敢乱叫,我就把他打成死狗!”
张昌慢条斯理的说道:“杨武,你好歹出身弘农杨氏,怎么身边也跟着这些个粗鄙莽夫?”
“我这人就是很粗鲁,只会用拳头解决问题。”
韩虎此刻就要挥拳,杨武却摆手示意韩虎莫要在这里动手,在外面的士兵看来,他只是个人微言轻的仓官,而张昌却是高高在上一呼百应的相国,若真的把相国打了,只怕军营里更会议论纷纷了。
他面色冰冷的看向张昌,沉默了片刻,说道:“现在问责你也毫无用处,我过来只是要告诉你,刘尼失踪了,我马上要去往石岩山一趟,云梦县你必须给我死死守住,人在城在,人亡城破,西门孜会一直盯着你,你不要妄想逃走,更不要被郗遐擒获,也许他会招降一部分叛军将领,但他势必会将你斩首,再把你的首级送往洛阳,你如今根本没有退路,只有好好听从我大哥的安排,这才是你唯一的活路。”
杨武说完这些话后,又无奈的摇了摇头,也许他和杨霄一开始就选错了人,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了,幸而有西门孜在这里镇场子,可以暂时控制住张昌这个傀儡,如果一切进行的顺利,得到荆州这个地盘,那么到时候也该把张昌换掉了。
此时的云梦县就像是风雨飘摇中的小舟,不知何时就会出现狂涛巨浪,将它吞噬淹没,这支起义军高举的大旗还能坚持多久,除了郗遐和陶侃他们,还有许多人都在密切关注着。
不过在风平浪静的襄阳城中,一个胆大冒进的男人已经开始了他的计划,这个人就是新野县公司马歆的幕僚孙洵。
第一百四十三章 谁的欲望,谁的战场(一)
仲夏傍晚,夕阳的霞光犹如浓稠的油彩包裹住整个庭院,落日余晖下的亭榭中有两个身影,一个在安静的欣赏余晖,另一个则倚着栏杆悠然的喂着鱼,他微笑说道:“伯仁先生,王司徒早年在担任荆州刺史时,派属吏修建园子,而后被人告发,论罪应被免官,武帝却宽恕了他,让他出钱赎罪,到如今伯仁先生可以捡现成的直接住进来,却也省事。”
“王司徒曾经常于竹林之下宴集嵇康、阮籍等友人,骨子里还是有着浪漫和高雅,只不过被他刻意隐藏起来了,因为他选择了入世,琅琊王氏到今日所拥有的声誉和地位,王司徒起了很大的作用,当然琅琊王氏才俊辈出,王衍还是太子和鲁郡公的岳丈,陛下也很是器重他们,不过王司徒如今年事已高,已经不愿再涉足朝政了。”
“王司徒和裴校尉带着家眷去成皋县避暑,那里可是一点也不安静的,伯仁先生想必时常与裴家人通信,自然也是知晓那边的情况的。”
年轻男子望着渐渐散去的晚霞,有些可惜的说道:“橘子汽水味的日落看起来是很美,但却不是属于我的夏天。”
这轻轻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孤单,还有思念。
“士瑶,橘子汽水味又是一种什么味道?”
说话者正是贲昉,他和娄修并肩缓步走来,娄修手摇羽扇,不禁呵呵一笑:“夏天还分你的我的吗?”
陆玩淡笑道:“贲别驾,娄西曹,今年的夏天很特别,也很热闹,尤其是云梦县,那里的百姓甚至有些胆战心惊,不敢举步。”
周伯仁微笑点头示意贲昉和娄修坐下,侍婢便上前为他们斟茶,娄修看着陆玩,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士瑶昨日真是好兴致,与孙洵结伴同行,一起去城外登山。”
陆玩从容说道:“只有志同道合,才能一路同行,更何况有些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
娄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微眯起双眼又道:“最近襄阳城内来了许多生面孔,不知你可都认识啊?”
“有些是认识的,还有些无名家族的子弟我倒是不认识的,像是贝氏、观氏等等,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陆玩淡然一笑,继续说道:“孙洵是并州太原郡人,他好像还不太适应襄阳的炎热夏季,没有住在简陋的驿站,而是住在冠盖里的一座别院,最近又和荆南四郡的士族子弟打得火热,什么零陵熊氏、蒋氏,武陵廖氏还有长沙豪族苏家,如今长沙太守就是由苏家人担任的,在荆南四郡中,孙洵应该更看重长沙郡,因为长沙郡之富庶不弱于中原大郡。
长沙作为偏远之郡,不被朝廷重视,也无法让中原世家侧目,直到汉末才民富殷实,并且数次搅动风云,在江南郡国中独树一帜,成为诸侯争相夺利的焦点,说到底就是因为长沙有充足的实力和丰富的人口资源,可以养得起军队。
当大家都注意到这一点,先后经过刘表对荆南地区的大清洗,刘备占据荆南四郡后,以其赋税供养囤积于南郡的大军,对抗曹操,这里的资源就源源不断的被抽离,长沙的实力也被不断削弱,后来归属东吴,作为大后方远离战火,长沙的地位逐渐降低,沦为物资的输出地,自此逐渐没落,直到如今,荆南之地的士人更是寂寂无名,想要拉拢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
贲昉看着陆玩,目光微微有些古怪,陆玩注意到了他目光有些诡异,不由得敛容问道:“怎么,贲别驾觉得我说错了吗?”
贲昉迟疑了一下,试探着说道:“你是说孙洵想要挑起荆南四郡豪族发动叛乱,再加上在江夏郡作乱的张昌,那么荆州岂不危矣?”
陆玩偏过头,把最后一点鱼食全都撒入池中,拍了拍手,轻轻一笑:“贲别驾,你别忘了还有一个新野县公,荆北地区说不定也会发生叛乱,到那时荆州还能守得住吗?”
贲昉看着陆玩,欲言又止,他不知道陆玩现在是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上说这些话,但是他知道孙洵一定会想尽办法拉拢吴郡陆氏子弟。
周伯仁坐在石凳上,沉默良久,再次端起盖碗,嗅着淡淡茶香,心道:新野县公暗生谋逆之心,多半是想要割据南方,坐拥荆扬两地,然后再挥师北上,仅靠他这个县公的威望还不足以令荆扬两地的士族归附于他,那日听孙洵弦外之音,扶风武王司马骏早年是拥护齐献王司马攸继位的,司马师一脉才是正统,如今新野县公只是想要扶持齐王司马冏上位,他自己并无篡位之心,他也算是有自知之明。
陆玩微微欠身,问道:“伯仁先生,你觉得新野县公的能力比淮南王如何?”
周伯仁慢条斯理的说道:“淮南王有兵权,司马歆除了一个小小的县公爵位,其他什么也没有,论实力他自然比不过淮南王,本来他就不该有什么欲望,也许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只能说真正的策划者很有手段。”
陆玩俊逸的面孔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自斟了一杯茶,说道:“昔年临湘县侯步骘在长沙待了十余载,他的封地又是长沙郡治,步家在长沙地区还是有影响力的,我已经派人把步布被困在云梦县的消息告知了长沙太守,苏家和步家连着姻亲,他自会向孙洵讨要说法的,长沙郡内的豪族对此事也是持观望的态度,只要长沙郡内豪族不起兵作乱,荆南四郡就不会乱。”
贲昉听完后,眉头舒展开来,目中微微露出欣赏之意,陆玩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对付荆州这些大大小小的豪强,由陆氏出面,许多棘手的问题或许就能够迎刃而解。
娄修用手指轻叩着膝头,许久,目光闪动,嘴角慢慢绽起令人心悸的冷笑,说道:“既然他们都来到了襄阳,不如请他们来刺史府邸赴宴,昔年刘表匿名独身赴荆州,单马入宜城,拉拢蒯家和蔡家,并且在蒯越的帮助下,在宴会上直接诱杀了五十五名宗贼头目,袭取了他们的部众,蒯越和庞季二人又成功劝降了江夏贼党张虎、陈生,让出了荆州治所襄阳,而其余各郡守县长听说之后大多解印而逃,刘表这才得以迅速控制荆州大部,而今我们何不效仿之?”
第一百四十四章 谁的欲望,谁的战场(二)
周伯仁淡然一笑,沉声道:“这是个好计策,不过还需要荆州各豪门的鼎力支持。”
这时他放下盖碗,眼角的余光扫过陆玩,见他仍保持着那种云淡风轻、雍容闲雅的风度,便转移了话题,欣然说道:“士瑶,你可有觉得这茶的味道很熟悉?”
陆玩细细品了一口茶,微笑道:“这茶很是清冽沁香,应该是用收集荷叶上的露珠所烹煮的。”
“嗯,这还是在我离开洛阳之时,雨轻特意让人放到我车上三个坛子,一坛装的是旧年蠲的雨水,一坛是收的梅花上的雪,还有一坛就是荷叶上的露珠,都是她自己收集的,她倒是不嫌麻烦,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
周伯仁说完这话,就起身走至阑干处,望着波澜骤起的水面,重新思考起孙洵的一些话。
汝南安成周氏作为北方名门望族,自汉以来,代代人才辈出,安城周氏周瑜家族一支迁居庐江,发展成为旺族,周瑜在军中的威信非比寻常,在江东可谓是一面旗帜。
可到如今周伯仁这一支还没有人位居三公,他的父亲也只是被封为成武侯,由侍中出任安东将军,周馥现今为徐州刺史,在外人看来他们也是封侯拜将,但实际上他们在朝廷中枢没有多少影响力。
孙洵在这方面看得很透彻,更笑说这就是汝南周氏的现状。因为他们周氏比太原王氏、颍川荀氏、河东裴氏等北方一等门阀士族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运气和机遇,在司马炎还未被立为世子之时,裴秀、荀勖、贾充、王沈和羊祜五人就是拥护支持他的,故而在司马炎称帝后,他们自然就成为了开国功臣。
后来发动的灭吴之战跟伐蜀一样,政治意义远远大于战略意图,羊祜早年对晋武帝所说,‘今主上禅代之美,而功德未着’,言下之意就是吴国现在内部分裂,灭吴后天下统一,主上也就有了足够的功德和威望。
所以晋武帝命王浑、王戎、杜预、胡奋等人领军南下,太尉贾充为大都督,杨济为副都督,中书令张华为度支尚书,总筹粮运,晋武帝挑选这些人都是有自己的心思的,为何会让杨济当贾充的副手,因为他指望着靠这一战给三杨加功授勋,以便日后引入杨氏外戚形成朝堂上的新平衡,归根到底就是因为朝内局势他有些镇不住了。
而周浚那时为扬州刺史,听命于王浑,参与到伐吴之战中,这才领了一份军功,被封为成武侯,很显然汝南周氏只能屈居太原王氏之下,而且只要朝堂上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汝南周氏就没什么机会能够超越这些家族。
周伯仁并无太多野心,不喜争强好胜,他的从弟周穆早年也有较好的声誉,想超过周伯仁,周伯仁淡然处之,从不与他计较竞比,所以周伯仁并不认同孙洵的看法,更不想投入哪个王爷麾下。
其实当年他初入仕途可以担任太子中舍人一职,但他却选择了秘书郎,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站队东宫太子那边。
他盘桓于庙堂之上,是因为自己的家族,但少年成名的他骨子里又很是傲娇,有着名士风范,消闲飘逸与世俗之外,说到底就是求官欲不是很强烈。
陆玩深知他是生性旷达之人,在朝中和王骏、任罕一样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保持中立,也正因为如此,司马衷才放心让他担任荆州刺史。
“娄西曹,陪我去手谈一局吧。”
周伯仁又转头对陆玩笑道:“士瑶,你可以陪着贲别驾在园子里多逛一逛,那边还种着好些奇花异草,雨轻年初就向我讨要了一幅《茶花图》,前几日在信上又说想要种茶花了,找我要茶花苗,正好你今日过来了,她要的什么满月、抓破美人脸那些个品种,我也不是很明白,你过去瞧一瞧好了,挑上几株,过几日你不是要回洛阳,就帮我带给她好了。”
陆玩皱着眉说道:“洛阳就不适合养茶花,她还偏偏要什么花苗,又是不常见的品种,真是专会给别人找麻烦。”
贲昉抬头看看天色,笑道:“士瑶,天色还早,我们就去花园里走一走吧,我这人对南方花卉不甚了解,你待会可以给我讲一讲。”
月亮悄悄爬上了树梢,夜色中的街道上,许多酒肆快要打烊了,青楼门前却是人来人往的,陆玩和贲昉共乘一辆牛车,从繁华喧闹的街道驶过。
“娄西曹方才之言过于激进了,昔日刘表初到荆州,那里是一片混乱,宗贼猖獗,苏代自领长沙太守,贝羽为华容长,各阻兵作乱,刘表最终采用了蒯良和蒯越的计策,平定了荆州,这种快刀斩乱麻的方式必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当时惊心动魄的程度很难想象。
刘表通过雷霆之举,迅速在荆州建立威望,重创了荆州各地的叛乱势力,可之后他收拢流民,发展经济,大力兴办教育,引进人才,还是他治理有方,才能镇守荆州十余载。”
贲昉稍顿了顿,摇晃两下羽扇,又继续道:“如今不同,只有张昌那妖贼在江夏郡作乱而已,成不了什么气候,派兵剿灭也就是了,孙洵虽出身于官宦世家,但他一个并州太原郡人来到荆州,打着新野县公的旗号,想要招揽本地豪族,实在有些不自量力。
刘表当年可是娶了蔡瑁的姐姐做继室,与当地豪族联了姻,这才把自己和荆州豪族绑到了一起,更何况刘表出身宗室,名列八骏,能够巧妙利用诸侯之间的关系连横合纵,将纵横之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把荆州打造为一方乐土,吸引许多名士前来隐居,可见他的能力也非常人可及。
娄西曹不考虑伯仁兄的处境,想要弄险,他以为自己继承了祖上娄圭的远见和谋略,可依我看他只不过跟他祖上一样狂妄罢了。”
陆玩轻轻拂去衣袖上沾的花土,暗自思忖着,娄修无非就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清洗一批荆州的豪族势力,然后再安插司隶校尉许奇的心腹,以便更好的控制荆州,可惜荆州的那些地头蛇势力各个都不蠢,而本地宗族之间,他们互相都搞不定,娄修想要搞定他们更是个笑话。
第一百四十五章 谁的欲望,谁的战场(三)
贲昉看着陆玩正低头侍弄着那株花苗,便笑了笑:“其实眼下伯仁兄更想要抓住藏于张昌背后的那个人,他到底是如何成功说服新野县公协助自己的叛乱之举,这个人可比孙洵厉害多了。”
“贲别驾有话不妨直说。”
陆玩还在用小铁铲培土,刚才在园中把花苗匆匆种在陶盆里,有些歪,他只好自己动手再收拾一下。
“要想找出那个人,只怕还得从孙洵这里着手,不如你和蒯错一起假意投靠新野县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顺便安抚一下从荆南四郡而来的客人,如有异心者,也可当场将其诛杀,以儆效尤。”
陆玩把小铁铲插入泥土中,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扬起双眸,盯着贲昉道:“好办法,贲别驾果然有大才,把我往火坑里推,这难道就是你和伯仁先生商量出来的主意?”
贲昉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我这都是为了给伯仁兄分忧,在荆州地界上,不会有人敢公然与吴郡陆氏子弟抗衡,再加上襄阳蒯家这样的顶级豪强,孙洵也奈何不了你们,哪里算是火坑,顶多就是趟一条小河。”
陆玩拿出一条旧绢帕擦拭了一下双手,然后又塞回袖中,微笑道:“贲别驾早年为司徒掾,与伯仁先生是同乡友人,曾言‘汝颍固多奇士,自顷雅道陵迟,今复见周伯仁,将振起旧风,清我邦族矣。’可我观贲别驾有清高的节操,丝毫不逊于伯仁先生,日后肯定也是要升迁的,自然不会长居此地。
至于娄修就很难说了,毕竟他的祖上娄圭是被荆州南郡习授密告魏武帝而惨被诛杀的,他多少会对荆州某些豪族存有一些报复的心理,万一他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只怕那些人就会群起而攻之,他很可能会死的悄无声息,尸骨无存,还不如前任江夏太守萧牧,张昌好歹给他留了个全尸。”
贲昉脸上微笑,眸中却是杀气隐现:“他不以大局为重,想要公报私仇,那就得考虑会有什么后果。”
冠盖里,夜色正盛,一座座庄园、塔楼绵延数十里,不时透出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浓重的黑暗里却显得有些微茫。
因为昔日刘表爱民养士,雍容自保,使得荆州呈现一派沃野万里,士民殷富的景象,名人智士富豪在治所襄阳比比皆是,水镜先生司马徽、诸葛亮、庞统、徐庶、崔州平、黄承彦、习郁、蔡瑁蔡氏和蒯氏家族等都居住在襄阳至宜城的百余里之间,江夏黄离在这个繁华的地带也建有一座庄园,他是在前几日刚从江夏安陆赶来的襄阳。
在漾着淡淡暗香的青石板小径上,一高一矮两个男子并肩走了过来,穿着绿罗裙的小婢手里提着一盏荔枝灯在前引路,这是模仿荔枝的形状制成的针刺无骨花灯,灯身没有骨架,全由针刺成各种花纹图案的纸片粘贴而成,从刺孔里透出的烛光,玲珑剔透,精致美丽。
“子重兄(杨霄字),沙羡丢了,刘尼不知去向,眼看云梦县也要守不住了,郗遐和卫玠这两人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高瘦男子正是杨霄,他略停下步子,注视着黄离,微微一蹙眉,说道:“明日你不必去赴宴,孙洵已经试探过陆玩了,不管他是真心投靠,还是假意站队,只要他去孙洵的庄园,必要将他生擒,这样陆家的私兵就不敢轻举妄动。
荆州刺史周伯仁先前已经把主要兵力全都调拨到江夏郡用以平叛,此时襄阳城内兵力不多,我会联合荆南各大豪族袭取襄阳城,不愿依附者,尽数除掉,只要我们控制了襄阳,就没有输。”
黄离摇头道:“那些宗族首领虽然各自带了部曲,但是蒯家、蔡家和庞家都与吴郡陆氏交情不错,在襄阳他们几家豪门势力很大,我怕从荆南来的那些豪族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况且陆玩这个人也不太好对付,他看起来是文文弱弱的,但我听说他在扬州做了一些事情,兵不血刃,就把淮南王司马允和吴王司马晏的余党全都肃清了,而在洛阳面对那些北方高门权贵子弟也从不示弱,我们可不能........”
他还没有说完,杨霄便哑然失笑道:“药师,陆玩身为吴郡陆氏子弟,自然是有些手段的,只可惜荆州许多豪强对晋廷怨恨太深,不是陆氏出面就能安抚得了的。
当年杜预率军攻打江陵城时,下令屠城,致使江陵城变成一座空城,说起来陆抗不就是袭封江陵县侯,孙吴占据荆州时期,实行‘吴城江陵,移民南岸’政策,江北江陵一带除去军事人员,百姓均被迁往江南,于是江北人口骤减,再加上那场血腥的屠城,江陵城及附近地区人烟稀少,这些年派来的荆州刺史,大都不愿驻守江陵,一座死城连人都没有,还治理什么。
放眼如今的朝堂,可有荆州和益州两地士人的身影,也就只有江东几大家族能在洛阳站得住脚了,恐怕荆州有些望族对陆氏子弟也没什么好感。”
杜预屠城确实被后人诟病,其实在杜预攻打江陵期间,身体患有“瘿病”,就是脖子上长有肉瘤,荆州城守将伍延得知此事后,就命士兵在狗颈上系上葫芦,在城头让晋军将士看,以此羞辱杜预,杜预甚为恼怒,他在攻破江陵城后,为报复羞辱他的人,在城中大肆屠杀,城中老小,血流沾足,论者以此薄之。
黄离点点头道:“我带来了五千私兵,再加上那些宗族首领所带的部曲,起码也有两万的兵力,孙洵现今住的那处庄园是我早些年以远房亲戚的名义建造的,我已经在庄园内全都部署好了,只待明日了。”
这时,闻霜在前面说道:“主人,起风了,这荔枝灯里的蜡烛也快要燃尽了,我们还是快点回屋吧。”
杨霄望了一眼那小小的荔枝灯,不由得想起那个为了祈福亲手做荷花灯的女子,“那个听雪,其实你没必要——”
他欲言又止,因为人已经死了,他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对决冠盖里(一)
闻霜扭过头来,对杨霄不满道:“这怨不得我家主人,她又不是主人害死的,是她自己跳湖自尽的,主人还命人把她打捞上来,好生安葬了她。”
黄离苦苦一笑,听雪不是他杀的,却是因他的态度而感到绝望,爱而不得的女子,最后选择死亡来断情,十年前黄离救了她,而在十年后她又把命还给了黄离。
在临死之前,听雪竟有些羡慕那个在田里赤着脚抓黄鳝的没心眼的小丫头,她比闻霜姿容更美,比闻霜善解人意,也懂琴棋书画,黄离也夸她很聪明,她傻傻的以为自己完成了小郎君吩咐的任务,就可以永远陪在小郎君身边了,不想黄离却把卖身契还给了她,并且给了她一盒金子,让她回家去。
听雪笑着问他,他是不是也会放闻霜出去,他沉默许久,摇了摇头,说他会把闻霜留在身边,听雪流着泪问他为什么,是自己不够好吗?他没有做任何回答。
在听雪含泪为他跳完了最后一支舞,便决然投入湖中,黄离没有想到听雪竟是这样刚烈的女子,他毁了听雪的一生,他当年救她没有错,但是把她留在自己府中就是错,从教她琴棋书画开始他就已经生出了利用她的心思,直到把她送到萧牧身边,其实他就是杀死听雪的罪魁祸首。
杨霄轻轻拍了一下黄离的肩膀,叹道:“感情是件很奢侈的事,当然女人也很麻烦,你也不需要太内疚,有些事发生了,就注定无法回头,天很晚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黄离抬头看着他,勉强笑了笑,他差不多比杨霄矮上一头,他是很羡慕拥有九头身外形的杨霄,因为他的父母身高都不算高,再加上他不喜锻炼,以前还常服五石散,看上去就显得十分瘦弱,最近这两年杨霄都待在荆州,总是劝诫黄离要管理好自己的身体,加强锻炼,首先就要戒掉五石散,就连卫玠都能脱胎换骨,他自然也能做到。
闻霜又走了回来,提起那盏灯笼,笑道:“主人,这个荔枝灯是我白日里去采买纸笔时顺道买来的,漂亮吗?”
“是很特别,你从哪里买的?”
“不告诉你,反正这盏灯很贵,你给我的赏钱全都用来买它了,不过我很喜欢。”
“难怪回来这么晚,原来是去挑灯了,下个月你是没有赏钱拿了。”
“城里新开了一家楼记店铺,那里面卖好多漂亮的灯笼,还有各色琉璃灯,分什么限量款、高定版,那个掌柜给来店的客人解释了一下,我也听不太懂,总之就是特别特别贵,一般人根本买不起。”
“限量版不就是那种坑人的东西,专骗土豪的,以后你还是不要去光顾那家店了。”
“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自己努力挣钱去买,可以攒钱啊,其实我也想出去打工,菊下楼好像就在招女工,主人,我可以去吗?”
“打工这个词是哪个混小子告诉你的,你是我的贴身婢女,让你出府采买东西已经有些不合规矩了,你还——”
“主人,那就给我加薪吧,你看我打扫屋子,浇花除草,服侍主人起居,有时我还跑去厨房烧火做饭,我做的事情真的很多,领的月钱却太少了,连那个乔家的三等丫鬟每月都比我多领一串钱.......”
“我们黄家没有乔家有钱,要不我把你送给乔衡好了,这样你的月钱就能加倍了。”
“我才不要去乔家,就是主人撵我走,我也是不会走的。”
他们主仆二人的聊天将院子里沉闷的气息渐渐驱散,变得轻松起来。
而此时杨霄的表情稍稍黯淡,对他来说,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这种安逸的时光了,美好的生活早就不复存在了,每一天他都在拼尽全力的活着,为了向司马氏族复仇,即便心累,他也不敢稍有停歇,更没有地方可以停歇。
伴着晨光,卖早市点心的店铺已经在冠盖里开门营业了,烧饼、蒸饼、糍糕以及汤饼等,还有茶水铺子,一排店铺沿路相连,专门给途径这里的行人提供早点,因为冠盖里这条古道是名流聚集之地,来往间非富即贵,面对这些高端消费群体,除了对食材的精细烹饪,店铺环境还得清雅舒适。
有一家叫做早安冠盖里,店面不算很大,但是店内提供的早餐别具一格,用餐食之精细,食材皆可作画,每一份早餐看着都像一幅画卷般美好,同时也很美味。
进入店内,首先看到的就是那面花墙上挂着的小黑板,是用黑漆涂在木板表面,上面写着几行字,“早上好,冠盖里的贵族们,八卦小郎君在此,想要了解更多襄阳名门子弟的生活秘闻就请来这里用早餐,至于我是谁,那是一个我永远也不会说的秘密,八卦小郎君祝你们在此用餐愉快!”
这里的座位都坐满了,客人们谈论的全都是蒯错的八卦,每日清晨这家店都会在餐桌上摆放一些鲜花,花瓶底下压着粉笺纸信封,里面会附赠一条八卦新闻,而蒯错就是今日的八卦人物。
“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花红。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烟雨中。没想到蒯翦翦还有这么一段温馨缠绵之事,密意温情,夜雨朦胧,这场景还真是让人浮想联翩哪。”
说话的这名男子叫潘然,是来自武陵汉寿潘氏,吴国重臣潘濬之后,他身边之人是零陵郡蒋氏子弟,蒋淳,他们二人也是于昨日才到的襄阳。
蒋淳戏谑笑道:“蒯翦翦,这诗句里还暗藏着你的小名,不知你的那位红颜知己是叫飘雪还是烟雨呢?”
蒯错一拍桌子,敛容问道:“潘然,蒋淳,你们俩也敢跑来襄阳,胆子变大了是不是?”
“怎么别人能来,我们就不能来,那姓熊的刚才在这里吃完早饭就大摇大摆的走了,还有那两个特别能装的土豪叫什么来着?”潘然想了想,又道:“一个叫观行,一个叫贝涓,不过我还真不认识他们俩。”
坐在蒯错对面的陆玩已经吃完了早饭,喝了半杯柠檬水,然后就站起身准备离开。
“士瑶兄,是不是你出卖我,她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八卦的,以此来吸引客人光顾,她这个绯闻少女也太会赚钱了。”
“不是我,可能是庞敬和蔡攸哲告诉她的。”陆玩淡淡回了一句,就走了出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对决冠盖里(二)
“改日等我去了洛阳,定要找她索要精神赔偿。”
“绯闻少女又是谁,难道她是你的小情人?”
“休要胡言乱语。”蒯错示意潘然和蒋淳靠近些,低声说道:“其实她是士瑶兄心尖上的人,不过和士瑶兄争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全都是北方世家大族子弟,所以说士瑶兄最近的心情很是郁闷,待会到了孙洵的庄园内,你们最好少说话,以免惹祸上身。”
在附近一家客栈的二楼最靠里面的房间内,有个年轻男子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坐在旁边的年轻男子正在剥莲子,头也没抬的问道:“乔衡,有这么好笑吗?”
“小轩,你不知道那个蒯错上面有三个兄长,他的母亲原指望可以生个女儿,不成想又是个儿子,蒯错小名叫翦翦,他小时候还常被自己的母亲打扮成女孩,所以他最讨厌别人叫他翦翦,我真是太佩服雨轻作诗的才华了,皑皑轻趁步,翦翦舞随腰,再加上那首《寒食夜》,道尽了蒯错对佳人的深深思念。
那位佳人就是蒯错的表妹,来自诸葛氏,小名叫阿舞,她与蒯错自幼亲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惜蒯错的母亲不喜欢她,还请人算卦,说她会克死自己,最后蒯错被迫和她分手,她没过多久就远嫁到徐州去了,而蒯错的母亲钟意蔡氏之女,不知蒯错从哪里请来的高士,说他迎娶蔡氏之女,必会祸延子孙,这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敢跟自己的母亲对着干了,果然变得有出息了。”
文澈把茶碗放回桌上,敛容道:“乔衡,让你赶来襄阳又不是听你说书的,刚才只是试听一下这种地下传声筒的效果,从那些客人的谈话中探听到有用的信息,你只会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尽是给雨轻出的什么歪点子,那些襄阳名门子弟干的混账事一箩筐一箩筐的,谁稀罕了解他们的私生活?也就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人专爱打听这些破事。”
乔衡随手拿起一颗剥好的莲子,丢进嘴里,嬉皮笑脸的道:“小轩,我同兰陵萧氏子弟打过交道,他们个个都是奶油小生,喜欢擦粉服散,可你就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人家为了变白天天往脸上化妆,你却可劲的晒出一身古铜色皮肤,一副硬汉的形象,雨轻说你很像古天乐,不论皮肤是白是黑,依然那么英俊帅气。”
“我这人比较懒散,不喜欢护肤化妆,况且我专司盗墓取财,在古墓地宫里行走,脸太白像鬼一样,说不定还会招来女鬼,所以晒黑些更安全,兰陵萧氏嫡系子孙经常与玄学名士交往,和陈郡谢氏子弟一样都是为了提升家族地位,至于其他房支的后人大都不求仕途,想出仕也没什么机会。”
萧小轩摇了摇头,用一根牙签从莲子的中间穿过去,带出莲子心,然后用手轻轻一拔将莲子心完整的抽了出来,最后才放入口中。
四大摸金头领之一的萧小轩来自沛国谯郡,身在豫州的萧丰是他的族兄,他们都算是兰陵萧氏的旁支,他的祖上效力于曹魏的虎豹骑,正是曹真的部将,楼望月是乔衡的大师兄,去了冀州,陈锦生仍留在长安,而祁迟迟和顺风去了怀县找寻马家的宝藏。
文澈展开笔帘,拿出一支自制的羽毛笔,沾了点墨,抚了抚碧苔笺思考了一会,便摆手道:“乔衡,你笑也笑够了,可以去孙洵的庄园赴宴了。”
文澈所用的苔笺纸是晋代越人以水苔(藻丝)为原料制作而成的,形似青苔并且显绿色花纹,这种纸具有很强的抗拉和柔韧性能,又叫做侧理纸或陟里纸,这种苔纸多是邻国南越进贡的,晋武帝司马炎就曾赏赐给张华此类纸张,不过雨轻如今使用的碧苔笺都是萧小轩送给她的。
去年萧小轩就去往了岭南一带,历任南越王墓一直都是盗墓者的觊觎目标,昔日吴王孙权为了给吴国和孙家积累巨额财富,也派人四处摸金,最开始就盗掘了长沙王吴芮墓,之后又垂涎于南越王墓的珍宝,命将军吕瑜亲率五千军不远万里下广州挖南越王墓,被他们盗了赵佗曾孙、南越国第三代王赵婴齐的墓葬。
而萧小轩成功找到了二代南越王赵昧的墓葬,大批的财物已经运来了荆州,乔衡手下的人会负责帮他销货,萧小轩也就是顺便来襄阳看望文澈,当然他这次也打算去洛阳给雨轻送些东西。
“自从刘尼失踪后,石岩山上的众头领就慌了神,加上张昌的主力全都聚在云梦县,石岩山应该很快就会被卫玠剿灭的,我劝降刘尼这也算是立了一份军功,卫玠那家伙肯定不会给我什么奖赏的,只能到洛阳找雨轻讨要一些好处了。”
乔衡站起身,皱眉道:“你说黄离还胡折腾什么,想要和荆州刺史斗个鱼死网破吗?把襄阳城弄得鸡飞狗跳,他又能落个什么好?再说了我看陆玩也不是个善茬,指不定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愿冠盖里不要血流成河。”
文澈一边低头写信,一边沉声说道:“可不是谁都能效仿刘表单骑定荆州,陆玩今日面临的是个大麻烦,不过也只有吴郡陆氏子弟最有资格整肃这些荆襄豪族,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充当‘谈客’和‘自守之贼’的角色,不管是孙坚、袁术、刘表还是曹操来掌管荆州,只要能让他们保有他们家族在当地的既得利益,谁来就支持谁,也是时候该有人站出来打破他们的安逸现状了。”
“那就要看吴郡陆氏子弟有没有铁腕手段了。”乔衡说着又看了看桌上的碧苔笺,轻笑道:“小轩,你这人真是重色轻友,得了这么稀罕的碧苔笺,至少也该分给我一些,怎么全都送给雨轻了?”
萧小轩继续剥着莲子,说道:“雨轻每日都要练习书法,还要经常给各地的联络头目写书信,文澈用的纸笔向来都是雨轻给他的,她用纸的地方太多了,就我给她的那些碧苔笺也顶多用上三两个月的,要是她再送给闺蜜一些,只怕不到一个月就用完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对决冠盖里(三)
“雨轻身边有那么多好哥哥,她可是从来不缺纸笔的,所以说你的关心纯属多余。”
乔衡早就看穿了萧小轩的那点心思,得意的笑了笑,然后从盘里抓了一把莲子,又扭头对文澈道:“要是那边真的兵戎相见,你可要记得赶过来救我。”
萧小轩调侃道:“你不是和蒯翦翦有些来往,坐得离他近一些,不就安全了。”
“那我还不如直接挨着陆玩坐,那样更安全。”乔衡白了他一眼,匆匆离开了这间客房。
萧小轩又倒了一杯茶,问道:“文澈,你说陆玩今日会怎么做呢?”
文澈神色从容的说道:“他怎么做是他的事,我们只要把黄离和那个人盯住了就是。”
从荆州各地而来的宗族头领此番都带着上千的部曲,驻扎在襄阳城外,这其中就有熊睢、张巨、贝涓、朱悟、赵良和观行六家,俱已投靠孙洵,而潘然和蒋淳是跟随长沙苏家人来到的襄阳,他们各自带了两千私兵。
潘然和步布交情很好,从长沙太守那里得知步布被困于云梦县,他马上就告知了蒋淳,二人带上家兵就一块来了,他们压根没有想过要帮荆州刺史周伯仁,只是单纯来解救朋友的。
“士瑶兄,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补好妆了。”
蒯错正对着一面小镜子往脸颊上扑粉,走一段路就要拿出来补妆,陆玩根本懒得理他,直接下了牛车。
当陆玩走进前厅,一众客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蒯错却朝着习翻笑了笑,然后就跟着陆玩坐到对面去了。
厅上有人问道:“陆玄为何没来?”
陆玩只是斜睨了他一眼,唇畔的笑容很是冷淡,像阴寒欲雪天里那一缕淡淡的日光,然后就从银盘中夹起一小块冰块放进自己的酒杯,轻轻摇晃两下,听着冰块在琉璃杯里碰撞的清脆响声,又看向蒯错,笑问道:“他是何人?”
蒯错拈起一颗杨梅,轻笑道:“他叫张巨,就是张羡之后,张羡早期担任零陵长、桂阳长,在江湘地区颇得民心,后来官至长沙太守,然性格倔强,与刘表对抗,他选择支持曹操,估计还是听信了前任长沙太守孙坚故吏桓阶的建议,劝他趁着曹操和袁绍在官渡对峙期间发动荆南四郡的叛乱。
刘表派兵围攻他,他和刘表能相持一两年,说明他也是很有统兵能力的,直到病逝后其子张怿担任首领,刘表继续攻伐才算是平定了这场叛乱,说起来张羡发动叛乱也是挑了个好时机,很可惜他没能坚持到和桓阶一起接受曹操的封赏,若是他活得久一些,说不定还会被曹操委以重任的。”
张巨听后,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蒯错,那是我家祖上和刘表之间的恩怨,无须重提,投降曹操就能得到重用这也未必,当年蒯越劝说刘琮举州投降曹操,曹操兵不血刃便占有荆州,之后曹操在给荀彧的信中言道:“不喜得荆州,喜得蒯异度耳。”并拜蒯越为光禄勋,位列九卿,但也止步于此。蒯越只是表面上被曹操尊崇,但实际上并无实权,此后也没有得到重用,俨然跟闲置起来一样。
到如今蒯氏子弟可有人当上了郎官,好像并没有,这般看来荆襄豪族的境遇确实还不如江东士族,陆机和陆云兄弟俩去洛阳混人脉交情,一个任着作郎,另一个从兖州别驾升任吏部郎,他们还经常在金谷园同那些北方高门子弟诗酒唱酬,好不快活,恐怕早就忘了自己是孙吴旧臣,北人终归瞧不起南人,我觉得他们兄弟俩荣归故里的可能性不大,多半到最后会客死他乡。”
蒯错吐出杨梅核,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同时转动着两把镔铁匕首,嘴角噙着笑,“张巨,你好像是荆州南阳人,却偏偏跑到邵陵郡种杨梅,荆州刺史去年撤去你邵陵太守之职,难道你不知道原因吗?因为你没有治理一郡的才能,就连杨梅你家都种不好,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像秦武王嬴荡不知轻重,举鼎而亡,沦为笑柄。”
张巨身旁之人面色阴晴不定,朝陆玩那边望了过去,不禁敛了笑容,说道:“吴郡陆氏乃江东顶级门阀士族,陆逊父子在孙吴时期更是位高权重,昔年陆逊任东吴都督派周峻等偷袭魏江夏太守文聘治所石阳,仓促之间,城外交易商民纷纷丢掉货物,蜂拥入城,魏军急于关门,甚至不惜杀死一些争抢入门的百姓。
吴军此战为佯攻,自然要作出攻城态势,斩杀和践踏填塞在门前的百姓,最后‘斩首获生,凡千馀人’,斩首斩的却是平民百姓,也许当时并不是陆逊命令部将屠杀百姓,杀良冒功,可是杀了就是杀了,事后补救,不令兵士干扰侵侮,亡其妻子者,即给衣粮,厚加慰劳,该安抚的安抚,该收编的收编,陆逊作为偏军主帅已经很仁义了。”
说话之人正是熊睢,他顿了顿,目光对上陆玩,继续说道:“吴郡陆氏子弟大都品德高尚,为人正派,只可惜入洛之后,受到太原王氏和范阳卢氏等高门权贵子弟的轻视,言语嘲讽这还算是好的,那个周处跟着夏侯骏和梁王司马肜去平叛氐族齐万年,直接冤死沙场,东吴旧臣的宿命不过如此。”
熊睢摇头叹息,另一人却拍桌怒道:“东吴旧臣,报哪门子晋朝的国恩?司马家最初就得国不正,而今贾南风又乱杀政敌,为了政权毫无底线,既非正统又缺乏信义,这样的朝廷如何能够长久?荆州士族根本不稀罕当什么郎官,我们的地盘自己做主!”
这时陆玩抚掌笑道:“说得好,那你们就拥兵自立,朝廷自会派兵前来征讨你们,到那时你们一定要誓死抵抗,坚决守住荆州,千万不要为了顾及家族利益而再次投降,那样就真的把荆州士族的脸面全都丢尽了。”
张巨和熊睢不禁怔住,而陆玩直接站起身,走到那个人面前,问道:“贝涓,你祖上贝羽就曾和一众宗贼拥兵作乱,最后被刘表一招‘以贼治贼’平定了,现今你们又想率领自家部曲抢地盘了,既然有贪暴之心,就没必要在这里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对决冠盖里(四)
贝涓冷冷一笑:“陆玩,我们是贪婪暴虐,可你们吴郡陆氏子弟却是彻彻底底的虚伪,晋军伐吴之时,陆晏和陆景血染疆场,陆机兵败被俘,因职位低微才被释放,这样的深仇重怨和亡国的耻辱难道你们已经全都忘了?
陆机和陆云他们现在又在做什么?被视为北上‘投诚输款’,那些人对你们轻视、排挤甚至羞辱,你们力图在晋廷寻找出路,重振家声,可是你们不会成功的,因为那些北方一流高门只是把江南看成是被征服的占领地区,想让他们和你们平起平坐,那就是痴人做梦。”
“至少我们江东士族还能在洛阳任职,可是你们荆州士族却直接被排斥在朝廷之外了,这怨不得别人,只能怪你们自己,当初荆襄大族与刘表合作共赢,之后又裹挟着刘琮投降曹操,曹操一生最看不起的就是不战而降的人,还有像吕布那样多次叛变的人,荆州士族不受重用很正常,原因也是很显而易见的。”
陆玩用轻蔑的目光扫视着他们,问道:“孙洵是如何与你们达成共识的,袭取襄阳后就给你们分什么好处吗?”
只见孙洵缓步从后厅走了出来,呵呵笑道:“陆士瑶,你不必在这里挑拨离间,既然今日你来了,就不用再想着回去了。”
“想强行留客,就算新野县公司马歆在这里,也很难留住我,孙洵,我看你是没办法再回到并州太原老家了。”
陆玩冷冷的瞥向跟孙洵从后厅一起走出来的那两人,却是蔡贽和庞博,蔡贽是蔡攸哲的堂叔,而庞博则是庞林(庞统弟)之后,庞敬的从父,没想到荆襄蔡家和庞家已经站到新野县公司马歆的阵营了。
“就连陆机和陆云为了重振家门,都不得不离开家乡吴郡,在途中所写的《赴洛道中作二首》更是悲凉凄恻,背井离乡搁谁心里都不好受,也不知道最后能换来什么,不过我还是很敬重他们二人的,如今我还没有施展济世救民的抱负,怎么能就此回归故里呢?”
孙洵的目光落到正在动手调冰沙的蒯错身上,嘴角便向上一牵,似笑非笑说道:“陆士瑶,顾家和张家都没有赶来荆州凑热闹,只有你出现在这里,看起来多少有点孤单,你的身边也就只有蒯错了,不过蒯家人最会享受生活,也最不愿打仗,蒯家你是不用指望了。”
“孙洵,你是不是以为得到蔡家和庞家的支持,就能在襄阳只手遮天了,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蒯家怎么说也是秦末时期韩信手下着名的谋士蒯通的后裔,到东汉末年,蒯家也是传承几百年历史的名门望族了,如今他们家族成员也有几千人,再加上依附于本家的宾客、部曲、佃农,至少也有几万人,在荆州也有呼风唤雨的能力,蒯家和蔡家都是荆州的大家族,今日我有蒯错一人足矣,我倒想看看你们这些人能奈我何?”
陆玩冷着脸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蒯错将一杯放入桂花卤的冰沙递到陆玩手边,微笑道:“这是我亲手调制的冰沙,最是解暑,你可以吃一些降降火。”
陆玩双手抚上冰凉的琉璃杯,对他低声道:“你家的两万部曲究竟能抵挡多长时间,从荆南四郡赶来的那几家人把兵马都埋伏在冠盖里周围了,我已经把自家的私兵调拨到郗遐和陶侃那里了,如今我手上只剩两千私兵,没想到蔡贽和庞博也参与进来了,你估摸着他们这次会出多少兵?”
“士瑶兄,你放心,蔡家和庞家两家加在一起的兵力也不会超过一万,他们做事瞻前顾后,根本就不舍得出力,我猜荆州刺史手里还应该握有不少的兵马,估计这会外面已经开始打仗了。”
蒯错用勺子吃冰沙,一勺一大口,甚觉冰爽,不知何时乔衡已然坐到他身边,探过头来笑道:“翦翦,给我也来一杯这种冰沙,我原想着在这里静静的吃瓜,可惜孙洵这宴席上连个西瓜都没有,这也太寒酸了,早知道我就不来赴宴了。”
蒯错的一双浓眉登时锁了起来,板着脸问道:“我认识你吗?”
乔衡却伸手指了指他的额头,沉声道:“蒯兄,你该补妆了,这厅上不太凉快,你的前额都渗出汗来了。”
“妆粉掉的严重吗?我已经脱去外衣了,怎么还是流汗了。”
蒯错急忙从衣袖里取出小镜子,照照自己的脸颊,又打开妆粉盒,准备往额头上再敷上一层粉,而乔衡已经把那杯冰沙抢了过来,另外拿了个勺子,美滋滋的吃起来。
“那可是我吃过的,你也不嫌弃?”
“我们乔氏子弟没那么多讲究,蒯家是荆州第一豪门,巴结你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嫌弃呢?”
“可是我嫌弃你,你们乔家如今在襄阳还卖起灯笼来了,城内到处都是你家开的店铺,我原先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会做生意呢?”
蒯错白了他一眼,简单拿粉扑补了补妆,便盖上妆粉盒,又拿绢帕擦了擦匕首,然后用胳膊碰了碰陆玩,手指向坐在斜对面的那个人,轻声道:“苏家人和潘然他们是为了步布那小子来的,不如先让他们替荆州刺史收拾一部分从荆南来的宗族头领,待会我们的人赶到也能省些力气。”
“我看你的表兄习翻态度模棱两可,是要坐山观虎斗了,你怎么不想办法刺激一下他,好让他也出点力。”
须臾,蒯错的小厮寒阵疾步走到他身边,递上一封书信,他当即拆开来看,看后愤慨不已,直接把匕首插到桌上,痛恨的说道:“我刚刚得到消息,我的挚交好友步布在云梦县被马武砍杀了,张昌那妖贼做出此等恶行,我必要将其碎尸万段,为步布报仇雪恨!”
苏旌一拳砸在桌上,大怒道:“该死的孙洵,你竟敢诓骗我等,说步布在云梦县毫发未伤,我本来就不相信那伙南蛮强盗能够如此心善,厚待步布,要不是蒯错及时收到线报,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你这道貌岸然的小人,今日我非杀了你不可!”潘然盛怒之下掀翻了桌子,拔剑出鞘,瞪视着众人,大声斥道:“孙洵暗中勾结张昌在江夏作乱,杀戮无辜百姓,天理难容,你们还要坐在这里与他共商大计,岂不愚蠢至极?”
第一百五十章 对决冠盖里(五)
孙洵慌忙站起身,解释道:“苏兄,这是绝不可能的,他们怎么敢残害步布,这一定是误会,你莫要中了别人的奸计。”
蒯错走到潘然和蒋淳跟前,万分悲痛道,“张昌的部将快要把云梦县的百姓全都屠光了,步布只是来这里游山玩水的,却命丧于此,我恨不能立马奔去云梦县,为步布讨回公道。”
苏旌作为长沙宗族集团的代表,本来就对孙洵背后的新野县公司马歆无甚好感,其实司马歆在去年就已经派人来过长沙郡,主动拉拢当地士族,尤其是向苏家示好。
长沙郡作为江东地区与交州之间的通道,又有丰富的物资,除了襄阳,荆南四郡以长沙最为重要,司马歆想要占领荆州,就需要跟本地豪族合作,他给出的利益还是很诱人的,暗中许给他们苏家一些官职,还有扩充土地和隐匿人口等等,只是苏旌这次赶来襄阳,还犹豫不定是否要依附司马歆,他也是在看荆襄几大豪强的态度。
对于其他宗族头领,孙洵也是以出卖一些利益来换取他们的支持,陆玩很清楚这种交易是控制荆州代价最小的手段,只不过孙洵低估了蒯错的能力。
此刻蒯错把步布抛出来,就是为了让司马歆担上害贤之名,他在荆州招贤纳士的大计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厅上的气氛骤然肃杀起来,苏旌的觉醒让长沙郡其他宗族头领也开始动摇了,潘然和蒋淳的随行护卫就要持刀闯进来,却被孙洵事先埋伏在园中的弓弩手团团包围。
习翻却恍若无事,将一杯酒仰面饮尽,然后掷杯于案,不禁笑着调侃道:“蒯翦翦,你平日里可是看不起淮阴步氏子弟的,如今倒是站出来为步布说话了,我以为你只会对镜敷粉,没想到你还会惺惺作态,自从你结识了陆士瑶,你真的变了,变得连我都不认识你了。”
蒯错走到他面前,二话不说,一脚就踢翻了他的桌子,脸一沉说道:“你家不是最喜欢归隐山林,昔年不肯与刘表为政,说什么看不上我们这些亲曹派,实际上就是嫌好处给少了,又不愿屈居于我们蒯、蔡两家之下,觉得自己屈才了,宁可不出来做官,如今又想着冒出来争一争了,就凭你争得过在场哪一位?庞、黄、马、习四大豪族加在一起,才算有些影响力。习嘏都没来,你这个墙头草还敢觍颜出现在这里?”
看到蒯错如此嚣张,习翻的新仇旧恨一起迸发出来,他指着蒯错的鼻子高声咆哮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我今日一定要扒了他的皮!”
蔡贽和庞博都有些愕然,不想蒯错和自己的表兄习翻竟然翻脸到这种程度,陆玩只是轻轻一笑,看着厅上的这场闹剧到底能持续多久,蒯错能否凭借一己之力把他们打成一盘散沙。
“小郎君,不好了,他们打过来了。”
此时黄离已经集结了一百名心腹死士,准备刺杀周伯仁,萧牧就是被黄离手下豢养的死士除掉的,听雪只是给他提供萧牧的行踪而已。
当黄离听到管事的回禀后,剑眉一挑,问道:“是谁打过来了?”
“贲别驾带着一万兵正朝咱们庄园这里来,还......还有好多家的庄园都被巨石炮摧毁了,娄西曹率领一队人马,正在冠盖里大肆捕杀张昌党羽,他是奉荆州刺史的命令,凡是与张昌密谋叛乱者,抄家灭门,还说要肃清冠盖里。”
“周伯仁果然留了一手。”
黄离从紫檀圈椅上站起来,迈着小短腿负手走了几步,略一皱眉,便把放在地上的投壶一脚踢开,望着这些死士一张张阳刚肃杀的面孔,淡淡说道:“此时去刺杀周伯仁无异于自投罗网,我只要你们去保护一个人,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所以他必须活着,哪怕是我今日死在这里,只要能帮他逃过一劫,那么我虽死无憾。”
“你若是死了,那么杨霄离复仇成功只会越来越远。”
声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威慑力,从闻霜身后走出一个年轻男子,正是萧小轩。
“是你,你究竟是何人?”
黄离从江夏赶来襄阳的路上遇见过他,与他同住一家客栈,当时他还同黄离开了个玩笑,在夜里把他的良驹顺走了,害的黄离只能坐牛车,耽误了好几天的时间。
“卫玠已经查明前任江夏太守萧牧的死亡真相,而且从刘尼口中得知你暗中勾结张昌叛乱,周伯仁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萧小轩微笑道:“人都想要活着,你是江夏安陆黄氏子弟,出身名门,有诺大的家业,还有娇妻美眷,过着令人羡慕的日子,又何必去寻死呢?”
黄离按住佩剑,微怒道:“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是谁?”
“我是来救你的人,你记住这一点就够了,剩下的问题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给你一一解答。”萧小轩又把目光投向那些死士,摇头道:“黄离,你应该好好利用他们,而不是让他们死的一钱不值,毕竟每个人只有一条命。”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这种来历不明之人的鬼话?”
闻霜突然跪了下来,眼角含泪说道:“主人,对不起,是我把他带进来的,可我不想你有事,外面到处都是官兵,杀了好多人........官府的人怎么能随便杀人,他们有的只是佃农仆婢,我刚才去外面想看看情况,险些被官兵抓捕,还是这个人及时出现帮了我,他应该是个好人,主人可不可以相信他一次?”
“闻霜,你在做什么?”
一行泪滑落下来,闻霜哽咽道:“主人,我只想你好好的,不要死,如果你死了,夫人该怎么办,我......我会难受的活不下去.......”
“你不要再说了,还不快起来,我还没有死,不必哭哭啼啼的。”
霄小轩不禁脸色一肃,“黄离,有一条密道可以安全离开襄阳,想来这会文澈已经带着杨霄进入了密道,此地不宜久留,除了荆州刺史的人,还有三拨人马正在到处搜寻你和杨霄,一旦落入他们之手,你们就很难活命了。”
黄离诧然道:“你们竟还找到了子重兄?”
萧小轩微微点头,笑道:“这应该是雨轻第二次救他了,对了,你认识甜甜吗?如今她就是跟着雨轻生活。”
“雨轻,她又是谁?”
第一百五十一章 对决冠盖里(六)
此时孙洵的庄园已经被娄修所带的那支军队包围,厅上死了十几个荆南宗族头目,全都是被蒯错手下所杀,当娄修望见陆玩和蒯错他们相继走出这座庄园,他脸上便慢慢浮起微笑,拱手道:“二位真是辛苦了,今晚荆州刺史会设宴款待你们,以表谢意。”
“谢就不必了,我们这回是大难不死,却没有后福,冠盖里的庄园被你毁了大半,留下一片狼藉,谁还有心情去刺史府邸赴宴?”
蒯错仰望天边燃烧的云霞,真的像是被鲜血染红一般,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就坐进了陆玩的牛车里,而陆玩在上车前又回头看了娄修一眼,淡笑道:“娄西曹也不要太辛苦了,保重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士瑶兄,娄西曹此番疯狂的破坏与杀戮,针对的都是荆南宗部,你也应该知道这些年朝廷派到武陵、衡阳、邵陵等地的太守都干不长,还有的直接在赴任途中就被某些宗部截杀了,娄修只不过借着这次机会好好打压他们,顺便把他们的部曲全都收编过来,对襄阳的一些豪族也是要敲打敲打的,不过他是绝不敢动你我两家的庄园的。”
蒯错说着对镜整理了一下缣巾,又瞧瞧另一边犹自沉着脸的陆玩,笑道:“说起来你还得好好谢谢我,我方才的小蒯飞刀是不是特别厉害,比那个武侠里的小李飞刀怎么样?”
陆玩睨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孙洵当时狗急跳墙,你就扔飞刀,习翻被观行和贝涓当成人质威胁那些官兵,你也不想办法救他,他好歹是你的亲表兄。”
“谁让他凑过来瞎掺和的,孙洵今日设宴说是为新野县公招揽贤士,无非就是拉帮结派,图谋不轨,习翻就是不自量力,厅上都乱作一团了,我自保还来不及,哪有闲功夫管他,就让娄西曹救他好了。”
陆玩冷笑一声,“娄西曹正想要公报私仇,救谁不救谁,他心里清楚的很,你没看到连蔡贽和庞博都被他请过去问话了,即便没有缧绁之苦,他们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这时,蒯错掀起车帘,微笑问道:“贲别驾,你怎么也苦着脸,难道没抓到那贼人吗?”
贲昉驱马而来,身后还跟着五百兵卒,到了他们牛车旁,勒住缰绳,叹口气道:“我派人把那处庄园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找不到那个人,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自然也定不了孙洵的罪。”
“贲别驾无需担忧,蔡贽和庞博已经被娄西曹带走了,他们俩肯定会竭尽全力帮助荆州刺史搜罗孙洵勾结张昌的证据。”
陆玩淡淡笑道:“只是贲别驾最好去安慰一下习翻,我听说娄西曹毁了他家的庄园,据线人密报他家窝藏张昌党羽,这件事处理不好,伤了大家的和气倒是得不偿失了。”
贲昉脸色一阴,沉声道:“竟有此事?娄西曹此举真是太草率了,荆州刺史明明下令只围剿那些宗部头领,断不可侵扰冠盖里无辜百姓,他竟然为了贪功冒进,不顾百姓的死活,此事我必会上报朝廷。”说完就扬鞭而去。
蒯错这才放下车帘,又看了看那个朱雀铜熏炉,不禁笑道:“士瑶兄,你平日里都是熏什么香,我看你身上也没有佩戴香囊,难道你到现在都没有收到过哪家女郎的香囊,这不太可能吧,人都说卫玠是洛阳第一美少年,可是在江南地区,还是爱慕士瑶兄的女郎更多一些,你可是被她们称为陆郎,姿容更胜过昔年的周郎。”
“那么你身上的香囊是哪位佳人所赠啊?”
“唉,这香囊是我母亲做的,说实话我都不想佩戴它的,我母亲的女红水平太一般了,还不如府里的丫鬟做得好呢。”
当陆玩瞥见那黛蓝色的玉穗子时,蹙着眉,不悦的问道:“这玉穗子是谁送与你的?”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气正醺酣。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
蒯错很是深情的念出这首词,抚摸着腰间系着的玉佩,笑道:“远山如黛,江水澄蓝,是我用一幅最美的山水画换来的,她还多送我一个鸦青色的玉穗子。”
“还真是谁都有啊,连不熟的人也送。”陆玩似怒非怒的看着他,问道:“孙洵来到襄阳,第一个想要拉拢的应该就是蒯家人,你怎么不为所动呢?”
“士瑶兄,难道孙洵没有找过你吗?其实他最想要和你们吴郡陆氏联手了,控制整个江南地区才是新野县公的最终目的,我们蒯家在荆州是有钱,有权,有地,有人,甚至还可以影响到地方上的治安和行政,可惜南方军队总是打不过北方军队,自古以来南征容易北伐难,孙洵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而且我也很清楚如今的朝局,不要说是新野县公,就算是齐王真有谋逆之心,他也不敢贸然造反,吴王和淮南王都相继殒命,一个新野县公又算得了什么?我们蒯家放着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去抢着做乱臣贼子,我从来不做不切实际的美梦,我这人很现实,也很物质。”
陆玩淡淡说道:“你确实很现实,庞敬和蔡攸哲都去了洛阳,你这个荆州第一才俊却没有去,大概是时机未到,你们蒯家人可不会真的做蛰伏的隐士。”
“士瑶兄,你打算何时返回洛阳?”
“好像已经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了,明早我就会启程回洛阳。”
蒯错点点头,笑道:“那我也回去收拾一下行李,明日我和你一起北上。”
陆玩微微一窒,没想到他也要去洛阳了。
“听卫玠说洛阳马上就要举办天下第一比武大会了,足球联赛也打到八强了,这么多精彩的比赛,我怎么能不去观看呢?”
蒯错笑嘻嘻道:“况且我还要找雨轻讨要精神赔偿,至少要在菊下楼的总店免费吃上三个月,我们蒯家在洛阳的老宅子估计得重新修葺一番了,我打算在裴家借住一段日子,雨轻应该不会拒绝的。”
“你何时也变得这么厚脸皮了?我看你是想躲着你母亲才赶着去洛阳的。”
“我可没有钟雅脸皮厚,他之前可是死赖着不走,打扫庭院也能打扫一年半载的,骗谁呢?我会让雨轻主动邀请我入住裴府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曲邂逅 舞剑作歌(一)
陆玩盯了他一眼,冷冷的说道:“你最好不要被裴家人撵出来,崔府和任府就邻近裴家,所以说崔意和任远会经常去看雨轻,他们要是对你冷嘲热讽,你也只能受着。
还有裴校尉喜欢的张舆,他可是不会对你和颜悦色的,我看郗遐也快要回洛阳了,你千万不要被他逮着,他最喜欢欺负人了,要是你碰上卢琛更是需要格外小心,不知道他会在哪里挖个陷阱等着你跳,总之你住进裴家,那就是每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可是救不了你的。”
蒯错哈哈一笑,又拿起小镜子,照了照敷着厚厚一层脂粉的面颊,自语道:“我不怕,人多才热闹啊。”
青铜朱雀博山炉徐徐散发着清幽的沉水香,室内很是静谧,绿檀雕花大床上络以珠玉的罗帐低垂着,花梨木冰桶置于一侧,临窗下一张圆包圆紫檀画桌,雨轻穿着天水碧色轻绡襦裙,头上编着杨桃辫,正在伏案看着画册,那辫尾处绑着的小小的蓝纱蝴蝶结轻轻晃动着,不时喝一口冰镇杨梅汁,很是悠闲。
这时怜画端着一碗汤药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深怕吵醒正在卧床养伤的雷岩。
那日雷岩和王祷一齐掉了下去,艰难闯过密道的层层机关,不过雷岩为了救王祷,她的左胸口被贼人刺了一刀,原来在密道中还藏有慕容运的手下,雨轻和卢琛他们直接进入了那个洞穴,所以密道之中的凶险她也是不知晓的。
雷岩和王祷是被张舆救出来的,万山寺附近有一寒潭,张舆的手下跳入寒潭,顺利找到了通往密道的入口,并且成功把他们解救出来。
后来还是小白带着张舆来到那个猎户家里,那时天还没亮,小白在门外一声怒吼,就把小昭一家人从睡梦中惊醒了。
卢琛和李如柏闻声最先走了出来,张舆眯起眼睛望着卢琛,表情有些奇怪,嘴唇微动,那一束恰到好处的光和嘴角扬起的弧度,再加上随风拂动的轻薄霜色外袍,为他平添了几分成熟男子的性感。
“子谅兄,你还好吗?”
张舆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注视他良久,心中却道:卢子谅,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刚刚赶到成皋县,就带着雨轻出去闲逛,还让她遭遇险境,是不是你的能力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你带来的一队护卫都是摆设吗?
以为杀了慕容运就很了不起吗?你算什么,只会给雨轻带来灾祸,如今你还跟他这个商贾混在一起,我看你确实不如崔意,要是崔意在的话,至少不会愚蠢到让雨轻去那个万山寺,更不会让雨轻掉入机关暗道。
卢琛点头微笑道:“我们都还好,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来这里了。”
“公安哥哥,你把小白带出来了,我就知道小白肯定能找到我的。”
这时雨轻牵着小智和阿飞缓步走了过来,伸手抚摸着小白,欣然道:“回去后我要好好奖励小白,给它加餐。”
张舆发现雨轻的衣袍上沾着血渍,还有刮破的痕迹,便直接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雨轻披上,顺带着将她衣领上黏着的碎柴草轻轻摘去,皱着眉说道:“我们回去吧。”
“嗯,公安哥哥,我没有渴着,也没有饿着,昨晚我吃了一张好大的饼子。”
张舆连看都没看李如柏一眼,只是对卢琛略笑笑:“子谅兄,那辆牛车就留给你了,我要先带他们回裴家别院了。”说完就坐上牛车,放下帘子,牛车徐徐离去。
李如柏不悦的横了卢琛一眼,埋怨道:“我们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在这猎户家里借宿一晚,刚刚睡着没多长时间,他就带着那条大笨狗找过来了,他以为自己是谁啊,是她的亲哥哥还是小叔叔啊?”
“我也要回去了,你是继续站在这里发牢骚,还是乘坐我的牛车回你的寐善园呢?”
“卢琛,难道你都不生气的吗?”
“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我又何必生气,更何况我也是要回裴家别院的,雨轻脚上好像受了伤,估计得请大夫了。”
李如柏刚才也发现了雨轻走路不太对劲,或许是昨日在那洞穴里受的伤,眼底不由得泛起一丝心疼,看来只能找机会去裴家探望她了。
当看到雨轻他们平安回来,裴绰和裴潭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张舆早已命朗清去寻大夫过来,因为他不确定雨轻身上到底有几处伤,是否严重,经过一番诊治之后,张舆还亲自去给雨轻煎药,他还差点烫到自己的手,怜画见到后赶紧上去帮忙,他却执意不肯,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平生第一次为别人煎药,弄得很是狼狈,但是他却不觉得辛苦,反而乐在其中。
突然罗帐里传出一声低吟,雨轻微怔,放下毛笔,就要走过去,怜画慌忙上前搀扶她,小声劝道:“公安小郎君说过了,你右脚上的伤还没好,应少走路,不然的话会好的更慢。”
“我知道了,公安哥哥这两日每天都要对我说上好多遍,昨日舅舅和陆先生也来了成皋县,又是各种叮嘱,好像我已经不能再走路了,我又不是瘸子,好在他们今日都去王家赴宴了,你又开始唠叨起来了。”
雨轻扶着她的胳膊,右脚微抬,只用左脚着地走路,缓慢的来到床前,香草搬来玫瑰椅,雨轻便坐下来,笑问道:“阿岩,你如今感觉怎么样,大夫说你失血过多,需要好好调养,免得留下病根。”
“我.....我没事,躺两天就好了,你不要.......”
“我已经把你的病情告知阿龙哥哥了,他说晚点会来看你的,这次你救了他,他也救了你,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当时事情紧急,他只能先帮你包扎伤口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雷岩垂下眼帘,沉声道:“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你也不要再提了。”
“好,我不提了,你待会想吃什么,我已经让人熬了乌鸡汤,你现在只能吃一些清淡的饭菜,要不就做鲜虾蒸蛋,搭配蒸饺好了,顺风去了怀县还没回来,她最喜欢吃煎饺了。”
雷岩点点头,又握住雨轻的手,说道:“雨轻,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养病,你帮我转告他,我身子没那么娇贵,也死不了,不需要他的关心。”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曲邂逅 舞剑作歌(二)
“哦,你好像对阿龙哥哥有成见。”
雷岩扭过脸去,不再说话,可是晶莹的泪珠从眼中滑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该有的念想就趁早打消,她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这时候花姑上前轻声回禀道:“雨轻小娘子,李如柏来了。”
“阿岩,你好好休息,待会用午饭时我再过来。”
雨轻站起身,吩咐怜画去厨房看一看,然后扶着花姑的一只胳膊,很费力的走到门口,就望见李如柏推来一个轮椅,淡淡笑道:“既然脚上受了伤,那晚就该告诉我的,你还真是喜欢硬撑,幸而伤得不算严重,养上一个月应该就能痊愈了,坐上来吧,我带你去院中散散心。”
“你还会做轮椅,不过它结实吗?”
雨轻小心翼翼的坐上这个竹轮椅,扶手上还悬挂着鎏金双蜂团花纹镂孔银香囊,里面放着驱蚊的药草,李如柏在后面慢慢推着她,笑问道:“今日裴家倒是安静,他们好像都出去了。”
雨轻手里摆弄着那个银质香囊,笑道:“昨日来了好些客人,舅舅、陆先生还有陈眕和周恢等金谷友人,王爷爷今日设宴,公安哥哥和谌哥哥便跟着他们一同去王家赴宴了,想必那边会很热闹的。”
“还真是名流云集,不过你脚上有伤去不了,而我这样的商贾又没资格去那里赴宴,所以说我今日来的巧了,要不是他们全都出去了,只怕我还进不来呢。”
李如柏已经推着轮椅进入了小竹林,雨轻拿竹筒喝水时,一个小木牌从袖中掉出来,李如柏弯腰捡起它,戏谑笑道:“你喜欢一个人荡秋千吗?”
“也许在这世上就是有人喜欢一个人荡秋千。”
“这小木牌是你的吗?”
“不是,是我偶然捡到的。”
李如柏把小木牌还给她,然后就这样蹲下身子很自然的看着她,雨轻却照旧捧着竹筒喝水。
“我们也算是共过患难的朋友了,我可以叫你雨轻吗?”
“嗯,我还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你呢,你可要如实回答,不然我可不认你这个朋友。”
李如柏摊了摊手,苦笑道:“我既不是犯人,也不是大罗神仙,有些问题我真的不知道又该如何回答你呢?”
此时在王家别院的前厅内,众名士饮酒笑谈之时,一名年轻男子头戴白纶巾,身着雪白宽袖右衽外衣,湛蓝色刺绣半袖外袍,黛色腰封,系着一条白玉珠腰链,下坠渐变银色流苏,款步走进来,对着王戎施礼道:“彦胄拜见王司徒。”
王戎微微点头,示意他坐下,而王祷疑道:“彦胄兄怎么也来了,难道成皋县的事情已经传到洛阳去了吗?”
“中书令得知后甚为担心,故而派我前来协助姜县令调查此事。”钟雅说着又对王祷和卢琛淡淡一笑,然后就坐到陈眕身边。
“这趟差事不是你主动请缨的吗?慕容运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查的,我看就是裴家老太君让你过来探望雨轻的,公私并济,何乐而不为之?”
陈眕放下酒杯,慢慢说道:“郑翰那小子好像也来成皋县了,说是始安公主生前养的一只叫雪眉的猫绝食而亡,公主最爱雪眉,所以他命人用黄金给猫打造了棺材,准备寻一处幽静之地安葬了它,再请名士为其写篇祭文,他竟然要给一只猫举办隆重的葬礼,你说可笑不可笑?”
钟雅拈起一颗红葡萄,笑道:“少明兄对公主用情至深,所谓爱屋及乌,又岂是我们可以领会的?”
陈眕呵呵一笑,“子谅好像和令狐邕很谈得来,而弘武兄(周恢字)和士衡兄也一直聊着什么,唯有葛旟被晾在一边,不过他的胃口挺好的,一直在低头吃瓜,难道他在齐王府里都没有吃过这种寒瓜吗?”
伴着丝竹管弦,一曲白纻舞徐徐开始,舞姬们身着质地轻软的白纻舞衣,长袖飘曳,身佩玉缨瑶珰,脚踏珠靴,随着节奏,时而如雪花上下翻飞般争挥双袖,时而轻舞慢转,双袖徐徐扬起,真是舞尽艳姿,容似娥婉。
一曲舞毕,紧接着便是清商乐舞,还有艳丽的鲜卑女奴的献舞,她们皆是风情万种的尤物,肌香体轻,善魅诱人,在宴席散后她们中有的人就会供这些贵族子弟玩乐,服侍得好也可能会被带走,权贵人家宴饮多是如此,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纨绔习气和名士风流,在这里大抵都看得到。
楚颂之就坐在张舆身边,他从未去过金谷游乐,对陈眕和周恢等金谷友人也是不甚了解,唯有陆机和陆云的才华让他倾慕,只可惜昨日陆机去了裴家,根本不理会他和山延,除了关心一下雨轻脚上的伤势,就是询问雨轻的书法课业,对其他人都是淡淡的寒暄两句。
左思倒是在同吕莘和山延说话的时候,顺带着问了问楚颂之的近况,至于陈眕都懒得寒暄,他的幼子陈珠还和阿飞拌了几句嘴,然后他略坐了坐就带着陈珠离开了,因为陈家的避暑别院就紧挨着裴家,到了晚上他们父子俩还来裴家一起用饭。
此时钟雅已经连喝了两杯酒,睨视着对面的何虔,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似笑非笑道:“舞姬虽艳,但无甚新意,如此饮酒,也是无以为乐,待我来舞剑作歌,以助雅兴如何呀?”
王戎一摆手,那些舞姬便低首退了下去,他捋须笑道:“彦胄舞剑,自然值得一看。”
众人也点点头,“甚好,甚好。”
“看剑!”
扫尘捧着钟雅的佩剑疾步走上前,钟雅拔剑出鞘,身子摇晃了一下,似有醉意,把剑抛掷空中,仰面伸手接住,持剑俯身原地旋转一圈,然后一手轻轻拂过剑身,挽出绚丽的剑花。
伴着英姿飒爽的身影,歌声在大厅之中响起,“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当剑尖对准何虔时,何虔手握酒杯,面带愠色,而钟雅恣意一笑,然后一转身,继续舞剑,似醉非醉的迈着步子,手中剑却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唯美的弧线,腰间系着的白玉珠链随着身体的移动而摇晃,整个人尽显风流倜傥,英气十足,这首即兴高唱,更是令在场之人纷纷拊掌称赞。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曲邂逅 舞剑作歌(三)
其实钟雅在平日里练武时都是用银片穿接的臂鞲将直袖扎起,今日则是用祥云刺绣的白缎绑起袖口,湛蓝色外袍底端则是绣着浪花朵朵,手腕灵活转动,舞出炫目的剑花,与衣上的浪花相得益彰。
最后钟雅陡然转身,疾步朝何虔袭来,发力劈剑,何虔立即把酒杯摔到地上,起身怒道:“钟雅,你这是要行刺我吗?”
“恐怕何兄此行才是用心叵测。”
“钟雅,我看你是喝醉了,在此胡言乱语,竟然对昔日同窗好友拔剑相向,到底是我哪里得罪了你这个中书郎?”
剑尖对准何虔的咽喉,钟雅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当真不知晓吗?你最好小心些,别让我抓住你的把柄。”
“钟雅,你莫要欺人太甚,我来此地只是为了避暑,不料你却平白猜忌于我,做了侯爷之后就翻脸不认人,在旧友面前还摆起架子来了,众人都看得见,你分明就是在找我的茬。”
钟雅这才收了剑,指着他哈哈笑了起来,晃悠悠走近他,搭上他的肩头,说道:“是小弟酒后失态,还望何兄恕罪。”
何虔冷哼一声,就要拂袖而去,钟雅却一把拽住他,笑道:“何兄,你我同窗多年,之后你又被东海王征辟,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促膝交谈了,今晚不如像当年求学那样同榻抵足而眠,顺便叙叙旧如何?”
“你如今担任中书郎,公务繁忙,我就不去打扰你了。”何虔转身就要离开,不想钟雅按住他的肩头,又强迫他转了回来,搂着他的肩膀,笑道:“你我既是同窗,何必如此生分啊?”
“钟雅,你究竟何意?”
“我真的只是想和你叙叙旧,听说柳宗明也来了,我们三人何不改日聚上一聚?”
何虔知他话里有话,碍于在王戎的宴会上,不好发作,只得敷衍两句,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钟雅舞剑戏何虔,真是一出好戏。”卢琛冷静地扫视厅上众人,又对张舆笑道:“公安兄,彦胄兄和何虔、柳宗明他们三人昔日都在颍川书院就读,彦胄兄舞剑作歌确实出自一片真情,可惜对同窗旧友何虔却毫无情义,这是为何呢?”
张舆饮了一杯酒,浅浅一笑,“彦胄兄不愧为颍川钟氏子弟,很有儒将风范,雨轻常说他是个精致的美食家,可我看他在宴上根本就没有动筷子,莫不是嫌弃王司徒园中的厨子手艺不佳?”
卢琛目光微闪,沉吟道:“我认识的彦胄兄并不是那么热衷享受美食,也许他在别人面前和在雨轻面前表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张舆刚拿起筷子却又放下来,敛了笑容,目光慢慢移向那边正在推杯换盏的钟雅,心中忽然一凛,莫名多了一种危机感。
与此同时,雨轻正坐在藤椅上耐心等待着李如柏的回答,她方才问了他几个问题,不过李如柏还在吃着蒸饺,只说先容他思考一下。
眼见着他已经吃了一笼蒸饺,还是没有要回答的意思,雨轻便放下筷子,故作生气的说道:“李如柏,我好心派过去一队护卫替你守护避暑别院,那晚却被你的人全都撵了回来,要不是我发现颜清尘有问题,恐怕你还待在牢里出不来呢?我是怕贼人把你的避暑别院也洗劫一空,才派人过去帮你的,可不是为了监视你们,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了。”
李如柏沾了沾蒸饺蘸料,打趣道:“你想要监视我也可以,不如你搬到我的避暑别院和我一起住,我肯定好吃好喝供着你。”
雨轻哼了一声,直接把那一笼蒸饺抢了过来,薄嗔道:“登徒子,如果你不想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就不要在这里蹭饭了。”
李如柏转而又开始吃那盘炒凉皮,很随意的辩解道:“我送给你的这个湘妃竹轮椅,还抵不上一顿饭钱吗?再说了这鎏金双蜂团花纹镂孔银香囊可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你在洛阳花多少钱都未必买得到,我不过就是吃你一笼蒸饺而已,你还这般小气跟我计较起来了?”
雨轻不依不饶道:“李如柏,你好像还欠我一顿饭呢?”
“这事你倒是记得很清楚,我看你还是待在家里好好养伤吧,你的婢女伤的那么重,在返回洛阳之前能下床走动就不错了,王祷和你的婢女在暗道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夜,他这个正人君子多半会负责的,不就是纳她为妾,琅琊王氏子弟哪个没有妾室,就连王司徒还有一大堆姬妾呢。”
雨轻把脸一沉,蛾眉紧蹙,生气道:“李如柏,雷岩不是婢女,也绝不可能去给别人做妾室。”
李如柏连连赔笑道:“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王祷肯定会明媒正娶,让雷岩做他的嫡妻,这样行了吧?”
“雷岩是没资格做阿龙哥哥的嫡妻,但是雷岩不是那种性格柔弱的女子,她是有魄力有担当的江湖女侠,才不会像那些爱慕虚荣的心机女一样巴望着嫁入豪门,即便一辈子单身又如何?”
李如柏见她真的有些生气了,便转移了话题,指着那笼蒸饺,微笑道:“这月牙形的蒸饺泛着油润的光泽,薄薄的外皮,丰腴的内里,夹起轻轻咬上一口,香浓的汤汁就随之溢出来,实在是太美味了,这个炒凉皮也很独特,还有这盘豆芽菜,脆爽可口,不过你却没怎么吃,吃饭时没必要想那些不高兴的事情,要不我帮你夹菜?”
雨轻双手扶着轮椅扶手,缓和了心绪,直视着他道:“既然李如松并不是伤心而亡,那么苗家人也不用再背黑锅了,苗湘湘也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了,不过你应该给苗家人赔礼道歉。”
李如柏不以为然的笑道:“道什么歉?我为何要道歉?该道歉的人是颜清尘,不过他已经死了。”
雨轻质问道:“你多番戏弄苗家人,难道不该道歉吗?”
“这件事在我这里已经翻页了。”李如柏淡淡说着仍旧继续吃着蒸饺,完全不在乎雨轻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
“既然如此,我刚才问你的那几个问题,你可想好怎么回答我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雨中的雏菊
“我看你就是成心不想让我好好吃饭。”
李如柏无奈的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说道:“其实姚长林在遇害前来呼啸山庄找过我的兄长,当时他说了一件很离奇的事,他的酒肆开在桃溪街,前段时间突然来了四位客人,看他们的长相应该是羯族人,他们坐在店中好长时间也不点酒菜,姚长林便让小二过去询问,其中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便说他们在等朋友,结果等到酒肆打烊之时,他们的朋友都没有出现,只得怏怏离开,那个年轻男子还打包带走了一些熟食和饼子。
可就在当晚他们中的三个人就被人用快刀剃成了一具白骨,酒肆的账房先生曾泰无意中在巷口看到了这一幕,持刀杀人的正是他们的同伴,那个年轻的男子。
幸好当时有一队巡逻的官兵路过,曾泰才得以逃离,他回到酒肆后就把此事告知了姚长林,姚长林给了他一袋钱,让他回乡下暂住一阵子,等官府的人把凶手逮捕归案后,他再回来就是。
可惜当时的怀县令向真认为这三名死者只不过是身份低贱的羯族人,根本没有派捕头找寻什么凶手,只以街头斗殴逞凶结了案。没过多久,酒肆的账房先生曾泰就死了,姚长林这才意识到此事有些诡异,无奈他在怀县没有太多人脉,故而来找我的兄长,想让呼啸山庄派人帮他查清此事。”
李如柏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拿起勺子准备舀莲藕排骨汤,雨轻却好奇的问道:“那你们呼啸山庄可有查出什么来了吗?”
李如柏喝了一口莲藕排骨汤,然后说道:“我们也没有找到那个羯族男子,姚长林最后也遇害了,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雨轻垂下眼帘,叹气道:“原来这又是一桩陈年旧案,向真这个怀县令也死了,看来他留下的很多疑团都是无解了。”
“哦,对了,姚长林曾经花钱买来一名胡姬,叫做云鹄,她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好像就是在向真坠马案之后不见的,当时司州主簿还命手下四处找寻她,可都无果,我想她要么是被人灭口了,要么就是跟着自己的情郎远走高飞了。”
雨轻沉吟道:“郗遐也找过这个云鹄,可能怀疑她与向真坠马案有关吧。”
“好了,问题回答完毕,我现在可以继续用饭了,还有我吃饭不喜欢被别人催。”
“你这人毛病真不少,一会说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一会又说不能被别人催,你这个生意人讲究这么多,哪还有时间赚钱啊?也是,赚钱的事你都丢给自己的手下去干了,你只负责花钱就好了,日子过得真是舒服。”
雨轻摇着折扇,笑道:“好像还有一个问题你没有回答我。”
“贪财的人又不止我一个,很多人都在找寻马家的宝藏,能不能找到就各凭本事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这起抢劫案的幕后真凶,他的目标应该就是你了,他为何要针对你呢?江湖仇家不会用这样迂回的手段,可有身份的士族子弟也没必要陷害你这个商贾,除非你和他们之间存在一些利益纷争。”
“这问题就有些复杂了,短时间内我也想不明白,也许已经超过我的能力范围了,只能你帮我调查了,事后我必当重谢。”
微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声,带来一阵凉爽,雨轻双手托着下巴望着他,忽然一笑,“李如柏,我好像认识你,却又好像不认识你,但是你会跳入机关暗道来救我,让我觉得很意外,也很感激,不管我们曾经是否相遇过,现在的我很清楚的记住了你,不会轻易把你遗忘的。”
李如柏伸手拿过雨轻的那杯杨梅汁,仰面一饮而尽,心情复杂,眼眶微红,站起身来,踱了几步,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只是在人群中的匆匆一瞥,她自然不会记得,可是在那样一个下着雨的深秋,却是他第一次出现在雨轻面前。
深秋的雨有些冰冷,灰蒙蒙的天空显得是那么萧索和落寞,雨轻在彩虹街上开了一家花店,取名为浪漫满屋,因为是阴雨天气,根本没有什么客人来买花,怜画却在店门口发现了一盆小雏菊。
花店掌柜说最近每日清晨都会有人在门口放一盆小雏菊,有时候是小孩子,有时候会是过路人,他们都说是帮一个人来送花的,那个人叫什么住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只是帮那个人送花就可以得到一串钱,后来花店掌柜也懒得再问他们了,不管是谁送的,把那盆花搬进店内放着就是了,兴许哪位客人会喜欢。
那日雨轻就在菊下楼,同陆玩和张珲他们江东士族子弟在雅间内用饭,雨轻在中间出来了一趟,撑着油纸伞,一身白袍的她伫立街边微微皱眉,郭家的球员和温家的球员正好也赶来这里聚餐,两家球员在昨日刚比完一场比赛,在赛场上还闹了一点小风波,郭家的右边锋球员殴打了温家的一名防守球员,而今两家再次碰头,还真是冤家路窄。
他们在菊下楼门口又争执了起来,推推搡搡,最后有个球员直接挥了拳头,雨轻站在一旁望着这一幕,突然足球朝她飞了过来,她略怔,闪避之间,一个身影迅疾掠过,一脚凌空抽射,将足球踢到郭家那名右边锋球员身上。
雨轻把伞抬高了一些,四下张望,却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也正朝她这边望过来,蒙蒙细雨中,那人陌生的脸庞上还挂着纯真的笑容,嘴微微的向上翘,眼神清澈无比,不过在郭家球员怒气冲冲的找寻朝自己身上踢球的混蛋时,那个年轻男子已然消失不见了。
就是这样短暂的一瞥,雨轻似乎并未记住他,而李如柏却把她深深的刻进了眼底。
李如柏转过身来,凝视着她,温柔的问道:“雨轻,你喜欢小雏菊吗?”
雨轻好像没听见似的,还在认真的转筷子,不过却转不好,她口中喃喃道:“我看他刚才就是这么转的,怎么我还是转不过来呢?”
李如柏刚想要走过去教她如何转筷子,却看到那条大笨狗又跑过来了,吕莘就跟在它后面,还对李如柏使了个眼色,李如柏便摊了摊手,说道:“雨轻,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好了。”
雨轻略带不满的提醒他道:“李如柏,下次你可一定要记得还我书。”
第一百五十六章 说谎者(一)
李如柏唇角微微扬起,在她面前又做了一次转筷子的动作,俯身笑道:“下次我教你转笛子好了。”
雨轻抬眸盯视着他道:“你不要忘了,除了《新编世说新语》还有歌词本,都要还给我。”
“我会派人协助谭县丞调查万山寺遇袭案的,若有什么最新的发现就让双穗过来告知你。”
李如柏很是潇洒的转身走开,心里却在说:雨轻,我偷走的东西,是从来不会归还的,以往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偷不到的,可是现在我却没办法把你偷走,就连来看你都是那么的难,什么时候我们之间才没有这么多的阻隔呢?
钟雅对王戎说有公事在身,就提前离席了,当他走出王家别院,准备坐上自己的牛车时,有个人却醉醺醺的险些撞到他身上。
那人手里还抱着个酒壶,走路歪歪斜斜的,瞪了钟雅一眼,有个小厮赶过去搀扶他,却被他一把甩开,嗔怪道:“我还没喝醉,他们琅琊王氏看不起我郭敬,嘲笑我是太原郭氏支属中的末流士族人士,跟庶族无二,可我与郭彰乃同族,琅琊王氏子弟竟然如此藐视我,将我拒之门外,就连他家的门房都是狗眼看人低,谁稀罕去他家赴宴,他家的酒也未必那么香,全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我郭季子根本不屑与这帮人为伍......”
郭敬踉踉跄跄的走到前面去了,嘴里仍旧发着牢骚,两名小厮急忙赶上去,想扶又不敢去扶,只希望他不要醉倒在地。
钟雅不禁发笑,摇了摇头,坐回车上,告诉扫尘直接去裴家的别院。
“雪眉长这样吗?它虽然是只蠢猫,但还不至于跟它的主人一样丑的不忍直视,重新再画一幅。”
身着素色轻纱的年轻男子躺在象牙簟上,袒胸露腹,将那幅画摔在地上,对管事赖荣道:“外面的人连哭都不会哭吗,我怎么没有听出一点悲切和沉痛的感觉呢?”
赖荣赶紧回道:“少明郎君所说的子规啼血,沉痛至极,哀切至极,他们那些仆婢哪里能够领会,每人杖责二十恐怕才会明白。”
郑翰微微点头,目光又转向那边赤脚踩在铺满碎冰的台子上跳舞的女郎,淡笑道:“继续跳,我没让你停下来你就不要停。”
那女郎的双脚已经被冻伤,红肿一片,脚底也被扎破,冰上粘有鲜红的血迹,女郎用双手微掩柔弱苍白的面庞,缓缓转身,再次舞动长袖,她正是始安公主的贴身女婢,她亲眼目睹了始安公主难产而亡,更知道始安公主腹中的孩子并非是郑翰的,而是郑府上养的一名门客的。
始安公主嫁给郑翰之后,两人闹了好几场,无丝毫夫妻恩爱可言,很多时候她都是独守空房,忍受着寂寞,某一天有个叫陈经济的年轻男子闯入她的生活中,专会哄她开心,她意乱情迷,与陈经济私下幽会,还暗结珠胎。
偏偏郑翰被叔伯们教导了一番,便有所收敛,不再到处拈花惹草,流连风月场所,并与始安公主重修于好,当得知公主有了身孕,更是对公主百般呵护,常陪伴公主在庭院中赏花散步,关心公主的饮食起居,只为公主能够顺利诞下孩子。
当时公主已有悔意,和陈经济断绝了来往,想要跟自己的夫君就这样幸福的生活下去,可惜老天还是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们母子双双殒命。
此时赖荣捡起那幅画就要施礼告退,郑翰却从象牙簟上坐起身来,挥手摒退了侍婢,脸色阴沉的问道:“可有找到匐勒的下落?”
“他可能已经逃回了上党郡武乡县,我已派人去武乡北原山搜寻他的踪迹。”
郑翰冷笑道:“本来我以为他是一条好的猎犬,不想他却是一头恶狼,竟敢反咬我一口,当年他来洛阳行贩,差点就被王衍的手下抓捕,还是父亲救了他,他不思报恩,反而背叛我们荥阳郑氏,不仅杀了我的护卫,还偷走了那份藏宝图,真是可笑,连他这个羯胡人也想抢宝藏。”
赖荣凑上两步,沉声道:“那份藏宝图是假的,匐勒拿着它也找不到宝藏,看来邬启豪并不是个蠢货,只不过他还是被别人杀了,其实邬家未必真的有宝藏,关于宝藏的传闻多半都是道听途说,子虚乌有罢了。”
郑翰思索良久,摇头道:“这邬家的宝藏暂且按住不提,在背后策划这桩抢劫案的人为的不止是宝藏,那会是什么呢?”
“老爷是让少明郎君来此追查那个盗墓贼的行踪,其他的事我们也不用多管,过些天就要给雪眉举办葬礼了,那篇祭文我已经找人写好了。”
郑翰吃了一颗葡萄,慢条斯理的问道:“找谁写的祭文?”
“就是那个太原邬人郭敬,他前来毛遂自荐,我便——”
郑翰马上吐出葡萄籽,瞪起眼道:“这篇祭文要请名士亲自来写,郭敬他算是名士吗?他就不是太原郭氏嫡系子孙,这种末流士人有什么资格给公主的爱猫写祭文?你是想让我拿着这种不入流的人写的祭文在雪眉的葬礼上被人耻笑吗?”
赖荣听了默然不语,半晌方道:“我倒是想请名士,只不过没人愿意写。”
郑翰目光闪动一下,笑了笑:“你也不用费心找了,这不是有现成的人,姜县令一心想着去洛阳任职,我白给他一个扬名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拒绝的。”
赖荣大拇指一翘,赞道:“少明郎君果然聪慧过人。”
“出去办事吧,记得过些天的葬礼一定要非常隆重。”
“明白,明白。”赖荣眉开眼笑的拿着那卷画就退了出去。
郑翰长吁一口气,五石散的药性已经全都发散了,他盯了那女郎一眼,唇角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瓶儿,公主生前待你不薄,你不应该下去陪她吗?”
郑翰缓步走到她跟前,微笑道:“你虽然成了我的侍妾,但你总归还是对公主最忠心的陪嫁婢女,如今雪眉已经绝食而亡,好像也该轮到你了。”
“不.......不,少明郎君,我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求少明郎君看在我腹中孩子的份上,就饶过我一命吧。”
瓶儿强忍着脚上的痛,走下那个台子,然后双膝跪地,满眼哀求道:“我一直尽心尽力的服侍郎君,不敢奢望能有什么名分,但是我腹中的孩子确确实实是郎君的,公主先前欺骗了您,伤了您的心,可我对郎君是一心一意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说谎者(二)
“哦,你现在终于承认公主与人私通了,那个人是叫什么来着,叫陈经济对吧?他长得一表人才,在那些门客里也算是拔尖的了,可惜他是个短命鬼,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郑翰对她招了招手,瓶儿慌忙跪爬到他脚下,郑翰俯身抬起她的下巴,轻轻一笑道:“因为是我派他去勾引那个贱妇的,之后我去了济阴郡看望父亲,就是为了给他们行苟且之事的机会,所以说我怎么可能让那个贱妇生下孽种毁了我们荥阳郑氏的清誉呢?当然陈经济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瓶儿的眸中带着惊恐,声音战栗:“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应该早一些把此事告知郎君,奴婢.......”
郑翰慢慢替她擦拭泪痕,“百余名陪嫁奴婢全都给公主殉葬了,只剩下你了,我疼惜你,所以多留了你这些日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太痛苦,白绫和毒药,随你选。”
“可......可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这话听着真是可笑,你见过哪家的士族子弟会承认区区一个贱婢生下来的孩子,那些达官贵人互相赠送自己的姬妾以示友好,根本不会在意被赠送的姬妾是否有身孕,我不是阮咸那个的浪荡子,尽做一些没格调的事情,还和一个鲜卑女奴生下了阮孚,阮家因此事声誉尽毁。
我是最看不起阮家人的,我虽然花心,但还不至于丢掉礼义廉耻,纵使是装样子,我也要装出名门贵公子该有的气度,你要知道,如果我把你送给山朗,到时你会死的更加痛苦。”
郑翰转过身去,冷冷的说道:“来人,把她带下去。”
其实郑家的别院离陈家不算远,在钟雅的牛车经过郑府门前时,他还特意掀起车帘望了一眼,心中暗笑:“为一只猫举办葬礼,郑翰那小子还真是想法独特,成皋县又多了一桩奇谈。”
当钟雅到了裴家别院,就吩咐扫尘和几名小厮把后面牛车上所放的行李全都搬进裴家,里面还包括一些礼物。
钟雅手拿折扇,信步走在游廊上,却看见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左思的小女儿左媛指着牵马的阿勒,嗔怪道:“连你这个小小的马奴也来欺负我,刚才我被迅雷吐了一身口水,你竟然还站在旁边偷笑,我待会让人告诉管事,先打你二十板子再说。”
阿勒一脸无奈的解释道:“我方才已经提醒过纨素小娘子了,马一吃东西以后就会很兴奋,让你站远一些,你偏偏还要亲自刷马,是迅雷对你无礼,为何要体罚我?”
左媛气呼呼的说道:“你还敢在我面前理论,分明是你想要戏耍我,裴家的奴仆也会看人下菜碟了,要是荀家姐姐或者知世也被这小畜生弄脏了衣裳,你还会是这样的态度吗?早就跪地认错了,你就是看我们临淄左家不是高门显贵,才故意欺负我,你打量我左纨素好欺负的吗?”
阿勒低首回道:“阿勒不敢,请纨素小娘子息怒。”
“来人,给我狠狠的鞭打迅雷。”
话音刚落,小白就跑了过来,朝着左媛低吼一声,左媛惊恐不已,连连后退。
这时怜画慌忙走上前,赔礼道:“纨素小娘子,是奴婢疏忽大意了,让你受惊了。”说着又扭头对小白道:“还不快退下,总是这般冲撞客人,雨轻小娘子定是要处罚你的。”
左媛自小见着小白就害怕,如今自己又在裴家别院,只好作罢,哼了一声,转身走开。
怜画含笑说道:“阿勒,不关你的事,她自己心里有气,就总想拿别人来撒性子,下次她要是再寻你的麻烦,你就直接去找雨轻小娘子。”
“其实她确实被迅雷擤了一身,满面窘态,她甚至还要对着迅雷的屁股踹上一脚,幸而我拦住了她,不然她恐怕就要被迅雷的马蹄子踹到身上了。”
阿勒苦苦一笑,牵着迅雷就出府去了,若是雨轻脚上没有受伤,就会和阿勒一起出府遛马的。
因郑卓陪着郑翰一起来到成皋县,左芳便来裴家探望雨轻,在小花厅上,左芳正跟着雨轻学习织毛坎肩的方法,她想着给郑卓也织一件。
左芳一边学习平针织法,一边叹息道:“纨素(左媛字)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了,潘粲已经和渤海欧阳建的侄女定了亲,渤海欧阳氏为冀州豪门大族,潘家最终放弃和我们左家联姻,父亲也是能够理解的,只是纨素从小就好面子,此事还是让她耿耿于怀。”
雨轻吃着糖水荔枝罐头,歪头笑道:“荥阳中牟潘家就那么好吗?洛阳城内士族子弟多了去了,舅舅慧眼识才,总会给纨素找到良配的。”
“纨素以前那么欺负你,你还送给她两罐糖水荔枝罐头,她嘴上不会说好话,但是她很爱吃这个罐头的,其实纨素一直以来都很嫉妒你,你长得好,又聪明又会讨别人开心,你样样都好,样样都比她强,自从你搬到裴家后,她总是问我,说你变成了高门贵女,以后还会不会理睬她,还说裴采薇从来都没正眼瞧过她,即便碰到了也不屑跟她说话,觉得你住进去肯定也要受裴采薇欺负的。”
雨轻微笑点头,说道:“我知道纨素心眼不坏,除了平日里娇生惯养,任性跋扈,也没什么心机了,她跟李斌的夫人沮梅有些像呢。”
左芳放下织毛衣的竹签,喝了一口杨梅汁,柔和的笑道:“你能这么想就好,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父亲说即使裴家不接你回去住,他也会好好抚养你长大,直到让你顺利出嫁。”
“我知道舅舅最疼我了,所以每回给爷爷和叔伯们做香囊、鞋子,毛坎肩什么的,我都会特意给舅舅做一件。”
“你的女红比我做的都要好,就是上回看到父亲身上穿着的那件毛坎肩,特别柔软舒适,所以我才决定给他也做一件。”
雨轻单手支颐,打趣道:“姐夫真是好福气,惠芳姐姐亲手为他织毛坎肩,等到寒冷的冬日来临之时,他穿上这件毛坎肩一定倍感温暖。”
第一百五十八章 剑有所指
“雨轻,不管是裴家老祖宗,还是你的爷爷和叔伯们,他们对你的事都很上心,议亲之事也提上了日程,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查什么案子了,未出阁的女儿成天去外面闲逛,而今又弄得一身伤回来,真不知道你图什么?
就算是那些商贾家或者平民人家的女儿也不会整日抛头露面,更何况你还是世家女郎,做的事情却一件比一件出格,你的公安哥哥却没有半点责怪你的意思,还亲自给你熬药,像他这样的贵公子能做到这一步真的很难得。”
雨轻拿勺子又舀出一块荔枝肉,放入口中,很满足的点点头,“这荔枝罐头真不错,不知道蒯错这次北上会不会帮我带一些这样的荔枝罐头,我听陆先生说士瑶哥哥也快要回来了,他肯定会带很多吴郡特产的。”
左芳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我给你说正经的,你却光顾着吃东西,你呀真是个榆木脑袋,我们替你着急又有什么用?”
“惠芳姐姐,郑家是不是也养着胡姬或者鲜卑女奴?”
“嗯,北方高门大族不是都养着胡人家奴,这有什么好问的,我看王司徒府中的胡姬比郑家的还要多呢。”
“那你有没有见过羯族人?”
左芳放下茶杯,凝视着她问道:“羯族人,你们在万山寺遇袭不是跟慕容部落有关,怎么又牵扯到羯族人了?我倒是在郑府从未见过什么羯族人。”
“我只是随便问问。”雨轻眸子如水晶般澄澈,笑道:“惠芳姐姐,郑翰准备何时给公主的猫举办葬礼,到时葬礼上会有名士作驴鸣吗?”
左芳摇了摇头道:“谁知道呢,本来这场葬礼就是一件荒唐至极的事情。”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沿着池畔布置了几盏点状小灯,不二和小景正在不远处烤羊肉串,钟雅和卢琛却坐在藤椅上,两个人并没有任何交流,钟雅正品尝着红豆双皮奶,而卢琛却在看琴谱。
这时扫尘疾步走了过来,钟雅便放下勺子,笑问道:“这羊肉串都快要烤好了,她怎么还不来?”
“小郎君,雨轻小娘子又被泰冲(左思字)先生叫去叙话了,估计要待会才会过来。”
钟雅微微一笑道:“子谅兄,雨轻已经受伤了,裴爷爷也告诫过她了,如今泰冲先生又要教导她一番了,她还真是可怜。”
卢琛脸上露出一丝似讥似诮的笑意:“羊肉串放凉了就不好吃了,既然烤好了,你就自己一个人享用吧。”
“我现在没什么胃口,不如把吕莘和山延叫过来,分给他们吃好了,公安兄和楚颂之还在葳蕤轩中手谈,他就没有口福了。”钟雅说着就示意扫尘去叫他们。
卢琛合上琴谱,笑道:“彦胄兄,东嬴公司马腾自出任宁北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以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向朝廷奏报灾情,这两年并州不是旱灾就是蝗灾,逢旱必起蝗,由于饥荒严重,胡人还经常掠夺,州县莫能自保,百姓民不聊生,并州这样一块兵燹不断、人烟稀少的土地,还真是穷凶极恶之地。”
东汉的并州,一直以来都是戍边的重要区域,地广人稀程度,跟凉州相比,不遑多让,因边境战事频发,故而从西汉至东汉以来,它的管辖范围都时有增缩,尤其到了东汉末年,并州境内的南匈奴部、乌桓部,境外强大的鲜卑部以及东部羌人都在蚕食着并州。
西晋时期,羯族人的地位类同奴隶,很是卑贱,为了生活,许多羯族人都去给官僚豪绅做佃客,每逢饥荒,许多胡人佃客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就趁机逃亡。
并州刺史、东嬴公司马腾就听取了建威将军阎粹之计,四处捉拿胡人,两人共锁一枷,驱往太行山一带卖为奴隶,牟取暴利以充军饷。
钟雅已经吃完了红豆双皮奶,擦了擦嘴角,淡淡一笑:“子谅兄,你怎么开始关心起并州那边的情况了呢?”
卢琛默然片刻,然后轻轻摇着羽扇,慢慢说道:“东赢公司马腾先前派将军郭阳、张隆劫掠一批胡人打算送到冀州去,可惜半途逃掉几个,估计是投奔魏郡人汲桑了,他身为牧率,在茌平牧区的牧民都很敬重此人,听道儒说汲桑的手下有个羯族人,还召集了桃豹、逯明等为群盗,落草为山匪,我想彦胄兄此番来成皋县,就是为了搜寻此人吧,不过像这种事都是由司隶校尉那边的人处理的,怎么连中书省的人也参与进来了呢?”
钟雅诡谲地一笑,“子谅兄,我以为你在万山寺意外遇险,还惊魂未定,没想到你的头脑竟是异常的冷静,真是让我佩服。”
卢琛夷然自若的看着钟雅,微笑道:“成皋县真是越来越热闹了,虽然赶来为慕容昴报仇的慕容运死了,但是还有从并州而来的羯人,就连郑翰也选在这里为公主的爱猫举办葬礼,看来这里不仅好山好水好风光,还聚集着人气和灵气,多半还有财气。”
而在一间书斋内,雨轻坐在轮椅上,左媛则站在她身旁,左思刚才语重心长的对雨轻讲了好些话,左媛站的脚都快麻了,不由得噘嘴道:“父亲,为什么让她坐着,却让我站着?”
左思盯了她一眼,敛了笑容道:“你要是双脚不能走路了,我也让你坐着,你和她从小争到大,她比你小,你就不能让着她些?”
左媛不悦道:“我为什么要让她,也犯不着谦让她,她如今在裴家养尊处优,身边的朋友各个出身名门,她又是洛阳城内出了名的才女,眼里哪还会有我这个姐姐?”
雨轻抬眸笑道:“我知道迅雷把你的衣裳都弄脏了,你心里窝着火,待会你到我房内随便挑,喜欢哪件首饰就直接拿走,即便你把首饰盒子都抱走,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左媛歪着头睇着她,哂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一会我就到你屋里挑东西去。”
左思摇了摇头,然后抿了一口茶,说道:“雨轻,方才我已经讲了很多,你回去后可要细细想一想,别又当耳旁风,除了你的爷爷亲自为你挑选的人,还有裴家老太太看中的人,裴侍中应该也在帮你物色,这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到了什么年纪就该认真考虑什么事情,别的事糊弄过去也无妨,唯有这件事马虎不得,你对什么自我价值的追求,也该适当的放一放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各自的想法(一)
雨轻很乖巧的点点头,不过心里却在想着钟雅会不会把羊肉串全都吃光了。
左媛不耐烦道:“父亲你说这么多,她根本就听不明白,姐姐不知都点拨她多少次了,她这个榆木脑袋还是不开窍,我看呀她就是个傻瓜,我就弄不明白了,怎么大家还那么喜欢她呢?”
“纨素,至少雨轻平日里还知道给我做鞋子、织个毛坎肩,懂得孝顺我这个舅舅,可你呢,除了惹我生气,你有做过一件让我开心的事情吗?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了,说话还是这么没轻没重的,你什么时候能跟惠芳一样懂事呢?”
左媛蹙着眉头不满道:“我是不好的,只有姐姐好,所以母亲给她准备了十里红妆,让她嫁到荥阳郑家,每日却要看夫家人的脸色,什么伯伯叔叔婶婶的,说话一个比一个尖酸刻薄,姐夫是郑家庶子,本来就不受重视,姐姐嫁过去只能跟着他受委屈了。”
雨轻淡淡说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天下哪有不受苦的人,有的是身上受苦,有的却是心里受苦,惠芳姐姐温婉贤淑,等姐夫出仕了,过些年日子也就好过了。”
左思含笑点头,左媛却略感讶然,小声嘀咕道:“这会子又能理性分析别人的婚姻了,还真是个古怪的丫头。”
月光洒在池面上,波光粼粼,吕莘漫步在池畔,而山延还坐在一旁吃着羊肉串。
钟雅一眼就望见雨轻坐在轮椅上,阿勒在后面推着她,钟雅便起身走过去,笑道:“雨轻,你脚上的伤很严重吗?都到坐轮椅的地步了,看来你得好好补一补身子了。”说着就示意阿勒先退下,他慢慢的推着雨轻来至池畔。
卢琛看到这个竹制轮椅做工精致,尤其是系在扶手上的香囊,很特别,便问道:“这轮椅是李如柏送你的?”
雨轻微微点头,“他白日里过来同我说了一些有关怀县的事情,至于万山寺遇袭之事,他也会继续派人调查的。”
卢琛深深看了雨轻一眼,轻声道:“他还真会挑时间,偏偏在今日过来探望你。”
“雨轻,李如柏是你在这里结交的新朋友吗?他是赵郡李氏还是陇西李氏子弟?我怎么没听说他们也来这里避暑了?”
钟雅搀扶雨轻坐到黄花梨圈椅上,很随意的笑了笑,“改日叫他过来,我们人多,也可以成立一个诗社,芙蓉花快要开了,不如就开个芙蓉社,雨轻你觉得好不好?”
卢琛似笑非笑地瞟了雨轻一眼道:“他既不是来自赵郡李氏,也不是陇西李氏子弟,而是一介商贾。”
钟雅一呆,“商贾?”
“谌哥哥,自古很多名臣都做过商贾,齐国管仲早年生活困顿,为了谋生,就与好友鲍叔牙合伙做生意,战国时期的吕不韦是阳翟的大商人,凭着自己独特的投资眼光,将秦国质子异人带回秦国,并且扶植他成为秦庄襄王,吕不韦也被拜为相国;还有战国时期洛阳着名商人白圭,春秋末懂得急流勇退的范蠡,弃政从商,正所谓良贾何负名臣,他们用实际行动证明经商并非末流。
经商中积累的经验可以用于治国,再把治国的经验运用于后来的经商,将两者的智慧融会贯通,他们由大商变成名臣,他们的人生真正抵达了“达则兼济天下”的境界。
谌哥哥又何必看不起从商的李如柏呢,如果没有他,说不定我们还要被困在洞穴好长时间,谌哥哥不感激他就算了,但至少不要轻视他,尊重别人也是一种修养。”
雨轻说完小瑶鼻儿一翘,哼了一声,不再看他,只是慢悠悠的喝起茶来。
卢琛被她气笑了,夜风起,他站起身,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搭在她的腿上,正要询问她脚伤的情况,却见莫然走上前禀道:“小郎君,裴校尉让你和幼安小郎君去书房一趟。”
“我知道了。”
卢琛把目光投向钟雅,提醒他道:“雨轻脚上有伤口,不适合吃烧烤的,我让厨房准备了银耳莲子羹,马上就会端过来的,你陪着她说一会话就送她回房休息。”说完就和吕莘负手走开了。
钟雅瞥了一眼还在旁边吃烤串的山延,轻咳一声道:“我这次过来带了几卷经学大师马融亲自注解的《老子》,此为珍贵孤本,一般是不让外人借阅的。”
山延马上问道:“不知能否让我一观?”
“就放在我住的厢房内,你自去取吧。”
山延点点头,将手中的半串羊肉串吃完后,就很快离开了。
“我看他比我还像吃货呢,还呆呆的,难怪郗遐说他不适合混仕途,待在家里钻研学问还行。”
钟雅把藤椅挪了挪,挨近雨轻,笑道:“雨轻,不用理会子谅兄,不管你想吃什么宵夜,我都陪着你一起吃,不过先让我看看你的右手伤的怎么样。”
雨轻很自然的把右手伸到他面前,钟雅低头仔细瞧了瞧她的右手,剑眉微皱,问道:“又是脚,又是手的,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伤?”
“我的右手只是不小心划伤了,脚踝处受的伤也不是很严重,都是大夫小题大做,一天三顿汤药真是特别苦,我最不喜欢喝汤药了,到现在嘴里都泛苦味。”
“苦也要喝的,不喝伤口怎么愈合呢,等你好了之后,我陪你去郊外畋猎如何?”
“你担任中书郎,公务一大堆,哪里还有时间陪着我?”
“我已经搬到裴府去住了,每到休沐时我就带着你出府去逛街,我负责你外出的所有花销,玩到尽兴再回府,有老祖宗在,你的爷爷叔伯们也不会训斥你的。”
雨轻吃吃一笑,“钟雅,你怎么又住进裴府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有三百天都住在裴府,就连去年过年还是在裴府过的,老祖宗偏爱你,总是说让你在裴府多住一些日子,你倒好,住进来干脆就不走了,这两年你至少也得出个生活费,你如今也是拿着朝廷俸禄的五品官,还被封为亭侯,有那么多食邑,却这么喜欢待在裴府白吃白住,也就只愿意拿出一点小钱来打发我。”
第一百六十章 各自的想法(二)
“我去年可是送给了你七八处庄子,还有好几块地,这也算是小钱吗?”
“那不叫送,而是换,颍川菊下楼分店的经营权都是你们钟家的了,我也没有占你太多便宜。”
钟雅没好气的辩解道:“你年初招募并州流民时,我没有出力吗?他们能够顺利抵达颍川,我可是打通了沿途的各个关卡,既使了人情,还花了重金,你怎么不算算我为此付出了多少?”
雨轻感激地道:“钟雅,你所做的一切,我都铭记在心。”
“铭记在心?那么我的毛衣你有织好吗?”
“我现在手受伤了,织不了了,老祖宗那一件也才织了一半。”
钟雅得意的笑道:“到了深秋我可是要穿的。”
雨轻哼了一声,“我说给老祖宗织毛衣毛裤,你在旁边听到了也要我帮你织一件,钟府的丫鬟那么多,让她们去织毛衣好了。”
“老祖宗当时可说了,顺带给我织一件也没什么麻烦的,还有你看我的外袍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过两日你的手好了,就帮我缝一缝吧。”
雨轻很直接的拒绝道:“不要,没时间,我很忙。”
“没关系,我直接把这件袍子扔了就是,不过这是老祖宗刚叫人给我新作的衣袍,赶明见到她老人家,我就照实说了,惹得老祖宗不高兴,我也没办法。”
雨轻托着下巴,看了看钟雅,很无奈的说道:“算了,我帮你缝好了,我看你就是成心来欺负我的。”
钟雅看到小景已经端来一碗银耳莲子羹,便调侃说道:“子谅兄这人太小气了,只有你的一碗,却没有我的份,不过我马上就要吃饼夹烤串了,烤的滋滋冒油的肉串和生筋,再配上那个外焦里嫩的烤饼,实在是太香了,雨轻,你想不想吃一口?”
雨轻马上点点头,去年冬天钟雅出城狩猎带回来许多猎物,当时钟雅就提议共赏雪中红梅,拥炉作诗,烤肉饮酒,雨轻就做了一个饼夹串给他,没想到他对这种饼夹串情有独钟,每回烧烤时都会吃饼夹串。
钟雅这次亲自动手做了饼夹串,然后双手拿着它递到雨轻嘴边,笑道:“你只能吃一口哦,不过可以咬一大口。”
雨轻听后果真咬了一大口,嘴里塞满食物,整个腮帮子圆鼓鼓的,她的樱桃唇上还沾满了油,显得呆萌又可爱,钟雅马上拿手帕帮她擦了擦嘴角,玩笑道:“吃这么一大口也不怕被噎着,跟个馋嘴猫似的,要是我一口也不给你吃,你是不是就要在我面前哭闹起来了。”
雨轻把小脸一扭,慢慢咀嚼着,然后又喝了一口银耳羹,钟雅也开始吃起来,完全不嫌弃雨轻咬过的地方,还时不时的拿起勺子从雨轻的碗里舀一勺银耳羹喝,雨轻也并不是太介意。
因为钟雅住在裴府的这两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她一起用饭的,连他所住的寝室也是离雨轻的房间很近,即便还没到耳鬓厮磨的程度,但是住在一起久了,很多时候说话和做事就变得很随意了。
自从钟雅来到洛阳谋职就住进了裴府,这都是裴母的意思,因她与钟雅的祖母交情很好,更有意把雨轻许配给钟雅,故而钟雅的父母在这两年也没有着急给他议亲。
裴母本来想着年初就把雨轻的婚事给定下来,不料裴绰却说此事可以再缓一缓,因为裴绰并不是很赞成让雨轻嫁到颍川钟家,虽然颍川钟氏是北方一流高门大族,在钟繇和钟会父子俩最辉煌的时期,他们家族甚至可与弘农杨氏比肩。
但是钟会因谋反而被诛杀,颍川钟氏家族就如同彗星一般骤然滑落天宇,司马昭并没有对于钟氏一族赶尽杀绝,钟繇的其他子孙也都保全了爵位,可钟氏家族因此衰落已成为事实,钟雅想要重振家门的决心,裴绰也能够了解,但他不想让雨轻牵涉进去。
他只希望雨轻以后可以过的简简单单,舒舒服服的,不必再看别人脸色,在人口简单的人家也不需要太多算计,纵使钟雅万般好,可他已经出仕为官,肩上背负着家族复兴的重担,若是雨轻嫁给他,势必就要跟他一起承担这些,婚后的日子岂会轻松快活?
裴母早已看穿了裴绰的那些心思,只叹了口气道:“晋兴以来,三公能辞荣终者,未之有也。”
自晋朝建立以来,能辞官回家并且安享晚年的三公官员,还从来没有过。裴母言下之意就是在说雨轻嫁给张舆,也未必能过得多舒坦,想要过日子没有什么波澜,夫家最好远离朝堂,那么只能去找寒门庶族的孩子了。
裴母也没有再和裴绰多说什么,随后就把大房、二房和三房的人还有那边府里的裴頠一并都叫了过来,先问了裴頠对雨轻择婿的建议,裴頠倾向于能力出众的郗遐,身在青州的裴宪看中的也是郗遐。
裴母只是略微笑了笑,然后就转头询问裴术,他钟意之人竟是江统之子江惇,这确实让裴母感到意外,毕竟陈留江氏比颍川钟氏、高平郗氏这样的名门望族逊色许多,江惇的才华和能力也及不上张舆。只有裴绰知道裴术为何会选择江惇,因为裴术和左思的想法一致,选个门当户对的,只要那个人人品好,低嫁也无妨。
至于另外那三房的人,有说中山刘氏子弟的,有说泰山羊氏的,有说汝南周氏的,还有说琅琊王氏的,唯有裴潭和裴绍默不作声。
裴母知道裴绍很喜欢卢琛,而裴潭偏爱崔意,只是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两家都是油盐不进的,想要与他们联姻,恐怕不止要裴绰和裴頠舍下面子,给足他们利益,就连裴母和自己的娘家人中山刘氏也要一并上门去人家面前说好话,即便如此,他们两家人也未必肯点头,因为知道他们两家是啃不动的骨头,所以裴潭和裴绍直接选择了沉默。
此时裴母拿定主意,对大家笑道:“我虽然老了,但并不糊涂,我会亲自给雨轻的婚事把关的,只有三个条件,首先是至少可远溯到汉魏的北方老牌士族,我最看不惯洛阳城中那些所谓的新贵,自家明明没有多少根基,还到处嚣张跋扈惹人厌。
其次是嫡子,不能是庶出,庶出的孩子并不是不好,只是他们的母亲上不得台面,后宅里总是少不了明争暗斗,我见不得雨轻受委屈;最后容貌学识家境都要比彦胄那孩子好才行,毕竟有人对彦胄不是很满意,那么再挑别的人自然得比彦胄还要优秀才行,只要你们找到了这样的世家才俊,大家又都认可,我也不会再反对了。”
众人听了全都默然,能满足以上三个条件的人根本就是屈指可数,裴母和裴绰意见不合,又不想起争执,这样把他们全都叫过来,好似是要他们各抒己见,实际上就是在为难他们,到最后还是只能选择钟雅。
第一百六十一章 益州士人
夏夜的风凉凉的,池畔摆着的小灯散发着微微的光,随风飘来树和花的香气,淡淡月色下,古旧的青石板路上,钟雅正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雨轻徐徐前行。
“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钟雅听见雨轻背诵起昔年李密写给晋武帝的奏章,便停下步子,走到雨轻身前,笑问道:“为何突然背诵《陈情表》?”
“李密原是蜀汉后主刘禅的郎官,在晋王司马昭灭蜀之后,李密沦为亡国之臣,而到了晋朝建立初期,晋武帝需要笼络一些蜀汉旧臣,如果李密拒不出仕,就有忠臣不事二君的嫌疑,意味着对晋武帝不满,李密必然大祸临头,所以他不得不以供养祖母尽孝为由写下感人至深的《陈情表》。
晋武帝看后也动情地说:“密不空有名也。”后来在李密的祖母刘氏去世后,他又守孝了两年,然后才出仕,不过官职很小,那时朝廷局势已经很稳定,晋武帝也就不再需要像李密这样的益州士族了。
钟雅,你之前去益州平叛时,对我说过谯周之孙谯登为替父报仇,自募流民两千余人讨伐李特父子,幸而你及时带兵去援助他,否则他就要命丧梓橦了,你也算是对他有救命之恩,我想巴西郡谯氏是益州大族,谯周也是蜀汉地区的大儒,李密和陈寿就是他的学生,后来他投降魏国后,受封阳城亭侯,怎么到了如今,他的子孙都成了隐士呢?”
钟雅把卢琛的外袍从雨轻双膝上拿开,又给她盖上一条轻薄的毯子,蹲下身子,微笑道:“雨轻,益州士族很难得到重用,前任大司农何攀出身蜀郡郫县何氏,该家族自西汉大司空何武以后累世官宦,乃巴蜀地区的名门望族,可是陛下让他出任兖州刺史,他却称病而不赴任,这其中的缘由就有些复杂了。
至于巴西郡谯氏子弟,他们做隐士很逍遥,何必千里迢迢赶来洛阳,最后只能混个小官,要么被外放做县令,好点的担任太守,反正是无法进入朝廷中枢,既然达不到他们最初的愿望,那么还不如不来,他们在益州也是名门子弟,自己家族的骄傲和尊严还是不能丢的。”
钟雅接过扫尘递过来的两个香囊,把一个系在扶手上,另一个系在轮椅后背处,这两个香囊都是驱蚊的,夜里蚊子多,见光更是容易飞过来。
“那你有没有在信上同谯登讲足球联赛,还有告诉他洛阳马上就要举办天下第一比武大会了,邀请他过来观看啊?”
“嗯,我早就邀请过他了,至于他会不会带着友人前来,我可不敢打包票。”
钟雅继续推着轮椅往前走,思考了一会,便凑到她耳边说道:“你是不是想要拉拢益州士族子弟,做你的生意合伙人,这样他们也可以来参加圆桌会议了,让我想想,如今益州除了李雄之外还没有本土士族子弟作为你的生意伙伴,难怪你总是向我打听谯登的情况,去年还让我带着你去看望何攀,你的意图也太明显了。”
雨轻捧着竹筒喝了些水,然后小声喃喃道:“我能有什么意图,只是想要让益州士族子弟渐渐走出来,哪怕不出仕,就是来洛阳结交友人也可以啊。”
“雨轻,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这时张舆疾步走过来,睨了钟雅一眼,敛容说道:“如今刘弘担任益州刺史,他年少时和武帝是同窗,两人都住在洛阳永安里,他的祖父刘馥为曹魏重臣,乃门阀士族,他原先出镇幽朔,常年和北方氐、鲜卑和匈奴等外族作战,因‘有威惠,寇盗屏迹’,被武帝封为一等爵宣成公,后来又转任镇南将军、荆州刺史,而前年刘弘出任益州刺史还是由何攀举荐的。
雨轻,益州本土士族像是昔日的张松、彭羕、黄权、秦宓和谯周等人,他们这样的豪族实力还不够,就是你所说的还不够豪,昔年既敌不过刘焉刘璋的入侵,也挡不住刘备等人的打压。
反观东吴和荆州地区的豪强,孙权在对付东吴豪强时,选择大力任用以化解矛盾,顾雍和陆逊等人也都成为了东吴重臣,而荆州地区同样如此,蒯氏、蔡氏、黄氏等荆襄大族聚集起来的力量,让刘表只能向本地士族豪强妥协,与他们共治荆州,这都是因为他们的力量足够大,实力足够强,每个家族都拥有财权和兵权。
所以说不是朝廷不重视益州士族,而是他们的实力太弱,洛阳城内聚集着南北各大名门士族,这里可是弱肉强食的地方,若是没有自知之明,凭着一腔孤勇来到这里,只怕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钟雅微笑道:“公安兄,你想多了,雨轻关心的只是即将在洛阳举行的比武大会,顺便邀请几位益州友人前来观看而已,你突然对她讲这些,倒是把她讲瞌睡了。”
“究竟是我想多了,还是你想多了?”张舆看见雨轻揉了揉眼睛,还打起了哈欠,便摇了摇头,没好气的说道:“雨轻,你这分明是在装困,每晚熄灯那么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挑灯夜读呢?”
雨轻狡黠一笑,“公安哥哥,你这回猜对了,我确实准备回屋看书的,我现在看的书也是极为珍贵的孤本,你们可是都没看过的。”
她的这本书叫做《荆襄名门绯闻录》,也就是乔衡帮她搜集而来的冠盖里豪族子弟的各种八卦秘闻,她打算找人编写一系列这样的绯闻录,比如《颍川名门绯闻录》、《冀州名门绯闻录》《江东名门绯闻录》等等,就像娱乐杂志一样,可以每半月或者一月出一期,在特定书肆出售。
女孩子一般都喜欢看八卦新闻,这也是一种打发时间的休闲娱乐,而雨轻瞄准的消费群体正是那些士族女郎和富商的女儿,因为她们有钱,还很闲,自然喜欢像卫玠一样的顶级流量大明星,或者像竹林七贤那样的超级偶像男天团。
洛阳名门贵公子云集,她计划着打造一个全新的名门公子排行榜,并且大力宣传,吸引更多女郎的关注,到那时除了卖八卦杂志,还可以卖名门公子的私人物品,这种不用花太多成本的赚钱方法真的让人很心动。
第一百六十二章 假象与真相
张舆走近她,轻声说道:“雨轻,你多半看的又是那种无聊毫无营养的书籍,你可要把这种书藏好了,千万别被你的爷爷和叔叔看见,否则你真的要彻夜苦读了,罚抄一千遍《女诫》都是有可能的。”
钟雅只是笑了笑,然后松开了手,因为怜画和周甯的贴身婢女琥珀已经走了过来,原来是周甯叫雨轻去她屋里说话,还要送她几件新做的首饰,怜画便推着做轮椅的雨轻缓缓离开了。
寐善园,这座庄园就建在逍遥谷附近,李如柏坐在椅上,虞稚辉站在对面,毕恭毕敬地向他禀报着混入呼啸山庄的奸细都是哪些人,他们能够接触到的上线又是何人。
“先前和我兄长谈生意的那个人是叫毓童,对吧?”
“正是,毓童当初想和咱们呼啸山庄合作船运的生意,还看上了依傍琵琶山而建的那处别院,打算花重金购买。”
“毓童并非真心想要与我们合作,他是另有目的,琵琶山上有铁矿石,兄长也是知晓的,私自开采铁矿乃是重罪,呼啸山庄岂能跟着他做杀头的生意?”
李如柏抿了一口冰镇葡萄酒,慢慢说道:“毓童的背后就是柳宗明,开采铁矿多半是为了制造兵甲,那年在临淄闹得几起人命案子,不就是东海王私造了一批兵甲,齐王和琅琊王都想争抢,结果那批兵甲也不知落到了谁的手上,现今柳宗明又想故技重施了,毓童果真是他最得力的手下,先设计杀了我的兄长,然后又对我下手,这桩抢劫案也快要了结了,接下来就看谭采的能力了,能不能将柳宗明和毓童绳之以法。”
“从洛阳那边传来一个消息,去了满水寺的慧法大师在前两日圆寂了,而当年出资重修万山寺的人正是柴六郎的父亲,恐怕此事跟蔡家人也有关联,或者就是毓童故意拉蔡家人下水,相比抢劫案,万山寺的事情牵涉到的人更多,影响更大,河东裴氏、范阳卢氏、琅琊王氏和东平吕氏,他们几家人必是要彻查到底的。”
“万山寺遇袭之事未必就是毓童在背后搞的鬼,因为毓童根本没必要得罪这么多人,这样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来到成皋县盯上的只是琵琶山上的铁矿而已,万山寺这件事看起来无非就是慕容运为了给慕容昴报仇,跑来成皋县刺杀裴家人,最后慕容运也被卢琛杀死了。
如果雨轻他们没有掉入机关暗道,这件事也许还不算太严重,幼安兄告诉我,钟雅去王司徒的园子里赴宴,酒后舞剑戏何虔,钟雅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无缘无故的这么做,定是对何虔有所怀疑,好像郑翰也来这里了,邬启豪那家伙以前和郑翰有过来往,估计郑翰那小子对宝藏也很感兴趣,说什么为公主的爱猫举办葬礼,我看他八成是想要给谁挖坑吧,也不知道哪个傻瓜会跳下去。”
虞稚辉敬畏地道:“主人,谭县丞已经派人挖开了万山寺住持的墓穴,经仵作验尸后发现住持当年果然是被毒害的,凶手很可能就是慧法,可惜慧法被人抢先一步灭口了,凡是跟万山寺有直接关联的人都不在了,如今谭县丞只能抓住柴家人不放了,柴六郎就是个替罪羔羊,我知道主人之前并不是有意陷害他,只是想通过邬家抢劫案追查杀害老庄主的真正凶手。”
李如柏放下酒杯,很坦然的说道:“虞稚辉,就是我故意把那个香囊扔到莲塘附近的,不成想颜清尘那个小人竟然设计栽赃我,害的我只能跟柴六郎这个倒霉鬼关到一起了,柴六郎贩卖铁器这件事也是我找人密告县衙的,这还是多亏了颜清尘给我的启发。
我就是想看看成都王的心腹和演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新动作,毕竟和演先前派人来过琵琶山,不过他却没有和我们呼啸山庄的人接触,也许他的目的并不是开采铁矿,矛头对准的应该是东海王司马越,或许蔡谟此行正是为了抓住东海王的把柄。”
虞稚辉轻声问道:“那主人还要不要保他一命?”
“我为何要保他呢?”
李如柏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笑道:“虞稚辉,呼啸山庄里只有你最聪明,雨轻和张舆能抓到齐天翔,还都是你的功劳,你先是通过山庄里的奸细找到那个叫芙蕖的女子,又让她给齐天翔写了一封密信,诓骗他来我的避暑别院,正好被雨轻派来的护卫逮个正着,义父以前常对我说,家中养久的老黄牛,通人性,能认人,再饿也不能宰杀它来充饥,而你就是那头老黄牛。”
“欧阳兄又是什么呢?”
李如柏笑了笑:“他就是半个道士,当年差点就跟着人去道观修行了,如今赖在呼啸山庄享福,我是赶也赶不走了。”
虞稚辉早已听惯了李如柏的这种看似贬低实则褒奖的话,平日里还总是调侃他们这两个老货,但是他看得出李如柏在呼啸山庄生活的一点也不快乐,还很寂寞,也许那是来自他内心的孤独。
虞稚辉思索片刻,又堆笑道:“柴六郎私自贩卖铁器给匈奴人,除了秘密的运货渠道,还应该和匈奴那边的商人来往很多,自然趟出来一些人脉,留着他日后说不定还有用处,再者说他和蔡谟总归是表兄弟,我跟狱曹很相熟,让柴六郎假死金蝉脱壳也不是难事。”
李如柏点点头,“你这法子估计蔡谟早就想到了,柴六郎这小子人还不错,在狱中我故意折腾他睡不了觉,他也没有太怪我,反而告诉我与其在夜里吹笛子,不如把过去受的委屈全部倾述出来,和他一样活在阳光里,他还总是吃我的饭菜,我只跟阿鼬同住同吃过,其实我在狱中过得那些天还挺愉快的。”
“主人请放心,我一定抢在蔡谟的人前头把柴六郎救出来,这样你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李如柏冷哼一声,幽幽道:“我害他入狱,然后再救他出狱,这叫做互不相欠,什么救命恩人,你这老货也敢当面讽刺我了?”
虞稚辉讪讪地道:“主人,我只是想让柴六郎把你当成救命恩人,主人能够多交到一个朋友,我实在是高兴。”
“好了,又说废话,快去办事吧。”李如柏摆了摆手,然后重新端起酒杯,把酒杯凑到嘴边,他略微迟疑一下,问道:“是不是那个羯胡人也来到了成皋县?”
虞稚辉马上答道:“当时正值黄昏,鸣岐只是在洒金街上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侧脸,还不能断定就是姚长林先前所说的那个人。”
“我知道了,加派人手继续追查。”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夜空下的两个人
一个穿着淡天青色襦裙的少女坐在廊下,小白就蹲在一边,少女抬头仰望着这片没有星星的夜空,口中喃喃道:“阿岩好像已经睡着了,顺风也不在,连星星也好久没有出现了。”
“雨轻。”
“谌哥哥,我以为你回屋休息了。”
卢琛一撩袍子也坐了下来,眼中带着笑意道:“有些事情,想不明白的,那就不要想了。”
“白日里韩大叔来过一趟,他交给我一个烛台,告诉我说这个烛台是住持送与他的,当时住持让他把烛台拿回家中,但不要轻易将烛台点燃,等到哪一日有朝廷大员来到此地,并且在万山寺再次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就把这个烛台亲手交给朝廷大员。
我从烛台内发现住持临死前写的一封信,他是把这封信装在小铜管内藏于半截蜡烛中,然后把它插在这个烛台上,真难为住持能够想出这么绝妙的主意。”
卢琛听后皱了皱眉,问道:“住持在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住持是在软禁中写下人生最后一封信,这并不是什么求救信,而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揭露慧法的罪行,慧法先是用花言巧语骗得本地富商柴翁捐钱重修寺庙,待香火变旺,就将住持软禁起来,后来他这个欺世盗名之徒又利用机关暗道杀人掠财,奸淫幼女,无恶不作,他的背后正是毓童,有一次住持听到了慧法和毓童的谈话,原来毓童想要派慧法去满水寺,伺机接近太子司马遹,因为司马遹经常会去满水寺祈福上香。”
雨轻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中微微露出伤感之色,继续说道:“慧法一开始把自己伪装成慈悲心善之人,济世救人,普渡众生,对住持甚是虔诚恭敬,只是因为住持和柴翁私交很好,重修寺庙还需要住持在中间牵线搭桥,劝说柴翁出资,事成后慧法就露出奸人嘴脸,把住持软禁了起来,在万山寺修缮期间,就准备寻个机会除掉他,住持这才偷偷写下一封信藏于这个烛台内,趁着慧法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把烛台送与了韩大叔。”
卢琛沉声道:“雨轻,明日把这件事告诉谭县丞就可以了,他会秉公处理的。”
雨轻摇摇头,沉吟道:“仅凭这封信,还不足以定他的罪。”
“柳宗明自然不会承认的,你能抓到的只有毓童一个人而已。”
雨轻目光亮了起来,“如果再加上临淄的那几起案子,柳宗明就逃不掉了。”
卢琛默然片刻,神情凝重的看着她,“雨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待在家里养伤,外面的纷纷扰扰有很多,不管是如何发生的,发生过了就会消失的,不用太在意。”
“原来谌哥哥也开始参禅悟道了,我看谌哥哥最近都偏爱吃素食,是为了颐养性情吗?”
雨轻方才喝完蜂蜜羊奶后,就简单的洗了洗脸,脸上还略微带着湿润之气,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还是那么稚气童真,樱桃小嘴微微翕动着,她突然伸出右拳,笑道:“谌哥哥,你可以朝着它吹口气。”
卢琛略怔住,不过还是对着她的右手轻轻吹了一下,雨轻莞尔一笑,张开右手,一只用芦苇编的小蚱蜢惊艳的出现在卢琛眼前。
“谌哥哥,你是不是觉得很神奇?这只小蚱蜢送给你了,就当做谢礼了。”
卢琛并没有伸手接过这只小蚱蜢,只是反问道:“谢我什么?”
“谌哥哥在万山寺救了我和阿飞、小智,自然是要好好感谢你的。”
“以前呢是拿什么许愿帖来打发郗遐,后来又送一盒甜点给道儒,现今你又想随便拿一只用芦苇编的蚱蜢来敷衍我,你觉得我像是一个傻瓜吗?”
“谌哥哥怎么会是傻瓜呢,这只小蚱蜢是不值什么钱,但是我亲手做的,其实我本来想用棕榈叶编个蜻蜓送给你的,可惜这里没有棕榈,平日里你都是赏竹、品茗、作画写诗,还有弹瑟,过着高雅的生活,自然看不上这只廉价的小蚱蜢了。”
卢琛只好从她手里接过那只小蚱蜢,摇晃两下,责怪道:“你手上的伤还没好,还编什么小蚱蜢?”
“没事的,有小智和阿飞在旁帮忙,这算是我们三人共同完成的,对了,谌哥哥很喜欢玩智益游戏,我这次避暑带来了一个玉制九连环,改日我陪着谌哥哥一起玩吧。”
雨轻手边放着一个攒盒,里面分格盛放着各种果脯,她拈起一颗腌梅子放入口中,然后端起攒盒,笑问道:“谌哥哥,这里面有核桃和杏仁,你要不要吃一些啊?”
“我觉得你应该多吃一些,常喝核桃露或者杏仁露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可以补脑。”卢琛说话的声音很美好,“嗯,你虽然笨,但是很有毅力。”
雨轻生气的哼了一声,把攒盒放到一边,托着下巴仰望天空,卢琛的眼里都是无限的温柔,轻声自语道:“为什么你还是不懂?”
虽然今晚的夜空没有星星,但是在卢琛眼中,雨轻就是这片夜空下最闪亮的星,他们并肩而坐,靠的很近,可是她似乎并不明白,其实此刻坐在她身边的这个人也这么喜欢着她。
以前卢琛从来没有尝过妒忌、吃醋之类的感情,平常人都有的那种恋爱中的紧张和敏感,纠结和缠绵都不曾体会过,可是,自从雨轻走进他的生活中,一切都变了,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这些感情占据了他,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知所措。
只有雨轻在他身边时,他才真的像他自己。
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有琴棋书画和谈玄论道,还要面对波谲云诡的朝堂局势,错综复杂的门阀士族之间的利益相争,不出仕并不代表可以逃避什么,他是站在朝堂之外,可仍旧脱离不了这个圈子,不过如今的他只是想把自己最耀眼的一面呈现给她。
在雨轻的那个世界里,卢琛好像踏入了一个未知的领域,他全然不懂,若是没有雨轻的讲解,他应该永远也不能够理解,而这些新奇的事情似乎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学霸与学渣(一)
“雨轻,我新作了一首曲子,就是由那首《梦灯笼》改编而成的,偶尔做做不习惯的事情也可以,道儒抚奏的那一曲《消愁》,我也是听过的,道儒抚琴向来追求的是轻微淡远的风格,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在那一曲《消愁》里我却听出了一些温情脉脉。”
雨轻慢慢迎上了他的目光,狡黠一笑:“悦哥哥是个清冷孤傲的人,琴性洁净恬淡,听着这样的琴声可以让人安睡,那么谌哥哥弹瑟又是什么风格呢,我很期待聆听妙音。”
卢琛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快点回去歇息,深夜无人抚琴才更安静。”
他很快站起身,又伸手扶起雨轻,唤来怜画和梧桐,望着她们搀扶雨轻走回屋内,他低声自语道:“道儒,你在洛阳时每晚都会抚琴,可以说她就是伴着你的琴声入眠的,你已经很久没出现在她的眼前,看来并州那边的事情应该很棘手,东赢公司马腾也不是好对付的人。
司马腾是东海王司马越的二弟,袭封为高密王的司马略是三弟,已经出任安北将军,都督青州诸军事,与青州刺史裴宪闹得不可开交,陛下似乎对东海王司马越起了疑心,正想要削弱他的势力,必然会先从他的这两个弟弟身上下手。”
如今的崔意并没有住在清河郡东武城祖宅中,而是去了常山真定县,因为他刚命人在这里购置了一处别院,紧挨着真定县令张珲的宅邸,并且常和阳平馆陶人公师淑去自家在郊外的马场挑选良驹,不为狩猎,只为赛马。
公师淑的堂叔公师藩如今在邺城,是成都王司马颖帐下将军,公师淑的母亲是清河崔氏的庶女,待字闺中时与崔意的母亲感情很好,可惜她性格软弱,常被妯娌欺负,婆婆强势,夫君又是个被惯坏了的纨绔子弟,养了许多姬妾,她略劝几句,就会被夫君打骂伺候,没过两年,好端端一个人就被折磨死了,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公师淑。
公师淑的父亲很快就续娶了窦氏夫人,崔意的母亲担心无人细心照顾年幼的公师淑,便将此事禀告给崔家家主,然后就派人把公师淑接回崔家来抚养,就在公师淑六岁那年,他的父亲病逝了,自此公师淑就长住在崔家了。
在崔宇因杨骏之事受牵连入狱后,崔意的母亲就抑郁而亡,幼弟随后夭折,在崔意最艰难无助的时候,是公师淑一直陪着他,比起那些同族兄弟,他更加信任公师淑。
崔意八岁时出了水痘,当时崔温把他关在房间里隔离,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探视,每日只有一名小厮过来送饭菜,在冰冷的冬夜,公师淑悄悄溜进他的院中,提着食盒推开那扇门,露出一个笑脸,“道儒,我给你带来一些好吃的。”
崔意半躺在榻上,讶然问道:“子诚(公师淑字),你是怎么进来的?”
公师淑忙放下食盒,蹲在炭盆边暖了暖身子,扭头笑道:“我给了负责看守的那几个老仆一坛子好酒,还有两串钱,让他们去赌钱了,这会他们才没空理睬我这个不怕被传染的人呢。”
“我又饿不死,你根本不用来。”
“我估摸着今晚会下雪,就赶着过来给你送点宵夜,你浑身都不舒服,自然也睡不着觉,我陪着你说会话,免得你太闷。”
“说什么,又说你将来想挣多大的家业,娶什么样的老婆,还得长得像西施,要么像王昭君,你见过西施长什么样吗?”
“我公师子诚一表人才,将来还要做冀州第一巨贾,没有娇妻美眷作伴怎么行?”
崔意很不屑的道:“你面长似驴,还懒惰至极,连《论语》都读不通,练武又觉得太辛苦,你每年在学业考核中都是垫底,还整日做春秋大梦,你在外面别说认识我。”
“你成绩第一,我成绩垫底,咱俩却是最互补的。”
公师淑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几盘精致小菜,还有盛着冬瓜汤的小砂锅,他嘿嘿笑道:“又快到年底学业考核了,我这次一定得提升几个名次,总是倒数太丢人了。”
“真稀奇,到现在又想着奋发图强了,是不是太晚了?”
“道儒,你看一遍就记住了,可我背上十遍也难记住,就是背会了,也不理解,况且我也懒得去发奋读书,弄个小抄糊弄两下就得了。”
公师淑从衣袖里取出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的小抄本,拿着它得意的笑道:“西汉匡衡凿壁借光,如此发奋学习长大以后又怎么样了呢,到最后还不是被贬为庶民,连夫子都不愿提起,仕途太过凶险,我这人又资质平平,以燕雀的小身体,整天想着像鸿鹄一样翱翔天际,要么羡慕死,要么努力累到死,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何苦为难自己?”
道儒翻个白眼道:“不想上进还有那么多理由,我看你是没得救了。”
面前这个玩世不恭的小小少年收敛神色,眯起眼,挨近他,说道:“没关系,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我可是十分看好你的,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一定要赶快好起来。”
崔意终于笑了笑,这是发自真心的笑容,因为阖府上下,只有公师淑敢来看望出水痘的他。
伴着窗外雨打竹叶的声音,崔意和公师淑正在四季轩内用早饭,公师淑一边喝着小米粥,一边啃着驴肉火烧,笑问道:“道儒,昨日我和尚家、傅家、聂家等好几家的子弟赛马,设重金赌注,你也不过来看一看,你猜最后谁赢了?”
崔意轻声道:“这赛马的生意是你发展起来的,不管谁赢,你都亏不了。”
“那个聂大傻子都快要赔光了,他当时气急败坏的骂了房子县令的儿子一通,还要命人宰了那匹劣马,明明是他自己眼拙不会挑马,我最看不上输不起的人,以后聂大傻子也不用再来赛马了,反正他还欠着我一年的马场会员费,没钱就别想再跟着我们一起玩了。”
“去年我让你从并州带回来的那些胡人,你可把他们全都安置好了?”
公师淑点点头,“嗯,有一些分到各处庄子上做佃客了,还有的送到畜牧场那边去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学霸与学渣(二)
他拿筷子夹起许多咸菜丝放入小米粥内,胡乱搅和两下,然后贴着碗沿吸溜了几口粥。
崔意皱了皱眉,敛容道:“你吃面喝汤发出声音我也就忍了,不过喝粥就不能安静些,又不是没有勺子,你还往粥里丢进去那么多咸菜丝,你不怕咸啊?”
公师淑又啃了一大口驴肉火烧,摸了摸鼻子笑道:“道儒,高雅不是装的,孙子才是装的,我这人不喜欢装,再说我的吃相最接地气了,能拉动一桌人的食欲,不像你,是个人看见你吃饭都变得不香了,因为光顾着欣赏你的绝美颜值了。”
崔意瞪了他一眼,“你还真是庸俗不堪。”
公师淑随便用袖子擦了擦嘴,没好气的说道:“你突然从并州弄来这几千人,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我这里又不缺劳动力,一下子还要养活这么多人,你不当家不管账,不知道这进进出出想要赚点钱多么不容易。”
这些年崔意这一房名下所有的产业基本上都是公师淑帮他打理,公师淑是个很会理财的人,如今在冀州地界上,公师淑已然是数一数二的巨贾了。
崔意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然后继续用饭。
公师淑无奈的笑道:“是我见识短浅,跟你贫嘴实在没什么意思,那就说正经话好了,并州那么个穷苦之地,又年年闹灾荒,那些给当地豪族做佃客的胡人四处逃亡也纯属无奈,对他们来说,有饭有田能吃饱,他们就满足了。
可惜并州刺史司马腾对百姓丝毫不加体恤,百姓无法活命,胡人更是被驱往太行山一带卖为奴隶,我看朝廷近几年来拨给并州的赈灾粮大概全都被司马腾拿去养私兵了,多半就是屯兵在吕梁山区。”
“何以见得?”
“夔安、支雄、桃豹和逯明,这四个山匪头目已经被我派过去的家兵擒获了,他们这些群盗四处劫掠,手下有不少人就是来自吕梁山区,那里的山匪已经全被司马腾剿灭了,他还命山区百姓全都迁往西河郡介休县,所以说吕梁山那一带绝对有问题。”
崔意轻描淡写地道:“或许吧,不过要是那个茌平县令师懽连剩余的几个盗贼也抓不住,那就不是能力的问题了,而是他与那些群盗暗中勾结。”
“你本来的目的就不是让他逮捕什么盗贼,你只是想要试探师懽,那个叫什么匐勒的羯族人好像不在荏平,不知跑去哪里了,他之前被卖到师懽家做耕奴,师懽家靠近马牧地区,后来因他能相马便前往结交依附身为牧率的汲桑,并从荏平牧区带走马匹,招集桃豹、逯明等人结为群盗,这个匐勒并非泛泛之辈。”
崔意瞟了他一眼道:“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汲桑,我正想组建一支骑兵,汲桑作为牧人首领有些能力,可以收为己用,顺便盯视着他和荏平牧民,雨轻所说的什么牧苑羯族义军,是绝不能出现的。”
公师淑迟疑地道:“道儒,养骑兵可是相当烧钱的,先得买马,从小喂食战马专门的饲料,战马还得配战甲,还需要培训专门的骑兵,养骑兵就要训练很久,马可是比人更能吃,一个骑兵的成本比步兵贵几十倍,以我们目前的财力,养上八百骑兵就已经很吃力了。”
崔意淡然一笑,说道:“骑兵很贵,但是却很有用,烧钱也无所谓了。”
“看来我还得拼命的去做生意赚钱,实在不行就去并州挖煤矿好了,钟家和任家不是早就派人去并州开采煤矿了,我也加入他们的队伍好了,把开采出来的煤制成蜂窝煤,雨轻不是已经在洛阳开始推广用蜂窝煤作为生活燃料,煤业生产可以成为一个很大的生产行业,还说煤老板各个都是土豪。”
据记载三国时期曹操在修筑铜雀台时,在室井内储存煤以备打仗时燃用,只是在魏晋时期煤的开采和使用还不是很广泛,只有皇家贵族使用煤作为燃料,一旦蜂窝煤在民间开始通用,卖煤就是最赚钱的生意了。
“你这个想法很不错。”
崔意很快擦了擦手,站起身,很潇洒的穿上外袍,微笑道:“我准备去一趟甄家的别院,你要不要和我同往啊?”
“让我去给你当绿叶吗?在外面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公师淑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小米粥,咂咂嘴说道:“张珲这个真定县令就是一只披着兔皮的狐狸,刚到任就拿住巨鹿望族魏家人的错处,又拉拢赵郡李氏和中山甄氏做靠山,现如今就连常山内史程恢都没法太过为难他,听说他又和常山王的掾吏刘佑走得很近,他还有两下子,改日让他去马场,跟我赌一回,看谁输谁赢?”
崔意淡淡笑道:“吴郡张氏先前有出使蜀汉声名显赫的张温,还有后来官拜大鸿胪的张俨,出使于晋,吊祭晋文帝司马昭,在洛阳还与羊祜、何桢相结交,可见他们吴郡张氏很有出行外交的才能,相较他的父亲张季鹰为人处世随心所欲,他更有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的魄力,待在洛阳时,听雨轻说张珲喜欢养些可爱的小动物,可是在真定县的府邸,他却什么也没养。”
崔意负手走出四季轩,望向邻近的那座宅院,唇畔掠过一丝复杂的笑容。
张珲刚刚侍弄了一番绿萼梅盆景,绿萼梅乃梅中极品,大都生长在长江以南,在北方很是少见,这株绿萼梅盆栽是从吴郡老家弄来的,还一并带来几袋子肥沃的园土,张珲每日都会精心养护它。
这时贴身小厮遥夜上前回禀道:“崔家小郎君的牛车已经停到府门外了。”
“他倒是很积极。”张珲浸湿毛巾,轻轻擦着脸道:“甄瑜因那年的太子遇袭事件从渤海调到昌黎任太守,可惜在前年忧惧而亡,他的独子甄理整日待在常山真定的别院中与一众好友饮酒作乐,崔意突然想去看望甄理,多半是向他打听一些事情,就是不知崔意有没有帮他醒酒的好办法?”
遥夜把檀香扇递给张珲,随口说道:“他要是有办法,就不会来找小郎君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觉醒吧,冀州士人们(一)
“甄家郎君是在效仿阮籍借酒而遁,自他的父亲病逝后,他根本不屑再为晋廷卖命了,他又比不得羊曼,至少泰山羊氏在朝廷中还有一些门生故吏,甄理就只能醉酒佯狂度日了。”
张珲手中的折扇是以伽楠香雕刻为扇坠,折扇轻摇,香风阵阵,不但风雅,还有提神醒脑的作用,他的腰间还系着浅蓝色刺绣驱蚊香囊,散发着淡淡清香。
书童初昼端来一杯茶,张珲喝了半杯,又提醒他道:“等燕子回来后再把帘子放下来,拿石狮子倚住,待会记得把那盆绿萼梅移至加湿器旁边,这里的空气实在是太干燥了。”说完就快步走到府门外。
崔意性子清冷,也没有下车寒暄,只是让小厮把张珲请到自己的车上,然后牛车就徐徐驶向甄理在城东的别院。
“志远兄,虽然常山郡的气候不算湿润,但也比辽东那苦寒之地强多了。”
张珲斜睨着他,笑问道:“道儒兄来真定县好几天了,怎么不去拜见常山王呢?”
崔意喝了一口桂花茶,淡淡说道:“常山内史程恢是程熙的从伯,还是赵王向陛下举荐他的,不知志远兄对自己的这个顶头上司有何看法,他有没有处处刁难你,程恢的妻子就是出自巨鹿魏氏,你刚到任就针对他的老丈人,拿着一桩陈年疑案狠狠扇了巨鹿魏氏一个耳光,此案还牵连到房子县令尚震,你是故意翻出两年前的那桩疑案,为的就是先发制人。”
张珲从容地道:“真定县的户曹掾竟然无缘无故的死在衙门的一间吏舍内,前任真定县令却只把此案定为自杀,县衙内的官吏却都说这个叫钟离阅的户曹掾好赌成性,还欠了一屁股债无力偿还,一时想不开才选择自杀的。偏偏要死在衙门内,就是想要县衙给他的家属一些抚恤金,这种说辞真真好笑。
经过重新调查之后,我才知道钟离阅的真正死因,巨鹿魏胤不检自律横行霸道,仗着自己的哥哥担任冀州刺史,私自卖官,房子县令尚震更是无为影从,直成沆瀣之势,使得房子县百姓凄苦境况堪忧,而魏胤府上的管事竟敢公然在真定县衙门口命家仆持棍打死一名前来告状的老者,如此强凶残暴,简直是罪大恶极,可惜真定县令惧怕魏家的势力,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钟离阅心存良知,不愿与那些充当魏家走狗的县衙官吏为伍,甚至还想要托人带信给身处洛阳的张司空,揭发魏胤的罪行,最后却在户房被自己的同僚活活勒死,又把他的尸体拖到衙门夹院一间小小的吏舍中,做成自缢的样子,县丞和几名书吏都是帮凶,天真的钟离阅只能落到这么个可悲的下场。
如果我不是士族子弟,也不是真定县令,而是快意恩仇的江湖豪侠,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下手将魏胤这个恶贼除掉,我真不知道,是非在这里算什么,县衙本是个主持公义的地方,到头来却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不管怎样我已经将魏胤绳之以法,巨鹿魏氏也可以去洛阳上告,只是我早就派人给张司空和王司徒送去了加急奏表,此案证据确凿,任谁也无法给魏胤翻案。”
崔意不咸不淡地道:“志远兄,此事你应该也告知了常山王司马乂,他忠概迈俗,虚心下士,自然是站在你这一边的,魏胤确实该死,死了也没什么,还有赵郡李氏和中山甄氏给你撑腰,巨鹿魏氏又能奈你何?”
张珲道似笑非笑地瞟着他道:“道儒兄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这个刚上任不久的真定县令有得罪清河崔氏的地方?”
一缕阳光正好透过车窗前飘动的轻纱帘幔洒进来,照耀在他的笑容上,他拿起白羽扇遮挡住那阳光,微眯起眼睛,淡笑说道:“如今真定百姓打从心里的称颂你这位新任县令,我对志远兄也是钦佩万分,冀州大族有很多,中山刘氏、平原华氏、安平冯氏、渤海高氏和欧阳氏等等,不过在洛阳的圆桌会议上,我看志远兄经常和赵郡李氏、中山甄氏子弟坐到一处,雨轻的投资眼光向来独特,志远兄能够迅速结交到冀州友人,想必她也是功不可没。”
张珲也轻啜了一口桂花茶,微笑道:“在圆桌会议上大家都是在谈合作,依我看郗遐和李叡关系更加要好,我初次来到真定县,人生地不熟,幸而甄理住在这里,我和他还算谈得来,只是他经常举办一些另类的宴席,恐怕道儒兄不会喜欢参加的。”
崔意轻蔑的笑道:“看来他和郑翰一样,除了不干正经事,每日都喜欢琢磨一些另类的玩法。”
在一个环形跑道上,十几名小厮每人身前都站有一只戴着保护口罩的赛犬,赛犬身上还穿着号码衣,当望见不远处那人挥动旗子,他们便一齐松开手,十几只赛犬犹如离弦之箭,疯狂向前奔跑着。
在跑道边上搭建了几个小凉棚,三三两两的公子哥们坐在里面纳凉,各个褒衣博带,潇洒风流,其中一个披散衣襟的男子伸手指向跑在最前面的那只穿着七号衣的黑色赛犬,大笑道:“冯子颖,你去哪里找来这么好的赛犬?”
冯子颖斜靠着玉枕,一个容貌俏丽的侍婢将剥好的红葡萄送进他的口中,他顺势舔了一下侍婢青葱般的手指,她微露羞涩,冯子颖却张开手臂,侍婢忸怩了一下,还是温顺地投到了他的怀抱。
冯子颖轻轻揽住她的纤腰,扭头对甄理说道:“灵缇是我从安息商人那里买来的,当然比那些土狗跑得快了。”
“我养的这只细犬爆发力很强,可不比你的灵缇差。”
甄理一挥手,在旁给他扇着羽扇的鲜卑女奴就识趣的退了出去,而坐在旁边凉棚里的那个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骂道:“该死的畜生,它竟然给我摔倒了,连输了好几场的比赛,待会就把它宰了,今日真是晦气!”
冯子颖一边调戏着怀里的侍婢,一边笑道:“欧阳于坚,不过就是赛狗比赛输了,你至于发那么大的火吗?又不是赛马,没有赌注,大家聚在这里无非是找个乐子,你这么较真,不是在给自己心里添堵吗?”
第一百六十七章 觉醒吧,冀州士人们(二)
“冯子颖,你和魏兄的宠妾勾勾搭搭,别以为大家不知道,甄理,你可要提防着点他,免得自己的女人也被他拐走了。”
甄理哈哈笑起来,说道:“即便冯子颖才疏学浅,但他长相英俊,可以和刘绥相提并论了。”
冯子颖凑过来提议道:“待会还是杂技搭配美食,有没有换什么新面孔啊?总是让杂技女郎趴在桌上托起五个盘子也太无趣了,不如换难度更高的动作,像是两人倒立用脚托起杯子,再不然做竿上杂技也比托菜盘子有看头,你说是不是?”
旁边的凉棚内有人大声笑道:“七号赛犬赢了!”
“欧阳于坚,你的赛犬好像摔瘸了,不过它还坚持跑到最后,挺有毅力的,可惜腿坏了,要不找个兽医给它治一治,兴许还能再出场比赛呢?”
欧阳于坚瞪眼说道:“治个屁,赔钱的玩意!”
这时崔意和张珲并肩走过来,凉棚里的人顿觉诧异,好多人慌忙站起身,走出来与他们俩主动寒暄,崔意根本不理睬这些人,只是负手朝欧阳于坚走去,冷冷地问道:“这只狗你养了几年?”
“三年,你问这个干什么?”
“好歹养了三年,它跟了你三年,摔伤了腿还继续比赛,也不是最后一名,可见它真的尽力了。”
欧阳于坚不悦的说道:“尽力有什么用?我是要它帮我争第一。”
崔意睨了他一眼,嘲讽道:“至少它比你有用,你这个主人才是一无是处。”
欧阳于坚拍桌而起,大怒道:“崔意,你敢羞辱我,他们怕你,我不怕,今日我带来十几名摔跤手,要不要让他们陪你练练臂力!”
崔意目中寒芒微闪,幽幽开口道:“他们没资格与我交手,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拔出你的剑,过来杀了我,那样在冀州地界就没人敢藐视你了。”
在场的人为之一震,不明白崔意想要干什么,可欧阳于坚已经被他激怒了,立刻拔剑出鞘,崔意大步走了过来:“很好,你还有拔剑的勇气,那就来杀我,别犹豫。”
欧阳于坚单手持剑,他也是自幼习武,有几分血性,可是眼前站着的人是崔意,他紧握剑柄的手却不由自主的松了松,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崔意的对手,拔剑只是一种冲动,虚张声势,片刻冷静后他就想要后退。
“你在犹豫什么,你出身渤海欧阳氏,世为冀方右族,欧阳建又是石崇的外甥,在金谷园和贾谧郭彰夜夜笙歌,你也是练就了一身的好武艺,在渤海你可是最嚣张的士族子弟,别人献殷勤还来不及,怎么敢直面羞辱你?
你方才说不怕我,那就立马杀了我,既然已经拔剑,无论对手有多么强大,就算对手是天下第一剑客,明知不敌,也要赌上性命,纵使失败也必须保住自己的尊严,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天下第一,兴许你还真的能杀死我,来吧,还想什么,快动手啊!”
崔意步步走近他,手里没有任何兵器,盯视着他,一把抓住剑刃,对准自己的胸口,鲜血从崔意的指间滑落,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
欧阳于坚迟疑地后退两步,几乎握不住剑,崔意另一只手猛然抓住他的右手腕,冷笑起来:“你不敢杀我,你的胆量也只有这么点了,就凭你确实杀不了我,但是你连出招都不敢,你若不是出身士族,再脱去这身衣服,估计还不如外面的贩夫走卒看得顺眼些,你也只配待在家里醉生梦死了,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你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崔意松开手,欧阳于坚怔住,佩剑欲要坠地的瞬间,崔意已然接住那把剑,手掌发力,剑直接飞出,砍向对面凉棚的一根木柱,凉棚轰然倾斜,待在里面的几人速速跑了出来。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崔意已经夺过护卫手中的长枪,疾冲过去,好像报复性的迅速摧毁了另外三个凉棚,帐篷倒塌,漫天木屑,纷飞的细微尘埃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杯碗盘碟全都被摔碎、水果点心凌乱的散落在地,葡萄酒如殷红的血液溅到他们的衣袍上,最后长枪直接劈开了冯子颖面前那张精致的紫檀酒桌。
“还有你们这些人,跟欧阳于坚一样。”
崔意随手把那杆长枪扔到地上,甄理和冯子颖面色甚是难看,他们俩所在的凉棚仅剩下四根光秃秃的木柱,还有一片狼藉,几名侍婢见状花容失色,纷纷躲开了。
甄理站起身,苦苦一笑:“道儒兄,你这是做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非要砸我的场子?”
“甄理,你如今都活成了这个鬼样子,我好好说话你就能听得懂吗?浑浑噩噩的过一天算一天,难道你跟阮籍一样走到穷途末路了,只能在醉酒和五石散中铸造自己的美梦,然后在清谈中发几声无力回天的哀鸣,无极甄氏是中山郡的仕宦望族,你就这样随随便便放弃自己的志向,自甘堕落,我告诉你,不会有人同情你的,说不定哪一日你还会被某人狠狠踩上一脚,最后跌入泥坑里爬都爬不起来,到那时你的悲哀就只能成为别人口中的笑谈了。”
甄理神情低落,沉默了半晌,不知该如何辩解,他的眼中渐渐透出几分迷茫。
“你是不是感觉自己很委屈,心里还充满着怨恨,做不到原谅,也无法忘记,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你们中山甄氏,昔年袁绍选择和甄氏联姻看中的是你们家族在河北的影响力,曹操亦是如此,甚至在曹操最爱的小儿子曹冲逝世时,曹操还聘了甄家的亡女与曹冲冥婚,之后魏明帝曹叡的女儿平原公主曹淑去世后,曹叡专门为其立庙,并将已经去世的晚辈甄黄和曹淑合葬,就连曹叡的养子曹芳的皇后也是出自甄氏,中山甄氏在曹魏朝廷中确实拥有顶级名门的荣耀。
最后甄皇后却被魏文帝赐死,魏朝开国之初竟然容不下一个妇人,中山甄氏族人自然心中生恨,不管是袁绍集团,还是曹魏集团,他们对甄氏都是利用完之后就丢弃,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崔意说话的声音带着勉强压抑着的愤怒,“给我抬起头来,回答我!”
第一百六十八章 觉醒吧,冀州士人们(三)
甄理慢慢抬头与他对视,犹豫了一下,答道:“因为他们不仁。”
崔意看向张珲,不禁笑问道:“志远兄你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
张珲只是微微一笑,看来今日崔意是打算给这些冀州大族子弟当头一棒了,也只有清河崔氏能够用这种不留情面的方式让他们快速醒酒了。
“曹操杀了吕伯奢一家人,还说了一句‘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王道以德服人,霸道以利服人,哪位君主不是王霸兼用,相比曹操和刘备,东吴孙权才是那个最不讲仁义的。”
崔意说到这里便走到张珲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叹一声,然后继续说道:“东吴大臣张温来自吴郡张氏,一心忠心辅佐孙权,曾经出使蜀国得以恢复两国的和平关系,可谓功不可没,但孙权忌恨张温,认为他与蜀汉交往甚密,恐怕名声显赫的他不为自己所用,就把他派去了豫章郡的军队。
恰好在这时发生了暨艳案,选曹尚书暨艳试图改革选官中一些弊端,却惹怒了世家豪门而被逼自杀,此人曾经是由张温举荐入仕,孙权就以此为由,将提拔并支持暨艳的张温罢黜禁锢,大臣骆统和陆瑁等人竭力为其辩解,可是孙权仍旧一意孤行,六年后,被发还家乡的张温因病逝世。
暨艳及选曹郎徐彪的激进改革,得罪了豪门权贵,严惩他们也就算了,可孙权就爱翻旧账,张温的两个弟弟张祗和张白也因此被牵连禁锢,连已经出嫁的三个姐姐也遭到了清算,恐怕在孙权的心里,就是想要借机敲打江东其他豪门。
孙权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必然会用老班底淮泗集团压制、平衡势力庞大的江东世家,闲置张昭,杀张温,贬朱据,流放顾谭,逼死陆逊,以四大家族为首的豪强士族无一例外都遭到了孙权的打压,下手如此快准狠,贤时便用,不贤便黜,君主凉薄至此,让臣子不得不寒心,想来吴郡张氏子弟心中也有不少的怨恨。”
崔意用失望的眼神扫视了他们一遍,严肃的说道:“可是你们也看到了,志远兄被迫离开洛阳,来到常山郡真定县做县令,他可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和委屈?他这个真定县令自到任后可有半分懈怠?”
张珲无奈的笑了笑,“暨艳案只能说明‘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陈寿所写的《三国志》,我有粗略读过,其中对我祖上的评价还算中肯,‘才藻俊茂,而智防未备,用致艰患’,不管是陈年旧事,还是悬而未解的疑案,逝去的过往,就别再回头望,人又不能一直活在过去里,只有当下才是最真实的,道儒兄你觉得呢?”
崔意微微点头,淡然说道:“吴郡张氏子弟里的翘楚果然看得很通透。”说着目光转向甄理,“可惜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不是他们不仁,是你们中山甄氏除了拥有皇亲国戚的高贵身份外,就没有出过任何一位可与荀令公或陈群能力相当的重臣宰辅,哪怕是钟会那样的人物,你们家族都没有,仅靠出过几位皇后,根本没有用,必须要在朝廷中枢站稳脚跟,就像颍川派那样,荀氏和陈氏经历了曹魏,到如今中书省仍旧是由他们两家人把持着。”
崔意稍微停顿了一下,躬身捡起地上那一卷摔坏了的竹简,徐徐说道:“颍川钟氏本来因钟会图谋据蜀自立一案被朝廷打压数十载,可钟雅跟着裴都督去益州平叛,得了军功返回洛阳后再次进入中书省,颍川钟氏底蕴犹存,加上钟雅能力出众,抓住机遇敢于去拼搏,自然可以翻身。
而高平郗氏自郗虑之后就已经沉寂下来,直到郗隆这一代稍有起色,可仍惨遭外放,郗鉴固执保守,但郗遐从出仕以来,就屡建政绩,张昌叛乱已近收尾,待他重返洛阳,自然可以升至郎官的位置上。
阿虎为了蜕变忍受着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巨大痛苦,可蜕变后的他已然可以独当一面,他也在江夏立了军功,河东卫氏也有了复起的希望。
他们都在为了自己的家族而日以继夜的努力,可反观你们这些人,犹如蠹虫一般依附在自己家族身上,只会无尽的索取和享乐,却不能给家族带来任何荣耀,你们这样活着,形同废人,不如就去死好了。”
崔意将那卷竹简扔到甄理身上,满眼厌恶的看着他们,握紧受伤的那只手,渗出丝丝鲜血,痛惜道:“随着袁绍集团的覆灭,冀州士人像巨鹿田丰、广平沮授、魏郡审配等人死的都很悲壮,袁绍曾经问沮授何以匡济天下,沮授便说,‘拥一郡之卒,撮冀州之众,威陵河朔,名重天下。若举军东向,则黄巾可埽;还讨黑山,则张燕可灭;回师北首,则公孙必禽;震胁戎狄,则匈奴立定。横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士,拥百万之众,迎大驾于长安,复宗庙于洛邑,号令天下,诛讨未服。以此争锋,谁能御之!’
沮授善于谋略,不输荀彧郭嘉等人,在他拒降身死之后,甚至连曹操都叹息道,‘孤早相得,天下不足虑也。’河北多名士,沮授更是我所敬佩之人,可是如今的冀州士人又在做什么,没有野心就没有进取心,你们就这么想当废柴吗?
这几年贾郭一党在朝堂上处处针对平原华氏,连带着还在打压范阳卢氏,冀州派已经快要被踢出权力核心了,你们都感觉不出来吗?颍川派和太原派根基深厚,向来强势,地位很难撼动,可朝廷新贵琅琊王氏,他们家族在朝中的影响力正在迅速提升,而我们冀州士族子弟却在一天天的堕落颓废,待在自己的地盘上过的很快活是不是?”
“道儒兄,你今日何故如此,大家也是为了排解心中苦闷,才聚在——”
崔意冷声截道:“冯子颖,你就这么喜欢玩乐吗?陈眕也喜欢去金谷园玩乐,可是你能跟他比吗?他的父亲陈准是中书令,他的叔叔陈征担任太子左卫率,领精兵万人,宿卫东宫,地位颇重,即便陈眕醉卧金谷园,风流成性,也可以轻松得到步兵校尉一职,你行吗?”
第一百六十九章 觉醒吧,冀州士人们(四)
冯子颖面容尴尬,他哪里比得上洛阳的那些名门豪族贵游子弟,步兵校尉秩比二千石,官居四品,就是欧阳建也才坐上尚书郎的位置而已。
“知道自己比不了,那就给我活出人样来!”
“道儒兄,即便我去洛阳谋职,也不过是被打发到哪个穷乡僻壤做县令,这样有何意义?”
“不必去洛阳,你先前不是和河间王司马颙的嗣子司马融关系要好,那就去关中效力河间王吧,房阳和沮亮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你的,那个李斌不就是前两年去的关中,论家世,你比李斌还强许多。”
冯子颖想了想,摇头苦笑道:“我还以为道儒兄是想让我去并州或者凉州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关中一带还勉强凑活。”
在众人面面相觑时,有个身穿秋香色缎袍的年轻男子正准备悄悄溜走,不料被什么东西重重的砸到后背上,他痛苦的扭头一看,却是半截桌子腿。
崔意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问道:“崔醒,你是醒着呢,还是在这里梦游呢?”
崔醒乃博陵崔均之后,崔均为崔州平之兄,崔醒的父亲崔璇如今担任西河太守,崔临正是崔醒的从兄。
崔醒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后背处,忍着痛说道:“你拿桌子腿砸我,就是没醒也被这一下砸醒了。”
“我让你跟着小叔叔一起去江夏,你怎么没去?”
“崔意,你凭什么命令我,江夏那里有张昌作乱,小叔叔被你骗到江夏,不知遭了多少罪,我才不会傻乎乎的去那里。”
“不凭什么,只因为这是我的决定。”
崔醒横了他一眼,“你欺负人还没完了是吧?都说巨鹿魏胤嚣张跋扈,我看他还比不上你呢,只会来这里找我们的茬,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去洛阳把金谷园也砸个稀巴烂好了,那样我就真的服了你。”
崔意用帕子将受伤的右手简单包扎起来,玩笑似的说道:“你就应该取名叫崔不醒,有个故事叫做睡美人,而你就是沉睡不醒的王子,既然你不愿去荆州,那就去并州好了,你的父亲出任西河太守,你不去他跟前孝顺,反而躲在真定县得过且过的混日子,你怎么不睡死在这里,没出息的家伙。”
崔醒剑眉一挑,埋怨道:“崔意,你自己四处游荡活得潇洒,让小叔叔去江夏帮着阿虎平叛张昌那伙贼众,如今又想撵我去并州,我去哪里还用不着你来管!”
崔意微微抬起眼睛,直视着他,不禁笑道:“看来你还没清醒,我为何要管你,连子扬兄(崔临字)都懒得教训你,要不是叔公在信上提到了你,我都快忘了博陵崔氏子弟里还有你这个睡不醒的家伙。”
崔醒讶然道:“叔公说我什么了?”
“让你去并州新兴郡,就是叔公的意思,当然你的父亲应该也收到书信了。”
“那里不就是塞下荒地,雁门关所在的陉岭以北地区早在曹魏时期就放弃了,叔公是想要我去那里开荒吗?”
“当初让你跟着小叔叔去江夏郡,你怕受罪不肯去,如今你只能去更偏远之地受罪了,还真是可怜。”
崔醒这会也忘记背上的痛了,忙走至崔意面前,轻声问:“道儒,我真的非去不可吗?”
崔意点点头,“叔公说的话,你敢不听吗?”
崔醒黯然道:“叔公怎么忍心把我一个人丢去塞下荒地,这和流放何异?”
“你不是一个人。”崔意瞟了一眼欧阳于坚,淡笑道:“叔公没那么狠心,欧阳于坚会陪着你,他武功还不错,你俩同去那里彼此也有个照应。”
欧阳于坚双目光芒一闪,急急问道:“崔意,为何要我陪着他去那里开荒?”
“要怪就怪你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欺压百姓的事情你也做了不少,魏胤已经被关进大牢了,你想沦落到跟他一样的下场吗?”
一时间,欧阳于坚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过了半晌,他才问道:“那么我和崔醒何时动身去新兴郡?”
“明早你们二人就启程赶赴并州,还有冯子颖,你也是明早出发,无人做伴,只身去关中。”
这时许多小厮陆续把十几张交椅搬到柳荫下,张珲上前安慰了崔醒几句,就对崔意笑道:“道儒兄,暑天炎炎最是容易上火的,我带来一些雪花酪,不如大家坐在一起边品尝边聊天。”
甄理正在暗自庆幸,只是被崔意数落一番,并不需要去偏远之地,可崔意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缓步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道:“甄理,你现在应该很清醒了,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了,令尊之前犯的错与你无关,可中山甄氏子弟不能一直消沉下去,现在重拾理想还来得及。”
成皋县的上空,乌云密布,苍翠的林木随着狂风胡乱摇摆着,地上的野花野草也浑身颤抖着,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滂泼大雨,雷声、风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客栈中的喧闹声也渐渐弱下来。
这家客栈就邻近官渡,穿着浅蓝粗布碎花裙的年轻妇人正坐在一间中等的客房内,桌上摆着一碗米粥和一小碟咸菜,狂风卷着暴雨像鞭子般猛烈地抽打着窗子,突然一阵强风直接把窗子吹开了,雨水潲了进来,淋湿了桌上放着的胭脂盒和那盛着蔷薇露的玻璃瓶。
她赶忙起身走过去把窗子关好,然后又把青铜烛台移至榻前,她坐在小马扎上,静静的看着这小小的烛火,蜡烛仿佛流着泪,在短短的灯台上燃烧着,烛光摇曳,快要燃尽了。
这时她听到三声有规律的敲门声,便很快走到门口,低声问道:“残剑,是你吗?”
门外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阿兕子,是我。”
她打开房门,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子从怀里掏出两根蜡烛还有火折子,关切的说道:“主人,我过来给你送蜡烛,这样屋里就能一直亮着了。”说着又望了一眼桌上放着的那碗粥,皱了皱眉,“主人多少还是吃一些,这雨下的太大,我们只能暂且在这里住一晚了,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第一百七十章 雨中的暗杀者(一)
“残剑,你进来陪我说说话吧。”
这位打扮得很普通的年轻妇人正是毓童,其实她是女儿身,在她十四岁时就做了柳宗明的侍妾,只是不管在柳府中,还是跟着柳宗明出行都是男子打扮,所以外界的人就以为柳宗明有断袖之癖,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除了柳宗明,就只有残剑。
残剑点点头,走进来摘了斗笠,脱下蓑衣,关上门后,便看着毓童一脸黯然的坐回小马扎上,他马上从衣袖里取出用油纸包着的胡饼,拿到毓童面前,含笑说道:“主人,我知道你喜欢吃新鲜出炉的胡饼,这就是我跑去附近的一家食肆给你买的,你看面脆油香,抓着还烫手呢。”
毓童摇摇头,沉声道:“我不饿。”
“成皋县的事情失败了并不怪主人,只能说李如柏也是个有背景的人,柳宗明之前没有摸清他的底细,要不是何虔非要在万山寺报复裴家的那个养女,连累到主人身上,我们也不必匆忙撤离,何虔被钟雅在宴席上警告一番,见势不妙,自己倒是溜得快,不过他这次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不管钟雅和张舆他们怎么彻查这件事,也顶多查到刘绥身上。”
“这次我让他失望了。”毓童叹了口气,“我没料到慧法那件事也被谭采揭发出来,他根本无法再包庇袒护我,或许他也从未想过为我做任何冒险的事,我在他心里的位置还没那么重要。”
“阿兕子,等我们到了并州,还可以从头再来,我们可以寻求那些羯族人和鲜卑部落的支持,甚至可以去离石找刘渊,没有柳宗明,兴许我们还能少走许多冤枉路。”
雨声渐渐变小,毓童的面色却不乐观,淡淡道:“自曹魏以来,匈奴各部落瓦解,成为编户齐民,为了逃避徭役,很多人都跑到世家大族那里当佃客,还有的直接充当豪族的部曲,更甚者沦为被贩卖的奴隶,昔年陈泰出任并州刺史,洛阳的权贵们纷纷给他送去礼物,托他在边地购买一些奴婢,但是陈泰把这些礼物都原封退回了,作为司空陈群之子,他还算是正直之人。
可惜如今的东赢公司马腾却在大规模的贩卖并州人口,有的反复逃跑又被抓住,过的日子苦不堪言。
镇守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觉得刘渊有利用价值,便上表推荐刘渊担任宁朔将军、监五部军事,现今刘渊在邺城任官,也是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他不是前两年把自己的儿子刘聪派到新兴郡太守郭颐那里做主簿,然后迁任右部都尉,河间王司马颙曾经还想要拉拢他,不过刘聪没得选择,只能效力成都王司马颖。
他们的现状都是各顾各的,指望他们叛乱要等到何年何月,我看他们还不如张昌有能力,只有依附北方世家大族和掌握军权的各地王爷,我们才能有胜算,河东柳氏自然比不上太原王氏、颍川荀氏、清河崔氏、河东裴氏这样的顶级豪门,当年若有机会认识到名门豪族贵游子弟,我也不会选择柳宗明了,即便是郗遐,都强过柳宗明百倍。”
毓童心里有恨,却又万般无奈,因为选择权从一开始就不在她的手中。
“阿兕子,你先吃些东西吧,这些事情留着以后慢慢想,胡饼都快凉了。”
残剑将胡饼递给她,毓童却抬眸望着他,眼神中竟透出温柔的光芒,说道:“你一定不要离开我。”
“我怎么会离开你,离开你我又能去哪里呢?”残剑温和笑道:“快吃吧,明早我们只要能够安全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毓童微微点头,咬了一口胡饼,竟然觉得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明明这胡饼已经凉了,一点也不酥脆。
在残剑轻轻帮她关上门后,就重新戴上斗笠,披上蓑衣,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楼去,他方才只是去附近探查情况,顺便去食肆买了胡饼,没想到张舆已经带着官兵去了官渡,之前汜水就在严查过往之人,所以他和毓童才绕路来到官渡,本想今日就乘船渡河北上,偏巧下了倾盆大雨,他们才选了这家客栈暂且住一晚。
可他感觉张舆定会派人拿着毓童的画像沿着官道上的客栈食肆挨个搜寻,今夜不会太平,他不能让毓童有事。
“宁县尉,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长得跟毓童有几分相似,或者臂膀上有纹身,就立刻将那个人逮捕。”
雨中撑伞的年轻男子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渡口,又转头吩咐骆日和余晖一些事,他们二人躬身领命,各自带一队官兵匆匆离开了。
宁傕满腹狐疑,近前问道:“公安小郎君是如何断定毓童不会南下逃亡而选择渡黄河北上呢?”
“毓童的目的还未达到,怎么会轻易选择南渡?”
张舆微微抬高竹制油纸伞,定定的看着他,淡笑道:“宁县尉,你是阳曲人,昨日我的小厮无意中看到你和太原邬人郭敬同去了梦月楼,看样子你们很是相熟。”
宁傕垂目答道:“只是偶有往来,梦月楼的池荷姑娘死在万山寺,想必她也是参与了邬家那桩抢劫案,我自是要派人继续调查的。”
“那就心无旁骛的好好查,你还算勤勤恳恳,楚颂之和你一样出身寒门,他马上要回洛阳担任洛阳令,那里的县尉也该换个人了。你的兄长宁驱和郭敬接济资助在并州受苦受难的胡人佃客,这本是善举,无须问责,但羯族人无缘无故的跑来成皋县,也许是嗅到了宝藏的味道,这样冒冒失失的参与进来,怕是不想要命了。”
宁傕听后一脸惶恐,刚想要开口解释,张舆却摇了摇头,剑眉紧蹙,沉声道:“我现在没心情听你的解释。”
忽然一名戴着斗笠身穿鸭卵青交领窄袖长衫的男子从官道旁边的树林中飞跃出来,宁傕急命百余官兵将他围住。
却见男子将斗笠往空中一掷,旋转飞行,迅如疾风,直奔张舆的头颈,站在他身侧的陈浩之反应极快,挥剑一砍,便把斗笠劈成两半,那支笠中箭却被张舆手中伞打落在地。
“不许放冷箭,我要活口。”
那男子正是残剑,他腰缠数把剑,几名官兵手持长枪逼近他时,一剑出鞘刺穿了一名官兵的腹部,然后他手持双剑,在他身体旋转间,剑锋疾掠,几名官兵接连毙命。
第一百七十一章 雨中的暗杀者(二)
残剑就像是一阵飞沙走石疯狂的龙卷风,横扫数人,双臂不曾有过停歇,从旋身再到半蹲身,挥剑攻击的部位开始下移,猛烈的砍向那些官兵的双腿,最后双剑同时落下正扎进一官兵的脚面。
“给我闪开,我不想在你们身上浪费时间!”
残剑双手发力将剑折断,然后转身又刺中两名官兵,紧接着又是一片哀嚎惨叫,他再次抽出两把剑抵在两人的胸口处,厉声喝道:“不要再过来,给我让开!”
陈浩之直接踏步上前,拔剑而出,高声道:“你是毓童的手下,此刻拼死搏杀,只为毓童换来一线生机,念你好歹是忠仆,公安小郎君不会当场射杀你,我劝你还是老实跟我们回县衙吧。”
残剑咬牙切齿道:“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你们带走她的。”
激烈的劈砍碰撞之声在官道上再次响彻而起,瞬息之间,只见残剑一个虚晃抓住陈浩之身法空挡,双脚突然跃空而起踢在了陈浩之身上,那浑厚的劲力直接便将陈浩之踢退数步,才堪堪得以稳住身形。
陈浩之作为绿林中人,经历过无数生死,在与他交过手的那些人里面,内力如此高深的倒是不多见,他稳了稳心神,再次持剑急刺而来,见此霸道攻势残剑毫无怯意,每每剑临之际,总能及时跃空闪避。
突然残剑猛地一剑挥出,使得正在疾攻的陈浩之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御,险之又险地被一剑划伤了右臂,与此同时闪电一脚击中陈浩之,竟直接将其硬生击退数丈远,内脏之处更是一阵晃动。
陈浩之这才意识到对面之人的武功高过自己许多,正被此力道震惊之余,威压再次逼近,残剑已然腾空砍来,陈浩之反应迅速,急忙横剑而挡,可下盘之处却是被残剑双脚再次踢中,将他击飞数丈倒地。
当残剑挥动双剑劈向他的面门之时,一把油纸伞破空而来,残剑鹞子翻身,刚刚站定,张舆已然单手托住伞柄,那把很是朴素的油纸伞在雨幕中轻轻旋转,雨珠滴落在地,溅起一朵朵小水花。
张舆冷眼斜睨着他,轻轻一笑:“你这人真是奇怪,非要自寻死路。”
“抓捕像我们这样的替罪羔羊,又何须公安小郎君亲自跑一趟呢?”
“到底毓童是不是一只替罪羔羊,你我说了都不算,得带回衙门审讯过后才能知晓。”
“她没有犯任何过错,该抓的人应该是柳宗明。”
站在雨中的残剑满眼都是恨意,他握紧双剑,一字一顿道:“错的人不是她,而是这吃人的世道。”
张舆收起雨伞,一甩袍袖,雨点飞溅,他俊脸一沉道:“这世道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可以有吃人的本事,但吃了人不要轻易留下什么把柄,不然就很难逃掉了。”
“张舆,你的爷爷乃当朝司空,身居宰辅,尽忠匡扶社稷,我以为你与其他贵族子弟不同,持有干将剑就应该扞卫天下正义,故而我冒死前来,可我发现自己想错了,你跟柳宗明一样,藐视我等卑贱之人,恐怕就是在张司空面前,也不能申诉,普天之下,还有何处可容升斗小民申辩抒怀,还有哪位权贵子弟肯听贩夫走卒的款款心声,对我们而言,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张舆冷笑道:“你的话未免太多了,杀人凶手有何资格在此喊冤?”
残剑随手丢出的剑鞘斜斜插入泥地中,激起水花还未落下,他已然挥舞双剑朝张舆飞奔而来,张舆脱去外袍,单手甩出拍打在满是积水的地面上,抽回转身,扭力成棍,挥动间水珠乱舞,剑刃直接被快速转动的布棍挡了出去。
在张舆将布棍重重击打在水面上,四散飞溅的水花犹如破碎的琉璃一般,纷纷砸向残剑。
抡起的布棍在茫茫雨幕中似蛟龙出江,捕捉不到它的影子,只能听到那霍霍的声音,强势的掩盖住风声和雨声。
就在这时张舆单手猛甩布棍,将残剑右手上的那把剑紧紧缠住,陡然抽拉,剑被折断,顺势棍尾击中残剑的前胸,以腰带腿迅疾转身,布棍在点点雨滴中划出一个绝美的圆弧,朝着残剑的脖颈平抡过去,这一刻众多小水珠汇集在一起,被那股凌厉的棍风肆意鞭打,全都猛烈的砸向残剑。
残剑快速闪避,然后右脚蹬地,身体向左转动,右腿直线出击,阻截住这威猛的攻势,最后以长剑支地,吐出一口鲜血。
残剑很清楚对方所使用布棍的优势和劣势,那就是布棍只有在被激发的那一瞬间威力凶猛,因为那时是甩动速度最快的,杀伤力最强的时刻,被击中至少也会断几根肋骨,从张舆的甩布速度和臂力来看,没有干将剑的他依然霸气十足。
刹那间张舆将那把雨伞飞掷出去,继续单手舞动布棍,身体却像炮弹般横扫一片,卷起已经裂开的地面上的碎石,纷纷射向残剑。
此时张舆在身体周围不停的舞动,就是为了给布棍蓄力增加速度,布棍一旦静止就如同一个搓成条的普通布,杀伤力几乎为零,技法跟软鞭很相似,长枪或许可以克制布棍。
当布棍再次朝他甩过来,他抓起地上的一杆长枪,腾空跃起,长枪向下一劈,借着布棍的那股力道,他在半空中向后翻转,想要顺势用枪头攻击张舆的后背,不料张舆猛地撑起油纸伞,挡住那一枪,迅速旋转伞柄,人随伞动,仿佛车轮碾过地面,荡起一片片水花,像初绽的朵朵白莲,在无形之中变成移动的透明雨墙,不管残剑怎么奋力劈砍,都无法击碎它。
在残剑挥剑抵挡之时,一匹白色骏马突然从林间飞奔过来,残剑双脚轻轻踩着水洼,速度极快,好似蜻蜓点水,并未激起多少水花,纵身跃到马背上,随着一声嘶鸣,马直接向张舆猛冲过来。
残剑一手抓着马鞍,身子倾斜而下,贴着马腹,右脚踩着马镫,挥剑如闪电,似雷霆,上前阻拦他的官兵毫无还手的能力,接连毙命,马上功夫娴熟的他很快就杀出一条血路。
张舆站在原地也不躲闪,当马迫近他仅有一尺的距离时,他倏尔旋身,一脚踢中马腿,马摔倒在血水中,残剑身子不稳,也滚落在地,张舆掠到他身前,手持一把残剑直接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这一次他再难站起身。
“雨轻的手和脚都受了伤,今天你又杀死这么多官兵,我现在废掉你的手和脚,也不算太过分。”
第一百七十二章 谁的陷阱(一)
官道上,血水、泥水和雨水混成一片,残剑趴在地上,捂住胸口,嘴角涌出殷红的鲜血,惨笑道:“你不仅臂力过人,腿功也是了得,即便不用暗器,雄不屈也会死在你的手里。”
“我现在不杀你,但也绝不会就此放过你。”
张舆重新撑起油纸伞,雨水早已打湿了他清俊的脸庞,他平静的眼底渐渐涌起愤怒,“山坡遇袭那一次,她没有伤到分毫,也许那时候的我可以考虑放过你们,但在万山寺所发生的事,已经触碰到我的底线,她身上所受的伤,我定要你们加倍偿还,不管是毓童,还是柳宗明,或者其他什么人,只要参与了此事,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残剑苦笑道:“在这世上不止你这样的权贵子弟有想要保护的人,命贱如蝼蚁的我也有想要拼命去守护的人,为了她,我可以违背良心去害人杀人,做任何事情,甚至舍掉自己的生命。”
“等进了牢狱,你和毓童有大把的时间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张舆直接转身,对宁傕道:“将他带回县衙,然后派人继续搜寻毓童,务必在明早天亮前抓到他。”
宁傕点头,即命捕头给残剑戴上枷锁,还没等捕头走近他,一支箭矢猛然间射中残剑的前额,残剑的眼中满是不甘和悔恨,他不害怕死亡,唯独害怕留毓童孤苦一人,最后他的眼角落下一行泪,瞬间又被雨水冲走,他喃喃自语道:“阿兕子,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张舆握紧油纸伞,瞥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残剑,然后移目望向附近的林子,头发上的雨珠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脸上渐渐浮起鄙夷不屑的笑意,沉吟道:“只敢躲在暗处放冷箭,没胆量的家伙,你这次是逃不掉的。”
此刻的蔡家别院早已停了歌舞,厅上一片死气沉沉。
吕莘刚才告知蔡谟一个消息,柴六郎已于昨晚死在狱中,蔡谟倚枕半躺在玉簟上,目光呆滞的望着屋梁上方,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长时间,眼圈渐渐泛红,直到流淌下两行泪水,他才伏案痛哭起来,哭声甚是悲哀,哽咽道:“六郎,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管事赶紧上前劝慰道:“事已至此,请道明郎君节哀自重。”
“柴六郎好歹是他的亲表弟,现在人死了,要是道明兄不悲不哭,外面的人会怎么想呢?”
吕莘正坐在席间吃着甘菊冷淘,这是乐淘居新推出的一种夏日冷面,将甘菊苗捣汁和面,做成细面条,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然后伴香油冷藏,食用时再搭配时鲜蔬菜与作料调味,入口清新适人。
桌上还摆着酥山、琥珀糕,杏酪和什锦冰盘,这些全都是吕莘在乐淘居点的外卖,他瞥了一眼蔡谟,哭声渐渐止住,他便从盘中拿出一个红豆沙蒸糕,递给蔡谟。
蔡谟却摆手道:“我现在没有心情吃东西。”
“就是因为没那个心情,所以才要吃。”
蔡谟微怔,接过那个红豆沙蒸糕,咬了一口,咀嚼两下,眼泪仍是止不住的流下来。
吕莘无奈的放下筷子,皱眉问道:“道明兄,你怎么跟个女人一样哭哭啼啼,这会伤心难过有用吗?你来成皋县之前可有占卜吉凶?”
蔡谟拭去眼角的泪水,低声道:“幼安兄,你这是何意?”
“钟雅对柴六郎贩卖铁器这件事不是很关注,况且柴六郎如今已经死了,自然也不会牵连到你的身上,钟雅此番来成皋县的目的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
吕莘喝了一口冰镇酸梅汤,顿觉神清气爽,也拿起一个红豆沙蒸糕,神秘一笑道:“道明兄,那个白菡是毛髦送给你的吧?”
蔡谟愕然,手里的半个红豆沙蒸糕掉落在地,吕莘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沉声道:“毛髦先前去洛阳拜见过汝南亭侯和郁,当时钟雅就注意到了他,后来白菡回到自己老家陈留浚仪,钟雅在陈留郡开了许多酒肆,你也是知道的,想要找出一个人,对钟雅来说并不难。
白菡应该是先回谢家别院复命,然后又去找的毛髦,很巧的是那时候谢裒身边的护卫夕夕也在陈留,所以说白菡真正的主人其实是谢裒,毛髦只不过是送个顺水人情而已。”
“幼安兄,你是说琅琊王也参与进来了?”
“关于邬家宝藏的传闻也有好些年了,到现在邬家抢劫案还没结案,谢裒在你身边布一个闲棋也不算什么了,不过道明兄已经把白菡交给钟雅了,钟雅向来欺负人没商量,何虔在宴席上被他那么一吓唬连夜就离开成皋县了,想想就觉得好笑。”
吕莘说到此处突然抓住蔡谟的右手,低笑道:“你不必担心,柴六郎福大命大,死不了的,不过柳宗明就说不准了。”
蔡谟心领神会,匆匆吃完了那个红豆沙蒸糕后,就灌了一口凉茶。
“道明兄,阳平太守苟曦与东海王司马越交好,任远之前就弹劾他搜刮民财,可惜朝廷并未罢免他的官职,我听说他最近和东嬴公司马腾来往甚密,道明兄何不借此大做文章呢?”
蔡谟望着他道:“不知幼安兄可有什么良策?”
吕莘给他倒了一杯酒,悠悠道:“对东海王来说,少了柳宗明这么个幕僚,还可以再征辟其他的世家才俊,可苟曦是东海王结交的兄弟,东嬴公司马腾还是东海王的亲弟弟,若是这两个人犯了事,就等同于折了东海王的左膀右臂,说不定东海王也会跟着受牵连,和演派你来成皋县不就是为了找出东海王的把柄,只可惜柳宗明身边的毓童把事情办砸了,私自开采铁矿这项罪名是安不到东海王身上了。”
蔡谟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本来他昨日就派人去请卢琛过来叙话,可惜卢琛并未过来,没想到今日吕莘倒是突然而至,虽然吕莘没有言明来意,但是蔡谟大致已经猜到是卢琛让吕莘过来这一趟,帮他收拾残局的。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第一百七十三章 谁的陷阱(二)
“近日传闻清河王世子司马覃所佩戴的金铃忽然隐约生出麻粟似的斑点,占卜者认为金是我朝即将兴盛的征兆,并且在司马覃初生时,有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更有人说清河王府上空有天子气,此传闻最早是在清河,又传到阳平郡,之后就在并州流传开来,帝王出生必伴有异象,可正统继承人东宫太子身在洛阳好好的,散播舆论者到底是何居心呢?”
蔡谟不解道:“阳平郡竟有这样的传闻,我怎么不知?邺城和阳平郡挨得又近,若真有这等传闻,成都王肯定会知晓的,那么也用不着我再来成皋县了。”
“我说他有就有,没有也有。”
吕莘从容一笑,“道明兄,这种舆论大都是有心者故意而为之,像当年陈胜、吴广起义,深夜篝火狐鸣,在鱼肚中藏帛书,就是为了得到百姓的支持,然后振臂一呼,让民众揭竿而起,而帝王出生时天降异象,无非是想证明他是上天选中的人,用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巩固统治,就连张昌那个妖贼还找来一个假的汉室宗亲刘尼当傀儡,一般造反初期很需要这种宣传,其实这就是一种骗局。”
蔡谟惊讶道:“啊?真是你编的?”
“不管是谁编造出来的,阳平太守苟曦和并州刺史司马腾都脱不了干系,你只要抓住时机,就能事半功倍。”
“你是让我捕风捉影。”蔡谟苦着脸道:“那总得有些影子吧,空口白牙别人也未必会信。”
吕莘笑了笑:“司马覃所佩戴的金铃就是东赢公司马腾送与他的,这件事是真的,当年清河王司马遐逮捕太保卫瓘,卫瓘故吏荣晦尽杀卫瓘子孙,司马遐却不加以阻止,河东卫氏和司马遐早就结下了梁子,你可与卫璪共同谋划此事,我想道儒兄也会暗中帮助你们,罗列一些罪名出来,到那时东赢公司马腾和清河王司马遐都会因谋逆罪被终身圈禁在金墉城,而东海王司马越只能自求多福了。”
蔡谟点点头,东海王当年因参与诛杀杨骏受封五千户侯,崔意的父亲崔宇就是被东海王构陷入狱的,这笔旧账崔意迟早会想办法和东海王清算的。
“雨轻姐姐,我要吃那个小鹿的棒棒糖。”
“陈珠,小鹿的棒棒糖是我的。”
“阿飞,别理他,他总是过来黏着雨轻姐姐,跑到我们家里来抢东西吃,我看颍川陈家和荀家一样,都喜欢占人便宜,每天都要吃一碗肉末鸡蛋羹,还得炖的嫩嫩的,要求真是多。”
裴恬白了陈珠一眼,说道:“陈珠,既然你这么尊贵,就待在自己家里,别天天跑来这里,我们裴家可养不起你这头能吃的猪八戒。”
陈珠一脸委屈道:“昨天我就没吃到炖鸡蛋,你还说夏季炎热,鸡鸭都不下蛋了,鸡蛋少,得省着吃,十个钱一个都买不到,让我别再吃炖鸡蛋了,鸡蛋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裴家连个鸡蛋都不舍得让客人吃吗?”
“别说鸡蛋了,就是草根子并州的灾民都未必吃得上,陈珠,你活得能不能别这么矫情,一顿不吃鸡蛋不吃肉又不会死,要是你实在想吃,干脆就从自己家里拎一篮子鸡蛋过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和阿飞是绝不会跟你抢的。”
三个小男孩排排坐,雨轻正准备给他们分发糖果,见小智和阿飞总是挤兑陈珠,便微笑道:“不管是圣诞小鹿棒棒糖,还是爱心棒棒糖,吃到嘴里味道都是一样的,你们又何必为这个而争执呢?明日全都做成小鹿棒棒糖,到时候你们也就不用再抢了。”
“雨轻姐姐,我只是逗他玩的,阿飞也不会真跟他抢小鹿棒棒糖的。”裴恬表现得很是大方,又将那个已经解开的孔明锁放到桌上,笑道:“我花了一夜的功夫才把它拆开的。”
“小智真聪明,待会我让人把玉制九连环拿给你,那个可是有点复杂的。”
雨轻摇着折扇,望见山延已然走过来,她便笑道:“读书会可以开始了,今日听完《城南旧事》后,还是照旧要写一篇读后感,写的最好的人有奖励。”
听着山延给三个孩子讲这个熟悉怀旧的故事,雨轻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电影里的某个场景,那个纯真无邪的小女孩问自己的父亲,“爸爸,贼为什么要偷人家的东西?”
“他要吃饭,可是又没钱。”
“他为什么没有钱?”
“呃,这个.......”中年男子抽着烟笑了笑,“你还小,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雨轻坐在轮椅上,阿勒在后面推着她,雨轻合上折扇,突然问道:“阿勒,你能分清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吗?”
阿勒笑道:“那个叫英子的小女孩说人太多了,她看不懂,她没有见过海,分不清海跟天,也分不清好人跟坏人,我和那个小女孩一样,也从未见过大海,但是我知道雨轻小娘子是好人,这样就够了。”
“做好人很容易被欺负,我只做自己。”
阿勒止步,轮椅停了下来,“雨轻小娘子想做的事,一定是对的。”
“阿勒,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我只是想从根源上解决一些问题,虽然这样做起来有些难度,但是总要努力试一试。”
雨轻扭头对阿勒神秘一笑,“其实我见过大海,却从未去过大草原,有机会我很想去看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到底是一番怎样的景象,阿勒,你愿意陪着我一起去吗?”
阿勒坚定地点点头,“嗯,雨轻小娘子不要忘了还有迅雷和小白。”
雨轻沉吟道:“我答应过小白原先的主人一件事,姚戈仲如今已至弱冠,他又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当卢琛走了过来,阿勒便安静的离开了。
“《城南旧事》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治愈人心,孩童的眼中,乱世如水,不分善恶。”
卢琛慢慢的在后面推着她朝荷花池那边走去,他刚才在陈眕的别院中略坐了坐,和周恢、陆机聊了些荆州的事情,然后就回到了裴家,正好听到山延在给三个孩子讲故事,这个故事他从未听过。
第一百七十四章 风中变奏曲(一)
“谌哥哥,其实《爱丽丝漫游奇境》也是个很好的故事,下次故事会我打算讲给小智他们听,以后可以再编排一场梦幻的舞台剧,到时候邀请知世她们一起来观看。”
不二手里提着一个紫檀茶壶桶,这就相当于保温瓶,在茶壶桶中放入一些棉絮和织物,将茶壶放入其中,便能减缓茶汤冷却的时间,不仅能给茶水保温,而且还能保护茶壶不受磕碰,方便搬运茶具。
“雨轻,你今天脸色不太好,我让人煮了红枣枸杞茶,你先喝一些吧。”
卢琛停下步子,不二很快就给雨轻倒了一碗红枣枸杞茶,卢琛先接了过来,感觉了一下温度,含笑道:“不算很烫,你喝着应该刚刚好。”
“谌哥哥,原来你也做了一个茶壶桶,我看谌哥哥真的很懂得养生,很少喝冷饮,只喝温水。”
卢琛淡淡一笑,他昨日无意中听到怜画和梧桐说要去煮什么红糖姜水,夜里下了雨,担心雨轻身上会不舒服,又要准备什么白纸制作月经带,还说如果有那种卫生巾就能方便许多了,卢琛读过一些医书,略懂医理,自然能够猜出雨轻来了月事。
在古代对女性来月事基本上都认为是污秽的,甚至是不祥的,这时候女人也通常待在房中不再外出。
雨轻也不例外,陪着三个孩子说笑一阵,就打算回屋休息了,张舆去了官渡抓捕毓童,钟雅今早出府去处理公事了,楚颂之带着程圆圆去郊游享受二人世界了,卢琛和吕莘也都出去了,雨轻身上有伤,如今连陪她逛园子的人都没有,她整个人也是怏怏的,想着只能去找雷岩说会话了。
想不到卢琛很快就回来了,雨轻喝着红枣枸杞茶,瞬间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卢琛弯腰把雨轻双腿上的薄毯子往上盖了盖,笑道:“你这里又是故事会,又是梦幻舞台剧的,难怪陈珠天天要过来裴家用饭,他的父亲刚才还说,直接让陈珠住在裴家好了,就是小智和阿飞合伙欺负陈珠,他也是不管的。”
雨轻细细端详了一会这只羊脂白玉碗,然后说道:“其实珠儿很懂事,昨日爷爷和四叔在院中谈及并州连年闹饥荒,当时珠儿和小智、阿飞就坐在旁边玩跳棋,没想到今早珠儿就抱着一对翡翠马跑来我这里,说要把它卖了再去买粮食,赈济并州灾民。
还对我说他房里有好些贵重的摆件,都可以拿去卖了,因为他太小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虽然有钱,又不由他随便使,但他很想出一份力。以前我一直觉得珠儿娇生惯养,有爷爷宠着,别人打不得骂不得,根本不懂人间疾苦,可是他却很善解人意。”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陈珠这么喜欢你,自然会变好了。”
“四叔说回到洛阳后,珠儿会来裴家私塾读书,好像伯仁先生的长子周闵也会来,如今裴家比荀家更受欢迎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荷花池畔,小景早就在那里备好了点心水果,还搬来两把黄花梨卷口靠背卷草纹玫瑰椅,卢琛扶着雨轻坐到玫瑰椅上,然后他也坐下来,微笑问道:“昨日我看到覃思拿着一封书信去了你的书房,是不是道儒快要来成皋县了?”
“嗯,悦哥哥在信上说他已经处理好了手头上的事情,不日就会赶来这里。”
卢琛笑容恬淡,“雨轻,牧率汲桑手下确实有个叫匐勒的羯族人,他还招集了桃豹、逯明等为群盗,说他极其危险可怕,我倒是没发觉,在并州那一带有很多像他这样的盗匪,都成不了什么气候,剿灭这伙盗贼也并不费力,他还不如南蛮张昌有实力,不过听说郗遐已经擒获张昌,并将其斩首,这场叛乱终于平息了。”
“谌哥哥,杀一个匐勒确实很简单,可是杀了之后也许还会出现第二个匐勒,第三个匐勒,所以如今杀他意义不大,还不如把荏平牧区的汲桑和匐勒召集的群盗全部收编过来,对他们加以约束,说不定以后还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关外之地一般都很寒冷,难以开荒种地,所以中原打败草原后很少占领,而且草原民族过得艰难就想抢掠,如果可以发展毛绒毛线等与羊毛有关的技术,那样中原人御寒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也就可以向关外发展了,草原民族也能够被驯化。
悦哥哥也很赞同我的这个想法,把胡人全都驱逐出关外也不太现实,靠杀也是治标不治本,要一手萝卜一手大棒,悦哥哥回到清河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去了常山真定,这些日子他应该做了许多事情。”
在李如柏同雨轻讲到羯族人,然后钟雅又看到太原郭敬出现在这里,雨轻马上就想到了石勒,不过现在的石勒应该叫匐勒,还未改名。
郭敬年轻时与羯族石勒交好,宁傕又是阳曲人,他的从兄正是宁驱,在调查邬家抢劫案时,宁傕表现的太过积极,不免让张舆开始怀疑他的真实动机。
经过祁斯的手下秘密调查后发现有名羯族人曾出现在宁傕的宅院附近,想来张舆已经旁敲侧击的问过宁傕了,不管是郑翰,还是匐勒,再或者白菡背后的主人谢裒,都应该对宝藏很感兴趣。
卢琛喝了半杯梨水,淡然一笑:“一般游牧部落都是用羊毛或驼毛制成布和毛毡,你却想到纺羊毛,织毛衣和羊绒衫,不过前提需要大力发展畜牧业,公安兄不是早两年就派人在渔阳牧养山羊,估计你现在又想要在新兴郡以北发展畜牧业了。”
“谌哥哥,送你一只小狮子。”
雨轻从袖中取出一个毛线编织的小玩偶,嫣然笑道:“谌哥哥,这只小狮子叫小可,是个守护神兽,它会一直保护你的。”
卢琛接过这只奇怪的小玩偶,它长得小小的豆豆眼,背上还有一对翅膀,卢琛疑惑道:“它看上去很像是小熊布偶,跟维尼熊长得差不多,它怎么会是狮子呢?”
雨轻双手托着下巴,眯眼笑道:“小可封印解除后的本体就是一只狮子,也可以说是狮虎兽,不过我还是喜欢这样萌萌的小可,谌哥哥不觉得它很可爱吗?”
“那你送给公安兄的会是一只黑猫警长还是龙猫呢?”
“你可以猜猜看。”
第一百七十五章 风中变奏曲(二)
“反正是很奇怪的东西,上次你讲得《哈尔的移动城堡》,什么空中漫步,简直匪夷所思,比武侠还要离谱。”
卢琛将只有巴掌大的小玩偶放进一个锦袋里,然后看向不二和小景,他们会意很快端过来二十七个琉璃杯,卢琛依次往琉璃杯里倒入不等量的清水,然后一手拿着一根筷子,开始敲击起来。
随着敲击音乐响起,纯真的少女脸上绽放出甜美的笑容,眼前的男子竟然准确无误的敲击出那首《永远同在》。
卢琛不止一次的听到过雨轻哼唱《千与千寻》的主题曲,就在小昭家里借宿的那一晚,他还隐约听到了这首曲子,雨轻曾说自己很喜欢这个动画故事,所以卢琛便尝试着用敲击琉璃杯的方式演奏出这首曲子。
在他放下筷子后,便用湿润的手指摩擦盛有不等量水的琉璃杯边缘,继续演奏这首曲子。
这种手法是相当有难度的,因为不同量的水会产生不同的音高,故而调音会很耗时耗力,另外手指触碰琉璃的时长和力度也是很讲究的,犹如弹钢琴时手指触摸琴键一般,也许只有拥有绝对音感的他才能做到。
聆听着如此美妙的音乐,雨轻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卢琛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琉璃杯边缘处不停的摩擦着,唇畔噙着一抹从容的笑容,眸底深处尽是温柔,这一刻他的心变得简单而纯粹,他的世界里只有她。
当一曲奏毕,卢琛轻声道:“下一首《起风了》。”
干净的乐曲沁人心扉,好似一阵深情的风,吹起了少女对前世的怀念,她所爱的人和爱她的人再次浮现在眼前,可惜他们的身影很快消散,在这里生活的她,好像早已习惯,她有亲人,还认识了许多朋友,她希望身边所有人都可以一直好好活下去。
伴着动听的音乐,卢琛徐徐唱起歌来,他的嗓音干净而空灵,犹如被天使亲吻过一样,透着一点点少年的孤独感,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如今走过这世间,万般流连,翻过岁月不同侧脸,措不及防闯入你的笑颜,我曾难自拔于世界之大,也沉溺于其中梦话,不得真假,不做挣扎,不惧笑话,我曾将青春翻涌成她,也曾指尖弹出盛夏,心之所动,且就随缘去吧,逆着光行走,任风吹雨打.......”
卢琛再次睁开双眼,头戴缣巾的他绅士又从容,夏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乐曲停,他凝视着少女,微笑问道:“这是我第一次唱歌,你觉得好听吗?”
雨轻鼓掌赞道:“超级好听,谌哥哥的声音空灵又缥缈,自带一股仙气,再加上你的颜值和气质,完全可以挤进洛阳名门四大公子行列了,阿虎恐怕都要排在谌哥哥的后面了。”
卢琛摇了摇头,“你怎么总是喜欢弄一些无聊的排名,什么足球明星排行榜,洛阳四大花旦,我完全看不出这些有任何意义。”
“谌哥哥你是不懂,娱乐行业钱途无量。”
“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娱乐自己就好。”
这时覃思匆匆走了过来,躬身禀道:“雨轻小娘子,你的那个护卫提着刀去竹林找茂弘小郎君的麻烦了。”
卢琛的脸上露出事不关己的促狭笑容,而雨轻却有些生气的自语道:“肯定是苗烈,他怎么可以这么鲁莽?”
小竹林中,裴肃和王祷正在对弈品茗,苗烈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这种闲适的氛围。
“姓王的,你以为自己随随便便送些昂贵补品,金银珠宝和绸缎,别人就会受宠若惊,像是得到什么赏赐一样对你感激不尽,雷岩不是可怜的灰姑娘,不需要你的施舍,我看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要是没有雷岩,你早死在机关暗道里了。
她当时舍命救你,不为任何原因,也许人杀人需要理由,但是人救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你如今这样做分明就是瞧不起她,欺负她无父无母,出身草莽,不配与你平起平坐,更没有把她当作恩人看待。”
苗烈挥刀指向他,怒道:“我告诉你,她不是裴家花几个钱买来的丫鬟,也不是谁家豢养的死士,她是堂堂山寨之主,容不得你这样的士族子弟随便消遣她,此刻你还是这样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你真当我手中的刀不利吗?”
站在不远处的卢琛眯眼望向他们,只见厉生已经带着一队护卫赶过来,王祷仍旧泰然坐在石凳上,裴肃明显坐不住了,站起身,敛容道:“你这厮真是太无礼了,茂弘兄特意过来探望雷岩,完全是出于关心,你这么顶撞客人,还不自去领罚。”
苗烈浑然不理会裴肃,甚至朝他们又走近了几步,正色道:“人可以卑微,但不能卑贱,王祷,你对她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该负什么责任就要负,不要占了人家的便宜就想跑,除非你跟上官胜一个德行,都该被人千刀万剐!”
卢琛双手扶着轮椅后背,忍不住笑道:“雨轻,这个苗烈说起话来还有几分道理,是不是你教他的?”
雨轻双手捧着白玉碗,小口喝着温度刚好的红枣枸杞茶,也不作答,卢琛打开折扇帮她挡住刺眼的阳光,附耳低语道:“茂弘兄就不该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现在这里就是错。”
雨轻沉声道:“谌哥哥,他来或者不来,对雷岩来说,都是一样的。”
“我自然会对她负责。”
王祷看了苗烈一眼,淡淡笑道:“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来责问我,你好像并不是雷岩的亲人,也许你们是朋友,不过我没必要听你讲这些,因为该说的话我都说了,该解释的我也解释了,我会给雷岩考虑的时间。”
“考虑什么,让她给你做妾,我听说你的堂兄王敦把姬妾都打发到菜园里种芦菔了,说是不养闲人,琅琊王氏子弟对府中姬妾可有丝毫的怜悯心,你对她并无好感,纳她为妾不过是变相的敷衍,以后她待在王家就像是个不中用的摆设,说不定哪一日还会被你的嫡妻羞辱打骂,最后死的不明不白,高门大院里死个姬妾犹如碾死一只蚂蚁,到那时你会感到伤心吗?”
苗烈冷哼一声,“你不会,你是个聪明人,但也很自私,因为你是琅琊王氏子弟,你最看重的是自己家族的利益,还有你今后的仕途,哪怕你深爱一个人,一旦发觉那个人可能会阻碍到你未来的发展,你也会毫不犹豫的放弃她,因为你没把握承担这一切,所以你做事喜欢提前规避风险,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感情用事的,想爱也不敢爱,你这样活着还不如谢裒,至少他是真心对自己的贴身丫鬟好。”
第一百七十六章 风中变奏曲(三)
裴肃见王祷的脸阴沉下来,立刻叫道:“来人,把苗烈带下去杖责一百。”
“二哥哥,他是我的护卫,在此胡言乱语,我待会就重重罚他。”
卢琛推着雨轻走过来,雨轻满脸歉意的说道:“阿龙哥哥,他只是个粗人,什么也不懂,你莫要听进心里去。”
王祷也站起身,看着雨轻,勉强笑了笑,却有几分落寞,“我今日只是来看看她的伤势如何,并没其他的意思。”
“我知道,阿龙哥哥是好意,你对她不需要感到抱歉,也不要有负担,她不是那般柔弱的女子,那件事她已经全都忘记了,你不必为她负责。”
“雨轻,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你什么都不用做,那件事就当从没有发生过,雷岩确实配不上阿龙哥哥,可她也不愿做你的妾室,你的好意她心领了,你送来的礼物我替雷岩收下了,我也该回屋练字了,你和二哥哥继续在这里下棋吧,不会再有人过来打扰你们了。”
雨轻又回头对卢琛调皮的笑道:“我突然来了灵感,准备写一首好诗,等下拿给陆先生看。”
卢琛对王祷略微笑了笑,就推着雨轻缓缓离去了,其实卢琛和王祷来往并不多,只是从崔意那里了解一些有关王祷的事情,不过苗烈所说的那番带有抨击性的话,应该不会是雨轻教给他的,也不是张舆,那么只有钟雅了。
在左太妃出事后,雨轻就只身离开洛阳,是王祷一路护送她安全抵达临淄,可以说王祷和雨轻缘分不浅,如果王祷真的有心靠近雨轻,那么他就不会只留下青奴,自己转身离开,也许在那时他就做出了取舍,他和雨轻之间的关系不会再进一步了。
而钟雅早已看明白了这一点,从苗烈的口中说出来,为的或许就是让雨轻听到,王祷可以做雨轻的知己,也只能是知己了。
卢琛轻轻一笑,“彦胄兄也会一心两用了,自己忙于公务,还不忘处理这些琐事。”
雨轻手里拿着一个铜木柄手摇风扇,这个手柄连接一体式的玩具小风扇比手掌略大些,用手捏动手柄,玳瑁材质的扇叶就会随之转动,这还是钟雅照着雨轻所画的设计图找来巧手匠人,做出的这件机械玩具小风扇。
雨轻一边感受着小风扇带来的舒爽,一边说道:“钟雅好像去拜访平原王(司马干)了,作为宣帝(司马懿)的嫡子,他比梁王和赵王尊贵多了,可是他视功名利禄如粪土,大臣想要见上他一面都很难,那些企图拉拢他入伙的人,更是没办法说动他的,原来平原王来成皋县已经好些日子了,我却从未见过他,要不是钟雅昨日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平原王也来成皋县避暑了。”
“平原王懂得守拙,才能够在自己兄长司马炎当政期间过着既富贵又安全的生活,也不至于遭到他的忌惮和毒害,他的别院中也没有多少幕宾,可能他只想待在这里安静的避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接见彦胄兄和令狐先生。”
雨轻点点头,小声自言自语道:“要是可以有那种多功能小风扇就好了,不仅可以喷雾加湿,还能当手电筒,可折叠,小巧方便携带,可惜没有电,晚上也不能逛街吃宵夜,城中大街上只有死寂沉沉的宁静,只能待在自己家里没事数星星了。”
在宋代以前有严格的宵禁制度,禁止人们在夜晚外出,应该是为了保护城中百姓安全,当然还因为物质匮乏,商业和贸易不发达,也没有娱乐活动,百姓也没有什么出门的动机了,同时也是防止人们在晚上聚众闹事,为了维护统治而约束人们在夜晚的自由。
“雨轻,你又在说什么,还是快点回屋去吧,要么认真写诗,要么刻苦练字,若是感觉累了就睡一觉,山常侍来了,我要去前厅了。”
卢琛望见吕莘和山允的身影,便松开手,示意怜画和梧桐带雨轻回房休息,然后他就大步走开了。
“十张锅盔夹凉粉,一大碗牛肉汤饼丝,顺风你应该吃饱了吧?”
“算了,就这么着吧。”
“顺风,你提前回来了,我们也没来得及给你准备一桌好吃的,但肯定要让你吃饱的,要不再来一盘胡饼,把剩下那点熟肉都卷上。”
花姑在说话间已经帮雷岩更换了绷带,又笑问道:“顺风,你不会没吃早饭吧?”
“一个卧榻养伤,一个坐着轮椅,我才走了几天,你们怎么都变成伤员了?”
顺风摇了摇头,一口气灌下半碗凉茶,长长吐了一口气,“雷岩,其实这也没什么,雨轻不是说过,这世上连接生的男大夫都有,王祷碰了你的身子也是为了帮你上药,你把他当成大夫就好了,要是你真喜欢上了他,那就另当别论了。”
“花姑,顺风胃口大,你刚才就该拿个洗菜的盆给她装汤饼才对,省得她没吃饱坐在我这里说风凉话。”
雷岩白了她一眼,然后倚着靠枕,随意翻看着那本《荆襄名门绯闻录》。
花姑吃吃笑道:“顺风,我觉得你特别适合做吃播,看你吃东西太下饭了。”
“顺风你回来了。”
怜画扶着雨轻走进屋内,顺风调侃笑道:“卢琛演奏出来的音乐就像微风拂面,温柔的难以捉摸,雨轻,你现在的心情是不是特别的好?”
“看到你平安回来,我的心情更好了。”
雨轻坐到玫瑰椅上,怜画就轻轻的关上门退了出去,和梧桐守在门外。
“朱全派去跟踪你们的人全都死了吗?”
“嗯,祁迟迟提前在马家附近的梅林中做了埋伏,然后故意把朱全派去的人引到那里,结果了他们之后,我和祁迟迟才去埋宝藏的那个地点,把那批宝藏转移到了别处。”
顺风夜探邬家,仔细观察那架绢绣围屏后,发现绢绣上马氏的母亲品茶、赏蝶、沉吟、阅读和听曲时目光注视的角度各有不同,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找出围屏背面所隐藏起来的五个线头,依次抽拉过后,围屏上面的图案瞬间就变成了一幅地图。
在顺风离开邬家之前,故意打翻了邬启豪寝室中的灯台,围屏便被烧毁大半。
“雨轻小娘子真乃神人也。”花姑赞叹道:“朱全待在邬家这么久都找不到宝藏埋藏地,你一出手立马就找到了,这样看来你才是宝藏的真正主人。”
第一百七十七章 比悲伤更悲伤的秘密(一)
雨轻淡淡说道:“我可不是什么神人,有个叫达芬奇的画家创作过一幅神秘的画作,叫做《最后的晚餐》,画中每个人都展现出了不同的动作和神情,而画作所蕴含着的秘密就在其中,我并不确定那架绢绣围屏上是否暗藏玄机,但我十分确定他们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
绢绣围屏上最中间那幅画是马氏的母亲安静的坐在席上看书,而有个中年男子却在不远处伏案作画,他的目光正好落在她身上,这就是最美好的画面,你看书,我看你,也许马氏夫妇就过着像沈复和芸娘那样美好的生活。”
雷岩恍然笑道:“当时张舆说你观察不够仔细,原来你是在故意装糊涂。”
“也不是,我那时以为画中女子就是马氏,也没有太认真看绢绣落款处的那两行字,我只是想着邬启豪的寝室中会不会留有什么字迹,所以并没有把关注的重点放在绢绣围屏上。”
顺风拿起一块芸豆卷,说道:“雨轻,接下来只要谭县丞把朱全和假的邬琏绳之以法,邬家的白骨案就算是结束了。”
花姑坐在月牙凳上,托着腮笑道:“雨轻小娘子让厨房给彦胄小郎君做了芸豆卷,我看你来了,就先端出来一盘给你吃了。”
“顺风,晚上我们一起吃豚骨拉面和煎饺吧,我和雷岩都受了伤,没法去屋顶看星星了,但是我们可以在屋里打牌,把甜甜和苗湘湘她们一起叫过来,还有左媛,玩击鼓传花的游戏或者行花签令都可以。”
花姑拍掌道:“好啊,再弄一坛好酒,我们今夜也不醉不归,我的青春由我做主,再让莺音唱一首《明天,你好》,给我们助助兴。”
雨轻把她们聚到一处热闹一番,就是为了帮雷岩排解心中的苦闷,爱和被爱都是自由的,一个女人最好的生活状态就是活出自我,不必去迎合世俗的眼光,打破束缚枷锁,不管路途再坎坷,最后结果如何,只要不被打倒,又何必对人诉说?
相比雨轻,雷岩更有资格活得潇洒,过得自在,雨轻相信,雷岩很快就能走出阴霾。
在成皋县衙大牢内,隐约听到从长长的廊道上传来铁链划过地面的响声,这里关押着许多女囚犯,当一名狱卒来回走动巡视时,有个蓬头垢面的女子突然从牢门里探出手抱住狱卒的小腿,哀声道:“求求你,救救我,帮我带一封信给谭县丞。”
狱卒冷笑道:“送信,行啊,拿钱来。”
那女子后背伤的鲜血淋淋,艰难支撑着身子,抬头望着他道:“我已经被打得浑身是伤,好几天没吃饭了,哪.....哪来的钱?”
狱卒哼了一声,“没钱,阎王爷还不收穷鬼呢,谭县丞会理睬你这样谋杀亲夫的荡妇吗?”说着朝她身上踹了一脚,然后快步走开了。
那女子倒在地上低声哭诉道:“我没有与人私通,没有杀害我的夫君,我是冤枉的,为什么都不相信我说的话......”
这时,一个年轻妇人带着枷锁,脚上拴着铁链,一步步走过来,瞥了一眼倒地痛哭的女子,笑道:“有什么好哭的,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就行了,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指望牢头可怜你,那还不如一头撞死的好,还真是个蠢女人。”
“毓童,进去吧,明早姜县令会亲自提审你的。”
狱曹正用一种别样的眼神在她身上逡巡着,眼前的女子确实貌美,堪为尤物,凭着她的美色,大多数男人都会把她捧在手心里,就连柳宗明也不例外,外人都以为毓童是男宠,谁能想到她竟是一个美人,可惜胆子太大,竟想在万山寺刺杀裴家、王家和卢家的子弟,如今方方面面都要她死,没人能救得了她,也不敢救她,但凡跟她沾上一点关系,都得倒霉。
毓童走进那间牢房,看着狱卒将牢门紧锁,她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靠着土墙坐下来。
桌上摆着一盏油尽的枯灯,上面还挂着残破的蜘蛛网,牢里渐渐安静下来,毓童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等人。
抓住毓童的人正是李如柏,当时毓童带着十几名心腹随从准备离开那家客栈,可惜被李如柏堵住了去路,他轻笑道:“张舆并没有杀死他,杀死他的人是柳宗明,当然下一个就是你了,我怕你报错了仇恨错了人,所以过来提醒你一下。”
毓童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流下一行泪,也没有做任何反抗,可以说是束手就擒,因为那时的她已经明白了,她逃不走了,也不想再逃了。
“小郎君,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直接派人吩咐下官就是了。”
“宁县尉,我有些事想要问毓童。”
顺风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雨轻,缓缓来到毓童的牢房门口,雨轻就望见毓童带着枷锁和铁链,便淡淡说道:“帮她去掉枷锁吧。”
狱曹点点头,赶忙命狱卒打开牢门,很快就拆下毓童身上的枷锁。
狱曹讪讪一笑道:“这牢里气味大,小郎君身份尊贵,还是——”
“我家小郎君要单独和毓童说话,你们可以出去了。”
花姑白了狱曹一眼,抱着鲁班枕直接就走进那间牢房,梧桐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也走了进去。
宁傕只好先带着狱曹和几名狱卒离开了大牢,毓童看到雨轻坐着轮椅,先是微愣,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花姑面有愠色,将鲁班枕重重放在地上,柳眉一挑,瞪视她道:“雨轻小娘子的脚会受伤,都是拜你所赐,你这女人竟然还好意思笑,真是个蛇蝎美人,心思歹毒,害人无数,死了也要下十九层地狱。”
毓童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不以为然地笑道:“你要是来骂我的,那就尽管骂好了,骂完了就可以走了。”
梧桐打开食盒,将饭食一一端出来,叹口气道:“花姑,你没看到关在这里的都是一些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她也是如此,笑并不代表开心,有时候笑比哭还难受。”
毓童轻轻一笑:“那边就有个快要哭死了的女人,不管是真冤还是假冤,总之听着很烦。”
“梧桐,花姑,你们俩过去看看,若是还有人陈述冤情,你们就记录下来。”
梧桐点点头,和花姑很快走了出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比悲伤更悲伤的秘密(二)
毓童用手抚了抚鬓边的秀发,“我看姜建这个县令是做到头了,郭彰可是不会保他的。”
雨轻淡笑道:“再坏的人也有善良的一面,你进了牢狱,对这里的可怜女人还能有几分同情,看来我没有白来这一趟。”
“随你怎么想。”
毓童用筷子夹起一个炸春卷,尝了一口,自语道:“这里面有韭菜、香菇、猪肉,还有虾皮,吃起来很香,跟春饼有些像。”
一不小心汤汁流到下巴上,毓童皱眉道:“快给我一块干净的手帕。”
顺风看她伸着手很是着急,便把手帕递给她,她轻轻擦了两下,又问道:“有没有铜镜?”
顺风哂笑道:“你这女人真爱美,又是手帕又是铜镜,都被关在这里了,还会有人关注你的脸吗?”
雨轻直接拿出一个木雕嵌白玉双层首饰盒,还有一瓶蔷薇露,这是李如柏派双穗交给她的,可能是毓童遗落在那间客房中的物件。
毓童把首饰盒和蔷薇露抱在怀中,喃喃自语道:“这都是残剑送给我的,他总是做一些多余的事。”
雨轻神色平静的说道:“毓童,你知道吗?在我掉下去的那个瞬间,满脑子想的就是要拼命抓住小智和阿飞,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们掉下去,因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很爱他们,所以拼了命也要保护好他们,在那个山洞里,小智为了救我,还鼓起勇气拔出短刀刺向凶徒,那时的我们虽然身处黑暗的迷宫,但彼此心中依旧明亮如初,只要有坚强的意识,紧紧握着彼此相互牵着的手,就一定能活着走出去。”
“遇上你这样的对手,还真是让人头疼。”
其实毓童从未见过雨轻,不过和她这样面对面的说话,却显得很自然,好像她对雨轻并不感觉陌生。
“毓童,你也有爱的人,对不对?”
毓童没有回答,只是对镜梳妆,雨轻慢慢说道:“在我小时候一直都住在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因为无父无母,听到最多嘲讽的话就是不懂礼法,无人教养,父亲确实没有教过我,可是我也渴望被宠爱,被认可的机会,为父亲母亲,为家人做点事情的机会,我想你的处境或许与我有相似的地方。”
“我没你那么好的命,有的人一出生就活在阳光下,还有的人一辈子都感受不到阳光,你肯定从来没有饿过肚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从屋子里到屋子外,走到哪里都有人伺候着,不管外人怎么看你,你从小就过着高门贵女般的生活,就连你身边的丫鬟都比我过得好。
当年柳宗明是打算挑选几名能歌善舞的鲜卑女奴,恰好看上了我,那时我才十三岁,就被他买回府中,他对我很好,还说我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郎,没过多久我就做了他的侍妾,我以为他是真心喜欢我,可是有一天他把一个鲜卑女奴拥入怀中,对她说了同样的话,在他们欢愉之时,我却被人带进柳宗明的父亲的房中,没想到他们父子俩也有聚麀之诮,不止是对我,而是对许多姬妾,肮脏龌龊程度一点也不输于泰山羊氏。”
毓童在脸颊上轻轻擦了些粉,笑道:“我不仅服侍过他们父子,还有东海王和他的儿子,其实还有一些士族子弟,我已经数不清了,反正他们都是风流快活一晚,没有哪一个会真的讨要我做妾室,当然我也看不上他们,这些年我待在柳宗明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也处理了不少麻烦事,他知道我的能力,自然不会轻易把我送与他人,所以我常常打扮成男子陪同他出行,也方便单独行动。”
她眉眼带笑诉说着种种不幸的遭遇,仿佛这一切都无所谓,她的这种坚强让人心疼,雨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安慰她,只是拿出手帕,很快变出一枝红玫瑰,脸上绽出纯真的笑容,“这枝玫瑰花送给你。”
毓童惊喜不已,问道:“这是你做的?”
“嗯,我在来的路上用红色笺纸亲手折的玫瑰花,我觉得你就像是玫瑰花一样的女人,如果你穿上一袭绿色的露背丝缎长裙,肯定比电影里的女主角凯拉奈特莉还要惊艳,一定美到令人心醉,因为你温柔妩媚却又毫无含蓄,注定是男人们眼中的焦点。”
毓童愕然,“凯.......凯拉什么,她是何人,电影又是什么?”
“她是一朵英伦玫瑰,冷艳优雅,不过身材没你好,也没有你五官长得精致。”
“你怎么跟那些男人一样油嘴滑舌,不过听你这么说,我还是很开心。”
雨轻又开始模仿知世崇拜小樱的说话口吻,“如果有像毓童这么可爱的怪兽,我会很喜欢的,你的笑容最棒了,百看不厌,让人真想用摄影机或照相机拍下来,可惜现在没有,我的作画水平又很一般,只能把你的容颜记在心上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丫头。”
毓童拿着玫瑰花,笑着笑着流下泪来,这样的无声之泣,很美却很忧伤,看着看着,雨轻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我叫公孙念慈,乃燕王公孙渊之后,我的父亲很早就去了高句丽的灵蛇岛生活,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在我十三岁那年,小渔村闹瘟疫,我的父亲和母亲都病死了,我就和残剑、父亲留下的心腹家仆一起去到扶余,当时辽东太守派兵过来支援扶余王之子依罗抵御慕容鲜卑的进攻,并帮助依罗光复扶余国,之后还带走了许多人当奴隶,我设法混在其中,辗转到了青州。
后来就遇上了柳宗明,在我最迷茫的时候,他出现了,我想着他就是我的救命稻草,从此便走上了我们辽东公孙氏族的复仇之路,可惜我失败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救命稻草,他对我完全是一时欲望,却不见丝毫的情意,我和他之间只有相互利用的关系。”
雨轻微微有些沉默,公孙渊作为三国时辽东地方割据军阀,自立为燕王,第二年魏明帝曹叡就派遣太尉司马懿率军四万征讨辽东,公孙渊抵御失利,与其子为魏军所斩,在司马懿攻破襄平后,进行了屠城,公孙氏政权中公卿以下官员全部被诛杀,武将二千余人,屠十五岁以上男子七千多人,收集尸体,筑造京观,此举足见司马懿作为政治家的残忍。
毓童是公孙渊的后人,自然是想要报复司马氏族,这样看来她与自己的目的竟然是一样的,可惜她用错了方法。
第一百七十九章 比悲伤更悲伤的秘密(三)
“毓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选错了人,所以才会功亏一篑。”
“难道不是吗?”
雨轻摇了摇头,说道:“不管你依附于哪个男人,最终结果都是被抛弃,纵使你当上了尊贵的王妃,说不定哪一日也会随着王爷的倒台而再次沦为别人的玩物,而你的报仇计划永远也不会成功,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想错了,也走错了方向。”
毓童一手抚弄着秀发,一手握着那把牛角梳,疑惑道:“我错在何处?”
“你到现在还看不清局势,司马家三代人篡魏为晋,通过一系列的阴谋和利益交换,势必会保留许多前朝豪门士族力量和旧贵族权力网络,篡位带来的影响就是让其他世家大族觉得自己也有机会登上权力的顶峰,司马家的皇权威望不足,不管是钟会伐蜀,还是后来的灭吴之战,这都是司马氏族在为自己获取足够的威望而做出的举措。
自贾南风开始掌控朝廷大权,就将晋廷上下搞的乌烟瘴气,她为何要诛杀杨骏,弘农杨氏可以称得上是北方士族领袖,就像汉末第一家族汝南袁氏,如今仍是实行九品中正制,陛下手中的权力并不大,贾南风就是想要打破这种门阀与君权共治的局面,故而发动了宫廷政变,又陆续诛杀了许多功臣,她掀翻了桌子,可依旧没能推翻九品中正制。
早年王司徒推行甲午制和吏部尚书刘颂建立的九班制,全都以失败而告终,直到现在陛下还在为如何制衡各大士族而伤脑筋。”
雨轻不由得叹息一声,继续道:“就算你真的杀死了太子或者陛下,得利的人也不是你,当然东海王坐上皇位的可能性也不大,也许各藩王会有一番混战,不过江山最后还是会落到司马家族的手里,绝不会是公孙家族,就连辽东那一带也不属于公孙家族,你杀了太子,也是为别人做嫁衣,或许你还会被拉出来做替罪羔羊,依旧逃不开悲惨的命运。”
毓童恍然一笑,意味深长的说道:“左太妃的养女果然聪慧过人,将朝局看得如此透彻,我不会问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但你的命比我好,你的心比我干净纯粹,你可以看得更远,走的更远,如果能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如果我是你,可能很早就和残剑去隐居了,只要温饱足矣,我这人不喜欢宅斗,也不喜欢宫斗,根本不会去招惹那些世家子弟,那样活着太累,在这个时代,出身卑微的人确实不配谈什么理想。
我要是穿越成平民,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温饱问题,如何活下去,尽量让自己活得久一些,若是不幸穿越成奴隶,那我就一闭眼去撞墙,看能不能再穿回去,因为在这里,女奴就没有翻身的机会,更不可能成为贵公子的嫡妻,我是不会做白日梦的。”
毓童讶然问道:“你要穿到哪里去?”
雨轻拿出一张蓝色的笺纸,淡淡说道:“我是从梦里来,终究要回到梦里去。”
“你是在故意说笑话逗我开心吗?”
雨轻开始动手折千纸鹤,过了半晌才沉声道:“人生太短暂,我只想努力活出自己。”
牢房内再次安静下来,顺风直接盘腿而坐,吃着炸春卷,时不时瞥一眼正在对镜描眉的毓童,雨轻刚才只是用开玩笑的方式说出了最现实的话,毓童经历过这些悲惨,应该更有体会。
外面好像下起了雨,隐约能听到淅沥的雨声,毓童轻轻合上那个首饰盒,然后移步到雨轻身前,安静注视了她一会,低声道:“雨轻,当年左太妃是在汝南遇害的,而我听柳宗明说过东海王曾派人去过汝南,至于做什么他并不知晓,好像齐王那边也有派人去往汝南,东海王还曾与柳宗明谈及过有关杨骏留有遗诏之事,我在洛阳安插线人也是为了替柳宗明打探杨家旧事。”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毓童苦苦一笑:“以我的卑微地位也只知道这么多了,万山寺那件事的主谋是谁,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钟雅醉酒舞剑戏何虔,这出好戏我还真是想看哪。”
雨轻看出她神情复杂,似有难言之隐,便轻声道:“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但说无妨。”
“蒲禄和蒲喈兄弟俩是我父亲的心腹随从,他们一直忠心于我,如今他们还在洛阳,在铜驼街卖凉簟的店铺掌柜就是蒲禄,他们只是负责收集一些情报,从未害过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够收留他们,因为残剑之前去洛阳杀了一个叛徒,无意中在洛阳城郊发现了一个采矿场,我也不确定是何人,能这般大胆在那里私自开采铁矿,不是王爷就是哪位豪门子弟了。”
“叛徒?”
“那人叫裘大隐,他是公孙恭的后人,当年要不是公孙恭暗中勾结魏军,我们燕军也不会那么快就被司马懿消灭,裘大隐以为自己隐姓埋名,我就找不到他,他真是自作聪明。”
雨轻点点头,原来裘大隐是被残剑所杀,这只是他们公孙家族内部之间的恩怨。
“我知道了,即便他们不愿跟随我,我也会放他们一条生路的。”
毓童把脖子上的一条银质项链取下来,项链上还挂着一枚戒指,然后又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一起都交给雨轻,正容道:“这戒指是我们公孙家族祖传的信物,在辽东一带还有一些当年我曾祖父留下来的亲信,凭借此信物就可联系到他们。”
而雨轻将折好的千纸鹤放进她手心里,问道:“你为何要把这信物交给我?”
“我相信你,这些人在你的手里,也许会发挥出更大的潜能来,当然我也很确定,你会善待他们,就像你为受辱自尽的英莲伸张正义一样,也许我没有完成的事情,你可以帮我完成。”
“你什么都不问就这么相信我,我们这样也算是志同道合了吧,毓童,每件事情在得以完成之前,都看似不可能,我不能保证自己一定做得到,但是我会秉持自己的内心,一直努力下去。”
毓童的脸上露出最真实的笑容,这一刻,她看起来很纯美干净,这才是公孙念慈。
第一百八十章 金谷友人 名士束皙(一)
没过一会,扫尘就跑过来了,回禀道:“雨轻小娘子,我家小郎君已经到了,是时候该回去了。”
梧桐和花姑也走了过来,她们已经把有些女囚犯的冤情简单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顺风推着雨轻出了牢门,花姑抱着鲁班枕和梧桐跟在后面。
“雨轻,如果我死了,请把我和残剑葬在一起。”
“好。”雨轻回过头又看了她一眼,顺风继续推着她前行。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毓童笑着流下泪来,“雨轻,下辈子我们做朋友吧。”
“好。”这次雨轻没有再回头,却忍不住掉下泪。
“雨轻,不要忘了我,也不要同情我,因为我不喜欢被别人怜悯同情。”
“公孙念慈,我不会把你忘记的。”雨轻的声音有些哽咽。
当出了大牢,她再也听不到毓童的声音,只有无情的雨飘落在她的脸上,轻轻把她打醒,她眼角的泪和雨水一起流淌下来。
身穿绛紫色外袍的年轻男子为她撑起油纸伞,然后拿手帕帮她拭去脸颊上的眼泪,温和说道:“你和毓童又不相熟,况且你脚上有伤,还非要过来探监,出来后又在这里独自流眼泪,明早我就要回洛阳了,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呢?”
雨轻立马摇头辩解道:“钟雅,我才没有流泪,只是雨水落在我脸上而已。”
“你的眼圈都泛红了,真不该让你来探视毓童的,不管你从她那里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又感受到了什么,那也只是她自己的经历,人世间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有很多,你又何必想太多,你还是你,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钟雅,我饿了。”
“好,我带你去吃饭,下雨了,我们去最近的食肆吃鸡汤水引饼吧,牛车上还有银耳莲子羹,你先喝一些垫垫肚子好了。”
“嗯,可是我想吃烤鸡翅,还有干炒牛河。”
“等回到家后,我陪你一起吃,好不好?”
“好啊,让他们多烤一些蒜香鸡翅,还有椒盐烤面筋,家里人多,至少每人都吃上几串,再搭配上我自己做的米酒,即便夜里没有大排档,我们照样可以吃得开心。”
“要不要我帮你冲一碗蛋花米酒?”
“钟雅,你也只会做这个了,哪天你煲个汤给老祖宗喝,她肯定会更喜欢你的。”
钟雅扶着雨轻坐上牛车,雨轻却掀起帘子对他笑道:“我忘记了,君子远庖厨,颍川钟氏子弟怎么能下厨做饭呢,能把鸡蛋打散,然后用开水冲碗蛋花米酒,已经很难为你了。”
钟雅自我调侃道:“我怕你吃我做出来的黑暗料理会生病,那样我的罪过就大了。”
雨轻笑嗔道:“你敢做,我就敢吃。”
“我堂堂广英亭侯,任中书侍郎,朝廷五品官员,屈尊做厨子,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哈,你这个中书侍郎又要上早朝,下班后还要忙于应酬,当官很累对不对?还是赋闲在家比较舒服。”
“你这个最闲的人,还不快去喝莲子羹。”钟雅也坐进车内,把帘子放了下来,牛车徐徐驶远。
在县衙外伫立良久的白袍男子幽幽开口问道:“幼安兄,钟雅明日就要回洛阳了吗?”
吕莘点点头,沉声道:“嗯,他好像是和山常侍一起返回洛阳,这次过来大概就是为了拜访平原王司马干,平原王如今为侍中,陛下有意给他加职太保,毕竟在朝堂上下,平原王是地位最尊崇的王爷了。
虽然他没有太多实权,但是有时候他出来表个态,还是很有分量的,其实山常侍就是平原王引荐给陛下的,当年王司徒想要改革官吏选拔制度,平原王就是支持派,王戎没有因此被免官,平原王也是在朝堂上为王戎说了好话的。”
李如柏手转竹笛,淡淡说道:“改天我要请雨轻来寐善园吃饭,不要闲杂人等过来打扰,你帮我把张舆和卢琛提前支走。”
吕莘苦着脸道:“你是在开玩笑吗,我怎么敢命令他们俩,况且我也没有办法支走他们。”
李如柏微微一笑:“郑翰过两天就要给猫举办葬礼了,到时候你拉张舆和卢琛一起去参加,估计来这里避暑的人都会去看热闹的,而雨轻肯定去不了。”
“好吧,我勉强试一试。”吕莘笑道:“我这会也感觉有些饿了,不如我赶过去蹭顿饭好了,反正是钟雅请客,他可比张舆大方多了,绝不会介意多一个人一起用饭的。”说着就匆匆走开了。
“雨轻心情不太好,也许吃东西能够治愈心情,我看她和钟雅在一起很舒服很随意,她的心情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李如柏撑着油纸伞,朝自己的牛车走去,心里不禁酸酸的,如果钟雅没来的话,他打算带着雨轻去寐善园,看来只能过两天再邀请她了。
阵雨过后,终于有了一丝清凉舒爽,到了傍晚时分,天空燃烧起一片橘红色的晚霞,暮色也变得温柔,陈眕和裴潭、左思、陆机他们一起在裴家花厅用饭,左思的友人束皙,担任博士,也在其中。
陈眕谈论起太子的宠妾蒋美人在东宫甚是得宠,又是太孙司马虨的生母,常让人制造玩弄之器供太子在后院游戏,尤其喜欢埤车小马,命令左右之人驰骑,还割断套马的皮带和勒马的缰绳,使堕地为乐。
“士衡兄,我觉得那个蒋美人长得和某人有些相像,不过她只是个屠家女,太子妃自然不屑与她这样卑贱的女人争宠,每日只是在宫中抚弄丝竹,遣怀诗赋,和昔日班婕妤、左贵嫔一样,贤良淑德,满腹才华,可惜她们都是独自绽放美丽。”
周恢哈哈笑道:“蒋美人活像雨轻的模样,对不对?”
裴潭立时放下筷子,敛容道:“弘武兄(周恢字),你是喝醉了吗?”
左思也把酒杯放到桌上,咳嗽一声,道:“蒋美人举止轻浮,言语轻佻,只会迷惑东宫太子,弘武兄拿她这样的女子和我的外甥女相提并论,你是在故意取笑我吗?”
陈眕赶忙示意婢女给周恢斟酒,眯眼笑道:“弘武兄说错了话,自当罚酒三杯。”
裴潭没好气的说道:“什么罚酒三杯,至少罚酒三碗,取大碗来,喝醉了就扶他下去歇息,明日也就清醒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金谷友人 名士束皙(二)
周恢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景和兄,我说的话又没错,除非是瞎子,谁看不出来,广微兄(束皙字),你说是不是?”
束皙只是低头吃饭,并不想作答。
陆机却冷冷的瞥了周恢一眼,“少说醉话疯话,这里不是金谷园,没有歌姬舞女供你取笑。”
陈眕直接踩了一下周恢的脚,忙转换话题,笑问道:“怎么彦胄还不过来,说好的要给我们送烤串的,不会他一个人全都吃了吧?”
“怎么会呢?我和钟雅刚才把一盘烤串送去爷爷那边了,然后又给四婶、二哥哥和小智他们送去一些,谌哥哥和公安哥哥还在书房下棋,只要了两串,剩下的这些都是给你们的。”
这时钟雅推着雨轻来到花厅,雨轻就坐在裴潭和左思中间的位置上,微笑道:“烤了鸭舌,鸡翅,鸡排,面筋,还有牛肉串,这里面有三种味道,孜然味、甘梅味和椒盐味,甘梅味是最新的口味,钟雅刚才品尝了一下,他感觉还不错,希望你们也能够喜欢。”
雨轻拿起一串烤鸡排,递给束皙,“束先生,我很喜欢你所写的那篇《饼赋》,其中的‘柔如春绵,白若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行人失涎於下风,童仆空嚼而斜盻,擎器者砥唇,立侍者干咽。’将最为普通常见的汤饼描绘得如此美妙动人,以至闻见者,无不失涎干咽,很好的弘扬了中华美食,这篇《饼赋》随之传遍洛阳,再一次出现洛阳纸贵,束先生不愧是洛阳太学的高材生。”
束皙是阳平郡元城人,祖父束混曾任陇西的太守,父亲束龛担任过冯翊太守,声誉很好,束皙年少时入洛阳太学,在这里游学,当时的太学博士曹志就对张华说,“阳平束广微好学不倦,人莫及也。”
束皙博学多才,受到名士赏识,本该有一个很好的前程,但是老天给他开了一个玩笑,束皙的兄长名叫束璆,也是当时的名士,他自幼与石鉴的侄女订婚,石鉴长期任司隶校尉,在束璆来洛阳游历时,了解到石鉴是一个奸佞贪腐之徒,其子女亲戚也大都品质恶劣、道德败坏,就向其父束龛提出向石家退婚,但未被允准。
束璆与石鉴的侄女结婚后,因为石氏跋扈无礼,束璆极其讨厌她。一年后,他的父亲束龛病逝,束璆就以石氏“居丧不哀”为理由将她休掉了。
这下可惹恼了石鉴,直接把束皙赶出了太学,又对阳平郡府发了话,对束氏兄弟禁锢终生,不得出仕。
束皙不属于高门大族子弟,但他的祖父和父亲都做过郡守,也还算有点地位,这种不上不下的出身,更需要加倍努力,但他的兄长娶了权贵的女儿却又休了她,导致束皙的仕途也被连累了,他那时也许有些消极,所以写下《饼赋》,当时的人对此评价是不高的,“文颇鄙俗,时人薄之”。
在石鉴去世后,束皙才跟随王戎、张华担任属吏,之后转佐着作郎,继续秘书丞卫恒(卫玠父)未完成的工作,整理汲冢纪年,遂有卫束本竹书纪年。
这两年雨轻通过舅舅左思认识了束皙,经常和他一起去爬翠云峰,还给他讲一些有趣的故事,有什么疑难问题就请教他,他俨然成为雨轻的老师了。
束皙很快就吃完了那串鸡排,点头赞道:“雨轻,这个甘梅味酸酸甜甜的,很不错。”
雨轻浅浅一笑,看向正吃着椒盐味烤鸡翅的陈眕,说道:“陈先生,汲郡的吴泽陂,良田数千顷,蓄聚着污水,当地百姓却不去开垦种植,大家都认为疏通泄水之功不算困难,盐碱地可以成为平原,这种功利很大,可是豪强大族,怜惜捕鱼之利,向朝廷编造理由,最终未能动工,究其原因就是吴泽陂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成为各方巧取豪夺的对象。
可吴泽陂最有不需靠天时而可获得丰年的条件,因为这里的云雨在锄镐之下产生,稻粮在决泄过程中生长,不必望早晨的虹而沟渠来水,不必祭山川而大雨止息,并州年年饥荒,朝廷更应该大力发展农业,整治河道,兴修水利,灌溉农田,农水综合利用,就像稻田养鱼虾,巴蜀一带的百姓就利用夏季蓄水种稻期间,放养鱼类,农民也可以实现双重丰收,何乐而不为呢?”
雨轻拿起一串烤面筋,想了一下,又道:“汲郡豪强大族封山占泽,许多流民不得不依附这些豪族成为佃农或奴隶,其中不乏有从并州逃亡而来的,汲郡孙氏世居于此,正是隐士孙登的族人,在当地也算是郡望了。
听说巨鹿魏氏子弟就犯了事,想抓住某些豪族的错处也并非难事,朝廷只要能尽快收回这片湖泽,就可以在吴泽陂设立正式的军屯管理机构,对吴泽陂实施军屯,平时为民,战时为兵,这样于国于民都有利,也是最有效的管理办法。”
雨轻方才之言就是束皙向朝廷上奏的《广田农议》,开发吴泽是势在必行,至于对付汲郡的豪强大族,自然有人会出手。
陈眕喝了一口酒,笑道:“雨轻,我才吃了你的烤串,你就给我找麻烦,汲郡的那些豪强,可是不好打交道的,这事你应该找尚书右仆射崔随,也许清河崔氏能收拾得了汲郡的豪强,不过吴泽陂是一片汪洋的湖泽,根本不适宜百姓居住,要进行兴修水利开发河道,排水造地,沼泽地渐次耕地化,这样的水利工程可是既费力又费钱的。”
“陈先生,武帝时汲郡太守王宏勤恤百姓,疏导有方,督劝开荒五千余顷,当时正遇上荒年,其他郡县皆闹饥荒,而汲郡独无匮乏,武帝特下诏褒扬,赐谷千斛,后来武帝还下令修建了新渠、富寿、游陂三渠,灌溉良田一千五百顷,王宏的做法很值得倡导,如今的汲郡太守政绩平平,显然没有治理吴泽的能力。”
陈眕唇畔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容,“雨轻,你的意思是说汲郡太守该换人了?”
“陈先生,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个特别合适的人选,不如让杜尹(杜綝父)出任汲郡太守,督修水利,京兆杜氏极善水利,必能让吴泽焕然一新。”
陈眕直接把竹签子丢到空盘内,拿帕子擦了擦手,目光审视地看着她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还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你还真是厉害,想得很周全,估计你很早就在盘算这件事了吧。”
裴潭敛容道:“雨轻,找合伙人做生意就算了,但不要妄谈朝事。”
第一百八十二章 金谷友人 名士束皙(三)
“哦。”雨轻微微点头,双手托着下巴,喃喃自语道:“我只是觉得吴泽这个问题需要得到更多人的重视,反正王爷爷很赞同我的想法,张爷爷也是支持我的,我马上就要在汲郡开菊下楼分店了,开发吴泽对我也是利处多多。”
周恢一直盯着她看,她疑道:“周先生,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现在看来她勉强算是一颗漂亮的鹅卵石而已,怎能跟世间独一无二的瑰宝美玉相提并论呢?”
“她是谁啊?”
周恢哈哈一笑,连喝了三碗酒,然后站起身,又拿了两串牛肉串,信步走了出去。
裴潭给雨轻舀了一碗热汤,“他说醉话,你还问?”
“原来周先生喝醉了。”雨轻又扭头对钟雅笑道:“明日你就要回洛阳了,我的这串甘梅味的烤鸡翅就给你吃了。”
陈眕看见钟雅已经吃完了那碗葱油拌面,便调侃笑道:“彦胄,你和山允在平原王别院门外那里等了多久,我还以为他不会见你们呢。”
钟雅又夹起一个鲜肉锅贴,沾了点蘸酱,说道:“平原王很是慷慨,先前他就把封国内堆放的财物布帛全都送给山常侍了,今日还送给我一辆犊车。”
“平原王对钱财向来不感兴趣,也不过问自己封国内的事务,那些秩奉布帛全部放在露天堆积,时间一长风吹雨打也都烂掉了,他也不觉得可惜,还有更可笑的,每逢下雨天,他就把犊车放在外面淋雨,而把露车收进屋里,别人问他为何如此做,他就说‘露者宜内也’。
也许是宣帝(司马懿)老来得子,对他宠爱有加,才造成了他性格乖张,不过平原王眼光独到,山允和李重都受过他的提携,陛下大概是准备重新任用他们了,前任平阳太守李重在任三年,弹劾罢免了四县官长,却在弟弟李嶷死后,上表辞官,这次李重也要重返洛阳了,说起来李重年轻时在太学求学,和山允还是同窗好友,李重多半是要回尚书省任职的。”
钟雅轻啜一口冰镇梅子酒,淡笑道:“其实葛旟也去拜访了平原王,谈及到邬家的抢劫案,又说起了临淄以前发生的几起案件,还特别提到柳宗明,因为万山寺遇袭之事,毓童已经被逮捕入狱了,柳宗明声称自己对此事并不知情,竟还说毓童在两个月前就卷着钱财逃走了,他顾念主仆情分,也没有派人去追,如今毓童做出这等罪大恶极之事,他也是深感自责。”
陈眕吃了一口撒着芝麻孜然的烤面筋,“真是好笑,毓童竟是个女人,我们都被柳宗明那小子骗了,临淄的事情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这次他竟想私自开采铁矿,我看他是很难把自己撇干净了,当年刘寔因为儿子刘夏犯了事,两次被免官,如果临淄李槐的案子被调查清楚了,柳尚书只能辞官以求减轻对自己儿子的处罚了。”
此时雨轻却在同束皙讲开办学校的事情,等学校建成后,希望束皙到时去学校参观,陆机在旁边只是略微笑了笑。
左思皱眉道:“雨轻,你开办学校,还要收女学生,这实在有违礼制。”
“舅舅,我会把男女学生安排到不同的教学楼,不坐在同一间教室,没有逾越礼法,我想提供给平民家的孩子一个学习的机会,而且我已经答应韩大叔的女儿小昭了,要建一所学校,我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束皙呵呵笑道:“我看也没什么关系,连士衡兄都收了个女学生,农民家的孩子也想要读书识字,雨轻办一所学校,也是一件好事。”
陆机微笑道:“广微兄,雨轻也算是你的半个学生了,你自然支持她了。”
雨轻一边津津有味的吃着烤鸡排,一边小口喝着热汤,眼角的余光瞥向裴潭,见他已经沉下脸来,便不再说话了。
夜风怡人,茜纱窗下,豆形嵌铜琉璃香炉上青烟袅袅,换上月白交领襦裙的少女正在伏案用精美的碧苔笺纸给太子司马遹写回信,手边还放着早上古掌柜派人送过来的司马遹的书信。
梧桐在旁研磨,看着桌上摆的小王子编织玩偶,便笑道:“雨轻小娘子,我猜你是要把这个小王子玩偶送给太子殿下的。”
怜画端过来一碗姜汁撞奶,含笑道:“看来小王子即将遇上真正的王子了。”
雨轻一边写着信,一边在心里想着陈眕在花厅上所提到的李重,昔年山允和李重都为吏部郎,身为吏部尚书的王戎就是听取了李重对重内轻外的现象提出的改革建议,推行的甲午制,凡选举皆先治百姓,然后授用,可惜遭到众世族的反对,遂将山允免职,李重也被外放平阳做太守,沉寂了这些年,司马衷又将他们二人召回洛阳,可见司马衷还是很看重他们的。
李重和山允起家官都是太子舍人,在司马衷为皇太子时,他们就追随于他,他们大概和司隶校尉许奇一样,都是司马衷的心腹大臣。
“雨轻这会是在屋里刻苦读书吗?”
裴肃缓步走至廊下,香草忙施礼回道:“雨轻小娘子还在屋内练习书法。”
“自从陆先生来到这里,你变得越发刻苦了。”裴肃大步走了进来,温和笑道:“你又跟着束先生学写文章,何时给我看看你的大作呢?”
“二哥哥,怎么这会过来我这里了,难道是四叔派你来检查我的抄书课业的吗?”
裴肃来到书桌前,伸手拿起一张左伯纸,点头道:“好俊气的簪花小楷,原来你抄写的是束先生的《劝农赋》,此赋虽小,但甚有意思。”
雨轻微微蹙起眉头,说道:“专一里之权,擅百家之势,还美名曰‘劝农吏’,这些治民贱职的小胥吏哪里是在劝农,分明就是害农坑农的蠹虫,只要有肥脯和美酒,他们就可以指鹿为马,每到秋收之时,劝农吏下乡,农民们便要杀鸡宰豚,违心款待这些蠹虫,深怕他们一个不顺心,就增敛更多的赋税。
定一以为十,拘五以为二,盖由热啖纡其腹,而杜康咥其胃,每户分摊多少租赋,全都是看农民给劝农吏送礼和宴请的丰厚与否而定。
读完束先生的这篇《劝农赋》,让我不由得想起另一个人所写的《催租行》,里面催租里正的丑陋嘴脸和这些劝农吏都是一丘之貉。”
第一百八十三章 有个哥哥真好
裴肃坐于玫瑰椅上,微笑道:“何必如此愤慨,好像你看到了一样,胥吏大都贪财,而且基本上都是本地人,可能还世代为吏,想做吏也不容易,有时候还得用钱来买,虽然他们职位不高,但是掌管着地方的账簿,可以决定地方税额的高低,有压榨百姓的行为也不足为奇了。”
雨轻拿着手摇小风扇,给裴肃吹了吹风,展颜笑道:“二哥哥,原来你这么明白啊,早知道我就不问楚兄了,这些不入流的没有品级的小吏就相当于小鬼,难缠的很,在县城的一亩三分地,不论是乡绅还是商户,都不愿意轻易得罪小吏,而且这些小吏们联合起来,还能够架空知县,楚兄很聪明,一到任就请衙门所有的衙役和小吏们吃饭,给足下边人面子,以后也就好办事了。”
裴肃伸手捏了捏她的小瑶鼻,关心的问道:“汤药喝过了吗?”
“嗯,二哥哥,郑翰过两日就要给公主的宠猫举办葬礼了,到时你会去参加吗?”
裴肃点点头,说道:“茂弘兄心情不太好,子谅方才还说去看一场荒唐的葬礼或许能转换一下心情,你那个受伤的婢女如今可好些了?”
“嗯,她今日好多了,也想开了。”
“这样也好,我看她有一股英气在眉间,又是武功高强,不会随意任人摆布的。”裴肃又看向雨轻,笑道:“至于你,才是最让人伤脑筋的,整日做的事情都让人匪夷所思,竟把郭璞也叫来了成皋县,难道你还想要跟他学习方术吗?”
雨轻噘嘴道:“二哥哥,其实我也很想跟着河东郭公学习卜筮,可是郭公不再收徒了,我只能偷学到一点皮毛而已。”
“你和郭璞凑到一处,自然是在想什么歪点子,你就不能像知世一样乖巧一些,你们俩自幼相识,如今她已嫁进荀家,变得更加懂事,过得也很幸福,你却还是老样子。”
“知世前两天还给我写信了,说她很喜欢我送给她的毛线编织的一对姐妹花小玩偶,知世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在荀家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也会替她想办法,荀家族人太多,知世又太天真,幸福肯定有,但是受委屈的时候也不少,待在婆家肯定没有在自己家里舒服自在了。”
裴肃听后不禁觉得好笑,“照你这么说,世间的女郎都在自己家里悠闲生活一辈子好了。”
雨轻坐在裴肃身边,吃着姜汁撞奶,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点头道:“嗯,我就是这么想的,一直陪着爷爷和叔伯们,还有二哥哥,和你们一起生活最幸福了。”
“雨轻,你真是又傻又呆,哪有陪着我们过一辈子的道理?实在不行就找个入赘女婿好了,那样你就不用去婆家受气了。”
“二哥哥又拿我打趣,反正我哪里也不去,就要永远黏着你们。”
“算了,你的这些傻话呆话,让外人听到了绝对会说你白长了一个好胎子,原来是个傻瓜。”
裴肃无奈的摇了摇头,站起身,说道:“好好养伤,好好歇息,等回到洛阳,老祖宗看到你变清瘦了,又该说个没完了。”
雨轻抬眸笑道:“二哥哥,在我那年罚跪祠堂时,你悄悄过来探望我,怕我夜里冷,特意让厨房的人给我炖了参鸡汤,并且带了一条狐狸毛毯子,你还宽慰我不必听外面的俗语,想那些俗事,我当时情不自禁地流泪,那是因为感觉自己很幸福。”
裴肃伸手抚摸了一下雨轻的头,“傻瓜,我是你的哥哥啊,远远的看着你被鞭笞,我除了难过,却什么也做不了,可这又是你必须独自面对的事情,既然你来到了这个家,就要遵守这个家的规矩,爷爷只想你谨记这次教训,而不是为了惩罚而惩罚。
你被罚跪祠堂,背上的痛可以用药治愈,但我怕你心里有痛,初到这个家,就遭受这些,大房的人对你不算友好,我也是看得见的,我能做的事就是让你心里感觉舒服一点。”
雨轻欣然笑道:“那砂锅参鸡汤味道清淡鲜美,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鸡汤了,有哥哥真好。”
裴肃这时候想起雨轻给小智他们讲得一个故事,便说道:“要是摊上一个不成熟的哥哥也是很倒霉的,就像那个《萤火虫之墓》故事里面的一对兄妹,命运很悲惨,但是作为哥哥的他太过懦弱,身强体健、四肢健全,就只能选择偷东西吗?
没有自己的独立思想,也认不清现实,他应该站起来,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挣钱,努力的让妹妹活下来,而不是被人抓着挨打,跪下哀求,无助的痛哭,最后让自己的妹妹饿死,他这个哥哥当的太失败了,连如何生存都不知道,完全就是个笨蛋富二代,这也许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雨轻好奇的问:“二哥哥,如果你是他,会怎么做呢?”
“如果自己实在没有抚养妹妹的能力,就忍辱负重的待在亲戚家里,至少保证两个人不会被饿死,然后去外面找点事情做,还可以挣一点口粮,让妹妹过得好一点。
富家子弟家破人亡的例子比比皆是,就连落魄的季冬阳都知道在街边卖字画挣点钱,所以说他这个哥哥算不上无辜,甚至可以说就是他亲手把自己唯一的妹妹推向死亡深渊的。”
“那么二哥哥也会摆摊卖字画吗?”
“干什么工作都无所谓,只要能挣钱养活自己和家人,在码头做苦力,端盘子的店小二,路边摆摊,真到了那般田地还挑什么工作,恨不能多打几份工呢。”
雨轻认真的说道:“府里人都说二伯母为人懦弱木讷,她却能把二哥哥教育的这么好,难怪这么多士族子弟都想求娶范阳卢氏之女,原来都是看中了范阳卢氏的家学渊源和家风严谨,其实二伯母是大智若愚。”
裴肃笑了笑,说道:“就你会说话,好了,天晚了,快些歇息吧。”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怜画又把雨轻未写完的书信从方角书柜里拿了出来,放于桌上,低声道:“雨轻小娘子,四老爷肯定是不会让你去参加什么猫的葬礼的。”
雨轻继续吃着姜汁撞奶,满不在乎的说道:“我本来就没想过去参加那么奇怪的葬礼,待在家里和顺风、阿岩吃肠粉,喝红豆薏米粥,也很好啊,况且有郭璞去参加,那场葬礼必定会更加精彩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一只猫的隆重葬礼(一)
今日天气阴沉沉的,天空白茫茫一片,雨丝凄迷,如烟似雾,郑翰一身素服,面容憔悴,方才在阮孚抚奏琵琶时,他便在雪眉的墓碑前失声恸哭,几乎晕厥过去,好在管事赖荣在旁搀扶着他。
“雪眉,你自从跟随始安公主进入我们荥阳郑家大门后,郑家蓬荜生辉,族中子弟仕途亨通,皆是因为有你忠心耿耿地守护,你与我们相伴三载,犹如家人朋友,而今逝去,定是我辜负了神明,才使你这么早离我而去,我情愿跟你一起死去,现在我们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你活着的时候和我形影相依,死后魂灵也要常在我的梦中显现,我每日都会向你忏悔,替我好好陪伴着公主,我的余生都会沉浸在悲痛之中,没有尽头.......”
站在众人面前高声念诵这篇很奇怪的祭文之人正是吕莘,写这篇祭文的人却是雨轻,她并未出现在这里,祭文是以郑翰的口吻来写的,就好像是雨轻替他代笔所写,把郑翰的悔恨、悲痛和自责等感情全都表达了出来。
吕莘神色一肃,抬手示意不远处的乐队开始演奏,一曲《醉红颜》缓缓响起。
伴着凄凉伤感的旋律,一袭轻纱白衣仙气飘飘的莺音开始哼唱起来,没有一句歌词,却能让人悲从心来。
这两年莺音凭着自己的歌喉令洛阳不少的名门豪族贵游子弟为之动心,经过全方位打造,面容秀美的莺音已经成为洛阳最美的歌姬,也是洛阳四美之一。绝大多数在场的人都见过莺音,只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山朗皱了皱眉,问道:“吕莘,你写的祭文也太奇怪了,还带乐队来这里演奏,又让人唱什么歌,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吕莘淡淡说道:“庄子之妻亡故,庄子也没有哀痛哭泣,反而箕距在地上,鼓盆而歌,这就是‘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再说雪眉生前喜欢听音乐,阮孚能在这里弹琵琶,我为何不能让乐队演奏一曲呢?”
“你的乐队演奏的什么破音乐,一直啦啦啦个没完,谁能听得懂?”
山朗冷哼一声,又斜睨着山延,说道:“幼安兄看得起你,带你来参加这场葬礼,可是你根本不配与我并排而立,给我滚远一些,别让我看见你。”
山延正色道:“在庄重肃穆的葬礼上这般恶语相向,惊扰了公主的爱猫在地下安眠,你觉得自己承担得起吗?”
“你.......你这卑贱的奴仆,竟敢在我面前嚣张,真是欠打!”
山朗按耐不住心中怒火,在他眼中,山延就是个低贱的家生子,即便山简抬举他,让山旦认下山延这个庶子,但是山朗照旧对他呼来喝去,不给他好脸色,以前对他只是鄙夷不屑,现今却是从骨子里的厌恶。
“山朗,你凭什么打我?是不是觉得自己太丢人,从前被你随意打骂的小厮也可以擢为三品,难道你不奇怪为什么自己的那些书籍长时间堆放在书架上却没有积灰,也没有被虫蛀,那是因为平日里我会把书籍偷偷拿回自己房中,在夜里读书,并且抄录下来,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就会请教士伦兄,或者季兄,所以给你做贴身小厮也是有许多便利之处的。”
“好啊,你还敢偷我书房里的书籍,你胆子真够大的。”
“你自己不喜欢念书,还拦着不让别人借阅,非得堆放那些书籍直到发霉烂掉吗?”
山朗和山延你一言我一语,就在雪眉的坟前争执起来,张舆和卢琛看着这一幕,更觉荒诞可笑。而陈眕和周恢也在人群中,刚才那一曲《醉红颜》所带来的淡淡感伤,很快就被山氏兄弟的争吵给赶走了。
在场的人也都开始窃窃私语着,还有的人忍着笑,望着山家兄弟俩水火不容,互相指责,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悲伤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王祷见他们二人互相看不顺眼,争成这样,实在有失士族颜面,皱了皱眉,便出声制止道:“山朗,山常侍才刚离开成皋县,你就在这里欺负自家人,小心有人转头告诉山常侍,对你家法伺候,还有山延,山朗毕竟是你的亲兄长,你这样目无尊长,让外人看去只会说你们山氏子弟缺少教养。”
山朗瞪了山延一眼,就走到姜建那边去了,而吕莘轻轻一笑,又对面有惭色的山延低语道:“茂弘兄向来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很正,说话不偏不倚,你不必太在意。”
卢琛稍微把油纸伞抬高一点,微笑道:“山家的家事真是有趣,都可以改编成剧目了,庶子是没有资格继承爵位的,只能在嫡子继承家业之后,在嫡子下面混饭吃,但如今在山家,庶子却比嫡子优秀,往后山家应该会很热闹的。”
张舆淡然道:“因山延是婢女所生,以前经常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也是时候反击了,作为庶子就算得不到家产,只要自身有才华和能力,也可以出去挣一份家业,何必甘心为守家之犬呢?”
雨水斜斜密密,卢琛把伞向前压低一些,笑道:“才华也许有,至于能力,我想他还需要锻炼自己。”
“听幼安兄那天说的意思,他好像不会去北海游学了,估计山延会跟着幼安兄一起去洛阳的。”
卢琛略笑了笑,吕莘可不是听了雨轻的劝说,才打算去洛阳的,不过雨轻的某些建议,他还是会考虑的。
郑翰并不理会他们,只是抚摸着墓碑,含泪埋怨道:“穆榜,你是怎么做事的,都没有摆上雪眉最爱吃的圆盅鸡心,还有那鸡肉也没有撕成均匀的条状,这让我的雪眉怎么吃得下去?”
猫管事穆榜赶紧跪在墓前,他是专门伺候雪眉的,只见他将摆放的其中一盘祭品小心捧在手中,这是白水鸡胸肉,往日都是猫管事亲手把煮熟的鸡肉撕成条喂给雪眉吃,今日穆榜估计是哭忘记了。
他立马自己扇自己俩耳光,哽咽道:“是我疏忽了,还请少明郎君责罚。”
“每次公主唤它的名字,它就疾步奔到公主跟前,手舞足蹈的,不管公主要去哪里,它就在前面开路,公主睡觉时,它就守在旁边一动不动,它最是善解人意,自然不会怪你,我只怪我自己,没能留住它.......”
张舆见郑翰如此伤心的落泪,便对身边的卢琛小声道:“子谅兄,你说他是怎么哭出来的呢,不会真像雨轻说的那样是提前吃了芥末吧?”
卢琛撑着伞,微微一笑:“很有可能。”
张舆低声道:“始安公主葬于荥阳郑家祖坟,按理说郑翰应该把这只猫葬在荥阳才对,怎么偏偏跑来成皋县,难道这里才是风水宝地?”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只猫的隆重葬礼(二)
卢琛沉声道:“他为这只猫举办隆重的葬礼,除了黄金棺材,还有大量的随葬品,这已经能引起那些盗墓贼的注意了。”
张舆微微点头,他也感觉郑翰不会无缘无故的为一只猫举办葬礼,还特意选在这里,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张舆也摸不清,至于什么盗墓贼,他也不甚关注,眼下他只注意着人群中的那个人,就是柳宗明。
而在寐善园中,有个明媚的少女正坐在秋千上,在秋千的长绳上缠绕着一些鲜花和藤蔓,点缀出浪漫的气息,少女慢悠悠的荡着,罗衣轻飏,时不时望一眼前面的白袍男子,他正在砍竹子,因为他打算待会以竹代锅来烹饪美食。
“先把泡制好的大米和糯米装进竹筒中,装满三分之一的米就可以了,要留一点空隙,因为米会膨胀的,然后再加点水,最后用芭蕉叶封口,双手稍微晃动一下竹筒,这样里面的米和水才会均匀。”
花姑和顺风就坐在小板凳上,按照李如柏所说的方法,开始做竹筒饭。
在李如柏将剩余的枯竹子劈完后,就简单洗了洗手,随后甘泉递过来一杯茶,李如柏轻轻抿了一口茶,目光又落在少女身上,秋千慢慢停了下来,雨轻从梧桐手里接过一本书籍,翻开细看,浑然不知李如柏已经走近她身前。
“你还真是刻苦,上次看你在研读《吴书》,现在连《三吴郡国志》都要翻阅,不过这是谁抄录下来装订成书的,我观他用笔多不藏锋,有隶书笔意,章法自然,笔力劲健,颇具古朴天真之趣,他擅长写隶书,多半还是江东人士,他到底是何人呢?”
雨轻没有抬眼看他,又翻了一页,简单回了一句,“他是吴郡张氏子弟。”
“那就是张季鹰的儿子张珲了,他家藏书自然不少。”
雨轻这才抬眸笑道:“李如柏,没想到你还知道阿珲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去的洛阳啊?你们认识吗?”
李如柏手转竹笛,轻笑道:“吴郡名门子弟在洛阳为官的就是那么几个,我去洛阳做生意的时候,也是有所耳闻的,张珲怎么可能与我这样的商贾来往呢?别说认识了,就连他的面我都没见过,那么他是个矮冬瓜,还是瘦竹竿呢?”
“什么矮冬瓜,瘦竹竿的,阿珲哥哥不仅儒雅有风度,而且很有爱心,在府中亲自植树种花,还养过小白兔。”
李如柏很不屑的笑了笑,“那是他太闲了,只能找点无聊的事来做,吴郡名门子弟是不是都这样?”
“不是。”雨轻合上书籍,被他这么一打扰,根本没办法继续看书了。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我们的头顶是晴天,可那边就未必有好天气了,不过葬礼上下雨,更能渲染出悲伤的气氛。”
“你看到过一边晴天一边雨吗?”
李如柏摇摇头,“这是不是应该叫做太阳雨?”
“嗯,太阳雨的形成有很多种情况,有可能是远方的乌云产生雨,被强风刮到另外的地方落下,还可能是天气突然转变,从高空降下的雨还未落地,云就已经消失了,所以天气看起来晴朗却下起了雨,如果正好站在下雨和不下雨的交界线上,那才是难得一见的奇观哪。”
“雨轻,我喜欢下雨天,安静的坐在凉亭内,听雨落下的声音,它最为自然纯净,是一种很治愈人心的声音。”李如柏很随意的坐在旁边的秋千上,笑道:“雨轻,你的名字很动听,让人一瞬间就能记住,你是在雨天出生的吗?”
“我的名字是母亲给我取的。”
“那你有表字吗?”
“还没有取。”
“不管是你的爷爷,还是你的叔伯们,都是当今名士,肯定会给你取一个好听的表字的,如果你有了字,可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雨轻点点头,又微微看了他一眼,“再过些天我就要回洛阳了,你也该把书还给我了。”
李如柏把秋千荡起很高,花影斑驳落在他雪白衣袍上,他眸光温润,面带笑容,举手投足间尽显少年般的恣意恬淡,“不是还要再过些天你才会离开这里,那么我就再过些天还书好了。”
雨轻要来他手上的竹笛,试着转动两下,又说道:“李如柏,你以后不要随便偷别人的东西了,也不要再骗人了。”
李如柏不禁哈哈笑了起来,雨轻撇了撇嘴,摇头道:“随便你好了,你去偷去抢去骗,与我何干?”
“我知道了,以后我不再骗你了,也不会偷你的东西了。”
荡起的秋千渐渐慢下来,李如柏注视着正在转竹笛的少女,发间那对小小的流苏珍珠蝴蝶结时不时晃动着,倍显俏皮可爱。
雨轻慢慢转动着竹笛,沉吟了一会道:“池子里结了莲蓬,我让人摘了十个交给双穗,到坟上供毓童,多谢你把他们合葬在一处。”
李如柏脸上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就像一个熟识很久的好朋友,“不过使了一些钱,雇了几个人,悄悄给毓童和残剑建坟立碑,你圈在家里行动不便,举手之劳的小忙而已,不必言谢,郭璞这个初出茅庐的术士帮他们选择了水边的一块墓地,临近水边也不怕坟冢被淹没了,怎么看都不像是风水宝地,他说那里将会变成良田,你竟然还信他的话?”
雨轻淡淡说道:“要是哪一日真的被冲坏了,就再麻烦你把他们的坟修缮一下,我来出钱就是了。”
“你让郭璞和孔晟、郑廉他们参加葬礼,可是为了柳宗明?”
孔晟和郑廉两人是从北海郡赶来,他们此番还带来一个重要的证人。
“毓童交给我一封信,信上写了一个很诡异的故事,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李如柏凑近她,眯眼笑道:“这样的故事才有趣,女先生说书,我更爱听呢。”
在葬礼上,突然传来凄厉的猫叫声,郑翰由管事搀扶着四下张望,望不见猫的身影,只有一声声猫叫。
这时郭璞走至墓前,蹲下身子,他的脸贴着凉凉的墓碑,过了一会,便叹道:“原来它在诉说一个悲惨的故事,由于这里怨气太重,它无法得到安宁。”
众人惊愕不已,山朗抢步上前,指着他道:“你休要胡说,这里哪儿来的什么怨气?”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一只猫的隆重葬礼(三)
“我已经看到一家五口的魂魄飘荡在这里,大风起,悬挂着的白幡马上就要被鲜血染红了,因他们蒙受大冤,变成孤魂野鬼被怨念羁绊,不肯去投胎转世,四处游荡,如今托灵猫陈述他们的冤情,只盼沉冤昭雪。”
郭璞此话一出,天空突然变得昏暗,狂风起,尘土飞扬迷住了大家的眼睛,当再次睁开眼时,白幡已被鲜血浸湿,血水正一滴滴落在地上。
“布上真的有血,这是怎么回事?”山朗一脸惶恐,惊叫着跑到郑翰身边,声音发颤:“少明兄,难道这里真的有鬼,还不止有一个鬼,他说有五个鬼,怎么办?”
郑翰由管事赖荣搀扶着,咳嗽了几声,有气无力的问道:“郭璞,刚才雪眉都说了些什么?”
张舆却淡淡一笑:“既然如此,那你就把他们的冤情讲给在场的人听听吧,正好姜县令和谭县丞都在这里,还有陈先生(陈眕)和周先生(周恢),若真有天大的冤情,自会给他们做主的。”
郭璞徐徐走了几步,思忖片刻,缓缓说道:“在河东解地虞乡,郡望柳氏家族常周济贫困百姓,深受乡党敬重,族中有个叫柳子都(柳瑁字)的,为人最是慷慨大方,还与寒门庶族子弟来——”
“郭璞,你怎么说起柳宗明的父亲来了,莫非这五个鬼跟他有关系?”
山朗一脸诧然,又瞟了一眼柳宗明,他的神情很怪异,慢慢从人群中走出来,微微一笑:“你想在这里编故事,污蔑他人清誉,小心有牢狱之灾。”
陈眕似乎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笑道:“郭璞,继续讲下去。”
郭璞点头,接着说道:“同乡人翟玉岭家境清寒,膝下有个女儿,长得清丽脱俗,柳子都对她一见倾心,然而翟玉岭性情迂腐而固执,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给别人做妾室,柳子都乃士族子弟,也不可能公然暴露自己的这种心思,想要得到这位美貌的姑娘,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于是,柳子都的计划开始了,由于翟玉岭很有才华,他就请翟玉岭来家塾教书,时常对他嘘寒问暖,翟玉岭在不经意间谈及到父母的灵柩寄葬在幽州,因没有能力将父母灵柩还乡安葬而郁郁不乐,柳子都听后马上慷慨解囊,命人把翟玉岭父母的灵柩运回,还赠与了他一块墓地。
没过多久,在翟家的田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生前与翟玉岭有过节,官府以翟玉岭涉嫌谋杀而将其逮捕入狱,柳子都拿钱打点衙门上下,多方斡旋,翟玉岭才得以释放。”
陈眕忍不住问道:“他做了这么多,翟玉岭可有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他做妾?”
郭璞皱了皱眉,说道:“没有,虽然他对柳子都心怀感激,但他这个寒门子弟一身傲骨,也很执拗,绝口不提女儿的亲事,后来有一天翟玉岭的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探亲,因为三个儿子还太小,翟玉岭得留在家中照顾他们,就跟柳子都请假,说回家住几天后就回来。
就是在这一天夜里,柳子都派人前往翟家,悄悄将他家的门户上锁,然后一把大火,把翟玉岭父子四人活活烧死,全都化为灰烬。
之后柳子都又佯装惊讶悲痛,假惺惺悼念,再次出钱为翟家父子料理后事,这母女俩也没有谋生的手段,就依靠着柳子都的周济度日。”
柳宗明脸色阴沉,冷冷的逼视着郭璞,眼神如刀锋一样的凛冽,仿佛想要将他整个人撕碎。
郭璞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唇畔泛起了一抹讥笑,继续说道:“后来不断有人上门提亲,翟夫人依附柳家生活,女儿的婚事总是会找柳子都商量,柳子都却从中作梗,使翟家女儿婚配不成,久而久之,柳子都渐渐露出想要纳他家女儿为妾的意图,翟夫人感念柳家的恩惠,便答应下来。
她的女儿却不愿意,直到某天夜里,她梦见自己的父亲,翟玉岭在梦中对她说,‘你不嫁给他,就永远不能满足我的心愿。’她便依从了自己的父亲,嫁给了柳子都。”
周恢想了一下,沉吟道:“柳尚书府上好像并没有这位翟氏,难道她已经死了吗?”
陈眕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道:“翟玉岭和他的三个儿子,再加上他的女儿,正好五个人。”
郭璞慢步走至柳宗明身前,幽幽开口道:“过了一年多,她生下柳宗明后就死了。”
柳宗明剑眉一挑,怒道:“你简直是胡说八道,我的母亲出自太原郭氏,你在此污蔑我的父亲,到底是何居心?”
郭璞哂笑道:“因当年郭氏膝下只有一女,所以你从出生起就寄养在正妻郭氏名下,自然就是嫡子,而且郭氏抚养你长大成人,对你也很是疼爱,不过后来郭氏又生下一子,叫柳尚,你应该能够感觉得出,郭氏对柳尚更偏爱一些,可绝不仅仅因为柳尚是小儿子,而是因为柳尚才是郭氏的亲生儿子。”
柳宗明大声喝道:“你说够了没有?竟敢编造这样的故事羞辱我们河东柳氏,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郭璞摆摆手,走到墓碑前,说道:“这是事实,你若是不相信,可以回去问问你的父亲,都是他干出的好事,我和你们柳氏素无冤仇,为何要在这里故意诋毁你们的清誉,这么做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冤魂野鬼只会去找你们柳家的麻烦,说不定还会跟你叙叙旧,毕竟翟玉岭是你的亲外公。”
陈眕不由得呵呵笑起来,“难道这就是翟玉岭的复仇方式?”
张舆此时的脸上没什么变化,当望见孔晟和郑廉并肩走过来,他便暗自笑道:“雨轻还把他们俩也请过来了,在葬礼上揭开所有事情的真相,这是要把柳宗明逼疯的节奏吗?”
孔晟和郑廉走到陈眕他们跟前,略施礼,然后孔晟命令道:“把那个人带过来吧。”
当即两名护卫把一名中年男子带上前来,那中年男子也不敢抬眼看前面站着的几位贵人,只是低首道:“在下叫郁保四,是北海郡府衙的一名小吏。”
孔晟含笑道:“这里有步兵校尉,散骑常侍,许多名门子弟,还有成皋县令和县丞,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兴许临淄的那几起案子也可以真相大白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只猫的隆重葬礼(四)
“我与聂林是府衙同僚,他被捕之前曾来过我家,交给我一本账簿,告诉我说柳宗明曾命人在羽山附近私自开采铁矿,这本账簿一直由柳家管事来保管,聂林担心李槐的那桩案子会查到自己身上,所以——”
柳宗明马上斥喝道:“郁保四,你究竟是收了谁的好处,跑来这里信口雌黄!”
“没......没有,我已经把账簿交给孔家小郎君了,李槐并不是聂林所杀,而是........”
柳宗明急忙辩解道:“陈先生,分明就是有人故意陷害我,什么账簿,我可以把管事叫来,让他当面解释,也许是毓童背着我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陈眕摇头叹息一声,“宗明,毓童已经在牢中自尽了。”
孔晟敛容道:“柳宗明,你这人还真是薄情寡义,无耻至极,到现在还往毓童身上泼脏水,她好歹跟了你这些年,尽心服侍你,到头来连个正经妾室都没当上,就这么安静的死了,她对你连恨意都没有,原来在她心里你什么都不是,在河东柳氏子弟中,你依然什么也不是。”
柳宗明冷冷地道:“孔晟,我不曾得罪过你,今日你带人过来栽赃陷害我,又出言羞辱我,枉我还以为你是正直之人,没想到你也是趋炎附势之徒。”
孔晟睨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死了个毓童,事情仍然没有结束,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郭璞刚才所说的柳子都放火烧死翟玉岭及其三个幼子这件事,我相信顾廷尉必会彻查此事的,至于临淄李槐案,账簿是真是假,也需要继续调查,我并没有认定你就是幕后主使,你又何必着急辩解呢?”
“很好,特别好,你们合起伙来算计我。”
柳宗明指着他们,怒极反笑,把伞丢到地上,笑容逐渐狰狞,大声喊道:“怎么听不见猫叫声了,那只害人的妖猫躲到哪里去了?别让我抓住它,不然我会亲手宰了它!”
张舆望着举止失态的柳宗明,脸上略有变化,沉吟道:“真相从来都是不美的,可却是唯一的,真实的,这种幼稚的话也只有雨轻说得出来,柳宗明总是喜欢自作聪明,却做着最愚蠢的事,住在洛阳城的人可不是傻子,被蒙在鼓里的傻瓜只有他一人而已。”
陈眕微眯凤眸,云淡风轻的说道:“他还是太年轻了,经不住事,不像公安你有爷爷的悉心教导,能够很快看到别人的局限性或弱点,裴家人确实有眼光,你和彦胄的成长速度都很快。”
张舆只是笑了笑,然后偏头吩咐朗清几句,朗清颔首领命,匆匆走开。
吕莘直接走到郑翰身边,很好心的为他掸去肩膀上的雨珠,笑道:“郑兄,柳宗明已经失去理智了,不必在意他的话,雪眉很有灵性,知道你对它的好,它一定会在地下保佑你的。”
郑翰却推开为他撑伞的赖荣,整个人立于微微雨幕中,手里握着始安公主生前常佩戴的羊脂白玉佩,伤心道:“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落叶委埏侧,枯悄带坟隅,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吕莘听着郑翰这会还不忘吟诵几句悼亡诗,顿觉好笑,从荷包里倒出几颗杏干,山延拿了一颗,又看向柳宗明,不由得问道:“幼安兄,柳宗明这是怎么了,又是笑又是哭的,不会是真疯了吧?”
吕莘把杏干放入口中,沉吟道:“一时间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疯了倒是好了。”
不远处停着几辆牛车,卢琛望过去,车内之人却放下了帘子,牛车徐徐驶远。
卢琛淡然一笑,“他这人既然来了,就该过来同大家打个招呼才是,竟然又默不作声的离开了,他还是一点都没变。”
与此同时,雨轻和李如柏正坐在花厅用饭,李如柏学着雨轻的样子也用薄饼卷好烤鸭肉,咬了一大口,满意的点点头。
雨轻单手支颐看着他,说道:“河东裴氏、卫氏、京兆韦、杜二氏,都是一流的门阀大族,与他们相比,河东柳氏未免有些逊色,到现在都未出现过高官显宦,在晋武帝时期,柳轨只担任过尚书郎,与贾充一同制定过西晋刑律,其子柳景猷却没有入洛为官,柳氏在地方上算是郡望,但到了洛阳就没多少影响力了,当然也算不上一流高门。”
李如柏吃完卷饼后,擦了擦手,又喝了一口鲜美的鱼汤,觉得味道还是太淡了,又往汤里加了点醋,笑道:“我现在更好奇柳宗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会有什么反应,是笑还是哭呢?”
“柳宗明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猜郑翰绝对是哭笑不得。”
“雨轻,你好像更关注荥阳郑氏,河东柳氏确实跟荥阳郑氏没法比,估计柳宗明也不是郑翰的对手。”
“我的姐姐嫁到荥阳郑家,我自然关心郑家的情况了,郑翰实力如何我才不在乎,因为我的姐夫是郑卓,他有柯亭笛,吹奏出来的曲子很动听,对了,你的竹笛有名字吗?”
李如柏淡淡说道:“就是一支普通的竹笛而已,不像蔡邕所制的柯亭笛闻名于世,而且名字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也对,你是江湖上的月判官,也许他们都以为你手中的竹笛也是杀人利器。”
雨轻浅浅一笑,然后夹起一个茴香丸子,沾了沾酱料,又道:“这应该是用新采摘的茴香苗做的炸丸子,很酥脆,没想到你也喜欢吃这种素丸子,而且你还会做鱼脍,快刀如飞,没有假以时日,哪能有如此刀法,可见你在家经常操刀下厨,你就是那种‘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男人,要是哪一天你破产了,可以来菊下楼当厨子,我肯定高薪聘用你。”
“我难得做顿饭,你却希望我破产,早知道直接让双穗和甘泉去地里挖点野菜,煮一碗菜羹汤给你吃,那样还简单。”
“好啊,反正现在蔬菜匮乏,能有新鲜的野菜吃已经很好了,大棚里种出来的蔬菜总是没有田地里长出来的好吃,什么季节吃什么菜,我这人不挑剔的。”
“雨轻,我上山采了一些野生蘑菇,你走的时候要不要带点回去?”
雨轻点点头,继续吃着丸子,想了一会,又道:“李如柏,你说你不喜欢一个人吃饭,其实我也不喜欢,可是不喜欢也没有办法,在我很小的时候,身边只有几名婢女,她们陪着我用饭,陪着我说笑,陪着我去庭院里玩耍,我并不感觉太孤单。
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有点伤心难过,但是睡一觉就好了,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但可以选择不同的人生路走,我偶然发现一个小男孩写的日记,他很孤单,但也很坚强,我很喜欢他这样坚韧不拔的性格,现在的他一定成长为很优秀的人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归来(一)
“你并不认识他,只是在无意中看到他所写的日记,就有这种感受,看来你遇到了对的人。”
雨轻微怔,因为自己和那个小男孩有着类似的童年境遇,所以更能感受到来自小男孩内心的悲伤和孤独,如果过去发生过很痛苦的事情,许多人不会愿意再去回忆,甚至会将那段记忆封存起来,也许那个小男孩长大后已经不想再看见这些竹简。
“我和他只是有着相同的经历,每次翻看他写的东西,我就会不由自主的回忆自己的童年生活,如果我们是邻居的话,肯定会成为最好的朋友,有好吃的会和他一起品尝,开心的事也会跟他分享,过年的时候和他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岁,一起长大彼此作伴,这样他再也不会感觉孤单了,我们都心怀梦想,还可以一起努力。”
李如柏闻言自得一笑,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对于你来说,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其实你不需要这么努力,你现在什么也不缺,在裴家随便做点事打发时间,你人缘又这么好,随便开家酒楼也可以赚到不少钱,世上没有那么多非做不可的事,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丢开,自己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雨轻淡然道:“人活一世,总要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做事情不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什么,只是单纯的想要去做,哪怕到头来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也不会感觉遗憾。”
“那就去做吧,我看你运气很好,总能化险为夷,说不定最后能成功。”
雨轻抿唇微笑,“我准备在洛阳举办天下第一比武大会,你要不要来参加啊?”
李如柏直接拒绝道:“跟草莽打架太没意思了。”
雨轻顿感失落,“哦,那你可以坐在台下观看他们比赛。”
李如柏把自制的葡萄罐头打开,拿勺子舀出一些,又把玉碗递给雨轻,笑道:“有时间的话,我会去看看的。”
雨轻吃吃笑道:“说的自己好像很忙一样,不去算了,到时候前来观看比赛的人肯定有很多,你要是来晚了,恐怕连个座位找不到。”
“我知道你会提前给我留个座位的。”李如柏脸上挂着纯纯的笑容,“快尝尝这葡萄罐头,我花了好多功夫才做好的,要是你觉得好吃,我待会让双穗把剩余的几罐葡萄罐头放进你牛车里。”
雨轻尝了一下,酸甜可口,开玩笑道:“这罐头可以拿去店铺售卖了,定多少价格合适呢?”
在寐善园外,一辆长檐车已经停下,花姑看着双穗和甘泉把采摘的新鲜蘑菇、野生银耳、竹笋还有几罐葡萄罐头、一篮子水果全都放进裴家的牛车里,便笑道:“李如柏真是有心了。”
顺风站在旁边吃着粢饭团,当望见对面那辆牛车的车帘被人掀起,那张熟悉的面孔突然映入她眼帘,她很是惊诧,慌忙转过身去,双手紧握着粢饭团,对花姑道:“大事不妙,冷面阎王来了。”
花姑不解:“冷面阎王是谁啊?”
顺风已经没了兴致吃东西,把粢饭团重新包起来,小声道:“别问了,总之是个很冷僻孤傲的家伙,我们还是先撤为好。”
“哦,可是他的小厮朝我们这里走过来了。”花姑看到顺风这个样子,自己也变得紧张起来。
这名穿着竹青长衫的男子正是崔意的随行护卫队长采虹,走到双穗跟前,双手递上名帖,非常有礼貌的笑了笑:“烦劳你进去通禀一声,我家小郎君正好经过这里,就顺便接雨轻小娘子回裴家别院。”
花姑低声道:“顺风,你是不是搞错了,连他身边的小厮都是这么彬彬有礼,他又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顺风苦苦一笑,“等下你见到了就知道了。”
没过多久,李如柏推着坐轮椅的雨轻走出院门,雨轻笑道:“悦哥哥来了。”
李如柏松开手,示意怜画和梧桐搀扶雨轻坐上牛车,他却负手走至崔意的牛车前,目光微闪,笑道:“原来是崔家小郎君,真是贵客啊,不如移步寒舍,坐下一起喝杯酒?”
车帘纹丝未动,也没有回答。
李如柏无奈的摊手道:“算了,就当我没说,独酌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就在他转身之时,一条蛇直接从车窗里丢了出来,车内之人讥诮一笑,“你有东西落下了。”
李如柏皱了皱眉,余光瞟向鸣岐,他本来站在一边偷着笑,当望见那条蛇被丢到地上,他就一脸尴尬不敢再抬头。
“崔家小郎君,这里到处都是山林,有蛇出现再正常不过了,还好这不是毒蛇。”
车内之人再次无视他的话,声音淡淡的吩咐道:“走吧。”
花姑站在顺风身边,喃喃自语道:“他应该就是道儒小郎君了,刚才有蛇爬进他的车里,他竟然能这么镇定自若,看来他很厉害。”
顺风撇了撇嘴,“是很厉害啦,不过太高冷了,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他不喜欢别人靠近,最好也不要与他对视,当然大多时候他都会无视周遭的人,就像刚刚那样,他就是个超级没礼貌的家伙,遇着他,最好避而远之,免得自讨没趣。”
花姑很快收起自己的好奇心,笑道:“这也很正常了,一般的士族子弟平日里也都是傲慢无礼,不可一世的,更何况他这样的高门显贵子弟了,没有独特个性能称得上名士吗?”
两辆牛车一前一后徐徐朝前面驶去,花姑和顺风就走在最后面,两个人随便聊着天,孰不知有辆犊车正不远不近的跟在她们后面,根本没人注意到。
当驶到裴家别院,前面的两辆牛车先停了下来,一路跟着她们的那辆犊车也随之停下。
一身雪白色广袖束腰长袍的崔意下了牛车,他今日并未戴发冠,只是用浅蓝飘带束发,腰挂蓝田玉佩,坠着天蓝色长流苏,纯白刺绣蔽膝,简约大方,行走间尽显优雅。
花姑暗自惊叹,低调的完美,找不到任何瑕疵,作为豪门子弟,拥有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即便李如柏的颜值与他不分伯仲,但缺少他这样的贵族气质,而他的表兄卢琛为人谦逊,气质温和,他们还真是有很大的不同,共同点就是都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崔意看着怜画扶雨轻坐上轮椅,便微微皱眉,“我告诉过你外出时记得穿男装,你怎么忘记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归来(二)
“别人特意邀请我过去吃饭,我就高兴的忘记了。”
“你的脚伤的又不算太严重,有坐轮椅的必要吗?拄拐杖就可以了。”崔意示意采虹把新做的拐杖递给怜画,没好气的说道:“又不是不能走路了,有些人还真是喜欢小题大做。”
“我这两天就是用拐杖的,其实我感觉脚好多了。”
雨轻刚要站起身,崔意便摆手道:“既然都到家门口了,也没必要再换拐杖了。”
花姑看顺风悄悄躲到梧桐身后去了,她轻轻一笑,便转身走过去帮着几名小厮把带回来的东西搬进府里去。
“雨轻。”
这声音亲切而熟悉,雨轻回眸一望,欣然笑道:“士瑶哥哥,你回来了。”
一袭天青色长袍的年轻男子缓步朝她走来,温和笑道:“嗯,你也知道,从吴郡来洛阳需要很长时间的。”
“我当然知道,士瑶哥哥走了好久。”雨轻仔细看着陆玩,甜甜一笑,“不过看到士瑶哥哥平安回来了,真好。”
崔意似笑非笑道:“士瑶兄,你还是一点都没变。”说着就负手走了进去。
“士瑶哥哥,今早陆先生和束先生一起去爬山了。”
陆玩点点头,怜画就推着坐轮椅的雨轻进入府内,南絮正吩咐小厮搬东西,这些都是从吴郡带来的特产,其中就有送给雨轻的礼物,包括从荆州襄阳带来的那两盆山茶花。
其实陆玩比崔意更早到了寐善园,但是他的牛车停在附近的乡间小道上,崔意则直接走官道赶到寐善园,因为陆玩不知李如柏此人的底细,所以他想要在暗中观察一下。
对于李如柏的手下给崔意开的那种玩笑,他不甚在意,待在野王的意珊曾告知过他,呼啸山庄的李如柏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商贾,他的背后不是豪门世族就是哪位藩王,成皋县所发生的一系列案件,李如柏都牵涉其中,也许他是受害者,也许他是隐藏更深的参与者。
据南云所说,李如柏从一开始就在故意接近雨轻,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陆玩唇角泛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自语道:“看样子雨轻已经把他当做了朋友,这还真是让人头疼呢。”
本来和陆玩一路同行的蒯错并未在成皋县停留,而是马不停蹄的回到洛阳,赶来拜见司隶校尉许奇。
新野县公司马歆突染恶疾,死在府中,这件事已经有人密报给司隶校尉,而蒯错就是这次暗杀新野县公的策划者。
对意图谋逆的藩王,就像楚王司马玮,汝南王司马亮,司马衷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当自己的皇权或者子嗣的皇权受到威胁,哪怕这样的威胁只是子虚乌有,当权者都不会有任何的心慈手软,司马家族的人更加阴狠,待功臣也甚是凉薄,在这方面与东吴孙权没什么区别。
蒯错只是执行司隶校尉许奇的命令,义阳那边呈报给朝廷的奏表上说新野县公司马歆的病是被医生给耽误了,受了医生的欺骗,已经下令杀了医生,这不过是为了做戏给顺阳王司马畅看而已。
蒯家和东海王氏有姻亲关系,在蒯错小时候住在洛阳的那段时间里,晋武帝司马炎的舅舅王恺对他很是疼爱,还曾带着年仅七岁的他去东宫拜见当时的太子司马衷,在那一日他也远远的见到了司马遹,那个同他年龄相仿聪明过人的皇太孙。
只不过司马遹那时正跟着左贵嫔认真学习书法,并没有留意蒯错从殿门前走过。
“子猷(蒯错字),你终于回洛阳了。”
房间里焚着香,窗外还下着淅沥的小雨,夏末雨水天气渐渐变少,闷了一上午,这会才下起了雨。
许奇见他一脸疲惫,便笑着让他坐下,他却摇了摇头,略显沮丧的说道:“我劝过他做事不要太心急,可能他没听进去吧。”
“娄修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这不怪你,只能怪他刚愎自用,不想办法统合襄阳几大豪门望族,反而给我捅出篓子来,死在襄阳纯属是他自找的。”
话里带有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虽然顺利剪除了荆南地区的部分宗族,但是司隶校尉派去荆州的暗探却在短短几日内全都被清除了,到底是谁在背后出的手,许奇猜不出,连蒯错也是毫无思绪。
蒯错神情一肃,沉声道:“许先生,我刚进到洛阳,就听到一个消息,说谢淑妃在前两日薨逝了。”
蒯错见许奇沉吟不语,不禁又问道:“此事不会——”
“这件事发生的有些突然,太子殿下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你可以和士文(王恺之侄)一同去东宫看看他,好好安慰一下他,有时候人会因为伤心而失去理智和判断力,他身为太子,任何时候都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
王士文乃王虔之子,王虔是王恺的兄长,王士文如今担任右卫将军,和太子左卫率陈征是同窗好友。
蒯错颔首道:“子猷明白了。”
院落里,绵绵不断的雨敲打着宽大的芭蕉叶,一个身穿月白右衽广袖长袍的年轻男子持伞而来,在雨幕中渐行渐近,没有任何刺绣装饰的素净服饰,更显他的清雅气质。
在廊下他收了伞,轻拂袍袖上沾着的小雨珠,然后缓步走入室内。
蒯错施礼含笑道:“任兄,好久不见了。”
“蒯兄,不知你可有画好限量版的扇面,如今在洛阳可是有很多人都抢着买蒯兄所画的仕女图,你的名气都快要盖过我的师父了。”
“任兄莫要取笑我了,都是某人为了卖扇子,让我迎合市场的需求而画一些格局低下的画作,那些商贾欣赏水平高不到哪里去,仕女图会深受他们的喜欢也不足为奇了。”
任远微笑着双手向许奇递上一份奏表,蒯错知他们有公事要谈,便先行告辞离开了。
室内变得很是安静,只有窗外的雨滴落下的声音。
任远走上前,对许奇道:“根据太医令所述,谢淑妃在今年初旧病复发,有吐血之症,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已着人问过药丞和方丞,太医院上下及淑妃寝宫也都仔细检查过,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
许奇沉吟一会,淡淡说道:“陛下听了太子的那番话后,并没有要彻查此事的意思,只是劝太子回东宫静养身体,所以说谢淑妃薨逝之事无需再查下去了。”
第一百九十章 第一目击者(一)
任远微微点头,又道:“昨日张司空和裴侍中也去东宫看望太子殿下了,好像太子什么话也没说。”
“说多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不如选择沉默。”
许奇喝了一口茶,然后拿起那份奏表看了一遍,抚了抚额头,说道:“之前你上疏弹劾阳平太守苟曦受贿,朝廷并未将他免职,那是因为时机不对,这次你抓住了机会,但切莫大意,很多时候当说的人多了,哪怕这件事不是真的,也很有可能被传成了真事,像断章取义捕风捉影这种事情很考验人的水平。”
任远微微一笑道:“郭公的徒弟郭璞在葬礼上把柳尚书早年暗害翟家人这样的旧事都说出来了,我倒是越发佩服这个年轻的术士了。”
“我想鲁郡公也很是关注成皋县那边的情况,事情发展成这样,很多人都没想到,柳家和平阳贾氏有着姻亲关系,鲁郡公最近应该心情不大好。”
任远想了想,点头道:“我待会和彦将兄(贾游字)一起去崇文馆还书,顺便去拜访鲁郡公。”
贾游少有重名,以选入侍讲东宫,他的父亲正是平阳乡侯贾模,为侍中,可惜贾模在几年前就忧愤而亡,他曾经与中书监张华、侍中裴顗同心辅政,皆为朝廷重臣,贾模也是贾氏一族的旗帜性人物,他的离世,让贾谧感觉到了某种危机。
坐上尚书一职的柳子都,正是贾谧为了稳固自己家族的势力所培植的党羽,可是好景不长,柳家父子全都栽了个大跟头,或许贾谧已经明白了,司马衷只是借用柳尚书敲打一下他而已,警告他在朝中收敛一下自己的行径,面对中书令陈准所代表的颍川派时放低姿态,司马衷还要继续依靠贾郭一党牵制打压这些老牌士族,岂会真的铲除贾谧的党羽?
任远明白许奇话里的深意,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避免权臣专权的发生,司马衷向来是恩威并施,撤掉一个柳子都,多半还会给贾谧党羽另一个升迁的机会。
许奇叹口气道:“彦将跟他父亲一样刚正耿直,中舍人杜锡也算是稳重的,只是太子对身边的姬妾宠爱过度了,杜锡每每劝诫,他都不听,偏听衾枕之言,那个蒋美人还撺掇太子请求陛下封自己的儿子司马虨一个王爵,也不知是谁把这样不安分的女人送到东宫的。”
任远去太子宫时见过这位蒋美人,长相姣好,常带着司马虨在花园里玩耍,笑起来时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和雨轻确实有些像。
许奇又简单询问了一些有关青州的事情,任远提到了东莱人王弥,他是汝南太守王颀之孙,近日来与高密王司马略(司马越之弟)走得很近,许奇对王弥这个人也没再多问,因为他认为王弥只是个不太起眼的小人物罢了。然后任远就离开了许府,径自来到崇文馆找贾游了。
贾游此时正在茂先楼内看书,这里很安静,靠窗边有一长桌,坐着三名年轻男子,他们正在伏案抄录书籍。
因为在崇文馆中凡是带有红色标签的书籍是概不外借的,这样的书籍都是珍贵古籍的手抄本,需要好好保存,所以不能供读者借阅,有些勤奋刻苦的国子学生就会每日抽空过来誊抄。
贾游上次来的时候就见过坐在最靠边上的那个人,他就是裴校尉军营里的一名小将,叫做靳明楼。
当贾游走到后面一排的书架旁,就发现崔缇正躬身找着什么书籍,在崔缇的手指触到书架第二层其中一本书籍时,他便轻声埋怨道:“还真是难找哪。”
崔缇刚准备把书籍从书架里取出来,却不想被人抢先一步拿到手,对面之人还嘻嘻笑道:“对不住了,这本书籍是我先找到的。”
崔缇不禁嘲讽道:“这是东汉马融注解的《淮南子》,你这个莽夫看得明白吗?”
身穿竹青衣袍的年轻男子叫做史进,他是和靳明楼一起来的,最近他也在勤学苦读,不过他看的都是《毛诗》、《论语》之类的书籍,这本《淮南子》是帮靳明楼找的。
“本来我是不想看这本书的,被你这么说,我还非看不可了,鼻子下面长着一张嘴,不懂还不会去问吗?”
史进只有十八九岁,脸若银盘,长得很阳光,给人一种干净清爽的感觉,他注视着眼前这个神情傲慢的家伙,坏笑的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等我看完了这本书,可以找人通知你一声。”
崔缇不屑的扫了他一眼,“这里的图书管理员真是失职,连你这样愚蠢的人也能进来看书,真是扫兴。”
史进阴着脸走近他,“臭小子,在这里碰上你,才真是令人倒胃口。”
“史进,这里是图书馆,需要保持安静,你这样说话影响到其他人看书了。”
这时,靳明楼缓步走过来,直接从史进手上拿过那本《淮南子》,歉意的笑了笑:“原来是崔家小郎君,史进说话有些粗鲁,请你莫要见怪。”说着就把那本书递到他面前。
崔缇横了他一眼,摆摆手道:“不必了,我现在已经不想看了。”
靳明楼略觉尴尬,史进强压怒火,把书夺过来,一声不吭转身走回长桌前,坐下来,安静的开始誊抄书籍。
“道瑜,我们走吧。”华恒手里拿着两本书,从书架后面走出来,看了看靳明楼,轻笑道:“怎么今日又遇见庶族子弟了,看来应该找图书馆馆长商量一下,最好能错开时间。”
“道瑜兄,敬则兄,你们也在这里啊,真是好巧。”任远疾步走来,微笑道:“靳明楼和史进都是裴校尉军营里的人,裴校尉见他们很勤奋好学,就允许他们进图书馆借阅书籍,其实敬则兄说的很有道理,间错开来更好些,也不用争抢了。”
“同他们争抢,真是可笑。”崔缇瞥向任远,淡淡说道:“子初,我看你也是越来越没格调了。”说完拂袖而去。
华恒拍了拍任远的肩膀,开玩笑道:“明日金谷设宴,你来不来?你准备清修到何时呢,翩翩公子多风流,都爱醉卧温柔乡,需不需要我给你留意着,挑一位佳人好好服侍你呢?”
“那就有劳敬则兄了,不过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至少要满足我的一百条标准。”
华恒戏谑笑道:“子初,我觉得你还是适合清修。”
第一百九十一章 第一目击者(二)
茂先楼二楼设有善本特藏阅览室,收藏着一些孤本誊抄本,次等士族子弟和庶族是不能进去阅览的,只有少数的名门豪族子弟有资格进入,并且对其开放时间也有特别的规定,月曜日由管理员整理古籍不对外开放,在辰时到申时这段时间才可以进入阅览。
贾游和任远径自上了二楼,阅览室门口还有专人看守,走廊间十分寂静,任远的脚步放得很轻,跟着贾游走向这间阅览室。
“怎么还没开门?”贾游看见门仍旧上着锁,满脸疑惑的说道,“如今已经巳时五刻了。”
门卫低首解释道:“很抱歉,今日负责这里的管理员狄咏请假了,他把钥匙交给了颍川书楼的管理员纪刚,我已经让人去叫他来了。”
任远扶着栏杆,朝一楼望去,笑道:“彦将兄,看来我们只好等一等了。”
贾游倚着栏杆,双手抱于胸前,不悦道:“都是下雨惹的祸,连管理员也懒得过来开门关门了。”
“平日上楼来看书的人就不多,这间阅览室又有专人负责打理,之前馆长不是还抱怨说下雨天书籍容易受潮,不建议对外开放,他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可是休沐日未必都是好天气,其他时间我们想来也是抽不开身的。”
任远目光落在一楼那个埋头用功的史进身上,淡淡一笑,而贾游看到匆匆上楼来的纪刚,没好气的说道:“我还以为要在这里等你等到午时呢。”
纪刚赶忙上前赔笑道:“方才我在颍川书楼忙于整理资料,一时忘记了这边的事,让两位小郎君久等了。”说着就拿钥匙打开阅览室的门。
“那么你先回去忙吧。”
任远温和笑了笑,便和贾游进入室内,这里装潢很是考究,摆放着一排排的紫檀书架,除了临窗有几张桌椅,在书架之间还设有小方凳,贾游直接走到第二排书架前,从上面取出一本书籍,还未翻开来看,就听见轻微的滴答滴答的声音,他扫视周遭,惊讶的发现鲜血正顺着墙角的书柜缝隙滴落在地。
任远的目光慢慢移向那紫檀木嵌螺钿书柜,墨白很快走至书柜前,蹲身用手指抹了一下血迹,紧锁眉头,慢慢打开书柜,里面竟放着一颗鲜血淋淋的人头。
“是他?”贾游惊道:“这不是东宫内侍陌文吗?”
任远目光肃然,问道:“在我们上楼来之前,可有其他人来过?”
门卫一脸惶恐,摇头道:“没......没有,今日根本没人上楼来看书,昨天下午关门前我们还帮着狄咏一起整理书籍,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远意味深长的说道:“看样子崇文馆是要关闭一段日子了,我们来得算是巧还是不巧呢?”
初晨的阳光透过云雾洒下来,穿着天青色竹叶刺绣衣袍的少年正倚着回廊栏杆,低头仔细瞧着那两株山茶花,立于窗下的年轻男子时不时抬头朝她这里看一眼,然后继续整理从吴郡带过来的笔墨纸砚和字画,摆了满满一书桌。
“士瑶哥哥,哪一盆是满月呢?”
“不知道。”
雨轻提高声音又问道:“士瑶哥哥,你这次从吴郡回来带了什么好东西啊?不会真的只有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吧。”
屋内之人只是笑了笑,并不作答。
“吴郡离洛阳真的好远,士瑶哥哥离开了这么久,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见闻,待在吴郡祖宅还是每日练书法吗?士瑶哥哥应该在吴郡有很多朋友吧,去年过年一定很热闹,吴郡人过年吃不吃饺子啊,士瑶哥哥有没有自己写一副春联,挂在门口,我觉得这样才有过年的仪式感嘛。”
雨轻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去年冬天下第一场雪时,我和孟姜、佳佳她们一块在院中堆雪人,孟姜说吴郡下的雪没有洛阳大,堆不成雪人,相比赏红梅,孟姜更爱吃烤鹿肉,烤熟后着急吃还烫了嘴,江菀身子弱,怕吃了不消化,只在旁喝了些热汤,荀姐姐和知世也来了,还有玥姐姐,我们便聚在一起猜灯谜玩,后来我和佳佳去折了两枝红梅,因为雪天路滑,我们俩还差点摔一跤。
对了,士瑶哥哥送给我的新年礼物我很喜欢,我已经把那只紫檀镶玉帆船摆在屋里了,还有要谢谢你,在我生病的时候派人送来花胶,虽然士瑶哥哥没有亲自过来看我,但我还是很高兴,不过我都生病了,士瑶哥哥还叫南絮过来送什么书籍,说放在枕边方便睡前阅读,又不是什么有意思的小说,也不是用的通俗语言,我怎么看得下去呢?”
陆玩一边听着雨轻说这些琐碎的事情,一边将平时写字所用的各种纸分成好几份,有茧纸、苔纸、竹纸、黄麻纸和白麻纸,还有上等的皮纸,南絮就站在旁边,本来这些事情都是由南絮来做的,今日陆玩却亲自动手整理起来了。
“士瑶哥哥,你在房间里做什么呢?”
其实雨轻有很多话想要对陆玩说,可是看他现在很忙,忙到没时间和她聊天,她略觉失落,喃喃道:“茶花在夏季和初秋不可以直接晒太阳的,现在该把这两盆花搬到阴凉处了。”
雨轻吩咐怜画和梧桐把这两盆花搬回自己院中,然后就对厢房内的人说道:“我要去爷爷那边了,就不打扰你了。”
陆玩无奈的摇了摇头,雨轻说的话他都会认真的听,即便有些话很幼稚或者很无聊,有时候他确实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雨轻的问题,该怎样表达怎么做才能更靠近她一点。
明明很在意,却假装不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从来不在裴家给雨轻议亲的考虑人选之列,钟雅和张舆才是合适的人选,所以此时的他根本没必要表露太多。
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钟雅和张舆都很强,至于其他几个对手的实力同样也很强,高手过招自然需要拼谋略,这应该比即将开始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的打斗盛宴还要精彩。
“士瑶哥哥,我真的要走了?”雨轻望向那间厢房,小声埋怨道:“到底他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这么无视我的存在,早知道就不过来看他了。”
陆玩这才放下字画,走至门口,淡淡说道:“方才让你进来坐,你偏要在廊上转来转去的,你的脚还没完全好,就这么急着走路吗?”
第一百九十二章 火影篇:被嫌弃的佐助
雨轻重展笑颜,也不用拐杖了,慢慢移步到陆玩身前,“士瑶哥哥,你看我又长高了一些。”
“嗯,这次没有踮起脚,是长高了,不过你在减肥吗?怎么小脸都瘦了一圈?”
陆玩伸手摸了一下雨轻的头,看她走路基本无碍了,便放下心来,温和说道:“进来吧,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东西。”
雨轻一脸欣喜,可当她走进屋内,看到的是满桌的纸张,便苦恼道:“士瑶哥哥,我每日都有勤练书法的。”
“你刻苦我是没看见,但是这些麻纸很适合你来练字,我已经分好了量,应该足够你用上三四个月的,每日写上十张纸,这也算是给你安排的书法作业了。”
“那就用这些麻纸抄书好了。”
“背书抄书是一回事,书法作业又是一回事,你可不要偷懒。”
雨轻眸光微闪,浅浅笑道:“士瑶哥哥想的真是太周到了,不过拿这样名贵的纸张来练字实在有些奢侈了,用沙盘练字就好了,既省纸又省墨。”
陆玩一眼就看穿了她想要偷懒的小心思,没好气的说道:“笔墨纸砚我还供得起,等用完了,我再让人给你送过去一些,外面的人都知道你跟着我兄长学习书法,练书法这么长时间要是没有明显的进步,丢人的可不止有你这个笨学生。”
陆玩并不是为了让雨轻真的在书法方面有所造诣,只是想要借用练书法这件事困住她,使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和异性朋友谈天说地,四处闲逛,以减少与那几人的来往,这才是陆玩的真正用意。
“哦,我知道了。”
雨轻点点头,四处瞧了瞧,陆玩此次回洛阳携带的行李并不是很多,房内只摆放着一些书籍,雨轻觉得很无趣,就坐到椅子上,看着陆玩继续整理那些字帖。
陆玩穿着月白色长袍,头戴彩云白玉簪,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儒雅,他没有熏香,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书香气息,只是他那种少年般的笑容变少了,却多了几分成熟和刚毅。
雨轻注视着他,抿唇微笑,忽然想起自己过来是打算送他一件小礼物的,刚才倒是忘记了,便从随身佩戴的香囊里取出一个钩针编织小玩偶,轻轻放到桌边。
陆玩疑道:“这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雨轻抚摸着小玩偶,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他的名字叫做鹿丸,梅花鹿的鹿,丸子的丸,是我亲手做的,士瑶哥哥喜欢吗?”
陆玩凝视着她,轻声问道:“为什么给他起鹿丸这个名字?”
雨轻双手托着下巴,慢慢解释道:“因为鹿丸有着超高的智商,虽然嘴上总是说好麻烦啊,看起来懒懒散散的,做什么事都没有干劲,但是在火影里面最怕麻烦的人却解决了所有的事,一旦关系到同伴的安危以及大局,他认真负责的态度和行动力就会给人绝对的安全感,奈良鹿丸就是一个嘴上不说却默默承担的可靠男人,他骨子里还是纯真的,我很欣赏他这样的人。”
陆玩原本以为雨轻是为了捉弄他,才故意起同自己一样的名字,没想到雨轻会说出这样正当的理由,他完全不懂雨轻所说的什么动漫世界,也许是她在梦境里想象出来的人吧,偏偏这人也叫鹿丸。
“真有趣,我也想看看这个叫鹿丸的玩偶长什么样子?”
这时崔意款步走进来,望见桌上放着的小玩偶,不觉发笑:“鹿丸长得真是奇怪。”
陆玩知道崔意在故意调侃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将分好的麻纸放入锦盒中。
“改日我给你们讲《火影忍者》这个动漫故事吧,里面除了有吊车尾的鸣人是怎么一步一步变强的,还有好多不同性格和经历的人物,那些眼花缭乱和热血的武打场面,可谓震撼,其实我做了好几个小玩偶,悦哥哥可以从中挑一个自己喜欢的。”
崔意随手拿起一本字帖看了看,悠然道:“都是些奇怪的玩偶,有什么可挑的?”
“因为我想知道悦哥哥会看上哪一个玩偶,会不会是那个中二少年呢?”
雨轻微笑中带着一丝狡黠,示意梧桐将锦袋里的六个小玩偶全都拿出来,有鸣人、佐助、卡卡西、宇智波鼬、宇智波止水、宇智波带土,这六个人在火影忍者里面拥有超高的人气,也都是雨轻比较喜欢的角色。
先前李如柏拿走了自来也和通灵兽妙木山蛤蟆文太,还说自来也头上戴着油字的抹额看着很有趣,蛤蟆文太长得有些丑,但是成了精的蛤蟆肯定有很强的战斗力。
对于李如柏会选中自来也,雨轻并没有感觉太意外,因为自来也长期在外漂泊的生活,一生其实很孤单,而李如柏游走在绿林和商贾之间,父亲和兄长相继离世,他这个月判官的江湖称号多少也透着些孤单。
张舆挑中的是日向宁次,雨轻额外多送给他一个小玩偶,就是穿着绿色紧身衣的李洛克,他性格单纯又热血,不会忍术和幻术,却不断的努力,付出了比别人多几十倍的努力,最终也成为了优秀的忍者。
在雨轻看来,张舆跟绝对的天才忍者日向宁次一样,具有极高的天赋和颜值,还拥有李洛克那种坚韧不拔之志,因为张舆在内心深处也是渴望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不想输给任何一个名门贵族子弟,他的付出和努力不会比李洛克少。
钟雅也是欣赏不来这些造型怪异的玩偶,便让雨轻帮他从中挑选一个,雨轻就把我爱罗小玩偶送给了钟雅。
我爱罗是风影的儿子,后来成为了风影,而钟雅则是颍川钟氏的嫡系子孙,以后也是要重振钟氏家族,我爱罗操控沙子的忍术,画面感很震撼,钟雅舞动水中花之时,也能给人带来那种华丽而绚烂的视觉感,所以说他们俩无论在出身还是实力方面都是很相似的。
此刻崔意的目光依次扫过这六个小玩偶,直接拿起佐助,这个玩偶是少年时期的佐助,他穿着高领的深蓝色短袖衬衫,白色袖套与短裤,衣服背面是宇智波一族的族徽,看上去就是个冷漠孤高的冷酷男孩。
雨轻眯起眼睛,暗自笑道:他真的选了二柱子,也是,他的性情和少年佐助很相似。
可是崔意却把这个玩偶又放回原来的位置上,然后不假思索的拿起宇智波鼬,沉声道:“这个看着还不错,他叫什么名字啊?”
雨轻很是不解,问道:“悦哥哥为什么不选刚才那个?”
崔意轻笑道:“那个看着太傻,像极了以前的阿虎。”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取字
“悦哥哥的眼力真是好,现在你手上拿着的玩偶叫做宇智波鼬,也被人称为鼬神。”
崔意皱眉道:“这名字更是奇怪。”
陆玩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崔意手中拿着的玩偶,唇角微扬,心想崔意还真是会挑,这个玩偶长发飘飘俯视众人,跟崔意一样,作为天才的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蔑视一切和居高临下的感觉,如此耀眼,恐怕只会离雨轻越来越远。
雨轻喝了半杯蜂蜜茶,笑道:“等回到洛阳,再让郗遐和阿远哥哥来挑好了。”
梧桐又把其余的小玩偶放回锦袋里,对雨轻小声说道:“我觉得这个佐助是送不出去了。”
“还是会有人喜欢颜值高的玩偶的,悦哥哥选了宇智波鼬,待会再让谌哥哥选一个玩偶。”
雨轻拿着鹿丸,走到陆玩跟前,俏皮的笑道:“我给士瑶哥哥挑的小玩偶很可爱吧?”
陆玩摇了摇头,“我实在看不出来它有哪点可爱,长得奇奇怪怪的,估计你也知道把这些小玩偶放到店铺里去卖,是一个也卖不出去的,干脆就送给我们了,你可不要期待我会把它摆在书房里。”
崔意把宇智波鼬小玩偶收进袖中,笑容神秘的说道:“雨轻,好像你的爷爷给你取好表字了。”
“真的吗?”雨轻欣喜不已,举步就往门外走去。
“士瑶兄,我们也过去看看好了。”
崔意负手走在雨轻身后,陆玩则盖上锦盒,沉吟道:“裴校尉会给雨轻取什么表字呢?”
书房内,窗明几净,在屏风一侧摆放着三盆精致古雅的盆景,松树盆景和翠柏盆景,还有一盆兰花盆景,亭亭玉立,清新素雅。
一身黛蓝色衣袍的老者注视着这盆兰花,再次回想起自己的女儿若澜,在那一年的初春,他带着若澜从河东老家返回洛阳的途中,遇到一个卖山草的老农,若澜望见他手持几株残弱兰草在寒风中颤栗,顿起恻隐之心,便把那老农的兰草全都买了下来。
回到洛阳裴府后,若澜精心呵护栽培,但是这几株兰草过于羸弱,其中一株没养多久就枯萎死掉了,若澜为此伤心很长时间,后来她遇到了那个人,按照那人所说的养护方法,兰草终于开出了第一朵玲珑剔透的花朵,瘦弱的兰草经过若澜的细心养护摇身变成了世间极为罕见的莲瓣兰,素心莲瓣,似美玉天成,若澜也因此记住了那个人。
裴绰眼前的这盆兰草盆景正是若澜陪着他来这里避暑时,放置在这间书房里的,当时若澜挽着裴绰的胳膊,笑着说希望明年春天可以看到它再次开出洁白无瑕的花朵,可惜她的这个愿望没能实现,她不顾裴家所有人的反对,执意选择跟着那个男人离开洛阳。
裴绰一怒之下将若澜闺房内的那盆兰花摔到地上,还命人把她精心打理的小花圃夷为平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裴府都没有栽种兰花。
在若澜出走后,裴绰再也没有来过这座别院,也就把别院中这盆兰花盆景给遗忘了,但是别院中的老仆还是会每日细心照顾它,只不过它再也没有开花了。
今年夏天却奇迹般的开花了,也许是雨轻的到来,给了这盆兰花新的希望,裴绰还答应雨轻,回洛阳时会带上这盆兰花。
有雨轻陪在他身边,他已经释怀了,而且雨轻比当年的若澜还要优秀,自幼失去父母的雨轻,仍然能够坚强乐观的活着,他真的很欣慰。
裴绰思忖了良久,轻抚左伯纸,慢慢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太平’二字,他希望雨轻能够一生平安顺遂,更希望晋廷能结束动荡,迎来真正的太平盛世。
“太平,这个表字很特别。”裴肃看向卢琛,笑道:“也很好听,挺适合雨轻的。”
卢琛笑着点了点头,他和裴肃应该是最先知道雨轻表字的人了,张舆昨日收到父亲的书信,今早就和楚颂之启程回洛阳去了,而裴潭、陈眕、陆机和左思他们现在应该寻了一处风雅静僻之地,安坐于潺潺流波之曲水边,饮酒赏景,吟诗作赋了。
“原来二哥哥和谌哥哥也在这里啊。”
雨轻很开心的走进来,冲着裴肃和卢琛盈盈一笑,然后就直接走到裴绰身边,伸出纤细白皙的小手,抚过纸面,然后抬眸笑道:“爷爷,这是给我起得表字吗?”
裴绰捋须点头,慈爱的看着雨轻,说道:“脚才刚好些,你就又想要到处乱走了,穿成这样打算去哪里啊?”
“爷爷,我一会准备去四婶那边学习制香。”
雨轻笑吟吟道:“我很喜欢这个表字,简单好记,比什么茂漪、令姜的好听多了。”
裴潭和陆机之前试着给雨轻取了几个表字,最后选了两个拿给裴绰看,就是茂漪和令姜,雨轻并不是很喜欢,觉得太文绉绉的了。
裴肃不禁笑道:“雨轻,过于文雅的表字也不太适合你。”
雨轻俏皮的笑了笑,然后走到卢琛跟前,悄声道:“悦哥哥选得是宇智波鼬的小玩偶,不知道谌哥哥会挑哪一个玩偶呢?”
“哦,又是那种奇怪的玩偶,我这人有选择困难症,你给我挑一个就好了。”
雨轻直接拒绝道:“不行,你要自己选,这样才有意思。”
卢琛无奈笑了笑:“你先把那个故事讲给我听,我才能根据自己的喜好去挑选玩偶。”
雨轻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其实这个故事也算是仙侠一类的,这样讲你们也许才能够听得懂,他们每个人在战斗时所表现出来的顽强拼搏的精神,他们的壮烈牺牲,都是在追寻人生的意义,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里面有好多瞬间,足以感动到落泪。”
卢琛摇头苦笑,“说的好像你很了解战争似的,这样热血是准备进军营当兵吗?”
裴肃一边观赏着那盆兰花,一边调侃笑道:“子谅,她喜欢白日里说胡话,你不知道吗?”
卢琛淡淡一笑,心想雨轻的世界还真是难懂。当望见崔意驻足门外,他便向裴绰施礼告退。
第一百九十四章 强者的信念(一)
在荷花池畔的柳树下,有名少女藏在一株柳树后面,她穿着浅蓝轻纱带花草暗纹的高腰襦裙,看起来就像是蓝天上的云朵一样,软萌萌的,非常的可爱。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原因,时不时悄悄探出头来望向不远处的凉亭。
轻柔的柳枝随风摆动,裙角扬起,少女满脸紧张的躲在树后,两个食指碰在一起,微微低下头,嘴角泛起浅浅的微笑,犹犹豫豫的往前迈了一小步,阳光照在少女清丽的脸庞上,她又羞涩的退了回来,背靠着柳树,抿了抿嘴唇,再一次朝凉亭那边望去。
“犊儿,你站在树后面做什么?在和小婢们玩藏猫猫吗?”
左媛发现了她的身影,拉着雨轻的手一起走到她面前,笑问道:“你还真是奇怪呢,昨天傍晚我就见你在庭院中绕着一株花树转圈圈,口里还自言自语的,我贴近你都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犊儿是裴芽的乳名,她是裴璋的女儿,是前几日刚从河东裴家祖宅来到的成皋县,现就住在周甯的院里。
裴芽紧张不已,结结巴巴的说道:“没......没什么,我只是想.......”
左媛吃吃笑道:“犊儿,难道你站在这里是想和树说话吗?”
裴芽赶紧摇了摇头,脸颊微微泛红,小声道:“纨素姐姐,雨轻姐姐,你们是要去找婶子学制香吧,婶子刚才带着小智和阿飞去陈家别院了,估计要到傍晚才会回来。”
“嗯,那你打算继续绕着这株柳树转圈圈吗?”
“你不要再打趣她了,她年纪比我们小,又是第一次来这里,对周围环境不太熟悉,想要到处转一转而已,下午我们陪着她去花园走一走好了。”
“雨轻姐姐,那......那个可不可以也送我一个小玩偶,我很喜欢那些小玩偶。”
雨轻含笑点头道:“当然可以了,既然四婶出去了,待会你跟我们一起用饭吧,我房里还有一些很有意思的书籍,或许你也会喜欢看的。”
两个年轻男子正坐在凉亭中品茗,还有一人凭栏而望,气氛有些微妙,吕莘按耐不住,最先开口打破这令人尴尬的寂静,“公安兄急匆匆返回洛阳去了,好像是洛阳城内发生了什么事。”
崔意放下茶杯,声音低沉道,“谢淑妃薨逝了。”
吕莘神情复杂的看着崔意,说道:“谢淑妃虽然出身贫贱,但总归是太子生母,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了,也有些蹊跷,恐怕里面另有隐情。”
崔意正容道:“幼安兄,难道你跟雨轻一样也喜欢查案子了,在这世上为了追求真理,义无反顾的人是少之又少,兖州东平吕氏也曾在朝堂上辗转起伏,你应该很明白,有的案子可以查,有的案子却碰不得。”
吕莘无所谓的笑了笑:“道儒兄,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查案子这样伤脑筋的事我才不会做,我可不想被卷入麻烦之中。”
卢琛品尝着红豆凉糕,因为加入了羊奶,味道更加香浓,清凉爽口,倏尔开口问道:“道儒,你的手是不是也受伤了?”
崔意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左手,唇角扬起,“与你身上受的伤相比,我这种程度的伤就什么也不算了。”
“你好心叫醒他们,他们一时半刻理解不了,但过上一段日子他们也就能体会到你的良苦用心了,既然改变不了所处的环境,那就只能试着去改变自己了,身为士族子弟,如果连这点觉悟都没有的话,那么活着就跟死了差不多了,一旦家族没有才俊在朝堂博弈用以支撑门户,就会停滞不前,仅靠世袭来维持,离没落也不远了。”
卢琛注视着崔意受伤的手,笑道:“冀州士人浑浑噩噩的度日,你看着一定感觉很心痛吧,其实这也没什么,哪个家族还没有几个废物,他们只要安静的活着不到处惹事就行了,魏胤就是做的事太不像话了,收拾了他,冀州地区的风气应该会变得好许多。”
崔意剑眉微微蹙起,幽幽道:“不要摆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我做什么事跟你无关。”
卢琛脸色平静的注视着他,笑容依旧温和而儒雅,“我确实比别人更了解你,这是事实。”
“你太自信了,还有你的这种笑容,真是让人讨厌。”
崔意站起身,目光变得肃然,“你竟然也会给人唱歌,跟那个叫李如柏的商贾学,这不像是你的风格,郗遐再放荡不羁,也不会做这些不入流的事。”说完就拂袖而去。
吕莘看到崔意这个样子,顿觉好笑,“道儒兄好像生气了。”
卢琛不以为然的笑道:“他缺席了太多某人需要他的时刻,心中不免觉得懊恼,却习惯性的装的跟没事人一样,他就是这样,不喜欢被别人关心。”
吕莘的目光投向远处的翠竹林,悠然笑道:“我刚才看到茂弘兄过来了,应该是来找德操兄下棋的,最近茂弘兄的心情也不算太好,也许道儒兄可以和茂弘兄好好聊一聊。”
崔意一个人徘徊在回廊间,受伤的手扶着阑干,他此刻完全没有心情抚琴,即便手上的伤口差不多愈合了,他的手指却好像不受控制,触碰不了琴弦,每每想要触碰之时,就会想到两年前的那个冬夜。
那时的他回到清河陪着父亲一起过年,透过窗户看着寂静美妙的雪夜,曲折的回廊上悬挂着的灯笼泛着浅橘色的光,庭院覆盖了一层厚厚雪花,他拨动琴弦,心里想念着一个人,不知道远在洛阳的她是否能感觉得到。
悠扬舒缓的琴声中带有一些些冲动的恋爱的味道,抚奏一曲后,他又饶有兴致的做新曲子,脑海中都是雨轻的一颦一笑。
在临淄时,与她并肩在雪中漫步,他开始喜欢冬天的雪花,在洛阳裴府,他站在桃花树下,望着她满心欢喜的奔向自己,他第一次有了悸动的感觉,他甚至想要张开双臂拥抱她,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他再也无法否认,他对雨轻动了情。
作为父亲的崔宇一直以来觉得亏欠儿子太多,他因杨骏之事入狱,妻子抑郁而亡,幼子夭折,仅留下年少的崔意,在森严冷漠的崔氏家族中,崔意只能独自面对一切,心中或许有憎恨和痛苦,但是他能够从逆境中走出来,并且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强者,在清河崔氏众多子弟中,他的才能最突出,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崔宇从崔意那些细微的变化中,看到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即使崔意什么也不说,但是看他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就能知道他对某人动了真感情。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强者的信念(二)
强者都是没有感情的,有感情就会有牵绊,崔意是崔宇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他不应该把精力浪费在一段感情里,有太多顾忌就会失去一往直前的心态,清河崔氏子弟中的翘楚需要做的事就是努力变得比以前更加强大,使家族世代立于不败之地。
就是在这个冬夜里,崔宇走进这间安静的书房,看着伏案专注写曲子的崔意,眉头紧皱,问道:“道儒,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啊?”
崔意站起身,微笑道:“父亲,我就是随便翻看一下乐谱,今晚雪下得很大,我以为父亲已经安歇了。”
崔宇直接把桌上的乐谱拿起来,敛容问道:“为何突然想要做新曲子了呢?你以前不是经常抚琴的,可我听你的叔公说,自从你回到洛阳,就夜夜抚琴,你是在为谁抚琴?”
崔意略怔住,然后从容淡定的解释道:“父亲,夜晚寂静,抚琴只是为了修身养性。”
崔宇却将乐谱重重摔到地上,摇了摇头道:“道儒,你从未让我失望过,也从不对我撒谎,可现在你却镇定自若的站在我面前,不再坦诚,你在洛阳做了什么,此刻又在想什么,我不是不了解,只是她有什么好,竟然让你痴迷到这种程度,这还像是你吗?”
崔意直视着他的目光,“父亲的话我听不太懂。”
崔宇脸色一沉,训斥道:“道儒,你是被懵懂的爱情冲昏了头吗?你怎么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冷静和理智全都消失不见,竟然还是为了裴家那个私生女,裴若澜不知廉耻与男人私奔,她的女儿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看她就是个专会勾引世家子弟的小妖女,行事乖张,比裴若澜还不如,她这样的私生女根本没资格给名门贵族子弟做正妻,她也不配得到什么好姻缘。”
崔意脸上无甚表情,沉声说道:“父亲,您并不了解她,这样出言诋毁她,可是有失君子风度。”
“你这是在袒护那个小妖女吗?我看你现在是鬼迷心窍了,已经辨不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贾后专政以来,朝局也变得动荡不安,世家大族为了家族利益的绵长,无不殚精竭虑,各世家精英子弟纷纷出仕,也会选择政治联姻,以巩固自身地位,就连那些门第不高的士族子弟,也希望遇到明主,力图有所作为,而你现在心乱了,前进的脚步也慢下来了,为了她,也忘记了家族的使命。”
“父亲。”崔意的声音低沉有力,“我没有忘记,您不需要刻意的提醒我,还有她只是个孤女,并不是什么妖女。”
崔宇盯视着他,冷声道:“你还知道她是个孤女,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从一开始你就应该对她这样的人避而远之,作为清河崔氏子弟,你更不该与她有任何往来。”
“父亲,您可能弄错了,我必须澄清一点,是我自己主动靠近她的,也许到如今她只是把我当作哥哥或者朋友,所以说用勾引这个词很不恰当。”
“道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我现在很清醒,不管是我的能力,还是我的心意,都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人,我绝不会纠缠在一段无谓的感情里无法自拔,这就是我的回答。”
崔意弯腰捡起地上的乐谱,然后放回桌上,淡淡说道:“父亲,夜深了,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为什么,她究竟哪里好,世上美丽动人的女子有很多,只要你喜欢,应该很容易得到,你这么孤傲的人竟为了她做到这一步,人最怕真的动了情,因为那只会成为你的羁绊。”
“父亲,您可能不知道,在过去许多年里我都不喜欢阳光,更厌恶看到在太阳下那些人灿烂的笑脸,那些年里我感觉不到任何的幸福和快乐,我开始慢慢喜欢阴天和雨天,下雨天外面会变的特别安静,不像晴天那样吵杂,我的心里也会畅快许多。”
崔意回忆起那段时光,眼眶泛红,心中苦涩的几欲落泪,低声道:“她的遭遇也不好,可是她一直很乐观很善良的活着,还总是帮助别人,她就是个小傻瓜,明明自己活着很心酸,却还是不忘替朋友着想,有时候我觉得她真的很了不起,我喜欢她的纯真,就是想要靠她近一些,这样我的心里就不感觉那么冷了。
父亲,如果我有十分精力,那么我用八分精力认真做事,余下的两分可以让我任性的喜欢一个人吗?”
崔宇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儒,我真的很为你担心。”
“父亲,我只是想要寻找更多水平相当恰到好处的对手,以激发自己进取的意志,测试自己的实力,您不必担心,我是绝不会输的,不过天才也是人,也渴望得到一份真挚而美好的感情,而且我已经找到了能给予自己阳光的人,我不会轻易把这份感情弄丢的。”
崔宇看到他异常坚定的眼神,虽然眼泪慢慢在他眼睛里积聚,但终究没有滴落下来,因为崔意能够努力克制住悲伤的感情,作为父亲的崔宇已经明白,自己儿子内心的力量确实很强大,无愧于天才之名,他的劝诫也显得很多余。
望着崔宇离去渐渐模糊的背影,雪花依旧纷纷扬扬的下着,崔意坐回黄花梨圈椅上,心情有些沉重,把乐谱拿在手中,看了一会,虽然曲子尚未完成有些可惜,但还是把它丢进了炭盆里,因为他确实不该把时间花在这样幼稚的事情上面。
崔意眼中的世界,只有朝政险恶,利益争夺,陪雨轻玩恋爱游戏,可不是他的风格。将十分之一的精力用在感情上,已经足够对付那几个人了,因为同为世家子弟的他们也不会把时间全都放在感情上。
带着花香的微风拂过崔意冷峻的脸庞,他从袖中取出那个小玩偶,自语道:“雨轻还是和从前一样傻,不过我希望她一直这样。”
王祷负手走来,笑问道:“道儒兄,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件很无聊的小玩意。”崔意很快把玩偶放回袖中,然后上下审视着他,说道:“听幼安兄说你也掉入机关陷阱里了,没有受伤真是万幸,好像这次是多亏了雨轻身边的婢女,你预备怎么报答人家,依我看,你应该会纳她为妾吧。”
王祷倚着栏杆,淡淡说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算是我欠她一个人情,以后有机会再还吧。”
第一百九十六章 鬼宅(一)
“我明白了,茂弘兄是害怕投入,一旦你付出,必须得到认可和回报,你这样计较得失,我以为你是输不起,但后来想一想,你应该是不能输,对吧?”
王祷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那么你呢?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还从没有输过,不管对手是谁,其实我很期待能遇上强敌。”
王祷一直以来都认为崔意和自己是一类人,以家族利益为重,都很现实,懂得权衡利弊,会做相同的选择,果断放弃这段感情。
因为王祷有自知之明,他没信心,也没把握能让雨轻爱上自己,也不想冒险,所以他很早就和雨轻划出明确的界限,可是崔意没有这么做,文武双全才智兼备的崔意确实胜过他许多。
也许崔意不会表达自己的心意,但是绝不会轻易地放弃自己的心意,这让王祷感觉自愧不如,顶级世家子弟的气质和风范在崔意身上完美的呈现出来,就连卢琛在崔意面前都略逊一筹,崔意坚持想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挡住他的脚步,因为他有这个能力。
他们二人绕过回廊,朝那片翠竹林走去,王祷徐步而行,说道:“成皋县发生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除了柳宗明,或许还有人藏在暗处,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成皋县刚刚恢复了平静,在洛阳城崇文馆茂先楼内却出了一桩命案,死的人还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内侍陌文。”
“看来楚颂之这个新任的洛阳令不太好当啊,刚上任就碰上这样的案子,洛阳城中等着看他笑话的人估计会很多,毕竟他出身寒门。”
崔意说着风凉话,完全没有想要继续深入这个话题的意思,转而问起平原王的近况,还说要王祷陪着他一起去拜访平原王之类的话,钟雅和山允来到成皋县拜访平原王是为了什么,他大致猜得出来,司马衷这次必是要问罪东赢公司马腾和清河王司马遐,连带着东海王司马越多少也会受到影响,而司马衷重新启用改革派山允和李重,在朝堂上就需要得到平原王的支持。
王祷停下步子,笑了笑,“令狐先生前一阵子也来到了成皋县,不过没待两天就离开了。”
“这倒是有趣,好像梁王身边的幕僚有个叫王铨的,是陈郡人,与令狐先生交情不错,谢裒去了洛阳,不知道有没有和同郡人聊聊家乡事。”
“再过两日我们也要启程回洛阳了,崔治和郗遐应该已经在北上的途中了吧。”
“嗯,我的小叔叔这次的荆州之行可谓收获颇丰,看来他去江夏郡是对的。”
中牟令高勉是陈留圉人,出身于东汉望族陈留高氏,乃高干之后,高干为大将军袁绍外甥,昔年担任并州刺史。
潘伯武的妻子正是来自陈留高氏,高勉性格胆小懦弱,于去年纳了一房风骚的小妾,自此很少过问县衙内的事,都是交与主簿蓝芩处理。
郗遐并未和崔治、乔氏兄妹同行,而是快马加鞭赶往洛阳,只不过今日雨下的很大,他就在中牟县城内寻了一家食肆,待雨停后再继续赶路。
他的身边还跟着四名年轻男子,正是步布和张昌背嵬营中的三员小将,在收复云梦县之后,背嵬营就被收编到南蛮校尉麾下。
当时步布就把冉起、弓绩和赵鸿飞这三人带到郗遐面前,希望他们能走出荆州,看看外面的世界,开开眼界,一辈子做井底之蛙是件很可悲的事情,他们还这么年轻,以后可以做许多事,但是需要有人引导他们,而郗遐就是那个最适合的人。
郗遐一点点的掰着饼子,手边还放着一碗羊肉羹,眼角的余光扫过冉起他们,见他们一边大口的吃着胡饼,一边捞着碗里的碎羊肉,而冉起直接端起汤碗来喝,连勺子都不用的。
步布轻轻吹了吹汤匙里的热汤,喝汤时很小声,相比有些慵懒的郗遐,他一直保持着从容的微笑,谦谦君子的仪态修养,这五人坐到一处,吸引了不少客人的目光。
郗遐把掰碎了的饼子全都放进羊肉羹里,然后拿勺子搅动几下,随口说道:“也不知道为善兄如今到了哪里了,反正他有佳人作伴,说不定他们还会一起游山玩水,我们几个人只能待在这家食肆里吃东西了,中牟县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要不要等雨停后我们也四处逛一逛,寻个乐子呢?”
步布笑道:“郗兄好像并不是个随便找乐子的人,如果实在觉得无聊,不如去潘家住上两日,你远道而来,我想他们家应该会尽地主之谊的。”
“潘伯武那个废柴并不在中牟县,而且我与中牟潘氏子弟来往不多,就不去打搅他们了。”
郗遐看到冉起他们已经喝完了羊肉羹,又唤来小二,对冉起说道:“要是觉得没吃饱,可以再来一碗,加几盘菜肴和大饼,再打两斤酒也无妨。”
弓绩笑得很洒脱,扯着粗嗓门道:“那就再来十张大饼,这汤碗太小了,干脆换个大碗来。”
郗遐略笑了笑,告诉小二再弄些熟肉来,然后就脱下外袍,只着宽松的单衣,单手支颐望着窗外的雨,像是在发呆。
冉起早已领教过眼前这位英俊潇洒的男子的厉害,在郗遐的军队攻破云梦县之时,冉起他们三人在城中街巷做最后的抵抗,却被手无兵器的郗遐很快打败,令冉起他们震惊的绝不仅仅只是郗遐的武功多么高强,还有郗遐戳中他们内心的那些话。
“不要轻易把头低下去,想要做真正的勇士,就要拼命活下去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你们只是在人生的道路上迷了路,到如今你们应该明白了才对,跟着一帮强盗山匪聚众造反,无法解决任何问题,你们心中的梦想也永远不会实现,太冲动了可不好,在街巷伏击我,更是个很愚蠢的行为,不过好在你们的眼神很坚定,没有完全陷入黑暗,还可以回头的,所以我不会杀你们。”
望着郗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巷,冉起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那个人面前是不堪一击的,那个人是绝对的强者,那么强者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他竟然想要去见识一下。
第一百九十七章 鬼宅(二)
赵鸿飞观察了好一会坐在对面的郗遐,他从未接触过世家才俊,这一路北上,跟不食人间烟火的郗遐相处实在太有距离感。
他不像冉起有个当私塾先生的养父,能识文断字,也不像弓绩那样大大咧咧,活得洒脱,相反他很是拘束,他在投靠张昌之前就是给一个大户人家做长工,是最普通的小老百姓,没什么追求,也没有理想。
他和弓绩是同村人,本来他是想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可惜村子遭了水灾,淹死了好多人,官府并未开仓赈灾,看着村里的妇孺忍饥挨饿,弓绩和赵鸿飞就决定加入张昌的起义军,至少能混口饭吃。
说实在话赵鸿飞也不知道自己今后的路要怎么走,弓绩佩服念过书的冉起,决定跟着冉起出去闯荡,而赵鸿飞就跟在弓绩身后,因为弓绩是他过命的好兄弟,和他在一起不会有错。
赵鸿飞啃完一个鸡翅,就小声问冉起,“是不是住在洛阳城里的人平日里吃的都少,不管是米饭还是馒头饼子,他都是只吃几口便放下了筷子,难道长相俊美的人都不需要吃饭的,你看他把饼子掰碎后放进汤碗里,根本没怎么吃,怪浪费的。”
“郗家小郎君能跟咱们一样吗?像我们这样村里的人看到的天地也就只有这么大而已。”
冉起指着这个汤碗,笑道:“要是每天都能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羹,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当小二端来一盘炖鸡,还有几盘肉菜和大饼,弓绩就嘻嘻笑道:“你们俩继续在旁边说话好了,这些好吃的都留给我一个人吃才好呢。”
冉起和赵鸿飞急忙伸手去抢鸡腿,郗遐偏头看三个人争抢着吃饭,吃的还真香,无意中低头瞥见冉起穿着的芒鞋都露脚趾头了,弓绩和赵鸿飞脚上的鞋子也都磨破了,也许他们一年四季都是穿着这样的鞋,早已习惯了。
郗遐温和说道:“步兄,雨好像变小了,待会我们去附近的店铺转一转吧,顺便给他们买几双鞋子。”
步布点点头,郗遐这样放荡不羁的人竟还有心细的一面,让他颇感意外。
用罢饭后,郗遐就走出这家食肆,细雨密密地斜织着,他撑起油纸伞,和步布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要不是步布和武音都被困在云梦县,可谓患难与共,郗遐和步布彼此还互相都不认识,更不可能同路而行,武音已经先回兖州东郡去了,好在步布这人很随性,倒是很好相处。
这时从前面驶来一辆牛车,郗遐看到书童小狼,不禁笑道:“步兄,你之前在洛阳见过思悛兄吗?”
步布也望向那辆牛车,只见江惇很快下了车,小狼为他撑着油纸伞,他疾步走过来,微笑道:“季钰兄,真是好久不见。”
“思悛兄怎么来这里了?”
“只是来这里处理一些私事,偏巧还遇到了季钰兄,这位是——”
步布略施礼道:“淮阴步布,字元先。”
“原来是步兄。”江惇也施了一礼,然后又笑道:“反正这里离洛阳没有几日的路程了,今日阴雨绵绵,不如去我家别院暂住一宿,正好明日我也准备回洛阳了。”
郗遐微微点头,然后吩咐道:“阿九,你先带着冉起他们去前面那家店子买鞋子好了。”
步布曾经去过洛阳的金谷园,见过江惇,不过彼此没有说过话,所以江惇对他没什么印象。
郗遐眯眼笑道:“思悛兄,刚才在食肆里我听客人说弄琴巷上有一处鬼宅,两任主人先后殉情而亡,而今这座鬼宅又有了新主人,好像还是从外地来的,他胆子挺大的,我倒很想去看看鬼宅是什么样子的,思悛兄可愿陪着我们一起去?”
江惇面露为难之色,“买下这座鬼宅的人你是认识的,就是陈留阮孚,我昨日还碰到了他。”
郗遐一手搭在江惇的肩上,坏笑道:“原来是他啊,他嗜好饮酒,常常醉的不省人事,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敢住鬼宅了,我正觉得无聊,就去看望一下他好了。”
“那个鬼宅看着阴森森的,去了那里恐怕会沾染晦气的,阮孚终日酣纵,多半是脑子不清醒才买下那处宅子的,要去你自己去,我可是不去的。”
江惇刚想要转身走开,郗遐的双手就按住他的肩膀,对着步布笑道:“步兄,我们就坐思悛兄的牛车去弄琴巷吧,阮孚也算是个有意思的人,去他那里讨杯酒喝也不错。”
步布对这个鬼宅也挺感兴趣的,他平素坚持无鬼论,要是这个鬼宅真的夜里闹鬼,那么必是有人在作祟。
弄琴巷的这处鬼宅建的很是阔气,这里最早是蒋瑞的别院,蒋瑞来自淮阴蒋氏,早些年蒋瑞就和自己的宠妾死在了这处别院里,之后这座宅子就被卖给了曾元,曾家是中牟县的庶族富户,曾元迷上了一名风尘女子,就把她安置在这处宅子里,可没过一年他们俩也死了。
江惇沉吟道:“当地的人都说这座宅子受了诅咒,蒋瑞和曾元的死法一样,都是和心爱的女人选择殉情自杀。”
郗遐捧着一本在不起眼的书坊里买来的小说手抄本,叫做《梁山伯与祝英台》,他看这种才子佳人的故事纯属打发时间,对江惇所说的鬼宅也提不起什么兴趣,只能说明中牟县衙内堆积着许多的陈年旧案,这些事与他无关,他来见阮孚,是有另外的原因。
他合上话本,倚着靠枕,漫不经心的说道:“思悛兄,这种话你也会信,你还真是退步了。”
“你这人还是老样子,平常看起来一副慵懒的样子,但是关键时刻发挥出来的智慧、能力跟气场,又让人不得不佩服,以最少的伤亡顺利收复了云梦县,而且劝降了张昌麾下的重要将领,凭你这次的军功,在你回到洛阳后,应该可以进入尚书台任郎官了,裴侍中看中的人就是不一般啊。”
郗遐从攒盒里取出一块桂花糕,似笑非笑道:“你的亲事有眉目了吗?”
江惇皱眉道:“不要总是问我这件事,又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鬼宅(三)
“听道幼兄说,你经常去蔬菜大棚帮忙除草,栽种菜苗,采摘果蔬,我真羡慕你的悠闲田园生活,你这是在为以后隐居做准备吗?”
步布听郗遐这般调侃江惇,忍不住笑了起来,“江兄年纪轻轻,还未出仕,怎么会有看破红尘避世隐居的想法?”
江惇并没有因郗遐的玩笑话而生气,只是淡然说道:“过隐居的田园生活也没什么不好,我没有出仕的打算,只要有个不大不小的园子,栽种些花花草草,娶自己喜欢的女人做妻子,每天和她下下棋,去河边垂钓,过着舒适惬意的生活,一辈子平平淡淡的,这样就足够了。”
步布恍然笑道:“原来江兄是想过普普通通的生活,那么你找到自己喜欢的女人了吗?”
江惇还是那个清爽干净的少年,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轻咳一声,没有回答,只是挑起车帘,望向空荡的街道。
郗遐打了个哈欠,微微阖上双目,心道:看来江惇也是对手之一了,不过他是最弱的那个。
江惇性情温和,敦厚笃实,内心像玉一样温润,外表像水一样清澄,在洛阳众多世家子弟中,他并不是很优秀,但让人感觉很踏实,很有安全感。
左思和江统私交很好,当年雨轻还没有入住裴府,一直寄住在左家,左思的长子左髦经常请江惇来家里做客,有一次郗遐来找雨轻偶然听到左思同江惇说话,原来左思一直很喜欢江惇,还让江惇常常过来陪着雨轻一起读书写字,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左思有意把雨轻许给江惇。
左思是看着雨轻长大的,对她很是疼爱,自然希望雨轻以后可以过得幸福安稳,也就不会让雨轻高攀什么豪门大族子弟,以雨轻当时的情况来说,也高攀不上,左家和江家的家境差不多,左思选中品行端方的江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后来裴宪把雨轻接回了裴家,很多事情跟着就改变了,不过裴术和左思想法一致,江惇仍是备选之列,但是裴母和裴绰才是决定雨轻亲事的关键。
“遥集小郎君,你都盯着这面墙看了好长时间了,墙上画的几名女郎在碧波中游船赏荷,就是很普通的仕女图,这宅子前两任主人都选择了殉情,还真是痴情种哪。”
两个书童很是不解的看着阮孚,阮孚仰面饮尽杯中酒,恣意笑道:“见仁,取笔墨来,见智,再抱一坛子好酒来,醉了才能写出好诗。”
见仁稍显犹豫的问道:“这.......遥集小郎君刚才已经喝了很多酒了,还要再喝吗?”
阮孚敞着衣袍,坦胸露怀,躺在席子上,哈哈笑道:“我还没醉,当然要继续喝了,你们快快取来,别扫了我的兴致。”
见仁和见智立马就要走出花厅,却见门房小厮跑过来,递上名帖,见仁不禁疑道:“郗家小郎君怎么想起来看望我家小郎君了?”
须臾,郗遐、江惇和步布三人款步走过来,冉起他们跟在后面,他们脚上已经换上了新布履,环顾周遭,雕梁画栋,亭台楼榭,回廊蜿蜒其间,翠竹环绕,确实是个很漂亮的园子。
冉起一脸正气凛然的说道:“小郎君,这里要是真的有鬼,我们今晚就留下来捉鬼好了。”
郗遐摆摆手,轻轻一笑,“捉什么鬼,以为自己是天师钟馗吗?”
江惇看到抱着酒坛子的见智,就敛容问道:“阮孚现在是醉着还是醒着?”
见智赔笑道:“我家小郎君应该是醒着的,他正在花厅看壁画,还说要在画上题一首诗。”
江惇摇了摇头,“壁画,题诗,我看他多半是醉了。”
郗遐示意阿九和冉起他们到处转一转,看这园子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然后就负手走进花厅,笑问道:“阮孚,独自饮酒太无趣,我今日带来思悛兄和步兄,陪着你喝两杯如何?”
“原来是季钰兄,还有思悛兄,这位步兄我倒是不认识了,不过没关系,既然来看我,就是我阮遥集的朋友,见智,快给他们斟酒。”
阮孚坐起身来,伸手指向那幅壁画,说道:“我问过看管园子的老仆了,这壁画是原先的主人蒋瑞画的,他还是有些才情的,可惜死了,不然可以与他交个朋友。”
郗遐仔细观赏着眼前的壁画,墙上还拈着蜘蛛网,阮孚也是刚住进来没多久,只是换了一批新家具,并没有重新修葺这园子,估计阮孚买下它就是心血来潮,住上一段日子感觉厌烦了也许就会离开了。
“这幅《莲舟晚泊图》画了五名年轻女郎,两名女郎搀扶着翠衣女郎下船,蓝衣女郎坐在船上有些疲乏,而坐在亭子上的那个黄衫女郎黛眉微蹙,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她们有可能是蒋瑞身边的姬妾,也可能是蒋家的女眷,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蒋瑞的那位宠妾?”
郗遐偏头问阮孚,“你去参加郑翰给猫举办的葬礼了?”
阮孚又喝了一杯酒,点头道:“那场葬礼还真是热闹,柳宗明听到自己曲折的身世后,整个人就变得疯疯癫癫的,口中一直喊着有妖猫作祟,发了一阵疯就晕倒在地,最后还是由小厮把他搀扶到牛车上,看着让人觉得即可怜又好笑。”
“蔡谟和葛旟是不是都没在葬礼上出现?”
“嗯,蔡谟因为自己表弟柴六郎死在狱中伤心不已,而葛旟正忙于修祠堂之事,也就不会参加了。”
郗遐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事,抿了一口酒,又徐徐说道:“阮孚,你最近还有服用五石散吗?要不是令兄阮瞻特意写信拜托我关照你一二,你的事我才不会管,有个小傻瓜对我说,你每日沉溺于饮酒而荒废正事,这样活着也太痛苦了,狂放饮酒不仅消除不了心中的郁结,而且还会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堕落,不管身世如何,别人怎么看待你,你都不应该放弃自己,努力活着,好好活着,也许这就是你的父母所希望看到的。”
阮孚握着酒杯的手有些发抖,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这些,外面的人看到的只是他放荡不羁,耽于酒色,却没人理解他心里的痛楚,他的生母是鲜卑族婢女,他因此遭受着无数的非议和歧视,他无法做到像兄长那样清心寡欲,他很容易被情绪左右,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跟刘伶一样醉死也无所谓。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东中郎将王浚镇守许昌,我和台产兄(枣嵩字)有些交情,听说台产兄已经和王浚之女王韶定了亲,我可以写信给台产兄,你可愿意去东中郎将麾下任参军?”
阮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郗遐却笑道:“你被举荐为灼然二品,才华出众,东中郎将也是很欣赏你的。”
阮孚讪笑道:“勉勉强强而已,我的学识及不过兄长。”
“你就不必自谦了。”郗遐看步布仍在欣赏壁画,便扭头问江惇:“思悛兄,谢裒可还待在洛阳?”
“幼儒兄最近常和嵇先生来往,始仁兄(刘演字)和道幼兄(祖涣字)跟他关系也很好。”
郗遐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沉吟道:“那我回到洛阳,可要会一会他。”
当步布准备和郗遐谈论壁画之时,小狼快步走进来,躬身禀道:“思悛小郎君,魏掌柜刚才过来说,中牟令高勉和他的小妾今早死在府中,祁县丞和潘家人这会都赶去高勉的府邸了。”
江惇愕然道:“高县令死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小狼走近前,回道:“魏掌柜听高府的门房说这多半是受到了诅咒,因为在两个月前高县令和小妾卓氏乘车经过弄琴巷,卓氏养的小福犬突然跑进这座鬼宅里,当时卓氏出于好奇,就和高县令一起走进了这宅子,福犬是找到了,可惜他们俩却中了鬼宅可怕的诅咒,高府夜里时常有女鬼凄厉的哭声,卓氏被梦魇缠身,夜夜难以安睡,高县令为此还请来道士来府中作法驱鬼,却都没什么用,没想到他们还是难逃厄运。”
郗遐站起身,踱了几步,沉吟片刻,皱眉说道:“阮孚,你最好让小厮收拾一下行李,马上离开这里,前往许昌找台产兄。”
阮孚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我才刚住进来没两日,什么鬼宅诅咒的,我可不惧怕这些,都是人云亦云罢了。”
郗遐正色道:“高勉可是陈留望族高氏子弟,他的堂伯高光如今任尚书,兄长高裁如今在洛阳担任廷尉正,这件事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如果不想被无端牵扯进来,就赶快离开中牟县。”
江惇轻轻叹了口气,“季钰兄,看来我们也得尽快返回洛阳去了。”
步布微笑道:“这里发生的事情确实很诡异,不过也很有意思。”
“思悛兄,你和高勉都是陈留郡圉县人,同乡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你怎么能袖手旁观呢?”郗遐走到江惇跟前,提议道:“不如这样好了,我们三人就在这鬼宅住上几日,看看能不能破解这诅咒?”
江惇眉头紧锁,“我真搞不懂你,你明明看出来这案子很棘手,还偏偏要留下来,高家人可不会因此感谢你的。”
“思悛兄,我在意的可不是高家人,而是淮阴蒋氏,好像太子殿下身边的蒋美人就是来自淮阴,步兄,你是不是在刚才就想到这一点了,或许你在淮阴还见过蒋瑞。”
步布微微点头,说道:“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个蒋瑞好像就是蒋美人的从兄,所以说这鬼宅诅咒很有意思。”
郗遐负手走至厅门口,观赏着庭院中的雨景,自语道:“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该在许昌停留那两日,还不如直接赶去成皋县看她,现在也只能写封信给她了,裴家人和王家人应该也要启程回洛阳了。”
在西晋时期,洛阳作为全国政治中心,商贸经济达到了自汉末以来最为繁荣的时期,宫城坐落在城中偏北,城周开有十二座城门,门皆有双阙,城内主要有三市,分别为城中金市、城南南市和城东马市,城南还建有太学、三雍、宗庙社稷等建筑,在南宫东南靠近清明门和东阳门建有司徒府、司空府和太尉府。
城东的步广里和永和里是贵族区,豪门大族的府邸都设于此处,由于宫殿衙署占据了洛阳城的大部分面积,普通百姓和低级官吏多是居住在城东、西、南近郊,城北是北邙山区人口不会太密集。
坐落在东周街上的崇文馆就邻近永和里,不过因前些天发生了命案故而暂时关闭了,任远今日休沐,不过并未待在府中休息,而是很早就出府了,乘车来到城郊,因为他估计雨轻今日就会回来了。
靳明楼、龚君复和史进三人正在军营附近遛马,谈论起崇文馆的那桩命案,在茂先楼二楼的藏书室内竟然放着一颗鲜血淋淋的头颅,真是有些骇人,崇文馆也被迫关闭,洛阳城内到处都在议论这件案子,不知新任的洛阳令能否侦破此案。
他们停下步子,把缰绳拴在树上,让马在树下吃点草,然后龚君复和靳明楼就坐在河边,而史进自己跑去那边林子里了。
靳明楼朝河水里丢着石子,摇摇头,说道:“我看很难,能够进入茂先楼二楼藏书室阅览的人都是豪门显贵,那个书柜里的藏书也不翼而飞了,就算是他们有嫌疑,那个楚颂之也不敢把他们叫去县衙问讯,除非找到确凿的证据。”
龚君复从腰间解下羊皮囊,仰脖灌了一口酒,“不是说到现在都没找到那间藏书室的管理员,八成是他看着事情不妙逃跑了,要不就是被凶手灭口了。”
“也许吧,当时我和史进就坐在一楼看书,因为是下雨天,根本没人上二楼,要不是后来任家小郎君他们去了二楼的藏书室,估计还得再过上一两天才会被人发现吧。”
靳明楼望见史进傻笑着跑了过来,便问道:“史进,你手里拿的花是从哪里采摘的?”
史进笑道:“这枝木芙蓉是我拿葫芦里的酒跟一位鬓角花白的老翁换来的,那老翁说木芙蓉生于南方,北方很少见,我本来是想花钱买的,不过那老翁喜欢饮酒,我就把葫芦里的酒给他喝了,他便送我一枝木芙蓉,还笑着问我是否要把这花送给心仪的姑娘,我就告诉他是送给一位翩翩少年郎的,那老翁立时就拿拐棍打我,骂我是个混小子,还让我把花还给他,幸好我跑得快,怎么样,这木芙蓉是不是很好看?”
“裴校尉应该今日就会到洛阳了,你是打算送给小雨吧?”
第二百章 一乐拉面店(一)
“小雨很喜欢花花草草的,不过路边那种野花野草根本配不上她,野生兰花又太难寻到,只有宫廷和私家园林里栽种的兰花比较多,而且我对兰花也不是很了解,下次我还是去城中彩虹街上的花店买花好了。”
靳明楼劝道:“史进,小雨是男儿身,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你有断袖之癖,估计会打断你的腿,再说小雨是裴氏子弟,不是你可以追求的。”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喜欢他,我攒了一点钱,准备哪天陪他逛街,请他吃饭,一次把钱花光也没关系,只要他高兴,我就高兴。”
“史进,你真是个傻小子,随便你,反正到头来不过是单相思一场。”
“我乐意,待会你们就先回军营吧,我见着小雨,跟他说几句话就马上回来。”
史进兴奋的拿着那枝木芙蓉,又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的脸,发现脸上沾着些灰土,便放下花,用清澈的河水洗了把脸,然后整了整衣冠,重新拿起那枝花,凑近鼻子嗅着淡淡的花香,笑道:“小雨肯定会喜欢的。”说完就朝官道那边跑去了。
靳明楼很是无奈的说道:“史进这小子还是太天真了。”
一辆犊车停在路边,任远正撩起车帘望向远处,方才驶过一行商队,然后官道上就安静了一会,偶尔出现两三辆牛车,任远觉的自己可能来的太早了,也许是雨轻离开了太长时间,任远心里面只想尽快见到她。
当手拿一枝木芙蓉的史进突然闯入任远的视线之中,他略觉奇怪,不知道史进跑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是他这员小将有要事回禀裴校尉,拿着花又是为何?
史进站在那里,抬头挺胸,目视前方,脸上绽出自信的笑容,伸出手像是要把那枝花献给某人,那个动作保持了一会,史进摇了摇头,又换了一种拿花的姿势,自语道:“这枝花送给你,它的名字叫做木芙蓉,是......不是很漂亮.......”
史进忍不住用手掌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我真是个傻瓜,他肯定知道这是什么花,哪里还需要我说,那我到底应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呢?要是他问我为什么送花给他,我又要怎么回答他?好伤脑筋啊,要不然背那一首《关雎》好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后面是什么,糟糕忘记了,怎么办?
好像不对,这首诗是思慕女郎的,根本不合适,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哪首诗是表达.......表达那种情感的,怎么可能有那种诗,我现在要保持冷静,先冷静下来.......”
史进做了个深呼吸,完全不知道任远已经走到他的身后,当任远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猛地回头,白皙的脸庞瞬间变得通红,紧张到说话也结巴起来,“你.....你是......是什么时候......”
任远温和笑道:“你是想要在这里表白,那首《关雎》就是男子对心仪的姑娘表达爱意,你怎么还觉得不合适呢?”
史进摸了摸鼻子,解释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特意在这里等候裴校尉的。”
“哦,原来如此,这花又是送给谁的?不会是送给裴校尉的吧?”
“是这样的,靳明楼最近在研究药草,医书上说这种木芙蓉的花、叶和根部都可以入药,治疗赤眼肿痛,我就去林子里帮他找寻这种花,今日运气好,被我找到了。”
任远含笑点头,“看来靳明楼很好学,不过你也很努力,都能背诵《诗经》了。”
史进讪笑着低下了头,心道:怎么办,被任家小郎君发现了,待会我还怎么送花给他?我今天一点运气都没有,算了,改天等他来军营时再说好了。
“阿远哥哥,史进,你们是在等我吗?”
远处的白袍少年朝着任远和史进招手,扬鞭催马而来,衣袍飞扬,真是玉树临风,白衣胜雪,好一个俊美潇洒的少年郎。
原来雨轻这一路都没有乘坐牛车,她早就收到古掌柜的书信,得知谢淑妃突然薨逝,崇文馆内还发生了命案,陌文也死了,她的心里除了难过还有对太子的担心。
雨轻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对后面骑马追过来的年轻男子笑嗔道:“吕兄,我们说好要比赛骑马的,可你的态度也太不认真了,这么悠哉悠哉的骑马,比牛车还慢。”
吕莘呵呵笑道:“聪明的人从来不着急,休息一下才能更好的思考问题。”
“唉,悦哥哥和阿龙哥哥只会安静的下棋,谌哥哥和二哥哥就陪着束先生谈玄论道,而士瑶哥哥坐在自己的牛车里一直很认真的看书,也不觉得闷,山延不善骑马,就给小智和阿飞讲故事,所以我只有找吕兄陪我赛马了。”
雨轻歪头一笑,“不过阿远哥哥和史进都来了,现在我就不需要你这个聪明人陪我赛马了。”
吕莘笑了笑,也下马来,任远负手走到雨轻身前,仔细看了看她,关心的问道:“脚上的伤完全好了吗?”
雨轻点点头,望见史进手拿一枝花站在那里,一脸手无足措的样子,笑起来还有点傻,像个孩子似的,便好奇的问道:“史进,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还变得扭捏起来了,不过你手里拿的淡粉色木芙蓉花挺漂亮的。”
“那就送给你好了。”史进把花递给雨轻,心里又紧张又害羞,摸了摸后脑勺,憨厚的笑道:“看到你平安回来,我很高兴,接下来你要准备举办天下第一比武大会了吧,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千万别客气。”
雨轻接过那枝花,脸上的笑容很真诚,“史进,你不愧是我的好朋友,爷爷和四叔他们估计要到中午才能回到府中,不如我请你吃豚骨叉烧拉面吧,阿远哥哥和吕兄也一块去好了。”
史进摆摆手笑道:“你才刚回来,怎么能让你请客呢,这顿我来请,每人一大碗叉烧拉面,我手上的钱虽然不多,但是吃拉面的钱还是付得起的。”
“好啊,不过我不要大碗,因为吃不完,顺便给你省钱了。”
雨轻把木芙蓉花交给牵着小白的阿勒,吩咐他回府后把花插到花瓶里,记着往瓶子里放些清水。
吕莘调侃道:“子初兄,看来有人抢着要给我们接风洗尘了。”
任远淡淡一笑,墨白已经牵来一匹健壮的红鬃马,它的外表像烧红的炭火一样红,看起来很帅气,任远给自己的良驹取名为烈焰。
看到任远已经飞身上马,史进一声口哨,白马朝这里飞奔而来。
第二百零一章 一乐拉面店(二)
雨轻笑道:“阿远哥哥,史进,那我们就一起比赛骑马吧。”说着她也飞身上马。
“你也真是的,骑马一路这么颠簸,就不能休息一下,让我喘口气。”
“吕兄,你再这样提不起精神,恐怕真的要落后于桓协了。”雨轻回头笑道:“你明明有能力,还很优秀,为什么偏偏不想努力,你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
吕莘很不屑的说道:“桓彝和桓协就是喜欢努力的大傻瓜,天天做着桓氏一族再度崛起的美梦,看着就让人不爽。”
“是这样吗,我感觉你们很像,只要好好相处,应该可以成为朋友吧。”
“怎么可能,我们东平吕氏才看不起龙亢桓氏,那俩家伙和我水火不容。”
“你要不要加快一点,一乐拉面店生意很好,要是再磨磨蹭蹭的,我们就没有座位了。”
望着雨轻扬鞭远去,吕莘有些沮丧的自语道:“等下最好别遇到那家伙,不然真的没心情吃拉面了。”
一乐拉面店就开在东周街上,店内最近还推出了免费券,赠送配菜和茶水,直接把附近那几家食肆的生意全都抢光了,一名年轻男子正与掌柜聊着天,看起来他是这里的熟客了。
“这烟熏笋干挺特别的,手打虾滑拉面味道也不错,季钰兄还未回来,不然我就带他一起来这里吃拉面了。”
掌柜呵呵笑道:“桓家小郎君经常光顾我家店子,送给你的那些免费券,你都好心的转赠给吃不起拉面的穷人家的孩子了,像桓家小郎君这样心善的人在洛阳城内可是不多见的。”
桓协苦苦一笑,在桓家成为了邢家之后,族中之人经历过的痛苦和磨难,外人是难以想象的,正因为亲身遭受过伤痛,他才能够深切地感受到别人的痛苦。
在高平陵之变中,桓范与曹爽一同获罪,被诛灭三族,好在桓氏一脉并没有全灭,桓范幼子桓楷当时因为在外地,幸运的逃过一劫,之后为了躲避司马氏族的追杀,桓楷与家人隐姓埋名,深居简出,过着不为人知的隐居生活。
到了桓协的父亲桓颢这一代,才重新出仕,担任公府掾、郎中,却也止步于此,他们桓氏的家族地位在西晋时远不如从前了,已经沦落到二三流的行列,他和兄长桓彝只能不断的努力,哪怕知道在司马氏的天下,他们家族崛起无望,也不能放弃努力,只要有一丝丝的希望,他都该奋力抓住,这就是郗遐曾对他说过的话,他一直记在心里,他把郗遐当做朋友,也是他最佩服的人。
如今桓协担任尚书都令史,隶属于五兵尚书。
令史官不过七品,禄不及四百石,位在郎官之下,郭璞的父亲郭瑗出身寒门庶族,初入仕途就是担任尚书都令史,尚书杜预欣赏他为人公正方直,后来他才得以出任建平太守。
在魏晋时期政局不稳,改朝换代频繁,因为站错队伍而消失、衰落的士族比比皆是,河东毋丘氏、太原王氏王允王凌一支就因为反对司马氏族的统治而被族灭,龙亢桓氏子弟在现今能重新入洛为官,已经算是一个比较好的起步了。
“小二,给我们四大碗叉烧拉面。”
只见史进和雨轻他们很快走进店内,吕莘望见桓协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吃拉面,心中顿觉不快。
“茂经兄(桓协字),真是好巧啊。”任远含笑走过去,“你怎么独自一人来这里用饭,元度兄(胡瓒字)今日也该休息才对,说起来他这个步兵校尉的属官平日里也不是很忙。”
“元度兄和太真(温峤字)一起去金谷园了。”
“原来是这样。”
任远、吕莘和史进就坐到桓协旁边那桌,雨轻却走过去和夏掌柜打了个招呼,夏庆余是文家旧仆,这家一乐拉面店就是文澈开的,由于文澈经常代替雨轻出去办事,就找来夏庆余帮忙打理店里的生意。
当雨轻走到桓协桌前,便笑道:“桓协,秋季可要推出新款的茶具、酒具和文房四宝等工艺品,桓家负责木鱼石原石的开采,在开采过程中需要特别留意那些惟妙惟肖的天然造型的原石,因为这种原石不用精心雕磨,就具有极高的观赏和收藏价值,可谓珍品中的珍品,价格不菲。”
任远示意雨轻赶快坐下来,淡笑道:“等到下次开圆桌会议时再说也不迟,茂经兄出仕后公务冗杂,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你就不要讲什么生意了。”
雨轻不满道:“阿远哥哥,你们出仕为官是很忙,可我也很忙,每天的时间都不够用的。”
吕莘在旁调侃笑道:“你是最能折腾的,敢拼敢闯,不轻言放弃,不能进入仕途实在是太可惜了,凭借你的才华举灼然二品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再加上你有这么好的人脉,以后肯定是平步青云。”
灼然二品是中正官所评定的乡品中的第二个等级,实际上二品就是最高的品级,高门权贵子弟大多为二品,魏晋时二品之人出仕即任清官,而三品以下之人则有许多种官职不能担任。
雨轻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乖乖的坐在任远身边,史进又唤来小二,问雨轻要点什么配菜,还要不要点心之类的。
雨轻双手托着下巴,皱眉道:“史进,我不要大碗的。”
“我知道,待会你从碗里挑一些拉面给我就行了。”
“要是让你敞开吃,你能吃几大碗啊?”雨轻双手手掌张开,笑道:“十大碗,可是顺风的最高纪录,你能打破吗?要不改日在城中举办一场大胃王比赛,我觉得顺风夺冠的几率更大一些。”
桓协已经吃完了拉面,听着雨轻对史进讲大胃王比赛,不觉发笑,认真注视着雨轻,单从外表来看,她确实长大了,可还是那么天真的可爱,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世故,这样的天真总是会令人羡慕。
任远早就习惯了雨轻的各种奇思妙想,像什么跳泥潭、骑鸵鸟赛跑等等奇葩的运动项目,不过都未能实现,只有击鞠运动盛行起来,可是裴术不喜看那些士族子弟在场上骑马奔驰,互相争逐击球,觉得太过张扬,有失君子风度,自然也不会允许雨轻参加这种比赛,雨轻每次都是在场外做观众。
第二百零二章 一乐拉面店(三)
任远主动给雨轻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边,轻声道:“叉烧有些油腻,还是让他们用新鲜的柠檬汁来调味好了。”
雨轻点点头,又把目光投向桓协,开玩笑道:“桓协,你只吃一碗拉面就饱了吗,要不要再来一碗?”
桓协笑着摆摆手,喝了一口茶,然后说道:“成皋县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的这趟避暑之行还真是愉快又惊险,不过我还是很羡慕你,可以无忧无虑的跟着爷爷和叔叔去避暑,而我在燥热的盛夏里只有处理不完的公务。”
吕莘吃着小食盘里的麻花,瞥了一眼桓协,没好气的说道:“你能在洛阳任职,已经很不错了,好多人还不如你呢。”
桓协悠然笑道:“是啊,至少我比你强一些,这也算是心理安慰吧,你在洛阳要是遇到什么难事,也可以来找我。”
吕莘轻飘飘的回道:“桓茂经,我还没堕落到需要你来为我操心的地步。”
“如今的东平吕氏子弟中还有名士吗?你就是个吊车尾的,最不起眼的家伙,我刚才还觉得奇怪,你怎么也来洛阳了,该不会是来给山简和嵇绍送礼的吧,请他们帮你谋个官职,吕家和山家、嵇家世代交好,这点小忙也不算什么。”
“桓协,总是说这样无聊的话,你还真是讨人嫌,嫉妒心太重可不好,我知道你在洛阳没几个朋友,龙亢桓氏子弟的境遇是有那么点糟糕,不过你很幸运结识了郗遐,他肯定会帮你的。”
史进看了看吕莘,又扭头看了看桓协,笑问道:“你们是有仇吗?为什么这样互相看不惯,要不要在这里打一架,看看谁更厉害一些?”
任远立即敛容道:“史进,休要胡说,拉面来了,我们还是先用饭吧。”
“子初兄,我府中还有事,先告辞了。”
桓协站起身,又看向雨轻,淡笑道:“季钰兄好像在中牟县遇上了一桩麻烦事,估计要晚些天才会回到洛阳。”说完就匆匆离开了这家店。
吕莘拿起筷子,欣然笑道:“看着就好好吃,我开动了。
雨轻把自己碗里的拉面挑过去一些给史进,又问道:“吕兄,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桓协啊?”
“没到讨厌的程度,只是关系不算太好,以前去颍川游学时,碰到过桓协,他这人骨子里还是很清高的,反正我跟他合不来。”
这时两名捕头走进来,大声问道:“夏掌柜在不在店里?”
小二满脸疑惑道:“你们今天怎么又过来了,昨天我不是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还问什么?”
中年捕头板着脸道:“这次是新任县尉亲自过来问话,快把你们的掌柜叫出来。”
雨轻转头望去,却见宁傕大步流星的走进店中,扫视一周,当视线落到雨轻身上,他马上走过来,恭敬的施了一礼。
雨轻微笑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被调来洛阳了,你应该是为了崇文馆的案子过来的,我只是来这里吃拉面的,你不必理会我。”
宁傕这才转身走到柜台那边,小二便重新叙述了一遍茂先楼的图书管理员狄咏在案发前一日来店内吃拉面的情形,他是自己来的,也没有和什么客人交流,更没有起什么争执与冲突,吃完拉面就离开了。
夏庆余细想了一下,补充说道:“狄咏也算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不过他这人很喜欢占便宜,因为在我们店里每消费五十个铜钱就会送一张免费券,狄咏总是带着友人过来吃拉面,两人消费刚好凑够五十个铜钱,有时候也会少一个两个的铜钱,不过我看他们是熟客还是会送一张免费券。
每回免费券他都是自己拿着,他的友人非常憨厚,也不与他计较,那日结账时狄咏就是使用的免费券,配菜的钱都没付,还说下次一块结,如今却连他的人都找不到了。”
宁傕皱了皱眉,沉吟道:“据茂先楼的门卫所说,常与狄咏一起过来吃拉面的友人应该就是颍川书楼的管理员纪刚了,看来还得传唤纪刚来县衙一趟了。”
雨轻只是低头吃着拉面,吕莘望见宁傕带着捕头离开了,便说道:“死的不是东宫的一名小内侍,而且在茂先楼内只发现了他的头颅,那么他的尸身又会在哪里,凶手为何偏偏选在崇文馆作案,他的杀人动机又是什么呢?
内侍一般都是从小净身入宫,很多都是因为家里穷活不下去,要么就是被人贩子拐卖的,不知道这个叫陌文的小内侍家乡在哪里,还有没有亲人?”
任远放下筷子,沉声道:“陌文是中牟县人,我听说中牟令高勉因为受到鬼宅的诅咒在夜里突然死了。”
吕莘听后放下茶杯,笑道:“鬼宅的诅咒,听起来比崇文馆发生的案件还要离奇,郗遐不会也去了那座鬼宅吧?廷尉正高裁得知自己的弟弟不明缘由的死了,定然会跑到堂伯高光跟前悲痛大哭,黄门侍郎潘岳也无法袖手旁观,中牟潘氏还得不遗余力的协助朝廷官员调查此事。”
雨轻貌似已经吃好了,把拉面碗推到了一边,说道:“阿远哥哥,高裁只是廷尉正,对顾廷尉却不是很恭敬,顾哥哥对我说,有一次他看到高裁发火,特别可怕,当时吓得属吏都不敢吭声了。”
任远递给雨轻一块手帕,淡淡笑道:“高裁的脾气是有点火爆,曾对整日无所事事的潘伯武甩手就是一巴掌,还总是对高勉说我愚蠢的弟弟啊,就连潘岳都不敢轻易招惹他,高勉死在任上,高裁这次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吕莘看史进吃的津津有味,还把雨轻那碗里剩下的汤全都喝光了,便轻轻一笑,说道:“高光乃曹魏太尉高柔之子,高柔正是并州刺史高干从弟,因高柔善于治法,曾担任廷尉长达二十三年,高光家族历代明晓法律,虽然高裁是担任顾廷尉的属官,但是高家在司法界的声望无人能及,顾廷尉也只得处处谦让他了。”
在他们几人聊着高家事情的同时,高裁已经进宫去了,他在西堂殿门外还遇到了郭彰。
第二百零三章 西堂议事(一)
西晋是继续沿用曹魏宫殿,正殿太极殿和东西两堂一字并列,东堂是皇帝日常处理朝政、召见群臣、讲学之所,而西堂是皇帝日常起居之所,司马衷常在西堂会见中枢重臣以及朝中清贵官员,能进入西堂多是司马衷认可之人。
此刻司马衷正在西堂内听吏部郎陆云奏事,司隶校尉许奇、尚书山允和吏部郎李重都跪坐一旁。
陆云所奏之事正是关于今夏六月豫州连降大雨,发生了大面积洪涝,朝廷派官员过去赈灾,河堤谒者(都水使者属官)郤延登经过实地勘察,找出了根本原因。
“臣一直以为是豫州地区没有修筑堤坝才会造成洪水泛滥,可在郤延登巡视豫州一带,才发现到处都是各种堤坝和蓄水池,既然豫州遍布堤坝,怎么还是会有涝灾呢?
郤延登仔细调查后,知道了问题所在,那就是筑的堤坝过多,有些河道上遍布了好几道堤坝,私堤繁多严重阻碍正常的排水,夏季雨水增多时就很容易出现某处决口,从而导致洪灾。
郤延登在奏表上提出了解决方法,坏陂宣泻,拆掉不合理的私堤,那些合理的旧陂旧堨及山谷私家小陂可以进行修缮,来防止洪灾。
如果坏陂计划能够得到有效的实施,那么到了明年豫州地区也能迎来一个五谷丰登的丰收年了。不过看起来有些难度,和汲郡吴泽的开发一样,阻力很大。”
陆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司马衷接过陆云呈上来的那份奏表,大致看了看,视线落到中间几行字上,上面写着曹魏时期所建立的陂堨,和蒲苇、马肠陂这种自然形成的蓄水量较少的陂堨应当立刻拆除,司马衷略笑了笑,心中暗想:想让那几家人拆堤坝可是不容易的。
山允正容说道:“豫州水患确实需要好好治理一下了。”
李重微微点头,他知道山允的言下之意,豫州当地的豪族为了避免洪灾来的时候,淹没自家良田,而不惜费力费财去修建水坝,却完全不考虑这样做会影响排洪,最终引发更大的洪涝灾害。
也许这些豪族心里想的是一旦发生洪灾的话,损失由大家共同承受痛苦,可是修建水坝本身所带来的好处却是一家独享,只顾自家利益,不顾及朝廷整体的利益,该地某些豪族实在应该严惩。
尤其是颍川郡,这个地方聚集着一帮能量很大的豪族,颍川士族集团,自汉末以来,公认的士族三巨头就是颍川、南阳和汝南,顶级治国人才多是来自这些地方。
而在颍川地区最大的世家就是荀家、钟家和陈家,当年李重上疏陈述九品之弊,同王戎创制甲午制,欲要改革吏治,司徒左长史荀组(荀勖弟)就联合颍川士族集团从中作梗,最终改革宣告失败,他也因此被外放。
荀家最大的田产就在豫州地区,如果想要拆堤坝,估计荀家会是第一个出面阻扰的,中书令陈准掌管机要多年,更是不好惹的,这背后的水太深,即便是当年亲自去豫州巡察灾情的杜预,也是奈何不了颍川士族集团的。
司马衷淡笑问道:“陆云,既然你把问题指出来了,可是想出了什么应对之策?”
陆云肃然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要私自修堤坝,就必须向朝廷上交一大笔使用费,我想那些豪族绝不敢公然反对朝廷的旨意,何况颍川士族向来积德累行,荀家、陈家和钟家都是心系天下百姓,不存任何一点私心,中书令陈准更是群臣的楷模,真可谓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颍川世家大族自会替陛下分忧,尽力说服豫州地区的其他豪族。而朝廷得到这笔钱款,一旦发生洪灾,就可以给当地百姓更多的赈灾补助。”
陆云很清楚朝廷不会下令强行拆除那些私堤,因为司马衷还不想正面得罪颍川士族集团,所以他才想出这个折中的办法。
一旦朝廷真的颁布了这种新法令,当地豪族肯定会对其进行盘算,如果不修堤坝,在发生水灾后,会产生多少损失,如果这个损失值大于朝廷的使用费,那他们会选择继续修,如果低于朝廷的使用费,他们应该就放弃修堤坝了。
在豫州,颍川士族集团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荀家、陈家和钟家他们几家就修缮了堤坝,朝廷想要解决豫州水患,就必须要设法制衡颍川士族集团。
司马衷抿了一口茶,然后悠然问道:“茂曾(李重字)以为陆云的这个办法可行吗?”
李重想了一下回道:“依臣之见,跟拆除堤坝一样有些难度。”
司马衷放下茶杯,呵呵笑道:“陆云,此事容后再议吧,听长渊(贾谧字)说你对农田水利很有见解,不妨说说汲郡还有江南那边的情况吧。”
接下来陆云就谈到有关汲郡之吴泽的综合开发,以及荆、扬、兖、豫等地,清除淤泥,修建灌溉水渠。
“东汉顺帝会稽太守马臻始立镜湖筑塘,周回三百十里,灌田九千余顷,到灵帝时余杭县令陈浑筑两湖,导苕溪水入湖,又筑湖塘三十余里,沿溪增置陡门塘堰数十里,旱涝无患,灌溉县境公私田一千余顷,七千余户受益,兴修水利不仅可以发展农业,而且对运输和商业贸易也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不容忽视。
朝廷可以命都水台的官吏根据实地考察,制定出详尽的治水方案,至于吴郡、太湖流域和会稽等江南地区则主要是以治水圩田为农田开发方式,我觉得今后可以尝试发展塘浦圩田。
把不宜开垦的山地、湖滩都充分利用起来,大规模围湖造田,七里十里一横塘,五里七里一纵浦,塘浦纵横交错,横塘纵浦之间筑堤作圩,使水行于圩外,田成于圩内,形成棋盘式的塘浦圩田,还可以在堤岸种柳护堤,在圩田管理上,官圩设圩官,私圩设圩长,圩田可以提高江南地区的粮食生产,从而充盈国库粮食储备,如果朝廷派遣官员下江南大力建造圩田,江东各大士族自会从旁协助。”
司马衷微笑点头,“看来吴郡陆氏也是善于水利的,陈眕已经上奏举荐杜尹出任汲郡太守,设立吴泽府,对吴泽陂实施军屯管理,这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想法,中书令的儿子不仅在金谷友人中有才气,还很有眼光和远见,子泰(许奇字)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呢?”
第二百零四章 西堂议事(二)
许奇淡然回道:“陈眕不过是受到博士束皙的启发,有了自己的见解,若论才气,他及不上陆士衡,在识人方面,也远不及茂曾兄(李重字)。”
“你说话做事总是不偏不倚。”司马衷的目光变得玩味道:“陈眕和陆机、陆云同为金谷友人,向来交好,听说陈眕和陆机也去了成皋县避暑,那里真够热闹的。”
前几日尚书柳瑁在殿前跪地请求辞官回乡,司马衷并未准许,只是下令免去他的官职,让山允接替他的尚书一职,并且让顾廷尉派遣属官彻查河东解地虞乡翟玉岭案,在事情尚未查明之前柳瑁不得擅自离开洛阳。
司马衷没有给柳瑁父子留一点颜面,也是想要杀鸡骇猴,给北方各大门阀士族提个醒,虽然让贾后出来执政,但是朝权还是牢牢握在司马衷的手中,早些年不上朝,但并非不理朝政,他经常在西堂会见重臣,面授机宜,朝堂上不同派系的争斗,他也是一清二楚。
在堂外候着的高裁脸色憔悴,而郭彰手上拿着西河太守崔璇的奏章,一脸轻松的样子,瞧着高裁,笑问道:“高光怎么没和你一起进宫来,他倒是能沉得住气。”
高裁听后,立刻沉下脸说道:“郭彰,你少在我面前阴阳怪气的,我们高家断狱无数,从不信鬼邪之说,有人胆敢藐视朝廷司法,残害我们陈留高氏子弟,简直是自寻死路。”
郭彰冷哼一声,“还是等你们高家抓到了凶手,再说这样的话好了,说不定这世上真的有鬼,各郡县无头案多了去了,中牟县的鬼宅诅咒也传了好几年了,你那懦弱无能的弟弟高勉还不是对此置之不理。”
高裁微怒道:“高勉是愚蠢,但不该死,他是我的亲弟弟,我不允许别人随意评价他,况且你的儿子也比他强不了多少。”
“高裁,你只是个区区六品的廷尉正,要不是看在高光的面子上,我才懒得和你说这些,谁害死你的亲弟弟,你就找谁去,别在我跟前说大话。”
“郭叔武,你堂堂一个尚书对痛失弟弟的同僚不仅不安慰,还在这里冷嘲热讽,难道你是专门来这里看别人家笑话的?”
裴頠疾步走过来,凌厉的目光扫了郭彰一眼,然后落在高裁身上,缓和说道:“茂卿(高裁字),中牟县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也不要太过悲伤了。”
高裁眼眶泛红,几欲掉泪,裴頠也不好多说什么,郭彰咽一口吐沫道:“裴逸民今日又进宫做什么,碰上他真是倒霉。”
这时内侍走出来躬身道:“裴侍中,郭尚书,廷尉正高裁,陛下召见。”
高裁快步走进堂中,见着司马衷,就双膝跪地,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突然情绪失控崩溃大哭,山允、李重和陆云一时都怔住了,郭彰却把嘴一撇,小声自语道:“高裁竟然跪到陛下面前哭,还真是没出息。”
司马衷皱了皱眉,示意裴頠搀扶他起身。
高裁抬首哽咽道:“陛下,请陛下为我们高家做主,给我那可怜的弟弟伸冤。”
司马衷注视他片刻,叹息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裴頠却肃然道:“茂卿,你应该还记得吧,前几日柳尚书也跪在这里,请求辞官回乡,说自己老了,也热闹过了,想回家读读书,钓钓鱼,过几天清闲的日子,当时是你站出来,对着众臣说廷尉府收到一封诉状,柳子都牵涉进一起二十年前发生在解县的纵火杀人案中,定要派人彻查,你那时的眼神很坚定,此刻却变成这样了。
高家是世代法家,高光早前任黄沙御史,而今任尚书,主管三公曹,陛下很信任他,当然也很信任你,因为你们在朝中都是不左不右保持中立,刑决罪罚始终以‘平允’二字为准,陛下希望日后你也可以像五朝元老高柔那样成为受人敬重的法官,所以赶快收起你的眼泪,司法官员只严守律法,不应该相信眼泪,更不要轻易在人前落泪。”
听到裴頠的这番话后,高裁心中一颤,赶忙用衣袖擦掉了眼泪,因为他们陈留高氏从曹魏到晋廷,一直能够受到重用,靠的不仅是能力,还有眼力,如果不是叔公高柔拥有独到的眼光,一次次做出最正确的选择,那么他们陈留高氏一族早就陨落了。
高干作为袁绍的外甥可是坚决敌曹的死硬派,能让私心颇重的袁绍将并州刺史之位相授,可见他是一流的军政全才,之后曹操挟官渡之威来征讨高干,高干不得已而降,曹操却仍命他担任并州刺史,究其原因恐怕是曹操知道高干仍保存着实力,为了稳定北方,不愿与高干开战。
后来高干趁着曹操攻打乌丸,举兵叛曹,以他当时并不多的兵力和粮草,对抗李典乐进两路的兵马,坚持了四个多月,最后死守壶关,乐进终究久攻未下,高干的统兵能力或许胜过袁绍。
高柔正是难缠敌将高干的堂弟,早期归顺曹操时日子并不好过,是他处事谨慎小心,并且能力出众,才让曹操慢慢对他放下戒心,对他改观,他也很快在曹魏集团中平步青云。
在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的时候,高柔选择站到司马懿的阵营,后荣升太尉,可以说高柔在曹魏时期是少数几个最会做人的官员,高柔并没有特别忠诚于哪一方,他所做的只是为了自保,同时作为司法重臣,他仁义执法,赢得群臣的尊重,更使他在朝中的地位稳如泰山,高家历代明晓法律,在司法界拥有绝对的权威。
如今高光正是高家的领军人物,他最初是由太子舍人逐渐迁升任三公尚书,同司隶校尉许奇交情很好,也深受司马衷的器重,这些年高光一直在扶持自己的侄儿高裁,有意把高裁培养成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
高裁进宫跪在司马衷面前哭诉,绝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惨死的弟弟,还是为了扞卫司法尊严,维护高家的荣誉。
一个小小的中牟令死了,朝中权臣不会太在意,即便高勉是陈留高氏子弟,可是高裁决意要掀起一场风浪,竟敢触犯高家的底线,那人绝不是等闲之辈,高家人断狱无数,不管是大案还是小案,从未有解决不了的,这次也是一样。
第二百零五章 看不见的影子(一)
堂内沉寂了一会,司马衷淡淡说道:“茂卿,你现在应该冷静下来了吧,刚才裴侍中说的话,你可都听明白了?”
高裁慢慢抬首,声音略显沙哑道:“臣明白,可是有人传言我的弟弟死于鬼宅诅咒,蓄意制造这种鬼怪邪祟之说,简直是在挑衅朝廷的司法权威,臣愿赶去中牟县,亲自调查此事。”
“廷尉府公务繁多,你就不必亲往了。”司马衷摇摇头,又看向裴頠,问道:“裴侍中,你可有合适的人选啊?”
裴頠回道:“郗遐如今就在中牟县,他这个尚书郎还未就任,不如就让他负责调查中牟的案子,虽然他在江夏郡平叛张昌之乱立了军功,但是朝中仍有人质疑他,正好可以借此再考察一下他的能力。”
司马衷抿了一口茶,点头道:“那就这样办吧。”
高裁深知郗家在朝廷监察部门中很有威望,丝毫不逊于高家,这件事交给郗遐来做或许比自己亲自审理更合适,不过真到了郗遐遇到解决不了的人和事,他再亲自赶去处理,更能显出高家的强硬手腕。
“在回来的路上爷爷已经答应我了,明早我就可以回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住了,我这次还给陈大娘带了一些礼物。”
牛车驶进永和里,任远方才在东周街上给雨轻买了一串葡萄冰糖葫芦,雨轻坐在牛车里,已经吃了半串了。
任远微笑问道:“雨轻,你上次派人送给我的画里有个男子,他是渔夫吗?”
“那次他确实在钓鱼。”雨轻浅浅一笑,“其实他是司州境内有名的富商巨贾,叫做李如柏,他什么都干,会的很多,不过喜欢骗人,说话不算数。”
任远温和的笑道:“李如柏,这名字听着有点耳熟,你这次去避暑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还是先休息两天,崇文馆发生了命案,这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恐怕也要推迟举办了。”
“阿远哥哥,在茂先楼二楼的善本特藏阅览室内可有多出什么东西,有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在案发前一日都有哪些人进入过这间阅览室?”
任远略微皱眉,问道:“怎么会多出东西来呢?你觉得凶手会粗心大意把杀人凶器遗落在阅览室吗?”
“这也说不定,凶手的行为本来就很奇怪,一般杀了人都会尽快清理干净现场,抹掉一切作案痕迹,他却把陌文的头颅放进书柜内,很明显就是为了让第二天进来这里看书的人发现,偏巧阿远哥哥就是第一目击者。”
雨轻一边吃着葡萄冰糖葫芦,一边翻看崇文馆出入登记簿和茂先楼借阅登记表,这是任远让墨白誊抄的一份,它们的原本已经被楚颂之带回县衙了。
“案发前一日来崇文馆的人可真不少呢,原来陌文是替太子殿下还书的,而丢失的那套书正是杨彪续补的《东观汉记》,也是太子殿下先前借阅过的书籍。”
东汉末年,经历董卓之乱,《东观汉记》的书稿已经散佚,杨彪在许都续补《汉记》之时,马日磾、蔡邕等人的原稿已经无法补齐,不过张华有幸得到由蔡邕续成的十志残卷,当时还是墨白带领抄书小队去张司空府上誊抄的,那套残卷也放在阅览室的书柜中,凶手却没有拿走它,论收藏价值,那套残卷算是茂先楼中最珍贵的书籍了。
“阿远哥哥既然是最早到达现场的,肯定在第一时间就检查过那套残卷了,书里面有没有藏什么东西啊?”
“我当时大概翻过一遍,没有翻出什么东西。”
“阿远哥哥当时肯定没心情一页一页的查看,多半是拿在手上,这样快速翻页的,对不对?”
“即便是这样翻页的,书里面藏着什么,也是一目了然吧。”
雨轻把剩下的半串葡萄冰糖葫芦交给任远,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笔记本,又拿出一张竹青色方形纸,翻开笔记本,随便夹了进去,然后把那本笔记本递给任远,眯眼笑道:“阿远哥哥,你能把这张纸翻出来吗?”
“那张纸,这样一翻马上就能——”任远拿在手中快速翻了一遍,那张纸竟然不见了,他犯疑道:“不可能找不到,绝对是夹在哪个地方了。”
他再次把笔记本翻了一遍,仍旧没有找到,他转而注视着雨轻,问道:“你不会把纸片偷偷抽走了吧,是在变魔术给我看吗?”
“现在可不是变魔术的时候。”雨轻拿着那笔记本,慢慢翻开几页,笑道:“阿远哥哥你看,纸片不是夹在这里好好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也是很认真的翻看的。”
“关键就在书页的边缘,我提前把夹着纸的页面的下半部分撕破了一点,这样的话,翻页的时候就不会碰到手指,只有那一页会跳过去,而我是拿着书页的上方翻的,所以这张纸很容易就会被找出来了。”
任远恍然一笑,然后又陷入沉思,凶手拿走的是杨彪续补的《东观汉记》,杨彪出身弘农杨氏,莫非这其中还跟弘农杨氏有什么关联?
雨轻继续吃着葡萄冰糖葫芦,在她进城前已经吩咐顺风和花姑去崇文馆查找线索了,她隐约感觉凶手是想告诉他们什么,或许会在阅览室中留下什么特别的讯息。
“阿远哥哥,盛夏时你有没有去我的小院子里摘西瓜?”
任远收回思绪,含笑点头,“嗯,院子里种的西瓜吃起来比去年还要甜,我也派人给世道兄、道幼兄他们府上送去了西瓜。”
雨轻很开心的吃完了这串葡萄冰糖葫芦,季冬阳在去年就开了一家专门卖冰糖葫芦的店铺,在开店前惜书还来裴府请雨轻起店名,雨轻看惜书如今过得很幸福,就给店铺取名为‘幸福山楂树’。
“雨轻,过两天我会去那个小院子里看你的,还有——”
话停在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有些话只能藏在心里,快要到雨轻的生辰了。
雨轻生在孟秋之月,那一日下着雨,任远和自己的父亲也乘车来到这里,等裴绰和左芬相继离开了这里,任罕就牵着任远的手走到这座小院子门前。
当时任远还很小,他抬头望着父亲,好奇的问道:“父亲,这里面住着什么人?”
第二百零六章 看不见的影子(二)
“你见过这孩子的父亲,他很喜欢你,还教过你写字,你应该记得他吧,不过他不会再回来了,留下这个可怜的孩子,孤孤单单的活着。”
“我记得那个叔叔,原来这里是他的家啊,可是为什么他要离开家,不再回来了呢?”
“因为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迷了路,回不来了。”
“哦,那我可以跟住在这里的孩子做朋友,这样她就不会感觉孤单了,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她的。”
“你可以时常来这里看她,但不要冒冒失失的闯进她的生活,这样对她并不好,也很难接受你这样的朋友。”
任远听得不太明白,只是点点头。
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雨轻的存在,也成为了那个陪伴雨轻成长,雨轻却一直看不到的影子。
雨轻出生的同时也失去了母亲,所以她从来不过生辰,可是每年到了那一天,任远都会在那个小院子外驻足一会,并且在心里说出那一句,“雨轻,祝你生辰吉乐。”
雨轻发现任远注视着她有些出神,便笑问道:“阿远哥哥,你怎么了?话说到一半怎么又不说了?”
“没什么,那幅长卷画《洛神赋图》已经完成了,我已经把那幅画放进你的书房了。”
雨轻倍感欣喜,称赞道:“没想到这幅《洛神赋图》只用了半年就画好了,之前那幅《金谷宴乐图》可是画了一年多才完成的,阿远哥哥作画的速度变快了。”
任远微微一笑,他不知道该送什么生辰礼物给雨轻,但是到了雨轻生辰那一日,他会过来陪着她。
雨轻也不再翻看出入登记簿了,脑海中突然想起足球比赛的事情,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情,倒是把足球比赛忘记了。
她浅笑道:“阿远哥哥,任家球队本季的表现比上个赛季还要抢眼,在主场火力全开,狂进四球,致使傅家也没能晋级八强,如今的八强是崔家、钟家、卫家、卢家、郗家、张家、任家和陆家,去年琅琊王家也挤进了八强,今年却输给了颍川钟家。”
任远淡淡说道:“上个赛季夺冠的是清河崔家,今年他家球队还能成功卫冕吗?”
去年张舆的球队因主力队员有恶意犯规的动作被红牌罚下,最后败给范阳卢家的球队,止步半决赛,当时张舆还在场外质疑裁判的决定,认为在卢家的主场,卢家球员有意向裁判施压,卢琛那日却没来观看自家球队的比赛,事后他还向张舆道歉,张舆只说他是早有预谋,才故意不出现的。
而在半决赛中吴郡陆家遇上了范阳卢家,比赛更是激烈,就连赛场外都充斥着浓浓的火药味,两家球队的球迷简直是势同水火,吴郡陆家在最后两分钟射进一球,这才以一球险胜范阳卢家,卢琛看见自家球队输掉了那场比赛,好像并不是很在乎输赢,还在场外和陆玩谈笑自如。
崔意当时就坐在一旁,还调侃说卢琛不是真的不在意,而是假装不在意,心里恐怕已经在总结这次比赛失败的原因了,然后没过两天卢琛就离开洛阳,去兖州看望叔叔了。
郗家的球队是好不容易挺进决赛,却输在点球大战上,与冠军奖杯擦肩而过,真的很可惜。这已经是郗家第三次败在点球大战上了,逢点必败已经成为飞遐球队夺冠之路的拦路虎,不知今年飞遐球队能否打破这个点球魔咒。
任远笑道:“你的球队在两年前夺冠后,实力就逐渐下降,去年就止步八强,今年就只打到十六强,我看自从你把足球联赛开展起来之后,你就不再关注自家球队的发展了。”
雨轻赶紧摇摇头,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才不是这样呢,我准备打造新的球员,秋季给球队引进新鲜血液,来提升球队的整体实力,大家的球队进步都很快,不过我也是不会落后的,明年我的球队肯定能再次夺冠。”
任远掀起车帘,马上就要到裴家了,他轻笑道:“这次吴郡陆家对上的是颍川钟家,估计这场比赛也会很精彩的。”
已至傍晚,落日余晖洒在窗台上,梁王府书房中的会议进行了一个多时辰,由于司马肜并不在这里,所以长史卢播和令狐邕、王铨等幕僚方才的谈话很随意,多是围绕平叛张昌之事,司马衷有意把荆州刺史周伯仁调回洛阳,那么接下来朝廷会派何人出任荆州刺史兼领南蛮校尉,想要争夺这一要职的人不在少数。
南蛮校尉作为军府,震慑蛮族,可参与内征外战,拥有大量的世兵、府田、军屯、军力和财力雄厚,因此历任南蛮校尉多门阀士族及皇帝亲信。
“这次江夏太守卫展平叛有功,自然会得到朝廷的封赏,卫家又和吴郡顾氏联着姻,依我看荆州刺史一职,他的胜算很大。”
“新野县公多半就是死在荆襄士族的手中,要是没有杜预和王戎的军政能力,这荆州刺史的位置也是待不长的,去了也是白去,而石崇当年出任荆州刺史除了干劫商致富的勾当,还想着巴结王恺,把得到的异常稀有的鸩鸟送与他,此事被司隶校尉傅祗纠察举荐,陛下也没有处罚石崇,说起来这件事就是个笑话。”
本来在朝中贾郭一党是极力反对河东卫家人重掌兵权的,但是在弹劾东赢公司马腾和清河王司马遐的过程中,卫家人暗中与贾郭一党联手,出了不少力,所以卫展担任荆州刺史兼领南蛮校尉的阻力也变小了。
其实一直以来司马肜都想要与河东卫氏拉近关系,当年在卫瓘惨遭冤杀后,卫瓘之女和朝中重臣们共同上书,卫瓘一案才得以昭雪,司马肜那时并不在洛阳,而是作为征西将军都督关中诸军事,不过司马肜也有上奏恳请朝廷为卫瓘一门平反。
卫璪已经进入梁王府做了幕僚,如今就坐在令狐邕身边,刚才在卢播和令狐邕谈论荆州地区发生的事情时,他显得很安静,并没有发言,只是在一边吃着糕点。
第二百零七章 真正的收尾者(一)
卢播眯眼笑道:“令狐兄,娄修死在襄阳,他的从叔娄秉现在常山王府做幕僚,岂会善罢甘休,行参军梁遇(梁习之后)正是娄秉的表弟,这次上表告发并州刺史有谋逆之心,并且还搜罗了一些有关并州刺史私自养兵的罪证,要说昔日在并州地界谁最有影响力,除了袁绍的外甥高干,就是申门亭侯梁习了。
梁习在并州任职了二十多年,威震鲜卑,斩杀叛胡,可谓政绩显着,只不过梁习是曹操一手提拔起来的,忠心于曹魏,所以在如今的晋廷,梁习的后人很难得到朝廷的重用,而且陈郡梁氏也比不上陈留望族高氏,很多人估计都把陈郡梁氏给遗忘了,若不是梁遇有此举,恐怕朝中根本无人想的起来陈郡梁氏这样早已没落的士族。”
卢播喝了一口茶,然后继续说道:“我想陛下或许会考虑给司马乂复封长沙王,到那时事情就变得有意思多了。
常山王司马乂的母亲是审美人,而成都王司马颖的母亲是程才人,司马乂其实比司马颖的出身还要尊贵些,如今封地又在河北,冀州士人也很认可他的人品和能力,只不过他在朝中没有多少助力,恰恰王爷看重的就是这一点。”
令狐邕沉声道:“你想要让他成为一把锋利的尖刀,日后直接深入敌人腹地,那么敌人又是谁呢?”
卢播诡谲一笑,“像朋友的敌人很可怕,像敌人的朋友才显珍贵,是敌是友没必要分的太清楚,当然世上很多人也分不清。”
令狐邕也笑了笑,“你还是这样,总能够注意到大家容易忽视的地方或者人。”
“梁遇早年在你们太原令狐氏家塾里念过书,你和他似乎是亦师亦友的关系,难道他不是按照令狐兄的意思来办事的?”
“我已经有几年没和他联系了。”令狐邕放下茶杯,“不过梁遇自小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不像我这样碌碌无为。”
卢播瞥了一眼王铨,不以为然的说道:“令狐兄,在这梁王府里最不能缺少的就是你我二人了,至于东衡兄(王铨字),性子太过刚直,只会劝诫约束王爷而已,心有着述之志,胸中实无一策,也只能和谢裒聊聊家乡事了。”
王铨面露不悦,转而便同其他的幕僚说话,其实必要的事情早已经谈完了,现在大家只是坐下来喝茶闲聊,卢播向来看不惯王铨以儒素自守,过于清正廉洁,时不时便会调侃他两句,但是梁王惜才,王铨通古博今,在众多幕僚中他的确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梁王司马肜也是上了岁数的人,所以很注重养生,常用石斛滋阴养生,平时炖汤、泡水,所以刚才他在书房里略坐了坐,听他们所汇报之事不甚要紧,吩咐卢播和几位刚刚进王府的幕宾好好聊一聊,根据他们的能力给他们分派事务,然后就提早离开了,回到玉澜堂。
殿内的桌案、香几等均为浅色沉香木和深色紫檀木制成,极为华丽珍贵,平常司马肜也是在这里用饭,早有宦官端来一碗石斛汤放于紫檀案上,见司马肜走进来了,他便垂手侍立,司马肜坐到紫檀圈椅上,问道:“欢喜,李如柏来了吗?”
欢喜是梁王府的内侍总管,他颔首回禀道:“王爷,他早就来了,这次他来洛阳带了几棵上党人参和辽东野山参,生犀、白雉和孔雀,以及交州所产的香料,还说已经入秋,天气逐渐转凉,就又带来一件白狐裘和玄狐大氅,还有几件火红狐狸皮子,说是献给王爷、王妃、世子和小县主的,奴婢让他先待在宜芸馆了,王爷现在要见他吗?”
司马肜捋须一笑,目光投向那边摆着的一套胡桃木偶模型,欢喜赶紧走过去打开机关,只见乐工木偶们立刻开始击鼓吹箫,歌女木偶们也随之翩翩起舞,其中还有一些杂技木偶的精彩表演,像是叠罗汉、翻滚、走绳索之类的,这正是马钧为魏明帝曹叡所制作的水转百戏图,这一组可活动的胡桃木偶早年被司马懿所收藏,后来送给了司马昭。
梁王司马肜特别喜欢这套木偶,总是和赵王司马伦一起过来看,从来没有开口向兄长司马昭讨要这套木偶,司马伦仗着父亲的宠爱,倒是很大胆,主动向司马昭讨要这套木偶,司马昭对自己这个年幼的弟弟很是疼爱,便把这套木偶送给了司马伦。
当时司马炎也才几岁,知道后还拦着不让人把木偶搬走,哭闹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司马昭安抚了他,说司马伦是他的小叔叔,他不可以对长辈无礼。
过了几年,司马伦对这套木偶也没那么喜欢了,就转手送给了司马肜。
每日到了闲暇之时,司马肜就会独自看着这些木偶的表演,偶尔还会回想起过去小时候的许多事。
司马伦的母亲是柏夫人,是司马懿晚年独宠的夫人,在府中众多孩子中,司马伦也是比较受宠的,司马肜跟他同为庶子,待遇却天差地别,不过司马肜很克己本分,凡事都会谦让司马伦,所以他们兄弟俩的关系直到现在相处得都很和睦。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李如柏缓步走进来,躬身施礼道:“门下李如柏,拜见王爷。”
司马肜并没有抬眼瞧他,只是端起一杯热水,轻轻吹了吹,然后慢慢喝了一小口,有些烫口,不过他还是咽了下去,手边还放着一卷《吕氏春秋》。
司马肜很喜欢《吕氏春秋》中的养生之道,尤其是这句‘故凡养生,莫若知本,知本则疾无由至矣。’司马肜平日只饮用熟水,春夏就喝凉白开,秋冬则喝热水。
“李如柏,你在成皋县坐了几天牢,可有悟出一些东西来啊?”
李如柏小心地应道:“王爷,是我治下不严,呼啸山庄副庄主颜清尘被柳宗明的手下毓童所收买,他们相互勾结,陷害我入狱,致使我错失良机,没能顺利找到马家的宝藏,还有向衙门告发柴六郎贩卖铁器,这件事是我太草率了,给了蔡家壁虎断尾的机会。我想邬家管事朱全背后应该另有主人,也许是朱全太大意了,到最后他和阎巧云反被那个假的邬琏暗害了。”
第二百零八章 真正的收尾者(二)
朱全先前设计杀害了李如柏的义父李成良,李如柏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借用官府的力量将他绳之以法,他只想尽快解决掉朱全,故而他利用商光彦贪财的本性,还有假的邬琏害怕被戳穿急于脱身的心理,让商光彦和假的邬琏联手杀了朱全和阎巧云,然后又雇佣一群绿林盗匪放火烧了邬家的宅邸,商光彦和假的邬琏全都葬身火海,这样县衙只能派人去抓捕那群绿林盗匪了。
如今邬家仅剩下邬启豪的夫人甘氏,她已有身孕,这是邬启豪在这个世上唯一残存的延续,李如柏命双穗给了甘氏一笔钱,希望她好好教导这个孩子。
随着这场无情的大火,邬琏和呼啸山庄之间的恩怨也算是彻底结束了。
这件事只是李如柏的个人私事,与梁王府的利益没有瓜葛,司马肜自然也没兴趣听他讲这些琐事。
“寻找宝藏对我来说,本来就不重要,这次你能够将计就计,慢慢引导着张舆他们这么快就把柳家父子收拾了,说明你待在牢里还是悟出了一点东西,卢播看人很准,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王爷谬赞了,像我这种出身卑微之人能够得到卢长史的赏识,并且把我引荐给王爷,实乃三生有幸。”
李如柏是在三年前认识的卢播,当时卢播在河内郡遇到一件麻烦事,需要找绿林人士替他处理,结果呼啸山庄的李如柏出面很快就帮他解决了那件事,做得很干净,这让卢播注意到他的存在。
之后卢播也派人调查过李如柏的底细,知道他常年行走于绿林之间,呼啸山庄在怀县黑白两道通吃,也认可了他这个月判官的实力,没过多久,卢播就把李如柏带进了梁王府,让他替梁王打理生意。
在当年临淄发生那几起案子之后,李如柏就开始派人打听毓童的事情,但是始终未能查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其实在李如柏命人依琵琶山建造避暑别院时,就告知了梁王此地有铁矿,梁王当时也有想过让李如柏开采铁矿,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这种想法,只说这个地方或许会吸引到有心人的注意,日后可能会成为好的陷阱,最后却只是让李如柏贩运一些牛皮兽筋,开辟海外市场,每年往交州和扶南国走两趟船,增加生意往来,继续经营盐业、粮食、铁器、贩马和买卖奴隶等生意。
司马肜放下白瓷杯,慢慢说道:“清河王司马遐在两年前修建王府,当时卢播让你参与了那项大工程,清河王府都是从你那里采购的石料和木材,你还向司马遐推荐了一批能工巧匠,因此你和负责工程营造的王府内官也从中赚了不少钱,修建王府的费用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以清河王分封的食邑,再加上他自己置办一些产业,估计还不足够支付这笔巨额费用,你这次把账簿拿来了吗?”
李如柏赶忙从袖中取出一本账簿,毕恭毕敬的双手递给司马肜,微笑回道:“我本以为清河王当时会选择分期付款,没想到在工程竣工后清河王竟然一次性付清了全部款项,账簿上都有详细记录,我想也许部分费用是由朝廷拨付,或者是清河王从别处借来的钱款。”
司马肜斜睨着他冷笑道:“借钱?他容仪俊美,深受先帝的宠爱,先帝还将渤海郡增封为司马遐的食邑,得宠的孩子长大后一般都很自私,开口向别人借钱,这种事他可是不会做的。”
司马肜翻看着账簿,面带讥诮地一笑,心道:卢播的猜测果然不假,看来司马遐又多了一项罪名,私自挪用赈灾钱款来修建王府,他也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司马遐是司马炎的第十三子,十九岁时参与了贾南风的宫廷政变,在诛杀司马亮、卫瓘的行动中,司马遐的手下荣晦抱私怨趁机杀死卫瓘及其子孙九人,可是不久司马玮即为贾后所杀,荣晦也被满门抄斩,年轻气盛的司马遐也感到了害怕,就此离开了洛阳,返回封地,以为这样就能安枕无忧了。
偏偏东海王司马越和东赢公司马腾兄弟俩看重了他,想要拿他当傀儡,他既然被卷进来了,不管是否真的存有谋逆之心,他都难以撇清干系。给他罗列的罪状越多,越能让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感,司马肜就是想要看到那些被宠爱的人瞬间失去一切。
司马肜合上账簿,又笑了笑,“你这次来洛阳,可以多住一阵子,洛阳城内最近发生了一桩案子,有个东宫的小内侍死在了茂先楼,现今担任洛阳令的人是楚颂之,你们在成皋县也算是认识了,这案子有些奇怪,你帮我留意着。”
李如柏点头道:“门下明白,请王爷放心。”
“你可有找好住处?若有什么需要的直接找欢喜就是,你先去吧。”
“多谢王爷关怀,那门下就先告退了。”
李如柏走出玉澜堂之后,穿过花园游廊,就望见了卢播和几名新来的幕宾在凉亭中闲聊着,书房会议结束了,令狐邕和卫璪正准备各自回府,李如柏便略停下步子,对着他们躬身施礼。
卫璪微微笑了笑,因为他并未见过李如柏,以为他是梁王府的门客,而令狐邕直接就走开了。
李如柏只是笑了笑,然后就匆匆离开了王府。双穗和甘泉就候在牛车旁,当李如柏看到令狐邕面无表情的坐上牛车,渐渐远去,他便敛起笑容,径自坐回自己的牛车。
“主人,我和甘泉已经把行李都搬去那座小院子里了,从年初就开始着人修葺那座小院子了,虽然院子不大,但是很安静,附近住着一对老夫妇,隔壁的邻居家里不常住人,只留下一些丫鬟婆子打扫院子。”
李如柏掀起车帘,沉声问道:“甘泉,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都备齐了吗?”
“嗯,元宵佳节时也没见主人做什么花灯,如今主人怎么突然想起来做孔明灯了呢?”
“一直以来我都是靠自己的行动去找寻活着的意义,偶尔也需要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牛车辘辘,在驶过裴府和崔府时,李如柏特意望了一眼,唇畔噙着一抹轻笑。
原来裴家门口停着一辆骡子车,一对穿着寒酸的中年夫妇正赔笑着劳烦门房进去传个话,这对夫妇身后还跟着一名清秀白净的少女,看他们的样子倒像是过来投奔的,河东裴氏怎么会有他们这样的穷亲戚,李如柏心里有些纳闷。
第二百零九章 投奔亲戚
崔治也是刚回到洛阳,正吩咐小厮把行李搬回府中,其中就有从江夏云梦带回来的竹根,都是些奇形怪状、扭曲变形的竹根,因为这种竹根可塑性更强,崔治会再找高明的匠人进行雕刻,这也算是崔治江夏之行的小小收获。
李如柏对正在驾车的鸣珂笑道:“你这小子在襄阳日子过得挺滋润,连贲先生府上的丫鬟也被你拐来做媳妇了,你的能耐果然见长了。”
鸣珂讪讪一笑,回头对李如柏道:“主人,我对双儿可是实心实意的,对了,贲先生好像也快该回洛阳来了。”
“我也已经有两三年没有见到他了,可以找机会和他好好聊一聊了。”李如柏抚了抚额头,说道:“鸣珂,绕道去吕府。”
夜幕降临,裴母的屋内很是热闹,周甯、李瑛和王嘉风正坐在一处说笑着,裴芽依次拜见过各房的长辈,然后就坐到裴母身边。
李瑛的侄女李娡跟随父母从赵郡老家来到洛阳,李瑛便让李娡来裴府住上几日。
还有黄栗子的叔叔婶婶带着女儿黄娥也来到裴府,他们就是李如柏在裴府门口所望见的那对中年夫妇,因豫州遭了水灾,他们家道艰难,穷的走投无路,便赶来洛阳投奔黄栗子,想要黄栗子帮着置办房舍,盘缠的。
黄栗子的叔叔黄仁更想攀附裴府的权势,给自己的女儿找个好婆家。
裴母一向很厚待黄栗子的娘家人,又见黄娥是个温厚平和的孩子,就留她在裴府住些日子。
这时刘姝姗姗赶来,仔细打量一下裴芽,含笑道:“犊儿长高不少,出落得也越来越标致了。”
裴芽起身施了一礼,腼腆地笑道:“犊儿见过婶婶。”
裴母慈爱的笑道:“犊儿,你还是住在景和(裴潭字)他们院子里好了,想要什么东西就去找景升媳妇(郑珺),闷了的话就让雨轻带你四处逛一逛。”
说到这里,裴母又问道:“雨轻带着小智和阿飞去哪里了?”
周甯赶紧回道:“刚才雨轻用过晚饭后,就说要牵着小白去院中走一走,小智和阿飞也跟去了。”
裴母点点头,听到李瑛和王嘉风正在谈论着蒯错,便皱眉说道:“我看蒯家那孩子一脸脂粉气,也学何晏之流,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襄阳蒯氏行事可不软弱,他还偏偏要作出柔弱之态,好好的孩子也被如今一些名士清谈玄学的风气给带坏了。”
周甯笑道:“老祖宗,蒯错这孩子还是很好的,御史中丞孟韬举荐他担任侍御史,可见他是很有能力的。”
刘姝忍不住笑了笑,“四叔让他暂时住在北院大房那边,跟德操挨得近一些,想着他们也好在一起研究学问,马上要担任侍御史的人哪里还有什么闲工夫翻书?只怕他连傅粉施朱的时间都没有了。”
裴芽仔细瞧了瞧站在黄栗子身后的黄娥,看她穿着一身旧衣裳,有些拘谨,小小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屋子里的华丽装潢令人目眩神迷,贵妇们各个珠翠罗绮,姿态优雅,这就是她们生活的世界,黄娥第一次看到,心中不由得感叹,即便自己真实的站在这里,她们的世界依旧离自己很遥远,那是自己无法触到的地方。
李娡悄悄对裴芽说,“那个从乡下来的女孩估计大字都不识一个,你看她只会傻站在那里,跟着自己的父母上门来打秋风,脸皮也真够厚的,依我说给他们这样的穷亲戚一点钱,随便打发了就是。”
裴芽摇摇头,小声道:“这样说她不太好吧,我想他们一家人日子应该过得很艰辛,来投奔亲戚连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看着怪可怜的。”
李娡轻笑一声,“犊儿,你太善良了,像她这种寒素人家的女儿心里只想着沾光,你最好少搭理。”
又过了一会,裴母感觉有些乏了,就让她们各自散了。黄栗子牵着黄娥的手走在游廊上,不时叮嘱她一些事情,雨轻正好迎面走过来,笑道:“婶婶,我刚才已经命人把松花色和桃红色的毛线送到你屋里去了。”
黄栗子点头笑道:“小娥,她就是雨轻,比你还小一岁,但是有满肚子的学问,多少世家才俊都比不过她。”
“婶婶说笑了,我懂的都是皮毛而已。”
雨轻又打量一下眼前稍显柔弱的少女,浅浅一笑:“对了,婶婶之前跟我提过你,说你也很喜欢读书,以后你住在裴家,可以每日都过来我屋里看书,东周街上还有崇文馆,那里的书籍可是多到看不完,如果你想去崇文馆借书,我也可以带你去,不过那里发生了命案,要关闭一阵子,等案子结束后,我们再一起去好了。”
黄娥注视着身穿男装的雨轻,觉得她和屋内的那些人不太一样,看上去就是个潇洒少年郎。
“谢谢你。”
“小娥姐姐,我要回屋练字了,你和婶婶也早些休息吧。”雨轻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就径自回西院去了。
此时顺风和花姑从小厨房那边走出来,雨轻给她们俩留了豆腐皮包子和八宝粥,顺风还吃了好几张葱花烙饼,都是苗湘湘亲手做的。
花姑在回洛阳的路上已经决定要待在雨轻身边,就当是受雇帮佣的丫鬟,她的母亲也表示赞成,觉得自己女儿待在裴家,更有机会认识士族子弟,花姑想的却是苗家四兄弟都答应给雨轻当护卫,那么她做丫鬟就可以天天见到苗烈了,当然雨轻给她开出的薪水也很高。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雨轻把她当成好朋友,她和雨轻相处的很舒服,所以她愿意帮助雨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外出跑跑腿,打听消息什么的,她也干的得心应手,雨轻也准备以后让花姑和顺风一起出去执行任务,她们各有专长,可以优势互补。
苗湘湘已经跟着母亲和嫂子搬到了新家,就邻近季冬阳的宅邸,在苗家兄弟随雨轻离开成皋县之前,李如柏特意派双穗过来送给苗烈一盒金子,就当是补偿苗家,苗家人就用这盒金子在洛阳买下了这座小院子。
花姑一边走一边笑道:“山延和季冬阳是好友,苗家现在和季家成了邻居,这样一来湘湘和山延见面的机会就多了。”
“我就说苗湘湘怎么突然想到买季家旁边的那个小宅子,原来都是你给她出的主意。”
顺风望见雷岩正在院中练武,不免叹息一声。
花姑也朝那边望了过去,沉吟道:“还好苗湘湘喜欢的人是山延,不是像王祷那样的高门权贵子弟,否则费尽心思也是无用的。”
“雨轻说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总是思考这是做不到的事,只会浪费自己的时间。”
“这话听着也有道理,可是那张纸上画的符号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第二百一十章 迷路人(一)
听花姑提到在茂先楼二楼阅览室中找到的那张纸,顺风顿时沮丧起来,摇了摇头,便和花姑加快脚步来到雨轻的书房。
当顺风把那张纸放到书桌上,雨轻就略停下笔,仔细观察着那个符号,像是一根被折弯的钉子,但是古代家具甚至整幢房子都不会使用一根铁钉,全靠榫卯,那么这个符号又代表什么意思呢?
花姑上前回禀道:“这个凶手很聪明也很谨慎,跟雨轻小娘子猜测的一样,这张纸并没有夹在蔡邕所续的十志残卷里面,而是在前面的书架与那本残卷相对应的位置上所摆放的书籍里,书页边缘被整齐的撕下一小条。
因为那里的手抄本每页边缘都留有一小部分的空白区域,没有字迹,所以不仔细翻看根本找不出夹着的纸张,我和顺风还把阅览室里所有的书籍都翻看了一遍,除了这张纸片,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发现。”
顺风苦苦一笑,“反正这个不会是什么杀人工具,我真搞不明白,凶手既然故意留下线索,为什么还要弄得这么复杂,是想要考验洛阳令的能力吗?”
“也许凶手真有这个想法。”
雷岩大步走进来,笑问道:“你们在茂先楼待了一天,找到什么线索了?”说着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张纸,不禁疑道:“这符号看着还真奇怪,难道是什么帮派的会徽吗?”
“帮派?”雨轻微怔,“阿岩,你以前见过类似的符号吗?”
雷岩想了一会,说道:“我倒是跟一些帮派打过交道,一般来说每个帮派基本上都有会徽,什么树叶、鸟兽,某种花卉,还有很抽象的根本没法解释到底是什么东西,就像这种符号。”
雨轻点头笑道:“在云雀街一带,帮派林立,鱼龙混杂,说不定可以查出这符号的来历。”
清晨薄雾笼罩,小院子里景色朦朦胧胧,渐渐望见一个男人的背影立在那里,影影绰绰的轮廓,看不太清,他住进这个院子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可是他的心绪难以平复,夜里总是会梦到惨死的父母、姐姐以及族人,他在梦里会难过的落泪,同时被深深的无助感包裹住全身,变得彷徨,不敢往前迈一步。
金墉城的一名看守因过去受过杨骏的恩惠,偷偷把杨芷的亲笔书信交给了杨霄,杨芷在信上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深深记在心中,已经过去了数年,昨晚杨霄再次梦到了自己的姐姐。
杨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庞氏被贾南风所杀害,她不再哭泣,眼神里也没有半点哀伤,被关押在洛阳西北角处的金墉城内,静静的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在她意识渐渐模糊之时,在与这个世界诀别之前,她还想着自己唯一的弟弟,一直以来她都在对弟弟撒谎,口中总是说着那些违心的厌恶他的话语,一次次把他推开,她所做的这些,只是为了保护他,保护这个叫杨霄的男子。
“我总是对你撒谎,无视你的存在,总是用这双手把你推得远远的,甚至逼迫你离开洛阳,我这么做只是不想把你卷进来,父亲在朝中独揽大权,遍树亲党,疏远宗室,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荣辱自古周而复始,你是我唯一的亲弟弟,也是弘农杨氏的希望,我和父亲一样,都一直爱着你。
在外面人看来,父亲只有两个女儿,你的生母也是出自庞氏,她是在弘农老家生下的你,你自幼就是以近支子孙的身份养在我们这一房中,隐瞒你的身世,正是父亲的决定。
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姐姐,也许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正视你,多给你一些关怀,事到如今,我这个被贬为庶人,幽禁于此的姐姐对你说这些,你一定感觉很可笑对吧?
可是我想至少让你多了解些真相,父亲对你的严厉,姐姐对你的冷漠,这只是保护你的一种方式,你没必要去仇恨那些人,弘农杨氏走到如今已是必然,你也不需要背负什么,你要学会遗忘,保全自己就是对杨氏一门最好的报答。”
在梦中惊醒的杨霄眼角还残留着一丝泪痕,他不想自己再次陷入悲痛,拿起剑就奔到院中,不停地挥剑,直到天亮,他才蹲坐在花树下,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父亲、母亲和姐姐全都被杀死了,都是因为那时的我太无能,没办法保护他们,只能丑陋的苟延残喘下去,我是为了复仇而活,可是我谋划了这些年,堵上了我的一切,到最后还是输了,家族复兴无望,我就是个失败的复仇者,我为什么会失败,是对司马氏族的憎恨还不够吗?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使自己变得更强大,在司马家族的王朝覆灭之前,我是绝对不能死的,哪怕走上一条黑暗之路,只要能助我复仇成功,我也愿意。”
倚着游廊阑干的年轻男子望了他许久,雾气渐渐散去,他便举步走来,说道:“杨霄,待会有人会告诉你想要的答案。”
杨霄很不屑的笑了笑,“你们不会无缘无故的出手救我,你们也想从我身上找到答案,不是吗?”
“雾散了,天也开始明亮起来了,今日应该是个晴天。”文澈笑容自然,“去吃早饭吧,甜甜亲手给你熬的莲子粥,她初次见到你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因为你们有着血缘关系,这种亲切感是与生俱来的。”
杨霄站起身,沉声道:“文澈,我和你不一样。”
文澈淡然说道:“我知道,沛国谯郡文氏自然不能跟弘农杨氏相提并论了,更何况我只是外室所生,不过我们心中所憎恨的人是一样的。”
文鸯出身将门,作战勇武,当年文鸯督凉、秦、雍三州之军,进驻险要,大败秃发树机能,威服悍敌,收胡人部落归顺者二十余万口,文鸯不仅作战勇武,还有军事才能,立此大功,朝廷任命他为东夷校尉持假节,但在他上任前与司马炎见面后,就被免官了,或许是因为司马炎不喜欢他这样的勇猛之将,在晋廷优容士族,文鸯也很难得到长期任用,根本不能充分发挥其才能。
到晋惠帝时,朝廷内乱,杨骏被诛杀,东安王司马繇是诸葛诞的外孙,当年文钦被诸葛诞所杀,随后文鸯背叛诸葛诞,致使诸葛诞败亡,屠灭三族,就因为这些宿怨,东安王司马繇在政变后诬告文鸯与杨骏一同谋反,文鸯被夷灭三族。
说起来文鸯只不过是一个挂名的东夷校尉,无权无势,根本算不上杨骏的党羽,一生勇武的文鸯,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在内乱之中,在既无罪证,更没有任何威胁和权力的情况下被杀死,也许这就是身为武将的宿命。
第二百一十一章 迷路人(二)
杨霄语气缓和道:“在襄阳我见识到你的能力,你不愧为将门虎子,我承认你确实很强。”
“只有拼尽全力变强,才能活下去,在这方面我们也是一样的。”文澈笑道:“不过我觉得雨轻比我们还要强。”
当文澈和杨霄来到小花厅,就看到黄离和萧小轩已经坐在那里用早饭,闻霜在旁给黄离盛了一碗莲子粥,微笑道:“看来主人今早胃口很好,吃了两笼喉口包,没想到这个小院子里的伙食这么好,我听甜甜说,雨轻小娘子今日就要搬过来住了,我还真的很想见见她呢。”
文澈和杨霄坐下来,没说什么话,只是安静的吃早饭,甜甜又给他们端来两盘三鲜豆皮,这是文澈最爱吃的早饭,其实文澈这次回来身上受了伤,甜甜特意拿来药膏给他,说是雨轻让她送过来的。
待他们四人用过早饭后,就离开小花厅,去了一间书房,没过多久,一个白袍少年就负手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厮,正是雷岩,而顺风和花姑一大早就去县衙找洛阳令楚颂之了。
少年含笑注视着他们,最后目光落在杨霄身上,淡笑道:“我们又见面了,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小了,这么容易相遇,上次救你只是个意外,而这次救你是因为我想这么做,不知道在张昌叛乱平息过后,你有没有看清自己的失败,认清现实?”
杨霄直视着她,脸色一肃说道:“我这次是失败了,可那又如何?”
“看来到如今你还没有弄清楚状况,复仇什么的还是算了吧,不管你怎么做,结局都是一样。”
雨轻眼角的余光又瞥向黄离,发现他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而杨霄正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看,她不由得自嘲一笑,“我猜你们现在心里肯定在想,你这个黄毛丫头懂什么,你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你在河东裴氏的羽翼下生活,从未见过风雨,也不需要豁出性命去争夺,要是河东裴氏也同弘农杨氏一样遭受到毁灭,你还能说出这样轻飘飘的话吗?”
黄离睨视着她,冷笑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设计杀了前任江夏太守萧牧,看似是明智之举,可惜你在处理听雪这件事上就有些妇人之仁,跟萧牧有关的人都该尽早除掉,以免留下什么把柄,自古以来妇人之仁难成大事,有时候也要舍弃君子之度。”
雨轻坐到玫瑰椅上,继续说道:“我这人不会随便发善心的,因为你做人做事有自己的底线,所以我才愿意救你,而且我要说明一点,我可不是在裴家的庇佑下长大的,更不是那种经不起半点风雨的温室花朵。
你或许不知道,当年我初次见到卫玠就找人打了他一顿,郗遐是跟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从我这里学到不少格物学,他遇到什么事都会告诉我,有时候我也会帮他解决一些问题,至于陶侃,是我向爷爷举荐他的,你觉得我会对你这个不出名的江夏黄氏子弟高看一眼吗?”
黄离顿感生气,“你真是个狂妄的丫头!”
“在洛阳城内骄纵跋扈、狂妄自大的家伙多了去了,很不巧的是,许多高门权贵子弟和我都很熟,这么说来我好像也有狂妄的资本。”
雨轻笑了笑,“我看你太紧张了,开个玩笑而已,你不要太介意。”
杨霄放下茶杯,幽幽问道:“你刚才说我没有弄清楚状况,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个人跟你一样,也是一心想要为家族复仇,不过她已经死了,她的能力也很强,只是她复仇的第一步就错了,她选择依附于某个人,天真的以为依靠士族子弟或者王爷就能达到目的,最后她却沦为替罪羔羊,她的出身不如你,没有足够的力量发动一场起义,她也看不清局势,所以她注定是个牺牲品。”
杨霄目光微微闪动,他知道雨轻说的这个人就是毓童,在北海郡他曾以樊谣的身份和毓童打过交道,不过在毓童眼中,樊谣只是个衙门小吏,毓童从来没有正视过他的存在,杨霄和她接触的机会也不是很多。
不过聂林对她俯首帖耳,任由她差遣,聂林私下里还对杨霄说过毓童这个女人不好惹,她不仅仅是柳宗明的侍妾那么简单,她应该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这就是杨霄对毓童的全部印象了,没想到她也是个复仇者。
雨轻冷静的看着杨霄,说道:“你来自弘农杨氏,有眼界和见识,也有一定的实力,那个人确实无法跟你比,你作为张昌叛乱背后的策划者,应该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就比如张昌叛军所拥有的兵甲,我当年去临淄给母亲立衣冠冢,在那里发生了一些事,好像就是因为东海王私造了一批兵甲,吸引了齐王和琅琊王的目光,为了抢夺这批兵甲,还使山寨的百余人为此丧命,我想你或许也是知悉此事的。”
杨霄眼角的余光扫过雷岩,什么也没说,他当年并没有想要杀害山寨的人,但也没有出面阻止聂林,他当时为了避免横生枝节,选择了对那些人置之不理,如今雨轻再次提起此事,他的心里略感内疚,但脸上依旧显得很平静。
雷岩苦苦一笑,对于那时的杨霄来说,他也是冒着危险在争夺那批兵甲,别人的性命在他眼中根本不重要,况且害死山寨百余人的真正凶手也不是他,此时再谈论这些过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雨轻双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徐徐道:“在夺取了沙羡和云梦县之后,张昌叛军就止步不前了,穆家庄园也未能攻下,最后两座县城也没有守住,你们有想过为什么吗?不要把失败全都归咎于张昌这个相国身上,他也许是没有什么卓越的才能,但他却不是造成起义失败的最主要原因。”
黄离忍不住问道:“你对江夏郡的事情都了解多少?”
“历朝历代都有农民扯旗造反,可到最后这些农民起义大都失败了,成功的也只有刘邦而已,虽然刘邦只是个小小的泗水亭长,但是他很早就与六国的贵族阶级有往来,像是赵国的大名士张耳,出身于贵族世家的张良,能够与这样的人物结交,就说明刘邦这个人不简单,当然他身边还有萧何、曹参和韩信,这些人个个都具有卓越的军事才能。
刘邦的成功主要取决于他的政治手腕很厉害,能够利用军阀的混战让自己获得最大的利益,也很懂驭人之术,所以刘邦最终能够成就大业。
至于其他的农民起义几乎无一不是以失败而告终,除了敌对势力强大之外,最根本的就是内部的分化斗争,由于农民起义军目光短浅,纪律性也不如朝廷正规军,起义军首领也不会笼络人心,招贤纳士,而且大多气度狭窄,得志便猖狂,经常迫害部下,自然很容易出现内讧,众叛亲离的情况。
恰好张昌就是这样的人,即便没有郗遐的离间计,张昌军队内斗迟早也会发生,这很难避免,因为起义军存在着诸多‘先天不足’的缺陷,大多数都是贪财好色,蝇营狗苟之辈,没有长远目光,很难走的长远,所以说你们想通过发动这场叛乱来实现复仇,注定会失败。”
杨霄听完雨轻的这番话后,不禁冷然道:“你只不过是因为知道了结果,才会这样说,如果是我们赢了,估计你又该换另一种说辞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迷路人(三)
雨轻微笑解释道:“我并不是结果论的拥护者,如今的现状和汉末三国时期不同,已经不是仅靠一两家的力量就能改变什么的,你想要凭一己之力复仇更是不切合实际的空想。”
杨霄略带一丝嘲讽讥笑道:“那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雨轻脸上依旧挂着坦然而淡定的笑容,说道:“汉末三国是推举孝廉,寒门学子只要有学识和能力,还是能够得到朝廷的重用,在当时无论是官学还是私学,对门第的要求都不是太高,一些寒门子弟也可以通过学习来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甚至还有因家贫为人抄书求学的情况,比如东吴名臣阚泽,最后他也成为一代大儒。
自曹魏以来,朝廷选官实行九品中正制,士族和庶族在法律上没有明确的不平等的条文规定,但是事实上就是不平等的,高门大族林立,他们在朝廷中拥有绝对的特权,清官要职皆被士族所垄断,经济上拥有许多庄园,占有大量的土地和人口,豪门大族的部曲有上万之众,甚至还与官府争夺劳动力人口,朝廷也奈何不了他们。
这些大族世代累积,有家学传承,在文化方面依旧具有垄断地位,可惜很多士族子弟把特大权,却不愿涉身实务,全都崇尚清谈玄学,为了逃避现实,追求个***,消极悲观颓废的活着,这就是当今的名士风度了,他们的行为也反应了如今的现状。”
杨霄轻笑道:“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听起来也没有任何价值。”
“我们生活的时代背景是不能忽视的,因为九品中正制已经变成了权利更迭的最好工具,也是朝局动荡、纷争越演越烈的根源所在,世家的势力发展太快,打破了原本与君权的平衡,司马氏族能给世家带来更大的利益,自然就取代了曹魏,不过就算建立了晋朝,仍然无法将权力收回来,这个制度势必会使晋廷逐渐腐化直至走向灭亡,说起来西晋王朝自建立以来便已经处于王朝的衰败期了,你作为弘农杨氏子弟也应该能感觉得到这一点才对。”
雨轻说话很随意,却直指要害,杨霄不由得怔住,屋内瞬间沉寂下来。
“东汉末年,袁绍所属的袁氏家族以“四世三公”而名扬海内,而弘农杨氏是四世太尉,论家世丝毫不逊于汝南袁氏,但是杨氏一族为官清廉、忠于汉室,没有像袁绍和袁术兄弟俩有称霸天下的野心,所以在汉末三国的乱世中,杨氏一族必然没落。
尤其在魏武帝曹操统一北方之后,有意打压世家大族,杨彪之子杨修恃才傲物,还参与到立储之事中,已然触到了曹操的底线,可后来仍然不加以收敛,最终被曹操所杀,弘农杨氏因此也伤了元气。
直到晋朝建立,外戚杨骏作为被晋武帝司马炎扶持起来的一股新兴力量步入了政治漩涡之中,司马炎想要借助外戚势力来抗衡潜在的齐王司马攸的势力,所以杨皇后的杨氏家族和太子妃的贾氏家族两大外戚才得以迅速崛起。
不过外戚集团打破了宗室、世族相互制衡的局面,这也意味着从此分蛋糕的人又多了,自然引起朝臣的不满。
杨骏专权后,做出的许多事无不彰显着他的野心,东宫六傅的太傅王戎与三少裴楷、张华、和峤四人为杨骏所忌,皆不与朝政,给这些朝中威望很高的老臣们一个闲职,将他们全都排除在朝廷中枢之外,但是在杨骏安排的六傅之中,竟没有一个司马宗室,这无疑使宗室对他产生极大的怨恨。
所以说在杨骏独揽大权过程中,已经得罪了三方势力,那就是君权势力和司马家族宗室,还有利益受损的北方顶级门阀士族集团。”
雨轻说到此处,微笑着望向杨霄,“当今陛下和贾后只是借力打力除掉了杨骏,他们夫妻俩是主谋,可还有很多帮凶,你是不是把这些人忘记了呢?”
杨霄心中一寒,微微垂下眼帘,双手握着盖碗,有些微颤抖,这条复仇路上有太多阻力,不是他对敌人憎恨不够,而是他还没有看清楚敌人,他瞬间有种挫败感,他竟然还不如这个小丫头看得明白。
刚才他还在纠结于那场起义为何会失败,如果夺取了荆州是不是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了,那样离复仇成功又近了一步,只要杀了贾南风和司马衷,弘农杨氏就可以得到复兴了,也许他真的把复仇想的太简单了。
到了此刻,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怀疑之前的决定,至今为止自己都在干什么,难道自己从最初开始就想错了吗?
黄离更是一脸诧然,眼前的少女真的很不一般,她的手下能够在冠盖里避开几拨人马的搜寻,将他和杨霄安全带来这里,已经说明了她的实力很强大,方才那番话也让黄离不得不佩服她的思维能力和政治远见。
相较其他世家子弟以利益为先,大多虚伪,雨轻却是用真诚和善意对待他们,也许这就是她的与众不同之处。
萧小轩一直静静的看着雨轻,作为摸金校尉所认可的少主,她这两年成长许多,已经赢得更多人的信赖和敬重,他也感到庆幸,能够和眼前的少女并肩同行。
雨轻从袖中取出一本书籍,放到案上,笑道:“这是我闲暇时誊抄的《吴书》,你不妨静下心来看看书,我会在这小院子里住一段日子,想聊天随时可以来找我,不过谈玄论道、琴棋书画之类的我只是略懂些皮毛,萧小轩对这些方面很有研究,你可以找他的,还有甜甜,她还不知道你是谁,我不会插手你们之间的事情。”
杨霄拿起那本《吴书》,翻开一页,沉吟了一会道:“谢谢你照顾她这些年,她如今过得很安稳,我并不想打搅她的生活,这样子相处就很好。”
雨轻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这时萧小轩站起身,淡笑道:“雨轻,我这次来洛阳给你带了一些东西,都放进后面的小阁楼了。”
雨轻喝完茶后,就站起身走至门口,“我马上要出去一趟,等我回来后再看好了。”
文澈关切的问道:“你又要去哪里,是出城去吗?需不需要我跟你一起去?”
雨轻连忙摆摆手,笑道:“澈哥哥,我就是去街上随便逛一逛,有阿岩陪着我,不会有事的。”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
萧小轩皱眉问道:“文澈,雨轻不会是想调查在崇文馆发生的那件案子吧?”
文澈神情变得复杂,心道:因为死的人是陌文,她岂会袖手旁观?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云雀街三人行(一)
“雨轻小娘子,你快看,隔壁院子里有人在放纸鸢,飞得好高啊。”怜画站在花圃旁,伸手指向天空中那只漂亮的蓝蝴蝶纸鸢。
雨轻抬头看了看那只在空中随风舞动的蓝蝴蝶纸鸢,然后就转头望向隔壁,喃喃自语道:“没想到那座院子已经有了新主人。”
风变小了,那只纸鸢晃晃悠悠地落在了树杈上,怜画不禁笑道:“放纸鸢的人收线都收不好,它竟然落进咱们院子里了。”
雨轻摇了摇头,和雷岩就要出门去,不想有人搭梯爬上墙头,朝她们挥了挥手,雨轻定睛望去,竟是李如柏。
“你怎么在那儿啊?”
“因为是我家啊。”
雨轻默然不解,李如柏却扒着墙头笑问道:“可是你怎么在那儿呢?你不是应该住在裴府,莫非你被裴家人撵出来了?”
雨轻走到园墙下,不客气的质问道:“你不是回呼啸山庄去了,为何突然来洛阳了?”
“我是做四方的生意,赚取八方的钱财,所以没事就往外面跑一跑,我搬来这里已经好些天了。”李如柏自得一笑,嘴角牵起一抹轻狂的弧度,“有话待会再说,你先把那只纸鸢还给我吧。”
雨轻面色一沉,“想要纸鸢的话,那就先把偷走的书还给我,之前说好的我启程离开成皋县之时,你会来为我送行,并且还我书,结果你根本没有出现,你这个大骗子,竟然又骗我。”
“很抱歉,我这人不喜欢送别的感伤,况且我这不是又来洛阳找你了,书肯定会还给你的。”
李如柏笑了笑,很快消失在墙头,须臾,就听见敲门声,雨轻疾步来到院门口,生气的道:“李如柏,我不会把纸鸢还给你的。”
只见李如柏头戴竹节造型的银质发簪,身穿灰色长衫,浅蓝色外披,腰间仍旧斜插着那支竹笛,他立于门外,微笑道:“真是太巧了,我们真的变成了邻居,这种程度应该算作缘分吧?”
雨轻不屑的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道:“什么缘分,住在隔壁的人是个小偷,还真是倒霉。”
李如柏却笑道:“如果说是恶缘的话就有些过分了,能怎么办呢,就只能算作是缘分了,而且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以后就互相关照吧。”
雨轻靠近他,盯视他片刻,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月判官,你应该经常和帮派中人来往,对吧?”
李如柏点点头,“算是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啊?”
“嗯,你陪我去一趟云雀街吧。”
雨轻走到牛车前,又回头笑道:“不知道你这个月判官在洛阳云雀街有没有什么威慑力呢?”
云雀街上秦楼楚馆林立,赌坊酒肆集中,也是嫖赌吹饮、莺歌燕舞之地,只不过在这里做生意的大都是帮派中人,有些混乱和肮脏。
可是市井上的黑恶势力却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因为但凡能够长期生存于此,除了明面上经营着合法的生意之外,还有来自豪门权贵的庇护,早已不是一般的小打小闹的作奸犯科团伙,他们都有自己的关系网和保护伞,所以说成了气候的帮派很难被绳之以法。
临近秋天,绿醪在云雀街上卖的愈发紧俏起来,由于这里消费水平相对较低,故而不会售卖像蒸馏酒那样的高档酒,只有名叫‘醉流霞’的那家酒肆时常进一些香料酒,比如桂酒、椒酒和菊花酒等,有钱进这里喝酒的人多半都是帮派中的管理高层,普通小喽啰还是喜欢价格低廉的绿醪。
紧邻醉流霞的是一家赌坊,这家赌坊算是整条街上开的最大最好的,打手也是最多的,有一部分是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还有一部分是来自绿林或者退役兵卒。
“倪添晃,我们赌坊的规矩是欠一贯钱剁一个手指头,你自己算算你总共欠了多少钱,既然这钱你还不上,那么我只好剁了你这十根手指头。”
说话者正是一名红衣女郎,她长得甚是美艳,名叫红鲤,她不仅是坊主的情妇,而且还是赌坊的管事,她手下还有一帮姐妹,这些女子是穿梭在赌坊的一种另类青楼女子,都是靠在赌场里的灰色收入生存的,就像悄悄告诉庄家赌徒手中大小,每月取得分红,还有身体交易,倪添晃会输得这么多还都是姐妹们的功劳。
两个粗壮大汉立刻冲上去把一名男子按倒在桌上,然后用力抓住他的双手,一把锋利的刀直接插在桌上,那男子见状浑身发抖,赶紧求饶道:“我........我大哥就在旁边的醉流霞喝酒,这债他会替我还的。”
“你要是敢耍我,今日你的这条小命就得留在这里了。”
红鲤招手示意一名伙计去醉流霞把那人请过来,而倪添晃则被捆绑起来。
在赌坊的二楼设有一间阔大宽敞的会客厅,有位身材微胖的圆脸大叔泰然自若的端坐在椅子上,脸上挂着憨厚的微笑。
披着墨蓝暗花长袍的中年男子一拳打到对方身边小厮的脸上,然后右脚猛踢向他的腹部,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黑森赌坊是我的,你不过是个做皮货生意的外地人,凭什么要我把赌坊的经营权让给你?”
圆脸大叔笑眯眯的看着他,说道:“霍耕,你应该不是只会动怒吧?无论现在这赌坊是谁的,最后终将落到我的手中。”
“萧雨腾,你是不是活够了?”霍耕硬朗的脸上,充满了怒气,“立刻给我滚,不然就是死!”
“霍耕,你恐怕是忘了,这里原先不叫黑森赌坊,也不是你的地盘,我给出的价格已经很优厚了,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萧雨腾慢慢站起身,呵呵笑道:“秋日渐凉,我这皮货生意又要开始忙碌起来了。”说完就迈着悠闲的步子走了出去。
霍耕仰面灌了一杯酒,勉强压制住怒火,沉吟道:“什么雨爷雷爷的,咱们走着瞧。”
此时雨轻和李如柏已经走进了这家赌坊,萧雨腾笑眯眯的从他们身旁走过,雨轻的注意力却放在红鲤身上,小声呢喃道:“难道那个红衣女子就是黑森赌坊的老板吗?”
李如柏唇角噙着玩味的笑意,“这家赌坊还有这样的尤物,看来我也要在这里赌上一把了。”
雷岩轻蔑道:“女人抛个媚眼这种下三滥手段,就让你如此兴奋,你果然是个好色又低俗的男人。”
第二百一十四章 云雀街三人行(二)
“世上男人都好色,琅琊王氏子弟也不例外。”李如柏无所谓的笑了笑,然后就朝里面走去。
这一路上李如柏都在调侃雷岩,雷岩好几次都想要拔刀,若不是看在雨轻的面子上,她必要与李如柏切磋一下刀法。
红鲤见李如柏和雨轻二人气度不凡,自是有些来历,便唤来两名妙龄女郎,吩咐了几句,她们就笑盈盈迎上来。
“有两位美人在旁斟酒,想必今日我的运气会更好。”李如柏又偏头看了雨轻一眼,哂笑道:“至于我的弟弟,她不善饮酒,给她吃点下酒菜就行了。”
雷岩哼了一声,跟着雨轻就走到十几人围着的赌桌前,庄家含笑说道:“押大赔大押小赔小,押了押了。”
赌客们红着眼盯着赌桌上的骰子点数,不想又是小点数,赌客们纷纷摇头叹息。
“怎么还开小,不可能吧。”
“这都连开六个小了,还能开第七个?”
雨轻仔细瞧了一会,原来是掷骰子,据说掷骰子是三国时期曹植发明的,本是两颗,玉石质地,故而又称为“明琼”,投子即为“投琼”,参与者以点数大小决定输赢。因为投骰子玩法非常简单,短时间内就从贵族阶层流传到民间,并得到了迅速普及,后来“投子”改为骨制品,就有了“骰子”的叫法。
这家赌坊使用的是三颗骰子,看这情形赌客们已经输红了眼,而且越押越大,越输越赌。
庄家认真打量了一下雨轻,见她褒衣博带,腰间系着和田黄玉佩,贵气十足,便眯起眼睛笑道:“这位小郎君,请你下注吧。”
雷岩直接把两块金子放到桌上,雨轻撩袍坐下来,手里还把玩着核雕,一副不在乎输赢的样子,随意看着来来往往的赌客们,其中有放高利贷的,还有赌坊伙计兼小贩,为这些赌客们提供一些时新果品和点心之类的。
雨轻不经意间瞧见有个卖梨的小贩在赌徒聚集的几桌走来走去,还时不时瞟一眼倪添晃那边,倒是没见他卖出一个梨子。
而李如柏一边喝着美酒,一边看热闹,有个富家小子一脸得意的笑道:“现在说退出还来得及,你已经没什么可押的了,你的这些宝贝,还有房产,就连小妾都输了,现在你还押什么,难道要押你家里的老太婆吗?运气就不在你那儿,回去好好洗把脸照照自己什么模样,老眼昏花的,跟我霍四爷赌,你赌的起吗?”
坐在对面的留着花白头发花白胡子的老者呵呵一笑,“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天鹰帮的四少主,老朽真是眼拙,霍四爷技高我一筹,我认了。”
霍读是霍耕的四弟,老二叫霍樵,老三叫霍渔,他们俩管理着其他生意,霍读作为老幺最是受宠,霍耕还专门给他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希望他成为饱读诗书之人,不再像自己一样靠打打杀杀过日子。
教书先生因家中有事,这两日并没来给霍读授课,所以霍读就跑来自家赌场玩两把,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霍读有一手‘听声判点’的功夫赢遍各个赌场,偏偏这个老头今日还碰上了他这位赌神,自然要输个精光的。
霍读喝了一口酒,笑道:“你这老头儿还算识趣,知道我的厉害,那么我今日就暂且放你一马。”
“不过老朽还有最后一注。”老者从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雕云纹方盒,轻轻打开,里面放着紫色砗磲手串,散发着水透般的光泽,砗磲在古代是最为罕见的宝石,产量极少甚是珍贵。
“这可是稀世珍宝,世家大族子弟也未必见过这种紫色砗磲,霍四爷,你押什么呢?”
“好,这个宝贝我喜欢。”霍读拍桌叫好,将赢来的那些财物全都拿出来,笑道:“今天我一定要得到这个宝贝。”
这时,赌坊伙计匆匆跑回来,对红鲤低语几句,红鲤当即冷下脸来,“倪添晃,你胆子真够大的,我现在不想剁你的手指头了,而是要砍掉你的这双手。”
倪添晃赶忙说道:“红鲤姑娘,可......可能是我大哥在醉流霞喝完酒后就......就去金粉楼寻乐子了,你先放我回去,我明日一准把欠的赌钱都还上。”
红鲤冷冷一笑:“你不要着急,等砍了你的双手,我自然会放了你的。”
“千万别砍我的手,我上有老下有小,还要靠这双手干活养家,要是我变成了废人,我那一家子的人都会活活饿死的,红鲤姑娘最是菩萨心肠,求求您高抬贵手,就饶了我吧。”
红鲤一双美眸睇着他,“赌坊的规矩不能破,但我会让阿笠下手利索些。”
当阿笠就要持刀砍向他的双手时,雷岩急忙叫道:“且慢,这债我家小郎君替他还,再说红鲤姑娘要他这双手能有什么用,只会弄脏桌子。”说完就把一袋钱丢给红鲤身边的那个伙计。
娇艳动人的红鲤,一袭红裙,一抹红唇,笑容魅惑诱人,轻移莲步,走到雷岩身前,嘲讽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不去铜驼街反而来我们云雀街瞎晃荡,你家小郎君是不是觉得花钱就能摆平所有事?”
“在这里应该只有两样东西,武力和金钱,一般情况下你们抢地盘都是以武力对武力,不过所谓的江湖道义,总是敌不过金钱利益,给你钱就好好收着,只多不少。”
雷岩很是厌恶像红鲤这种搔首弄姿的风尘女子,而且她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雷岩对她自然没什么好话。
红鲤双手环抱在胸前,踱了两步,目光一寒道:“我不管你是谁家的小厮,敢来我这里多管闲事,你最好先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云雀街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想走的地方。”
“我家小郎君是乘兴而来,自当尽兴而归。”雷岩不再理睬她,很快走回雨轻的身边。
“世上有些事靠钱的确是行不通的。”雨轻微微一笑,对着庄家说道:“这局好像是我输了,看来我的运气不太好,可是打牌赢钱也未必会开心,有时候打对了才会有满足感,越烂的牌越要用心打,发脾气是没有用的,况且我这人对赢一点小钱也不感兴趣。”
雨轻直接站起身,一步步走近红鲤,淡淡说道:“说实在话,平日里我只是乘车经过云雀街,却从未在这里停足,今日过来随便逛一逛,倒是让我看到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和有意思的人。”
红鲤直视着雨轻,笑问道:“那么小郎君来此有何贵干?”
第二百一十五章 云雀街三人行(三)
雨轻环视一周,笑容恬淡,“听说天鹰帮是云雀街数一数二的大帮派,这家黑森赌坊也是天鹰帮名下的产业,所以我就特意过来瞧一瞧。”
红鲤轻抿嫣红的双唇,又抚弄了一下如云的秀发,笑道:“我看小郎君仪表不凡,必是出身高门显贵,本就不该在我们这里过多停留,我劝小郎君还是早些回家去吧。”
“这个人欠的债我帮他还了。”雨轻把腰间系着的黄玉佩摘下来,放到桌上,略带歉意的笑了笑,“很抱歉,方才我的护卫说话冒失,惹得红鲤姑娘不快,这件玉佩就当作赔礼了。”
“这赔礼未免太贵重了,还是请小郎君拿回去吧。”
红鲤摆了摆手,阿笠这才放开了倪添晃,雨轻对着倪添晃笑了笑,然后就去李如柏那边了。
伙计把那块黄玉佩和多余的钱一并还给了雷岩,雷岩稍觉诧异,摇了摇头,就抬脚走开了。
“都快到午时了,你先去附近找家食肆用饭吧,我还要帮他把传家宝赢回来,晚点再过去找你好了。”
李如柏正忙着与那位花白胡须的老者说话,雨轻只好转身离开了这家赌坊,雷岩白了李如柏一眼,心道:他肯定是被那个女人的美色迷住了,这个好色之徒就等着输钱吧。
倪添晃出了赌坊立马变了一副嘴脸,伸了伸胳膊腿,瞅见雨轻一行人正往前面走,慌忙赶上去,堆笑道:“小郎君,既然来到这里怎么也要好好逛一逛再回去,我对这里的大小酒肆、食肆还有青楼都很熟,要说菜肴哪家做得好,姑娘哪家长的俊,还得是——”
雷岩瞪了他一眼,说道:“你不用说这些不相干的话,我们只想挑个不起眼的小食肆吃午饭,最好能安静些,别饭还没吃完就有小喽啰进来打架,还有我看你也不是个老实人,满嘴都是骗人的话,这次遇上我们是你的幸运,下次你的手和脚就未必保得住了。”
倪添晃赔笑道:“你们救了我,我自当好好报答,若是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
“阿岩,我们就在这家小馆子用饭吧。”
“小郎君真是好眼光,这家食肆饭菜价格实惠又好吃,我常来这家吃饭。”
“嗯,客人很多啊。”
雨轻大步走了进去,好不容易寻到了桌位,雷岩看见倪添晃竟好意思比自己还先坐下来,便没好气的问道:“你这人脸皮真是厚,谁说要请你吃饭了?”
“这顿我请客。”倪添晃直接从衣服里掏出一串钱,拍到桌子上,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笑道:“不是我没钱还,而是我不想还,今日没有你们,我照样有办法脱险。”
雨轻淡淡笑道:“我知道,赌坊里还有你的小偷朋友,是那个卖梨的小哥,对吧?”
倪添晃惊愕不已,“小郎君,你是怎么发现的?”
雨轻微笑不答,悠然喝着茶,雷岩狡黠一笑:“因为她有一双火眼金睛,你可不要在她面前撒谎。”
“我的亲娘啊,小郎君不会是神仙下凡吧?”
雷岩招手唤来小二,不想那个小二拍了一下倪添晃的肩膀,坏笑道:“我以为你小子今天肯定从那赌坊里出不来了,那个女人阴狠毒辣,是怎么放过你的?不过你什么好事也不干,要这双手也没什么用,砍了更好。”
倪添晃甩开他的手,笑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我这双手可是要摸红鲤的身子的。”
雷岩看着他那贱兮兮的笑容,不由得拍了下桌子,说道:“小二,我们要点菜。”
此时李如柏已经走进黑森赌坊二楼的一间雅室,霍读和那位老者也跟着走进来。
因为李如柏方才答应要帮老者把紫色砗磲手串赢回来,霍读还嘲讽了他两句,正准备和他在赌桌上一较高下时,红鲤就走过来笑说她可以陪李如柏赌一局,并且把李如柏请到二楼雅室内。
霍读走上前埋怨道:“红鲤,我正玩得高兴,你怎么跟我抢人呢?”
红鲤笑了笑,“你不是他的对手,我怕你输得太惨,丢了天鹰帮的脸面。”
霍读不悦道:“我会输,你说什么胡话?”
红鲤优雅的坐在李如柏的对面,眼角余光扫向霍读,薄嗔道:“不好好读书,跑来这里赌钱,你大哥今日也在,你最好安分些,免得再挨一顿鞭子。”
“你就知道拿大哥来吓唬我,这个紫色砗磲手串是我赢回来的,我准备拿来送人的,你晚些时候记得把它还给我。”
霍读又看了看李如柏,笑道:“红鲤天生就喜欢赌博,喜欢争一个高下,而且她不论赌什么从来就没有输过,运气出奇的好,你这次是输定了。”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李如柏呵呵笑道:“我看他有些自信过头了。”
“客官丰神飘洒,器宇轩昂,和楼下那些赌徒们掷骰子未免太俗气了,不如斗酒,细饮慢酌才显风流。”
“红鲤姑娘好雅兴,我很乐意奉陪。”
红鲤一抬手,几名婢女陆续端来好多壶酒,置于桌上,她从婢女手中接过一只玉酒杯,然后倒了一杯酒,放于托盘上,笑道:“请品尝一下吧。”
婢女便走到李如柏身边,李如柏伸手拿起玉酒杯,轻轻嗅着酒香,唇角噙着笑,说道:“此酒香纯似幽兰,这是谯郡的九酝春酒,一千一斗,我去过谯郡,那里有一口古井,井水清洌甜美,用此井水酿酒,甘美醇和,回味无穷。”
曹操的《上九酝酒法奏》中有记载,昔日他曾向汉献帝刘协进献了他家乡谯郡的酿酒方法,被称之为九酝酒法,用此法酿出的酒被称之为九酝春酒。
“不错,该你了。”红鲤说着微微阖目,抬手示意李如柏为她倒酒。
李如柏随手拿起一壶酒仰面喝了一口,然后就给红鲤倒满一杯,婢女端着托盘就走回到红鲤身边。
红鲤拿起酒杯略看了一下,笑道:“你不必让我,这种淡绿色的清酒,自然是苍梧竹叶青无疑了。”
李如柏单手支颐,眼神邪魅,又有些狂野不拘,“所谓好男不跟女斗,我李如柏最是怜香惜玉,当然要先让红鲤姑娘了。”
“一种酒难不倒你,我看几种酒调在一起,才能让你认真起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云雀街三人行(四)
李如柏阖上双目,玩笑道:“红鲤姑娘真是太看得起我了,不过这样好像更有趣。”
“请吧。”
李如柏仔细闻了闻,从容笑道:“上尊酒,宜城醪和椒柏酒。”
红鲤微微点头,“全中,你果然很有见识。”说着又给李如柏调好了一杯酒。
“这次有点难度。”李如柏嗅着浓郁的酒香,沉吟片刻,说道:“杜康酒,百末旨酒,桑落酒,青州春酒和并州汾清,一共五种酒。”
“这也没能难倒你,你真是厉害。”
李如柏也帮她调了一杯酒,当红鲤把酒杯置于鼻下闻了闻,缓缓说道:“凉州葡萄酒,山阴甜酒,夏鸡鸣酒,江阳桃花酒,还有檀溪酒。”
李如柏拊掌称赞道:“红鲤姑娘见多识广,在下甚是佩服。”
“接下来这一杯我不仅要考你品酒的能力,还要考你的文采,这杯酒里面含有四种不同的酒,既要准确说出每种酒的收藏年数,还要用这些数字来作首诗。”
“既要试出四种不同的酒,还要作诗,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李如柏端起那杯酒,轻抿了一口,略想了想,笑道:“三年菊花酒,五年黄柑酒,八年中山松醪酒,九年桂酒。”
红鲤用那双迷人的眼眸注视着他,红唇轻启,优雅中带着妩媚,嫣然一笑:“完全正确,以这四个数字作首诗吧,若是做得好,我就认输,霍读方才从那位老翁身上赢来的钱还有这个紫色砗磲手串你自然都可以拿回去。”
李如柏站起身,在室内负手踱着步子,思忖了半晌,忽然想到一首好诗,便说道:“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李如柏走到红鲤身前,单手搭在桌子上,俯身望着她,温柔的笑容中又带有挑衅的味道,“从一到十全都有,看来是我赢了,红鲤姑娘,承让了。”
红鲤毫不避讳的迎上他的目光,把酒杯递到他唇边,微微香气从袖筒散发出来,盈盈笑道:“这诗简单通俗,寥寥几句就构成一幅自然朴实而又朦胧的山村风景画,意境淡雅,确实是好诗,这杯酒我敬你。”
李如柏看着这副近在咫尺的精致而娇媚的容颜,嘴角浮现出一丝邪魅的笑容,轻轻推开她的手,直接把那紫色砗磲手串拿到自己手中,转身笑道:“老翁,快点把你的东西拿回去吧。”
“今日真是多谢小兄弟你了。”老者赶紧走上前把紫色砗磲手串接过来,小心放入紫檀木雕云纹方盒内。
李如柏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喝了一口,然后就丢给那老者,“这是上好的宜城醪,送你了,也不知道我的那个傻弟弟跑到哪里去了,我还是去找找他好了。”
“弟弟?”红鲤将那杯苍梧酒一饮而尽,眯眼笑道:“这里不是金谷园,万一她在云雀街遇上什么逞凶斗狠的歹人,估计会被吓哭的。”
李如柏单手转动着竹笛,潇洒一笑:“红鲤姑娘,我还会再来光顾的。”说完就和老者离开了。
雷岩还在那家小食肆里同倪添晃打听着一些事情,雨轻提早离开了,很随意的漫步在街道上,这条街看起来也很繁华,各种店铺应有尽有,只不过娱乐场所和赌坊特别的多,还都是三教九流大小帮派所经营的生意,帮派也不只是打打杀杀,更多是混生活的底层百姓,从事着最为普通的工作。
雨轻一路走走停停看看,意外的发现了一家书坊,没想到在云雀街这样龙蛇混杂、帮派横行的地方还会有少许的书香气息,她顿觉好奇,快步走进书坊内。
这是一间很小的书坊,三排书架,书籍摆放杂乱,并没有分类,客人也很少,有只白猫正在窗台边晒太阳,还有只花猫趴在地上酣睡,显得安静而质朴。
雨轻随手拿起一本书籍,翻看两页,不禁笑了笑,原来这不是什么正经书,而是不知名的文人写的小说手抄本。
魏晋时期还没有成套的印版,不然书商就能赁版印刷,大牟其利。当时由世家大族控制着书籍,平民阶层的子弟连古籍手抄本都接触不到,没有印刷术的普及,书籍会极其昂贵,只有世家大族才能掌握知识,当然也就只有世家大族才能做官,这也是世家大族可以垄断官僚阶层的绝对优势。
这家书坊所卖的小说大概都是出自那些家中贫寒,仕途无望,只能另谋出路的读书人,其实给书商写稿也不失为生财之道。像明代的唐寅、文徽明和徐渭这样的大才子,也是靠卖字画、给别人写碑文墓志铭贺词什么的为生,还有吴承恩这种仕途失意,文名不显的,晚年穷困潦倒,只得以卖文为生。
故而书商笼络寒门士子,从他们手里购稿,再找人抄书,出售手抄本,也不足为奇。
只不过像这种闺门风月、宫帏秽乱、绿林侠盗和志怪异类爱情之类的艳情低俗小说只宜在富贵人家的书斋,后堂与内府间私相传阅,不可能在坊间流传,也许整个洛阳城内也只有在云雀街才能找到这样的小说,说不定这里面还有像曹雪芹那样的穷书生写出的惊人巨作。
虽然不知魏晋时期的文人写的小说比明清小说如何,但是做午后消遣应该不错。
雨轻坐到书架旁边的椅子上,低头静静地看着书。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雨轻抬眸一望,歪头笑道:“怎么是你,难道你这么快就在赌坊里把钱都输光了?连带那身阔少行头也一并输给别人了,只能来这里看这种小说打发时间了。”
眼前的年轻男子不过弱冠之年,正是霍读,他换了一身白袍儒生服,加上他长相清秀,倒是给他平添了几分书卷气,他微微皱眉,轻声道:“让开。”
“什么?”
“你挡着路了。”
雨轻赧然一笑,站起身,向后挪动几步,霍读直接从她身前走过去,从书架里取出一本书,然后就找了一张矮凳子坐下来,还没把书打开来看,就倚着书架阖上双目,像是要睡觉的样子。
“他这人真奇怪,竟然躲到书坊里睡觉,跟逃课生似的。”
雨轻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他手里拿着的那本小说,自语道:“这应该是本豪侠小说吧,莫非他也想当劫富济贫、豪情仗义的侠客?这本小说会不会好看呢?”
雨轻凑近他,想要把那本小说轻轻从他手底下抽出来,突然他睁开双眼,听到书架最上面一层有木板断裂的声音,目光上移,堆放在上面的那一摞旧书忽剌剌的掉下来,他迅速起身,一手按在书架上,护在雨轻身前,那些书籍全都砸在他的后背上。
第二百一十七章 云雀街三人行(五)
“你.......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还有你这家伙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一会在赌坊里充好人,一会又猫在这里看书,真是莫名其妙。”
霍读蹲下身子,一边捡书一边没好气的说道:“你要是在这里被砸伤了,你家里的人肯定会责罚这家书坊的老板,说不定书坊也得被迫关门,那样我就没法再来这里睡觉了。”
雨轻哼了一声,薄嗔道:“你这人才莫名其妙呢,这里是书坊,不是你睡觉的地方,再说我的爷爷和叔伯们也不会仗势欺人的,你是天鹰帮的四少主,估计也是个小恶霸。”
“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霍读把书放回书架上,抬脚就走开了。
这时,书坊的老板赶过来,忙赔笑道:“这位小郎君,你莫要错怪了他,虽然他的大哥是天鹰帮帮主,但他却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经常来我这里看书,要不是他帮我赶走了那些成日过来捣乱的小混混,我这间书坊早就开不下去了。”
“是这样吗?”雨轻半信半疑的自语道:“也许他是个好人吧,帮派中能有良善之辈,确实很少见。”
没过一会李如柏就找过来了,雨轻便离开了这家书坊。
李如柏身边还站着那位老者,他叫郎蔚先,家住在穿柳巷,靠父辈留下来的家产,也做了点小生意,手上有些闲钱,很喜欢豪赌,不过最近一直在输钱,赌运差到了极点,往日他赢了钱也不想收手,如今输了更不能收手,因为那紫色砗磲手串是他家的祖传之宝,必须赢回来,无奈和他赌钱的人是霍读,要不是李如柏主动出面帮他赢回这些财物,只怕他今日真的没脸再回家了。
虽然李如柏常年行走在江湖绿林之中,还被称为月判官,但他对洛阳城云雀街的情况了解的不多。
绿林中不乏有忠义勇敢的豪杰,但也有作恶偷盗之徒,帮派也是如此,只不过能够扎根在洛阳的这些帮派头目,多半也是黑白通吃的厉害人物,想要获悉各帮派的内部信息,还得找到专门贩卖小道消息的店铺,只要出得起钱,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收集情报。
其实李如柏从一开始进到黑森赌坊里就注意到这个叫郎蔚先的老翁,因为他输掉的在穿柳巷的那座宅子正是李如柏的义父李成良昔年为了得到某个消息专门送与他的,不过李成良从未见过郎蔚先本人,李如柏也只是有所怀疑,方才与郎蔚先闲聊了几句,心里才愈发肯定自己最初的猜想是对的,这个老翁应该就是义父生前所说的紫绛仙翁郎蔚先了。
此时郎蔚先已经坐进李如柏的牛车里,李如柏笑了笑,然后低头小声对雨轻道:“你要是有什么难解的问题,不妨向这个老翁请教一下,你看他胡子一大把,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想要打听消息的话,找他最好不过了,我刚才帮他把传家宝赢回来了,他欠着我的人情,绝对会帮你忙的。”
雨轻微微点头,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递到郎蔚先面前,淡笑道:“老先生,我不太明白这纸上画着的符号代表什么意思,你见过这样的符号吗?”
郎蔚先接过那张纸,仔细看了一会,摇头道:“老朽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符号。”
雨轻略感失望,李如柏却在旁笑道:“那么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帮我们打听一下,应该花不了太长时间吧?”
郎蔚先轻咳一声,把那张纸放入自己袖中,捋须沉吟道:“好吧,你今日帮了老朽,老朽自会尽力。”
李如柏微笑道:“我的这个弟弟性子很急,等不了太久,麻烦你抓紧些。”
郎蔚先看了看雨轻,呵呵一笑,“快则三五日,慢则半月,到时你们来穿柳巷寻我就是了。”
“那就有劳老先生了。”
雨轻又对李如柏道:“我刚才在那家书坊碰到霍读了,你果然在赌坊赢了他,他是不是输的特别惨,最后连自己的衣服都输没了?”
李如柏往口里丢进一颗葡萄干,不以为然地笑道:“我没有和他赌。”
雨轻疑惑的看着李如柏,“不是和他赌,那老先生的传家宝你是从谁手里赢回来的?”
李如柏面色微变,“不告诉你,那小子去书坊干什么,难道他在故意跟踪你,肯定是不怀好意,他有没有主动和你搭讪,说些不着调的话?”
“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你最好离那小子远一些,帮派中人大都不是善类,别被他骗了。”
“论起骗人的功夫,霍读肯定不如你。”
雨轻扭过脸去,掀帘望向外面,原来牛车已经驶出了云雀街。
与此同时一辆清油云母犊车正驶向彩虹街,几名小婢各持一个香球随侍在两侧,牛车驶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
车内坐着一位身着华服的男子,幽幽迦南香从一个镂造着繁丽花纹的银制熏球内散发出来,这个装有银吊链的熏球挂在一个转轴上,熏球转动时,在重力作用下,始终保持平衡,香料不会倾出,袭袭香氲在车内弥荡萦纡。
“鲁郡公,前面是张家的车。”
华服男子正是贾谧,他今日略感头痛,轻抚一下额头。
张家的车在前面停了下来,车内之人掀起车帘,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问道:“鲁郡公今日未来参加早朝,可是身体抱恙?”
“原来是张常侍(张祎),换季时有些头痛,我正要去逸民(裴頠字)那里。”
“裴侍中精通医术,针灸技术更是高超,找他医治自然手到病除,不过他刚才出城去探望京陵公了,怕是一时半刻不会回府的。”
贾谧微微点头,望见张祎之子张舆也坐在车内,不时朝车后面张望,他便淡淡一笑,又问道:“陛下打算派何人去巡行豫州啊?”
张祎含笑回道:“陛下派吏部郎陆云去豫州巡视,一是考察吏治得失,看看官员的执政情况;二是体察民情以及灾后重建,三是选荐人才,他被授以使持节巡视豫州,可见他此行的意义不一般。”
贾谧似笑非笑道:“陆士龙先前赶赴泰山赈济灾民,在这方面他很有经验,不过豫州那里有些麻烦。”说完放下了车帘。
张祎微眯起眼睛,望着那辆犊车徐徐驶远,心道:泰山郡最了不起的也就是羊家了,可是在豫州,豪门林立,陆云此行祸福难料啊。
第二百一十八章 路遇和发现(一)
楚颂之的牛车就在后面,阿福匆匆跑过来对张舆回禀了一些事情,张祎不由得皱眉道:“公安,你现在插手的事太多了,洛阳城可是比成皋县更加凶险,那种得不偿失的冒险事,不要轻易去做。”
张舆沉声道:“子修兄是在金谷涧附近找到的陌文的尸身,难道此事与石崇有什么关联吗?”
“公安,这件案子跟你没有关系,你去了一趟成皋县,也变得跟雨轻一样幼稚了,那种不顾一切追求真相的勇气根本就是愚蠢至极,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在你的爷爷遭受来自荀勖和冯紞的处处排挤,不得参与政事的那几年里,你都经历了什么,那些痛苦的滋味你还没尝够吗?”
张舆脸色阴郁,慢慢低下了头,他清楚的记得那些日子有多么煎熬,被孤立,被嘲笑,却无力反击,在那些世家大族子弟面前,他能做的只有隐忍,只是在发生了那件事后,他做出了改变,也逐渐让那些自以为是的高门子弟不敢再轻视他。
“哈哈,你这个笨蛋,你是不可能赢过我的。”
“我能行的。”
“就凭你的那匹劣马怎么可能赢得过我的宝马良驹,跟我比你还差得远呢。”
“说起来不只是马驹,你连我们的比赛规则都还弄不懂,你这种人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够没道理的了。”
“你知道你在这里被称为什么吗?”
“只会努力的傻瓜,纵使你再努力也没用,再努力也超越不了我们,你的命运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了,永远也无法改变。”
张舆平日里练习骑马的地方,被一帮世家子弟强行霸占了,他们还对张舆冷嘲热讽,在比赛骑马时故意使绊子,差点使张舆摔下马来,幸而张舆反应敏捷,不过还是输给了荀恪。
冯紞之孙冯荣还一时兴起,骑马撞向张舆的随行小厮,他躲闪不及,被撞伤了右腿,倒在地上,冯荣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张舆疾步走上前,质问道:“你为何故意撞他?”
“我可没有故意撞他,这畜生不太听话,我也很无奈,不过赛马不小心撞上人太稀松平常了,再说你的小厮挡了我的路,错不在我,而是你的小厮不长眼,被撞伤也是他活该。”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明白了,错的不是你,而是你的这匹马,是它太难管束了,对吧?”
“就算是吧。”
张舆冷笑道:“这样就好办多了。”说着拔出一把短刀,猛地刺向马的腹部。
冯荣一声惊叫,和坐下马儿全都摔倒在地,在场的人无不震惊。
“既然畜生不听话,就该好好管教,我听说崔意前几日因某人的无礼态度,还当场杀过那人的随行小厮,所以说我比崔意宽容多了,今日遇上我,算是你走运。”
张舆将自己随身佩戴的羊脂白玉佩扔给他,笑道:“你的这匹马勉强算是中等,这个就当是我的赔礼了。”
冯荣的腿被摔折了,怒道:“你......你凭什么......”
张舆冷静的看着他,从容笑道:“因为你不如我,现在我可以杀了你的马,以后你若是再敢招惹我,我就要了你的命。”
荀恪轻蔑说道:“你还真有勇气,愚蠢的家伙。”
“颍川荀氏子弟也会使用卑鄙的手段,赢了我也并不光彩,只会丢了自家的颜面。”张舆斜睨着他,淡然说道:“不论是勇气,还是才智,你都没有。”
张舆刻意的把这段回忆封存起来,因为不愿再想起,可是他的父亲却再次提起这段往事,让他心中骤起波澜。
张舆抬起头,脸上流露出很自然的笑容,“父亲,勇气和愚蠢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成则谓之勇,败之则愚至极。真正的勇者从来不会逃避恐惧,只会用正确的方法战胜恐惧,有恐惧才能驱使人前进,这就是我的路。”
“公安,你确实变得成熟了,可是有些事——”
张舆唇角泛起一丝涩笑,“我知道,崇文馆的案子已经交给了洛阳令,这不是我该管的事,只是我不希望自己是最后得知事情真相的人。”
“你能明白就好,不过有时间你还是告诫一下她吧,既然你的爷爷认可她,我也无话可说。”
其实张祎对雨轻的印象并不算太好,也不是很赞成自己的儿子娶雨轻这么个养女,无奈张华就是这么喜欢雨轻,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好不同意。可是雨轻的行为实在是太跳脱,张舆对她也是束手无策,这样的情况真的很糟糕。
“父亲,就是雨轻出面帮助子修兄调查案子,也没什么问题,毕竟有裴侍中在,任谁也为难不了她的。”
张祎很无奈的笑道:“随你的意吧,反正遇上什么难事,她还是会来找你的。”
张舆心想,只要雨轻插手此事,那么就会连带有好几个人参与进来,这件案子的水是深是浅,试试才能知道。
此时雨轻已经乘车赶到了洛阳令县衙门口,而李如柏在穿柳巷就下了车,说要寻个小酒馆喝杯酒,顺风和花姑望见雨轻的牛车,就快步上前告知她宁县尉已经找到陌文的尸身,而最早在金谷涧附近发现这具无头尸身的两个人就是蒯错和王士文。
原来今日蒯错和王士文驱车一起去郊外的别墅区看了看,雨轻昨日笑说如果蒯错能带亲戚友人过来买别墅,就打个半折卖给他一幢别墅,所以蒯错就充当中介拉上王士文来这里看房子。
雨轻下了车,对王士文略微施礼,她只是在王戎府上见过这位右卫将军,算是认识,不过她和东海王氏子弟确实没有太多往来。
从曹魏重臣王朗到经学大师王肃,王肃之女王元姬嫁与司马昭,其子司马炎又建立西晋,东海王氏也达到鼎盛时期,故而才有历史上着名的石崇与王恺斗富。
王士文是王恺的侄子,袭爵安寿亭侯,待蒯错亲如兄弟,方才要不是蒯错极力要他陪同赶来县衙,王士文根本不会过来这一趟。
蒯错跟着王士文走进县衙,又扭头对雨轻笑道:“雨轻,我过两日就要进入御史台任职了,本想着今日就选好一幢别墅,可偏偏让我在金谷涧旁看见什么无头尸身,我是不是很倒霉?”
雨轻淡淡一笑:“蒯翦翦,你脸上的妆容保持的很好,看起来你很镇定。”
蒯错拿起小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略觉不快道:“我不是说过了,不要叫我翦翦,你可以叫我蒯哥哥或者子猷哥哥。”
第二百一十九章 路遇和发现(二)
雨轻狡黠笑道:“没有翦翦叫着顺口。”
“你这个八卦小郎君,在冠盖里拿我的绯闻来吸引顾客,这件事我还没有找你理论呢?”
“自古名士多风流,说不定日后你还会成为某个文人墨客写的小说里的男主角。”
在说笑间宁傕已经请他们进入县衙二堂,略坐了一会,楚颂之才姗姗赶来,对蒯错和王士元恭敬的施了一礼,他们刚刚寒暄两句,雨轻就提出要去停尸房,王士文甚是震惊。
蒯错却在旁含笑解释道:“士文兄,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进县衙停尸房了,她不仅胆子大,还心细,待会说不定还会有新的发现。”
王士文知道裴家这个养女最是伶牙俐齿,建造崇文馆就是她的主意,如今在茂先楼内发生命案,她没有选择冷眼旁观,反而主动帮助洛阳令调查此案,她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认真负责的态度,还真是不简单。
在他们来到停尸房,滕仵作已经验尸完毕,回禀道:“死者是一名宦官,在茂先楼所发现的那颗头颅与这具无头尸体严丝合缝,可见这就是陌文的尸身了,凶手砍去了他的头颅,尸身上再无其他明显的伤痕,也无中毒的迹象,据我推断,他应该是被凶手一刀毙命。”
雨轻正色道:“现在就断定死者是被凶手一刀毙命,恐怕还为时尚早,毕竟你只是验了外表,里面还没有验过。”
蒯错闻不了停尸房的这股尸臭味道,拿绢帕捂住鼻子,讶然问道:“里面?难道你想剖开尸体?”
“嗯,我对逝者并无冒犯之意,而且我一直认为只有找出真相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尊敬。”
滕仵作一脸愕然的望着雨轻,“小郎君的想法真是稀奇,我干仵作也快二十年了,从来没有想过剖开尸体来验。”
楚颂之却微微点头,“她说的话也对,只要问心无愧,也确实不需要顾虑那么多的。”
古代的仵作所做的“尸检”都仅仅是“尸表检验”,并没有做解剖,多半都是受制于一些传统文化的束缚,在人的身上动刀子这件事始终放的不是那么开。
楚颂之并没有太多犹豫,直接命仵作开始解剖尸体,滕仵作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摇了摇头,很不理解,但还是照做,打开陌文的腹腔之后,他才发现死者的五脏六腑严重受损,也就是说死者身前遭受到猛烈的殴打,是内脏破裂出血导致的死亡,因为这些内出血引起的淤伤和尸斑混为一体,很难被发现。
雨轻沉吟道:“看来凶手是在杀死他之后,才砍下他的头颅,并且还把头颅放置于茂先楼藏书室内,凶手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蒯错不由得皱眉道:“我和士文兄在途径金谷涧时,望见有个渔夫在浅水淤泥中用竹竿抓黄鳝,他突然发现在浅水滩石头下淤泥中有些异样,我便命人掘开一看,没想到泥中竟埋着一具无头尸体,所以我就让寒阵赶快通知洛阳令了。”
“他的胃里好像还有东西。”
滕仵作慢慢取出一个血红的陀螺状的东西,雨轻定睛看了看,不知道这是什么,见蒯错又往门边站了站,就一把拉他过来,问道:“翦翦,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蒯错苦着脸道:“这东西那么小,又沾着血,还是先放入清水中浸泡一下,才能看得清楚。”
滕仵作点头,马上把这个小东西放入清水中,过了一会,蒯错很是不情愿的伸手拿起它,仔细看了看,说道:“这就是那种六面的陀螺骰,是夹砂灰陶质地的,造型很小巧,做工看着不太精致,应该不是什么赌具,这个陀螺骰子很可能是小孩的玩具。”
雨轻从袖中取出自制的水晶石放大镜,从蒯错手中接过那个陀螺骰,观察了好一会,目光里掠过一丝诧异,小声喃喃道:“上面竟然刻有那个符号。”
王士文看着这具尸体,神色变得复杂,“陌文是陪伴太子长大的贴身内侍,他熟悉太子的生活习惯,听说昨日有位内侍近前给太子奉茶,惹得太子大为不悦,只因茶凉了一分不合太子口味,那个内侍还被杖责了。”
蒯错摇了摇头,说道:“陌文跟在太子身边许多年,自然是有些许见识的,这种质地的陀螺骰子根本不值钱,东宫里也不会有这样的小玩意,陌文何苦把这陀螺骰子吞进肚子里,倒像是剖腹藏珠,深怕被别人抢走似的,依我看这种东西就是扔在大街上,也不会有人弯腰去捡的。”
雨轻抬眸问道:“翦翦,你说这个玩具能不能帮助破案呢?”
“就凭这个,怎么破案?”蒯错无奈的说道:“这具尸体已经解剖完了,接下来就该缝合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蒯错不由分说直接拉着雨轻就走出了停尸房,然后长呼出一口气,叫苦道:“那里面实在是太难闻了,我估计要两天都吃不下饭了。”
雨轻一脸坏笑道:“翦翦,我请你喝羊杂汤吧,什么羊心、羊肝、羊肠、羊肚的,给你来上一大碗香喷喷、辣乎乎的羊杂汤,好不好?”
蒯错听到羊杂汤,一阵恶心想吐,扶着阑干,埋怨道:“雨轻,你是故意的吧?”
雨轻看他此刻的窘态,故意调侃道:“翦翦,你这样胆小如何做一名合格的检察官呢?”
蒯错完全不理会雨轻的话,只是拿出小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色,发现鼻头处有些脱妆,便补了补妆,又往嘴唇上抹了点口脂,藕荷色的宽袖大袍搭配冰透莹润的莲花玉簪,阴柔之气在他身上尽显无遗。
当王士文快步走了出来,蒯错就收起铜镜,轻轻拍了一下雨轻的肩头,微笑道:“我和士文兄还有事,就先走了,改日我会去胭脂铺子的,对了,要不要我派寒阵护送你回去啊?”
“不用了,你这么爱臭美,胆子也小,你出行时可要记得多带一些护卫。”
雨轻俏皮一笑,显得十分娇憨,迈着轻盈的步子径自转回二堂了。
王士文有些看不懂他,忍不住问道:“子猷,你又不是胆小懦弱的小孩子,在她面前装成那个样子做什么?”
蒯错冁然而笑:“我觉得这样很好玩啊。”
第二百二十章 过去的云,今日的雨
一道倩影在清淡的月色中缓缓移至院子中,两名小厮打着灯笼迎上来,映照着她洁白如玉的脸庞,一袭红裙的她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魅力与风情。
这位拥有绝色容颜身段妖娆的年轻女郎正是红鲤,她红唇轻启,“霍读回来了吗?”
“四少主还没有回来,红鲤姑娘可是要我们出去寻他?”
红鲤摆了摆手,轻叹一声:“不必了,估计他又去找哪个穷酸小子喝酒去了,不到深夜是不会回来的。”说完沿着曲折的游廊往霍耕的寝室走去。
廊上挂着的灯笼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当红鲤走至霍读的书房门口略停下了步子,轻轻推开那扇门,移步走进去,眉眼间暗含惆怅。
竹简摊开着放在书桌上,今日清晨她把一枝枯萎的腊梅放在一本字帖上面,如今却不见了,她轻咬下唇,唇角泛起一丝涩笑:“恐怕他早已不记得了。”
五年前的那个冬夜,在山野破庙中,有个明朗的少年半蹲下身子,一瞬不瞬的看着蜷缩在墙角冻得浑身发抖的面色苍白的瘦弱少年,这个人的年纪跟他差不多大。
此人是少年在雪地里捡来的,今日他和大哥出来打猎,没想到山里的雪越下越大,他们也没猎到野兔雉鸡,却意外的捡了个人,少年发现他时,他已经倒在雪地里昏迷不醒,少年就命小厮将他抬到邻近的破庙里,放到火堆旁,又给他喝了一些热粥,他才渐渐醒过来。
“四弟,理那个穷叫花子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吃点东西,雪下的太大,咱们只能在这破庙里住上一宿了。”
“我还以为这人醒不过来了,命挺硬的,腊八的风雪都没把他冻死。”
“原来是你救了我,我现在身无分文,没法报答你,日后等我发迹了,再报答恩公的救命之恩。”
他身子虚弱,却还是艰难的爬起来给少年叩头,然后就站起来,身子晃晃悠悠的往外面走。
少年疾步拦住他,生气的说道:“外面风雪下的正紧,你一个人怎么走得出这片山林?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明日我送你回去就是了。”
他不由得落下两行泪,低声道:“我......我已经没有家了。”说着身子无力的歪倒在地。
“刚才叫你躺着别动,你还非要磕什么头,你这人还真是麻烦。”少年赶紧抱起他,又把他放回火边。
当他再次醒来,少年就递给他一只鸡腿,微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有些脾气,既然我救了你就一定救到家,再说我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人,你这么着急走做什么?口口声声说要报答我,却连我的名姓还不知道呢,我叫霍读,在家排行老四,那边是我的三个哥哥。”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的,不过就是捎带着你回去而已。”霍读一边啃着鸡翅,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亲人吗?为什么你一个人会昏倒在荒山野岭中?”
“我叫薄小红,是从陇西来的,去年我们家乡遭了旱灾,我爹和我娘,还有我两个弟弟就跟着略阳、天水一带的百姓流亡、迁移,准备去巴蜀乞食,在半路上我娘就病死了,我爹为了养活我的两个弟弟,就把我卖给人家作婢女,可那个人是个黑心的人贩子,他一转手就把我卖进了青楼,我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
“啊,你是个姑娘?”
霍读突然被噎住了,连打了好几个嗝,端起一碗米酒,灌入肚中,才勉强镇定下来。
这时一个小丫鬟走了进来,红鲤回忆的太专注竟到了忘我的境地,在小丫鬟连叫了她好几声后,见她没什么反应,就推了推她的胳膊。
回忆突然中断,红鲤收回思绪,脸颊微微泛红,将手里拈着的毛笔放进笔筒中,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大哥,萧雨腾是绝对不可能知道那件事的,这些年遮月帮、斩鹤帮、巨鲸帮还有苍狼帮都在明里暗里的同我们争抢地盘,现今就连他这个外地人也妄想吞掉我们天鹰帮的黑森赌坊,他就是仗着自己背后有人撑腰就跑来大哥跟前挑衅,我看干脆找人把他给宰了。”
霍樵喝着茶,悠然说道:“老三,他可是萧整府上的管事,我们还是少惹他这种看门狗,就让他随便叫嚣好了,不必跟他认真。”
霍渔也喝了一口茶,然后把茶叶梗吐了出来,满脸不快的说道:“二哥,他都欺负到咱们地盘上来了,那个兰陵萧氏在洛阳城内什么也不是,我们又不是没有——”
霍耕重重的拍了一下桌上,“老三,你给我闭嘴,让你去打理杜康村几家酿酒作坊的生意,你却天天混在青楼里,只知道玩女人,不管香的臭的全拉到自己屋里头,连你的老婆也被气得跑回娘家去了,你小子只知道败家,待会就把账本都交给老二。”
“大哥,我明天就会去杜康村把那婆娘接回来,对了,老四怎么还不回来?”
“你不用管他,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老四模样长得好,又会念书,跟士族子弟站在一起也不差的,他也老大不小的了,是不是该给他说门亲事了?”
红鲤站于门外,略笑了笑,双手捧着盛有细果甜食的攒盒,莲步轻移,摇曳生姿地走进来。
霍樵和霍渔吃了些点心,又说了会话,就知趣的离开了。
灯下,红鲤的肌肤晶莹如玉,蛾眉微蹙,朱唇半咬,霍耕放下酒杯,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很自然的从嘴唇吻到脖颈,贴着她的耳畔问道:“怎么了,还在为白日里在赌坊发生的事情而生气?”
红鲤自他怀里仰起头来,娇嗔道:“我才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世家子弟更加放纵任性,嗜酒服散,斗鸡走狗,他们中赌徒也不少,那两个小子今日来云雀街闲逛,估计就是图个新鲜而已。”
霍耕刚要低头吻上她的红唇,她就双手抱住他的脖颈,摇摇头说道:“那个年纪小的离开云雀街之后,就去了县衙,可见他是有目的而来,并非是为了来我们这里赌钱。”
霍耕目光一沉,“县衙?难道他们是在查什么案子?”
第二百二十一章 新的宠物
狄咏和纪刚都是洛阳城郊水泉村人,因狄咏不知所踪,纪刚被传唤到县衙,其实他也不知道狄咏去了哪里,那日狄咏请假只说是家中有事,不成想他竟消失不见了,纪刚的心情也很是郁闷。
纪刚有个弟弟叫纪莱,就在村塾里教书,略懂文墨,爱好写风月小说,书商也会从他这里买手稿,今日他得了稿费,还特意弄了一桌酒菜,邀来好友霍读过来喝酒。
霍读不太会挑鱼刺,只是扯下一只鸡腿,啃了两口,便问道:“纪莱,你下本书准备写什么?”
纪莱却很会吃鱼,吐出鱼刺后,嘿嘿笑道:“断袖小说,如今最流行的,到时写完帮我润色一下。”
霍读皱眉道:“我最不爱看那种小说了,还不如写绿林好汉有意思。”
纪莱一碗酒下肚,眯眼坏笑道:“你小子好歹是天鹰帮的四少主,却连风花雪月都不懂,你呀就是读书读傻了,红鲤姑娘可是云雀街上最漂亮的姑娘,你怎么就没抓住机会呢?”
霍读拿筷子狠狠的敲了一下他的头,“纪莱,你少在这里胡说,红鲤是我大哥的女人,而且我对她也没半点心思。”
纪莱咂咂嘴说道:“错过真是可惜了,不过你小子长得俊俏,可以常去附近村里转一转,没准桃花运就来了,不过村里的姑娘都不识字的,估计配不上你,你这高不成低不就的也挺难找的。”
霍读揉了揉双肩,在书坊里被那一摞书砸到后背,到现在还隐隐有些作痛,口中不禁埋怨道:“遇上那个世家小子,算我倒霉。”
“哪个世家小子啊,容貌比你如何,你的这段经历说不定可以当我的写作素材,讲来听听?”
霍读懒得说,继续大口吃着饭菜,纪莱美滋滋的喝着酒,左手轻轻拍了一下桌边的那本小说,摆出一副村塾里学生摇头晃脑念书的样子,笑道:“我上本书里的人物可是有原型的,那位红杏出墙的美娇娘就是狄咏的老婆。”
霍读一点不信,“你是不是喝醉了,你哥哥刚才还说那个狄咏带着老婆都跑了,只剩下一个空屋子,里面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估计是不会再回来了,你现在编排他还有什么意思?”
“什么编排,这可都是我亲眼所见。”纪莱凑过来对他小声道:“那个寒门子弟丁谓之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实际上花花肠子多着呢,在街上目不转晴的盯着狄咏的老婆春娘看,言语轻佻,春娘那日提着食盒是准备去崇文馆给丈夫送饭菜的,结果被丁谓之碰上了,两个人还在偏僻的小巷子里眉来眼去,要说他们俩没有下文鬼都不信。”
霍读问道:“丁谓之又是何人?”
“就是上回在书坊里跟你抢书的那个小子,他们丁家世代在洛阳县衙里做小吏,家里也算殷实,在外面装的彬彬有礼的样子,骨子里却是无耻下流,狄咏到底是胆小怕事逃跑了,还是被什么人给——”
纪莱没再说下去,打个哈哈道:“我今晚喝多了,怕是提不起笔写字了。”
霍读本来就对这样的风月故事不感兴趣,对那个叫丁谓之的人也不熟悉,故而也没追问下去,照旧陪纪刚吃酒划拳。
清幽的夜,宁静淹没了喧扰,灯光柔和的照在桌上摆着的小兔玩偶上,窗外的风吹乱了少女的发梢,她单手支颐看着这只小兔玩偶,傍晚时南絮过来了一趟,替陆玩送东西,并且告诉她一件事。
雨轻抚摸着那只小兔玩偶,喃喃自语道:“士瑶哥哥明早就要跟着士龙先生离开洛阳去豫州了,他明明才刚回来没两天,又要走了,不过只是去豫州,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
怜画一边整理着书架,一边笑道:“这小兔玩偶应该是用白兔毛外加一些棉花做成的,看起来很可爱,这算是士瑶小郎君的回礼了,之前雨轻小娘子送给他的鹿丸小玩偶只有手掌大小,这只小兔玩偶比它大多了,再加上那只白貂幼崽,雨轻小娘子算是赚着了。”
“明早我要出城去送他,顺便把做好的秋梨膏拿给他,还有海棠酥和鲜花饼,要不要再给士瑶哥哥做份早点呢?士瑶哥哥上回吃面窝搭配蛋酒,感觉味道不错,再准备两份热干面,鸭油烧饼可以让他们带到路上吃,还有士龙先生喜欢喝黑芝麻糊,磨好的核桃黑芝麻粉已经放进瓷罐子里了,明早一并送给他们。”
过了一会,花姑端来一小碗山羊奶,雨轻就往这碗山羊奶中滴了两滴百花香蜜,又把羊奶倒入小猪造型的奶瓶中,然后小心翼翼的将趴在绵软的垫子上打瞌睡的幼貂抱起来,给它喝奶,直到感觉它的身体热乎乎的有温度,肚子也变得圆鼓鼓的,就把小猪奶瓶拿开,再次把它放回软垫子上。
这只白貂的父母生长在单单大岭(长白山),古人也称这座山为不咸山,有神之山,它的父亲是貂中之王毛色棕带蓝的紫貂,母亲是纯白色雪貂,以灵芝、红景天、金莲花、雪莲为食,拥有修长玲珑的身材,漂亮松软的皮毛,娇柔妩媚的面容,身体还散发着清幽香气,是长白山中雪貂里最美的公主,可惜它的父母被鲜卑猎人所捕杀,陆家做着药材生意,常年去辽东一带进药材,便把这只白貂幼崽带回洛阳。
陆玩特意命人调制了几瓶百花香蜜,其中含有许多长白山珍贵药材,就先让南絮送来了两瓶。
花姑也伸手摸了摸这只幼貂,说道:“雨轻小娘子,白天我和顺风去县衙找宁县尉,有个叫丁旷的书吏很是讨厌,来人问他一点事还得使钱,要不就推三阻四,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楚兄刚刚上任,对衙门各属吏还不熟悉,他和宁县尉都需要适应一段时间。”
雨轻取出一叠苔纸,准备给身在中牟县的郗遐写回信,雷岩洗完澡就来到雨轻书房内,给雨轻讲着从倪添晃那里打听到的有关云雀街五大帮派的情况。
“目前来说,云雀街最大的帮派就是遮月帮,其次是天鹰帮、斩鹤帮、巨鲸帮和苍狼帮,天鹰帮在早些年只是个实力较弱的小帮派,不过近几年迅速扩大了势力,成为云雀街第二大帮派,甚至有超过第一大帮遮月帮的势头,还有许多小帮派,渐成气候的有两个,玄莲帮和赤羽帮,听闻他们正联手对付苍狼帮,今年他们很有可能挤入五大帮的行列。”
雷岩说到这里略停顿一下,幼貂竟然打了个饱嗝,在软垫子上翻了个身,黑溜溜的小眼珠搭配无辜可爱的小眼神,萌态十足。
雷岩不禁笑了笑,雨轻偏偏给这么个小东西起名为大白,而在院中散步的雪獒却叫小白,它们的名字真该颠倒一下才对。
第二百二十二章 送行
“云雀街帮派横行,想要查出有价值的内部消息绝非易事,好在那个叫郎蔚先的老者愿意帮我调查那个符号,也许过些天就能知道答案了。”
雨轻写信只写了一半,就放下毛笔,对雷岩道:“我今日去县衙让仵作解剖陌文的尸体,从里面取出一个陀螺骰子,蒯错说那个多半是小孩子的玩具,不值什么钱,可是我在骰子上面发现了同样的符号,陌文会把它吞入肚中,足见它是个极为重要的物件,也许就跟杀人凶手有关。”
雷岩微微点头,“狄咏不知去向,崇文馆的茂先楼所发生的事,他定然知道些什么,但愿县衙的人能尽快找到他。”
雨轻想了一下,又道:“阿岩,你让倪添晃替我们盯着那个黑森赌坊,虽然我没见到天鹰帮的帮主霍耕,但是就连他身边那个叫红鲤的女人都不简单,霍耕自然也有些背景,杨霄先前在云雀街被刺杀,多半就是哪位权贵授意帮派中人做的,所以说云雀街的这些帮派也是不好招惹的。”
雷岩笑道:“嗯,倪添晃这个人很机灵,在云雀街也只有小混混熟门熟路了。”
雨轻对正在研磨的梧桐道:“梧桐,明日你和花姑去水泉村一趟,去那里打听一下狄咏平日里都与哪些人来往,还有狄咏的妻子春娘,务必事无巨细的全都记录下来。”
次日在洛阳城郊聚集着一些江东名士,顾荣、贺循、张季鹰、闵鸿和薛兼,还有左思、周恢等金谷友人,就连阎缵父子也在,他们都是过来给陆云送行的。
陆云此次去豫州巡视,司马衷特意从虎卫军中调拨出一千兵力,组建成一支特殊的护卫队,确保陆云此行的安全,以完成监察的使命,所以说远远望去,陆云一行人出巡场面,可谓声势浩大。
在官道旁的亭子内,坐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他边饮酒边望向那些江东士人,唇角噙着笑,自语道:“今日过来给陆云送行的人很多啊,够热闹的。”
陆云很快就朝亭子走来,含笑道:“贾侍中近来身体不适,何必再出城来吹冷风呢?”
“陆侍郎,请坐。”
贾谧很随意的拈起一颗葡萄放入口中,陆云撩袍跪坐,拿起酒壶先给贾谧倒了一杯酒,然后又给自己斟满一杯,端起酒杯微笑道:“这杯酒,我敬你。”说完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这酒是你们吴郡所产的黄柑酒,味道挺不错的,还有吴郡嘉兴县的槜李汁,丰味浓蜜,我也是爱喝的,前几日陛下还把吴郡进献的黄柑赏赐给中书令陈准和济北侯荀辑(荀藩兄),我还以为陈眕和荀畯(荀辑子)他们会来送送你,没想到颍川子弟一个也没来。”
陆云呵呵一笑,“没关系,想必他们都很忙,再者说我此番也是要去颍川郡拜访他们两家人的。”
“也是,他们两家是避也避不开的,或许他们正在颍川等着你呢。”
贾谧浅饮小酌,慢慢说道:“在颍川,有荀家、陈家、钟家和庾家,这几家人可是很伤脑筋的,汝南则有安成周氏,平舆许氏,西平和氏,平舆许氏在东汉中后期从许敬到许相三世三公,开始进入一流门阀士族行列,但在士人中的声望却有褒有贬。
倒是许敬的从孙许靖和许劭创建‘月旦评’,闻名于世,许劭的后人许铸如今担任汝南内史,他与和郁是同窗,交情不错,至于沛国谯国的士族很多都没落了,你大可不必理会他们,顶多拿来做筏子。
豫州刺史刘乔是我岳父举荐的,刘乔是南阳人,曹魏侍中刘廙族孙,西汉长沙定王刘发之子安众康侯刘丹之后,刘乔与镇守许昌的王浚只是维持着表面友好的关系,实际上刘乔这个汉室宗亲很看不上王浚,说起来刘乔和益州刺史刘弘是一样的人,都是陛下倚重之人。
剩下就是几个藩国了,梁王司马肜的封国下辖十二县,在五大藩国中食邑是最多的,还有四个郡,那些地方也是无关紧要的,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我想你应该已经同某些人交涉达成共识了,不过他们家族的子弟未必就会乖乖听话,必要时行非常手段也无不可。”
陆云点点头,说道:“多谢贾侍中提醒。”
贾谧放下酒杯,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官道上的那些人,望见裴家的牛车也匆匆驶来,他便笑道:“连裴家的人也过来给你送行了,应该就是陆士衡的小友吧。”
陆云也朝那边望去,不觉发笑,那个白袍少年正是雨轻,却见她吩咐小厮把准备好的四五个大攒盒搬进陆玩的牛车里,还同陆机说着什么,惹得顾荣和贺循他们都笑了起来。
雨轻走到陆玩跟前,浅浅笑道:“士瑶哥哥,我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大白。”
“这也算是好听的名字吗?”
大白从雨轻腰间的那个方包里探出小脑袋,陆玩伸手摸了摸它,小声嘱咐道:“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到处乱跑乱窜的,乖乖的待在家里,等我回来再去看你。”
雨轻微怔,抬眸望着陆玩,陆玩却笑道:“雨轻,我该走了。”
“士瑶哥哥,我会好好养那两盆山茶花的,还有大白。”
“若是你遇到什么难事,可以找世礼兄(阎维字)帮忙,反正他平日里闲着无事,当然也可以找子治兄和弘之兄他们。”
陆玩淡淡说了几句,就坐上牛车,陆云也走了过来,与顾荣、张季鹰等人拜别后,也坐回车上,雨轻目送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渐渐远去。
萧小轩不日将赶往豫州汝南,与萧丰一起暗中调查左太妃当年在汝南遇害之事,毓童说过东海王和齐王都有派人去汝南,汝南大族有很多,左太妃身亡,或许他们也有参与其中。
其实这两年萧丰一直都在秘密调查左太妃生前去汝南都见过哪些人,只是这些人并不是萧丰这个商贾能够轻易接触到的,陆云此番去豫州巡视,自然会与颍川和汝南的各大望族打交道,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风平浪静时很多事都会被有心人掩盖,可一旦掀起风浪,有些事可能会在不经意间被翻出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中牟篇:奇怪的少年(一)
中牟县城,柳桥街上有家卖首饰的店铺伙计已经摘下悬挂在店门前那块长方形幌子,掌柜还在门口与一位姓潘的商贾讨价还价。
古代真正开始有招牌,是在商品经济发达的宋代,而在宋以前,都是用布缀于竿头,悬在店门口,叫做幌子,也称为望子,就像杜牧诗中那句“水村山郭酒旗风”所描绘的那样,除了文字幌,还有实物幌,比如凉席店铺在门前立一卷席筒,因为在旧时,不识字的人占绝大多数,所以这样的店铺幌子更加方便。
中牟县只是个小县城,街上大小店铺都是悬挂幌子,并未见什么店铺悬挂牌匾,除了几家高档的酒楼。
“潘爷,我们家可是百年老店,您只给这么点钱,这也太说不过去了。”掌柜上前苦苦央求道:“潘爷,您就再加点吧,自从我家小主人身患重疾,老爷就到处寻访名医,为治好小主人的病,卖田卖地卖房产,都快花光了所有家产,如今只能卖掉裕源首饰店了,您可不能趁火打劫啊。”
“这是你们曾家的事,与我无关,况且我已经让你三成了,你还得寸进尺啊,头两年曾顺的长子曾元死在那座鬼宅里,眼下连他的小儿子曾宝也快要病死了,我看这都是曾家祖上不积德,报应到他的两个儿子身上了。”
这个商贾叫潘善,是潘氏祖宅大管事的儿子,现今管着些生意,潘善仗着潘家势力故意压价买下了曾家的首饰店。
潘善又对着那几个伙计道:“估计这回曾宝的命也是保不住了,你们几个有愿意留下来的,我潘某赏碗饭给你们吃,不愿意留的,就滚回曾家门前等着哭丧吧。”
“你.......你怎么能诅咒我家小主人?”
“谁让曾元那么胆大敢住在鬼宅,贪便宜却丢了小命,他的弟弟怕也是撞上鬼了,要我说还请什么大夫,赶快请道士驱妖捉鬼才是要紧的。”
潘善冷哼一声,负手走回店内,掌柜被他的话气得捶胸跺脚,想要再与潘善争辩几句,却被潘善的小厮推推搡搡,掌柜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差点晕过去,好在伙计扶住了他,这一幕全被坐在对面酒肆二楼雅间内的两个年轻男子看在眼中。
店家看他们两人都是布衣儒生打扮,便呵呵笑道:“两位客官应该是从外地来的吧,不知道弄琴巷上有座鬼宅,你们瞧见的那个商人以前跟曾元有过节,如今曾家破落了,他自然要说些难听的话了。”
头戴浅蓝色幅巾的俊秀男子正是郗遐,他单手支颐,看了一眼仍在反复用热水烫杯子筷子的步布,不由得笑道:“我们是游学至此,我的这位好友很喜欢听一些新鲜趣闻,店家不如讲来与我们听听,到底他们有什么过节?”
阿九会意取出一串钱递给那位店家,店家把钱收入袖中,眉开眼笑的回道:“其实那个潘善和曾元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是同时看上了怡红院的如月姑娘,当初潘善比曾元出的价钱还要高,按理说如月应该被卖给潘善,可是如月和曾元早已情投意合,怡红院的紫妈妈又特别疼惜如月,最后还是曾元替如月赎了身,后来曾元带着如月住进那座鬼宅里,没过一年他们俩就死了,要我说如月跟着潘善可能会活的更好些,至少能当个妾室,找个曾元那样的庶族子弟,不仅不能明媒正娶,而且还被养在外宅,最后又搭上了自己一条命,确实不值啊。”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郗遐笑道:“我们远道而来,饥肠辘辘,店家随便看着给弄几样小菜就行了。”
“好,两位客官稍等,酒菜马上就会端过来。”
在店家转身走开后,郗遐吩咐了阿九一些事,阿九也很快下楼去了。
步布皱眉问道:“季钰兄,为何不直接去曾家查访,反而坐在这里浪费时间?”
郗遐喝了一口温水,笑道:“元先兄(步布字),不必着急,你刚才也听到首饰店的掌柜说他家小主人身患重疾,久治不愈,快至午时了,估计我们这会去了曾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不如先坐在这里填饱肚子,思悛兄和祁县丞去找潘伯武了,他们吃的肯定是珍羞美味,而我们只能吃点凉拌野菜了。”
“我是不介意吃野菜的,在云梦县时我和武音可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也没钱喝酒,那段日子简直就是噩梦,如今我又可以随心所欲的活着了,自然吃什么都觉得香。”
步布无所谓的笑了笑,郗遐却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季钰兄,在来的路上你为何突然提起了东汉末年吕布帐下中郎将高顺,还说高顺也可能出自陈留高氏,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郗遐淡淡一笑,“有人从陈留郡旧志上看到过有关高顺的一点记载,他应该不是和吕布、张辽那样出身于并州军,而是兖州陈留人,出自陈留高氏的可能性很大。你也知道陈留高氏在汉末三国出过两位名人,袁绍外甥并州刺史高干和曹魏时期的太尉高柔(高干从弟),陈留高氏和汝南袁氏有着姻亲关系,而高门大族之间的联姻很可能不局限于一两个人,还应该有其他的姻亲关系。
高顺的事迹记载很少,但他的实力是可以跟曹魏的“五子良将”匹敌的,或许还高过他们,训练陷阵营这样一支精锐不是短期内可以做到的,所以说陷阵营很可能是高顺或者是陈留高氏的私兵,如果真是这样,高顺在族中的地位不会低于高干和高柔。
高顺作为中郎将在吕布军中地位很高,就连张辽都是他的部下,如果说高顺真是吕布并州军嫡系的话,那么吕布知其忠心却不重用他就说不过去了,后来吕布手下将领郝萌勾结袁术叛乱,高顺带兵平叛,结果吕布非但没有嘉奖他,反而渐渐疏远了他,吕布更是夺去高顺的兵权,把陷阵营交给亲信魏续统领,当攻战之时才重新交由高顺指挥。
高顺并非并州军嫡系,所以吕布才需要提防手握重兵的高顺,这样也就能说得通了。高顺是一员猛将,直属手下就七百人,却被他训练成一支特种部队,他很有统兵能力,只是为人太耿直,没有归降曹操,而是被杀身亡,真是可惜可叹。”
步布微微点头,“你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可高顺与中牟令高勉之死没什么关联吧,就算他们真是一家子,那么对解开鬼宅诅咒有什么帮助吗?”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中牟篇:奇怪的少年(二)
郗遐似笑非笑的看着步布,“确实没什么关联,只是我对高顺这位拥有高洁忠义品格的将领很是钦佩,历史却将他遗漏,也为他感到惋惜。”
因为雨轻在给郗遐的信中就提及过高顺这个人,也认真分析过他的出身来历,故而郗遐在关注高勉这件案子的同时,还想过一些更深层的东西。
陈留高氏能人辈出,想要重新组建一个像陷阵营那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军队也不是什么难事,说不定这也是陛下倚重高家人的原因,高家并不只是世代法家那么简单。除了高光和高裁,或许还有高家其他人是司马衷的心腹,只是那个人从未出现在朝堂视野之中,说不定那个人和高顺一样是难得的将才。
这时,一名年轻女子端来了酒菜,堆笑道:“两位客官,这都是本店的特色小菜,尤其这盘凉拌茼蒿,茼蒿是我家园子里种的,现摘下来做的特别新鲜,吃起来清香爽脆,凡是来我家的客人都会点这道菜。”
这年轻女子看着有三分姿色,娇媚作态,很是殷勤的给郗遐斟酒,她是店家花钱从怡红院买来的小妾,名叫雪雁,专门伺候二楼雅间的客人。
郗遐微笑道:“你家酿的杏花酒不错,不瞒你说,我们就是闻着酒香寻过来的。”
雪雁又转身给步布倒满一杯酒,笑道:“不是我夸口,在这柳桥街上我家酿的酒是最好的。”
郗遐扫视四周,问道:“那么你这家店应该开了有些年了吧?”
“开了十多年了,在这里也算小有名气。”
“刚才我们进店时见到两个姑娘也来这里打酒,与你有说有笑的,她们可是你的好姐妹?”
雪雁早就看出他们二人气质不俗,不是一般的儒生,见郗遐这么问,直接挨近他盈盈笑道:“你若是看上了她们,直接去怡红院找她们就是了,她们只是那里的三等姑娘,不像如月那般金贵,只卖艺不卖身,可惜福轻命薄。”
郗遐听她这话里带着几分嫉妒,也许可以从眼前这名女子身上打听出一些如月的事情。
“那位如月姑娘定然是貌美如花了,还找了个如意郎君,怎么偏偏住在那座鬼宅里,难道她不怕鬼吗?”
“怕又能如何,那个姓曾的庶族子弟根本不敢把她领进家门,就连那座鬼宅都是如月拿自己多年的积蓄买下来的,曾元懦弱无能,他的父亲为了逼他离开如月,就切断了他所有的经济来源,他和如月住在鬼宅那一年基本上都是靠如月织布卖刺绣来维持生计,有时候还会变卖自己的金银首饰,那年秋天曾元得了一场风寒,如月还向怡红院的如烟姑娘借过钱给他看病抓药,所以说如月赎身后跟着曾元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雪雁干脆挨着郗遐坐下来,邪魅一笑,“我没有如月长得好,也不会陪那些富家子弟和文人墨客聊诗词歌赋、音律书画的,我只是个二等姑娘,但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那些男人嘴上说得好听,哪一个真的把青楼里的姑娘讨回家做老婆,就算是有些姑娘幸运,遇上真心喜欢自己的男人,也赎了身,到最后还不是一样被轰出家门,过着连在青楼生活都不如的日子。
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月和曾元两个人根本就长久不了,就算是他们没有受到鬼宅的诅咒,曾元抵不住家里的反对,迟早都会狠心抛弃如月,照我看也就是两三年的功夫,老天让如月和曾元死在一块,也算是成全了他们这对有情人。”
步布只顾吃菜喝酒,连看都没正眼看过她,也懒得听她坐在这里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步布也曾经和不少的青楼头牌姑娘厮混过,玩过了也就觉得没意思了,因为青楼女子对恩客所谓的真心也是与金钱挂钩的,在步布看来,她们还不如自己府上的丫鬟。
郗遐笑了笑,“这么看来你比如月姑娘聪明多了,记性应该也不差,对面是曾家开的首饰店铺,那么曾元有没有来这里喝过酒?”
“从你们两位走进店里,我就知道你们不是单纯来喝酒的。”雪雁用手帕轻轻地拭嘴角,瞥了他一眼,笑道:“我记不得了,这酒肆的客人迎来送往的,一年下来少说也有成百上千的,我哪能记得住这么多人呢?”
郗遐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朝步布伸出一只手,步布不悦道:“做什么,又想找我要钱?明明没有什么钱还是要花钱大手大脚的,大概你这坏毛病是被你的叔叔和叔公惯出来的,不知道量入而出,刚才阿九甩手就给店家一串钱,真是好大方,可惜今日出门我没带几个钱,现在我也只付得起这顿饭钱了。”
“元先兄,我记得你的那个锦袋上好像还有一颗珠子吧。”
“我就知道你又在打它的主意,算了,给了你吧,我身上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当初这锦袋是没被马武夺去,没想到却被你盯上了。”
步布很无奈的从袖中取出一个锦袋,把上面镶着的最后一颗珍珠揪下来,本来这个锦袋以金丝线镶满了珠宝,如今却变成光秃秃的一个布袋子了,原来在北上途径水患重灾区汝阴郡时,郗遐发现当地无良商人囤积居奇,故意抬高粮价,很多受灾百姓食不果腹,离家流亡,郗遐便用自己的钱购买了一些高价粮食送与灾民,这样下来郗遐所带的钱就所剩无几了,最后住店吃饭全由步布一人来付账。
当发现步布的钱袋子上镶着许多珠宝时,郗遐更是调侃说有了这些珠宝,肯定能支撑到洛阳,现在还没到洛阳,这些珠宝就全都被郗遐变相夺走了。
郗遐把那颗珍珠放到雪雁手心里,轻声说道:“你可要小心收好,别回头被店家发现再抢了去,攒点私房钱,以后万一没了依靠,自己也能活下去。”
雪雁甚觉感动,把珍珠收起来,又站起身,低首道:“多谢二位客官。”
原来郗遐在雪雁挨近他时,不经意间发现雪雁的手腕上竟有一道道伤痕,脖颈处也隐约有些伤痕,大概是那位店家时常蹂躏她,从青楼买来当小妾,哪一日也能再把她卖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中牟篇:奇怪的少年(三)
郗遐对她略有怜悯之心,并不是同情她的遭遇,而是因为她的名字,雨轻身边有个二等丫鬟也叫雪雁,平日里只是在院子里负责打水、烧茶、浇花之类的,自惜书嫁给季冬阳后,雨轻就把雪雁挑上来做些细活儿,月钱跟怜画和梧桐她们一样。
雪雁收起笑容,恭敬的回道:“其实我只见过曾元两次,一次是在他给如月赎身之前,和几位友人来这里开怀畅饮,另一次是在他风寒痊愈后,独自过来喝闷酒,我记得他当时神情很怪异,双手好像还有些发颤,酒喝了一半就匆匆离开了,连酒钱都没付,还是对面首饰店铺掌柜把酒钱送过来的。”
郗遐微微点头,看步布差不多都吃饱了,便笑道:“元先兄,我们走吧。”
步布一怔,“可是你还没怎么吃呢?”
“我吃不惯这种野菜,不如找个地方打一顿秋风好了。”郗遐又对雪雁说道:“雪雁姑娘,如果你又想起什么的话,可以来鬼宅找我们。”
雪雁一脸震惊,“鬼宅?你们怎么住在那里?”
阿九刚才下楼去附近转了转,看到一个豆腐店铺,店里将炸豆腐、豆腐圆子和夹肉的油豆腐现炸现卖,他就买了一些,正好遇到祁斯,担任中牟县丞的祁峥是他的堂叔,昨日祁斯就跟着祁峥去过鬼宅。
其实祁斯自收到雨轻的书信,就快马加鞭从河内怀县赶回中牟,这两年祁斯并不在中牟,通过堂叔知道一些鬼宅的事情。
高县令之死,他的堂叔为了避免嫌疑,不便插手太多,祁斯只能试图接近郗遐,暗中协助,段正纯先前已经与郗遐打过交道,得知郗遐为人潇洒不羁,不像那些世家权贵子弟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
段正纯和郗遐在江夏相处的时间虽短,但感受颇多,郗遐也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但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奢与傲,他有着优雅不俗的谈吐,言行里却能透露出浩然之气;风流潇洒的外表下暗藏着虎虎生威,这就是门阀士族那种不怒而威的震慑力,这种震慑力来自其家族丰厚的文化底蕴。
世家大族有道高高的门槛,不是轻易人等都能踏进,远远望去有种清高的距离感,可是郗遐活得相对坦荡,不拘一格,不管是对庶族还是商贾亦或者草莽,没有明显的蔑视和排斥,只要对方有吸引他的才干和能力,他都能与之交谈,转而为自己所用。
祁斯已经从段正纯那里了解到了郗遐的手段和能力,只不过步布也意外的出现在这里,祁斯对步布这个人完全是陌生的,但愿接下来他们能好好相处。
“郗兄,步兄,真是巧遇。”
祁斯望见郗遐和步布迎面走过来,便含笑打了个招呼,郗遐笑道:“祁兄,我和元先兄正准备去一趟曾家,可是我们对这里还不熟悉,不知祁兄能否与我们同往?”
祁斯微笑回道:“这倒是巧了,我也正打算去三桂巷的曾家摘些羊桃,他家离柳桥街很近的,步行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郗遐从阿九手中接过来用油纸包着的炸豆腐,边走边吃,很随意的问祁斯一些事,就比如中牟县有哪些特色小吃,本地士族子弟有没有举办什么诗会,又问他与潘氏子弟交情如何,还有哪家青楼的姑娘漂亮,哪家的弹唱的好,他常光顾哪家青楼,有没有花钱为哪位花魁赎身,再购置一套宅院作外宅,跟曾元一样金屋藏娇。
祁斯开始很认真的回答他的问题,当郗遐问那些风月场中的事,他就冷下脸来,只说了一句他从来不逛青楼,郗遐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祁斯比郗遐年长几岁,但看起来却像是一个清秀俊朗气质偏柔弱的少年,眼睛明亮有神,牙齿尖尖小小,自带小巧的萌感,不笑的时候,整个人显得严肃古板,由于嘴角肉比较多,还有一种倔强的感觉。
“是真名士自风流,那种流连青楼贪图美色的假名士,根本谈不上什么风度和风流。”祁斯丢下这句话就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步布悄悄附耳对郗遐道:“这个祁斯就是太正经了,又小家子气,一个小士族子弟而已,我看他还不如那个段正纯呢。”
郗遐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津津有味的吃着炸豆腐。
在郗遐看来,段正纯嘴里就没有一句正经话,这个祁斯却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而祁县丞不会阿谀奉承,不贪赃枉法,也不欺压百姓,视名节比生命还重要,也正因为如此,他为汲县令时得罪了当地豪族,在去年被贬回中牟担任县丞,以后也难有升迁的机会了,所以说高县令之死应该与他无关,至于县衙内的其他属吏,就不好说了。
蒋瑞、曾元和高县令都是先后死于鬼宅的诅咒,蒋瑞和宠妾死于三年前,曾元和如月则是在蒋瑞死后半年住进这座鬼宅,没过一年他们俩也死在了鬼宅,当时的中牟令和县丞都被调往了偏远之地,高勉也是在去年底才出任的中牟令,所以他和祁县丞对鬼宅的案子都不甚了解。
蒋瑞在中牟县并无亲人,根本毫无线索可查,他们三个人当中只有曾元是本地人士,从曾家入手,或许能找出一些线索,一旦解开鬼宅之谜,大概就能查出高勉的真正死因了。
在郗遐他们来到曾家门口,就望见他家正在变卖家具,郗遐走至青灰色院墙下,发现曾家是用秦砖砌院墙,上面还有祥鹭和仙鹤纹饰,图纹甚是精妙。
步布不禁叹道:“这曾家祖上想必是有钱人家,而今却沦落到变卖家产了,可见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祁斯淡淡说道:“听说曾家祖上就是汉代镇南将军曾万,受命讨伐南夷,开拓南康之境,封南康逸士,后来族人多迁徙到岭南地区,曾元这一支本就是旁支,世居于此,虽为庶族,但曾家的门风家教,一向是严整缜密的,所以说曾元的父母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放纵私欲,与青楼女子纠缠不清的。”
步布冷笑一声,“严苛太过也未必是好事,估计曾元就是受不了父母的严厉管束,才决意跟青楼女子住在鬼宅的,结果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他的父母也许肠子都快悔青了。”
祁斯对步布这种只会说风凉话的世家子弟不屑一顾,直接让随行小厮给曾家门房递上名帖,然后就和郗遐径自走了进去。
步布在后面笑道:“季钰兄,我想在曾家这园子里好好逛一逛,就不陪着你们去看望曾宝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中牟篇:奇怪的少年(四)
在来曾家的路上,祁斯告诉郗遐他和曾宝在两年前陈县令举办的诗会上碰过面,当时他们有过一些交流,祁斯对他这个庶族子弟印象还算好,虽然曾宝表面上看起来文采一般,但是情商不低。
那年来参加诗会的多是士族子弟,潘伯武也在其中,当时是以荷花为题来作诗,潘伯武为最后两句而苦恼着,反复修改仍觉不好,曾宝看见了就悄悄的帮潘伯武改了两个字,让潘伯武心悦诚服,在其他士族子弟过来跟潘伯武笑谈时,曾宝马上就识趣地走开了,而他自己却没有作诗,其作弊也是点到为止,不露半点痕迹,可见他是有意藏拙。
不成想没过多久他的兄长曾元就死在鬼宅,而他也随之患了重疾,这一病竟然病了两年之久,曾家也从此闭门谢客。
曾家栽种的羊桃很好,以前常命家仆拿出去贩卖,祁斯就很喜欢吃他家的羊桃,眼见着到了羊桃成熟的时节,祁斯前几日就派小厮来曾家看了看,并告诉曾宝今日他会亲自过来探望,顺便采摘一些羊桃,照常付钱。
郗遐和祁斯刚走进曾宝所住的院子,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望见丫鬟们忙忙碌碌的穿梭在游廊上。
曾宝的书童芸儿经常去祁家药铺买药,见过祁斯,便上前施礼道:“原来是祁家小郎君来了,昨日我家老爷又请来了一位高明的大夫,换了个药方,今日正准备给少主人重新配药。”
“曾兄今日可用过饭了?”
“少主人刚才勉强喝了几勺粥,还未睡下,小郎君这会进去估计可以和少主人说上两句话。”
郗遐心中暗想,这个曾宝病的不轻,吃得这么少,全凭汤药吊着精神,郗遐倒是越发好奇,曾宝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郗遐很快跟着祁斯进入曾宝的寝室内,就望见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年斜靠在榻上,微微阖目,当祁斯走至榻前,他才慢慢睁开双眼,面上露出一丝喜色,“祁兄,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就是想来看看你,顺便摘些你家的羊桃。”
曾宝又把目光投向郗遐,还没等他开口问,郗遐就主动说道:“高平郗遐,字季钰,现今住在鬼宅。”
祁斯见曾宝一脸惊惶之色,便含笑解释道:“朝廷派郗兄来中牟调查高县令一案,为了寻找线索,他直接住进了那座鬼宅。”
曾宝轻咬下唇,“原来是这样,我常年缠绵病榻,请恕我无法起身相迎。”
“无妨,你且安躺着吧。”
郗遐在房内来回走动着,房内布置简洁朴素,家具材质较为普通,都是楸木,榻前很干净,一个桌子,一个小柜子,两个方凳,居室正中还有一架木雕屏风,整个房间显得很素雅。
曾宝又开始连连咳嗽,祁斯不由得皱眉道:“你这病总也不好,昨日那个大夫到底是怎么说的?”
曾宝苦苦笑道:“还能怎么说,我的病只怕是好不了了。”
书童芸儿近前回道:“大夫说我家少主人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少主人自幼身子弱,每到秋冬两季就很容易染上风寒,再加上发生了那件事,少主人就常常自责内疚,我们在旁劝也——”
曾宝突然截住他的话,嗔怪道:“芸儿,休要多嘴。”
祁斯宽慰道:“这又不是你的错,你这样胡思乱想,把自己弄得一身病,让你的父母如何是好?”
“如果当年我能够劝说哥哥早日回家,那么他就不会惨死在那座宅子里了。”
曾宝眼眶含泪,颤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离开这个家,难道那个青楼女子真的比家人还重要,我去那里找过他好多次,他总是沉默的转身走开,为什么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总是沉默,一句话都不跟我说,我们在他眼里到底算什么?”
郗遐负手踱着步子,很随意的笑道:“为什么他非要对你说,也许他觉得你只是在多管闲事,说不定他早已厌烦你们那些说教了。”
祁斯敛容问道:“郗兄,你在说什么?”
一行眼泪从曾宝眼角落下,他哽咽道:“也对,说起来我这个人总是招他讨厌,惹他生气,小时候每当我做错了事,哥哥都会跟我一块被罚,他就会说我真是太烦了,以后长大了要离我远远的,可是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哥哥,如果他离开了这个家,就能过的更舒心,那么我也不会再去打扰他,但事实并非如此,是我太无能了,没能把哥哥带回来。”
郗遐拿起一个四肢可以活动的小木偶,端详一会,又放回高几上,转身望向他,徐徐说道:“我已经看过了曾元一案的卷宗,根据当年县衙捕头现场勘验,以及仵作的验尸报告,县丞和县尉都判定你的兄长是殉情自杀,我想知道你的兄长在自杀前有没有回来过,你最后一次去找他又是什么时候?”
曾宝低下头,沉默片刻才回道:“哥哥他自从和怡红院的如月姑娘住进那座鬼宅,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我是听说他得了风寒,就过去看他,本想劝他回家休养,却被他撵了出来,他还说自己宁愿病死在外面,也不愿意回家,让我以后不要再去烦他,之后我就没有去找他了。”
“那么你的兄长在外面有没有与什么人结仇结怨,他以前有没有对你提及过有关鬼宅的事情?”
“你为何要这么问?”曾宝猛然抬头,双手交握摩挲着,沉声道:“哥哥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交恶,只是认识了那个如月后,性情有了些变化,对我和父母也越发冷淡。”
曾宝说到此处再次落泪,又开始咳嗽起来,有气无力的倚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芸儿赶紧递过来一杯水。
郗遐慢慢走到榻前,注视了他一会,淡淡说道:“幸亏我没有你这样爱哭的弟弟,不然我也会感觉很心烦的,正好我今日出门带了一些枇杷糖果,对咳嗽润肺很有好处,曾兄不妨尝一尝,这种枇杷糖果还是我的一位朋友送与我的,是用云霄枇杷和川贝熬制而成的,此枇杷可是果中珍品,时令贡品,洛阳城内也是没有卖的。”
没过多久,阿九就疾步走了进来,递上一个雕花铜制小圆盒,郗遐轻轻打开盖子,然后就拿到曾宝跟前,笑道:“这种橙色的枇杷糖微甜不腻,里面还含有薄荷,清凉润喉,最适合干燥的秋季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中牟篇:奇怪的少年(五)
曾宝伸手拿出一颗裹着薄薄一层糖霜的糖块,直接放入口中。
郗遐目光里闪过一丝疑惑,又笑了笑,扭头示意祁斯也尝一尝,然后他自己也吃了一颗,把那个铜制小圆盒放到桌上,“要是你觉得这糖果好,晚些时候我就让小厮再给你送几盒过来,对了,我那里还有一些蔗糖和银耳,也让他们一并送过来。”
曾宝面露为难之色,沉吟道:“平白无故的我岂能要你的东西,况且我吃了也不会见好的,这么好的东西给我也是浪费,还不如送与其他人。”
郗遐抚上他的肩头,微笑道:“这没什么,帮你暂时缓解一下咳嗽也是好的。”
“东西虽小,难为郗兄如此费心。”
“对了,我看你这淡黄色的手帕好像是江南地区的丝绸所制,不知可否给我一观?”
曾宝手边放着黄橙两块旧手帕,他直接拿起橙色手帕递给郗遐,祁斯顿觉疑惑。
郗遐微笑点头说道:“嗯,这确实是上等的丝绸,我们打扰你多时了,你也该歇息了,改日我们再来看你。”说完就和祁斯告辞离开了。
在牛车上,步布正坐在一边剥羊桃,而郗遐目光严肃,手指毫无规律的敲打着一卷竹简,他正试图将在酒肆和曾家所听到和看到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尽快找出对破案有用的线索。
祁斯忍不住问道:“郗兄,你是怎么断定曾宝在撒谎的?”
郗遐淡淡一笑,倚着靠枕说道:“曾宝应该患有红绿色盲,很难分辨清楚像橙色和淡黄色这类复杂的颜色,在我提醒他橙色的是枇杷糖果时,他拿的却是淡黄色的柠檬糖,那种糖偏酸,有咳嗽的病人不能服用酸食,容易引起咳嗽症状加重。
我想他或许从没吃过柠檬(里木)和枇杷做成的糖果,他吃后却没有明显的加重咳嗽,看样子他很喜欢吃酸的东西,所以说他多半是在装病,为了再次确定他是否有色盲,我让他把淡黄色的手帕拿给我,他给我的却是橙色手帕,那时你也应该察觉出来了吧。”
祁斯微微点头,皱眉道:“嗯,那么他为何要故意装病呢?还有我听他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很真诚,不像是在对我们撒谎。”
郗遐脸上仍旧挂着浅淡的笑容,展开竹简,说道:“我跟一个朋友学过微表情读心术,任何细微的动作与表情都可能透露当事人的内心隐秘,看懂微表情对断案有一定的帮助。在你询问曾宝病情时,他便将一只手看似轻松的搭在另一只手臂上,这是内心自我防御的表现,而曾宝在含泪谈及兄长曾元时身体缩作一团,说明他对自己说的话有所保留。
当我注视着他时,他总是刻意避开我的视线,还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和脖颈,人的下巴以下,喉咙以上,有很多神经末梢,摸摸这里可以降低血压,减慢心跳,令人平静一些,当一个人感到紧张不安和压力时,就会摸摸这里安抚自己的情绪,所以我猜他一定对我们隐瞒了什么事。
以“病”为借口不失为让藏于暗处的人放松警惕的最有效方法,曾家只是庶族,曾元又死的不明不白,曾宝如果真的知道些什么,那么他装病多半是为了保命,我猜测他也想效仿公子小白装死逃脱,使用金蝉脱壳之计,隐姓埋名度过余生也是说不定的,只是我不会让他轻易消失的,他可是本案最重要的线索了。”
祁斯这才恍然大悟,能够从人的一言一行洞察其内心的真实想法,郗遐确实很厉害,不过他的那位好友定是雨轻无疑了,那么雨轻的读心能力应该比郗遐还要强才对。
“元先兄,你逛园子有没有什么意外的收获啊?”
步布吃完了一个羊桃,擦了擦手,眯眼笑道:“自然是有收获的,那个曾顺就有问题。”
祁斯诧然问道:“曾宝的父亲能有什么问题?”
“我方才在园子里瞧见曾顺正命人掌掴一名嬷嬷,她是曾元的乳娘王嬷嬷,就因为她不舍得扔掉曾元生前的衣物,私自藏了几件,被曾顺发现,狠狠的斥责了她,并让管事把她打发出去,警告府中所有人,往后谁都不得再提起曾元那个孽障。”
祁斯不以为然的说道:“曾元和青楼女子同居在鬼宅,玷污门楣,曾顺恼怒他也可以理解。”
“即便对自己的儿子再恼怒,也不至于把他的衣物全部扔出去,毕竟他已经死了,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应该留几件儿子的旧物做念想吗?何至于如此狠心,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那些旧物,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郗遐轻抚额头,“看样子这曾家还有故事。”
步布却笑问道:“季钰兄,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郗遐目光瞥向祁斯,“祁兄,我看曾宝寝室内还悬挂着一把佩剑,不知他是否练过武?”
“这个我倒是听别人提起过,曾宝从小身体就不好,他的父亲便给他请了一位师傅教他习武,强身健体,至于他的剑法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祁斯在中牟县自己的地盘上自然有很多线人,曾家的事他大致了解一些,曾宝自幼习武也是祁斯手下的线人从曾家最近被发卖的仆人那里打听到的。
郗遐邪魅一笑,“这样就好办多了。”
夜色深沉,秋风渐微凉,清瘦少年走进一间屋子内,原本满满当当的书房,早已变得空空荡荡了,他的眼神中略带着淡淡的忧伤,这里是曾元的书房,听管事说马上要把这间屋子改成厢房,从始安郡远道而来的客商不日就会住进来。
他用手轻轻拂过仅剩下的那张陈旧的几案,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就走出这屋子,抬目望天,喃喃道:“始安郡,那不就是岭南地区,父亲怎么会与那边有生意往来呢?”
园子里竹叶簌簌作响,地面竹影婆娑,忽然听到一声声雁鸣,曾宝衣袍摆动,心里有些疑惑,径自朝父亲的书房走去。
“看来士兄那边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就是不知道从并州来的那队人马是否真的会经过中牟,冒险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能做的就是听从上面的安排,尽一些绵薄之力了。”
曾顺看过信后,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然后就将那封信放在烛火上烧毁了。
老管事近前禀道:“老爷,今日郗遐和步布来咱们府上看望少主人,多半是为了调查鬼宅的那几件案子。”
第二百二十八章 前奏篇:少年傀儡师
曾顺冷冷一笑,“让他们尽管去查好了,我不喜欢太安静,在这个世上,看热闹的永远比真心帮你的人多,中牟这么个小县城本来并不起眼,要不是高勉莫名其妙的死了,这里还热闹不起来。
那个郗遐胆子真够大的,不惧怕鬼宅的诅咒,高平郗家跟陈留高光家族一样,深受法家的影响,都是真正意义上“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无神论者,不过那座鬼宅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我也是很好奇的,但愿郗遐不要跟那个人一样惨死在鬼宅之中。”
老管事詹长恭脸上显露出难以掩饰的担忧,“可是少主人他——”
曾顺放下茶杯,沉声道:“阿宝是个乖孩子,有些事我现在不便对他讲明,但以后他会慢慢明白的,过几日你就亲自护送他南下,那里更安全些。”
詹长恭点点头,然后继续道:“老爷,我昨日去找那个叫宋之问的房牙子,可他却不见人影了。”
曾顺摆摆手道:“跑了就跑了,他不过就是个卖房子的,有什么要紧的,不管那件事是谁做的,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结果了,至于其他的事与我们曾家无关。”
“可当初就是宋之问把蒋瑞的宅子低价卖给怡红院的如月姑娘的,死了人的宅子确实不太好卖,淮阴蒋氏又是士族,自然也不缺钱,可是那宅子的价格也太便宜了,宋之问在中间根本赚不到什么佣金的,他那样市侩的人怎么会如此好心呢?”
这时听到敲门声,詹长恭赶紧闭口,却见曾宝缓步走进来,施礼道:“父亲,您还没有歇息啊。”
曾顺温和笑道:“阿宝,晚饭时我让人给你炖了人参鸡汤,你怎么没喝呢?”
曾宝有些犹豫,轻声说道:“父亲,孩儿昨晚又梦见兄长了。”
曾顺听后脸色微变,“阿宝,你怎么又开始提他了,是不是白日里那几个人向你打听他的事,他们不过是例行询问,你不必放在心上。”
曾宝凝视着自己的父亲,紧锁眉头,问道:“可.....可父亲当年为何执意要把兄长赶出家门,只是因为兄长喜欢上一名青楼女子吗?”
“他忤逆不孝,不听劝阻,我只当没他这个儿子。”
曾宝摇摇头,目光中带着迷茫和痛楚,“不是这样的,我感觉得出来,你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误会,我去找哥哥,他什么也不对我说,而父亲也是这样,故意瞒着我,为什么,到底那天发生了什么事,父亲看哥哥的眼神里充满着深深的恨意,我们可是一家人啊,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曾顺冷哼一声,“阿宝,他那种庶子根本不配当你的哥哥,你只要把他忘记就可以了,就当做家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他这个人。”
曾宝心里很难过,对父亲更有些失望,幽幽说道:“父亲,虽然哥哥的生母是秦姨娘,但我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我自幼由秦姨娘抚养长大,她对我疼爱有加,我一直把她视为自己的母亲,哥哥也对我很好,您以前从未因他是庶子而轻视他,可自从几年前秦姨娘病逝后,您就突然对他变得很冷漠,这到底是为什么?”
曾顺没有那么多耐心听他讲这些,也不想对他解释什么,只是说道:“阿宝,不要再说那些陈年旧事了,已经很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可是父亲——”
“詹管事,带阿宝回屋休息。”
“是。”
詹长恭转头堆笑说道:“少主人,老爷也忙了一天了,有些累了,有什么事等明日再问吧。”
曾宝只得施礼告退,也不等詹长恭,疾步就跑回了自己的寝房,重重的把门关上,芸儿愣了一会,然后识趣的转身走开了。
夜很静,一道人影轻盈的翻过曾家的院墙,掠过假山,飞檐走壁,犹如轻羽般落地无声,转眼间就来到曾宝的寝室外,这间寝室的窗子上糊的并非是涂了桐油的藤纸,也不是绵茧或桑皮造的绵纸,而是用极薄的松绿色软烟罗做窗纱。
东吴孙权之妻赵夫人,人称“三绝”,东晋王嘉所着《拾遗记》中有吴主赵夫人的记载,织为罗,累月而成,裁为幔,内外视之,飘飘如烟气轻动,而房内自凉,可见在魏晋时期吴地所产的罗堪称绝品。
郗遐在白日探视曾宝时已经注意到了这种比蝉翼轻赛寒烟的罗縠做的窗纱,不过今晚前来夜探曾家的冉起哪里懂这些,直接用短刀刺破这层薄薄的窗纱,往里面看去,见曾宝已经解衣睡下,冉起便如狸猫般轻巧的翻窗而入。
还没等冉起拔剑出鞘,两把带锁链的单刀同时朝他飞来,冉起快速避开,然后脚踩那架屏风,拔剑劈向榻上之人,不想那人忽而从榻上跳下来,速度之快令人震惊。
那人瞬间点亮一盏小小的烛台,冉起定睛细看,他只是个长相跟曾宝一样的傀儡木偶,行动跟普通人没什么差别,只见他手握链子刀,腾空而起,刀头带着一根细铁链飞射而出,直接缠住冉起手中的剑,用力回拉,冉起顺势腾空正踢,紧接转身后踢,利用这股强大的力道,挣断那根细铁链,那个木偶瞬间右臂挥出,变化成一个挂满尖刀利刃的铁索甩动飞快,再次朝冉起袭来。
冉起一脚将榻前的柜子踢飞,尖刀直接刺穿过去,木屑横飞,那根铁索犹如毒蛇一般,在空中旋转越来越快,欲要把冉起紧紧勾缚住,冉起在闪展腾挪之间,脑海中突然想起郗遐提醒过他的那番话。
傀儡都是操控者通过手指的动作,来操控傀儡的动作,曾宝房内摆着一个精致的木偶,也许是他们突然到访,曾宝还没来得及把木偶收起来,不过那个大概是悬丝傀儡,因为木偶身上还系着几条纤细的悬丝,那么这个傀儡的操控者必是曾宝,他到底躲在哪里呢?
冉起可不想待在这里陪着他玩木偶的把戏,找准时机,跃至木偶上方,旋身向下挥剑,连带着把木偶的右臂砍了下来。
刹那间有人从房梁上纵身一跃,寒光一闪,剑尖刺向冉起的脖颈。
冉起连连后退,脸上却露出轻松的笑容,说道:“季钰小郎君猜得不错,你小子果然是在装病,而且还会操纵木偶,我本来想跟你过过招,可要是弄出太大动静,恐怕令尊今夜也是睡不着了,想来县衙的人已经在曾家门外候着了,你是想被带去县衙审问,还是随我去鬼宅坐坐呢?”
第二百二十九章 真诚换真诚
曾宝诧然问道:“郗兄怎么会知道?”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只能当面去问季钰小郎君了。”
冉起听到从走廊上传来一些脚步声,便笑道:“季钰小郎君吩咐我此行不要惊扰到曾家其他人,只要把你一个人带回鬼宅,你也不想此事声张出去,对吧?”
曾宝无奈的把剑放下来,当芸儿带着护院赶至门外询问他是否有事时,他只简单的说无事,便让他们都回去休息,然后他速速穿上外衣,跟着冉起安静的离开了。
此刻郗遐正与江惇坐在厅上吃蘑菇火锅,江家在中牟县的别院里种着一些小青菜,都是江惇自己栽种的,郗遐看到后就让阿九采摘了许多,江惇埋怨他摘得太多根本吃不完,很是浪费,郗遐却说要用这些嫩嫩的青菜配着肉馅包包子、饺子、馄饨之类的,这些只怕还不够,江惇就说既然这样,直接去潘家采摘菜蔬好了,潘家种的菜多,想摘多少就摘多少。
郗遐一边从火锅里捞米粉,一边说道:“潘岳所写的《闲居赋》中有言,‘筑室种树,灌园鬻蔬,是亦拙者之为政也。’好像有个人以此给自家园子取名为‘拙政园’,不知思悛兄有没有听过呢?”
江惇用勺子从火锅里舀出来几个鹌鹑蛋和鱼丸,笑道:“什么拙政园,肯定又是你的杜撰,不过步兄去了哪里,难道他真的和潘伯武去怡红院风流快活了?”
郗遐喝了一口热汤,淡笑道:“元先兄以前倒是和流落青楼的女子有些风流往事,不过和她们好上几日就丢开了,如今的他对那些青楼女子早就看腻了,步家就豢养着许多侍姬,不管多么美艳的女郎,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又怎么会去怡红院那样的青楼找什么叫如烟还是如是的姑娘,不过是我让他去调查一件事情,他今晚是不会在青楼夜不归宿的,顶多看上哪位姑娘把她带回来服侍自己两日而已。”
江惇又往火锅里放进几个油豆腐,说道:“我听闻潘岳最多时蓄养家妓达到百位,在闲暇之时,他会让这些家妓笙歌夜舞,的确很会享受生活,如果不懂音律,也就没有豢养家妓的必要了,高家人向来家风严谨,在洛阳好像就没有蓄妓。
而高勉出任中牟令,他的身边也就跟着六个小妾,五个都是从洛阳带过来的,最爱的卓氏是去年在这里新纳的小妾,唤作阿卿,生的很是妩媚,其他五个小妾分别叫整整、琪琪、天天、阿钱和阿樱,整整和琪琪善于笔札,常代高勉写回信,天天善歌舞,阿钱和阿樱她们两人也能识文断字,替高勉处理日常事务,她们就像雨轻所说的秘书那样。”
郗遐微微点头:“卓氏已经死了,想要了解高勉府上最近所发生的事情,只能询问剩下的五个小妾和那些仆婢了,当然还有县衙那边的小吏,明日思悛兄陪着我一起去县衙吧。”
这时,阿九走进来回禀道:“季钰小郎君,冉起把曾宝带来了。”
郗遐一脸坏笑道:“那就请他进来吧。”
须臾,冉起大步走进来,曾宝跟在他身后,面色甚是难看。
“阿九,再添一副碗筷,还有拿一小碟泡菜和醋过来,曾兄比较喜欢吃酸味的食物。”
小狼早已给曾宝搬来一张椅子,江惇仔细打量一下曾宝,然后微笑道:“曾兄,请坐吧。”
“多谢。”曾宝慢慢坐下,双手紧张的握在一起。
冉起、弓绩和赵鸿飞围坐在旁边的矮桌上也吃着鸡汤菌菇火锅,弓绩大口吃着青菜,赵鸿飞发现冉起左手上还有擦伤,便低声说道:“你是不是和那个病秧子切磋了一下武艺,去了那么久,看来病秧子也不好对付啊,早知道我和弓绩跟你一块去曾家了。”
“曾宝那小子操纵傀儡跟我打,还是很有意思的。”
冉起从火锅里捞出几个肉丸,里面都是汁,上回他吃丸子就没注意,那个汁很烫,嘴角就被烫到了,这次他就没那么心急吃热丸子了,而是侧耳倾听郗遐他们的对话。
郗遐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淡淡笑道:“曾兄,这里不是县衙,你也不是嫌犯,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请你过来吃个宵夜,你不要把事情想复杂了。”
“郗兄,其实我并不想欺骗你,只是——”
郗遐见曾宝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低下了头,便很自然的说道:“我明白你的处境,如果我是你的话,大概也会这么做的,我有许多的堂兄弟,说起来我和他们关系不算亲近,我的父母很早就亡故了,我从小就跟着叔公和叔叔一起生活,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叔公整天忙于公事,根本没时间关心我,而叔叔为人清正,即便是他的妻子儿女犯了过错,也会不留任何情面的惩罚他们。
小时候堂兄们常常欺负我,打骂我,不过我从来不会当着他们的面流眼泪,也不会跑去叔叔婶婶那里告状,因为那样做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会让我的处境更加糟糕,时间长了,他们看我从来都不会哭,就换了一种方式,想尽办法做各种坏事,然后就往我身上推,就像故意摔碎什么瓷瓶、撕坏画作,在家塾里捣乱,捉弄教书先生,我也懒得为了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和他们据理力争,被栽赃受罚也觉得无所谓。
公直先生曾对我说,什么都容不下喜欢斤斤计较的男人是最没出息的,只有出于维护重大利益时,才需要站出来据理力争,做个谦谦君子也很好。
到如今我更是不屑与族中那些庸碌无为的子弟一般见识,就是见面了也没什么话好说,偶尔动手教训几个族中子弟,打到不只是让他们哭的程度,出点血甚至伤筋动骨也是有的,小时候他们是当面骂我,长大后他们只会躲在背地里骂我,我和堂兄们的关系就是这样了,其实我很羡慕你,你和自己的兄长感情应该很好。”
曾宝略感诧异,没想到郗遐会跟他这个庶族子弟讲自己儿时的事情,郗遐在他面前已经表现出足够的真诚和坦率,曾宝也渐渐放下了戒备心,拿起了筷子,开始吃火锅。
弓绩喝完了一碗汤,抹了两下嘴,凑近冉起耳边说道:“原来世家子弟活着也这么憋屈,我还以为他们只会仗势欺人,可听他说那番话,还挺心酸的。”
冉起继续吃着丸子,心道:世家子弟多半都是表面光鲜,内心里的痛苦不比寻常百姓少,估计洛阳的那些名门子弟在金谷园饮酒唱酬,实际上真心朋友也没有几个。
第二百三十章 特别篇: 东宫官僚团(一)
“我和哥哥并非一母所生,但却感情深厚,在我的母亲病逝后,父亲就把秦姨娘扶正,对待我和哥哥都是一视同仁,秦姨娘是哥哥的生母,原本也是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才给家父做了妾室,她知书达理,性情温婉贤淑,待下人也很宽厚,可在几年前她得了一场风寒就去世了,哥哥悲伤难过许久,在那段时间里不知为何哥哥和父亲的关系变得很冷漠,之后哥哥就流连青楼,认识了怡红院的如月姑娘,还决然的搬了出去,我留不住他,也无法劝他回来。”
曾宝这次没有再落泪,反而抬起头,迎上郗遐的目光,苦涩的笑了笑,继续说道:“郗兄,白天我对你撒了谎,我最后一次见到哥哥就是在他殉情自杀的一个月前,当时我在柳桥街上遇到如月,她正提着包袱准备去一户人家送缝制好的衣裳,她替别人做衣裳也是为了赚些生活费,我本打算给她一些钱,她却笑着拒绝了,并告诉我说她马上就要跟着我的哥哥回秦家生活了,那座宅子也打算找房牙子卖掉了。
在汜水镇的秦家就是哥哥生母的娘家,他是打算带着如月离开中牟县投奔秦家人,既然有这个想法,他们又怎么会在一个月后双双自杀殉情呢?”
郗遐将那一小碟泡菜移到曾宝手边,温和说道:“吃火锅搭配泡芦菔味道更好,脆爽解腻。”
江惇忍不住笑了笑,曾宝正很认真的同他讲那件案子的疑点,郗遐却对他推荐火锅配菜,这样真是让人有些火大。
曾宝剑眉紧皱,眼中明显压抑着愠怒,提高声音说道:“难道郗兄只关注高县令的案子,我哥哥的死在你这里不值一提,你也跟他们一样无视庶族子弟的存在,如果高县令出身寒门,想必你根本不会来中牟县。”
郗遐轻叹一声,“你不必这么激动,我并不是朝廷派来的,只是返回洛阳途中恰好经过此地,还进到鬼宅里转了转,怎料高县令突然死了,高裁作为廷尉正无法抽身前来,其他官员估计也都不愿意领这趟差,裴侍中干脆就让我留在这里调查这件案子。
其实我旅途劳累,也想歇息一阵子,可是总有麻烦事找上我,我又能怎么办,而且查案子急不得,仅靠一些零散的线索是很难破解悬案的,我已经听明白你的意思了,曾元和如月不是自杀殉情,而是被人谋杀,这只是你的个人臆测,能确定真相的只有足够强的直接证据,不论被害人是士族子弟还是寒门子弟,我都会尽我所能查出真相,因为我这人喜欢探寻真相。”
曾宝紧握的双拳慢慢松开,自觉方才有些失言,略带歉意的说道:“是我太心急了,还望郗兄莫怪。”
郗遐并不在意他的口不择言,真正在意的是他对此案的关心程度。
郗遐喝了一口清凉的梨汁,悠然道:“我想你装病是因为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估计曾元出事后,你也悄悄来过鬼宅,想要寻找曾元遇害的真相,你是个谨慎小心之人,知道凶手还逍遥法外,自己随时都可能有危险,所以你就假装生病闭门不出了,如今就连高县令都因受到鬼宅诅咒而身亡,你们父子俩感觉出此事不妙,或许已经想到假死脱身,令尊应该是想要让你南下吧,你们曾家族人都迁居到岭南一带了,你去那里才更安全。”
曾宝斩钉截铁的说道:“在没有抓到杀害我哥哥的凶手之前,我是绝不会离开中牟县的。”
“曾宝,你能这么深明大义,我很欣慰,此案要想抓到真正的凶手,恐怕还要靠你多多帮忙啊。”
“只要能缉拿真凶,就算让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郗遐微笑道:“那查案期间你就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我对悬丝傀儡很感兴趣,也想和你好好聊聊。”
西晋时期在沿袭两汉三国时期的“东宫三卿制”的基础上,又增设了相并立的“三师三少”,太子太师、太傅、太保、太子少师、少傅、少保六类官员,皆是太子身边的亲近之人。
随着东宫官制的发展,太子已经逐渐成为皇权延续的重中之重,让学识渊博的名臣雅士培养太子,选世家大族的年轻才俊作为太子陪读,虽然东宫太子的官员地位不高,不直接参与朝堂之事,但却手握实权,所做之事都或多或少影响到朝廷大事。
其中太子詹事负责掌管太子的家务事,有太子率更令、太子家令,太子仆等属官,太子二傅负责太子谕教,属官有太子门大夫、庶子、洗马、舍人、侍讲以及东宫摘句郎、太子文学诸职,这些东宫侍从官均由士族子弟出任,较为清显。
在太子诸卿中,太子卫率品秩上升,为五品,与太子率更令、太子家令,太子仆并立,东宫武官地位随之上升,晋初分中卫率为左右卫率,各领一军,掌东宫护卫,之后裴頠又上奏增置前后卫率,共计四卫率,除一般宿卫之外,四卫率还是太子专属的亲兵,随太子出行,切实担当警卫职责。
裴頠和张华等重臣在贾后诛杀杨骏发动宫廷政变之后,就试图增加东宫武装力量,从而维护太子一系的皇位继承权。
今日鲁郡公夫人王景风和裴术之妻王嘉风结伴进东宫看望太子妃,雨轻跟着她们一同进宫来。
这是雨轻第一次进宫,面对着这庄严宏大的宫城殿宇,她不由得心生敬畏,望着这高高的宫墙,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曾经在这座皇宫里寂寥度日许多年,还有历史上软弱无能的晋惠帝司马衷和恶名昭着的贾南风,以及与自己通信长达十年的笔友太子司马遹,当她从宫门走进去的瞬间,她的脑海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那个已经灭亡的曹魏王朝。
昔日曹操西征归来,令重修洛阳城,在大城北部夏门内立北宫并开始修造建始殿,到曹丕时废掉献帝,代汉称帝,国号魏,洛阳城的修建也有了许多进展,大治洛阳宫,起太极、昭阳诸殿,筑总章观,并且还在大城的西门角修建了百尺楼和金镛城。
太极殿本是曹魏皇宫的正殿,却在泰始元年,文武百官,匈奴南单于,四夷使者等数万人于洛阳南郊列席而坐,举行了魏晋禅让仪式,晋武帝司马炎入洛阳宫,登太极殿,之后他也在这里接见了亡国之君孙皓。
至于金镛城更演变成像宗人府一样的存在,魏文帝曹丕建造金镛城的初衷并非是关押高级犯人,但讽刺的是曹叡选定的下一代曹魏君主曹芳,却被关进了金墉城。晋武帝司马炎废掉魏主曹奂建立晋朝,曹奂同样被关在这里,没想到曹家建造的金镛城却成为了关押曹氏宗室的监狱。
更为讽刺的是司马氏族不仅把金墉城当成关押曹氏宗室的监狱,而且还把它当成关押司马氏族内部失败者的监狱,贾南风在司马炎时期也险些被关进金镛城,西晋末的八王之乱,金镛城更是迎来送往,各个藩王轮流囚禁于此,级别低的根本进不来。
不过眼下东赢公司马腾因谋逆罪将被关押在金镛城这座阴暗的城堡里,想必押解他的军队也已经在路上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特别篇: 东宫官僚团(二)
太子宫设于洛阳宫城东北面,殿堂雕饰得甚为精巧绮丽,宫内栽列修竹,去年太子还命人修建了荷花池,当时太子中舍人杜锡曾对司马遹直言,设计之人不通园艺之术,不谙景致之学,更兼胸中无半点文墨,缺少雅趣,此莲塘建成,破坏了庭院格局,实为不伦不类,还有那个新造的东田小苑,看着奢华却显俗气。杜锡的那番话其实是在暗讽蒋美人,更是在劝诫太子不该如此铺张浪费。
雨轻略停下步子,朝那边望过去,入秋之后荷花开始慢慢凋谢,池上被众多莲蓬包围的最后一支荷花,虽花瓣稀落,但荷枝仍然坚强的挺立着,有的花瓣被风吹落在荷叶上,有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还有的花瓣即将凋谢摇摇欲坠。
残荷也有残荷的美,在花瓣凋零之后,清如水的莲子留存下来,凋谢并不意味着终结,而是为了重生。
“雨轻,宫里不比其他地方,待会说话可要谨慎些,东宫宿卫森严,更不是你可以随意走动的,你要是在这里闯了什么祸,就连太子妃和鲁公夫人也护不了你的。”
王嘉风再次叮嘱雨轻,虽然太子妃王晋贤(字惠风)是她的二姐,又有身为鲁公夫人的长姐陪同,但是雨轻初次进宫,恐怕她出什么错,失了裴家的颜面,到时候让宫里的人看笑话就不好了。
雨轻拉了拉王嘉风的衣袖,小声道:“婶婶这样说,我又开始紧张了。”
“三妹,你何必吓唬她,若说其他官员女眷进入东宫需要看脸色行事,但你我姐妹可是不用的。”
王景风面上露出盈盈一笑,发上的六瓣花形黄金垂珠步摇亦微微晃动,今日她未着盛装,只是以长姐的身份前来探望自己的妹妹,她前些天命工匠用孔雀毛织出三件翠毛裘,色彩炫丽,十分珍奇,她自己留了一件,其余两件就送给了王惠风和王嘉风。
王景风在姐妹三人中容貌最出众,也颇有手腕和智慧,深受父亲王衍的影响,处事八面玲珑,丈夫贾谧时常在金谷园聚会,她也会不定期的在府上宴请洛阳的这些豪门贵妇,她在贵妇圈子里也算是领军人物了,不过她活得很清醒,也很理智,相较两个妹妹,她霸气好强,为的不是琅琊王氏,而是她的夫家平阳贾氏,这就是她要走的路,也是唯一的路。
这时迎面走来一名宦官,他堆笑道:“奴婢见过鲁公夫人,裴夫人,这位是裴家小郎君吧,奴婢看着有些眼熟,上回宫宴上可是来过?”
王景风笑道:“侯公公,你哪里会见过她,她是裴校尉认养的孙女。”
侯芳担任寺人监,在太子宫侍奉,位七品,是东宫内侍总管,在司马衷为太子时,就命侯芳伺候司马遹的日常起居,得亲信于贾后被封为武安侯的董猛行事阴鸷狠辣,而侯芳在宦官中属于温和派,不会轻易得罪人,陌文也算是侯芳一手调教出来的,侯芳谨小慎微,凡是在东宫出现的陌生脸孔他都会格外留心。
雨轻冲着他浅浅一笑,然后就偷偷把一颗腌梅子放入口中,边吃边尽情欣赏着内院景致,还抬头望向不远处探出的檐角,询问鲁公夫人那是哪座宫,宫里住着什么人,当宫娥们低头经过时,她又好奇的打量着她们,还对走在最后面的那个小内侍开玩笑的说你的钱袋掉在地上了,结果那个小内侍还真的回头看了看地面,雨轻见此不禁咯咯笑了起来。
侯公公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随意洒脱的世家女郎,没有半点紧张,他也不由得笑了笑,脸上皱纹挤做一堆,说道:“太子殿下近日身体不适,正在静养,太子妃在芳华殿,老奴这就领各位过去吧。”
“大哥哥,我把你之前要的《尔雅注》带过来了。”
雨轻望见贾游正朝这里走来,便含笑招了招手,任远听说雨轻今日会进宫来,他便请贾游照看一二,因为雨轻少不了会在东宫打听陌文的一些事,有贾游陪同在她身边,会方便许多。
“那就多谢你了。”
贾游慢步走来,又对王景风和王嘉风施了一礼。
雨轻身后还跟着四名婢子,她们手里都提着食盒,雨轻微笑道:“我最近在读《礼记·曲礼》,对‘毋不敬’不甚理解,还想请教大哥哥。”
王嘉风疑道:“雨轻,你怎么现在想起谈论儒学了?”
“你不是还给彦将(贾游字)带了午饭,那你就跟着他去吧,反正在东宫四处转一转也不要紧的,至于别处你就不要想着去了。”王景风又看向贾游,笑道:“彦将,帮我看好她,还有晚些时候陪我一起去显阳殿拜见皇后。”
贾游微微点头,王嘉风也知道雨轻在殿内是坐不住的,有贾游看着她倒也好,毕竟鲁郡公贾谧是贾游的从兄,贾游在宫里面行走自如,而且他也很懂得分寸,雨轻在他眼皮底下是做不出什么奇怪事的,便放心的和王景风走开了。
雨轻抬眸笑问道:“大哥哥,你办公的地方在哪里啊?和太子舍人王敦他们是在一处吗?侍读萧辙和陈匡、王秀也在吗?东宫内有没有设公厨,专门为官员提供工作餐,这里应该有类似于机关食堂的地方才对,不过食堂的饭好像都不好吃的,大哥哥平时中午都是怎么吃饭的,是让府里的人送饭还是和同僚们出去用饭呢?”
贾游微微皱眉:“雨轻,你的问题还真是多,大哥哥这个称呼也是不妥的。”
雨轻紧跟着他的脚步,“可是这样叫着亲切些,况且你还这么年轻。”
贾游年纪和雨轻的九叔裴浚相仿,而且贾游之妻王嫤出自太原王氏,是裴浚妻王婉之胞妹,所以说贾游和裴浚是连襟,照理说雨轻也应该叫他叔叔,或者尊称他为先生,可是雨轻偏偏叫他大哥哥。
一开始雨轻也学着任远那样称呼他为彦将兄,被裴术听到后就训斥她不懂长幼尊卑,结果雨轻直接叫他大哥哥,理由就是怕把他叫老了,贾游也是哭笑不得。
在选择太子侍读或侍讲的时候,一般都是挑选知名学者和高门大族才俊,大多比太子年长一些,侍从讲读之人不仅讲授经学,而且有劝诫之责,虽然侍读和侍讲只是一种称呼,并非为官职,但因侍读、侍讲者常年陪伴在太子身边,故而很受重视。贾游除了侍讲东宫,还担任员外散骑侍郎。
“陈匡和萧辙今日都没进宫来,殿下对《五经通论》上有些地方不甚理解,故而命人请来了博士束皙,太子少傅(谢衡)让中舍人杜锡、洗马潘滔、舍人王敦共同撰写《孝经义疏》,我也在旁协助,所以这两日倒是有些忙。”
第二百三十二章 特别篇 :东宫官僚团(三)
雨轻点点头,原来谢衡已经由国子祭酒擢升为太子少傅,与太傅司马伦同领东宫属官。
雨轻跟着贾游朝东偏殿走去,他边走边向雨轻介绍东宫的一些情况,“东宫正殿为崇正殿,是举行元会、加冠、讲学和宴会的主要场所,崇正殿两侧设有东西偏殿,太子殿下和属官们议事都是在东偏殿,那里重门叠户,划分诸多区域,也是东宫重要内官的办公之所。”
雨轻疑道:“原来东宫也分有内官和外官,那么东宫是不是也有办理文书的小吏,像什么主事就是低等内官,令史和书令史就是低等外官?”
贾游点点头,耐心的对她解释道:“你说的这些青吏主要负责日常运行中的文书事务和各类杂务,他们也有内外之分,不过多数的末等小吏都倾向于琐屑厮役,不入流的,在朝廷中像是着作郎、太子舍人、秘书丞、中书郎等职,这些都属于内官,太子中舍人和太子舍人又称为“宫职”即东宫僚属,内官的朝值任务较重,也就是说比起其他朝官,要更多地待在宫中值班,当然东宫也分有文官和武官,文官中也分有辅弼和家臣。
至于东宫官署大都聚集在宫门南边,东宫门南面正中为承华门,向南直走,路东设有太傅府,次东左詹事府,又次东左率府;少傅府坐落于路西,次西右詹事府,又次西右率府,东面正中是安阳门,西面正中为则天门,西直对台城东华门,东率更寺,西家令寺,次西太仆寺,更西有典客省,他们也都是东宫外官了。”
贾游略停了一下,看着雨轻淡笑道:“太子现今在偏殿和束皙谈话,我和中舍人他们则在邻近东偏殿的书房内撰写《孝经义疏》,方才听闻《竹书纪年》已经修撰完成,不日束皙就要复迁为尚书郎了,你也算是他的学生了,心里应该很替老师高兴吧。”
“嗯,这是自然的,我正想着请束先生去菊下楼吃饭,大哥哥也一块去好了。”
贾游笑着摇了摇头,“他自然要先跟自己的同僚吃饭,你这个学生只能往后排了,还有待会进去后不要说那么多话,这里是办公的地方,我们手上都有许多事要做。”
“大哥哥,再忙也要吃饭的,借着吃饭的时间一起交流一下也挺好的。”
贾游无奈的看了看那几名提着食盒的小婢,摆手道:“既然你特意带来了饭菜,那就送进去大家一起品尝吧。”说着就负手走进书房内。
雨轻赶紧跟进去,只见室内坐着五个人,除去中舍人杜锡、洗马潘滔和舍人王敦,还有两人,当雨轻走近他们,他们略怔了一下。
“这位是尚书温羡次子温允,字敬咸,任太子舍人。”贾游含笑介绍道:“那位是中舍人傅宣,字世弘,是世道(傅畅字)的兄长,你们应该见过面的。”
雨轻对他们略施礼,能够担任太子中舍人和太子舍人的确实都是来自高门权贵或功勋之后,此二职已经变成士族门阀趋之若鹜的清望官了。
雨轻和屋内这几人只是见过面,并不相熟,所以笑了笑也不多言,坐在贾游身边,看着怜画和梧桐等小婢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端出来,她的视线慢慢地移向窗外。
在温允和傅宣他们品尝鱼汤时,一名小内侍就跟着顺风走了进来,雨轻不禁笑道:“原来你就是归月,和陌文一样都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书童。”
归月就是方才在游廊上听雨轻说钱袋掉了扭头看地面的小内侍,其实雨轻是故意那么说的,楚颂之早已亲自来东宫询问过有关陌文的事情,还把陌文所住寝室内的物品全都带回了县衙。
归月和陌文就是住在同一间寝室,楚颂之也问过归月了,不过陌文在遇害的前两日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归月对陌文家乡的事也不甚了解,因为陌文很少提及,大抵都是穷苦出生,也没什么好讲得。
归月躬身施礼道:“不知贾侍讲找奴婢何事?”
雨轻直接站起身,说道:“不是大哥哥找你,而是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小郎君想要问奴婢什么?”
“陌文为人如何,有没有什么嗜好,比如喝酒或者赌钱?”
归月怯声怯气的反问道:“小郎君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知道你们这些内侍在诺大的皇宫里时刻要谨言慎行,不但要小心翼翼的伺候陛下、皇后、太子殿下以及各宫妃嫔们,甚至有些时候还要伺候内侍总管,而你们的感受没人会在意,只能自己默默承受,终日待在宫里,也没有任何的乐趣,喝酒赌博能让你们得到短暂的放松和快乐,找点消遣的活动也很正常,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想要多了解一些陌文的日常生活习惯和爱好,你照实说就好。”
归月慢慢抬起头,雨轻给他一个善意的微笑,那是对他的尊重,因为雨轻把他看作一个人,而非一个身份低贱的内侍,听了雨轻刚才那番话,更让他觉得有些感动。
王敦在旁很有兴趣的听着,傅宣却悄悄问贾游,“雨轻怎么也调查起陌文的那件案子了,她不会是专门来东宫查案的吧?”
贾游微笑不答,继续吃着熏鱼,而杜锡、温允和潘滔不太关心这样的案子,他们一边吃着饭,一边展开竹简看,完全是潜心钻研学问的人。
归月徐徐说道:“晚上得空时会聚在一起赌钱,有时候出宫去办事也会悄悄去赌坊赌钱,不过陌文这人比较安静,他一直都是在太子殿下的书房伺候笔墨,也识些字,所以没事时他喜欢看书,偶尔会陪着我们玩两把,但是他从不去赌坊的,也不爱喝酒。”
雨轻点点头,又问道:“陌文生前在宫中可有与什么人发生过冲突,哪怕是那种微不足道的拌嘴争执,还有他在宫内与谁最为要好?”
归月摇摇头,回道:“陌文从不与人争执,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愿占别人的便宜,他在宫里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
雨轻看他神色微变,话语间稍显犹豫,便笑了笑:“我的问题已经问完了,你可以出去做事了。”
归月颔首就要退出去,雨轻却又叫住他,笑道:“我刚才倒是忘记了,我带了一件礼物打算送给太子妃的,不如你带我的婢女过去吧。”说完递了个眼色给梧桐。
梧桐会意,和归月一起走出书房。
第二百三十三章 特别篇: 东宫官僚团(四)
雨轻重新坐回贾游身旁,双手托着下巴,想起任远对她说东海王司马越只是被削减一个县,东海王司马越封国为六县,而东海国所在地东海郡原辖十二县,另外六县划为兰陵郡追封给卫瓘。
徐州官员密报司隶校尉,并未查出东海王司马越有谋逆之举,也没有找到他与东赢公司马腾和清河王司马遐暗中来往的证据,故而司马衷也没有把司马越召回洛阳,只是近日东海内史弹劾东海王司马越侵占民田一事,朝廷便削减司马越一个县以示惩处。
雨轻主动给贾游舀了一碗汤,说道:“大哥哥,上回我去陆府学习书法,见到了缪先生(缪徵),他跟陆先生常去金谷园,听陆先生说东海缪氏子弟中名望最高的是缪播与缪胤,我还从未见过他们。”
贾游微笑道:“东海缪胤是安平献王(司马孚)的外孙,如今担任五兵侍郎,而缪播早些年任司空祭酒,现今为太子中庶子,跟随少傅去太极殿西堂了,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们来了,难道你又有什么儒学方面的问题想要请教他们?”
雨轻托腮思考着东海王司马越的事情时,突然想到东海缪氏,东海王与缪氏子弟自然是有来往的。
西晋挚虞的《文章志》中称缪袭之孙“绍、播、徵、胤等,并皆显达”,但史籍中对缪绍的记载并不多,缪徵的记载略多,大概因他是金谷二十四友之一的缘故。
而缪播与缪胤兄弟俩在八王之乱中的行迹很多,缪播更是周旋于河间王司马颙及东海王司马越之间,在长安与洛阳间往返,最后在怀帝与东海王司马越的对抗中,缪播及其从弟缪胤等人皆被司马越所杀。在西晋末年缪氏家族地位起起伏伏,缪播与缪胤二人发挥着很重要的作用。
司马越在朝中定有自己的党羽,东海缪氏子弟中很可能有人投靠了司马越的阵营,此番司马越没有因其弟司马腾谋逆一事受到牵连,多半是朝中有人察觉到什么风声提前通知了司马越,司马越很早就切断了与东赢公司马腾那边的联系,并且毫不犹豫的抛弃了柳宗明,私自开采铁矿以及在临淄发生的案子全都推在柳宗明身上,东海王府幕僚众多,柳宗明也不是那个首席谋士,牺牲掉他,对司马越来说也是无所谓的。
雨轻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微笑:“大哥哥,侍读萧辙也是东海郡兰陵人,他能侍奉东宫,说不定就是中庶子引荐的,他们是同郡人,朝廷官员之间除了师生关系之外,还比较看重的就是这种同乡之谊了,大家相互扶持,相互帮衬,这样的地域利益集团也很常见,有时也会出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情况。”
王敦听后呵呵一笑,“你小小年纪对官场中事还能有自己的一番理解,每次在圆桌会议上你的发言也很独特,观念新颖,如今又对发生在崇文馆的那件杀人案这么上心,却是为何?”
雨轻淡然答道:“因为崇文馆是我命人建造的,只要案件不侦破,崇文馆就不能正常开馆,士子们也无法借阅书籍,我自然有责任协助洛阳令尽快破案。”
王敦已经吃完了饭,擦了擦手,点头笑道:“你还挺有责任心的,不过你有查到什么线索吗?”
雨轻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无奈的摊手道:“这个案子跟中牟县的鬼宅诅咒一样诡异。”
王敦略笑了笑,然后就吩咐两名小吏把桌上的文件送去太子殿下那边,他和杜锡则走去另一边准备继续撰写《孝经义疏》。
贾游微笑说道:“在洛阳的东海缪氏兄弟四人中也就缪绍最好说话了,他恬淡脱俗、意在山林的闲适性格倒是很让人羡慕,你若是想要请教学问,不如去寻他,他和阎缵经常来往。”
潘滔眯起眼睛,开玩笑似的说道:“彦将兄,我看分明是你与缪胤、缪播关系不好才这么说的,缪绍一心当隐士,别人想找到他都很难。”
杜锡敛容道:“阳仲(潘滔字),不要说这些无用的了,赶紧撰写《孝经义疏》才是正事。”说着又瞥向雨轻,“还有你,既然是跟着鲁公夫人一起过来的,那就赶快回到她身边去。”
“哦,我知道了。”
“不要到处乱跑,这里可是——”
“大哥哥,我知道了,回头见喽。”
雨轻走到门口,又转身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很快就离开了。
太子寝宫装修极为考究,后殿内以隔断分成小室数间,琉璃门亦真亦幻,妙不可言,犹如梦境。
一身素服的司马遹轻轻推开一扇蓝色琉璃门,里面盛放着许多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玉檀木架最中间一层就摆着雨轻送给他的小王子玩偶。
听着脚步声一点点朝他靠近,他轻轻一笑,把小王子玩偶放入袖中,然后转过身来,琉璃门外之人突然停下脚步。
那扇琉璃门可以旋转,司马遹伸出的手又收回来,沉声道:“在我这里是不能四处闲逛的,刚才贾侍讲也同你说过了吧。”
“早在进宫前爷爷、叔叔和婶婶就叮嘱过我了,不能乱看不能乱走,也不要多说话,幸而有大哥哥在,给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太子宫,可是这里的官职庞大繁多,我也没记住。”
雨轻是被司马遹的贴身侍卫带来这里的,司马遹故意把内侍和宫娥全都支走了,还命几名贴身侍卫守在殿门外,不许其他人靠近这里,他只想安静的和雨轻说会话,不想任何人过来打扰。
这时司马遹从蓝色旋转门里走出来,注视她一会,然后问道:“你是和贾侍讲他们一起用的午饭吗?”
“我在进宫前已经吃过了。”
“那不能算是中饭吧,我让人准备了一些你爱吃的。”
司马遹缓步走至玉檀方桌前,然后撩袍坐下,说道:“还不快过来。”
“哦,其实我不是很饿。”
“你脚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吗,没有留下什么伤痕吧?”
“没有,即便是脚上留下伤疤也没什么关系的,反正别人也看不到。”
雨轻看了看桌上摆着的几盘精致菜肴,早就听司马遹说过宫里请来了江南的厨子,果然是细腻丰润,就一点不客气的动筷吃起来,其实雨轻和司马遹在菊下楼一起吃过饭,私下里不分尊卑,她跟司马遹就像朋友一样相处。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东宫的主人(一)
司马遹把那碗猫耳朵移至雨轻手边,说道:“你尝尝这碗羹,味道不比菊下楼的差。”
司马遹知道雨轻喜欢吃猫耳朵,这碗猫耳朵是用榛鸡汤做的汤料,加入虾仁、鸡脯肉、野生榛蘑、干贝、青豆而做成,用勺子兜起来的时候,有汤可料,一起送入口中,吃起来又鲜又糯,相较菊下楼用的是普通鸡汤和大棚里种植的香蕈,这碗猫耳朵味道更加鲜美。
雨轻一边吃着猫耳朵,一边说道:“本来今日我想请束先生去菊下楼吃饭的,可大哥哥方才对我说束先生复迁尚书郎,必然是要先与自己诸位同僚小聚,叙叙私谊,束先生的上司是五兵尚书庾珉,江先生(江统)也迁为尚书郎,估计他们都会去聚餐的,说不定就是选在菊下楼。”
司马遹淡淡说道:“我刚才听束先生说他以后打算返回原籍,开馆授徒,德育桑梓,他的志向就是用自己的才学做点切实的贡献,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如愿了。”
束皙对政局洞若观火,在朝为官没什么权势野心,一旦朝局不明,他就会选择抽身退出,绝不卷入权利核心的争端,如今复迁尚书郎,也并非他所愿。
庾珉是庾敳的兄长,知世的大伯,他也是由侍郎刚刚擢升为尚书,前任五兵尚书是卢皓,后出任兖州刺史。
颍川庾氏在西晋时期还算不上顶级门阀士族,不过是与豪门世族联姻,力保门户不失,颍川荀氏、南阳乐氏都和庾氏有着姻亲关系,庾珉能够担任五兵尚书很大程度上是几大利益集团妥协的结果,能不能坐得稳很难说。
雨轻吃着甜润绵软的髓饼,抬眸环视着这间宫殿,司马遹只是坐在对面静静的看着她吃饭的样子,神情很淡然。
“我正在调查崇文馆的那件案子,方才也问过归月了,他说陌文是个很安静的人。”
“他的确很安静,那晚他没有回宫来,我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贾侍讲进宫告诉我,他死在茂先楼二楼的阅览室内,最近总是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司马遹勉强笑了笑,笑容当中掩不住落寞。
雨轻慢慢放下髓饼,眼前之人贵为当朝太子,他理应活得高傲而典雅,然而在此刻,雨轻从他的身上没有看到一个帝国太子应该拥有的骄傲和风采,不知道为什么,雨轻感觉他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会突然承受不住而失声痛哭。
“沙门,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不仅仅因为陌文,可是你现在的样子让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在我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我不知道她原先住的宫殿在哪里,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恐怕早就有新的嫔妃住进去了,我跟着婶婶来东宫,只是想知道你最近过得好不好,看看你,陪你说说话,写信总不如见面好。”
“我的母亲不在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这些年来我和她见面的机会本来就不多,也从未感受过什么母爱,可当得知她薨逝了,我的心里却很疼,明明她在的时候,也没有为我做过任何事,但她住在那座宫殿里,我就会感觉心安,只要她在就可以了,我要的并不多,可她还是丢下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很清楚她在宫里过得并不快乐,能够早早的离开这里,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所以我没有为她流泪,我应该替她高兴才对。”
雨轻凝视着他,轻声说道:“沙门,不管她在哪里,都会一直爱着你的,因为她是你的母亲,感觉不到并不代表它不存在,也许你的母亲不善于表达,只知道用自己笨拙的方式来爱着你。
你还记得去年夏天陌文去胭脂铺子送信,顺便还给你带了一根棒冰,其实那是淑妃听陌文说宫外有卖双棍棒冰的,她就命陌文悄悄去买来,然后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分给了你,陌文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所以你当时并不知道,在东周街上卖棒冰的店铺是惜书开的,后来惜书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想是淑妃不让陌文告诉你的,她知道你吃糖水棒冰很开心,她就很满足了。”
司马遹苦苦一笑,原来陌文在骗他,那根棒冰根本不是雨轻送给他的,而是他的母亲买给他的。
他眼眶微红湿润,显得有些许的茫然无措,慢慢低下了头。
雨轻给他斟了一杯茶,递给他,继续说道:“沙门,也许太子宫的这些属官都常常在旁劝诫你,因为你与别人不同,你是当朝太子,时时刻刻都要符合一个高尚尊贵之人的规范,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作为你的朋友,我只想说爱自己,认可自己,才是最好的生活态度,我看得出你被某些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你活得很心累。可即便这样,你也不要失去勇气和自信,你是东宫的主人,不管经历再多的伤痛,你都不要把沮丧的一面暴露在大家面前,更不要让东宫属官们失望。”
雨轻心里很清楚司马遹身处在怎样的环境里,也理解他的痛苦和孤独,有些话她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司马遹都明白。
司马遹的童年只能待在皇宫里,不能去看外面的世界,他以前总是在信里问雨轻,宫外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他也想玩竹蜻蜓,骑小竹马,放纸鸢,抓蟋蟀,追蝴蝶,他也渴望像普通孩子那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玩耍。
从他出生以来,就没有亲生母亲的陪伴,他的学习和生活都要被别人严加看管,而且需要学习的东西有很多,他休息的时间少之又少,这样的生活过得确实很累。
可外面的人只看到他是享受荣华富贵高高在上的太子,却没有看到他因为自己是太子背后所承受的心酸与无奈,他拥有着其他人所无法企及的地位,却也失去了普通人平凡的快乐。
其实那些世家子弟跟他差不多,有荣光,也有孤独和无奈,他们同样过着严苛的生活,也感受不到太多的童年快乐,因为他们身上都背负着各自家族的责任。
雨轻眼眸澄澈,当暖暖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露出最纯真的笑容,“我前一阵子还梦到了我的母亲,我告诉她在成皋县发生的事,她对我说我做的很好,也变得越来越坚强了,她一直活在我的心里,淑妃虽然不在了,但她也永远活在你的心里对吗?”
司马遹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放在桌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东宫的主人(二)
雨轻小声问道:“沙门,我是不是话说多了?”
司马遹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只是没有休息好,所以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雨轻想让他赶快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便转移了话题,“沙门,等举行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时,你会不会来观看啊?”
“我会去看的。”
司马遹慢慢站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努力平复心情,然后转身望着她,温和说道:“雨轻,谢谢你能来看我。”
“这有什么好谢的,朋友之间本来就应该相互关心,相互帮助,结交朋友的方法应该是给他人好处,而不是向他人索取,这种友谊才最为可靠,我们就是这样的朋友啊。”
司马遹微微点头,清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把毕方小队中的猿飞和地庐派给你,协助你调查陌文的案子,他们能够自由出入皇宫以及洛阳城内的各个官署,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交给他们去做。”
猿飞和地庐都是东宫十二士的成员,东宫十二士是负责保护司马遹的十二名精英侍卫,并不隶属于太子卫率,而是司马遹的私人独立直属部队,他们每次行动都是三人一组小队,按照小队武力值高低来排名,四队分别为白泽、腾蛇、毕方和重明,其中猿飞是毕方队的队长。
每组成员中都有善于追踪侦查的人,两年前在足球比赛上替司马遹挡刀身亡的侍卫正是重明队的成员倚星,他就擅长追踪之术,之后司马遹从卫率军中挑出一名轻功极好的青年侍卫,叫做快斗,他就作为新成员加入了重明队。
司马遹又同雨轻简短说了些陌文的事情,他不可以让雨轻待在这里太长时间,若是被宫里有心人看到,对雨轻倒是不好的,他便让猿飞护送雨轻回到鲁公夫人身边。
望着雨轻渐渐远去,司马遹目光里夹杂着不舍,不知从何时起,有她在,他就感觉心安。
穿柳巷,居住在这里的人也算是家境殷实的富户,季冬阳的宅邸就坐落于此,邻居正是苗湘湘一家人。
雷岩本来是要去郎蔚先家里问消息,偏偏他家管事说主人出去了,恐怕到天黑才会回来,雷岩便在苗家坐了坐,和苗湘湘一起吃午饭时,花姑就赶了过来,看到苗湘湘做了葱花烙饼,她就先吃了一张饼,然后喝了半碗米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才问道:“雨轻小娘子什么时候过来啊?”
雷岩笑道:“她今日进东宫去了,不会这么早过来的,你可是发现狄咏的踪迹了?”
花姑夹起一筷子炒咸菜丝,均匀的放在葱花烙饼上,又说道:“我真的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好不容易打听到一点有用的线索,不是关于狄咏的,而是他的老婆春娘,我估摸着春娘现今就在洛阳城附近,要么被藏在穿柳巷的一处宅院内,要么就待在城外的某个地方。”
雷岩一脸愕然道:“这怎么可能,狄咏不是带着他的老婆一起逃走了?”
花姑眯眼笑道:“县衙里有个叫丁旷的书吏,他的儿子丁谓之前不久就在穿柳巷购置了一处小宅院,离这里不远,我听县衙里的人说丁谓之远离尘嚣,深居简出,每日在家中专心攻读,孜孜不倦,还写的一手好字,这多半是丁旷在同僚们面前故意吹嘘自己的儿子。
不过雨轻小娘子昨晚说过,丁旷逢人就夸自己的儿子勤奋好学,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再做刀笔小吏,若是有机会能给丁谓之捐个县丞、县令之类的末流小官,只怕花再多钱他也愿意。”
雨轻昨晚同文澈、杨霄和黄离闲谈时,花姑和雷岩也在旁聆听着,雨轻重新剖析了司马炎时期的两个重大案子,一是鬲县令袁毅行贿案,二是李憙弹劾山涛等侵占官稻田案。
东汉末年汉灵帝卖官鬻爵都能明码标价,而到了魏晋时期货赂为官现象更是十分常见,晋武帝司马炎曾问刘毅自己与汉代哪位皇帝相当,刘毅直言可方桓灵,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可见西晋奢侈腐败之风也是日趋严重。
鬲县令袁毅经常以钱物贿赂朝中各公卿要员,以求虚誉,曾用百斤丝贿赂山涛,山涛因时下贪墨成风,就收下了这份贿赂,把它藏于家中阁楼之上,若干年后袁毅犯了事交与廷尉,此案牵连甚广,成为大案,袁毅行贿的对象很多都是当朝大员,其中还包括王恺,袁毅曾搜罗来名马送给他。
他一个小小的县令如何能够这般大胆,四处行贿,还能够搭上这些高官,原因很简单,袁毅是曹魏时期名臣卢毓的女婿,他不仅与名门望族范阳卢氏联着姻,还与时任光禄大夫的华廙是连襟,华廙出身平原华氏,他的祖父正是曹魏太尉华歆,因袁毅货赂案,他也被免职削爵。
这件行贿大案背后恐怕是晋廷的党派之争,因为此案矛头直指何遵、何劭两兄弟,他们是晋朝开国元勋太傅何曾的儿子,二何可谓是司马家的老班底,司马炎最后还是听从了中书监荀勖的建议,让光禄大夫华廙作了替罪羊,这也就说明那时候的颍川派在刻意打压冀州派,司马炎也在有意削弱冀州老牌士族的势力。
至于司隶校尉李憙上疏弹劾县令刘友、前任尚书山涛、中山王司马睦等侵占公家三更稻田一事,其中山涛是亲信大臣,中山王是宗室兄弟,司马炎并没有将他们治罪,只是严惩了刘友,司马炎后来还毫不避讳的表示,以后只对六品以下的官吏犯法给予惩罚。
这种避贵就贱、刑赏不明的行为也许是司马炎的无奈之举,他也想要打击贪污受贿、整顿吏治,可能他跟刘表一样,都陷入了士族的掣肘之中,司马炎每一次的妥协,不过是士族与君主较量过程中的无奈罢了。
君主如何处理与门阀士族的关系,这个问题不仅困扰着司马炎,而且被遗留下来继续困扰着司马衷。
花姑吃完卷饼后,就笑道:“丁谓之不常去酒肆喝酒,有家酒肆的小二就每月按日给丁府送去几坛子酒,今日那家小二就准备来穿柳巷送酒,那家酒肆先前就是蒲喈开的,雨轻小娘子已经把那家酒肆转让给了薛昀,所以苗烈就扮成送酒的店小二去丁谓之的新宅院查访了,李如柏也跟去了。”
雷岩似乎明白了花姑话里的意思,丁谓之和狄咏老婆春娘可能有私通,只是苗烈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冒然闯进他的金屋藏娇之地,恐怕会打草惊蛇,还有那个李如柏跟过去做什么,难道是知道郎蔚先还未回来,就在穿柳巷随便闲逛。
苗湘湘虽然听不太懂,但她知道花姑四处打听很辛苦,便又给她添了一碗粥,外加一个卤鸡蛋。
花姑看雷岩面带忧色,便笑道:“雷岩,你不必担心,李如柏只是去丁谓之那里看书的。”
“看什么书?”
花姑神秘的一笑,“貌似李如柏很喜欢看风月小说,云雀街上有一家书坊,丁谓之就常去那里买小说手抄本,听说他家里收藏了好多本,李如柏这回也可以一饱眼福了。”
雷岩撇撇嘴,“之前他在黑森赌坊里一看到那个叫红鲤的女人就移不开眼睛,现今又跑去看低俗的风月小说,他这人真是个好色之徒。”
第二百三十六章 书楼谈心(一)
束皙与江统、缪胤等人是在菊下楼用的午饭,尚书都令史桓协也有作陪,他们都隶属于五兵尚书,缪胤这个五兵侍郎正是桓协的顶头上司。
缪胤习惯于脱身事外,不屑于亲主文案,作为他的助手事多繁杂,迟到早退或者稍有出错,还会被他训斥一番,就连家中有事请假都得思之再三,凡是缪胤黑着脸批准时顺带着也没有什么好话,回头累积起来的工作量也足以让人欲哭无泪了,对此桓协也很不适应,至于其他令史、书令史等下属更是叫苦连天。
这次江统和束皙一起被擢升为尚书郎,只不过江统是左民尚书山允的属官。
在饭桌上缪胤提及和郁迁为光禄勋,金谷友人都去和府赴宴了,就连庾敳(庾珉弟)也去了,缪胤不禁感慨汝南和颍川多奇士,他脸上保持着微笑,心内却有些不满。
自从前任五兵尚书卢皓离京去治理河道,就是由尚书右仆射崔随领五兵事务,缪胤和庾珉同为侍郎,论才干和能力,缪胤高过庾珉许多,可是到最后却是庾珉接任尚书一职,缪胤心中不忿,庾珉只不过是颍川派推出来的一个人而已,估计冀州派也有诸多不满,出任兖州刺史的卢皓定然也是想要返回洛阳的。
缪胤知道束皙曾是张华和王戎的故吏,他此次迁为尚书郎,也是司马衷有意提拔他,相比新任的五兵尚书庾珉,司马衷应该更看重束皙。
束皙在今日聚餐上并没有说太多话,只是当缪胤询问他太子的近况时,他才简单说了几句,待饭局散后,束皙就乘坐牛车直接来到张华府上。
此时张华头戴纶巾,身着广袖宽袍,正站于藏书楼二楼,俯视着楼下那一排排的书架,张舆徘徊在书架之间,像是在找什么书籍。
当望见管事老者带着束皙进入楼内,张舆便上前施礼道:“束先生,你来了。”
束皙笑着点点头,然后就径自上了二楼,走进一间书房,张华笑呵呵道:“广微,你跟着左思他们也去了成皋县,不知可有作得一篇好赋?”
束皙摇头苦笑道:“学生原是去那里看看山水的,不想遇见了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情,倒是没什么兴致吟诗作赋了。”
“广微,你因兄长休妻之事仕途受到压制,那些年你心里的感受我多少能够了解,但是你也因此有机会接触乡下百姓,体察他们的疾苦,昔年郡内大旱,你还亲自为乡人求雨,三天而得甘霖,你能这么为百姓着想,我感到很欣慰,只是为官不可太清,也不可太浊,为官不仅为道义和百姓,而且还要为朝廷和陛下,我活到如今才算是弄明白一些。”
张华话到此处,目光中多了几分忧郁和沉重,“有时候你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看你,就像昔日太宰贾充、司徒荀勖和太傅杨骏,谁又能说得清他们到底哪些事做对了,哪些事做错了,在我看来,不做错的事比做对的事更重要,哪怕是什么事也没做,也是好的,在朝堂上,何为忠,何为奸,也是无法分辨的,我已经老了,可很多事情还是没有做到,恐怕也是做不到了。”
听到张华的这番话,束皙颇感意外,不由问道:“恩师为何要说这些,难道是——”
束皙没有再说下去,深深注视着眼前的老者,也许他感到心累了,也有致仕退隐之心了。
张华无奈的笑了笑:“坐到我这个位置上,就是想退也退不下来了。”
张华对束皙有知遇之恩,而张华最初是得到同郡卢钦和刘放的赏识,同时拥有抓住机遇的能力,寒素出身的他才开始了自己的仕途之路。
他回想自己过去的几十年,在仕途之中的起起落落,沧桑笑容里透着几分苦涩,几分无奈和伤感。
雨轻陪着张华下象棋时,说过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下象棋时弃车保帅是常事,而张华在朝堂上也常做这样的事,错的事比对的事还要多,高处不胜寒,身居高处的人,或许也有真情,只是他们经历了太多风雨,都会把真情小心的收起来,在朝堂漩涡里能活成如今的样子,虽不完美,但也足以让人敬佩了。
历朝历代开国时期的党争更多背后都有皇帝在插手,他是在试图收回一些权力,铲除一些功臣,而在西晋初年的三次党争,全都有张华的身影。
在任恺所代表的名士集团与以贾充为首的功臣集团引发的第一次党争中,张华和山涛就是站在任恺的阵营中,结果是以任恺集团的惨败而告终,贾充也因此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实际上算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第二次就是以羊祜、杜预和张华等少数人主张伐吴与贾充、荀勖大多数不伐吴之间的争斗,杜预从羊祜那里接过了伐吴的这杆大旗,以及张华的力劝,司马炎才最终决定伐吴,不过伐吴胜利之后,有功之臣张华和杜预却被隔离在朝廷中枢之外,外戚杨骏成了获利者,贾充和荀勖等人的地位依旧没有撼动。
第三次则是立储之争,一方是以和峤、张华等人为首的齐王党,另一方是以荀勖、杨骏等人为首,两方围绕着继承人的位置进行党争,最终是齐王党惨败,张华也受到了司马炎的有意疏远。
但在这次党争之后,功臣集团大都病逝或被闲置,以杨骏为首的新兴势力外戚集团接管了朝廷中枢,待司马衷继位后,贾南风为了夺回执政权,不顾后果发动了宫廷政变,诛杀杨骏后,开始重用张华,依靠他总摄朝政。
张华知道自己已经很难抽身了,现今想要隐退,司马衷和贾南风不会准许,一旦退出朝堂,失去权力后,自己也可能会遭到政敌的清算,落得粉身碎骨,所以他根本没有退路,只能努力维持晋廷的稳定,即便明知是个烂摊子,明知危险将至,依然只能选择顶风而上,站好最后一班岗,做好裱糊匠,他所剩的力量也就能做到修修补补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书楼谈心(二)
束皙正容道:“恩师,我还记得您曾经说过,不管是做官还是做人,都要懂得思变,可依靠,不可依附,不持其不来,持吾有以待也,不持其不攻,持吾有所不可攻也。我一直都牢记在心。可是我对如今的时局和风气感到失望,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事。
我朝开国不久,宗室大臣就争权夺位,朝堂之上乌烟瘴气,许多士人都是随波逐流,在各个政治集团之间辗转依附,寻求立身之地,而那些世家豪门内心深处又在想些什么,您应该都猜得到,只是我朝已经结束了三国鼎立,统一了天下,但是民心依旧没有实现统一,满朝皆是北方一流高门,吴地和蜀地的士人根本没有太多入洛为官的机会。
陆机入洛后先是投奔到太傅杨骏门下,出任祭酒,可好景不长,贾后发动政变,诛杀了杨骏,陆机又转投“权势愈盛,宾客盈门”的贾谧,连吴郡陆氏子弟尚且都如此,其他北上而来的士人处境就可想而知了,更不要说那些寒门庶族子弟了,连出仕的机会都没有,依我看进入尚书台任职,还不如待在秘书监修书。”
张华轻叹一声,微微闭目,室内陷入沉寂。
这时,张舆命朗清把刚沏好的茶端进去,他也随之走了进来,微微笑道:“束先生这么说倒有些意气用事了,让尚书台的那些同僚们听后恐怕会心中不快,而且修书也是不能独善其身的,卫玠的父亲卫恒当年担任秘书丞,潜心修订古书,可惜卫瓘因卷入纷争被杀,他自己在避难的时候,也惨遭杀害,束先生这才接替他继续古书修订的工作。
如今的朝局就是如此,只要有治世之能,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情,是否道德高尚、清廉正直,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清流未必都是循吏,但循吏都是清流,王司徒选任官员要的就是能够做好自己本职工作的人,人品或多或少有点瑕疵的官员占了大多数,人有所欲就有所求,即有所求就可以控制,真正无欲无求类的官员,也没人敢用,所以束先生没必要看不惯他们的那些行径。
至于朝堂之上的那些争斗绝大多数都为了自身的家族利益而争斗,不可避免,陛下所持有的态度就是既想让他们争又不想让他们争的太过分,借用一方势力来压制另一方势力,党争是巩固皇权的一种政治需要,以维持朝廷的正常运作,先帝也是这么做的。”
束皙眉头紧皱,摇摇头说道:“可这些手段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有效的解决问题,启用改革派山允和李重,也未必会有什么成效。”
张舆淡淡问道:“陛下不是已经派陆云去巡视豫州了,束先生可知道陛下为什么会选中陆云呢?”
束皙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茶杯,望向张华,他微闭着眼坐在紫檀圈椅上,脸上也无任何表情。
束皙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吏部郎陆云能力出众,又是出身吴郡陆氏,此番去豫州巡视,大概是陛下想要对颍川集团动手了,削弱其力量,在陆云出发之前,豫州派有两人就得到了升迁,庾珉担任五兵尚书,和郁升迁为光禄勋,这应该是陆云事先与豫州颍川派商量后给予他们的一些利益,若是不与他们提前打个招呼,就贸然前去豫州,恐怕阻力会更大。”
张华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伸手拿起桌上那卷竹简,展开来看,仍旧没有开口说话。
张舆却笑道:“束先生也看得很明白,颍川集团无论是在三国曹魏还是如今,都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想要打压他们确实有些困难,当然朝堂上还有外戚贾郭一党,兖州派,冀州派,江东派,其实在陆云去泰山赈灾之后,陛下就有意提拔他,顺带着拉拢江南士人,借用南方士族的力量来抗衡北方士族,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昔年曹魏阵营内部派系按照地位高低大致分有曹氏、夏侯氏、谯沛系、颍川系、兖州系、冀州系,曹氏和夏侯氏有着姻亲自不必说,谯沛是曹操的同乡,除去宗室和外戚之外,他们是最受倚重的集团,大都执掌军权,而颍川系就是曹操的智囊谋主集团,颍川钟繇被派去关中,荀攸随驾划策,荀彧镇守后方,后来颍川陈群又成为了魏文帝曹丕的心腹,创立九品中正制,自此颍川派就长期占据着朝廷中枢。”
张舆踱了几步,继续说道:“兖州系和冀州系在曹操时期就是备受猜忌的,对兖州系既用且防,而对冀州系直接是以打压为主,兖州系毛阶与冀州系崔琰,同为因言获罪,崔琰被诛杀,毛阶则被免职,究其原因就是他们这两大派系都是投诚派,而且冀州系多为袁绍旧臣,只不过兖州系归降时间更早,在地位上还是比冀州系高一些。
到现今曹氏夏侯氏和谯沛系早已没落,兖州派和冀州派仍旧是无法跟颍川派相比,至于太原王氏、平阳贾氏、闻喜裴氏、河东卫氏等高门豪族多是开国功臣,又是另当别论了,还有一些朝廷新贵,比如东海王氏、琅琊王氏、兰陵缪氏,总之冀州派在朝中的势力没多大改变,只有那么几家比较显赫,仍是外尊而内抑,清河崔氏作为冀州士族的代表应该最有体会。
所以说冀州派在朝堂上与其他派系争夺利益也是很正常的,陛下也不希望冀州派一直太安静,至于最晚归顺的蜀地和吴地,地位自然是最低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陛下重用某些人,都是带有明确目的的。”
束皙微微点头,张舆把朝堂上的几大派系分析了一遍,因为束皙进入尚书台,以后与这些派系的人打交道的地方很多,还是应该做到心中有数。
张华这才开口道:“缪休祖(缪胤字)这个人很精明,也很有远见,你初到尚书台,做事情做决定都要互相商量,尚书右仆射崔随处事还算是公允的,庾珉也是朝中清流派,误国的事是不会干的,你心里念着受苦的百姓,要做的事就是尽量让他们不要误民。”
束皙点头道:“多谢恩师提醒,学生记住了。”
张舆又走回爷爷身前,淡笑道:“爷爷,我看不如让山延做尚书都令史,束先生身边也需要有几个助手,山延好像跟季冬阳关系很要好,让季冬阳做个正令史也可以,跟山延和桓协一起共事,进尚书台任职也可以锻炼他们的能力。”
张华合上竹简,看向束皙道:“嗯,听起来这倒像是雨轻的主意,公安刚才对我说,雨轻今日跟着鲁公夫人进东宫看望太子妃了,你不是也去了东宫,可有看到她?”
束皙笑道:“她仍是穿着男装,还问了贾游好些个奇怪的问题,倒是把贾游弄得哭笑不得。”
张华捋须一笑,说道:“广微,快至傍晚了,你就留下来陪着我吃个便饭好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夜审(一)
“这个符号是黑鸦帮的会徽,不过在十年前黑鸦帮已经被灭门了,所以说知道的人并不多。”
雨轻拿着那张画着符号的薄纸,怔怔的出神,郎蔚先轻咳一声,说道:“我答应你们的事已经完成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请回吧。”
郎蔚先刚端起茶杯,雷岩就抢了过来,问道:“郎先生,你这话说的也太不清不楚了,这黑鸦帮为何被灭门,是得罪了官府中人,还是被其他的帮派给灭门了,黑鸦帮在十年前势力如何,这两日我在云雀街上逛了逛,不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我也稍微打听了一下,根本就没听说过有黑鸦帮这么个帮派,你好歹是专门做收集信息和打探消息的买卖,不可能只查到这么点消息,你要是不想一口气全都告诉我们,那么我们只能天天跑过来烦你了。”
郎蔚先不紧不慢的说道:“你们问的不就是这个符号,我已经告诉你们答案了,至于十年前黑鸦帮发生的事情,我只知道这么多了,你们要是真想弄清楚当年的情形,只能去找黑鸦帮的人了。”
雨轻把那张纸重新折好塞入袖中,微笑道:“黑鸦帮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应该会有一些小喽啰幸存下来,也许投到别的帮派门下了,也许干别的营生去了,对于郎先生来说,找出他们不算什么难事吧?”
郎蔚先不解的问道:“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小郎君又何必追查一个已经消失了的帮派的事情呢?”
雨轻从容一笑:“黑鸦帮或许不是什么大帮派,但是有人记得它的存在,说明它有存在的意义,卖消息的人也有自己的规矩,你不方便说的太多,害怕惹祸上身,我也可以理解,但是黑鸦帮很可能牵涉进一桩命案当中。一个在十年前就被灭门的帮派为何会再次卷进案子里来呢?我想定然是有人想要揭开黑鸦帮被灭门的真正原因。
郎先生被江湖人称紫绛仙人,行踪不定,善用易容术,不止那些商贾和绿林人士,就连士族子弟也愿意花重金从你这里购买情报,凭你收集情报的能力,你应该知道当年是何人灭掉黑鸦帮的。”
郎蔚先呵呵笑道:“小郎君也太高看老朽了,也罢,看在李如柏的面子上,我就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吧,当年黑鸦帮帮派内因分账不均出了内讧,帮主林啸天一家老小及其主要头目在一夜之间全都被杀害,听说是帮派内出了奸细,林啸天遭自己手下出卖,黑鸦帮被灭门后,云雀街上的几个大帮派迅速瓜分了黑鸦帮的地盘,当然他们也命令手下不许再提黑鸦帮的事。”
雨轻沉声问道:“那个奸细是何人?”
“这个我不是很确定,不过有两个人是早年跟随在林啸天身边的,到现在还活着,一个是天鹰帮的帮主霍耕,他原先就是林啸天的贴身护卫,另一个是林啸天的账房先生,叫做海子理,名义上负责管账,暗地里出谋划策,就是地下幕僚,至于他如今的去向我就不得而知了。”
郎蔚先喝了一口茶,然后说道:“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若是为了查案子的事,你们就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喜欢与官府的人打交道。”
“这次多谢郎先生了。”
雨轻含笑把一袋金子放到桌上,就和雷岩转身离开了。
天渐渐黑了,在洛阳县衙二堂内,楚颂之仍旧坐在那里翻阅案卷,阿福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把食盒放到一边,然后擦燃了火绒,点亮了案上的一盏烛台。
楚颂之头也没抬的轻轻问了一句,“徐县丞回来了吗?”
“好像还没有,我看这个徐县丞也是个只会左右逢源,每日想着怎么多捞好处少干活的人,小郎君派他去金谷园查访,就他那个胆小怕事的样子,肯定是什么也查不到。”阿福说着就打开食盒,把菜肴一一端出来。
楚颂之放下案卷,揉了揉额头,说道:“在我之前的两任洛阳令,一个因夜袭事件被免官,另一个迁入尚书台任职,而这个徐有禄作为县丞已经在这个衙门里干了好些年了,论在洛阳城内的人脉关系,他比我厉害得多,有些事还是让他去做比较好。”
“可金谷园那种地方,贵游子弟云集,他一个小小的县丞在那里怎么敢多问?”
“只要是在案发前一日进入茂先楼二楼阅览室的人,都必须挨个询问做记录,不管他是谁,此案受害人是太子身边的内侍,若不能调查清楚,东宫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别说他这个县丞,就连我也得卷铺盖走人了,说到底我还算不上张司空的门生,束先生才是张司空看重之人,像我这样的寒门子弟能坐上洛阳令的位置已经是他们抬爱了,不过能不能干的长,还得靠我自己,公安兄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是不会插手此事的。”
阿福一怔,听他说出了这样的话,而且语气很是消沉,便递上帕子,宽慰道:“小郎君,雨轻小娘子总会帮你的,她跟那些人不一样。”
楚颂之接过帕子擦了擦手,沉吟道:“确实不一样,她是裴家的人,就算是真的出了什么事,裴校尉会护着她的,而在这里是没有人会保我的。”
在上次楚颂之进东宫时,司马遹并未见他,只是派归月传话与他,如果这件案子办得不好,他以后就不用再待在洛阳了。
这么简单的两句话,却重如千斤地压在楚颂之心头,可以说他今后的仕途路完全系在这件案子上了,所以他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和懈怠。
正在这时,徐有禄缓步走了进去,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书吏,手里还提着食盒。
这名中年书吏正是丁旷,他堆笑道:“县尊,我知道您这两天为了查案甚是辛苦,就让衙门的厨房给您炖了人参鸡汤,鲜香味美,秋季就该多多进补才是。”
楚颂之看着丁旷把那砂锅鸡汤小心翼翼的端出来,便笑问道:“丁书吏,这一锅人参鸡汤需要花费不少钱吧,不知是用衙门里的公费,还是丁书吏花自己的钱呢?”
徐有禄赶忙回道:“这不过是丁书吏的一点心意,县尊刚刚到任没多久,又遇上这样棘手的案子,废寝忘食,属下也是担心县尊的身体。”
楚颂之不禁冷笑道:“徐有禄,你和丁旷搜刮民财,耗费官帑,以肥私囊,以为我这个新到任的洛阳令不知晓吗?前任洛阳令叶诚实心干事,但前提是需要保住自己的位置,故而对你们那些见不得台面的勾当选择不予理会,但我与他不同,你们与其在我这里花这种心思浪费时间,还不如好好办事。”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夜审(二)
丁旷面色窘然,低下头去。
徐有禄却赔笑道:“县尊,这里是洛阳城,卑职这等微末小官什么也不是,有我不多,没我不少,再说我贪墨的那些钱,还得补贴衙门开支,在这里可都是豪门权贵,行动就要花钱,仅凭朝廷那点俸禄,衙门开支根本不够用,朝廷国库亏空,不也是想法弥补,大家都是一样,别人都贪你不贪就上不了位,不上位就没有权柄,没有权柄就做不了大事,前任洛阳令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就有进入尚书台任职的机会。”
楚颂之坐回椅子上,慢慢望向徐有禄:“徐县丞,你不用对我诉说你所谓的难处,我现在只问你,今日你去金谷园可查到了什么线索?那六个人的府上你都去过了吗?”
徐有禄微微点头回道:“县尊,我都去过了,金谷园的管事告诉我,最近在金谷涧附近并无可疑之人出现过,内侍陌文也从未去过金谷园,至于在案发前一日进入那间阅览室借阅书籍的六个人,我只见到温家小郎君,其他五个人都不在府中,而是去了郊外狩猎,我就先回来禀告了。”说完递上询问的记录。
那六个人分别是温峤、胡元度、刘群、卢蕤、华陶和王润。
楚颂之大致看了一下那份记录,温峤和胡元度是一起去借书的,他当时因找不到书籍,还把狄咏叫了过来,原来是由蔡邕续写的十志残卷手抄本被借走了,那日正是还书的期限,借书的人却没有来还书。
温峤和胡元度是上午过去借书的,而刘群他们四人则是下午先后进入的阅览室,听门卫陈述案发前一日的情形,刘群和卢蕤先到的,不过只在阅览室待了一会就离开了,随后华陶和王润他们两人也过来了,待到茂先楼关门前才离开。
照温峤所说,那套十志残卷当时并不在书柜中,可到了第二天,那本书籍却放在书柜里,难道是凶手把书籍放进去的,借阅那本书的人到底是谁?
楚颂之想到此处,慌忙打开那本茂先楼借阅登记簿,仔细翻查,还书期限是一个月,可楚颂之翻到六月二十五日最后那一栏时只写着十志残卷已被借出,却没有登记借书人的名字。
楚颂之皱紧眉头,问道:“徐县丞,既然你知道他们五人去郊外狩猎了,为何不去狩猎场找他们当面询问?”
徐有禄忙解释道:“县尊,卑职就是个八品小官,正常情况下,连他们几家的大门都进不去,正因为此案牵涉的多是豪门权贵子弟,县尊才将此案奏报陛下,请旨才有资格询问他们,可他们也不会全都待在府中等着卑职上门去询问,能够见到他们的面已经很难了,那个狩猎场不是卑职不愿意去,而是根本进不去,他们直接打发小厮出来转告卑职,说今日没空,有事改天再问,卑职也没有办法。”
楚颂之合上登记簿,幽幽开口道:“既然没有办法,那你就等着被革职查办吧。”
徐有禄愕然道:“县......县尊呐,这话不对啊,这案子又不是卑职负责的,凭什么将我革职查办?”
楚颂之严肃的看着他,“在我赴任之前,洛阳令空缺,是由你这个县丞暂代洛阳令主事,崇文馆的案子怎么不由你负责,我是从你手里接过的这份案卷,陛下若是问罪,自然是先把你革职查办了,就是杀头也是先杀你的头。”
徐有禄苦着脸道:“县尊,这么大的案子你不能往卑职的头上压啊。”
楚颂之双手搭在桌案上,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桌面,从容道:“我现今是洛阳令,我到任之后的事,我自己顶,可在我来之前的事,必须你担,崇文馆的案子发生之后,例行询问案件相关人,并做好询问记录,这种最基本的事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东宫那边要是派人来问案情进展,我会据实禀报,到时候第一个拿你问罪。”
徐有禄摊了摊手,无奈说道:“县尊这不是在为难卑职吗?那几家人可都是朝廷大员,还沾着皇亲,卑职就连他们的面都见不到,怎么做询问记录?”
“不是我在为难你,而是你办事不力,我再给你两天的时间,你要是还没有一一询问过那几人,你就不用再来县衙了,赶快带着家人逃离洛阳吧。”楚颂之催促他道:“要么去询问他们,要么就赶紧逃走,别再我这里磨蹭了。”
“这.......这算怎么回事啊?”
徐有禄又望了望丁旷,他也是一脸茫然,不敢吱声。徐有禄叹了口气,摇头自语道:“今晚我也不用睡了,干脆蹲在卢家门口守着,胡家、华家、刘家还有王家,哪家都不好得罪,这回真是要了我的命啊。”说着就急匆匆走了出去。
丁旷见这情形不妙,献殷勤想讨好上司,不料这位新任的洛阳令不吃这一套,还真不好伺候。
“县尊若无其他的吩咐,那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丁旷刚要抬步走开,阿福就拦住他,笑道:“丁书吏,别着急走,县尊还有话问你。”
金谷涧在邙山新安县和孟津县交界处,两水交汇处被称为人字河,去往河东的紫排沟村就需要渡船,夜幕降临之际,船家已经点上了灯笼,停靠在河边。
“船家,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收工回家啊?”
顺风提着灯笼朝船家招手,李如柏和苗烈快步走到岸边,船家是一个圆脸小伙,只见他正坐在船上边喝酒边吃肉,头也没回的说道:“早就收工了,要坐船的话,你们明早再来吧。”
顺风笑问道:“天已经这么晚了,船家还待在河边做什么?”
“夜里好捕鱼。”
“原来是为了捕鱼,那你的船上怎么连个渔网或者鱼篓都没有呢?”
“这不与你们相干,别在这里问东问西的。”
苗烈直接跳到他的船上,把一袋子钱丢给他,命令道:“带我们去丁谓之的水阁楼。”
他疑惑问道:“什么水阁楼,我在这一带撑船还从来没见过那种阁楼。”
苗烈紧紧的盯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最好不要在我们面前撒谎,小心我把你扔到河里去。”
那人被他顶的眉头一皱,语气便也硬了,“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我都说了我不知道,这钱你们拿走,黑天半夜的跑来找茬,我看你们也不像是什么好人。”
李如柏站在岸上笑道:“这船不是他的,他只是替人守在这里而已。”
第二百四十章 夜审(三)
顺风走近他,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船家?”
李如柏微笑道:“船夫都是赤脚裹腿,双脚常年要忍受夏天的滚烫,冬天彻骨的寒冷,尤其是天冷时草鞋和脚结冰冻在一起,只能用小铁锅烧水烫了才能脱下来,脚都冻烂了,如今的时节该是穿着草鞋才对,你看他脚上穿着布鞋,衣衫也是干干净净的,哪里像是船夫?”
顺风点点头,恍然明白,沉声道:“我们都被丁谓之那小子给骗了,他早就察觉出自己被人跟踪,出城后他所乘坐的牛车车轱辘就坏了,故意换了一辆,我们跟错了牛车,丁谓之现在应该已经赶去了水阁楼,如果春娘真的藏在那里,那么他一定会把春娘再转移到别处。”
苗烈假扮送酒的小二混入丁谓之的别院,并未发现春娘,花姑事先买通了他家的一名小厮,从他口里得知丁谓之在城外还有一座隐秘的水阁楼,具体位置不得而知,不过最近在傍晚时候丁谓之便会出城去,次日清晨才会回府。顺风和苗烈才守在丁谓之别院附近,一路跟踪到此。
苗烈仔细打量了那人一番,又问道:“船家跑去哪里了?”
“你不用再问他了,他肯定什么也不知道。”李如柏也走上船,悠然坐下来,对那人笑道:“这只船就暂时借给我们用一下好了。”
那人伸手想要捡起那袋钱,顺风立马将钱袋子牢牢地踩在脚底下,俯身笑道:“你可以走了,我们可以自己撑船去水阁楼。”
李如柏望着那人灰溜溜的逃走了,不禁笑问道:“你们的人什么时候送消息过来?”
顺风拿出一根五香麻花,掰成两半,说道:“你不是也派人去跟着另一辆牛车了,就看谁先到了。”
此时的楚颂之已经来到县衙大堂,雨轻坐在一旁听审,雷岩把纪刚和纪莱兄弟二人带了过来。
方才在二堂内楚颂之夸奖丁旷教子有方,丁谓之勤学用功,必是文采飞扬,改日可以见见他,跟他探讨一下学问,若他真有大才,是不会被埋没的。
丁旷本就心虚,听楚颂之这样一说,尽管秋夜寒意浓,那汗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看这情形是要掌灯夜审,他紧张的手心也开始冒汗。
楚颂之正色道:“纪刚,据你先前在县衙内陈述案情时所讲,在案发前一日狄咏请假后便将茂先楼二楼阅览室的钥匙交给了你,那个时候正是阅览室关门之前,你也在那间阅览室内,是不是?”
纪刚颔首答道:“是的。”
“那么当时除了你和狄咏,还有谁在那间阅览室?”
“有华家小郎君和王家小郎君,他们二人还坐在里面看书,直到狄咏准备关门,他们才离开。”
“他们当时看的什么书?”
“应该是从紫檀木嵌螺钿书柜里拿出的十志残卷手抄本,我最后看见华家小郎君又把那套手抄本放回了书柜内。”
“这就奇怪了,徐县丞已经询问过温峤了,他是在案发前一日的上午进入的那间阅览室,当时那套十志残卷手抄本并不在书柜内,借书的人还没有归还,怎么到了下午,这套十志残卷手抄本又莫名的出现了,在当日借阅登记簿上也没有标记这套书已经归还,难道是你看错了?”
纪刚摇了摇头,细想了一下,回道:“我不会看错的,华家小郎君还对王家小郎君说准备借阅这套十志残卷手抄本,可是他的随行小厮跑过来回禀了一些事,他的脸色就变得不大好看,最后也没有借书就和王家小郎君离开了茂先楼。”
楚颂之继续问道:“那你可有在书柜内看到杨彪续补的《东观汉记》?”
“这《东观汉记》我倒是没有看到。”
楚颂之把目光投向雨轻,雨轻直接站起身,负手走至纪刚面前,问道:“一般来说,每日下午图书管理员在关闭阅览室前都要整理书籍,在华陶和王润走出阅览室之后,狄咏应该还会在阅览室待上一小段时间,那段时间你还待在阅览室吗?”
纪刚回道:“没有,我先回颍川书楼了。”
雨轻踱着步子缓缓说道:“我想狄咏是故意把你叫来这间阅览室的,为的就是让你看到《十志残卷》当时就放在书柜里,而杨彪续补的《东观汉记》却不在书柜里,借阅登记簿上清楚的记录着陌文是在那日巳时前后过来归还的《东观汉记》,到下午时书籍就不见了,又没有再次被借出的记录,那么只能说明这套《东观汉记》是在案发前一日就丢失了。
而《十志残卷》在六月二十五日被借出,却没有登记借阅人的名字,案发前一日也没有归还记录,茂先楼出入登记表上也缺了一页,正是六月二十五日这一天的全部记录,可见是狄咏刻意把这个借阅人隐瞒起来了,借阅书籍时各家小郎君大都会亲自过来,但还书时只要带上借阅凭证和所借的书即可,他们派个书童或者随行小厮过来还书也就是了,若是不想续借或者另借其他的书籍,他们根本没必要亲自过来一趟。”
楚颂之点点头,说道:“我已命徐县丞去询问案发前一日进入阅览室的那六人,也许他们其中有人就看到了前来还书的那个人。”
雨轻走至大堂门口,望见宁县尉带着丁谓之和春娘大步朝这里走来,花姑和顺风则跟在他们身后。
雨轻转过身来,睨了丁旷一眼,淡笑道:“丁书吏,你的儿子和狄咏之妻春娘一起过来了,我觉得你应该向县尊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县尊,我儿冤枉啊!”丁旷跪了下去。
“看来你早就知道丁谓之与春娘私通。”楚颂之正颜说道:“要不是今晚宁县尉抓到他们,你也不会跪在本官面前喊冤了。”
丁旷抬头望着楚颂之,极力辩解道:“属下万不敢欺瞒县尊,可我儿的确是无辜的,我最清楚自己的儿子,虽然他平日里言语上比较轻浮,但是绝不敢与有夫之妇私通,还望县尊明察。”
“本官自然会明察。”
楚颂之一拍惊堂木,肃然问道:“纪刚,春娘是不是经常来崇文馆给狄咏送午饭?”
“回县尊的话,她隔三差五的便会过来送饭。”
丁谓之望了父亲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楚颂之又看向纪莱,说道:“纪莱,把你先前看到的再陈述一遍,不要像说书那样添油加醋,这里是县衙大堂,如果你胆敢说虚假不实的话,立刻杖刑伺候。”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夜审(四)
纪莱听后有些害怕,后悔不该在喝酒时口无遮拦同霍读说春娘的事,还被自己嫂嫂听到了,花姑和顺风暗访水泉村,花钱打听狄咏家的事情,纪刚的老婆便把纪莱的那番话告知了花姑,因此得了一串钱。
纪莱目光瞟向丁谓之,他貌似一脸镇定,多半是县衙的人还没有抓到他们私通的把柄。
纪莱想着毕竟丁旷在县衙里做书吏,此时情形不明,得罪了他可不好,说话便很小心,“回禀县尊,我当时只是望见春娘在街巷买胭脂水粉,丁谓之从摊前走过,顺手挑了一把梳子,还同春娘说了两句话,倒像是认识的,然后他们就各自走开了。”
丁谓之听他这样说,立时挺直了腰,“我也常去崇文馆借阅书籍,碰见过她两次,勉强算是认识,和她打声招呼,这不算犯法吧?”
楚颂之冷笑了一下:“丁谓之,傍晚时分你出城做什么去了?”
丁谓之故作轻松的答道:“我是去看望住在紫排沟村的叔叔了。”
“宁县尉,你是在哪里找到的春娘?”
“回县尊,卑职是在紫排沟村的林子里找到的她。”
“春娘,狄咏去了哪里,为何你深夜独自一人待在林子里?”
春娘双膝跪地,嘤嘤哭泣道:“民妇不知,他扔下一纸休书就离开了,民妇数日苦寻,都没能找到他,只得返回自己家中,经过紫排沟村的林子时迷了路,幸而遇到了宁县尉。”
楚颂之怔了一下,又问道:“你是说狄咏把你休了,那么休书何在?”
春娘从袖中取出休书,由宁傕递交给楚颂之,他仔细看过后,便让宁傕把休书拿给纪刚看,辨认是否为狄咏亲笔所写。
纪刚微微点头,“这确实是狄咏的笔迹。”
雨轻不禁拊掌称赞道:“丁谓之,你还真是有才,丁家世代为书吏,也有黑白通吃的好手段,你们父子俩应该做了不少颠倒是非的事情。”
丁谓之眸色一暗,阴阴笑道:“小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丁某可听不明白。”
“宁县尉现在可以检查一下丁谓之和春娘的身上是否沾有萤石粉。”雨轻说着又坐回座位上。
宁傕示意两名捕头过去检查,丁谓之立时慌了神,问道:“什么萤石粉?”
雨轻微笑道:“你不妨张开自己的双手,看看手上是不是沾染着萤石粉?”
捕头立马捉住丁谓之的双手,拿绢帕在他手心里擦了擦,花姑则上前开始检查春娘的衣裳,还有脸颊、脖颈和双手最易接触的部位,然后他们就把沾着少许萤石粉的绢帕一并呈给楚颂之。
雨轻用眼角的余光睨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丁谓之,你也算是机关算尽,用心良苦啊,但终因双手沾染着的萤石粉使你精心设计的骗局功亏一篑,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成功甩掉了跟踪自己的人,没想到最后还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你冤不冤啊?”
丁谓之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想起出城前遇到的那位年轻的姑娘,她走路扭伤了脚,还被几名小混混欺负,丁谓之看她稍有几分姿色,便上前帮她解围,那位姑娘对他露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因扭伤了脚走路不稳,跌入他的怀中。
若不是丁谓之记挂着藏在水阁楼的春娘,恐怕他就和那位姑娘好好风流一番了,可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雨轻设计好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姑娘把萤石粉抹到他的身上,只要他与春娘有肢体接触,春娘身上自然也会沾有萤石粉。
丁谓之干笑两声道:“小郎君,丁某佩服,在街上遇到的那名女子演的戏真是好,今日落在你的手上,我也无话可说。”
“承蒙夸奖,不必客气。”
丁谓之平定心绪后解释道:“丁某和春娘是有私情,但并未私通,春娘已经被狄咏休了,我和她真情相投,只因狄咏牵涉进崇文馆的命案当中,我怕会给自己惹上麻烦,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才把她暂时安置在城外的水阁楼。”
“也就是说狄咏去了何处,你和春娘并不知晓。”
楚颂之又对丁旷道,“丁书吏,本官不会胡乱判案,但是狄咏还未找到,仅凭这一纸休书,还不足以摆脱丁谓之霸占人妻之嫌,本官只能暂时把他和春娘收押大牢,等找到狄咏案子查清之后再将他们释放。”
丁旷满面羞愧,已抬不起头来,沉痛的说道:“我儿不修操德,败坏家风,全凭县尊发落。”
丁谓之知道他这个新任的洛阳令有些本事,在成皋县还整治了四大恶少,贿赂在他这里显然是行不通的,只能找徐县丞暗中帮忙了。
雨轻不动声色地注视了他一会,然后说道:“若是狄咏死了,你就多了通奸害命这项罪名,所以说你最好祈祷狄咏平安无事。”
丁谓之掸了掸衣袖,无所谓的笑了笑,两名捕头就把他和春娘带了下去。
雨轻和楚颂之很快转回二堂,屏退衙役后,雨轻把从郎蔚先那里听到的有关黑鸦帮的事情告诉了楚颂之,并且还推测丁谓之应该没有杀害狄咏。
“雨轻,你是如何断定他没有杀害狄咏?”
“他回答你的问题时,除了回避你的视线,他的肩膀还不经意的动了动,这就表明他在说谎,他在逃避你的问题,因为他和春娘的确有染,但是当我说他涉嫌通奸害命时,他面对这么严重的罪名,竟然松了一口气,如果他真的杀了狄咏,他不应该有这样松弛的反应,所以我肯定他没有杀人,至于他与春娘到底有没有私通,只能派人继续调查了。”
楚颂之点点头,“我明日会单独审问春娘,有关狄咏的事情,她应该多少能够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楚兄,徐有禄作为县丞,在衙门里算是二老爷,想让他听话老老实实办事,同他讲道理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只有抓住他的软肋才行,像他这样的底层官吏最大的软肋就是被所在的衙门开除,虽然官员的任免是由吏部决定,但是县丞有严重的违法行为,你这个洛阳令是有参奏和临机处置权的,可以将他停职或开除。”
“徐有禄还不敢给我捣乱。”
楚颂之呵呵一笑,亲自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递给雨轻,“我当过两年的沁水县令,哪个衙门里没有浊吏,各个精明又世故,这些微墨小吏,上下其手,营私舞弊,估计朝廷大员也对他们无可奈何,这也就是‘官之所短,吏之所长’,我看这个丁旷就是徐县丞的得力助手。”
雨轻微笑道:“如今你来了洛阳,我能帮你的肯定尽力帮你,不过楚兄莫要忘了,程熙也在洛阳,你还可以依靠东阿程家。”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太子宾友
夜色中,屋檐下挂着纱灯,一名少女坐在殿门外石阶上,正拿着毛笔在册子上认真写着什么,司马遹走了过来,含笑问她,“你在月光底下做什么呢?”
少女赧然笑道:“我记性不太好,如果不把每天学到的东西用笔记下来就会忘记。”
“原来是这样,不过你使用的毛笔太粗了吧。”他说完就开始从衣袖里翻找东西。
蒋俊好奇的问道:“你在找什么?”
他找了一通发现自己没带在身上,就微笑道:“我有一支小毛笔,很适合在你的小册子上面写字,本想借给你用,可是我今日换了一身衣服,忘记带上它了,明日我再给你好了。”
蒋俊害羞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轻声道:“上次殿下借给我的书,我已经誊抄好了,我能不能再跟您借一本书看看?”
“可以,我会另外再拿些书给你,不过明日我要陪同父皇出城狩猎,所以会离开几天。”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殿下。”
那时候的蒋俊刚刚被选入东宫,封为宝林,但司马遹并未临幸过她,她便在静夜里坐于殿门前的石阶上看星星,时不时会捧着书看,并且把自己喜欢的好诗好句摘抄下来,还会写一些读书日记,渐渐的司马遹注意到了她,她感觉自己很幸运,能够意外的得到太子司马遹的宠爱。
其实从一开始司马遹就留意她了,只是除去她这副容颜与某人相似之外,司马遹还想要更多了解她的内在。
近日来蒋俊总是会梦到自己与太子最初相遇的那些美好时光,今晚她换上浅蓝色的高腰襦裙,身后的宫婢端着新制的糕饼,她们缓步朝司马遹的寝殿走去。
殿门口站立着四名侍卫,望见蒋俊走过来,一名侍卫上前施礼道:“蒋美人,太子殿下吩咐过,不见任何人。”
蒋俊心中稍有不快,脸上却淡淡一笑:“那你就把这盘糕饼送进去吧,帮我转告殿下,就说我来过了。”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此时司马遹正在殿中与萧辙对弈,眉头微微蹙起,手里不停摩挲着两颗黑子,似有心事。
华恒在旁一边饮酒一边观棋,他早年被选为太子宾友,和司马遹交情很好,因两年前兄长华荟在河内任太守出了谎报灾情的纰漏,司马衷就命华荟和卢皓去济南修河道,华恒也辞去领军一职,如今只任散骑常侍。
萧辙把手里的白子放回黄玉棋奁里,淡笑道:“棋拙因心不专,既然殿下无心对弈,那就留着这个残局等明日再下吧。”
华恒放下酒杯,悠然笑道:“据说‘兰陵’二字是楚国大夫屈原所起,屈原尤喜兰花,兰陵县遍植兰草、兰花,芳香四溢,后来楚国的春申君邀请儒学大师荀子出任兰陵县令,东海兰陵多以文学致身通显,孟卿、孟喜、疏广等人皆是着名学者,子由(萧辙字)乃忠厚君子,不事张扬,温润谦恭,待人赤诚,这也是我欣赏你的地方。”
“华常侍谬赞了。”
华恒又给他斟了一杯酒,说道:“新任洛阳令楚颂之刚刚入洛,你遇到了他,世家子弟对他都是不屑一顾,偶尔还会对他讥讽嘲笑,你却不介意他出身庶族,见他风尘仆仆,主动放低姿态请他吃饭,楚颂之对你的这份善意完全不领情,看起来是公私分明,不愿攀附权贵,实际上他是那种内心自卑,骨子里又清高的人,所以他能和张公安相处得来。”
萧辙谦恭的回道:“楚颂之是张司空的门生,自然是能力出众,我听说他最近住在县衙内,正忙于调查崇文馆的案子,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够破案了。”
华恒眸光微闪,看司马遹仍在沉思,他便稍稍收敛了笑容:“但愿张司空没有看错人。”
司马遹微微阖目,沉吟道:“子由,你先退下吧。”
萧辙点点头,起身施礼告退。
华恒继续喝酒,喝的越多越惆怅,也越清醒,脸上的笑容也愈发惨淡,司马遹却开始独自下棋,随口说道:“不想笑就别笑,笑成这样太难看了。”
“家兄今日在尚书台议事时又受了一肚子气。”
华恒有些无奈的饮尽杯中酒,又道:“五兵尚书庾珉向尚书令乐广进言说并州饥荒必然导致民变,新兴郡定要守住,东赢公司马腾虽然已经在押解回洛阳的路上,但他留下的烂摊子还是要派人去收拾的,勉强靠着关中都督府军队来防卫西北地区根本是不行的,前两日他还向陛下启奏说河套地区甚为重要,必须派兵据守河套、吕梁山以及燕山,可是如今朝廷国库空虚,无法供应军需,怎么和那些胡族人打仗?我看五兵尚书庾珉就只会高谈阔论,他的建议根本不切合实际。”
西晋司马炎时期平定凉州叛乱后,西北方向军事亏空,而在消灭东吴一统天下以后,还要保证吴地的稳定,更是无法再抽出多余的兵力去镇守河套地区,西晋军队想要控制河套地区已经没有可能了。
整个问题的根结就在于国库没钱,眼下度支尚书华混也弄不来这些钱,就算是主管盐政的司盐校尉,榨取盐利,再加上这些年的天灾人祸,收上来的赋税并不多,也只能维持朝廷里的花销,朝廷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再去供养边防军队了。
华恒苦笑道:“郭彰更是在御前当面责问家兄国库的钱都去了哪里,朝廷每一笔开支用度都是公开的,他不去追究其他部门是怎么花的,反而责问家兄度支部这个家是怎么当的,一股脑全都怪在我们平原华氏的头上,我看这个度支尚书也该让郭彰兼起来,那样我们平原华氏也能落个清净了。”
司马遹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禁笑道:“父皇知道华混这个度支尚书干的辛苦,田曹尚书和右民尚书同样也不轻松,人家都没说要撂挑子,你们华家倒是先忍不了了,华混在殿上与郭彰争论过了,你又跑来这里找我诉苦,我可不想听,父皇不是已经派陆云去豫州巡视了,你先忍耐些,陆云会想办法筹钱以供军需的,还有赈灾的事,他肩上的担子比华混重,而且也卸不掉。”
“家兄也只能等着陆士龙这次抄几个贪官的家上缴国库了,豫州之行顺顺利利,大家才能过个安稳的好年。”
“还没到冬天,你都想到过年的事情了,别在我这里埋怨了,王敦和贾游他们还在舍人值班房,我让归月给他们送去了宵夜,你再带一壶好酒过去吧。”
“煮酒论英雄,正好排解秋夜的寂寥。”华恒呵呵一笑,举步离开大殿。
第二百四十三章 秋夜话别(一)
殿内一片寂静,司马遹的手心里仍旧握着几颗棋子,内侍总管侯芳走上前轻声唤道:“殿下?”
一颗黑子落进玉碗里,司马遹叹了一口气,将剩下的那两颗黑子随意掷到棋盘上,“侯芳,把龙骨球杆取来。”
侯芳便走至落地式玉檀木架前,取下龙骨球杆,双手呈给司马遹。
司马遹接过龙骨球杆,抚摸两下,幽幽问道:“白日里听归月说陌文的对食叫阿端,原先是母妃宫内的婢女,被打发到永巷当差,这件事你可知晓?”
侯芳颔首道:“奴婢并不清楚淑妃宫里的事。”
司马遹直接掀翻棋盘,手持球杆指向他,“侯芳,连你也敢欺瞒本宫?”
侯芳慌忙跪地,叩首回道:“殿下莫要气伤了身子,是奴婢无知,管了不该管的事,可怜陌文死的不明不白,奴婢只想保那宫婢一命,待在永巷或许就没人再去找她的麻烦了。”
司马遹似笑非笑道:“你过来。”
侯芳跪爬到司马遹身前,球杆抵上他的头顶,他不敢动一下。
“你也跟董猛一样,总是想方设法揣摩本宫的心思,这些年来你帮本宫除去不少母后和贾谧安插在这里的眼线,本宫知道你是忠心的,不过话要是说的太聪明了,只会适得其反,说实话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侯芳只是默默地说了一句,“念在奴婢尽心伺候殿下这么多年的份上,恳求殿下派奴婢去给先帝守陵吧。”
“想要远离是非了?”司马遹收回马球杆,冷笑道:“侯芳,本宫迟早会打发你去守陵的,但不是现在,你先起来吧。”
侯芳慢慢起身,从眼角却流下一行泪来。
“你瞒着本宫做了这些好事,又装出委屈的样子给谁看?本宫最厌恶那些演戏的人,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别在这里东拉西扯。”
侯芳低首回道:“在案发的前两日,陌文去找过阿端,把他全部的积蓄都送给了阿端,当时阿端问他为什么,他只说以后不愿再与阿端做对食了,这些钱就当做补偿了。”
司马遹站起身,在空中挥动两下马球杆,沉声问道:“难道他没有去找你吗?”
侯芳摇头道:“没有,他是个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的人,也是个极明白的人,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会对阿端说那样狠心的话。”
“陌文已经不在了,找个由头放那名婢子出宫去吧。”司马遹将马球杆放回架子上,一甩袍袖走进蓝色琉璃门内。
青瓦上雨丝绵绵,雨轻换上齐腰广袖襦裙,白色的底色,配上浅蓝色的刺绣,肩头绣着云纹,袖口处还有两只仙鹤在月下起舞,姿态优美,这是左太妃生前给雨轻亲手缝制的衣裳。
雨轻临窗而坐,伏案练字,陆玩送给她的这种竹纸细腻柔韧,备受文人青睐,南方竹贱之国,盛产竹子的江浙一带和巴蜀等地就是竹纸的主要生产地,在洛阳城内多是以麻为材料制成的“蔡侯纸”和“左伯纸”,竹纸倒是很少见的。
梧桐在桌边研磨,并回禀从归月那里打听到的有关陌文的一些事情。
“陌文曾经写过信托人带去中牟,所以说他在中牟县应该还有亲人,而且陌文在案发前两日去淑妃宫中找过一名叫阿端的婢女,好像她是陌文的对食,奴婢又跟着东宫侍卫去永巷找到了阿端,她也不知晓陌文因何而死,不过她告诉奴婢,陌文本来姓苏,父亲曾做过立进县主簿,因立进县令犯了事,他的父亲被杀,母亲被卖为奴,陌文就成为了孤儿,后来因生活所迫净身做了内侍,侯公公见他生得聪明伶俐,就让他留在太子书房伺候笔墨。”
雨轻临摹钟繇的《答太子书》字帖练了两张字后,就停下笔,托腮凝思。
怜画走过来剪灯花,说道:“原来陌文的父亲当过县主簿,难怪以前惜书去前面铺子里递信时,总是说陌文识文断字的,做事很有头脑,也非常有计划,时间观念也很强,说好几点钟过来取信就会准时到。”
这时门外有人问道:“我能进来吗?”
雨轻示意怜画请他进屋来,那人正是杨霄,他在屋外换了一双拖鞋,轻轻拂了拂衣上的雨珠,然后缓步走进室内。
雨轻微笑道:“听澈哥哥说你明日准备离开洛阳,这样也好,你待在这里总是不安全的。”
怜画给杨霄倒了一杯茶,他慢慢坐下来,沉声问道:“你去了东宫,是吗?”
“是澈哥哥告诉你的吧,我只是跟着婶婶去看望太子妃,也见到了太子殿下。”
雨轻说话很坦诚,杨霄却冷冷一笑。
他深知这位东宫主人在外人眼中看似风光,其实和站在悬崖边差不多,从司马炎扶持外戚,到司马衷依靠贾后铲除异己,太子司马遹在接受培养治国理政之才的同时还要遭受来自司马衷和贾南风的防范、猜疑甚至打压,还有意图谋逆之人的暗算,到最后他是与皇位擦肩而过,还是成为顺利继承皇位的幸运儿,这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但眼下的事倒像是针对东宫的。
雨轻望着窗外的雨,沉默一会,说道:“也许在你们弘农杨氏看来,司马氏族根本算不上什么顶级门阀,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也不过担任京兆尹,官职不大,占便宜的也就是司马防是曹操的老上司,司马家能在曹魏立住脚,但并不是豪门,真正的兴起也就是在司马懿养寇自重,屯兵西北,那个时候司马家族才算真正做大。
按照一般家族兴衰来说,一两代也就没落了,没想到司马炎直接篡位了,这种兴盛来得很快,手段也不光彩,你自然看不上司马氏族的底蕴,但是你们弘农杨氏没必要把仇恨加在太子殿下身上,你也不要用轻蔑的眼光看待他,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杨霄拿起茶杯笑了笑:“我从没想过杀他,靠近他很难,要杀他更难,我也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雨轻很自然的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杨霄没有回答,反而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你为什么不问我那件事?你出手救我的目的不就是想要知道遗诏的下落?”
雨轻淡淡说道:“如果你想要告诉我的话,我不问,你也会说,如果你不想说,我逼问你也得不到答案,而且通过你这些年的踪迹以及做的种种事情来看,你也未必知道那份遗诏的下落。”
杨霄不置可否的笑问道:“你就这么肯定我手上没有遗诏?”
第二百四十四章 秋夜话别(二)
“虽然我不确定你和杨太傅之间是什么关系,但你不惜一切代价在江夏郡发动叛乱,就说明你背负着重振杨氏一门的重任,可是你在早几年去邺城找过卢志,之后还想要拜见兖州刺史,你那时应该是打算借用传说中的遗诏,作为拉拢他们的筹码,可惜谌哥哥不相信你的话,原因只能是卢志并未亲眼见到遗诏。
而兖州刺史压根就没有见你,后来你设法抢了东海王私造的那批兵甲,又把张昌推出来做傀儡,貌似新野县公那边也没出多少力,只怕他跟卢志父子一样,也没见到那份遗诏,自然不肯全力以赴,你想要空手套白狼,可底牌不够,那些高门大族和藩王一个比一个精明,岂会轻易上当?”
杨霄目光变得温和,说道:“看来你的联络人分布各地,对我的行踪知道的如此清楚,你是个聪明人,也很有实力,和你结盟,我一定不会吃亏。”
雨轻戏谑笑道:“有你这样的盟友,我可是要吃亏的。”
“我明日就要离开洛阳了,有件事还是想要告诉你,不是遗诏的事,因为我确实不知道遗诏的下落。”
杨霄放下茶杯,继续说道:“是有关左太妃的事情,我想你应该一直都在追查杀害左太妃的真正凶手,左太妃之所以被人盯上,是因为她为重病中的司马炎侍疾,或许她亲眼见过那份遗诏,贾南风将她赶出皇宫,自然是审问无果,又不能立马杀之,只好另寻机会,后来左太妃只身去汝南,四处找寻遗诏的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她,所以说她在汝南遇害也是一种必然。”
雨轻阖上双目,双手握着一杯热水,还是感觉心底凉凉的,用一种无奈的口吻说道:“我知道了。”
清脆的雨声时大时小,夹带着微寒的秋风,杨霄声音低沉,“我打算亲自去找那份遗诏,只有我手上握有遗诏,才能在那些世家大族中掌控主导权,拥有更多的胜算,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太傅府的情况,早年有一位幕宾深受家父的信任,他出身不高,也不是什么名士,家父和两位叔叔出事后,也不知他跑去哪里了,他平日里主要负责文书的工作,也许他能给我提供一些线索。”
“你是——”雨轻抬眸望着他,杨骏竟然是他的父亲。
“让黄离暂时跟着文澈吧,他很需要锻炼自己,文澈身上也有很多值得学习的东西。”杨霄站起身,微笑道:“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认识你很高兴,还有谢谢你。”
“我会让古掌柜写封书信,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拿着书信找当地或者附近的联络头目,他们会帮你解决一些问题。”
杨霄点头道:“各州郡好像都有菊下楼的分店,我的伙食问题倒是很好解决了。”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雨仍旧淅沥淅沥下着,怜画伸手准备关上窗子时,却望见文澈正站在廊檐底下,像是有事的样子,他怕打搅雨轻练字,也没让香草进屋回禀,只是安静的待在外面听雨声。
怜画忙请文澈进屋来,雨轻就把方才写好的书信与卡卡西玩偶一并交给他,让他明早就出发赶往中牟县。
郗遐在上回来信上说让雨轻挑一个玩偶给他,之前卢琛把宇智波止水拿走了,而任远选中的是宇智波带土,那么与郗遐最相像的就是卡卡西了。
卡卡西充满着正能量,面对世间的残酷与不公,他还能保持着健康的心态,用自己的力量和行动去做一些事,保护一些人,对战友卡卡西永远是那个最可靠,思维缜密,战力高强的人,郗遐和他一样。
文澈有些担心的问道:“雨轻,你没事吧?”
“我没事。”雨轻抚摸着白貂,沉吟道:“崇文馆发生的命案和中牟鬼宅诅咒这两件案子之间或许有什么关联,澈哥哥这次去中牟县除了要寻找陌文的亲人下落,还要留意押解东赢公司马腾回洛阳的人马。
段正纯之前在来信上说,司马腾的心腹部下在上党郡冒险实施营救计划,却遭到参军梁遇的埋伏击杀大半,明押改为暗押,押解的部队也许会途径中牟县,有人想要拼死营救司马腾,估计也有人想要杀了司马腾灭口,朝廷定会严查与司马腾谋逆的那些党羽,一旦司马腾活着到了洛阳,有些人就该坐立难安了。”
“那么你是希望司马腾活着回到洛阳,还是让他在途中就变成死人?”
“司马腾的生死并不重要,那个上奏弹劾他的参军梁遇才是我感兴趣的,澈哥哥认为梁遇是谁的人呢?”
“既是张司空举荐他去并州的,那么他应该就是张司空的人了。”
雨轻微笑道:“这也未必,张爷爷向来惜才,不管是对张轨,还是对那些江东士族,他都是量才任用,也许其中有私心,但是我听谌哥哥说梁遇似乎跟令狐邕交情不浅,澈哥哥只要帮我注意着梁遇的动向就好了,反正调查陌文的案子才是最重要的事,而前提是中牟县一定不能乱。”
“我去了中牟后,你还是尽快回裴家去吧,那里更安全些。”文澈凝视她一会,又道:“李如柏买了那座宅子,不知是碰巧还是有意为之,他这个人我看不透,但他不是那种可以深交推心置腹的朋友,防人之心不可无。”
雨轻却歪头一笑,“我知道了,那里原先是澈哥哥的家,现今却成了别人的新家,你心里肯定不自在,不过没关系,李如柏是个商人,不会长期住在那里的,等他离开了洛阳,你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文澈笑着摇了摇头,叮嘱她早些休息,然后就走了出去。
雨轻托着下巴,喃喃自语道:“李如柏应该算是个好人吧。”
中牟县蓝家是庶族地主,蓝芩这个县主簿管理钱粮,税征、户籍等诸务,自高勉上任以来,蓝芩更是代行县令之职,县衙属吏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蓝芩办公也算是勤勤恳恳,在官场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担负一点责任,高勉死后,蓝芩更是把自己先前所负责的事全都交给了祁县丞,他这个三老爷就每日跟在郗遐和江惇后面听候差遣。
“荥阳太守(荀组)派潘府丞(潘豹)过来协助小郎君侦办此案,卑职要不要去城外迎接潘府丞,还请小郎君示下。”
在庭院中,郗遐很舒适的仰坐在躺椅上,初秋的阳光柔和妩媚,到了午后,感觉暖洋洋、绵融融的,他微合双目,似乎有些睡意,也没答话。
蓝芩又走近两步,堆笑道:“小郎君,潘府丞马上就要到了,您看卑职——”
“潘府丞是潘伯武的三叔,你上赶着去孝敬他,是不是想着补个朝廷的缺再往上走一走?”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中牟篇: 卡卡西的世界(一)
蓝芩面露尴尬之色,“小郎君,按理说应该是祁县丞亲自过去迎接,可衙门内公事繁多他实在脱不开身,卑职身为主簿只好代劳了,礼敬潘府丞也是照规矩办事,怎么能说得上是孝敬呢?”
郗遐斜睨着他,笑道:“在高勉府上抱狗的丫鬟无故失踪了,连那只小福犬也不见了,你不抓紧去找寻,反而有闲工夫去招待潘府丞,潘伯武非官非吏,你却对他百般讨好,一笔笔的公款消费,全都被你拿来贽敬,不如把钱粮吏叫过来,让他帮我算算账,看你这几年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你手底下的那些胥吏更是只顾侵来肥己,买笑追欢,中牟县的百姓也就只能受苦了。”
蓝芩听后一脸惊慌,忙跪地回道:“小郎君,在这里潘家人发了话,县令也得听,卑职哪敢不顺从他们,可卑职绝对没有中饱私囊,这里面的难处说了小郎君也未必相信。”
郗遐坐起身来,望着他慢慢摇起了头:“你有难处,不过是升官的难处,不是为百姓的难处。”
蓝芩低下头好久说不出话来:“卑职惭愧。”
郗遐并不想太为难他,也没必要为难他,县衙内都是这么个状况,也许世上存在些许清廉官员,但却没有真正的清水衙门。
“算了,荥阳太守荀组才是你的上司,我只是临时过来查案的,还是说要紧事吧,蓝主簿,我吩咐你带着县衙的人看守高勉的宅邸,怎么还是有人不见了呢?”
“小郎君,那个抱狗的丫鬟叫小翠,是高县令专门买来伺候小妾卓氏的,在高县令和卓氏身亡后,小翠和福犬就被高县令的夫人潘莹关了起来,潘莹遭受丧夫之痛,把怨恨全都发泄到小翠身上,日日毒打她,她也是遍体鳞伤,真没想到她竟然还能悄悄地逃走,我已经检查过她的房间,衣服少了好几件,应该是席卷而走了,可是宅邸前后的门都有官兵看守,她不可能逃得出去,我也想不通,所以围着那座宅邸转了一圈,意外发现一个狗洞,她身材娇小,正好可以钻出去。”
郗遐微微抬手,示意他起身,沉默少顷,说道:“这个抱狗的丫鬟背后应该另有帮手,恐怕福犬跑进鬼宅也是她提前设计好的,为的就是让高勉的死和鬼宅诅咒扯上关系。”
中牟县城西北有一座山岗,名牟山,那里是官渡之战时曹操所筑,旁边有一个草场村,曹操的草料场就设在此地,有几个布衣耕夫正站在山岗之上,俯视着远处官道上的那支运盐商队。
“当年就是张华推荐梁遇到并州刺史府做参军的,公爷因陈郡梁氏子弟在并州有些根基人脉,待他不薄,他竟然背后捅刀子,公爷被押解回洛阳,沿途我们派去营救公爷的人多数都被杀了,梁遇马上就会抵达中牟,不在这里宰了他,难解将士们心头之恨!”
说话之人叫濮阳泰,是司马腾心腹将领聂玄的部将,他身边站着容貌雄毅的高个大汉正是聂玄。
聂玄紧握双拳,目中杀气隐现:“我不会让效忠公爷的将士们白白流血牺牲,更不会让梁遇活着离开中牟县。”
濮阳泰急忙问道:“那我们何时动手?”
聂玄望见河南尹丞潘豹一行人进了城,不由得皱了皱眉,沉声道:“再等等,我估计岭南那边的人也该到了,为了调查中牟令高勉的死因,来了不少人,梁遇不会这么快离开中牟的。”
“我听说那个郗遐也在这里,他可是在江夏郡平定了张昌叛乱,要是他和梁遇联手,打乱了咱们的计划,又该如何?”
“先前郗隆拒绝了东海王的拉拢,而后郗遐婉拒了齐王的征辟,郗鉴在赵王府里做幕僚,高平郗家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只能当面去问郗遐了,他要是还不识好歹,我就连他一块杀了。”
秋风瑟瑟,运盐队伍正从城门进去,为首的那人似乎认识城门守卫,笑着打了个招呼车队就徐徐进了城。
紧跟着一个年迈的挑夫挑着担子也准备进城,两个筐子里装的是刚捕捞上来的新鲜鱼,这挑夫应该是进城去贩鱼的,却被两名官兵拦住,很快从城里走出一名收税小吏。
他负手瞧了瞧那挑夫,冷哼一声,说道:“老头儿,前些天我多收了几筐渔税,几个臭打渔的就跑去县衙闹,说我是敲诈勒索百姓钱财,要找祁县丞主持公道,害的我被上官训斥,不过这是荥阳太守下达给本县的命令,我不得不照办,你们抗税我没有收取罚银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今日你想进城去,你说这税该收多少啊?”
老者放下担子,跪求道:“官爷,草民实在是没有办法,家中生活艰难,求官爷高抬贵手,就放草民进去吧。”
“放你进城去也可以,这两筐鱼,你留下一筐。”
“官爷,这万万不行啊,草民指望着这鱼换些钱买粮食,家里好几口人都饿着肚子,官爷就当可怜可怜老朽吧。”
“我也不想看你们忍饥挨饿,可朝廷的税谁来交,国库亏空不找你们讨要找谁要去,都像你这老东西一样,拒不交税,难道要苦着陛下皇后和太子,藩王都有分封食邑,开支均由藩王自身扣除,撇开他们不说,各地的军队将士还要不要养活,朝廷百官的俸禄还要不要发放?我给你留下一筐鱼就是对你们鱼帮的关照了,你还敢在我跟前叫苦,惹得我不痛快,这两筐鱼全都抬走!”
老者一把抱住小吏的双腿,哀求道:“官爷,您不能把草民全家最后一点活命钱也抢走啊,草民求求您了。”
“臭卖鱼的,给我滚开!”
小吏抬脚就踹到老者的胸口上,然后示意守卫把两个筐子抬走,他却准备转身走开。
这时一辆犊车朝这里驶来,一袭锦袍的年轻男子撩起车帘,厉声斥道:“单仁安,你给我站住。”
单仁安回头望去,心里咯噔一下,立马迎上去,赔笑道:“小的见过江家小郎君。”
江惇盯视着他,冷声问道:“你准备把老人家的两筐鱼抬到县衙去吗?”
“小的掌收渔税,只是按照上面的意思来办事,这些刁民实在难缠,小的也是——”
“你说的这个上面指的是谁,是已经亡故的高县令,还是荥阳太守荀组?”
单仁安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回答。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中牟篇: 卡卡西的世界(二)
“你随我回鬼宅,有些事我正要向潘府丞请教,想来郗遐已经派人把潘府丞请到鬼宅了。”
江惇放下了车帘,牛车驶进城,而小狼把老者搀扶起来,又送给他一些吃食和几串钱,老者只收下那些吃食,钱却分文不要,然后挑着担子一瘸一拐的走了。
此时的郗遐已经走进花厅,吩咐人端来一盆凉水,准备洗脸,和刚赶来的潘豹十分敷衍的寒暄了两句,而蓝芩就干站在那里,郗遐只顾着洗脸,把潘豹晾在一边,这会已经快至傍晚了,郗遐却自语说用冷水洗脸是为了提神醒脑。
潘豹觉得郗遐是在故意怠慢他,心中有些不快,但郗遐是负责调查高勉一案的主审官,他只是被荀组派来协助郗遐的,暂时作为郗遐的副手,尽力配合,不过在中牟地界,郗遐想要顺利破案还得仰仗潘家人,这一点他应该很清楚。
郗遐慢悠悠洗完脸后,就让阿九把王书办叫来,不一会王书办就走进来,郗遐说道:“你去把祁县丞和赵县尉带过来。”
王书办不解,问道:“小郎君不是让赵县尉去曾家询问曾顺了,祁县丞一大早就派人把怡红院的如烟姑娘和柳桥街上那家小酒肆的雪雁姑娘都传唤到衙门去问话了,现在就把他们请过来吗?”
郗遐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直接开除了他。
王书办不甘心,又问:“小人到底犯了什么过错,您要开了小人的缺?”
郗遐脸色一沉道:“下属做的不好,是能力问题,但不去执行,就是态度问题,我只需要执行力强的下属,以后凡是我的命令,有胆敢反问的,当即开除,不再录用。”
郗遐看似谦和有礼,治下手段却很严苛,开除王书吏,就是做给旁边潘豹看的,因为王书吏就是潘家的走狗,在郗遐眼中,除了潘岳有才气之外,潘家其他人都是泛泛之辈,潘岳的哥哥潘释担任侍御史,也是贾郭的党羽。
如今来到中牟县,郗遐可不想处处被潘家人掣肘,自然要先立威,顺便给潘家人提个醒,最好收敛些,给中牟县的百姓留一条活路,就算是给他们潘家多留一条退路了。
王书吏偷偷瞄了潘豹一眼,就垂首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梁遇就和江惇一起走进来,郗遐微笑道:“梁兄,上次一别已有三年了,今晚我略备薄酒,为你接风洗尘。”
赵县尉是和步布一起去的曾家,曾宝已经搬去鬼宅,曾顺对赵县尉的突然造访略感诧然,当赵县尉问及长子曾元的事情,他都是据实回禀,不过话语间流露出悔恨之意,当初若是同意曾元纳怡红院的如月姑娘为妾,也许他就不会死在鬼宅了。
而后曾顺又带着赵县尉和步布去看曾顺的寝室,室内还有些简单的陈设,因长久不住人也未打扫,榻上、桌子上都落满了灰尘,曾顺还对他们说当年曾元为了个青楼女子忤逆他,他就把曾元这个逆子赶出了家门,至于衣物什么的,早已都扔了出去。
接着赵县尉又去了曾元的书房,而步布却让曾顺把管事詹长恭和曾元的乳娘王嬷嬷叫过来,步布在前厅问了他们一些事,然后就和赵县尉离开了曾家。
曾顺目送他们走远,又转头吩咐家仆,把备好的食盒给曾宝送过去。
天将黑时起了风,有个蓝衣商人从后门进入曾家,詹长恭直接带他走进偏厅,桌上早已摆放了美酒佳肴,曾顺见着他,便起身相迎,呵呵笑道:“士兄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我特意命厨子做了些岭南风味的菜肴,还有南海产的好酒,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士兄待会多饮几杯。”
这名商人名叫士通,是交州苍梧人,虽然他姿貌短小,不过神采奕奕,五官相貌也属中上,只是肤色偏黑,由于门牙比较大,在张嘴笑的时候,上门牙和牙龈整个都会露出来,笑起来有些难看。
曾顺恭敬的请士通入座,还亲自给他斟上美酒,将那盘蟹黄毕罗端到他手边。
每值秋冬之际,士通都会吃醉蟹和糖蟹,还有蟹羹,这蟹黄毕罗也是他平素喜欢吃的,它是蟹黄加上各种佐料之后,裹上面粉油煎而成,类似烧卖一类的美食。
士通一边品尝着佳肴,一边说道:“几年没见,你可清瘦多了,连自己儿子也管不好了,还卷进什么案子里头,被县衙的人盯上,你不是自找麻烦。”
曾顺苦苦一笑:“县衙那边要是真怀疑到我身上,大不了这张老脸也不要了,就把我家后院那点破事全都告诉他们,鬼宅的案子本就与我无关,只是没法清净了。”
“你这老货,自己的小儿子都跑去郗遐那里了,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腿长在他身上,我绑也绑不住,随他胡乱折腾去吧,反正他是不愿去岭南,我也劝不动他。”
士通神色微变,放下酒杯,沉声道:“从并州过来的那些人现都聚集在草场村,上面让我们配合他们行动,这事你怎么看?”
曾顺思忖良久,回道:“士兄,此番定然是司隶校尉派去的人秘密押解东瀛公回洛阳,那个参军梁遇快马加鞭来到这里,立刻就去鬼宅找郗遐了,却没见到押解东瀛公的人马,也许是梁遇率先过来通知郗遐提前在县城内外做好部署,并州那些人想要在中牟县营救东瀛公,此举太过凶险,很可能全军覆没。”
“虽然有风险,但还是得救,这是上面的命令,不过必须弄清楚东瀛公现今到底在哪儿,广州刺史派遣属官带领一支百余车的商队赶来洛阳送贡品,我估摸着他们明日就会抵达中牟,郗遐自然得接待他们,这样就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已经把数十名死士安插在护送贡品的随行护卫中,到时见机行事,聂玄那边应该做好了准备,虽然途中营救东瀛公失败了,但那些士兵并非精锐,聂玄的手中还握有一支精锐部队,在此孤注一掷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曾顺点头道:“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
“上面吩咐了即便救不出东瀛公,也必须在这里除掉梁遇。”士通握紧酒杯,一字一顿道:“不过他确实该死。”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中牟篇: 卡卡西的世界(三)
在另一边酒席已散,梁遇坐在正堂内神色不安,潘豹则自顾自的喝着茶,不太理会梁遇,陈郡梁氏本就算不上什么郡望,而今族中子弟更是寂寂无名,潘豹自然看不起他,何况他这个参军将司马腾蓄养私兵意图谋逆之事密报给朝廷,出卖自己的上司来换取升迁的机会,张华还真是会用人。
祁峥、蓝芩和赵用汲三个人坐在靠外面的位置,也不敢随意说话,只是时不时望一眼正在翻看卷宗的郗遐。
梁遇目光扫视着他们,颇感为难,还是开口道:“郗兄,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
郗遐端起莲子羹,喝了一口又放下,继续查看县衙卷宗,泰然说道:“若是为了押解东瀛公回洛阳的事,那就不能避开他们,中牟县的情况只有他们心里最清楚,赵县尉负责治安巡逻、搜捕盗贼,手下也有五百人,如果遇到了特殊情况,比如农民起义,规模小的他们可以自己镇压下去,规模比较大的则需要向荥阳太守求援,或者去最近的官渡军营调兵。梁兄觉得事情严重到需要调兵救援的程度吗?”
梁遇语气加重说道:“梁某死不足惜,只怕誓死追随东瀛公的那些将士会不顾一切代价袭取中牟,到撤退时必会裹挟着百姓用以掩护东赢公,中牟县的百姓过得如何,潘家人最是清楚不过得了,即便聂玄趁机煽动几万百姓造反也是有可能的。”
潘豹把茶杯重重放到桌上,冷哼一声,“梁参军这话有点危言耸听了,东瀛公藏匿的私兵都已经被朝廷收编了,逃走的那点残兵部队如何袭取中牟县,这里可是荥阳郡治下,离洛阳很近,不是像并州那样穷山恶水的地方,他们要是敢来,就将他们全部歼灭一个不留。”
梁遇眼底绽着寒芒,目视着他道:“潘府丞,东瀛公手下心腹将领聂玄从并州带走了一支精锐部队,少说也有三千兵,可中牟县根本没有任何兵力,如果聂玄的内应混入城中,控制住城门,精锐部队打进来,难道要靠县尉手上的治安队去迎战吗?驻守官渡的兵力并不多,勉强能借给你们一千兵,即便是派人去向荥阳太守求援或者调兵,来回最快也需要两三天的时间,我不妨给你交个底,暗押东赢公的人马明日就会到达中牟,你觉得聂玄他们还会继续等下去吗?”
郗遐剑眉微蹙,问道:“梁兄,你如何断定聂玄准备在中牟县营救东瀛公呢?”
梁遇正颜道:“沿途他们已经有过一次营救行动,失败后就再没有任何动静,可据我所知,聂玄手中还有乌骑和羯朱两支精锐,个个骁勇,那次营救时却没有出现,他们保存实力,多半是想用尽所有力量作最后一搏,在荥阳郡地界动手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我们不得不早做防范。”
有一支二三十人组成的挑夫队伍于傍晚时也进了城,他们是从官渡那边过来的,在城内交割了货物,这些挑夫是小地方的镖队,东拼西凑的一伙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有的是农户,有的是街头小混混,无非是为了多赚一份收入好过活。
他们中有几人得了工钱就找了一家小食肆,点了些最廉价的饭菜,凑钱喝酒,有的说明日出城前给家里人买些东西,有的说今晚在来福客栈睡大通铺,要看好自己的包袱,留心小偷,还有的说在城里逛一逛再走。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指了指蹲在对面酒肆门口啃干饼子的那人,摇头道:“走了这一路,我都没见他跟什么人说过话,手上有了钱他还啃那又硬又干的饼子,我刚才想要拉着他跟咱们一块吃饭,他竟说自己没钱。”
另一人就着一盘薤头吃蒸饼,也伸头往外面看了一眼,吧唧两下嘴,说道:“虫儿,我看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眼神里透着一股狠劲,就好像从小在狼窝里长大的,八成他以前是干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最好别招惹他这种人。”
酒肆早已打了烊,那男子啃完了饼子就抬头望着夜空发呆,被云层遮住的月亮偶尔露出一点光辉。
他就是石冰,云梦城破时,军师西门孜率领数百残兵战至最后,而他却命令石冰突出重围去找杨霄和杨虎他们,因为当时郗遐正在集中兵力对抗马武和黄林,包围网还没有形成,所以石冰能够从郗遐布防的空隙中冲出去,再加上城外道路也没有布置多少兵力拦截,这使得石冰能够成功突出重围。
西门孜为了掩护石冰逃出城去,不惜牺牲自己,为的不是让石岩山寨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爱惜石冰是难得的帅才,治军有方,懂得量才使用,还会培养新人,对待手下将领恩威并施,日后可以辅佐杨霄干一番事业,故而西门孜要拼命保住他。
从始至终西门孜只效忠杨霄一人而已,他选择与城共存亡,为了防止张昌把杨霄供出来,甚至还亲手杀了他,西门孜不会背叛杨霄,所以他没有退路。
张昌麾下五虎将只有两个人存活下来,除了石冰,就是归降朝廷的褚无涯,平息江夏叛乱后,郗遐就启程北上了,关于追捕叛军将领石冰的事情就交给荆州刺史周伯仁了,不过襄阳也发生了一些事,周伯仁还得先安抚民心,稳定荆南地区,石冰并未赶往襄阳,而是乔装混入流民队伍中,悄悄离开了荆州。
路过豫州时,石冰看到许多流离失所,忍饥挨饿的灾民,有些好心的大户人家会施粥,不过更多的大户都是囤积粮食,逼得百姓最后不得不变卖自己的田地。
当石冰好不容易排队领到一碗稀粥时,就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饿得晕倒在地,他忙走过去,把那碗稀粥喂给她喝了,等小女孩苏醒过来,他就安静的离开了。
石冰身上没有什么盘缠,风餐露宿的,在他躲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避雨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位老妪,只见她弓着腰,只有三四尺高矮,一手撑着伞,一手挎着篮子慢慢走过来,从他身前经过,老妪发现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还伸手接雨水喝,她便略停下步子,揭开篮子上盖着的那块布,从里面拿出一张饼子,递给他,呵呵笑道:“小伙子,雨下得紧,你怎么还不回家去?”
“我的父母很早就死了,我的结拜大哥被砍了头,手下的兄弟也都死了,我已经没有家了。”
“傻孩子,在这世上总会有牵挂着你的人,你迟早会找到自己的归处。”
“不会有人思念我的,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去杀掉那个人。”
老妪叹息一声,继续朝前面走,口里还念叨着:“可以杀坏人,但不能杀好人,坏人是杀不完的,许多时候好人也是救不了的,杀来杀去,就找不回原来的路了,思念你的人所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归宿,一个人要是没有归宿的话,这辈子会很可怜的。”
“归宿那种东西,我才不需要。”
到此刻石冰仍然这样认为,他重新带上斗笠,朝着与来福客栈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要杀的人就是郗遐。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中牟篇: 卡卡西的世界(四)
正堂内有人沉不住气了,狠狠一拍桌子,问道:“郗遐,你现在让我们潘家上哪里去弄两千兵来?”
“没有的话,那就委屈潘府丞集合所有的家丁还有护卫去守城门了。”
“你欺人太甚,我们潘家凭什么听从你的调遣,除非荥阳太守亲口下发命令,不然——”
“潘府丞,不用搬出荥阳太守来压我,我是奉旨持节前来中牟县查案,可调动郡府军队及其周边驻军,镇压起兵叛乱者,要是涉及到官员贪腐,也可直接拿下。”
这时江惇从后堂走出来,双手捧着圣旨,轻轻往桌上一放。
潘豹看后微微怔住,不想郗遐执符节来此查案,只得按耐住怒火,呷了一口茶,态度立刻软化,说道:“潘家勉强能凑出一千部曲,再多也没有。”
“你当我这里是什么集市,还讨价还价,潘家少说也养着三千私兵,再算上各处庄子上的佃农,你说拿不出两千兵,要是中牟县真的发生民变,你们潘家也休想撇清干系。”
郗遐不容潘豹争辩,转头看向祁峥他们,正色道:“明早祁县丞派人去城外的草场村和逐鹿村等村子巡视,一旦发现可疑之人,立刻逮捕,赵县尉带人去巡查城中客栈及食肆酒肆,至于城外驿站那边的情况,就交给蓝主簿和洪督邮了。”
洪信是跟着潘豹一起来的中牟,督邮为郡属吏,从字面上来看就像个邮差一样巡视监督治下各县,相当于书掾或曹掾,虽然官不大,但能代表太守督察县乡,督送邮书,追捕盗贼,审理诉讼等,这种人专会狐假虎威,昔年刘备就怒打督邮二百大板,而今洪督邮在宴席散后,就以另有公事在身为由早早离开了鬼宅,先回驿馆去了。
驿馆也分为前后院落,前院主要是办理接待、通信、运输等事务的场所;后院才是宾客下榻之处,马厩安排在大门之旁,转运物资的仓库也设在马厩附近,院落为廊院式布局,有廊环绕整个驿馆,行走可蔽风雨,馆内有供驿丞住的邸,也有给使者和驿夫住的房舍,都很简陋。
而洪信所住的房间虽然陈设简单,但并不简陋,就连擦脸帕都是用岭南所产上等的棉布,因为他作为上差巡视郡县,待遇自然不同,驿丞还很是殷勤的送来了茶点。
只见一名青衣小吏凝神坐在那里,洪信却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停下来转头望着那名小吏,问道:“晁兄,你能不能再把话说的明白些?这里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晁敬宗微笑道:“洪信,你就是一个自作聪明的粗人,荥阳太守派潘豹来中牟县可不只是为了协助郗遐调查鬼宅诅咒的,而是为了押解回洛阳的东瀛公司马腾,要是东瀛公真的在荥阳郡内被人救走了,朝廷查问下来,荥阳太守也可推卸责任。”
洪信愕然道:“难道东瀛公的部下真的准备在这里动手?”
晁敬宗慢悠悠喝着茶,“只能说有这个可能。”
洪信也坐了下来,思忖半晌道:“中牟潘家可是不好惹的,潘岳在洛阳依附的可是贾侍中,依我看,郗遐如今奉旨来中牟查案,暂行县令之职,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郗遐也撇不清责任。”
晁敬宗眼神里透着冷漠和锐利,说道:“郗遐是裴侍中举荐过来调查高勉的案子,等案子查清之后就会返回洛阳,担任尚书郎,可梁遇来到了中牟,原本简单的事情演变成了复杂的局面,我想他为了全身而退,一定会把潘豹推到前面遮风挡雨,荀太守的背后是颍川集团,中牟县的事他不会管,也不想得罪朝中某些人,派潘豹来中牟是最合适的,让自己置身事外,而你可要当心了,郗遐是个厉害角色,别被他拿捏住了。”
洪信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可不是那个暗弱怕事的蓝芩,事事都得听命于郗遐,我只是荀太守派过来巡察县乡民情的。”
晁敬宗又对他笑了笑:“话我也已经带到了,这件事你自己斟酌着办就是了。”说着站起身就要离开。
“晁兄,这到底是枣常侍(枣嵩)的意思,还是博陵公(王浚)的意思?”
“我是从许昌来的。”
枣嵩任散骑常侍,早已从许昌返回洛阳去了,他点了点头,沉声道:“那就是博陵公的意思了。”
“你只要把事情办好就行了,其他的没必要知道太多。”
洪信微微点头,目送他离开驿馆后,又开始思忖起来,晁敬宗现为镇守许昌的博陵公王浚的幕僚,他是颍川长社人,与枣腆枣嵩兄弟俩交情很好,而洪信就是由枣嵩引荐给荀组的,因为荀家和枣家同为颍川派系,又有着姻亲,洪信才得以任荥阳郡督邮一职,说到底他是枣家的人。
而如今枣嵩和博陵公王浚之女联姻,使得两家利益捆绑到一起,在洪信来中牟之前,就收到枣嵩的书信,让他密切关注押解东瀛公司马腾的军队行踪,这也是晁敬宗交待他的事。那么博陵公又想要做什么,是救人还是杀人?
祁家宅邸坐落在城东余巷,邻近弄琴巷,居住在此的多是士族,县令高勉和主簿蓝芩的宅子都在这里。
冷冷夜色中,一道黑影掠过高墙石檐,身轻如燕,这是高勉的府邸,他很快翻窗进入一间书房,移开桌上的香炉,小心翼翼的从墙画后面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长方形木匣子,轻轻打开,里面放着一把剑,他匆匆用黑布将剑包裹住,顺势把剑背在背上,欲要离开之时,一名护院推门而入,他躲在门后,迅疾拔出短刃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一刀划过他的脖颈,然后飞身就要逃走。
在庭院里,却站立着一个面庞清瘦的年轻男子,像是在等着他似的,挡住他的去路,说道:“你怎么知道思召剑藏在何处,看来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潜入这座宅邸了。”
那人当即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管老子的事?”
年轻男子正是曾宝,今夜郗遐故意把负责看守的衙门官兵全都调走了,只留曾宝在高家宅邸,没想到真的有小贼大胆闯进来。
曾宝冷笑道:“我不是什么东西,我叫曾宝,我守在这里是为了找出杀害阿兄的真正凶手,所谓宝剑配英雄,你这个盗贼偷了宝剑又打算送给谁呢,高县令该不会是你杀的吧?”
第二百四十九章 少年傀儡师后篇(上)
“我万器只偷东西,不杀人。”万器拔刀疾冲过来,阴阴笑道:“但跟我抢东西的人,都得死。”
刀光一闪,正要迫近曾宝的咽喉,曾宝双脚蹬地跃起,踏树上冲,然后翻转而下,双脚夹住他的脖子,身体在空中飞速旋转,将他整个人甩飞的同时,顺势从他背后抽出了那把剑。
万器一个乌龙绞柱迅速起身,落地稳住身形,拔出弯刀,扑将上来,曾宝闪身避开锐利刀锋,也未拔剑,只是用剑鞘击中其肩部和腹部,万器退后几步,同时掷出一支飞剑,曾宝迅疾用剑挡开。
万器再次挥刀袭来,由上至下斜劈曾宝持剑手腕,动作犀利,来势凶猛,曾宝旋身闪躲,万器忽而刀锋一转,直接劈向曾宝的面门,他猝然爆起发出的全力一击竟被曾宝以剑鞘挡开,从开始到现在,曾宝都没有拔剑出鞘,万器也没能伤到他一分一毫。
万器自知敌不过他,虚晃几招,又连掷三枚枣核箭,就要跃上假山翻墙而逃,不料曾宝飞身上树,十指微动,两个穿着盔甲的悬丝傀儡就从假山里跳了出来,锁链刀直抡过来,万器以为他们是埋伏在这里的官兵,可是望见他们双脚离地,漂浮而来,万器不禁大惊失色,叫道:“你们是人是鬼?”
忽然曾宝纵身跃下,迫近他,左手抓住其持刀手臂腕部,这股强大的力道牢牢控制住他的持刀手臂,弯刀被迫坠地,曾宝身体猛然左转,右手成鹰爪状瞬间锁住其咽喉,拖着将他按到石桌上,拿剑鞘抵住他的后脖颈,说道:“万器,他们两个既不是人,也不是鬼,那么你是想做人还是做鬼呢?”
“小郎君,我们做贼的也是生活所迫,就顾不得报应了,小郎君要杀我易如反掌,不过我觉得小郎君是心地良善之人,不轻易杀人。”
“你的这些花言巧语还是留着跟牢头说吧。”
曾宝只管抓人,审问的事还得交给郗遐,当即招手叫来几名护卫。
“真是蠢材,连个傀儡都分辨不清,你偷取的这把思召剑是赝品,高家的思召剑岂是你这种小贼能轻易偷走的?”
步布负手走来,几名护卫早已将那贼人捆绑起来,步布眯起眼笑道:“你左眼上有一道刀疤,应该就是那个当年去鬼宅偷东西的小贼了,那时蒋瑞还活着,你去鬼宅偷了什么贵重东西?蒋瑞还专门去县衙报了案,可惜县衙的人办案不力,没能抓到你。”
万器是这一带有名的盗贼,郗遐在翻看县衙旧年卷宗时,发现蒋瑞曾因家中财物被盗告到县衙门,不过最后县衙也没能擒获盗贼,此案也不了了之,没过多久蒋瑞和宠妾就双双殉情。
万器诡异地笑道:“那次我什么也没偷到,蒋瑞却故意跑去县衙说自己家中被盗,这样栽赃我,害的我没法再待在中牟县,还是老天有眼,他很快就死在那座宅子里了,这算不算是报应?”
“你潜入高家偷取宝剑,被我们逮个正着,这次可没有人冤枉你了。”
步布半开玩笑似的说道:“改日我会去大牢里看你的,这两天你待在牢里好好想一想有关蒋瑞的事情,如果你能提供给我有用的线索,我会考虑让祁县丞对你从轻发落。”
在万器被几名护卫带走后,步布又与曾宝说了些事,就先返回鬼宅了。
高勉的妻子潘莹已被潘伯武接回潘家祖宅调养身体了,后院内只剩下高勉的几名侍妾,倒是比前一阵子安静许多。
曾宝怅然的走进高家后院的那片桂树林,桂花静悄悄的开放了,夜风吹来阵阵馨香。
曾宝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林子深处,发现林子里还有一些奇石,他好奇的走到一块骏马奇石跟前,其表面附了一层碧绿色的青苔,月光透过林子照射在奇石上,更增添了几分灵气和神秘感。
石虽不言,幽人却自谙其深意,不过此刻的他完全没有兴致欣赏奇石,听步布方才话里的意思,中牟县马上要起风浪了,本来这里是一座安逸的小县城,可自从有了鬼宅诅咒,一切都变了,连人心也跟着变了。
他沿着小径漫无目的的走着,在一株长倾斜的桂树下,他停下脚步,纵身跃起,伸手摘下一片树叶,双脚稳稳落地,倚着树干,把树叶含在嘴里,吹着哥哥曾经教给自己的曲子。
明明是一首节奏欢快的曲子,被他吹出来却总透着淡淡的哀伤。
夜幕下,曲子戛然而止,曾宝望见一个黑影渐渐向他靠近,那人头戴斗笠,手握环首刀,厉声问道:“郗遐在哪里?”
曾宝打量着他,心想他是何时潜入的高家,不由得敛容问道:“你深夜无故闯入高府,意欲何为,难道你也是贼?”
“告诉我郗遐现在何处?”那人又问了一遍,语气更加冰冷。
曾宝把树叶攥在手心里,冷静的看着他,“你说的这个人我并不认识。”
“我刚才望见步布从这里离开了,他和郗遐是一伙的,那么你也是郗遐的同伴了,我可以先杀了你,再去找他们。”
“你想要杀郗遐?”
“他杀了我无数的兄弟,所以他该死,你带我去找他,我就会放你离开。”
曾宝张开手掌,被捏烂的那片树叶无声无息地落地,他幽幽道:“在查明兄长的真正死因之前,郗遐还不能死,你想要报仇的话,那就等他破解了鬼宅诅咒,抓到杀人凶手之后吧。”
“我没有耐心等。”
“那么你就动手吧,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不会在这里被你杀死的,你也绝对不可能杀死郗遐,在我看来,他是个愿意做事的人,也是个好官,他不该死。”
那人微微抬头,眼神很黯淡,还充满戾气,他就是石冰,其实他并不想杀无辜的人,可曾宝说的这番话彻底激怒了他,在他眼中,郗遐就是欺压百姓的世家子弟,使奸计夺回云梦县,晋廷就没有好官,王公贵族子弟穷奢极欲,如同蛀虫,百姓的日子除了艰难还是艰难,高门子弟除了享乐还是享乐,郗遐和他们一样。
石冰纵身跃起,环首刀向下猛力一劈,轰的一声前面的两棵树皆被劈成两半,漫天木屑,忽然间半截树干直接砸向曾宝,曾宝一脚踢碎树干,拔出佩剑,迎上那凌厉的刀芒。
第二百五十章 少年傀儡师后篇(下)
石冰善用马槊,因他力大神勇,马上作战时常举马槊将敌将刺穿,然后高高地将死者举起,用以震慑敌军,除此之外,他在率军攻打穆家庄园时佯装败退,一手顿槊于地,引得官兵前来争抢,由于插入地面太深,根本无法拔出,石冰就趁他们拔马槊之际,张弓搭箭,一箭连射三人,当时穆廷玉领兵追击,误入埋伏,险些就成了他的箭下亡魂。
这杆马槊是张昌送与他的,他甚是爱惜,不过马槊长且重,只适合用来对付敌方全身披挂的重甲骑兵,他此番前来并未携带马槊,只带着平常练武所用的环首刀。
石冰整个身体仿佛螺旋桨一样飞速旋转,曾宝用眼睛根本无法捕捉到环首刀的挥动方向,他迅速将剑柄插入剑鞘,合成一把长矛,双手持矛提升速度的同时,还能扩大攻击范围,短时间内尚可抵御石冰这种狂风般的刀法。
剑与刀剧烈碰撞在一起,火花迸溅,像夜空里散落的星光,石冰手腕突然发力,把环首刀甩出,在半空中飞速旋转,渐渐转动到曾宝头顶上方,曾宝向后仰身,剑不由自主的随环首刀的转动而转动,锋利的刀刃朝他的双眼横扫而来,他侧空翻避开后,却发现环首刀已经再次回到石冰手上。
曾宝眼眸之中凌厉精芒闪现,剑锋如闪电般划过地面,荡起尘土如烟,遮蔽月光,林子间显得迷蒙黯淡,石冰微闭双目,曾宝却将另外的半截树干踢至空中,然后纵身挥剑狂劈,树干刹那间变成一支支利箭,齐刷刷射向石冰。
石冰身体移动好似龙卷风,飞箭还未触及到他的残影,就全部坠落。曾宝唇畔噙着一抹轻笑,双脚蹬地,飞身跃起的刹那,右手指间金丝微微闪着点光,他立于骏马奇石上,双手开始操控藏于暗处的悬丝傀儡,这五个傀儡是曾宝提前准备好的,他还在试验阶段,之前他最多同时操控三个傀儡,如果石冰今夜没有闯进这里,那么曾宝此刻或许正在练习操控这五个傀儡。
“我正愁找不到好的陪练,偏偏你就来了,那么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新玩法吧。”
曾宝张开双手,五个穿着铁甲衣的傀儡迅速将石冰包围住,石冰不知曾宝在玩什么把戏,但是他已经不想在这里耗时间了,准备横扫过他们就冲出去杀了那小子。
其中一个傀儡率先变身,脸部从中间裂开,左右两面都装有飞针发射筒,双臂伸出成银索鹰爪,正面攻其胸口,背后铁制蝎尾同时甩过来,腿上缠绕着金丝软鞭,飞速袭来。
这样的多重攻击,石冰从未遇到过,他挥刀挡开蝎尾后就闪避到一块像人头的怪石后面,这个接近圆形的石头上有一处像鼻子的凸起,他左手不经意间触到那个地方,在观察其他傀儡变身之时,竟有些紧张,手便用力抓住凸起的地方,却意外发觉它可以旋转。
猛然间听见地面崩裂的声音,曾宝也停止了操控傀儡,人头怪石开始慢慢移动,石冰飞身上树,朝怪石下面一望,竟是一条秘密通道。
曾宝一跃而下,思忖道:“高勉的府邸竟然也有密道,我倒很想知道这密道通往何处。”
石冰看此情形,也无心与他的傀儡继续打下去,在官兵赶来支援之前,他还是尽快撤离此处为好,从桂树上纵身跳下,环首刀柄上系着的红绳如意结却突然断开了,偏偏还掉落进那条密道里,这个如意结是李诗音亲手给他编的,从未离身。
曾宝打着灯笼就要进入密道,石冰赶紧跟过来,在他身后说道:“那件东西对我很重要,如果找不到了,我绝对会杀了你。”
曾宝头也没回的笑道:“好啊,待会你可以继续当我的陪练了。”
有个人影在林间晃动,在曾宝和石冰进入密道后,那个人影很快就消失了,一只夜行鸽在空中掠过,高府又恢复了平静。
祁斯的母亲出自中牟任氏,汉末任峻携宗族、宾客以及家丁百余人追随曹操,积极推广屯田制,在官渡之战时,任峻负责军备和粮草运输,屯田由枣祗提出,却是由任峻来完成,可谓劳苦功高,深受曹操器重。
相较历代显贵的乐安博昌任氏,中牟任氏在任峻之后就渐渐没落了,不过任氏一族到现今也还有几百部曲,与祁家的部曲合在一处,足有八百兵力,到时他们都会听从郗遐的调遣。
“鹊仙苑是个什么地方?”
文澈是傍晚才抵达的中牟,直接就来祁家了,祁斯想着他连日赶来这里,自是又累又饿,便让人去厨房把刚煮好的枸杞米酒端来一碗给他喝,顺便再拿几张馅饼和爽口小菜过来。
文澈问及的鹊仙苑是桑朓的一处私宅,桑朓是河南郡人,祖上桑馥在曹魏任乐师,官至太乐丞,桑家人精通音律,桑朓在府中豢养的歌姬舞娘在本地很是出名,除了用来招待贵宾,他也时常把这些歌姬舞娘送与洛阳那些豪门权贵。
“桑朓在今年初就搬离了鹊仙苑,那处私宅已经空置大半年无人住了,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文澈拿起馅饼略觉有些烫手,又放回盘中,笑道:“我在过来的时候望见有人走进鹊仙苑,难道是这个桑朓又回来了?”
祁斯摇摇头,“听潘伯武说桑朓好像去洛阳了,你看到的人应该不会是他。”
“那就是有人租住他家的宅子。”
祁斯无所谓的说道:“也许吧,反正我与桑朓也不是很熟,他那个人太势利,把那些家妓当作攀附权贵的工具,肆意转送他人,根本看不上我们这样的小士族。”
“你说的那个会操控傀儡的病秧子守在高勉的府邸,他倒是成了郗遐的好帮手。”文澈喝了几口米酒,略想了一下,又问道:“高勉的这座宅邸是去年到任没多久购置的,那么这宅邸原先的主人是谁?”
“好像是一个商人,不过他四处做生意很少住在这里,高勉来到中牟后一眼就看上了这处宅子,马上命人找房牙子联系那个商人,很快买下来住了进去,其实前任县令都是住的官舍,高勉是世家子弟,享福享惯了,他自然不会住那种官府福利房了,更不会租房子住,自从他到任后,就没去过几次县衙,估计连县衙的属吏都认不全,依我说,他根本不是来当县令的,而是携姬妾到这里游玩的,没想到却死在了这里。”
第二百五十一章 即将开始的大乱斗(一)
“杀人总会有个理由,或为报仇,或是为民除害,不过想要刺杀一个县令也是有些难度的,高勉没有住在衙门内院,而是另购房产,府上的护院少说也有数十人,会在夜晚轮流值班,平头百姓潜入宅邸都很难,何况在杀人后不被发现全身而退,所以说杀高勉的真正凶手只能是两种人,他的同僚或者他府上的人,当然他们背后说不定各有势力,毕竟陈留高家也是不好招惹的。”
祁斯听后微微点头,“那个抱狗的丫鬟小翠已经从高府逃走了,郗遐正派人四处找寻,至于县衙其他属吏,短时间内也查不清,而且明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晓,郗遐这会恐怕也在和江惇、步布商议城中防御部署等事宜。”
文澈简单用罢饭后,就和祁斯来到书房,祁斯早已备好中牟县城防图,文澈掌灯细看,四座城门、衙署、粮仓、监狱及各街市里巷分布,都有详细标注。
中牟历代都是军事要冲之地,北部有一条横贯东西的渠水,其他细小河流大多是汇入渠水,剩下的则是注入圃田泽及萑苻泽,春秋时郑国的一次奴隶起义就是在萑苻泽。
中牟县东北有官渡,水塘遍布,百姓多已打鱼为生,县南则以种植为主,经常是南旱北涝,一旦庄稼收成不好,县衙小吏就会增加渔税找补。
文澈手指触在图上某一位置,剑眉微蹙,沉声道:“你傍晚前收到的消息,有个线人死在了萑苻泽附近,难道那些人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祁斯的神情在明暗光线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无奈的苦笑,里面深藏着内疚和自责。
因为死的人就是窦构的儿子宗载,这个名字还是祁斯给他取的,宗载一直是祁斯的随行小厮,在窦构死后,宗载主动提出要去做线人,顺便追查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祁斯就把他安插到驿馆负责打探消息,他不过十六七岁,还没有娶妻生子,也没有来得及报杀父之仇,就这样惨死,祁斯感觉愧对窦构,没能保住他唯一的儿子。
祁斯此刻把所有的情绪压了下去,淡淡说道:“还是我太大意了,应该多派人手过去驿站那边的,他临死前在地上留下莫愁里三字,那些人很可能就藏匿在城南的莫愁里。”
文澈继续伏案看着城防图,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你马上去找郗遐,现在城内还没有什么动静,他们要是早有预谋的话,也快该活动起来了,明日你只需把郗遐吩咐你的事办好,其他事我来做,宗载的死只是个开始,也许城中还会有人丧命的,不管是姚长林,窦构,还是宗载,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他们白死。”
秋日的清晨微凉,薄雾氤氲,牟山下栽种着一片柿子树,树上缀满了一盏盏橙黄色的灯笼,秋风一吹,散发着甜甜的气息。
巳时左右,由千余官兵护送的贡品车队已经陆续行驶到中牟县城东郊四里的驿站,车上悬挂着旗帜,皆书进贡字,此番进献的贡品中除了有杂香细葛蕉布、明珠、大贝、玳瑁、孔雀和五色鹦鹉等珍奇,还有白鹿一只,贡马数百匹。
广州刺史滕并为了讨好司马衷,特意进献祥物白鹿,想要凭献宝之功入洛阳为官,重新得到朝廷重用,其父滕修仕吴为将,担任广州牧多年,后来投降西晋,职务不变,仍镇广州,不过滕并与父亲不同,不愿只做个偏远之地的封疆大吏,更想要入值枢机,这次正是个绝佳的机会。
司矩是广州刺史滕并的属僚,负责护送贡品,这一路还算顺畅,只是北上途中下了几场大雨,像白鹿这样的祥瑞珍禽若是淋了雨生了病,倒是难办的很,随行的饲养员建议在此休息一日,蓝芩一大早就赶去驿站接待他们,额外添置的饭食草料自然又是公款消费,护送贡品的军队都暂时驻扎在东郊,而押解东瀛公的两千人马的军营则驻守在北城门外。
班甫担任兵曹从事,隶属于司隶校尉,是许奇的心腹,许奇派遣他带领两千人马押解东瀛公回洛阳,是他吩咐梁遇提前赶来中牟县通知当地官员早做防备。
班甫比司矩一行人早到中牟县,他已经把东瀛公暂时关押到城中一秘密宅邸中,这宅子的主人正是司隶校尉在中牟县安插的耳目赵用汲,并让梁遇亲自看守。
“班兵曹,一路辛劳了。”
潘豹含笑引着班甫走进衙门议事厅,郗遐刚才就在这里分派兵力去守四处城门,不过很快就和步布、祁斯离开了县衙,只留下潘豹在这里接待班甫。
“高勉死了,如今中牟县是由谁主事,潘府丞到这里只是协助郗遐查案的,这里的事你能承担得了吗?”
班甫出身于扶风班氏,儒学世家,虽然班氏家族没落,但是他对喜好追名逐利,趋炎附势,和石崇一起讨好权臣贾谧的那些人无甚好感,潘岳也在其中。
潘豹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神色微变,说道:“班兵曹,郗遐是奉旨持节到中牟县调查高县令一案,在这里谁都得听从他的差遣。”
班甫抬眼望向潘豹,又问道:“既然如此,那我来到县衙已等候多时,他为何避而不见?如此怠慢我等是何道理?”
潘豹干笑两声道:“班兵曹有所不知,他年纪虽轻,但态度傲慢,昨日就把一名书吏开除了,就因为他多问了一句,别说我了,就连荀太守他也未必瞧在眼里,他能摆这么大的架子,还不是因为朝中有裴侍中在。”
班甫冷哼一声,“郗遐仗着平叛张昌有功,就这般目中无人,恐怕连他的叔公行事都不敢如此嚣张,快去把他找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若是迟些出了什么岔子,这责任全都由他一人来担!”
一般来说贡品车队经过,沿途官员都需迎护,确保贡品完好无损,不过眼下郗遐更关注的是营救东瀛公的人是否已经暗藏在城中,或许还会有其他的势力搅和进来,朝中谋逆余党最不想看到东瀛公活着回到洛阳。
昨晚曾宝和石冰顺着密道就来到了鹊仙苑的一间闺房,房内落了许多灰尘,曾宝又把鹊仙苑各处搜寻了一遍,什么人也没发现,只在石阶上捡到一个花满春的木牌,这是一家城南的下等青楼,嫖客大多是小混混、脚夫伙计等草民,这个木牌多半是某人匆匆离开鹊仙苑时掉落在这里的。
第二百五十二章 即将开始的大乱斗(二)
石冰找到红绳编的如意结后,就速速离开了,曾宝也没有再拦阻他,而是直接回鬼宅把鹊仙苑的事情告知了郗遐。
莫愁里和花满春都在城南,郗遐一身布衣打扮,坐在路边茶摊剥着软软的柿子,一大早洪督邮就叫人送来一筐新摘的柿子,说这是荥阳地界的土产,柿子又软又甜。
可是郗遐不喜欢吃柿子,只是看见坐在他身边的六七岁女童正啃着糟糠窝头,便给她一个柿子,她咧嘴一笑,看得出她很开心,然后低头小口小口的吸溜着吃柿子,样子很是可爱,雨轻七岁时坐在郗遐身旁也是这样吃柿子的。
祁斯在这里有几名暗桩,很快就查出持有那木牌的人是个本地浪荡子,叫闾波,昨天看上了花满春新来的姑娘品香,便带她出去了,至于他们去了哪里,老鸨也是不知晓的。
昨晚还有几个客人带花满春的姑娘到外面过夜了,其中有个从外地来的挑夫,叫虫儿,那人长的很是魁梧,并州口音,虽然是脚夫打扮,但说话间带着威势,花钱也大方,直接挑了三个姑娘带走了,倒是有些奇怪。
郗遐听后笑了笑,“只怕这个叫虫儿的挑夫已经死了。”
没过一会步布疾步走来,皱着眉说道:“昨晚有个挑夫死在了城南的谒舍附近,赵用汲在沿街巡查商铺和邸店过程中发现有一支两百余人组成的运盐商队今早突然消失不见了。”
郗遐没说什么,只是擦了擦手,然后站起身走回牛车,步布急忙问道:“要不要把莫愁里的出口封锁起来,加派人手搜寻那些人?”
“杀了人以防暴露行踪,他们应该早就离开莫愁里了,挨家挨户的搜查,岂不扰民,引起城内骚乱,对那些人反而是有利的,你不妨想想他们的目的都是什么,我可不会浪费兵力满城搜捕他们,就让他们来找我好了。”
郗遐坐上牛车,对阿九淡淡说道:“回鬼宅。”
城西一处偏僻的货栈里,几个粗壮大汉正把东西从几辆牛车上搬下来,这是贡品车队里夹带的一批兵器,包括刀剑弓弩箭矢,还有号炮和火油,他们此次营救行动是由士通暗中提供给他们兵器和粮草。
前来货栈送物资的人叫做果行,是士通的手下,他走到正在检查兵器的男子身旁,恭敬的递上一盒黄皮果做成的蜜饯,堆笑道:“这是岭南黄皮,我家主人让小的拿来给康将军尝个鲜。”
“如此珍贵的蜜饯和凉果,都是作为贡品献给朝廷的,何况公爷还被关押着,我看你家主人心情不错,可是找到了公爷被关押的位置?”
说话的男子头戴包巾,面容威严,他叫做康芝,和濮阳泰同为聂玄的部下,这次就是由他带领二百余人潜入城中实行营救计划,聂玄和濮阳泰则各领一队人马在城外等候消息,若康芝行动失败,他们就会趁夜袭城。
康芝本来就对士通这样一个岭南商人没什么期待,他能够提供的帮助也只有这些了,康芝此刻说话的语气很是冷淡,难免还是有一丝失望。
果行近前回道:“盒内藏有一份中牟城防图,主人让我转告康将军,务必耐心等待,天黑之前他一定会设法打探出公爷的关押地点。”
康芝沉吟一会,便道:“你回去提醒士通,郗遐善于使诈,别中了他的圈套。”说完示意手下从果行手中把那盒蜜饯接过来。
果行匆匆离开后,康芝就在院中挥舞一对铁戟,笃定的眼神里透着悲壮之感,他接受了这项营救任务,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他活着离开中牟的机会都很渺茫。
明知如此,他仍然选择这么做,那是因为濮阳泰曾经在战场上救过他一命,他愿意替濮阳泰执行这项任务,如果真的死在这里,就当是还了救命之恩。
快到午时了,康芝把那对铁戟交给手下,然后瞥了一眼跪在廊檐下的副将,他就是昨晚去花满春的男人,已经跪在那里很长时间了。
他杀死虫儿是因为虫儿无意中看到了这家货栈店主,也就是曾顺的管事詹长恭,这并没有错,只不过他利用虫儿的身份去青楼,还带三个女人回来,在这紧要关头还惦记着玩女人,康芝惩罚他,也是怕他误了今日大事。
“我把那三个女人带回来也是为了给兄弟们泄泄火,玩过了就把她们顺手杀了,其实有个叫品香的姑娘长得很俊,还是个雏儿,我本想着把她带来伺候大哥的,可惜被一个有钱的小子抢走了,那人出手比我还阔绰,竟然也去下等青楼找姑娘,真是奇了怪了。”
康芝试了试弓箭,一支羽箭直接射进树内,他不禁冷哼一声,“那人也在刻意隐藏身份,恐怕是冲着公爷来的。”
“早知道昨晚连着他一块杀了。”
“龚奴,不可轻率行事,大家如今都藏在暗处,杀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反倒得不偿失了。”
康芝听着树上的乌鸦叫越发心烦,抬了抬手说道:“你别跪着了,去把树上的乌鸦窝都给我拆了。”
龚奴这才站起身,看康芝仍旧阴沉着脸,他也没敢多问,赶紧爬上树拆乌鸦窝。
在鬼宅东院植有一片翠竹林,林间盖有二层小楼,灰瓦白墙,显得诗意万千,楼下空置,楼上则设有一间琴室。
郗遐静坐室内,临窗冥想,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朝窗外望去,却是林间三两只野雀从窗前掠过,风吹竹动,夕阳斜照,透出斑驳的光影。
既然有琴室,琴案和琴谱,却没有摆放古琴,这着实奇怪,曾宝告诉郗遐,他的兄长不会抚琴,这幢小楼原是蒋瑞命人修建的。
前两日冉起眼看着靠院墙的牛棚年久失修快要倒塌了,便临时起意叫来弓绩他们动手重新搭建一个牛棚,却意外的从地里挖出来一把古琴,步布还笑说牛棚藏琴,蒋瑞真是玷污了这把琴。
这把断了弦的古琴是由吴丝蜀桐所制,也算是上等古琴,郗遐便给它换了琴弦。
室内沉烟袅袅,郗遐轻抚吴丝,开始调试琴音,时而发出几声悦耳的琴音,他的脑海中再次想起那几句话来,‘小弟偶然得琴,无非仓储密室,岂比在君手,吟奏妙音,所谓良琴配知己,故将此琴相赠,望蒋兄笑纳。’
这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里面的几句话,信纸为高档竹纸,应该存放时间很久了,纸张已经泛黄,写这封信的人也许是蒋瑞的好友,那么他到底会是谁,这封书信夹在曾元手抄本《诗经》里面,而这本《诗经》却被压在漆琴案下面,或许曾元在这鬼宅里发现了什么,才招来杀身之祸。
郗遐噙着笑自语道:“鬼宅诅咒之谜还未解开,各路人马倒是齐聚中牟了,今夜是个不眠夜,应该会死很多人,什么虾兵蟹将也敢来这里找我的麻烦,我会让他们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第二百五十三章 即将开始的大乱斗(三)
暮色渐浓,一名身披铁甲的年轻男子手持丈八蛇矛,朝城东余巷策马疾驰,后面还跟着百余名护卫。
这男子是郗遐的护卫头领,名叫渐黎,父亲效力于雍凉部队,后来抵御羌胡战死,渐黎父亲的老上司偏将袁济被调回洛阳,到北军中候麾下任职,顺带着把渐黎也带了过来,因袁济和郗隆有些交情,渐黎就被郗隆收养于府中,做了郗遐的护卫。
郗遐命渐黎赶往赵用汲的私宅,协助梁遇将东瀛公转移到另外的安全之所。
城东一家粮店门口人声嘈杂,只见二十几个小混混正在砸店抢粮,许多袋粮食洒在地上,百姓纷纷围上去哄抢粮食,一时间街上变得乱糟糟的,根本无法前行。
渐黎见状慌忙勒住缰绳,白马又跑了几步,才低低嘶叫了一声,收住脚。
这时有个穿水绿衣袍的年轻男子,簪花敷粉,从对面的酒肆里大摇大摆的走出来,粮店的掌柜已经被一个小混混连拖带拽的拉到年轻男子跟前。
“知道为什么砸你家的粮店吗?因为你不懂规矩,偏偏在这节骨眼降低粮价,要是真想做善事,那就干脆免费发给百姓粮食好了,你家吐了血勉强救一条街的百姓,可这整个县城的百姓你打算怎么救啊?就你这一家,什么也挽回不了。”
“你们抬高粮价是你们的事,我家粮店不涨,坏良心的事我阚某可不能做,良心丢了,这买卖也丢了,颇霆,你就是砸了我家的店铺,我也不会跟你们联手的。”
颇霆冷笑道:“很好,看起来阚老爷子身子骨很硬朗,还能再活几年。”说着手一挥,小喽啰们就持棍打过来。
渐黎立时舞动蛇矛,横扫过数人,高声喝道:“给我把闹事者通通抓起来!”
颇霆睨了他一眼,说道:“就凭你一个小小的护卫也敢抓我,在中牟地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
渐黎厉声道:“上方有令,凡聚众生乱,扰民滋事者,就地正法!”
话音刚落,两名护卫就扑上前将颇霆按倒在地,蛇矛直指他的头颅,他哑然失笑道:“这不是荀太守下的令,郗遐就不怕我告到洛阳去?”
“若查出你与潜入城中的那伙贼人有勾结,那么你就无法活着走出大牢,把他们通通带回县衙,严加看管!”话毕其他护卫速速将百姓驱散。
渐黎目光森然,扬鞭疾驰而去。
此时司矩已经带着二三百人马气势汹汹来到鬼宅门外,他眼里冒着火,像是要杀人的样子,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身后的人,对门口守卫大声问道:“郗遐在里面吗?”
那守卫见他气急败坏的走来,忙回道:“我家小郎君正在前厅。”
迎面驶来一辆牛车,洪信远远的就望见司矩,忙下了车,走上前问道:“司长史这么着急,可是城中发生了什么事?”
司矩怒瞪着他,说道:“祥瑞白鹿不见了,就是今晚把县城翻个底朝天,我也必须找到它。”
“白鹿丢了,这可是杀头的重罪啊。”洪信紧跟着司矩走进鬼宅,还在后面关切的问道:“驿站那边不是有专人看管,还有军士轮流把守,怎么还会消失不见呢?司兄可有询问过驿丞、驿吏、搬运杂役和饲养它的人?郗遐今早就派祁县丞和赵县尉他们出城办事去了,现在衙门里也只剩下捕头、牢头和一些衙役了。”
司矩气呼呼道:“什么驿丞、驿吏的,全都是废物,连一头鹿都看不好,都抓起来严刑拷问,找不回白鹿,驿站里的人一个都别想离开中牟县!”
洪信不敢再接话了,很快和司矩来到前厅,却见郗遐正坐在里面很悠闲的喝茶吃点心,随意瞧了他们一眼,就吩咐阿九给他们斟茶。
司矩怒目而视,有欲要发作之色,从早上进城到现在,别说受到殷勤接待了,就连郗遐的影子他都没看到,这一路上他把这头白鹿当祖宗一样供着,深怕出一点事,如今白鹿丢了,要是找不回来,陛下问罪下来,他肯定是第一个掉脑袋的。
想到此处,他再看郗遐住在这鬼宅里日子过得悠闲又惬意,便冷冷一笑,“郗家小郎君只管自己快活,不管别人的死活,当真不怕受到鬼宅诅咒吗?”
厅上已经掌灯,一只飞蛾没头没脑的朝着一树十三盏的青铜连枝灯扑过去,不想郗遐将头微微向右侧倾斜,玉扳指瞬间飞至半空中,将那只飞蛾击落在地,然后郗遐张开左手,玉扳指垂直而下,落入他掌心。
郗遐淡淡笑问:“司长史,你怎么进城来了?可是嫌弃驿站太过简陋,想要来我这里借宿一晚?”
司矩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满脸愠色道:“郗遐,那头白鹿在驿站莫名其妙就消失不见了,刚才有人在城中捡到了白鹿脖子上挂着的金铃铛,交给了县衙,一名小吏就跑来告知我,可见盗贼已经偷偷地把白鹿带进了城,我要立刻派人在城中挨家挨户的搜查,必须在天明前找回白鹿。”
郗遐点点头,微笑道:“原来你是进城找鹿的,鹿丢失多长时间了,那人是在城里哪条街巷捡到的金铃铛,什么时间捡到的,他还真是拾金不昧,县衙的小吏办事也勤快起来了,刚有一点线索就马上去通知你,调查高勉的案子时他们都没有这么积极。”
司矩双手按着膝盖,刻意避开郗遐的视线,说道:“这些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回白鹿。”
洪信一脸忧色的说道:“丢失的可是贡品,县衙的人岂敢不尽心尽力?盗取贡品是要掉脑袋的,不知何人这般大胆?”
郗遐瞥了一眼司矩,叹道:“不止盗贼要掉脑袋,运送贡品的人也是难逃死罪。”
司矩冷冷说道:“郗遐,这白鹿可是要进献给陛下的祥瑞,却在中牟县弄丢了,到时候找不回贡品,朝廷追究下来,你也有责任,所以我奉劝你赶快派人把白鹿找回来。”
郗遐把茶杯轻轻放到桌上,说道:“司长史,营救东瀛公的人已经潜入城中了,这个时候我没有多余的兵力调拨给你找寻白鹿,况且天黑城门已经关闭,我也不可能再打开城门让你的军队进来,骚扰城中百姓。”
司矩盯视着他,目光骤寒,“你这么说是准备坐视不管了?”
郗遐轻笑道:“说实在话,不管是护送贡品,还是押解东瀛公,都是途经此处,与我干系并不大,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我顶多把此事详情奏报给朝廷,也治不了我的罪,只是有可能会影响到我升迁,朝廷认为我的能力不足,免去我尚书郎一职,那就让别人干好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开启吧,万花筒写轮眼(一)
司矩恼怒地咬了下嘴唇,然后站起身,说道:“那就不劳烦你了,我自己带人去找。”
洪信则示意他稍安勿躁,他便坐回椅子上,不自觉的移动了脚的重心,端起茶杯,低下头喝了一口,掩饰紧张的情绪。
洪信故意犹豫着:“贡品丢失这件事我们不能不管,只是挨家挨户的搜查很容易打草惊蛇,万一惊动了盗贼,他们狗急跳墙,城中乱起来,伤及到无辜百姓,我们都逃脱不了责任。”
郗遐似笑非笑道:“还是洪督邮看得明白,潜伏在城中伺机营救东瀛公的那些人还未抓住,偏偏又有人赶在这时候偷走了白鹿,这些家伙分明是想把司长史置于死地,偷走白鹿威胁押运的官员,他们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司矩闻言端茶杯的右手微微颤抖,心里敲着鼓,抬头望向郗遐,他也正看着自己,不觉手一松,茶杯堕地,一声破碎。
洪信不解道:“白鹿丢失这件事的确有些蹊跷,可是司长史他应该不会——”
郗遐从盘中拈起一块雨轻送来的鲜花饼,淡淡说道:“丢了贡品,最紧张的人还是司矩,他为了找回白鹿,也只能对我们说谎了。”
司矩将眼低垂了下来,没有说话,自他进入城内就开始惴惴不安,他害怕被郗遐看出破绽,他原本想着通过运送贡品的机会去洛阳走动一下,说不定也能混个京官当当,可眼下他被无故卷进东瀛公的事情中,所有的期待最后却变成能保命足矣。
这时祁斯从外面快步走进来,紧望着司矩,说道:“丢了贡品不假,但司长史进城来不是为了找鹿,而是为了找东瀛公,他大概是被偷走白鹿的人威胁利用了,而真正的盗贼或许是营救东瀛公的那部分人,又或者是另一方的势力。”
洪信略怔一下,疑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进城来找鹿的?”
祁斯笑道:“鹿丢了,他首先应该在驿站附近找寻,可我刚才收到了线报,司矩的军队在城外没有任何搜寻行动,他直接就进城来了,什么金铃铛,恐怕都是城中那些内应提前设计好的,郗兄问他有关金铃铛的问题时,他明显不愿正面回答,若他真的是进城来找鹿的,那么就应该清楚金铃铛这条线索很关键,他对关键线索不感兴趣,只是急切的想要带人去城中搜寻,目标自然就不是那头丢失的白鹿。”
洪信这才恍然大悟,望着司矩,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司矩没有抬头,声音很低:“事到如今,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你为难。”郗遐目光炯炯,“不过在这小小的中牟县城内居心叵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真心帮我的人却没有几个,我得弄清楚,到底是哪些人在暗中作乱,日后朝廷问起来,我也有个说法。”
此刻洪信脸上的笑容不太自然,郗遐这话意有所指,估计也把他算在内了,好在他什么也没敢做,在人前他只是个毫无担当和志气的懦弱胥吏。
“官渡的援兵马上就到,聂玄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我也绝不会让那些混入城中的内应活着逃出城去。”
郗遐话锋一转,直刺司矩的心,“听说司长史家境贫寒,父亲很早就过世了,只有一个老母,今年快八十了,还有一个不满三岁的幼子,他们如今都在南郡,你却在广州刺史府任长史,无法在母亲跟前尽孝,长途跋涉运送贡品,一切顺利的话,你很有可能留在洛阳为官,那么就可以把老母妻儿接来洛阳团聚,可惜白鹿丢失了,你若是死了,你的家人谁来照拂?”
“我不能死在这儿。”司矩急忙接言,“没了仕途就回南郡老家种地,我也不想做违背良心的事,更不敢与朝廷作对。”
郗遐知道他动摇了,抓住时机,正色问道:“你想不想把白鹿找回来,然后平平安安离开中牟县?”
司矩感到还有一丝希望,目光急切的望着他,问道:“你真的能帮我找回白鹿吗?”
郗遐笃定的看着他,“只要你听我的,一起过了今夜这个难关,我保证你不会有事。”
夜幕下一只黑色的鸽子飞进货栈院中,龚奴很快从它腿上解下一个苇管,抽出纸条,拿给康芝。
这是士通派手下探到的消息,郗遐的护卫渐黎带着一队人马先去了城东余巷的一处宅子,停留了两刻钟,便和梁遇一起赶往城南,队伍中间还多了一辆牛车,车前后左右都有护卫跟随。不仅士通派出的百余名杀手偷袭失败,而且还有另一拨人也尽数被杀,好像是祁家的部曲出面解决的这些人。
赵用汲也领着三百官兵火速往城南而去,另外步布和江惇先后离开了鬼宅,步布带着潘家的五百部曲去了东城门,江惇仅带着十几名随从乘车返回到自己在城东余巷的别院,而后又派小厮出去请了一位郎中,在那郎中进入狭窄的巷子后,果行就把他们截住,从小厮口中得知东瀛公现今就关押在江惇的别院中。
龚奴看得一头雾水,“大哥,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康芝目光阴沉,“定是郗遐在背后捣鬼,想要分散我们的兵力,把我们打得晕头转向。先拿梁遇当诱饵,把潜藏在暗处的人引出来,伺机一举歼灭,不过郗遐定然猜到我们还留有后手,然后又让江惇的小厮去请郎中,故意被我们的人擒住,告诉我们假消息,诓骗我们去江惇府上,再将我们一网打尽。”
“那么公爷到底被关押在哪里?”龚奴着急的说道:“依我说,不如直接闯进鬼宅,把郗遐抓了,也用不着再猜他的心思了。”
康芝的脸立刻严峻起来,说道:“郗遐必然会在鬼宅附近提前设下埋伏,我们这时候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就算是鬼宅没有护卫看守,郗遐武艺高强,我们也未必能擒住他。”
龚奴气急败坏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等着等着就天亮了,我们还怎么救公爷?”
康芝神情冷然,“我们必须等,等那个人的消息,如今他的性命就攥在聂将军的手心里,他必须帮我们。”
第二百五十五章 开启吧,万花筒写轮眼(二)
中牟城北牟山,山中古柏森森,幽深的林间小道围绕于道观周围,这座道观紧邻草场村,近日观主请了些匠人,正着手修葺道观。
夜深了,一名游学士子带着几个随从前来借宿,老道士便请他们入静室休息。
道观里栽种着牡丹,月色下一丛丛牡丹重重叠叠,娇艳欲滴,年轻儒生嗅着空气中淡雅的牡丹花香,漫步在回廊上,正好看见一个小道士朝这里走来,便上前问道:“小师父,我方才隐约听见有女子的哭泣声,请问是不是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女眷来这里进香,住进观里,遇上了什么难事?”
小道士回道:“施主,我们这附近住的村民不是砍柴的,就是耕种的,哪里会有什么大户人家,更没有女施主在观内留宿。”
儒生笑了笑:“哦,想必是我刚才听错了。”
小道士微笑着提醒他道:“观中正在修缮,施主还是少出来走动为好。”说着匆匆走开。
儒生眼神里射出锐光:“偷鹿贼,劫掠良家女子,道观竟然变成了贼窝。”
这名儒生打扮的男子正是文澈,他很快走回静室,室内有个三十左右的方脸男子正坐在那里吃着类似披萨一样的胡饼,这是中牟城内一家食肆卖的特色胡饼,是将羊肉铺在每层饼上,饼与饼之间用椒和豆豉间隔,再用酥油浇灌饼,放入炉中烤,五分熟后便可取出食用。
只见他的头发半披半束,两侧留有稍长的刘海,穿着浅灰色长袍,交叉领口露出层层内搭,外罩一层白色暗纹轻纱,身上透着一股子江湖侠气。
他就是祁斯的兄长祁迟迟,祁家的线人暗桩现今都是由祁斯来负责联络,而祁迟迟专门负责摸金,手下的摸金人也只听命于祁迟迟,很少与祁斯接触,他们兄弟俩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都是单独行动。
祁迟迟的手下从驿站追踪到这座道观,发现这里的道士和偷鹿贼原来是一伙的,祁迟迟马上通知了文澈,文澈就扮成游学至此的士子进入这座道观,祁迟迟就充当他的贴身护卫。
文澈坐下来,沉声道:“祁迟迟,待会那些贼道士就交给我,你在观内找到白鹿后就马上撤离。”
祁迟迟稍显犹豫,“你一个人行吗?”
文澈拿刀把一张胡饼分成四块,然后笑道:“几个贼道士而已,况且我也不是一个人,祁斯已经将此事通知了潘家,潘伯武带着自家部曲应该也快要赶到这里了,而且聂玄他们此时最为关注的可是城内的情况。”
“潘伯武虽然没有什么才能,但人品还靠得住,比他的几个叔叔强多了。”祁迟迟从中拿起一块胡饼,又问道:“文澈,杨武是不是也跟着你来了中牟县?”
文澈点点头:“嗯,杨霄和杨武在荥阳设有自己的联络点,不过杨霄去找遗诏了,杨武来中牟好像是要找什么人。”
“那人是石冰吧。”
“可能是吧,我和石冰没什么交情,不过他是一员猛将,跟张昌和马武之流不同。”
祁迟迟忍不住笑了笑,把身子凑前一点:“郗遐大败张昌军,斩杀了石冰的好些兄弟,石冰自然是想要找郗遐报仇了,幸而杨武也赶来了这里,不然中牟县真是要乱上加乱了,但是我一直都很好奇,石冰到底是不是石崇的私生子?”
文澈微微变了脸色,“不管他是不是石崇的私生子,既然参与了张昌叛乱,石崇就不会认他的,这一点我很肯定。”
此刻道观里还是一片寂静,可是在城内已经有人开始行动了。
城南有一家书院,是由当地豪绅集资创办的,门内建有影壁一堵,前院是讲学之所,后院设有三层藏书楼,采用奇门遁甲的布局方式,五幢连体三进三楼结构。立于三楼俯视,院中挺立着几株古柏,傲骨藏风,姿态奇绝。
一袭深蓝色外袍的男子正凝神观望着院中的情形,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二百余人几乎全都毙命,尸体遍地,墙角栽种的白色昙花也好似被鲜血染红了。
此时康芝被铁索捆住,六个护卫将他团团包围,一齐拉拽,康芝却扬起一个狞笑,当两名护卫挥刀向他砍来时,他双足用力蹬地,身体腾空而起,狠狠的踹向那两名护卫的腹部,借着惯性身子顺势向后翻转,双脚落地刹那夹住两名护卫手中的单刀,猛地交叉扭动,单刀就飞了出去。
数名护卫再次围攻上来,康芝直接用左腿缠住一根铁索,猛地发力,铁索那边的护卫就被甩飞到另一人身上,康芝以铁索为拳,一招打穿对方的喉骨,迅疾挣开铁索,从背后抽出双铁戟,下手狠绝,这些护卫被他打的乱了阵脚。
康芝吐出一口血水,怒喝道:“既然我已经闯进这里,救不出公爷,那至少要杀死梁遇,给并州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这时渐黎从黑暗处走出来,寒声道:“你们追随东瀛公,选择叛变谋逆,论罪该被夷灭三族,梁参军有意放过镇守并州的那些将士,已经很仁义了,你们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康芝脸上沾满鲜血,笑容显得狰狞,“你是郗遐的手下,还有两下子,可惜你这个卑贱的家奴根本不配站在这里质问我,快把郗遐叫出来。”
“只有杀了我,你才有机会见到我家小郎君。”
渐黎用力挥动蛇矛,地上大石瞬间飞掷出去,正砸向手持双铁戟的康芝。
康芝闪身避开,对方矛尖犹如白蛇吐信直接扎向他的腹部,他用双戟挡开,渐黎迅疾扭转矛头,赤色的锦絮飞舞,蛇矛在半空中旋了个圈,身体避开双戟的左右攻击,反手抡起蛇矛朝康芝的面门划去。
戟锋抵住矛尖,渐黎手上加重力道,迫使康芝倒退数步,渐黎猛地抽回蛇矛,手腕转动,蛇矛横挑直刺而来,康芝急忙侧翻身,蛇矛瞬间将康芝身后的古柏砍断。
康芝右脚蹬地,身体悬空翻转间趁势用双戟轮劈渐黎的双腿,紧接着身体跃起,一脚踏在树干上,双戟再次向下劈来。
此刻楼上两人表情略有不同,梁遇穿着的这件深蓝色外袍上沾有血迹,是在沿街遇袭时被溅上的,宽大的袍袖随风摇曳,他顿觉阵阵凉意,双手扶着阑干,紧锁眉头,问道:“你是怎么把他们引来这家书院的?”
披着鹤氅的年轻男子正是郗遐,他没有回答梁遇的问题,只轻轻问了一句:“梁兄,还需要留活口吗?”
第二百五十六章 开启吧,万花筒写轮眼(三)
梁遇一怔,不明白郗遐为何要这么问,此人定然知晓聂玄营救东瀛公的整个计划,或许城中还有其他的内应,现在还不能杀他,郗遐也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郗兄,你在想什么?我们还没有抓到聂玄,现在城外的情况也不明朗,还不能掉以轻心。”
郗遐定定地望着梁遇,良久才十分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梁兄,在这世上没有人会把所有都坦诚给别人的,真诚就很宝贵了,不管是普通朋友还是交心朋友,都会有所保留,只要能做到待人处事真诚就可以了,既然你们押解东瀛公经过中牟,我自然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但是我不喜欢被人利用的感觉。”
梁遇脸色一黯,“此番是由班兵曹押解东瀛公回洛阳,我听命于他,有些话不便明说。”
郗遐理解的点了点头,淡然道:“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也有自己的立场,只是我在中牟调查案子还没有什么头绪,你们又突然而至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为了避免授人以柄,我也只能全力帮你们解决掉他们了。”
“我和班兵曹都认为你有处理这件事的能力,所以才赶至中牟县。”
“恭维的话还是别说了,那个人是要豁出命杀了你,我想他不会背叛聂玄和濮阳泰的。”
郗遐望向院中,渐黎已经将康芝擒住,潘豹才姗姗赶来,激烈打斗过后,这里一片狼藉,他摇摇头,低声自语道:“挑什么地方不好,非要在这家书院设埋伏,这里的院长和助教都是荥阳郑家的人,我看他就是成心的。”
郗遐缓步走下楼,捡起一根被折断的箭矢,对潘豹埋怨道:“潘府丞,你给我派过来的这些护卫也太没用了,弓箭手的水平也不行,还有这算是什么箭矢,毫无杀伤力,没有破甲箭,至少也要那种带脊两翼箭或者飞虻箭,虽然精良的箭造价贵一些,一支也要几十文,但是你们潘家未免也太吝啬了。”
潘豹沉着脸说道:“你这是狮子大开口,要我们潘家出人出力,可眼下守城门更重要些,好的弓弩手都派过去了,为了抓住混入城中的内应,我才把自己的随行护卫调过来的,而且我看你也不需要别人的保护。”
郗遐轻笑两声,直接从潘豹身边走过去,压根没有接触他的视线,来至康芝跟前,说道:“这里好像少了一个人,那个去花满春带走三个姑娘的人没和你一起来,难道你让他去哪里杀人放火了吗?”
康芝肆无忌惮的笑道:“郗遐,你害怕了?给别人设圈套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可能会掉入圈套?”
郗遐双臂抱于胸前,鹤氅随风飘动,声音低沉缓慢,像是跟一位故友闲聊:“你叫康芝,是濮阳泰的部下,你还算聪明,没有带人去江惇的别院,也没有去我住的鬼宅,而是来到这家书院,因为你们安插在司矩身边的人亲眼目睹到梁遇来到这里,也看到了东瀛公的背影,你没有料到司矩会反水,以为偷走白鹿就能要挟他,进而控制住运送贡品的军队,可是我已经找到偷鹿贼的去向,所以说司矩当然会选择配合我的行动。”
康芝并不恼怒,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和悲哀,相反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兴奋,“郗遐,你想不想知道今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惊喜?”
院子被松明火炬照得通明,火焰摇摆晃动,投映在郗遐的脸上,忽明忽暗,他盯视着康芝,沉默片刻,脸上的表情和刚才略有不同。
康芝却咧开嘴笑道:“我死了又如何,拉上你当垫背,也算是值了。”
郗遐将那支被折断的箭矢随手一扔,微笑中流露出一种宽容的讥诮:“那真是太巧了,我也正准备送给你一个惊喜。”
他嘴角微扬,将身上披着的鹤氅抛向空中,右手打了个响指,却见阿九捆着一名身穿皂衣的中年男子很快从前院走过来。
这男子正是中牟县衙的茅牢头,和他串通纵火烧监私放囚犯的龚奴已经被祁斯的手下杀死了。
郗遐负手说道:“虽然我们高平郗氏在中牟县没什么产业,但是还有一些不忘旧恩的昔日门客幕僚,想要找到你们的踪迹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太难,只能怪你有个又蠢又好色的手下。”
康芝不禁大笑起来:“郗遐,不要以为这样就结束了,黑夜很长,天还没亮,我奉劝你一句,最好不要挡别人的路,否则你的仕途路也不会好走。”
“路能不能走得长远,最大的阻碍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郗遐敛容道:“我无法让你们放弃营救行动,但我会努力避免无辜百姓伤亡,这也是我必须做的事。”
“郗遐,那就让我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郗遐厉声喝道:“渐黎,把他带去城楼!”
夜很静,月亮在云层中若隐若现,郗遐把兵力防守主要集中在东门和北门,西门次之,南门只有三百兵卒把守,守城士兵正在城楼上来回巡视着,到了后半夜,便有士兵上来换防,还捎带来一些熟食,冉起、弓绩和赵鸿飞跟着他们吃了些,便去城楼下面休息了。
城墙周边内侧设有砖砌滚坡式登城马道,供守城将士骑马上城,坡道右边内侧有便于步兵上下的阶梯道,马道旁砌有护墙,马道下的外侧各设有一排藏兵洞,冉起他们就是在这里休息。
聂玄已经率领两千兵在距离南门一里外潜伏下来,而濮阳泰带着一千精锐去偷袭驻扎在北门外的班甫的军营。
聂玄派出斥候前去南门侦查,一名守城士兵挥旗传递信号,这就表明城中内应已经杀死那些守门士卒,并假扮成巡夜者,登上外城城头,斥候就速速回来禀报。
聂玄身披铠甲,手持长枪,披甲黑骑上还横放着一人,全身捆绑着堵住嘴,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
斥候回道:“他们果然是在虚张声势,官渡的援军未到,潘家的部曲又是一群乌合之众,班甫的军队被牵制在北门无法赶来援助,此刻城中根本不会有多少兵力。”
“发令!”
聂玄一声令下,一名先锋就将绑附浸满油脂的麻布的箭矢点燃,用弓弩射至空中,士兵们立时如潮水般涌向南门,此时南门已经打开,聂玄高举长枪,大声喊道:“给我冲进去,诛杀梁遇,救出公爷者赏黄金百两!”
第二百五十七章 开启吧,万花筒写轮眼(四)
当大部分的人马进入城中,经过短暂的静寂之后,才发现守城之人,正满满登登地站在城楼上,连弩、滚石和转射机都已备好,像饿狼看肥肉一样死死地盯着城中的敌军。
忽然数十名官兵从藏兵洞内推着塞门刀车飞速而来,前排士兵的铠甲再厚,也经不起这一排刀的高速撞击,同时城墙上的一排排箭雨,让袭城的士兵不是倒在城外就是倒在城内。
为首的先锋将领慌忙扭头朝后面喊道:“聂将军,有埋伏,快快撤离。”
话音刚落,一支破甲箭就射穿他的胸膛,混乱之中,城门早已关闭,狼牙拍悬挂在城墙外,用以拍击蚁附攻城的敌军。
此时高墙城楼上,火把通明,亮如白昼,身披黑色斗篷的年轻男子正立于城楼上,手臂挥动发号施令间,雾霭蓝的长袍随夜风轻轻摆动,黑色腰带上点缀的银饰闪着亮光,这个人正是郗遐。
城内的这些伏兵是来自潘家和祁家集合起来的部曲,祁斯亲自把守南门,班甫和梁遇就站在他的身边,而洪信和步布却躲在沿街一户民宅中观望情形,这条街上的百姓已经提前撤离到安全地带,士兵就埋伏在这些民宅里。
聂玄进城前不是没有怀疑过城中可能设有埋伏,但他为了救出东瀛公不得不搏命。
他出身贫贱,如果不是东瀛公如此看重他,他还只是一个在战场上拼杀的无名小卒,哪天阵亡了都没人知道。
为了报答东瀛公的知遇之恩,即便明知是死,也要往前冲,这是他最后一次搏杀,也是绝望中的希望。
现在聂玄是真正的势穷力孤,败亡在即,但他依然勇气不减,手刃杀百余兵卒,身受数处创伤,竟然还手持长枪对着城楼上的那个人,大笑道:“郗遐,不要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今日就让我聂玄送你三箭!”
三支利箭犹如流星般划过夜空,将城楼上的三根旗杆依次射断,最后那一箭差点射到梁遇的面门,幸而郗遐挥剑帮他挡开。
班甫厉声喝道:“还不快把他擒住!”
五百名弓弩手迅速从藏兵洞冲出来,形成合围之势,就在此时,敌军中突然有个人大声喊叫道:“叔叔,快救我!”
潘豹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顿时神色慌张,向下一望,只见聂玄把横放在铁骑上的那个人单手提起来,扼住他的脖颈,抬头望着城楼上,笑问道:“你们想不想救他?”
郗遐冷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嘲笑:“潘伯武,他还真是不中用。”
潘豹马上命令部下停止放箭,急切地说道:“班兵曹,快想个办法,救救我的侄儿。”
“我是不会跟反贼做交易的,我此行的任务就是把他们全部歼灭,希望潘府丞一切以大局为重。”
班甫没有丝毫犹豫,漠视潘伯武的生死,一点也不顾及潘豹的感受。
潘豹瞪视着他,质问道:“班兵曹,要是你的亲儿子被贼人挟持了,你也这样置之不顾吗?”
班甫面带愠色,提高嗓音道:“在军国大事面前所有亲情都是扯淡,哪怕是我的儿子,我也不会救。”
“救或不救,要看情况。”郗遐双目寒光一闪,俯视着聂玄,说道:“你派濮阳泰佯攻北门,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然后里应外合偷袭南门,不想你的部下却背叛了你,城中奸细都被斩杀,我才能这般顺利引你的军队进城,因为他识时务,所以投向我们这边。”
渐黎押着康芝来到城头上,康芝被蒙上双眼,堵住了口,郗遐望着聂玄,半开玩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杀了这个叛徒?”
“郗遐,不用再浪费口舌了,如今他落在你手里,我救不了他,我也愧对这些惨死的将士,待救出公爷后,聂玄自当以死谢罪。”
郗遐摊手笑道:“可惜东瀛公根本就不在中牟,你手下将士白白牺牲,你的愚忠对东瀛公来说也毫无意义。”
此话一出,班甫和梁遇两人目光对视,表情都显得很不自然,因为郗遐戳破了他们的秘密,这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而设计这场骗局的人并不在这里,那个人应该在洛阳。
“这......这怎么可能?”
聂玄凝望着城楼上的人,当他感到彻底绝望的时候,那个人却依旧从容淡定,很自然地展露笑颜,早已将他视为瓮中之鳖。
“我不想你死了还做个糊涂鬼。”
聂玄闻言仰面大笑不止,和射箭前的大笑不同,这次他是在笑自己,悲极而笑,不甘心又如何,生不能追随诸将士浴血奋战,死当佑并州一千铁骑披荆斩棘,战无不胜,助东海王成就大业,他在九泉之下,也定当开怀。
“那么你们就拿梁遇的命来换潘伯武的命好了。”
“我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被人要挟,我不会投鼠忌器的为了解救人质,而纵容叛贼,你现在杀了潘伯武,对我也没有任何损失。”
“郗遐,这才是你的本性,爱民如子执法如山也只是装装样子而已,我不妨告诉你,那些排头兵都是被掳的渔民,刚才是你下令射杀了他们,像你们这样的世家子弟眼里只有权势,哪里会真的在乎百姓的死活,不要太自傲了,你也不过如此。”
“你的话说完了吗?那就动手杀了他吧。”
郗遐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双手抱臂,一副观赏好戏的姿态,而潘伯武歇斯底里的咆哮道:“郗遐,你竟真的见死不救,我可是为了帮你才落入贼人手中,亏得我还把你当朋友,没想到你心狠至此,我死了,你也休想活着离开中牟!”
瞬间一把长剑刺中聂玄的后心,鲜血喷溅,落在潘伯武的脸上,他惊叫一声从马上摔下来,而聂玄回头望去,满脸狐疑,身后的亲兵会动手杀他。
“聂将军,一路走好。”
这名亲兵叫做匡威,是梁遇安插在聂玄身边的人,就是要在今夜伺机杀掉聂玄。
康芝并不是那个背叛者,真正的背叛者一直隐藏在聂玄的身边。
聂玄直挺挺地在马上倒下,他双目圆睁,手上仍紧紧握着那杆长枪,匡威帮他合上了双眼。
主将已死,剩余的残兵丢盔卸甲,纷纷投降。
而冉起和弓绩急忙上前搀扶起潘伯武,潘伯武却甩开他们,望着城楼大喊道:“郗遐,你小子要是不给我赔礼道歉,在中牟你就别想好过!信不信我让你三天都吃不上饭!”
第二百五十八章 都官从事的一天(一)
画师张墨精通篆刻,任远自幼跟随他学习作画,常用玉石为印材,自篆自刻。
近日任远偶得一块上好的田黄石,他便在上面以薄意雕刻出一幅梅石溪凫图,书案上还放着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画中隐隐约约几剪梅影,月下观梅的少女正是雨轻。
任远放下水晶石放大镜,又拿软布擦拭了一下田黄石雕小摆件,随口问道:“佟先生,中牟那边情况如何?”
任府上养着一些门客,此时坐在旁边饮茶的中年男子叫做佟安道,他微笑回道:“聂玄已被诛杀,濮阳泰却逃走了,虽然郗遐猜出真正押解东瀛公的部队并没有经过中牟,但他还是出面帮班兵曹解决了这些贼军,这件事了了,他也该全力投入到高勉的案子中了。”
“接下来就看廷尉府如何审讯东瀛公了,总得设法让他供出谋逆同党,陛下命司隶校尉部也参与审讯,估计到时我也得去见一见东瀛公了。”
任远略微皱了皱眉,不知是发现手中田黄石雕上有不满意之处,还是觉得审讯东瀛公之事有些棘手,不禁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还真是不好办。”
佟安道也知道这里面掺合不少权贵利益,查余党这种事不好办且容易得罪人,如今陛下主要是想铲除对他有异心的老牌门阀士族,他好换上自己的人扩展自己的势力。
“子初小郎君只要照着司隶校尉的意思来办就是了,要保谁,舍弃谁,想必东瀛公那个派系也有自己的盘算。”
任远揉了揉前额,不由得笑道:“新任侍御史蒯错也在这次审讯官员中,顾廷尉和他都是南方士族,廷尉正高裁又性格刚直,他们都是陛下信任之人,贾后下令要严加审讯,到底有多少官员受到株连,又会枉杀多少人,我想这次贾后不会再像以前诛杀杨骏那样不采取正规手段发动政变,她也不敢再掀桌子了,怕引起朝臣的全面反弹,况且地方上那些手握重兵、各怀野心的实权藩王们也不是泥捏的,要想以谋逆罪论处,就得证据确凿,这样陛下和贾后面子上才好看。”
佟安道呵呵一笑,“子初小郎君看得很明白,其实有些人已经开始慌了,所以在中牟才会发生那些事情,不过这是小郎君早已设好的局,郗遐也不得不配合梁遇把这出戏演下去。”
任远拿起狼毫笔重新沾了点墨,继续伏案作画,轻声说道:“我是没办法给梁遇接风洗尘了,佟先生替我转达一下谢意吧。”
佟安道点了点头,很快就离开了,没过一会,一名身穿浅蓝短衫的少年就快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手工自制牛皮文件夹,笑道:“阿远哥哥,我帮你做了个文件夹,正好搭配那个牛皮手账本。”
任远将那幅画作匆匆卷了起来,随手放进画缸中,然后转过身来,目光柔和的打量着她,笑道:“我以为你昨天说的话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跑过来了,还打扮成这样,真的打算跟着我去上班吗?”
“这是当然,昨天你不是也在小院子里陪了我一整天,虽然隔壁有个人故意捣乱,但是我昨天还是感觉很高兴。”
昨天是雨轻的生日,本来任远是想单独和雨轻说说话,观看皮影戏,之后共进晚餐,不想住在隔壁的李如柏放什么孔明灯,满天的孔明灯照亮了大街小巷,夜晚灯火辉煌,璀璨如繁星,吸引城中百姓观望,李如柏的这番举动还惊动了洛阳令,烛光晚餐的气氛也被毁了,这让任远略觉不满。
任远示意墨白收拾一下书案,又打开那个文件夹看了看,他口里含着鸡舌香,身着宽大外衣,白玉簪束发,用一根蓝色的丝带缠绕,面庞素净,并未涂脂擦粉,嘴角不经意间划过慵懒的笑意,“你在家吃过早饭了吗?”
雨轻凑近他,抬眸笑问:“嗯,阿远哥哥,我们是不是该出门了?”
任远轻轻的把手放在她的头上摸了一下,“我连衣服都没有换,你这个打工的却这么着急。”说完就走到书房门口,招手道:“快跟过来,官署里可没有多少水果点心,我觉得还是给你备上几个攒盒为好。”
雨轻跟过去,口中喃喃道:“我是怕你上班迟到了。”
“司隶校尉估计这会还在宫中,官署里的那些从事去得也不会太早。”
司隶校尉不仅是监控京畿地区和周边地方的秘密监察官,还领司州事务,作为皇室特务机构的负责人,手中握有庞大的武装部队,军队后勤保障方面也可以自给自足,不受京师节制,可当作战时的大本营,卫戍京师。
司隶校尉管辖司州所属河南、河东、河内、弘农、平阳五郡,其高级佐官有都官、功曹、别驾、簿曹、兵曹、武猛、督军、部郡国等从事,每次议事都是由他们各自汇报,而假佐多是负责文书,相当于他们的助手。
虽然这些从事官地位以及俸禄不是很高,但是职权很大,每日都要应对繁重的公务。
别驾从事韩盛是冀州高阳人,许奇的同乡,平日里寡言少语,一直保持着早到晚退的工作习惯,以致于下属也得跟着他每日加班。
“韩别驾,班兵曹也快该回来了吧,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邵功曹又回乡守丧去了,州内选署之事全都推给了我,我这个督军从事主管刑狱,平日里已经忙的晕头转向了,上头又把我加在审讯东瀛公的官员里面,班兵曹要是再不回来,我干脆告病假算了。”
一名中年男子刚走进屋内就开始埋怨起来,这个人叫王标,是梁王府幕僚王铨的堂弟,任督军从事。
“你就是不想和任远一块去查谋逆余党,才想要告病假,说不定班甫今日就赶回来了,到时候让班甫代替你去审讯好了。”
坐在王标对面的男子叫张彬,为簿曹从事,负责钱粮簿书,是通事史令张林的族兄。
王标调侃笑道:“张彬,你口含鸡舌香,说话还是这么臭,金谷园的绿珠每回看见你就躲得远远的,你却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往她身边靠,下次石崇肯定会把你给轰出来,在咱们衙门对面停着几辆犊车,不知又是哪家的女郎,就连一个个婢子都在翘首以盼,任远那小子今日肯定又会收到许多情书,张彬你就只有羡慕的份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都官从事的一天(二)
司隶校尉部设在洛阳城西北隅,坐镇金墉城,远离繁华热闹的城中心,可自从任远被司隶校尉征辟为都官从事,这个相对偏远的衙门门口就时不时会出现某家的女郎,专门来这里就为了看一眼画师张墨的关门弟子的风采。
在衙门门口,任远和几名从事略寒暄两句,就相继走进衙门,雨轻作为任远的随行小厮非常好心的将这些告白信全都收入袖中,跟在身后的墨白却小声提醒她道:“雨轻小娘子不该收这些信的,待会还是找地方扔掉吧。”
雨轻却调皮一笑,原来任远在洛阳的人气这么高,潘岳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掷果盈车,后来有卫玠乘车出行,观者如堵墙,而今更有女郎专门守在衙门门口痴痴等候,只为远远看上一眼,看来任远出仕后,在洛阳名门贵公子的排名直线上升。
约莫到了巳时五刻,许奇才回到衙门,把诸从事叫来议事厅,当任远看到吕莘出现在这里,并不感到惊讶,因为许奇已经征辟吕莘为功曹从事。
任远走上前微笑道:“幼安兄,看来以后我们要一起共事了。”
其他从事对吕莘这个人也是大致了解一些的,彼此客套了几句,然后各自落座。
在议事过程中,韩盛提到阳平太守苟曦被押解途经邺城时突然暴毙而亡,已经命部郡从事彻查此事。
张彬又向许奇汇报了从河东和弘农两郡调拨粮食赈济豫州灾民的事情,还有汲郡吴泽水利开发扩大耕地的计划受阻,杜太守刚要派兵建造排水工事,当地豪族就向杜太守施加压力。
许奇微微阖目,轻声问道:“都是哪些人在阻挠?”
张彬迟疑了一下,回道:“汲郡徐家,还有孙家。”
武猛从事阎隆一拍桌子,冷哼道:“不抓上几个人,他们岂能就范?”
王标却叹口气道:“之前的汲郡太守不顶事,换上杜尹,又闹成如今这个样子,那些人根本就没把朝廷的旨意看在眼里。”
许奇睁开眼,望着阎隆,问道:“那么你想抓谁啊?”
阎隆不假思索的回道:“谁跟杜尹对着干,就抓谁。”
王标不禁问道:“怎么抓?以什么罪名抓?那些田地本来就是大族私有,朝廷都无法强行征收,人家故意拦着,也没有犯法,杜太尹刚到任,还没有拿到他们的把柄,平白无故的怎好抓人?”
阎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目光不自觉的落到任远身上,认为他肯定有办法。
这时吕莘开口说道:“想要找出他们的把柄也不难,眼下就有此良机。”
王标眯起眼睛,试探地说道:“你是指东瀛公谋逆案。”
吕莘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证据确凿才能够抓人,监察官员还是要秉持自己的良心办案。”
许奇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对韩盛说道:“告诉杜尹,汲郡的烂摊子他要是收拾不了,那他可以递上辞呈。”
“是。”韩盛沉思片刻,又道:“如今东宫侍卫好像也在秘密调查崇文馆的那件案子,据洛阳令所说茂先楼借阅登记簿上刻意隐瞒起来的借走《十志残卷》的人有很大的嫌疑,而能进入二楼阅览室借阅书籍的人多是权贵子弟,这件案子恐怕也是不太好办。”
许奇没说什么,只是把视线慢慢移向任远,发觉他眼角的余光一直盯着进来送茶的小厮看,还悄悄给那人使眼色。
当小厮走至韩盛身前,准备帮他换茶时,韩盛却按住茶杯,瞧着眼前之人面生,刚要开口问,吕莘就端起茶杯,呵呵笑道:“韩别驾,他不是衙门的差役,而是任都官的随行小厮,前两日任都官就说要把家里的好茶带来衙门,这肯定是他命小厮新沏好的茶。”
这名小厮叫做墨影,他含笑把一杯热茶放到韩盛手边,然后就走到任远跟前,也给他换了一杯茶,托盘内还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只写着几个字,“她去了档案库房那边。”
任远略微皱眉,摆了摆手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随便进入,还不快退下去。”
王标在旁笑道:“任都官出身乐安博昌的名门望族,府内还修建了花房,里面栽种着许多名贵兰花,任都官平日应该常喝这种兰花茶,品着确实不错,看来我们今日是有口福了。”
“王督军若是喜欢这兰花茶,待会我便叫人送几罐茶叶到你府上。”任远轻啜一口茶,视线转向张彬,说道:“我近日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张簿曹。”
张彬一怔,放下茶杯,说道:“任都官但问无妨。”
“为何档案库中没有十年前在云雀街发生的那起灭门惨案的卷宗,是丢失了,还是被其他什么人销毁了?我已问过主簿以及负责管理档案库的书吏,他们都不知晓,所以我只能当面询问张簿曹了。”
张彬诧然道:“你这......这话从何说起,什么灭门惨案,我听都没听过,十年前我还待在常山老家,在我掌簿书的这几年里,档案库中根本就没有关于云雀街的记录,你不妨问问在座的这些同僚,哪个会知晓十年前的灭门案?”
众人皆是面带疑惑,不清楚此事,也不明白任远为何突然问起十年前发生的案子。
王标也摇了摇头,皱眉道:“我也没听过这件灭门案,任都官可以去找洛阳令,县衙那边肯定会保留着当年的案卷。”
任远却望向许奇,纳闷地说道:“不巧的是洛阳令那边也没有相关的记录,好像这件灭门案从未发生过一样,又或者也是被人销毁了。”
衙门二堂是司隶校尉的佐官及幕僚们日常办公的地方,此时任远他们就在二堂所在大院的东边,而储藏文牍案卷的库房则在大堂东西两翼。
回廊式的走廊上,雨轻正吃着棒棒糖跟在一名假佐的身后,这名男子叫宋清,担任簿曹书佐。
假佐是地位次于从事史的属吏,包括主簿、诸曹书佐、孝经师、月令师、律令师、门亭长等,其余都官书佐及每郡国各有典郡书佐一人,各主一郡文书。由于地位较低,属斗食小官。
雨轻今日来司隶校尉的衙门就是为了找宋清,郎蔚先虽然不知黑鸦帮的账房先生海子理现今在何处,但是在三年前海子理曾去过城东一家不起眼的青楼,经过古掌柜手下线人多番打听,这才知晓海子理在那里秘密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正是宋清。
第二百六十章 都官从事的一天(三)
黑鸦帮是在十年前被灭门的,那时候司隶校尉并不是许奇,而是石鉴,宋清那时候就在司隶校尉衙门做小吏。
一般来说衙门里的小吏很少有升迁的机会,宋清熬了这些年才当了个簿曹书佐,让雨轻在意的地方就是三年前海子理和宋清的那一次见面,海子理很可能是官府的暗桩,偏偏中牟鬼宅第一任主人蒋瑞就是在三年前殉情自杀的,这其中或许有什么关联。
当快要走到东库房门口时,宋清突然停下步子,猛地转过身来,沉着脸不耐烦地问道:“你这小厮跟了我一路,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我是替子初小郎君过来取一份卷宗的。”
“任都官若是想要查看卷宗,只能他本人亲自过来档案库,这是本部的规矩,你这厮就不要在我面前编谎话了,我可以马上叫差役把你撵出去,到时候丢脸的可是你家小郎君。”
雨轻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坐在回廊上,又抬眸说道:“那好吧,我就坐在这里等着我家小郎君,反正我也不着急。”说着双手抱起幼貂,眯眼笑道:“这里阳光正好,我们来晒晒太阳。”
宋清很无奈的摇了摇头,便大步走进档案库房。
二堂议事结束后,任远就快步朝档案库房走去,吕莘和王标他们也相继来到大堂这边。
“如果说升斗小民家里养的鸡被偷走了,或者羊丢了,再或者一家子辛辛苦苦赚的钱被江湖骗子全都骗走了,跑去县衙报案,衙门里的人却都不予理会,那么他们该怎么办呢?”
当宋清和律令师蒙侗从档案库里走出来后,跟随雨轻一同前来的花姑就开始向蒙侗询问各种问题,说自己乡下的姨妈在上街时被小偷偷走了两贯钱,那可是她辛辛苦苦靠织布赚的钱,自从去县衙报了案后,她就不吃不喝巴巴的坐在家里等消息,只希望县衙能够把她的钱找回来。
蒙侗负手走在前面,简单答道:“若是洛阳令那边懈怠办案,那她可以告到河南尹衙门。”
一身小厮打扮的花姑紧跟在蒙侗身后,说道:“她已经去过了,结果那个衙门的小吏直接把她轰了出来,还说河南尹不会管这样鸡毛蒜皮的小案子,让她自去找洛阳令,廷尉府更是不会受理了,照这样看,被偷走的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是不是?”
蒙侗步子加快,似乎不愿再理睬花姑,只丢下两句:“就当花钱买个教训,以后上街记得小心些。”
花姑停下步子,大声说道:“衙门里的人对草民来报案都是随意敷衍,根本不会派人全力彻查,可是你知不知道每一文钱都是百姓的血汗钱,赚一个铜钱是多么的不容易,你一句花钱买个教训就把草民直接打发了,那么洛阳城内的衙门都是摆设吗?不为百姓疾苦,只是给当官的人排忧解难的,司隶校尉部门监控京畿地区,手下武装部队也只是用来维护皇室安危的,对普通百姓来说,你们这个衙门也是形同虚设。
还有衙门里的官员和属吏,都是只拿钱不干活,视百姓如草芥,为了升迁才会挑几个重大案件来审理,那些偷盗抢劫诈骗百姓钱财之类的普通小案子都是不了了之,可是你们谁又知道许多百姓被骗的倾家倒产,最后走投无路悬梁自尽,还有的百姓被偷走了救命钱,自然也活不下去,一时想不开寻短见的人也不在少数,在你们眼中那些不起眼的案子,或许也会引发一场悲剧。”
宋清立时转过身,脸色一沉,斥道:“你这厮真是胆大包天,说话如此放肆,来人,还不快把他轰出去。”
雨轻大步走上前,眼神锐利地盯着宋清,声音很有气场,“她说的都是事实,别说那些草民了,就连十年前云雀街上发生的灭门惨案也能被人悄悄抹去,不留一丝痕迹,司隶校尉部门是否也该整顿一下了?”
宋清厉声道:“真是反了,任都官现在何处,马上把他请过来,他要是不能好好管教自己的随行小厮,我倒是可以代劳。”
“她是裴侍中的子侄,难道你要替裴侍中来管教她?”
任远疾步走来护在雨轻身前,淡淡道:“她是专门为了调查崇文馆的案子而来,还希望宋书佐和蒙律令能够从旁协助。”
宋清先是愕然一惊,然后尴尬的笑了两声。
蒙侗马上转头走回来,施礼赔笑道:“原来是误会,裴家小郎君心系案件,若有需要的地方,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雨轻故作严肃道:“十年前就在这个衙门任职的属吏应该知道一些云雀街黑鸦帮灭门案的情况,那就劳烦二位去把这些属吏带到偏厅,下午洛阳令会亲自过来一趟。”
宋清和蒙侗微微点头,然后匆匆离开了。
这时任远眯起眼睛,挨近雨轻,贴耳柔声说道:“你的婢子刚才说司隶校尉衙门和县衙一样,都是摆设,那么我们这些属官又算是什么,她把所有的衙门官吏都骂了一遍,敢情是跑来我们衙门撒气的。”
雨轻娇憨一笑,灵气十足,心道:阿远哥哥在这些属官里面算是很好的了,秉持正义,不贪赃枉法,虽然身为世家子弟不太了解底层百姓的疾苦,但对百姓也会有那么一点点关心,这就已经很难得了。
“下午我要去金墉城,你就留在这里和楚颂之询问那些属吏吧,不过从他们那里未必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有楚兄一个人就足够了,我今日是随行小厮,当然要陪着阿远哥哥一起去金墉城了。”
任远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他早就猜到雨轻会这么说,宋清这个人的底细还未可知,雨轻方才不过是稍微试探一下他的反应,而楚颂之也不会贸然把他带去县衙审问。
“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应该就到中午了。”
“我可以当阿远哥哥的助理,帮你拿文件或者研磨什么的,中午的时候我们去外面吃饭好了,不过得要阿远哥哥请客才行。”
“衙门里那么多令史,哪里需要你来做事,你只要安静的待在我身边就好。”
任远嘴角微扬,故意放慢脚步,雨轻很快跟上来,两人渐渐转入二堂大院。
第二百六十一章 都官从事的一天(四)
金墉城背靠邙山,面朝洛阳城,连结北面的大夏门和华林园,四周挖掘渠道将谷水引到城下形成护城河,东有含春门,南有乾光门,北有退门,三个城门“夹建两观,观下列朱桁于堑,以为御路”。
金墉城这样一座易守难攻且极为奢华的军事城堡,原是作为离宫一样的保卫之城,取名金墉也是出于固若金汤的美好希望,也正是因为金墉城的就近和安全性,司马氏废帝后才将他们软禁在金墉城,而现在清河王司马遐和王妃周氏以及世子司马覃全都被关押在金墉城内,由重兵把守,除去此案审讯官员,一律不得进入探视。
司马衷顾念兄弟之情,下令审讯人员不得对清河王司马遐施以酷刑,他和妻儿住在空旷的宫殿中,留有几名内侍伺候,每日有宫人按时送饭食,太医院的人也会过去看诊,这么看来司马遐只是被限制了一定自由地软禁而已。
廷尉府和御史台的人在昨日已经来过金墉城了,可都讯问无果,司马遐反复都是那么两句,他在朝中并无同党,也没有和东瀛公密谋夺位。
当任远走至殿门口,就摆手示意几名守卫兵卒先行退下,然后换上了自己从司隶校尉衙门里带出来的一支七人精锐小队。
“任都官,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反正你们已经给本王罗织了谋反罪名,虚假收集一些口供,凭空捏造所为清河王同党的存在,你们部最是能深通圣意并严格遵照圣意行事,朝堂上大概都是希望本王死,没一个人想让本王活着,你又何必再来打扰本王的清静?”
殿内素色帘幔垂地,光线有些昏暗,司马遐并没有抬眼看他,继续和自己的儿子司马覃演着皮影戏。
这场皮影戏演的正是楚王司马玮和淮南王司马允小时候在一起念书的趣事,司马玮和司马允互相争抢一个座位,被老师好好教育了一番,当时司马遐就坐在他们两人中间,因为他们俩拿着纸团丢来丢去,司马遐还被砸到好几次,他们是哥哥,司马遐胆子又小,受了欺负也不敢吭声。
任远走近他,微笑道:“王爷,这出戏看着挺有趣的。”
司马遐摇了摇头,放下皮影,苦笑道:“这出戏编的不好,过去太久了,有些情节我都忘记了,即便他们还活着,估计也想不起来了。”
“王爷,我并不是来审讯你的,只是有一桩发生在十年前的云雀街黑鸦帮灭门惨案,不知王爷对此可有印象?”
“十年前,父亲还在,哥哥们也在。”
司马遐抚摸着儿子的粉颊,慈爱的说道:“去陪陪你母亲吧,让她歇一歇,不要再织布了。”
司马覃点点头,站起身刚走到殿门口,雨轻就把一个用棕榈叶编的蜻蜓递给他,司马覃不过五岁,什么也不懂,就和自己的父母被关押在这里,大人之间的事,不该牵扯到无辜的孩子。
司马覃扬起笑脸道:“谢谢你。”说完就提着那只蜻蜓,蹦蹦跳跳的走远了。
“王爷,你在外面还有三个幼子,他们可不是侥幸逃脱。”
任远淡然一笑,继续道:“王爷当年担任抚军将军,加任侍中,曾因默许荣晦抱私怨而酿成一场灭门惨案,也许按照王爷最初的想法,那次行动只是收捕卫瓘一人而已,并没有打算株连他的家人,但是你却控制不了事态的发展,荣晦跟卫瓘间有过节趁机报复只是一个原因,可更重要的原因是司马玮早就巴不得除掉辅政大臣卫瓘,当年荣晦是隶属于右军将军裴頠帐下,所以说王爷那时候根本不能指挥荣晦,也不敢去阻止。”
司马遐一边把那些皮影收入木匣内,一边慢慢说道:“我确实没有能力解决更重大的事情,可我也不笨,不止楚王,还有很多人想要在背地里除掉卫瓘,我只是那个被推出来背负骂名的人而已。卫瓘是个极端会利用手边资本的人,当年他处理钟会之乱,杀邓艾利用了邓艾的手下,杀钟会也是以同样的方式,不正面对峙,而是煽动钟会部将反叛,利用了胡烈等人,这招借刀杀人实在毒辣。
事后杜预曾言‘伯玉其不免乎!身为名士,位居总帅,既无德音,又不御下以正,是小人而乘君子之器,当何以堪其责乎?’可见杜预也是很轻视卫瓘的,觉得卫瓘枉为名士,德行不好,杀邓艾纯属是小人之举,卫瓘在朝堂中政敌必定不会少,像他这样的人也难堪辅国重任,若是京陵公王浑坐在卫瓘的位置上,楚王想跟王浑扳手腕,王浑直接动用家兵就能把楚王吓退,这就是河东卫氏跟太原王氏的差距。”
“王爷,你总是在替别人考虑,可别人未必会顾及你的安危。”
任远走近前又道:“前两任司隶校尉分别是石鉴和傅祗,太尉石鉴早已过世,光禄大夫傅祗在司隶校尉的位置上没待一年就遭免官,好像那时的他就在着手调查黑鸦帮灭门案,王爷与中护军张劭有些交情,张劭是杨骏的外甥,黑鸦帮灭门案发生之后,张劭也曾派人去云雀街秘密查访此事,为何一个小小的帮派被灭门会引起朝中重臣的注意呢?”
“子初,你还是太年少轻狂了。”
“十年前黑鸦帮灭门案的所有卷宗都被人暗中销毁了,王爷可知晓此事?”
雨轻一怔,不想任远会突然这么问,难道任远已经猜出什么来了?
“你知道从傅祗那里是找不到答案的,故而来问本王,可是杨骏和张劭皆被诛杀,石鉴也死了,就连苟曦也死在押解途中,真相总会被掩盖,有些事情消失了,那就没必要再去想起了。”
司马遐勉强笑了笑,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任远注视着殿门外,泰然道:“可是一名东宫内侍的死再次牵连出那桩灭门案,这次不仅仅洛阳令在调查,廷尉府和司隶校尉部也会过问此案,中牟令高勉之死和崇文馆杀人案已经并作一案,有廷尉正高裁坐镇,定能把真相找出来。”
司马遐淡淡道:“这都是外面的事,我已经出不去了,是生是死全由陛下做主。”
第二百六十二章 都官从事的一天(五)
黄昏的晚霞洒满整个街道,有个中年大叔挑着担子在路边叫卖柴火馄饨,两名小厮从衙门里走出来,赶至馄饨摊子前,要了两碗馄饨,两人就坐在矮凳子上。
青衣小厮一边剥着糖炒栗子,一边看情书,还忍不住笑起来,而身穿浅蓝短衫的小厮则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大叔煮馄饨,在秋季傍晚能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暖暖身子,再糟糕的心情也会瞬间变好。
任远离开金墉城后就乘车来到散骑省在宫外设立的衙署,雨轻和花姑在衙署里待了一小会,就先出来了。
“春娘说狄咏有个弟弟名叫狄升,现住在中牟县,上面还有个哥哥叫狄明,不过自春娘嫁给狄咏,就从没见过狄明,她曾问过狄咏,狄咏只说他的哥哥迁居到很远的地方了,她和狄升也只是见过一回面,还是在三年前,当时狄升来洛阳找他,谈话时还故意把春娘支开,没住两日狄升就离开了。
而隔年狄咏就去了崇文馆做图书管理员,春娘当时还觉得奇怪,狄咏平日只喜欢做些小买卖,那种每日按时上下班的工作他根本做不来,可他却耐着性子干了两年之久,所以说他这个人一定有问题,估计他就是和凶手串通好的。”
花姑吃着馄饨,又开始说起陌文的案子。
雨轻喝了一口热汤,沉吟道:“又是三年前,中牟县的狄升,不知道澈哥哥和祁斯能否找到这个人。”
“大叔,给我来一碗馄饨,多放点香葱。”
“霍读,你怎么会来这里吃馄饨?”
雨轻抬眸一望,却见身穿儒生服的霍读手里拿着一张刚出炉的胡饼,看着雨轻不觉发笑:“怎么又是你,今日还是小厮打扮,像你这样的人吃路边摊也没关系吗?”
霍读直接坐到雨轻对面,吃着香喷喷的胡饼,不再理睬雨轻。
“你认识纪莱,也常去东周街上的崇文馆借阅书籍,对不对?”
霍读不悦的反问道:“难道我就不能去崇文馆看书吗?那里又不是只对世家子弟开放。”
“你不要会错意了,我只是想问你关于狄咏的一些事。”
雨轻在茂先楼借阅登记表上看到了霍读的名字,在案发前一日霍读也来过茂先楼。
“我跟狄咏不是很熟,只是去茂先楼借书的时候会偶尔聊上几句。”
“在崇文馆案发前一日,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人来茂先楼找狄咏?”
“我是去那里看书的,又不是去看人的。”
“那日你待在茂先楼一楼看书,直到关门前你才离开,说起来你很有嫌疑,要不是纪刚为你做证,你早被带到衙门审问了。”
霍读从大叔手里接过一大碗馄饨,把半张胡饼搁在碗边,然后拿勺子喝了一口馄饨汤,满不在乎的说道:“洛阳令要是觉得我是凶手,直接派人来抓我就好了,我是不会跟狄咏一样胆小怕事逃走的。”
雨轻略觉气恼,也不想再问他了,开始低头吃馄饨。
霍读眼角的余光扫了她一眼,发现她生气的样子很有趣,吃馄饨也忘记了放在嘴边吹一吹直接往嘴里送,烫得她又是摆手又是吐舌头。
霍读忍不住偷笑,又大概回想了一下,才说道:“我又没资格上二楼看书,因为我和狄咏也算是认识,当时我抄录王弼所着《老子注》还差最后一页,狄咏就允许我多待两刻钟,我誊抄完后本想和他道谢,在楼下叫了他好几声,也没见他答应,我就和颍川书楼的纪刚一起离开崇文馆了。”
花姑撇了撇嘴说道:“你跟纪刚之前说的一样,这些对破案完全没有用处。”
霍读摊手道:“那就没办法了,我只知道这么多。”
雨轻随口问道:“你今日是出来逛街的吗?”
霍读略皱眉,迟疑道:“我打算搬出来住,你知不知道城内哪里的房子周围环境比较安静,适合专心读书,偏僻一点也没关系。”
雨轻抬眸,好奇的问道:“你这个天鹰帮四少主怎么突然想要从云雀街搬出来,难道是你在云雀街惹事了?”
霍读继续吃着那半张胡饼,无奈的回道:“不是,是大哥执意让我搬出来的,说如今的宅邸附近居住人员太混杂,影响我用功读书。”
雨轻微微点头:“你大哥对你真好,处处为你考虑,我现在住的小院子在无忧巷,那条街巷最是安静了,待会我让人带你过去看看。”
霍读疑惑地注视着她,问道:“世家子弟不是大都住在永和里和步广里,你到底是什么人?”
雨轻抱着竹筒喝了些石榴汁,很是甘甜,感觉嘴里也好多了,便对他笑道:“快点吃馄饨吧,馄饨久放就要泡涨了,味道也不好了。”
霍读望着雨轻,虽然不清楚她的身份,但是和初次遇到她时的感觉不太一样,好像多了一点很奇妙的感觉。
在他们吃完馄饨后,雨轻就让花姑先带着霍读去看房子,随后雨轻简单化了个妆,慢悠悠的走回这座衙署。
散骑省隶属于门下而别为一省,有散骑常侍,通直散骑常侍和散骑侍郎,均当值殿中,而员外散骑常侍、员外散骑侍郎及给事中多是帝室茂亲和贵游子弟,没有员额限制,也不当值,这种特殊职官从容闲豫,有参加朝会宴请的权利,而无值班办事的纷扰,不常去设于宫禁的办事处,而是在宫外另设有一官署。
有员额限制的散骑常侍和给事中是散骑省的正副长官,位尊而无实权的散骑常侍,也就是成为天子近臣在出镇地方之前,最好的挂名履历,即所谓的仕途跳板。
世家大族担任散骑官的现象屡见不鲜,在曹魏时期钟繇之子钟毓,年仅十四便出任散骑侍郎,诸夏侯曹氏子弟,在就任显职前皆为散骑官员。而到了司马氏族上位之后,散骑官制度得到进一步发扬光大,不仅用其大肆擢拔亲信,还新增了员外散骑,这批员外编制除了大吃空饷外,百无一用。
少历散骑官的大族子弟基本上都不及弱冠,裴頠任散骑常侍时仅有十五岁,华歆之孙华廙和颍川庾珉也是年少时就任散官,门阀大族是以世代高官为政治保障,对族中子弟早入仕途尤为重视,尽早尽快入仕已经成为竞相追逐的资历,以便更快官至显位,这也就是散骑官受到宗室和世家大族青睐的原因。
简而言之散骑省就是一帮宗室、贵族子弟麋集之所,门阀制度下给这些权贵子弟提供合法的养尊处优之所在,地甚清华而无所事事。
雨轻在路上还对任远开玩笑说这里就是闲人俱乐部,任远却告诉她在这里或许能找出黑鸦帮灭门案的蛛丝马迹。
第二百六十三章 都官从事的一天(六)
“昨日夏侯劭携家妓出城游玩,却被人打了,比当年的刘绥还要惨,听说那人打夏侯劭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是替他太爷爷夏侯惇教训他,这还真是奇闻一件哪!”
“难道是夏侯惇还魂到阳间,专门来修理这些不肖子孙,赶明是不是连夏侯渊也要跳出来,把夏侯恒这个蠢材也收拾一顿,我估摸着夏侯恒近日都不敢出门了。”
“盲夏侯性格暴烈,十四岁时拜师学艺,尊师爱师的程度非一般人可比,有人辱骂他的师父,他对其不打不骂,而是直接把那个人给宰了,对于独眼的缺陷也是耿耿于怀,你们说他这么个轻浮躁进又没有多少战功的将领为何在当时地位如此之高?”
在偏厅内谈笑者正是员外散骑常侍卢蕤和李叡,李叡来自赵郡李氏,其父李楷现任治书侍御史,任远也坐在旁边。
任远泰然说道:“一个可以无比信赖的人,远比能力出众的人要珍贵。”
“子初,难道我刚才讲的笑话不好笑吗?”
卢蕤招手唤来一名长相清秀的书童,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名叫琴童,平日里为卢蕤整理笔墨,伺候起居。
“我的这个书童怎么样?”卢蕤唇畔噙着玩味的笑容,挨近任远低语道:“在我养的这些书童里,我最喜欢他,因为他皮色洁白,婉好如处子,夜里让我回味无穷。”
任远听后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说道:“你们真该把衙门里沏茶的伙计辞退了,这样的茶让客人怎么喝呢?”
卢蕤调侃笑道:“子初,我们这里不仅没有好茶,而且连正经人也没有,你是来错地方了。”
“子珑兄(卢蕤字),你的玩笑开过了。”
李叡转面对任远说道:“今日是华常侍(华恒)进宫当值,本来我想和缪常侍(缪徵)一块出城去登翠云峰,偏偏宫内金桂盛开,陛下便命缪常侍写一篇桂花赋,他刚刚进宫去,你就过来了,你要的那份文件,我已经派人去档案库找了,这么陈旧的文件恐怕要花些时间才能找到。”
任远淡笑道:“那就多谢李兄了。”
十年前张劭和石崇都担任散骑常侍,后来张劭辞官奉母,直到晋惠帝司马衷即位,杨骏独揽大权,张劭作为他的外甥才升迁为中护军,任远此番来散骑省就是想知道张劭递交辞呈的具体时间,以及他主动请辞前都发生过什么事情,还有向这里的属吏打听昔年石崇与张劭关系如何,杀害陌文的凶手故意把陌文的尸身藏在金谷涧附近,倒像是有意针对石崇,那么十年前黑鸦帮灭门案或许跟石崇有什么关联。
琴童端过来一小碟刚剥好的石榴,卢蕤吃了几颗,直接把嘴里的石榴籽吐到琴童手里,然后拿帕子轻拭唇角,笑道:“子初,夏侯劭无缘无故的被人打了,他府上的管事都告到洛阳县衙去了,可楚颂之却不予理会,只让徐有禄出面处理这件案子,他才当洛阳令没几天,官架子倒是摆起来了。”
任远挑了一个石榴拿在手中,说道:“只有涉及到朝廷礼乐风化的大案要案才需要县令亲自审理,普通案件就交给县尉、典史来办,稍微严重一点的案子则由县丞审理,所以洛阳令把夏侯劭被殴打的案子交给徐县丞处理也没有错。”
李叡不怕麻烦,也不怕弄脏手,自己动手剥起石榴,笑道:“我看这个楚颂之做了东郡程家的女婿,又和张舆来往甚密,说话办事更加有底气了。”
卢蕤示意琴童往错金博山炉内添饼,又对任远埋怨道:“程熙那家伙也帮着楚颂之调查崇文馆的案子,叨扰了我半日,我不过就是和公度(刘群字)在茂先楼随便转了转,别说什么人了,就连书籍我都没看一眼,那套《十志残卷》是否归还,何人归还的,我怎么会知道?”
“温峤和胡元度是在案发前一日的上午进入的茂先楼二楼,从辰时待到午时,在这个时间段里他们并未看到《十志残卷》,等到未时二刻华陶和王润进去时,《十志残卷》已经放在书柜里面了,而你和刘群就是在他们俩之前过去的,所以说你们去的那个时间段是最有可能遇到还书人的。”
雨轻举步走来,正色道:“你大概是午后一点左右进入的茂先楼,徐县丞已经问过刘群,你和他并不是提前约好同去崇文馆借阅书籍的,而是他在东周街上碰巧遇见了你,当时你应该是刚服用过五石散,舒衣缓带,外出行走来进行行散,所以你就顺道陪着刘群去了崇文馆。
而还书人应该就是在这短短两刻钟的时间里出入过,既然你只是出来行散的,自然无心翻阅书籍,刘群没有留意什么还书人还有可能,但是你绝对看到了那个人,你为何要撒谎呢?难道那个人跟你很熟吗?你作为证人知情不报,故意隐瞒事实,就不怕以杀人共犯论处?”
卢蕤一拍桌子,不容置喙的怒喝道:“你这厮简直是在胡说八道,什么故意隐瞒,我为何要留意那些不相干的人?”
雨轻一步步走近他,脸上的笑容趋冷:“因为你也知道借书人定是来自高门权贵,你担心说多余的话会惹祸上身,所以选择隐瞒,不过你对我撒谎也没有用,因为洛阳令已经找到另一个目击证人了,就是在茂先楼一楼看书的寒门士子,他亲眼看到有个人带着书籍上了二楼,刚好和你待在阅览室的时间相吻合,再次证明你在刻意隐瞒真相。
此案查到现在,可以确定一点,那就是和中牟鬼宅的案子有联系,可以并案侦查,你是范阳卢氏子弟,洛阳令当然没资格讯问你,不过他可以上奏朝廷,请求三司会审,到那时廷尉正高裁应该会亲自讯问你,说不定高勉的死也会牵连到你身上,你觉得高家人会轻易放过你吗?”
卢蕤见雨轻咄咄逼人,心里多了几分害怕,迟疑片刻,才慢吞吞说道:“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人。”
任远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用短刀切掉石榴盖,又沿着膜瓣的纹路从上到下划开,然后用手轻轻把石榴掰开,变成六瓣花形状,他的唇边渐渐露出一抹微笑。
雨轻使诈让卢蕤不得不吐出实情,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目击证人,在那个时间段就连门口守卫也不在,待在一楼看书的寒门士子个个都是埋头苦读,哪里会有闲工夫看进进出出的人。
第二百六十四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一)
雨轻盯视着他道:“你果然见到了那个还书人,也许借书人本人并没有亲自过来还书,你不认识那个人,但总该记得他的样貌。”
墨白赶紧递上纸笔,雨轻伸手接过来,把一叠纸重重拍在桌子上,连忙催促道:“赶快画出那个人的画像,万一那个人死了,查案线索又断了,你的麻烦就大了。”
卢蕤气愤地摔了茶杯,指着雨轻,问道:“子初,这就是你的书童,长得丑就算了,还敢跑过来寻我的麻烦,他凭什么命令我做事?”
雨轻扭头问墨白,“我是刚刚拿毛笔在脸上点的雀斑,还在左眼旁画了这个胎记,样子很难看吗?”
墨白小声回道:“是有那么一点点难看。”
“长得丑怎么了,又没有吃你们卢家的大米。”雨轻怼了他两句,然后走回任远身边。
李叡忍不住拊掌大笑,卢蕤却狠狠地瞪着任远,问道:“子初,是你脑子有问题,还是这个丑八怪脑子有问题?”
任远不以为然的笑道:“长的丑,就不用担心她被坏人拐走了,子珑兄,我会将此事告知洛阳令,画好画像后还是要尽快交给县衙,以免耽误了破案。”
这时,一名书吏走至任远身前,双手递上那份卷宗,任远接过来后收入袖中,然后就起身告辞离开了。
散骑常侍枣嵩今日并未进宫当值,而是请了病假待在府中休养,临近傍晚钟雅专门过来探望他,同为颍川士族,钟家和枣家是世交,也有着姻亲关系,钟雅和枣嵩有同窗之谊,只是后来枣嵩喜欢和那些名士纵情饮酒,恃才放旷,和钟雅的关系倒是渐渐疏远了。
在典雅洁净的寝室内,一名年轻男子正躺在软塌上,翻来覆去,看样子很是心烦。
“司马腾明日就要回洛阳了。”他双目凝滞自语道,这是他随口说出来的,声音很低,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台产兄,听道贤兄(王裔字)说你连晚饭都不想吃了,到底是为何事这么着急上火啊?”
钟雅负手走来,几名提着食盒的婢女也陆续走进屋内,把精致菜肴一一摆到桌上,然后悄悄退了出去。
“这道蜜纯煎鱼看着色泽正好,味道一定不错。”
钟雅撩袍跪坐,拿起筷子独自品尝起来,自得的笑道:“焦香的鱼肉,酸甜的浓汁,你家厨子手艺不错,如此佳肴你真的不想吃?”
“彦胄兄何时变得这么喜欢品评美食了,你有胃口,我可没胃口。”
钟雅慢慢放下筷子,薄唇轻轻一笑:“久官无成绩,栖迟于徐方。寂寂守空城,悠悠思故乡.........消忧以觞醴,娱耳以名娼。博弈逞妙思,弓矢威边疆。”
枣嵩听钟雅突然念起昔年石崇出任城阳太守时赠与兄长(枣腆)的诗作,猛地坐起身来,披上外袍,趿着鞋子就走向钟雅,剑眉微蹙,沉声道:“恐怕崇文馆的那件案子就和石崇有关,石崇那个人喜欢追逐名利,早年表现的好学不倦,和贾模走得很近,后来迁任散骑常侍,和杨骏的外甥张劭关系甚是要好。
家兄曾经对我说过一件事,张劭辞官回乡时,石崇亲自送行好几十里路,最后分别时他还泪流满面,万般不舍,原以为杨骏辅政时他也会跟着加官进爵,却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事,石崇突然被外放,出任荆州刺史,等到他自己离京时,张劭并没有出城给他送行,这是不是很讽刺?”
钟雅略思忖一下,沉吟道:“张劭辞官时先帝已经病重,杨骏待在宫中侍疾,张劭怎么会在那时候选择只身离开洛阳?台产兄,张劭离开洛阳时随行人员多吗?”
枣嵩饮尽杯中酒,不假思索的回道:“家兄说张劭启程回弘农老家好像快要入冬了,他那次携带的行李物品很多,有三十多乘,听说还雇佣了绿林帮派人士负责护送他。”
“张劭也会用到帮派中人,这件事听着很有趣。”钟雅眯起眼睛笑道:“台产兄的记性真是好,这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当事人张劭早已经死了,云雀街黑鸦帮也被灭门了,你说石崇会不会知晓其中详情呢?”
枣嵩干笑两声,“这很难说,不过楚颂之是张司空的门生,应该有能力侦破此案。”
钟雅点头道:“也是,这与我们不相干。”
枣嵩脱下外袍,饮尽杯中酒,沮丧地说道:“最近事情一出接着一出,哪里都是乱糟糟的,今日司隶校尉的人还专门跑来散骑省调取卷宗,看来清闲衙门也不清闲。”
钟雅戏谑笑道:“子初兄直接来找你更省事些。”
枣嵩又给他斟了一杯酒,目光微闪,低声道:“我刚收到消息,陆云他们绕过颍川郡,直接去了梁国。”
钟雅喝了一口酒,说道:“既然是巡视豫州,各郡县都得走一遍,先去哪儿后去哪儿,又有什么区别?”
枣嵩吃了两口下酒菜,眼也没抬的说道:“你就故作轻松吧,接下来陆云在豫州会有什么动作,你们几家最好还是盯紧点,别一不留神栽了跟头。”
钟雅睨视着他,轻声问道:“你的未来岳父(王浚)近日身体如何,你可有写信关心一下他啊?”
枣府上二友饮酒叙话,而另一座府邸里的气氛却陷入一片沉寂,身着雾霭色宽袖大袍的石崇静坐在圈椅上,双目微合,手里把玩着一对棕红色山核桃,发出嘎啦嘎啦地脆响。
欧阳建却拿着盖碗,叹了口气,摇头道:“舅舅,也不知是哪个不怕死的人把黑鸦帮灭门案捅出来的,杨骏和张劭他们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阴魂不散的,故意给我们找不痛快,要是贾模还在的话,我们也不必为此事担心了。”
石崇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握着那对核桃,问道:“你刚才去见过贾谧了,他怎么说?”
欧阳建放下盖碗,回道:“贾模做的事,他并不清楚,摆明不想认账,说到底舅舅当年是在替贾后办事,我们也是被张劭那个小人诓骗了,什么遗诏,辞官回乡全都是骗局,杨骏和自己的外甥张劭合谋就是要排除异己,为日后总揽朝政铺平道路。
舅舅被外放任荆州刺史的那段时间,被蒯家人监视和辖制,差点就死在了荆州,蒯钦是杨骏姑妈的儿子,两人自幼亲近友好,就是杨骏授意蒯家人这么做的,明里一套背里一套,杨骏和张劭都是一丘之貉。
张劭担任中护军,自知没什么威望,就拉上石鉴一起讨伐驻扎在洛阳城外的汝南王司马亮,可惜石鉴不上当,坚决不出兵,让汝南王司马亮逃回了许昌,杨骏也不敢派兵去许昌抓人,为了拉拢人心,竟然给朝中每位大臣都晋升爵位,简直是愚蠢至极,活该被夷灭三族。”
第二百六十五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二)
只要欧阳建想起当年张劭把他们耍的团团转,就恨的咬牙切齿。石崇却脸色平静,继续转动核桃。
欧阳建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道:“舅舅早年为了平阳贾氏做了这么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如今他们却要把这些烂账全都算在舅舅的头上,大不了把洛阳城的水全都搅浑了,到时候谁都别想好过。”
石崇看着他,幽幽开口道:“你准备怎么把水搅浑?”
欧阳建暗暗转着脑筋,阴阴地说道:“贾模是死了,可裴頠还当着侍中,灭门案的卷宗全都被销毁了,这件事他不会不知道,只怕在廷尉府和司隶校尉部门还有他安插的人,找出那个人,或者收买某个人,想往裴頠身上泼脏水还不容易,看裴家人作何反应,东宫内侍陌文不是死在了茂先楼,还可以顺带把贾模的儿子贾游也牵扯进来,若是洛阳令查出目击证人有嫌疑,到那时贾谧还能置身事外吗?”
石崇轻声道:“找人太浪费时间,还是收买人简单省事。”
欧阳建点点头,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石崇缓缓站起身,负手踱着步子,手里继续转动着那对核桃,神色晦暗不明:“这个杀害陌文的凶手到底想要干什么,事情演变成这样,我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欧阳建一字一顿道:“恐怕这次又是一个局,而且矛头对准的还是东宫。”
东海缪氏世代敦儒,自汉代始,缪氏就在徐州当地行政中占有一席之地,担任地方要员,但家族并非一流高门,影响力仅限于地方上,直到东汉末年,缪斐之子缪袭加入曹魏阵营,在曹操当政时受辟为御史大夫的佐僚,依靠家学和个人才能,在魏文帝、明帝朝备受信任,官至尚书、光禄勋,还担任过侍中及散骑常侍的近臣,在缪袭的努力之下,东海缪氏家族从地方性家族开始向一流高门转变。
在高平陵之变后,司马氏族掌握朝中大权,缪氏家族选择与司马宗室联姻,缪袭之子缪悦担任国子博士,后加光禄大夫,入晋仍为高官,说明东海缪氏必然倒向了司马氏,因此家族才得以保全并巩固其政治地位,缪悦之侄缪胤出仕也是担任尚书郎,从兄缪徵在司马炎时担任中书着作郎,缪氏经过三代的积累,族中子弟如今在政治核心也算是占有了一席之地。
自从谢裒入洛后,就常与缪徵同去金谷园,由于琅琊紧邻东海,谢裒与东海缪氏子弟也是很相熟的。
下午缪胤离开衙门后,就直接返回府中,缪府和蒯府挨得很近,蒯错听闻缪家刚从东海运来一批海鲜美味,就特意过来品尝海鲜料理。
“士龙先生曾在《答车茂安书》中有云,‘真东海之俊味,肴膳之至,妙也。’鄮县当地有几百种鱼虾贝壳,前些年我游学时经过会稽郡,那里有山有湖还有海,确实是个好地方。”
蒯错一边吃着臛鮆,一边谈及陆云善写短篇,才华虽不及兄长陆机,但语言清雅省净,蒯错更加偏爱陆云的文章。
缪胤只是细细品尝清蒸鲟鱼,缪徵和缪播都去梁王府赴宴了,缪绍游山玩水去了,不知几时才会回来。
缪胤随口说道:“子猷,你和士文兄在金谷涧发现陌文的尸身后,就去了县衙,楚颂之还让仵作解剖了尸体,在里面发现了一个陀螺骰子,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这个陀螺骰子会不会是凶手遗落下来的,雨轻对我说这就是破案的关键,凶手杀了人不仅不想方设法将其掩盖,还故意留下诸多疑点引人注意,好像恐怕大家不知道他的存在,这不合乎逻辑。”
缪胤眼神一亮:“也许凶手就是想让陌文的头颅被进入茂先楼二楼阅览室的人发现,引人关注,以此达到他的某种目的。”
蒯错脸色微变,紧握酒杯,鲜红的酒液在夜光杯里微微晃动着,“你是说他背后还有阴谋?”
缪胤呵呵一笑,摆了摆手说道:“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子猷不必当真。”
蒯错也没有再深问下去,他对缪胤为人多少了解一些,论朝中地位,蒯家和缪家很相似,都沾着皇亲,不过他们两家和太原王氏、颍川荀氏、河东裴氏这样的顶级门阀士族还是没法比。
缪胤不满足于这些声望,他想要拥有实权,而蒯错也不满足于冠绝荆襄的影响力,在曹魏时期蒯氏子弟不受重用被闲置的境遇,在西晋必要有所改变。
“休祖兄,依我看庾珉坐上五兵尚书的这个位置,他也很难高兴起来,现今朝廷既拿不出钱来供养军队,军备也是缺乏,并州那边的边防问题就够庾珉伤脑筋的了,前几年梁王司马肜和夏侯骏攻打氐族齐万年也是耗了三年之久,我朝军队战斗力为何会变成这样,还不都是那场大火惹的祸。”
元康五年洛阳武库发生大火,二百万军队的武器装备以及宝物全被焚毁,军队装备供应不足,就失去了战斗力,当年经司隶校尉许奇调查发现,洛阳武库大火之所以燃烧那么迅速,那么剧烈,以及最后无法控制,都跟现场的大量来历不明的火油有关,而这场火灾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为之,始终没有定论。
按照常理来说,当时武库发生火灾,张华应该立刻派人去救火,把武库的损失降低到最小,可他并未这么做,而是选择列兵固守洛阳武库,防范有人趁机作乱,原来担任卫尉的孙旗也因此被免官,担任卫将军的梁王司马肜转为太子太保,郭彰接替卫将军一职,恐怕张华当时更为在意的是赵王及其政敌们,若是造反的条件允许的话,他们肯定会控制武库的,故而张华才有此举措。
缪胤皱了皱眉,说道:“朝廷养不起边防军,而那些豪门大族以匈奴胡人为佃客,多者数千,带领宗亲乡党据险守隘,修筑坞堡,养上万的部曲,用以防御外敌,他们都是只顾自家利益,哪会管朝廷的未来,巨大的隐患,那场大火更是让人痛惜啊。”
蒯错似笑非笑:“今早从交州那边传来消息平南将军孙旗遇害了,武库失火那一年担任卫尉的正是孙旗,而石崇就是在那件事之后接任卫尉一职的,有关火灾的整个调查过程,貌似石崇比孙旗更为在意,尤其是出现在武库内的神秘火油,石崇还专门为此事找过司隶校尉,可惜这桩悬案至今没有破解,我今日去金墉城审问清河王司马遐,他倒是对我谈起了当年武库发生的那场火灾。”
缪胤若有所思的看着蒯错,方才蒯错之言也只是点到为止,他轻啜一口酒,移目望向窗外,自语道:“今夜的月色很不错。”
第二百六十六章 新邻居
霍读看中了陈大娘家附近的那处宅院,这是一座较为普通的二进四合院,原先的主人是在卫尉署任令史,后来他的家人就搬离了洛阳,但并没有变卖这处宅子,直到两年前才找房牙子准备卖掉这座宅子。
可不知怎么回事,始终卖不掉,每回带人过来看房子,人家对这里都挺满意,也表示愿意花钱买下来,可一到签订契约的时候,他们又都打退堂鼓了,最后这宅子连租都租不出去。
霍读性格直率,是个爽快人,喜欢这处宅子,因为左邻右舍比较安静,当即就买了下来,房牙子也长舒了口气,终于把这宅子卖出去了。
没过两天霍读就命小厮把家具全都搬了进来,又让花匠在院中栽花种树,几名家丁进进出出,甚是忙碌。
双穗和甘泉各自怀里抱着一盆花,朝那边宅子望了望,然后就很快绕到胭脂铺子后面。
这两盆花是鸣珂从荆州辛苦寻来的,一盆花色浓绿晶莹,不露花心,犹如绿波仙子漫舞的叫做绿云,另一盆花色紫中透墨,好似墨色荷花亭亭玉立的叫做墨荷,都是菊花珍品。
李如柏在早上出门前就吩咐他们将这两盆花送给雨轻,可雨轻并不在院中,而是去了霍读那里。
“这几本书是我自己抄录的,作为近邻,就借给你看好了,不要把书籍弄脏了,也不要损坏了,还书期限是一个月。”
“根本不需要一个月,熬几个通宵就誊抄好了。”
霍读正在整理自己的书房,室内摆着大大小小的箱子,里面放的都是书籍手抄本,桌上也堆满了笔墨纸砚,雨轻随手拿起一把竹制裁纸刀,笑问道:“这是你自己做的?”
霍读点点头,把一大摞左伯纸整齐的放进书柜里,然后又躬身从箱子里取出几本书,放在书架上。
雨轻意外的发现他还有研究老庄之学,桌上放着王弼的《老子注》、郑玄的《周易注解》,若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是很难读懂这些的,霍读并非士族子弟,即便家中请了教书先生,也顶多算是教他识字写字的启蒙老师,他根本没机会接触到玄学,就连对儒学也应该是一知半解,可在这些书籍上面都有他自己的注释,还有许多听课笔记,看样子他是去过哪家的私塾读过书。
雨轻翻看着他所写的笔记,轻声问道:“霍读,你之前是不是当过旁听生?托关系混进去的?”
霍读不悦道:“是我大哥认识的人刚好在中牟书院当老师,我就过去那里读了几年书,然后又跟着他去了荥阳郑氏的家塾待了一段时间,平常也会帮世家豪族抄书,赚些纸笔钱,抄的多了读的也就多了。”
突然一个用风干的树叶做成的书签掉落下来,霍读伸手敏捷,接住那张书签。
雨轻略怔了一下,又道:“中牟书院,就是由中牟本地士族筹建的书院,你大哥是天鹰帮的帮主,和书院里的老师是怎么认识的?”
霍读把书签夹回书籍里,摇头道:“我不是很清楚,那个人好像是郑家的门客,大哥称他为晏先生,这两年我倒是没再见过他。”
雨轻走了两步,有些失神的靠在书架上,霍读便单手拿起两本书越过她的头顶轻轻放到书架最上面那一层,他比雨轻高一头还多,两人贴的很近,雨轻却浑然不觉,仍旧傻傻的站在那里。
霍读一手扶着书架,低头注视着她,没好气的问道:“你挡在这里,我还怎么放书?”
雨轻猛地抬眸,发现他竟然离自己这么近,腰间方包里的白貂突然扑到霍读身上,霍读一脸慌张,雨轻见此忍不住笑道:“大白肯定是饿了,自己跳出来找吃的了。”
霍读一动不敢动,他最害怕触碰毛茸茸的小动物,闭着眼说道:“快点把这个东西从我身上拿走。”
“大白,你把人家吓着了,还不快回来。”
大白马上很听话的钻回方包里面了,霍读这才睁开双目,书架的下层还没摆放多少书籍,本就不稳,刚才雨轻在无意中碰撞了一下,书架便开始摇晃,霍读一把将她拉过来,然后双手扶住书架,剑眉微蹙,敛容问道:“你怎么会养这种东西?”
雨轻抚摸着白貂,笑道:“它叫大白,小白没跟来,你想不想去我家里看看小白?”
霍读生气的说道:“没这个必要,这东西会咬人的,你最好别带着它上街去。”
雨轻又蹲下身子,帮他把箱子里的书籍一本本拿出来,然后双手递给他,笑眼弯弯:“大白和小白只会咬坏人,不会咬好人。”
霍读瞟着她,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冷笑起来:“连你自己都分不清好坏,还指望这么个小东西保护自己,你这人真是笨到家了。”
这时,小厮板儿进来回禀道:“少主人,那些干菜已经送过来了。”
霍读头也没回的说道:“你告诉厨房的人,中午就用枸杞芽煮粥,凉拌莴笋干,你再去对面那家店铺买两张带馅胡饼,顺便再买些柿子回来。”
板儿又问道:“那可要准备小郎君的饭菜?”
雨轻手里把玩着一支紫竹箫,笑问道:“霍读,你这里都有什么干菜啊?”
霍读整理了半天,感觉有些累了,就坐回椅子上,喝了半碗茶,漫不经心地说道:“就是我在春天采摘的野菜,像什么荠菜、马齿苋,还有从自家院子里摘的香椿芽和枸杞芽之类的,晒干后储存起来,秋冬时候就可以拿出来吃,这还是红鲤教给我的,那些灰条菜干子和豇豆、葫芦条儿、莴笋干都是她自己动手做的。”
“没想到你这里蔬菜这么丰富,看起来你还挺会吃的,待会我让人把饭菜端过来,两个人吃饭总比一个人吃得香。”
“随便你好了。”
“你会吹洞箫吗?”
“以前跟一位盲人乐师学过一点。”
板儿走了出来,就望见红鲤正朝这里走来,他就迎上去堆笑问道:“红鲤姑娘怎么有空过来?”
“我过来看看霍读新买的宅子,他一个人住在这里,总是让人不放心的。”
当红鲤走至书房窗外,就听到霍读和雨轻正在笑谈,霍读拿着乐谱就要敲打雨轻的脑袋,他的眼里是满满的笑意。
红鲤透过窗子看到这一幕,就默默的转身离开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送羊(一)
洛阳以南杜康村,霍耕在这里开了好几家酿酒作坊,这两日他都待在自己的庄子上,并未进城去。
在空桑涧有个平兀如几的小山,两只羊羔在坡上吃草,一白一棕,布衣男子平躺在草地上,仰望着阴沉沉的天,喃喃自语道:“竟然是郗家的球队赢了,崔家这个卫冕冠军没能进入四强,崔意今日也没来观看自家主场的比赛,看样子他最近很忙啊。”
自从崔意返回洛阳后,就进入平原王府做了幕僚,足球赛场上的胜负,他好像已经不在意了。
李如柏上午观看了郗家和崔家的足球赛,午后就出来放羊,并派鸣珂去杜康村暗中查访。
有个砍柴人从这里经过,放下一担柴火,就对李如柏笑道:“兄台,赶路实在辛苦,能不能赏碗酒喝?”
“驴兄,你也看到了我正在放羊,想要喝酒就去找桑朓,没准他正想跟你好好聊聊呢。”
此人正是中牟县的浪荡子闾波,因花满春的牌子遗落在鹊仙苑,并且曾宝还发现了鹊仙苑和高勉府邸之间的秘密暗道,他恐怕郗遐会盯上自己,便马上赶来了洛阳。
“退之小郎君,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把那封书信夹在曾元的《诗经》手抄本里面了,郗遐也找到了那把古琴,至于那个赠琴之人,只能他自己慢慢查找了,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桑朓是贲昉的挚交好友,而闾波是李如柏安插在中牟的眼线,当蒋瑞迁居到中牟后,李如柏就命闾波秘密监视他。
在蒋瑞殉情的当晚,闾波发现有人深夜造访蒋家,还是从后门进入的宅子,闾波心中起疑,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当他潜入蒋瑞的宅子,发现蒋瑞及其宠妾已经身亡,书房和寝室内明显有翻找过的痕迹,凶手也逃走了。他又把院里各个地方搜寻了一遍,寻思着蒋瑞可能在生前留下什么重要的物件,最后从仓库南墙暗格里发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李如柏坐起身,轻轻拍了拍手,沉沉一笑:“这个凶手肯定还有帮凶,相比洛阳的一团糟,中牟的鬼宅之谜就简单多了,你就暂时去桑朓府上待一阵子吧,不要再给我惹事。”
“我也是为了给桑先生出气,才叫人打了夏侯劭。”
“砍柴的,你还不走?”
李如柏没心情再理会他,牵着两只羊羔,边往前走边自言自语道:“上门去送礼,也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收,又不好不去,还真是难办哪。”
周礼有云:以禽作六挚,以等诸臣: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鹜,工商执鸡。
可见在古代要送礼也是有讲究的,什么样的地位才能配的上什么价值的礼物。
李如柏准备去拜见的人正是他的亲舅舅令狐邕,他们多年不曾来往,空手去总是不好,令狐邕喜欢吃羊羹,故而李如柏打算把这两只羊羔送给他。
此时令狐邕左手扶着书案,右手悬笔写书法,厚德载物四个字跃然纸上,笔力雄奇博大,字体丰伟而不板滞,笔势强健而不笨拙。
站立一旁的梁遇微笑道:“令狐先生笔法潇洒自如,功力深厚,着实令人佩服。”
令狐邕放下提斗笔,捋须笑道:“子元(梁遇字),你们押解东瀛公返回洛阳这一路也很艰险,你先休息一阵子再去拜见梁王吧。”
梁遇颔首道:“子元明白。”
“双卿也从太原老家来到了洛阳,你去东院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她这两天一直都在为你担心。”
令狐双卿是令狐邕的侄女,梁遇的未婚妻,他们的婚期定在今年年底,梁遇刚回到洛阳就赶来令狐邕的别院,正是为了见双卿。
在梁遇走出去后,老管事就进来回禀:“老爷,有人送来了两只羊羔。”
令狐邕脸色一沉道:“你这老货也想在我跟前弄鬼,一定是那个混账东西,马上把他赶走。”
老管事恳切道:“老爷,看在他一片孝心的份上,您就见见他吧。”
令狐邕眯起眼睛,冷笑道:“简和,你真是越来越会当好人了,那就让他进来喝口水吧。”
简和喜逐颜开道:“我这就把退之小郎君带过来。”说完匆匆走开。
没过一会,李如柏就款步走进来,施了一礼,微笑问道:“不知您近来身体可好?”
令狐邕背对着他,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既然我来到洛阳,理应过来看望您。”
令狐邕语气骤冷,甚至还带着厌倦,“洛阳城是你该待的地方吗,赶快给我滚回呼啸山庄去。”
李如柏淡淡的答道:“恕我难以从命,王爷吩咐我一件事,我暂且只能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了。”
令狐邕忽地转过身来,呵斥道:“混账东西,你父亲是个疯子,你也想学他吗?”
李如柏不以为然的笑道:“说实话,我父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也不是太了解,毕竟那时我年纪太小,可是我母亲应该不会喜欢上一个疯子吧?而且我记得母亲对我说过,父亲所做的一切为的不是自己,他这样的人,值得世人敬仰,可您张口闭口就骂我的父亲是疯子,难道他生前得罪过您,所以您就一股脑把气都撒到我的身上?”
令狐邕气得浑身发抖:“你母亲被他迷了心智,他不顾后果的做出那些疯狂事,根本就是在找死,他一个人死就算了,还让你的母亲和腹中的孩子全都惨死,这些你都记得吧,不可一世的家伙,拖累自己的妻儿陷入万劫不复,他命运如此,全是自作自受。
你长得越来越像他了,就连说话的口气也是和他一模一样,真是让我厌恶至极,当年我只想救我的傻妹妹韫玉的命,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偏偏是她?”
“当年您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个别院里,离开之前说的就是这些话,到了如今,您就没必要再重复这番话了,我的记性还不算差,听一遍就记住了,而且想忘都忘不掉。”
李如柏毫不在乎的笑了笑:“因为是老天让我活着,所以纵使再难我也要拼命活下去,虽然我现在孑然一身,但我每天照旧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希望您也可以吃好睡好。”
令狐邕终于正眼看了看他,见他一身浅灰布衣,头发半束半披,衣袖裤子上还粘着些干草,脚上穿着脏兮兮的草鞋,不禁冷笑道:“李成良就把你教成这幅德行,庶族子弟都比你知书明理,你活成这样真是丢尽家族的颜面。”
第二百六十八章 送羊(二)
“我自幼跟着义父生活,往来皆是草莽,到如今我这个月判官貌似也没有做任何抹黑家族颜面的事情,您若是不希望我活成这样,当年为何像扔包袱一样把我扔到呼啸山庄呢?”
李如柏深深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字写得是行云流水,可惜自己却做不到厚德载物。”
令狐邕阴沉着脸,慢慢将那幅字卷起来。
这时,简和端着茶点走进来,一杯酪和一小碟糯米糕,这两样都是李如柏小时候最爱吃的。
李如柏随手拿起一小方块糯米糕,整块放进口中,还是以前熟悉的味道,微笑道:“看来令狐府上的糕点师傅还没换人啊,老味道是没有变,可是我却一点也不怀念。”
“简和,带他出去,还有把羊羔牵走。”
“您也太狠心了,不说留我在家吃顿饭,好歹也让我喝杯水再走啊,即便是寒素人家,乞丐路过门口,也会给碗水喝或者送点干粮什么的,何况我又不是上门乞讨来的,特意给您送来两只羊羔,外甥好不容易孝顺舅舅一回,哪有被赶出门的道理?”
李如柏直接坐下来,拿勺子吃那杯酪。
令狐邕一掌重重的拍在书桌上,“你这个孽障,整日胡作非为,现今又跑来洛阳寻衅滋事,先是在城中放那么多孔明灯,然后又无故打人,你简直是无法无天,我真后悔当初救了你,不如今日就打死你,一了百了。”
“洛阳城内胆大包天的人可不少,十年前的黑鸦帮灭门案,五年前的武库大火,相比他们,我打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你真是变得有出息了,那么今后你自己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再让我看见你。”
令狐邕捂着疼痛发闷的胸口,慢慢坐到黄花梨圈椅上,简和赶忙上前欲要打开书桌的抽屉,令狐邕却摆摆手,沉声道:“快把他赶出去。”
李如柏已经吃完了那杯酪,站起身,脸色一肃说道:“我这就走,不过我来这里只想问您一个问题,黑鸦帮灭门案是您派人干的吗?
令狐邕直视着他,冷冷的说道:“原来你是为这件事而来,帮派不就是尽做一些让人唾弃的事,被灭门也没什么稀奇,世上冤死的人又何止他们,谁规定这世上哪些人该活,哪些人又该死呢,你觉得我会怎么回答你,你在绿林当中是了不起的月判官,可在洛阳城,你什么也不是。”
“您脸色看着不太好,那两只羊我就不带走了,您还是多吃些羊羹补补身子吧。”
李如柏又往嘴里丢进一块糯米糕,脸上挂着坏坏的笑容,施礼告辞。
简和这才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瓷瓶,打开后倒出一颗药丸,连同那杯温水一起递给令狐邕,令狐邕服药过后,渐渐平静下来,吩咐道:“去把扬威将军董萍叫来。”
霍耕少年时家境寒苦,父亲得了一场重病就死了,几个月后他的母亲闵氏就把家里面的东西全都卖掉然后改嫁到他乡,那时候霍读还不到两岁,闵氏只顾自己,狠心抛弃了他们,霍耕就靠卖牛衣来养活三个弟弟。
改变霍耕命运的人正是林啸天,因霍耕早年跟着村子里的猎户学过一些拳脚功夫和射箭,也常和猎户一起来洛阳行贩,恰好遇到了林啸天,林啸天见霍耕形貌魁梧,任侠仗义,便让他当自己的贴身护卫,平日里待他如亲子,教授他上乘刀法,识文断字,霍耕也对林啸天心怀感激,忠心不二。
可是人生的第一桶金往往都是罪恶肮脏的,或是贪污所的,或者盗抢所获,或者存在钱权交易,而霍耕能够在黑鸦帮灭门后,创立天鹰帮,并且迅速崛起,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不想再去回忆,可是眼下又有人想要把他往死路上逼,他拥有了财富和地位,内心的恐惧却一直伴随着他。
“霍帮主真是悠闲,不仅种着菜园,还养了一群羊,你这是刚放羊回来吗?”
霍耕把十几只羊赶回羊圈内,神色黯淡的看了他一眼,问道:“海子理,你还是回来了,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跟霍帮主比,我过的日子也就不算好了。”
海子理年纪四十岁上下,一身朴素的蓝袍,呵呵笑道:“好几年没见霍读了,他应该又长高了吧,你们可有给他找一门好亲事?我当门客这么多年也认识了不少庶族子弟,要不要我帮霍读物色一个家境殷实、知书达理的女郎,最重要的是家世清白,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海子理,我弟弟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霍耕坐在藤椅上,往酒里加入梅子,然后仆人端来一套陶瓷温酒器,霍耕在温碗中注入热水,又将盛满酒的注子置于温碗中加热。
海子理拿起一个软柿子,笑道:“霍兄,我可是一片好心哪。”
霍耕冷哼道:“你会有好心,当年若不是你骗我,林帮主一家人怎么可能全都被杀?”
海子理闻言,摇头叹了口气:“霍兄这话说的太让人寒心了,我当时是真心想要帮你,不然连你也得跟着林啸天丧命,你最疼爱的弟弟也就没机会去书院读书了,你现在当上了天鹰帮的帮主,什么都不缺了,几年不见,与我也变得生分了,早知是这样,我当年何苦劝你?”
霍耕无法辩驳,海子理说的话不假,虽然霍耕不甘心一生贫穷,希望霍读能有机会读书,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是他从没想过杀害林啸天一家人,他只是一时经不住金钱的诱惑,为了贪图黑鸦帮的财物,才答应与海子理联手,没想到海子理如此阴狠,竟伙同其他人杀光了林啸天一家。
霍耕为了利益选择出卖林啸天,既然走上损人利己的路,就无法回头,他利用那笔钱,创立了天鹰帮,同时为了扩大地盘,迅速上位,甘愿做别人的走狗,海子理也自此消失不见。
海子理眸光微微闪动,低沉道:“霍兄,你在云雀街也混了这么多年了,应该知道干大事者不能心慈手软,优柔寡断,司隶校尉衙门那边透出了一个消息,黑鸦帮灭门案又被人翻出来了,还好当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纵使有人想查也无从查起。”
霍耕倒了两杯酒,淡淡问道:“既是如此,那么你又为何突然返回洛阳呢?”
海子理端详着杯中酒,此乃苍梧竹叶青,略想了一下,便浅酌慢饮:“霍帮主如今有了靠山,自然不再需要我了,可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以前是,现在也是。”
第二百六十九章 栀子树下
在庭院中,霍读吹奏起洞箫,一曲《燃起的斗志》响起,雨轻很早就选定这首曲子作为比武大会的开场曲,正在找一位可以吹奏笛或箫的乐人。
用过午饭后,雨轻就把卢琛写好的乐谱拿给霍读看,霍读尝试着吹奏这首曲子,没想到他演奏的很有火影激昂的感觉,雨轻就想邀请他做比武大会开幕式的演奏嘉宾。
霍读不屑一顾的瞥了雨轻一眼,他声音沙哑,低沉有磁性:“我不是乐人,也没兴趣去参加什么开幕式,你还是另外再找别人来演奏吧。”
雨轻双手托着下巴,说道:“霍读,又耽误不了你太长时间,只需要半天功夫而已,这回你帮了我,以后你想要看书,尽管来找我,我还可以带你去拜访束先生,他可是太学里的高材生,你在儒学和玄学方面有不懂的地方,都可以向他请教。”
霍读撇撇嘴道:“不去。”
“也许文弱书生不喜欢看打斗比赛,可你是天鹰帮四少主,常年混迹在云雀街的人身手肯定不错,你要不要报名参加比武大会啊?夺冠的话可是有丰厚奖金的。”
雨轻手捧粉彩牡丹花吸杯,开始喝甘蔗水,它的花梗是空心的,从梗端直通花蕊内,就相当于现代吸管,这是六个成套花型吸杯,分别是牡丹花、芍药花、荷花、海棠花、山茶花和水仙花,是任远在夏季时送与她的。
霍读看她用奇怪的杯子喝水,而且一口气全都喝完了,腮帮子鼓鼓的,不觉发笑:“你是水牛吗?”
雨轻瞪了他一眼,“你就待在家里好好用功读书吧。”说完就要起身离开。
霍读犹豫着说道:“呃,我们虽然成了近邻,但是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雨轻狡黠一笑:“我叫.........就不告诉你。”
霍读把脸凑近,不太高兴:“你以为我是想知道你的名字才问的吗?我怕还书的时候找不到你的人,才多问一句的,要是随便交给一个小厮或婢子,把书弄丢了又是一桩麻烦,你的贵姓我才没兴趣知道。”
雨轻双手抱起白貂,霍读无奈的退后几步。
“霍读,前面的胭脂铺子是我家开的,你看完后直接把书交给古掌柜就行了,如果你想要买胭脂水粉的话,我可以给你打个半折。”
霍读也瞪了她一眼,“不需要。”
庭院里栽种着几棵栀子树,如今时节仍绽放出几朵洁白的花朵,雨轻慢慢走到栀子树下,闻着馥郁的芳香,她明眸皓齿,恬静安详,忽然扬起笑脸道:“我想拿栀子花做书签,那样书页也会沾上栀子花的香气。”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采撷一朵,可惜栀子花长得太高了,她根本够不着。
霍读挥动竹箫,一枝栀子花就从树上掉落下来,似乎是从竹箫内射出的什么暗器将花枝折断,雨轻用双手接住那朵栀子花,开心一笑。
此时梧桐走过来回禀道:“行李收拾好了,公安小郎君也过来了。”
霍读目光一沉:“你果然只是暂住在这里而已。”
雨轻意兴阑珊地说道:“我要去叔叔家住一阵子了,短时间内恐怕是没法再过来这里了。”
霍读微微点头:“如此甚好,我也能安静看书了。”
在院门外,朗清和逐风、伴鹤正帮怜画搬东西,全都是一些瓶瓶罐罐,制香所需的蒸馏器皿,还有杂七杂八的生活琐碎小物品,像什么抽纸盒,纸篓,自制加湿器,用天鹅羽毛制成的鹅毛笔,小黑板等,张舆看到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旋即又叹了口气。
当望见雨轻从邻居家走了出来,便板起脸说道:“你真是愈发自由散漫了,云雀街那种地方你也敢去,连司隶校尉衙门和散骑省都去逛了,如今又独自一人跑去新搬来的邻居家里串门,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不好好待在裴家,也懒得去陆府学书法了,整天就想着四处闲逛,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要是我不来接你,你准备在外面混到几时?”
雨轻被张舆这么数落一番,顿时不满道:“混到哪里是哪里,混到几时是几时。”
张舆走近她,声音低沉的问道:“没吃卢家大米这种荒唐话也是你说的,你跟市井中人混了几日,言辞也变得这样粗俗不堪,待会见了裴侍中,你也敢这么说话?”
傍晚的秋风凉丝丝的,雨轻揉了揉眼睛,“公安哥哥,其实我最近一直都在帮楚兄调查崇文馆的案子,所以我——”
张舆直接把一件金鸟锦袍披在她身上,看出她有些疲倦,还带着颓然,也不忍心再指责她,只是神情淡淡的说道:“这案子查到这里,你就不用再掺和了,我们走吧。”
因裴頠的府邸邻近张华的府邸,故而裴绰让雨轻去裴頠那里小住,以便增加与张府的来往,张舆心里自然明白,就亲自过来接她了。
几辆牛车陆续驶出无忧巷,雨轻不经意间瞥见裴建和几名贵游子弟结伴出城去,还带着姬妾随行,估计今晚他又要夜不归宿了,而黄栗子仍旧待在府中织布缝补,独自一人度过漫漫长夜。
裴建从家境寒酸的贫家子摇身变成裴家的嫡子,过上了令人羡慕的优越生活,也渐渐染上了纨绔习性,裴家各房长辈觉得他过了这些年的苦日子,实在亏欠他太多,对他也就格外的包容,甚至有些放任和纵容。
即便裴建挥霍无度,风流成性,裴家人也没有严厉训斥过他,担心他的自尊心造成伤害,毕竟他没有读过书,后来进入家塾,勉强认得一些字,裴宪作为他的兄长,还是会经常教导他,不过自从裴宪离开洛阳出任青州刺史,裴建没有了束缚,就像是脱了缰绳的野马,十足无用的浪荡子。
裴建和富贵闲人裴浚不同,裴浚继承了裴家的优良基因,聪慧博学,但由于兄长裴頠太过优秀,又是朝中重臣,裴浚就得过且过,常常玩物丧志,斗鸡走犬,和散骑省的几位好友组成了富贵闲人团体,他也成为洛阳城第一玩家,不仅会玩还能玩出新花样来。
雨轻在彩虹街上开的剧院,裴浚就是高级顾问,从舞台布置到组建乐团,挑选歌姬舞娘,全都是裴浚在把关,还有茶楼也是裴浚在帮忙宣传推广,裴浚作为四大富贵闲人之首,除了家世显赫之外,还因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书法造诣也是颇高,要不是他跟贾谧处不来,在金谷友人行列中他至少也能挤进前三了。
虽然同样是吃喝玩乐,但是裴浚很看不起裴建,甚至也不愿带着他一起玩,认为他只配和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这让裴建对他心生怨恨。
第二百七十章 红与黑(一)
由于裴頠还在宫中,裴浚也尚未回府,雨轻就跟着张舆来看望张华,顺便到藏书楼看书,黄娥和甜甜也一起过来了。偏巧今日卞壸把史进和靳明楼也带了过来,他们正坐在一楼安静的誊抄书籍,黄娥则坐到他们对面,也开始认真抄录。
雨轻心不在焉的拿着一卷乐谱看了一会,就放回书架上,默默走了出去。
东瀛公司马腾已经被关押进金墉城,本来雨轻今日也想跟着任远去金墉城,但是廷尉正高裁要亲自审讯司马腾,侍御史蒯错也在一旁陪审,任远也就不方便再带雨轻同往了。
秋雨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密密斜斜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金墉城这座皇家监狱,天也是暗沉沉的,守卫士兵站在雨雾中,就像是油画中的人,平静中带着肃穆,只有院内几株芭蕉叶在潇潇雨中颤抖着,一切都显得那么沉闷。
这里也设有像廷尉署那样有很多刑具的审讯室,司隶校尉部同样也设有秘密监狱,对待某些硬骨头,大都会动用刑具,不过东瀛公司马腾毕竟是司马宗室,没有陛下的旨意,高裁是不能对他动刑的。
“东瀛公,这里以前就像是洛阳城的一个后花园,依山傍水,邙山的茂林修竹,洛水的清波荡漾都近在眼前,真是个宴饮聚乐,驰骋畋猎的好地方,可比廷尉府宽敞明亮多了,我是奉命审问,陛下也希望你在这里好好反省自己的罪过。”
任远早已命人给司马腾取下了枷锁,还给他搬来一把椅子,司马腾端坐在那里,冷眼望着高裁,不由得笑道:“高光不来,许奇也不来,陛下却派你过来审问,还真是信任你们陈留高家人,听说中牟令高勉死得甚是蹊跷,你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教导不好,还怎么坚守正道?”
高裁脸色十分凝重:“我的弟弟到底死的冤不冤,自会有人去彻查,而你犯了谋逆罪,意图谋反,证据确凿,论罪当诛。”
司马腾扫视了他们三人一眼,语气强硬的说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住司马氏的江山,以免他日毁于贾南风之手,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何罪之有?”
任远正色道:“先前你上奏朝廷说太原太守孙众和晋阳令常纬贪污赈灾粮,导致民变,故而你将他们砍杀,可事实并非如此,你府上的门客伍嗣友和参军梁遇将实情上奏朝廷,因孙众和常纬不肯参与谋逆之事,才被你诛杀。
你持节都督并州诸军事,却滥用职权,在并州各地掳掠流民,贩卖胡人以充军资,还大力积累马匹,明着合法收购,暗地强取豪夺,在太行山一带藏匿私兵,阴结宾客,拊循百姓,散布流言,江湖术士称清河王世子司马覃有天子之气,行巫蛊之术诅咒东宫太子,后来司隶校尉派班兵曹入并州调查,又在刺史府邸搜出用来行事的攻战器械和天子符印,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残害朝廷命官,积聚钱财贿赠各地官员、诸侯王、说客和方士,招兵买马,难道你做的这些事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司马腾听后不禁哈哈大笑,王标和旁边做审讯记录的官员都是一愣,蒯错微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任远端起盖碗来,喝了一口,又示意书吏把罪状拿给东瀛公过目。
司马腾根本不去看那份罪状,而是注视着任远,问道:“那个散布流言的小人你们可抓住了,到底是谁在陷害我,我也很想知道。”
蒯错沉沉笑道:“苟曦已经死了,不就是你派人灭口的,此刻又何须再问?”
司马腾脸色不由得阴下来,气愤地道:“真是荒唐至极,我不是石苞,只因一首童瑶,便被说成想要谋反,苟曦也没蠢到这种地步,编造谣言者真是别有用心,在半途害死他的人更是其心可诛。”
任远放下盖碗,淡淡说道:“东瀛公,你在并州的谋反计划还未开始就被人告发,自然是心有不甘,可是眼下还有一桩案子,恐怕你是难以撇清干系的,平南将军兼领交州刺史孙旗被杀案,想必东瀛公还记得孙旗吧,当年还是你推荐他担任卫尉,后来他因武库大火被免职,其实五年前的武库大火也是个悬案,还有卫瓘一案,到底是谁下令诛杀卫瓘满门的,我想这些事东瀛公一定还记忆犹新。”
司马腾直视着任远,目光凛然,说道:“原来你们是打算重查旧案,可是你们问错了人,杀卫瓘全家的是荣晦,奉楚王(司马玮)之命同去的清河王自是了解其中详情的,而武库失火案应该去问张华,他当年恐生变故,并未立刻救火,而是派兵戒严,不准任何人接近武库,致使武库内二百八万器械,一时荡尽,此后几年朝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新修武库,大调兵器,这才造成国库空虚,这场大火使朝廷损失惨重,说起来都是由张华一手造成的。”
蒯错用盖子拨动茶叶,头也没抬的轻轻问了一句:“依东瀛公所说,这个罪该张司空来担?”
司马腾恨恨地道:“张华这样的人在朝中根本不合时宜,理应以死谢罪。”
高裁拍桌怒道:“东瀛公,就事论事,不要为了减轻罪责而诬陷他人,你过去也担任过宗正、太常,地位尊崇,故而我给你留些颜面,但你如今乃谋逆罪人,如实供出党羽,才能减轻自己的罪孽。”
司马腾睨视着他,发出一声嗤笑:“高裁,你不过是仗着父辈的荫佑入仕做官,到底有多少真才实学,你的堂伯高光心里自然有数,当年高光任廷尉,他的混账儿子高韬收受贿赂,官吏将此事奏报朝廷,先帝念高光平素用心,此事就没有连累到高光,而你的父亲高诞生性放纵没有规矩,历任徐、雍二州刺史,平庸无为,后入洛任太仆,前几年病死了,你性情果断刚烈,可惜有个无能的弟弟拖你后腿,如今他死了,你也可以省心了。”
高裁脸色一肃,说道:“你挖苦我也毫无意义,看来你不想招供,来人,把上党太守徐淳带上来。”
徐淳来自汲郡徐氏,早年担任太常掾,是司马腾的心腹,因其与匈奴、乌桓部暗中勾结,被司隶校尉许奇派兵押解回洛阳,任远于昨日亲自审讯过他,他已经全部招供。
第二百七十一章 红与黑(二)
徐淳手上脚上都带着粗粗的镣铐,身上并没有伤痕,只是脸色苍白憔悴,像是经历了什么骇人之事令他仍然惊魂未定。
任远慢慢望向了司马腾:“东瀛公,徐淳是你的故吏,这些年他勾结匈奴、乌桓和羌胡,为你组建了乌骑和羯朱两支精锐,而他的族兄徐慈出任日南太守,横征暴敛,为你积累大量财物,甚至还与林邑国使臣密谋刺杀了平南将军兼领交州刺史孙旗,他们兄弟俩真是功不可没。”
司马腾神色微变,扫了徐淳一眼,冷漠地说:“我没有理由刺杀孙旗,这件事我并不知情。”
蒯错语调森然:“孙旗若不死,恐怕有些人难以安心。”
任远盯视着徐淳,郑重其事地问道:“徐淳,你为何要刺杀平南将军孙旗?”
徐淳有些恍惚的自言自语道:“因为他该杀,该死,还有他的那些子侄,孙弼、孙髦、孙辅、孙琰,他们通通得死,你们快去抓他们啊,别让他们跑掉了,不然洛阳城内又要着火了,那场大火烧得好快,什么都烧没了,可好多人都是站在边上看着,谁也不去救火,就那么看着,就像你现在的样子.......”
徐淳说着说着就咧嘴笑了起来,当目光接触到任远凛冽的目光,他瞳孔猛然收缩,捂住脸,拼命摇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别问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看着神志不清的徐淳,蒯错笑了笑:“子初兄,你把他怎么了?”
任远淡淡答道:“只是最简单地讯问,他直接就招供了,我也很纳闷他今日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司隶校尉部门的审讯方法有很多,相比各种酷刑,任远更多的是选择在较短时间内击溃他们的心理防线。
对于一般的寒门庶族或者六品以下的官吏,带他去刑讯室逛一圈,亲眼目睹刑讯逼供的各种残忍手段,他的心理防线基本上就已经崩溃了。
但是像徐淳这样的士族子弟,又身为正四品太守,简单的威胁和恐吓是起不了太大作用的。
刑不上大夫在魏晋门阀盛行时期尤为明显,士族子弟犯罪之后选择自裁,朝廷就不再追究他的罪责,也不祸及他的家人,给他和他的家族一个体面,若犯了罪的士族子弟不肯体面的自杀,那么朝廷就会直接将其诛杀。
在皇权强势的情况下,也许不会对士族子弟手下留情,但是司马衷自执政以来就皇权不稳,对于某些门阀大族要么就从重往死里整,就像当年以谋逆罪诛杀杨骏党羽,要么就是从轻发落减少刑罚,甚至不予处罚,但一般都不会对他们动用私刑。
任远见徐淳面无表情的站立在刑讯室内,就轻轻的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说道:“徐淳,你也不希望我派人去汲郡徐氏祖宅叨扰你的老母亲,你的妻儿,还有徐氏全部族人,汲郡孙氏跟你们徐氏连着姻亲,是否孙氏子弟中也有人参与了东瀛公谋逆?即便你不说,还会有其他人说,只是到那时徐氏族人就要遭殃了,你们徐氏在汲郡也是郡望,因你一人之过祸及全族,你于心何忍?”
徐淳冷声道:“任远,如果你胆敢派人去汲郡,我保证他们有去无回,杜尹这个汲郡太守也别想坐得安稳。”
任远轻轻一笑:“多谢你的好心提醒,可惜有人告发汲郡孙氏子弟与苟曦暗中有书信来往,并且在共县散布流言蛊惑人心,那个人好像是你的外甥,你已经自身难保了,如何再为别人开脱罪名?”
徐淳没想到任远是有意针对汲郡豪族,还把他的外甥推到风口浪尖,忍不住心中怒火,声色俱厉道:“你胡说,司隶校尉的人专会弄些子虚乌有的事,这根本就是蓄意陷害,胡乱栽赃,你们要是拿不出证据来,别说我不服,就连满朝官员也会因不满而心生怨恨,搅的朝堂上动荡不安,你也别想独善其身。”
任远走过去剪了剪烛花,笑道:“你又何必动怒,没有证据,我们是不会抓人的。”
这时一名掾属被狱吏粗暴的拖拽进来,任远对那个人微笑问道:“想喝茶吗?”
狱吏就提起铜茶壶,倒了一碗滚烫的热茶,很快端到那人眼前,他双手捧着那碗茶,不停地颤抖。
任远抚了抚额头,目光阴沉道:“既然你不想开口说话,那就不要说话了。”
狱吏一手摁住他的下颚,然后抓着茶壶往他嘴里灌,那人被烫的连连哀嚎,挣扎着四下踢腾。
徐淳脸色微变,那人正是上党府衙的掾属,也是他的心腹。
等到那人安静下来,任远便坐回徐淳对面的椅子上,淡淡问道:“徐淳,要不要给你也来一碗茶?”
徐淳瞪视着他,反问道:“你敢吗?”
任远亲自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边,很是遗憾的说道:“徐淳,你的两个儿子在逃往汲郡途中被聂玄的部将康芝杀害了,这应该是东瀛公下达的命令,担心他们会落入梁遇的手中,说出不该说的话,看来东瀛公也是个无情无义且生性凉薄的人,这些年你为他鞠躬尽瘁,他却拿你当弃子,我真是替你感到不值。”
徐淳震惊不已,“你说什么,康芝杀了我的两个儿子,他怎么能够——”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可这就是事实。”任远目光里流露出伤感和同情。
两名士兵很快走了过来,将两把佩剑和衣物放置桌上,任远凝视着他,说道:“这两把佩剑还有衣物是伍嗣友交给我的,他还道出了其中内情,康芝也已经被关押进廷尉府,你若不信,可以当面问他。”
徐淳看到儿子的佩剑和沾满鲜血的衣物,目光呆滞,沉默良久。
任远能够感受到他心中那种最为沉痛的悲伤,只要发出最后一击,他就能彻底崩溃。
“你真的甘心做那些人的牺牲品,你愿意为此牺牲到什么程度,想想你的整个家族,你已经死了两个儿子,可最小的儿子还待在汲郡,保住他的命,保住自己的族人,即便你死了,至少还有他们会记得你。”
当徐淳伸手触到那熟悉的衣物,刺目的血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声颤地说道:“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
昨日单独的审讯给徐淳带来不小的冲击,任远临走前还对他多说了几句话,也许正是那几句话,让徐淳变得有些神智失常。
蒯错不禁叹了口气:“他还真是可怜,反而不如苟曦死了干净。”
第680章 藏书楼小景
傍晚时分秋雨停了,晚霞出现,张舆和雨轻就站在藏书楼顶层上一起看晚霞。
这次雨轻过来将织好的雾霭蓝山羊绒背心、同色系的羊绒刺绣围巾和羊绒袜,都送给了张华,这些都是雨轻根据张华喜好的颜色和刺绣图样亲手织成的,她也给王浑和王戎送去了羊绒三件套,到深秋时节老人更要注意保暖,她另外还用厚绒做了护膝,也一并拿了过来,送给张舆的则是一双米色羊绒手套。
年初时古掌柜已经在洛阳城郊开了几家羊毛纺织作坊,在城内彩虹街上也有专门卖羊毛手工织品和各色羊毛线的店铺,凡是在店内购买毛线,还赠送棒针编织书籍,而羊绒产量稀少,平均五只山羊绒才能做出一件羊绒衫,羊绒纺织也还在开发中,目前只推出了兔绒和羊绒纺织品限量版。
等到下一次召开圆桌会议时,在洛阳周边郡县和并州、冀州、幽州和平州等地开设羊毛纺织作坊,大力推广用羊毛纺织品御寒,也将提上日程。
张舆望着天空中绚丽的云霞,坦然的享受着这一刻,脸上露出含蓄的微笑:“我以前对日出和日落没有特别的关心,天亮了就是日出,天黑了就是日落,觉得守候着看这些景色的人真的很无聊,也很傻,那些人时间还真是多,就那么无事可做吗?但是,现在的我开始慢慢了解了,也许这也是值得做的事。”
雨轻笑容明朗:“晚霞真的很美,这一天又过去了,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该不会还想要——”
“公安哥哥,你能不能教我画兰花啊?”
“一生兰半生竹,画兰花是需要一些功力的,上次爷爷教你兰叶的转折提按,我看你练习的都快要崩溃了,过了些日子你也就不再提画兰了,怎么今日又想起来了?”
“我今日可是诚心诚意来学习的,兰花为笔墨之祖,我知道兰花是最难画的,花十多年画竹的人多,但是画兰要百年,何况人还活不到一百岁,所以我要从现在起抓紧练习,公安哥哥从三岁起就开始学习作画了,天赋异禀,画的兰花就很潇洒清逸,我要求不高,只要能达到公安哥哥的水平,我就很满足了。”
张舆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雨轻的额头,微笑道:“那至少也要闭门苦练十多年,而你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才不是呢。”雨轻从梧桐手上接过那几张纸,上面画得全都是兰花,噘嘴道:“我现在画得是不好,但是我每天都有认真练习的。”
张舆轻轻咳嗽一声,然后转身就要走下楼去。雨轻在他身后问道:“公安哥哥,你是准备回书房作画吗?”
张舆回头笑道:“雨轻,一楼就有纸笔,我待会给你画一幅兰花就是了。”
“嗯。”雨轻很乖巧的笑了笑,跟上他的脚步,又朝楼下望去,不由得停步,小声道:“公安哥哥,你看史进在做什么?”
原来史进不小心将砚台打翻,结果墨汁就洒到了黄娥的衣裙上,黄娥本来是好心拿书给史进看,不想衣裙上倒是先沾上了他的墨汁。
史进一个劲的赔不是,黄娥也甚是难为情,不知如何是好,气氛十分尴尬。史进又拿出自己的钱袋子,塞给黄娥,说是赔偿,黄娥不收又还给他,两个人把钱袋子推来推去。
黄娥羞红了脸,低下头说道:“这身衣裳是裴芽送给我的,平日里我都是穿粗布衣裙,今日出来穿这样华贵的衣裙还感觉很不习惯,洒上一点墨也没什么关系,回去洗洗就干净了。”
史进听她这样说,还是觉得很过意不去,就从钱袋中掏出两串钱递给她,诚恳的说道:“是我太毛手毛脚了,弄脏你的衣裳,这些钱你拿去,买块布料做件新衣裙应该足够了。”
张舆随口问道:“她就是你婶婶的侄女?”
雨轻点点头,心想史进虽然有些少年任气,但是内心正直,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而且他的父亲是个庄头,也就是二地主,家境也不错,若是日后史进立了军功,混个杂号将军,那么以后的日子会更上一层楼,黄娥的父母来洛阳投奔裴家就是为了给女儿找个好婆家,史进很合适,今日他们的相遇倒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张舆看雨轻的表情,肯定又在想什么坏主意,笑着摇了摇头,便走下楼去。
黄娥只好把钱收下,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没有再抬头,另一边的史进继续闷头抄书。
张舆走到一排书架前,拿起一卷竹简,回头想要同雨轻说话,却望见裴家的小厮快步走进来,向雨轻回禀说裴頠回府了,雨轻便对张舆说改天再过来学习作画,然后就带着黄娥和甜甜先离开了。
张舆略觉沮丧,又把那卷竹简放回书架上,朗清便将刚刚收到的书信交给张舆,这封信是从梁国送来的。
西晋时,陈郡并入梁国,陈郡当地望族有阳夏袁氏和谢氏、长平殷氏、柘城梁氏和陈县王氏。
现今陆玩就住在陈郡治所陈县郊外的驿站内,而陆云则前往睢阳县(梁国治所)巡察,梁国内史任先乃任罕堂兄,成元庆因在江夏郡讨伐张昌叛军有功,担任虎贲督,隶属于右卫将军王士文,此番奉旨率领一支精锐部队保护陆云此行的安全。
在一间陈设华丽的房间内,年轻男子慢慢铺开纸,拿起紫毫笔,沾了少许的墨,简单几笔画出山石轮廓,再画兰叶,一气呵成,重要的几片兰叶稍微酝酿一下,然后开始画花头,行笔连贯,疏密有致,又略点了几个花苞,这株兰花尽显婀娜多姿。
“士瑶,你怎么还有闲心画兰花,前几日那个谢含(谢鲲族兄)是什么态度,皮笑肉不笑的,说话不阴不阳的,袁家也只会对士龙先生打太极,殷柷更是个闷葫芦,我看他们根本不是过来拜访士龙先生的,而是打探情况的,还就梁家人好说话,先后往重灾区送去粮食和药材,赈灾不遗余力,虽然如今梁家已经远离朝堂了,但是他家底蕴犹存,最是慷慨,也不会胡乱修私堤。”
成元庆想起那几家人就特别的上火,抓了一大把金银花丢进青瓷茶壶里,倒上滚滚的开水,瞥见桌边还放着顾毗的书信,他不禁皱眉问道:“士瑶,任远只不过是陪审,怎么他一过去,上党太守徐淳就马上招供了呢?”
第681章 梁国篇:血色私塾(一)
“康芝的确是杀了徐淳的两个儿子,但到底是不是东瀛公下的命令就不好说了,至于濮阳泰为何能够侥幸逃脱也是个谜,也许这一切都是任远的计谋。”
陆玩这么说并不是故意诋毁任远,只是根据发生在中牟的一些事以及洛阳那边的情形做出最客观的判断。
一直以来,任远总是会在人前展露出充满治愈系的笑容,仿佛可以治愈一切,他一笑整个天空都晴朗了,就连雨轻都很喜欢他这样的笑容,可是任远的内心未必清澈明亮。
成元庆喝了一碗茶,又随手翻看着陆玩新装订好的画兰技巧手册,说道:“他是司隶校尉的属官,我们也不好去评价他做的事,何况眼下陈郡就有许多麻烦的人和事,尤其是这个陈县的县令,实在狡猾的很,那名儒生很显然是在牢里遭到严刑拷打,被强加了罪名,此案卷里人证、物证、签字、画押,一应俱全,牛守业还开玩笑说我们要是真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那就不是鸡蛋了。”
陈县县令牛守业是殷柷的从姐夫,出身庶族,凭着殷家的关系,才当上了陈县令,为人自负,最近他破得一桩杀害同窗案,只花了短短两天的时间,陆玩察看卷宗时发现很多疑点,还亲自提审过那名叫席汝桢的寒门儒生。
席汝桢杀害的同窗叫做唐苗,他是本地一富户家的独生子,恃宠而骄,性格跋扈,因见席汝桢的妹妹小杏姿色秀美,时常出语轻佻,席汝桢很是厌恶他。
有一回唐苗趁席汝桢不在家的时候,偷偷跑去他家,欲要非礼小杏,席汝桢回家知道此事后,在私塾里与唐苗发生争吵甚至还扬言威胁说要杀了他,没过两日,就有学生发现唐苗惨死在私塾后山上的一口枯井中,唐家人便跑去县衙鸣冤。
经过调查,有个学生在案发那一晚亲眼看到席汝桢悄悄去了后山,捕头还在枯井附近找到了一块沾满血迹的砚台,正是席汝桢平常所用之物,牛守业就判定是席汝桢因唐苗调戏自己的妹妹而怀恨在心,用砚台杀人后再抛尸井中,最后席汝桢受刑不过也承认了杀害唐苗的罪行。
当陆玩说要重审此案时,席汝桢的心中突然又燃起了濒死者求生的希望,并流着泪告诉陆玩,唐苗好色成性,不止一次轻薄他的妹妹,他确实想要杀了唐苗,可那只是一时愤怒说出来的话而已,那晚他独自跑去后山是为了给妹妹采摘月光花,他根本没看到唐苗,更不知道唐苗为何会死在枯井里。
这件凶杀案在外人看起来很普通,并不像中牟鬼宅诅咒那样离奇,可在陆玩看来,这绝不是一件普通的凶杀案。
席汝桢的父亲席凉曾经当过曹志府上的幕僚,曹志以母忧去职,居丧尽哀期间得了重疾,喜怒无常,遂遣散了府上门客,唯独留下了席凉,而席凉在五年前武库大火中丧命,当时他是卫尉署的一名令史,偏巧还是雨轻的近邻。
平南将军孙旗遇害,席凉之子席汝桢又因杀害同窗被关进大牢,五年前的洛阳武库大火又再次被人提起,这一连串事件的发生或许不是巧合。
陆玩从成元庆手中拿过来那本画兰技巧手册,和那幅兰花图一起放进锦盒中。
成元庆嘻嘻笑道:“我知道这些又是要送去洛阳裴府的,你每天都写信,别说马匹吃不消,就连送信的人都快要累瘫了。”
陆玩知道雨轻在练习画兰,他不能亲自教她,只好把自己多年的画兰心得写下来,编写成手册送给她,前日陆玩收到了一副天青色羊绒手套,还有一盒月饼。
雨轻在信上说过几日还会送给陆玩一份特别的礼物,早前就答应过他的,过了两年才制作完成,这个礼物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还让陆玩猜猜看是什么?
这时,南絮近前禀道:“梁家小郎君来了。”
陆玩微微一笑,示意请他进来,只见一名身着薄柿色绸袍的年轻男子款款而来,笑容里带着点点秋阳的暖意,身边小厮还抱着一盆月光花,这男子正是梁遇的从弟梁辩,他在洛阳金谷园与陆玩有过几面之缘。
梁辩笑道:“陆兄,这盆就是月光花了,到了夜晚才会开放,王家私塾后山那边长着许多这种花,洁白的花朵,有时略带淡绿纹,形似满月,住在附近的女郎常去采摘。”
陈郡陈县王家就是梁王府幕僚王铨的本家,席汝桢的父亲和王铨有些交情,唐苗的母亲是王家的女儿,所以说席汝桢和唐苗都算是去王家私塾附读的。
陆玩望着那盆月光花,淡淡问道:“梁兄,你觉得席汝桢是杀害唐苗的凶手吗?”
梁辩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和席汝桢并不相熟,只是这案子人证物证俱在,又如何翻案?”
“我倒想试一试,这鸡蛋里能不能挑出骨头?”
“那么陆兄可是看出什么端倪了?”
“我准备去一趟王家私塾,梁兄可愿与我同往?”
梁辩点点头,又道:“不过王家的私塾先生王滂是族中长辈,为人严厉,倒是不太好沟通的,而且唐苗还是他的外孙,唐苗的母亲又是王滂的独女,所以王滂对唐苗很是宠爱,你可莫要当着王滂的面提为席汝桢翻案,因为王滂早已认定他就是杀害自己外孙的凶手。”
论宗族势力,陈县王氏还比不上梁氏,私塾中都是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来授课,这里的学生除了本族子弟,还有亲朋好友的孩子,去县衙作证的那名学生叫做易言,来自乐安郡博昌县,跟任家是同乡,他的父亲易悝做了梁国内史的属僚,易言就来王家私塾念书了。
一个圆脸少年拿着毛笔在纸上随便画了几笔,看到王滂转身走开后,就对邻桌低语道:“易言,散学后我们一块去菊下楼吃桂花鸭吧,上回有那个扫把星席汝桢在,我都没吃好,今日听说又推出了最新甜点,小糖芋头,浇以桂浆,肯定很好吃,再叫上王松和王嘉,就我们四个去,换我请客怎么样?”
易言伸头瞅了瞅他画的东西,忍不住笑道:“滕子昂,你每日就想着吃,先生让我们画竹子,你在纸上画的是什么,柿子还是梨子?”
滕子昂放下毛笔,又从带来的圆形攒盒里取出一个柿饼,吃了一口,说道:“先生已经走了,管事刚才不是说陆家小郎君过来拜访,还真是稀客。”
第682章 梁国篇:血色私塾(二)
王滂并非嫡系宗族,而是王铨从伯的庶弟,因有些学识,便留了他在王家私塾教书,他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为人刻板守正,平日里以儒学耆宿自称,可实际上却是个贪利之人。凭借自己的便利,经常收取附读生的钱财,席凉早年就曾恭恭敬敬奉上贽见礼,带了席汝桢到王滂家拜见。
陆玩还从席汝桢口中得知,有些富家子弟白送些束修礼物与王滂,便可入塾读书,不为学业上有什么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更有以读夜书之名厮混在一起,什么诗书礼仪也不顾了。
王滂这个醉心学识的老儒身为师长,面对家塾内那些五花八门的荒淫无耻行径,却熟视无睹,或漫无觉察,装作不知,或借故离开,以求眼不见心不烦,实在是老朽昏聩,形同死木。
在偏厅内,王滂义正辞严道:“席汝桢真是枉读了圣贤书,他的父亲要是还活着,估计也会大义灭亲。”
陆玩却将茶杯往桌上一放,淡笑道:“王老先生未免太武断了,这件凶杀案尚有许多疑点,我已经禀告了家兄,准备重审此案。”
王滂脸色一沉,冷哼道:“席汝桢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牛县令也结案了,莫非陆家小郎君还想要帮他翻案?”
陆玩目光清明,看着王滂说道:“我是怕牛县令太大意,审错了案子,冤枉了好人。”
王滂不屑地冷哼一声,“冤枉好人,席汝桢那个伪君子,当年就不该让他混入我们家塾里读书,只因发生一些口角,就对同窗痛下杀手,简直罪无可恕,这些年我真的白教他了。”
陆玩只是笑了笑,仍然很有礼貌的说道:“王老先生,关于此案我还有些问题想要询问这里的学生,不会耽误他们太长时间的。”
王滂认为陆玩纯属是在浪费时间,想要翻案更是不可能的,也没再说什么,直接让小厮带他去学堂那边。
快至散学,三三两两的学生正聊着天、互相打闹着,一片嘈杂,当他们望见陆玩和梁辩缓步走进来,学堂内突然安静下来。而迟钝的滕子昂还在说笑,“他们两个肯定又偷偷跑到古华轩说悄悄话了,上回就被我逮个正着。”
此时滕子昂的笑声在这寂静学堂中显得格外突然,大家都不说话了,他便好奇的回头一望,却见一身月白衣袍头戴莲瓣玉冠的年轻男子已经走到他的桌前,气质清贵,微笑问道:“你说的他们两个是何人?”
滕子昂发现陆玩正盯着自己看,心里莫名的紧张起来,说话也变得有些结巴:“他......他们是路鸣和童欢。”
“还没散学,他们就敢偷偷溜出去,课堂毫无纪律和秩序可言,此乃王家家塾的塾掌之过。”
陆玩直接转身走到夫子的座位,撩袍跪坐,梁辩也坐到一旁。没过一会,成元庆就带着两名少年大步走进来。
滕子昂微微怔住,这两人正是路鸣和童欢,却见他们俩都不敢抬头,规规矩矩的站在墙边,像是在罚站,王松便拍桌起哄道:“看他们衣衫不整的样子,风流不成反被抓,明日他们也没脸再来学堂上课了。”
王嘉拊掌笑道:“童欢,唐苗在的时候,你不是和他最亲密,每日都和他读夜书,怎么这么快就有了新欢?”
梁辩当即敛容道:“你们也想罚站吗?”
王松这才闭上了嘴,无聊的拿着竹简拍了两下桌子,而王嘉却趴在竹简上闭目睡觉。
梁辩认识王松、王嘉兄弟俩,他们是王铨之侄,长房嫡孙,因父母纵容溺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不爱读书,终日斗鸡走马,先前王松就为了和牛随之争抢一个书童,在学堂里闹得天翻地覆。
陆玩随手拿起夫子桌上的一杆羊毫笔,从南絮手中接过那份学生名单,扫视一周,问道:“易言可在?”
易言站起身,躬身施礼道:“学生便是。”
“你是班长,人都到齐了吗?”
“牛随之因着了风寒,这几天都没来学堂上课。”
陆玩目光一凝,狐疑道:“牛守业是他的兄长,他不去殷家附学,反而来王家私塾,这是何故?”
易言恭敬的回道:“因为牛随之和唐苗私交很好,所以就跟着唐苗一起过来读书了。”
陆玩微微点头:“原来是这样,好友不在了,他心里肯定很难过,说不定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上课了。”说着便示意易言先坐下。
梁辩看了看路鸣和童欢,低声问道:“陆兄,是否让他们俩也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童欢较路鸣年纪略小,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身材清瘦,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腼腆含蓄,甚至有些女孩子气,站在那里双手紧张的握在一起。
他并不是王家的人,本没资格在王家私塾读书,不过是他的姑母嫁给了王家旁支子弟,这样勉强算是王家的亲戚,才混了个借读的资格,他的姑母专会奉承巴结王家长房那边的人,故而给他免去学费,还管饭食。
童欢是个贫家子,在这些同窗里,只有路鸣不轻视自己,所以他喜欢跟路鸣亲近。可是对唐苗,他又不得不委屈顺从,他进了王家私塾后,许多事都不是他自愿的。
陆玩没有看他,只是提笔在纸上写字,不紧不慢的说道:“童欢,你就住在私塾的宿舍里,和唐苗经常读夜书,你可知道那晚唐苗去后山做什么去了?”
童欢摇了摇头,回答声音很小:“我并不知道。”
梁辩看陆玩此刻所写的正是《诗经陈风》中的一篇,笔下行书有力度,入木三分,变化多端,粗细分明,又是随心所欲,顺其自然的流露,能有如此高的书法造诣,不愧是江东名门吴郡陆氏子弟。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陆玩轻声念道,唇畔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又问道:“童欢,案发当晚你在做什么?”
在另一座古朴幽静的院落里,重檐叠阁,曲径回廊,湖水清澈,几只白鹤悠闲地栖息在湖畔,这里是梁实在陈县的别院。
梁实是梁辩的父亲,喜欢优游山林,近日刚返回陈郡,老管事秋翁把打扫庭院的仆婢们全都支走了,然后走进一间画室,启动机关,墙壁转动,他很快进入密室内。
一身素服的中年男子静坐于蒲团上,桌上还供奉着灵位,只见他慢慢剥着板栗,轻声自语道:“子安兄(曹仪字),你喜欢吃栗子,现在洛阳城流行糖炒栗子,你的女儿也很爱吃这种小吃,她还特意命人种植栗园,在陈郡也开了菊下楼分店,这些年她在裴家过得很好,你在地下也可以安心了。”
第683章 梁国篇:逝去的时光
这间密室除了秋翁之外,任何人等不得随便进入,平日室内的清扫以及换贡品擦拭牌位,均由秋翁一人来做。
秋翁亲自将一盘柿饼摆放到供桌上,然后回禀道:“老爷,文明小郎君跟着陆玩去王家私塾查案了。”
梁实仍旧低头剥着板栗,也许太用力了,这个板栗剥碎了,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把碎板栗放进自己口中,如同嚼蜡似的咽了下去,心中生起某种空漠之感,注视着面前的灵位,思绪回到十六年前的那个秋日。
“敬诚兄(梁实字),我得亲自去一趟齐国了。”
“荀勖和冯紞是以正太子名位为由让司马攸返回齐国,之前司马攸想要留守生母文明皇后王元姬的陵墓,司马炎没有准许,朝堂上为齐王之事劝诫的大臣不是被贬谪,就是惨遭入狱,这件事已成定局,我们最初的想法只是借用齐王府的势力来打压拥护太子司马衷的那些人,不想他竟然瞒着我们去暗杀司马衷,这个计划实在太急躁冒进了,他也因此丧命,如今你还要只身去青州,去了又能如何,不管司马攸是否病重,司马炎的态度都不会改变,冯紞那些人更是希望司马攸病死在封国,那样司马炎才能真正放心。”
曹仪难掩悲痛之情,从眼角落下一行泪,哽咽说道:“元胄兄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为了亡国之恨,灭门之仇,元胄立誓要匡扶曹魏,他没有错,错的人是我,是我让他失望了,他怪我思虑太多,错失良机,心里只顾及妻儿的安危,早已忘记了自己背负的使命.........”
“子安兄,他和昔日太尉王凌一样,都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但是他们做了一个忠臣应该做的事情,反观那帮大臣们拿着曹魏的俸禄一个个低头默认司马氏族的专权行为,那才是可耻,王凌虽然有心匡扶曹魏,但是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强行起兵,无疑是以卵击石,即便王凌最后选择了自尽,司马懿还不满足,又把王凌诛杀三族,王凌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元胄兄做的事与他何异?
司马师隐秘杀妻,司马懿又用阴狠毒辣的手段篡权,司马氏族贯会阴谋诡计,元胄兄的死恐怕也和齐王府脱不了干系。”
“正因如此,我才非去不可。”
“子安兄,你莫要忘了太子妃贾南风和齐王妃贾褒姐妹俩不和,在父母生前为自己母亲正室的地位明争暗斗,在去年贾充逝世后,她们又为合葬的问题不停斗争,齐王返回封国,司马衷和贾南风定会派人秘密监视,此时不宜去齐国,洛阳武库对我们来说更加重要。
当年司马懿就是率领三千死士,出其不意攻占了洛阳武库,为他篡权奠定了根基,在司马氏统一天下后,更是收聚天下武兵而集中于洛阳武库,没有齐王,还有赵王或者梁王,再不然年幼的楚王,只要他有野心,能为我们所用,选哪个藩王又有什么差别?”
外面下雨了,遮窗的帐子被秋风吹得飒飒作响,曹仪微微阖目,良久不言,他视元胄为手足兄弟,元胄遇害身亡,他必要为其报仇雪恨,这一次他不再犹豫。
“敬诚兄,我已经在卫尉署安插了自己的人,此去青州,也不知何时能够返回,武库那边的事就拜托给你了。”
梁实知道劝不住他,便摇头苦笑道:“你在离开洛阳前,肯定把胭脂铺子以及后院的妻眷都托付给子伦兄(任罕字)照看了,不管遇到再难的事,你都不会再登裴家的大门,如果日后裴绰看到自己的亲外孙,他应该就心软了。”
“若澜的闺中好友就是左贵嫔,到如今她们仍互通书信,纵使我不在洛阳,有左贵嫔在,她也不至于太寂寥。”
“左贵嫔不就是那个写《齐都赋》的左思的妹妹,他才华出众,可以当你孩子的老师了。若是个女儿的话,将来选女婿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儿子?”
曹仪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女儿的婚事还是让她自己做主。”
梁实呵呵笑道:“你这做父亲的真够开明的,不过我可不信,你多半是看上子伦兄的儿子了,任远那孩子笑起来的样子确实很好看,三岁就会画画了,而我的儿子只会傻笑,上回教他学写字,却把我气得半死,我的傻儿子自然比不上任远了。”
其实曹仪在心底很羡慕任罕和梁实,他也想赶快看到自己的孩子出世,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只希望自己能够平安回到若澜身边。
梁实每次看着曹仪的灵位,就一遍遍的回忆,一次次的自责,也许是他回忆的次数太多了,慢慢地就开始剥板栗,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本来他不会剥板栗,可这些年下来熟能生巧,此时他又剥出一颗完整的板栗放进盘中。
秋翁则往青铜博山炉内添加了梅花香饼,这是前一阵子任罕特意派人送来的南海地区所产的龙脑香,上等的龙脑白莹如冰,类似梅花片,故又被称为梅花脑。
因曹仪生前有用香之好,每日都会焚香熏衣,所以他才在洛阳开了一家胭脂铺子,而在曹仪遇害后,任罕便经常送些名贵香料给梁家。
室内香烟缭绕,梁实的心里平静许多,不再剥板栗,拿帕子轻轻擦拭了双手,沉吟道:“牛守业早已命人搜查了席汝桢的家,并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席汝桢了。”
秋翁双手递上一杯热茶,说道:“老爷,席凉死在了五年前的那场大火里,他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关键证据,现今也只能从他们母子身上找答案了。”
梁实随手把帕子丢到火盆里,目光中精芒一闪:“过去他是否背叛过我已经不重要了,洛阳武库大火后,再也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能拥有对抗其它势力的压倒性优势,不管是对司马衷和贾南风,还是对我们来说都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武库那场大火究竟是谁引发的,又是谁在暗中推动,得利者应该不止一家,我必要查清楚。”
在王家私塾里,王松面对陆玩的一番提问,回答的颠三倒四,梁辩实在不知他想要说什么,便皱眉问道:“王松,方才是你自己说案发当晚看见唐苗来找童欢,怎么又说没看太清?”
王松是被陆玩问懵了,尤其是陆玩最后强调作伪证者导致被告死罪,对证人要处以“黥为城旦舂”的刑罚,哪怕是士族子弟也要接受处罚,一旦犯下这样的错误,势必会影响定品,以及今后的仕途。
他听后忐忑不安,才变得拙嘴笨腮,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又认真想了想,整理了一下语言,回道:“天都黑了,确实看不清楚,因为他们俩晚上常同榻而眠,我才没有细想随口说的,可是我不想担上‘证不言情’的罪名,我当时看的不真切,但是的确看到有人去找童欢。”
第684章 梁国篇:血色私塾(三)
陆玩站起身,微笑道:“童欢,你说案发当晚你一直都在宿舍里挑灯夜读,读的是什么书?读到几时熄灯歇息,可有人给你作证?”
童欢低头答道:“那晚我在誊抄《论语集解》,快至亥时才熄灯睡下,在中间滕子昂来找过我。”
滕子昂连忙解释道:“我那晚吃得多怕积食,才出来散步的,当时看到童欢屋里的灯还亮着,以前那会他早就睡了,我是觉得奇怪才走过去瞧了瞧,见他正伏案抄书,便进去同他说了会话,没过多久我就回房休息了。”
“天已经黑了,看不清楚是谁很正常。”陆玩说着又望向易言,问道:“易言,你是在酉时散学后看见席汝桢独自去了后山,我刚才听王老先生说你是学堂里最用功的学生,你作为班长,平时要帮着收发作业,传达日程安排,那个时间段你不是应该待在学堂里整理书籍,怎么会留意到席汝桢的去向呢?”
易言神色平静的答道:“因为席汝桢的家邻近私塾,他并不住在宿舍里,那日散学后,他走得匆忙,把笔帘落在学堂里了,我便赶过去送给他,还打算跟他说唐苗已经帮他交了伙食费,并让我向他转达歉意,可能是他心情不太好,也没有往家的方向走,而是一个人跑去后山了。”
陆玩走了几步,淡淡问道:“那么谁是最后一个看到唐苗的人?”
室内顿时开始窃窃私语,估计他们中很多人散学后都是去玩乐的,陆玩摇头笑了笑,便命南絮将提前制作好的一沓调查问卷分发给这些学生,梁辩走上前,不解的问道:“陆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玩示意路鸣和童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说道:“挨个询问恐怕到天黑都问不完,不如给他们每人发一份学生情况调查问卷,上面的问题很简单,也不需要署名,半刻钟应该就答完问卷了,他们也可以散学了。”
梁辩纳闷道:“学生情况调查问卷,好奇怪的东西。”
“梁兄,我们去宿舍那边转一转吧。”
陆玩负手走了出去,梁辩也拿了一份调查问卷,随便看了两眼,轻轻一笑,很快跟上陆玩的脚步,附耳低语道:“你让他们做调查问卷,还把成元庆和南絮留在那里,为的就是看某些人的反应吧。”
“也不全是,兴许他们会在调查问卷上给我提供一些意想不到的线索。”
梁辩调侃道:“唐苗是王滂的外孙,根本不需要住宿舍,可他偏偏喜欢和童欢读夜书,王滂应该给他安排了一间好的宿舍才对,毕竟他和童欢要同榻而眠的。”
陆玩的腰间用梅花绦子系着一块羊脂白玉佩,下坠单条长流苏渐变红穗子,秋风拂面,玉穗子也在轻轻摆动。
秋天总是带给人萧索的感觉,天气又逐渐变得阴冷,陆玩的穿衣色调太过朴素,雨轻就给他的服饰上添加了一抹浓烈而明艳的红色,或许能够点亮他的秋日心情。
梁辩边走边讲着在王家私塾附学的那些寒门子弟,话里话外透着鄙夷和嘲笑,而陆玩一直默然不语,对唐苗这样的行径,他不想做任何评价,有时候人一穷,志势必要短几分,童欢只是个半大小孩,但忍辱负重到这种程度,陆玩很难理解,也无法同情他,唯有一点怜悯。
梁辩的随行小厮问过私塾杂役,这里的宿舍也分有三等,上等宿舍多是留给本族子弟以及有背景的学生,与本家沾些亲戚且家境殷实的学生都住在中等宿舍,而选择下等宿舍的就是前来附学的贫寒子弟。
牛随之、唐苗、滕子昂、易言都住在上等宿舍,且都是挨着的,路鸣和席汝桢住在中等宿舍,而童欢住在下等宿舍。
一名叫粟复的老杂役低首回道:“滕子昂是谢家的远房亲戚,和易言一同来这里念书的,席汝桢原先也是住宿舍的,只不过他与唐苗不睦,便不再住宿舍了。”
陆玩不禁笑道:“这个王家私塾不大,收的学生倒是不少。”说着便走进唐苗的宿舍。
唐苗所住的宿舍是个单人间,里面陈设还算考究,书架上摆放着许多书籍,桌上还有他练习的字帖,看上去他也是个勤学苦读的学生。
梁辩随意的打量着四周,说道:“想不到唐苗的房间收拾的这么整齐,可是有人打扫过?”
粟复答道:“唐苗死后,一切东西都没有动,还是保持原状,也没有人进入,只是前些天县衙的捕头过来了一趟。”
陆玩发现桌上还放着一本日志,就打开来看,沉吟道:“他竟有写日志的习惯,遇害当日也写了日志,看样子他心情不错。”
梁辩也凑过来看了看,疑惑道:“唐苗在那晚和香怜玩叶子戏,两人还喝了桂花酒,这个香怜又是谁?是唐苗的书童吗?”
粟复点头道:“香怜只是唐苗给他起得一个外号,他本名叫四郎,生得妩媚风流,年纪十一二岁的样子,听说他原是唐家一个厨役的儿子,后来做了唐苗的书童。”
陆玩蹲下身子,发现在地上残留着一些黄色粉末,他便用白色绢帕收集了一点黄色粉末,仔细观察了片刻后,又问道:“唐苗喜欢养花吗?”
粟复略怔了一下,然后回道:“我从未见过他养什么花草,不过他经常焚香熏衣。”
“陆兄,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陆玩站起身,将手帕塞回袖中,说道:“案发第一现场并不是在后山,而是应该在王家私塾内,你认为唐苗这样的纨绔子弟有什么理由非要深夜跑去后山?”
梁辩诧然道:“你的意思是说唐苗是在私塾里被人杀害,然后又被凶手移尸到后山的,那么在私塾里住宿的学生岂不是都有嫌疑?”
“学生们应该做完调查问卷了,我们也该回去了。”陆玩说着又扫了老杂役一眼,然后就缓步离开了。
梁辩在后面叫道:“陆兄,我们要不要再去旁边的几个宿舍看一看?”
“不必了,天色已晚,月光花也快要开放了,把烛赏花,也别有一番情致。”
“陆兄,你独自待在驿站也怪没意思的,正好昨日有人送给我家几大篓螃蟹,不如今夜我们赏月煮酒品蟹,陆兄以为如何?”
第685章 尘封的琴弦(一)
今夜满天繁星,穿着月白色绸袍的年轻男子抬头仰望夜空,眼睛里蕴含着深沉而忧郁的神色,叹息一声:“秋夜真是漫长,还得耐下性子听他讲这么枯燥无聊的故事,也许我来中牟县就是个错误。”
曾顺含着眼泪把那段不堪回首的家门丑事叙说了一遍,曾宝听得百感交集,原来一直以来他最爱的兄长竟是秦姨娘和外面的男人生下的孩子。
秦氏与自己的表哥王又安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从小就相互之间定下将来非对方不娶,非对方不嫁,可惜秦氏家道中落,父亲因病离世后,母亲又患了眼疾,弟弟还很年幼,一家三口全仰仗她双手做针线过活,王又安也是个清寒子弟,无法帮衬秦家太多,为了供养弟弟念书,以及考虑到弟弟的将来,秦氏便舍弃了与王又安的这段感情,选择给曾顺做妾室。
王又安一气之下生了重病,秦氏心里本就放不下他,见他因自己病成这样,便又悉心照顾他了一阵子,两人还有了肌肤之亲,也许那时候秦氏已经暗结珠胎,没过多久就嫁给了曾顺做小妾。
曾顺是在秦氏病逝前意外得知的真相,原来这些年来秦氏与王又安一直都有来往,曾顺白白给别人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他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恨不得杀了曾元的心都有。
后来曾元喜欢上了一名青楼女子,曾顺借此就将他赶了出去,曾宝之前听到父兄争吵,当时曾元也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恨母亲,也恨这个家,有这样的母亲,他感到耻辱,而曾顺的无情,又令他感到悲伤与绝望,他也不知今后该如何面对曾宝,所以他只能默默离开这个家。
鬼宅里栽种着几颗枣树,冉起和弓绩他们在白天打了许多枣子,此时的潘伯武就坐在庭院里吃枣子。潘豹和洪信已经回荥阳去了,潘伯武因被擒之事,最近就故意刁难郗遐,说话带刺,弄得郗遐实在没有胃口,今日就只喝了一点米粥。
郗遐坐回圈椅上,手指慢慢拨动着和田黄玉手链,突然说道:“这么看来你也有杀害曾元的嫌疑了。”
曾顺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的泪,哽咽道:“纵使草民再恨他,也养了他二十年,怎么真能狠下心来杀了他?”
郗遐重新戴上黄玉手链,端起白瓷盖碗,茶盖轻刮,拂开漂浮的茶叶,轻啜一口,然后徐徐说道:“那么你把曾元赶出家门后,为何还要派人紧盯他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在曾元染了风寒的时候,如月去好几家药铺抓药,他们不是无故抬高药价,就是不卖药给如月,这些事情不都是你在背后捣的鬼,为的就是想让曾元病死,如月还算聪明,直接去找怡红院的如烟姑娘帮忙,如烟就以自己得了风寒为由派小丫鬟拿着抄好的药方到熟客家开的药铺抓药,这样才算保住了曾元的命。”
怡红院的如烟姑娘和柳桥街小酒肆的雪雁就站在一边,还有几家药铺的掌柜,也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郗遐继续说道:“虽然你有杀他的心,但在你动手之前,就有人抢先一步将他灭口,倒是省了你不少事。”
曾顺没想到郗遐会调查到这件事,顿时神情恍惚,站都站不稳,曾宝赶忙上前扶住他,他眼角的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下来,情绪失控,哀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如此对我,我真心待她,她却欺骗我长达二十年之久,即便我不是元儿的亲生父亲,我也辛辛苦苦把他养这么大,付出了很多心血,他竟然这样报答我,自甘堕落,他这样不上进,难道我不该恨他,这样的儿子养来有何用,还不如早早得病死了干净.......”
郗遐早已讯问过那几家药铺的掌柜,曾顺并没有毒害曾元的想法,动机的存在并不代表就是他杀的人,郗遐也只是对他有所怀疑,更多的是想从他身上寻找破案线索。
此刻曾顺泪如雨下,郗遐便吩咐阿九给他搬一把椅子来,曾顺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坐在椅子上。
“真是很抱歉,勾起你的伤心往事,不过我想在曾元住进鬼宅的那段时间里,你应该是了解一些情况的,曾元死的不明不白,你作为父亲应该也想尽快找出真凶,这样你也可以洗脱嫌疑了。”
这时阿九端给曾顺一杯茶,曾宝在旁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低声安慰了几句,曾顺拿帕子擦拭眼泪,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望着郗遐说道:“自从元儿死后,我也时常内疚自责,还有沉重的负罪感,裕源首饰店盛掌柜的儿子虎头和元儿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很是要好,元儿遇害前曾经和虎头说有一次他在深夜发现琴室内突然亮起了灯,还未等他走上楼去,灯就熄灭了,他走进琴室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后来琴室时常会有灯光,他心里觉得害怕,便不敢再去那间琴室读书了,他也因此变得恍恍惚惚,心神不宁,盛掌柜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当时我以为元儿和青楼女子鬼混,纵欲无度,才导致神志不清,也就没有太在意,现在想来,一定是有人趁夜潜入鬼宅,而杀害元儿的凶手很可能就是他,说不定那间琴室也藏着什么秘密。”
郗遐拈起一颗红枣,又问道:“我命蓝主簿查过当年买卖房屋的相关记录,当年把这座鬼宅卖给曾元的房牙子叫做宋之问,不知你可知道他现今在何处?”
曾顺端起茶杯,说道:“小郎君可以问詹管事,生意方面的事情我都是交给他来打理。”
詹长恭赶紧走上前,躬身施礼道:“草民与宋之问打过几回交道,那人很贪财,当年他是以很低的价格将鬼宅卖与如月,卖得这么便宜实在有些反常,好像在高县令死后,宋之问就莫名的消失了。”
“宋之问是哪里人士,你可知道他与什么人相熟?”
“他是从外地来的,听说有个相好是渔家女,名叫巧娘,就住在城外东北郊的小孙庄。”
郗遐抬目望了他一眼,笑道:“那明早就有劳詹管事陪同祁斯去一趟小孙庄。”
詹长恭颔首道:“草民遵命。”
第686章 尘封的琴弦(二)
郗遐又向詹长恭询问了有关颇霆的一些事情,见夜色渐深,他便让曾顺先行回去了。
深夜的风有些冷,但却可以让人变得清醒。郗遐头戴白色纶巾,一身米色暗花绸袍,披上鹤氅,嘴里轻声念道:“仰头望明月,寄情千里光。”
潘伯武白了他一眼,带着讥讽、不屑和轻狂,笑道:“这时候念什么酸溜溜的诗,昨日我送给你两个貌美的歌姬,结果你让她们去伺候江惇,江惇又把她们推给了步布,你们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潘伯武很瞧不上郗遐这副傲娇的模样,又道:“我最近看上一个姑娘,她长得很是妩媚动人,我正准备纳她为妾,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考虑让给你。”
郗遐听后不觉发笑:“谁家的女郎这么倒霉,竟被你这家伙看上了?”
一名侍妾正给潘伯武揉着肩,他得意的说道:“被我看上,那是她的造化。”
郗遐斜了他一眼:“那你是准备花钱买,还是威逼利诱迫使人家从了你?”
潘伯武冷冷笑道:“郗遐,用不着把我说的这样不堪,你是无情无义,而我是风流多情,不会像你那样凡事都要争输赢,我会讲感情。”
“你娶妻纳妾,外面还养着一大堆女人,滥情又花心,你这种人只有欲望,哪里会真的懂感情?”
潘伯武摆了摆手,让侍妾退下,蹙起眉头,再一次质问道:“郗遐,你老实回答我,那时你是不想救我?还是不能救我?”
“实际情况就是如此,聂玄的目的不止是杀梁遇一人这么简单,即便那个时候我们把梁遇杀了,聂玄也不会放了你,而且我也没必要与敌人交涉,因为我有办法让你脱险。”
“你不会是指那个杀死聂玄的亲兵吧?”
“若是我早已在聂玄身边安插了自己的耳目,我就不会让袭城的事情发生了,那些被威逼胁迫的渔民也就不会惨死了。”郗遐眼神里藏着歉疚和无奈,继续说道:“当时我让步布待在民宅中,提前在街上埋下了一些土地雷,将其引爆后,冉起和弓绩他们就可以趁机救你脱险。”
“土地雷是什么?”
“就是一种简单的爆炸性火器,至于爆炸效果如何,我也不是太清楚,只不过是一些江湖术士或者炼丹师研制出来的东西,勉强能够引爆,安全性也不高,好在威力并不大,应该炸不死人的。”
潘伯武本来听到郗遐说会救自己,心里还挺高兴的,可后来听他讲那个不靠谱的土地雷,立时阴下脸来问道:“什么叫炸不死人,你就是想连着我一块炸,你是真心想救我吗?”
郗遐双手抱臂,轻蔑地哼了一声道:“我为了救你煞费苦心,你小子还不知道感恩?”
潘伯武也不再与他计较了,释然一笑:“算了,我就暂且相信你这一回,对了,你家中有事,明日就要赶回洛阳,那么这里的案子怎么办?”
“高勉的案子我已经交给步布和祁斯了,至于蒋瑞,淮阴步氏会帮助调查的,过两日廷尉府应该就会派人来中牟了。”
“好吧,反正你也没心思再待在中牟了,改日我们金谷园再会吧。”
郗遐站起身,坏笑地问道:“我准备去那间闹鬼的琴室坐一坐,你敢不敢去啊?”
“去就去,有你这个瘟神在,我有什么好怕的?”
“不如让他们做点宵夜送过来,你在琴室内腥膻大吃大嚼,更能凸显你的气质。”
《贵公子》杂志一经问世,就受到洛阳城众多女郎的大力追捧,半月出刊,这类八卦书籍不便在铜驼街或者东周街等繁华地段公开销售,书店开在隐蔽的地方,不过在云雀街上的那家小书肆也有出售。
名门贵公子就如天上的星星般熟悉却不可亲近,一个细致入微,提供最新鲜热辣的世家子弟私生活,并且搭配彩色插图的杂志无疑在资讯匮乏的魏晋时代,为青春期少女在寂寞空虚的闺阁生活里提供了难得的慰藉。
今日在洛阳城郊的一幢别墅里聚集着许多世家女郎,还有一些富户家的女儿,她们都坐在观众看台上,一场撩人的时尚盛宴即将拉开序幕。
这座花园傍树携绿,百花锦簇,就像一座遗世独立的古典城堡,推开花园的大门,被绿树掩映下的墨绿色独立建筑,藤蔓和花布满了整个花园,目及之处皆是难以言表的梦幻,就如同坠入仙境。
这次花园时装秀是由雨轻一手操办的,主打精致名媛风,模特们还会展示秋冬最新款的首饰。
“把这支镶珠金梅花簪换成白玉兰簪子,更显素雅气质。”
“知道了。”
“你的妆容画的再明艳大气一些,待会走秀时也要格外注意,有气质的略微低头再抬起头。”
这时香草提裙跑进后台,招手道:“怜画,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怜画最后叮嘱道:“大家就按之前练习过的一样,在后院转角拐弯后,就轻轻地在铺满丝绸的花园长廊上走一来回就可以了,注意出去进来时不要撞到,等这场走秀圆满结束后,雨轻小娘子会给你们每个人发赏钱。”
在看台上,陆虎正在吃着红豆蒸蛋糕,邓佳和郗玥两人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庾萱和荀宓却在小声议论着豫州那边的事情。裴芽、裴多鹤和李娡晚一些才会过来,雨轻把黄娥也带了过来,让她挨着白灵儿、曲芷和惜书坐。
过了一会,王毓、羊嵘、江菀、左芳、左媛、王馥、典菁和程圆圆等姐妹也陆陆续续的过来了。
“孟姜,你和祖哥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雨轻刚才去前院处理了一些事,这才赶过来,她悄悄将编好的花环戴在陆虎头上,轻轻地抚着她的肩头,俏皮的笑道:“你们俩的事,知世早就写信告诉我了。”
“我们之间根本没发生什么事,都是她们胡乱猜的。”陆虎说完照旧吃蛋糕。
雨轻歪头一笑:“你们这算不算是一吻定情?”
陆虎马上抬起头,嘴角还粘着一点奶酪,连忙辩解道:“那只是一场意外,随便你们信不信。”
第687章 小剧场:花园走秀(一)
陆虎是个性格直爽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也许她不算聪慧,但是她思想简单,有话直说,而且她还是个心宽的人,很爱吃,总是说吃东西能让她高兴,给她带来满满的幸福感。
那日陆虎在庭院中荡秋千,越荡越高,秋千绳子突然断了,陆虎从半空中摔下来,意外摔在祖涣身上,两人还是嘴对嘴,顾毗和贺昙看得目瞪口呆,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更是可笑。
陆虎气呼呼的说道:“喂,外男不能擅入内宅,你是哪家的士族子弟,这么不懂规矩?”
祖涣却捂着脖子,一阵反胃想吐,因为陆虎的嘴里全都是香菜和大蒜的味道,他最讨厌这两种味道,故而阴沉着脸说了一句:“满嘴异味,真是倒霉透顶。”
偏巧有个婢子手持扫帚经过,陆虎夺过那扫帚,用力扫了两下,尘土扬到祖涣的身上和脸上,又嘲讽道:“你这么矫情的男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北方士族子弟也不过如此。”
“你说谁矫情,你自己吃那么重口味的东西,也不知道饭后漱口,你现在拿扫帚赶人和乡下村姑何异?”
“拿扫帚都算是对你客气了,要不要我让婢子拎着斧头过来招呼你啊?”
祖涣不想跟她一般见识,只是无奈的笑了两声,顾毗和贺昙这才上前劝解,他们和祖涣刚才泛舟荷花池,上了岸经过后院一带,并非有意窥视内宅女眷。
陆虎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命婢子取一碗盐,到院门口撒盐去去晦气。祖涣觉得她实在蛮横无理,也不敢再停留,直接就离开了陆府。
在盛夏之时,陆虎喜欢吃凉皮,她经常会去彩虹街上的茶水房酿皮店吃凉皮,外加一个驴肉火烧,有一回她去的太早酿皮店还未开门营业,她就直接赶去了佟掌柜的家里。为了吃一碗凉皮亲自跑去掌柜家,这样的客人着实少见。
邓佳在旁笑道:“当日孟姜刚好吃了一碗凉皮和驴肉火烧,所以被人家说满嘴异味,这简直就是噩梦般的初吻。”
郗玥凑过来一脸坏笑道:“若是孟姜吃的是臭豆腐,那么他岂不是要呕吐不止了?”
陆虎把馓子都捏碎了,薄嗔道:“你们不要再提了,我一想到祖涣就来气。”
“雨轻,她们来了。”
邓佳推了推雨轻的胳膊,雨轻眯起眼睛望向那边,只见刘萼、韩菲、郭芙和缪婷结伴而来,她们四人关系很好,郭芙是尚书郭彰之女,缪婷乃缪胤之妹。
“那日在菊下楼,就是郭芙授意自家球队的球员故意撞倒犊儿的婢子,缪婷还假装好心的上前责怪那些球员,一名球员脾气上来就踹凳子,掀桌子,结果火锅汤险些溅到犊儿的脸上,犊儿当时都快被吓哭了,刘萼还当面讥讽她只配待在闻喜老家,而韩菲笑说她小家子气,在外面只会给裴家人丢脸。”
邓佳小声讲述着裴芽被她们四人欺负的事情,郗玥也在旁听着,庾萱很为裴芽感到忿忿不平,说道:“郭芙实在是太过分了,那个缪婷假惺惺的更是可恶,刘萼和韩菲出口伤人,狂妄自大,真该好好教训她们一下。”
郗玥也点头道:“嗯,郭芙这么明目张胆的欺负犊儿,就是眼红菊下楼生意好,他们郭家心里不服气,搞不好哪天他们还会派人深夜砸店,这些年郭家仗势欺人的事可没少干。”
陆虎看一眼刘萼她们,然后问道:“雨轻,你请她们四个来参加花园时装秀,是不是已经想到办法收拾她们了?”
雨轻只是坐在那里托腮发呆,荀宓却突然开口道:“怎么教训她们?是动口还是动手?不论怎么做,都会给雨轻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邓佳不满道:“可是犊儿不能白白受欺负,总要给她讨回公道。”
雨轻一口气喝光了牡丹花吸杯里的石榴汁,长呼出一口气,脸上绽出轻松的笑容:“荀姐姐,知世,我们过去陪刘萼她们聊聊天吧,说起来我还不认识缪婷呢,今日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相互认识一下。”
庾萱吃惊地问道:“雨轻,你是打算去教训她们吗?”
雨轻摆了摆手,微笑道:“我们要好话好说,顾及彼此的体面,她们再不好,也得由她们的父母亲自管教。”
庾萱略显失望的说道:“既然是这样,那我们还过去干什么,我可不愿意跟她们坐到一起看走秀。”
雨轻拉着庾萱的手,笑道:“知世,又不是让你陪她们说话,你就和荀姐姐专心看走秀,我呢作为主办者,主动给她们介绍一下秋冬服饰流行风向,也不算怠慢了她们。”
“那好吧。”
庾萱勉强答应,和荀宓陪着雨轻走到另一边,陆虎有些不解,郗玥轻声道:“雨轻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法子,有荀姐姐在,料她们四个也不敢太嚣张,估计她们早就是雨轻眼中的肥羊了。”
缪婷望见雨轻走过来,略微笑了笑,“人都说裴校尉认养的孙女外出喜欢穿男装,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雨轻并没有看缪婷,而是直接绕过她,对刘萼她们道:“萼姐姐,菲儿姐姐,阿芙姐姐,很高兴你们来参加我举办的时装秀。”
缪婷稍显不快,雨轻转而注视着她,略带歉意道:“这位就是缪姐姐吧,不知道你也会来,真是很抱歉,你现在坐的位置是留给服装设计师的,不过缪姐姐既然坐下来了,我再给服装设计师安排别的位置好了。”
郭芙斜了她一眼,笑道:“就是一场小小的服装秀,何必弄得太认真?裁缝能和我们同席吗?连礼数规矩也不懂,养女果然只是个养女。”
庾萱和荀宓已经坐了下来,雨轻则坐在刘萼身边,含笑解释道:“既然是我举办的,这里的秩序与规则就是由我来定,不愿遵从者可以自动离场,大家都是来看秀的,不需要刻意强调身份谁高谁低,看的是漂亮衣服,又不是人。”
刘萼轻笑一声:“你的嘴皮子还是这么厉害,而那个裴芽见人说话唯唯诺诺的,真不知道她来洛阳做什么,专门出来被人笑话的吗?”
第688章 小剧场:花园走秀(二)
雨轻淡淡一笑,并未再多说什么,不一会,水榭那边的乐人开始演奏,悠扬琴声缓缓响起,正值秋高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令人神怡心旷。
一个个身材曼妙的年轻女郎缓步走出来,她们都是摆出一副高冷的表情,怜画之前训练她们走秀时,就反复强调过模特不可以随意展露笑颜,让面部肌肉保持平静并略带紧绷感,这样的冷表情可以让看秀的观众产生高于生活的距离感,更好的展现服装的高端大气,增加神秘性。
“走的时候衣裙尽量展开。”怜画又在那名模特身上打量了一眼,急唤道:“雪雁,给她换上那对绿宝石耳坠。”
雪雁应了一声拿着耳坠匆匆走来,帮她换好后,怜画笑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过去了。”
这名模特所穿的衣裙是淡薄荷绿的刺绣花卉直裾大袖衫襦裙,第一眼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随着她的转动,裙摆随风飘动,刺绣蝴蝶好似在轻盈的扇动着翅膀,妙龄女郎就像是置身于森林里的仙子,一对绿色的宝石被这身衣裙作为一个完美的点缀,既高贵又典雅。
“这款和刚才的苔藓绿缀有立体花瓣的对襟齐腰襦裙都属于花仙子系列,之前的梨形粉红钻耳环和蓝钻耳环,还有那条由祖母绿搭配红宝石组成,钻石点缀其间的项链,都是秋冬季的新品首饰。”
梧桐站立一侧,含笑向她们介绍模特所展示的秋冬高定系列服饰,“不管是曲裾深衣,还是各式襦裙,再或者华丽褙衣,每一套高定礼服都是经过精确的立体裁剪,绝美的手工艺、繁琐的制作工序而完成,即便是一件最普通的礼服也需要耗费半个月才能完成,像这样的高定款要花费更长的时间,而且本次所展出的衣服都是限量销售,几个特殊系列由于缝制复杂考究,用料极其昂贵,只有少数的高定客户才有资格购买,普通客户也就饱饱眼福而已。”
郭芙笑盈盈道:“菲儿,快要到你的生辰了,我看刚才那套仙气十足的礼服很适合你穿,可是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我怕他们赶制不出来。”
韩菲笃定的道:“我就要那套礼服,让他们日夜赶制就是了。”
梧桐却在旁赔笑道:“菲儿小娘子,其实这套礼服已经有人预定了,就算是赶制,也需要排队等。”
郭芙冷哼一声:“你这贱婢真该掌嘴,竟敢让鲁郡公的妹妹排队?”
梧桐回道:“奴婢不敢。”
雨轻摆了摆手,示意梧桐先退下,然后微微倾身,笑道:“预定这套礼服以及首饰的人就是我,我是打算把它作为订婚礼物送给萼姐姐的,菲儿姐姐应该不会计较的吧?”
韩菲故作不在意的笑了笑,“这也没什么,反正我也不急着穿。”
雨轻从三婶刘姝那里得知刘萼已经和太原王氏子弟定了亲,本来刘萼父母看中的是王润,可惜京陵公王浑不喜刘萼的品性,最后刘萼只好退而求其次与王润的族兄定了亲。
郭芙微愣,料想不到雨轻会主动向刘萼示好,轻轻抿了一下红唇,笑道:“难为你能这么想着萼姐姐,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还真是不敢相信?”
缪婷不以为然的说道:“喜欢到处献殷勤的人,未必存了好心。”
雨轻淡淡说道:“缪姐姐这样说,我可就听不明白了,只是近日在延熹里有些传言,说东海缪氏想与太原王氏联姻,缪徵与秘书丞王逢(王润之父)来往也变得频繁了,想必缪家也是看中了王润,说不定萼姐姐的议亲之事也有人从中作梗。”
“你简直是胡说八道,哪有这回事?”缪婷急忙对刘萼道:“萼姐姐,你莫要信她的话,她根本是在挑拨离间。”
郭芙横了她一眼,冷笑道:“原来你还是个喜欢搬弄是非,造谣生事的人,知世,你看到了吧,这就是跟你从小玩到大的好闺蜜,你还夸她好,真不知道你眼睛怎么长的?”
庾萱刚想要替雨轻分辨分辩,荀宓却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说话。
“那么上个月缪姐姐特意去店里挑了浅蓝色羊绒线,准备织手套,还仔细询问了用钩针钩织雪花的方法,最后又是送给了谁呢?”
缪婷听她说到羊绒手套的事情上,心里略觉不安,双手扭绞着绢帕,强作镇定道:“你不要胡乱猜疑,那个是送给家兄的。”
雨轻点了点头,又笑道:“可是《贵公子》杂志上有一篇关于洛阳四大富贵闲人的兴趣爱好大揭秘,王润喜欢的颜色就是浅蓝色,而且还很喜欢雪花,怎么会这么巧呢?”
刘萼此刻也有些犯疑,看着缪婷,轻声问道:“你当真是给玄静哥哥(王润字)织的手套?”
缪婷摇了摇头,“不是的,萼姐姐我怎么会那么做?”
郭芙不禁嗤笑道:“像《贵公子》那样低俗的书籍上全都是小道消息,谁会当真啊?爱看那种书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韩菲继续看秀,想着刚才那件不知要等多长时间才能穿上,不如再挑其他的礼服,确保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可以艳冠群芳,最好是能穿给华陶看,不过听到《贵公子》杂志,她顿时来了兴趣,便插了一句嘴:“雨轻,你不会经常买那种书看吧?”
雨轻微笑道:“菲儿姐姐,我只是在九叔院中瞧见过那本杂志,可是有一回我在菊下楼听到一件稀奇事,有人在背地里专门贩卖名门贵公子的私人物品,这种赚钱方式实在有些卑劣。”
韩菲闻言震惊不已,说道:“竟然有人干这种事,这与偷窃何异?”
雨轻一脸认真的说道:“菲儿姐姐,你说的太对了,那些人肯定是事先买通他们的家仆,才拿到世家才俊的衣物,然后再秘密的高价拍卖。”
“这种无耻行径令人唾弃,必须查清楚是谁干的,然后把他们通通抓起来,流放到交州去,终身不得入洛阳。”
韩菲会这样气愤,完全是因为华陶也时常在《贵公子》里面出现,她绝不能容忍华陶的私人物品落入市井之人手中。
第689章 疯狂的拍卖(一)
其实雨轻也很纳闷,当初她确实有过拍卖明星物品的想法,结果被陆玩发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八卦书籍,把她狠狠斥责了一番,她也就作罢了,没想到在洛阳城内真的有人办了地下拍卖场,而且在拍卖品当中还有一些清奇的东西。
像是郗遐在酒肆用过的普通碗筷,并未清洗,还拍出了八万钱的高价,卢琛书房的几张废稿,因带着独特香气,竟被拍出了十二万钱的高价,还有张舆擦拭干将剑所用的绒圈锦,任远穿过的木屐,钟雅戴过的玉佩等名门公子的私密物品,都被有钱人家的女儿花高价买走了。
雨轻刚从古掌柜那里得知此事时,还不敢相信,后来仔细想了想,既然《贵公子》杂志深受花季少女的喜爱,那么有些精明的人很可能也想出了这个生财之道。
能够拿到豪门贵公子的私人物品,自然是有门路,有关系的人物,雨轻就让古掌柜调查那个地下拍卖场,果不其然,背后的金主还真是位厉害人物。
雨轻转而望向郭芙,似笑非笑的问道:“阿芙姐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啊?”
郭芙淡定的道:“我怎么会知道,我连《贵公子》那种书籍都没有看过。”
雨轻微微点头:“哦,看来是那个被抓的人信口胡诌的。”
韩菲好奇的问道:“已经抓到他们了?”
雨轻呵呵一笑:“只是几个小喽啰而已,他们的话怎么能信呢?”
韩菲似乎很在意这件事,赶忙说道:“那就继续查啊,你不是最喜欢掺和什么案子了。”
郭芙没好气的说道:“这算是什么案子,有什么可查的?”
雨轻却剥着西瓜子,漫不经心的说道:“确实没什么可查的,照他们讲的那样,都要查到郭尚书府上了,所以才说他们是鬼话连篇。”
郭芙一拍桌子道:“是哪个不要命的敢诬陷我们太原郭氏,真该割了他的舌头。”
雨轻赶忙宽慰道:“阿芙姐姐,你这么生气做什么,又不是你干的,何必跟那些市井小人一般见识?”
庾萱发现郭芙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便暗自偷笑,经过雨轻一番旁敲侧击,她们四人友谊的小船可能要翻了。
《鬼谷子·捭阖》中有言:审定有无与其实虚,随其嗜欲以见其志意。只有摸清了她们的嗜好和欲望,虚虚实实的计策才能实行。
论家世背景,缪婷排在四人末尾,想要离间她们就得从她身上下手,闺蜜之间因为一个男人心生嫌隙的事并不少见,不管缪婷是否对王润有意,能不能走到一起,刘萼的心里都会感觉不舒服,所谓的友谊也就从这一刻开始出现了裂痕。
而郭芙派人暗中贩卖名门子弟的物品,若是这件事被传扬出去,郭芙的名声也算是毁了,至于刘萼和韩菲,一个是只喜欢玩的放荡女人,另一个是自恃高贵,骄纵跋扈的无脑女,她们就是妥妥的两只大肥羊,今日自然要哄得她们心甘情愿的花钱,然后再让她们高高兴兴的回去。所以说雨轻特意邀请她们四人过来看时装秀,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的。
荀宓目光扫过她们几人,沉声说道:“好好看秀,这里又不是什么茶楼酒肆,像小儿斗嘴成何体统?”
雨轻将剥好的几颗西瓜子全都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着,顺风把竹筒递给雨轻,又贴耳低语了几句,便静静地走开了。
雨轻抱着刻有荷花图案的竹筒,娇憨一笑:“阿芙姐姐,要不要让人给你端一杯桂花薄荷茶过来,这种茶最能镇静紧张情绪,菲儿姐姐也可以品尝一下这款新式花茶,待会要展示的是冰雪魔法系列,我还特别安排了一场浪漫唯美的舞台剧,名叫《白蛇传之断桥情缘》,我想你们肯定会喜欢的。”
此时在云雀街上,一场秘密的地下拍卖会也正在进行中,厅上座无虚席,有士庶子弟、富商、绿林人士,还有许多帮派的女眷,比如遮月帮帮主的独女小芯、斩鹤帮帮主的寡妇姐姐棠糖、巨鲸帮帮主的侄女呦呦,玄莲帮帮主最小的女儿小倩等都来到这里,雷岩和花姑就坐在赤羽帮栾帮主续弦夫人金翘的旁边,据说栾帮主的前两任夫人都病死了,金翘是他迎娶的第三任夫人。
李如柏也坐在其中,一边品着美酒,一边歪着头同小倩搭讪,小倩这个未出阁的女郎被如此俊美的男子近距离撩拨,不禁春心荡漾,她正想要问他姓名时,李如柏却早已起身走到前排去了。
“接下来的这件拍卖品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卫玠穿过的锦袍。”
拍卖会女司仪人称九妹,她丰腴窈窕,身材婀娜,衣衫轻薄,香肩微露,微微抬手,那件锦袍就展现在大家眼前。
九妹笑盈盈道:“这件锦袍是出自洛阳城最有名的裁缝师谭知鸿之手,卫玠十六岁生辰那日就是穿着这件锦袍,卫玠犹如一颗最耀眼的珠子,光彩照人,虽然他离开了洛阳,但是我们都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定会重回洛阳,满城少女又能在铜驼街上目睹他的容颜,这件锦袍可作相思之物,起拍价一万钱。”
小芯率先举牌道:“我出五万钱。”
“十万。”
“十五万。”
“二十万。”
坐在后排的一名女郎甚至站起来举牌,大声道:“三十万。”
厅上没有人再继续喊价,只剩下女郎幽怨的眼神,和一声声不甘的叹息,这件锦袍最终以三十万钱落锤成交。
“下一个拍卖品是冰山美男崔意用过的蓝田玉杯,这套玉杯一共有八个,洛阳崔府如今只有七个了,而这只玉杯正是崔意平常喝水使用的杯子,杯底刻字有落款,可证明为崔府之物,该玉杯起拍价为十万钱。”
小倩最痴迷崔意,除了重金购买崔意的私人物品之外,还拒绝了与赤羽帮少帮主栾文强联姻,她不假思索的喊道:“二十万。”
而呦呦一直暗恋栾文强,可惜栾文强心里只有小倩,被拒绝后他仍不死心,还要继续追求小倩,呦呦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只要是小倩喜欢的东西,呦呦一定会跟她抢,此番来拍卖会就是为了把崔意的物品抢到手,看着小倩最后伤心落泪的样子,她才能解气。
她立刻高喊道:“三十万。”
小倩朝呦呦那边望过去,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很快举牌再次喊道:“四十万。”
呦呦也不甘示弱,大喊道:“五十万。”
棠糖坐在最前排,慢慢举起五号牌子,说道:“七十万。”
众人一片哗然,小倩气得快要掉下泪来,而呦呦直接沮丧的摔了牌子,正当九妹准备落锤成交时,李如柏突然高喊道:“我出一百万。”
第690章 疯狂的拍卖(二)
九妹望着台下的各位买家,略等了一会,堆笑道:“如果没有人再出价,那么这只玉杯就由三十六号购得。”
李如柏一脸兴奋的挥动几下三十六号牌子,一些爱慕崔意的年轻女郎恨得咬牙切齿,而看热闹的男人们则开始窃窃私语道:“花一百万钱买别人用过的杯子,他又不是什么花痴女,难道他疯了?”
“理睬他那种人做什么,他那是有钱烧的,大把的扔钱玩,只为图个乐。”
“这个商贾小子说不定也有那方面的嗜好。”
雷岩低哼了一声,心道:他是想要争当拍卖场上最高调的买主吗?我看雨轻拜托他的事,他早就抛到爪哇国去了。
今日雷岩、花姑是和李如柏一起来到的这个地下拍卖场,她早前就让倪添晃帮忙打听那些帮派大佬的亲眷,都有什么特殊嗜好,平常喜欢去哪些地方,倪添晃如今就是混赤羽帮的,他这样的小喽啰肯定无法探听到帮派机密,但是帮派大佬、少帮主或者帮主女儿的那些风花雪月,他多少还是能知道一些的。
拍卖会中场休息时,李如柏单手转动着竹笛,用冷漠且慵懒的目光扫视着热闹的大堂,心里想道:“寡妇棠糖之前就高价买了崔意的折扇,但凡《贵公子》杂志上有崔意的画像,她都会小心剪下来,听倪添晃说这个半老徐娘的丈夫在三年前病死了,她当时一滴眼泪都没掉,丧事过后就在这里买了一个美少年,容貌跟崔意有几分像,当时跟她争抢的人就是小倩,她们俩都迷恋崔意,待会还有一件拍品,是崔意的蓝色缣巾,她们绝对是要争到底的。”
最近云雀街上发生了两场火拼,有人被打的头破血流,还有的当场毙命,因前些天玄莲帮负责押运的盐船在渡河北上赵地时覆没,损失惨重,为了查出幕后黑手,便与最大帮派遮月帮联手,两大帮派一同出马,在云雀街闹得动静很大,更有人风传天鹰帮帮主霍耕想要灭了玄莲帮,所以说这件事很可能是有人在背后做手脚,想要对付天鹰帮。
倪添晃打听到红鲤经常参加地下拍卖会,不过今日并未看到她的身影。
李如柏右手转动着竹笛,左手翻看本场拍品名录,上面不仅有一些名门公子的物品,还有奴隶买卖,珍禽异兽、兵器、庄园土地等,违禁品很多,例如明文规定鸩鸟不得过江,可是在这里它却成为炙手可热的拍品。
雷岩此行是以中牟祁家女郎的身份进入的拍卖场,故意选在赤羽帮帮主夫人金翘旁边的座位,说来这里就是为了购买张墨的画作,不管花多少钱都会将它买到手。金翘见雷岩说话很有气场,便主动与她攀交情。
花姑的父亲乔澹本来就是个商贾,这次花姑是作为雷岩的闺蜜一起过来的,金翘很早就注意到花姑手腕上戴着的和田红玉手镯,艳若鸡冠,油脂光泽,此种赤玉为最难得、最珍贵、最罕见之物,虽然花姑身上穿的衣裳很普通,但能够佩戴得起红玉手镯,绝非一般商贾家的女儿,金翘难掩羡慕之情。
这时雷岩有些做作的笑道:“那个十六号买家跟我们差不多大,她这么年轻,还是有机会给崔意做妾的,不过八号买家看起来就有些老了,都快能当人家的母亲了,也只能做做白日梦了。”
花姑也点头附和道:“一个老女人还跟小姑娘抢东西,真是不害臊,若是让她的夫君知道了,肯定是要休了她的。”
金翘却凑过来小声道:“那个黑寡妇可是不好惹的。”
花姑疑道:“她是寡妇?”
“她的夫君名叫何默生,是个制陶手艺人,为人和善,还经常做一些小玩意送给街坊邻居家的小孩,不过棠糖嫌弃自己的男人没出息,宁愿一辈子做匠人,也不肯进斩鹤帮做事,当年棠糖嫁给他,还都是因为何默生的爷爷救过棠糖的爷爷棠一成,棠一成临死之前就把孙女嫁给何默生,棠糖一点也不喜欢何默生,以帮助弟弟打理斩鹤帮帮内事务为由,长时间也不回夫家,坊间曾传言何默生就是棠糖亲手杀的。”
雷岩故作震惊道:“世上竟有这样阴毒的女人。”
拍卖又将继续进行,此刻花姑和雷岩的视线不约而同的都落到棠糖的身上,何默生也是死于三年前,他的死因或许也和黑鸦帮被灭门案有关。
另一边的花园时装秀已经踏入尾声了,雨轻提前离开了这幢别墅,因为顺风告知她有人专门跑过来还钱了。
“我又没有催你还钱,你何必特意跑来这里,直接把钱给古掌柜就是了。”
“我这人一旦欠别人的钱,就睡不着觉,再说如果我一直拖着不赔偿,你把我告到县衙去,岂不糟糕?”
“我没说过要告你啊?”
面前的年轻儒生正是霍读,他前几日去了那个小院子,小白猛地朝他跑过来,他吓得跌倒在小花圃里,不小心踩坏了移植到这里的绿云和墨荷。
这两株菊花都是珍品,在洛阳城根本找不到,霍读也看出这是名贵品种,便说要拿钱赔偿雨轻,并且问她需要赔多少钱。
雨轻摆手笑道:“不必赔偿了。”
霍读以为她是看不起自己,或者嫌弃他的钱不干净,一脸不悦地说道:“我是用这些年替别人采集草药和抄书赚的辛苦钱来赔偿。”
“你为何总是误解别人的好意,其实我是不知道这两株菊花价值几何,既然你这么想赔偿我的损失,那你就看着给吧。”
霍读想了好久,最后决定赔偿两万钱,还严肃认真的给出了理由,“我的积蓄勉强也就能凑出这么多,也许不足够买这两株花的,但每一个铜钱都是干干净净的,我从不乱花钱,努力赚来的钱都是存起来,如今全都给你,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过失。”
雨轻忍不住扑哧一笑:“那你要不要再写一份认错检讨书呢?”然后蹲下身子开始收拾被踩坏的花枝,想着能不能救活它们。
霍读却认为雨轻肯定是在心里笑话他寒酸,就负气走开了。
此刻雨轻看到霍读的小厮板儿把两大筐铜钱搬到她跟前,甚是吃惊。
霍读的脸上堆满了抱歉的笑容,说道:“这些可是我翻箱倒柜好不容易凑齐的两万钱,有些零散,希望你不要见怪。”
雨轻看了看,笑道:“这么多铜钱应该很重吧。”
霍读呵呵一笑:“确实有些重,你数数吧。”
雨轻很无奈的问道:“一定要我数一下吗?”
第691章 同行你我他(一)
霍读点头,郑重其事的道:“当然了,数好了钱,要告诉我准确的钱数,然后再写一份拿到钱的字据给我,这样我才能安心啊。”
“那好吧,我数一下。”
小厮搬来一个矮凳子,顺风则拿出一杆秤,雨轻撩袍坐到矮凳子上,从筐子里抓了一把钱,一枚一枚的数,数了二百个铜钱后就放到秤上称,得出准确重量,然后就开始随手抓,速度变快,没过一会,就把一筐钱数好了。
雨轻扬起笑脸道:“霍读,这一筐是整整一万钱。”
霍读有些生气的问道:“你是不是派人跟踪我?”
雨轻又开始数另一筐钱,头也没抬的回道:“我今日在这里举办时装走秀,请来了一众好朋友,忙前忙后的,哪有时间关注你。”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我会拿散着的铜钱给你?还带着那个秤?”
雨轻抬头看着他,开玩笑道:“我很有这方面的神通啊。”
霍读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就像是学生准备整蛊老师,意外被老师发现了一样。
“你现在是生气多一点,还是惊讶多一点?”
“你到底为什么会拿着一杆秤?”
雨轻只好耐心地向他解释道:“我每次出行都会带许多东西,像是医药箱、望远镜、火折子、剪刀之类的,以备不时之需,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把这杆秤放进牛车里的。”
霍读抚额长叹一声:“你真的很让人恼火。”
“你愿意拿出所有的积蓄来赔偿那两株花,我从来都没觉得你会说话不算数,你真的很善良,同时我也要向你道歉,收回之前在书坊里对你说过的那些话。”
“算了,其实我也有错。”
雨轻站起身来,微笑道:“你出城来只是为了赔偿我吗?”
“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是有关图书管理员狄咏的,可能我说的事情并不能对破案有多大的帮助。”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狄咏家里养了一只柴狗,大概是在案发前半个月,我在茂先楼一楼抄书快至闭馆,最后我和狄咏一起离开的茂先楼,他家的柴狗竟然蹲在崇文馆大门外,当时狄咏还很生气,问它为什么跑来这里,没过一会有个老翁就赶了过来,原来狄咏已经把这只柴狗送给了老翁,也许是它想念主人,嗅着味道就一路找过来了。”
“你可知道那个老翁叫什么,家住在何处?”
霍读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听狄咏提过一句,那老翁是他的同乡,就住在盘鸱山脚下的小镇子上。”
雨轻沉吟道:“盘鸱山。”
今早有人在洛阳东南盘鸱山上发现了一名男尸,死者正是狄咏,经过仵作初步验证,他应是被利刃割喉致死,并且推断他死于三天前,宁县尉已经命捕头将尸体抬回衙门了。
在时装秀上,顺风悄悄告诉雨轻的正是这件事,此刻顺风皱紧眉头,说道:“我还是觉得那个丁谓之和春娘有最大的嫌疑。”
祁斯在来信上说狄咏的弟弟狄升并不在中牟,有人看到抱狗的丫鬟小翠和狄升一起匆匆离开的中牟,他们很可能来了洛阳,因为狄咏死了,狄升自然要过来为哥哥收尸的。
雨轻淡淡说道:“我准备去一趟镇上。”
霍读好心提醒她道:“那里不算很近,天黑前你肯定是没办法赶回来的,你要是夜不归宿,你的府上一定会派人到处找你的。”
雨轻微笑道:“为了查案子,只能对叔叔婶婶撒个小谎了。”
“我看你就是个撒谎精。”
霍读刚转身想走,又不放心的回头问道:“你认不认得路啊?那个小镇可不好找的。”
“你以前去过那里吗?”
“我爬过盘鸱山,那个山上有很多草药,还是我带你过去好了,免得你掉进山沟里走不出来,山匪强盗最喜欢像你这样长得白白嫩嫩的少年郎了,万一碰上哪个女土匪,说不定会掳走你当压寨夫君。”
雨轻低哼了一声:“帮助别人还要顺带挖苦一下,到时候还不知道谁帮谁呢?”
为了到镇上不惹人注目,雨轻便换上了一身朴素的浅蓝色花纹布衣,头戴竹节木簪,显得俏皮可爱。
霍读和雨轻共乘一辆牛车,车上有一张小桌,霍读一直都在很认真的抄书,他常利用空闲时间为人佣书,由于他字写的很好,得到的报酬要比一般的佣书者高许多,每抄写一卷五千字至一万字的书可得两千钱,有时候会是一匹绢。
佣书业起源于汉代,盛行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官府会设有胥吏,专门负责抄书。而高官和贵族,也会雇用书佣。
抄书工作其实很辛苦,而且当时对抄书要求极高,并不是简单的胡乱抄写就可交差,抄书是个精细活,不仅要工工整整地抄写,还不能抄错。能够从事书佣工作的人都要具备一定的书法功底、严谨认真的态度和绝对专注力。
胸无点墨的人自然无法胜任,贵族子弟根本不屑去做,也只有那些身份卑微、满腹才华的贫寒学子为了生存才不得不抄书不倦。
霍读衣食无忧,他抄书并不为赚钱,而是利用给世家大族抄书的机会,接触到更多的书籍用来学习知识,这也是很多寒门学子愿意从事艰苦的抄书工作的原因。
雨轻安静的坐在一边,也不去打扰他,只是自己拿着一根鹅毛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霍读停下笔休息时瞥见那个可以插鹅毛的金属笔帽,觉得很有趣,就想要挨近瞧一瞧,大白立马警惕的抬起头,伸出爪子就要攻击他。
霍读只好把身子往窗边挪了挪,昨晚抄书抄到手酸,今日陪着她去镇上,也没时间抄书了,索性就把抄书的文具收了起来。
他看到大白乖乖的趴在雨轻旁边睡觉,便问道:“你出门竟还不忘带着它,那只大狗有没有一起跟过来啊?”
“小白待在我叔叔家里。”雨轻把鹅毛笔插进笔帽里,抬眸笑问:“你在郑家私塾附学读书时有没有被郑氏子弟欺负?你应该也认识郑翰和郑林了?”
第692章 同行你我他(二)
霍读喝了点水,说道:“郑家嫡系子弟怎么会和我说话,我见过一些寒门学子被欺负侮辱,都是为了钱低头,混在贵族圈子里,也是被愚弄的,早就失去了人格和尊严,而我只是进他家私塾念书的,也会做一些抄书的工作,至于私塾里那些不正经的事,我没时间理会,也不想去理会。”
雨轻微笑道:“你确实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过你是天鹰帮四少主,武功肯定不差,他们那些个纨绔子弟哪里会是你的对手?”
突然牛车停了下来,板儿掀开车帘回禀道:“一群鸭子从右边的斜坡草地走上来,挡着路了。”
雨轻朝前面望去,只见许多鸭子正井然有序地走上来并横过道路,一名戴斗笠的年轻男子从旁引路。
雨轻一眼就认出了他,朝他招了招手,喊道:“李如柏,拍卖会结束了吗?”
李如柏拎着一个篮子就走过来,把板儿从牛车上拉下来,他却坐了上去,看到顺风正津津有味的吃着桂花鸭,手边还放着食盒,就开玩笑地说道:“你这么能吃,以后怎么嫁的出去啊?”
顺风白了他一眼:“又没吃你家的,用你管?”
李如柏转过身,将篮子塞进雨轻怀里,斜眼看着霍读,问道:“这小子怎么跟你在一块?”
雨轻定睛看着篮子里的两只毛茸茸的丑小鸭,很是惊喜:“好可爱的丑小鸭,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李如柏不禁哈哈笑起来:“傻瓜,这不是鸭子,这是小天鹅。”
雨轻伸手摸了摸丑小鸭:“我知道,丑小鸭长大后就变成美丽的天鹅了。”
霍读也低头看了一会,说道:“长得还不如小黄鸭好看。”
“你们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雨轻把篮子放到一边,问道:“听说盘鸱山脚下有个小镇,你去过那里吗?”
“谁会无聊到去那种偏僻的穷山沟,也就只有你这种傻瓜会去,还有个碍眼的书佣陪着你。”李如柏发现桌上还放着一支紫竹箫,轻笑道:“你小子也会吹箫?”
霍读听他说话语气很不友好,也不再理睬他,刚摊开竹简,就被李如柏推到一边去了。
霍读冷哼一声,心道:要是他被那只白貂咬上一口,就好笑了。
红鲤今日没有去参加地下拍卖会,而是待在城外别院整理黑森赌坊的账目,账目清单上的小楷字迹非常圆润,出落大方,她跟着霍读练过几年的书法,写出的字勉强能拿得出手。
她左手搁在一本账本上,右手熟练地拨着算盘珠子,心里想着那日去霍读新买的宅子里看到的情形,有些失落,一不小心手指被刚裁好的纸张割伤了,还好伤口不深,她便找了块纱布将受伤的手指包扎起来。
不多一会,有个绿衣小丫鬟进来回禀道:“红鲤姑娘,四少主今日恐怕是不能过来了。”
红鲤微微蹙眉:“为什么?”
小丫鬟双手递上刻着祥云的檀香木匣,回道:“四少主刚才遣小厮过来送生辰礼物,那人说四少主陪着隔壁邻居一起去盘鸱山下的小镇了。”
红鲤慢慢打开檀香木匣,里面放着一对虾须镯,这是上个月霍读跟着大哥一起去首饰店里顺便买的,虾须镯很细很轻,并不算贵,霍读只是想尽一份心意,对红鲤确实没有其他的想法。
红鲤合上木匣,五指紧扣匣身,那只受伤的纤指缠绕着的纱布上隐约渗透着血迹,她苦涩笑道:“一个刚认识几天的邻居都比我重要,我在他心中又算什么?”
小丫鬟低下头不敢作声,就要退出去,红鲤却叫住她,敛容问道:“那位客人走了吗?”
“还没有。”
红鲤摆了摆手,小丫鬟才退了出去,她沉吟道:“那人到底是谁,霍耕还特意把霍樵和霍渔也叫到厅上,看着也不像是帮派中人,难道他是——”
在前厅上,霍樵和霍渔把目光都放在穿着浅灰色宽衫大袖的瘦脸男子身上,他只是端坐在那里,并没有说什么话,而是继续慢慢的喝着茶。
霍耕对他推心置腹地道:“伏兄,玄莲帮押运盐船途中覆没,这件事并非我们天鹰帮所为,玄莲帮和遮天帮联手针对我们,可见此事背后,是早有预谋,近几年渤海郡匪患猖獗,换了好几任太守都无法剿灭,恐怕是有人勾结水匪劫掠途径盐船,我刚刚收到消息,雇佣玄莲帮的人押运盐船的商家已经被带去司隶校尉衙门审讯了,他好像是帮上党太守徐淳打理生意的人,被抓进去岂有生还的可能?”
伏西辉只是笑了笑,徐淳现被廷尉府收押,朝廷定会没收他的财产悉数收归国库,没想到徐淳在事发前就已将自己的部分田产和财物转移到亲戚名下,而那批食盐被秘密运往赵地,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这才被别人劫走了。
都官从事任远将上党太守徐淳逼上了绝路,紧跟着御史台的人又递交了一份名单,十几名尚书省和门下省的底层官员也牵涉进清河王和东瀛公谋逆案当中,不知道接下来落网的又是谁了。
霍耕继续说道:“还有那个萧雨腾不止想要得到黑森赌坊,他好像还对十年前的黑鸦帮灭门案很感兴趣,甚至还派手下跟踪我的二弟和三弟,因他是萧整府上的管事,我才给他几分薄面,不过他竟然三番五次的招惹我们,若是再放任他不管,恐怕他真的会给我们制造不小的麻烦。”
伏西辉不以为然的笑道:“他一个卖皮货的还能翻了天,兰陵萧氏在洛阳地界敢抢谁家的生意,就连东海缪氏子弟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你根本不需要担心,眼下你还是把精力花在如何扩充势力上,只要吞并了玄莲帮和赤羽帮,云雀街第一帮派就是你们天鹰帮了,到那时景宣先生会更加器重你。”
“我霍某何德何能让伏兄这么看得起我,要不是当年伏兄出手相助,我早就被遮天帮的人杀死了,天鹰帮能够发展壮大,全都仰仗伏兄。”
伏西辉呵呵笑道:“霍帮主,你言重了,我此番过来是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霍耕拱手道:“霍某但凭伏兄差遣。”
伏西辉微笑道:“只是一件小事而已,霍帮主一定可以办到的。”
第693章 小镇的秘密(一)
日落之际,天空被染成了深红色,远处的盘鸱山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悠远深邃,在小河边摇曳着的枯黄芦苇变幻着斑斓的色彩。
雨轻一行人已经赶至盘鸱山脚下的小镇上,街上行人很少,有些冷清,顺风走到一家客栈门前,几次叩门都没有反应。
顺风转身走回来,疑惑道:“真奇怪,这家客栈好像没人,难道是生意淡薄,店家关门不做生意了?”
霍读却走上前敲了敲门,叫道:“店家,赶路之人前来投宿,麻烦把店门打开。”说着又敲了两下门。
“你还敲个没完了,我都听烦了。”李如柏看向雨轻,无奈的说道:“看样子里面确实没有人,整条街上就这一家客店,还关了门,今晚我们只好寻个人家借宿了。”
雨轻微微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突然店内有了响声,霍读赶忙问道:“店里有人吗?”
店家在里面说道:“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霍读轻轻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然后整理了一下衣冠,说道:“还是有点耐心的好。”
李如柏看着霍读不紧不慢怡然自得的样子,不咸不淡的道:“但愿我们今晚能睡个安稳觉。”
这时店家慢慢打开一条门缝,探出头来问道:“你们是要住店?”
霍读微笑道:“正是。”
店家扫视他们一遍,加上随行小厮约莫有二十几人,稍显为难道:“我们客栈很小,只有几间客房,恐怕住不下这么多人。”
雨轻走过来笑道:“这里只有你们一家客栈,我们只有叨扰了,挤一挤凑活住一晚就好。”
店家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门道:“那好吧,各位里面请。”
霍读和李如柏先走了进去,雨轻紧随其后,顺风则抱着篮子,盯着这对小天鹅,自言自语道:“我还从没吃过天鹅肉,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荔枝木烧鹅,在这么可爱的小天鹅面前吃烧鹅,会不会有点奇怪?”
雨轻打量着四周,不过摆着几张旧桌子而已,用的也不是洛阳流行的新式桌椅,淡笑问道:“店家,这天还没黑,你怎么就关门了?”
店家是位老者,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胡子稀疏,赔笑道:“近来实在是没什么生意,便提前关门准备安歇了。”
“原来是这样啊。”雨轻说话间发现店家所穿的衣衫是崭新的,却有个破洞,着实奇怪。
李如柏也注视着老者,含笑说道:“店家,我们赶路至此,还不曾用饭,麻烦给我们准备一些好酒好菜。”
店家堆笑解释道:“几位客官,我们小店只有粗茶淡饭,没有酒肉,不过本店附近有几家食肆,你们可以去那里吃饭。”
李如柏拍了拍雨轻的肩膀,说道:“那你和顺风先上楼看房间吧,我和霍读去街上转一转,找家好点的食肆,买些饭菜带回来。”
“嗯,我知道了。”
雨轻又转头吩咐随行小厮带着霍读在路上画的那幅画像去寻人,然后便和顺风上楼去了。
李如柏一脸坏笑道:“走吧,你也算是养尊处优长大的,这里的饭菜你肯定是咽不下去的,要不要跟我去赌坊赌上两把,看看今日你的手气如何?”
霍读冷眼瞥向他:“我现在可没心情跟你赌钱,今日我是陪着他来这个镇上寻人的。”说着就负手走了出去。
李如柏走在他身后,哂笑道:“你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真是好笑,天鹰帮四少主不待在云雀街混日子,反而帮着洛阳令查案子,你大哥知道吗?”
霍读停步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要搞清楚,我是在帮自己的邻居,不是洛阳令,那你又为何要跟过来呢?”
李如柏呵呵笑道:“我都忘记了,你也是我的邻居,今日我出门忘记带钱了,待会的饭钱就由你来付好了。”
这家客栈总共有六间房,楼下两间,楼上四间,其中三间房已经有客人住了,雨轻和顺风就选了二楼的一间客房,由于中间的两个客房住了人,雨轻就把最靠左边楼梯口的那间留给了李如柏和霍读,随行小厮则住在楼下的一间大通铺客房。
顺风把篮子放到桌上,又倒了两碗茶,说道:“雨轻,这个店家看着慌了慌张的,真是奇怪,还有从隔壁客房走出来的那对年轻夫妇,更是奇怪,没有并肩而行,男的自顾自地向前走,丝毫不回头,女的却走路缓慢,距离拉开那么远,这哪像是一对夫妻啊?”
雨轻抚摸着毛茸茸的小天鹅,淡笑道:“有些夫妻是这样的,不愿意一起走总是一前一后的走,可能是担心走到一起太亲密了惹别人笑话,有一句话叫做距离产生美,只要夫妻俩感情好,走前走后都一样。”
顺风喝了一口粗茶,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个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虽然我们手上有狄升和抱狗丫鬟小翠的画像,但是也不太好找,他们未必会来这里落脚,也不知道狄咏的那个老乡在不在这个镇上,天快要黑了,也只能到明日再去找他们了。”
雨轻听到顺风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便笑道:“我们去街上吃饭吧,过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一家卤鹅店,不知道味道如何。”
顺风高兴的点了点头,又从食盒里取出两块糕饼,先垫垫肚子再说。
暮色渐深,秋风萧瑟,甚觉寒冷,街上没有几个行人,雨轻和顺风随便逛了一阵,找到那家卤鹅店,便走了进去,只见店内挂着一排卤鹅,金黄泛着油光,鹅腿还滴着卤汁,真是一道令人食指大动的风景。
胖厨子正在用不同的刀法处理着各部位的鹅肉,油花飞溅,顺风走过去看了看,然后又抬头望着挂在墙壁上的菜单木牌,想着今晚是吃饼还是面,再或者米饭。
雨轻已经选了个座位坐下,单手支颐望着进进出出的客人,却意外的看到那对年轻夫妇,没想到他们也会来这里吃饭。
顺风很快走回来,坐下说道:“我们就吃卤鹅盖饭好了,这里不仅有卤鹅肉,而且还卖白切鸡和卤蛋,好像还有油煎豆腐,水煮青菜什么的,可以随便搭配,还会送热汤和蘸料。”
雨轻托腮一笑:“我吃半碗卤鹅盖饭也就够了,你至少也得吃五大碗才行,不过卤鹅盖饭吃多了会觉得油腻,再要几张胡饼吧,走的时候再带一只卤鹅,就当你的宵夜了。”
第694章 小镇的秘密(二)
年轻妇人就坐在最里面靠墙边的座位,男子刚准备点菜,她就开始小声埋怨道:“柱子哥,这里的饭菜实在是太贵了,我们出门通共就带了这几串钱,省着花都未必够用的,到了洛阳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我们还是回客栈吃好了。”
男子压根没理她,点了一些酒菜,然后端起茶碗,咕噜咕噜一碗茶下肚。
妇人轻叹一声,又给男子倒满一碗茶,说道:“待会吃不完的要打包带走,留着明日路上吃。”
刘铁柱生气的道:“你一天天的就知道省钱,省来省去还是余不到钱,弟兄们流血流汗给他看家护院,就是养条狗也得喂喂食,不想主人不在了,那个吝啬的女人就只给我们这么点钱,跟打发叫花子一样,我是再也不回中牟县那个鬼地方了。”
“那我们以后要住在哪里?”
“当然是住在洛阳了,洛阳城郊的村镇也行,我看这个小镇子也挺安静的,要不回头就在这里买个房子。”
“我们哪有钱买房子,你就不要说笑了。”
刘铁柱挨近她,沉声道:“阿绣,你也不想想洛阳城内住着的都是达官贵人,我肯定能找到赚钱的好工作,到时候你也可以跟着我享福了。”
阿绣垂下眼帘,脸上略带红晕,轻声道:“我嫁给你只想过安稳的日子,有钱没钱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想继续待在中牟,那我们就找别的地方住,可是像我们这样的平头小百姓去洛阳又能干什么,我看还是算了吧。”
“你们女人家懂什么,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赚钱还是其次,反正我不偷不抢不骗,你就放心好了。”刘铁柱说完又拍了拍桌子催促小二快点上菜。
当雨轻和顺风准备动筷吃卤鹅盖饭时,李如柏和霍读就快步走了过来,他们手里还提着食盒。
“我猜你们就会来这家店吃饭,我买了一些熟食,鸡鸭鱼羊还有驴肉,蒸饼、炉饼、油饼、糍粑和蜜饵,镇上也没什么水果,只看到有卖枣的,我尝了一下,还算脆甜,我就买了一些。”
李如柏挨着雨轻坐下,打开食盒,把买来的熟食端出来。
雨轻喝了一口淡而无味的热汤,然后抬眸问道:“你买这么多吃的干什么?”
李如柏笑道:“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就每样都买了一点,这镇上的物价比洛阳城低一些,买这么多也没花几个钱。”
霍读却撇嘴道:“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钱,你当然不心疼。”
雨轻指了指其中的几盘熟食,说道:“把这些放回食盒里,还有霍读拿着的那个食盒就不要打开了,带回去给小厮们吃,他们出去寻人很辛苦的。”
李如柏刚才路过小酒馆时打了一葫芦酒,喝了一口,笑道:“拿着画像满大街找人,那要找到什么时候,万一那人心里有鬼,闻风跑了怎么办?”
顺风已经吃完了一碗卤鹅盖饭,开始吃第二碗,头也没抬的说道:“这不是有你在,和地痞无赖打交道,不是你最擅长的。”
李如柏很是不屑的说道:“我会和绿林侠客打交道,但那些无赖流氓或者群竖小子,还是由霍读出面找他们帮忙更为合适。”
霍读压根懒得理睬他,直接招手唤来小二,要了一小份卤鹅和韭叶水引饼。
李如柏却没什么胃口,望着刚走进店内的两个人,颇觉有趣,原来是个耍猴的江湖艺人,他把猴子架在肩膀上,身后的年轻助手挑着一个扁担,下面挂着两个箱子,他们二人从李如柏身边慢慢走过,在年轻夫妇的邻桌坐下来,也叫来小二点了些饭食。
霍读也朝那边望了一眼,摇头道:“耍猴的赚的都是辛苦钱,可他却跑来这家卤鹅店大吃大喝,恐怕是他得来的钱太容易了。”
顺风不解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是他和徒弟一路风餐露宿,来到这个镇上,走街串巷累了一天,犒劳一下自己吃顿好的,这好像也没有错。”
雨轻微微一笑,看到刘铁柱走到柜台去付账,阿绣也已经把剩余的饭菜全都打包好了,夫妻俩还是一前一后走出店门。
霍读吃饭速度很快,李如柏只吃了两块蜜饵,顺风连吃了三碗卤鹅盖饭,又啃了几张炉饼,因霍读一直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她看,她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吃了。
雨轻便买了三只卤鹅,并让师傅切好,分成好多份,用油纸包起来,一只留给顺风,另外两只卤鹅带回客栈分给小厮们。
在返回客栈的路上,雨轻向李如柏和霍读讲着住宿的事情,李如柏一听到两间客房不是相邻的,就说要同那对年轻夫妇调换房间。
当他们路过一个巷子口,意外的发现年轻夫妇正站在昏暗的巷子里不知做什么,一家当铺门口挂着两盏气死风灯,摇摇晃晃,散发着朦胧的光芒,像是鬼火一般。
顺风胆子大,手握三尺青锋,快步走过去,叫喊道:“你们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阿绣却被顺风吓到了,啊的一声躲进刘铁柱怀里。
刘铁柱扭头瞪着她,说道:“夜里你瞎喊什么,没看到这里有一条流浪狗。”
“流浪狗?”
顺风低头一看,地上果然趴着一条黄狗,它正在啃着鹅骨头,还有几块掰碎的饼子,这是阿绣刚才从卤鹅店打包的饭食。
雨轻也疾步走过来,好奇的问道:“你们认识这条流浪狗吗?”
阿绣摇了摇头,“我们也是今日才到的镇上,这条狗之前咬着店家不放,店家就拿棍子打它,它也不叫,直接从后门逃走了。”
雨轻微微蹙眉,沉吟道:“原来店家的衣服是被这条流浪狗咬破的,不过它为何要咬店家呢?”
霍读俯身细看,肯定地说道:“狄咏送给老乡的就是这条狗。”
“看来是那个老乡出事了。”
雨轻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慢慢靠近这条黄狗,半蹲下身子,注视着它,它也抬起头望着雨轻,眼神里写满了沮丧。雨轻打开一个油纸包,把几块卤鹅肉放到地上,看它的样子许是饿了很久,狼吞虎咽一扫而光。
“这应该是柴狗,也叫田园犬,可以看家护院,也能狩猎。”
“真是可怜,它现在变成了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李如柏叹息一声,又道:“它是被主人抛弃了,还是主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第695章 沉默的羔羊
黄狗突然对着雨轻吼叫起来,转头就朝巷子深处跑去,没跑多远,又扭过头来冲着他们吼叫两声。
“看来它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雨轻和顺风赶紧跟了过去,李如柏一脸无奈,把食盒推给霍读,也跟上去。
霍读只好把两个食盒交给刘铁柱和阿绣,略带歉意的说道:“你们也住在那个客栈对吧,麻烦帮我们把食盒带回客栈,多谢了。”说着也马上跑了过去。
洛阳北郊邙山脚下有个小村子,名叫朝岭村,斩鹤帮帮主的寡妇姐姐棠糖死去的丈夫何默生生前就住在这里。
李如柏在离开前就已经答应玄莲帮帮主的女儿小倩,会把拍来的那只崔意用过的蓝田玉杯转卖给她,不用金钱,而是用秘密来交换。
只要小倩能打听出有关黑鸦帮帮主林啸天的家事,比如他有几位夫人,膝下有几个子女,在外面是否养着别的女人,有无私生子之类的,李如柏就会把蓝田玉杯送与她。
后来雷岩高价拍得了画师张墨的一幅画作,又转手送给了赤羽帮帮主的续弦夫人金翘,请她帮忙打听寡妇棠糖的丈夫何默生的真正死因。
雷岩白日从金翘那里得知何默生以前收了个学徒,就是朝岭村人,于是便和花姑一起赶来这里。
雷岩和花姑走到柴门前,刚一敲门,穿着短褐的年轻男子就打开柴门,只见他很是着急,刚要跑出去找人帮忙,雷岩就一把拦住他,询问他发生了何事。
原来是他家的母羊难产生不下来小羊羔,天都黑了去哪里找兽医,他的父亲偏偏又到别处帮工去了,倒是急坏了他们兄妹俩。
“你也不必出去了,我以前在寨子上给母羊接生过,这对我来说小事一桩。”雷岩说着就疾步赶到羊圈。
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站在羊圈门口,不知所措的朝里面张望着,雷岩赶忙走进去,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羊的肚子,抬头说道:“里面应该有两只小羊羔,快取一块干布来。”
小女孩点点头,马上跑回屋内,花姑定睛看着那只母羊,笑道:“好像已经出来一个蹄子了。”
年轻男子也走进羊圈,雷岩便耐心的讲解道:“如果羊好长时间用力生不下来的时候,就要给羊帮忙,小羊羔头出来了就拉头,脚出来了就拉脚,后腿出来了就拉后腿,一般来说接生都是这么回事。”
雷岩一边讲着,一边慢慢的把黑色的小羊拉了出来,并把它放在干草上,又过了一会,白色小羊羔的头也出来了,雷岩又伸手接着它,很快它整个身子就出来了。
雷岩将那只黑色小羊抱到母羊跟前,虽然母羊有些虚弱,但还是低头舔了舔小羊。雷岩给白色小羊简单擦了擦身子后就把它抱回母羊身边。
“刚出生的小羊羔身上有一些羊水,如果母羊不去舔的话,就要给小羊羔擦干,一般过两刻钟,小羊就能站起来,要尽快让它吃上奶,小羊只有吃上了初乳,它的成活率才能有保证。”
年轻男子讪讪一笑:“谢谢你,没有你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俩夜里来我家,是想要投宿吗?”
雷岩走出羊圈,擦了擦手,打量他一下,问道:“你叫贺大郎,以前跟着何默生学过制陶,对吧?”
贺大郎惊诧不已,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你认识我的师傅?”
雷岩微笑道:“赶路至此,有些口渴,不知能否给我一碗水喝?”
贺大郎这才意识到在这里说话不方便,便立刻请他们进屋去歇歇脚。
雷岩看到屋内摆着一些陶陶罐罐,淡淡问道:“你跟着何默生学习了几年制陶?”
贺大郎有些感伤的说道:“我从十二岁开始就跟着师傅学习制陶,差不多有十年了,可惜师傅在三年前病故了。”
雷岩拿起一个小陶罐端详一会,笑道:“听说何默生还会做一些陶制小玩意,孩子们好像都很喜欢,不知道是些什么样的玩具?”
贺大郎答道:“就是普通的泥玩具,像雕塑娃娃、彩陶之类的,有的人家会定制一套陶器,只要他家有小孩子,师傅都会顺带着做几件陶制玩具。”
“那么你可见过这种夹砂灰陶陀螺骰子?”
雷岩从锦袋里取出这个骰子,递给贺大郎,又问道:“这个骰子可出自你师傅之手?”
贺大郎把烛台移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说道:“嗯,这确实是师傅做的,师傅所作的每一件陶器上面都有印款篆刻,可是我好像从没见过这样的骰子。”
雷岩踱了几步,心想黑鸦帮在十年前被灭门,那时候贺大郎才刚开始向何默生拜师学习制陶,也许这种陀螺骰子是林啸天先前找何默生定做的,贺大郎也未必知晓此事。
花姑喝了一口热水,然后问道:“对了,在何默生病逝前,可有发生过什么事,或者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他?”
“师傅每日都忙于制陶,来往的朋友并不多,只是师娘一回到家就会与他争吵,师傅听的厌烦了,便会独自出门散心。”
贺大郎想了片刻,又道:“好像是有个人来找过师傅,不过那时我正准备去城里送货,等我回来时那个人已经离开了,我当时以为那个人是过来找师傅定做陶器的,后来听师傅说那人是打听事情的,具体是什么事情,师傅也没对我细说。”
花姑紧接着问道:“那个人是本地人,还是从外地专门过来的?”
贺大郎答道:“他是从中牟来的,不过听他说话带着徐州口音。”
花姑急忙问道:“那人是在何时过来找何默生的?”
贺大郎皱了皱眉,叹道:“就是在三年前,其实师傅的身体向来很好,后来因我要回乡处理母亲的丧事,就离开了一段时间,不想师傅却突染重疾亡故了。”
花姑似乎明白了什么,雷岩却一下吹灭了烛台,握紧环首刀,对贺大郎小声道:“真是对不住,今夜我们不小心把贼人引来了。”
黑夜里,刀光霍霍,几十名刺客已经将这家农舍团团围住,雷岩让花姑先跟着贺大郎兄妹俩找地方躲起来,陈浩之和苗烈他们还未赶来,她也只能孤身奋战了,不管如何她都要保住贺大郎兄妹俩的性命。
第696章 墓地哀歌
黑夜如幔,星辰寥寥,那条黄狗带着雨轻他们来到离镇子数里之外的这座坟墓前,墓前摆放着贡品,还有人清理过坟墓周边的杂草,看样子这应该不是无人管的孤坟。
猿飞手里提着灯笼,地庐巡视四周,黑影一闪,伴着阴森凄凉的叫声,却是像幽灵一样的猫头鹰从林子里飞出来。
雨轻盯着这个墓碑上的字看了许久,没有说话,顺风却好奇的问道:“故友苏归农之墓,苏归农又是何人?”
霍读疑道:“该不会这墓里葬的人就是狄咏的老乡吧?”
李如柏讥讽道:“你小子长眼睛是当喘气用的吗?这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新坟,少说也有十年之久了。”
突然那条黄狗开始在坟边刨土,雨轻便半蹲下身子看着,见它一直不停地刨地,心想地里面也许埋藏着什么要紧东西,就示意猿飞和地庐也过来帮忙。
过了一会,猿飞就从地里取出一坛酒,神色却有些凝重,地庐惊愕的跌坐到地上,惶恐道:“这坛酒怎么会被埋在这里?”
当雨轻看到这坛酒,心里也不由猛的颤动了一下,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酒坛,秀眉微蹙,轻咬下唇,这是她在今年春天自制的桃花酒,并让陌文转交给太子司马遹,酒坛上贴着的“桃花醉”三字正是司马遹亲笔所写。
黄狗又从坑里衔出一个小木匣,走到雨轻身前,雨轻微怔,它直接把小木匣放到地上,然后对着雨轻叫了两声。
雨轻捡起那个小木匣,打开一看,里面竟放着一块旧手帕,上面还绣着兰花,这块帕子刺痛了她的双眼,她眼圈慢慢红了起来,心像波涛中的一叶孤舟起伏不定。
“雨轻小娘子,殿下今日去太极殿东堂了,不能来水潭垂钓了,特命奴婢过来送一样东西作为失约的补偿。”
陌文双手递上一幅画作,雨轻展开一看,司马遹所画的正是高句丽进贡朝廷的矮小马匹,专门供皇宫嫔妃们用作拉车的观赏马,因这种小马能在果树下行走,便称为果下马。
“殿下说如果雨轻小娘子喜欢,就命人送给裴府几匹小马。”
“我已经有迅雷了,若是沙门再送过来几匹马,只能给阿飞和小智他们骑了。”
“那雨轻小娘子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奴婢也好给殿下回话。”
“我什么也不需要,如果你不着急回宫的话,就坐下来陪我聊会天吧。”
陌文微微点头,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这里不是东宫,不分主仆,再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早就是好朋友了,难道还非要我命令你,你才肯坐?”
陌文听她这样说只好局促的坐下来,两个人离得不远不近,他坐在雨轻身边感到自卑又紧张,双手不安的胡乱抓着岸边的小石子,猛地触碰到什么东西,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雨轻扭头看向他,才发现他的手被一只小刺猬扎破流血了,雨轻赶忙放下钓鱼竿,马上起身来到他身边,从腰间方包里取出一瓶酒精,抓住他受伤的右手,用自制的棉球沾点酒精帮他擦拭伤口,然后取出自己的手帕,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
“这瓶酒精给你,可以消毒,每日都要记得擦拭一遍。”
“多谢雨轻小娘子关心,奴婢只是被刺猬扎到手而已,不碍事的。”
“被扎到手肯定会疼上好几天,你又不能请假,这几天你还得照旧干活,只有好好处理伤口,才能好得快一些。”
雨轻笑了笑,又坐回刚才的位置上,继续钓鱼。
陌文也算是很了解雨轻,知道雨轻从未看轻过他,因为给太子司马遹传递书信,他认识了雨轻,雨轻那种与众不同的思想与才华吸引着他,在他眼里,雨轻几乎无所不能,就是他心中最完美的人,同时他也知道,雨轻在太子司马遹心中的地位。
“雨轻小娘子,其实奴婢只是个送信的人,哪一日奴婢不在了,还会有别人过来给你送信的。”
“你是要离开东宫去别处当差,沙门怎么舍得放你走?”
“在宫里头比奴婢机灵、做事谨慎得体的人多得是,到时候殿下再挑好的就是了。”
“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你,他们再好,也抵不过你,因为我们是自小就认识的,十几年的友谊是多么的弥足珍贵,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代替你在我和沙门心里的位置的。”
陌文凝望着她,轻声问道:“奴婢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雨轻坚定地点点头:“当然,你要是突然离开了,我和沙门都会很伤心的。”
陌文低下头,眼角流下一行泪,他揉了揉眼睛,努力笑着说道:“好,那奴婢哪里也不会去,如果可以一直给你们做送信使者,奴婢也心满意足了。”
夜深寒意浓,雨轻把那块旧手帕紧紧攥在手里,突然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轻轻捶打胸口。
顺风看到这坛桃花酒和手帕,也大概猜出苏归农是什么人了,黄狗之所以会带着雨轻来到这坟墓前,肯定是早就闻过这块帕子,就是通过味道认出雨轻,也是因为信任,才把她带来这里。
李如柏也蹲下身子,关心的说道:“你神色不太好,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客栈好了。”
雨轻倔强的仰起头,不让眼泪往下流,慢慢说道:“东宫内侍陌文本姓苏,这里面葬的应该是他的亲生父亲。”
李如柏恍然而悟,说道:“也就是说狄咏和他的老乡都认识陌文的父亲,找到狄咏的老乡说不定就能查出事情的真相了。”
黄狗趴在坟前,发出呜呜声,眼神里充满了哀伤和孤独,雨轻看着它,脸上保持着坚强的微笑,伸出手抚摸着它的后背,安抚它道:“谢谢你带我来到这里,也许我不算很聪明,但是我会一直查下去,好人不能白白牺牲,我一定会抓到真正的凶手。”
雨轻缓缓站起身,对猿飞和地庐吩咐道:“天一亮,猿飞你先带着黄狗去狄咏老乡的家里,地庐你去帮我把里长找来,不管狄咏的老乡发生了何事,对于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霍读看顺风已经抱起那坛桃花酒,就说道:“离天亮也不剩几个时辰了,不如我们回牛车里休憩一会再赶回客栈吧。”
“若是你感觉困乏,你就坐牛车回去好了。”
阿勒早已牵着迅雷走过来,雨轻纵身上马,朝镇上扬鞭而去。李如柏也骑上自己的黑色骏马,赶紧追了过去。
第697章 看不见的裂缝(一)
东宫偏殿内,一袭素袍的年轻男子正在灯下读书,书案上放着一盏鎏金铜釭灯,造型是一个跪坐着的宫女双手执灯,通体金光闪闪,神态恬静优雅,散发出的灯光明亮而温柔,此釭灯是司马炎生前送与他的。
西晋文学家夏侯湛所写《釭灯赋》中有云:“隐以金翳,疏以华笼。融素膏于回盘,发朱辉于绮窗。”因釭灯可藏烟,可以说是最早的环保灯。
司马遹的生母谢玖原是晋武帝司马炎后宫的才人,后来司马炎遣她去东宫侍寝,待她有了身孕后便请求司马炎允许她返回西宫,之后生下了司马遹。
司马遹幼年聪慧,很受爷爷司马炎的喜爱,司马炎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即便是司马遹的父亲司马衷,也是在司马遹三四岁时才知道自己有这个儿子的。
司马炎听占卜的方士说广陵有天子之气,就立即封司马遹为广陵王,食邑五万户,可见司马炎对这个孙儿的宠爱非同一般。
长大后的司马遹也继承了高祖父司马懿的风范,那就是能忍。失去爷爷的庇护后,他便选择了韬光养晦。
他的父亲司马衷平时表面上看性格懦弱,不理朝政,让贾后裁决朝廷大事,实际上他对权力有着极强的控制欲,时而睿智,时而装糊涂,天下之事莫能逃过他的耳目,因为司马氏族的皇权处于弱势局面,司马衷这些年正在试图一点点夺回在朝廷上的人事任命权。
而贾后对权力的欲望也正逐渐膨胀,司马遹所表现出的奢侈残暴、纨绔放浪,整日沉迷于游乐,就是为了让贾后觉得他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不会对自己的权力造成威胁,这样才会对他放下戒备之心。
不过一直将自己伪装起来活着,确实很心累,司马遹也想喘口气,可惜某些人都不给他这个机会,这让司马遹有种想杀人的冲动,不过很快被理智压了下去。
此时司马遹翻阅的正是由杜锡、潘滔、王敦等人撰写的《孝经义疏》,是贾游方才将它呈上来的。
“贾侍讲,本宫听闻洛阳令为了调查崇文馆的案子还登门询问过你,可有此事啊?”
这声音在偌大的宫殿内响起,还带着些寂寞。
贾游颔首答道:“确有此事。”
司马遹抬眼望着他,笑道:“那么目击者,嫌疑人,或是被陷害的人,你到底算是哪一个呢?”
贾游面色平静,淡淡回道:“下官已经向洛阳令解释的很清楚了,那日陌文来给中舍人傅宣传话,偏巧傅宣不在,屋内只有下官一人,他却故意用脚绊了抱着一摞竹简的令史一下,结果竹简散落满地,下官才斥责了他两句。”
司马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笑容趋冷:“陌文平日行事稳重,怎会有如此举动?当时除了你、陌文和那名令史,并无其他人在场,那名令史的陈述与你略有不同,你们中是谁在说谎?”
贾游站在一旁,反问道:“殿下想要听到什么答案?”
司马遹脸上的表情明显地阴暗下去,缓声道:“贾侍讲,给本宫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贾游淡然一笑:“相信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只要殿下愿意相信。”
两人对视着,司马遹看着眼前这个具有诗人与隐者气质的贵族子弟,突然觉得他和这里格格不入,凌厉的目光缓慢地转向平静。
“彦将,你还在府中养鸽子吗?”
“是的,有时候我也想和它们一样高傲自由的飞翔在蓝天,巡视辽阔的河山,从我一生下来,就没有选择,可是我对权力角逐毫无兴趣,享尽胜者的荣华也无法填满内心的空虚,我也不想成为别人阴谋的刀下鬼,也许此刻,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所以我不想再为自己辩解,也没必要去埋怨别人。”
“你有着朴素的思想和平和的心境,但是你身为平阳贾氏子弟,不该说出这样消极悲观的言辞。”
贾游撩袍跪地,恳切的说道:“若是殿下真的能够理解,那就请接受我的辞呈,让东宫早日恢复平静。”
司马遹合上竹简,唇畔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说道:“本宫能够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在整个皇宫内却没有人会真正理解本宫的感受。”
“晴空朗月,何处不可翱翔,而飞蛾独投夜烛;清泉绿草,何物不可饮啄,而鸱鸮偏嗜腐鼠。世上大多数的人都跟飞蛾鸱枭一样犯傻而不自知,明知有害,可愚蠢的人们偏偏难以克制私心杂念,纵容欲望,最后自食恶果,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是依着自己混沌的命运独自前行。
殿下是个贤明优秀的人,不该太过执着于一个内侍的真正死因,而忽略了身为储君应该做的事,陛下让殿下重读《孝经》,并且写一篇深刻体会,其中有何用意,殿下不会不知。只有放下对某些事的执着,才能让自己进退自如,这样也能更加彰显太子的胸襟气度。”
司马遹失望的看着他,问道:“陌文何错之有,难道他就非死不可吗?你给本宫谈胸襟气度,胸襟狭窄阴险狡诈的人到底是谁,也许本宫会原谅无知之人,但绝不会原谅无耻之徒,在这腐朽糜烂的皇宫里上演了太多的同室操戈,手足相残,友朋的背叛,身在皇家还真是悲哀,不是为了权力而疯狂,就是为了权力而丧命,一个小小内侍的死对你们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可他却是最了解本宫喜怒哀乐的人,你不会懂的,因为你跟外面的那些人是一样的。”
贾游声音变得低沉:“也许我是不懂,可是我担心殿下会因此遭受非难,这应该不是陌文的初衷,他已经为此付出了生命,殿下还想让更多的人牵涉进来吗?”
司马遹伸手触碰一下那盆含羞草,它的叶子便立刻合拢,紧接着茎叶就会垂下来,像是腼腆的少女不敢抬头。
“如今有些人或许跟这盆含羞草一样的敏感,他们应该感到恐惧,更应该为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愧,真正的凶手会是谁,有无帮凶,本宫很好奇,牵涉的人越多,说明背后隐藏着的秘密越可怕,让人细思极恐。”
贾游摇摇头,叹息道:“可是殿下也该明白,最后浮出的真相,也未必是真的。”
司马遹幽幽开口道:“彦将,你知道是谁将此事告知洛阳令的吗?”
第698章 看不见的裂缝(二)
贾游略微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不想知道。”
司马遹瞥了一眼侍立在侧的侯芳,说道:“侯芳,你来告诉贾侍讲。”
侯芳低首回道:“是一名宫婢无意中听到了贾侍讲和陌文的争执。”
贾游苦笑道:“她只是据实禀告,并没有做错。”
司马遹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伸手扶他起身,说道:“本宫相信你的为人,不过在洛阳令看来,你有杀害陌文的嫌疑,本宫也不想勉强你,回府休息一阵子,养养鸽子,等案子了了,外放做个太守比待在东宫更自在些。”
贾游颔首道:“多谢殿下体恤。若殿下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值房了。”
司马遹微微点头,贾游便施礼告退,刚走出偏殿,就望见蒋俊正站在殿门外,他略微施礼就转身走开,蒋俊从婢女手中接过那个黑檀六角跳棋棋盘就缓步走进殿内。
贾游走回值房后,就开始整理书案上堆放着的竹简,王敦搁下毛笔,走上前宽慰道:“彦将,你的人品和能力,大家有目共睹,那个令史所言不实,陌文的举动也着实奇怪,很难不让人生疑,你也别太在意,更没必要放在心上。”
贾游此时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将自己的一些竹简、文稿和笔墨纸砚全都放进一个木箱里,王敦则向窗外张望了一下,然后关上门窗,主动帮他收拾东西,又小声道:“我听公主说那个宫婢好像是蒋美人进宫时带进来的丫鬟,现今在东宫最得宠的不就是蒋美人,女人很记仇的,我早就劝过你,不要正面得罪她,她吹吹枕边风,挑拨离间,那都是很容易的事。”
贾游很无奈的说道:“我写的诗,她又看不懂,还非要让我以满园秋色为题作首诗,不知道掩饰遮盖自己的短处,还处处张扬,又刻意模仿名门贵女的穿衣打扮,显得她更加浅薄和浮躁。”
王敦轻蔑一笑:“淮阴蒋氏本就是低等士族,家风不正,她的从兄蒋瑞不就死在中牟了,那一年蒋美人得知蒋瑞死后,还日夜痛哭,不知道她是真伤心还是为了博可怜好争宠。”
当贾游收拾书架最下面一层的竹简时,突然发现一卷残断竹简,诧然道:“这卷竹简明明是我在开春时从府中带过来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王敦也凑过来看了看,说道:“彦将,你不是说那日陌文故意绊倒令史,被你斥责后,他就帮着那名令史捡散落在地上的竹简,是不是那个时候被摔坏的?”
贾游皱紧眉头,摇了摇头,这明显不像是被摔坏的,而是被人故意损坏的,因为这是新制的竹简,不可能残断到这种程度。也许陌文那日做出奇怪的举动就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这个竹简大概也是他做的手脚,说不定其中暗藏着什么线索。
“好在我留有原本,应该可以恢复补齐部分残缺的文字,看来回府后我有的忙了。”
修复残断竹简过程很复杂,就像玩拼图一样,需要把散碎残断的竹简按照碴口,纹路,残笔,字体,形制,上下文进行拼缀,遥缀就是中间有缺失,但是上下部分原本属于一支竹简,前提是必须有原本材料留存下来。
夜幕下,农舍的院中,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羊圈里传来咩咩叫声,贺大郎兄妹俩从屋里跑出来去看刚出生的两只小羊有没有事,而雷岩只是向赶来援助的王祷拱手道谢,然后就要和花姑一起离开这里。
王祷敛容问道:“正在已经三更了,你们进不了城,准备去哪里?又要做什么?”
雷岩继续朝前走,没有回头地挥一挥手道:“我们去哪里做什么,好像不与你相干。”
“若有需要,我可以帮你。”
夜风很冷,王祷的声音很轻,但是雷岩突然觉得心里莫名的温暖,很舒服,却又转瞬即逝。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王祷的目光投向花姑,雷岩立时明白过来,小声责怪道:“谁让你告诉他的,真是多此一举。”
在雨轻赶往小镇之前,就交待花姑遇事可找王祷,因为王祷和王戎就住在城郊的别墅里,秘密打探黑鸦帮的事情很容易使她们陷入危险境地,有琅琊王氏从旁帮忙,至少可以保护她们安全。
花姑呵呵笑道:“多一个人帮忙,总是好的,况且眼下就有一事需要茂弘小郎君帮忙。”
王祷望见贺大郎兄妹俩各自抱着一只小羊走出羊圈,母羊也跟了出来,便淡淡说道:“我可以把他们兄妹俩暂时安置在我家别墅里。”
“那就多谢茂弘小郎君了,我们还要去一个地方,如果茂弘小郎君能和我们同往,那就更好不过了。”
“你们准备去什么地方?”
花姑笑而不答,朝雷岩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就走到前面去了。
王祷走近雷岩的身边,还未说话,雷岩就紧张的退后两步,眼前这个男人和她有过肌肤之亲,这种事不是她想忘就能忘记的,因为自卑怯懦,她选择了主动放弃。可是当看到王祷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心又开始乱了。
王祷递给她一块帕子,轻声道:“你的脸上沾了脏东西,赶快擦干净吧。”
雷岩并没有伸手接帕子,而是高傲地扬起了修长白皙的脖颈,板起面孔道:“我刚才杀了几个小毛贼,身上沾点血很正常,待会去河边洗把脸就是了,何必糟蹋这么好的绢帕?”
王祷微微点头,又把帕子塞回袖中,笑道:“也是,你武功高强,杀他们就跟杀鸡一样,脸上沾点血兴许还可以辟邪。”
雷岩听后不屑的哼了一声,仍旧昂着头道:“黑鸦帮帮主林啸天的旧宅,听说那宅子已经成为了遮天帮帮主的私产,并未住人,我们准备夜探那座宅子。”
“看来你们已经打听到那处宅子的具体位置了,那我就陪着你们走一趟好了。”
雷岩心里很高兴,嘴上却埋怨道:“你又当不了护花使者,去了还不够给我添麻烦的。”
王祷半开玩笑道:“你这个护草使者再在这里磨蹭,天都要亮了。”
已至卯时,雨轻和李如柏他们才回到镇上的客栈,就望见耍猴的师徒被人捆绑起来,在客栈门口不停地喊冤,里长亲自带人过来,说是怀疑这个江湖艺人利用猴子偷盗别人家的财物,搜身后却未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
第699章 小镇的秘密(三)
有户姓包的人家昨晚失盗,包家门户紧闭,并没有看到什么人翻墙而入,而且也没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里长觉得此事十分诧异,盗贼不可能凭空出现,也不可能凭空消失,不留一点痕迹,经过仔细询问,才知包家昨日把江湖艺人请到家中表演杂耍。
眼前的江湖艺人不过是个身体瘦弱的老头,手无缚鸡之力,不可能翻墙入室偷取东西,但他驯养的猴子十分乖巧,店家还告知里长这只猴子趁夜偷吃客栈的东西,有位住客的钱还被偷了,里长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不会错,就要把这师徒二人押回去,雨轻却上前拦住了他们。
“既然你在他们身上没有搜出任何赃物,为何还要强行带走他们?”
里长冷眼打量着雨轻,看她面生,年纪尚小,穿着朴素,多半是从外地来的贫寒学子,心里自然是瞧不起她的,便哼了一声道:“当贼的都不笨,自然会把偷来的东西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雨轻笑道:“里长说的极是,当贼的若是偷了东西还不逃跑,待在这里等着被抓,那才是真的笨。”
里长阴沉着脸说道:“也许是这贼人太贪心,还想在镇上继续行窃。”
雨轻见店家神色异样,左顾右盼,又笑了笑:“这只是里长的个人臆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偷盗,里长就前来抓人,是不是太武断了?”
店家立马瞪着眼道:“猴子偷吃客栈的东西,这却是事实,还有客栈一楼的住客钱被偷了,这师徒二人就住在那间大通铺里,不是他们干的还会是谁?”
雨轻负手走到小二面前,笑问道:“这只猴子到底偷吃了什么东西啊?”
小二对着里长也不敢隐瞒,只得照实回道:“它把厨房里炖的鸡吃了,还偷喝了酒。”
雨轻故作不解道:“店家先前不是告诉我们店中只有一些粗茶淡饭,没有酒肉,还让我们去街上吃饭,只有开门迎客,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店家关门也早,这样做生意未免也太奇怪了,还怎么赚钱?”
店家见小二不小心说漏了嘴,赶忙圆谎道:“那只鸡是一位客人拿来的,店里只负责给做。”
雨轻又转过身来,对里长笑道:“你把此案就交给我吧。”
里长听到她说这样的大话,有点难以置信:“交给你?”
雨轻点头微笑道:“是啊,因为我担心你冤枉了好人。”
里长一脸鄙夷地看着她:“包家失窃案并不是个案,最近我们镇上接连出现几家大户失盗,这等大案必须上报衙门,你算什么身份,也敢放这等浪言?”
顺风直接拿出名帖给他看,他看过后大惊失色,慌忙对雨轻躬身赔礼道:“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裴家小郎君来到镇上,方才出言多有冒犯,还望小郎君恕罪。”
雨轻淡淡说道:“先把他们师徒放开吧,在盗窃案尚未查明之前,就让他们暂时住在这家客栈里。”
几名家丁这才给他们松了绑,雨轻、李如柏和霍读就走进客栈,径自上了二楼,顺风带着里长也跟了过去。
雨轻坐在自带的黄花梨交椅上,抿了一口茶,语气随意的说道:“本来我是想派人请你过来一趟,不想你自己倒是先来了。”
里长堆笑道:“不知小郎君有何吩咐?”
由于一夜未睡,雨轻有些困倦的阖上双目,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开口问了一句:“镇上有个叫淳于璧的老翁,你可知道他现在何处?”
猿飞已经打听到狄咏的老乡名叫淳于璧,是行医之人,并不在镇上。
里长略想了一下,回道:“他好像在前几日赴外地出诊去了,到如今也未回来。”
雨轻揉了揉额头,又问:“你可有亲眼见到他离开了镇子?”
里长摇头道:“这倒没有,淳于璧是个倔老头,平日也不爱说话,有点不好相处,四处行医经常不在家,但是他医术高,镇上的人找他看病,一准能治好。”
雨轻慢慢睁开眼,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疲倦:“你刚才说镇上接连有几户人家失盗,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时间听你那些无用的揣测,你只需要把实际发生的事情讲清楚仔细些,特别是那几家的情况,都是做什么营生的,还有家眷,往来亲密的朋友或者熟人,是否与什么人交恶,但凡是你知悉的,都要一一告知我。”说完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回话。
里长拘谨的坐下来,回想片刻,才含笑道:“最近我们镇上有四家被盗,章家、方家、黄家和包家,这章家世代从商,现今家主叫章长发,因在家排行老七,又被人称为章七爷,他是个粮商,家中妻眷很多,为人很是慷慨,时常施粥给饥民,他家珍藏多年的一张古琴被盗走了,听说这张桐木古琴和昔日嵇中散弹奏《广陵散》时所用的古琴都是出自蜀地制琴大师之手,堪称姐妹琴,价值连城。”
《太平广记》中有一则关于嵇康买琴的故事,嵇康有一张非常名贵的琴,当初为了买到这张琴,他竟然把东阳的田产给卖了,还向尚书令讨了一块河轮佩玉,削成薄片镶嵌在琴面上作琴徽,并用玉帘巾单、缩丝制成琴囊,藏匿若珍,秘不示人。有一次,他的友人山涛乘醉想剖琴,他还以生命相威胁,才使此琴免遭大祸。
雨轻只略微点了点头,认为章长发把自己收藏的古琴和竹林名士嵇康联系在一起,多少有点吹嘘的成分。
她的脑海里却不由得想起郗遐从牛棚里挖出的那张古琴,郗遐在信上说那张古琴是别人赠与蒋瑞的,步布已经给淮阴老家写了封书信,步氏族人会帮忙调查那个赠琴之人,还有鬼宅花厅内那幅名叫《莲舟晚泊图》的壁画上五名年轻女郎的真实身份。
里长继续说道:“方家是耕读之家,家境也算殷实,方之帆是个书痴,平日做些佣书的工作,盗贼从方之帆书房里偷走了一套书籍,他说那是帮士族人家誊抄的书籍,他根本赔不起,再三恳求我定要帮他把书籍找回来。”
雨轻突然问道:“是什么书籍?”
里长赶紧回道:“说是杨彪续补的《东汉观记》手抄本,很是名贵。”
雨轻脸色微变,心道:“这套书籍怎么会到了方之帆手中,难道陌文和狄咏的死都跟他有关?”
第700章 小镇的秘密(四)
里长粗通文墨,知道这套书很名贵,就是方之帆用他的命也赔不起,又看雨轻神色凝重,便轻声问:“小郎君可是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
雨轻摆摆手道:“没什么,你接着说吧。”
里长喝了一口茶,又道:“这黄家现管着张司空的几处庄子,是镇上最有势力的人家,黄夫人的首饰盒被偷走了,里面装着她最喜欢的几件首饰,黄仕林财大气粗,倒是不太在乎这点小钱,能抓到偷东西的贼固然好,抓不到也无所谓。
至于包家,原不是我们镇子上的人,包铁心以前是混迹绿林的,后来投身军营,在伐吴之战上立了军功,可惜伤了一条腿成了跛子,他回乡后就开始经商,也许是在军营中认识了什么贵人,这些年从事盐业生意,在我们这里也算是数得着的富户了,他家的一些金银细软被盗走了,包夫人还为此事急病了,正要找郎中,偏巧淳于璧又不在镇子上。”
雨轻好奇的问道:“淳于璧经常去给包夫人看病吗?”
里长颔首道:“是的,其实黄夫人、章夫人和方之帆的母亲也经常请他来家中看病。”
雨轻恍然说道:“也就是说失盗的这四家,都请淳于璧来家中看过病。”
在另一边,霍读回到客房后就躺在榻上歇息,李如柏却故意拍击桌子制造噪音,吵得他根本没法睡觉,只得坐起身,埋怨道:“我养足精神还要抄书,你就不能安静一会?”
李如柏调侃道:“抄书能赚几个钱,你又不是缺钱的人,何必让自己活得这么辛苦?”
霍读懒得跟他解释,走过去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叫来小二,吩咐他把昨晚打包带回来的熟食热一下,就当早饭了。
李如柏单手转着竹笛,笑问道:“你不是经常采草药,应该略懂医术吧?”
霍读走到桌边,端起一碗温开水喝了两口,然后说道:“我对医术也只是略知一二。”
李如柏拍了一下霍读的肩膀,笑道:“这就足够了,昨晚那对年轻夫妇你还记得吧,刚才上楼时我碰见了那个男人,他说自己老婆昨晚受了风寒,没办法继续赶路,只能在客栈多住两天了,还让小二煮一碗姜汤,不如你过去给那妇人看看?”
霍读剑眉微皱:“我又不是坐堂郎中,怎么能随意给别人看病?”
李如柏把竹笛斜插在腰间,“左不过是开一些治疗风寒的方子,又吃不死人,你怕什么?”
霍读目光一沉:“人命岂是儿戏,当你为他看病的那一刻,你就应该为他的健康负责,而不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看病,你不怕误诊,那么你自己去就是了。”
“你不想帮邻居查案了?”
“这给人看病跟查案也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店家很可疑,万一我们住的是黑店,小命都保不住,还怎么继续查案子?”李如柏凑近他耳畔小声道:“又不是真让你给她看病,只是套套近乎好跟他们夫妇调换一下客房而已。”
霍读这才勉强答应,和李如柏正要去刘铁柱和阿绣所住的客房,就见雨轻和里长走过来,地庐被派去章家,顺风已经赶往了方之帆家中,雨轻准备亲自去包家调查失窃案,李如柏就让霍读先去给阿绣看病,而他则陪着雨轻去查案。
包家坐落在镇南上柳村,是一座大庄院,庄上佣人就有近百人,包铁心夫妇膝下只有一女,名叫彩蝶,已过及笄之年,包夫人已经给女儿定了亲事。
东院很安静,在精致的寝室内,散发着一股细细的甜香,有位中年妇人正在卧榻养病,只见她肤色白腻,眉目似画,容光照人,岁月似乎格外地宽待这位年近四十的女子,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唯有那两道未干的泪痕,她方才在梦里哭过,醒来后仍是无声的落泪。
在那个梦里,她真的心痛到无法呼吸,她见到了她最想见的人,可是那个人却在指责她根本不配做一位母亲,她自己过着安逸无忧的生活,却让自己的孩子们孤苦无依,也从未想过找回他们,甚至连他们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如此狠心的母亲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有找过他们,可是我们已经断了了十多年音信,又该如何找寻他们,我也想看看他们长大后的样子,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也许他们都认为我死了,其实当年若不是他救了我,我差点就死在路上了,是我对不起你,我是个没出息的女人,他对我很好,让我舍不得离开,没了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我并不奢望孩子们还会记得我这个娘亲,只盼望有朝一日能与他们相见,可是又害怕他们见到我会感到失望、怨恨,我确实没脸再见他们了,在我心里,他们和彩蝶同样重要,永远都是我疼爱着的孩子。
我没办法把这些旧事告诉铁心和彩蝶,因为我说不出口,等彩蝶出嫁后,我会再努力寻找他们的,求求你原谅我的自私,我想保护我得来不易的幸福,哪怕是让我少活十年我都愿意,同时我也会日夜为孩子们祈祷,祈祷他们平平安安。”
包夫人任由无望的泪水沾湿衣襟,倚在靠枕上,最近总是梦到他和孩子们,每次深夜哭醒,又担心身边的夫君会察觉,她只能披上外衣,走到窗下,对着夜空默默流泪,她感觉自己罪孽深重,快要撑不下去了。
这时一个清秀的少女提着裙裾快步走进来,她穿着水红色襦裙,搭着浅杏色半臂,衬得肌肤白嫩如雪,娇声娇气的喊道:“娘亲,我新做了一个荷包,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包夫人赶紧擦了眼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彩蝶,你这孩子前一阵子也不知是跟谁赌气铰了一个香袋,说什么再也不给他做东西了,现在心情好了,又想着给他做荷包了?”
彩蝶坐到榻边,把荷包递给母亲看,这荷包做的十分精巧,应该是费了许多工夫的。
彩蝶噘嘴道:“娘亲,我可不是做给他的。”
包夫人看她一味的娇憨,也不觉为之失笑:“你和友谅都定了亲,不要总是为了一点小事拌嘴,那孩子老实巴交的,处处让着你,以后你嫁过去肯定不会受委屈的。”
彩蝶直接站起身,脸色不悦道:“章家有什么好的,收藏的古琴还被人盗走了,章友谅更是个没主见的窝囊废,让他去私塾读书也是白花钱,琴棋书画什么都不会,他家的古琴也只能当摆设了。”
第701章 小镇的秘密(五)
包夫人问道:“他到底哪里招惹到你了,你这么恼他?”
彩蝶轻蔑地笑道:“我犯得着跟他那种人生气吗?”
“好了,你高兴怎样就怎样。”
包夫人很是娇纵自己的女儿,不舍得打骂她,也没有说过一句狠话。
彩蝶随手整理了一下裙角,说道:“娘亲,里长带着两个人来咱们家了,好像是为了调查盗窃案。”
包夫人却问道:“淳于郎中回来了吗?”
彩蝶不免疑惑道:“还没有,父亲不是从洛阳请来了鲁郎中,难道他的医术还比不过一个乡下土郎中?娘亲为何偏偏要找那个淳于璧看病?”
包夫人只是叹了口气,没有答话。
此时雨轻望见十几个壮汉在院里练武,便停下步子,问李如柏这些人的枪棒功夫如何,李如柏略笑了笑:“他们这棍棒使得也算是不错了,比街头卖艺的强多了,可惜好看却不中用,上不了战场,也赢不了真好汉。”
包铁心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散了,然后恭恭敬敬的说道:“他们只是有些蛮力的庄稼汉,让两位小郎君见笑了。”
李如柏一边转动着竹笛,一边慢慢地把目光移到包铁心的双腿上。
雨轻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沧桑的男人,一瘸一拐的走路,沉声道:“听里长说你以前在龙骧将军王濬帐下效力,跟随他攻克西陵、荆门、夷道、乐乡等城,俘获夷道监陆晏和水军督陆景,你在灭吴战役中屡立军功,若不是伤了一条腿,到如今你至少也担任偏将军了,说起来真的太可惜了。”
包铁心的话语里带着一点感伤:“当年我们和东吴水师打了好几场硬仗,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哪敢再奢望其他?”
李如柏微眯起眼睛,笑道:“拥有一颗朴素的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里长,我们还是去勘查一下失窃现场吧。”雨轻说着就迈步朝后院走去。
包铁心一脸困惑,“不是已经抓住那个盗贼了,小郎君还要查看什么?”
李如柏诧然道:“盗贼究竟是何人,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莫非你昨晚看到了那个盗贼?”
包铁心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到里长身上,说话顿时没了底气:“不是里长推测是那个江湖艺人指使猴子去偷盗财物?”
里长却辩解道:“因为镇上接连发生的四起盗窃案很奇怪,明显不符合常理,所以我才怀疑是耍猴的所为,猴子身形很小,又活动灵敏,养的时间长了,也能通人性,那个江湖艺人很可能利用这一点指使猴子去行窃,不过这仅仅是怀疑,没有实际证据,自然不能当真。”
包铁心很是受教的点点头,缓慢而笨拙的挪动着脚步,身体左右摇摆,脸上的笑容略有些勉强。
雨轻微笑道:“那个江湖艺人只是有盗窃嫌疑,没有人证和物证,还不能断定他就是盗贼,但是我已成竹在胸,此案不日即可告破,你耐心等待就是了。”
李如柏轻轻拍了拍包铁心的肩膀,说道:“我弟弟是个破案高手,一定会帮你把丢失的财物全都找回来。”
包铁心拱手道:“那就有劳两位小郎君多多费心了。”
在方之帆的书房内,顺风突然拔出三尺青锋,方之帆吓得浑身哆嗦,慌忙跪地叩首道:“草民说的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官府。”
顺风拿剑指着他,冷笑道:“你说那套书籍是你前些天在盘鸱山上捡的,狄咏刚好也死在盘鸱山,这未免太巧了吧,也没有人可以为你做证,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有......有个人经过那里,他看到了,他可以为我作证。”
“那人是谁?”
“就是包铁心,他经常陪着夫人一起来盘鸱山寺烧香拜佛,不过那天傍晚我见他是一个人下山的,当时他还劝我早些回家去。”
顺风慢慢把剑移开,又问道:“那套书籍可有残缺破损,或者书里面夹着什么纸张?”
方之帆摇摇头,回道:“书籍完好无损,里面也没有夹什么东西,只是中间的书页上沾有一点血迹,其实那套书是砸到我头上的。”
顺风认为他说的话实在离奇古怪,不禁嗤笑道:“砸到你头上的,你怎么不说从天上掉金子下来呢?”
方之帆见她不相信,立刻赌咒发誓道:“倘若我有半句虚言,就让我——”
顺风赶紧截话道:“你不用发誓,我就暂且相信你,也许是老天想要送你一件礼物,见你这个人太过呆傻,就又把礼物收回去了。”
方之帆懊恼地说道:“真的是砸到我头上的,也不知道是谁乱扔的,书皮上还有一股猴子的尿骚味,这么糟蹋书籍,会遭天谴的。”
顺风纳闷道:“盘鸱山上有野猴子吗?还是说那个耍猴的也去了山上?”
方之帆语气怏怏的道:“秋季山上野果有很多,猴子都爱吃的,那个江湖艺人来我们镇上也有几天了,可能去过山上吧。”
他意外捡到一套好书,可没高兴两天,就被别人偷走了,就连自己辛苦抄好的誊抄本也被茶水浸湿了,看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占为己有,还不如一开始就交给县衙,也就不会发生失窃了。
顺风拍了拍桌子,催促道:“书呆子,你别跪着了,把你捡到书和碰见包铁心的那段经过写下来,要详尽一些,当日你登盘鸱山大概是什么时辰,有没有看到其他路人,还有包铁心对你说的话要一字不落的全都写出来。”
离开包家后,李如柏就带着雨轻来到镇南一棵老槐树下面的食肆用午饭,店面还算宽敞,门口也摆满了桌子,客人多的时候只能坐在路边吃。
李如柏坐在矮凳上,擦了擦桌面,笑道:“屋内太挤,还不如坐在大树下面吃饭,这样才接地气,我小时候经常坐在大树下捧着碗吃饭,这里算不算是藏在树下的苍蝇馆子呢?”
雨轻环视四周,秋日暖阳透过树叶洒下参差斑驳的光影,风拂过脸颊,她仰头望见树枝上一片摇曳的金黄。
“嗯,在这里用午饭确实很惬意。”
李如柏给她倒了一碗茶,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她托腮片刻,沉吟道:“我感觉包夫人活得很悲伤,可是包铁心对她呵护备至,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她应该过得很幸福才对,再说被偷走一些钱财对包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何必如此着急焦虑?”
第702章 带土的须佐能乎(一)
当店家把饭菜一一端上来,雨轻顿觉诧异,有鲤鱼脍、鸳鸯炙、鹿肉脍炙双品、野雉羹,这样一家小食肆怎么能做出如此丰盛的佳肴。
原来是李如柏提前把食材交给了店家,按照李如柏的吩咐来准备,只等着雨轻来到这里,就可以享用美味的午餐了。
这时从前面陆续驶来两辆牛车,其中一辆犊车的车帘被人掀起,却是张舆,他忙命车夫停下,然后跳下牛车,疾步走来。
张舆一路上都在担心雨轻的安危,害怕再发生像成皋县那样的遇袭之事,可见到她后,又不忍心责问。
雨轻抬起头,娇憨一笑:“公安哥哥,你也是来这里郊游的吗?”
张舆无奈的说道:“看来你不仅喜欢闯祸,而且还喜欢撒谎,裴侍中要是去邓府找不到你的人,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那就只好罚跪祠堂了。”
雨轻望见楚颂之也缓步朝这里走来,便笑道:“公安哥哥,原来你是和楚兄一起来镇上查案的。”
骆日和阿福搬来两把交椅,张舆挨着雨轻撩袍而坐,楚颂之则坐在李如柏身边。
张舆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李如柏,问道:“是这个世界太小了,还是你就像苍蝇一样总喜欢围着别人转呢?”
李如柏夹起一片晶莹剔透的鱼脍,透过它清晰的看到张舆怒而不发,一副不可触犯的表情,不由得轻轻一笑:“其实世界很大,只是小郎君看到的世界太狭隘。”
张舆扫视一遍桌上摆着的很是奢侈的美食,对雨轻道:“烤肉不宜多食,容易上火。”说完吩咐朗清把紫檀保温桶里的栗子红枣小米粥取出来。
雨轻却放下筷子,很认真的同楚颂之讲着最近在镇上发生的四起失窃案,以及发现陌文亲生父亲苏归农的坟墓和狄咏老乡淳于璧已失踪多日,狄升和抱狗的丫鬟小翠很可能会来这个小镇,总之小镇上奇怪的事情还有很多。
楚颂之疑道:“那么杀害狄咏的凶手会不会就住在这个小镇上?”
雨轻望着来来往往的客人,沉声道:“我感觉淳于璧没有离开这个镇子,一定有人在说谎,如果淳于璧真的遇害了,那么杀害他和狄咏的很可能是同一个凶手。”
在上党太守徐淳供出的参与谋逆的官员名单中,任远最为关注的人就是隽节,此人来自渤海隽氏,初辟公府掾,后出任谯县令,兴陂堰,躬为民择安居美田,百姓赖之,在任沛国内史期间也是政绩显着,后来他就迁任征西军司。
司马炎建立晋朝后,为了避讳司马师的名字,整个晋朝将军师更名为“军司”,军司成为军队的二把交椅,若是主帅更换或阵亡,军司可以直接接替其位。
只是还没等司隶校尉部将他逮捕下狱,他就在家中畏罪自杀了,妾严氏也随之自杀殉情。
经任远调查才得知,原来严氏是被入掖庭为婢的罪臣(武德县令)之女,在魏晋时期,设有掖庭令和黄门令,先由廷尉府把这些籍没而来的罪奴登记,然后再入掖庭。大多数都是年少入宫,老死宫中。
可任远在掖庭册籍上一查,却没有发现严氏的名字,掖庭令解释说在廷尉府登记后被分到这里还需要一段时间,若是在这期间病死了自然就不会再做登记了。
也就是说严氏尚未进入掖庭就被别人带走了,区区一个征西军司根本不可能瞒天过海把这种被没入宫的女子偷偷带出去,他又是如何得到严氏的呢?
在一间还算敞亮的刑讯室内,有个人匍匐在地,衣服上到处都是血迹,看样子是刚受过鞭刑,任远正在翻看这两日的审讯记录,对跪在地上的人不予理会。
隔壁还有一间昏暗的刑房,狱卒将烧得火红的烙铁直接烫在一个囚犯的身上,传来震耳欲聋的惨叫声,还有狱卒的大声呵斥。
任远略皱了一下眉,轻轻地摆了摆手,小吏会意,赶忙走到隔壁的刑房,命他们暂时停止刑讯。
“吉子行,你是隽军司最得力的下属,早年他担任谯县令时,你就是主簿,随后跟着他一起来到洛阳任职,对隽军司的家事你也应该很了解,那个严氏到底是谁送给他的,这是我最后一遍问你,若你嘴硬坚决不肯说出实情,那么你的家人也活不到明天。”
吉子行艰难的抬起头,嘴角噙着血,狰狞笑道:“任都官也不用审了,直接杀了我,省得白费这么多功夫,隽军司不在了,我也不愿苟活。”
任远扶着额头,淡笑道:“吉子行,你说与不说,都是个死,我现在亲自审问你,是想给你的家人一个活命的机会,你不要天真的以为你不说,就能保住他们的性命,他们逃不掉的,你背后的人有能力跟司隶校尉部抗衡吗?人生关键时候的选择,千万不要犯傻,也不要一味愚忠,就连上党太守徐淳为了保全自己家族的颜面,都全部招供了,而你是寒门出身,家人性命更为重要,好好想想,为此全家丧命到底值不值?”
吉子行声音里带着一点悲伤:“隽兄就是不愿被你折辱,才选择自尽的,像我这样卑微之人,为他人而死才能有点尊严。”
任远拊掌一笑:“你也配谈尊严,这真是我听到的最荒诞愚蠢的笑话了。”
吉子行不想被他继续嘲弄,睁大眼睛,愤怒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无名之辈也有尊严,你抓了我,却不杀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任远目光骤冷,郑重的说道:“没人能看到蝼蚁流眼泪,烂泥上长出的花朵不会太美,也不会有人想要知道鼠辈的名姓,至于你,竟然为了那点可怜的尊严不惜杀害待你恩重如山的征西军司,丝毫没有愧疚和悔过,还能这么理直气壮,你的这副嘴脸真是丑陋至极。”
“我.......我没有.......”吉子行心里一紧,低下头道:“隽兄是服毒自尽,不是我——”
“本来我也以为他是畏罪自杀,可是他府上突然少了一只酒壶,让我开始怀疑他可能是被人毒害的,我已问过他府上的仆婢了,丢失的正是严氏平日服药所使用的九曲鸳鸯壶,严氏曾经因父亲获罪被关押进廷尉府,染上顽疾,每日都需服药,你就是利用这一点毒杀了隽节和严氏,我说的可有错啊?”
吉子行摇头道:“什么鸳鸯壶,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我怎么可能杀害隽兄,我都是个快要死了的人,任都官何必再往我身上安杀人罪名?”
第703章 带土的须佐能乎(二)
任远轻轻一笑:“我怎么可能让你死的这么便宜?”
当吉子行望见狱卒把一名浑身血肉模糊的男子拖进来,他瞳孔突然变大,那名男子正是隽节的好友於泉。
於泉是渤海蓚人,父亲担任南皮县令,他好酒虚浮,为人狷狂,不务正业,但精通音律,常在隽节府上鼓琴啸歌,还自比阮咸,隽节倒是很欣赏他的音乐才华。
狱吏双手递上一枚记录口供的木简,任远接过来大致看了一遍,然后视线移向於泉,不禁冷笑道:“於泉,想必你没见过阮仲容,他先前在朝中任散骑侍郎这么个闲官,质疑中书监荀勖新律调子高,荀勖视之为异己,便把阮咸调出朝廷任始平太守,后来死在任上。
阮咸确实是音乐天才,还有跟猪喝酒的勇气,不过为人太狂傲,公然挑衅当朝重臣,仕途也就没什么希望了,也许是他对官场心灰意冷,想要隐居,在我看来,他比阮籍活得洒脱。
你这种奸佞小人怎么能跟阮咸相提并论,还有你的供词,因贪图严氏美色,趁隽节不在府中,强行奸污了她,事后又担心被报复,于是先发制人,与吉子行合谋毒杀了隽节和严氏,你的这个故事编的太俗气了,就不能新颖一些?”
任远把竹简轻轻放到桌上,目光投向吉子行,此时的吉子行以额触地,哀切的说道:“是小人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只能来生做牛做马来偿还他的恩情。”
任远一抬手指,让狱卒把於泉搀扶到矮凳子上,方才他在隔壁审讯室内已经昏迷过去,狱卒就往他身上泼了冷水,他现在虽是清醒着的,但是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把这碗参茶端给他喝,他现在还不能死。”
任远声音很平淡,连日来查谋逆党羽,他也感到有些疲倦,廷尉府和御史台的官吏也在忙于审问涉案人员,到如今谋逆案已牵连了上百人,这个数字还将持续地增加。
於泉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富家子,能扛到现在,着实令任远感到意外。并且他还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对付司隶校尉部的审讯。
任远幽幽开口道:“你很聪明,却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於泉满面都是血,流淌下来的泪水也变成了血水,“我说的都是实话,为何你还不相信?”
“把你这几次的口供核对,真话假话必然一对就清楚,你的说辞还算严谨,只是我这里还有一份严氏贴身丫鬟玉娇的供词,你和吉子行毒害隽节和严氏这确是事实,可并没有奸污严氏,你有些画蛇添足了,也忘记了什么人应该除掉。”
於泉苦苦一笑,他没有忘记,只是还没来得及处理掉这些人,他就被抓到这里来了。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为何任远这么快就怀疑到他们俩身上?
任远站起身,踱步来到他身前,微笑道:“有人暗中告发你,那个人的名字我不便透露。”
於泉听任远这么说便猜到了那个人是谁,定是高瞻无疑,他和高瞻是同乡,因高瞻家世好,又跟清河崔氏子弟有些交情,他常怀嫉妒之心。
前一阵子他和几个纨绔子弟去菊下楼赴饭局,正好在楼内碰上高瞻,就请他过来一起喝酒,在酒酣耳热之际,於泉便将有人送给他一套城郊别墅的事拿出来显摆,还颇为自得的对高瞻说只因那人喜欢听他鼓琴啸歌,大概那个时候他就被高瞻盯上了。
“几年前有人为了拉拢隽节,便设法把姿色貌美的严氏从牢狱里弄出来送给他,如今东窗事发,自然得杀人灭口了,于是就收买你们二人帮他办这件事,那个人到底是谁?”任远贴近於泉的耳畔,低语道:“毒杀隽节,吉子行是主谋,你只是从犯,还是有活命的机会的,”
於泉现在只想活着,忍不住说出实情:“我说,是.......是轻车将军鲁恢让我们这么做的。”
任远满意的点点头,笑道:“看来只好请他来司隶校尉衙门一趟了。”
渑池县至洛阳,有崤山阻道,东崤高耸险绝,竣阜绝涧,车不能并行,西崤多石板,崎岖险恶,东汉末年渑池县令李翕以当地偏僻,民情无法上达,谷物运不出山岭,百姓财力困乏,于是召集民众修崤岭之道以连洛阳,后来曹操西征,认为南道险峻,开北山高道,到了西晋太康年间,弘农太守梁柳恢复春秋时经渑池入洛阳之北崤道。
鲁恢扶风郿人,是阴平侯鲁芝之后,因前几年跟随安西将军夏侯骏讨伐齐万年立了军功,升至轻车将军。
近日收到老家的书信,得知他的母亲染上重疾,他忧心如焚,立刻告假回乡探望母亲,连日骑马赶路,当来至渑池县时,天快要黑了,又下起了雨,他便稍作停歇,先在官道上的食肆简单吃了个饭,然后他就来到一处偏僻的宅子,好像门房认识他,直接请他进入宅子。
这里是一处空宅子,很安静,鲁恢此行只带着十几名心腹部下,他们早前就是跟着他的祖父鲁芝南征北讨,个个骁勇善战,能够以一敌十,鲁恢为了避祸不得不返回扶风,他们鲁氏在西州是大户,只要能顺利回到祖宅,司隶校尉的人也很难将他逮捕。
夜渐渐深了,鲁恢和衣而睡,部下轮班守在房门外,院里一两声鸟鸣,树枝摇晃,接着是扑棱棱扇动翅膀的声响,几道黑影越墙而入,刀光乍现,危险正在悄无声息的逼近,鲁恢却渐渐有了困意,握着佩剑的右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宅子所在街巷的对面开有一家典当铺,微微开启一条门缝儿。
“估摸着那个人活不过三更,我们的人全都埋伏在那个山涧中,这回一定要把霍耕他们全都宰了。”
“这次连霍耕都亲自出马了,看来那个杂号将军不是泛泛之辈。”
“鲁恢也是出身豪族,能文能武,可惜洛阳那边的人想要斩草除根,即便今夜他不死在这里,赶明被司隶校尉部的人逮到,他也活不成。”
“他死了,这个事是不是就算了了?”
“这也未必,反正那都是官府的事,我们只需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天鹰帮就会跟黑鸦帮一样在云雀街彻底消失。”
第704章 兄弟羁绊
弘农郡渑池县设有铁官,主管铁器铸造,铁官丞苏学只是扶风武功苏氏的旁支子弟,自然无法同苏绍和苏慎这样的嫡系子弟相比,没有人提携,是很难入洛为官的。
今日苏府也来了一位客人,正是从洛阳赶来的伏西辉。
“苏兄,我已经派人通知了玄莲帮,今夜鲁恢必死无疑,这也是霍耕兄弟的最后一次任务了。”
如今由崇文馆的案子已经牵扯出十年前的黑鸦帮灭门案,五年前的武库大火案也被人再度提起,当年就是伏西辉吩咐天鹰帮帮主霍耕把大批火油运送到洛阳,所以在司隶校尉部的人查到天鹰帮之前,他就必须把霍耕兄弟除掉,又不能脏了自己的手,那么利用玄莲帮最好不过了,主动提供给他们一个扩大地盘的机会,玄莲帮还会对他感激不尽,今后也可以替代天鹰帮为他办事。
苏学轻轻一叹,又道:“真是有些可惜,不过在天亮之前你最好让他们把霍耕兄弟的尸首搬走,他们只是来渑池县杀人的,然后就离开了。”
伏西辉淡笑道:“这是自然的,请苏兄放心好了,这次过来景宣先生还命我转告苏兄,等洛阳城一切风平浪静,就会把苏兄调回洛阳任职。”
苏学微微点头,两人碰杯而饮,在这个充满血腥和杀戮味道的夜里,他们依旧笑容满面。
星空下的小镇显得安逸而静谧,客栈二楼洞箫声渐渐响起,悠远绵长,吹箫的年轻儒生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忧伤,他刚才梦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醒来后才发现李如柏根本不在房中。
霍读便拿起洞箫,开始吹奏,脑海中浮现出儿时的画面,小时候他所住的农舍附近有山有水还有片树林,有位双目失明的老者独自居住在林子里,他经常过去给老者送些食物,顺便听他吹箫,那老者精通音律,琴艺出色,这支紫竹箫就是老者赠与他的。
日落时分,霍耕背着练武扭伤腿的年幼弟弟,慢慢走回家。
“大哥,我知道错了,是我练武太心急了,才受伤的。”
“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练成的功夫,你别听老三胡说八道,他成天嚷嚷着当什么天下无敌,他到现在都没有跟绿林上的高手交过手,只会说大话,你可不许学他,我当初同意让你练武是为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霍读趴在哥哥宽大的背上,面带惭色的回道:“磨砺意志,更好的保护自己。”
“你又不用靠这个吃饭,流汗苦练没关系,但不要没事闲的用拳脚定胜负,你以后是要拿笔的,而不是拿刀的。”
“住在林子里的老叟对我说,以笔代剑,行侠仗义,人活一生,青松明月才最难得,他说的话我听不太懂,但是他已经答应教我吹箫了,等我学会后,就吹给大哥听。”
霍读现在还不懂音律,也不太了解,只是单纯喜欢听,老叟说他有音乐天赋,他却不那么自信,日后哪怕能学会吹奏一首曲子,他也就满足了。
霍耕点头道:“嗯,不过我时常要出去运送货物,你过些日子也该去村塾里念书了,以后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也要变少了。”
霍读声音有些低落:“大哥,自从你找到了新工作,就变得越来越忙了,有时候好多天都见不到你,还不如你带着二哥和三哥一起打猎的好。”
“你只要好好读书,别的事不用你操心,等过几年攒了钱,我们就换个大房子住,到时候也让你坐牛车出行。”
霍读搂着哥哥脖子的胳膊紧了紧,他从来不羡慕富家子弟,也不想坐牛车,因为从小到大三个哥哥都很疼爱他,哥哥们总是会把好吃的东西留给他,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想办法让他吃饱饭。他的童年生活虽清苦但是过得很幸福。
长大后家里变富有了,幸福感却越来越少了,哥哥们整日不是忙着处理帮派事务,就是忙着玩女人,就连聚在一起吃个饭都很难,霍耕从来不让霍读接触云雀街上的大小帮派,就连天鹰帮的人,霍读也不认识几个,也就是偶尔去赌坊玩两把,其他时候在云雀街上很少能看到霍读的身影。
一曲毕,霍读把紫竹箫放回桌上,也没什么困意,就准备取出文具抄书,这时房门外有人喊道:“霍读,你睡了吗?”
霍读忙走过来打开门,就看见顺风双手拿着许多烤串,嘴巴已经塞得满满的,直接把十串羊肉串递给他,然后就要转身回房去。
“李如柏去哪里了?”
顺风停步,回头笑道:“他嫌客房的卧榻太硬,就赶去张家的庄园上借宿了。”
张舆家在这镇子附近有一处依山傍水的庄园,本想带雨轻过去住,不想雨轻以查案为由要继续待在这家客栈,二楼已经没有空余的客房了,李如柏便给张舆出了个主意,让刘铁柱和阿绣夫妇俩暂去他家庄子上免费小住,张舆无奈之下只好答应。
霍读走出房门,问道:“那么你家小郎君可有歇息啊?”
顺风嘻嘻笑道:“她和公安小郎君还在房内询问那个耍猴的,双穗和甘泉刚才做了一些烧烤,我家小郎君便让我给你送一些过来,十串羊肉串,你是不是吃不了这么多啊?”
“嗯,我吃上两串就行了,这些还是给你吃吧。”霍读又还给她一些羊肉串,然后就朝雨轻的客房大步走去。
雨轻正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滑石雕刻狐狸,这是名叫柯孟堂的江湖艺人去包家表演杂耍时无意中在草丛里捡到的,当时里长命人搜他的身,他情急之下就把这个滑石摆件藏在猴子的嘴里。
张舆把一份清单放回桌上,微笑道:“从滑石上刮一些粉,可以入药,我看这个小摆件有些古旧了,上面还有不少的刮痕,在包家失窃物品清单里也没有记录这件东西,可见包铁心对它并不十分在意。”
雨轻摇了摇头:“公安哥哥,这不是包家之物,而是淳于郎中的东西,大概是他去给包夫人看病时遗失在他家的,这个狐狸摆件底端还刻有淳于二字。”
张舆也拿过来细看了看,思忖片刻,以怀疑的目光扫了一眼柯孟堂,问道:“当日你去包家表演杂耍,几时离开的包家?”
柯孟堂想了一会,回道:“本来包家说的只是上午表演一场,可是包家女郎很喜欢看,就留我下午再表演一场,傍晚前才离开的,这包家女郎还多给了我几百钱,说赏我打些酒吃,她对我这个卖艺的老头都格外关照,却对一个年轻儒生凶巴巴的,倒是有些奇怪。”
第705章 壁画中人
顺风和霍读一起走进房内,蹲在柯孟堂脚边的猴子正啃着半张饼,也许是闻到肉香味了,它慢慢爬过去,举起一只手臂像是在对着霍读打招呼,霍读直接扭过脸去,而顺风试探着把半串烤串递向它,它竟然很快抢走了,顺风倒是有些喜欢这只猴子了。
雨轻好奇的问道:“你是不是在包家看到了什么?”
柯孟堂迟疑了一下便道:“就是在用午饭的时候,无意中望见包家女郎正把一名年轻儒生推出门外,她身边的婢子还在旁苦劝,可惜她根本不听,还对那人说从此以后都不要再来她家,后来从他家仆人那里得知,那年轻儒生正是她的未婚夫章友谅,他们俩经常吵架,庄子里的人都见怪不怪了。”
雨轻点点头,看夜色渐深,就让柯孟堂先回客房休息,小二很是殷勤的过来好几趟,还特意给他们准备了一些茶点。
张舆睨视着走过来续茶的小二,笑问道:“小二,听这里的住客说掌柜被一只黄狗追着咬,可有此事啊?”
小二讪讪一笑:“也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野狗,乱咬人,我已经将它打跑了,不会影响到几位小郎君休息的。”
张舆似笑非笑道:“好狗是不会乱咬人的,只有疯狗才会乱咬乱吠。”
小二点点头,赔笑道:“小郎君说的极是,若还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张舆摆摆手道:“你先去吧,有事我自然会找你。”
小二离开后,雨轻就把一卷画徐徐展开,淡笑道:“公安哥哥,这是步布临摹的中牟鬼宅花厅上的壁画,他已经解开壁画之谜了。”
这幅画是郗遐派人送过来的,步布很早就把那幅壁画临摹下来,并快马加鞭送往临淮郡淮阴县,说起来此事还是陆玩拜托项前调查出来的。
淮阴步氏家族在步骘时期,可以算是与吴郡陆氏比肩的东吴顶级豪门,孙权的宠妃步练师也是出自步氏,步家也算是半个外戚,可惜只显赫两世,步骘的儿子步阐竟然举西陵城投降晋国,险些断吴国一臂,以致西陵步氏鸡犬夷灭。
步阐投晋,担心孙皓清算是一方面,更多的是看到西晋统一天下的大势日益明显,与其日后当亡国之臣,还不如早些加入胜利者的阵营,他的算盘打得太精,不想他还没等来晋军,陆抗就率军包围了西陵城,并且大败晋军,诛杀了步阐三族。
这个遭到陆抗灭族的东吴名门,只有去了洛阳为人质的步玑和步璿兄弟俩存活下来,在晋廷担任无实权的闲职,步氏先前背叛了东吴,之后在晋廷也不讨好,他们家族也从此一蹶不振。
昔日步骘和陆逊只是政治立场不同而已,陆玩向来是对事不对人,对步布并没有什么偏见,相反的还有些欣赏他。
在江夏张昌叛乱时,步布被困在云梦县,郗遐的离间计能够成功,步布也是暗中帮了忙的,就像贺千里射杀封云这个导火事件,就是步布和唐季笙提前设计的,在南街射杀封云的并不是贺千里,而是步布,他箭法一流,可是高过贺千里许多。
郗遐已经提前离开中牟了,步布只要侦破高勉的案子,通过高家人的推荐,在洛阳任职也就容易多了。
陆玩暗中帮助步布调查鬼宅诅咒之谜,只是想要更多的南方士人得到出仕的机会,以便扩大自己的人际关系网。
虽然说步家和蒋家是同乡,但是自从蒋俊进入东宫,成为太子宠妾,还生下皇太孙,蒋家就对早已没落的步家不屑一顾,有时还会冷嘲热讽,蒋瑞不要步家的庶女,后来娶得是会稽焦家的嫡女,在蒋瑞死在中牟后,焦氏就忧郁成疾,不治而亡。
步布为了打听蒋瑞的事情,派人买通了蒋家的仆婢,无奈他们都没见过壁画上的五个女郎,难道鬼宅花厅墙壁上的《莲舟晚泊图》只是蒋瑞一时兴起,随手所画?
步布这边的暗地打探毫无所获,项前采取的是正面出击,项家和蒋家不仅在生意上有往来,而且蒋家还想要跟项家攀亲家,借着和吴郡顾氏拉近关系。项前就是利用蒋家人的这个心思,频繁造访蒋家,观赏园中美景,终于发现了壁画上的玄机。
蒋家建有一座亭子,名叫雁飞亭,恰好壁画上也有一座凉亭,它们长得并不相同,壁画上的亭子还很破旧,坐在船上的蓝衣女郎手指指向的正是那座亭子,下船的翠衣女郎视线望向的却是落在亭子上的燕子。
项前打听到蒋俊乳名叫滟儿,那幅壁画隐含的意义应该是雁非燕,谐音就是滟非滟,也就是蒋俊不是蒋俊。
张舆目光微沉,心道:淮阴蒋氏只是个小士族,敢冒着欺君之罪把假的蒋俊送入东宫,蒋氏的背后一定还有人物。
郗遐不再继续调查这件案子,多半是因为他马上要升迁为尚书郎,这时候最好谁都不得罪,懂得及早抽身,审时度势知进退,日后待在尚书台才能少些麻烦。
张舆又看了看眼前执拗的少女,大家都变了,只有她没有变。
雨轻单手支颐,沉吟道:“蒋俊不是蒋俊,那么她又是谁,这案子就像是零碎的拼图,想要拼凑成完整的图案还真不容易。”
张舆不禁皱眉道:“你为何就这么在意和纠结这个谜底,有些事没必要去知道真相。”
雨轻不以为然道:“我知道公安哥哥又想说我不自量力,或者成为众矢之的,可是此案害死的已经不是一条人命了,总要有人站出来揭开真相,不然人世间哪还有正义可言,虽然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但是至少要保护良性的竞争秩序,维护道德和司法底线,守住良知的最后一束光,人活一辈子总得坚持做些什么事情,我也不想在公安哥哥面前说大话,你就当我是多管闲事好了。”
这时霍读突然开口道:“你说得很好,既然要查,就要一查到底,岂能让幕后真凶逍遥法外?他们不帮你,我帮你。”
张舆扫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又是谁,她的事还用不着你来帮。”
霍读直接走过来,敛容说道:“至少我给他提供了有用的线索,而你赶过来就只是兴师问罪的。”
第706章 幻灭
张舆冷冷说道:“李如柏都去庄子上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不管是我,还是裴家的人,都不会允许她和云雀街上的人交朋友的。”说着转向雨轻道:“既然洛阳令已经来到这镇上了,四起失窃案还是要交给他来办,你就不需要操心了,就当是外出郊游,过两日我们就回洛阳吧。”
雨轻仍在研究着那个滑石摆件,点头道:“公安哥哥,我知道了。”
张舆站起身,又对顺风道:“保护好你家小郎君,这客栈看着不太安全。”
顺风点点头,张舆便负手走了出去。
雨轻示意霍读坐下来,然后把那碗加了蜂蜜的羊奶放到他手边,解释道:“霍读,公安哥哥可能是心情不太好,他方才说的话你千万不要听到心里去,其实铜驼街和云雀街也没什么分别,我这人交朋友不看身份和地位,只看品行,在我眼中,你就是自立自强的大学生,靠佣书来学习,还能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你已经很厉害了。”
霍读本来就没生气,听雨轻这样说,心里很欢喜,双手轻抚温暖的瓷碗,说道:“他是尊贵体面的人,习惯用命令的口吻说话,可是他的话对我不起作用,在这世上,我只愿意听大哥的话。”
“你刚才怎么突然吹起洞箫了?”
“哦,没什么,睡不着就拿起竹箫吹奏了一曲。”霍读喝不惯羊奶,又把瓷碗推给雨轻,问道:“包家失窃案有眉目了吗?”
雨轻沉声道:“包铁心和他的夫人,还有他的女儿,都是有故事的人,柯孟堂又在包家捡到了淳于璧的滑石摆件,说不定包家就是本案的突破口,公安哥哥白日里已经询问过黄庄头了,这家客栈的掌柜和旁边的染布作坊老板常有往来,我感觉真相就快要浮出水面了。”
楚颂之住在镇外官道上的驿站,查看着以前在这个小镇上发生的大小案件的卷宗,原来在二十年前盘鸱山上有一伙山匪长期盘踞于此,经常劫掠途径小镇的商队,后来那伙山匪全被官府派兵剿灭,小镇才恢复了安宁。
楚颂之手里拿着一份案卷,笑道:“里长,你这不是能分的清轻重缓急,一拿一个准,猜出我想找什么。”
里长上前禀道:“县尊,那个山寨是被剿灭了,但还是逃走了一个叫窦知范的小头领,他是负责一众山贼的伙食和后勤,曾经还在山脚下开过酒肆,专做人命生意,但凡是过往客商、孤单行人,就会往他们酒菜里下药,取走钱财,而后宰杀,那伙山匪的用度多是依靠他的这家黑店,听说他有熟人在县衙里当小吏,提前收到消息,卷走了全部钱财,侥幸逃脱躲到外地去了。”
楚颂之轻轻揉了揉额头,说道:“勾结山匪的书吏就是丁旷,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自己说漏了嘴,丁旷长期从窦知范那里收受贿赂,帮他们掩盖罪行,最后还私自放走了窦知范,不过在那件事之后丁旷就没有再和窦知范往来了,窦知范行事很小心,从不轻易露面,丁旷也没见过他,连窦知范这个名字也只是个化名。”
里长谨慎地说道:“县尊,镇上的人也不知道窦知范这个黑心掌柜长什么样,但眼下不是应该调查狄咏之死,还有这四起失窃案,找窦知范好像并不重要吧。”
楚颂之合上案卷,淡淡问道:“镇上那家客栈开了多久了?”
里长想了一下,回道:“大概有七八年了,本来我们镇上还有一家客栈,但是掌柜经营不善,入不敷出,掌柜的又嗜赌如命,就关闭了,我们镇子不算大,也没人会来这里开客栈。”
“客栈掌柜叫什么,哪里人士?”
“他叫于世才,是南阳人。”
“淳于郎中平日和于世才可有来往?”
“淳于璧是郎中,镇上许多人都找他看过病,他和于掌柜也是很相熟的。”
楚颂之点点头,不再问什么了,只是摆手示意阿福将候在门外的章友谅和方之帆带进来。
包铁心喜欢吃山珍野味,周围庄子里的佃户们为了讨好庄家,经常猎捕一些雉鸡兔子什么的送到包家去。
有个叫龚自成的佃户今日猎到一只狍子,专门送过来孝敬包铁心,中午包家人就是吃的烤狍子肉,唯独包夫人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她只说身体不适,就提早离席了。
龚自成送狍子时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男子,当他望见在花园独自漫步的包夫人,满眼都是哀伤和憎恨。
他帮着包家厨子烤的狍子肉,所使用的是秘制作料,包夫人尝到了久违的味道,一阵悲痛却袭上心头,因为这秘制作料正是包夫人的母亲生前教给她的,知道这种秘制作料的人除了她死去的前夫,就是她的三个儿子。
她问过厨房,得知是佃户的儿子烤制的狍子肉,就以询问佃户一些事情为由,命人把他们带到佛堂。
包夫人跪坐在蒲团上,微微阖目,手中拨动着念珠,突然佛珠断了线,年轻男子便弯腰将佛珠一一捡起,然后还给有些失神的包夫人。
包夫人很认真的注视着这个年轻男子,良久才轻声问道:“阿升,是你吗?”
男子苦苦一笑:“不是,夫人认错人了。”
包夫人眼角含泪,想要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他却站起身,然后退后两步。
泪珠滑落,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流下内疚的泪水,她哽咽道:“我不会认错的,你就是我的阿升,那时你才七岁多一点,肠胃比较弱,又很挑食,长得又瘦又小,现在的你长得很健壮,我真的很高兴,淳于郎中答应帮我找寻你们,过去这些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也许是我每日虔诚念佛,哀求心切,所以老天让我们母子重逢,不过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你的哥哥们都还好吗?”
这年轻男子正是狄升,他匆匆赶到这个小镇,就是担心淳于璧跟狄咏一样被人灭口,可惜他还是来迟了一步,淳于璧以前救过龚自成的命,所以狄升就拜托龚自成将自己带到包家。
狄升面对十多年未见的母亲,感叹造化弄人的同时也憎恨她的无情和自私,改嫁后的她选择将孩子们遗忘,追求自己的幸福,可是她看上去过得并没那么幸福,她恐怕到现在都认不清包铁心的真面目,嫁给他这样的卑鄙小人,又怎么可能会幸福,也许这就是老天对她的惩罚。
此刻狄升眼底尽是无望的哀伤,低声道:“我的两个哥哥已经死了。”
包夫人惊愕不已,手颤抖的很厉害,手心里攥着的几颗佛珠也掉落在地,问道:“阿明和阿咏怎么会死?”
第707章 雁落平沙(一)
从客栈二楼的房间窗户望出去,是一家染布作坊,前店后坊,匠人住所的前屋接受加工订货,夜已深,院子里高高的竹竿上挂着许多染布,随风飘荡,屋子里还亮着点灯光,张舆站于窗前,手里端着一杯茶,脸上挂着疏淡的笑意。
没过多时掌柜就亲自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水盆羊肉,朗清递给他一枚金锭,掌柜忙堆笑道:“小郎君真是太客气了,做点宵夜不过是举手之劳,本店虽小,但是——”
朗清提醒他道:“于掌柜,我家小郎君可不是为了这顿宵夜赏你的,而是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是回答得好,我家小郎君还会赏你,若是你回答的不好,那就得掉脑袋。”
于世才紧张的接过那个金锭,突然想起小二不见人影,心里越发慌乱。
张舆坐下来,拿起筷子吃了一片羊肉,口感很嫩,略略点一点头,朗清会意,便开始询问于掌柜:“那日你到底是给何人温酒炖鸡?”
于世才低首回道:“给住店客人准备的。”
张舆只笑了笑,继续吃着水盆羊肉,刚才雨轻给顺风要了两大碗水盆羊肉,张舆便让掌柜给他也来一碗。
今夜他是无法休息了,审问嫌犯本应是楚颂之的事,但是有些人和事并不会记录在县衙卷宗中,楚颂之在短时间内也很难梳理清楚,他只能代劳了。
在这里只有张舆清楚某些人的底细,他可以出面处理的事绝对不会假手他人,他陪着楚颂之来这一趟,为的不只是雨轻,还有清算陈年旧账。
朗清敛容道:“于掌柜,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我家小郎君已经吩咐小二去请染布作坊的老板乌余存了,等他过来,你可就真的没机会说了,因为我家小郎君绝不会给别人第二次机会。”
于世才额头上冒出冷汗,忽然扑通跪地,说道:“小人坦白,那些酒肉都是给乌老板准备的,其实乌老板和包铁心是结义兄弟,包家在镇上也是有势力的,小人怎么敢得罪乌老板,隔三差五小人就会给他备些好酒好肉,让狗子送过去。”
朗清又问:“那么淳于璧养的黄狗为何咬住你不放?”
于世才慌忙辩解道:“淳于郎中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我也不知道淳于郎中的尸体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客栈后院的大水缸里,我害怕县衙会查到我的身上,就和狗子急忙把淳于郎中的尸体搬到盘鸱山上掩埋了。”
朗清摇了摇头,说道:“于掌柜,事到如今你还是稀里糊涂的不明白状况,这个叫狗子的店小二早就被乌余存收买了,淳于郎中确实不是你杀的,而是乌余存将他骗入作坊内将其杀害,然后让狗子把尸体丢进客栈水缸里,万一事发就栽赃到你头上,你只不过是替他们搬运尸体而已。
那只黄狗到处追寻主人的气味,最后追到客栈后院,自然咬住你不放,它的确是只忠犬,而你实在是愚不可及,偷取住客钱财的人不是那只猴子,而是狗子,这恐怕也是他们想要混肴视听,以便把镇上的失窃案嫁祸给那个江湖艺人。”
于世才立时恍然,又看向张舆,心想他才刚到镇上不久,却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就连黄庄头离开客栈时也是灰头土脸的,看来眼前的小郎君真的不好惹。
朗清见张舆已经吃好了,便端上一碗茶给张舆漱口,又往熏炉内添了些香,然后开始冲泡莲子心茶,张舆坐在胡床上,闭目养神,对于世才一句话也没有。
朗清示意于世才起身,先站立一侧,过了半刻钟,骆日就把乌余存绑了来,原来乌余存发觉狗子神色不对,就诓骗他说要如厕,欲从后门逃走,不想骆日早就带了一队护卫围住乌余存的宅院,乌余存无计可施,只有束手被缚。
乌余存看到于世才也在,急忙喊冤道:“草民一直老实本分的做生意,只图全家温饱,可是于掌柜贪财,想要扩充店面,就想方设法加害草民,小郎君莫要听信他的话,”
朗清冷笑道:“你是说于掌柜有意陷害你,你可有什么证据?”
乌余存镇定自若的回道:“他谋财害命,坏事做尽,官府早就该彻查他开的这家黑店,客栈对面原先住着一位年轻妇人,她夫君经常外出做生意,可是在去年这位妇人就死在家中,县衙断定是盗贼所为,其实是于掌柜的儿子于三保贪图美色,潜入妇人家中,强行奸污了她,而后将其杀害,事后于掌柜为了掩盖自己儿子的罪行,贿赂里长和县丞,小郎君若是不信,把于三保叫来一问便知。”
于世才被他这番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骂道:“乌余存,你好歹毒的心肠,我儿患有癫痫,你奸污邻家妇人在先,又唆使我儿杀人,之后利用这件事威逼我为你做事,事到如今,你竟然还反咬我一口,大不了我就带着儿子去县衙自首,而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朗清呵斥道:“你们俩说够了吗?扰了我家小郎君的清静,我就把你们连夜送去县衙。”
室内马上陷入沉寂,于世才忙垂下了头,而乌余存偷偷瞄着张舆,实在猜不出这位贵族子弟想要做什么,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乌余存暗自思量即便这些人查出了真相,他顶多算是从犯,找人打点一下,关进去也能被放出来,自己倒是没什么好怕的。
张舆慢慢睁开双眼,伸手端起盖碗,抿了口茶,目光扫过他,轻笑一声:“乌余存,你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先是在灭吴之战上当逃兵,然后混入山寨做黑心掌柜,现在又摇身变成了染布匠,你就像一只变色龙,别人不认得你,我却认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乌余存的嘴角不自觉的抽搐一下,笑容尴尬道:“小郎君说的话,草民听不太懂。”
骆日直接把他踢倒在地,挥剑削去他头顶的头发,碎发落地,木簪断成两截。
乌余存一时怔住,当冰冷的剑刃触上他的脖颈,感受到死亡迫近,他满目惊恐的看着张舆,渐渐明白眼前之人为何而来。
第708章 雁落平沙(二)
张舆淡淡说道:“十多年前,有个人联合数名店东告发起部吏员赵应低价收购商铺,甚至还动用帮派闹出了人命,这个人就是你,我想知道当年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你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我就放过你的家人,如若不然,我可以让他们全都沦为贱奴,过得生不如死。”
起部即是后来的工部,掌营造宫室宗庙等大工程,晋武帝司马炎设置起部郎,工程完成后撤销,当年的起部郎名叫元孚,曾是张华的故吏,和张祎私交甚好。
由于宫中晚上失火,元孚负责重修殿宇,半途突然改为从南海采购木材,建筑成本太高,超出预算支出,因此事被御史中丞弹劾贪污纳贿、中饱私囊,吏员赵应又在廷尉府供出勾结帮派驱赶商铺争抢地皮全是元孚指使他这么做的,不久之后元孚就在家中自缢身亡。
侍中冯紞又借着司马炎在选辅政大臣这件事与张华有隙的机会,以及元孚先前是由张华引荐的,向司马炎进谗言,致使张华被外放幽州。
后来张祎派人暗中调查,发现起部吏员赵应的背后并不是冯紞,而是另有其人,在赵应被流放辽东之前,悄悄告诉张祎,只要他设法将自己救出,就会道出实情,可惜还未等张祎出手相救,赵应便在途中丧命,没有他的供词,为元孚洗脱冤屈也就变得不可能了。
张祎因线索渺茫而放弃追查,张舆却没有放弃,而是把注意力放在那件事后神秘消失的店东身上,经过多年的暗查,总算是找到了这个狡诈的告发者乌余存。并让黄庄头派出狗子待在这家客栈,以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偏偏乌余存又牵涉进一桩杀人案里,也就是说张舆比雨轻更早知道淳于璧死亡的真相,但是陌文的案子涉及到东宫,他跟郗遐的态度一样,不愿插手太多。
乌余存的脖颈处已经出现了一道血痕,张舆摆摆手,骆日就把佩剑移开。
乌余存低沉地道:“我要知道你是谁,才能决定是否告诉你。”
“张舆,字公安。”声音很平淡:“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说还是不说,你自己决定。”
乌余存直视着他的目光,语气苦涩:“也许在你眼中,我就是个贪生怕死之徒,看到战场上厮杀惨烈,就吓得逃跑回来,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是家中独子,县衙却以兵源不足为由派人到处抓壮丁,强行入伍,若是我凭借匹夫之勇,把命丢在战场,家中母亲就无人奉养,就因为这样,我当了逃兵。
包铁心是我的结义兄弟,他给部队上报阵亡名单时加上了我的名字,我才没有被官府追查,后来改了名姓,为了生存加入了山寨,山寨被官府剿灭后,我利用手上的一些钱做了点小买卖,然后又跟着包铁心一起来到这个小镇,没想到我辗转多个地方,还是没能逃得过你的眼睛。”
张舆对他这番诉苦的话没有多大感触,单单逃兵这项罪名,就可以诛杀他全家了,包铁心也要被株连处死。
他们不过蚍蜉而已,而且还都犯了事,死有余辜,保全他的家人,已经是对他最大的仁慈了。
乌余存盯着他道:“既然你是张司空的孙儿,就要说话算话,不要让我的家人沦为贱奴。”
张舆正容道:“我会信守承诺,不过你牵扯进崇文馆的案子里,我还是会把你交给洛阳令。”
乌余存的头重重叩在地上,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右户令史阙文山。”
张舆微微点头,说道:“骆日,把乌余存和于世才一起押到驿站,接下来就是洛阳令该做的事了。”
“乌余存被洛阳令抓走了?”
包铁心微微皱起了眉,他正在擦拭许久未用的环首刀,管事应了一声。
包铁心沉吟片刻,嘴角慢慢噙起一丝冷笑:“洛阳令还没那么大本事,是有人想要趁着严查谋逆党羽之际清算旧账,乌余存落入他的手中,不会有任何活路,他欠我一条命,不会出卖我的,但是我不希望他被关进大牢,遭受严刑拷打,与其折磨致死,还不如早些送他上路。”
“主人,我已经通知驿站那边的人了,今晚他会动手帮你解决掉这个麻烦。”
包铁心手指慢慢抚过刀身,叹了口气,又道:“想当年我征战沙场,只是个小小的都伯,但绝不会轻易抛弃一兵一卒,和敌人厮杀毫不畏怯,那时的我活得顶天立地,而现在的我就是别人养的一条狗,还是瘸了腿的老狗,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主人不必感伤,你这么做都是为了能更好地保护家人,夫人也会体谅你的。”
“她不会明白的。”包铁心摇摇头,又问道:“她还待在佛堂里吗?”
“是,婢子劝了好几回了,她只说还要再念会经,彩蝶小娘子去了也劝不动,我看还是主人亲自过去一趟吧。”
包铁心收刀入鞘,朝偏院的佛堂疾步走去,当来到屋门外,他就放慢了步子,从里面传出一阵阵敲木鱼的声音。
“离垢。”
包夫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仍旧默默地敲击木鱼。
包铁心温和说道:“你身子本来就不大好,这佛堂夜里寒气重,跟我回屋歇息去吧。”
包夫人快速的拨动佛珠,沉声道:“不要叫我离垢,我本名叫李裹儿。”
离垢是包铁心给她取的名字,在包铁心心中,她是完美无瑕的,即便她嫁过人,被卖为奴,他也从来不认为她低贱。
包铁心疑惑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狍子肉,今日烤的狍子肉味道很好,你却不爱吃了。”
她放下木槌,不再敲击木鱼,神色哀伤,徐徐说道:“我原是食肆掌柜的女儿,认识了一名姓苏的寒门学子,他很有才华,我倾慕于他,他也钟情于我,可我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出身于低贱卑微的商贾之家,根本不配做他的正妻,也许是老天有意成全我们,他的叔叔在外面鬼混欠了很多债,他那一房无力偿还,我的父亲便出面替他还清了那些债务,他才没有被债主告到县衙,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嫁到了苏家。
苏家各房仍然瞧不起我,处处刁难我,他总是会站出来维护我,很细心懂得疼惜我,后来他做了立进县主簿,我们育有三个儿子,回想起那些年,我还是感觉自己过得很幸福很满足。”
包铁心从前就听她讲过关于她前夫的事情,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她仍然对那个死去的男人念念不忘。
第709章 雁落平沙(三)
“离垢,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一家人现在过得不好吗?”
包夫人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说道:“过得很好,你让我衣食无忧不受半点苦楚,我们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儿,老天真是对我格外眷顾,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不该拥有这些。”
包铁心定定的望着她:“我努力赚钱,就是为了给你和彩蝶更好的生活,你是我的妻子,应该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一切,而不是怀疑身边一切,大夫特意交代过让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静养,你就是不为我,至少也要想想彩蝶,她可是我们唯一的女儿。”
包夫人却用异样的眼神注视着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屋门口,仰望夜空中的那轮残月。
她这一生犯了太多的错,出身商贾,却一心想着改变自己的命运,嫁到苏家,最后却夫死子散。
从小立志成为保家卫国的将士的大儿子阿明竟然入宫做了内侍,二儿子阿咏的愿望是将来可以担任县令,造福一方百姓,小儿子那时还很年幼,但是很懂事。
可是苏归农犯了事后,他们三人就流落异乡,收养他们的狄家生活清苦,有一年闹了饥荒,阿明为了两个弟弟不被饿死,能吃口饱饭,十岁的他就净身做了内侍,来贴补家用。
当她从阿升那里听到这些事时,她悲痛欲绝,只要能让孩子们平安长大成人,做他们喜欢做的事,她宁愿终身为奴为婢,可惜她的两个儿子已经死了,她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这些全都是拜包铁心所赐。
她失了真正的自己,做了许多年的牵线木偶,她不想继续再这么活着,她要做苏李裹儿应该做的事,那就是绝不能让自己的儿子无辜枉死,即便要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拉他入深渊。
包夫人突然停下步子,转过身,用异样的眼神望着他,心想包铁心现在是不是在计划杀死她最后一个儿子,她不会让他得逞的。
“夫君,我想去书房抄写经文,你陪我一起过去吧。”
“已经过了亥时,我看还是明日再抄经文,须得派人去洛阳城内购买一些上好的黄麻纸。”
此时两道黑影翻墙而出,包夫人站定在门口,挡住了他的视线。
洛阳城南杜康村,霍耕的庄子上已经遍地横尸,院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厅上亮着灯,一个刚被蹂躏过的女郎趴在地上,头发散乱着,一身红色襦裙已经破碎不堪,象牙白的肌肤上到处都是伤痕,嘴角流着血,看着那四个衣衫不整的男人,眼中尽是嘲讽。
她是红鲤,不会武功,但却杀了一个施暴者,用箭头做的簪子刺入那人的后脖颈,那人正是遮月帮的花花太岁时三郎。
今夜遮月帮强势出手,对天鹰帮展开了疯狂屠杀,由于霍耕三兄弟带走一队最精锐的人马,遮月帮便趁虚而入,杀光了霍耕、霍樵和霍渔的所有家眷,唯独没有找到霍读。
红鲤受尽凌辱折磨,心理奔溃却没有表露半分,对死亡也毫不畏惧,反而仰面大笑不止。
一个披着外袍的腮边微露些许短髯的紫黑阔脸彪形大汉挥手就给了她一巴掌,骂道:“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外面的兄弟还都等着呢,今晚让他们快活够了,我就把你带回去喂鹰隼,敢杀了时帮主的儿子,你休想死得痛快。”
他是遮月帮的二当家周自横,他已经打断了红鲤的双手双腿,正在穿衣服的稍矮一些的男子是遮月帮的狗头军师万里游,仰面灌酒的年轻男子名叫熊大治,是帮主夫人的侄子,时三郎的大表兄,另外一个白脸男子叫做韦罗成,是本次行动的队长,也是遮月帮数得着的打手。
熊大治阴阴笑道:“霍读到底跑哪儿去了,你要是告诉本大爷,我就给你留个全尸。”
红鲤娇媚一笑:“你挨近些,我就告诉你。”
熊大治刚才还意犹未尽,正想再和她亲热一番,就笑眯眯的走近她,刚要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红鲤就朝他脸上吐了一口血痰,哈哈大笑起来。
熊大治直接撕扯掉她仅剩的单薄衣衫,把她压在身下,欲要再享受一番,突然间屋外有人叫喊叫:“二当家救我!”
紧接着被砍成半截的身子飞掷而来,砸在那架方方正正的素屏风上,轰然倒地,霍读的书法瞬间被血色湮没,鲜血溅到万里游脸上,他们惊愕之时,熊大治却一声惨叫,一支箭矢不偏不倚正射中他的下身要害处。
周自横像是感觉出了什么,抄起三节棍,陡然甩动起来,挡下数支箭矢,韦罗成脑后闪过一阵寒意,迅疾挥舞手中银枪,猛然厅门被轰碎,两颗鲜血淋淋的人头滚了进来。
厅内烛火突然熄灭,一点点寒冷的月光透进窗子,一道身影随大刀推进,势如重炮,在黑暗里,他们几乎看不清对方出手,只有刺眼的血光和呼啸的刀芒夹杂在一起,在恐怖中绽放。
韦罗成以为捕捉到那人的身影,刺出长枪,不想那人已经跃至他的头顶,向下一劈,自顶至腰劈成两半,血泉喷涌而出,万里游震惊瞠目,踉跄着退后了数步,撞到桌上,惊问道:“你是谁,在洛阳还没人敢对付我们遮月帮,你就不怕——”
话未说完,便是噗的一声,万里游的项上人头滚落地面,最后落在熊大治的脚边。他吓得躲到墙角,浑身哆嗦,双腿之间还流着血,他忍着疼痛,完全不敢出声,今夜寻快活来的,不成想自己的命却要丢在这里了,他现在只希望自己能等到援军到来。
周自横怒喝道:“有种的就报上名来!”
那道黑影渐渐逼近,周自横旋身疯狂的挥动三节棍,带着剧烈的破风之声,速度越来越快,以为这样对方就无法对他展开攻击。
黑影脚步放缓,忽然双脚用力夹起地上的一把单刀,旋即猛地踢出,手持双刀,空中划过三道锐利刀锋,刹那间两节钢棍被砍断,坠落在地,发出咣当的响声,那把单刀已经刺进周自横的胸口。
“就凭你们这些鼠辈也配叫遮月帮,不如叫盖草帮好了,你手下的兄弟全都躺在地上了,勉强可以做个花肥。”
厅上烛光再次亮起,雷岩将沾满鲜血的黑色斗篷随手一扔,手持两把环首刀徐步走向熊大志,在他的衣服上来回擦拭,直到刀上的血迹擦干净,最后刀刃轻轻划过他的脸颊,雷岩淡淡问道:“你想让他怎么死?”
第710章 雁落平沙(四)
这句话是在问红鲤,花姑给她披上了一件衣袍,然后想要搀扶她起身,她苦笑道:“我的手和脚都断了,没办法亲手宰了他,谢谢你们今晚出手相救。”
雷岩闻言脸上阴云转盛,立时把刀架在熊大志脖子上,问道:“你们遮月帮今夜所为是受何人的指使?”
熊大志惊恐万分,颤声道:“是时帮主命令我们来——”
“我没兴趣听你说废话。”
雷岩手起刀落,砍去他的双腿,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痛的几乎昏厥过去,雷岩扼住他的脖颈,把他的头狠狠朝墙上撞去,再次问道:“遮月帮背后是谁?”
熊大志被折磨的气息恹恹,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只有去问时帮主。”
“我会去问他的,不过现在我该送你去见阎王爷了,像你这种人渣到了阴曹地府也得接受各种惩罚,不得转世,但是黄泉路上你们几个人可以做伴了。”
雷岩挥刀就将他的头颅砍下,她最恨欺辱女人的男人,这样的无耻败类见一个杀一个。
花姑把肩膀借给红鲤依靠,听着红鲤叙说以前的故事:“我从小就被卖进青楼,是拼了命逃出来的,之后我很幸运遇到了霍家四兄弟,他们在冰天雪地里救了我一命,从此我就替他们做事,后来我成了霍耕的女人,这一辈子便都是他的女人,可惜今夜........霍耕恐怕是不会回来了,我马上会去那边找他的。”
原先雷岩看不上红鲤对着男人卖弄风情,此刻红鲤忍受着肉体上的疼痛,情绪还能保持稳定,这样的红鲤,不该被低看,外表虽有污垢,但是内心无染,她是个好女人,但是境遇不好。
王祷命厉生等护卫守在院中,他疾步走进来,扫视一遍厅上,又看了看雷岩,最后把视线落到红鲤身上,很直接的问道:“霍耕去了何处?”
红鲤摇了摇头,看向雷岩,说道:“你们能不能扶我回房去,我想换身干净的衣服。”
雷岩点点头,正要和花姑一起架着她走出去,王祷却在她身后提醒道:“我们在半路上遇到的那伙人很可能是有意配合遮月帮今夜的行动,这绝非是一场简单的帮派争斗,也许还会有人过来,我们此时还不能掉以轻心。”
“我知道,不过你也稍微体谅一下别人的心情,她刚刚经历了什么,那种痛苦你是不会懂得。”
雷岩的声音很低,带着不满,王祷不是看不到红鲤的悲惨遭遇,而是根本不在乎。
待回到房中,雷岩扶她躺在软塌上,花姑又帮她换上了干净的衣裳,雷岩想要让她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却发现房内桌上只有青瓷酒壶和酒杯,并没有什么茶具。
“我去给你弄些热水。”
“不必麻烦了,我喜欢喝酒。”红鲤笑了笑,眼底却是无尽的哀凉,又道:“我想拜托你们一件事。”
“何事?”
“那些人是不会轻易放过霍读的,望你家小郎君保全他的性命。”
雷岩宽慰她道:“这个你大可放心,霍读陪同我家小郎君去了盘鸱山下的小镇,公安小郎君和洛阳令也赶过去了,李如柏也在,随行护卫也有数百人,在洛阳周边敢动张司空的孙儿无异于自寻死路,所以霍读他很安全。”
红鲤安心的笑了:“那就好,霍读能与你家小郎君结识,那是他的福气。”
花姑也在旁说道:“我家小郎君认识一位神医,肯定能把你的手和腿治好的。”
红鲤脸上露出最真实的微笑:“谢谢你们,我的生死本来就不重要,何必再去浪费神医的时间和精力。”
当一个女人真正绝望的时候,她会表现的异常平静,雷岩感觉得到她渴望死亡,撑到现在或许只因对霍读放心不下,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事想要告诉她们。
“霍耕不会回来了,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红鲤目光投向桌上的那壶酒,雷岩便给她斟了一杯酒,扶她坐起身,把酒杯递到她唇边,她含笑饮尽杯中酒。
“你家小郎君是在调查十年前的黑鸦帮灭门案吧,对于那件事我不是很清楚,也许霍耕过去是做了一些错事,但是他并没有杀害林啸天一家,他还在暗中偷偷放走了林啸天的女儿林拒霜,只要你们找到林拒霜,就会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红鲤目光变得茫然,眼神游离,气息微弱的说道:“伏西辉交给霍耕一件事,我就有不好的预感,我劝他不要去,可他却笑说即便自己不去,洛阳城内有些人想让他死,他也活不成,还有海子理,他也来找过霍耕,就是他们背后的人........
不要让霍读知道事情的真相,这就是霍耕最后的心愿,没有了天鹰帮,霍读才能过上简单安静的生活,我这辈子无法报答他的恩情,只能来生再报了.......”
次日天光初亮,朗清端了一只盛有热水的铜盆正要朝二楼走去,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块橘子皮,偏巧还投进了铜盆里,朗清一宿没睡,刚才还连连打着哈欠,这么一下倒是打散了他的困意。
却见楼上站着一名年轻男子,身穿淡雅的浅湖蓝外袍,搭配浅绿色褙子,上面还绣着兰草,他一边剥橘子,一边半开玩笑的问道:“你家小郎君昨晚睡得可好?”
朗清瞪了他一眼:“李如柏,你明知故问。”
朗清很是生气的端着铜盆转身走开了,李如柏却得意一笑,径自来到雨轻的客房门外。
这时霍读从隔壁的客房走出来,看见李如柏神采奕奕的回来了,连招呼也懒得打了,只是撇撇嘴,然后自己下楼去用早饭了。
顺风打开房门,笑道:“李如柏,你起得倒是很早啊。”
李如柏歪头朝里面瞧了瞧,雨轻手拿一卷琴谱,在房内来回走动着,当停下步子,眉头舒展开来,双手握着琴谱,马上走过来,一脸开心的说道:“我知道偷琴之人是谁了。”
李如柏好奇的问道:“是何人?”
雨轻把琴谱还给骆日,然后从袖中取出玉柄麈尾,随意一挥,故作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
李如柏从她手中抢过那玉柄麈尾,又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微笑道:“看样子失窃案是要真相大白了。”
“这还多亏了昨晚潜入章家的那三个笨贼,要不是他们,我还找不到答案呢。”
昨夜文澈赶到这个小镇,活捉了他们,原来他们是到章家偷取一卷古琴谱,这琴谱正是蜀地制琴大师伯旷所作,可惜这卷琴谱早就被别人偷走了。
第711章 雁落平沙(五)
张华的藏书楼内就有两卷伯旷所写的琴谱,张舆此行随身带着一卷名叫《雁落平沙》的琴谱,雨轻便借来研读。
深夜里张舆独自抚琴,心随雁飞雁落,意境悠远暝暝,基调静美,静中有动,聆听这样的琴声,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幅晕染的水墨画,江上孤独的渔翁,壮志未酬的诗人仰望当空一轮明月,清风徐徐抚过匆匆归人,一些意犹未尽的过往和遗失的风景,蓦然回首,一切都烟消云散。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一身荼白竹纹缎袍的年轻男子轻声念着这首小令,负手走来,淡笑道:“无一秋字,却道尽了秋思,这确实是一首佳作,不过你又是从哪里抄来的?”
雨轻昨晚听琴随手写下这首小令,让骆日交给张舆,就当做听后有感。
“公安哥哥,你弹得真好,想必你的琴也是一把上等的古琴了,那么你有见过伯旷所制的琴吗?”
“雨轻,我们还是先去用早饭吧。”
张舆转身就朝楼下走去,雨轻便跟过去,继续向他询问古琴的问题。
李如柏却在他们后面自言自语道:“深夜抚琴打扰住客休息,她又不是你的知音,我看还不如跑去深山,临溪抚琴,那样才是真正的逸人雅士。”
张舆就当没听见,对雨轻讲起嵇康所用的那把古琴,他倒是在嵇绍那里见过,那把琴并不是伯旷所制。
客栈的早饭很丰富,有鱼汤饺面,几样精致小菜,栗子糕,还额外做了十张带馅胡饼,原来张舆把自家庄园上的厨子叫了过来,很早就开始在厨房准备早饭了。
张舆知道顺风胃口大,顺风跟雨轻很亲近,讨好她,对自己也是有用处的。
李如柏把霍读也叫了过来,笑道:“公安小郎君考虑的特别周到,你只喝一碗米粥肯定不饱,跟我们一块尝尝张家厨子的手艺好了。”说着又叫朗清再端一碗鱼汤饺面过来。
张舆对他这种厚脸皮的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昨晚有人暗入霍读的客房刺杀,闹出点动静,骆日并未直接出手帮他,只是冷眼旁观,霍读以箫作剑,攻守自如,内力也胜过对方,一盏茶的功夫就击败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刺客。
那人告诉霍读他只是个行走江湖的剑客,杀过许多人,没想到今夜遇到敌手,他输得心服口服,并笑说刀剑里藏凶,人心里又何尝不是,他宁愿死在自己对手剑下,也不会做出卖别人的小人。
霍读敬他是一名真正的剑客,拥有自己的剑道,仗剑生,为剑死,给他一个有尊严的自杀方式,他当场伏剑而死。
昨夜张舆的护卫就埋伏在客栈附近,刺客根本没有机会潜入这家客栈,很显然刺客早就住进客栈了,狗子说这名刺客就住在一楼大通铺里,跟雨轻他们是同一天入住这里的。
张舆给雨轻夹了一些菜,然后就望见住在二楼中间客房的两个人去柜台那边结账准备离开了。
“矮个子的是哥哥,名叫齐大郎,高瘦白面书生是弟弟,叫齐二郎,兄弟俩是做粮食生意的,大通铺里还住着他们带来的十几名车夫。”
李如柏见张舆一脸认真的将他们的来历告诉雨轻,便眯着眼睛笑道:“店簿上登记的身份信息未必就是真的,很多人外出办事情都喜欢用假路引,公安小郎君不会真的相信他们只是经商路过此地吧?”
张舆脸色一沉:“不用在我面前拐弯抹角的,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李如柏呵呵笑道:“你平日里向别人请教问题都是这种态度吗?”
骆日站在一旁,纳闷的道:“昨晚他们很安静,都没有走出房门。”
虽然李如柏昨晚离开了客栈,但是他把鸣珂、双穗和甘泉都留在这里,所以客栈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是一清二楚,可能比张舆还知道的多一些。
李如柏转动着竹笛,笑道:“这就更奇怪了,霍读和刺客打斗,总是有些动静的,他们也不出来看看什么情况,或者叫人来,难道他们睡得跟死猪一样,完全听不到?”
顺风插了一句嘴:“兴许他们胆小怕事,听到了也不敢吭声。”
李如柏冷笑道:“胆小怕事的人会半夜放雀鹰传信吗?”
张舆拈起一块栗子糕,淡淡道:“你这么说,应该是把那只雀鹰射下来了才对。”
李如柏失望的叹了口气:“是射下来了,但是没有秘密信件,估计这只雀鹰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其实鸟也可以跟表演杂耍的猴子一样通人性,要不公安小郎君派人去逮捕那兄弟俩,一番严刑拷打,说不定他们就招了,不过这样做就有些仗势欺人了,毕竟他们也没犯法。”
张舆冷哼一声:“原来你说的都是废话。”
雨轻放下筷子,浅浅笑道:“他说的也不全是废话,至少让我知道还有人很在意镇上的动静,暗中继续盯着他们就是了,说不定还能找到细微线索。”
李如柏附耳低语:“还是你看得明白,我也是四处做生意的人,在洛阳城也认识一些货栈店主,我会派人留意着他们,邻居之间理应互相关心照顾的,更何况你之前还帮过我,你的好,我会一直铭记在心。”
“那就多谢你了。”
雨轻很快就吃完了一碗鱼汤饺面,然后就有个小厮过来回禀说洛阳令带于世才去盘鸱山找淳于璧的尸体了。
张舆轻咳一声,皱眉道:“我听说步布在中牟开棺剖尸,他到底是怎么得到廷尉正高裁的允许的?”
雨轻淡定的回道:“这件事是王士文和蒯错从中帮忙的,上回在县衙解剖陌文的尸体时,他们也在场,尸体会说话,解剖尸体才能找到真正的死亡原因。”
张舆无奈的摇了摇头,郗遐是离开了中牟,没想到那个步布为了破案闹得满朝皆知,估计这样也正顺了高家的意。
顺风只吃了个半饱,就用油纸包了几张胡饼和一些熟肉,然后就匆匆离开了客栈。
霍读不解的问道:“他这是要去哪里?”
雨轻单手支颐,微微一笑道:“她要去盘鸱山寺烧香拜佛。”
李如柏也笑道:“我刚才过来的时候望见七八个世家子弟结伴去爬盘鸱山了,今日倒是有不少人出现在这偏僻的小镇上,真是有趣。”
其实崔治和乔衡、乔盼兄妹俩也来到了这个小镇,崔治和乔盼两人已经定了亲,他们倒不是来爬山的,而是过来看庄子的。
第712章 雁落平沙(六)
崔治的母亲来自陈郡袁氏,江夏乔氏祖上与陈郡袁氏有着姻亲关系,而且乔衡之妻又是来自庐江周氏,与吴郡陆氏也沾亲带故,如今陆云正得司马衷重用,江东士人在朝堂上的话语权逐渐增加,崔随认为此时与荆州的士族联姻也无不可。
崔治是他的小儿子,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身边正缺个人好好管束,乔盼是个英气十足又不失美貌的女子,能够拿捏得住崔治,日后他也可以省些心,故而也就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周伯仁在奏表上提及乔衡在江夏助卫玠剿灭张昌老巢石岩山寨,朝廷就赏赐给乔衡两处庄子,都是多年前就被查抄的罪臣家产,其中一处原是关内侯文鸯的庄子地,就在这小镇附近。
乔盼得知雨轻现在镇上查案,就和崔治一块赶了过来。
崔治不像崔缇那样高傲,和张舆关系不算亲近,但见面也能说上几句话。
乔盼和雨轻一样,出行也是穿男装,自打她来到洛阳,就常去裴府找雨轻,对崔治只说她见着雨轻就喜欢,还想认雨轻做妹妹。
崔治见秋意正好,也想去盘鸱山上赏景,张舆便陪着他一起去爬盘鸱山,李如柏和霍读也跟去了,而雨轻却来到了乔衡的庄子上,文澈和祁斯也在这里。
“为何会这样,牺牲了大哥一人还不够,连二哥也被他暗算了,我要替他们报仇,要让他知道死亡正在降临,他无力为之,我要他感受到我们兄弟的悲痛,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后能感受到的事。”
在厅上,雨轻见眼前这个叫狄升的年轻男子总有些愤恨不平的样子,不知怎样安慰才好。
昨夜异常的热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险境,不仅有人想要暗杀霍读,还有人想要杀了狄升灭口,幕后凶手不得而知,但看这情形,不像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
文澈伺机混入包家,发现了狄升,也偷听到他与包夫人的对话,后来暗中跟着狄升,直到深夜突然出现一队死士,文澈才现身解救他于危难之中。
雨轻注视着狄升,良久才缓缓的开口道:“你可以杀了包铁心,但是你仍然无法完成陌文的遗愿。”
狄升的语气充满质疑:“我想问一句,你会不会跟郗遐一样,半途放弃追查?”
雨轻回答的很平淡:“我不是男子,这辈子没机会进入仕途,可是我也有必须做的事,必须背负的重担,我已经没办法停止脚步,若是真相背后还有真相,那我只能一层层去揭开,可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但我绝不会放弃,既然选择了开始,我就没有理由放弃。”
狄升锐利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大哥生前说你聪明,你执着,不畏强权,愿意为普通百姓说话,你一定能帮太子查出淑妃身亡的真相,既然大哥生前如此相信你,那么我也只能相信你了。”
陌文只是个小小的东宫内侍,他没有东宫那些属官的家世门第,学识渊博,但是他对太子司马遹忠心耿耿、至死不渝,甚至胜过某些所谓品德高尚的东宫属官。
陌文拼死设局,就是为了给太子生母淑妃伸冤,疏不间亲,他无法将自己心中对蒋美人的怀疑和盘托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太子也未必会相信,在宫里无声无息的被杀掉的内侍太多了,他可以活得屈辱卑微,可以不在乎自己何时死或者怎么死,但绝不能死的毫无价值。
最后他选择用自己的生命来引起别人的注意,特别是洛阳那些权贵们,也包括他最信任的朋友雨轻。
雨轻沉声道:“直到找到你们父亲的坟墓,我才了解陌文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去做这件事,陌文临死前把每个环节都计算准确了,让我沿着他留下来的线索查到这个小镇。”
祁斯突然开口问道:“你方才说陌文不是自杀,那么究竟是谁杀了他?”
狄升徐徐道:“那日大哥在洛阳城西一处荒废的宅子里遭到别人的袭击,当二哥赶到时,他已经奄奄一息,是他让二哥把他的头颅砍下来,放进茂先楼二楼的阅览室内,二哥都是按照他的计划行事。
而我一直待在中牟,利用鬼宅诅咒把高勉牵扯进来,我和小翠只是半夜装鬼吓唬高勉及其宠妾,想要廷尉正高裁重审鬼宅一案,不成想高勉真的死了,我就把小翠从高家偷偷救了出来,只能静观其变,接下来的事你们大概也都知道了。”
祁斯听他这样说更加不明白了,紧锁眉头问道:“陌文为何要只身去一处荒废的宅子?”
其实狄升对大哥和二哥做的事也是一知半解的,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方答道:“二哥好像说过大哥生前想利用什么陀螺骰子引蛇出洞,荒宅的主人大概知道些什么。”
乔衡很费劲的剥出一个完整的板栗,摇头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估计早就被灭口了,就算是查出那荒宅在谁的名下,也不能断定那人就是幕后主使,在洛阳城内的那些达官显贵,一个个精明的很,官场上常用这种手段,栽赃嫁祸自己的政敌,所以说这条线索没多大价值。”
文澈敛容道:“乔衡,吃东西都堵不住你的嘴。”
乔衡擦了擦手,无奈的道:“我说的都是实在话,不听是你们的事。”
文澈又问道:“狄升,也是狄咏把陌文的尸身埋在金谷涧附近的吗?”
狄升点点头:“是大哥临死前交待二哥这么做的,但是并未告知他原因。”
乔衡叹了口气,说道:“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早,我想狄咏比你知道的多一些,所以他就被——”
乔盼嗔怪道:“哥哥,你不要再说话了。”
乔衡也有些不悦了,把板栗丢回盘里,说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照顾他的情绪吗?三案并作一案可是很棘手的,楚颂之好不容易当上了洛阳令,这个案子他办好了,东宫太子和高家人都会对他另眼相看,要是办得不好,他这辈子也就只能回去啃老了,再说他也不是郗遐,这个烫手山芋他想甩也甩不掉。”
雨轻没有理会乔衡那些略带抱怨的话,因为此刻着急也没有用,她依旧淡定地踱着步子,认真思考在小镇上发生的事情,良久才开口问道:“狄升,你怀疑是包铁心杀了狄咏?”
第713章 雁落平沙(七)
“我最后一次见到二哥是在他遇害前一个月,他当时就躲在淳于郎中的家里,告诉我说大哥已经死了,他准备去投靠做生意的远房叔叔苏更,只不过在那之前,他想要见母亲一面,因为他不想留下什么遗憾,结果没过多久二哥就在镇上离奇失踪了。
淳于郎中托人捎信给我,信上说二哥只身去了包家,之后就再没回来,淳于郎中去包家询问,包铁心去洛阳做生意未归,包夫人却说她从未见到过狄咏,淳于郎中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因狄咏牵涉进崇文馆的案子,他又不好报官,便只好写信告知我,后来我便听说有人在盘鸱山上发现二哥的尸体,等我赶来镇上,淳于郎中也不见踪影。”
狄升略停顿一下,神色阴郁道:“淳于郎中和家父是旧识,他很早就知道包夫人的事,并且曾劝大哥和二哥去见见她,可是大哥却拒绝了,他说自己不想去打扰别人的幸福生活,也告诫二哥和我都不要去见她。”
说到此处,狄升双拳紧握,忿恨道:“可这些年淳于郎中经常给包夫人看病,包铁心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很清楚,那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他没有解甲归田,而是召集一伙流寇占了盘鸱山,建了山寨,他自己不加入,却让结拜兄弟乌余存待在山寨里管钱粮,开黑店杀人掠货,他能做盐业生意,背后自然也有靠山。”
雨轻把那个滑石摆件交给狄升,神色黯然地说道:“这是江湖艺人柯孟堂去包家表演猴戏时无意中捡到的东西,淳于璧已经被乌余存杀害了。”
狄升将滑石摆件紧紧攥在手心里,头一低眼泪就掉下来,声音突然哽咽:“我就知道包铁心不会放过他的。”
雨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眼睛是帮哥哥们看清这个世界,而不是用来流泪的,真正的凶手还没有伏法,在没有拿到全部的证据之前,盲目地进行推断,只会误导我们,让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远。”
狄升用衣袖擦干眼泪,抬起头说道:“那么我还能帮到你什么吗?”
雨轻望着窗外,秋季的落叶像极了蝴蝶翻飞,只是缺少绚丽斑斓的色彩,一切显得淡然和从容。
“不知道你对彩蝶了解多少,从血缘上来说她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我对她倒是有几分好奇。”
“我们虽然有血缘关系,但是彼此并不认识,而且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狄升话语里夹带着苦涩,因为彩蝶拥有完整的家庭,活在爱里,他们三兄弟却卑微如尘埃,无人在意,有母亲也跟没有一样。
“龚自成对我说过一件事,淳于郎中有一回发现包铁心的女儿彩蝶深夜外出,他就一路跟过去,彩蝶去了一处隐秘的宅院,直到快天亮,她才离开,径自回家,那里并不是章家的宅子,也就是说彩蝶在外面和别的男人偷偷幽会,那个男人大概是个世家子弟,出手很阔绰,还送给彩蝶一件珍珠衫。”
雨轻微微点头:“这么看来我猜的确实没错。”
乔盼直接站起身,拿上佩剑,很豪气的说道:“那我们现在就去那幢宅院,会一会这个勾引良家女子的纨绔子弟,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就算他是洛阳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也能打得他灰头土脸!”
雨轻悠然一笑:“盼儿姐姐,纨绔子弟也不是傻瓜,镇上出了这么多事,他肯定早就跑到别处吃喝玩乐了,难道还等着别人上门来抓现行,再说他也不一定是纨绔子弟,眼下我更关注的是盗琴之人的动向。”
到了傍晚时分,一辆牛车停在小巷子口,车内少女掀帘看看左右无人,立即下了车,提着裙裾快步走入小巷,闪进了一处青瓦白墙的宅院角门。
这小巷子很僻静,平时很少有人经过,住在这里的都是商贾人家,大户人家的角门都是有人看守的,少女显然是经常来这里,有个小厮还专门给她留着门。
一位管事微笑道:“彩蝶姑娘,我家郎君有事不能来镇上了,这里的事情他都知道了,说起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你自己裁夺着办就是了。”
彩蝶俏脸一沉,眼眸幽怨,气呼呼的道:“他说好要过来看我的,怎么又不来了,章友谅都被洛阳令叫过去讯问了,这事怎么不要紧?都火烧眉毛了,他却撒手不管了,让我怎么办?”
管事赶忙赔笑道:“彩蝶姑娘,你就放心好了,那个洛阳令查不到你的身上,他不是已经抓到凶手了,失窃案只是个小案子,他不会太费心调查的,再说章友谅是你的未婚夫,在他心里,你比古琴更重要。”
彩蝶瞪了他一眼,警告道:“什么未婚夫,在这世上,只有你家郎君最懂我,所以我愿为他分忧解难,不过你给我记清楚了,我是主,而你是仆,要是你再说些不知分寸的话,你这个管事的差使也不用继续干下去了。”
管事颔首道:“是我说话造次了,还请彩蝶姑娘莫怪,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有人会替你担罪,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彩蝶摇了摇头:“我担心的不是这件事。”
管事这才明白过来,故作迟疑状:“彩蝶姑娘,凶手不就是乌余存吗?杀一个人是死,杀两个人也是死,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只要火烧不到你的身上,这样的情况,也不算太糟糕。”
彩蝶不安地说道:“这都怪那个张舆,突然出现在这里搅了局,连累到乌叔叔,我就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那样我的父亲也会被卷进去。”
管事冷笑起来:“现在你更应该去关心你的母亲,她才是最容易坏事的。”
彩蝶疑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管事幽幽地说道:“当时你的父亲为何没有对狄咏痛下杀手,甚至想要悄悄放狄咏一条生路,还不都是因为顾及到你母亲的感受,不想让她伤心,若是你的母亲得知狄咏已死,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彩蝶咬咬嘴唇,问道:“那个狄升是不是还活着?”
“他的死活,我家郎君没心思管,只是你的母亲需要静养一段日子,直到风平浪静的那一天。”
管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交给彩蝶,低声道:“服下此药,可数日昏睡不醒。”
彩蝶握着这个药瓶,苦笑一声,喃喃道:“她早就该忘掉过去那些人,我和父亲都那么爱她,她若是不懂得珍惜,还执迷不悟,阻碍到我们,那就不要怪我这个做女儿的无情了。”
第714章 最后的审判(一)
秋日湛蓝的天空显得深邃而神秘,清晨的铜驼街在一片金黄色中苏醒过来,几辆牛车缓缓朝县衙驶去。
车帘微微掀起,探出半张洁净的脸庞,伸出手感受这一缕缕阳光的温暖,浅浅的酒窝微微晕开,笑道:“陆先生,这样晴朗的好天气,很适合去爬翠云峰。”
“前两日傅畅、祖涣和刘演他们去爬盘鸱山,结果惹了一身晦气,听说有条黄狗窜进盘鸱山寺内,对着大殿佛像狂吠,宁县尉正好就在附近,最后命僧人移开那尊佛像,下面竟有一滩干了很久的血迹,宁县尉急忙命僧人把住持找来,不想住持出去云游了。
谋害狄咏的人将尸体镇压在佛像之下,这招真是够阴险狠毒的,就是想让狄咏永世不得超生,也不知是哪个好心的僧人把尸体偷偷从寺内搬移出来的,不然洛阳令恐怕到现在都找不到狄咏的尸体。”
说话之人正是陈眕,司马衷命他和陆机今日都去县衙听审,由于是崇文馆杀人案、中牟鬼宅案和小镇失窃案三案并审,平原王司马干、司徒王戎和尚书高光也会到场。
雨轻故作震惊道:“听起来还真是骇人听闻。”
陈眕略微笑了笑:“这几件案子一个比一个离奇,一个比一个难办,我也很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道儒能说动平原王前来听审,也是件稀奇事。”说着又用怀疑的眼光盯着雨轻,似笑非笑道:“珠儿去邓府找过你,邓佳在,你却不在,当时我还寻思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逸民兄。”
雨轻娇憨一笑:“那日我刚好去左府看望舅舅了。”
其实陈眕已经从崔治那里听说雨轻去了小镇上,估计裴頠也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陈眕嘴角微扬,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心道:“雨轻,你的眼睛很像你的母亲。”
他想起了那个会为兰花枯萎而落泪的又傻又可爱的女郎,如果当初他能够早一点表达心意,如果没有那个人,那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他深深注视着眼前少女的眼睛在心里问自己。
那个叫裴若澜的女子是他的初恋,他将这份美好留在心底,正是因为经历过一段爱而不得的苦涩,他才开始放纵自己,也许是他无法接受,那个人算什么,卑微又狂妄的家伙,根本不配跟他争抢,可到最后裴若澜选择的却是那个人,他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输给了那样一个人。
可在雨轻身上,他慢慢找到了答案,因为雨轻和裴若澜的性格完全不同,裴潭曾对他说过,雨轻继承了那个人所有的才华和气质,这是他的魅力所在,也是吸引若澜的地方。并且在雨轻古灵精怪的脑袋里,装着好多奇怪有趣的想法,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陆机看着雨轻画的那幅有些古怪的画,摇头一笑:“听孟姜说你这两天都待在邓府,认真练习画兰,不过你画的这幅画是什么,鸥不像鸥,船也不像船,画船不画水,实在是太空了。”
“猜字谜而已,士衡兄还认真点评她的涂鸦之作了。”
陈眕凑过来一看,随口说道:“九只海鸥绕船飞,有六只落在桅杆上,一只直往船里坠,还有两只徘徊在船的左右两侧,正是个悲字,这谜底不太好,不如去掉三只鸥鸟,换成韭字,剪而复生寓意也好。”
陆机点了点头:“文郎兄很喜欢猜字谜,以前在金谷园经常喝豆粥搭配韭蓱虀,现在最喜欢去菊下楼喝豆浆山药粥了,每回还会点一份金牌煎饺。”
陈眕倚在填充着迷迭香的靠枕上,无聊地翻看着《贵公子》杂志,说道:“金谷园的歌舞节目太单调了,我早就看厌倦了,还不如彩虹街上的茶楼剧院有意思,再说逸少在别墅里举办的泳池聚会更好玩,以后我是不会再去金谷园了,因为我就是喜新厌旧的人。”
陆机淡淡一笑,然后将雨轻的画作放到一边,又开始检查雨轻的书法作业,不时指点她笔法的灵活运用。
雨轻抬眸说道:“有人说过,写字不到变化处不见妙,然变化亦何可易到?不从正入,不能变出。陆先生,这话说的可对?”
陆机满意的点点头:“正是此理,书法要旨,有正与奇,二者兼备,才是精妙之处。”
陈眕突然问了一句:“士瑶还在陈县吗?那个杀害同窗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机迟疑一下方道:“士瑶和梁辩仍在调查,那案子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也很复杂,因为有作案动机的人很多,想要找出真正的凶手,还需要反复推敲案件的每一处细节,马虎不得。”
陈眕皮里阳秋的笑道:“陈郡王家私塾出现这样的事情,不知秉性刚直的王铨作何感想啊?”
雨轻眼神笃定而淡然,说道:“有很多破绽的人未必就是凶手,没明显破绽的也许就是真凶,我相信士瑶哥哥很快就能抓到凶手的。”
陈眕故意问道:“雨轻,你觉得在办案方面,士瑶和季钰相比,谁更厉害一些呢?”
雨轻昂起头:“他们都没有我厉害。”
这个回答引得陈眕和陆机哈哈笑起来,雨轻却低哼了一声,然后抱起竹筒大口喝水。
此时在另一辆云母车内,坐着一位老者和一名年轻男子,老者正阖目养神,年轻男子却在旁说道:“世上最大的悲哀不是坏人的猖狂,而是好人的沉默,有时候沉默就是最大的帮凶,这些悲哀到底是谁造成的,到底谁对谁错,今日最悲哀的人又会是谁呢?”
他的这番话让老者不由得一怔,缓缓睁开双眼,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道:“阿龙,你们所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洛阳城在许多人眼中是繁华热闹的,可它却是最能吞噬人心的地方,在这里根本就没有真相可言。”
王祷眉头微皱,突然意识到自己受了雨轻的影响,不由得苦笑:“我明白,在这里真相只是拿来交换利益的,可是普通百姓只能看到表象,谁亲手杀了人,那个人就是凶手,这几件案子本来也不是什么大案,不过对于楚颂之这样寒门出身的人来说,已经算是很棘手的了。”
王戎捋须问道:“那么你知道平原王为何也会来听审吗?”
第715章 最后的审判(二)
王祷犹豫地答道:“平原王大概是代替陛下过来听审的,毕竟这里面牵扯到东宫。”
王戎淡笑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平原王最是精明,一般不参与政事,与梁王和赵王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他过来听审更多的是为了维护司马皇族的颜面,案子可以查清楚但不会让真相公之于众,什么时候该停止审问,这就是他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崔意待在他身边做了幕僚,崔缇之前被赵王征辟为掾吏,自从名士崔基弃官离开洛阳后,崔家年轻一辈的才俊很长时间都未出仕,崔缇和崔意都是崔氏族中子弟的佼佼者,以后他们兄弟两人针锋相对也是在所难免的。”
王祷也不十分清楚这案子到底查到了什么地步,但是他很确定,雨轻会牢牢的把握审讯方向,要想阻拦她也很难。
“道儒兄大概会陪同平原王一起来听审,好像崔治也去了那个小镇,还和公安兄去爬盘鸱山了,估计道儒兄也想知道小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祷掀帘朝外面望去,原来许多家的牛车已经停在县衙门口了,王润和卢蕤等案件相关人都被请到县衙,江惇和步布从中牟押来几个人今日也赶到洛阳。桓协和季冬阳今日休沐,便跟着胡元度一起过来听审了。
陆机和陈眕已经先行走进县衙,雨轻则站在牛车旁等候王祷。
待王家的云母车驶过来,雨轻就疾步赶上去,王祷先下了车,微笑道:“公安兄今日有事不会过来了,但是道儒兄马上就要来了,有他在,你也不敢太聒噪。”
昨日崔意让裴芽帮忙把一封书信转交给雨轻,在信上崔意不仅告诉了她那处荒宅以前的主人和现在的主人都是谁,还顺带讲了一些有关杨骏女婿段广的旧事,他来自武威郡望段氏,那处荒宅原先的主人正是段广,诛杀杨骏后此宅便归入张华名下,只是张华从未居住,宅子也无人打理荒废多年。
“阿龙哥哥,待会帮我一个小忙吧。”
“你又在想什么歪主意?”
雨轻附耳低语几句,王祷完全摸不着头绪,但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衙门大堂内很是肃穆,平原王司马干、王戎、高光、陈眕和陆机相继落座,雨轻和王祷就坐在王戎身后,崔意则坐得离他们稍微远一些。
雨轻的左手边坐着的人却是卢蕤,他冷笑起来:“你这么低着头,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别以为这样我就认不出你了。”
雨轻马上抬起头,一双澄澈的眸子满是狐疑的注视着他:“你认识我,知道我是谁?”
卢蕤脸色一沉:“不要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更不要以为子谅会帮你说话,我是他兄长,而你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外人。”
雨轻无所谓的笑了笑:“随便你怎么想,只不过你这些无关痛痒的话我没兴趣听。”
王润恐怕他们二人弄僵不好收场,便推了推卢蕤的胳膊,打圆场道:“子珑兄,我有话要同小豌豆说,咱俩换换位置好了。”
卢蕤哼了一声,生气的站起身,直接过去找华陶了。
王润调侃道:“小豌豆,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你可要继续保持这种无畏无惧的勇气。”
雨轻白了他一眼:“我是有话直说,敢说敢做的人,像卢蕤那样尸禄素食、优越感十足却毫无内涵的家伙我最讨厌了。”
王润忍不住笑道:“实在是太精辟了,其实我也不喜欢子珑兄的为人,他和郑翰才是一路人。”
这时惊堂木发出清脆响声,随之而来的是衙役们整齐威武的声音,楚颂之正容道:“来人,把高勉之妻潘氏和五个小妾带上堂!”
没过一会,一身素服面容憔悴的潘莹就从二堂缓步走出来,五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妾也陆续走了过来。
衙役双手呈上杀害高勉的凶器,正是一枚铁钉,楚颂之便望向步布,步布站起身,向在座的各位施了一礼,然后肃然道:“这枚铁钉是从高勉的头颅中取出来的,凶手应该是将铁钉通过人的鼻孔钉进脑内致死,若不解剖尸体,仵作根本验不出来。”
卢蕤捂住口顿觉恶心,王润不禁摇头道:“凶手真是残忍。”
步布直接走到潘莹身前,问道:“你可认得这枚铁钉?”
潘莹薄唇轻抿,扫了他一眼,不屑的说道:“你在中牟已经问过我了,此刻又何须再问?”
步布淡笑道:“上次只是例行询问,而这次是审讯,意义当然不同。”
潘莹抬头望向楚颂之,态度骄横:“我出身中牟潘氏,你一个小小的洛阳令有何资格审讯我?而步布非官非吏,这里也没有他说话的份,高尚书是同意了你们开棺验尸,但这并不代表你们可以凭空猜测诬陷他人,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随便抓人。”
这个妇人仗着是潘岳的侄女,今日被带到县衙仍是这般有恃无恐,想来是没把楚颂之和步布放在眼里。
步布早已料到她会这样说,便转身对高光施礼道:“高尚书,在下得知一件高勉府邸的密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高光捋须道:“若是与案件有关,但讲无妨。”
步布与雨轻对视一眼,然后就在潘莹面前轻轻踱着步子,徐徐说道:“高勉府邸后院植有一片桂树林,还有一些怪石,曾宝和一名刺客在打斗中发现奇石下面竟藏有一条暗道,正好通往鹊仙苑,今年初鹊仙苑租给了一个叫武德的兵家子,寓居中牟,和潘氏子弟常有往来,可是他租了半年就离开了,我便命人找寻武德,不想他却在前些天溺水而亡,经仵作验尸后发现,武德是中毒而死,然后被抛尸河中。”
步布讲到此处,目光又投向潘莹,问道:“武德这个人你不会不认识吧?”
潘莹十分淡定的答道:“不认识。”
步布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看来你是贵人多忘事,需要别人提醒你一下。”说完就命令衙役把万器带上来。
须臾,万器带着枷锁走进来,看见潘莹高傲的站在那里,便嘿嘿一笑,然后跪在地上,开始东张西望。
步布敛容道:“万器,把你那晚去鹊仙苑偷盗时看到的再说一遍,帮助破案,也可以给你减刑。”
第716章 最后的审判(三)
万器咂咂嘴道:“高勉在自己府里和宠妾饮酒作乐,他的夫人耐不住空房寂寞,就深夜跑到鹊仙苑里与武德偷偷幽会,各玩各的,谁都不——”
潘莹指着他怒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在这里浑说,也不摸摸自己脖子上有几个脑袋瓜子!”
楚颂之一拍惊堂木,正色说道:“高潘氏,不要妨碍本官审案,更不要干扰平原王和高尚书听审。”
潘莹紧紧咬着下唇,无奈只能压抑住怒火。
高光心里已然明白几分,开口问道:“这只是万器一人的供词而已,还不能断定高潘氏与武德确有私通,你可有找到什么物证?”
步布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双手交给高光,回禀道:“我已经比对过字迹,这正是潘莹亲手所写,而这首诗是写给武德的,武德却把这张纸遗落在暗道中,也许是他看到高勉遇害,也担心自己有一日会被灭口,才故意留下一些线索。”
潘莹直接走到高光身前,双膝跪地,话语哀切:“高伯伯,这都是他的个人推测,我根本就不认识武德这个人,怎么会写信给他,这肯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高伯伯,我夫君尸骨未寒,现在又有人欲要置我于死地,不仅诋毁我的清誉,而且还要损坏我夫君的名声,万望高伯伯为苦命的我主持公道。”
高光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如沟壑般的皱纹愈来愈深,他知道高勉无甚才能,让他出任中牟令,也是添个履历而已,本来就对他没有报什么希望。
可是高勉秉性纯良,没有仗势欺人过,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虽是花花公子但并不是纨绔子弟,平日待身边的几个小妾也是很好,他并不软弱,只是遇到潘莹这样虚荣又精明的女人后,便也只好退一步了。若高勉真是被潘莹所害,那么当初考虑他的仕途让他娶潘氏之女的自己也有错。
高光微微闭上眼睛,“我只是来听审的,你们继续审问吧。”
陈眕端起茶杯放到鼻下,低低嗅着淡淡茶香,似乎也看明白了,倾身道:“士衡兄,潘岳好像请了病假,高裁正在彻查东瀛公谋逆案的党羽,他们两家人从亲家变成了仇家,你说潘岳这个给事黄门侍郎还能干的长吗?”
陆机微笑道:“高裁脾气不太好,安仁兄(潘岳字)只能自求多福了。”
楚颂之当即高声道:“来人,把高勉府邸的肖管事和护院刘铁柱带上来。”
当潘莹望见衙役将肖管事押上大堂后,脸色顿时一白,不见一丝血色。
刘铁柱于昨日已经去求见高裁,并把自己亲眼看到的全都告诉了高裁。
其实在小镇上雨轻就注意到刘铁柱,后来祁斯告知雨轻刘铁柱是高勉府上的护院,再加上在卤鹅店的偶遇,听到刘铁柱夫妇吃饭时的交谈,雨轻便猜到刘铁柱或许知道些什么。
在刘铁柱来到洛阳,雨轻便让李如柏给他指路,让他很快找到廷尉府,见到高裁。
肖管事是潘莹陪嫁过来的仆人,潘莹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在潘家和高家都是任劳任怨,对潘莹更是忠心不二,那晚刘铁柱望见肖管事悄悄从高勉的寝室走出来,他便小心翼翼跟踪肖管事来到池塘边,见肖管事将什么东西扔进池塘内,待肖管事走后,刘铁柱便跳进池塘里,寻到一柄铁锤。也就是说肖管事正是杀害高勉和凌氏的凶手。
楚颂之拿起惊堂木重重地拍在桌上,肃然道:“肖管事,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从实招来?”
肖管事老泪纵横,叩首道:“是小的杀了主人,一切都是小的干的,夫人并不知情,此事真的与夫人无关。”
楚颂之扫了潘莹一眼,冷冷说道:“到此刻还在为你着想为你落泪,他可真是潘家的好忠仆。”
步布转而看向那五个小妾,问道:“阿钱、阿樱,案发前几天高勉曾经和潘莹大吵了一架,他们为何争吵,把你们听到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阿钱胆子小回话结结巴巴,阿樱倒是很有勇气的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主人发现夫人与别人私通,火冒三丈就要执笔写休书,夫人发了疯般把笔墨纸砚全都摔到地上,还辱骂主人文不行,武不行,什么本事也没有,根本不配做她的夫君,她还说要是主人敢把此事告诉高家族长,她就拉着他一起死,主人当时觉得她完全是疯了,不成想主人真的死了,最可怜的是凌妹妹,她已经有了身孕,那可是主人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夫人怎么可以如此狠心对待主人.......”
阿樱说到此处已泣不成声,潘莹却突然大笑起来,“他的骨血早就没了,我的儿子未满两岁便夭折了,他当时没有半点伤心,说什么等李氏生下孩子后,就交给我来抚养,这算是人话吗?可笑的是李氏的孩子还没生出来就死了,他难过了两天,之后他就和新纳的小妾在庭院中赏月作诗,他就没资格做父亲,我杀他有错吗?难道他不该去地下陪伴我那可怜的孩子吗?”
步布望着那个笑容狰狞的妇人,目光凛然:“对家人没有感情的人是你,高勉给夭折的孩子写的一篇篇祭文,你不曾看到过,高勉对月伤怀落泪时,你心里装着的全都是委屈和怨恨,是你的嫌弃和看不起把他推得越来越远,在你眼中,他一无是处,就该被你放在脚下踩,你何曾尊重过他,你不满足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夫君,可是我要告诉你,如果换做是其他的世家子弟,就凭你的所作所为,杀了你都可以,中牟潘氏也是无话可说。
就是因为高勉是个真正重感情的人,不管是对妻妾,还是仆婢,都很和蔼,不傲慢,所以才会对你一忍再忍,你却把他对你的好贬的一文不值,事到如今都是你自作自受,罪无可恕,中牟潘氏的脸面全都被你丢尽了,你死后连葬在陈留高家祖坟的资格都没有,潘家恐怕也不会给你收尸,乱葬岗上又要多一个孤魂野鬼了。”
步布从整整和琪琪手里接过那些祭文,然后走至潘莹跟前,潘莹整个人如同呆掉一般坐在那里,步布随手一抛,一张张写满字的纸散落满地。
潘莹落下两行泪,慢慢倒地,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错了,她想要去地下陪自己的儿子,如果有下辈子,她还想嫁给高勉,倾尽所有去爱他,因为这辈子她欠了他太多。
第717章 最后的审判(四)
眼前这一幕,看着让人心情沉重,在堂上听审的桓协扭头朝步布那边望过去,郗遐没有继续查下去的案子,步布却很好的把高勉的案子了结了,也许雨轻也有暗中帮忙。
郗遐也有他的无可奈何,桓协完全能够了解,其实也正因为郗遐的中途离开,步布才能有表现自己的机会。
进入仕途后就没有所谓的对和错,只有取和舍,有利则取,无利则舍,都是各取所需。
步布没有坐回原来的位置,而是走到雨轻和王祷中间的座位前,撩袍坐下来,侧过身来问道:“她既已承认谋杀亲夫,你又何必再让我说那番话?”
雨轻望着衙役将潘莹抬了出去,目光里夹杂着些许同情,叹息一声道:“她是高勉的妻子,有知道事情真相的权利,我不想她怀恨离去,她只是个不幸的女人,很多时候人们都喜欢把自己的不幸归结到别人身上,可事实上人们的不幸大部分都是自己造成的。”
王戎见高光一脸黯然神伤,便安慰道:“中牟潘氏教女无方,才酿成今日之祸,凡事谨守规模,必不大错,高勉担任中牟令期间无功无过,已经强过一些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高尚书还是要保重自己。”
高光声音低沉而缓慢:“世上任何一个诅咒都与人的贪嗔痴有关,勉儿终于可以安息了,希望被鬼宅诅咒身亡的其他人也能够得到安息。”
此时平原王司马干正拿着水晶石放大镜看束皙考正的《竹书纪年》,完全没关注审案过程,崔意在旁低声道:“王爷,高勉的案子了了。”
司马干已经快七十岁了,微微眯着眼睛望向王戎,问道:“这个案子就这样结了?”
王戎点了点头,司马干又转头看着楚颂之,语气很平淡:“不是说三案并审,那就继续往下审,天黑前要审完。”说完又低下头看竹简。
楚颂之脸上笑容稍显尴尬,轻咳一声道:“东宫内侍陌文的头颅无缘无故出现在茂先楼二楼,紧接着阅览室管理员狄咏也不知所踪,在前几日有人在盘鸱山上发现狄咏尸体,狄咏先前把自家黄狗送给老乡淳于璧,结果淳于璧也遇害了,随后我亲自赶往盘鸱山下的小镇,偏偏镇上又发生了几起失窃案,其中就有茂先楼二楼丢失的杨彪续补的《东观汉记》。”
宁县尉已经把待在二堂候审班房的几个人带了过来,他们是章长发父子、黄仕林、方之帆和包铁心。
楚颂之负手徐步走来,说道:“章长发,你把古琴封装起来,秘藏于阁楼上,可是在夜里古琴却不翼而飞了,盗贼也没有留下任何作案的痕迹,目前看来不排除有内贼的可能,你并不懂音律,不会每日抚琴,只是把古琴收藏起来而已,就像那卷师旷所作的琴谱,什么时候丢的自己都不知道,你报了案,本官还尚未找出盗贼,你就想撤诉,难道是那张古琴又飞回你家了?或者说你已经知道谁是内贼了?”
章长发面红耳赤,刚要回话,他的儿子章友谅就站了出来说道:“那张古琴是我偷的,县尊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章长发着急的直跺脚,嗔怪道:“我的傻儿子啊,谁让你主动承认了,爹不是说了,你偷琴,爹不怪你,你为什么非要——”
宁县尉厉声道:“这里是公堂,不是你数落儿子的地方。”
楚颂之重新打量着章友谅,好奇的问道:“章友谅,你为何要偷自家的古琴呢?给本官一个合理的解释。”
章友谅很干脆地答道:“因为我在外面欠了一大笔的赌债,所以我把古琴偷出去卖掉了。”
楚颂之略笑了笑:“你在哪家赌坊输了钱,还有你把古琴卖给了何人,务必要交代清楚。”
章友谅不假思索的回道:“黑森赌坊,买琴之人是个帮派中人,名叫熊大志。”
楚颂之惊讶之余又陷入沉思,半晌才说道:“黑森赌坊被砸了,熊大志也已经死了,本官无法辨别你说的话是真是假,不过云雀街被暂时封闭起来了,是不是有人把黑森赌坊的事以及熊大志死了的消息提前告诉了你?”
章友谅眉头微蹙,右手抓住衣袍,答道:“云雀街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并不知道,我只是如实回答,若是县尊还有所怀疑,那就尽管派人去查好了。”
楚颂之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转头看向章长发,见他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情,便笑道:“估计你也没想到会是自己的儿子盗取的古琴,而且他在公堂之上还说的这么理直气壮,偷自家的东西卖钱是很光彩的事吗?”
章长发已经羞愧的抬不起头来,黄仕林却在暗自窃喜,想着包家未来的女婿竟然是个贼,当初包铁心嫌弃他的儿子黄宝山太花心,不愿意和他家结亲,到如今看似憨厚老实的章友谅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跟他儿子一样,都是半斤八两。
黄仕林恭敬的道:“县尊,拙荆的首饰盒虽不十分贵重,但却是她心爱之物,还望县尊尽快将盗贼绳之以法。”
楚颂之在他们几人身前踱着步子,缓缓说道:“案发当日你因喜得孙子大摆宴席,邀请了众多亲朋好友,好像包铁心夫妇也到你家赴宴了,包夫人还陪着黄夫人聊了会家常,也就是说她到过黄夫人的寝室。”
包铁心赶忙辩解道:“县尊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怀疑拙荆偷了首饰盒?别说那不值钱,就是很值钱,拙荆也不会看在眼里,因为她平日很少佩戴首饰,喜穿素净衣服,虔诚的吃斋念佛,纵使别人送给她,她也不会收。”
楚颂之瞥了他一眼,说道:“包夫人自然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可她的丫鬟却手脚不干净,偷了黄夫人的首饰盒。”
衙役已经把一个丫鬟带到堂上,那丫鬟当即跪地,心里害怕说不出话来。
楚颂之直接问道:“是谁指使你偷黄夫人的首饰盒的?”
丫鬟颤声道:“是.......是主人让奴婢这么做的。”
包铁心不怒反笑:“真是荒唐,她自己偷了东西,反而诬赖到我身上,我要那种东西做什么?”
楚颂之对他的心思看得通透,语气很平静:“一个不起眼的首饰盒对你来说确实没什么用,但是在你盗取方之帆家中书籍之后,黄家失窃就可以扰乱大家的视线,首饰盒也就有了作用。”
第718章 最后的审判(五)
包铁心摇了摇头:“县尊说的话小人完全不懂。”
“你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承认。”楚颂之侧过脸去看向方之帆,说道:“方之帆,把案发当晚的情形再陈述一遍。”
方之帆道:“那晚我在誊抄书籍,大概到了亥时,就听到后院传出鹅叫声,我以为是黄鼠狼又来偷鸡,就急忙跑过去看了看,结果什么也没发现,便返回房中,整理了一下书籍,就熄灯歇息了。”
楚颂之又朝包铁心扫了一眼,解释道:“其实是盗贼故意弄出的动静,把你引开,然后潜入你的房间,上回你在盘鸱山上遇见了包铁心,你背着一箧笥,那套捡来的书籍被纸笔和几卷竹简遮盖住了,你对他说自己捡到了好东西,他也没有深问,只以为你这个穷酸学子是在山上捡到什么值钱的财物了,每日都有人去盘鸱山寺,捡到财物也很正常。
他当时并不十分确定那套书籍就在你手中,只是他担心你在山上看到了什么,才深夜潜入你家打探,在你熄灯前,那套书籍仍然在你房中,不过盗贼并没有离开你家,我在你的房间内找到一些迷香残余,那晚盗贼不仅偷走了那套书籍,还在你的誊抄本书页边角下了毒,要不是那誊抄本意外被茶水浸湿了,恐怕你的小命也要丢了。”
方之帆一怔,“盗贼为何要下毒害我?”
“凶手杀了狄咏,却仍然没有找到茂先楼二楼丢失的那套书籍,你却在盘鸱山上意外捡到了,还误打误撞的遇见了凶手,捡书是意外之喜,也是意外之灾。你不仅没被毒死,还主动报了案,估计盗贼也没预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因为你是个书痴,甚是爱惜书籍,即便那套书籍是你捡来的,你仍然选择立即报案,正是你的这个举动,才让镇上接连发生了失窃案。”
楚颂之冷冷盯着包铁心,“黄家失窃后,紧接着包家也失窃了,与其说是里长怀疑到耍猴的江湖艺人身上,还不如说是凶手精心计划好的,这一切只为掩盖自己的罪行。”
包铁心眯起眼睛,唇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端详了一番自己手上渐渐消退的茧子,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舞刀弄枪了,自从他当了商人就失去了军人的血性,其实他不喜欢做生意,有时候他就会想,要是自己可以战死沙场就好了,至少死的荣耀。
“包铁心,本官已经帮你把被盗的财物找回来了。”
楚颂之摆了摆手,一名衙役就抱着一个箱子走进来,放到大堂中间,楚颂之轻轻将箱子打开,俯身道:“包铁心,你过来清点一下财物吧。”
包铁心缓步走上前,蹲下身子,查看了一下,勉强笑道:“一样也没少。”
“的确是没少,却多出了一件,你怎么没发现呢?”
楚颂之从箱子里拿出那个滑石摆件,问道:“这是淳于璧之物,为何会遗失在包家?”
包铁心神色略显不安:“小人不知。”
楚颂之盯视着他,说道:“因为狄咏去了包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淳于璧只能去包家找你询问了,偏偏你又不在家中,那么本官问你,狄咏可曾去过你家?”
包铁心的额头沁出汗水来,依然矢口否认道:“小人并不认识他,也从未见过他。”
楚颂之语气悠长,“你让乌余存一个人顶上所有罪名,他可是你的结拜兄弟,不是拿来利用的,更不是你为了在需要的时候牺牲的筹码,除非你从来没把他当成真正的兄弟,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对别人坦诚的,你也不会主动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不如本官来说说两年前发生在怀县的向真坠马案吧,案发时乌余存也在那个狩猎场,你可知悉此事?”
包铁心猛然抬起头,一脸惶恐道:“县尊的话把小人弄糊涂了,什么狩猎场,乌余存为何要去那里?”
“提前派人将野彘放进狩猎场的人是你,而朝野彘射箭的人是乌余存,狩猎场的看管人员见过乌余存,他也已经承认了,不过他没有把你供出来,是那位看管人员把你出卖了。”
楚颂之把身子凑近一点:“包铁心,你做了这么多事,到底是给谁效力?”
包铁心没想到楚颂之会调查向真坠马案,或许对于那个人来说,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他不由得苦苦一笑:“我只是个商人,什么赚钱做什么,不为任何人效力。”
“山匪强盗杀人越货,是为了生存,那么你呢,你退伍还乡后本来可以置办一些田地,或者做点小生意,日子应该可以过的衣食无忧,还有富余,可你偏偏不想过安稳的日子,还是你心里不甘心。
你在战场上拼杀没有一点退缩之心,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有升职当官的机会,因为你想出人头地,经商只是你无奈之下的选择,可在你内心深处仍在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且变得越来越不择手段,到头来你又得到了什么?”
楚颂之有些同情他,他只是最底层的老百姓,没有学识,想要出人头地只能去当兵,大丈夫戎马生涯,报效朝廷鏖战沙场,方可建功立业,可是他变成了残疾,也许从那时起他整个人就变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讲义气的血性汉子。
今日洛阳令审案,允许百姓到大堂前围观,以示其秉公执法,安静听审的雨轻朝那边张望,围观的人群之中,却已经没有了李如柏的身影。
上回李如柏陪同雨轻到包家查看失窃现场,还借故去了包铁心的书房,里面收藏着一些古董。李如柏还向他询问每一件古董的来历,多是从吴地带回来的,算是参加灭吴之战时缴获的战利品。
雨轻在他的书房内意外发现河内功曹李奕家中的那幅《松壑会琴图》,便问他可认识野王李氏子弟,他当时很惊诧,似乎并不知道这幅画的来历,只说是前不久一位朋友送与他的。
李奕已经死在狱中,他生前很看重这幅画,绝不会轻易赠与他人的,包铁心不过一个商人,怎么会得到这幅画的?
祁斯在怀县安插的线人打探出包铁心在两年前曾去过怀县,包家失窃的财物里刚好就有姚长林的那只角形玉杯,去窦构当铺的那位戴斗笠的跛足老者很可能就是包铁心,杀死姚长林的人应该也是他。
第719章 最后的审判(六)
公堂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卢蕤望了望崔意那边,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公堂审问到现在越来越有看头了,因牵涉进向真坠马案,俞伟光和李奕都相继死了,而今又找到新的线索了,说不定悬案也要真相大白了。
崔意眸中神色复杂,好像猜到些什么,又摇了摇头,不经意间瞥见谢裒就坐在王祷身边听审,脸上很平静,手里端着盖碗,当抬目与崔意对视时,只是略笑了笑。
崔意见司马干已经放下了水晶石放大镜,就示意小厮倒茶,司马干却摆了摆手,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握着香囊的手搁在膝踝上。
司马干身为爱香之人,平日很喜欢摆弄各式香囊,走到哪里手里都会握着个香囊,更是喜欢闻香识女人,只有散发沁人心脾香气的姬妾才能得到司马干的宠爱。
楚颂之的目光在这个落寞的男子身上停留片刻,淡淡地说道:“是你让乌余存杀了淳于璧,但狄咏却不是你杀的。”
包铁心瞳孔收缩,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惊恐之色。
楚颂之重新坐回堂上,一副充满自信的样子,惊堂木再次一拍,“带包彩蝶上堂。”
章友谅的眼神一愣,小镇失窃案审到现在貌似都清楚了,洛阳令为何还要把包彩蝶带上公堂,他刚想要转头望,却被章长发狠狠捶了一下后背,小声责怪道:“都到这会子了你心里还惦记着她,你小子怎么这么没出息?”
只见彩蝶一脸懊恼的被衙役带了进来,她直接走到包铁心跟前,低声诉苦道:“咱们家明明失了盗,他们不去抓贼,反而一个劲的审问爹爹,还把女儿也带来了县衙,这是何道理?”
包彩蝶还想埋怨两句,包铁心却摇了摇头,示意她公堂之上不得随意开口。
楚颂之肃然问道:“包彩蝶,贼喊捉贼的把戏玩够了吗?”
包彩蝶冷哼一声,反问道:“县尊这话是怀疑民女盗窃?”
楚颂之继续问道:“章友谅已经承认是自己盗取的古琴,他是你的未婚夫,你作何感想啊?”
包彩蝶轻蔑笑道:“这好像是与案件无关的问题。”
楚颂之呵呵一笑:“确实无关,但是你的未婚夫心甘情愿替你顶罪,你好像并不感动。”
包彩蝶柳眉微皱,杏眼微眯,疑道:“县尊凭什么说他是替我顶罪?”
楚颂之笑道:“章友谅方才的一套说辞倒是没什么破绽,但是本官先前询问过他,他竟然连自家古琴是由什么材质制成,上面有什么配件配饰都讲不清楚,可见他对古琴真的一窍不通,根本就没碰过那张古琴,这般卖琴怎么能卖出好价钱?又何来偷琴之说?”
包彩蝶不以为然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断定就是民女偷的琴。”
楚颂之见她毫无认罪的态度,就提高声音道:“带证人刘四上堂。”
须臾,一名年轻小厮被带上来,他望见坐在堂内听审的人都是权贵子弟,马上跪地,也不敢抬头。
刘四是章友谅的随身小厮,章友谅看见他,心下便慌了起来。
楚颂之一拍惊堂木,正色道:“刘四,你家少主人是不是在几天前去找过包彩蝶,为的就是那张被盗走的古琴,你可要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杖刑伺候。”
刘四忙回道:“少主人那次去包家,彩蝶小娘子不仅出言讥讽,还动手打了少主人一耳光,说他不中用,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还说她只是暂时借用一下那张古琴,过些时日便会还回来的,少主人说她拿走古琴至少要事先跟他说一声,主人已经告到洛阳令那里了,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先替她顶罪了。”
此话一出,包铁心慌忙跪地,解释道:“县尊,是小女无知,多半是她偷来闹着玩的,友谅这孩子也是担心彩蝶,并非有意欺瞒县尊。”
楚颂之带着失望审视着包彩蝶,问道:“即便你无情至此,章友谅依然待你如初,他在你眼里是不是很可笑?”
包彩蝶轻咬薄唇,简单回道:“民女并没有偷琴。”
楚颂之无奈的叹了一声:“章友谅,包彩蝶设计陷害你,你还傻乎乎的替她顶罪,连你的小厮都看不下去了,只有你还被蒙在鼓里,包彩蝶早就把偷来的古琴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怎么可能再还给你?”
章友谅简直不敢相信,看着包彩蝶,质问道:“什么心上人,难道你——”
包彩蝶淡定地说道:“民女虽读书不多,但一向足不出户,恪守本分,县尊无凭无据就诬我清白,如此轻率审案,民女不服,纵使县尊眼里没有百姓,至少也要拿出合理的证据给在座的诸位看才对。”
“那你为何要跑呢?”
“谁跑了,我为什么要跑,民女只是想回济阴老家探亲,不想县衙的人倒是没来由的把我拦住了。”
王润沉吟道:“看来这作贼的人嘴都不笨。”
步布却笑了笑:“她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父女俩还真是挺像。”
“包彩蝶,你的手段的确很高明,本官一开始没有怀疑到你身上,是认为你没有作案动机,直到章友谅主动站出来认罪,我才知道自己想错了,偷盗书籍的人和偷琴之人并不是同一个人,那么杀害狄咏和淳于璧的凶手也不是同一个人。
有时候,眼睛也会欺骗你,亲眼看到的事情也不能轻易相信,只有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判断才是正确的,在镇上发生的命案和失窃案都与崇文馆的案子有关联,后来出现在客栈的那名刺客,还有袭击狄咏弟弟狄升的那些人,镇上暗藏着多股力量,有可能是这几股力量同时交汇于一点时,发生了重合。”
楚颂之把视线移向包铁心,继续说道:“在盘鸱山寺大殿的佛像下面发现一摊血迹,从小僧口中得知狄咏的尸体原先就被藏在佛像下面,包铁心曾与住持密谈,方之帆捡到书籍那日正好又遇见包铁心独自一人匆匆下山,本官便怀疑包铁心是凶手,其实这一切都是真正的凶手故意制造出来的假象。
凶手知道住持出家前俗名叫扈十三,和乌余存一样,都是包铁心的结义兄弟,她先是伪造包铁心的笔迹给扈十三写了一封书信,然后把狄咏骗到盘鸱山寺,扈十三将狄咏杀害后,她担心会有报应,就把狄咏的尸体镇压在佛像底下。
可是没过多久狄咏的尸体就被寺内僧人偷偷搬到深林之中,砍柴人发现尸体后立即报官,当包铁心得知狄咏身亡的消息后,就赶往盘鸱山寺询问扈十三,也就是在那一日方之帆恰好遇到了包铁心。”
第720章 最后的审判(七)
这时宁傕把从盘鸱山寺内找到的那支竹简呈交给王戎,王戎看过后就递给高光,陈眕和陆机也看了一下。
随后盘鸱山寺内的僧人上堂作证,他负责清扫寺院落叶,那日他望见包彩蝶和狄咏一起进入寺内,过了两刻钟,包彩蝶就先行离开了。而狄咏待在大殿很长时间,还说自己是在等一个人出现。
楚颂之语气悠长而缓慢:“狄咏是在等待自己的母亲,也就是包夫人。”
包铁心茫然的望着坐在一边听审的这些人,沉重地说道:“彩蝶只是按照我的计划来行事,扈十三已经被我杀了。”
彩蝶仍旧站在那里,平视着一切,很有那种‘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范儿。
楚颂之惋惜地叹了口气:“包铁心,你以为杀了扈十三就能够帮你女儿掩盖罪行,她为了自己的心上人,泯灭良心的事做着都是觉得理所当然,又何止这一件?”
包铁心头猛地叩在地上,哀求道:“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品行不端,做尽坏事,带累了她,我不配做她的父亲,这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恳请县尊放过我的女儿。”
楚颂之脸上多了一丝愠色,剑眉皱到了极致:“包铁心可以残害无辜之人的生命,甚至出卖朋友、兄弟,但他唯独不忍心伤害自己的女儿,因为他是个好父亲,都是为了保住你,他才杀了淳于璧。
可你作为女儿自私自利、不知廉耻与人私通,不仅利用自己的未婚夫,而且还利用自己的父亲,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保护你的人是谁,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是绝不会让你涉险的,你甘愿为了他偷盗,杀害自己的哥哥,现在他人又在哪里,你觉得他还会出现吗?”
包彩蝶拢了拢鬓发,轻笑一声:“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县尊何必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给我?”
楚颂之摇摇头,觉得此女已经无可救药了,便问道:“包彩蝶,你早就知道狄咏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所以在杀了他之后,你感到非常害怕,才把他镇压在佛像之下,是不是?”
包彩蝶故作惊讶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哥哥?我怎么从没有听娘亲说过?县尊又是如何得知的?”
“那本官就给在座的诸位讲一个故事,在先帝时期司隶校尉李熹举报四名朝廷官员强占官家稻田,侵吞朝廷财产,此案的审判结果是前任立进县令刘友侵剥百姓,缪惑朝士,受到严惩,立进县主簿苏归农也受到牵连被诛杀,苏归农的妻子李裹儿被卖为奴,他的三个儿子因年幼未被处罚,但却流落异乡,后来被一户姓狄的人家收养,而李裹儿也改嫁给包铁心,还生了一个女儿。
淳于璧是苏归农的同乡好友,在包铁心一家人搬来镇上之后,淳于璧经常去给包夫人看病,四处行医也是为了帮她找寻三个儿子的下落,在机缘巧合下淳于璧找到了她的小儿子狄升,狄升一直住在中牟县,而他的两个哥哥住在洛阳,自此他们兄弟三人常来镇上看望淳于璧,但他们并不想打扰包夫人现在的生活,淳于璧也就没有把找到他们的事情告诉包夫人。
可是狄升的大哥死了之后,二哥狄咏便想在离开之前见母亲一面,所以独自去了包家,不想他没有见到包夫人,反而先见到了包彩蝶,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包彩蝶心生毒计,撒谎说母亲去了章家,约他次日去盘鸱山寺,说母亲会在那里与他见面。狄咏对她的话并未起疑,毕竟她是自己的妹妹,谁也不会想到妹妹会狠心杀害亲哥哥。”
楚颂之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拿起桌上两份口供,目光一沉,说道:“这是江湖艺人柯孟堂的口供,他那日去包家表演杂耍,正好听到包彩蝶与章友谅吵嘴,原来章友谅的朋友在半个月前看到包彩蝶和一个年轻男子一起去了盘鸱山寺,可是包彩蝶却是独自下山的,于是章友谅就跑过来问她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其实章友谅的朋友看到的那个年轻男子正是狄咏。
另一份是包家门房的口供,宁县尉审讯过他,狄咏那日的确去过包家,包铁心外出做生意去了,而包夫人并未出门,当狄咏询问门房包夫人是否在家时,因包彩蝶提前交代过他,他便对狄咏说了假话。”
包彩蝶这次没有再反驳,她瞥向章友谅的目光疏离寡淡,形同路人,“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都是因为你,这一切都被你搞砸了。”
章友谅痛苦的说道:“为了你,我丢掉了自尊,你闯了祸,我甚至愿意替你顶罪,到了此刻,我仍然想要帮你,只因为我太喜欢你,可是你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我。”
包彩蝶忿恨的咬牙道:“我当时就应该杀了你,也许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了。”
“如今证据确凿,你已无从狡辩。”
楚颂之拿起惊堂木重重拍在桌上,问道:“包彩蝶,本官最后一次问你,究竟是谁指使你杀害狄咏的?你又把章家的古琴送给了何人?”
包彩蝶一字一顿道:“没人指使我。”
王祷突然开口道:“今日过来听审的都是在案发前一日去过崇文馆借阅书籍的人,有来自清河崔氏、太原王氏、中山刘氏、范阳卢氏、平原华氏、太原温氏、安定胡氏还有荥阳郑氏,他们可没有心情看热闹,犯人刁钻成性,倘若不用刑,案情又何时了结?”
王祷说这几家人时故意语速放慢,雨轻仔细观察着包彩蝶的神情变化,想要快速缩小幕后真凶的范围。
卢蕤对华陶笑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任犯人再狡猾,也得如实招供,不过茂弘兄说这些简直是多此一举,这个洛阳令更喜欢推理那一套,今日他可是神气十足。”
桓协也在旁笑了笑:“茂弘兄应该是说给犯人听的。”
另一边的崔意眼神里闪过一丝狐疑,暗想包铁心和包彩蝶父女俩的背后或许是两股不同的势力,包彩蝶刚才的反应有些奇怪,难道王祷说的这几家里面就有她的心上人?
楚颂之能很快找回包家失窃的财物,还都多亏了包夫人的暗中帮助,只不过杀害狄咏的凶手并不是包铁心,而是她的女儿,这个真相对她来说有些残忍。
包铁心是真心待她,不过他们的女儿为了那个人,行事已经失去了理智,竟想对自己的母亲下毒,包铁心无奈之下只能把她送走,不过猿飞和地庐一直在监视包家的动静,包彩蝶根本逃不掉。
镇上发生的案子就暂时审到了这里,楚颂之转而重新说起中牟鬼宅的诅咒,蒋瑞和曾元先后丧命,此案关键人房牙子宋之问也已经被祁斯找到了。
第721章 绿珠坠楼
在洛阳令审案如火如荼时,司隶校尉许奇也在亲自审讯涉嫌谋逆的朝廷大员,任远在旁边做笔录,这间审讯室内再无其他人,不过那人从进来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甚至都没有抬眼看他们。
许奇收回视线,自斟一杯酒,淡笑道:“金谷园杀妓侑酒,太子舍人王敦我行我素,拒绝饮酒,王祷态度偏向于不得罪任何一方,所以他比较温和,你本想在王敦面前杀人震慑他,可是你杀了三个美人就不杀了,是你杀得厌烦了,还是知道这么做对王敦完全不起作用?你向来谄事贾谧,王敦是东宫属官,你们二人立场不同,况且你杀的是自己的侍女,与王敦又有何干?就算你再杀上几十位侍女,恐怕王敦也不会服软。”
坐在椅子上面不改色的人正是石崇,今晨司隶校尉许奇派人秘密逮捕石崇,并关押在此,石崇一直表现的很平静,因为在他得知轻车将军鲁恢在渑池县遇害后,他就明白了,一旦朝中掀起风浪,总会有人被推出来承担罪责。
大家不约而同的把所有的矛头对准自己,就像晋初贵族士人集团对他的父亲所做的事情一样。
石崇之父石苞是西晋开国元勋,与他并列者,不是汉家旧望,就是曹魏名族,唯独石苞一人,出身微贱,司马师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仅以卓越才干回报了司马师的拔擢,而且甘做司马氏族篡位的爪牙之臣。
也正因为石苞与司马师有着深厚的关系,司马炎上位后自然会把他排除在班底之外,朝中权贵们在对石苞的处置上达成了不可言说的默契,监军王琛出身太原王氏,和杀董卓的王允同一家族,正是他借着一首童谣密奏司马炎,称石苞交结吴人意图谋反,石苞终虽免祸,但从此没有了实权。
石氏家族的遗憾,在于家门寒素微贱的印记。身为寒素,位至三公,也不过高门大族眼中的异类,不免受人轻贱,石苞那时候的感受大概和现在的张华是一样的。
石崇曾说士当身名俱泰,汉晋的富室要么是唯唯谨谨、周济乡里,要么是鲜衣怒马、奢靡豪侈,石崇就属于后者,他性格张扬,但所作诗文别见哀忱,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也是矛盾的。
他作为新晋士族,很想有一番作为,但是常受到老牌门阀士族的排挤和打压,司马炎有意借用士族新贵来制衡老牌士族,处在夹缝中的石崇屡受提拔,又屡受贬斥,官场失意的他开始转向疯狂的敛财,又疯狂的斗宝炫富,肆无忌惮的烧钱挥霍,与司马炎的舅父王恺斗富,他会做出这样怪诞的行为或许是因为内心压抑孤独,缺乏安全感,他也想要引人关注,让人羡慕,同时也想发泄自己不满的情绪。
许奇示意任远把这杯酒端去给他,又说道:“季伦兄(石崇字),听闻你的宠妾绿珠在昨夜坠楼而亡,实在令人为之叹息。”
石崇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冷笑起来,终于开口说道:“司隶校尉竟然还会关心一个贱妾的生死,难道你跟那帮风流名士一样,也对绿珠想入非非?”
许奇看着他,表情温和:“季伦兄,她究竟是自杀还是被杀,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轻车将军鲁恢死了,想必你很难过,是天鹰帮帮主霍耕亲自出手杀了他,不过霍耕和他的两个弟弟已经死了,天鹰帮也被灭了,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死的人也死了,事情好像完美结束了。”
石崇自嘲道:“那是有些人觉得事情该结束了,所以我才会被带进这里接受你的审讯。”
许奇不解道:“季伦兄,你弱冠之年就担任修武县令,之后屡次升迁,为官近三十载,成为洛阳城首屈一指的大富豪,风光无限,你怎么还不知足呢?”
石崇低哼了一声:“满朝的文武权贵们谁不贪,贪财、贪名、贪利的人数不胜数,我聚敛的这些财富比起他们,只是小巫见大巫。”
许奇喟叹道:“石氏家族能有今天的地位,实属不易,你的兄长越、浚、儁,均为早卒,因祸家而为石苞废绝的次兄石乔,一直受你荫庇,出身于不得志的二流士族并不能成为你参与谋逆的借口,季伦兄难道就不感到后悔吗?”
石崇脸上并无惭色,反而笑道:“我并未觉得我做了什么值得后悔的事,只因我不是名门大家,所以我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益,当年我的父亲甘心忍受世家大族的排挤和污蔑,不做任何辩解,也没有任何怨言,同样也没有任何怨望表露出来,这样他才活了下来,可你知道那些年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吗?寒门子弟和世家子弟起了冲突,吃亏的总是寒门,想想邓艾和王濬,有人敢为他们抱不平吗?”
许奇摇了摇头,他与石崇同朝为官多年,关系一般,说这些题外话,只是为了缓和审讯气氛,司隶校尉部是奉旨逮捕谋逆余党,当时贾谧和郭彰也在太极东堂,他们听到石崇涉嫌谋逆时都是一言不发,此刻许奇不想再继续这种无意义的交谈,只是抬手示意任远将石崇的罪状一一说出来。
任远肃然道:“其一,石崇贿赂掖庭令将没入宫的罪臣之女严氏送与征西军司隽节,利用其勾结氐族和羌族;其二石崇治理荆州第二年,荆北地区因发生水患仅复耕一半,他为了政绩却谎称全面复耕;其三当年交纳的税粮半数是通过水路从扬州购进;其四襄阳太守庞休欲要上奏揭发刺史府门客劫掠富户,他却将庞休杀害;其五石崇镇守下邳时,与徐州刺史高诞营私舞弊,相互串通,抢百姓的田地,充作自己民田,而且残害上告百姓,这等强梁之举,实乃不仁不义,伤害国本,罪不可恕。”
石崇听后不禁冷笑起来:“大鸿胪任罕平日只知道谦恭做事,很少说话,没想到他倒是养出一个好儿子,颇有当年任恺之遗风。”
任远淡笑道:“这只是你犯下的部分罪行,等洛阳令那边审理完毕,或许你还会有其他罪行被公之于众。”
第722章 审判终结篇(上)
县衙公堂内,步布已经揭开了中牟鬼宅那幅壁画里隐藏的秘密,东宫的蒋美人竟是个冒牌货,在场的人都很惊讶,司马干这时也睁开了眼睛,神色有些复杂的望向摆在大堂正前方照壁一侧的那道屏风。
屏风之后的人慢慢放下茶杯,无声的笑了笑,笑容里还带着些悲伤。
“殿下,人心不可量,人性不可违,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做?”
“本宫会杀了他,不管他是谁。”
“可是殿下应该会感到孤独与伤心,不管是在宫内,还是宫外,讲仁义的人都是少之又少。”
“在这里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外人或者亲人,应该相信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怀疑的态度看待周遭一切,怀疑比相信要简单且有用的多。”
“明日奴婢会去崇文馆还书,雨轻小娘子快要回洛阳了,殿下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真的开心,在这世上,有些人是独一无二的,任谁都无法替代,而替代品都是假的。”
那晚陌文说了一些看似多余的话,司马遹并未放在心上,只觉得他是在感慨白日里被黄门令董猛杖毙的显阳殿宫娥,因为那名宫娥长得跟年轻时的淑妃有几分相像,被陛下临幸,贾后嘴上没说什么,但是董猛查出那名宫娥手脚不干净,偷了显阳殿的东西,贾后便将她杖毙了。
太子司马遹一直坐在屏风后面听审,想不到三起案件的起因竟是自己身边的蒋美人,而陌文所说的替代品也是蒋俊。
“愚蠢。”
司马遹嘴里喃喃说出这两个字,不知是指陌文,还是假的蒋美人,也许在司马遹眼里,他们两人都很愚蠢。
这时楚颂之拿起那个陀螺骰子,说道:“在三年前蒋瑞曾派人来洛阳找一个叫何默生的制陶匠人,打听了一件事,大概是问这个夹砂灰陶陀螺骰子的主人是谁,没过多久何默生就死了,蒋瑞和自己的宠妾也死在中牟,那座宅子也变成了凶宅,紧接着房牙子宋之问就把那凶宅低价卖给如月和曾元,他们二人住进去不到一年也离奇的死了,当地就有人开始谣传这是一座中了诅咒的鬼宅,从此便无人再敢踏进这鬼宅。”
宋之问左顾右看,衙役们用棍子重重敲击地面,他不禁胆寒,忙又低下头去。
楚颂之问道:“宋之问,你是受何人的指使把鬼宅低价卖给怡红院的如月姑娘的?”
宋之问回道:“县尊,小的是做牙行的,当然是替淮阴蒋家人卖房子,死过人的房子肯定卖不出好价钱,小的也是好不容易才寻到的买家。”
楚颂之似笑非笑道:“可本官听说中牟陈氏子弟也打算买那座宅子,出的价钱比如月高出两倍还多,当时你却没有卖给他,甚至还对他说那宅子真的有女鬼出没,直接把买家吓跑了,你摆明了是不想赚佣金,中牟陈氏是士族,不好招惹,而曾元出身庶族,又因与青楼女子在一起,被父亲赶出家门,所以你选中了曾元,把鬼宅卖给了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死在鬼宅,然后散布鬼宅诅咒的谣言,把那座宅子彻底变成荒宅,以便掩盖蒋瑞死亡的真相。”
宋之问赶忙摇头道:“小的只是为淮阴蒋家卖宅子,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楚颂之盯视着他,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淮阴蒋家指使你这么做的?那么曾元也是被淮阴蒋家杀死的?”
“不.......是有人给小的一笔钱,让小的把宅子低价卖给寒门子弟。”
“那人是谁?”
“他叫海子理。”
楚颂之微微点头,心想某些人在县衙内也安插了自己的耳目,王祷和雷岩抓到的海子理只是被某些人扔出来的弃子而已。
“来人,把海子理带上来。”
须臾,带着枷锁的海子理走进来,瞥了一眼宋之问,然后跪到地上,平视着正前方,阴冷的笑了一下。
楚颂之道:“海子理,十年前你和霍耕背叛了黑鸦帮帮主林啸天,而今霍耕已经死了,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你也没必要再做无谓的争辩了。”
海子理神情冷漠:“真是世事无常啊,没想到霍兄竟然就这样走了。”
楚颂之示意宁傕把这个陀螺骰子拿给众位听审看,然后徐徐说道:“黑鸦帮帮主林啸天有个女儿叫做林拒霜,虽然黑鸦帮被灭门了,但是不到十岁的林拒霜侥幸逃脱,这个陀螺骰子就是何默生给林拒霜做的小玩具,林拒霜一直把这件玩具带在身上。她辗转来到淮阴,到蒋家做了绣娘,与蒋俊关系要好,情同姐妹。
就在蒋家准备把蒋俊送进东宫那一年,蒋俊却离奇暴毙,蒋瑞便想了个法子,因林拒霜与蒋俊年龄相仿、容貌相似,就让林拒霜顶替蒋俊进宫,林拒霜本是孤女,无依无靠,感念蒋俊素日待她甚厚,便也点头答应了。
当时蒋瑞应该并不知道林拒霜的真实身份,直到林拒霜被封为美人,他就去了中牟,成天跟一帮浪荡子鬼混,也许是听到了什么开始起疑,就派人去洛阳调查林拒霜,并且回乡重查蒋俊的死因,果然被他查出来了,蒋俊正是被林拒霜毒害的。
淮阴蒋家是掉进了设计好的圈套,这一切都是有人设计的,也许蒋瑞是想利用这个秘密来换取钱财或者入洛为官的机会,可惜他却因此丧命,看起来他和向真的遭遇倒是有几分相似。”
说到此处,楚颂之目光一冷,注视着海子理,说道:“在三年前有人看到你去了城东一家青楼,秘密见了司隶校尉簿曹书佐宋清,之后蒋瑞就死在了鬼宅,是宋清吩咐你除掉蒋瑞,曾元的死只是为了制造鬼宅诅咒的假象。”
海子理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这个故事编的真是精彩,县尊不像是在审案,倒像是在说书。”
“本官这里有三份供词,一份是何默生妻子棠糖的供词,可证明黑鸦帮帮主林啸天曾在何默生这里定制过一套陶器,并且何默生还送给年幼的林拒霜几件小玩具,其中就包括这个夹沙灰陶陀螺骰子;另一份供词是何默生的徒弟贺大郎的供词,这个陀螺骰子的确是何默生生前所制;还有一份是蒋瑞妻舅焦显的供词,蒋俊早已病逝,选入东宫的那位蒋美人是冒名顶替的。”
楚颂之冷冷俯瞰着跪在地上道貌岸然的人,继续说道:“其实陌文生前就在东宫留下了重要线索,那就是贾侍讲的一卷残断竹简,也可以说答案就藏在贾侍讲的竹简中。”
第723章 审判终结篇(下)
这时雨轻把贾模派人送过来的已经修复好的竹简交给徐有禄,徐有禄马上走过去恭恭敬敬的呈给高光和陈眕他们过目。
高光打开一看,里面还夹着一张纸,贾模已经把找出的残缺文字写在了纸上,他微微皱眉,说道:“灰陶骰子乃蒋美人之物。”
司马干听到后便闭上眼睛,轻轻摇摇头。
陈眕放下茶杯,毫不留情地说道:“真是荒唐,东宫的蒋美人竟是帮派中人,淮阴蒋氏也是胆大包天,犯下欺君之罪,当满门抄斩。”
陆机脸色很平静,他早就从陆玩的书信里知晓了这件事,仅凭案件表面很难猜得出到底是谁把手伸向了东宫,近几年贾后和太子的关系由紧张转向缓和,贾郭一党应该还不至于做到这种程度,而且细想陌文生前的异常举动,绝不仅仅只是怀疑蒋美人的身份这么简单。
崔意把茶盖轻轻扣在茶碗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一个玉质九连环,低首摆弄起来。
楚颂之盯视他良久,又道:“海子理,你可知道,林拒霜为何能够捡回一条命,因为霍耕实在不忍心,才故意放走她的。”
海子理却反驳道:“要不是他当年妇人之仁,何来今日之祸?他就是在自掘坟墓,混迹帮派多年,他仍然没多少长进,像他这样的人只适合待在山里砍柴打猎,过一辈子穷日子。”
楚颂之痛斥道:“他虽为草莽,但至少还有一点良知,可你和宋清,都是读过书的人,却做这种伤天害理遭天谴的事情,到如今事情败漏,没有一丝悔过之意,我看你们真是作贱了读书人的名头。”
海子理此刻内心充满绝望,笑容带着冰冷:“县尊是张司空的门生,有大好的前程,可我们这些庶族子弟根本就没有出路,不是给人家做门客,就是一辈子当小吏,我也只比霍耕略强一些,不过做的事也都差不多,县尊当然瞧不起我们,如果你跟我们一样的处境,说不定也会这么做的。”
为了自己的仕途不惜一切代价只为争取一个机会,踩着别人的尸体往高处爬的人很多,混官场的又有几人手上没有血腥。
在官场上会有黑暗和光明两面,为官者,要和光同尘,但不是同流合污,楚颂之有自己的坚守,那就是‘和光不污其体,同尘不渝其真。’
楚颂之语气悠长:“正是因为你有这样愚蠢且幼稚的想法,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曾宝就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眼神里已经没有太多的哀伤,不是因为他得知曾元的身世后放弃为哥哥讨回公道,而是他切实感受到了庶族子弟的可悲与渺小,高门大族可以任意践踏他们的性命,他们却毫无还手之力。
祁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曾宝微微苦笑,然后望向雨轻那边,开口道:“祁兄,我打算留在洛阳城,参加比武大会。”
祁斯早就猜到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便笑道:“她跟郗遐不一样,因为她没机会进入仕途,所以她能够坚定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并且无所畏惧,看似洛阳令在审案,其实这场审判的真正主导者是她。”
曾宝是第一次见到雨轻,对她完全不了解,但他看到雨轻一直在同步布小声交流着什么,步布还很是受教的点点头,就明白了一些,步布刚才更像是替代雨轻出场发言,而徐有禄直接站在雨轻身旁,充当传话筒。
楚颂之把案情又回归到洛阳崇文馆,陌文就是这几起案件的原点,狄升和医署太医、廷尉府仵作、宫婢阿端也被带上了大堂。
当狄升说到东宫内侍陌文就是自己的大哥时,忍不住落下泪来,因为生活贫困,陌文选择入宫当内侍,又为了报答太子的恩情,陌文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那晚大哥是在云雀街遇刺,他在弥留之际告诉二哥,说他是因为调查陀螺骰子之事,才被天鹰帮所害,他让二哥砍下他的头颅,然后把他的头颅放进茂先楼二楼,尸身则埋在金谷涧附近,二哥匆匆回到家后,就收拾东西打算带着二嫂赶往盘鸱山下的小镇,不想二嫂突然回娘家去了,只留了一封书信,说是去探望母亲,二哥也没有去找她,就独自离开了。”
崔意听到狄升说的这番话后,就狐疑地望向雨轻,雨轻却低头和王祷小声说着什么,崔意心道:天鹰帮被灭了,杀害陌文的真正凶手恐怕是找不到了。
楚颂之话锋一转,“霍耕虽然死了,但是他做过的事可谓影响深远,五年前冬十月,武库发生大火,烧毁的不是能装备二百万军队的兵器,而是能装备二百万军队的器械,就在那场大火发生的前几日,霍耕把大量墨料从城外偷运进洛阳。
这里有一份记录,那日天鹰帮护送大批墨料进城,这种特殊的墨料产自雍凉之地,被称为石漆,《汉书》曾有记载,高奴县有洧水可燃,经过特殊提炼,制成燃料,起火迅速、水扑不灭、燃烧旺盛且持续时间长,武库为防火重地,却突然起火,本就扑朔迷离,而今天鹰帮又被灭门,看来是有人为了不让真相被世人所知,便尽可能地去掩饰真相。”
当王戎看到这份记录,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楚颂之继续说道:“阿端原是淑妃宫里的婢女,在淑妃薨逝的前一晚,蒋美人曾去探望过淑妃,当时她还屏退了宫婢们,等她离开后,淑妃就说自己有些困乏,便歇息了,后来阿端把这件事告诉了陌文,陌文询问东宫膳房得知那晚蒋美人给淑妃带去了几道珍馐美味。
淑妃薨逝的当天一名内侍打扫东田小苑时,意外发现一只狸猫的尸体,原来它是吃了那晚蒋美人贴身婢女倒掉的菜肴,陌文就把那只狸猫带出宫,偷偷埋在城郊,本官让仵作查验过了,狸猫是中了河豚之毒。”
楚颂之又看向医署安太医和廷尉府仵作,说道:“安太医当时确定淑妃是病逝,刘仵作查验过后也认同安太医的说法,本官怀疑你们二人是串通好的,故意欺骗陛下和太子。”
司马干突然开口道:“既然这几起案子已经真相大白,那么审问到这里也可以结束了。”
第724章 君臣(一)
屏风后的司马遹心情起伏不定,原来陌文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揭开淑妃薨逝的真相,这就是陌文对太子的报答。
楚颂之也清楚以自己的力量只能做到这么多,随着一声退堂,近来发生的所有案子都了结了,他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再转头看向雨轻,她已经跟着陈眕和陆机离开了大堂。
相对于楚颂之的如释重负,雨轻脚下的步伐却变得沉重,刚才王祷告知她一件事,裴建和几名纨绔子弟因与征西军司隽节有些来往,被带到廷尉府问话。
她不禁感到一阵寒意,握住陆机的手,大手依旧温暖如初,陆机轻轻抚摸一下她的小脑袋,微笑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想崇文馆也可以重新开馆了。”
雨轻点点头,小手紧紧牵着大手,跟着陆机的脚步朝前面走去。
陈眕在后面不禁笑了笑,当望见司马干和崔意也走了出来,他就对司马干施了一礼,笑问道:“王爷可是准备进宫将此事禀告给陛下?”
司马干摆摆手道:“陈步兵和着作郎都是奉命前来听审,自然还得进宫把审案过程细细回禀陛下,本王有些听乏了,要先回府了。”说着就缓步离开了。
崔意淡淡一笑:“想必屏风后的人此时心情不大好,陈先生与他同路,不妨好好安慰一下他。”
陈眕眯起眼睛,笑道:“道儒,我看你方才在解那个玉九连环,好像是用一整块玉石雕琢成镂空样式呈九个环扣在一起,浑然天成,崔缇就是在故意为难你,依我说啪嗒一摔,碎了即解了,岂不简单?”
崔意没有答话,径自走开了。
陈眕嘴角挂着一丝狡黠的笑容,心道:“本就不可解,他与崔缇同为清河崔氏子弟,也不能轻易摔碎,如他这般活着还真是矛盾。”
陌文的死,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偏偏还和东瀛公谋逆案交织到了一起,陌文生前根本预料不到这些情况,他不清楚蒋美人的真实身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拼命吞下去的陀螺骰子上面刻有黑鸦帮的会徽,更不会知道因他一心想要为淑妃鸣冤,天鹰帮也在一夜之间被灭门,还牵扯出武库大火背后的秘密。
太极殿西堂,司马衷正在伏案临摹曾祖父司马懿的《之白阿史帖》,就是昔年司马懿装病时给皇帝曹芳的一张便条,司马干则坐在一张黄花梨木圆后背交椅上,手里握着个香囊,闭目养神,像是睡着了。
这时,裴頠和贾谧并肩走了进来,司马衷拿起刚写好的那张书法,说道:“冯贯,去把吾的书法拿给叔公看看。”
冯贯与董猛同为黄门令,冯贯自幼习武,弓马娴熟,颇有勇力,喜欢书画,略懂音律,又常为司马衷出谋划策,非常受司马衷的信任和赏识。
冯贯走到司马干身前,轻声唤道:“王爷,这是陛下亲笔所写的书法,请您过目。”
司马干慢慢睁开眼睛,从冯贯手里接过那张书法,又看了看司马衷,说道:“陛下,臣老了,眼睛看不清了,如何品评陛下的书法,不如叫张司空过来,一起帮着看看。”
司马衷却示意冯贯把那个水晶制成的眼镜递给司马干,又笑道:“张华和陈准都在中书省处理政务,何必再把他请来这里,叔公可以慢慢看。”
贾谧近前禀道:“陛下,东宫蒋美人已于昨日服毒自尽,她在临死前向太子殿下说出实情,谋害淑妃是受石崇的指使。”
司马衷拿帕子擦拭了双手,微微点头道:“石崇已是必死之身,什么事都往他头上扣,大家的日子才能好过。”
贾谧脸上笑容瞬间僵住,司马衷坐回软榻上,端起茶杯,淡淡道:“冯贯,把那份奏章拿给裴侍中看看。”
冯贯颔首,转身走到御案前,拿起一份奏章,然后双手递给裴頠。
裴頠接过来看了一下,便道:“陛下,裴建幼年在元宵看花灯时因家奴看护不当而被拐子拐走,他学识浅陋,叔叔(裴楷)病逝后,更是对他疏于管教,才使他整日与一班狐朋狗友饮酒作乐,他确实蠢笨,但他绝不会被征西军司隽节收买,参与谋逆之事,因为他是河东裴氏子弟,臣愿以性命担保。”
司马衷睨视着他道:“裴建是无知,可是你见识高远,通古博今,贾充还曾称赞你才德英茂,足以兴隆国嗣,你实在是太精明能干了,就连在司隶校尉部还有你的耳目,那个宋清卷进好几起案子当中,你又作何解释?”
裴頠答道:“回陛下,不管是黑鸦帮,还是宋清,都和杨骏有牵连。”
司马衷皱了一下眉,“裴侍中,不要把死了的人搬出来,区区一个簿曹书佐,还没那么大能耐掩盖这么多事情,而你身为侍中,又加光禄大夫,不以国事为重,倒跟帮派搅到一起,十年前的烂账还有五年前的那场大火,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所有痕迹皆被抹去,你如此处心积虑到底想干什么,又是在包庇谁?”
裴頠撩袍跪地,垂首道:“陛下,对于过去发生的事,臣无以言对,也不敢言对,一切罪责,归根结源,皆是臣一人之过,更与他人无关。”
到此时裴頠还是这样自负,他仍然在坚持做着他自认为正义的事情,独自承担罪责,表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可这恰恰是司马衷最痛恨他的地方,因为司马衷要的是从内心真正臣服于他的臣子。
裴頠和张华一直都在努力维护晋廷的稳定,但是他和张华又有不同,他更倾向于维护世家大族的利益,甚至还会阻碍吏治改革。
司马衷冷冷地问道:“这些年吾赋予你的权力还不够吗,你刚至弱冠就任国子祭酒兼领右军将军,而后迁任尚书左仆射,侍中,满朝没有一个人比得过你的晋升之路,就连贾谧也无法和你相提并论,吾念着裴家先祖功勋,给你年幼的侄儿赐爵为高阳亭侯,赏万户食邑,可你每日却想着如何蒙蔽吾的眼睛,这就是你对吾的报答,你的所作所为连东宫小小的内侍都不如。”
裴頠不卑不亢的回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请陛下圣裁。”
第725章 君臣(二)
裴頠可以说是以外戚之身得到重用,恩宠至极,但他不会像贾郭一党说什么夙兴夜寐,日夜惶恐不安,唯恐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过去像王衍等口谈玄虚、不遵礼法之徒对他进行攻击驳难,他不会屈服,眼下面对司马衷,哪怕他会瞬间失去所有,他也不会屈服。
司马衷注视他片刻,无奈的摇了摇头:“在这世上没有完美无瑕的人,那些妄想解决一切难题高傲自负的家伙,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卫太保和裴令公就是这样的人,想不到你也继承了他们的勇气和想法,认为一切必定都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贾模已逝,除去张华,只有你德望最高,毫无悬念地应当承担起所有罪责,你所谓的正义就只是为了说服你心中道德底线的借口,你个人的选择而已。”
裴頠语气沉重:“永平元年,雍州大旱,关中饥,斗米万钱;元康四年,幽州和并州蝗灾,草木尽枯,人畜饥疫,死耗十万;元康七年,雍、梁州大旱,下诏‘骨肉相卖者不禁’,次年冀、青、徐、兖、豫五州大水,每当灾害大面积爆发之时,也往往是边境动乱频起之际,这些年鲜卑、匈奴、西羌、氐人齐万年以及南蛮张昌反叛此起彼伏,朝廷只是暂时将这些人祸镇压下去,国事艰难如此,若再兴起大狱,我晋朝立时就乱了。
臣无法忘记当年因杨骏谋逆案被诛杀的数千人,所引发的朝野动荡,陛下也应该没有忘记,臣确有私心,那就是保全朝中忠良,晋廷需要他们,臣不过是借着父亲的荫佑以及与皇后的亲戚关系,才得以晋升,身居高位,却无甚建树,走到今日,臣着实惭愧。”
司马衷轻轻一叹,带着惋惜,他不是看错了人,只是没看透心,裴頠是社稷之臣,只是他不该对裴頠有着太高的期待。
出身决定立场,裴頠没有站在与司马衷对立的立场上,只是被夹在司马皇权与士族之间,深陷两难。
司马衷幽幽开口道:“你心里是念着晋朝江山,可是也抛不开那些高门大族,两难岂能两顾?”
此时裴頠不再做任何辩解,贾谧却突然跪地,试图为裴頠开脱。
“陛下,十年前都是杨骏的外甥张劭使的阴谋,黑鸦帮就是给张劭办事的,石崇也莫名其妙的掺和了进去,本就是算不清的糊涂账,裴侍中只是暗中将杨骏残余清除掉,并非有意欺瞒陛下,至于武库失火,恐怕牵涉进去的人不少,这件事不好查,现在也不能查。”
司马衷审视着他,说道:“世人都说,王、裴、贾,济天下,贾充和裴秀不仅是连襟,还是好友,共掌机密,而今你是在给裴侍中说情,还是想把自己摘干净?”
贾谧一脸无辜道:“陛下,臣自知愚钝,错信石崇和欧阳建那样的奸佞小人,臣待他们一片赤诚,他们却只会栽赃陷害,曾经还想在狩猎场对臣行刺,他们的行径委实让人心寒,虽然在朝堂上臣与裴侍中偶有意见分歧,但是臣深知裴侍中是一心为国,臣经常都会反省自己的不足,只希望能为陛下分忧。”
司马衷沉声道:“贾模生前用过的人和做过的事,你不会完全不知,裴頠不愿说,那么你来说,武库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谧知道司马衷一定会追问下去,此时若再隐瞒,只怕火真的要烧到自己身上了,他又瞟了裴頠一眼,心里莫名有了几分同情。
裴頠维护的人里面也包括贾模,当年就是宋清替贾模处理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裴頠与贾模私交甚好,不想毁了贾模的身后名,也算是间接保住了平阳贾氏的清誉。
贾谧思忖良久,终于开口道:“陛下,其实在武库发生大火之前,器械已经丢失一半,卫尉孙旗推脱责任,只说他前一阵子返回乐安郡料理一些家事,未能及时统计军械数量,是他失察之罪,裴侍中深知此事的严重性,就命卫尉孙旗暂时不要将此事上奏朝廷,而是先秘密调查此事,可惜没过多久就发生了那场大火,孙旗想着与其日后被人查出来,索性不如全部烧毁,所以也没有全力救火。”
“好啊,好一个忠臣,好一个国家柱石!”
司马衷嘴角抽搐一下,帝王不能容忍臣子存有灰色想法,更不会容忍知情不报,裴頠擅自将此事压下,等同于欺君罔上。
“陛下,武库失窃当年匈奴和氐人在秦雍两州发生叛乱,那个时候若下令彻查此事,势必会使朝廷陷入内忧外患当中,派系纷争,错综复杂,臣和张司空可以豁出去争,但总不能动摇了晋朝的根基。”
裴頠沉默了,好久才自顾说道:“臣如何不想既为君父分忧,又为天下着想,陛下责怪臣抛不开世家大族的利益,可是陛下现今有什么足够的力量和权威进行改革,处处针对颍川士族,两次吏治改革失败,世家大族却分毫未损。
想当年孙权要借暨艳之手限制江东四大家族势力的膨胀,但是由于弹射百僚,四大家族反抗激烈,孙权不得不将暨艳当成弃子,虽然事后降罪张温,但在这场角力中孙权还是败给了江东士族。
直到后来鲁王孙霸与太子孙和的储位之争,孙权以各种借口和手段大肆打击江东士族,最后淮泗军事集团乘势而上,取代了江东士族的地位,这一次孙权才算是完胜。
而现在陛下面对的不止有掌握实权的世家大族,还有势力和野心大增的各地宗室藩王,边境摩擦频发,恐怕不仅仅是我军防备松懈这么简单,一旦有针对东宫太子的风吹草动,就会有大量地位尊贵的勋贵与宗王参与朝堂政争,对于这些,陛下心里也很清楚。
刘邦是创业之君,汉文帝刘恒就是汉朝当之无愧最杰出的守成之君,依臣看来,能够做个守成之君,保证自己治理的国家不发生大的战乱,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了。”
贾谧被他这话说得也有些动情了,十分恳切地说道:“陛下,裴侍中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臣恳请在适当的时候再彻查,东瀛公谋逆余党该抓的都抓了,其中不乏有诬告牵引,或有查办官员心存避祸之心,必有无辜受牵连者,臣认为实在没必要再使此案复杂化扩大化,到此似乎也该告一段落了。”
司马衷忽然伤感起来:“父皇奈何不了他们,便把这么一个烂摊子丢给吾,要怎么守,对那些人一次次妥协,一次次让步,那么皇威何在?这到底是谁的天下?”
第726章 朝阳与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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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7章 最美的皮影戏
卢播微笑道:“在石崇出任征虏将军,镇守下邳时,淮阴蒋氏曾贿赂过他,所以说也怪不得别人把蒋美人的事推到他头上,还有金谷园的绿珠,更是个隐藏极深的人,原来她早就在搜集石崇的罪证,给他致命一击,听说她细作身份败露后被逼坠楼,司马诩还偷偷安葬了她,欧阳建行事竟然比石崇还要心狠,我以前倒是没看出来这位擅名北州的大才子还有这样的一面。”
司马衷只诛杀了石崇一人,欧阳建被免官,命他即刻离开洛阳,并且永远不得返回洛阳,否则格杀勿论,石崇子侄除去有平叛之功的石超,其他都被遣回家乡,石崇府邸及城外金谷园皆被查抄,家眷籍没,罚为宫奴。金谷园众多姬妾也全都被发卖了。
司马肜捋须道:“陛下仁慈,只治石崇之罪而不累及石氏一门,顾念着石苞是开国功臣,还是会对他的家人网开一面的。”
令狐邕却转移了话题:“王爷,今日张司空严厉驳斥了郑将作(郑沐),不可再追加修缮宫殿的费用,还说国库吃紧,缓修宗庙,郑将作刚开始据理力争,到最后却变得哑口无言。”
卢播目光微微闪动,说道:“那是因为张华已经怀疑到郑沐身上,他的得意门生元孚被诬陷自尽,这笔旧账他一直都记在心里,以后针对荥阳郑氏的地方肯定不会少的,最可惜可叹的还是裴頠,朝中没了他,只有张华独自支撑,想必会更加艰难的。”
令狐邕淡然道:“张华自成一派,平衡朝局也需要他,裴頠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想陛下很可能会让陆云替代裴頠的位置,只要陆云豫州之行能够压制住颍川派。”
司马肜微微点头,或许弃用裴頠早已在司马衷的计划之中,他也开始觉得裴頠有些碍手碍脚了。
裴頠参与了诛杀杨骏,在贾南风发动的宫廷政变中,裴頠和张华的所作所为最后让贾南风得势,掌握大权,尽管他们的出发点是维护皇权和统治秩序的稳固,但是那场内耗的确让晋廷消耗了很大的元气。
裴頠算是个比较称职的外戚,屡次被提拔,他又经常选择优游退逊。
但是在司马肜看来,裴頠还是过于书生气了,仕途走得太顺,身为和贾家亲密的外戚集团,总是联合朝臣时时处处想着维护太子的地位和权威,这不仅会引起贾南风的不满,也让司马衷对他有了猜忌,再加上裴頠和赵王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赵王又岂会轻易放过这次机会?
总体来说司马肜也不太喜欢裴頠这个人,他对如今这个结果还是很满意的。
司马肜手指间夹着一枚棋子,沉吟道:“伯瑾(令狐邕字),明日你和仲宝(卫璪字)代我去一趟平原王府,顺便把那几名西域制香师傅一并带过去,兄长喜欢育香,我想他是不会拒绝这份礼物的。”
屋内亮着橘黄色的灯光,白色幕布后,两人正互演着一段唯美的邂逅故事。
“娇弱的兰草在风中抖动,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裙轻摆,宛如翩翩起舞的仙子,她踏着温柔的晨光,安静的走在溪畔的小径,在春日里寻觅每一瞬的美好。”
“为了目睹洛阳的繁华,为了实现宏伟的心愿,勇敢的追梦人不畏山高水远,一路荆棘,策马而来,却遇见了春日里最美的风景。青山如黛,一泓绿水,满溪桃花,不知是谁家的女郎,半蹲在溪畔,用手鞠一捧清水,绽放醉人的笑颜,仿佛看到西子浣沙的涟漪。”
“马蹄声急,惊扰了这难得的静谧,半边葫芦坠入潺潺溪流中,点点水珠溅上了绿裙,胆小的鱼儿也匆匆游走,不再有嬉戏的兴致。”
“姑娘何故就这样匆匆离开?”
“因为你的无礼和莽撞,舀水的葫芦像花瓣一样随着溪流不知飘向了何处,花圃里的兰草需要用山溪水来浇灌,我才来到这里,可美好的心情全被你一扫而空。”
“看来真的是我犯下了错误,骑马前行不该停歇,更不该留恋如画的美景,闯入一场绮梦,不知归路。”
裴頠放下皮影,淡淡一笑,雨轻坐在他身边,仍旧摆弄着那个皮影,这是裴頠亲自写的皮影戏台词,只写了这么一小段,没有结尾。
雨轻好奇的问道:“六叔,接下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裴頠看着雨轻,淡然道:“这场美丽的邂逅,只是铸造了一段错误的爱情,结局并不美丽,所以这段台词也没有继续写的必要。”
“六叔,你认识他们,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是吗?”
“嗯,算是吧,那个人一心想要来洛阳历险,却被儿女情长所羁绊,又如何成就一番事业?”
雨轻看裴頠神色凝重,便没有再问下去,而是站起身走过去给裴頠泡茶。
裴頠再次把那个皮影拿起来,脑海间浮现雨轻父亲的身影。
也是在那个溪畔,年轻男子已经装满了两桶溪水,身边放着一个竹笼子,里面有只毛茸茸的小白兔,这是他准备带回家送给若澜的。
华服美冠的男子朝他疾步走来,面带愠色的看着他,他却自顾自饮酒,视这位贵公子如空气一般。
裴頠对他嗤之以鼻:“孟浪狂生,无可救药。”
秦一笑问道:“裴潭昨日刚来过,今日你又来了,也是劝我早日离开洛阳吗?”
裴頠没好气的说道:“秦一,不要在我面前故作潇洒,你的那些伎俩也只能骗得过若澜,因为她太过纯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给她的爱是否别有用心,你少时根本没有流落西域,你的家乡是在谯国,不管你是谁,河东裴氏都不想和你有任何牵连。”
秦一站起身,没有看他,只是望向一池碧水:“你不及弱冠,就被征召为太子中庶子,承袭父亲钜鹿郡公爵位,想必你以后的仕途定然是顺风顺水,羡煞旁人。”
裴頠一脸倨傲的望着他,问道:“你带着若澜离开洛阳又回来到底为何?”
秦一轻笑道:“你也看到了,我在城南开了一家胭脂铺子,打算和若澜在这里长住。”
裴頠沉声道:“堂叔对外宣称裴若澜已经病逝,你们就应该隐逸山野,永远都不要再出现。”
第728章 卷尾篇: 潇湘水云(上)
秦一这才转过身,笑了笑:“难道我回来还得提前给你们河东裴氏打个招呼吗?我们的关系没那么要好,说实在话,要不是顾念着若澜,我才懒得和你们多说话,不过出身显赫的贵族子弟平日里应该有很多应酬的,莫不是你生活的太闲了,才来找我的麻烦?”
裴頠目光如炬,问道:“你好像不缺金钱,也不缺人脉,你还想要什么?”
秦一似笑非笑:“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你们想要什么,究竟是什么让你们这些人心甘情愿低下高傲的头颅,仅仅是因为名利吗?”
裴頠怔住,他越发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这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秦一的身份,沉默良久才道:“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蔑视别人,你的不满从何而来,又为何要问我这样的问题?”
“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你就当是听到了孟浪之言,反正你早已把我看成那样的人。”
秦一神情带着淡淡的自嘲,提起那只笼子,微笑道:“若你没有其他的事,我便先行一步。”
裴頠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若澜过得还好吗?”
秦一点点头:“她很好,如果你愿意,可以随时来看她,我想她会很高兴的。”
裴頠依旧是一副骄傲的姿态:“恐怕你是误会了,我只是帮堂叔问一下她的情况,我没有时间,也不想去你的家。”
秦一方才故意讽刺他,他却用理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的确是个颇有雅量之人,秦一忽然对他多了几分欣赏。
裴頠少年意气,又青葱又懂事还有人情味,若澜说的没错,他以后应该会成为跟他父亲裴秀一样的宰辅,只不过他要辅佐的是司马衷,这个人比孙权的薄情轻狎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一很真诚的说道:“裴頠,如果哪一天你在洛阳失意了,不妨去谯国看一看,那里是我生活过的地方,也许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
“六叔,你在想什么?”
这时雨轻端着刚沏好的茶走回他身边,笑道:“这只是皮影戏,结局是可以改的。”
裴頠苦笑着抚了抚额头:“雨轻,我准备出去散散心,在洛阳待的时间太久了,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
雨轻马上抱着裴頠的胳膊,撒娇道:“好啊,我想陪着六叔一起去,不过要征得爷爷的同意才行,总待在洛阳城确实挺闷的。”
裴頠轻轻捏了捏她挺翘的小琼鼻,问道:“今日你在宫外见到季钰了,你觉得他变了吗?”
雨轻靠在裴頠的肩膀上,娇憨一笑:“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官袍加身,看起来很精神,我也想弄一身官袍,穿上试试好不好看。”
裴頠微微皱眉:“官袍也是可以随便穿的,越发任性胡闹了,都是要准备议亲的人了,还是这样,待会回屋罚抄三十遍《女诫》。”
“不过就是一件衣服,她既然喜欢,就给她做一件,反正在家里穿上两天,她也就不喜欢了。”
一位雍容华贵体态婀娜的妇人缓步走进来,她叫王灌,是裴頠的妻子,王戎的嫡女,她和裴頠育有二子裴嵩和裴该。
王灌在贵族圈里也算是个奇女子,性格豪爽,不喜欢舞文弄墨,也不喜欢做女红,却爱舞刀弄枪,为此王戎还特意请了几位名师教授她武艺,她天赋异禀,刀枪剑戟,骑马射箭,样样娴熟。
在王灌待字闺中时还找过周处、祖逖和刘琨比试剑法,他们也对她赞赏有加。
雨轻赶忙站起身,委屈的扎进王灌温暖的怀里,王灌抚摸着她乌黑的秀发,笑道:“夫君,我看这《女诫》就免了吧,书只能让她越读越糊涂,想让她长长规矩,可以用别的法子。”
裴頠无奈的摆了摆手,今日他确实有些累,不想再给雨轻说教了。
雨轻略福了福身子,说道:“我今日的书法课业还没完成,得回屋练字了,六叔六婶晚安。”说着就转身提着裙裾跑了出去。
王灌是刚从那边府里回来,因裴建闯祸,裴母动了怒,命家仆对裴建鞭笞痛打,血肉模糊,还昏厥过去,各房的人也不敢上前劝阻,唯有黄栗子跪在地上痛哭不已,直到王灌赶过去,给裴建说了两句好话,裴母才让家仆停了手,用担架把裴建抬了出去。
裴母对这个孙儿毫不手下留情,只允许裴建在府里养上两日就回闻喜祖宅面壁思过,不可再回洛阳。
“老太君为这件事动了肝火,又请了太医过去诊治,我临走时,四叔还嘱咐我说让雨轻暂时就住在我们府里,不必着急回来,可见那边府里是打算清理一下仆从了,依我说他们那边是有些乌烟瘴气了,早该好好管管了,幸亏早前走了几房的人,不然那边就要更乱了。”
王灌给他披上一件新做的裘袍,心疼的望着他,轻轻伸手去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裴頠握住她的手,笑道:“我没那么不堪一击,这些事还能够承受,你不必为我担心,明日我过去那边看看。”
“既然夫君想出去散散心,我这就叫人收拾行李。”
“不用很多随从,孩子们要去家塾读书,这次就不带他们同去了,你和我,还有雨轻,我想安静的出城。”
王灌依偎在他怀里,喃喃道:“我明白了,我的夫君,当然要由我亲自保护了。”
裴頠淡淡一笑,心想雨轻对自己的父亲应该还一无所知,带着她去谯国,踏上故里,也许还能找到秦一昔日的朋友,让雨轻多了解一些他的过去,也算是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夜色下的这座东宫充满着秋的惆怅与清幽,一身素袍的司马遹抱起那坛桃花酒,仰面痛饮,直到见底才随手一扔,破碎声瞬间回荡在殿内,王敦、温允和傅宣等属官顿时震惊。
司马遹手握长剑,舞剑恣意洒脱,浑身上下充满活力,霍霍剑锋好似雪花盖顶,脚下步法如行云流水,虽然他没有在沙场征战过,但是平日里陪太子练剑的都是武艺高强的侍卫,司马遹的剑法已经是上乘了。
司马遹自幼习武,射、御、技击,无一不通,他并不像纨绔子弟那般养尊处优。
伤心人舞醉剑,眼圈渐渐泛红,却不能落泪,别人可以放任自己的感情,他却不可以。
他微微闭上双眼,手中有剑,心中无剑,无剑胜有剑。这种境界不需要剑,不代表就一定没有剑,只是没有用剑的理由而已。他作为太子,必须用剑来保护自己,杀人也是在所难免,因为在这里厮杀从来不会停止。
第729章 卷尾篇:潇湘水云(下)
林拒霜临死前用匕首在自己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道血痕,绝望的说道:“我不过是那个人的替代品,我能够服侍殿下都是源于与那个人长相相似,可是我厌恶这张脸,自从我进入东宫,说什么,不说什么,做什么,不做什么,都要反复思量,只为了可以模仿得更像那个人,这样殿下才会多喜欢我一点点,我那么努力的去爱殿下,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殿下真心喜欢上我,发现我的好,后来我才知道殿下不属于我,也永远不会属于我,是我自己太傻太天真了。
我出身帮派,根本就不喜欢侍弄那些柔弱的花花草草,更不喜欢琴棋书画,甚至连陪着殿下玩跳棋都感受不到乐趣,殿下没有一次问过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总是把那个人的喜好强加到我的身上,着装的颜色,吃饭的口味,我必须按照那个人的生活习惯来生活,一旦那个人生病了,我连在殿下面前喝杯水都会战战兢兢,更不能笑,我就是殿下手里的木偶,在这皇宫里,还有人比我活得更可笑吗?”
司马遹没有回答她,也不想回答,就那么无情的看着她被侍卫拖走,当大殿恢复了寂静,一滴泪却悄然落下。
他喜欢过这个叫林拒霜的女人,并非是只为一张明媚的脸而动心,林拒霜就是林拒霜,他很清楚,正是林拒霜太过自卑敏感才导致这场悲剧的发生。
也许从一开始司马遹就犯了错,从林拒霜身上看到了雨轻的影子,林拒霜便想方设法的活成了雨轻的样子,可终究还是不像。
司马遹不会让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更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飘渺的幻想中,只有等他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将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
少顷,舞剑毕,司马遹持剑走向杜锡,眯起眼睛问道:“中舍人为何不饮酒呢?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过了今夜,你就要去别处任职了,本宫还真是有点难过。”
随着裴頠的离开,杜锡的仕途也跌到了谷底,他的新官职是卫将军长史,只是个俸禄不过六百石的小官,与他的身份极不相配,他承袭父亲杜预的当阳县侯爵位,是晋朝屈指可数的万户侯。
杜锡过去常常规劝太子远离奸佞,正是因为他做了太多事,才招致贾南风的厌恶,裴頠失势,贾南风立刻就把他调离了东宫。
杜锡正是裴頠引荐入东宫的,裴頠曾向司马衷进谏与太子交游者,必须选拔英俊人物,成年有德之人,像陈准之子陈匡和韩蔚(韩寿弟)之子韩嵩都太过年幼,勉强做个陪读,并不能很好的劝谏太子,张华也赞同他的想法,最后韩嵩也未能选入东宫。
“殿下,只有储君品行端正,国家才会安定,不管遭遇了什么,殿下的内心都不要动摇,心定则事安,心不定则事废。”
杜锡仰面饮尽杯中酒,然后站起身,恭敬的施了一礼:“殿下请保重,臣先行告退。”说完就离开了大殿。
司马遹收剑入鞘,笑了笑:“过两日本宫要和贾侍中一起出城狩猎,你们都要同往。”
时间往回推一点,下午崇文馆外停着许多辆牛车,今日崇文馆重新开馆,来了许多士子,乔澹带着两位年轻人也走入茂先楼。
自从狄咏遇害后,乔澹就陆续更换了一批图书管理员,儒学堂、华亭阁和颍川书楼的特藏阅览室都各增加了两名管理员,都是文澈训练出来的,不仅有好身手,还有超强的记忆力。
基本上居住在洛阳的所有世家子弟的信息,都系统地装进了他们的脑子里,看过的人和经历事情的细节他们都能够全部记住,以后借阅登记簿和出入登记表也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霍读已经坐在茂先楼一楼靠窗的位置上,认真的誊抄书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人消瘦了许多,还有些憔悴,史进他们就坐在霍读旁边,只是今日多了一个人,正是曾宝。
白袍少年负手走上楼去,在阅览室门前停下了步子,抬头望着墙壁上挂着的三个小木牌,正是新来的图书管理员的身份牌,他们前面还空出了一个位置。
少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牌,刚想要把它挂上去,就望见有两个人缓步走过来,她便笑道:“卢兄,你来的正好,可不可以帮我把这个木牌挂上去?”
来的人却是卢琦和温峤,卢琦又回头望了望,卢蕤还在楼下,他略笑了笑,原来雨轻就是在叫他。
雨轻把那个小木牌递给卢琦,卢琦一看,上面竟然写着狄咏的名字,他狐疑道:“这个人不是已经——”
雨轻淡淡笑道:“狄咏是不在了,但他曾经是这间阅览室的管理员,我认为图书馆在加入新员工的同时,也不该遗忘前任员工的姓名,因为他也在这里满怀热情的工作和辛苦付出,我们应该感谢他为茂先楼所做的一切。”
温峤微微点头,“这个值班小木牌挺有意思的,每个藏书楼都有,你认真又真诚,很值得嘉奖。”
卢琦手里拿着那个小木牌,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就要抬起手臂,却被一只手抓住。
“还是我来吧。”
说话者正是卢琛,他拿过那个小木牌,慢慢挂到墙上,那只手还轻抚了一下木牌上的名字,他忧郁的目光里透着某种无奈和感伤。
“子渊,公度(刘群字)正在楼下,你不是说找他有事,你要借什么书,我帮你一并带回去就是了。”
“是了,我竟忘记了,泰真兄(温峤字),那我先下楼去了。”
雨轻顿觉无趣的摊了摊手,卢琛却轻轻问了一句:“这样可以了吗?”
雨轻只好点点头,卢蕤一定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卢琛了,最近她也没有见到卢琛来裴府。
卢琛剑眉紧皱,用手指戳了一下雨轻的额头,无奈道:“你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
“那就什么也不要说了,说了她也不会改的。”
任远和钟雅也走上楼来,任远将重新誊抄的《东观汉记》也带过来了,因为原先丢失的那套书籍并没有找回来。
雨轻揉了揉额头,仍旧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扶着二楼栏杆朝下面望去,感受浓浓的书香气。
任远笑容明媚:“道儒兄也没上楼来,刚才听他说那个玉九连环已经转送给子谅兄了,不知子谅兄可有解开那个九连环?”
卢琛声音低沉:“因为不可分,所以无法解,也没必要去解开。”
雨轻突然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喃喃自语道:“李如柏也会来这里看书,他前几日还说要离开洛阳去外地做生意,我就知道他是在骗人。”
“雨轻,你到底是来看书的,还是来看人的?”张舆已经走到阅览室门口,说道:“我命人又誊抄了一些古籍,其中还有一些琴谱,你还不快进来?”
这时有人戏谑笑道:“她哪里会认真看书,她就是来看热闹的。”
雨轻回眸一望,正是郗遐,他忙完了公事,就匆匆赶过来了。
钟雅坏笑道:“你又来这里做什么,尚书省事务最多,还没把你忙的晕头转向吗?”
郗遐却看向雨轻,略带不悦道:“雨轻,你还没有给我接风洗尘,难道你跟公安兄待久了,也变得小气起来了?”
雨轻俏皮一笑:“待会我们一起去菊下楼吃饭好了,把吕莘和桓协他们也都叫来,大家可以好好热闹一番。”
“好吧,要不要再把顾毗和贺昙也请过来,这样你今日可真的要破费了。”郗遐说笑着就和雨轻并肩走入阅览室,二楼终于恢复了安静。
此刻崇文馆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好像发生过的一场场惊心动魄的灾难以及未解的秘密都已烟消云散,谎言迷雾掩盖下的血腥,还能依稀嗅到,他们只不过是在用虚假的笑容继续欺骗无知的人们。
第三卷结束。
第730章 梁园诗会(一)
睢阳城东北筑有一座梁园,又称睢园、菟园,筑城三十里,为西汉梁孝王刘武营造的游赏廷宾之所,晋葛洪《西京杂记》中有云:“园中有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起龙囿,又有雁池,池间有鹤州,凫渚。其诸宫观相连,绵延数十里。奇果异树,瑰禽怪兽毕备。”
梁王司马肜很早就命人修葺了这园子,梁国常侍孙霖近日就来到睢阳,一是代替司马肜处理一些封国事务,二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会在梁园举办诗会,为司马肜招揽文人谋士,不少儒生也会慕名而来,游览一番这名满天下可与汉景帝的上林苑相媲美的风雅场所。
孙霖出身于官宦世家,在荆州密谋叛乱而被诛杀的孙洵是他的族兄,这笔账他记在了荆襄士族和吴郡陆氏的头上。
今日梁国内史任先、谢含、袁资、殷柷、还有南阳士人阴澹、何叙、来扬和岑经,陈县王家子弟、易悝父子、牛随之、滕子昂等人都赶来参加梁园诗会。
孙霖设宴于清冷池阁上,伴以鼓琴之乐,宾客们在觥筹交错间吟诗作赋,热闹非凡,陆玩和梁辩也在席中。
孙霖呵呵笑道:“今日有山风轻拂于左右,亭台楼阁环至当前,秋兰散初馥,芳香入襟袖,让人心情怡然。”
谢含也在旁笑道:“梁园内奇花异卉,茂林修竹,山水旖旎,重楼起雾,霓裳翠袖,这里依旧是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
任先却放下酒盏,喟叹一声道:“可惜洛阳金谷园繁华不再,连绿珠也坠楼了,梓泽七珠彻底随着芳香的尘屑消散无踪了。”
袁资眯起眼睛笑道:“任内史,身在睢阳就不要谈洛阳之事了,你看众多士子赶来参加梁园诗会,他们或许已经有佳作了。”
殷柷就坐在谢含的旁边,殷家和谢家、袁家都有着姻亲关系,殷柷之妻乃谢含堂妹,他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陆玩,脸上没多少笑意。
陆云先前斩杀了虞县县令张明远、宁陵县令樊伯熙和谷熟县令常知良,张明远修筑矮围,圈占孟诸泽,禁止周边受灾百姓捕水产,致使饿死千余人;而樊伯熙和常知良贪污了修理睢水河道的工程款,最后的款项只剩不到十分之一用于修河,两个县修的河堤就是豆腐渣工程,以至于年年修河道,年年都会决堤。偏偏这三个县令还都是殷家的人。
这三个县令只不过是替本地豪族办事的小人物,任先作为梁国内史对这些事一清二楚,只是他夹在这些豪族中间谁也不想得罪,最终只能选择让他们三人背锅,成为陆云巡视过程中第一批被杀的官员。
殷柷以为这事应该就了了,不成想陆玩会继续留在这里,显然是要对席汝桢谋杀同窗案彻查到底,殷柷为此大感不快。
袁资之子袁绲的座位挨着梁辩,他知道王松不学无术,读的几天书,认识的那些字,就着酒饭,也就消耗殆尽了。瞧见王松和王嘉兄弟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便想要拿这个呆霸王取笑,转头对殷棐(殷柷之侄)低语了几句,殷棐发出一阵窃笑。
梁辩却摇了摇头,沉声道:“你们真是一点好事也不干,人家还比你们大两岁,小心任内史待会责备你们。”
袁绲又倒了一杯酒,自得笑道:“文明兄,这不与你相干,有我呢。”
殷棐站起身,端起那杯满满的桂花酒,走到王松跟前,先敬了他一杯,微笑道:“王兄,你上回所作的诗我还记忆犹新,浅显易懂,也很押韵,独出心裁,今日可要再做一首啊?”
王松之前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做过一首打油诗,令在场的人捧腹大笑。
殷棐再次念起那首诗:“春雨细如毛,屋下猫狗闹,最后谁会赢,赏它一顶帽。”然后又好奇的问道:“敢问王兄,到底那顶帽子是赏给了猫还是狗呢?”
王松脸色微醺,嘿嘿一笑:“都说猫斗不过狗,可是我家养的那只大肥猫一发威,竟把柴狗赶跑了,你说它厉不厉害?以后你见着得叫它一声猫将军,它才会理你。”
殷棐撑不住,一口酒都喷了出来,梁辩笑的用手指着袁绲,只说不出话来。众宾客也忍俊不禁,有的拍桌大笑,有的把漱口的茶水洒了邻座的一身,有的笑到连碗也端不稳,左右伺候的侍婢们无一个不弯腰屈背。
袁绲咳嗽一声,笑道:“我望见王兄徘徊在雁鹜池畔,酝酿了好久的诗作,不妨现在念出来,与大家分享一下。”
王嘉知道袁绲就是想看兄长当众出丑,忽然想起刚才有个寒门学子主动送给他一首诗作,便把诗稿悄悄塞进王松宽大的衣袖里。
王松虽然才疏学浅,但是也想给自家争一次脸,便笑道:“那在下就献丑了。”
只见他从袖中取出那份诗稿,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梁园气色和,斗酒共相过。玉柱调新曲,画扇掩馀歌。深潭影菱菜,绝壁挂轻萝。木莲恨花晚,蔷薇嫌刺多。含情戏芳节,徐步待金波。”
众人听后,顿觉惊奇,这首诗纤巧绮丽,给人以美的感受,确是难得的佳作。
袁绲疑惑道:“这诗真是王兄写的吗?”
王嘉立刻回道:“自然是家兄所写,近日家兄刻苦用功读书,写诗自然有些进益。”
陆玩微笑道:“此诗构思新颖,描景细腻,动静结合,清新自然,这诗稿可否让我一观?”
王松没想到这首诗能艳惊四座,面对突如其来的赞誉,他还有些受宠若惊,害羞的笑了笑,觉得今日自己运气很好,遇到一个有才气的寒门学子,心想待会赏给他一些钱,以后可以让他专门给自己代笔写诗。
当侍婢把那份诗稿拿给陆玩,陆玩一看,略觉失望,苦笑溢上嘴角,此刻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梁辩也拿过来看了看,嘲讽地笑道:“王松写的字实在是太难看了,不过诗是好诗,但肯定不是他写的。”
陆玩四顾了一下,突然问道:“任承去了哪里?”
“彦生兄(任承字)好像去更衣了。”梁辩说着就让人把诗稿传给阴澹和岑经他们。
任承是任先之子,任远的堂兄,只比任远早出生一个月,任远的笑容总是能够融化人心,但是任承不爱笑,他的眼神里总是透露着一种忧伤的神秘感,还夹杂着一丝叛逆的气息。
他的长相并不出众,性格也是闷闷的,在他身上既有世家大族子弟的气质,又有文人的敏感细腻,很复杂,很独特。
他和梁辩自**好,喜欢四处游历,却很少去洛阳,他原本打算邀上几位好友同去泰山游玩,不想昨日收到任远的书信,他只得作罢。
任承走到雁池畔,叫道:“养白貂的,你待在这里干什么?”
第731章 梁园诗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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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2章 梁园诗会(三)
王松呆萌憨直,急忙问道:“什么典故?”
“袁术称帝,遭到诸侯们和天下人的不满,最后众叛亲离,只能前去冀州投靠兄长袁绍,途经徐州时,被曹操派来的刘备截杀,袁术落荒而逃,只好退往老巢寿春,六月退军至江亭,军中仅有麦屑三十斛,正值盛暑,袁术饥渴难耐,向身边人讨要蜂蜜水喝,哪知道下人没好气地答道,‘无蜜水,只有血水。’袁术叹息良久,悲哀的大喊一声,‘袁术至于此乎?’最终吐血而亡。
袁术做的最愚蠢的事情就是在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诸侯们都想当皇帝而又都不敢说出口的时候,他挑起这个头,公然称帝,说起来袁绍就比他聪明一点,在谋略上也比袁术要高明一些,不过他们也只是在东汉末年兴盛一时,然后就如烟云般迅速消散。不管是什么高门大族,一旦自己真正逐鹿天下,那成败就绑上了,只有那些崇尚清虚、并无野心的家族才能够经久不衰。”
陆玩望向袁资,意味深长的说道:“东汉末年陈郡袁氏的翘楚袁涣,以文治令天下百姓归心,整治天下风气,昔年曹操也很欣赏袁涣,甚至为袁涣亡故而落泪。陈郡袁氏历经汉末乱世,始终岿然屹立,远离刀光剑影,皆与其优秀的家风有关。祖上荫佑固然重要,但让子弟继承祖上宁静致远的遗风,才是维持家族长久兴盛之道,袁先生以为何如?”
袁资脸上笑意未减:“不过一觞蜜浆,你竟谈起家风了,对了,你好像在金谷园说过自己不喜甜食,倒是我忘记了。”
谢含轻蔑一笑:“在陆机心中,不放盐豉的莼羹要胜过羊酪,吴郡陆氏或许习惯了这种清淡自然的滋味,秋风起,张季鹰又该思念莼羹鲈脍了,我看他还不如早日南归。”
陆玩轻啜一口茶,淡淡说道:“我已经翻查过虞县县志,朝廷并没有把孟诸泽赏赐给有功之臣,它是公产,但是虞县县令张明远却把它当成私有财产,也不知是谁借给他这么大的胆子,听说谢兄好像在孟诸泽附近建了一座庄园,难道阳夏谢氏族人想要举家搬迁到虞县去住?”
谢含脸色立马沉了下来,“我们阳夏谢氏修建园宅,有何不妥吗?还需要向朝廷汇报吗?”
陆玩笑道:“没什么不妥,只是谢家的佃客就可以去捕捞孟诸泽的水产,其他百姓却不可以,这样很容易让别人产生误解。”
谢含低哼了一声:“几个不安分的佃客跑过去,又能说明什么,我们谢家可不会侵占公产。”
陆玩一边剥橘子,一边说道:“谢家在前几日还赈济了受灾百姓,百姓非常感念谢家的仁慈,我来到梁国这些日子,对谢家也有了新的认识。”
谢含把酒觞重重放在桌子上,发出沉沉的闷响,叫道:“来人,给我拿碗过来,那样才能喝的痛快!”
陆玩注意到,阴澹的神情很郑重,便笑了笑:“阴兄,你不必这样盯着我,其实在我离开襄阳时,娄西曹还是好好的,袁瑰(袁资兄)因平叛张昌有功已经升迁为襄阳太守,关于娄西曹遇害之事,我想袁先生应该比我知道的多一些。”
袁资夹起一块鱼脍,放入口中,咀嚼时微微皱起眉,不知是何滋味。
何叙却阴恻恻的笑道:“连荆南四郡的宗族都被你收拾了,荆襄豪门趁乱暗算娄西曹也不是不可能的。”
何叙是何虔之弟,何虔是东海王的幕僚,在成皋县发生的一些事,何虔也参与了,最后倒霉的人却只有柳宗明。何叙貌似与蔡谟关系要好,这两年就居住在邺城。
陆玩不禁笑了两声:“尚书令乐广本来想把女儿嫁给卫玠,但是河东卫家看不上淯阳乐氏,后来选择与吴郡顾氏联姻,乐氏和何氏是同郡人,何氏崛起于东汉灵帝皇后何氏和外戚何进,何进虽出身屠户,但正是通过他的努力才让南阳何氏跻身世家行列,乐令之女嫁入何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以后何兄在仕途上必会平步青云。”
何叙之妻正是乐氏,陆玩最后一句门当户对,甚是讽刺,他把没落的南阳何氏和淯阳乐氏看做同一阶层,也看穿了何叙想要借着乐令在朝中的权势重振何氏一门的目的。
何叙冷冷一笑,“陆兄,这两年在吴郡可有不少关于你的流言,说你和张珲是吴郡名门子弟中最叛逆、最奇怪的两个人,议亲之事一拖再拖,好像你们俩提前商量好的一样,难道是吴地世家女郎都入不得你们的法眼?
昔日吴主孙皓使黄门遍行州郡,但凡有姿色的都会选入宫中,还以行政的手段,要求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只要家中有女儿,每年都必须如实上报姓名和年龄,到了十五六岁就要接受简阅,简阅不中,才能出嫁,貌美的女子全都进了宫,恐怕如今的吴地女子多是姿容平平,再难找出像昔日江东二乔之倾国倾城之容。”
来扬附和道:“乔公有二女,皆为国色,孙策纳大乔,周瑜纳小乔,此二女不过是他们攻破皖县的战利品,孙策遇刺身亡,周瑜英年早逝,二女确实很命薄,年纪轻轻就守寡,红颜多薄命,就连东宫蒋美人也香消玉殒了,好像她长得跟谁家的女郎很相像。”
“难怪来兄写的诗都是关于风花雪月的,原来你整天把心思都放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面了。”
陆玩轻蔑一笑,目光斜睨着何叙:“何兄久居邺城,不去洛阳,却比任内史还早知晓金谷园被查抄之事,还有心关注吴地的那些市井流言,我真佩服你可以一心三用的能力。”
何叙仰面饮尽杯中酒,不阴不阳地笑道:“彼此彼此。”
岑经侧身向来扬靠过来,低声道:“那个蒋美人已然是绝色了,与她容貌相似的到底是何人,我倒是想见一见。”
来扬皱眉道:“彦生兄说那人不好招惹,张司空和王司徒都很疼爱她,身边还有许多朋友,全都是高门权贵子弟,洛阳崇文馆就是她筹建的,总是穿男装出行,伶牙俐齿,喜欢查案子,何虔被她羞辱过,连柳宗明也被她整疯了。”
岑经心里不禁一颤:“那还是不遇为妙。”
经过短暂的不愉快的交谈,诗会又恢复了原来的和谐气氛,王嘉突然指着袁绲那边大喊道:“那是什么东西?”
第733章 梁园诗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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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4章 公子请笑纳
当他们一行人来到那处宅院时,天色已经薄暮,厢房内,书桌上摆着一些新奇的小玩意,有花梨木嵌螺钿绘图四件套、一对锡制湘妃竹茶叶罐、一套竹制采耳工具、金色鹤型剪刀、还有羊毛卷敲背锤等,这些都是雨轻送给陆玩的礼物。
陆玩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很精致的水滴状玻璃瓶,仔细端详了一会,问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是我自制的香水,香气独具一格,是特意为士瑶哥哥调制的专属香气,送给六叔的是一款圆形瓶的香水。”
陆玩旋开盖子,轻轻闻了一下,混着淡淡花香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渐渐又散发出豆蔻、零陵香、琥珀和麝香等香气,给人静谧而美好的感觉。
“这个要怎么用?”
“涂抹在衣服、脖颈、耳后、手臂手腕处就可以了,留香时间大概可以持续一天。”
陆玩微微一笑,在手腕处抹了一点香水,然后又看了看桌上那些东西,随手拿起一个手掌大小的银色东西,问道:“这个又是什么?”
“指甲钳,剪指甲的,随身携带很方便。”
雨轻调皮一笑,拿着羊毛卷敲背锤轻轻捶打着陆玩的后背。
陆玩却转过身,轻声道:“你送的东西都是稀奇古怪的,我哪里会用?”说着就很自然的从她手里拿过那个敲背锤,在她肩上轻轻敲了一下,笑道:“你不教教我吗?”
“士瑶哥哥,很简单的,根本不用学,一看就会了。”
雨轻拿起那个指甲钳就要开始修剪自己的指甲,陆玩却伸出右手,说道:“手借给你用,总不能站着给我剪吧。”
南絮立刻把两张靠背椅并在了一起,然后就掩门离去。
陆玩先坐了下来,眼眸里带着些许柔光,唇畔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招手道:“坐过来,示范给我看吧。”
“士瑶哥哥也有需要向我请教的时候了,真是难得。”
雨轻天真娇憨的笑容里还带着几分小得意,直接坐到陆玩身边,低头认真帮他修剪指甲,他的手很洁净,有骨感,指甲略留一点白边,像是刚刚修剪过。
雨轻简单修剪了一下,就停下来,把指甲钳递到他手上,抬眸道:“像这样子慢慢平着剪,就可以了。”
陆玩又把左手伸到她面前,说道:“我刚才在想事情,没看太仔细,那就麻烦你帮我把左手的指甲也修剪一下吧。”
雨轻抬眸问道:“士瑶哥哥,你是不是在想席汝桢杀害同窗案?”
陆玩凝视着她,说道:“我走神没关系,你可要全神贯注,不然剪坏了,影响我做事,你的麻烦就大了。”
雨轻嘟起粉唇,不满道:“士瑶哥哥,是你变笨了,还是我变笨了?”
陆玩不解道:“这话何意?”
雨轻怏怏说道:“士瑶哥哥不用指甲钳也可以修剪的很漂亮、光滑,我用指甲钳做示范,却把你的指甲修剪的更难看了,早知道我就不送你这个了。”
“很难看吗?”
陆玩只顾着看雨轻,倒是没注意自己的手,这才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右手,笑道:“指甲钳是好用的,只是你手艺不太好,既然已经剪成这样了,那也没办法了,你就努力把我的右手指甲修剪的跟左手指甲一样难看吧。”
“嗯,我这是第一次给别人修剪指甲,请多多包涵,我保证会把右手指甲修剪的比左手指甲漂亮那么一点点。”
陆玩摸了摸趴在桌上酣睡的大白,唇畔的笑意更深。
雨轻一边帮他修剪指甲,一边自顾自的说道:“在梁园清冷池畔我遇到一个大煞风景的人,他蹲在水边呕吐不止,像是喝醉了,边吐边哭,然后有个儒生走过去安慰他,他却不领情,发酒疯般对他大打出手,要不是顺风及时赶到,那个儒生就掉进水里了,后来我询问了那名儒生,他叫易言,那个喝醉的人名叫牛随之。”
陆玩皱了皱眉,迟疑道:“牛随之不胜酒力中途离席,大概是因同窗唐苗之死而痛哭吧。”
“士瑶哥哥,你认为牛随之有杀害唐苗的动机吗?”
“只能说有可能,我方才让梁兄把王家私塾的那些学生带来这里,有些事需要证实一下。”
陆玩从王家私塾里挑了一些学生来参加梁园诗会,包括王松、王嘉、易言、滕子昂、牛随之、沈浪、邹恺、童欢和路鸣,还有前些天去陈县游玩的桥纡和戴宾。
“六叔要和朋友饮酒赏月,估计就不陪着我们一块用饭了,六婶身上不太舒服,我待会让怜画把晚饭送到她房里去,我想我们可以去缀锦阁用饭,那里很宽敞,可以容下那些学生。”
雨轻满意地点点头,放下指甲钳,将垫在双膝上的薄纸扔进纸篓内,然后又快步走到窗前,那盆月光花刚刚绽放,她想了一下,便回头道:“士瑶哥哥,月光花杀人案是不是听起来更贴合案情?”
陆玩似笑非笑道:“月光花本身不会杀人,只是有人巧妙的利用花来杀人。”
戴宾出身于礼学世家睢阳戴氏,与同郡桥氏世代交好,戴宾和桥纡并没有在王家私塾附学,只是去过陈县游玩。
桥纡的父亲曾经在曹志府上做幕僚,和席凉有些交情,在席凉亡故后,桥纡和席汝桢经常来往,前些天桥纡和戴宾特意去陈县看望好友席汝桢,不想席汝桢竟惹上了人命官司。
“听说逸民先生就借住在这里,他不会是专门来梁国查——”
“桥兄,他已经辞官了,连梁园诗会他都没有露面,可见他对官场心灰意冷,怎么会管席兄的案子,陆云也离开梁国了,我看现在只有陆玩愿意帮席兄翻案了。”
“那个牛随之一脸做贼心虚的模样,就该把他抓起来好好审讯一番。”
“他是陈县令牛守业的亲弟弟,又有殷家做靠山,这个案子不是那么简单,我们之前在王家私塾后山上看到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陆玩,不然得罪了什么人连我们也要被卷进去的,我感觉他们想要的并不是席兄的命。”
不知不觉中戴宾和桥纡已经来到缀锦阁,望见许多王家私塾的学生,易言和戴宾他们略有交情,便上前施了一礼。
桥纡很直接的问道:“易言,牛随之怎么还没来?难道是他害怕不敢来?”
易言回道:“这倒不是,牛兄刚才被裴家小郎君的贴身小厮带到别处去了,说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
这时,南絮从里面走出来含笑说道:“我家小郎君请各位进去。”
第735章 同窗那些事儿
缀锦阁内,南絮早已安排了这些学生的座次,陆玩和雨轻于东边设一席,左媛、梁辩和任承在他们旁边依次坐下,戴宾和桥纡的座位挨着任承,王松等学生分坐左右两侧。
陆玩扫视他们一遍,然后笑道:“菜肴是用白日从梁园采摘的食材所做,勉强算是睢阳风味,这里不是梁园,不用费尽心思作诗,你们大可随意。”说完便拿起筷子开始用饭。
王松和王嘉在梁园喝了很多酒,南絮还特意给他们俩端来了醒酒汤,坐在末席的路鸣和童欢从来都没见过这么精致的菜肴,梧桐便细心的给他们讲桌上摆着的四小碟蘸酱,按照自己的口味搭配葱馅饼、煎饺、薄饼等面食。
左媛想要再往蘸料里加一点醋,发现自己桌上的那小瓶醋却被梁辩拿走了,左媛生气道:“这瓶醋是我的,快还给我。”
“小气鬼。”梁辩又扭头问道:“彦生兄,你刚才不是说酱料味道太淡了,要不要再加点醋?”
任承点点头,梁辩就把那瓶醋拿给他,然后对着左媛一脸坏笑道:“原来你也爱吃醋啊?”
左媛哼了一声:“你还不是一样。”
陆玩从吴郡带来一些野生菰米,十分珍贵,今日便让人做了三人份菰米饭,裴頠、王灌和雨轻各一碗,雨轻桌上的煎饺和馅饼已经被南絮全都撤走了,换上了美味的菰米饭和鲊脯。
大概过了两刻钟,梧桐和香草等小婢陆续端来热气腾腾的蘑菇汤,陆玩便放下了筷子,从成元庆手里接过那几份调查问卷,淡淡笑道:“这几份调查问卷上的内容很有趣,我念给大家听听,这个学生写的字很整齐。
上面写道有一次唐苗对刚进私塾不久的沈浪很嚣张的说散学之后来小池边,沈浪脖子一梗,不服气的问了一句,我为什么要去,唐苗直接踢翻了他的书桌,欲要挥拳过去,却被沈浪用力捏住手腕,然后扭转他的手臂,唐苗大骂他有娘生没爹教,沈浪当即一脚踢中他的裆部,又一个高鞭腿朝他的头踢去,他撞到墙上,惨叫声像杀猪一样。”
王松哈哈大笑起来,“沈浪的功夫打起来真是漂亮,唐苗挨了打之后再也不敢找他的麻烦了,沈浪的外号还是我起的,名叫惊天浪涛。”
沈浪只是闷头吃饭,完全不在意。
陆玩继续念道:“这份问卷上的字迹就很潦草,毫无章法,叙事条理也不清晰,前面写着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对男女在私塾后山上偷偷幽会,紧接着又写男子亲手采摘一朵美丽的月光花送给心爱的女郎,月光花每到黄昏时才会盛开,虽然美好不过第二天早上就消失了,女郎羞红的脸如月光花一般迷人,可是月光花纯净洁白,这个学生到底是真看到了别人在山上幽会,还是在梦里胡乱想象的?”
邹恺立即站起身,辩解道:“我可没有胡编乱造,我真的远远望见了那对男女,只不过他们很快跑掉了,我没看到他们长什么样子。”
陆玩笑道:“你见过月光花盛开的样子吗?”
邹恺摇摇头,赧然道:“我看那些花草都长得差不多,没太注意过。”
陆玩继续问道:“那你知道在私塾里谁喜欢养花草吗?”
邹恺看了一眼正在大快朵颐吃肉的人,回道:“滕子昂好像经常养花,散学后也经常去后山。”
滕子昂赶忙擦了擦沾满油渍的嘴巴,说道:“我养的是兰花,兰花很娇贵,不好养的,我去后山是为了弄一些花土和溪水回来,至于那种月光花,我不是很喜欢。”
陆玩微微抬手,示意邹恺坐下来,然后又翻看下一张,说道:“这个学生写的事情就更加可笑怪诞了,在唐苗遇害后的第二天早上他看到牛随之拎着一只猫的后腿在墙上摔了几十下,疯了一样,最后猫死了,他反而放声大哭,哭喊苍天无眼,怎可害死他,牛随之今年十六,算是你们私塾里比较年长的,行为处事却如此幼稚。”
滕子昂哂笑道:“因为杂役老头养的那只猫之前抓伤了他的手,又把唐苗送与他的侍女画弄坏了,他自然要把那只猫好好收拾一顿了。”
沈浪不禁冷冷的笑道:“我看不止如此,唐苗早就看上了粟老头的孙女粟筱筱,无奈粟筱筱不从,唐苗就说怀疑粟筱筱趁送饭之际进入他的宿舍偷取财物,并叫来小厮剥去粟筱筱的层层衣服,连她里面穿的贴身内衣、鞋袜都尽数褪去,财物没搜到,唐苗却大饱眼福,还拍着手大笑不已。粟筱筱羞愤至极,回家后就上吊自尽了,那只猫就是粟筱筱养的,唐苗也被她的猫咬过。”
陆玩摇了摇头,唐苗这个恶少劣迹斑斑,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他继续看下一份问卷,上面写着一首打油诗,他含笑念道:“陈县一枝花,豆蔻好年华。众人空相思,只恨没缘法。黄土掩风流,从此无牵挂。这首诗写的有几分内涵,是谁的大作啊?”
王嘉缓缓起身,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答道:“正是在下的拙作。”
陆玩笑问道:“那么陈县一枝花指的是何人?”
王嘉回道:“董家小女名妧,其父董济乃睢阳县令,董妧是我们陈县最美丽的女郎,众学子都为之倾慕,可惜她刚过及笄还未出嫁就病死了,岂不让人心痛感伤?”
王松插了一句道:“牛随之不就一心想要求娶董妧,董家是陈县的小士族,董济看上的是谢家庶子谢蓉,哪里会把牛随之这样的寒门子弟瞧在眼里?”
戴宾和桥纡相视一眼,两人都敛了笑容。
不一会,牛随之就跟着顺风走了进来,陆玩便放下那些问卷,注视着他,问道:“牛随之,你刚才闻到月光花香气和你在唐苗的宿舍里闻到的一样吗?”
牛随之摇摇头:“不太一样,唐苗宿舍里的那盆月光花香气更加润泽清幽,还略带一点寒气。”
“同样都是从私塾后山上移植过来的月光花,散发出的香气却不同,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呢?”
众人一片哗然,陆玩注意到某些人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只淡淡一笑:“其实这种现象也很好解释,自然花香和人工合香当然会有所不同。”
第736章 夜幕下的鸱鸮(一)
滕子昂微怔:“人工合香?”
陆玩从衣袖里取出一个装着黄色粉末的小玻璃瓶,徐徐解释道:“我从唐苗的宿舍里找到一点花粉,这里面不仅含有月光花花粉,还掺杂着几种其他有毒的花粉,应该是有人提前在月光花花蕊和花瓣上洒了有毒的粉末,对着鼻子细细嗅花香,就会吸入体内,进而引起昏迷。”
梁辩呵呵笑道:“凶手还真是狡猾,利用花来杀人,美丽的花朵一旦有毒,防不胜防啊。”
半个月亮已爬到了树梢上,在睢阳城南郊的一处别院内,董济候在廊檐下,端着美酒佳肴的侍婢们进进出出,花厅里的人正在用晚饭。
这里是谢家的别院,今日谢裒也赶来了睢阳,不过没有心情参加梁园诗会。
“幼儒(谢裒字),叔叔最近身体可好啊?”
“父亲擢升为太子少傅,近来洛阳城里又发生了一些事,他也没时间过问这边的情况,故而让我过来看一看。”
谢含轻啜一口酒,笑道:“陆云已经离开了,这里倒也没什么事。”
不一会,曦曦端来一碟山楂糕,然后轻声回禀道:“幼儒小郎君,董县令已经站在外面很长时间了。”
谢裒剑眉一皱:“陆玩从王家私塾里挑选了一些学生参加梁园诗会,他多半已经查出什么端倪出来了,那个牛守业怎么样我不管,但是我们家最好不要跟席汝桢的案子扯上关系,别做吃力不讨好和无用的事。”
谢含稍显不悦道:“我对王家私塾发生的事并不清楚。”
谢裒把茶杯放回桌上,沉声道:“你明知道王家私塾乱糟糟的,还把滕子昂塞进去,到现在对我说不清楚,非要等陆玩亲自找上门,你才清醒吗?”
谢含低哼一声:“陆云我都不怕,我还会怕他的弟弟陆玩吗?”
“我听说你在梁园诗会上的表现可不怎么好。”谢裒说着摆手示意曦曦把董济请进来。
须臾,董济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躬身施礼道:“不知幼儒小郎君叫卑职前来所为何事?”
曦曦带着几名仆婢先行退下,谢裒仰面靠在椅背上,声音淡淡道:“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你只要认真回答,董家之女还有机会进入我们谢家的大门。”
董济略带惶惑地眯起眼睛,听到的第一个问题就非常刺耳,而且带有极大的讽刺和侮辱,“是你命人打杀了自己的女儿董妧吗?”
董济声音颤抖的答道:“阿妧的确是受家法而死。”
谢含满腹狐疑,望了谢裒一眼,他依旧神情淡然,似乎他早就知道答案,他的声音低沉稳重:“那么你为何要对自己的女儿痛下杀手?”
董济瞬间满脸羞愧:“阿妧竟想要跟人私奔,做出这等不知羞耻之事,有辱门楣,只能对她家法处置,阿妧到死也不肯说出那小子的名字,但是她常去采摘月光花,大概那个人是在王家私塾里读书,他毁了阿妧的清白,害死阿妧的也是他。”
“最后一个问题,唐苗遇害之前是不是去找过你?”
董济很是惊愕,然后迟疑道:“是的,在案发的前几日唐苗来找过我,告诉我他知道想要带阿妧私奔的那个人是谁,让我三日后去王家私塾的后山上找他,他会把那个人带过去。”
谢裒沉默片刻,又道:“陆玩应该很快就会找你问话,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唐苗没有去找过你。”
“卑职明白。”
“你可以回去了,从后门出去。”
在董济施礼告退后,谢含不咸不淡的说道:“看起来你对那个董妧还是有心的,当初你若是肯纳她为妾,说不定她就不会死了,倒白白让王家私塾的穷学生捡了个便宜。”
谢裒话语冷然:“董济棒打鸳鸯,最终害死自己的女儿,有人想要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从中渔利,难道你也想掺和进去?”
谢含撇撇嘴道:“滕子昂成天只知道和王松王嘉兄弟俩吃喝玩乐,他可没有掺和席汝桢的事,还不如你了解的多。”
“你连陈县这点事都看不透,到了洛阳更是摸不着路了。”谢裒无奈的摇了摇头,口中喃喃道:“何叙和阴澹他们为何会来梁园?”
谢含不以为然的道:“他们不都是任承的友人,来参加梁园诗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好像任承跟着梁辩一起去拜访逸民先生了。”
谢裒这次沉默的时间长了些:“这里也快要起风了。”
一处临水榭台,池水静谧,漾着泠泠的月光,清光洒在裴頠身披的鹤氅上,他聆听着友人叙说乘舟溯江而行,游历荆扬两地的山川名胜,体会不一样的市井民风,以及尚未完成的着作《荆州记》。
身穿象牙白长袍的中年男子叫做许恽,来自汝南平舆许氏,是裴頠昔日的同窗好友,许恽不喜仕途,曾经为了拒绝杨骏的征辟,还写过一篇《归耕赋》,杨骏也只得作罢。
“灵帝爱好书法,师宜官最会写,他的字,‘大者,可以径达一丈;小者,寸方之地可写千字’,经常喝酒不带钱,在酒肆墙壁上或木板上写字,参观的人给他付酒钱,计算到钱够了把字除掉,由于他每次写后总是削掉或把柎烧掉,众人无不觉得可惜,梁鹄也喜好书法,为了获得很多的柎,给他准备美酒,等他写累了休息了,梁鹄就把一大摞木板拿走细心钻研,后来梁鹄尽得师宜官书法艺术的精髓,成一代名家,一个以书沽酒,一个以书取仕,他们的性格和命运却截然不同。”
许恽神情惆怅的说道:“还记得那年仲秋我们和巨山兄(卫恒字)一起赏月,他那幅酒酣之时的乘兴之作,我还保留至今,可惜物在人亡了。”
裴頠扶着阑干,眼眸里失去了光彩:“巨山兄的死,是我的错。”
贾模曾率二百中驺也没能救下卫瓘全家,裴頠在那场政变中只保住了卫璪和卫玠。
许恽望着他,宽慰道:“逸民兄,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为此愧疚,你过去背负的太多了,靠你一个人的力量能保护多少人,又能改变什么,你现在无官一身轻,可以随性而活了,我很为你高兴,其实我在荆州遇到阿虎了,他用自己的坚强和担当撑起河东卫氏,也在荆州站稳了脚跟,我想巨山兄泉下有知,也该感到欣慰了。”
第737章 夜幕下的鸱鸮(二)
“席汝桢被押来睢阳了?”
“陆云说此案仍有疑问,下令将此案移交给任内史重审,我只是区区一介县令,也不敢不从。”
“这样正好,在孙常侍的眼皮底下,看陆玩还能使出什么手段?”
此刻殷柷趴在榻上,一位年轻的女医者正在给他施针灸,牛守业坐在一边喝着闷酒。
“牛随之又去哪里了?”
“他被梁辩带去参加什么学生聚会,陆玩没住在驿馆,却搬去裴頠借住的宅子里了,那里倒是很热闹。”
殷柷侧脸贴着玉枕,看牛守业一脸郁闷,便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唐苗的死跟牛随之无关,就算是陆玩给席汝桢翻了案,顶多免去你的县令一职,以后找个空缺再补任就是了。”
张明远、樊伯熙和常知良他们三个本就是殷柷的弃子,牛守业好歹是他的从姐夫,他多少还是会顾及一点他的感受。
女医者将针灸针拔完之后,就拿了一件宽大的袍子披在殷柷肩上。
殷柷伸手抚摸一下她的脸颊,轻轻笑道:“庚娘,去帮我收拾行李,明日我要回许昌了。”
庚娘微微颔首,然后安静的退了出去。
牛守业皱着眉说道:“席凉不在了,他的老婆前年也得病死了,只剩下席汝桢和小杏兄妹俩跟着叔叔婶婶一起生活,我单独审讯了席汝桢,席凉从未告诉过他有关洛阳武库的任何事情,而且席凉很早就把他送进了王家私塾,如果席汝桢没有对我撒谎的话,那么你之前的猜测就是错的,我们的担心也是多余的。”
殷柷坐起身,端起茶杯,又瞥了他一眼,说道:“凡事不要这么早下定论,既然席汝桢会被这些人盯上,就说明他确实值得怀疑。”
牛守业疑惑道:“这些人,除了我们和那个真正的凶手,难道还有其他人?”
殷柷轻啜一口茶,笑道:“你能把牛随之送到王家私塾,估计别人也会安插自己的人进去,毕竟对武库那场大火感兴趣的人很多,可不是谁都可以从中分到这一杯羹的,若不是因为席汝桢是席凉之子,恐怕陆玩也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给他翻案了。”
牛守业暗暗一惊,又苦着脸道:“陆玩翻看那么多卷宗,偏偏就挑中席汝桢的案子,什么伸张正义、主持公道,纠正冤假错案,我就知道他是别有用心。”
殷柷欣然道:“只有他找出真正的凶手,事情才能变得更加有趣,也能帮助我们拨开云雾辨别席凉的忠奸。”
在缀锦阁聚会散后,任承就回到府中,得知父亲在书房和僚属商议事情,他也没有过去打扰,只是径自返回自己房中,拿起任远的书信,又重新看了一遍,薄唇处的淡淡笑意化做冰冷的嘲讽。
任承小时候也很喜欢作画,甚至画师张墨还夸奖他聪明有天赋,可是最后张墨却收任远为关门弟子。
在张墨收徒那一日,任远连毛笔都没有带,以手臂手掌手指蘸墨在纸上画了一幅《石鹤图》,画技方面稍逊于任承,但任远还是凭借他那无害的和煦笑容轻松赢过了任承,事后他对任承笑说他根本就无心与他争抢,还保证日后会把他从张墨那里学到的全都教给任承,就是从那时起,任远开始在他面前表现的仁厚和善良。
任承把信纸揉成纸团,扔进了盛着几支箭矢的壶内,自语道:“任远,你总是拿自己不要的东西施舍给我,这就是你对他人表达关怀和友善的敷衍方式,从小到大你可曾把我当成兄长看待?现在的我可不需要你的施舍和帮助,至于你所关心的人,不过就跟洛阳任府花房内养的名贵兰花一样,哪一日失去裴家的庇护,很可能连存活都困难。”
这时有个小厮进来回禀道:“彦生小郎君,裴家小郎君派丫鬟过来送东西。”
任承微微抬手,“让她进来吧。”
须臾,一身青裙的丫鬟缓步走进来,双手递上玉佩,含笑道:“小郎君把玉佩遗落在缀锦阁了。”
任承接过那块玉佩,说道:“只是一块普通的玉佩而已,天色都这么晚了还吩咐你送过来,明日再给我也是一样的。”
花姑颔首道:“明日我家小娘子会和士瑶小郎君他们一起去拜访中正袁廉,希望你也可以同往。”
“嗯,我知道了。”任承说着又示意小厮给花姑赏钱。
花姑欣然收下赏钱,就施礼告退,很快离开任府,坐上牛车,便向董府驶去。
“送玉佩就得一千钱,子初小郎君的兄长也是很大方的。”
顺风看了一眼花姑手里拿着的圆鼓鼓的钱袋子,突然问了一句:“他不会是故意把玉佩落在缀锦阁的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左媛捡到的玉佩,你没发觉左媛在用饭时总是偷偷看他吗?”
“我倒是没有注意,不过纨素小娘子和梁家小郎君为了一瓶醋争来争去的,他们俩是互相看不对眼的。”
花姑把钱袋子装进袖中,又道:“怜画和雷岩去客栈找席汝桢的妹妹小杏了,也不知道小杏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住在洛阳时邻居家开的胭脂铺子。”
顺风无奈说道:“就连文澈都对席汝桢没什么印象了,雨轻也不怎么认识席家兄妹俩,也就墨瓷和惜书曾经同小杏有些来往,可惜她们俩都不在这里,雨轻的这些邻居真的很奇怪,要说安静确实很安静,可是除了文澈和陈大娘,其他邻居就像是空气一般的存在,好像都在刻意避开雨轻似的,不同寻常,似乎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安排好的。”
花姑点点头道:“我也有这种感觉,无忧巷的房价可不便宜,按理说开杂货铺的陈大娘根本就买不起那里的房子,不过做这样安排的人应该是出于好心,在洛阳城可是找不到像无忧巷这么安静的住宅区了。”
在一家客栈的房间里,身着牙白布裙的少女正在灯下为哥哥席汝桢缝制衣裳,准备明日探监带过去。
忽然听到两声敲门声,她以为是客栈伙计,便走过去开门,却看到端着一壶热茶的伙计表情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雷岩拿刀抵住他后背,冷笑道:“这茶水你自己先喝一口。”
小杏惊诧道:“你们是什么人?”
第738章 消失的恶邻居
“小杏,你不认识我了吗?”
怜画走上前笑道:“墨瓷姐姐和惜书都嫁人了,你以前不是经常抱怨邻居晚上办聚会太吵闹,还说姓何的仗着自己父亲是河南尹,总是欺负你哥哥,这些你还记得吗?”
小杏一听怜画说起那个可恶的邻居,瞬间就想起儿时的往事,又仔细看了看她们,问道:“你们是开胭脂铺子那家的人?怎么会来这里呢?”
雷岩这才收刀入鞘,从他身边走过去,丢下两句话:“算你走运,今晚我不想杀人。”
伙计被吓得双腿发软,看到她们已经走进客房,他也就灰溜溜走开了。
雷岩坐在一旁听着小杏和怜画两人聊起小时候邻里邻居那些趣事,有过吵闹有过关心,原来墨瓷对席汝桢和小杏兄妹俩很照顾,每回在巷子里见到他们就会拿些糕饼或水果给他们吃,有一次雨轻脖子上挂着的玉坠突然丢失了,后来还是小杏帮着惜书在雪地里找到的。
邻居有位怪叔叔,叫卜让,是个屠户,脾气很暴躁,巷子里的孩子都害怕他,还有一个卖酱菜的繁掌柜,很是吝啬,从来都是缺斤少两。
在陈大娘夫妇搬进无忧巷之前,那座宅子原来的主人叫做何琮,他是个坏透了的小子,和一群闲得慌的纨绔子弟夜夜狂欢,天天开聚会,吵得附近的邻居根本睡不着。
雨轻那时还不到四岁,夜里总能听到那帮无聊的富家子弟发酒疯大喊大叫,甚至何琮在夜里还故意找事,一直敲雨轻家的门,他早就知道住在小院子里的都是女眷,没有男主人,便想要强占她们,古掌柜还因此多加了几十名护卫,何琮才没能得手。
席汝桢实在忍受不了就壮着胆子跑过去与何琮理论,说如果何琮继续这样折腾下去,他就告到官府去,没想到何琮直接撂出狠话,河南尹是他父亲,他的二堂伯(何劭)与当今陛下有总角之好,这座别院就是他和好友尽情享乐的地方,要是嫌吵可以搬走,想去报官也可以,他随时奉陪。
那晚席汝桢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回来了,可没过两天,何琮就被他的父亲带走了,紧接着陈大娘夫妇就搬进了这座宅子,还开了一家杂货铺。
怜画把食盒打开,端出几碟精致点心,说道:“当年也不知是哪个好心人把何琮赶走的,说起来他好像在洛阳城消失了一样,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像他那样的人就该关进大牢,如今我的哥哥蒙冤入狱,不知几时才能被放出来。”
小杏慢慢的低下头,雷岩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宽慰道:“案子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怜画从砂锅里舀出一碗热汤,递给她,说道:“不如给我们讲讲你父母的事情,也许会对破案有帮助。”
曹魏时期的郡中正由各郡长官推选,到了西晋的郡中正则是由州中正荐举,大小中正也由司徒选任,这样似乎是把选举中的品第人物权收归朝廷,但实际上便利了掌权的门阀士族扩展其势力。
高门士族子弟往往弱冠便由吏部直接从家里铨选入仕,而不必经过察举,在此之前,他们均凭借门第而得中正高品,郡辟佐吏基本上就是低等士族和寒庶人士的仕途了。
中正设有属员,称为“访问”。一般人物可由属员评议,重要人物则由中正亲自评议。
在厢房内,陆玩正伏案写书法,梁辩坐在一旁轻轻拨动一下琴弦,微笑道:“梁国中正属官易杰是易言的叔叔,王家私塾里的有些学生也快该定品了,若是唐苗没有被杀,陆兄认为他能被定为几品?”
陆玩放下毛笔,淡淡道:“刘毅曾论九品有八损第一条即说:今之中正,不精才实,务依党利,不称均尺,务随爱憎,所欲与者获虚以成誉,所欲下者吹毛以求疵,高下逐强弱,是非由爱憎。随时兴衰,不顾才实,衰则削下,兴则扶上,一人之身,旬日异状。谴责中正定品严重失实,慢主罔时,实为乱源。
中正能秉公廉洁者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贪赃纳贿和徇私枉法者,还有公报私怨,随意降品,捕风捉影,听信流言,品评人物时难免蔽善抑才,或者屈服邪恶势力,孙秀素无德行,但因孙家世代供奉五斗米道,在琅琊有些势力,为郡吏时求品于乡议,王戎惧怕得罪当地豪强,便劝王衍给他定品。说不定唐苗善于钻营,也能被擢为上品,只可惜他死了。”
梁辩恍然一笑:“我说你怎么突然想去拜访中正袁廉了,原来是为了查案啊。”
陆玩又看向那幅《石兰图》,心道:也不全是为了查案。
梁辩呵呵笑道:“袁廉之妻荀氏和雨轻的婶婶关系要好,雨轻明日要陪着婶婶去袁府,你不放心,自然是要同去的。”
刚才陆玩想要教雨轻画兰,不想梁辩突然出现打扰了他们,笑说王松王嘉兄弟俩错把霍读当成会写诗的才子,还打算雇佣他写诗,梁辩自己笑到肚子疼,陆玩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
又过了一会,王灌的婢女鹦哥便过来找雨轻,雨轻放下这幅《石兰图》就离开了。
“陆兄,没想到你还携带着古琴,既然摆出来了,我猜你今夜一定会抚琴。”
“天色很晚了,梁兄也快些回去歇息吧。”
“看来今晚我可以聆听陆兄的琴声了。”
梁辩一脸坏笑的走开了,陆玩慢慢走到古琴面前,手指抚过琴弦,这张古琴名叫绕梁,是周瑜生前最喜爱之物,病中赠与了陆逊,后来到了陆玩手中。
陆玩撩袍跪坐,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目光柔和,重新触动琴弦,一曲《广陵散》缓缓响起。
《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最早关于《广陵散》的记载,见于魏《与刘孔才书》:“听广陵之清散”。可见《广陵散》是一种扬州的古典音乐。而根据史料记载,嵇康所弹奏出来的《广陵散》是经他改编过的,生前又没有传授给其他人,故而成为绝响。
这是陆玩在扬州乐曲的基础上,经过加工创造出来的一曲琴乐,琴声铮铮,清微淡远之中杀伐之气毕露。
陆玩不像狂士嵇、阮二人,一个避世,一个忤世,他抚奏时更能平衡心态,游刃有余,把控整个战斗局面。
嵇康被押上刑场的罪名是“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
司马昭不过是想借嵇康的人头,来震慑人心。嵇康独立不羁,孤独又绝望的活着,他不仅是曹家的女婿,还是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终究不能避免地沦为曹氏和司马氏斗争的牺牲品。
第739章 无厘头的拌嘴
在梁国睢阳也开有菊下楼分店,文澈白日从菊下楼的掌柜那里听到一件有关唐苗的事情,原来唐苗在年初时跟着王松和王嘉来过睢阳,参加袁廉府上的赏梅宴,唐苗碰巧遇见了中正属员易杰,便以易言同窗好友的身份套近乎,可是易杰根本不愿理睬他,还直言道只会在私塾里惹是生非、作威作福的人实在没有品评的必要。当时唐苗撇下王松他们,就悻悻离开了。
雨轻正在伏案练习书法,她随口问了一句:“澈哥哥,你觉得席汝桢的父亲席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文澈坐在一边,淡淡回道:“我只记得他待人和善,他就是个普通小吏,在洛阳城微不足道,应该不会有人记得他,可是现今他唯一的儿子却被关进了大牢,也许席凉这个人并不普通。”
雨轻沉吟片刻,又道:“席汝桢虽然只是王家私塾里的借读生,但成绩很优异,与易言不相上下,发生这样的事情,势必会影响到他今年定品,他有着跟楚颂之一样的才志,可是他没有楚颂之的际遇,入仕之路恐怕更加艰难坎坷。”
“出身寒门的学子至多能当一些品级低下、躬勤庶务的浊官,楚颂之勉强算是张华的门生,又娶了士族之女,他年纪轻轻就担任洛阳令,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幸运了,从这件案子来看,席汝桢太容易冲动了,才会有牢狱之灾。”
文澈是用很客观的眼光看待他们,文家是将门世家,文澈和寒门子弟没有太多交集,在文澈小时候,他的父亲就严格教导他,不许他和末流小吏、商贾人家的孩子玩耍,在无忧巷,文澈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雨轻。
说来也奇怪,文澈的父亲文徵早就发现他和雨轻走得很近,却没有斥责他。
“席汝桢是我们以前的邻居,他父母都不在了,叔叔婶婶待他们兄妹俩也不怎么好,出事到现在都没有去牢里探望过席汝桢,梁辩派人打听到席汝桢的叔叔正打算抢占他们兄妹俩的田产,看来必须尽快帮席汝桢洗脱冤情,否则他那狠心的叔叔就要把他们的财产全部侵吞了。”
这时香草将郗遐派人送来的书信放到书桌上,又和正在研磨的梧桐悄悄说了两句话,便转身走了出去。
雨轻停下笔,拆开那封信,看完后浅浅一笑,郗遐在洛阳帮雨轻调查了一下席凉是如何入仕的。
席凉是梁国陈县人,他早年曾在乡里躬耕陇亩,后来才给鄄城县公曹志做幕僚,束先生少游国学,与博士曹志关系很好,也曾见过席凉,席凉是由东平毕垣举荐进入曹志府上做幕僚的,毕垣早些年被河间王司马颙征辟为掾吏,然后就跟着司马颙去了关中。
雨轻把郗遐的书信拿给文澈,他匆匆看了一遍,然后沉声道:“这两年吴尽一直都在关中,透过郗遐认识了李斌,到现在李斌对兄长李奕的死还耿耿于怀。”
雨轻抚了抚洁白的左伯纸,准备给郗遐写回信,又道:“郗遐曾经在野王县与李斌有过一番长谈,李奕的悲剧在于他从一开始就被卷入了一场输不起的游戏,平原华氏、荥阳郑氏、成都王司马颖或许还有其他势力在搅浑水,李奕只是个被压在赌桌上的人,郗遐希望李斌可以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现在的李斌应该比在野王县时成熟许多。”
此时甜甜给文澈端来一碗刚刚熬好的银耳莲子粥,梧桐小声问道:“纨素小娘子真的在给梁家小郎君洗外袍吗?”
甜甜点头道:“她不仅要洗外袍,而且还要洗杯子。”
梧桐听后吃吃一笑:“这样也好,她就没时间和雨轻小娘子拌嘴了。”
庭院中,左媛故意朝梁辩那边甩动两下刚洗净的衣袍,水滴直接溅到梁辩的脸上。
梁辩看着晾在衣架上皱巴巴的外袍,无奈道:“左媛,这件外袍要用茉莉花肥皂或者配有中草药的澡豆来洗,不能用普通的皂角,要轻揉轻搓,也不能用力绞扭去水,像你这么洗,衣服没穿坏,倒是先被你洗坏了。”
左媛讥诮一笑:“这件外袍很好看,可是穿在你的身上,实在太可惜了,我感觉这件外袍褪色变皱后更适合你。”
梁辩不由得苦笑道:“是你把酱汁滴到我的外袍上,你做错事怎么还这么理直气壮?”
左媛白了他一眼,说道:“我不是说要拿钱来赔偿的,你非要让我亲手把你的外袍清洗干净,明明都洗干净了还要找茬,你这个男人真是小肚鸡肠。”
梁辩端起那个青白釉莲瓣茶杯,万分可惜道:“这可是我最喜爱的茶杯,你却故意往我的茶杯里放蜘蛛,谁知道那蜘蛛有没有毒,即便你洗干净了,我也不敢再用它喝茶了。”
左媛生气道:“什么蜘蛛,这事与我无关,你可不要胡乱冤枉人。”
方才梁辩躺在胡床上,安静的听琴时,左媛刚好走到他的窗下,想要给他道歉,在缀锦阁用饭时故意弄脏他的外袍,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梁辩突然站起来,把茶水泼到门外,还叹息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左媛听后马上就打消了道歉的念头,走进去质问他,不料梁辩就把那件外袍丢给她,让她亲手洗干净,手里还拿着一个装有一只蜘蛛的琉璃瓶,在左媛眼前晃了晃,笑说这就是证据。
梁辩走近左媛,故意调侃她道:“人长得丑,心地也不善良,彦生兄眼光很高,那块玉佩也只是个普通的玉佩,并不代表任何意义,你可不要想多了。”
左媛立时气得面红耳赤,扭头就走了,由于生了一肚子气,就来到雨轻的房中,花姑和怜画回禀了一些事,便退了出去。
雨轻听左媛一直数落梁辩的不是,也无法安睡,听陆玩说梁辩平日喜欢研究蜘蛛昆虫之类的,他刚才多半是在拿左媛寻开心,不过他为何要把茶水泼到地上呢?
到了次日天明,裴頠就跟着许恽一起去爬山了,雨轻和王灌则乘车来到袁府,陆玩和梁辩比雨轻她们晚到一会。
在水榭中,谢裒倚栏而坐,正观溪景,当望见文澈独自朝这里走来,他便将一片落叶扔进水中,笑了笑:“阿澈,好久不见。”
第740章 中正不中正(上)
文澈看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落叶,剑眉微蹙,说道:“夕夕去过怀县,云鹄无故失踪,白菡突然出现在成皋县,如今你来到睢阳,又想要做什么?”
谢裒云淡风轻的说道:“落叶会浮在水面上,石子却会沉入水底,死鱼不只会浮出水面,而且还会沉入水底,它们都是没有生命的东西,既掌握不了自己的沉浮,也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活着才会有希望,你找到了自己的方向,选择离开,我没有阻拦,人臣者各为其主,只是她的背景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
文澈扶着阑干,不以为然的说道:“物体是上浮还是下沉都由其密度决定,这些只不过是一些最简单的自然原理,年幼的曹冲也懂得利用浮力来称象,掌握这些自然规律并加以善用,才是最智者的生存之道,天地间最大的规律就是平衡,一阴一阳之谓道,很可惜世间许多事物经常会不平衡。”
“又是奇怪的原理,她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说到这里,谢裒目光沉了下去,手指旋转着空酒杯,坦诚而生疏的说道:“东安王(司马繇)薨了,邺城那边上奏说东安王是突然中风而亡,这件事想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文澈收回视线,语气波澜不惊:“我并不知道,现在你告诉我,我也没有痛快的感觉。”
谢裒瞥了他一眼,拿了一只空杯,倒了一杯酒,缓缓推到桌对面。
文澈摇了摇头,“我只有在伤心的时候才会喝酒。”
谢裒笑了笑,司马繇构陷文鸯为杨骏一党,夷灭三族,文澈有足够的理由去杀他,也许以前的文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的文澈不会这么做。
“我并不是你们的敌人,陆玩想要替席汝桢翻案,我也可以帮他。”
文澈神情顿了一顿,“我记得你好像从来不会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利益的事情。”
谢裒一口饮尽杯中酒,淡笑道:“对别人有利益,对自己也有利益的事情,我还是很乐意去做的。”
在前厅上,袁廉正与陆玩谈及豫州士人,梁辩、任承、戴宾和桥纡也在旁作陪。
东汉末人物品评并不局限于对单个士人的品评,而是发展成对以地域为单位的群体人物品评,才会出现“汝颖巧辩”、“汝颖多奇士”、“青徐儒雅”等等评语,汝颍士人为了争名求胜,常攻讦论难,孔融也曾站在汝南士人的立场向颍川士族发难,借此发泄对曹氏集团的不满。
昔日豫州刺史解结曾与属僚讨论汝颍名士,陈留张彦真以为汝颍人士仅仅是善于巧辩,不如青徐人士有儒雅之风,陈頵举例反驳所提人物及于老庄、汉魏二祖,地域已超出了汝颍两地,实际是把讨论范围扩大到整个豫州,解结闻此感叹豫州人士常半天下,陈頵偷换地域概念是因为有机可乘,张彦真以两郡与两州相比,本身言辞欠妥,给人留下了空子。
汝颍名士缺乏儒雅之风,虽然在学术上没有出众的表现,但政治上却人材辈出,像颍川荀彧、枣只和陈群,曹操要荀彧推荐汝颍奇士,但实际上荀彧只推荐颍川士人而从未推荐汝南士人。
曹魏政权中也有少数汝南名士,比如和洽、孟公威、周斐等,在朝中的地位仍旧比不上颍川派系,至于那些流寓江东的汝南士人,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落籍当地,也失去了汝南士人的资格。
“听闻昔年贺邵任吴郡太守,到任之初,足不出户,吴中豪门对他很是轻视,还在府门题字:‘会稽鸡,不能啼。’贺劭听后,故意外出,至门反顾,索笔补上一句,‘不可啼,杀吴儿。’
随后他便到各大族庄园,查核顾、陆等家族奴役官兵和窝藏隐匿人口的情况,悉数报告朝廷,获罪者众多,陆抗当时任江陵都督,特意往建业请求孙皓,这才得释。原来吴郡士人和会稽士人也喜欢针锋相对,再看如今的陆机和贺循,他们倒是成为了情志相投,交往深契的好友,真是世事变迁,人心善变。”
袁廉从豫州士人转而谈到江东士人,贺邵以会稽人而领吴郡太守,为吴郡顾、陆诸强族所轻视,因为会稽士族的力量不足以与吴郡士族抗衡,要么依附,要么被打压,作为吴郡集团边缘力量的会稽士族时常夹在江东集团和淮泗集团斗争之间,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
袁廉就是在暗讽过去吴郡士族和会稽士族之间的联盟很不牢固,东吴灭亡后,江东士人才开始同舟共济、抱团取暖,陆机举荐江东友人,贺循、戴渊和郭讷,汲汲于功名,他这个江东士人领袖当得着实辛苦。
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发问:“袁散骑以为陈郡士人比汝颍士人如何?”
一个潇洒俊美的少年郎已经负手缓步走进来,却见她穿着浅蓝右衽交领长袍搭配对襟系带无袖马甲,领边和肩膀处都绣有竹叶图案,她扬起一抹明媚的微笑,酒窝浅浅,怀里还抱着一只雪貂。
袁廉微微怔住,刚才她陪同王灌一起去后院了,没想到她会突然到前厅来。
袁廉以为雨轻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便和煦笑道:“陈郡士人并不热衷于政治,多出身儒学世家,以文章着称,就像西汉‘大小戴’,桥仁和杨荣,都是潜心钻研礼学,成就卓着。”
“依袁散骑所言,陈郡士人淡泊名利,那么谢裒为何要改学玄学,要想成为真正的名士,既要精通儒家,又要擅长玄学,玄儒兼修,才能混入贵游子弟的圈子,说到底谢鲲改儒学玄,为的是提升自己的名望。他与追逐仕途者,没什么两样。
而王铨文才出众,在梁王府任幕僚,其子王瑚少重武节,现为冠军参军,王家私塾却是人员混杂,乌烟瘴气,将礼法弃之不顾,会发生杀害同窗这等事也就不足为奇了,我想如果陈郡士人有机会遇到昔日的竹林七贤,一定会欣然地和他们进入竹林,任情废礼,正是竹林名士之风度。”
袁廉没有接话,低头抿茶不留痕迹的皱了皱眉。
戴宾却冷笑起来:“袁散骑方才是客观的品评陈郡士子,你所说的只是极少数的情况,不要以偏概全。”
第741章 中正不中正(下)
雨轻坐在陆玩身边,微笑道:“中正官给士子定品级,标准有三家世、道德、才能,家世比较好评,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评价学子的道德和才能,就比较难办了,只能概括写一写,好像在曹魏有一个叫吉茂的人,得到中正的评语是“德优能少”,简略的不能再简略了。
早年孙楚被评为“天材英博,亮拔不群”,有些人就不太理解了,孙楚当时还没有出仕,州大中正王济是从哪里看出来他有如此大才的?我觉得可能是对于有些走后门的、说情的、关系户的,中正官免不了要做个顺水人情,不好把这些人的评语都写得太坏,伪造篡改品状的现象也是屡见不鲜,总之中正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士子不服不行。”
陆玩看了雨轻一眼,似乎很无奈,梁辩听后差点笑出声来,桥纡却被雨轻最后几句话绕晕了。任承剥着橘子,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仿佛在看一场笑话。
戴宾把茶杯一放,质问道:“你好歹也算是裴家人,这般诋毁中正官,到底是何居心?”
雨轻自顾自的喝了半杯茶,这才说道:“我又不是士子,能有什么居心,何况袁散骑又不是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多心的。”
袁廉勉强地笑了两声,想着她毕竟是裴頠的侄女,没必要跟这个刁钻古怪的丫头计较。
雨轻继续说道:“我昨日还在抄写《小戴礼记》,戴圣开创了礼学“小戴学”,还教授同乡桥仁,既然研究礼学,就该尊崇道德,守文明礼,可是戴圣却仗着自己的名望地位,做一些逾越法纪的事情,他的儿子还纵容宾客勾结绿林强盗打家劫舍,人品如此,与司马相如何异?”
戴宾顿时脸色一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逸民先生主动辞官,必有其难言之隐,别人也是不会明白的。”
陆玩把刚剥好的橘子放进雨轻手里,然后笑道:“她不懂事,说话口无遮拦,让袁散骑和戴兄见笑了。”
袁廉呵呵笑道:“无妨,年轻人都喜欢争名求胜,逞才使气,若是对乡评清议现状不满,可以告知吏部或者主持典选的司徒府,反正你的婶婶就是王司徒最疼爱的女儿,说句话比豫州大中正还要管用。”
雨轻不再理会他,直接掰了两瓣橘子放进嘴里,大白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陆玩淡笑道:“袁散骑平时公务繁忙,在定品之时从洛阳返回梁国,主持‘清定’之事,成批的乡邑士人以及耆宿高年、乡里素滞屈者的情况,中正属员应该也已经考察过了,我仔细核对过今年梁国需要定品的人员信息,前段时间我也派人去各县核实了一下,发现有几个县的人员信息有明显的错误,还有些士子被遗漏了。”
在魏晋,由于州郡中正多由现任京官兼领,加上中正所管地域广阔,士子众多,很难凭一己之力品评所有州郡士子,属员访问协助,清定工作才能顺利完成。
陆玩就是想让更多不得升进的寒门士子经过铨叙,获得相应的中正品第,进入仕途,为朝廷选拔寒门贤才也是陆云巡视豫州的重要任务之一。
按理来说,大中正应该对小中正报上来的人员信息督查核实,不定时派属员到乡邑明察暗访该名单的真实性,防止县中正与宗族乡党舞弊徇私,杜绝“冤屈诉讼”之事发生。
但实际上,由于中正获取信息渠道单一,也没有那么多下属,访问考察多是流于形式,各地小中正报上来的人员信息,没有特殊情况大中正也不会反对。
陆玩示意南絮将一份增补人员名单交给袁廉,又说道:“袁散骑常居洛阳,与乡里相悬隔,被列上定品的乡邑人士有很多,又要集中品评,袁散骑对乡邑人士不甚了解,还是由中正属员负责考察宗族乡党舆论的意见,这其中不乏有利用职权贪赃枉法,请托交品状者,袁散骑既为本地中正,就要公正地考核人才,不可率性为之,随意为之。”
袁廉接过那份名单,看了一下,心中大为震惊,陆玩初到梁国,竟然能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名单上面多是庶族子弟,还有一些因得罪本地豪族而被沉抑不得定品的寒素士人。
虽然陆玩不是本地人,但是吴郡陆氏在豫州也发展出了自己的情报网,中正考核士人必然存在遗漏,他之所以没有和陆云一起离开梁国,除了调查唐苗之死,就是派手下的情报人员对本地士人进行详加考察,尽可能的甄别选拔隐士及受屈者,搜求访问贤才。
陆玩起身笑道:“打扰多时,我们先告辞了。”
雨轻抱着大白,跟在陆玩、梁辩和任承身后,走到门口又停下步子,回头对袁廉笑了笑:“对了,那个席汝桢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士子,如果他的确是被冤枉的,那么他的名字也需加上去。”
谢裒今日是过来找袁绲对弈的,偏巧袁绲陪着殷棐一起去郊外赛马了,谢裒望见雨轻一行人来到袁府,就叫文澈过来这边叙叙旧。
谢裒和陆玩他们不约而同的都朝府门走去,当陆玩遇上谢裒,彼此简单寒暄几句,陆玩和他没有太多交集,身旁的梁辩却和他有许多话说,原来梁辩曾进入谢家私塾读过书,与谢裒关系还算好,过生辰也会互送礼物,不过谢裒每回送给他的生辰贺礼都是那三样,一个金寿星、一件玩器和书房用品,年年如此,毫无惊喜。
任承听梁辩说起往年的生辰贺礼,他便似笑非笑的说了一句:“幼儒兄送给我的生辰贺礼也是这三样。”
梁辩恍然,笑道:“幼儒兄,你果然是在敷衍我们。”
曦曦赶忙上前解释道:“你若是想要什么礼物,可以直接告诉我,幼儒小郎君不太会挑礼物,他并不是敷衍你。”
梁辩呵呵笑道:“我说怎么一直听到铃铛的声音,原来是你这个小话痨,不过听说你现在话变少了,身份也变了。”
曦曦脸颊微微泛红,喃喃的说着别人根本听不明白的话:“没有啊,只是有点不一样,不是,也算是变了吧。”
这时陆玩望见几名府衙捕头匆匆赶过来,李捕头施礼禀道:“罪犯席汝桢在昨晚逃狱了。”
“逃狱?”梁辩闻言简直难以置信,“席汝桢他疯了吗?”
第一卷七十三节有关张华和卞粹谈话部分情节有所修改,因他们二人在后期会有重要戏份,最早写时考虑欠妥,请各位读者见谅。
第742章 诡异的府牢
牢狱设在府衙西南面,不远处还有一座狱神庙,府牢由于年代久远,在去年突然一道后墙倒塌,恰好是大牢值房,当时闵府丞和池狱曹正在值房谈话,二人皆被压死在了墙下。
府牢倒塌,死了两名下属,任先大为震惊,亲自查看,刘功曹被以不及时修缮房屋渎职论处,杖责五十,随后任先命人重新修葺了府牢。
州郡县的衙署一般都是前朝遗留,只要前朝的衙署修修补补还能用就不会费人力物力重建,除非战火将其烧毁,官府机构建造工程大、所费徭役和钱粮多,朝廷不会拨款修衙,要修也是地方官自己掏钱。
所谓“官不修衙,客不修店”,流官制度下的官员在一个地方待不了多久,只要衙署能凑合住就行,反正住几年就会调走。
此时蒋狱掾正在值房内向严狱曹讲述昨晚席汝桢逃狱之事,原来是一名叫赵公甫的狱卒在昨晚巡视时偷偷把席汝桢掉包,牢房里现关着的却是一个泼皮无赖。
“赵公甫全家已经不知去向,我讯问过那个泼皮庚二,他是收了赵公甫的钱,假扮成给罪犯席汝桢看病的大夫混进大牢,席汝桢换上大夫的衣服,就跟着赵公甫离开了大牢,庚二收钱替人办事,别的一概不知。”
“亏我还以为他是蒙冤入狱,这学子狡猾的很,白日里装无辜跟我陈诉冤情,晚上就串通狱卒逃狱,陆玩命人把他押解到睢阳,真是会给我们找事。”
严尚镇端起茶杯,还没喝就把茶杯重重掷在桌上,说道:“你这沏的什么茶,平日里你和那些狱卒克扣衙里的灯油、粮米,又从犯人那里捞了不少,如今还贪这个钱,赶明恐怕连粮食仓库里的老鼠都没吃的了。”
蒋厚植赶紧赔笑道:“严狱曹,最近陆玩的人频频造访咱们衙门,好茶也没法再拿出来了,回头我亲自给你送到家里去。”
严尚镇用一只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敲了一下,沉声道:“眼下赶快把逃犯席汝桢抓回来才是要紧,不然任内史会先拿你我开刀。”
蒋厚植点点头,正想再提到昨日陈县令牛守业派人前来送礼,忽然值房门外一片脚步声,雨轻和谢裒已经走了过来,于是话头只好暂时搁起。
严尚镇慌忙起身相迎,上前施礼道:“不知两位小郎君前来,卑职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谢裒微微一笑,没说什么,雨轻却负手而立,目光环视一周,问道:“席汝桢之前被关在哪间牢房?”
蒋厚植立马回道:“他是重刑犯,被关押在单间牢房,小郎君请随我来。”
雨轻和谢裒就跟着他来到那间牢房,光线有些昏暗,庚二已经被换到另外一间牢房,席汝桢除去的囚服还放在草席上,也许是他走的太着急,一支小毛笔还掉在地上。
雨轻躬身把毛笔捡起来,狐疑道:“蒋狱掾,你刚才说席汝桢昨日告诉狱卒他腹痛难忍,赵公甫便给他找来一位大夫,这里明明设有病囚院,给犯人看病应该把狱医带过来,赵公甫却跑去外面请大夫,难道你就毫无觉察,还是故意装不知道?当时你在值房做什么?牢头又在做什么?”
蒋厚植垂下了头,顺风猛地一拍王牢头的肩膀,笑问道:“昨晚你们在值房是不是忙着吃肉喝酒,还和巡夜的狱卒聚在一起赌钱,吃了人家的酒肉,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这样吧?”
顺风已经问过狱卒了,赵公甫的兄长去陈县做生意回来挣了不少钱,他也跟着沾了光,心情很好,昨日还给他们弄了一桌酒肉。
王牢头苦着脸道:“一顿酒肉就把我们全都坑了,赵公甫也太会算计了。”
雨轻在牢房内踱了两步,沉思良久,席汝桢不会不知道,一旦逃狱,自己无罪也变成有罪,更没资格定品,一时的冲动而毁了今后的人生,这么做太不值了。
谢裒突然开口道:“赵公甫和席汝桢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要冒险救他出狱,是为了钱财?还是有其他的目的?赵公甫的兄长同样也有可疑之处。”
雨轻淡淡说道:“这还需要陈县令牛守业帮忙调查。”
这时大白从一堆干草里叼出一个废纸团,跑过来交给雨轻,雨轻展开一看,这应该是席汝桢写给叔叔的信,并未写完,不过上面的言辞甚是犀利,直言叔叔贪婪无耻,婶婶尖酸刻薄,常欺负柔弱的小杏,见他犯了官司,竟想要把小杏嫁给一个中年鳏夫。
席汝桢在信上警告他们算盘不要打得太响,他还没有死,小杏的婚事还轮不到他们来插手,等他无罪释放后,就会和他们分家,带着小杏出去单过更自在。
这样看来,席汝桢真的没有逃狱的想法,那么他为何要跟着赵公甫离开大牢呢?
严尚镇在旁说道:“赵公甫带着全家人跑了,任内史已经派出府兵追捕他们。”
谢裒瞥了一眼严尚镇,好奇的问道:“听人说这府牢倒塌过,还压死了人,墙体怎么会突然倒塌?”
严尚镇沉思了一下,答道:“因为当时大雨连绵,加上未能及时修葺,所以才会发生墙体倒塌。”
“好像府丞闵正浩抓了一个名叫于恩的江湖术士,是琅琊人,客居梁国,用符水给人治病,信奉他的人越来越多,闵正浩认为此人作幻术迷惑百姓,招揽徒众,日后恐生祸乱,便下令抓捕了于恩,可还没审问出什么来,他和池狱曹就死了,当日于恩也消失不见了,百姓都说于恩是仙人,不该将其关押,闵正浩因此遭受横祸。”
雨轻对谢裒说的这件事很感兴趣,笑问道:“琅琊道士于恩,他也是逃狱了?”
谢裒淡笑道:“既是仙人,何须逃狱?”
与此同时,陆玩从府衙二堂走出来,方才和任先说了有关席汝桢的案子,易悝也站在一旁,陆玩还笑说易言是个品行兼优的学子,总是帮助私塾里的学生排忧解难,他这个班长很称职。
当陆玩来到府牢门外,雨轻和谢裒也从里面走了出来,陆玩把目光投向谢裒,似乎猜到他会对雨轻说起墙体倒塌那件事,便开门见山的问道:“谢兄,你在琅琊有见过于恩吗?”
第743章 血溅菊下楼(一)
谢裒摇头道:“我倒是没有见过他,不过他和东汉末于吉是同宗同族,和孙秀也是亲戚。”
孙秀家族信奉五斗米道,琅琊先后出了于吉和宫崇,后来黄巾起义的首领张角就是利用于吉所写的《太平经》而发动了农民起义,琅琊地区也是深受五斗米道的影响,这个于恩来到梁国,发展信徒,集聚力量,恐怕和赵王也有关系。
梁王向来是站在赵王这一边的,绝不会在自己的封国内杀了于恩,任先凡事都考虑明哲保身,也不是那么的体恤民情,他站队不明确,抓于恩的人是闵府丞,甩锅意义明显,至于闵府丞和池狱曹的死,还有可查之处。
雨轻笑道:“谢兄,我们打算去菊下楼吃饭,你也和我们同去吧,这顿我请客。”
睢阳城东有一家包子铺,离菊下楼很近,店铺虽小,但生意很好,老板是扬州吴兴人,顾客来买包子还会送一小份扬州酱菜,不过每日都要排很长的队才能买到,花姑就排在队伍中间,时不时踮起脚朝前面望去。
雷岩站在路边一株老槐树下,暗暗自语道:“小杏怎么会不告而别,难道她真的跟着席汝桢逃跑了吗?”
刚好一辆犊车停在对面路边,年轻男子下了车,朝雷岩这边看过来,花姑发现是他,忙转身对雷岩喊道:“阿岩,你快看谁来了?”
雷岩正在出神,忽听得花姑唤她,就抬目顺着花姑手指的方向望去,竟然是王祷。
他们两人都站在原地,沉默地对望了片刻,王祷就径自走进菊下楼。
二楼雅间内,谢裒正看着菜单,似乎完全不理解,忍不住问道:“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母子相会,心太软,青龙过江,黑白双煞,这些菜名真奇怪,都是什么意思?”
陆玩随口说道:“简单来说就是两个红烧猪蹄外加几棵用作摆盘的青菜,黄豆炒豆芽,红枣夹糯米,一碗汤里加入一根葱,皮蛋豆腐,菜名有点坑。”
谢裒笑了笑,便放下菜单。
雨轻托腮凝望窗外,陆玩歪头看了她一会,就从锦袋里取出两个核桃,握在手中,再次张开手掌,两个核桃已经被剥开了。
当雨轻看到两个完整的核桃仁,先是一阵欣喜,紧跟着又噘了噘嘴,不满道:“士瑶哥哥可以徒手剥核桃,我送给你的核桃夹又没有用了。”
“雨轻,怎么不送给我一个核桃夹呢?”
只见王祷大步走进来,谢裒略怔住,不知他也会来梁国。
雨轻笑道:“没想到阿龙哥哥这么快就来了,正好赶上饭点。”
王戎深知豫州形势复杂多变,裴頠又刚刚失势,恐有人趁机秋后算账,便让王祷赶过来,遇事可找豫州刺史刘乔商量。
王祷就在谢裒身边坐下来,说道:“我看外面那家包子铺的生意比菊下楼的还要好,想要知道是不是真正的扬州味道,还得由士瑶兄来品鉴了。”
雨轻把菜单递给王祷,笑道:“沈姨就是扬州吴兴人,经常亲自下厨,上回我在王爷爷那里就吃过沈姨做的野鸭菜包,阿龙哥哥也是吃了的。”
谢裒放下茶杯,问了一句:“难道她和吴兴沈氏是同族吗?”
王祷点点头:“嗯,她确实出身吴兴沈氏,可惜他父亲那一支没落了。”
谢裒瞟了陆玩一眼,见他表情微变,心想去年从扬州获得的的那个消息多半是真的。
王祷点了三道特色甜品,有樱桃鎚、杏酪和糖蒸酥酪,合上菜单后,又对他们笑道:“我这次过来带了一些羊酪,待会叫人送到你们牛车上。”
陆玩一边剥着西瓜子,一边说道:“不用了,茂弘兄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谢裒轻啜慢饮,细品茶香,淡淡笑意挂在嘴边:“我也不要了。”
王祷一脸不解:“这是新鲜奶酪,微微带点甜味,比较清淡,你们怎么都不要呢?”
此时正值饭点,一楼几乎座无虚席,霍读就站在走廊上,望着苗烈兄弟四人坐在一楼大堂吃的很畅快,又不由想起了自己的三个哥哥,有些黯然神伤。
“霍读,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下楼去和苗烈他们一起吃饭?”
雨轻从雅间走出来,正好看见霍读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像是在沉思,回忆往事。
“我不饿。”
“看来这里越发连馄饨摊和包子铺都不如了,我得让菊下楼的掌柜另外挑好的厨子了,菜品价格也太贵了,我不会定价,应该咨询一下你才对,作为普通学子,你肯定能给我一个合理的价格。”
“雨轻,谢谢你。”
这一声感谢是发自内心的,其实在霍读返回洛阳得知天鹰帮被灭后,他曾想要独闯遮月帮,当时拦住他的人正是雨轻,由于时间匆忙,没来得及换衣服,身穿一袭天青色荷花刺绣襦裙的少女就站在霍读面前,他这才知道雨轻是女儿身。
没有什么比失去亲人更让人失去理智的了,高门权贵在朝廷里拿着刀争,天鹰帮就只能沦为砧板上的鱼肉,霍读甚至怀疑雨轻的用心,拿剑指着她,厉声问道:“你为何要拦我?”
“你发疯一般的冲过去,非但不能替你的兄长报仇,反而还会白白丢了自己的性命,不要说你孑然一身勇凭借一颗孤胆屠了遮月帮满门,就算你逞英雄血洗云雀街,意义也不大,因为真正的凶手并不是他们,我不想你手上沾染无辜之人的鲜血。”
雨轻一边说一边向他走近,离剑尖越来越近,霍读满眼血丝,低吼道:“云雀街发生的所有事,你敢对天发誓与你们裴家毫无关系吗?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快点让开,不要逼我杀了你!”
“霍读,乱砍乱杀一通那是帮派的作风,而你不是,你的三位兄长,还有红鲤,他们拿命给你换来的风平浪静衣食无忧,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其实我跟你是一样的,我也想给死去的亲人报仇,可是我不想为了复仇而活着,不想失去身边的伙伴,我认同你这个朋友,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你和我怎么会一样?”
“我的事说来话长,以后我可以慢慢告诉你,你不要小看我,如果你敢欺负我,我可是会还手的。”
霍读终于放下了剑,他会说狠话,却下不了狠手杀雨轻,因为雨轻的突然出现让他不知所措。
第744章 血溅菊下楼(二)
雨轻若有所思的说道:“黑森赌坊被砸了,萧雨腾还想要的话就给他好了,今后你也没必要再回云雀街了。”
霍读微微点头,忽然瞥见几名男子匆匆走进拐角的雅间,其中一个男子还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把嘴里嚼的鸡舌香吐出来,笑容玩味:“这东西还真香。”
雨轻见雷岩和花姑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就准备出去看一看,霍读却叫住她,“楼下看着有点不对劲,你还是待在楼上比较好。”
顺风带着小白去找寻席汝桢兄妹的踪迹了,而文澈则去查看小杏所住的那家客栈,雷岩又在外面,雨轻身边只剩下苗烈一个身手不错的,霍读从楼下几个客人身上隐约感觉到一股藏而不露的杀气,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这位客官,你刚才点的几道菜肴是限量销售,现在已经卖完了,想吃得明天赶早了,如果你不想更换菜品,可以移步到别家酒楼。”
身着玄袍红带束发的年轻男子正喝着酒,有个伙计走过来很客气的说了两句,却被他一脚踢在膝盖上,顺势用脚夹住他的右臂,伙计趴倒在地,年轻男子冷着脸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赤蝎,今日你别给我找不痛快,有事我们改日再谈。”
赤蝎猛地将那伙计踢飞一丈远,寒声道:“成元庆,我听说你去洛阳混了个六品武官,看来你果然是发迹了,你从前豪侠任性,不拘泥于世俗,现今却甘心做晋廷的走狗,大概你已经忘记司静山是怎么死的了,需不需要我把你的尸体埋在睢阳,这样你就不用再渡江南下了。”
成元庆一听到自己死去好友的名字,气愤不已,拍桌而起,“赤蝎,你离经叛道,落草为寇,司静山苦心劝说,你却将他杀害,今日你还有脸跑来这里滋事?”
赤蝎笑了两声:“成元庆,你的那对铁锤没带在身上啊,真是遗憾,我只能送你去见司静山了。”
苗烈抄起长刀上前一步喝道:“你就是江东的赤蝎公子,这名号我是听过的,我当你是什么绿林好汉,原来只是个土匪强盗,连同门师兄弟都能杀,被官府悬赏通缉,身价很高,今日我倒是想得了这赏金。”
在苗烈正要抡刀砍过去,有人手掌发力,将旁边的酒桌推向他,酒桌撞上他之际,苗烈没有躲闪,而是单手挥刀从下往上砍,把酒桌劈成两半,酒水佳肴纷纷摔在地上,长刀转一个圆满弧度又收了回去。
“你的对手应该是我。”
那人手持九环刀,猛冲过来,挥动哗哗作响,气势喷薄而出,刀刀相碰,火花四溅,许多客人已经夺门而逃。另外还有三人围了上来,厉生和苗威他们也拔刀应敌。
赤蝎手握长剑,绛色剑穗舞动,剑锋如芒,触及之处,木屑纷飞,成元庆也抽出佩剑,正面迎上他的攻击。两人剑法极快,完全看不出什么招式。
赤蝎突然换了左手持剑,向前平刺,力达剑尖,成元庆旋身侧闪,随体转动,剑势如狂风扫落叶,剑光纵横交错,两剑相撞,铿锵之声争鸣,激荡四周,一层层交织而成的剑网时而扩散,时而收缩,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柜台后边躲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他是厨娘的孩子,刚才悄悄溜进大堂,堂内刀光剑影,他很是害怕,身体蜷缩起来,不敢挪动一步。
赤蝎一剑劈空,猛然把剑往地上一插,发力向前划动,地板被划出一道很深的口子,剑锋陡转上撩,连柜台也裂成两半,成元庆迅疾抱起那男孩,躲开赤蝎的雷霆攻击后,成元庆就把男孩送到靠近后厨的通道口,命他快点离开。
赤蝎本名朱望,他的父亲原是东吴守城将领,和司家是世交,在灭吴之战时,他的父亲兵败,全家被杀,赤蝎被司家偷偷收养,他与司静山还成为同门师兄弟,后来他结交了一些游侠,由于家门落魄,他一直活在扭曲与压抑之中,渐渐地从一个为人仗义的士族子弟变成了杀人越货的强盗,司静山带官兵前去剿匪,赤蝎不念同门情谊,在乱战中杀了他。
“朱望,你真的是堕落了。”
成元庆一剑刺向了他的腰部,他闪避之间,剑刃划过他腰侧,玄色腰带上缀着的玉饰碎裂坠地,赤蝎持剑向下一劈,势如猛虎,然后旋身踢飞一个半米高的黄铜摆件,那个摆件砸在二楼雕花横梁上,又弹回来砸向成元庆的头顶。
成元庆腾空而起,飞脚将那物什踢向赤霜,赤蝎一声暴喝,挥剑如风,霎那间那物什被砍成好几截,铜屑飞扬。
赤蝎微闭双目,成元庆趁机转动剑柄,反手一剑刺向他。
伴着一声冷笑,绛色剑穗轻轻拂过成元庆的耳畔,赤蝎身如利箭,急射而出,半空中一个空翻,轻松落地,立于他的身后。
“成元庆,光凭这点本事,可是杀不了我的。”
“只为杀我一个,还带了这么多帮手,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半面玉郎和鬼骷髅也来了,当然外面还有我的好些结义兄弟,其实我今日要杀的人并不是你,我这人恩怨分明,只要你不碍到我的事,我可以放过你。”
“想要动他,就先杀了我!”
成元庆握紧剑柄,眼神和刚才不太一样,因为他意识到赤蝎此行的目的,他们要杀的人却是陆玩。
二楼之上,雨轻早已被陆玩拉回雅间,不过雨轻还是探出半个脑袋张望外面的情形。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拦我的路?”
说话之人正是刚才嚼鸡舌香的男人,在成元庆和赤蝎打斗时,他就和一个带着半张银色面具的人从拐角的雅间内走了出来。
只是那个露出半张脸看上去长相英俊的男人没走两步就停下来,阴恻恻笑道:“陆家人也会用梁上君子了,看来这家酒楼也是鸡鸣狗盗之徒经常聚会的地方。”
一道白影从房梁上跳下来的那一刹那,半面玉郎已经抛出流星锤,欲要缠住那人的四肢,那人挥剑砍去,激起无数火星。
“鬼骷髅,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赶快进去杀了姓陆的!”
半面玉郎丢下这句话,就与那白衣男子厮杀起来。
鬼骷髅觉得对付霍读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他出手,高声喝道:“可是怕了?文弱书生也想学我们当行侠仗义的好汉了,没那本事就滚远点!”
霍读蔑视一笑:“就你们这群粗野莽夫也当得起侠义二字,拿你们试试新兵器,倒还凑活。”
“找死的东西!”
鬼骷髅被他激怒,手持短刃,疾冲而来。
第745章 血溅菊下楼(三)
霍读刚才所说的新兵器就是李如柏之前送给他的一根镔铁折叠短棍,他从后腰取出银色短棍,把棍头用力向下甩出打开,布袍微微扬起,他此刻很冷静,并没有急着提棍攻过去,而是站立在原地,等着对方先攻过来。
鬼骷髅使用的是类似鱼肠剑那样小巧的短刃,而霍读手持比他长三倍的铁棍,昏了头冲过去跟他近身搏击,那才是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长。
想要真正发挥铁棍的长度优势,就是面对短刃时以静制动,等对方出手的时候迅速利用长度进行攻击。
一身素色布衣的书生对上一袭黑青色缎袍的绿林凶徒,在狭长的走廊上短兵相接,一接触二人就毫不保留的使出全力。
霍读挥舞短棍,招招见功,棍起生风,如旋风般劈打抽拦,上下齐发,边攻边挡,械斗技巧明显高过对方。
镔铁短棍分量一点都不轻,对于使用者的武力值和体力值都有很高的要求,并不是人人都能够轻松驾驭的,李如柏是看霍读武艺精湛并且力大勇猛,故而在临走之前送他这件趁手的兵器用以防身。
手持短棍用力击打的话即便是石头也会被砸裂,对于抗击能力一般的人来说,不需要是头颈等要害,只要是直接击中身体,多半会骨折,被击中几处很快就会因剧烈的疼痛而失去战斗力。
在两人快捷攻防之间,霍读一边挡一边往后退,渐渐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鬼骷髅发觉眼前的白面书生打起来没那么柔弱,冷峻邪笑,“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够资格和我对打。”
“你是何人门下的走狗,为什么要杀人,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们这种人。”
“你用不着明白,死了之后,去地府问阎王吧。”
“光听鬼骷髅这个名号,就知道你罪孽深重,阴曹地府都不会收你,荡荡游魂,无处存留,真是可悲。”
鬼骷髅纵横绿林多年,今日竟被这样一个白面书生出言羞辱,不能迅速解决掉他,那么他以后还如何虎啸山林,这趟任务只要能杀了陆玩,便可做会稽山主。
会稽山上聚集了众多豪杰,此番来睢阳执行暗杀任务的就是会稽山十大高手,一楼的赤蝎、毒藤、枯霜、黑雀和再不斩,他和半面玉郎,还有外面的紫川君、醉金刚和袖青蛇。
武力值排名前三分别是赤蝎、紫川君和半面玉郎,鬼骷髅排名第五,善使短刃,习得上乘拳法,内力深厚,一般刀剑很难伤到他。
鬼骷髅凶芒暴绽,捏住刀柄,用力旋转,将手中短刀靠惯性向左侧旋飞出去,同时伸出左手,反握住刀柄,再次朝霍读猛攻过来,刀锋在半空中划出一个个纷乱夺目的曲线,寒光四射。
鬼骷髅用拳法带刀,刺向霍读双目,霍读闪开后,鬼骷髅又往他面门挥刀疾劈,霍读举棍拦挡,刀砍在铁棍上,鬼骷髅顺势旋转手腕,勾住铁棍,扭绞他的右手臂。
霍读手肘发力翻转过来,铁棍击打他的持刀手腕,抓住他的右侧空档,以手肘重重打在他的后背上。
鬼骷髅单腿跪地,挥刀横扫,霍读迅疾避开,他一个侧翻起身,持刀朝他的下盘猛刺,霍读连连后退。
他用力蹬地,腾空旋身,一刀劈下来,霍读横棍一挡,身形略显不稳,鬼骷髅怒吼一声,一刀直刺而来,很快站定的霍读用铁棍戳中他的腋下,紧接着猛烈击打他的腹部,只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他口吐鲜血,倒退数步。
霍读趁势进攻,高打、低打,切入、回拉,动作连贯,毫不停滞,近身搏击完全占了上风,短刃被铁棍架住,不料对方刀中藏刀,子刀立刻出鞘,疾如闪电,一刀朝霍读脖颈砍去,瞬间紫竹箫飞出,高速旋转挡开这一刀,同时从箫管内发出几枚暗器。
鬼骷髅狂舞双刀,这才避开暗器袭击,大怒道:“书生竟也如此卑鄙狡诈。”
霍读把竹箫斜插在腰间,很不在意的笑了笑:“卑鄙的手段就是用来对付卑鄙之人,你腹部和背部都受了伤,还能撑多久呢?”
“今日杀不死你,我是不会闭眼的!”
“也是,你还得留着命回去领赏,对吧?”
“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敢在这里跟我玩命,我杀人的时候你还没断奶呢?”
“很可惜我从一生下来就没有奶喝,你何时出来混的我是不知道,不过今日遇见了,死在我手上,你应该感觉荣幸。”
“去死吧!”
这边的鬼骷髅像一只咆哮的猛虎,挥刀狂砍,已经没了章法,而在外面的街上,包子铺前早已不见排队的人群,地上只躺着几个被醉金刚打死的护卫,还有两个被紫川君蹂躏过的年轻女子,倒在一辆犊车的车轮下,血肉模糊。
醉金刚蓄力到顶峰一拳重重轰在了青牛的头部,血浆四溅,牛的嘶鸣声响彻整个街巷,另外一头受了惊吓的黄牛横冲直撞,撞翻了路边摊,卖水果的小贩和附近的客人夺路而逃,最后车子撞在了路边的墙壁上,而那头牛却被紫川君一箭射死。
突然间一道青影闪过,紫川君拉开弓弩,连发数支箭矢,青衣女子竟毫发未伤的掠至一处酒肆的房顶上,目光投向紫川君,含怒开口问道:“你很喜欢杀女人吗?”
紫川君眼神凉薄,邪气一笑:“我一时兴起就把她们从车里扔了出来,不想她们这么容易就死了。”
那两名女子是活生生被马踏死的,紫川君还用鞭子将她们的尸体甩飞,那一抹阴森的微笑让人不禁胆寒。
雷岩脸上愠怒更盛,青色衣裙在风中飘飞,冷冷道:“杀了人,就该偿命。”
紫川君见她姿容秀丽,心中便多了几分兴致,轻笑道:“姑娘生气的样子也这么美丽动人,我都不忍心杀你了。”
雷岩纵身一跃,旋身挥拳打断一酒肆门前的木柱,以凶猛的气势,将半截柱子踢向醉金刚,醉金刚毫不示弱,凌空一脚就将柱子踢碎。
紫川君并没有出手,或许他认为此刻不必自己出手,毕竟雷岩不是他的目标。
醉金刚在十大高手中排名第九,此人膂力过人,拳法以刚猛着称,但缺少柔劲,打拳刚缺柔是白费力气,柔缺刚则是攻而不克,二者缺一不可。
醉金刚连续直拳攻来,利用雷岩闪避拳路的时机,欲要反身后踢向她的头部,却被她用力一拳打在脚底,并嘲讽道:“你的速度太慢了,二十年的功夫也是白练了。”
第746章 血溅菊下楼(四)
醉金刚大怒,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升起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按耐不住,很快稳住身形,冲过来暴雨般的挥拳猛击。
他急功近利,加上戾气满胸,所以内力反噬自身,武功不进反退,这就是雷岩方才那句话的言外之意。
萧瑟的街景,罡风呼啸,没有丝毫后退的青衣女子闪电侧踢将醉金刚反震退回,这一击渗透力极强,霸道而威猛,使人防不胜防。
醉金刚几乎有点反应不过来,清冷的声音传来,带着忿怒,“什么是功夫,我这一拳,你挡得住吗?”
青衣女子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一点瞬间爆发出来,一记霸道的横拳将醉金刚打得在空中翻腾了好几圈才落地。
雷岩自小就跟随父亲学习各种拳法,拳术是初习武艺入门之道,她是个武学奇才,经过十几年的沉淀和实战经验,然后消化为自己的意识形态,以无法为有法,打斗时从最初想着怎样出招到各种招数信手拈来,把所有的招式变为本能的动作,就如同吃饭喝水一样,达到一定层次后一切皆是行云流水,高手高到一定境界就有种返朴归真的感觉。
雷岩打拳很霸气,这主要来源于她的自信,这两年她经常与文澈、顺风对打,文澈的武艺早已是宗师级别,鲜有对手,谢裒身边的夕夕算是个武学异类,曾对文澈说过任何招式都会有弱点,武功造诣不在文澈之下,虽然没有特别明显的拿手绝技,但是总能发现弱点并且克制对方,可惜今日他并不在这里。
雷岩和顺风打很多次都是平手,只是雷岩善使刀,顺风习惯用剑,论战场上的自保能力,雷岩比顺风略强一些。
这一拳,拥有极致的速度和力量,就连空气中都形成了波纹,邻近木屐店铺的牌匾先前就被撞歪,又受到这一股强大的冲击力,终于掉落下来。
雷岩身形犹如战车般快速推进,朝着醉金刚倒下的方向碾了过去。
醉金刚一个乌龙绞柱起身,方才是侧身着地,整条右臂有点提不起来,心中甚是惊骇,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身手竟然已经到了如斯境地。
雷岩目光凌厉,一拳再次轰出,醉金刚忽地抓起地上的一根绳索就朝她甩了过去,她右拳变掌直接将那绳索砍断,足尖一点,猛地跃起,青色裙摆陡然展开,犹如一池新水上的碧荷,衣袂飘逸灵动,女子眸中却多了冷澈的杀意,凌空三连踢,势如山崩,无人能挡。
强大的力道猛然从醉金刚的胸口处灌入,那股力道如海啸般在他的体内炸开,他不仅一口喷出鲜血,几乎连全身骨头都被踢碎,轰隆的砸在菊下楼的茜色琉璃窗子上。
琉璃破碎,溅在红色碎片上的血不那么明显,醉金刚整个人却已经砸进混乱的一楼大厅内。
雷岩的目光再次转向紫川君,一字一顿道:“在这世上杀人不眨眼的败类有很多,可是残害弱女子的人比败类还败类。”
紫川君呵呵一笑:“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我的名号里带个君字而已,你这女人出手够狠,我喜欢。”
“月判官不在,今日我就替他除掉一个江湖败类。”
雷岩拔刀出鞘,寒芒乍现,在半空中割出一道波纹来。
疯狂的交手的轰鸣,响彻整个酒楼,霍读被鬼骷髅踢倒后,单手撑地一脚回踢其后脑,浑身劲道轰然爆发,鬼骷髅被摔到墙上,脑浆迸裂,飞溅出来的血迹染上了洁白的墙壁。
同时间半面玉郎脸上的银色面具被打碎,原来这面具是为了遮住他半张脸上骇人的伤疤,白衣男子没有再给他任何还手的机会,古剑离鞘而出,衣衫飞扬,猎猎狂响,凌厉无匹的劲气透剑而出,霍读站立在雅间门外,自语道:“这白衣男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盘鸱山下的小镇,他也投宿在那家客栈。”
忽然矮了半截的尸体触目惊心,血瀑升腾而起,另外半截身子则被抛到一楼大厅。
苗烈身上受了很多伤,满身鲜血,刀柄也被鲜血浸湿,血水顺着刀刃滴落在地,枯霜的伤势更重,踉跄得退出丈余,另一边的黑雀趁势挥刀刺向苗烈的背部,苗烈反手一刀,干净利索,黑雀当场毙命。
打到此刻苗烈还能集中精力发起最终一击,枯霜气得咬牙切齿,暴怒吼道:“再不斩,快给我杀了他!”
这边身穿圆领开叉胡服的毒藤厉有天借力飞跃至二楼,霍读手握镔铁棍,皱眉问道:“陆家和你们到底有何恩怨?”
厉有天甩出九节鞭,阴森一笑:“和陆家有仇的人很多,我也不知从何说起,要不你去地下问问陆逊和陆抗。”
雅间内,王祷临窗望着街上打斗,他剑眉紧皱,对雷岩有些担心,高手对决,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无法猜到结果,但不管谁赢了这场战斗,大概双方都会身负重伤。
紫川君招招索命,雷岩方才与醉金刚打斗已经消耗了部分体力,面对武功与自己不相上下的敌手,雷岩很难全身而退。
陆玩一直在安静的剥着西瓜子,剥好的瓜子仁就放进小碟内,时不时看一眼站在门口的雨轻。
谢裒把一道酿茄子推到曦曦跟前,曦曦正吃着新品烤鸭披萨,自顾自地说道:“要是哥哥在的话,早就速战速决了。”
谢裒摇头道:“他们都是会稽一带数得着的高手,恐怕夕夕一个人也很难对付得了他们。”
陆玩从袖中取出一块崭新的帕子,平铺在桌面,然后将碟子里的瓜子仁全都倒在帕子上,小心包起来,站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把那包瓜子仁放在雨轻手上,无奈的说道:“早知道我们就留在袁府用饭了,街上发生这么大的骚乱,回去还是要派人告诉孙常侍和任内史的。”
雨轻有些迟疑的问道:“士瑶哥哥,他们为何要杀你?”
陆玩神情复杂的笑了笑:“他们只是一群头脑不清醒的家伙,武艺再高也不会成为强者。”
雨轻见陆玩就要走出去,忙拉住他的手,“外面的打斗还没结束,他们来势汹汹,士瑶哥哥又不会——”
“没必要的战斗,只会浪费时间,我不是去送死的,而是想让那个人在临死之前明白一点道理。”
第747章 血溅菊下楼(五)
陆玩大步走了出去,同时从隔壁雅间里也走出一位客人,却是段正纯,他今日也过来这里吃饭,段正纯左手端着一碗热汤,右手拿着一块披萨,边走边吃,慢悠悠走到陆玩身边,就开始抱怨起来:“这披萨边太糊了,也不知道往披萨上面多加一点奶酪,还卖的这么贵,难怪一楼的客人会闹事,在这里大打出手,连掌柜都跑得没影了。”
陆玩脸色阴郁,没有理睬他,雨轻在旁接话道:“这样不是正好,待会你也不用付饭钱了。”
九节鞭带着呼呼风声在半空中狂舞,砸碎了南絮和几名小厮连续扔过来的酒坛,突然厉有天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原来酒坛里盛的不是什么美酒,而是菜籽油。
力从地起,厉有天连马步都站不稳,什么招式也使不出来了,他反应却很快,双脚踩在鬼骷髅的尸体上,快速向前滑行,陆玩距离他不过几米,他先射出几枚柳叶镖,引开霍读,紧接着手一挥,一枚毒针飞射而出。
陆玩正好抬胳膊,把段正纯手里的碗打翻了,碗还在空中转了几圈,青龙过江汤洒了出去,那根葱偏巧就甩在厉有天的脸上。
段正纯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这是哪根葱,它打哪里来?”
霍读当即把鬼骷髅的短刀甩出去,刺穿厉有天的额头,他重重地倒了下去。
突然轰隆一声,一扇琉璃窗破碎,窗框飞出,有个人被砸进大厅,雨轻朝下面望去,那人正是包子铺的老板。
大厅之中只剩下赤蝎与成元庆二人对决,苗烈刚才直接打在枯霜的太阳穴上,一拳毙命,再不斩也被白衣男子一剑砍杀。
这时深竹月色衣衫的男子旋身飞跃至二楼,躬身施礼道:“高山来迟,让小郎君受惊,还请小郎君责罚。”
藏在房梁之上的白衣男子名叫流水,而高山就埋伏在菊下楼外。当雷岩和醉金刚交手时,高山正搜寻可疑的包子铺老板,因为一开始醉金刚就是混在包子铺前排队的人群中,老板故意推倒蒸笼,拥挤的人群轻微的骚乱起来,醉金刚立刻擒住花姑,以此逼迫雷岩束手就擒。
高山本想出手,不料大白猛地朝那人脸上扑过去,他的脸上被抓出两道很深的血痕,雷岩这才趁机从醉金刚手中救出了花姑。
紫川君的暗箭非但没能伤到雷岩,反而被高山时进时退,身影躲躲闪闪,浪费掉许多箭矢。
在醉金刚被打死之后,街道上肃杀之气更为浓郁,刀剑交织,一番密如暴雨,水银泻般的攻击,紧凑激厉又不失飘逸,一般人跟不上他们的出招速度,自然看的辛苦,而高山对雷岩有着淡淡的欣赏之情,身为女子,力量与速度能达到这个境界,实乃世所罕见。
雷岩借力跃起,刀划上虚空,寒光闪闪,天地之间的生机与死亡的气息全都集中在刀锋处,高山的目光很快捕捉到那个青影,刀破空而去,横过两丈空间,直击紫川君,笼天罩地,紫川君除了硬拼,别无选择。
他跃身半空,手握阔剑向下劈击,袍袖逆风鼓胀弯拱,硬挡住雷岩夺天地造化的一刀,手臂却被这霸道一刀所蕴含的力道震伤,退后丈余。
连续的猛烈攻击,让雷岩内劲消耗过半,她也受了不小的内伤,不过是靠着深厚功力硬把伤势压下去,她很快抹去嘴角的鲜血,“我要拿你的命来告慰枉死的冤魂女鬼!”
她手中刀仿佛具有灵性自觉寻找对手,绕一个充满线条美合乎天地之理的大弯,往紫川君后背心刺去。
她的身体完全由刀带动,动作流畅,浑然无暇,身形似风中绿蝶,却在瞬间爆发出一股庞大无匹的气势,紫川君这次没能避开,终是死在她的刀下。
在紫川君倒下的同一时间,雷岩的身体也摇晃了一下,左手捂着胸口,以刀撑地,吐出一口鲜血,然后艰难的走至那株槐树下,盘地而坐,开始调息凝神。
陆玩站在楼上俯视着那个满身戾气的落魄世家子弟,旋即叹了一口气,几年过去了,他变得越来越任性自私,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谈玄论道、操琴鼓瑟的朱望了。
赤蝎一人战成元庆和流水,自知很难取胜,便挥剑击碎墙边的一排酒坛,酒香飘满整个大厅,他咬牙切齿道:“为什么会这样?”
菊下楼会定期从吴地进一批酒水,赤蝎提前命人把火油装进酒坛,然后在他们运送途中偷偷换成这些酒,赤蝎就是想放火烧死陆玩,哪怕今日逃不掉和他一同葬身火海,他也在所不惜。
陆玩听见赤蝎一声近乎发疯般的吼叫,无奈的抚了抚额头,慢慢开口道:“那些酒有问题,我就全部换成梁兄家酿造的酒了,其实你是个很单纯的人,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如今连眼力也不济了,恐怕你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
“不管我是谁,都会一如既往地憎恨你,憎恨陆家所有人,你靠打压别人来换取陆氏子弟在晋廷仕途上的一路高升,没有人比你还卑鄙无耻。”
赤蝎满眼仇恨的望着他,大厅气氛霎时紧张到让人窒息,从来没有哪个士族子弟敢正面与吴郡陆氏为敌,即便是那些北方高门大族,也只不过是对吴郡陆氏抱有歧视,有言语上的冒犯,断不会明刀明枪的动手。
陆玩口气斩钉截铁:“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且我对那些兴风作浪的人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赤蝎当即挥剑砍下那个只剩半条命的包子铺老板的头颅,高声怒喝:“你真是大言不惭,江东岂能由你们陆氏一家说了算?”
听到这句话,谢裒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去年陆玩联合扬州刺史郗隆,铲除淮南王余党的同时,也整治了吴地一些不太安分的豪族,其中就包括吴兴沈氏。
吴兴沈氏素有尚武门风,东汉时期广陵太守陆稠将女嫁给沈鸾,他们两家也算交好,孙吴灭亡后,以吴郡陆氏为代表的江东旧族军事势力受到严重摧残,影响力减弱,原本声望不着的义兴周氏和吴兴沈氏的军事实力逐渐凸显出来,人称江东之豪莫过周、沈。只是沈氏之清望还是无法跟江东旧族相比,时常受到吴郡大族的压制和贬抑,貌似这些年陆氏和沈氏的关系愈发紧张了。
赤蝎这些人赶来刺杀陆玩,多半与吴地豪族有关。
陆玩冷然道:“在吴地,没有谁能够一家独大,可有些人进取欲望太过强烈,不断制造一些祸乱,破坏吴地安定,更不知道膨胀和疯狂的背后就是灭亡。”
第748章 血溅菊下楼(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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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9章 八座议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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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0章 八座议事(二)
华混便将那份抄家清单递给张华,张华翻开细看,一项一项金珠宝玉古玩字画,令人眼花缭乱。
其中抄得钱粮可抵晋朝一年国库收入,石崇名下田地山塘上百万亩,他在洛阳、荆州、徐州、老家渤海等地都建有宏大的府邸。
纯金器皿有三千二百六十五件,总重一万余两,银器皿共有一千五百余件,重一万三千多两,九百余件玉器,共重三千六百多两。
还抄没了大量的珠宝首饰,各种西域香料近一千石,万斛珍珠,珊瑚树八十株,珍贵屏风一百零八座架,绢近二十万匹,名琴三十六张,藏书四千多卷,其中不乏有罕见的孤本,上乘的书画,石刻法帖墨迹多达三百五十六轴册。
张华阅览一遍后,望向华混,问道:“中书令是派谁去抄石崇的家?”
华混微怔,张华领中书监,这件事他不会不知道,此刻却当众问了出来,这份抄家清单已经呈给陛下过目了,陛下都没说什么,他反倒报以质疑的目光,又像是冲着自己这个度支尚书来的,心里便升起几分不快,淡淡道:“中书令派都官郎许素(许奇之侄)去查抄金谷园的。”
都官郎执掌刑狱,佐督军事,隶属于三公尚书。
高光因高勉之事,忧伤郁结,告了病假,今日也未过来尚书省参与议事。
乐广不紧不慢的说道:“许素心思缜密,跟他的叔叔一样处事沉稳,查抄时应该不会有任何遗漏的。”
这份清单数量庞大,记录的字数很多,跟一本书差不多,张华将清单放到桌上,说话的语气耐人寻味:“中书令会用人,这份抄家清单也确实让人难以置信。”
张华心中预估石崇的实际家产至少应有晋朝国库三四年的财政收入,如今却只有这些,从中拿走一些财物中饱私囊,可以忍受,可是他们胃口之大,竟拿走大部分财物,给国库剩下不到一半,这已经超过了司马衷的容忍底线。
吏部尚书刘颂将面前案几上江统的奏疏往前推了推,先是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却也毫不掩饰他的凛然正气,开口道:“关于江统所拟的田制改革方案,陛下也给予了充分的认可,若是诸曹没有什么异议,那么就交于中书省,让主管者制定条例。”
大家笑容可掬,却又皮里阳秋,谁都没有答话,温羡望向崔随,他一直微微闭着眼睛,这时依然毫无表情,温羡只好把目光又望向了王骏。
王骏沉默着,庾珉也沉默着。郭彰自顾自地看着那份抄家清单,山允在东堂议事时就已经陈述过占田制的诸多弊端,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司马炎时期制定的占田制简单说就是有部曲佃客愿意脱离门阀大族,每个部曲都可以从皇帝那里得到七十亩土地,士族不得阻拦,士族还要逐步把土地还给朝廷,士族可以根据官位高低占有不同数量的田地,同时为了鼓励这些部曲离开士族,司马炎恢复了三十税一,得到土地的农民需要为朝廷承担兵役,这一举措以低税率刺激百姓流向朝廷,足够的民众保证了朝廷有强大的兵员。
占田制本来是想达到“耕者有其田”,可是在门阀士族把持朝政的西晋,除了皇权,再无任何力量保障百姓真正获得土地,官品越高,所授予的土地就越多,获得土地后,世家大族又不可能再返还,以至于占田制推行到后面,就形成了“今贵者广占荒田,贫者种植无地”的局面。
官员都有特权,自己不用课税和户调,还可以荫客和荫亲,都不用缴纳税务,西晋课田按丁征收田租,实际上这些耕种农户需要承担的税赋比东汉时期更沉重,因为不论土地占足与否,都按法定课田征收,这就意味着大量的农民要为根本不存在的耕地缴纳高额的税赋,自然会引起民众的不满,中原地区的农民甚至开始向南迁徙。
最先打破沉默的却是王衍,他嗓音清亮简洁:“今日江统在御前提出一系列占田制改革方案,其中说道课田是建立在占田基础上,两者密不可分,没有占田,则无从课田,没有课田,则占田也就落空,失去实际意义。江统言之有理,体察下情,诸曹都应该主动检讨,完善制度,查缺补漏,一定要好好商议,国家殷富,士民殷富,这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
华混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肃冷:“早年李重驳太中大夫恬和一事,大家应该都还记得,恬和上表陈奏当办的事,称举汉代孔光、魏代徐干等人的观点,让王公贵族以下使用奴婢限定人数,以及禁止百姓变卖田产房屋,李重却上奏说百姓的田产房屋既然没有一定限额,那么奴婢的数量也就不应该限制数额,制定此空法令琐碎又难以检察,现在圣明的制度,崇尚简单易行,法律禁令已经具备,恬和的陈奏无所施行。
而今江统所拟的这份改革方案与恬和犯了同样的错误,虽有道理,但很难施行,束皙又谈及朝廷颁布占田制的初衷,是鼓励农民去开荒,那么田地理应归农民所有,各地豪强却还在不断兼并田地,最终导致农民放弃耕种,更有郡县官员在推行过程中,并非实施一般土地,而只是把豪强包占的荒地,以法令规定,向农民作出某些限制的开放,我看他这分明是在项庄舞剑,意有所指啊。”
庾珉把那本奏疏合上了,轻轻往面前那张紫檀木案几上一扔,目光阴沉地投向山允:“这个改革方案能不能推行还另外说,可是秘书省一个区区七品佐着作郎却大放厥词,写了一篇长赋,竭尽造谣污蔑东宫,说太子殿下广买田宅,多蓄私财,豢养死士,竟敢构陷太子,也不知道是谁教唆他这么做的,到底安的什么心?”
庾珉不谈改革方案,转而说到那个叫钱子书的佐着作郎身上,更是借题发挥,给这些想要极力改革占田制的人扣上构陷太子的罪名,这就是要置人于死地了。
长期占据着中书省的颍川派早就视改革派山允和李重为“眼中钉,肉中刺,”偏巧钱子书这件事还跟占田制改革碰撞到一起了,这样的好机会岂能错过?
山允慢声答道:“司隶校尉自然会派人去查,不要把此事与改革混为一谈,这里是尚书省,而你是五兵尚书,军事开支问题都尚未理清,就不要再分心去打听秘书省的事情了,贾侍中领秘书监,他自有道理。”
第751章 八座议事(三)
山允就这些地方厉害,几句平淡无奇的话就把庾珉怼了回去,又把贾谧扯进来,构陷太子这项罪名,好像他也得算在内了。
郭彰不禁冷笑两声:“都是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穷书生,这方案有什么可议的,不过几张废纸而已。”
“郭叔武,恐怕你连这样的废纸都写不出来。”山允的目光紧盯向郭彰,压着声音,语气极为不满的质问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金谷园的歌姬舞娘都被纳入了郭府,这些年你有把心思用在朝廷的事情上吗?”
郭彰马上奋起反击:“山允,别在这里东拉西扯,江统是你的属下,他草拟的这份改革方案,你看过后却不署名,怕担责任,还是怕得罪别人?把江统推到风口浪尖,你跟李重倒是学聪明了。”
“郭叔武!”乐广严厉地打断了郭彰的话,“这是公议,可以各抒己见,但不要提那些不相干的事,以免伤了大家的和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发紧张起来,望向了张华,他面色沉静,因为改革方案直接触及到世家的根本利益,争吵不可避免,他早已料到了,对这些人,已经看习惯了,对这些话,也听习惯了。
“那就只说改革方案,对于大族以前占有的多余土地,没收并重新分配,对贫苦农民占田不足的情况,也要认真给予补足,适当缩小荫庇亲属的范围,以及限制佃客、衣食客等依附农民的数量,减少女丁占田数额,核定每个劳动力应交纳的赋税数额已然是一项非常繁重的工作了,还要在每个郡县设立专职的监察官员,如此繁复冗杂的法令,势必又会增加朝廷的负担。”
王骏轻叹了口气,继续道:“给这些官员发的俸禄,还不是从百姓的赋税里出,某些人口口声声说要轻徭薄赋,实在是为难朝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家也都知道百姓苦,所谓令苛则不听,禁多则不行,改革不能只凭书生意气,要结合实际。”
温羡点头道:“我赞同长路兄(王骏字)的看法,江统先前写的那篇《徙戎论》不仅实施起来有诸多的难度,而且很容易引发更大的动乱,如今这个改革方案只是从立法角度考虑,却忽略了行政执法的可行性。”
“既然改革方案有诸多问题,那你们在御前怎么不提出来?”山允冰冷的眼神先盯了一眼王骏和温羡,然后面对华混,说道:“看不清当下民情和形势的人是你们,不是什么书生。”
华混毫不相让:“江统、束皙之流,也就只会高谈阔论,这奏疏不是书生之见,又是什么?”
山允一凛道:“这是治国安民之良策,是真正爱惜百姓的好官的肺腑之言,比那些只顾自家利益不管百姓死活的奸臣强太多了。”
乐广开口道:“都是干着朝廷的事,在座的谁不是为国为民,都是忠臣,何必互相攻讦?改革也不能操之过急,陛下也只是让大家议一议,没有说是否施行。”
华混不再和山允正面交锋,转而望向崔随,“曹魏时崔司空(崔林乃崔随之父)改革赏制,整肃贪官污吏,曾对刘劭所作的《考课论》发表过一番自己的见解,《易经》有云,‘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考核官吏成绩的法令,因人而生效,也因人而失效,以为今之制度,不为疏阔,惟在守一勿失而已。若朝臣能任仲山甫之重,式是百辟,则孰敢不肃?不知崔仆射可还记得令尊这番言论?”
当时崔林和傅嘏都对刘劭考课法提出了批评,因考课法本身不适合当时实际,内容繁杂,缺乏可操作性,而且中正品第和考课不能很好地结合,两者有冲突之处,最终阻碍了考课法的执行。后来齐王曹芳时也有诏令王昶修撰《百官考课》,到西晋杜预也奉命制定考课法,同样没能施行。
曹魏考课法是以法治吏,根本目的是打击门阀大族,巩固中央集权,到了西晋,规定吏部和中正共同完成选署任务,这种制度本身设计很好,但在实际执行中却弊端重重,因为中正将官吏治绩优劣纳入“品”、“第其升沉”,在一定程度上已经侵夺了朝廷的考课法。
华混此时就是想让崔随出面压一压山允的气焰,王衍还不忘煽风点火,“崔兄,你觉得这改革方案可行吗?”
崔随答得十分从容:“法令贵在执行,是否可行,吾等说了都不算,何况这本奏疏是张司空从中书省拿过来的,最后也不是由吾等来决定。”
崔随并未表态,只是轻描淡写的把难题推给了中书省,刘颂和山允的背后就是司马衷,此时没必要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
其实司马衷是想把这个难题丢给坚守九品中正制的陈准,他不可能把江统的奏疏压下,也绝不会在御前驳回奏疏,故而让尚书省诸曹商议,得出的结论必然是田制改革不能实行。
这样绕来绕去,结果都是一样,到时候司马衷问起来,陈准还可以名正言顺的甩锅给尚书省。
崔随也是提醒在座的人,简单议一下就行了,没必要这么较真。
郭彰扫了一眼庾珉,说道:“中书省能裁处的事情,我们尚书省岂敢代劳?”
听到这里,山允的目光与刘颂碰触一下,二人心中都有些愤懑,当年刘颂建九班之制,欲令百官居职希迁,考课能否,明其赏罚,无奈陈准联合崔卢华等冀州派极力反对,此改革没能实行,而今某些人又在故作姿态,办最卑鄙的事,说最漂亮的话。
接下来王衍就谈到了司马乂因协助司隶校尉阻止东瀛公司马腾谋逆立了功,被复封为长沙王,司马衷更有意让他持节都督并州诸军事,兼领并州刺史,对于这件事,他们几乎没有异议,并州那个穷地方连年闹灾荒,又有胡人、黑山贼等流寇,难以约束,加上刚出了个谋逆的宗室,根本没人愿意出任并州刺史。
司马衷突然启用不受宠的司马乂,这步棋,却是出乎大家的意料。
第752章 冤家路窄
在尚书省高层议事的同时,郎官们都在各自部门值班,度支部新进两名尚书郎和一名尚书都令史,其中一人完全是靠关系进来的,趁着华混不在,他便开始欣赏起一件新竹雕。
他把自己的书桌弄得像梳妆台一样,上班时坐着鹿角椅,这是雨轻在去年推出的限量版按摩椅,黄花梨木座面,鹿角圈背,椅子腿也是由鹿角制成的,脚踏则选用紫檀木做踏面,配以短小的鹿角做装饰,这把椅子造型别致,精工细雕。
椅子背后的鹿角上有许多小枝叉,正好对应人后背的穴位,背靠在椅背上,就像是在按摩穴位。
他刚进尚书省没两天就晚到早退,想喝什么茶,有令史帮他拿,堆积起来的文书连看都不看,真不敢相信他是来这里享受还是来上班的,别的郎官都在忙着处理公务,而他却摆弄竹雕,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为善兄,崔仆射可在那边议事,今日你要是敢提早散值,我就佩服你。”
说话之人正是郗遐,华混昨日把关中军队的钱粮文簿交给了郗遐,让他务必赶在今日八座议事之前审核完毕,他昨夜核对了一个晚上,直到现在都没有休息,因为华混在离开前又吩咐了他一些事。
本来裴頠想将他安排到吏部,不料王衍从中横插一脚,让郗遐进入度支部,先前在河内郡,郗遐得罪了华荟,如今郗遐在华混手底下做事,自然会有不少苦头吃。
与他同苦的人还有山延,他也被莫名其妙的分到度支部,季冬阳一个人跟着束皙去了五兵部门。
郗遐在这里还看到一个熟人,那就是羊曼,他已经在度支部待了一年有余,可以称为度支郎,而郗遐和崔治还只是度支郎中。
泰山太守羊邈死后,羊甫也于前年辞官回乡了,羊暨(羊曼父)迁为平原内史,后因母亲生病辞官奉养,羊曼便在去年进入尚书省任职。
羊曼对身边朋友的态度依旧温和,只是对郗遐有所疏远,并不是因为仇恨郗遐,而是他身为泰山羊氏子弟,终究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很多事情,他从来没有把郗遐当成敌人,只是把他当成了对手,就像昔日他们比试箭法一样。
崔治把竹根雕放回桌上,然后随手拿起一本贵公子杂志,笑道:“郗遐,今日你要是再加班,我就勉为其难留下来帮帮你。”
郗遐摆摆手道:“不用了,你还是赶快回家吧,不然有人就要怀疑你去寻花问柳了。”说完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此时山延把整理好的账目递了过来,郗遐看他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便说道:“连累你跟着我受罪,等散值后我请你吃饭。”
山延轻轻一叹:“要是能准点散值就好了。”
郗遐呵呵笑道:“你放心,今日肯定不用通宵达旦地处理公务。”
崔治问道:“你是不是提前找郭璞算了一卦?”
郗遐开玩笑道:“也就你相信那个不靠谱的半仙,我就是找也得找他师父郭公啊。”
司马炎时期在秘书监成立了一个新的修史部门着作局,司马衷又将秘书监从中书省中独立出来,别置一个官署,着作局也归秘书监管辖,有着作郎二人、佐着作郎八人。
着作郎多是兼擅诗文的才学之士,除了撰史之外,还会奉诏撰写哀策、诔碑、表启、奏议,佐郎是着作郎的副手,协助修史,整理秘书省书籍。
着作局正郎多有中书、门下等高官、显贵兼领,故而只有撰史时才在此办公,其他时间很少待在着作局。
而佐郎品秩较低,且员额较多,由秘书监或吏部选任,兼顾门第,才堪着述便能举荐入着作,这也算是给中下层士子、寒门子弟提供了跻身仕途的机会。佐郎没有以他官兼领者,着作局就是他们的工作单位。
前日龟兹、于阗、疏勒等西域大国皆派使节来朝见进贡,司马衷举办宫宴,佐郎钱子书并未参加,只是作了一篇赋,请黄门令董猛转呈给司马衷,文中写道太子司马遹穷极奢华,然未知节俭,苑囿过度,打猎消遣,毫无忧国忧民之心,不听东宫属僚劝谏,常有攻讦之语,得知生母谢淑妃离世真相,模仿屈原楚辞所写的祭母文,一腔悲愤,剑指显阳殿,誓要惩处元凶,还在东宫私自畜养死士,太子殿下如此之行径,岂能安居储君之位?
司马衷看后当即命侍卫去把钱子书抓来,不想钱子书已经撞死在皇宫阊阖门前的铜塑骆驼上,群臣得知后震惊不已。
由于钱子书是吴兴人,又是陆机的佐官,朝中对陆机颇有微词,司马衷只是让司隶校尉许奇去彻查此事。
临近散值,任远走进着作局,只望见几名佐郎和令史还在整理图书,东安王司马繇突然病逝,着作郎陆机奉命为东安王撰写诔碑,午后便与缪徵一起去太极殿西堂了。
佐郎王满出身琅琊王氏,与任远相熟,他以为任远来着作局是为了调查钱子书一案,便笑说钱子书文采出众,是潘尼(潘岳侄)举荐他进入着作局,石崇获罪被株,潘岳因高勉之事也被免官,潘尼借病乞假归里,不知何时会回来。
“王满,我还在休假中,钱子书的案子由幼安兄(吕莘字)负责,我只是进宫看望太子殿下的。”
“吕莘能行吗?这案子已经交给你们司隶校尉部了,你还在这里悠哉悠哉的,见我放不了假,跑来这里成心气我呢。”
“前一阵子我忙的日夜不分,好不容易才休息两天,你却嫌我放长假了,这佐郎的差使已经很清闲了,你去度支部瞧瞧郗遐,就知道什么叫做有苦难言了。”
当任远望见梁遇走过来,便笑道:“梁兄,说好今日你请客的。”
梁遇点点头,今日本不该他当值,只是他刚来着作局,对这里还不太熟悉,故而有许多事要向王满请教。
“王兄,那么我就先走了。”
“明早记得给我带份早饭,快点走吧,我就不送你们了。”王满挥挥手,就转身回书库了。
任远和梁遇很快走出宫门,偏巧郗遐、崔治和山延他们也结伴一同走出皇宫,任远缓步上前,依旧面带微笑的说道:“季钰兄今日终于能准时散值了,真是不容易。”
郗遐笑道:“子初兄,我倒是很羡慕你,可以放假休息了。”
任远从他身边走过去,似笑非笑道:“尚书郎值夜班,都会安排两名端正的女侍史作陪,排遣值夜的无聊和寂寞,好多人还羡慕不来,要是雨轻知道你有这么好的待遇,会不会替你高兴呢?”
第753章 引路人
司空府,曲折的游廊上,管事带着一名身穿月白刺绣锦袍的年轻男子走至书房门口,然后就转身走开了。
张舆从落满霞光的竹林中走出来,身后的朗清还抱着一张琴,他意味不明的朝那人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抬步走远了。
须臾,张祎从书房走出来,他施了一礼,然后就步入书房。
只见张华坐在书案前,捧着一卷诗集看着,口中念诵着诗句:“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张华读的是曹操所写的《蒿里行》,当时各路诸侯推举袁绍为盟主,共同起兵征讨董卓,这支联军却各怀私心,都想着借机扩充自己的力量,故而驻兵不动,曹操却独自率兵攻打董卓,之后联军由于各自的争势夺利,四分五裂,从此开始了长期的军阀混战,民不聊生。
年轻人从张华这悲楚的声调和沧桑的目光中,似乎了解了他念这首诗的深意。
今日张华进入尚书省参加八座议事,诸曹长官依旧是各怀鬼胎,朝廷自上而下,腐败成风,支撑世间正义的官员已经寥寥无几,同僚之间不同心协力,反而相互拆台,张华很清楚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价值,和他们争斗了数十年,剩下的只是无奈和疲惫。
这个年轻人正是郗遐,他也在早朝上领略到了这些人的高超本领,有人喜欢装和事佬,有人甩锅本事绝对一流,还有人就站在旁边冷眼看热闹,眼下改革直接关系到切身利益,他们自然要同心共济了。
自杨骏被株后张华就斡旋在他们各大世家之间,使皇室的权力与士族阶层和豪强之间能保持平衡,维持这些年朝局的安定实属不易,年轻人发乎于心的躬身施礼。
“季钰拜见张司空。”
张华放下了那卷诗集,缓缓说道:“昔日反对曹魏阵营的人都说曹贼狡诈,挟天子以令诸侯,窃取汉室正统,可实际上他一生只称魏王,并未废除汉室正统,所以也算不得纯粹的窃国者。
说起来在东汉末年他也称得上是民族英雄,对内平定了二袁、吕布、刘表、韩遂等割据势力,对外降服了匈奴鲜卑,稳定了北方局势,实施一系列政策恢复经济生产,惠及百姓,他确实是个拥有雄才大志且心怀苍生的人,在他写的诗作里,我比较喜欢这首《蒿里行》。”说着示意郗遐坐下。
郗遐沉默了少顷,没有去坐,只是沉声说道:“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魏武帝一生征战无数,经历过许多失败,但他始终没有丧失斗志,他还在暮年写下一首《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依然怀有大志,张司空既然欣赏他的诗作,那么也该如他那般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
张华捋须点头,笑道:“公安说你没有变,可我看你是变了,变得沉稳又自律。”
郗遐苦苦一笑,“之前在荆州经历了一些事,原想着回到洛阳担任郎官会比较清闲,平时可以吟诗读经,修身齐家,可我在度支曹的那些郎官里面是最忙的,也就比那些令史略强些。”
张华端起盖碗,慢慢说道:“崔治和山延也在度支曹,你和他们不是很相熟吗?”
郗遐先是一愕,脸上渐渐地露出了舒心的微笑,原来是张华有意安排他们二人进入度支曹的,便颔首说道:“多谢张司空体恤。”
张华抬头望了他一眼:“平叛张昌之乱,你还能顾及到云梦县百姓的安危,在中牟县又阻止了叛军营救东瀛公的计划,你很有主导性,不进御史台是对的。”
御史台干的都是得罪人的事情,郗遐没有选择走郗虑和郗隆的老路,远离监司之职,开辟新道路,是明智之举。
在张华看来,郗虑和路粹都是才高德薄之人,虽然郗虑受学于郑玄,是东汉末年的名士,但是他的行为不符合士大夫心中的道德标准,他身为御史大夫,实则是曹操铲除异己的助力,与现在许奇配合司马衷的意愿所做的事没什么差别。
郗遐淡笑说道:“收复云梦县并非我一人之功,而中牟城中百姓能够有惊无险,全赖司隶校尉派去的人技高一筹,我也只是配合他们行动,因家事提前离开中牟,没能查清高勉一案,只能算是功过相抵。”
郗遐这话听起来谦虚,实际上是委婉的表达不满,自己在中牟县白辛苦一遭,司隶校尉部的那些人却连声感谢都没有。
张华明白他的心思,温和说道:“能者多劳,各郡国的月旦钱谷簿也快该呈送到洛阳了,恐怕接下来你还要更辛苦些。”
各郡国每年分四季向度支尚书呈送月旦钱谷簿,以便度支尚书掌握全国钱谷概况,同时度支尚书也会执掌会计、凡军国损益、事役、粮廪等事宜。
凡入洛钱谷金帛等物资都由度支部保管和库藏,库藏保管也是分工明确,仓部郎负责诸仓账出入,金部郎除了负责内外诸库藏的文书账目外,还负责权衡度量等事。
杜预和张华都曾先后担任度支尚书,杜预还曾向晋武帝上奏,奏疏上涉及到立常平仓(为调节粮价、备荒救灾在各地所设粮仓)、定谷价、制造人力水排(冶铁用的水力鼓风装置)、筹划盐运、制定课调(征收赋税)、重行藉田(藉借众人之力耕种的公田)、疏浚河渠,以通边远,越地区调剂余缺等军国财政要事五十多项,足见度支尚书就是负责军国支计重任的财政部长。
晋武帝在诏书上认为,一年收成不好,公私匮乏,负责全国财政经济工作的度支尚书,应该承担责任,西晋的度支尚书也是不太好干。
郗遐低声地说道:“比部郎卢藻同样也很辛苦,那份查抄石崇家的清单原本已经被他拿走了。”
比部曹以比部郎为长官,专门从事财计审核,对度支、库部、金部、民曹等财计部门进行监督,负责审查洛阳和地方各级官僚机关的财务收入和各项经费的支给、使用,各部门的公债或私债的偿还欠负、徒役工程支销情况、以及检查没收罪犯的赃物的账籍。
张华微微点头,他叫郗遐过来,就是想听初入尚书省的郗遐说一说有关度支部、比部和起部的一些情况,看郗遐了解了多少,是否看清楚这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
第754章 贵公子们,请集合(一)
“他的事,我管不着,不过是各人的债,各人去还。”
在一座种满兰花的玻璃花房内,挂着一盏盏玻璃绣球灯,灯下的兰草娇柔恬淡,散发着一股幽香。一位正在伏案作画的面容清俊的年轻人微笑着抬起头,看着眼前刚刚绽放的素心兰,随口说出的话与这温馨的氛围格格不入,现实如冰,刺骨寒凉。
“子初小郎君这样说未免有些伤人了。”
“姜久,这世上有一种人,你对他越好,他越是不知足,也不懂得感恩,我还有必要给这种人留情面吗?”
门客姜久有些书生的呆气,坚持凡事以和为贵,方可成事,却不知坦诚相待是相互的。
任远轻轻一笑,摆手道:“等佟安道从无忧巷回来,让他给睢阳那边写一封书信,他说话不伤人。”
姜久低声地说道:“谢裒也去了梁国。”
任远没有再理会姜久,因为他根本不在意赶去梁国的都有哪些人,对他来说,案子的真相也没那么重要。
任远继续画兰草,眼中带有氤氲的水汽,嘴角似下垂又似上扬,安静清澈,一切都那么自然。
墨白一边研磨,一边说道:“陆家小郎君就在梁国,他不去反倒奇怪,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些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墨影,彦将兄(贾游字)要的那本棋谱,你去书房帮我找出来,明日我去怡园时正好带给他。”
墨影点点头,把蜡烛小心翼翼的放进一盏兰花灯里,灯亮起,映出两丛墨兰,一对翩翩起舞的玉蝶,此时外面的天色早已完全黑下来,墨影走到花房门口,将那盏兰花灯挂在房檐下。
这时蒯错和步布并肩走过来,蒯错笑道:“我方才站在楼上远远的就望见这座玻璃花房,在夜里看上去,温暖的灯光,如繁星点点,真是缥缈美仑。”
蒯错早已搬出了裴府,只因今日裴肃过生辰,他和步布就过来给裴肃祝寿,热闹了一天,裴肃又留他们住在裴府,蒯错这才带着步布来任家参观这座花房。
任远听到他们的声音,就放下了毛笔,对姜久道:“父亲若是问起梁国那边的事情,你如实回禀就是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姜久点点头,转身走出花房,蒯错和步布已经走了进来,步布环视四周,铜质花架上全都是名贵兰花,房内陈设着一张长书案,上面摆放着一些精致小玩意,有琥珀侍女摆件、蝶恋花玉雕摆件等,还有一对黄花梨椅子,竹茶几旁放着一个月牙凳,雨轻每回进花房都会坐在这个月牙凳上,摆弄着任远给她买来的各种小玩意,比如竹秋千、如意桶、小水车、瓷娃娃等。
步布看到一只白釉兔子,造型圆润,低眉顺耳,很是乖萌,盈手一握,不禁笑道:“这座花房的主人应该是另有其人吧?”
不管是谁走进这座花房,都能感觉出这座花房真正的主人是位女郎。
蒯错瞥见案上的一纸行书娟秀清新,便拿起来轻声念道:“种花满西园,花发青楼道,花下一禾生,去之为恶草。这首《公子家》可不像是任兄所写。”
任远笑道:“逸少先生明日会在怡园举办聚会,圆桌会议最初就是在那里成立的,我想蒯兄和步兄在裴府也已经听说了。”
蒯错把那张纸放回书案上,然后伸手碰了一下兰叶,半开玩笑道:“雨轻做生意真是太精明了,她离开洛阳前还催着我和步兄办年卡,我们还没有去过怡园,也不知道里面好不好,就稀里糊涂的花了好大一笔钱,若是明日去了那里让我失望了,我可要找她退卡的。”
任远含笑解释道:“照雨轻所说,怡园就是美的一塌糊涂,也贵的一塌糊涂,但绝不会让顾客失望的。”
蒯错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慢慢说道:“但愿如此,士衡先生恐怕是不会去了,偏偏出了这样的事。”
任远不接言,也是定定地望着他。
蒯错依然慢慢说道:“听说梁国那边也出了事,有一伙贼寇潜入睢阳刺杀士瑶兄,现在还真是多事之秋。”
陆云刚去巡视豫州,在洛阳就冒出来个钱子书构陷东宫,扰乱朝纲,偏偏还是陆机的佐官,分明是有人想要掣陆云的肘。
让司马衷和贾南风起疑心,他们的奸计也就得逞了,这次他们不仅针对东宫,而且还针对江东士人。
任远这才接言:“陛下对南北士人向来是一视同仁,此案还在调查中,只是不归我负责。”
蒯错笑了笑:“任兄和我为了东瀛公谋逆案,都忙了好一阵子,既然你我都在休息中,就不谈那些烦心事了,听雨轻说怡园里有温泉,明日我和步兄也可以去尽情享受泡温泉的惬意了。”
自金谷园被查抄后,怡园就一跃成为洛阳上流阶层的俱乐部,名门望族、达官显贵和文人墨客云集于此,从而形成了新的贵游豪戚团体,金谷友人也陆续加入进来。
虽然雨轻是怡园的主人,但许多时候都是由裴浚出面组织,在园内定期举行宴会,其他时间也是对外开放的,只要消费得起,就可以进入,也大抵是某些地方上的豪富子弟,想要跻身洛阳混点名气,便会常来光顾。
怡园外表看起来很朴素,里面却别有洞天,老牌世家大族子弟一般都不喜珠光宝气的张扬,他们都是圆桌会议的创始成员,故而庄园内主打低调奢华的风格,就像真正的贵人换衣服是不愿意让人一眼看出来的,可仔细看了之后,才知道他一天换了好几身衣服,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贵人。
含章楼内,半拢纱帘微微摇动,白衣女郎娇懒的起床,发髻重重叠叠,眉宇间的额装在晨光的照射下时明时暗,如云朵般蓬松的鬓发滑落而下,遮住了洁白如雪的面颊,她手拿两面铜镜,无心的画起了细长弯弯的眉毛,今日梳洗晨妆有些迟了。
“莺音,还在为昨日的事情生闷气呢,若是心里不痛快,今日也不必再登台表演了,反正清玉和唐小娅她们全都来了,她们都是爱抢风头的人,避开她们倒还好些。”
青珠提裙走上楼来,她和莺音现今都住在怡园,只不过青珠不再出来表演,而是负责教一些小丫头吹弹歌舞,园内所有歌姬婢女都由她管束,她也是怡园内的三大管事之一。
第755章 贵公子们,请集合(二)
昨日在剧院郭晟强迫莺音饮酒,莺音以身体不适为由当场拒绝了,郭晟的朋友当时都在场,郭晟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就打了她一巴掌,还大声辱骂她只是个裴家的贱婢,名气连绿珠都不如,就敢在他面前装清高,若真是个烈女不忍受辱,那可以去跳楼。
卫璪和王润刚好也在,卫璪就出面制止了郭晟,因为他也是这家剧院的投资人,剧院有明确规定,禁止顾客骚扰演艺人员,剧院不是青楼,想耍威风去别处。
郭晟却撂下话说他看上的人,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卫璪护得了她一时,能护得了她一世吗?
卫璪倒是跟他杠上了,说莺音早就是他的女人,别人休想染指。
此言一出,众人都懵在那里,郭晟只得丢下一句:“算你狠!”就匆匆离开了剧院。
如今莺音衣香鬓影,光彩夺目,但同时也经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骚扰,尤其是这些权贵子弟,她根本得罪不起,即使她背后有雨轻做靠山,在剧院里做事说话依然要小心谨慎。
莺音捧着脸颊对着铜镜左右顾盼一番,然后转过身来,笑问道:“青珠姐姐,雨轻小娘子把卖身契还给了你,你怎么还执意留在洛阳,甚至愿意待在怡园做事?难道是你有意中人了?”
青珠拿起那件精美的粉白色礼服在她身上比了比,思考着应该搭配什么首饰才好看,许久才道:“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独自一人又能去哪里?况且我在洛阳住习惯了,金谷园是不在了,可是我喜欢的人还在,我自然是舍不得离开这里的。”
“我知道你喜欢谁,是刘家小郎君对不对?”
青珠微笑着瞟她一眼:“是他又怎样,没有你的兰陵公长得好,反正你已经名花有主了。”
莺音脸颊羞红,低声解释道:“青珠姐姐,什么名花有主,那不过是卫家郎君为了替我解围才故意那么说的,岂能当真?”
“你怎么也像个书呆子似的,在洛阳被欺负的女子多了去了,卫家郎君肯为你出头,那就说明他对你有心,你还不牢牢的抓住他,论家世,论人品,论相貌,他都是世家子弟里面拔尖的人物,那个郭晟倚仗皇后和贾谧,整日横行霸道的,一般人可是震不住他的,你要是错过了卫家郎君,哪一日落到郭晟手里,那还不被他活活折磨死。”
“有雨轻小娘子在,她不会不管我的。”
“少主是好人,她自然会尽力护我们周全,可是你也得为自己以后做打算,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你还等着少主给你找婆家呀?”
“青珠姐姐,那你怎么还不嫁人呢?”
“他又跑不了,我急什么?”青珠捏了一下莺音的脸颊,笑嗔道:“快点换衣服吧,卫家郎君也快要来了。”
怡园附近,几辆驷马战车奔腾如飞,每辆战车中间是驾车的驭手,左右两边各站着一名护卫,驭手你追我赶,跑到最前面的那辆驷马战车上站着一位身穿戎装的年轻男子,正是胡瓒,他扭头望向后面的战车,大声喊道:“周彝,你到底能不能赶上来?”
“胡元度,别高兴得太早,比赛才刚开始,最后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周彝直接抢过驭手拿着的缰绳,亲自驾车,并且加快了速度,风驰电掣赶超,霸气又带着挑衅的问道:“胡元度,你连驾驭战马的能力都没有,还敢跟我比赛?”
胡瓒笑道:“我不是车夫,战车作战需要的是头脑,不是那股蛮力。”
“说得好。”
周彝驾车冲到前面,突然旋身跃起,挥手一剑就砍断一株柳树,正好拦住胡瓒的战车,周彝身形一翻,已经稳稳落在自己的战车上,恣意一笑,疾驰而去。
夏侯恒的战车却落在最后,那辆战车中间两匹服马还受了伤,他只能命车夫把骖马替换成服马。
一辆驷马战车由两匹服马和两匹骖马组成,衡和辕是由中间两匹服马受力来拖动战车前行,也就是战车主要动力,但两匹骖马也能起到御敌的作用,左骖马离驭者近,方便止住转弯,右骖马稳住速度甩尾漂移转弯,左骖不倦怠,是好车好马的必备。
但此刻对于夏侯恒的战车来说,骖马就相当于汽车备胎,夏侯恒见自己的战车落后,在场外声嘶力竭的吼叫,命令战车驭手立即追赶上去,不然赛后就等着挨鞭子。
今日总共有十六家的豪门公子参加战车比赛,郗遐、钟雅和荀邃都有公务抽不开身,陆玩和张珲不在洛阳,顾毗也没有前来参加,任远难得有空闲,他的驷马战车也惊艳亮相,早已超过了王润、卫璪和刘演的战车。
夏侯劭本也是参赛者,不过他早就离开了,因为他战车上的马匹受了惊,横冲直撞,最后陷进水坑里动弹不得,就这样中途弃赛了,他也没了兴致继续留在这里看比赛,携姬妾歌伎进怡园玩乐去了。
坐在不远处高台上观看这场驷马战车比赛的一众贵游子弟还在笑谈着,步布望过去,问道:“你们怎么突然想起举办驷马战车比赛了?”
任远微笑道:“还不是雨轻的突发奇想,不过倒也是很有意思的,下次你和蒯兄也可以参赛。”
蒯错瞥了他一眼:“比赛赢了有什么奖励?”
任远依旧笑道:“赢了可以捧得水晶奖杯,获得一块田地,当然是由输家来出,倒数几名的惩罚也是多种多样的。”
另一边张舆和卞壸也已经乘坐牛车来至怡园,卞壸望见好几辆极其奢华的牛车,有四牛皂轮车,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清油云母犊车,平乘车,都是四乘牛车,过来怡园的贵族们也会互相攀比较劲。
这时从前面走来一位华服男子,他睨了张舆一眼,见他所乘的画轮车很普通,又穿着一身荼白锦袍,便讥诮笑道:“看起来张司空的孙儿很喜欢朴素的风格,我们都知道张司空一向崇尚节俭,可是让外面那些不知道的小人看见了,或许会想到底是你家没钱还是不舍得花钱?”
崔缇正好从张舆旁边经过,多瞧了两眼张舆的牛车,却不由得冷笑起来:“缪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蠢材,人家只是低调,而你却是没格调。”
第756章 贵公子们,请集合(三)
缪诞一愕,也没好意思再反问。
华恒淡淡的解释道:“缪诞,你的那辆犊车装饰的确实很华丽,可是无法跟张舆的画轮车相媲美,这车身通体都是用名贵稀有的乌木所制,只是被彩漆和装饰所遮掩,外人很难辨别出来。车身、顶部和后面开的两扇门都刻有精致花纹,就连在车窗挑檐上还有深刻透雕,普通木匠根本没有这样高超的技法,这定是出自名师之手。
人家身上的衣袍也不普通,明线是银线,暗线是金线,等到中午,在阳光照耀下这种荼蘼花缠枝暗纹才会显现出来,你也未必有这样一身朴素的衣服。”
低调到极致的奢华,一般人自然看不出来,张舆露富只给同层次的人看,很明显缪诞跟他不是一个层次。
崔缇说道:“敬则兄(华恒字),人家就是想让别人看不懂,你在这里解释这么清楚,只怕人家心里还不高兴呢。”说着举步朝前面去了。
华恒无所谓的笑了笑,然后就和卢蕤、王裔和枣嵩他们走开了。
缪诞是缪徵的从侄,第一次来怡园,借用缪胤的豪华牛车充面子,还穿着洛阳最流行的服饰,本想在张舆面前炫耀一番,不料遇上崔缇和华恒,也是自讨没趣,转而去寻郭晟了。
这样名流云集的盛宴生面孔是少不了的,而熟面孔现身自然也少不了彼此寒暄几句,有的人是表里如一,有的人是习惯性的笑里藏刀,张舆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卞壸却在旁说起一件趣事:“雨轻上次跟着逸少先生一起来这里玩,穿的是自制的乞丐服,说什么补丁是衣裳的花瓣,她采集的是百花花瓣,只有百花仙子才配穿,经过她的一番歪理邪说,乞丐服竟成为在场最耀眼的衣裳,想想都好笑。”
张舆当时并不在场,听后笑着摇了摇头,自雨轻和裴頠离开洛阳后,他每日都会给雨轻写信,昨日他在书信上就说了有关佐郎钱子书的事情,今早就派人把书信送往睢阳,顺带还有一支毛笔,是张舆专门给雨轻制作的兔毫笔。
又过了半晌,还有许多贵游子弟陆续赶来,当荀恪望见崔意、崔毖和高瞻三人没有乘车,却是步行而来,不禁调侃嘲笑道:“道儒,要是乘坐牛车感觉厌烦了,可以骑马过来,你这样一路走过来肯定很辛苦很累吧?”
崔意毫不客气的问道:“难道你离开了牛车或者马匹,连路都不会走了吗?你还认得回颍川的路吗?”
荀恪脸上隐隐有些不悦,但是也没说什么,视线越过崔意望向后面缓缓驶来的牛车。
突然有一阵淡淡的香气传来,崔意回身望去,却见一辆七香牛车停了下来,有人掀起车帘,淡笑道:“道儒超凡脱俗,似乎已经到了返朴归真的境地了,引领新风向,赶明不少人都要学你走路出行了。”
崔意也笑道:“陈先生又换牛车了,好像比先前的那辆小了一些。”
陈眕下了牛车,侍女轻轻给他披上鹤氅,他无奈的说道:“牛车太大太空,也没什么好,挡了别人的路更不好。”
后面那辆精美的犊车也停下来,小厮半跪着,一位长相清俊的年轻男子踩着他的背缓缓下了车。
陈眕和荀恪对那人也不甚在意,先行走进怡园。那人徐步走向前,对崔毖他们施了一礼,崔毖以略带不屑的眼神打量他,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你的腿不短啊。”说着就和崔意他们转身走开了。
腿短的人才需要借用踏脚凳下车,拿奴仆当踏脚凳的人,在洛阳也是常见的,只是崔意从来记不住他们的名姓。
贺昙却迎面走过来,貌似他与那人是认识的,“沈兄怎么不去那边观看驷马战车比赛?”
沈白略觉为难道:“我又没有参赛,也不认识他们,去了那里给谁助威好呢?”
“难怪周彝最后输给了任兄,原来是缺少江东友人加油助威啊。”
说话者正是蒯错,他望向沈白,笑道:“沈兄是何时来的洛阳,你该不会是故意想躲着我吧?”
“蒯兄,如果你继续像往年那样,我还是要躲着你的。”
蒯错的表妹阿舞嫁给了徐州广陵闵敢,沈白正是闵敢的表弟。蒯错在过去几年经常透过沈白了解阿舞的近况,沈白自然要躲着他了。
“沈兄,你放心,我已经想开了,不会再做那些无谓的事情了。”
蒯错的反应出乎意外的平淡,拿起菱花铜镜检查一下妆容,又往精致的嘴唇上抹了点口脂。
今日他穿着深藕荷色锦袍,袖口领口处有圆金线刺绣金梅花纹样,腰间系着金累丝点翠兰花香囊,下端的珠宝流苏随风飘动。
步布放轻步子,悄悄地走过来,在他肩头猛地拍了一下,紫檀嵌白玉香盒差点掉在地上。
“蒯翦翦又有新欢了,什么青梅竹马早就遗忘了。”
蒯错瞪了步布一眼:“我的小名也是你能叫的?”
沈白好奇的问道:“什么新欢,蒯兄喜欢上哪家女郎了?”
正在他们几人笑谈之际,任远、贾游、王润和卫璪他们已经走进怡园,穿过一片木芙蓉花林,来到浪漫的温泉馆。
这里设有汤池五十六所,像是用粉红色的芙蓉石砌成的海棠汤,白玉铺成的莲华汤,玛瑙牡丹汤,水晶玉兰汤等,其中的十二个汤池是圆桌会议创始成员专属所有,其他的汤池可供高级会员使用。
任远直接来至幽兰汤池畔,去掉衣物,墨白便将其小心放进衣柜中,又取出洁白的浴巾和一套衣物,整齐的置于池畔凭几上。
任远仅着白色蝉翼丝衫,缓步走入池中,身体浸泡在温暖舒适的温泉水中,香气氤氲,窗外花影重重,他闭上双眼,在慵懒惬意中得以舒缓放松,心情怡然。
没过两刻钟,卫璪就一个人很安静走进来,只见他头戴象牙发簪,身着天水碧色宽衣,脚蹬木屐,手中拿着一卷琴谱,坐在池畔的逍遥椅上,他刚才只是在桃花汤池里简单泡了下脚。
任远靠在池边,淡淡笑道:“我看玄静兄又弄了一套捶丸装备,轻挥木杆,优雅一击,高尔夫界第一球星非他莫属了。”
第757章 贵公子们,请集合(四)
王润不仅喜欢打球,还经常晒豪华装备,这次他手持的球杆是以黄金装饰边缘,顶上有蓝田玉饰,球包是个镶满珠翠的锦囊,他的球技在怡园内也是顶尖水平。
在怡园内除了有投壶、樗蒲、射箭、马球运动,还有新兴起的象牙台球、木射和捶丸,木射也称十五柱球戏,唐代创造的一种球的玩法,以球击打木柱,类似现代保龄球;捶丸这项运动是在地面上徒步以杆击球进穴而计胜负,与高尔夫异曲同工,雨轻还特别建造了木射馆和捶丸球场。
墨白倒了两杯葡萄酒,卫璪端起碧玉夜光杯,轻轻摇晃一下,又笑道:“逸少先生和李叡他们去打马球了,输了的话也是有惩罚的。”
怡园的规定就是每人都要参加一项活动,抽签决定惩罚方式,有时候还会出现胜者不赏,败者有赏。
任远从汤池走出来,除去湿漉漉的丝衫,随手拿起浴巾擦拭身体,然后换上雪青色锦袍,呷了一口葡萄酒,提议道:“仲宝兄,我们去木射馆吧。”
邻近是梅花汤池,张舆穿着宽松长袍坐在池边,一边品茶一边听着从窗外传来的悠扬琴声,卞壸还在拿着浴巾擦拭身子,自顾自地说道:“郭晟和郑林他们带着姬妾又不知道要在温泉馆玩多久,刚才还把唐小娅叫过去了,清玉则去陈先生那里作陪了,待会莺音姑娘登台献唱,估计又有热闹看了。”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道:“是谁偷走了我家小郎君的衣服,别被我们抓到,不然剥了你的皮!”
卞壸一震,穿上外袍就走了出去,四处望了望,就见卢蕤的贴身小厮一脸怒气的站在大厅,对着那些仆婢好一通骂。
紧挨着卢家玉兰池的是崔家的莲华池,崔缇和王裔穿着浴衣也走了出来。
蒯错刚好从这里经过,有些幸灾乐祸,嗤笑道:“小偷肯定是拿错了,以为那是子谅兄的衣服,可惜子谅兄只泡了一会温泉就离开了。”
卢蕤带来一套换洗的衣服被别人拿走了,他只好穿上之前的衣服,扫了一眼蒯错,面带不悦道:“新来的,敢不敢去赌桌上试试手气?”
蒯错睨视着他,笑道:“如果最后你输得连衣服都不剩,我倒是可以借你一身衣服。”
温泉馆后面是暖香坞,平时青珠就是在这里给各处仆役侍婢分派差使,此时她正在看雨轻写给她的书信,身着梅染色衣裙的婢子匆匆走进来,将温泉馆刚才发生的事回禀了她。
雨轻在建造温泉馆时,就特别设置了可监听的隐秘隔间,崔缇一直盯着莲华池对面的玉石背景墙看,小瑑害怕他发现墙壁的秘密,急忙命姿容姣好的婢女过去给卢蕤送酒水,趁着卢蕤不注意,窦吉就把他的衣服悄悄偷了出来,紧接着卢蕤的小厮在外面大声嚷嚷起来,也就打断了崔缇的思绪。
青珠放下书信,低声的说道:“崔缇这个人精明的很,我看还是做一面镜子墙好了,这样他就触碰不到机关了,再怎么研究那面墙也是无用。”
小瑑又道:“他和王裔只是说了些贵公子杂志上的趣闻,并没有谈及豫州那边的事,只是王裔说了半句话,就被崔缇截住了。”
“他说了什么?”
“赵王想要另立世子,王裔讲到赵王比较属意谁,就没有再说下去。”
司马荂在去年突然患了足疾,行走艰难,赵王才不得不考虑另立世子,按照长幼顺序应该是立次子司马馥为世子,不过近两年司马诩表现抢眼,说不定他也是有机会的。
青珠略思索一会,便把宴会节目单交给她,嘱咐她道:“小瑑,你去检查一下宴会大厅,席位是否都安排好了,不可出错。”
小瑑点点头,就转身走开了。
数独比赛算是怡园比较冷门的活动,没有多少人愿意参加这么烧脑的智力游戏,张舆和卢琛却偏爱此项活动。
由于卞壸和裴源、裴肃他们去木射馆了,张舆便独自一人来到数独室,却看到华恒正在和沈白比赛,卢琛和祖涣、刘演、贺昙、华陶、温峤等人坐在一旁观看。
他们二人行云流水的答题速度,让在场的书童都目瞪口呆,一开始的沈白与华恒不相上下,两人答题策略不同,华恒先横向答题,沈白先纵向答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明显能看到沈白的速度慢了下来,华家子弟平日算账算得多,华恒的算术能力在世家子弟中也是出类拔萃的,此刻尽显学霸风采。
而沈白是第一次来怡园,他也是初次参加数独比赛,与华氏子弟比赛也不在他的意料之内,刚才他是险胜华陶,如今面对华恒,他却明显落于下风。
在沈白还没有答完之时,华恒已经放下毛笔,温和笑道:“沈白,你方才赢了子约(华陶字),算术已经不错了。”
沈白无奈的搁下毛笔,笑着摇摇头:“花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完成,平原华氏果然精通算术,我输得心服口服。”
柔儿在旁已经沏好茶,华恒却看向张舆,笑问道:“要不要与我比试一下?”
张舆扫了一眼卢琛,从前两轮比赛结果表上来看,卢琛都是轻松获胜,现在他只有打败华恒,才可能与卢琛交手了。
张舆轻轻笑道:“好吧,既然对手是你,那就不得不加大难度了。”
两名婢子很快给他们换上了乙级题目,之前用的都是丙级和丁级题目。
张舆拿起毛笔,快速掠过一遍后,就开始提笔写数字,习惯性的纵向答题,没有任何停顿,而反观华恒也是如他那般迅速,两人比的倒像是手速。
当张舆把最后一个数字填上去,陡然将毛笔扔进洗笔缸内,沉声道:“这数独室内的毛笔用着太不顺手了。”
华恒也无不负气的说道:“拥有干将剑的人说话口气就是不一样,嫌弃毛笔太轻了,若是换成玉石笔杆的话,我们这些文人恐怕难以适应。”说着扭头看向卢琛:“子谅,也就只有你的武功与他相当,还是你和他比一局吧,我要去台球馆找道瑜兄了。”
华恒本来是和卢琦在庭院里闲逛,只因华陶输了,还是输给了沈白这样毫无名气的江东士人,这才过来陪他玩一局,也是为了给家族争回颜面,不想碰上了硬茬子,那就让卢琛去对付他好了。
第758章 贵公子们,请集合(五)
一众贵族子弟在怡园纵情玩乐之时,郗遐却在认真检查仓部和金部的库藏,仓部郎中荀则出身颍川荀氏,金部郎中王胄是王裔的兄长,郗遐和他们也算相熟,到了午时,郗遐才返回度支部值班房。
乔盼派人进宫给崔治送来了饭菜,顺带把苗湘湘为山延精心准备的那一份也带了进来。
尚书省诸曹官员是由太官供应饭食,汤官供饼饵,五熟果食,宫内为不同等级的官员提供不同等级的餐饮规格,尚书郎算是皇帝的秘书,工作餐也是很精致的。
“为善兄,我还没来你倒是先吃上了,今日你怎么不和道儒兄一起去怡园,反正你待在这里也是闲着不做事。”
郗遐大步走进来,闻到饭菜的香味,他便简单洗了下手,从杂役手中接过毛巾,擦拭过后,就叫山延过来陪他一起用饭。
崔治吃了两口蛋包饭,便抬头笑道:“我刚才看到钟雅身边的小厮提着食盒往中书省那边去了,他和荀邃肯定又是点了菊下楼的外卖,我看你近日工作繁忙,人也清瘦多了,要是吃不惯宫里的饭菜,你也可以学钟雅一样点外卖。”
郗遐单手支颐,沉声道:“我可不像彦胄兄那样挑食,在穆家庄园吃上半个月的肉夹馍和米粥,我也觉得挺好,再说宫里也不缺少珍馐美馔。”
崔治把那个各色米糕拼盘移到他手边,说道:“这是某人让菊下楼的厨子专门给你做的拼盘,还有几样你平日喜欢吃的菜肴,感谢你帮她调查席凉的事情。”
郗遐微微点头,眼中多了一些温柔,他还是从前那个少年,不曾减少对她一丝一毫的爱恋。
即使再忙,郗遐也会给雨轻写书信,同时他也很在意有关武库大火的事情以及豫州那边的动向。
崔治放下筷子,看了看他,问道:“你去仓部和金部做什么了,华尚书好像没有派你去管理仓储吧?”
郗遐淡淡说道:“没做什么,只是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而已,用过饭后我还要去一趟比部。”
经过一上午的察看,郗遐在库藏中发现税银重量和成色不太对,一批刚入库的官铸五铢铜钱形式薄小,轮廓不成就,已经不足三铢,甚至还有些是原料掺假,与法令规定的五铢钱相差甚远。
其实自东汉以来,铜钱的重量就处于持续减重的状态,长期的通货膨胀,势必将国家经济推向濒临崩溃的边缘。
西晋市场上多是新钱和旧钱混合流通,一些豪强私毁私铸,就是为了赚取差价,获得利润,加上官铸钱的减重减值,劣币充斥市场,久而久之,也就没法再流通了。
朝廷财政吃紧,某些大族仍旧在私铸劣币,各贪各的,压榨百姓,完全置朝廷于不顾,若是不出面整顿,扫除这些劣币,只怕国库会越来越空虚。
崔治呵呵笑道:“比部郎卢藻不好打交道,我和你同去好了。”
怡园宴会设在蓬莱仙馆,大堂被设计成三进格局,入口处的是停舆和休息区,第二进是中央盘茎莲花藻井庭院,第三进是大堂吧和特色餐厅,大厅宴会区是以淡天青色和玉色为主调,冷暖适中,清新雅致,蓬莱仙馆前有一池,碧水粼粼,缤纷锦鲤相逐,赏心悦目,宾客也时常在此垂钓。
“今日园内共有九项游戏活动,输者要罚,赢者要赏,接下来就是抽签赏罚环节。”
在宴会台上讲话之人正是尹明宇,他的父亲尹之孝是洛阳裴府的大管事,他的母亲也负责府中诸多内务,尹明宇又是墨瓷的夫君,怡园基本上就是交给尹明宇来打理。
平日都是雨轻的贴身大丫鬟怜画和梧桐来担任宴会主持人,偏偏她们如今都不在,青珠的身份不方便在这里抛头露面,莺音或者其他婢子根本压不住场子,尹明宇只得亲自客串主持了。
“蒯家小郎君赢得了樗蒲比赛,可以抽签决定惩罚输钱最多的人。”
蒯错得意洋洋的瞥了卢蕤一眼,开始摇晃抽签筒,很快抽出一根竹签,噙着笑念道:“作五言诗一首,每句都须含水意不带水字,若是作不出,就罚酒二十碗。”
侍婢已经取出二十个黄杨木根雕的大碗,每只碗都可容纳一升酒,连喝二十大碗,等于喝下两斗酒。
卢蕤和蒯错在赌桌上每局赌注十万钱,结果蒯错连赢十几局,卢蕤最后把自己的牛车和驷马战车也输进去了,他不善写诗,真让他喝下这么多酒,不醉死也得撑个半死,这下可是有点吃不消了。
卢琛就坐在卢蕤邻桌,缓缓说道:“我替他接受惩罚。”
“人道子谅兄善于写文章,这个惩罚对你来说未免太容易了些。”
蒯错说话不阴不阳的,示意婢子将这支竹签子交给尹明宇,目光转向卢琛,狡黠一笑:“那就再加一条,诗里要包含在场总人数,我看半盏茶的时间应该足够了吧。”
温峤不悦道:“你这样分明就是故意刁难子谅兄,限定这么多,只半盏茶的功夫怎么可能作得出来?”
蒯错悠悠的品着花茶,说道:“那就让他们俩各罚十碗,温兄以为这样公平否?”
当大家的目光全都投向卢琛时,他却慢慢闭上双眸,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颤动,沉吟一会,轻声道:“黄萼雨中开,草色绿堪染;落红随游屐,空翠湿荷衣。素亭添粉黛,挥毫洒烂漫;六六雁行渺,澹澹白云闲。”
卢琛即兴赋诗,赢得众人一片喝彩,这首诗实在太迷人,人在景中人亦景,穿木屐的人,亭中挥毫的人,不知远近,却营造出一种朦胧的美感。
任远听后把酒杯放回桌上,神色微微有些变化,崔意却不以为意,继续同崔毖说笑着。
卢琛将视线转向蒯错,说道:“郭晟、郑林和缪诞等人还在温泉馆,蔡攸哲和周彝他们去更衣还未归,此时厅上宾客却是三十六人,不知蒯兄以为如何?”
蒯错立即拊掌称赞道:“好诗,好意境,子谅兄作诗还不忘思念佳人,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张舆盯视着卢琛,目光犀利敏锐,说道:“子谅兄,在公开场合作这样的诗,似乎有伤风雅。”
卢琛自饮一杯酒,笑道:“这也算不上什么佳作,时间有限,勉强过关,不用受罚,免去了难堪,公安兄又何必深究呢?至于别人怎么想,那是别人的事。”
第759章 贵公子们,请集合(六)
这时尹明宇走下台,亲自将一个湘妃竹筒放置卢琛桌上,堆笑道:“作诗作的好可以获得一次抽签机会,胜者或败者都可能被抽中。”
卢琛把湘妃竹筒递给卢蕤,说道:“兄长,还是由你来抽签吧,只要玩的有乐趣,手气好坏不用太在意,那点钱,我们卢家输的起。”
卢蕤接过那个湘妃竹筒,使劲摇晃两下,掣得一支竹签,看了一下,没有太多惊喜,直接给了卢琦。
卢琦拿起那支竹签,念出声来:“纸网捞小锦鲤的获胜者给大家讲一个笑话,若是笑话不好笑,就加倍惩罚。”
华恒坐在另一席,唇角的笑容玩味:“捞小锦鲤不是珠儿和小智他们喜欢玩的游戏吗?难道我们这里也会有人参加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陈眕和裴浚座位相邻,他们二人还在谈论着马球比赛,赏罚环节是给各家年轻气盛的小郎君准备的,他们也只是看个热闹而已。
先前陈珠和裴家各房的孩子都来过怡园玩,雨轻特意给这些小孩子安排了一些好玩的游戏,像是套圈圈、捞小锦鲤和弹玻璃球,只不过今日他们并没有跟着大人过来。
尹明宇手里拿着各项比赛活动的参加人员名单和比赛结果, 轻咳一声:“自然是有人参加的。”说完目光投向某个人。
蒯错也看了过去, 不禁笑了笑:“卢兄,看起来你这回的手气不错, 捞到一条大鱼。”
坐在对面一桌的荀恪也笑道:“真是有意思,让他讲笑话,冷场岂不是很尴尬?”
崔意一时间成了大家的焦点,他平时连个笑脸都没有, 怎么会讲笑话?
崔意只得无奈的摊手道:“讲笑话, 我不是很擅长。”
沈白讪笑道:“那沈某先讲一个笑话好了。”
实际上今日只有五个人参加捞小锦鲤比赛,除了崔意,就是沈白、贺昙、郑翰和郑卓,结果崔意和沈白是并列第一。
在比赛开始前, 贺昙主动给沈白讲解用纸捞小锦鲤的技巧, “捞小锦鲤的时候要轻轻倾斜四十五度角,伸纸网进水,不能太贪心, 鱼太重的话,纸会承受不住,所以动作要快。”
崔意低头看着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锦鲤,说道:“郑林待在温泉馆胡闹,真把这里当成金谷园了,这里可是严禁宾客服用五石散的。”
一身素服的郑翰戴上织锦护臂,包笼住衣袖,以免妨碍捞鱼, 苦笑道:“我哪管得了他, 更何况郭晟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就连贾侍中也不管他, 还有谁敢管他?”
崔意也整理了一下衣袖:“郭晟是恶习难改, 你却是恶习全改,看来郑将作是家事国事两不误。”
郑翰只是笑了笑, 便拿起纸网, 开始专心致志的捞鱼, 崔意匆匆扫过在最靠右边位置上的沈白, 看他捞鱼的手法又快又干脆,倒是一点也不生疏。
崔意喜欢一网双鱼, 很快就超过沈白,沈白由于太着急弄破半边网, 不过即便纸网破了,他还是连续捞出好几条。
贺昙、郑翰和郑卓的纸网相继都破了,他们也就放弃了,只剩下崔意和沈白,比赛进入白热化,沈白的纸网已经全破了,他竟然用无网兜子捞出了一尾小锦鲤。
同时捞两条鱼,经不住太长时间,纸网终于破了, 崔意也就放下网兜,覃思仔细数了数小水盆里的鱼, 笑道:“共有二十四条。”
沈白的贴身小厮旺儿也笑道:“我家小郎君也捞了二十四条。”
“想不到你很会捞鱼,可惜士瑶兄去了豫州,不然你们可以比试一番了。”崔意说完拂袖而去。
此刻沈白一脸严肃的讲起笑话来, 说有个人当上了骑曹参军,却不理公事,朋友担任车骑将军, 问他官职,他回答的很含糊:“不清楚,好像是马曹吧。”
朋友继续问道,“那你管了多少马?”
他答道:“我都不记得自己具体职位,我能知道有几匹马吗?”
朋友又问:“那么最近死了多少匹马呢?”
他皱眉道:“我都不知道活的有多少,能知道死的是多少吗?”
沈白讲完笑话后,大家都笑了,张舆心里有些纳闷,这是《新编世说新语》里面的故事,在雨轻他们去避暑时,那本书被一个小贼偷走了,沈白又是从哪里看到的?
蒯错和沈白坐了一席,他眯起眼睛看着沈白, 低声说道:“你参加的比赛都很冷门,不过也很会挑。”
步布突然插了一句:“遇上他们几个劲敌,这还算是会挑?”
蒯错哂笑道:“擅长射箭的人不去射箭, 偏偏跑去台球馆, 输了也是活该。”
步布撇撇嘴道:“来这里自然要玩那些没玩过的游戏,崔缇那家伙总是在关键的时候使坏,我还真看不上他,崔氏子弟就那么输不起吗?他还不如卢琛呢?”
蒯错不以为然地笑道:“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两家的子弟秉性都差不多,没有本事,就不要去招惹他们。”
贺昙微微倾身道:“崔缇曾在怡园发话,清河崔氏子弟在任何领域都是佼佼者,败者就不配为崔氏子弟,若是崔家嫡系子弟中有谁输了比赛,那他以后就不用再来怡园了。”
步布哼了一声:“说这种话的人本身就是输不起,崔意就不会说这话。”
真正的强者,不需要排场和外表来彰显自己,也不在乎外界的评价,今日崔意穿着一身素净的细棉布衣袍,步行而来,也没有哪个人敢小瞧他。
宴会大厅上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美妙的声音,原来是崔意用金勺子敲击装有水的琉璃杯,以此吸引大家的注意。
“有个人前些天跟风打了一架,他武功很高,风没伤到他,他却伤风了,就是染上风寒。”
雨轻时常给崔意讲一些无聊的笑话,他就拿来借用了,只是他又多说了几句:“既然生病了,就该待在家里好好吃药,还跑来怡园参加什么数独比赛,这般伤脑,若是加重了病情,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大家听到这个笑话都怔了一下,任远微微一笑:“道儒兄讲的笑话果然有点冷。”
卢琛只是低头喝着雉鸡汤猫耳朵,他前一段时间偶感风寒,不过已经痊愈了。
全场只有王润一人哈哈笑起来,他还满腹好奇的转身问道:“道儒兄,我们这里有谁染上风寒了吗?”
第760章 贵公子们,请集合(七)
崔意的冷笑话没有过关,尹明宇把对他的惩罚放到后面去了,今日的数独比赛也产生了并列冠军,就是张舆和卢琛,他们旗鼓相当,文斗中还暗含武斗,在比赛过程中张舆毁坏了一支毛笔,卢琛使用过的答题板裂了一道口子,怡园规定宾客不可损坏一草一木,有意损坏者要加倍赔偿。
此次宴会上适当的安排了些歌舞节目,清玉和唐小娅等洛阳名妓都会登台表演,尹明宇还请来一位特别嘉宾,就是野王县万花楼的意珊姑娘,她的节目排在阿夏的后面,惩罚环节只是穿插在这些节目当中。
唐小娅重新演绎明君舞,比昨日绿珠少了些哀怨愁肠,舞姿更显灵动飘逸,令人赏心悦目。
一曲舞毕,尹明宇就吩咐婢子把签筒拿到王润跟前,怎料他直接摆了摆手,说道:“我也懒得抽签,就让输家作首四言诗吧,没什么要求,只要诗做得跟子谅兄一样好,我就敬他一杯酒, 不然就脱去衣服, 围着捶丸球场跑二十圈。”
郑翰立即开口说道:“我记得怡园有个赏罚补充条例,其中一条是花重金可免罚, 既然郑林输了捶丸比赛,那么我们郑家出资再建造一个捶丸球场,这样就不用再受罚了。”
之前郭家人就是花钱免罚,现在郑家人也不惜砸重金, 挽回家族颜面, 在怡园,钱就是用来砸的,只要砸的好,不管砸多少。
张舆脸色一肃道:“荥阳郑氏真是财大气粗, 公主的爱猫所用的棺材就是黄金打造的, 少明兄也变了性情,可惜公主不在了,夫妻太恩爱, 连老天也嫉妒。”
郑翰的声音很低沉,还透着某种沉痛:“我宁愿苦着自己,也不能委屈了公主的爱猫。”
张舆却冷笑道:“先前郑将作打算用楠木建造宫殿,还特意派人去荆、蜀、广三地采办大木,即便有条件进入偏远的深山采伐楠木,由水路运到洛阳,还得调用战船运送木料,修宫殿如此耗费人力物力, 地方上还有许多修河堤的蛀虫, 都不按预算开支,早晚把我晋朝修得山穷水尽, 幸而度支尚书识大体顾大局, 没有拨给他这些款项,让他就地取材。”
面对张舆的发难, 郑翰立刻回击:“依你的意思, 就是不该给陛下修宫殿?往后连河堤也不用再修了?”
张舆目光略沉:“该不修的殿宇就不要修, 该好好修的就要好好修, 能不铺张浪费就不要铺张浪费,国库挥霍一空, 再发生起义暴动,朝廷拿什么去镇压, 难道指望你们郑家去筹军费吗?”
郑翰盯视着张舆,说道:“既然你指责我们荥阳郑氏不知道给朝廷省钱,那么这个大将作也让张司空兼起来好了。”
张舆漠漠地望了一眼他,语气十分平淡:“要是干不了或者不愿意干,尽可以回禀陛下,自然会有更合适的人接替他的位置。”
郑翰阴阳怪气的说道:“这朝野上下有谁比得过张司空,只有他顾全大局,所以在武库失火时,先派兵戒严, 而后灭火,一先一后的时间差, 最终导致武库二百八万器械,一时荡尽。跟那场火灾的损失相比,修建殿宇所用的木料又算得了什么?有些人天天喊着给朝廷省钱, 却不想想是什么原因造成国库空虚的。”
张舆一凛:“这件事迟早会查清楚的,离狐县内一个村子的百姓无故消失,廷尉正高裁可是不会相信这世上有妖狐作祟, 任何看似不可解之事,都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郑翰自顾自地饮了一杯酒,“尽管去查,不过你们最好找郭公多讨要几张辟邪符,万一真撞上了邪祟,那就药石难救了。”
大厅之内张舆和郑翰的这番争执,让气氛变得有些僵冷,许多双不知内情的目光开始互相碰撞打量了。
陈眕笑了笑:“你们都有做治世能臣的天赋,应该早点出仕为官,大家来怡园是为了取乐的,别弄得跟御前议事一样。”
裴浚却望向王润, 说道:“郑家愿意再修建一个捶丸球场,这也是好事。”
王润恣意笑道:“逸少先生,要是日后郑氏子弟在自家建造的球场输了比赛,那才是好笑呢。”说完继续和卫璪饮酒。
尹明宇见张舆和郑翰二人脸上很是不悦, 此刻就想让意珊出来登台表演,把气氛从尴尬中缓解出来。
突然崔缇站起身,鄙夷的望向尹明宇,问道:“台球比赛的参赛选手不比捶丸比赛少,你这个半路出家的主持人虽然记性不好,但却会看人下菜碟,大家制定好的抽签规则,怎么到了王润这里就可以随意改动?”
尹明宇赶紧赔笑道:“罚作诗本来就是签子上的内容,玄静小郎君这么做也不算违反赏罚规则。”
崔缇在宴厅扫视了一圈,悠然一笑:“总是惩罚输家也没什么意思,还闹得大家坐在这里吃不好饭,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夺得两项比赛的冠军,那个人必然是能力出众,不如让他给大家表演一个节目。”
清河崔氏是圆桌会议创始成员,崔缇又是台球比赛的赢家,有资格对该环节提出建议。
尹明宇只得点头道:“确实有一人成功夺得两项冠军。”
今日驷马战车比赛和木射比赛的最终获胜者都是任远,他本来有两次抽签惩罚输家的机会,不料赢家先要受罚,这才是惩罚环节真正有趣的地方。
崔缇笑道:“上次子初在梁王府创意作画,借用的是柳宗明的书童,不成想柳宗明竟然疯了,今日子初还是不要再作画了,宴会上抚琴啸歌,也可给大家助助兴。”
大家只知道任远是张墨的关门弟子,擅长作画,是否精通音律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从未在人前抚琴,就连好友杜綝也没见过。
崔缇命小厮取来一张五弦古琴,华恒看了一眼,便笑道:“独奏太单调了,一边抚琴一边解数独,会不会更有趣?”
“没有一心二用的能力,怎么能查出那么多谋逆党羽,还给石崇罗列了十大罪状,这十条罪过非常有杀伤力,让石崇无可置辩,但所谓的十大罪状,还是需要仔细分析,因为它们很能够迷惑人。事情大都具有两面性,只要有人想找碴儿,你就一定有错。”
崔缇这番话明显是在暗讽司隶校尉部,更有些针对任远。
第三十二章 贵公子们,请集合(八)
“那么我只好献丑了。”
任远披着墨灰色外袍,缓缓起身,崔缇的小厮已经将那把古琴置于琴桌上,还特意燃上一炷香。数独题目写在白麻纸上,贴着白麻纸的四个小黑板就并排立于距离台上琴桌七八米的地方。
卢琛看出这四套数独题目是甲级难度,崔缇和华恒还设定用投飞镖的方式来答题,不知任远能否一心三用到这种程度。
任远随意拨动了几下琴弦,微笑道:“真是好琴弦,我偶然得到一卷琴谱,叫做《半山听雨》,恰好我也很喜欢听雨,一世荣华,不如半山听雨,希望这首曲子能给在座的各位以及远在梁国的友人带来好运。”
《半山听雨》是李如柏作的曲子,遗落在雨轻的小院子里了,倒是让任远捡到了。
任远左手抚琴,右手拈起飞镖,视线落在答题板上,随着铮铮琴声缓缓响起,飞镖也掷了出去,一个个美妙的音符轻盈灵动,像是毛笔蘸了墨以后,几笔就勾勒出一幅烟雨蒙蒙、纯净婉约的水墨画卷,众人正在品味雨境的诗情画意之时,只听嘣的一声,
琴弦断了。
琴声戛然而止,大家都有些愕然,
任远的目光慢慢转向崔缇,
略带歉意的说道:“道瑜兄,
我不小心把琴弦弄断了,等回去后我找季钰兄帮你把这古琴修好,
要是他也修不好,我就照价赔偿给你。”
崔缇无所谓的笑了笑,尹明宇便准备叫乐工再抱一张琴过来,
任远连忙摆手道:“道幼兄,你不是带来一张古琴,借给我用一下好了。”
祖涣开玩笑道:“这可是季钰兄好不容易从牛棚里挖出来的古琴,刚刚修好,经不住你那双铁手的摧残。”
傅畅温和笑了笑:“子初兄功力深厚,
只是这般弹奏下去太毁琴了,
多少张琴也不够你毁的。”
王润正吃着炙肉,
卫璪倾身说道:“玄静,
我怎么觉得这琴弦断的有点奇怪。”
王润调侃笑道:“不善弹琴的人都是伤手,他干脆毁琴,要是心中实在不快,何不乘醉剖琴?”
崔意的脸上浮起一片阴霾,望了崔缇一眼,神色复杂,
卢琛也正好朝这边望过来,他也对此感到十分疑惑。
原来崔缇早就在琴弦上做了手脚,看似是一般的琴弦,但是弹两下在琴弦震动中就很容易把手割伤,
这是一种特制的琴弦,
在抚奏一曲过后,五指手筋或许都会断裂。
任远在弹奏时很快察觉出不对劲,
直接用夹在指缝间的刀片将一根琴弦切断。
崔缇不会那么好心借琴给任远,
目的不仅是为了让他下不来台,还想弄伤他的双手,
这就是崔缇的行事作风。
任远快速审视着数独题目,双手飞镖左右开弓,又催促道:“反正都是拿给季钰兄去修,你赶快叫人把古琴抱过来就是了。”
祖涣只好命凌冬速去把那张古琴取来,
在这段时间崔缇照旧和王裔说笑着,完全不在乎那张古琴。
华恒却让尹明宇再加上六套数独题目,
总共十套题目,还额外增加了难度,琴桌左右两边各立着五个答题板,它们距离琴桌更远了,并让小厮来回移动,这就要求任远在兼顾左右两边的同时,还得变换手来弹琴。
贾游认为这样的惩罚方式有些过分,便对崔缇道:“道瑜兄,子初得罪你了吗?”
崔缇悠然道:“许司隶那么器重他,我就是想看看他的能力到底有多强,能逼他使出绝招就更好了。”
贾游轻轻摇了摇头:“在怡园是不应该发生这些争端的,而你们却总想要制造争端,这里也不再安静了。”
崔缇淡淡道:“彦将兄,就是因为你和中舍人杜锡经常劝谏太子殿下,所以才离开了东宫,与其对我说教,不如帮贾侍中解决一些难题。”
谷乩
贾游轻叹一声:“权力和威风有时候也会带给人无法磨灭的痛苦,太子殿下对此有更深刻的认识,着作局本是宫内最干净的地方,如今也被某些心怀叵测的人泼了脏水,真是让人惋惜。”
崔缇略笑一下,没有接言,目光投向台上,抚琴之人从容不迫,手挥七弦,目光微寒,
猛地变换了曲调,风声如翻涛,雨点如撒菽,渐渐覆盖了厅上的宁静。
任远一拍琴桌,古琴飞起,
他旋身轻轻一跃,
宽大的墨灰外袍在半空中展开,双手五指间各夹着三枚飞镖,同时射出,紧接着抽出腰带剑,挑起几枚飞镖,纷纷掷向答题板。
刹那间琴桌裂成两半,一半竖立在地,一半横置于上面,任远飘然落于半张琴桌上,曲腿而坐,古琴也稳稳地落在他的腿上。
琴声流转沉静,如潺潺溪水,一缕缕情愫随琴声绽放在秋日,舒缓而优雅,清晰而朦胧,在座的人都沉醉在这天籁琴声之中。
任远的目光扫视着那些移动的答题板,卷起的软剑再次甩出,软剑用得像鞭子一样,一支支飞镖旋转着飞出去,精准的射进答题板的空格内。
这种软剑直接把剑身弯曲缠在腰间,剑身极其柔软,走的是轻、灵、疾,由于软剑难控,非高手不能使用,持软剑者近似于技巧的极致和把控能力的巅峰,已经不需要和对手拼力量,而是以轻捷提升出剑速度,可仗巧劲,四两拨千斤,出奇制胜。
从借助剑锋,到能控制剑,为我所用的转变,剑术到达这种境界令人望而生畏。
祖涣边饮酒边笑道:“原来这就是子初兄的佩剑了,抚琴又挥剑,这个节目真是好看。”
傅畅点点头:“用剑的人很多,但是敢用软剑的人少,用软剑更是要时刻保持专注不能分心,子初兄倒是让我们开眼了。”
张舆神情淡然的望着任远,沉吟道:“幼儒兄的护卫夕夕所使用的也是软剑。”
当十套数独题全都答完,软剑在空中轻盈舞动,扫过台上朵朵海棠花,花瓣满天飞,深深浅浅的红色耀眼夺目,洋洋洒洒落在地上。
一曲毕,任远突然一掌将古琴击飞出去,声音里带着笑意:“道幼兄,这张琴还给你。”
祖涣飞身跃起接住那张琴,没好气的说道:“季钰兄很爱惜这张琴,要是被摔坏了,看你拿什么赔他?”
任远披着墨灰外袍缓缓走下台,崔缇拊掌称赞道:“子初,好琴技,好剑法!”
从崔缇桌子面前走过去,任远又回头微笑道:“道瑜兄,我看那几根琴弦不太好用,还是全都换了吧。”
这时有个小吏疾步走到任远面前,躬身施礼道:“任都官,司隶校尉让你回衙门协助吕功曹调查钱子书一案。”
任远抬手抚了抚额头,无奈的自语道:“游戏还没玩尽兴,就又有公事要处理了,看来我和季钰兄一样,没有多少清闲。”说完举步离开了大厅。
小池南畔,林间栽种着一片木芙蓉,沈白更衣后便独自走到这里欣赏美景,旺儿却小声回禀了一件事。
“他自己想死,我不会拦着,怎么说他也是士族子弟,陆家人向来仁慈,自然会给他一个有尊严的死法,不过更好玩的还在后头,豫州之行太平坦就没意思了。”
沈白目视前方,语气淡漠中透着一种睥睨的意味。
第三十三章 书肆营业中
睢阳任府花厅内,任承正与何叙、阴澹等友人说着在菊下楼发生的刺杀事件,来扬和岑经听后震惊不已。
阴澹吃完螃蟹后,用菊花茶水洗了洗手,侍婢早已烫好一壶合欢花浸泡的烧酒,在旁给他斟酒。
他悠然说道:“《道德经》中有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
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古往今来是善是恶不能分别,何况我们对吴地士人也不甚了解,
不置身于其中,焉能明白个中缘由?”
何叙优雅的剥着蟹肉,说道:“听者迷也,陆兄能不迷乎?”
任承喝了半碗葫芦羹,便放下勺子,淡然道:“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荀子曾言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静能成事,躁而无功,正因为陆兄有主见,遇事沉着冷静,才让那些盗匪有来无回。”
戴宾摇了摇头,说道:“陆兄对中正官有些过于苛刻了,
裴家人言语傲慢无礼,更是不近人情,得亏袁散骑脾气好,换个人早就动怒了。”
“人家不仅有好叔叔好婶婶疼爱着,而且还有好哥哥护着,谁又能奈何得了她?”
任承的话里带有一点讥讽的味道,他偏过头去,望了一眼窗外,秋雨淅沥,从昨夜开始下的雨今日仍然还在下。
桥纡略带不快的说道:“昨天傍晚陆兄和梁兄带着王家私塾的学生聚在一起烧烤,还弄了个篝火晚会,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要不是深夜下起雨,只怕他们要彻夜狂欢了,我实在看不懂,这席汝桢的案子,他们到底还查不查?”
任承答道:“陆兄对家父说,席汝桢逃狱,这件案子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他让陈县令牛守业帮忙调查赵公甫的兄长赵寅成,少说也得两三天才能有消息。”
何叙笑道:“洛阳有个怡园,陆兄也是常去那里玩乐的,如今他来到梁国,虽然要替陆云处理一些公事,但是也少不了吃喝玩乐,他又没有议亲的打算,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城东开有一家书肆,名叫半山听雨,里面装潢的极为考究,落地书架层层叠叠,造型奇特,加上琉璃天花板造成的上下反光,以及和地板上的倒影一起,构成了错落交织的视觉效果,又有琉璃屏风用来隔断,客人步入其中,仿佛置身于迷宫之中。
“我只是吩咐盘鸱山寺的僧人一些事,柯孟堂是你找来的人,他差使没办好,惹得主人不痛快,凭什么让我给他付工钱?”
“你还敢提那个耍猴的,我有叫他扔书吗?”
“那只猴子撒了泡尿,把书籍都弄脏了,还怎么让主人翻阅?反正东西也已经找到了,一本破书而已,主人又不稀罕,扔了就扔了。”
“他差点露出马脚,找什么耍猴的,还不如找逗鸟的。”
双穗和甘泉二人站在雅间门外互相埋怨对方,李如柏却从雅间走出来,手拿竹简对着他们俩的脑袋上各敲了一下。
“要不要再给你们各赏一碗猴尿尝尝?”
双穗和甘泉连忙摇头,李如柏早已惩罚过他们,就是让他们誊抄《新编世说新语》,书架上就摆着这本书的手抄本。
李如柏瞥见有几名年轻学子走进店内,便笑道:“你们还不快去前面招呼客人,记着给他们宣传一下那本笑话书。”
他们二人会意,转身就到前面去了。
谷坙
李如柏则走到窗前,坐在椅子上,望着外面朦胧的秋雨,街景也变得模糊。
“易言,这家书肆不仅卖各种小说手抄本,而且还卖纸笔字画,唐苗的那幅《秋风纨扇图》就是从这里买的。”
滕子昂是这家书肆的常客,他也算是半个小书虫,不看什么正经的书,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小说,今日他和易言、沈浪在附近的酒肆喝酒,顺便就来这里逛一逛。
一架架琉璃屏风光芒耀眼,檀木书架散发出淡淡清香,易言忍不住问道:“出书本来就是赔钱干的事,书肆掌柜却花大手笔装修,这么做生意不怕亏本吗?”
滕子昂笑道:“卖小说手抄本自然赚不了几个钱,可是这里的字画可不便宜,听说唐苗先前花了二十两金饼才买到的那幅画。”
沈浪随手拿起一本江湖侠客小说,迟疑了一下,说道:“他倒是舍得花钱,不过那幅画我怎么从没见到过?”
滕子昂一边在书架上寻找着最新的艳情小说,一边笑道:“肯定是送人了,先前给牛随之的那幅仕女图就是个便宜货。”
“人都不在了,这礼送了也是白送。”
沈浪翻看了几页,觉得索然无味,就把书籍又放回书架上。
易言靠着书架读着那本《新编世说新语》,不觉发笑,双穗上前含笑解释道:“今日我们书肆搞促销,所有书籍买一送一。”
沈浪完全没有兴致看书,只是在高高的书架之间穿梭,突然闻到牛肉汤浓浓的香气,他嗅着香气寻过来,发现有人正坐在窗前喝牛肉汤。
李如柏自顾自地解说着美食:“这碗汤的牛骨香味很浓郁,里面还有豆皮,牛肉是切得薄薄的黄牛肉,因为牛肉在汤里煮了很久,真的非常入味,嫩的程度刚刚好。一碗汤配上一张酥饼,边边是酥脆的,里面韧韧软软的,越嚼越香,配上汤简直美味至极,你要不要来上一碗?”
沈浪微怔,“你是这家书肆的掌柜?”
李如柏笑了一声道:“我不是卖书的,只是暂时帮掌柜看店,我这人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你们要是想吃,我可以让人再端几碗过来,今日我心情好,可以免费给你们算一卦。”
此时霍读也好奇的走进来瞧了瞧,不解道:“这到底是书肆,还是食肆,怎么又多出来一个算命先生?”
李如柏眯起眼睛笑道:“看书和吃饭一样重要,所以这里既是书肆又是食肆。”
霍读调侃道:“书香裹着饭香,这里的氛围真是好,你是什么时候来睢阳的?”
李如柏轻轻一笑,再次将视线移向窗外,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道:“雨依旧下不停,好想找一个人陪自己淋雨,可是有那么多人给她送伞,到头来只有我自己傻傻的站在雨中淋雨。”
霍读也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前,淡笑说道:“为何要淋雨,没有伞也可以躲在街边屋檐下避雨,如果你喜欢淋雨,这家书肆直接改叫半山淋雨算了。”
第三十四章 触动了谁的伤(一)
“董璜,你是董妧的亲哥哥,她生前喜欢做什么,跟哪家女郎感情深厚,这些你会完全不知道?”
在偏厅上,董璜被梁辩问的有些不耐烦了,便敷衍答道:“我爹已经把阿妧的事情全都告诉你们了,
我平日有很多应酬,没太留意,再说我又不是她的贴身婢女。”
梁辩白了他一眼:“要是她的婢女还活着,我们也没必要问你了。”
扬威将军董萍是董璜的叔叔,董璜不算是纨绔子弟,喜欢习武,
靠着董萍的关系,
日后混个军职也是很容易的。
“梁兄,
你问的这些问题,我根本就不清楚,如何回答?”
董璜站起身,又瞥了一眼陆玩,说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陆玩声音平和:“董璜,你好像理解错了,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聊家长里短,而是你也牵涉进席汝桢的案子当中,如果你不想认真回答,那么你可以去府衙,任内史会亲自讯问你。”
董璜茫然了,兀自愣在那里。
陆玩端起白瓷兰花纹盖碗,这是刚沏好的明前茶,产生的蒸汽水珠凝结在盖子上,他用茶盖在水面轻轻一刮,水珠沿着杯盖重新流入茶杯内,头也没抬的问道:“案发前一日,你去王家私塾做什么去了?”
董璜好不彷徨:“我........我没有去那里。”
陆玩抬目望向了他,
“你是不是知道与董妧私通的那个人是谁?”
董璜的双目低了下去。
“私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被抓到后也是有严厉的惩罚等着他们,董妧与人私奔一事败漏,才被家法处置,定然是有人给你们董家通风报信。”
陆玩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你对妹妹十分疼爱,她提出任何要求,你都悉数照办,每回和朋友外出游玩,你都会给妹妹带许多礼物,虽然哥哥是好哥哥,但是你却不明白她的心事,还主动撮合妹妹婚事,常常把谢蓉请来家中作客,到最后你也是白操心。
爱之深责之切,当你得知自己最疼爱的妹妹竟做出有辱门风之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痛在自己心里,你那时候应该彻底崩溃了,当着她的面,把她的贴身婢子杖毙,甚至把她的乳娘也活活打死,任凭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你也没有放过她腹中的孩子,董家也没有放她一条生路。”
听到这里,董璜的眼神陡然尖锐起来,“她傻不傻,到底是被什么蒙蔽了双眼,为什么做那种事,一个寒门学子,就那么好吗?好到值得放弃她所拥有的一切吗?面对我的那些朋友,我经常说我的妹妹工诗善文,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论才华我都不如她,她是陈县最好的女郎,聪明又漂亮,你们有这样的妹妹吗?让我引以为豪的妹妹,怎么能给我倒头一棒?她到底缺什么?”
董璜面色悲痛,眼睛渐渐湿润,紧盯着谢裒道:“她临死前告诉我,当年你去参加梁园诗会,把她送给你的香囊扔进了池子里,还当众嘲讽说一个小小的低等士族,家中子弟没学识没出息就罢了,没想到脸皮也这么厚,这些话伤了她的自尊,她当时想一死了之,可是有个男人抓住她的手,那时的她只能抓住他的手活下去。
她知道自己有罪,可还是选择这么做,像她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她却苦笑着说自己根本没那么聪明,也没那么耀眼,她不想成为攀附豪族的工具,她只想找个可以陪着自己淋雨的男人,有没有伞不重要。她变成与人私通被家族唾弃的蠢女人,难道你谢裒真的一点责任都没有吗?你凭什么藐视她,要是她一心想攀高枝,早就跟了谢含了,谢氏子弟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
谢裒沉着脸,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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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璜的这番话让梁辩和王祷的心情也有些沉重,陆玩看着窗外,长长叹息一声:“你的恨很可能又酿出一场悲剧。”
“陆玩,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是谁,但是他必须交给我们董家亲自处置。”
梁辩狐疑道:“他到底是谁?”
董璜道:“滕子昂。”
梁辩略怔,谢裒却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是你亲眼所见,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董璜不答反问道:“怎么谢家人也想要护短了?”
谢裒把杯子搁在桌上,笑着低低的说道:“若是没有证据,很难取信于人。”
董璜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对谢家人唯命是从,他和谢蓉来往是因为志同道合,哪怕董妧真的进入谢家大门,他也不想沾谢家的光。
陆玩缓缓地说道:“希望你能理智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再纠结于过去是谁犯了错,怨恨是于事无补的。”
董璜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赶开,又望向陆玩道:“是桥纡写信告诉我的,他和戴宾曾亲眼见到滕子昂和一位女郎在后山上偷偷幽会,不过他当时并没看清楚那位女郎的容貌,只是撞到她的婢子,后来才得知那名婢子叫善姐,正是阿妧的贴身婢子,我去王家私塾就是想要找滕子昂问个明白。
不想在陈县却遇上中正属员易杰,他正在查访陈县士子,还向我请教了一些事情,我又陪着他去了一趟王家私塾,这样忙了一日,到第二日我就听说唐苗死了,王家私塾发生了命案,我想着等此案了结之后再去找滕子昂。”
梁辩忧虑的目光转向谢裒,他也是将信将疑,董妧眼光那么高,怎么会看上滕子昂,桥纡和戴宾会对陆玩隐瞒这件事,大概也是顾及到谢家的面子。
陆玩一脸的严峻,暗自思忖道:觉得害一个席汝桢不够,还要攀扯别人,他是恐被自己拿住,死到临头还得拉上几个垫背的,谁跟他做同窗还真是倒霉。
在另一间偏厅内,雨轻正在询问粟复一些有关王家私塾的事情,特别是他的孙女粟筱筱。
粟筱筱的父亲曾经也在王家当差,可惜得病死了,她是个家生子,在王家私塾的厨房里做事,厨艺精湛,私塾里的学生都叫她赛西施。
雨轻定定望着他:“粟复,你恨唐苗吗?”
老者苦笑着没有回答。
雨轻有些同情他,但并不认可他这样的行径,带着一丝惋惜说道:“你对他恨之入骨,却没有杀他的勇气和能力,有个人替你杀了他,你是心甘情愿当帮凶。”
第三十五章 触动了谁的伤(二)
老者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只是怔在那里一动不动。
雨轻语气温和道:“王家私塾里认真读书的学生并不多,发生的奇葩事倒是多到数不过来,不如我讲一件趣事给你听听。”
有一次私塾里跑来一条狗,把滕子昂放在窗台上的花盆打碎了,滕子昂很生气,大喊这是谁养的狗,
快绑好,不然就弄死它。
原来这条狗是唐苗养的,脖子上的狗链更是用黄金打造,唐苗直接从宿舍大摇大摆的走出来,讥讽道:“一个不值钱的花盆,碎了就碎了,
要是我的爱犬被花盆砸伤了,你赔得起吗?”
滕子昂微怒道:“唐苗,
你别太嚣张,等王松和王嘉过来,看他们怎么收拾你?”
唐苗不禁冷笑道:“我会怕他们?你好歹是谢家的亲戚,还成天跟在王松和王嘉兄弟俩屁股后面,我就看不惯你这种假模假式的谦虚。”说着转头望向站在廊檐下和童欢说话的路鸣。
突然那条狗就朝着路鸣扑过去,撕咬着他的外袍,最后他又被唐苗的小厮一把抓住摔在地上。
唐苗走过去,俯身看着路鸣,阴恻恻笑道:“如果有个家伙因为心爱的花盆被打碎了,就让你把自己的爱犬杀了,你会杀吗?”
路鸣此时已经被吓傻,连忙说对不起,唐苗却邪恶说道:“我的人你也敢碰,是不是想滚出私塾当垆卖酒啊?”
路鸣是陈县县衙小吏的儿子,族中兄弟还开了一家小酒肆,因他的父亲是王滂弟媳的侄子,他才来这里借读的。
方才他和童欢多说了两句话,唐苗心中不快,必是要找他的麻烦。
滕子昂见唐苗又要欺负人,
便站出来说道:“唐苗,你打不过沈浪,又被席汝桢怼得体无完肤,现在就拿路鸣来撒气,你也是个吃软怕硬的。”
唐苗挑衅似的瞥了滕子昂一眼:“大树底下好乘凉,谢家私塾不比这里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花花肠子,少管闲事,哪凉快哪歇着去。”
路鸣叩头哀求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求你看在同窗的份上,就饶过我吧。”
“不对,你不应该向我求饶。”
唐苗招手喊旺财过来,示意路鸣向他的狗道歉。
路鸣只得磕头赔罪:“对不起,是我错了。”
唐苗仍旧没有饶他,小厮抓起他一顿狂殴,拳拳暴击,仿佛正在殴打一条毫不相干的狗。
在唐苗眼里,路鸣连狗都不如,没过多久路鸣就昏死躺在地上,唐苗玩性大发,吩咐手下把拴狗的链子套在路鸣脖子上,把他拖到外面去。
雨轻讲完这个因一条狗惹出的学堂闹剧后,就命怜画把路鸣和童欢带进来。
路鸣面色苍白,双目血丝密布,眉间又多了几道皱纹,还没等雨轻发问,他直接就招认了。
“滕子昂和粟筱筱关系很密切,比别人亲近,粟筱筱经常给他单独开小灶,在粟筱筱受辱自尽后,滕子昂私底下来找我,说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去做,日后定品时他会帮我疏通关系,他让我往月光花瓣上撒少许的有毒粉末,再由童欢把这盆花送到唐苗宿舍,诱使唐苗嗅花香,在唐苗中毒晕倒后,我就把他背到后山上,然后我就先回私塾了,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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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轻看向童欢,问道:“香怜是唐苗的书童,在案发之后,他却不见踪影,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童欢摇了摇头:“那晚我进入唐苗的房间,就没看见他。”
“他死了。”
这时,粟复才抬起头,双眼清明,没有一丝浑浊,唇边还带着笑意:“还有唐苗身边的两个小厮也死了,凡是欺负过筱筱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这也是他应该做的,我的孙女总算没有错付了人。”
粟复的脸漠漠的,语气里没有太多伤感,反而透着些兴奋,这倒让雨轻怔了一下,不禁盯望向他,像是要看出这位老者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么看来,滕子昂是脚踏两只船了,不幸的是她们都死了。”
陆玩大步走进来,摆手说道:“梁兄已经派人去睢阳县衙通知董县令了,府牢刚出了逃狱的事情,他们几人还是暂时关押进县牢吧。”话毕就让几名护卫将他们带下去。
“士瑶哥哥,你相信他们说的话吗?”
“只能说太巧合了,滕子昂在案发当晚的行为确实有些可疑,他还给一直待在宿舍读书的童欢作证,昨晚的篝火晚会上,王松不是还笑说再也没人给滕子昂煲汤送宵夜了,可见他和粟筱筱的关系不一般。
沈浪则说滕子昂平日很大方,常常送给路鸣和童欢等贫寒学生一些笔墨纸砚,在私塾里,滕子昂最懂养花,我已经查验过那些黄色粉末,其中就包含有毒的铃兰花粉,恰好滕子昂也养过铃兰花。”
雨轻托腮片刻,沉吟道:“席汝桢不见了,滕子昂又有了杀人嫌疑,这案子真是越查越乱,一切看似有头绪又毫无头绪。”
陆玩走近她,语气轻松道:“雾里看花的案件,只要有一双慧眼,就可以拨开迷雾,笨蛋虽笨,但还有更笨的人为他们鼓掌。聪明虽好,但还有更聪明的人等着他去鼓掌。”
雨轻主动鼓掌,抬眸笑道:“吾乃一介女流之辈,何能及君也?”
“我需要的不是掌声,而是证据,你的头脑也不差,只是不够用功,也不够用心。”
陆玩看着她,温和道:“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吧。”
“士瑶哥哥,练书法我可没有偷懒,每天都认真写十张纸,一张也没有少。”
雨轻走到厅门口,见南絮已经帮陆玩撑起油纸伞,伞面是陆玩用混过桐油的颜料所作的怡园图。
雨轻巧兮倩兮地道:“士瑶哥哥,这伞面是你什么时候画的,真好看。”
陆玩接过拿把伞,微笑道:“一把伞而已,只是拿来遮雨的,就跟你设计的雨裳和油靴一样,秋雨很凉,密密斜斜的,我看你还是穿着雨裳撑伞好了。”
秋雨霏霏,他们两人各自撑着伞,并肩走在庭院中,陆玩慢慢靠近她一点点,自顾自地道:“自以为完美的嫁祸,实则破绽百出,好学生不一定是好人,差学生也未必干坏事。”
第三十六章 忽悠大师
书肆内,李如柏正在给来买字画的两位熟客免费占卜,他们就是殷棐和袁绲。
“令尊身体不太好吧?”
袁绲很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坐在一旁的殷棐却不以为然:“刚才你准是偷听到袁绲说想请逸民先生去他家里看病的话,袁绲又是家中老幺,这根本不需要占卜,换谁都能猜得出来。”
李如柏瞟了他一眼,
“尊夫人最近是否发生了如鲠在喉的伤心事?”
殷棐一震,“什么伤心事,你知道吗?”
李如柏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也一样的伤心难过,可造成小产,并不是尊夫人的错,只能说那孩子跟你们没缘分。”
殷棐良久不语,因为李如柏说的事是真的。
袁绲诧然问道:“是不是她也来这里买书了?”
李如柏淡淡一笑,
依旧边饮茶边欣赏窗外的雨景。街边摆摊算卦的都是察言观色猜经历,李如柏不是用猜的,
而是有获取情报的手段,因为这里是梁国境地,他自然比较熟悉。
刚才滕子昂被县衙的人带走了,沈浪和易言还在震惊中,无法相信滕子昂也被牵涉进那桩命案中。
牛随之得知滕子昂被带到县衙,便兴冲冲赶来这家书肆,用睥睨的小眼神看着易言,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火药味。
“易言,当初我不过是回家养病,你和滕子昂就怀疑是我干的,现在又怎么样了呢?他自己反倒被关进去了,这算不算是贼喊捉贼?”
“滕子昂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凶手,我们谁都不确定,再说你和唐苗之间的关系貌似也没那么要好,易言对你处处忍让,那是他看重同窗情谊,你还得寸进尺了?”
沈浪把书往桌子上一摔,一脸不悦地挥挥手:“牛随之,
在私塾里连篇像样的文章都写不出来,你还好意思进书肆,沿着这条街走,然后往左拐,有一家不错的酒楼,你身上要是没带够钱,可以记在我的账上,算我请你的。”
牛随之冷冷笑道:“沈浪,你小子为什么总是帮着易言说话,是不是他许给你什么好处,我告诉你,巴结他的人可不少,唐苗几次三番的找他,结果什么用也没有,滕子昂跟他亲近,却落个这样的下场,我看下一个就轮到你倒霉了。”
“行啊,这里正好有个算命先生,让他给你我算一算,看谁先倒霉,你敢不敢啊?”
沈浪扭头望向李如柏,李如柏笑着点点头。
“我又没有做坏事,有什么不敢的?”
牛随之快步走过去,挨着殷棐坐下来,殷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随之兄,你上哪儿弄得这身衣服,还是吴地丝绸,做工也很精致,这身衣服可不便宜。”
牛随之难掩沾沾自喜之色,说道:“昨晚陆兄送我的,他的小厮做烧烤时不小心把火苗子溅到我的衣服上,给烧了个窟窿,陆兄就拿了这件新的给我穿了。”
袁绲不禁笑道:“看来你还赚到了,听梁兄说你们吃了烤牡蛎,还有海鲜汤喝,早知道我和殷兄也过去参加那个篝火晚会了。”
李如柏打量了一下牛随之,说道:“你有过一段痛苦的单相思,直到现在你都难以释怀,与其在这里纠结烦恼,不如换个新环境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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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随之愣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如柏目光转而投向沈浪,笑道:“《道德经》中有云,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你是私塾里最潇洒的学生,好运气也会一直跟着你。”
沈浪自得一笑,易言神情淡漠的坐在他身边,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进去。
李如柏对易言道:“有一样很宝贵的东西,你得到了又失去了,你一定很遗憾也很后悔。”
易言反问道:“你觉得世间什么东西最宝贵?”
李如柏不假思索地答道:“感情,可以是友情、亲情或者爱情,人没有了感情,活着还有意义吗?”
易言看着眼前这个脸上带着亲切笑容的年轻人,神色慢慢严肃起来:“我认为是生命,连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感情?”
在易言看来,没有名利地位,也得不到想要的感情。
李如柏微微点头:“你说的也对,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余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做个有点小善小恶的平常人,扔到人堆里也找不到的那种,就能活得轻松,活得长久。”
牛随之扫了他一眼,借机嘲讽道:“易言发奋苦读,岂能甘愿一辈子平庸,说不定哪一日还能成为别人家的乘龙快婿。”
霍读一直很安静的坐在书架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一本志怪小说,眼神里露出恍然之色,他无意中走进这家书肆,倒是有些收获。
县衙大牢内,有人一直扯着嗓子大喊冤枉,牢头也是听烦了,走到关押滕子昂的牢房门口,斜了他一眼,说道:“既然关进来了就别指望再出去了,你就是在这里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席汝桢是逃狱出去的,就算你小子有那个头脑和胆量,你也逃不出去,我不妨告诉你,董县令已经调来了自家的部曲,由他们亲自看守县衙大牢,你身上可是有好几条人命,比席汝桢犯的事还大,谢家还会管你的死活吗?”
滕子昂一脸委屈和无助:“我说了我没杀唐苗,我要见陆兄,昨晚我们还在一起吃烧烤,称兄道弟的,他怎么能把我关进大牢,难道他对我和和气气都是假的?”
牢头说话带着浓浓的嘲讽:“你到现在还想着攀高枝,陆家小郎君能和你称兄道弟?就连谢家郎君,他也未必瞧在眼里,和你们这些学子不论尊卑,说说笑笑,你就当真了,傻不傻啊?人家可是吴郡名门子弟,即便是冤枉了你,你也只能自认倒霉。”
“牢头,在背地里说这种话,是不是想找打啊?”
牢头慌忙迎上去,堆笑道:“梁家小郎君怎么亲自来我们这里了,牢里气味大,小郎君有事派人吩咐一声就是。”
梁辩缓步走进来,从带栅栏的小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中,看到许多飘舞的灰尘,他扫视四周,说道:“牢里倒是人满为患。”
牢头瞪视着身边的狱卒,催促道:“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赶快去给小郎君沏茶。”
梁辩摆手道:“不必了,牢饭不太好吃,幼儒兄特意派小厮过来给滕子昂送些饭菜,我刚才同董县令说了会话,顺便就来这里看看他,牢头,你先去忙吧。”
“是。”牢头答应一声就走开了。
滕子昂哀声道:“梁兄,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梁辩很不耐烦地说道:“又不是明日就砍下你的脑袋,喊什么喊?你不觉得累啊?在王家私塾里到处惹是生非,现在还有脸喊冤?”
第三十七章 绵里藏针
滕子昂神情沮丧,不敢再言语。
“不争气的家伙,这是幼儒兄花钱从菊下楼买的,快点吃吧。”
小厮已经把食盒打开,里面有一盘切好的桂花鸭,还有一份蒸饺和几碟精致小菜。
滕子昂低了双眼,十分愧疚道:“我只会给幼儒兄惹麻烦,
他还对我这么好。”
梁辩坐在交椅上,掸了掸长袍上的灰尘,用嫌弃的眼光看他:“即使你再笨,好歹是谢家的亲戚,要不是因为幼儒兄,我都懒得理你。”
滕子昂一口一个蒸饺,像是赌气似的连着吃了好几个,
又夹了好几片鸭肉塞进口中,
这样狼吞虎咽自然容易噎着,
他端起那碗酸梅汤灌下肚,把碗往桌上一摔,突然抽泣起来。
“跟吃断头饭一样,这么抢着去死,连佛祖也救不了你。”
“我还能怎么办?路鸣和童欢肯定是预谋已久,粟复更是好坏不分,他们全都栽赃到我身上,我成了杀害唐苗的主谋,连董璜也认为是我毁了他的妹妹,这么多罪名扣在我的头上,我只有死路一条,我对不起我的父母,也对不起幼儒兄。”
“中正官要是看到你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品状上肯定会写泛泛庸才,还不赶紧给我擦掉眼泪。”
梁辩递给他一块帕子,没好气的问道:“你和那个粟筱筱究竟是怎么回事?”
滕子昂拿帕子擦干眼泪,低声解释道:“我喜欢吃她做的饭,算是对她有些好感,
她经常去私塾后山上采蘑菇野菜什么的,我遇到过她几次,可是我们并没有去那里幽会,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还没有定品,怎么会做那种不堪的事情?”
“也就是说你和粟复的孙女清清白白,什么事也没有,那么董妧呢?”
“我和她就更不可能了,我曾经跟着王松他们去董家赴宴,也就远远的望见过董妧一次而已,恐怕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喜欢上我?”
梁辩神情一黯,叹了口气道:“可是她们都死了,没法站出来帮你澄清了。”
滕子昂靠过来,压低声音道:“粟筱筱可能不是自杀。”
梁辩眸光一闪:“何以见得?”
“粟筱筱被唐苗欺辱之后,她悄悄来找过我,告诉我说沈浪已经将此事禀告给王铨兄长,王家开恩放她爷孙俩离开,她打算跟着爷爷去乡下叔公家生活。”
滕子昂说到此处停顿一下,脸红了,结结巴巴道:“还说......还说会.......会一直等我,所以她绝不会想不开自尽的,其实我也想查明真相,还她一个公道,去她坟前祭奠也不用再偷偷摸摸的了。”
梁辩皱了皱眉,沉吟道:“她只是个奴婢,杀她的理由又是什么?”
滕子昂生气的咬了一口胡饼,“若是粟筱筱还活着,杀害唐苗的事也赖不到我头上了。”
梁辩呵呵笑道:“不错,这时候你脑子转的倒是挺快的,他这一连串的设计,着实精妙,最后把你变成了困在陷阱里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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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子昂撇撇嘴道:“反正我没杀人,陆兄爱信不信。”
梁辩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放心,我会把你的这些话转告给陆兄的。”
雨渐渐地停了,梧桐回禀说洛阳那边来信了,雨轻就先回书房,陆玩则独自来至水榭中,见裴頠正在和孙霖对弈。
虽然裴頠并未去参加梁园诗会,但是菊下楼发生了那样的事,王灌还派人把此事告知了豫州刺史刘乔,孙霖也不好装作不知道裴頠来到这里,还是主动过来看望他。
陆玩也没有上前打搅他们,只是站立于一旁安静的欣赏着雨后更显清澈的池水。
“裴兄,没想到尊夫人不仅武功高强,还谋略过人。那个叫袖青蛇的刺客假装自己被毒蛇咬伤,倒在裴兄的牛车前,裴兄好心下车看他的伤势如何,他却想要劫持裴兄做人质,结果没能得手,反被尊夫人所杀。但尊夫人不该就那么杀了他,交给任内史审讯一番,说不定还能问出幕后主使。”
“杀与不杀都一样,匪类说的话,孙常侍会信吗?”
裴頠今日没什么兴致,孙霖的心思也不在这棋盘上,他索性直接认输了。
裴頠开始喝茶,他对孙霖态度淡淡的,突然来访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也没兴趣知道。
孙霖朝陆玩那边看了一眼,有些歉意的说道:“好在士瑶没有受伤,不然改日我回到洛阳,见到陆着作,都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这件事。”
陆玩缓步走上前对裴頠施了一礼,裴頠问道:“茂弘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陆玩答道:“他刚刚和谢兄出去了。”
孙霖关心地说道:“士瑶,我看你气色不大好,查案固然重要,但是首先要注意保重身体,孙郎和周郎被誉为江东双璧,都有隽才大志,正当一展抱负、大展宏图之时,却都早早而逝,实在令人惋惜,你年纪轻轻的,如果操劳过度,疏于调养,等到小病拖成大疾可就不好了。”
陆玩淡笑道:“孙常侍言重了,我只是帮兄长分担一些事情而已,能不能做的好还不一定,若是帮了倒忙,兄长肯定是要埋怨我的。”
孙霖也是一笑:“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真让人羡慕,想必昔日孙策和孙权也是如你们这般齐心协力。”
当着陆家的面谈孙家,本就是敏感话题。这话还甚是讽刺,孙策和孙权兄弟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和睦,孙策被许贡门客刺杀身亡,很可能是江东士族作壁上观,暗中默许导致。
只听孙霖继续说道:“孙策美姿容,好笑语,人称孙郎,他是一个孝子,是一个佳偶,也是一个长兄,他刚及弱冠就以替袁术平定江东为由向袁术求得父亲当年遗留旧部千余人,舅舅吴景提供了数千兵力,好友周瑜也及时提供了兵马和粮草,一路势如破竹,仅用六年时间就平定了江东,成为一方霸主,纵横江东多年,几乎未逢敌手,称其为江东小霸王并不为过。
可是他性格刚烈,崇尚武力征伐,总是在极力打压江东本地大族,最后孙策遇刺身亡更像是一场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事件。就连昔日郭嘉也说孙策在平定江东过程中,杀伐过重,必会招致祸患。就算不是许贡的门客下手,恐怕也会有其他人想要杀了孙策,因为孙家在江东的根基本来就不稳固。
到孙权时期才开始安抚江东大族,启用陆逊顾雍等吴中四姓,他拥有调和内部矛盾和世家关系的能力,所以能固守江东几十年。士瑶,你认为此二人谁更胜一筹?”
第三十八章 旧案再起
陆玩回道:“举江东之众,决机於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倘内事不决,
可问张昭,外事不决,可问周瑜。他的临终之言已经包含了对自己及其弟最客观的评价,他们是兄弟,兄长最了解弟弟,当然在《吴书》上也有对他们二人的评价,孙常侍还可以去请教伏波将军,
他是孙吴宗室,
应该更了解一些。”
陆家和孙家的关系很复杂也很纠结,
陆玩这样回答已经算是给足了孙家面子。
孙霖却神色一肃:“听说那些刺客来自会稽郡,到底是谁对吴郡陆氏子弟下此狠手,不管是挟私怨报复,还是有其他原因,既然发生在梁国境内,王爷自然是要过问的。”
陆玩缓缓说道:“孙常侍,其实眼下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情,即使你今日不来,明日我也正准备去梁园找你商议。”
孙霖疑道:“这里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陆玩撩袍坐于他对面,面容严峻:“去年闵府丞抓捕了一名叫于恩的江湖术士,府牢后墙还离奇倒塌,这件事想必孙常侍也是有所耳闻,墙体并非因年久失修自然倒塌,而是人为破坏所致,闵府丞逮捕于恩的真正原因恐怕也不是利用符箓、医术等手段迷惑百姓那么简单。”
孙霖十分震惊:“竟有此事?什么人这么大胆故意损坏府牢?”
陆玩一脸平静的说道:“此事还是谢兄今早告知我的,因为席汝桢逃狱,他亲自讯问了那些狱卒,
一名老狱卒无意中说出了后墙倒塌的真相,原来赵公甫也是于恩的信徒,提前在墙根挖坑,趁着墙壁倒塌大牢混乱之际,私自偷偷的放走于恩。”
孙霖紧紧地盯住陆玩的眼睛:“席汝桢是被赵公甫救走的,莫非他也和那个江湖术士有什么牵连?”
陆玩回答的模棱两可:“也有这种可能。”
孙霖叹了一声:“若真是如此,这件事就严重了。”然后迷惘地望着裴頠,似乎是想要听听他对此事的看法。
裴頠的声音有些沉闷:“事情要一件一件的去解决,把不同的事情揉在一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裴兄,于恩此人——”
裴頠立马截住了他的话:“孙常侍,这些事没必要对我说,你可以去找任内史和袁散骑,或者去禀告梁王。”
裴頠的目光又落在陆玩身上,有意放慢了语速:“士瑶,待会替我把殷家送的那些东西退回去,我没有理由收,也不想去他们府上赴宴。”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另一边书房内,雨轻正拿着那支兔毫笔,仔细端详着,梅鹿竹笔杆,红湘妃竹笔帽,古朴素雅,笔杆上还有篆刻,不可一日无此君。
这样底色蜡黄花纹层次分明的梅鹿竹可以算得上是精品中的精品,好梅鹿较湘妃更为难得。
怜画一面整理着张舆送过来的苔纸,一面笑道:“这支兔毫笔真好看,想不到公安小郎君还会制毛笔。”
雷岩也看了看那支毛笔,摇了摇头,说道:“用这么昂贵的纸和笔只会增加书写的负担,还不如用废纸烂笔,因为无所谓,无挂碍,随意挥洒,反而能更加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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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媛捧着一本书籍,笑嗔道:“你一个使刀的人懂什么,善书不择纸笔,择不择笔,跟控笔能力有关系,她的书法造诣还没那么高,用精良的笔,顺畅的墨,平滑的纸,写出来的行书才进步那么一点点,要是真用废纸烂笔,她连楷书都写不好,更不用练行书了。”
雷岩的父亲以前教她认字,她都是在沙子上练字,自从跟在雨轻身边,她才开始在纸上练习书法,昨日王祷还亲自教她写楷书,并送给她一些上好的蚕茧纸,她这次没有拒绝,而是欣然接受。
“我知道自己的功夫不到家,所以他们送来的纸笔,我会好好用的。”雨轻扭过头望了她一眼,发现她看书看的咯咯笑,便问道:“你也觉得这是笑话书吗?”
左媛点头道:“当然了,对了,这本书是从哪里买来的?”
雨轻自嘲地笑道:“这本笑话书没花钱,有家书肆正好做活动,买一送一。”
“什么书还买一送一?”
梁辩循声走至窗下,讥诮笑道:“左先生文采斐然,是洛阳尽人皆知的大文豪,可惜他的小女儿不学无术,连首正经诗都作不出,就这种水平还好意思说自己在荀家私塾念过书。”
左媛合上书籍,争辩道:“作诗写字本来就不是我们这等女儿的分内之事,只要做好针黹纺织事就可以了,你不是也去了谢家念过几年书,昨晚也没作诗,只顾着吹牛,说什么编写一本昆虫大全,我看你也只会养蜘蛛了。”
雨轻笑了笑,就走出了书房,和梁辩一起去水榭那边,梁辩就把从滕子昂那里听到的有关粟筱筱的事告诉了她。
“既然粟筱筱的死亡有可疑之处,那就找人验尸吧。”
“也只能这么做了,你之前说大白一路嗅着小杏的气味到了城郊的睢水河边,席汝桢带着妹妹小杏会不会是渡河去谷熟县了,席凉的妻子就是谷熟县人,席汝桢还有个舅舅,他们没有返回陈县,很有可能去投奔舅舅了。”
“他们兄妹俩并没有离开睢阳。”
雨轻直接否定了他的推断,“我一开始也很想不通席汝桢为何会跟着赵公甫离开大牢,小杏又为何要在清早结账匆匆离开客栈,后来在小杏住的那间客房里找到了一样东西,我才明白他们兄妹这么做的原因。”
梁辩偏头问道:“什么东西?”
雨轻脸上神情变幻,沉默片刻,淡淡答道:“一块衙门的腰牌,我猜大概是衙门里的差役过来同小杏说了些什么,所以小杏才着急离开客栈的。”
梁辩迟疑了一下:“持有腰牌之人该不会是赵公甫吧?”
“正是他,很显然是他故意给我们留下的线索,看似这一切都是他和席汝桢早就预谋好的。凶手设计了一场完美的犯罪,让一切罪恶顺理成章的转移到别人身上,这一切都天衣无缝,不过凶手本身也是受害者,这件案子无不暴露着人性的弱点、黑暗和丑陋,席汝桢和小杏只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他们离开睢阳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凶手还在睢阳。”
雨轻停住步子,仰望雨后的天空,倒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霍读刚才对她说的书肆内发生的事,很有趣,李如柏每回出现,总是会干一些不着调的事。
第三十九章 横枝疏影(一)
夕阳已经落下来,渲染着秋日的黯淡凋残,在一家酒肆门外,易言和沈浪告别后,就坐上牛车朝城东驶去。
沈浪是东平人士,在睢阳有自己的别院,他徒步走回家,
直接进到偏厅暖阁,随手脱掉外衣,坐在胡床上吃起了新鲜出炉的胡饼。
布衣男子坐在躺椅上看着竹简,看样子他等了好一会了。
“我看你进王家私塾念了几年书,越来越有出息了。”
“退之兄,你也越来越能干了,都能给人算卦了,是不是从郭公那里偷学来的?比郭璞算的还要准。”
李如柏抬起头,
声调低沉:“桌上有一封你的书信,
我没有看。”
沈浪一进暖阁就看见那封信了,此刻并不着急拆开看:“退之兄,你不看也猜得出这封信是从哪里来的,佟安道写信惜字如金,事情发展到现在也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估计信上只写了四个字,静观其变,要么就是个静字。”
李如柏觉得他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先前是桥纡把你安插进王家私塾的,那么收尾的事就让他自己处理吧。”
这时双穗端过来两碗牛肉汤,沈浪便起身走到李如柏跟前,笑问道:“退之兄,你在洛阳应该见过任远了,他那个人怎么样?和任承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李如柏卷起竹简,放到一边,说道:“笑容迷人,却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家伙,
除了桥纡,
在各地或许还有其他人替他做事,他的父亲又担任大鸿胪,从他结识氐族李雄,对并州的情况了如指掌,就可知他人脉之广,任承根本比不了,住在洛阳的那帮人连当今陛下都斗不过他们,我劝你最好别去洛阳,还是老老实实回兖州生活吧。”
沈浪坐下来,把剩下的半张胡饼撕成小块,放进牛肉汤里,又笑道:“听你这么说,我还真的想去会一会任远了。”
李如柏扫了他一眼:“他有亲笔给你写过书信吗?”
沈浪摇摇头,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
李如柏拿起勺子慢慢搅动着热气腾腾的牛肉汤,沉声道:“他也未必给桥纡写过信,洛阳任府养着许多门客,很多事他是不会沾手的,至于你,事情办好了,他有可能会知道你的存在,事情办砸了,你最好祈盼佟安道赶快把你忘记。”
“他有什么可豪横的,昔日任恺都没能登上三公之位,他再厉害还能厉害过退之兄?”
沈浪借机拍拍李如柏的马屁,要是真发生那样的事,李如柏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的唇边微微露出一抹微笑:“幼安兄在洛阳过的好吗?没想到他和任远成了同僚,司隶校尉部肯定不好混,好像洛阳那边又出事了,我待在梁国挺好的,就不用你挂心了。”
沈浪是东汉沈戎之后,只不过他这一支没有南下徙居会稽郡,因为他的祖上沈原是一位痴情郎,不顾家族反对,执意娶江湖草莽之女骆霏霏为妻,遂被逐出家门,但沈原凭借胆识和魄力,带领百余家丁,很快自立门户,沈原这一支也曾在曹魏时期拜将封侯,可惜后来家门没落了,如今只是东平县的小士族。沈浪和吕莘是同乡,两人关系很要好。
“你是被赶鸭子上架,好在有人忍不住出手了,你也可以抽身而退了。”
沈浪微微点头,开始喝牛肉汤,想了一会,突然呵呵笑起来。
李如柏迷惑着望着他,问道:“你傻笑什么?”
沈浪忍住笑,说道:“想到滕子昂现在被关在大牢里,就觉得好笑,夜里会不会有耗子咬他的脚指头?”
李如柏皱了一下眉:“你可真是幸灾乐祸,他坐牢还不是拜你和桥纡所赐。”
沈浪不以为然的说道:“退之兄,这你可说错了,害他的人可不是我,我不过是往上面添点柴火浇点油,陆玩一定可以把火扑灭的。”
城西有一家香料铺子,连着几天都没有开门做生意,今日开了门,掌柜却命伙计把铺子里值钱的东西全都搬到车上去,他又把剩下的麝香冰片等昂贵香料包了起来,原来他已经把这家铺子卖了出去。
在傍晚铺子关门前,进来两位年轻客人,掌柜见他们是布衣书生打扮,就爱答不理的说了一句:“本店关门了。”
“我们不买香料,而是来看这家店铺的。”
说话者正是身穿豆绿色长衫的段正纯,他走到柜台前,屈指敲了敲桌面,笑道:“掌柜,你这香料铺子卖不卖啊?”
掌柜仓促的答道:“已经卖给别人了。”
段正纯笑容诡谲轻蔑:“那人出多少价钱,我出双倍。”
“这位客人看着面生,应该是第一次来本店,这里地段不好,开香料铺子年年亏本,我劝你还是不要做赔本买卖。”
掌柜正要把算盘收起来,另一个客人却一手抓住那个算盘,淡笑道:“我看这个算盘上的珠子很特别,卖给我吧。”说着就夺了过去。
掌柜满脸怒容,一掌拍在桌上:“你们两个要是想在本店找事,我就把你们绑到县衙去。”
段正纯不屑的笑道:“好啊,就怕你没有那个本事。”
文澈拨动着算盘,讥诮说道:“掌柜,你是不是准备明日离开睢阳,听说你的儿子在睢阳县衙做小吏,这家店铺大概是卖给哪个熟人了,看起来你挺有门路的,一看风向不对,立马跑路。”
掌柜被文澈戳中心事,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语调森森:“你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像你们这样主动送上门找死的穷酸学生我还是头一回见。”
文澈把那算盘扔给段正纯,紧盯着掌柜:“我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的人,但是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活路。”
“在睢阳还没人敢欺负我黄锦山,既然你们闯进来就别想再活着走出去!”
黄锦山抬手掀翻了柜台,亮出双刀,蝴蝶刀小巧敏捷,双手操控,动作快准狠。
文澈身形如一道闪电,避开他的迅猛攻击,一把蝴蝶刀朝段正纯甩过去,段正纯侧身一脚踢飞那伙计,那一刀正好刺中伙计的后背,然后段正纯就坐在凳子上准备吃刚买的炸豆腐。
忽然人影掠过,段正纯手里的一双筷子被夺走,他望过去,文澈轰得一掌拍在黄锦山的胸口,他连连倒退,瞬间那双筷子飞出,刺进黄锦山的大腿,黄锦山痛苦哀嚎着跪倒在地。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我只问一遍,是谁指使你配制有毒香粉的?”
第四十章 横枝疏影(二)
暗室内一粒深黄色灯火,没有风,烛火仍在跳跃着,只是一个年轻儒生蹲坐在角落里,他整个人显得呆呆的。
他就是席汝桢,被关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只依稀记得有个狱卒把小杏亲手缝制的衣裳拿给他,并悄悄告诉他,如果想要再见到自己的妹妹,就得跟着他走。
可是席汝桢没能见到小杏,不管他在这里怎么拼命叫喊,都没人答应。看样子他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坐牢而已。
此时此刻他心中所有的希望都已经化为泡影,
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了,就在他绝望的闭上眼睛之时,不料一位身着黑袍的人出现了。
席汝桢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不认识他,可这个人却认识席汝桢,也非常了解席汝桢。
他坐在一把黑檀交椅上,静默了一会,开口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吗?”
“因为你,我才变成这样。”
席汝桢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这个黑衣人,紧接着反问一句:“你能否告诉我这是哪里?”
他只是轻蔑地给出了回应:“你还在梁国境地。”
席汝桢苦笑了笑:“你好像很怕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那就说明你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做一些不符合身份的事,你也会因此而感到羞愧吗?”
那人斜了他一眼,冷冷说道:“陆玩为何会插手这件案子,你没那么特殊,是因为席凉,你那死去的父亲,没人会在意你的死活,你最好清醒地明白这一点,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
我没想杀你,但你好像已经做好随时死亡的准备,需要我成全你吗?”
听他这么说,席汝桢终于打起精神端坐起来,“你和牛县令的目的是一样的,但是他没有你身上的气场强大,你们应该不是一路人。”
他目光一寒:“那么你应该知道我接下来会问你什么问题。”
席汝桢苦恼道:“我不知道你们到底要找什么,陷害我就是为了逼问我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那人盯视他良久,不知道他是假装不知情,还是真的不知情,“一本兵器簿。”
席汝桢这才恍然,声音却莫名变得有自信有气势了:“原来你们是在找武库的兵器簿,我父亲死于那场大火,兵器簿和那些兵器全都被烧成灰烬了,这些你们应该比我清楚才对啊,怎么还反过来问我呢?”
他看得出席汝桢明显是在敷衍自己,便郑重的说道:“席凉或许留有兵器簿副本,你最好认真想想,把兵器簿交给我,那么我保证你可以无罪释放,不然的话,你只能一辈子被关在这里,而你的妹妹也将发配到军营。”
他不屑于对席汝桢审讯逼问,那是不入流的酷吏手法,几句简单的问话,让席汝桢自知无法抵抗,屈服于现实,这就是他出现在席汝桢面前的目的。
席汝桢见他起身要走,急切的问道:“小杏现在在哪儿,我要见她。”
“你这个当哥哥的要是真心疼妹妹,那就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明日我会让你见妹妹一面,也许那将会是你们兄妹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席汝桢仍旧待在黑暗中。
屋外月色静谧,陆玩走出厢房,故意经过裴頠的书房门外,隐约听到清朗的背书声,原来雨轻正站在裴頠跟前背诵《齐物论》,自信而坦荡,没有停顿准确无误的背下来。
裴頠目光微微一沉:“你就那么喜欢卖弄口才,在袁廉面前说的那番话,真是狂妄放肆,言而不当,不如缄默,回屋好好反省。”
雨轻把俏脸一板,气鼓鼓地说道:“六叔,是袁散骑先出言讽刺江东士人,我才多说了两句,难道任由他们欺负士瑶哥哥吗?”
裴頠摇了摇头,“士瑶懂得多思慎言,只说有用和必要的话,而你一张口就会招风惹雨,还总想着给别人遮风避雨,你在成皋县遇险时,有多少人给你撑伞,你都忘记了?”
雨轻嘟起嘴道:“即便头顶没伞,我也不会轻易死掉的,再说偶尔淋淋雨也挺好的。”
裴頠把茶杯放回桌上,剑眉一皱,说道:“小小年纪胡说什么?我看你真该面壁思过了。”
“六叔,我知道错了。”
“认错快,就是不改,是不是?”
“才不是呢。”雨轻钻进裴頠的怀里撒娇,笑得浅浅的,甜甜的,像孩童般幸福满足,裴頠也笑了。
她享受着这份温馨与安逸,轻声道:“六叔,江东士人千里迢迢赶来洛阳,身为异乡人的滋味肯定不好受,那些人还处处为难他们,也太没有人情味了,我虽然不够聪明,但就是想站出来给他们说句公道话,东吴降臣也是晋朝的臣子,总是这样歧视他们,他们心里会怎么想?
听公安哥哥说,在太康年间吴地也出现过零星反叛,朝廷不加以安抚,反而加重对吴地的税负,更加大了吴地百姓对晋廷的不满,甚至编造民谣鼓动造反,局缩肉,且当朽,鸡鸣不附翼,吴复不用力,吴人为何会屡屡造反,还不都是朝廷太过轻视他们造成的,仍旧把他们当做亡国之余,我想大家一视同仁、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门外之人会心的笑了,雨轻的话让他又惊又喜,他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少女的内心和外表一样美的令人心醉。
他一直以为雨轻是跟着陆机学习书法,和他比较亲近,才每每出头帮他们说话,可事实上雨轻却在设身处地的为江东士人着想,在洛阳恐怕没有人会真正在乎江东士人的感受。
北方人一直压服不了南方这是不争的事实,大部分时候北方是没有硬实力打赢南方的,江东士族只是不愿意拿自己的实力去拼,但是并不是不能打,当时江东士族认为统一后他们的地位不会有太大变化的,结果没想到北方门阀大族背信弃义了。
北方士族不愿意分出利益,这才是吴地一直没法安定的关键。北方没实力压服南方,又不愿让出利益,南方也不想用战乱的方式独立,那样还会影响经济,所以就希望能和平分出蛋糕来。可北方大族就开始政治上不认账,耍赖皮不分利益。
由于吴人备受歧视,反晋复吴的暗流在江东不断滋长,越是反叛晋廷才更要重视他们,不然就是大规模造反直接分裂了,南方士族想要划江而治也是很容易的。
第四十一章 横枝疏影(三)
对于吴人的不合作行为,司马炎也是很清楚的,曾对吴国降臣华谭说,吴、蜀恃险,今既荡平。蜀人服化,无携贰之心;而吴人趑睢,屡作妖寇。岂蜀人敦朴,
易可化诱,吴人轻锐,难安易动乎?
其实西蜀是分出一部分利益了的,因为当时没统一为了拉拢他们得到了一些利益,但是实际上蜀国国力最弱,本来就分不了多少,而且也不够实力去发动反叛。
三国之中吴国归附最晚,
一举灭吴后,
王浑登建邺宫醉酣时就当着孙皓和东吴降臣的面直言:“诸君亡国之余,
得无戚乎?”直到司马炎去世,吴人入洛为官者寥若晨星。
晋廷对吴人既提防又轻蔑,对吴政策实质就是“经济上不触动,政治上不使用。”吴国往日世家富家在平吴后地位确实很尴尬。
南北问题一句话两句话是讲不清楚的,涉及朝政的事,裴頠也不想多谈,认为雨轻也没必要深刻了解这些。
裴頠轻轻抚着她的秀发,目光充满慈爱,温和说道:“太平,你能有如此丰富的心智,博大的胸怀和爱心,我的确很高兴,你帮助陆玩可以,但不要再犯倔强的错误。”
“嗯,如果我犯了错误,士瑶哥哥肯定会第一个出来责备我的,发现我做错事时,
他也会及时制止我的。”
“你不是不需要别人撑伞,
现在又说这话,一会东一会西,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雨轻跪坐在席上,眉梢眼角都是笑,开始拍掌清唱起来:“人都应该有梦,有梦就别怕痛,有雷声在轰不停,雨泼进眼里看不清,谁极速狂飙,溅我一身的泥泞,我决定我想去哪里,往天堂要跳过地狱,也不恐惧,不逃避,这不是脾气,是所谓志气,与勇气,你能推我下悬崖,我能学会飞行,从不听,谁的命令,很独立,耳朵用来听自己的心灵,淋雨一直走........”
陆玩靠在游廊的柱子上,静静地聆听着旋律怪异但又十分好听的歌曲。
他感谢上天,让他在对的时间里遇见对的人,怦然心动,喜欢上她,深深的爱着她,他愿意给雨轻建造一座美丽而宁静的庄园,让她永远活在纯净的世界里,一尘不染。
歌声止,南絮才提着琉璃灯走过来,低声回道:“士瑶小郎君,那支兔毫笔是公安小郎君送给她的礼物,随便拿走好像不太好。”
陆玩轻笑道:“不可一日无此君,此君并非指竹子,这用意也太明显了,既没有卢琛在怡园作的诗含蓄又有深意,也没有任远抚一曲琴音潇洒霸气,张舆一贯低调谨慎,只是他送的礼物都太用心了,之前做葫芦雕、竹筒,如今又亲手制作毛笔,也不知是他太闲了,还是认为只要有裴校尉的认可,其他人就没法跟他争,完美孙女婿非他莫属了。”
南絮马上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雨轻小娘子要是问起来,我就说士瑶小郎君借用了一下这支兔毫笔,发现它掉毛严重,不太好用,得找个制笔匠再修一修,给雨轻小娘子先送去你常用的那支鼠须笔。”
陆玩点点头,转身朝王祷的厢房走去,边走边沉声道:“让高山和流水分开行动,借用那个人,打乱他们的视线,还有那个钱子书,但凡和他有关系的,都要查,仔细查,他们敢给我兄长挖坑,我就给他们挖坟。”
经菊下楼遇袭后,陆玩就命成元庆速去谯国赶上陆云的队伍,以防陆云遭遇不测。
今夜的睢阳城似乎不会太安静,因为陆玩已经给真正的凶手准备了一场奇妙刺激的游戏,最后收尾时刻,悲剧不可避免。
最近易杰一直在协助袁廉考察乡党舆论,忙于清定之事,数日都未回家,天气越发冷了,易言的婶婶就打算给他送去一些厚衣物,易言说自己要陪着王松他们一块去袁府,正好可以把那些衣物和吃食给叔叔送过去,在袁府,王松、王嘉和袁家子弟聚在一起玩樗蒲,易言没太多兴致,略坐坐就离开了。
在街上遇到沈浪和滕子昂,易言就和他们结伴去书肆了,李如柏说的话,他有些在意,白天发生的事让他心情烦闷,回到家也看不进书,便独自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月亮刚爬上树梢,有个小厮就慌慌张张跑过来,回禀了他一件事,他心下一沉,踱了几步,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小厮便速速离开了。
当易言望见婢子端着一碗酸枣仁汤缓步朝父亲的书房走去,他就叫住她,从她手里接过来,然后径自走进书房,将那碗汤轻轻放置桌边。
易悝抬头看了他一眼:“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屋休息啊?”
易言低下了头:“父亲,孩儿不想再回王家私塾念书了。”
易悝拿毛笔蘸了蘸墨,看不出他神色有什么变化,“为什么不想去了?”
易言淡淡一笑,心里却藏着一份无可言说的苦涩:“那里实在太乱了,没法安静读书。”
易悝轻叹一声:“既然你不想再在王家私塾念书,那就返回乐安郡老家吧。”
易言并不打算就这么离开,听到父亲的叹息,他知道自己又让父亲失望了,心里也有点难过,面上却不露声色。
“父亲,叔叔任中正属员也有好些年了,任劳任怨,可陆家小郎君一过来就挑错,袁散骑那边也变了态度,到头来还不都是叔叔的错?”
“你不必替你叔叔操心,他会自己看着办的。”
“可是他们根本不会给我们讲理的机会,我们在前面替他们卖命,他们却对我们弃如敝履。”
“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多怨言?谁又让你做什么了?”
“父亲,以后我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活着,我不是被呼来喝去使唤的仆人,我也要让他尝一尝痛苦的滋味。”
“易言,没人把你当成仆人,论人论事,要设身处地,这些年他家待我们不薄,做人要懂得感恩,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变成忘恩负义的小人。”
易悝此时的好心教导,在内心充满悲凉的易言看来就是懦弱胆小,习惯了听命行事,早已失去反抗的勇气。
易言痛恨父亲的软弱无能,直接顶撞道:“你怕他,我不怕,要说恩情,我早就还完了,他欠我一笔血债,哪怕是以卵击石,我也要拼死一搏。”
第四十二章 横枝疏影(四)
“孩子,要恨你就恨我吧,当初狠心拆散你们,不是为了和任家攀亲,而是怕你一时冲动闯下大祸,即便我答应你们,董县令也不会同意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咱们家来,
你要带着她私奔,为何事情泄露了,你想过没有,你也不要怪别人,有些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的。”
易悝的言语中掺杂着对儿子的愧疚,他更觉得对不起过世的妻子,
悔不该让儿子进王家私塾。
“父亲,
以前我的确做了不少傻事,但现在我彻底醒悟了,有件事我必须去做。”
易言突然撩袍跪地,叩首道:“父亲,请恕孩儿不孝,以后没办法再侍奉您了。”话毕洒泪离开。
易悝默然呆坐,眼泪从眼角慢慢滑落,他知道一定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拦不住,也不想再拦。
深夜里,淡淡的月光透过霞影纱照在古琴上,身着天青色宽袍大袖的年轻男子越靠近那张古琴,身上被月光照射的部分就越多,当他开始坐定抚奏古琴时,那束月光就像舞台上的顶光,将他和古琴全部笼罩起来,外面风萧萧,他沉吟片刻开始抚奏古曲《白雪》。
月光在手指间温柔地流动,弹琴之人沐浴在月光中,
沉浸在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美妙音乐中。折竹声,碎玉声,好像在旋律中清晰地描绘出雪的姿态。
年轻男子弹奏完曲子之后,略带失望的说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顺风早已吃完了一碗牛肉汤,对她来说,听琴和写书法一样,都容易犯困,她打了个哈欠,说道:“李如柏,你住的离我们这么近,又是深夜抚琴,别人想不听都不行,虽然我不懂琴,但是你跟崔意和卢琛他们弹得差不多。”
裴頠是借住在熟人的空宅子里,而李如柏是租住别人家的房子,恰好又成为近邻。
李如柏站起身,走到窗前,
外面的风声更紧了,他的眼神里多了一股淡淡的忧郁,说道:“这首曲子好长时间不弹了,有些生疏了,就当是伴着夜色奏响的催眠曲吧。”
李如柏的母亲生前最爱弹的就是这首《白雪》,在他儿时的记忆里,每当夜幕降临,他的母亲就会弹奏这首曲子,而现在的他,很想雨轻枕着他的琴声入眠。
须臾,双穗又端来一盘好吃又好看的豆沙包,顺风当即拿起一个豆沙包,吃吃笑道:“你要是彻夜抚琴,我想陆家小郎君会彻夜不眠的。”
李如柏站在窗前吹着夜风,说道:“他时刻心系案件,当然睡不着。”
顺风两口一个豆沙包,连吃了三个,然后喝了点水,开始说正事:“你让双穗叫我过来,不是说要提供给我们一个重要线索,这琴也弹完了,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李如柏笑道:“我是个生意人,不会给你们免费提供线索。”
顺风生气地瞥了他一眼:“那本书是你编写的吗?还买一送一,书肆不卖正经书,还卖什么春宫画,雷岩说得对,你骨子里就是个俗人,还抚琴装什么高雅之士?”
李如柏不以为然的笑道:“买春宫画的那帮人,才是喜欢装高雅的人,有些人潦倒一生,只剩才华,以卖画为生,我出于善良帮助他们卖字画,何来俗气之说?要不是我卖画,也得不到这条线索了。”
顺风反应很快,马上问道:“唐苗经常去你的书肆买字画,线索是不是跟字画有关?”
“既然我卖字画,也会做字画装裱这一行生意,唐苗之前从我这里买走一幅《秋风执扇图》,后来他又拿着那幅画来找裱画匠,让他把画上的两个字挖了去,我听着觉得很奇怪,所以对此事还有些印象,当时他在书肆内看到那幅画时就很兴奋的说仇伯驹一定会喜欢的,估计就是把画送给那个人了吧。”
“哪两个字?”
“道常。”
睢阳城东北十里处有一座仇家庄,仇伯驹正是仇家庄庄主的大儿子,家境殷实,从小不务农业,只爱舞刀弄枪,年少时他和董璜因切磋武艺,成为了朋友。
仇伯驹一怒之下摔碎酒壶,吓得一众壮丁当即下跪,他指着这些人大骂道:“养你们干什么吃的?狗都比你们中用,竟然连黄锦山被什么人抓走了都弄不清楚,还敢舔着脸滚回来?”
管事低首,小心翼翼地回道:“那两个人都不是本地人,我也派人跟踪了他们,他们竟然带着黄锦山去了何叙的别院,这件事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那个陆玩查案应该还查不到黄锦山头上,而且黄锦山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把那件事抖搂出来,那就剩下两种可能,一是何叙背后使坏,他来梁国说不定原本就另有目的;二是易言想要借那件事转移陆玩的注意力,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干呢?难道是得到了谁的授意?”
仇伯驹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怒道:“你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那件事一旦被捅出来,遭殃的可不止我们仇家庄,易言要是敢这么干,何不拿刀把自己抹了,这么明白的事情,你们到这个关口还搞不清楚,这不明摆着是陆玩在背后搞鬼,何叙根本不可能抓黄锦山,杀人灭口的事,何叙更不可能沾手了。”
管事把头垂得更低了,不敢再言语。
忽然有个丫鬟急匆匆跑过来回禀道:“少庄主,她......她晕倒了,要不要请大夫?”
仇伯驹站起来,瞪着眼道:“蠢材,请什么大夫,那是她自找的,连续三天不吃不喝也死不了,就是她真死了,也怨不着我。”
管事猛地抬头道:“现在还不能让席小杏死,她也不能死在我们手里。”
仇伯驹扭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沉吟道:“也对,那就把这个烫手山芋送出去,估计这会子殷棐正在聚春楼玩乐,干脆送他一份大礼好了,反正谢家的亲戚都被抓进牢里了,要倒霉大家一起倒霉吧。”
管事谄媚道:“少庄主这招实在是妙,聚春楼里的老鸨和黄锦山很相熟,只要让陆玩的人抓个现行,殷棐有理也说不清了。”
仇伯驹微微眯起眼睛,俯身低语道:“如果你再把事情办砸了,不用我杀你,你应该知道那个人的手段有多狠,易言恐怕也活不过明天了。”
第四十三章 秋水寒,画断肠(一)
天未亮,雨轻和陆玩他们就乘车来到梁园,一场潇潇秋雨后,园子显得清冷和空寂,没有举办诗会时的宾客满座,甚至连个赏花之人都看不到,只有雨后霜叶铺满地,
仆婢们打扫落叶,热闹不再,园子依然充满浓厚的诗情画意。
陆玩、王祷、梁辩和谢裒临水观鹤赏景,言笑自如。雨轻却遥望雁池间的鹤洲凫渚,几只水鸟蜷在枯枝败叶下,瑟瑟可怜,不免有一丝感伤,
连水鸟也受到感染,不复从前的欢乐。
阴澹和来扬等人很快说笑着走过来,
何叙走在最后面,有点心不在焉,还打着哈欠。
岑经忽瞥见坐在陆玩和王祷中间的白袍少年,不禁看呆了,来扬轻咳一声,岑经回过神来,讪讪一笑。
来扬扶着阑干说道:“众禽中,唯鹤标致高逸,昔日羊太傅喜欢养鹤,华亭侯陆逊也爱养鹤,华亭还有个鹤坡塘,我游历扬州时倒是去过一次。”
陆玩没有答话,只是望着何叙,笑问道:“何兄,我昨晚一夜未眠,难道你跟我一样?”
何叙无奈的笑了两声:“一夜未眠的恐怕不止你我二人吧?”
陆玩小心剥着板栗,目光又扫向岑经,
“岑兄,聚春楼的姑娘服侍的太好,挨了你的窝心脚,今日你要不要再和殷棐去聚春楼喝酒?”
岑经听了这话,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昨晚在聚春楼,有个叫阿绣的姑娘将要梳弄,岑经花五万钱买了她,正要取乐之时,忽听隔壁有人叫嚷起来,紧接着就是打斗之声,岑经还未穿好衣服,雷岩就闯了进来,冷冷地问道:“席小杏现在被关在哪儿?”
岑经被她坏了兴致,脸上起了愠色:“你是谁家的小厮,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雷岩用鄙夷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衣冠不整的士族子弟,“进来这里就不要再装什么名士风度了,你跟外面那些浮浪子弟一个德行,我说话已经够客气的了,
还有我是替陆家小郎君追查席汝桢兄妹下落的,耽误办案,陆家小郎君一定会怀疑你是在给凶手打掩护。”
“真是荒谬,你这厮竟然查案查到这里来了,陆玩真那么了不起,干脆把睢阳城翻个遍好了!”
岑经气得怒摔了外袍,阿绣穿好衣服就想逃走,岑经一脚狠狠地踢在她的肋下,她忍着痛跪在地上,不敢再抬头。
此时岑经的护卫被雷岩一脚踹下了楼,她一字一顿道:“斯文败类,根本不配挨我的拳头!”
老鸨已经被陈浩之抓了过来,雷岩猛地扼住老鸨的脖颈,厉声道:“敢跟我耍花招,既然你干这样的营生,也不需要辛勤的劳作,那就没必要再留着这双手了。”
雷岩拔刀出鞘,眼中杀意渐浓,刀芒一闪,断了她的两只手,鲜血喷涌而出,老鸨惨叫着从楼梯滚下去。
“暂且先留你一条命,待明日受审过后,我再把你千刀万剐。”
此刻聚春楼的一帮打手也已经被陆玩派来的人全都解决了,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岑经见状,不免有些胆寒,这才意识到她不是普通的护卫,也不怕得罪他这样的士族子弟,惹恼了她只怕她就要挥刀砍向自己,不由得退后几步。
雷岩带着怒容问道:“你是和殷棐一起来的聚春楼,那么殷棐又去哪里鬼混了?你不想断胳膊断腿吧?”
岑经只能老实回答:“殷兄好像带着一位姑娘回别院过夜了。”
雷岩拿刀指着他:“给我带路,今晚找不到殷棐和小杏,那你这辈子就别想快活了。”
幸好昨晚找到了席汝桢的妹妹,殷棐也没有中别人的圈套,不然岑经就跟殷棐一起倒霉了。
这时何叙好心提醒道:“岑兄,我劝你还是好好欣赏梁园的风景吧,逸民先生是她的叔叔,神仙似的妹妹自然有神仙似的哥哥来保护,别人可是看不得也碰不得的,你要是稍不注意把人家惹得不高兴了,往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找你的麻烦。”
岑经顿时一震,看到雷岩就站在雨轻身后,目光依旧冷然,视他不存在,他更是有些后怕,不敢再偷瞄雨轻了。
孙霖昨日受了点风寒,咳疾又犯了,喝过汤药才缓缓朝这里走来。
陆玩已经让小厮们在庭院中支起一口大锅,架起一堆火,烧了一锅沸水,阴澹他们完全不知道陆玩想要做什么。
“孙常侍,我们等你半个时辰了,昨日你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早知道这样,我过来时就带两棵岭南的白芝了,我想定是你这两天操劳过度了,该好好补补身子了。”
孙霖走到水榭亭中,微微皱眉道:“你这是准备在院子里做什么?”
陆玩只剥了六颗板栗,放进雨轻的小攒盒里,然后用温水洗了洗手,很随意的说道:“自然是烧水煮东西,要是执行烹煮之刑,我会换油锅。”
岑经在旁紧张的猛喝水,何叙仍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梁辩从小攒盒里拿出一颗薄荷糖,递给何叙,笑道:“何兄,吃这个可以提神醒脑,如果因为犯困,错过好戏,你不是白来梁园了?”
何叙便把薄荷糖含在嘴里,懒懒问了一句:“那东西到底需要煮多久才能现出原形啊?”
桥纡不解的问道:“什么现出原形,这跟席汝桢案有关系吗?”
梁辩神秘一笑:“马上你们就会知道了。”
阴澹和来扬都疑惑地把目光投向那边,戴宾却小声问梁辩:“彦生兄怎么没跟你们一起过来?”
梁辩端起茶杯,嗅着兰花茶的淡淡清香,随意答道:“昨晚发生了太多事,他也没有休息好,可能要晚一点才会到。”
只见顺风用匕首将算盘上的横梁和直柱全都割断,黑色珠子落入沸水中,没过一会,小厮就用竹子漏勺将珠子捞出来,放到一块干净的棉布上,顺风用布仔细的擦拭那些珠子,一颗颗黑色珠子竟然变成晶莹洁白的玉珠。
顺风将这些玉珠送到陆玩和孙霖眼前,孙霖拈起一颗珠子,端详了一阵,诧然道:“这是闻香玉珠,上面还刻有凤鸟纹,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算盘?”
陆玩摆手示意顺风把玉珠拿给梁辩他们看一看,又对孙霖说道:“去年梁国好像发生了一起盗墓案,有伙盗墓贼掘了西周贵族的一座古墓,这玉珠大概就是墓里的随葬品。”
第四十四章 秋水寒,画断肠(二)
阴澹和来扬得知这是盗墓贼从死人身上拿下来的东西,就很是嫌弃的把玉珠还给顺风,何叙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似的,毫无表情,岑经只看了两眼就放了回去。
梁辩对玉珠上的凤鸟纹很感兴趣,雨轻就把水晶石放大镜借给了他。
陆玩敛容道:“把黄锦山带过来。”
黄锦山带着枷锁被两名护卫拖到那口大锅前,昨晚梁辩就待在何叙的私宅,
等着黄锦山。
梁辩深夜突然造访,让何叙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梁辩在何宅夜审黄锦山,何叙算是被迫当陪审,还担当起了记录的职责。熬了一宿,又是替陆玩办事,
心里不痛快,也不好说出来。
实际上查出黄锦山有问题的人是萧小轩,文澈和段正纯只是挑了个最佳时机去香料铺子抓人而已。
萧小轩作为四大摸金头领之一,很早就发现黄锦山手下有一支摸金队伍,并且黄锦山还是仇家庄的人,若是陈县没有发生席汝桢案,萧小轩凭一己之力也很难查出隐藏在他们背后的神秘人物。
“黄锦山,你开的香料铺子卖的都是山寨货,像是麝香、冰片、檀香木粉等香料都是在真香里掺杂其他物质,明明是普通树脂香料还冒充什么西域香料,幸而你那铺子里卖的香料多是焚香用的,要是吃的东西,最后导致顾客中毒,你怎么死都不够抵罪的。”
说话者正是雨轻,陆玩慢慢品着茶,对香料造假的事,他没太注意过,雨轻家里开着胭脂铺子,比他更了解,
能这么快找到杀人凶手也有雨轻的功劳,他索性就把审问犯人的事交给雨轻了,今日他只是听审。
黄锦山无从狡辩,只是不明白这个白袍少年是怎么发现玉珠串的秘密的。
雨轻站起身,袍袖一拂,走下台阶,正容亢色地说:“关于席汝桢案,你该交代的也都如实交待了,我也没必要再问一遍了,现在我只问盗墓旧案,你可要想仔细了再回答。”
梁辩不禁笑道:“她审案应该会更有意思的。”
戴宾低哼了一声:“她只会讽刺的别人无言以对,我看犯人还是直接认罪的好,不然她会把别人的祖宗都搬出来说一通。”
雨轻手里拿着好几份审讯笔录,说道:“青州作为古九州之一,地下拥有大量的古墓,盗墓频发,故而有人说‘山东自古出响马,青州从来不缺贼。’如今民风下移,经济凋敝,掘人墓葬能更快获取钱财,盗墓者中还有僧侣,
甚至有个叫于恩的妖道发掘齐桓公墓取其宝货但却讴骗百姓有罗汉圣人出世,如果官府为参与分赃默许民间盗墓,这种行为就是间接盗墓。”
黄锦山听到青州二字,被吓的浑身哆嗦。
这时南絮搬来一把黄花梨玫瑰椅,雨轻坐下来,一边翻看着审讯笔录,一边说道:“你手下的摸金人都很厉害,把齐桓公墓挖开后,发现墓里有水银池,知水银有剧毒,就是为了毒死擅闯入的盗墓者,你的手下也不着急,就敞开洞口,让毒气散了几天,为确保安全,又牵来一条狗,放进盗洞内,见狗无事,他们才进去,盗出的金蚕、玉器等财宝不可胜数。”
雨轻说话很平和,丝毫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可是在黄锦山听来,却是暴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他顶不住,背后的那些人恐怕也顶不住。
雨轻继续道:“你都有发家致富的良方,何必再卖假香料坑人呢,还偏偏要仿制我家胭脂铺子出售的各种花露,好好的香奈儿都被你弄成了六神,兴许连六神都不如,我那些产品都是用鲜花蒸馏而成的,而你吝啬的连香草都未必舍得放,还好意思贴上蔷薇露的牌子,我好不容易打造出来的品牌差点被你们毁了,各州郡这样的假冒产品估计也不少,都说女人的钱最好赚,那是蠢女人,你觉得我也这么好骗吗?”
黄锦山颤声答道:“草民该死,但凭小郎君处置。”
孙霖的目光转向了陆玩,说道:“想不到这件盗墓旧案还涉及到青州,裴宪现任青州刺史,裴家人应该比我们更清楚那边的情况。”
陆玩对着他的目光:“难道孙常侍对此事一点也不了解吗?”
孙霖的脸色立刻显出了冷峻当然也带着几分不屑,看到侍婢已经烫好了一壶酒,正准备给他斟酒时,他摆手道:“给我倒一杯白开水。”
梁辩纳闷道:“白开水有什么好喝的?”
王祷含笑解释道:“白开水的好处就是它的纯正,没有杂质的东西,对身体就是有益的,梁王就很喜欢喝白开水,孙常侍待在他身边久了,也慢慢习惯了。”
雨轻喝了一口柠檬茶,问道:“这些年你带人盗墓所得财物都到哪里去了?”
黄锦山茫然的望向陆玩他们,没有看到那个人,顿感无望,再次低下了头,回道:“我只管盗墓,盗出来的财货全都是交给仇伯驹。”
原来他们也有自己的销货渠道,仇伯驹应该是他们在梁国的联络头目。
仇伯驹很快被押过来,当他得知席小杏被陆玩的人救走后,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也没有做无谓的挣扎,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承担所有罪责,以此保全仇家庄三百多条人命。
仇伯驹不等雨轻发问,就直接坦白道:“是我贿赂赵公甫让他带走席汝桢,还命人把席汝桢的妹妹小杏骗到庄子上,关押了数日,这些事都是易言吩咐我这么做的。”
昨晚小杏差点受到凌辱,雷岩对仇伯驹这种玩弄手腕的卑鄙行径深恶痛绝,杏眼一瞪:“我家小郎君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没有问你的时候,你最好不要说话,话说的太多了,只会让你的罪刑越重。”
雨轻慢慢问道:“仇伯驹,唐苗之前送给你一幅《秋风执扇图》,画上写着一句‘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他却找裱画匠把其中的‘道常’二字去掉了,你可知道是何缘故?”
仇伯驹心里一沉,犹犹豫豫的答道:“他说是因为那两个字写的不太好。”
雨轻继续问道:“那唐苗为何要送画给你,是你们交情很好,还是他有求于你?”
第四十五章 秋水寒,画断肠(三)
仇伯驹低着头,说话的声音也变小了:“我们两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那幅画是他送我的生辰礼。”
雨轻望了他一眼:“崔旷,字道常,在今年仲夏他来过梁园,也是坐在这水榭中,他和友人畅谈共饮,
当时你是不是也在场?”
仇伯驹一下子懵在那里,紧接着浑身剧颤了一下,他听到了鼓声,从不远处凉亭传来的鼓声,那日崔旷乘着醉意在凉亭里慷慨激昂的击鼓,听到这鼓声就好像昨日重现。
雨轻把审讯笔录拍到茶几上,
神色凛然道:“仇伯驹,你想要仇家庄所有人都陪着你一起死吗?你以为隐瞒了实情,那些人就会放过仇家庄,我现在就告诉你,想要救他们,就必须揭发那些人的罪行,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仇伯驹一脸灰暗:“事情都是我做的,你再逼我也没有用。”
雨轻紧紧盯着他,说道:“高密王司马略任安北将军,都督青州诸军事,崔旷受高密王征辟,任其记室督,盗墓真正的获利者不是你,也不是于恩,而是崔旷。”
仇伯驹目光中露出了惊恐,从骨子里陡然冒出一阵凉意,沉默的这一刻,他仿佛全都明白了,从一开始陆玩说要重审席汝桢的案子,就是个圈套,
他把所有人都骗了,
他剑指的方向原来是青州。
雨轻抚摸着温顺的大白,说道:“滕子昂见过那幅画,那两个字确实写的不太好,影响整幅画作的美感,唐苗一个无心之举,善意的送礼反倒送了自己的性命,只因某个人起了疑心,若是唐苗真的知道内情,还把那两个字故意抹去,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了?
他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掉了,可是易言却将他的死亡价值利用到了极致,可以设计出如此完美的犯罪手法,牵连了这么多人,我还真的很佩服易言的智慧,你知道易言昨晚做了什么吗?”
仇伯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一直活在自责和悔恨中,知道事情败漏,所以他自杀殉情了。”
“你以为易言死了,
这件案子就结束了吗?”
雨轻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茶杯落地摔碎的声音,
竟是陆玩怒摔了茶杯,白色的瓷片四处溅射,何叙和岑经他们都一时怔住了,顺风却把站在雨轻身后手捧食盘的婢子一剑刺死,原来那名婢子袖中暗藏匕首,想要行刺雨轻。
突然从水中窜出好几道人影,他们带着一身水飞快的跃至水榭之中。
墨青衣袍的男子乍现,长剑在半空中竟似一条柔软的玉带,剑法迅猛凌厉且精准无误,铮铮剑声,剑式无常,奇诡变幻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他正是夕夕,一直在听风楼二楼观望,陆玩早已在园内埋伏了五百弓弩手,谢裒和梁辩也各自带来三百部曲,以摔杯为号,准备擒拿那个真正的凶手。
夕夕反手迅速一抖,剑如铁鞭重重抽打在一人的脸上,将其掀飞出去。手执双刀的魁梧大汉招式勇猛,出刀就是三个横刀封喉,夕夕内劲即刻一催,软剑犹如长鞭灵蛇一般连续攻击,让本来已经被他手中软剑猛攻弱点的对方愈加防不胜防,难以为继。
忽闻一缕幽幽的琴声穿石渡水而来,深沉而婉约,秋季晴空里的大雁越飞越远,碧波荡漾,一艘画舫徐徐游动在水面上。
年轻鲜卑女子纵身一跃,轻轻落在水榭中,只见她手持九节鞭,出手凶狠,身形迅捷,旋身挥鞭横扫,把围上来的十几名护卫全都击倒在地。
“夕夕,我们又见面了。”
“怎么是你?”
眼前这个娇艳如出水芙蓉的女子名叫慕容珠蕾,是慕容部首领的女儿,她善使九节鞭,曾经在青州与夕夕偶遇,那时他们并不是敌对的关系,甚至还联手对付了抢劫货船的水匪,此刻突然出现,气势比以前更强。
慕容珠蕾一脸傲气扫视着四周,最后目光落在雨轻身上,见她一手抱着白貂,一手紧紧拉着陆玩的衣袖,不由得轻蔑笑道:“人和人的命真不一样,你的命到底是太好了还是太不好呢?”
“别人的人生用不着你来操心,敢闯进这里,你的命今日算是到头了。”
霍读闪电般袭来,一刀劈出,慕容珠蕾甩出鞭子,像银蛇般缠住刀身,猛地抽回鞭子,刀也随之被夺去。
慕容珠蕾冷笑道:“你就这点本事,会稽山的两大高手还死在你的手里,看来那帮山贼也是徒有虚名。”
“我猜你应该是哪位世家子弟的侍妾吧,不仅没脑子,而且眼神也不太好,你那鞭子只夺走了我的刀头,刀柄还在我的手里。”
慕容珠蕾骤然一惊,刀柄内竟然藏有一条极长的细镔铁链,霍读按动刀柄上的机关,刀头迅速返回来,他顺势抓住那根九节鞭,慕容珠蕾掷出的铜爪却被一刀劈裂。
“一个靠美貌混饭吃的鲜卑女奴,躲在男人后面过一辈子也就完了,出来逞能会死得更快,还有什么路数尽管使出来,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慕容珠蕾恼羞成怒,快速突进直接近身攻击,出拳迅捷刚猛,直击对手要害,不断进攻,没有防守。
霍读侧步闪避的恰到好处,躲开对方攻击的同时进行突然袭击,踢腿像出拳一样轻巧,出拳又像踢腿一样有力,进攻节奏没有丝毫的停滞,攻防一体,从他的格斗速度、力量和准确性来看,很有点截拳道的味道。
霍读刚锐诡谲的动作又不失优雅,像蜜蜂刺人一样的犀利拳法,像飞舞的蝴蝶一样轻盈快速、自由自在的移动步法,招式流畅没有规则,慕容珠蕾的步法呼吸却越发凌乱,心急火燎,败势已现。
打人打重心,破对方兵器亦是如此,夕夕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掉从水里冒出来的那几个家伙,然后就回到谢裒和王祷他们身边。
琴声止,一个头戴纱帽,身着白色长袍的年轻男子从船舱走出来,他目光冷冷的,声音更是冷冷的:“慕容珠蕾,你可以停手了。”
此时慕容珠蕾的右肩和腹部都受了重伤,她匆匆抹去嘴角的鲜血,眼神中透露着不甘,她擅自行动的目的就是挟持陆玩,给自己的爱人换取一个逃离梁国的机会,甚至不惜以命赌命,可在那个人眼中,她这么做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慕容珠蕾飞身回到那艘画舫上,霍读也没有再去追赶。
陆玩慢慢望向了他,轻轻笑了一下:“泛舟水上好惬意,真让人羡慕,可为什么你还要做出这么煞风景的事情呢?”
他的脸依然冷冷的,没什么表情:“陆玩,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赢了?”
第四十六章 秋水寒,画断肠(四)
陆玩望着他慢慢摇了摇头:“我从没有把这里当作杀敌的战场,路是自己选的,没有输赢,我并不想与你为敌,但也不惧与你为敌,你为何乘舟而来,是不敢上岸吗?”
“岸上的人,
总是在不停的四处游走,利用和践踏别人的善良,为了利益谁都可以出卖,还有隔岸观火的冷漠,我倦了,现在就想吹着风漫无目的的在水上漂流。”
阵阵秋风吹动着他宽大的袍袖,
他站在船头,
目光平视远方,
有些怅然道:“那日我与道常兄泛舟池上,抚奏的就是这首曲子,他说我弹得不好,缺少神秘感,也不够凄美。”
陆玩缓步走向岸边,雨轻跟着他走,刚想要松开牵着他衣袖的手,却被他紧紧握住,温暖而有力。
王祷和梁辩也疾步跟上去,来扬和阴澹犹豫着该不该过去,不约而同的看向何叙,他摆手道:“你们想去就去,看我做什么,要是怕被牵累,那就离他远一点。”
谢裒眯着眼睛望向那艘画舫,似乎意有所指地说道:“他就是想离岸上的人远一些,被朋友出卖,怀着极度愤恨的心情,
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
何叙不屑的瞟了谢裒一眼,笑容冷淡皮里阳秋:“谢兄主动帮助陆兄调查此案,结果自家亲戚还被卷了进去,谢兄也是心里窝着火,整不了他,陈郡谢氏子弟以后在洛阳还怎么混啊?”
孙霖并没有因为刚才短暂的打斗而心情变坏,照旧喝着白开水,何叙困意全无,拿起放大镜端详起闻香玉珠。
桥纡剥着橘子,同谢裒继续谈论崔旷这个人,崔旷是博陵崔氏庶出子弟,以正直闻名的崔洪之子崔廓是他的堂弟,现任散骑侍郎,与崔毖很亲近,而崔旷很少去洛阳,倒是来参加过几次梁园诗会。
画舫之上的年轻男子对随身护卫吩咐道:“去把她请出来吧。”
那名护卫很快把身穿藕色衣裙的少女从船舱里带出来,她双手被缚,护卫执剑抵着她的脖颈。
年轻男子望着雨轻,平淡的语气中透露着一点挑衅:“养白貂的,
她是你的好姐妹,
你想不想救她?”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休言女子非英物,敢效屈子魂归楚。”
雨轻目光凛然,声音铿锵有力,没有流露出一丝的软弱,让人闻之一震,很显然他的威胁对雨轻不起丝毫作用。
年轻男子不禁拊掌称赞道:“有才华,有气魄,让人不得不重视你的存在。”
梁辩也来到岸边,望见左媛被抓,既愤怒又失望:“抓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当人质,我真替你感到丢人,你害了这么多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执迷不悟?”
那人不以为然的说道:“文明兄,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知道巴结陆玩,也许你以后会比梁遇还要有出息。”
梁辩咬牙切齿道:“任承,你这个疯子,就这么想死吗?”
任承从心底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喟叹:“我只是任氏族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罢了,即便死了,族中长辈也不会太伤心的,不像洛阳的任都官,要名气有名气,要地位有地位,将来还不知道他会做出多少惊人的事情,我这辈子是比不上他了。”
王祷脸色一肃:“君子临死也不能失了风度,今日你的所作所为真是令人齿冷。”
“我只是邀请她上船,听我抚琴,可她不太安静。”
任承的目光慢慢斜望向左媛,发现她的眼眶里盈出了泪水,接着流了下来。
“岸上的人并不想救你,所谓的兄弟情都是假的,姐妹情也是假的,看起来你只能陪着我一起死了。”
左媛低着头默不作声,眼前的男人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他可能随时要了她的命,她听懂了雨轻那几句话背后的深意,此刻她需要冷静下来,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任承靠近她,轻轻问道:“你喜欢的是我这个人,还是我的身份?”
左媛身体颤抖,小声抽泣起来。
任承最讨厌女人哭,扬声讥诮道:“像你这样爱慕虚荣的女郎每日只会做一些浪漫却不实际的美梦,你看上的是我的身份,我只是不小心把随身玉佩遗失在你那里,你却真的留心了,你是不是在洛阳听说书听傻了?那些个才子佳人的故事本身就是荒唐可笑的,左家女郎的智商真是堪忧啊。”
左媛慢慢抬起头,眼角的泪光,闪烁着倔强,她哽咽地说道:“其实,你并不是坏人,刚才听你抚奏《山中思友人》,这首琴曲正是家父所作,我有好怀,无可控诉,或感时,或怀古,或伤悼,而无所发越者,非知音何以与焉?故思我昔日可人,而欲为之诉,莫可得也。有心者有所累,无心者无所谓,我虽愚笨,不懂你的苦楚,但我从你的琴声中听得出来,你非常的孤独,也非常的伤心,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嵇中散和阮步兵.......”
任承一脸忧郁,“你又懂什么?”
左媛含泪看着他,“我是不懂,那么你懂你自己吗?有问过自己,你还是你熟悉的那个自己吗?我承认自己有点小虚荣,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出身寒微,才貌平平,也攀不上名门子弟,在梁园与你初见,我喜欢你的谦虚和正直,却没有非分之想,只是远远的欣赏。而今你我距离不过咫尺,我却看不清你是谁。
因为你的一时兴起,我的名节被毁,恐怕连嫁给寒门士子的机会也没有了,如果你还有一点怜悯心,那就让我自己选个死法。”
任承点了点头:“左思是洛阳人尽皆知的大文豪,也是一个慈父,所作《娇女诗》十分真切生动,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就让你自己选个死法。”
左媛满脸的泪,望向岸边的人,绝望地说道:“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任承摆手示意护卫把剑移开,又给她松了绑,她心如死灰,脱去鞋子,从船上一跃而下。梁辩什么也没想就跳进河里去救她。
王祷小声问了一句:“梁兄会游泳吗?”
谢裒也走了过来,沉声道:“他游得马马虎虎,应该淹不死,船只马上就会来,睢水沿路渡口均封锁,任承已经无处可逃了。”
陆玩定定地望着那个人,良久才十分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也许他根本没想过逃走,他也知道自己逃不走了。”
画舫渐渐靠了岸,任承俯视着站在岸上的人,说道:“陆玩,我猜你应该有不少问题想要问我,那就上船来吧。”
第四十七章 秋水寒,画断肠(五)
陆玩和雨轻对视一下,然后就一前一后走上画舫,王祷和谢裒则留在岸上。
任承走回案前,撩袍坐下,抚弄着琴弦,书童往案上的香炉内续加熏香。
陆玩望着他,沉默了一会,
声音清晰而低沉:“易言视你为毕生知己,从来没有出卖过你,你为何要杀他?”
“他和董妧的那段感情没你们想象中那么美好,他始终抛不开自己的庶族身份,爱得太卑微了,董妧死了,
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他活着这么痛苦,死又不敢死,又不甘心死,忘不了也不想忘,就是这样的废物,昨晚却跟疯子一样冲进来杀我,真是太可笑了。”
“易言和董妧相约私奔,事先商量好并画了一张逃跑路线图,让董妧先去十里庄等着他,结果董妧被她的父亲抓了回去,在前两日易言帮着黄锦山收拾香料时,无意中找到那份逃跑路线图,黄锦山就把实情告诉了他,原来是你派黄锦山给董家人通风报信,最后害得董妧惨死。”
陆玩脸色凝重:“任承,如果没有你的插手,说不定易言和董妧两个人已经在某个地方过上安静的生活了,是你毁了易言的人生,因为你的自私和贪婪,
易言只是被你随意摆弄的棋子,你的这盘棋还没有下完,他怎么可能逃得了?”
任承眸中带着怒意:“陆玩,你来梁国这些日子做的事有几件是真心为百姓着想,还不是为了你们吴郡陆氏那点臭名声,到头来坏事都是我做的,别人私奔不成,也得赖在我头上,其实你早就开始怀疑我了,你对准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你是故意把席汝桢押来睢阳的,就是想搅得梁国不得安宁,陆云巡视豫州最开始总要先立威,杀几个县令还远远不够,你还想杀谁,何不痛快点说出来?”
陆玩没有动怒,依旧冷静地说道:“乐安任氏世为着姓,你的祖上任旐以德行卓绝闻名天下,
黄巾之乱爆发,贼寇到博昌,
听闻任旐字号,贼军没有在博昌作乱,而是退去,后来十八路人马齐聚酸枣,讨伐董卓,任旐历数董卓种种罪行,呼吁各路诸侯勠力同心,诛杀董卓,兴复汉室,真乃东汉至行贤人。
其子任嘏也是天下名士,作为‘至德’被魏武帝征辟,受到重用,所到之处均以德行政,还撰写了《任子道论》,其中言道,‘夫贤人者,至德以为己心,行道以为己任,处则不求私名,仕则不求私宠,不为其身,不阿其君,积礼义于朝,播仁风于野,使天下之人,翼翼焉向戴其君之尊,欣欣焉歌舞其君之德。’修身养德,人和至贤的家风,你都继承到了什么,凡事不以仁义为先,为了那点利益甚至丧失自己的底线,你还配做任氏子弟吗?”
突然间,古琴发出铮的一声急响,任承按住琴弦,神色晦暗不明:“陆玩,你有什么资格站在我面前谈仁义?你在梁国假仁假义收买人心,自己行事就不够坦荡,招人怨恨的事,你比我干得多。”
陆玩边走近他边说道:“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为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矣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每个人都需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没有人可以例外,做事要考虑后果,能否承担得起,我在梁国所做的事,只是帮助兄长履行巡视职责,纠劾地方官员,惩治贪腐和犯罪,招怨也是在所难免,但我绝不会因此放过任何一个罪犯。”
任承微合着眼睛,情绪上全然不配合对面义正辞严的陆玩:“不要标榜自己多么光明磊落,你们吴郡陆氏总是习惯于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别人,当年羊邈是怎么被逼死的,我是不清楚,不过你应该很清楚。”
陆玩目光一冷,说道:“易言先杀粟筱筱,后杀唐苗陷害席汝桢,又想让滕子昂替他顶罪,王家私塾内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也包括易言殉情自尽,真是堪称完美的犯罪,如此精心策划,你想要的得到了吗?所付出的一切值得吗?”
任承叹了口气道:“可惜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你的人昨晚救走了席汝桢的妹妹,连易言也被你利用,一路跟踪他找到了席汝桢,也许我该早点杀了他,还是我对他太仁慈了。”
陆玩再次沉默了,他多希望自己最后的推理是错的,真正的凶手不是他。
任承跟贾游性格很像,有着一种与世无争的诗人气质,举止之间有着云淡风轻的超然,陆玩初到梁国与他有过谈笑风生,他清醒睿智,过去他所做的一切大概只是为了在这混沌的世界里找寻自己的位置。
陆玩眼中露出了一丝哀伤:“任承,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愧疚吗?给梁兄下毒,他可是你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任承苦笑了笑:“朋友,他怎么会是我的朋友,梁遇进入着作局任佐郎,我岂敢高攀梁氏子弟?”
雨轻在一旁安静的听着,前两日她收到任远的书信,信中只字未提席汝桢的案子,只是讲了一些怡园聚会上发生的趣事,又问雨轻有没有和陆玩去爬山,有没有在街边市井中找到不一般的美食,梁园秋景很美,不可错过之类的话,还送给她一幅《秋兰绽蕊图》。
任远在信中最后说不要让不重要的人和事,影响了自己的心情,同时他也简单回答了雨轻来信上的问题,他和任承只是从兄弟关系,仅此而已,他父亲公务繁忙,已经好几年都未回乐安郡博昌祖宅了,他和族中兄弟感情也都一般。
雨轻很认真地看着任承,慢慢走向他,问道:“刺杀士瑶哥哥的那些人是你派来的吗?还是某人与会稽山匪合谋,在你默许之下共同策划实施的?”
任承紧紧盯视着她:“你平时对子初说话就是这种态度吗?”
雨轻回答的很直白:“我对朋友说话从来不客气,况且你也不是我的朋友,也算不上敌人,仅仅只是认识而已。”
任承手一挥:“裴家人真是盛气凌人,你觉得这件事是我做的那就是我做的。”
第四十八章 秋水寒,画断肠(六)
雨轻用真诚的语气说道:“唯有证据才能让事实说话,我不会给你乱扣罪名,刺杀士瑶哥哥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我一定会查清楚,不管你怎么想,我看着你犯下的罪行,感到很失望,
也许我不该对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人有所期望,你就是你,你有自己独立的人格,你选择走什么样的道路,别人永远无法真正了解,我也没有资格指责评论你,不过你出了事,
任氏族中就少了一位才俊,
这对任氏一门绝对是一种损失。”
雨轻的态度让任承心里波澜起伏,也感到一些欣慰,他深深地望着雨轻,问道:“你为何要学写兰?”
他突然这么问,雨轻微怔住,但还是毫不隐瞒地答道:“因为我的母亲生前最喜养兰,我想亲自画一幅好看的兰花图烧给她。”
任承微微点头,“我的姑母也很喜欢兰花。”
书童已经将古琴抱走,又摆放好笔墨纸砚,任承拿起檀香木管狼毫笔,轻蘸水墨,边作画边讲解道:“石头的皴法体现在墨色的变化上,对笔尖的敏感,对毛笔的掌握,要把每一笔的墨色从有到无,一直画到最后,这就是一笔,毛笔回归于干净。
会看画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墨色用得好,
线条用得好,笔法用得好,但是整幅看下来三三两两,没有几笔,却能用最简单的线条和笔墨表现出最丰富的内容,画石头用简单两笔就可以了,最少的笔墨最精准,可是你画中的石头线条过于繁杂,墨色和笔法也用的不好。
写兰叶一波三折,各个角度的绞转,体现在笔里的起伏,最好也是只蘸一笔,前后浓淡都能表达出来,两三朵小花也是一来,拿毛笔就跟拿筷子一样,要灵活轻松,才能更好的表达它的各种方向。
用清水晕染,最后点苔,聚散大小,
每一笔都要通过思考去表达,
在沉浸里表达灵动。写兰最重要的是意境,笔墨的关系,每一笔墨都是沉下来的,不能太浮躁,你构图对中,纸张是方的,再画一个很方的东西在中间,自然不会好看,要破它的这种方,找气势的斜角。”
任承寥寥几笔就画出一幅《兰石图》,放下毛笔,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当时我在梁园看到你画的《兰石图》,就知道子初肯定没有很认真的教你写兰,他那么忙,也没时间,不过你写兰应该练了一段时间了,也掌握了一些撇叶的技法,估计有不少人都教过你写兰。”
雨轻一震,从来没有人如此详细的点评她的画作,张舆和陆玩都是作画时让她站在旁边观看,讲解并不多。而任远和钟雅只会简单的说她还需要多多练习,至于崔意和卢琛,直接让她放弃写兰,改画竹子容易些。郗遐却说她是榆木脑袋,劝她不要再学作画。
陆玩站在他的画作前,端详了好久,才开口道:“原来你跟子初兄一样,也善于作画。”
任承的目光转而投向陆玩,“你认为我和子初谁的画技更高一筹?”
陆玩直言道:“这幅画线条流畅有力,墨色通透多变,幽兰在你多了些奔放自然的味道,而子初兄的兰花姿态曼妙,像是美人起舞,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我更欣赏你的画风。”
任承自斟一杯酒,幽幽道:“他拜张墨为师学画,还跟着韦熊学书法,可以把篆书笔法融入到画作中,刚劲有力,可以用草书的笔意画出非同一般的潇洒,有时也会有细致的笔墨,柔美的画风,还会用浓墨干笔擦出飞白线条,苍苍茫茫,耐人寻味,他会很多种画风,跟他的性格一样变幻莫测。”
他垂眸饮尽杯中酒,面色淡然的望向岸边,见左媛已经被梁辩救上岸,他便笑了笑。
“太平,替我把这幅画烧给左太妃吧,我给左媛说了些左太妃的事,你可以去问她。”
任承踱了几步,突然口吐鲜血,身体摇摇欲坠。
陆玩急切地道:“任承,你——”
慕容珠蕾在任承倒地的瞬间抱住他,满脸的泪,声音颤抖:“你不要死,你说好要带着我一起去看扬州的风景,你不能骗我........”
任承原以为自己是最出色的棋手,不小心却变成别人手中的棋子,最后还沦为弃子。
邪恶的人并不是规则的例外,他们就是规则,任承并不是被陆玩一人击垮,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给了他最后致命一击,他唯有一死,才能结束这一切。
“陆玩,把这个傻女人放了吧。”任承仍望着陆玩,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盗墓都是我一人所为,请你不要再让不幸扩大了,把火烧到青徐两地,对你没什么好处,适可而止吧。”
陆玩半蹲下身子,无奈道:“这件事并不是我一人能够决定的,司隶校尉部已经介入了。”
任承颤抖着伸出手,示意陆玩靠近,陆玩俯下身子,他低低的说道:“梁辩可以相信,他绝不会害你,在豫州其他人都不可信,想害你的人还有很多,你要当心,北方士族子弟并不都是你的敌人,江东士族子弟也不全是你的友人,石季伦肥遁于河阳别业,河内郡还需深挖,而盗贼就在豫州。”
陆玩悲痛道:“其实你可以——”
任承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说:“我不想做小人,也无颜再见乡党宗族了。”
雨轻也蹲下身子,定定看着他,眼眶泛红,心里莫名的难受。
任承的气息越来越弱,声音断断续续:“你我非亲非故,不必想太多,更不需要为我流泪........跟着逸民先生好好散心,谯国的风景也很好........只是那里的人总喜欢做一些疯狂的事情........太平,我把父亲昔日欠下的债全都还清了,希望你以后不要怨恨我们........”
雨轻一脸茫然道:“什么债,欠谁的债?”
“太平,你的这个字起的很好,你现在生活的很幸福,把所有的不幸都变成幸运,真正天下太平,那一天应该会到来的,因为你的存在,一切都是为了太平。”
任承目光澄澈如水,看着她笑了,笑着笑着就闭上了双眼。
商飙乍发,渐淅淅初闻,萧萧还住,倦旅系舟眠,孤雁唳空,魂归乐安。
第四十九章 卡卡西没有休息日(一)
在陆云的奏报抵达洛阳后,紧接着豫州刺史刘乔就上奏朝廷称梁国内史任先在府衙突然猝死,大概是因其子任承犯了事服毒自尽伤心过度所致,朝中众臣为此唏嘘不已。
梁王府有幕僚在私底下说任先是服用五石散后误饮冷酒而不幸离世,还有的人说他是服食过量丹药而身亡,尚书令只是让吏部尽快安排官员补缺,不再追查任先猝死的真正原因。
梁国发生的事并未对任罕造成太大的影响,
贾南风更是对着朝臣说任子伦以淑行致称,为清平佳士,任氏先辈崇德尚贤,注重家训,虽然家风严谨,但也难免百密一疏,出现个别不肖子孙,可是任氏一门的清誉绝不会因此受损。
张华对此事表示缄默,
因为张祎之妻任蕙正是任罕胞妹,
张舆是任远的表弟,只是任远先前跟着张墨学习作画,逢年过节才会过来张府看望姑姑,任远也曾主动把张舆带进他生活的圈子里,可惜张舆太难相处了,骨子里尽是傲气,从来不懂得妥协退让,不太合群,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渐渐疏远了。
秋日暖阳下,郗府的木芙蓉花绽放的分外艳丽,卞瑄之妻李娴来自赵郡李氏,是裴宪妻李瑛堂姐,她今日又带着李娡来到郗府作客。
不知发生了何事,李娡在后花园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就晕了过去,这可吓坏了郗府众女眷,原来是郗遐做了个形态恐怖的稻草人,猛地出现在李娡的眼前,
还伴有一阵阵怪异的笑声,直接把李娡吓晕了,李娴知晓后,很生气的扔下一句话,“郗家小郎君也太会欺负人了。”然后就阴沉着脸带李娡离开了郗府。
李娴是个喜欢当媒婆的八卦女,成日里就喜欢到各家串串门,说些闲话,在郗家惹了一肚子气,马上就来到裴府找李瑛和周甯她们诉苦。
李瑛命人请大夫来给娡儿瞧了瞧,大夫说她只是受了惊吓身体并无大碍,李瑛这才放下心来。
周甯却笑说:“郗遐还是这样,前一阵子郑家女郎去郗家饭也没吃就气呼呼的走了,郗遐就像是一匹烈马,一般人哪里降服的了。”
李娴哼了一声:“往后恐怕只有胆子够大、脸皮够厚的媒官才敢再登郗家的大门。”
李瑛又道:“正好你来了,我们就一块去任府那边看看吧。”
李娴摆摆手道:“今日公安陪着他母亲去那边府里了,估计有些话要说,我们还是明日再过去那边好些,反正怎么安慰都没用,我们又不能让她的侄子活过来?”
李瑛叹了口气:“任承年纪轻轻的,还未娶妻生子,
就离开人世,
让她这个做姑姑的怎么能不伤心呢?”
李娴挨近她们低声道:“听说在任承未满周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病逝了,任承也生了病,任蕙精通医术,当时还把任承带回张府悉心照顾了一年多,对他很是疼爱,给公安做衣服时,也会想着给任承做一件,公安有的东西,他也会有,虽说是侄子,但也跟她的亲儿子差不多。”
李瑛感叹道:“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想不开啊。”
李娴吃了半块姜饼,又和周甯说道:“我刚才路过你们二房那边瞧见了一个好整齐标致的年轻妇人,她就是裴源先前养的外室,叫曲芷的?”
周甯点头道:“嗯,她已有两子,郑珺只有一个女儿,心里怎么可能好受,前两天郑珺过生辰,发现裴源和婢子厮混,又大闹了一场,她也是被灌醉了,还打了曲芷两巴掌,骂她不知廉耻,把妹妹弄来洛阳又想勾引自己的夫君,在老太君面前哭成了泪人,好好的一场宴席闹得不欢而散。”
曲芷的妹妹曲若从荆州南郡老家来到洛阳,郑珺发现裴源私自给曲芷娘家置办了一些田产铺子,并对曲芷的妹妹曲若照拂有加,当天郑珺的醋意和怒气全都迸发了出来,曲芷面对她没有低头,也没有像其他小妾那样委屈的掉眼泪,出奇的淡定和从容,倒显得郑珺毫无大家闺秀的气度。
李瑛慢慢品着茶,沉吟片刻,说道:“我瞧着她不是那种好对付的寒素女子,媚而不妖,艳而不俗,本分却不笨,也是个厉害角色。”
周甯摇了摇头:“德操见过她的那个妹妹,长的比曲芷还标致,这也难怪郑珺会多心。”
“她确实太多心了,人家的妹妹心里早就有人了。”
王嘉风缓缓走进来,笑道:“你来了怎么不去我那里坐坐,我还有事麻烦你呢。”
在另一边,几辆长檐车驶进穿柳巷,在三进四合院门口停下,四个年轻男子陆续下了牛车。
一身竹月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望向这座宅子,问道:“元先兄,这就是你新买的宅子吗?”
步布笑道:“贺兄,这是雨轻的十叔给曲家置办的宅子,我住在延熹里还觉得离皇宫太远了,如果住在这里,岂不是半夜就要爬起来往宫里赶,我可受不了这份罪,是武音在这附近买了一处宅子。”
这位年轻男子是贺循长子贺隰,乃贺循已故嫡妻张氏所生,继室朱袖来自吴郡朱氏,眼里只有自己的亲生儿子贺昙,对贺隰有些严苛,还把他一直留在会稽老家,直到今年初贺循补任谯国内史,贺隰才北上来洛阳。
贺隰跟卢琛一样善写文章,骈文亦佳,但不像弟弟贺昙那样会说话,除了几个江东子弟,和北方士族子弟基本上没有任何来往。
贺隰原先就在庐江周氏家塾念书,和陆机二子陆蔚、陆夏关系最为要好。乔衡和他也算是同窗,因乔盼和崔治定了亲,乔衡就经常带着贺隰去崔府,贺隰才和北方士族子弟有了些接触。
步布笑道:“武音隔三差五就会来这里蹭饭吃,也不知道他是惦记这里的饭菜,还是惦记做饭菜的人?”
郗遐开玩笑道:“元先兄,你是不是有点嫉妒,自己文武双全,还刚补任佐着作郎,她怎么就偏偏看上那个什么也不会做的无业小子了呢?”
崔治调侃道:“这就叫傻人有傻福。”
贺隰看到郗遐和崔治继续往前面走,不禁纳闷道:“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步布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想来武音正与佳人谈风月,我们何必进去打搅他?钱子书的宅邸也在这附近,我们还是先去他家看看吧。”
第五十章 卡卡西没有休息日(二)
钱子书的宅子比曲家还小些,只是个二进院落的四合院,司隶校尉部已经派人搜查过他的宅子,钱子书北上赴洛阳谋职并未携带家眷,只有两名侍妾和一些随从仆人,两名侍妾均已自缢,家中仆人全被遣散,
还提前给自己备好棺材,吕莘也没有从他家中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如今这座宅子空空荡荡的,落叶满地,显得毫无生机。
郗遐和步布已经走过月亮门,崔治却停留在竹林小径处,走到竹林中间仔细观察了一阵,
发现竹节细腻而端正,最适宜雕刻,
顿觉眼前一亮,惊喜异常:“这里竟然种着斑竹,今日我真是来对了。”
郗遐回过头来,皱眉问道:“为善兄,你又想挖别人家的竹子了?”
“反正这宅子的主人已经不在了,我估摸这宅子也卖不出去,竹子长时间没人打理,就会肆意乱长,我现在挖走几根竹子也算是帮别人清理院子。”
崔治走出来,招手唤来几个小厮,吩咐他们把竹子连根挖起来。
贺隰连连摇头,低声叹息道:“这么好的竹子拔了怪可惜的。”
崔治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他一眼,说道:“贺隰,现在砍了还能做竹雕,等竹子全都枯萎了只能当柴火烧了,南方人都爱吃竹笋和竹筒饭,还拿竹子做纸、扇子、凉簟什么的,不是照样天天砍竹子,
难道你不吃这些,
也不用这些?又没砍你们贺家的竹子,有什么可惜的,跟没见过好竹子似的,贺昙都比你大气,难怪你在家里总是被欺负。”
贺隰被他说的一脸尴尬,郗遐却笑道:“为善兄,这里的竹子你随便砍,就是把这房子拆了也没事,大不了你就花几个钱把这宅子买下来。”
小厮搬来一把椅子,崔治撩袍坐下来,不以为然道:“这种破宅子白送给我,我也不要,太晦气。”
郗遐故作思忖的说道:“万一这竹子也被沾上了晦气怎么办?”
小厮递过来一杯茶,崔治不耐烦地摆摆手:“郗遐,从你嘴里就说不出好话来,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咱们互不打扰。”
“贺兄,
别理他,
让他自己砍去。”
步布笑了笑,就和郗遐继续朝前面走,贺隰也跟了过去。
书房里的东西都被司隶校尉部的人带走了,只剩下书案、书架和笔墨纸砚之类的书房用具,陈设简整大方,在书房之侧还另设有一间茶室,茶几上还摆放着一套青瓷茶具。
靠窗的位置有一盆池,养着五六条锦鲤,郗遐看着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锦鲤,随口问道:“贺兄,你在吴兴有关系要好的朋友吗?”
贺隰伸手轻轻抚过那张书案,才说道:“只是和吴兴姚氏子弟有些来往,弘之的朋友比较多。”
吴兴姚信和陆绩、陆逊有亲戚关系,之后姚氏子弟仕途不畅,日渐衰落,沦为素族,族中子弟也没有来洛阳谋发展。
步布对郗遐道:“钱子书是吴兴钱氏旁支子弟,听王满说他好像是经潘尼举荐进入着作局的。”
吴兴钱氏和沈氏一样,门第不及陆顾朱张,他们更倾向于南方豪族,豪强性更重。
郗遐又环视一周,淡淡道:“别说潘尼,就连潘岳也没那么大能耐,更没那么大胆子构陷太子,潘家人不过是拿来顶缸的。”
“郗遐!”
忽闻一声惊呼,贺隰愕然,这是崔治的声音。
郗遐完全不在意,依旧注视着水中的锦鲤,其中有一条锦鲤长着人脸,浮在水面上游动,扬须张口,甚是奇特。
“钱子书家里出此怪鱼,是吉是凶?”
步布也低头看了看那条鱼身人头的怪鱼,略带不解地道:“人都死了,自然是大凶,难道还有比死更凶的事吗?”
郗遐则信步走到门口,神情复杂道:“如果这只是钱子书一个人的命数还好,可万一再牵扯到别人身上,那就更凶了。”
阿九慌张的跑过来,回禀道:“季钰小郎君,他们从地里挖出一箱黄金。”
步布也走了出来,笑道:“挖竹子还能挖出黄金来,为善兄今日出门还挺有财运的。”
“不义之财之后必有灾难。”
郗遐轻轻一笑,就和步布、贺隰缓缓朝那片小竹林走去,却见崔治围着那装满黄金的箱子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箱黄金看着起码得有七八十斤重,在延熹里买一座豪宅也是绰绰有余了。”
步布又抚了抚额头:“为善兄,你不要再转来转去的了,转得我头晕。”
崔治却望向了郗遐:“这箱黄金是陆着作送与他的。”
郗遐闻之一震,见崔治态度坚定,完全不是开玩笑的样子,他又将从箱子里发现的那张便条递给郗遐,他的目光停留在熟悉的黄麻纸上,只有寥寥十几个字,书体是章草,的确是陆机的笔墨。
郗遐好久才又说道:“钱子书撞死在铜驼上,看似十分悲壮,实则只会给别人招来厄运。”
步布一脸不相信:“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郗遐将那张便条给了贺隰,他接过来一看,顿时懵住了。
太极殿东堂,贾南风正在与侍中傅祗、右将军周伯仁、尚书山允、秘书丞王逢、比部郎卢藻议事,司马衷忽染风寒,在西堂静养。
裴頠辞官后,傅祗迁任侍中,周伯仁从荆州返回洛阳后任右将军,加侍中、光禄大夫,录尚书事。
卢藻方才递上了一份奏表,贾南风看过后,就笑道:“卢比部看问题很透彻,两个度支郎中也是年轻有为。”
卢藻、郗遐、崔治、缪胤、蒯错、华恒和李叡七人联名上奏,针对当前货币存在的诸多问题提出了一些建议。
曹魏初期自然灾害使农业歉收,粮食供应量减少而谷价上涨,流通货币不够等原因废止货币,实行实物交易,流通中仍旧出现很多弊端,市场上以湿谷、薄绢谋取利益者居多,虽处以严刑而不能禁。实践证明,实行货物货币的弊端更甚于金属货币,所以魏明帝曹叡又恢复了五铢钱的流通。
如今毁钱私铸盛行,官钱逐渐减重,百姓重实物轻铸币,仍以谷帛为币,可是谷帛在市场上流通,不能作为衣食之用是一种损失,且粮食在流通中会有耗损,布帛要裁剪成不同长度才便于流通,这又是一种损失,实物货币可以作为货币流通方式贯穿其中,但不能取代金属货币,货币体系不统一也会严重阻碍经济发展。
他们在奏表上提出将市场上出现的轻薄劣币尽数回收,严惩那些奸猾不惧法禁的豪强,整顿货币市场,并建议朝廷铸造五铢钱以统一货币形式稳定其价值。
第五十一章 卡卡西没有休息日(三)
王逢徐徐说道:“奏表上所言官府在各地设关卡,每关付官府所铸造钱百文,当做样品,从关外来者,要检查携带的钱币,如果和官府铸钱一样,可以通过,
如果是私铸钱,那就全部没收,官府重新熔炼为铜,计入府库中,并且给地方官员施压,要是不能禁绝私铸钱流通,
就罚俸一年,
之后仍未有改观,将其免官。
洛阳及诸州郡邸肆之上,皆令立榜,以官铸钱为样品,不合规制的劣币一律不得入市,私铸钱者以及用私铸劣币交易者,被查获后均以极刑处死,这种强硬的政令和残酷的法令,恐怕会激起各地官员的不满,甚至会引发民变,臣以为此法令利害参半,不可强令施行,其中不合时宜的应该舍弃。”
卢藻正色说道:“只有严苛的政令,才能更有效实施下去,之前江统所拟的田制改革方案就是太宽松了,对违法者并不存在威慑力,恶钱横行,加重财政危机,若再不想办法解决,
只怕明年又得增加对吴地百姓的赋税了。”
那日郗遐和崔治去比部找他,同他谈及国库内有些成色不足,分量不够的劣币,必须打击私铸,并提出联名上奏。
郗遐又连夜赶出一份劣币整治方案,交给了卢藻,该方案包含三个要点,首先严查运输渠道和大量持有的方式把劣币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分州郡治理;其次朝廷可使用经济手段收回百姓手中的劣币,不能损害百姓的利益;第三诏令禁止劣币在市场上流通。
卢藻对他的方案做了一些修改,变得更加严苛,卢藻答应和郗遐联名上奏也有自己的打算,那就是借着用严刑峻法抑制劣币的机会,以铁腕打压豫州利益集团,这也是司马衷的意思。
卢藻和华恒两人关系十分要好,他经常和华恒抵足而眠,谈天论道,关系亲切胜似兄弟,所以华恒也在这份奏表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郗遐的这一举措是利国利民的,华混也不好持反对意见的。
王逢言辞犀利道:“不管政令于民有利还是有害,只知按令强制执行的话,
底层官吏和百姓都会怨声载道,难道我朝还要效仿秦朝那般严苛近乎野蛮的制度?你也想学商鞅和李斯吗?”
这话有些刺耳,卢藻听了也没有动怒,只是望着他道:“处怀兄的意思就是让恶钱继续流通,国库没钱没粮,北方多地又是天灾人祸,到时候只能加重荆扬两地百姓的赋税,你一心只为北方稳定考虑,却不顾及南方百姓的利益,日后吴地再闹起来,京陵公(王浑)年事已高,是不能再赴吴地平息叛乱了,只能你亲自出马了。”
王逢忍不住冷笑两声:“真是稀奇,卢家人也会替吴地百姓着想了。”
“这里没有商鞅,也没有李斯,不管南北,皆是我晋朝子民!”
贾南风突然显出了让众人都凛然的威严,东堂内瞬间安静下来,贾南风一一扫过他们,最后目光落在傅祗身上,慢慢道:“傅侍中,说说你的看法。”
傅祗肃然道:“北方不能乱,南方更不能乱,哪些利民,哪些不利民,需要大家一起商量,这套政策还需要进行修补和完善,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依臣之见,政令不可太严苛也不可太宽松,把握好度,于国家于百姓更有裨益。”
贾南风又望向周伯仁:“周右军对此政令有何建议?”
周伯仁正容道:“昔日尧舜禹汤,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以君子长者宽仁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故而用仁义以治天下,公赏罚以定干戈。
臣与傅侍中看法一致,认为此政令还需再做修改。不可急躁,要逐步推行,可尝试着先从洛阳及周边州郡开始,司州、豫州、兖州陆续整顿货币,想要制定出一个很合理的政令让大家都乐意遵循并不是简单的事,政令推行一阵子,看效果如何,是否需要再做修改,之后在其他州郡施行应该就没有太大问题了。”
贾南风微微点头,说道:“周右军言之有理,司州就交给山尚书负责,兖州那边由卢刺史监督,陆云正在巡视豫州,整治劣币也交给他来办吧,明日朝议时,再递上来的整治劣币方案尽量做到让大家都满意。”
他们皆颔首道:“殿下圣明。”
到了下午,崔治带着斑竹先回府了,步布陪着贺隰去了顾府,郗遐则去了一趟司隶校尉部,将那箱黄金和便条都交给了吕莘。
郗遐见任远不在衙门,吕莘也是很忙的样子,略说了几句便离开了,驱车出城来找桓协和胡元度,他们早已购买了城郊的别墅,邻近桓家别墅的就是吕家、嵇家和胡家,因为得到郭公师徒的帮助,雨轻命人建造的这片别墅区基本上已经售空。
郗遐恰好在城郊遇到孙会,见他又带着几名貌美的胡姬,还有西域香料,准备献给司马馥,郗遐便上前笑问:“孙会,你怎么不送宝马良驹?”
“良驹岂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况且二公子刚得了一匹好马,胡家人善骑射,他们家养的马自然也是好马。”
前些天司马馥偶遇一匹好马,想要买下来,无奈马主人说什么也不肯卖,因他是关西大族安定胡氏子弟,司马馥也不好强夺,便用身边最美貌的侍妾跟他做了交换。
赵王次子司马馥好结交豪侠,率意任情,常与贵游子弟出城狩猎,陈郡殷浑、谢惔以文学为司马馥所亲近,孙会见赵王有意改立司马馥为世子,对司马馥也是极尽阿谀奉承之言。
孙会忙着去赵王府献殷勤,自然没工夫理会郗遐,也没再说多余的话,直接带着人走开了。
在洛水河边,有个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迎着秋风,久久地站在那里,望着河面。
郗遐远远地就望见了他,下了牛车,也走到河岸边,阿九抱着鱼缸,就跟在郗遐身后。
“子初兄,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吹冷风,是不清醒,还是太清醒了?”
第五十二章 面具下的带土(一)
任远也没看他,只是轻声道:“我不是在吹冷风,而是行走在路上,偶尔也想停下来看看风景,你这个大忙人来河边做什么?”
郗遐淡笑道:“我是来放生一尾鲤鱼的。”说着示意阿九把那尾人面锦鲤放进河水里。
任远这才望向了郗遐,问道:“你也去了钱子书的宅子?”
“只是去看望武兄的时候顺道去他的宅子看了看。”
“放生也好,免遭灾难。”
“子初兄,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也许大家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改变,但是你——”
“季钰兄,我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你们以前很少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在做什么,想什么,
你们不了解,
现在我在做什么,
想什么,你们仍然不了解,既然从未真正了解过我,我变或不变在你们心中又有什么分别?”
任远话语很冷淡,郗遐笑了笑,然后席地而坐,看着锦鲤慢慢游走,眸子里流过淡淡的忧伤,轻声叹息,如今的任远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以笔墨书写美好的人了。
“你和公安兄是表兄弟,他应该比我更了解你,今日他跟着他母亲去任府了,你应该早点回去。”
“我处理完公务自然会回府,而你是担心被叔叔婶婶责骂才出来躲清静的。”
任远转身朝官道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说道:“我听说允时兄(胡亥字)从临淄赶来洛阳了,是专程给皇后殿下送生辰贺礼的,
好像去年齐王是派葛旟来洛阳的,你若是去找胡元度的话,那就帮我向允时兄问声好,他来的不太凑巧,韦先生(韦熊)在前些天离开洛阳去外地访友了。”
韦熊出身京兆韦氏,其父乃魏国书法大家韦诞,韦诞师从东汉草圣张芝,兼颍川邯郸淳法,诸书并善,尤精题署,汉魏官馆,皆他手写。还擅制墨,与张芝笔、左伯纸并称三绝。
韦熊也擅长书法,隶书、章草、飞白笔法精妙,也能书小篆,京兆杜氏和韦氏有着姻亲关系,任远、杜綝、武辽(武韶之子)和胡允时都拜韦熊为师,学习书法,因任远有天赋有灵气,经过十几年苦心孤诣磨砺,
如今也能随心所欲书写各种书法。
胡允时原本是四人中最有天赋的,少时却很爱贪玩,不勤奋练习,结果成为四人中书法最差的一个。
任远坐上牛车,返回城中,一名囚犯已经被押至司隶校尉衙署,他叫做于恩,是陆玩派人把他从梁国押送到洛阳,交给司隶校尉部审理。
于恩逃出大牢后就秘密遣回琅琊,被谢裒抓获,也许谢裒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与陆玩合作,把任先父子逼上绝路,再设法将彭城内史刘隗调来豫州,陆云正得圣眷,巡视豫州,荐拔人才,让谢含进入门下省任职,就是谢裒帮助陆玩的条件。
于恩是由吕莘亲自审讯,任远则研究了一会陆机写给钱子书的那张便条,黄麻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确实是陆机的字迹。
任远不由得抚了抚额头,心道:如果崔治不去那里砍竹子,这箱黄金和便条是不是就不会被发现?还是说有人提早就知道郗遐和崔治会去那座宅子?这箱黄金又埋在竹子下面多久了,估计郗遐和崔治他们未必会留意这些,纯粹是意外发现。
到了傍晚,任远就离开了衙署,乘车经过无忧巷,掀起帘子朝那边望去,繁俨的酱菜铺子和陈大娘家的杂货铺挨得很近,却见曲洋拎着一荷叶包酱菜从铺子走出来,正好遇到两个熟人,他们就去邻近的酒肆喝酒去了。
陈大娘家开的杂货铺就像是蒂芙尼精品店,店里有梳子、铜镜、贮酒的金瓶、茶具、装果脯点心的攒盒,熏笼、衣架、厢奁、盥匜等生活小百货,都是做工精巧的,物品价格也不便宜,旁边的繁家酱菜铺子在洛阳城也是很有名气的,这家的酱菜比肉还贵,墨白也进去买了些腌制草石蚕。
任远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来到许素的别院,他刚刚下车,就望见一辆云母车正朝这里驶过来。
任远微微一笑,来人正是贾游。
“彦将兄,你总是这么准时,你我不过来元之兄家里吃顿便饭而已,现在还早,你不用这么着急。”
贾游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子初,你这两日过得怎么样?”
任远自嘲笑道:“为何这么看着我,好像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快要死了,看来待会我得多吃点饭,以证明我的身体很健康。”
任远知道贾游是发自内心很真诚的关心,才拿自己开玩笑,贾游看他的心情没自己想象中那么糟糕,也笑了笑,然后就和他并肩走了进去。
在偏厅上,许素谈及到贾南风命大鸿胪和内府置办宫宴一切从简,为朝廷节省开支,近日各地藩王都派遣僚属赶赴洛阳,又问贾游是否准备好了贺礼,是不是又像往年一样送书籍当皇后生辰贺礼。
贾游点点头,许素不禁笑道:“彦将兄,也就只有你敢送这样的贺礼。”
任远也笑道:“他送的都是好书,并不是俗物。”
许素饮了一杯酒,眯起眼睛笑道:“皇后殿下最喜爱收藏字画,先前从石崇家里查抄的那些字画也都送进宫去了,彦将兄送字画更好些。”
贾游摆手笑道:“子初送字画,我就不送了。”
许素看着那盘酱菜,问道:“子初,这种腌菜能当下酒菜吗?”
任远笑道:“子泰先生让你少喝酒,你不会忘记了吧。”
许素不快道:“叔叔今日去平原王府赴宴了,赵王和梁王也去了,他们能畅快的喝酒,为什么偏偏我们不行?”
“元之兄,喝酒容易误事。”任远摆手示意婢子退下,又道:“人我已经给你抓回来了,至于怎么审问,能不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那就看你这个都官郎的本事了。”
这个人就是翾风,石崇那些年轻貌美的侍妾大都罹难,翾风却混在老仆人之中,辗转逃离了洛阳,任远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抓住的她。
翾风在石家得宠了十几年,妙龄侍妾因嫉妒争相在石崇面前诋毁她,胡人女子容颜易老,翾风渐渐失宠,被赶到田庄,与庄上老仆干一些杂活,也正因为这样,翾风才有机会在金谷园被查抄前悄悄逃走。
表面上看司马衷对抄没石崇家产的结果是认可的,但却秘密召见三公尚书高光,令他着人暗中调查此事,石崇的家产到底是被谁贪了。
许素放下酒杯,颇感无奈道:“绿珠已死,只有翾风跟在石崇身边最久了,高尚书让我用心查,我敢不用心吗?”
第五十三章 面具下的带土(二)
临近傍晚,步布和贺隰婉拒了顾府的款待,步布返回延熹里,贺隰则驱车来至城东永安里。
洛阳贵族多居住在城东步广里、永安里、宜寿里和永和里,那里皆高门华屋,斋馆敞丽,百姓称为‘贵里’。
其实城西永康里和延熹里也居住着大量贵族,
荀彧的故宅就在永康里,后来荀勖的府邸则坐落在离皇宫更近的宜寿里,贺家比不上陆家和顾家有势力有人脉,没法跟他们两家一样在永康里购置阔气的宅邸。
贺循之妻朱袖作为世家贵女,自尊心很强,很看重面子,不愿像步家那样在延熹里买座小宅子,
她认为住在毫不起眼的小宅子里就等于自降身份,
最后选在城西昭德里买了一座大宅子,又把园子重新修葺了一番,算是昭德里数一数二的豪宅了。住在这里的也都是清贵人家,像是卞家、江家和嵇家。
贺隰对顾毗说了在钱子书家发现一箱黄金和便条的事,顾毗很震惊,当贺隰提议去找任远时,顾毗却说他和任远并不相熟,此时也不太适合去任府,步布又说梁国出了那档子事,任府的气氛很压抑,就连崔治和郗遐都没有去任府。
贺隰可没有他们那么多的顾虑,直接就来到任府门外,他的小厮已经问过门房,任远尚未回来,贺隰就一直站在任府门口等着。
自从来到洛阳,贺隰才算真正体会到被人轻视的感受,他可以忍受来自北方高门大族的轻视、排挤或者羞辱,但绝不能忍受他们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江东士人身上。
贺隰的朋友很少,但是他的朋友都是很真心的朋友,
以前他伤心难过的时候,陆玩会一直陪着他,现在他想尽自己所能帮助陆玩。
他在任家门口等到快天黑,终于望见任远的牛车缓缓驶过来,当任远下了车,看到贺隰,微微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站在这里。
贺隰上前施礼道:“任都官,我冒昧前来只为钱子书一案。”
任远知道他是谁,但从未和他有过来往,任远在工作之余也不想谈公事,只是微笑道:“天色很晚了,你早些回去吧。”说完转身就走。
贺隰快步赶上去,沉声道:“任都官,我有个朋友就住在吴兴,他告诉我说当初钱子书从吴兴赶赴洛阳,身边带着三名侍妾,
现今死了两个,
剩下的那一个有可能是被钱子书送人了,
又或者逃走了。”
任远闻言,审视他片刻,问道:“你和贺昙,谁和士瑶兄关系更要好?”
贺隰不假思索地毅然答道:“我们都是士瑶兄的朋友,他今日去江府了,所以还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他知道的话,肯定会和我一块过来的。”
“进入深秋,洛阳的天气更加寒冷干燥,你初来乍到还得慢慢适应。”
任远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又笑道:“明早我会亲自去一趟钱子书的宅子,你要是想来就来吧。”
贺隰点点头,秋夜的风确实有些寒冷,吹得宽大袍袖鼓鼓的,他的双手凉凉的,望着任远走进府内,他长呼出一口气,心道:回去后给士瑶兄写封信,这件案子我会帮他一查到底的。
其实任远是故意等任蕙和张舆离开后才回府的,因为他知道姑姑偏爱任承,在她心里任承不会犯错,即便有错,也是任远的错。
任蕙并不清楚过去发生过什么,对现今梁国的事也是一无所知。
她过来一定会歇斯底里质问任罕为何对任先父子的死无动于衷,还会斥责任远无情冷漠,这些年对任承不闻不问,也没有及时劝阻,任远不想听,也不想解释,对张舆,更是没什么好说的,所以他选择避而不见。
任远径自来到浴室,洗去一身疲惫,换上蓝色簟锦纹暗花绸袍,头戴青丝幅巾,穿着帛屐,缓步走进书房。
管事进来回禀说贺隰站在门外等了快有两个时辰,中间乔衡正好去崔府,望见贺隰,就让他先跟着自己去崔府用晚饭,他也没有过去,就一直傻傻的站在门口。
“与陆玩亲近的那些江东名门子弟中,他最不起眼,却最值得深交。”
任远静静的躺在躺椅上,闭门养神,手里握着那只白釉小兔,墨白给他盖上羊绒毛毯,去年雨轻送给圆桌会议创始成员每人一件毛毯,毛毯上还绣着特别的标志,一个带王冠的门楣图案。
过了一会,佟安道走进来,不敢上前打扰任远休息,就候在一旁。
任远并没有困意,慢慢睁开眼,轻声问了一句:“东西找到了吗?”
佟安道忙走近前,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交给任远,又把桥纡信上的内容讲了一遍。
当年席汝桢的母亲突然病逝,桥纡就帮着席汝桢料理后事,席汝桢的叔叔曾在背地里说席凉在苦县有个相好,那个女人还带着孩子上门要钱,席汝桢的母亲就是被那个女人气死的。
桥纡当时并未在意这些话,可在席汝桢受冤入狱后,桥纡去大牢探视他,他也提起父亲生前总是从家中往外拿钱,母亲问他,他就说朋友家急需用钱,他借钱给朋友,母亲并不相信,时常为借钱之事同父亲争吵,甚至还说他在外面养了人,就连席汝桢也认为父亲的行为很可疑。
桥纡便派人在苦县四处打听那个女人的下落,原来那个女人是席凉朋友的遗孀,席凉生前时常接济他们母子,有时间也会去好友坟前祭奠,桥纡的手下就在席凉朋友家的坟地周边找寻,没想到席凉将那本兵器簿埋藏在苦县两座最不起眼的坟地之间,离他朋友家的坟地很远,若不是桥纡的手下有一股子执着劲儿,恐怕到现在也找不到这本兵器簿。
任远一边翻看着兵器簿,一边问道:“陆玩他们是不是离开梁国了?”
佟安道颔首道:“我估摸着他们快要到谯国了,因为是贺循担任谯国内史,陆云在那里多停留了几日,应该是想和好友叙叙旧吧。”
任远摇了摇头,淡然地说道:“当年贺循曾祖父贺齐屡抗曹魏,与曹休军划江而守,到如今贺循出任谯国内史,当地大族会不会找他清算陈年旧账,想想周处是怎么死的,贺循可不敢对他们掉以轻心,陆云也不会有闲心叙旧,谯国只怕比梁国还要凶险,旧仇新怨不断,在谯国,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陆玩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他们去颍川的路还长着呢。”
第五十四章 谯国篇:新娘魅影(一)
谯国铚县有嵇山,这是嵇康出生的地方,嵇康的父亲辞世很早,他是在苞水边、嵇山下,跟随祖辈成长,生前担任过六百石的中散大夫,只是个闲职,
而他的兄长嵇喜官途亨通,出任徐扬二州刺史,平定建业之乱,一个被司马昭所杀,一个效力于司马氏政权,兄弟二人的命运截然不同。
嵇喜之子嵇蕃曾任太子舍人、给事黄门侍郎、襄城太守,
因其母病逝,便辞官回乡守孝。
裴頠和嵇蕃都曾在东宫任属官,有些交情,裴頠一行人来到谯国后,嵇蕃就盛情款待他们,还想留他们在家中小住,因王戎在这里置有别业,裴頠夫妇就婉拒了嵇蕃的好意。
铚县城东有户人家正在办丧事,摆了三天流水席,从早吃到晚,吹鼓手们也是从早吹到晚,很是热闹。
“主家姓孙,来自东平孙氏,和嵇家世代交好,嵇中散的母亲就是出自东平孙氏,主家的结发妻子秦氏去世两年后,便娶了续弦毕氏,也许是他命里克妻,续弦刚过门没多久就染上了怪病卧榻不起,即使家中访遍名医,
却依然对此束手无策,最终还是撒手而去。”
“她得的只怕是心病,前妻阴魂不散,和继子关系也不好,怎么可能活得久?”
“那个秦氏是谯县人,听说在当年秦氏的葬礼上,她娘家兄弟还跑来大闹了一场,弄得孙家很没脸,还是毕家人看得开,哭一哭也就回去了。”
两名少年在街上闲逛,经过这里,就让小厮过去棚子那边询问吃席的人,他们对毕氏的死因说法不一。
孙家的管事刚从府里走出来,有个身穿蔚蓝绸袍的年轻男子就疾步走过去,说道:“让孙旻出来,我有话问他。”
管事看见是他,就阴沉着脸道:“我家小郎君身体不适,概不见客。”
年轻男子听后冷笑起来:“他亲娘死的时候,他照样饮酒作乐,刚过门不到一年的继母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他是不是做贼心虚,不敢出来见人哪?”
管事微怒道:“廉家小郎君不敢招惹嵇家人,只会跑来找我家小郎君的麻烦,铚县令就是这么管教自己儿子的吗?”
廉洽(字世休)是铚县令廉笃之子,前些天他和嵇蕃的儿子嵇荡在街边发生了一点争执,孙旻在旁火上浇油,当众揭廉洽的短,说他母亲管氏祖上是出了名的海贼,遇上他父亲之后,就洗尽铅华,嫁到廉家还带来千余部曲和巨额财富,廉笃大器晚成才出任这个铚县令,有个海贼出身的母亲,想必他这个做儿子的手也不会太干净。
廉洽最恨别人说他母亲是海贼之后,因为他的母亲从未当过什么海贼,清清白白做人,却时常遭到某些恶人的污蔑。
廉洽母亲名叫管韧,确是管承之后,但是管韧一直住在东莱,并没有去海岛生活。
管承是东汉末年黄巾余党,还是北海淳于一带的海贼头领,昔年曹操亲帅张合、乐进、李典等人将管承赶出长广陆地,管承只能退守海岛,其后代仍旧以家族海贼岛为地方豪强,这些贼豪处于地方豪强下层,无法在陆地跻身,只能以近海岛屿为地盘。
当初管承带着剩余部曲逃入海岛,他的妻眷却被曹操俘获,管承之妻王氏不愿受辱,带着襁褓中的儿子就要投海自尽,曹操念王氏贞烈,就放过了她们母子,又把管承在长广县的部分田地还给她们,用来度日。
在廉洽心中,外公一家祖上算是袁谭部将管统那一支,根本不是什么海贼,与海岛那边更无联系。
孙旻最看不惯廉洽那种自命不凡的样子,又不是什么高门权贵子弟,仗着有点才华,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嵇蕃还总在他面前称赞廉洽,心里很是不平,当众折辱他,就是想让他暴露出海贼凶恶的本性。
偏巧一队捕头巡街路过这里,廉洽身边的朋友就说孙旻醉而犯夜,为巡夜捕头所系,不思悔改,今日又当街羞辱县令,屡次寻衅滋事,必须严惩,不想孙旻突然犯了胃病,疼痛难忍,小厮搀扶着他慌忙去寻大夫,那些捕头也不好阻拦。
城中有传言毕氏死的甚是蹊跷,孙家却不报官,自是孙庚父子心里有鬼,廉洽今日过来吊唁,就是想探探他们的虚实。
青衣少年背着环首刀,手腕间的铃铛随着摆动响起,“当年左太妃就来孙家见过秦夫人,任承应该早就知道秦夫人不在人世了,现在告诉我们这件事,还有什么意义?”
白袍少年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沉声道:“秦氏不在了,可她的丈夫和儿子还在,孙家还在,而且孙家又死了人,可以查的地方和人有很多。”
青衣少年摊手道:“孙家又没有报案,铚县令大概也是不会过问的。”
白袍少年笑了一下,就走到廉洽的身边,略施礼道:“在下姓秦,是跟着叔叔一起从谯县过来吊唁的。”
廉洽看他年纪尚小,便轻笑道:“看来秦家人还是很关心孙家的事,东平毕家就这么轻易的相信了孙家的说辞,不知道毕家收了孙家多少好处。”
少年靠近他,附耳低言道:“其实叔叔对秦夫人的死因一直有所怀疑,只是碍于面子和两家的关系,没有报官,可我们秦家也绝不会放弃追查她的真正死因。”
廉洽打量了他一下,眼前的少年郎倒是很有勇气。
少年微笑道:“你可以叫我雨弟,我和叔叔打算在铚县住上一段时间,以后还有许多事需要向廉兄请教。”
今日王祷带上武辽、桓潜和嵇荡等友人一起去爬山了,陆玩和梁辩则来到铚县县衙,查阅案卷。
廉笃在本县任县令已有两年有余,政绩显着,祛除衙门痹症,合理解决土地纠纷,修复城池、改造街道,均衡田赋税,鼓励百姓开垦荒田,处理前几任积压下来的陈年旧案,大都是涉及富商权贵介入而未作处理,他上任后秉公执法,前一阵子孙旻因犯了宵禁被拘捕到县衙,廉笃下令打他二十板子以示惩戒。
“廉县令清廉自守,办事谨慎,多行善政,赢得百姓拥戴,日后被调入洛阳任职,恐怕百姓会舍不得你离开的。”
“陆家小郎君谬赞,诚实为人,清白做官,善始善终,这是母亲生前对我的教诲,我时刻谨记。”
陆玩不再翻看案卷,转而询问廉笃老家青州东莱的一些情况,陆玩来县衙,意不在考察他的政绩,而是为了继续调查青州那边的事。
陆玩兄长陆晔在信上说高密王司马略先前对那些海贼进行招安,但管氏一族降而复叛,又逃回海上,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第五十五章 谯国篇:新娘魅影(二)
在梨花街上,开着一家瓠羹店铺,并它旁边的笼饼,都是铚县的特色美食。
店家很是殷勤的给靠窗的客人倒茶,堆笑说道:“我家店铺在这条街上也开了二十多年了,还是头一回伺候您这样高贵儒雅的客人,您应该是从洛阳来的,
府上至少是三品。”
一身碧玉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略笑了笑,他要了两碗瓠羹,几盘精致菜肴,小厮又去旁边店里买了几个笼饼。
白袍少年缓步走进店内,直接来至中年男子身边,笑问道:“六叔,你这么早就过来了。”
裴頠淡笑道:“哪里还早,是你到处闲逛忘了时间,
等肚子饿了才想起来找吃的。”
雨轻坐到他对面,
说道:“这家饭馆是桓协推荐给我的,他以前可是这里的常客,应该会不错的。”
裴頠把雨轻爱吃的五香熏鱼和腌莴笋移至她那边,又道:“用过饭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雨轻双手托腮,问道:“什么地方?”
“就是我想去却一直没有去的地方。”
裴頠淡淡一笑,开始喝瓠羹,不再说话。
雨轻也不再问了,朝窗外望了一眼,发现廉洽和一个布衣男子有说有笑的走进一家酒肆,心里不由得暗想:之前他还说自己在铚县没什么熟人,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一起喝酒的朋友了,他这样哪里是在谈生意,明明就是四处游山玩水。
本来想送他一张怡园的会员卡,用来感谢他在睢阳给士瑶哥哥提供有用线索,他却说自己一介布衣,不适合那种权贵云集的地方,士庶不同席,
何况他连庶族也算不上,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怪怪的,不像他以前的说话风格。
裴頠往笼饼里夹了几片酱肉,递给雨轻,轻声道:“太平,吃饭还发呆。”
“六叔,你觉得任承是个怎样的人?”
“不好也不坏吧。”
“他画了一幅画送给我,画上的兰花很美,还充满着希望,作画时他的内心是纯净的,他是一个诗画双绝的画家,俊逸洒脱,不染凡尘,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应该不会再这样做了。”
“他只是承认自己输了,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他应该还会这样做。”
“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
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在这世上很多东西,求而不得,往往不求而得。”
裴頠听后欣慰的点头道:“你确实是在用心的抄写《道德经》,有些顿悟了。”
雨轻会一直记得任承,还有他临终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虽然雨轻现在还不太明白,但是有朝一日,当真相大白,她不会再去怨恨一个逝去的人。
忽然从对面街道上传来一阵喜庆的管乐声,雨轻偏头朝窗外望去,原来是一支送亲队伍打此经过,车驾之前有随从数人,有人吹篪,有人吹笙,新郎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开路,街边尽是围观的百姓。
牛车猛地停了下来,在旁边步行的侍女疑道:“为何突然停下来?”
车夫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位置,惊恐的叫道:“有.......有白骨!”
新郎闻声,转过头来,不悦道:“你这厮在白日里胡说什么?”
“真的是一具白骨,她身上还穿着新娘的礼服,就在那家棺材店铺门前一闪而过,会不会是——”
车夫话未说完,脖颈像被勒住一般喘不过气来,摔倒在地,窒息身亡。
新郎见此慌忙下马,直奔新娘乘坐的牛车,挑起车帘,却见新娘手中团扇掉落,竟含笑而亡。
新郎抱住她,当街恸哭,街边的百姓震惊不已,议论纷纷,廉洽和李如柏也站在人群中,李如柏朝着不远处的棺材店铺望了一眼,门前摆放的却是一对用纸扎的童男童女,哪来的什么白骨?
廉洽微微蹙眉,不解道:“凶手不是已经伏法了,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有位店家摇头叹息道:“这已经是第七个新娘了,大喜又变成大悲了,以后谁还敢再嫁女儿啊。”
一个年轻士子迟疑道:“难道是贺内史断错案了?”
另一个年轻士子则说道:“盛墨马上就要秋后问斩了,现在发现还来得及,万一贺内史杀错了人,岂不是要愧疚自责一辈子?”
廉洽立即反驳道:“贺内史应该不会判错案的,他是根据自己的逻辑判断,就算只有一条表面的线索,他也能将埋藏在深处的其他线索挖掘出来,最后得出推论,让所有人都惊讶,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今年初谯国接连发生命案,在城父、龙亢、山桑、谯县四地先后有六位新娘死在送亲途中,前任谯国内史费缉被调回洛阳任太子中庶子,后贺循被外放到谯国,经过一番抽丝剥茧,最终锁定凶手盛墨。
盛墨家世代为医,盛墨的爷爷盛闻医术高明,为人忠厚,在谯国很有名气,早年救治过夏侯庄之子夏侯湛,后经夏侯骏举荐,进宫做了太医,到盛墨的父亲盛瑫时,便直接进入太医院任职,可惜盛瑫因误诊致使徐美人(贾南风乳母)突然病逝而收付廷尉,被诛杀。
盛墨也从此失去了进入太医院的机会,谯县丁家见盛家出了事,便也退婚了。丁家女郎与盛墨自幼青梅竹马,不愿改嫁樊家,于成婚日饮药自杀。
接连遭受打击,让盛墨的心理逐渐扭曲,开始向那些外人看来佳偶天成的一对对璧人们实施疯狂的报复。
这条街离县衙不算远,没过多久捕头们就匆匆赶了过来,将车夫和新娘尸体都抬回县衙。
此时裴頠和雨轻已经从瓠羹店走了出来,雨轻牵着裴頠的手,抬眸说道:“刚才店家给我们说那个车夫一定是看到了鬼新娘,就算是有,也该是新郎官最先看到才对。”
人群渐渐散去,裴頠沉声道:“铚县令会去查的,如果这件案子他办不好,上面还有谯国内史,陆云也在谯县。”
雨轻神情复杂,和裴頠坐回牛车上,方才街上发生的事太过诡异,她沉默良久,才轻声问道:“六叔,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裴頠淡然道:“去城南的一座旧宅子。”
雨轻微微点头:“哦,我们是要搬到他那里去住吗?”
裴頠看着她,说道:“你要是喜欢那里,我们可以搬过去住一段时间。”
第五十六章 故居
“这是我朋友所画的《洛阳游侠图》,我一直挂在这里。”
在城南一座豪宅内,有位身穿葛巾布袍的中年男子带着裴頠和雨轻来至前厅上,他名叫剧览,是沛国人士,这座豪宅是他一位早逝的朋友的,他只是代为看管。
裴頠久久地望着那幅画,
说道:“一个真正的侠客会穿透现实的樊笼,把冰冷的剑气纳入胸怀,与热血、胆识和理想汇成一体,而读他的画,可以感觉出那股无形的剑气裹挟着血淋淋的现实扑面而来,在画中无不透露出壮志未酬的悲愤。
有志向的士人,往往是手不释卷,剑不离身,画中之人纵酒洒剑气,也许最开始他也有着跟祖逖一样的想法,闻鸡起舞,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提剑而起,荡尽世间的不平,可自始至终他都未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侠客,他的侠客梦,最终只能是一个虚幻的梦想。”
剧览笑问道:“那么足下认为谁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游侠?在列国公子、延陵季札这等卿相之侠和朱家、郭解等闾巷布衣之侠中,足下更推崇哪一类呢?”
裴頠认为没必要对不熟悉的人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牵着雨轻的手,缓步徐行,淡定的环顾四周。
雨轻却慢慢说道:“所谓侠,凭借的是一种精神气概,不是形式化的资格,人们常说有侠风、侠气、侠节,但不会讲什么侠礼,不论是孟尝信陵等贵族公子,还是朱家剧孟郭解等人,他们都有足够的财力养士结客,
有许多人依附皆为任侠。
秦汉之际,尚武之风浓厚,多有仗剑过市之人,任侠者可权行州里,力折公侯,可到如今,只有单身或少数的侠客剑客,可称其为游侠,但已经不再具有那样的势力和权威,我并没见过什么游侠,但是我最敬佩西汉洛阳豪侠剧孟,他帮助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除了行侠仗义,还足智多谋,像他这样智慧型侠客可是少之又少的,我的七叔好结交轻侠,如果他在这里的话,应该很愿意和你聊这方面的事情。”
剧览呵呵一笑:“你能有如此见地,
看来是你的叔叔教导有方。”
古掌柜很早就告诉过雨轻,
曹仪在谯国铚县有一座宅子,
曾经带着裴若澜来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对于剧览这个人,古掌柜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他是个隐士,毕竟古掌柜只是曹家的旧仆,曹仪生前认识并结交过许多朋友,这些人在曹仪一去不归后,都没有主动联系过他,自然也不会知道曹仪还留下一个女儿。
在曹仪携妻眷返回洛阳前将这座宅子交给了剧览,古掌柜也曾派人来过这里,可惜剧览都不在,写信给他,他也不会回信,似乎是心灰意冷,不愿再与洛阳那边打交道了。
雨轻望向他,好奇的问道:“剧先生,东院那个花圃是你打理的吗?”
剧览摇摇头,笑道:“我请了一位老花匠,他姓司寇,种花技艺很高,能种出罕见品种,变色千种,红白斗色,他先前就为嵇家和孙家嫁接过姚黄牡丹,当时孙家那位秦夫人还想花重金挖他过去,他在谯沛算是最好的种花师了。”
雨轻微微点头:“我逛花园时也没有看到司寇花匠,他去了何处?我养花总是养不好,想向他请教一下。”
剧览没想到雨轻对养花这么感兴趣,说道:“他应该是去嵇山附近挑溪水了。”
雨轻狡黠一笑:“我想跟他学养花。”
剧览又细细打量她一番,发现她的衣袍上绣着兰花和水纹,腰间系着象牙镂空雕葫芦香囊,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友人曹仪,这个香囊正是曹仪随身佩戴之物,而今这香囊却带在他女儿身上。
裴頠会带着雨轻来到谯国,并且走进这座宅子,剧览有些惊诧,虽然他是初次见到雨轻,但并不感觉陌生,因为这两年雨轻也给他写过信。
即便剧览从不给雨轻回信,雨轻照样会继续给他写信,在信上问的都是有关她父亲的事情,她希望能更多的了解父亲过去的生活,他以前都有哪些朋友,那些朋友现今都在哪里,十几年过去后他们是否还记得她的父亲?
雨轻是带着问题而来,也想在这里找到答案,通过剧览,雨轻想要逐步进入父亲生前的朋友圈子,那个圈子里的人与古掌柜以及各地的联络头目不一样,不是主仆,没有隶属关系,这些人多是士族子弟,需要重建与他们的关系,组成一个全新的团队,互相扶持才能抵御风浪。
裴頠端详着一件古玉玄武摆件,随口说了一句:“这像是汉代之物。”
剧览笑道:“这是一位朋友送与秦兄的。”
雨轻怀里的大白突然跳到地上,很快跑出门去,雨轻便追了过去,原来陆玩已经来到了这座宅子。
他正在询问这里的管事:“那么司寇花匠是什么时候给孙家嫁接牡丹花的?”
管事想了一下,说道:“大概是在秦夫人病逝前一年吧,那时候秦夫人身体尚好,她很喜欢牡丹,嵇家刚好请司寇花匠嫁接了几株黄牡丹,她看到了,便把司寇花匠请到了自己府上。”
“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陆玩弯腰把大白抱到自己怀里,雨轻见陆玩是一个人过来的,便上前问道:“梁兄去了哪里?”
“梁兄去嵇山找茂弘兄他们了。”
陆玩缓步朝小花园走去,雨轻边走边失望地说道:“街上发生了一起离奇的命案,原以为铚县是个安静又闲适的地方,想不到我们刚来,这里就变得不安静了。”
陆玩步伐悠闲,从容笑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雨轻疑惑的望向他:“士瑶哥哥,你一点都不担心贺内史吗?”
陆玩对上她的目光,温和说道:“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个谯国内史不好干,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作为江东五俊之一,他绝不能在谯国跌倒。”
雨轻眨眨眼,似笑非笑的道:“那么贺内史是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陆玩把大白还给她,深深地凝视着她清澈透亮又稚气未脱的眼眸,良久才说道:“可是我需要你.......的帮助。”
一句很简单的话,陆玩却在中间刻意的停顿几秒。
“即便没有我的帮忙,士瑶哥哥也会做得很好。”
雨轻向着他俏皮一笑,然后快步走进花园中,看着那些兰花欣喜不已。
陆玩刚才有些忘情了,幸而没有旁人经过,雨轻也没听懂,他尴尬的咳嗽一声,也漫步在花园中,重新思考起街上发生的案子。
其实雨轻跟陆玩一样,也是边看兰花边思忖着,陆云也不能在豫州跌倒,江东士族和北方士族暗中已然开始较量,贺循要想得到晋廷的认可,就必须在谯国站稳脚跟,不容出错。
第五十七章 夏侯家的宴会(一)
曹操早期赖以起家的武人集团就以谯沛武人为主,以地缘和亲戚宗族相系,自始至终谯沛武人在曹氏政权中占据着重要位置,诸如领中领军、中护军、中军等以及宿卫队和曹操的亲兵,为曹操的绝对嫡系集团。
谯沛民风彪悍,为豪侠武人崛起之地,除去曹魏八虎骑,
谯沛还出过许多名将,比如许褚,他是曹操手下最忠心的猛将之一,一生多次保护曹操在危难中脱险;沛国史涣也是曹操的亲信武将,常典领禁军;谯郡文稷在汉末的战事中颇为耀眼,也曾为曹操立过不少功劳。
曹操对谯沛人士多予以厚待,甚至在曹操逝世后,朝中还有人提及将各地城守换成谯沛人士,
被徐宣阻止,
这也说明谯沛人士在曹魏时期确实有着不一样的地位。
此外曹操对谯沛人士犯法也常常网开一面,昔年在魏讽案中魏讽、文钦两人全都被下狱,应被处死,意图谋逆的魏讽没有回转的余地,但曹操却赦免了文钦,原因在于文钦是文稷之子,对着故人之子,曹操选择手下留情。
谯沛本身也是西汉刘邦起家的地方,产生了一些贵族,延续到东汉,后来成为曹操一统北方的军事集团,又崛起一批新贵,谯沛武人作为曹操的老班底,这些人都曾为曹操招募兵马,不是中上层士族,也至少是当地富户,许褚就是谯国豪族,文稷也是出身大户人家。
文鸯作为官三代,
根本不需要靠拼命出人头地了,可是年仅十八岁的他敢夜袭司马师大营,他的胆量和武力值让人为之侧目,如今的文澈也承袭了爷爷的胆略和武艺。
文澈跟着雨轻来到谯国,他也悄悄回了一趟文家祖宅,文钦这一支皆被诛杀,给了文家最沉重的打击。
早年文鸯的父亲文钦为了报曹家的恩起兵反司马家,文鸯又逼死司马师,反灭诸葛诞,满朝文武没一个看文鸯顺眼的,晋廷是不会再启用文家子弟了。文家人很清楚这一点,从此就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也没有再投身军营的想法。
跟文家同样境遇的还有沛国史家,史涣之后史颢的别院也在铚县,身在洛阳的史进家就是替沛国史家管理洛阳附近的几处田庄,史颢比史进略长几岁,史进从小跟着史颢一起练武,他们就跟亲兄弟一样。
今日史颢和文祥也去爬山了,
遇上王祷一行人,
史颢和桓潜有些交情,
笑谈了一阵,文祥和他们这些人都不熟,倒是没怎么说话,梁辩赶过来,主动和文祥寒暄了几句,还笑说明日夏侯总要在别院举办宴会,希望史颢和文祥也同他们一起去参加。
夏侯骏的侄子夏侯总兼领谯沛两地中正,他回到谯国也有一个多月了,清定工作全都是交给下属,因为司马氏族不会重用谯沛士人,举荐当地贤才最多是做个地方官,或者去洛阳担任闲职,所以陆云对谯沛的清定之事也不会太关注,夏侯总权当是回乡休假,隔三差五的就在府中聚会宴饮。
夏侯总的别院就邻近廉笃的宅邸,得知裴頠来到谯国,就邀他来府中小聚,裴頠曾与夏侯湛友善,夏侯湛在前些年病逝了,夏侯总是夏侯湛的六弟,现任员外散骑侍郎。
夏侯湛同潘岳一样,也是风采出众的美男子,他们二人结伴在洛阳街道上行走,时人称为“连璧”。
夏侯总既没有哥哥神逸貌美,也没有文采,但他为人豁达,处事洒脱,懂得如何享受生活,又不像夏侯劭和夏侯恒那般纨绔好色,很喜欢狩猎,昨日就带着一众好友出城狩猎,还命人给裴頠送去一些新鲜的野味。
次日,裴頠和王灌带着雨轻乘车去夏侯总的别院,左媛在梁园投河,救上来后染了风寒,仍在养病,雨轻便把甜甜留下来陪着她。
到了夏侯府,裴頠和武韶在前厅和夏侯总叙话,王灌和雨轻则去了后院。
夏侯总的夫人出自沛国武氏,是武韶之妹武郁,正和薛烁(嵇蕃妻)在暖阁里闲聊。
薛烁是沛国竹邑人,薛姓在沛国是着姓,薛兼的祖父薛综也来自竹邑薛氏,因避难而南下,后来效力孙权,薛综这一支就迁移到建业,成为吴国名臣,薛兼也是东吴五俊之一,薛烁和薛兼是同宗,薛兼来洛阳谋职,和竹邑薛家的来往也增多了。
武郁和薛烁是同乡,两人是手帕交,感情非常好,嵇荡还和武郁的内侄女在去年定了亲,准备今年完婚,偏偏谯国接连发生新娘遇害的离奇案件,他们的婚期也因此推迟了。
薛烁从攒盒里拈起一颗蜜饯,轻声说道:“这次出事的是刘家。”
王灌抿了一口茶,觉着味道清,颜色不大好,便放下杯子,问道:“哪个刘家?”
薛烁吐出蜜饯核,也喝了口茶,说道:“就是刘徽(刘伶之子)家,当街大哭的是他的儿子刘学,迎娶的是甘家女郎,甘氏姿态妩媚,容貌美艳,当初想求娶她的人家可不少。”
武郁笑道:“你的儿子一开始不也是很喜欢那位甘家女郎的?”
薛烁摇摇头,又瞥了雨轻一眼,轻轻笑道:“长得是好,可惜是庶出,也就刘家不在乎她的庶女身份。”
武郁恐怕王灌多心,因为雨轻就坐在旁边,赶忙赔笑道:“什么正出庶出的,只要人品好模样好就行了。”
王灌根本不在意薛烁说的话,即便是河东裴氏的庶出,也不是一般人家能够攀得上的,计较她说的话,反而显得可笑。
雨轻在旁安静的练习插花,薛烁看雨轻挑选得花太过素净,还往高耸窄口花器中插置一支向下生长的花枝,便笑道:“低调淡雅是可以,但还是选向上伸展的花枝为好,看着蒸蒸日上,人不都是想往高处走一走。”
这话嘲讽意味更浓,在薛烁看来,雨轻以养女的身份住进裴家,就像是攀上了高枝,从此改变了命运,若是还寄养在左府,现在的她根本没资格坐在这里同她们说话。
第五十八章 夏侯家的宴会(二)
雨轻浅浅一笑:“虽然花枝是向下的,但是每朵小菊花都是向上绽放的,在一路向下时,忽地着而向上,你不觉得这样更有意境和韵味吗?在这世上,事物总是不断变化的,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人也是如此,别人都在寻求进步,只有你在原地踏步,不进则退,最后只能被遗忘,嵇先生入洛,很多人都很欣赏他的才华,那是因为大家还记得嵇中散,那个遭阮步兵白眼,被吕安嘲弄的嵇中散的兄长,却无人再提及了。”
薛烁听后尴尬的笑了笑,雨轻从插花说到万物变化,再到被清流嫌弃的嵇康兄长嵇喜,嵇绍仕途上升,嵇蕃辞官回乡,两人形成鲜明对比,着实讽刺,在王灌和武郁面前,薛烁只能装大度,一笑置之。
王灌也笑道:“她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插花也这样,不过看起来还算清雅隽秀。”
“婶婶,我每回都很认真练习的,繁琐富贵的插花风格不太适合我,我崇尚简单自然。”
雨轻端起海棠花吸杯,一口气把桂花蜜水喝完了,然后又望向正在看毛衣编织手册的武郁,
笑道:“昨日武兄跟着阿龙哥哥他们去爬山,结果他爬到半山腰就停下来休息了,一直等到阿龙哥哥他们下山来,他还说自己就想看半山腰的风景。”
武郁秀眉微蹙,说道:“他这孩子做什么事都是懒懒散散的,自己的事不自己做,很喜欢使唤人,武音都比他懂事,要不是有王祷和桓潜他们在,他也懒得来赴宴。”
王灌这次过来送与武郁一些昂贵的山羊绒线,还有毛衣编织手册,武郁看的不太明白,雨轻就亲自示范毛衣起针的方法。
薛烁觉得新奇,也凑过来看了看,王灌就笑说她派人给嵇府也送去了毛线,不过这手册只有一本,想着她们看了也未必懂,就特意带雨轻过来教教她们。
王灌跟着裴頠来到谯国,
只是客人,送她们礼物,尽量避免厚此薄彼。
在庭院一空旷处,聚集着许多年轻的士族子弟,这里马上要举行一场香猪赛跑比赛,小厮还给它们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哨声吹响,未满一个月的小香猪们在设有围栏的跑道里慢悠悠跑着。
虽然赛道的总长只有十二米,但想让小懒猪们跑起来却并非易事,可能跑着跑着就跑不动了,甚至还有倒回去的可能,小厮们手拿细柳条赶着它们,一头香猪撞在绳网上,另一头香猪也凑了过去,像是在互相找对方。
就在快到终点时,一头香猪直接掉头,像是摸不着北了,没想到其他香猪也纷纷跟着掉头,引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小香猪们发现跑错了,又掉头冲向了终点。
梁辩呵呵笑道:“同甫兄(夏侯殊字),这八只小香猪是从哪里弄来的?”
身穿黛紫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名叫夏侯殊,是夏侯湛之子,相貌俊美,他和梁辩关系不错,听说了任承的事情,还宽慰梁辩一番,今日安排了两场非常有意思的比赛,就是为了帮梁辩转换心情。
“前任谯国内史费缉从老家犍为郡带过来的香猪,他离开前把自己养的一对香猪送给了武家人,前些天香猪就生下八只小猪崽。”
夏侯殊拍了拍武辽的肩上,开玩笑道:“仲远(武辽字)兄很喜欢吃烤香猪,费谞(费缉之子)早就说他应该去南方任职,那里香猪多,可以尽情的吃。”
梁辩笑道:“仲远兄刚才还对我说爬山太累,不该陪着茂弘兄去的,他又晕船,怎么会渡江南下?”
嵇荡瞟了武辽一眼:“只爬到半山腰的人还好意思说累。”
武辽轻蔑地笑道:“因为有我垫底,你才变成倒数第二,你竟然还不感谢我?”
当望见廉洽带着自己养的乌龟走过来时,武辽便来了兴致,笑道:“乌龟赛跑比赛可以开始了。”
这场比赛不是比速度,而是看哪只乌龟走直线,这是费谞发明的新玩法,他和武辽都很喜欢养乌龟,还曾送给武辽一只绿毛龟,武辽在半个月内连续两次输给了廉洽,今日他特意带来了绿毛龟,绝对要赢过廉洽的那只笨草龟。
费谞待在谯县那两年,结交了一些喜欢养乌龟的朋友,刘学也来参加过一次乌龟赛跑比赛,他养的白玉龟还得了第一名,嵇荡当时很喜欢那只白玉龟,花重金把它买了过来,不成想嵇荡带回家没养几天,白玉龟就死了,他还为此懊恼了好长时间,之后刘学也没再来参加这种比赛。
一群无聊的人聚在一起,弄了两场无聊的比赛,还玩得如此认真,陆玩无法理解他们的乐趣,就转身去水榭那边,王祷正在作画,桓潜、史颢和文祥站在旁边观看。
画中山势从平静的水面和缓的升起,形成丘陵和险峻的山峰,山中茂林葱郁,点点红叶,一派清新苍润的秋日风光,前景处几只船几间草舍,有人于水边捕鱼,有人于室中高卧,有人推窗眺望,有人坐于船头,形态各异。
在他的秋天显得瑰丽绚烂,充满着自然的生机,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一方隐逸天地,画中满溢着生活的烟火气息。
陆玩微笑道:“茂弘兄画得这幅《秋山草堂图》,比王司徒早年在竹林聚会时所作的《渔庄秋霁图》更添一抹尘世的清欢。”
王祷望着临水而立的雷岩,沉吟道:“我也曾向往竹林名士的生活,可我达不到他们那种精神境界,我终究活在俗世中。”
史颢不善写诗作画,很直率的说道:“谁又不是活在凡尘俗世里,卸下名士头衔,大家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俗人一个。”
桓潜轻咳一声,“伯景兄(史颢字),看画就好。”
史颢却自顾自的说道:“子行兄(桓潜字),人都说刘伶喜欢喝酒,要是他只喝酒不吃饭,不等醉死,早就先饿死了,嵇康伟岸俊美,声音也悦耳动听,可惜我们生的晚,没机会见到他这样的人物,可我估摸着他吃的跟我们差不多。”
桓潜不快道:“不说话还能像个士族子弟,一开口就是俗到不行的人。”
文祥也推了推史颢的胳膊,低声道:“你又看不懂画,还是少说点吧。”
陆玩微微点头道:“史兄说得不错,名士也是人,和俗人也就是精神世界不同,如今效仿竹林诸贤的那些人,没了正始和竹林的精神,只有病态的行迹,西子已逝,扪心效颦,情何以堪?”
第五十九章 夏侯家的宴会(三)
雨轻之前问过王戎一个问题,他与哪位竹林友人关系最要好,王戎的回答竟是嵇康,嵇康比王戎年长十一岁,王戎九岁时就认识了嵇康,交往甚密,王戎曾言:与嵇康居二十年,
未尝见其喜愠色。
嵇康被杀当年,王戎二十九岁,那时的他已经走入仕途,同竹林名士鄙视的钟会交好,经钟会举荐,被征召为吏部郎,也渐渐远离了竹林友人。
在陆玩看来,王戎只是想借着竹林友人团体,
迅速提升自己的名望,
利益大于友谊,因为王戎和嵇阮在本质上并不是一路人。
王戎向朝廷举荐嵇绍,那是他圆滑世故,懂得趋利避害。毕竟嵇绍是昔日好友的遗孤,又是由山涛抚养长大的,于情于理,都该照拂一二,可王戎与王衍并没有把嵇绍看作自己人,当心腹对待,这也是事实。至于王祷,和嵇绍更是没什么来往,反而和嵇荡成为了朋友。
陆玩看着那幅画,淡淡笑道:“昨日王司徒让人送来两件孔雀裘,雨轻和她的婶婶一人一件,看得出王司徒是真心疼爱雨轻,逸民先生也没有她这样的待遇。”
王祷自嘲一笑:“别说逸民先生了,就连我都没有。”
这时,南絮匆匆走过来,
陆玩敛容问道:“刘学离开县衙了吗?”
南絮摇摇头,无奈道:“他哭得不省人事,怎么劝也不愿离开,昨晚都待在殓房陪着自己妻子。”
因刘学的妻子甘氏离奇死亡,又是第七个被害的新娘,让陆玩不由得想起昔日的竹林七贤,他隐约感到了某种不安。
武郁在后院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都是谯沛的士族女眷,有武家、薛家、嵇家、许家、桓家、樊家、丁家、史家、文家等,廉县令之妻管韧来的最晚,便坐在靠门边的末席位置。
女眷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最大的兴趣就是保媒,哪家的女郎正在议亲,哪家的小郎君已经擢为上品,也准备议亲了,除了保媒之外,就是聊些八卦,
就比如先前那六个离奇死亡的新娘。
许家夫人说道:“那位陈留边氏女郎是低嫁谯县魏家,还未成婚就死了,
魏伯然也没怎么伤心,
外面都说魏伯然根本不想娶边氏女郎,是他的父母为了家业,逼着他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子。”
坐在对面的薛家夫人语调里夹杂着嘲讽:“边氏女郎姿容一般,又是庶出,但是她的胞姐嫁得好,前两年嫁给了怀县山氏子弟,魏伯然想要入洛为官,还得靠山家,可惜啊他这个寒门子弟攀高枝没攀成,反倒遭边家人怨恨。”
桓家夫人呵呵笑道:“她的姐姐边节也算嫁得好,山朗虽为嫡子,但是不学无术,好色成性,才定为五品,边家给她置办了那么多嫁妆,她模样长得好,人也懂事,不过才半年光景,山朗就把她丢在脖子后头了,任屋里头的人欺负,依我说她当初还不如嫁给庶子山延,日子也会过得舒坦得多。”
薛家夫人不禁冷笑起来:“要不是边节记在嫡母名下,她能有嫁给山家嫡子的机会?恐怕在边节心里山瑁(山简子)才是最为理想的夫婿,不过现在看来,边节当初要是嫁给桓潜,谯县魏家也不会选她的妹妹了,因为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
桓家夫人哼了一声,“某些人成天只会琢磨如何从别人身上捞好处,跟同族兄弟还分斤拨两的,薛兼这一支早就分出去了,产业都在吴地,你们也得不到多少好处。”
铚县桓氏与龙亢桓氏是同宗,但在曹魏时期,铚县桓氏没有龙亢桓氏那么显达,今日过来赴宴的桓家夫人就是铚县桓家,她的夫君名叫桓弼,现任冠军长史,二人育有一子,名叫桓宣,今日并未过来赴宴,只有从兄桓潜跟着王祷他们一块来了。
她们俩向来不合,处处攀比,桓家夫人看不惯薛家夫人自以为是的样子,薛家也看不起桓家,觉得桓氏一族由家学累世相传的经学世家沦为刑家,族中子弟已经难成气候。
樊家夫人接着她们的话题说道:“东海糜氏与谯县杭氏可是门当户对,糜晴曾跟着父母来谯国探亲,与杭烈见过面,彼此也都有好感,这桩婚事可是天作之合,杭烈的母亲对糜晴也是很满意的,不想在送亲途中新娘却遭受雷击,谯沛可从未发生过如此不祥之事。”
这时丁家夫人放下筷子,似笑非笑道:“这就是天谴,只有十恶不赦的恶人才会受到的惩罚,糜晴先前和阮闳定过亲,后来阮闳得病死了,糜家又和谯县杭氏结了亲,盛墨不是在公堂之上笑说阮闳的鬼魂托梦告诉他,糜晴只能做陈留阮家的媳妇,绝不能进杭家大门,所以她才会被雷劈死。”
史家夫人喝了一些羊肉羹,便抬头问道:“那么龙亢南宫家又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南宫家祖坟不好,养了三个女儿,一个早夭,一个被休后回家自尽了,剩下一个好不容易找个婆家,只可惜成亲当日还没进门就死了。”
丁家夫人笑了笑:“估计就是南宫家祖坟不好,三个女儿全都死了,南宫夫人唐氏在小女儿死后一病不起,一个月后也死了,南宫越也去道观修行了,从此不问世事。”
雨轻坐在王灌旁边,很认真的听着她们讲这些八卦,试图找出案件的相关点。
在前厅上,武韶谈及到朝廷下诏令选拔寒素,他也向夏侯总举荐了几名谯沛士子,其中就包括谯国剧玄和沛国刘陟,剧玄文采斐然,刘陟德才兼备,二人可入寒素之列。
晋惠帝专门下诏举寒素,求廉让冲退履道寒素者,不计资,以参选叙。李重也上奏说:如诏书之旨,以二品系资或失廉退之士,故开寒素以明尚德之举。
此二品乃中正品第,二品应授予德充才盛者,西晋正式增加了一个标准,资,正是阀阅,也可称门资、世资,就是按照本人或父辈官爵高低来衡量。
寒素者,门寒身素,无世祚之资,可应寒素之目。昔日荀组反对评定燕国霍原人品为二品,指出他身为列侯,算不上门寒身素,并批评他德礼无闻,李重为其辩解,只宣扬他的德行,不谈有无世祚之资,因为霍原能否进入二品,关键是看他的德才。
荀组很明白,如果霍原德才有闻,再加上世祚之资,更应评为二品,尽管不入寒素之目;李重也知道只要德礼这一论证站得住脚,不管有无世祚之资,霍原都可被评为二品,最后李重之议得到朝廷批准。
朝堂上出现荀组和李重辩论一事,可以看出寒素一目极受重视,朝廷也在认真执行。
也就是说即便是士族子弟,德才不够,在制度上也是不能被擢为二品的。而寒门子弟只要具有德才,仍可以通过寒素之目进入二品,当然此目较为狭窄,但还是有机会的。
第六十章 夏侯家的宴会(四)
剧玄乃剧览之弟,在洛阳曾与武茂来往甚密,夏侯总对此人也是略有耳闻,至于刘陟乃曹操部将刘岱之后,刘岱跟随曹操东征西讨,因功而封列侯,刘陟常和一众友人纵情于山林,
就像昔日的竹林名士。
梁辩轻声问道:“嵇兄,你怎么不喝羊肉羹?”
嵇荡却一拍桌子,质问道:“廉洽,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什么永远见不得光的情人,孙家怎么就是火坑了?”
廉洽往羊肉羹里洒了点香菜,
轻笑了两声:“明知是火坑,还往里面跳,死了也活该。”
嵇荡面有愠色,
“你到底在说谁?”
廉洽眯着眼睛反问道:“你以为我是在说谁?”
嵇荡的表兄薛融放下酒盏,目光投向廉洽,不屑地说道:“廉洽,你少在这里指桑骂槐,想找茬就去找孙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些不干不净的话,真是有辱斯文。”
“谁心虚谁知道,是谎言就一定会有被揭穿的时候,我是怕你分不清忠奸,辨不清方向,最后被坑的太惨,连哭都找不到地方。”
廉洽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开始低头喝着热气腾腾的羊肉羹,史颢分外好奇,便凑过来向他打听孙家的事情。
嵇荡起身就要离席,薛融一把拉住他,说道:“他就是想故意气你,你还真着了他的道了。”
“他把孙家说的这么不堪,
你觉得我还能吃得下去饭吗?”
嵇荡甩开薛融的手时,把旁边侍婢手里端着的酒壶也打翻了。
武韶立时沉下脸,开口道:“嵇荡,你父亲刚去谯县,你就像脱缰野马一般,这又拍桌子又瞪眼的,你是不是还想掀桌子啊?”
嵇荡低下了头,不敢答话。
武韶严厉的看着他:“别人几句话就把你气成这样,气量狭小难成大事,你这脾气也要改一改了。”
嵇荡把头垂得更低了,小声回道:“知道了,我会改的。”
廉洽一脸坏笑地望着薛融,还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薛融连喝两杯酒,又转面和樊家子弟说话。
陆玩就坐在裴頠旁边,显得很安静,梁辩和夏侯殊不时低语着,
武辽则对王祷讲着刚才的乌龟赛跑比赛,
今日廉洽的笨草龟受到惊吓,缩在龟壳里不敢出来了,着实好笑。
陆玩仔细品尝着四美羹,这是以野生蕈、笋丝、蟹黄、鱼肋做成的羹,是夏侯总专门给裴頠和陆玩他们准备的特色汤羹。
夏侯总看向陆玩,微笑道:“我听贺内史说士瑶你喜欢喝四美羹,可惜谯国没有莼菜,只能拿笋丝来代替了。”
陆玩颔首道:“这个味道也不错。”
武辽笑道:“原来这叫做四美羹,那江东有没有五美羹、六美羹或者七美羹?”
陆玩淡淡答道:“不曾听说,也许有吧。”
“那我改日发明一道十美羹好了,十全十美多好。”
武辽转而对嵇荡笑道:“日后嵇兄的婚宴上可以摆一道九美羹,寓意天长地久,和和美美。”
武韶皱了皱眉,摆手道:“仲远,还不叫人把你的绿毛龟拿到外面去?”
武辽赶紧抱住鱼缸,不满道:“父亲,它可是灵物,带在身边可以祛灾辟邪。”
武辽长大了,也越来越不听话了,武韶对儿子很无奈,“你整天就知道玩,看你懒懒散散的样子,不如趁早去洛阳,跟着武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样你就自由了。”
武辽喃喃自语道:“我就算去洛阳,也是找任远,怎么会找武音那个家伙呢?”
武家在洛阳的府邸就坐落在城东步广里,紧挨着任家的旧宅,武辽和任远自幼相识,感情深厚,都跟着韦熊学书法。武辽悟性高,又超级会玩,还自制过带香气的墨,加入龙脑、麝香等香料,书写时默默生香,让人心情愉悦,也研究过韦诞(韦熊父)所着的《笔经》,曾制鹿毛笔和人须笔,故而最得韦熊喜欢。
而武音不会玩,也不贪玩,和郗遐一处读书,关系也更加亲近。
夏侯总呵呵笑道:“他可是少季兄(韦熊字)最得意的学生,不仅会制墨,而且会制笔,就连平原王都很喜欢他研制的含香墨,你这个当父亲的却天天数落他的不是。”
夏侯殊接话道:“叔夏先生(武韶字)多半是在生气仲远兄到处收集别人的胡须做毛笔,有失风雅,不过仲远兄已经改用竹丝和虎仆毛制笔了,而且他现在还能修毛笔了,文明兄刚才对我说他把陆兄的兔毫笔都修好了。”
武辽则对陆玩小声道:“那支兔毫笔外观漂亮,但不太实用,不像是吴兴笔工所制,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陆玩笑了笑:“那支兔毫笔不是我的,也不是买的,而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自己动手做的。”
武辽给绿毛龟投喂了一点活的小鱼、小虾米什么的,又擦了擦手,缓缓说道:“你朋友制作的毛笔当摆设还行,写书法就算了。昔日辽西所献麟角笔管,先帝将其赐予了张司空,张司空只是将其收藏,并未使用,像是什么漆笔、琉璃笔,金银、玉石、象牙或犀牛角做的笔管,虽装饰华丽,但笔须轻便,重则影响到书写,若是单纯的把玩,你的朋友选笔管倒是很有眼光,笔毫的取材就有些差了,估计他跟着笔匠只学了些皮毛。”
陆玩微微点头:“我也觉得那支兔毫笔华而不实,正想向武兄请教制笔方法。”
武辽舀出一个肉圆,笑道:“恐怕陆兄没时间制笔,你不是还要帮着廉县令调查刘学之妻甘氏死亡的真正原因。”
这时梁辩靠过来,附耳道:“仲远兄,甘氏死时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
武辽刚吃进去的肉圆又吐了出来,一脸惊愕道:“梁辩,你在开什么玩笑?”
陆玩沉声道:“武兄,这不是玩笑。”
武辽压低声音道:“刘学摊上这种事,还不要气得发疯啊?”
梁辩答道:“他没发疯,只是不会说话了。”
武辽一怔,又问道:“那甘家人又作何解释?”
梁辩叹了口气道:“甘家人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刘学的父亲却是气得不行,把甘家人骂的狗血淋头,甘家家主就差跪下赔罪了。幸而甘氏死了,不然刘学遭受的打击更大,甘氏还真是害人不浅啊。”
第六十一章 白色的过去,黑色的现在
桓宣今日没有去夏侯家赴宴,而是骑马出了城,城东郊住着一位叫喻荩臣的马医,喻荩臣是谯沛最有名的马医,祖上还曾在曹操的军队中当过马医官。不过喻荩臣有个怪癖,只医良驹,不治驽马。
桓宣出城来不是找马医,
而是为了见朋友萧戬,桓弼和萧启(萧戬之父)是挚交,桓宣和萧戬很小就认识了,桓宣并不以萧戬为兰陵萧氏旁支子弟而轻视他,还主动邀请萧戬来桓家私塾读书,只是他在桓家读了一年书就离开了。
萧戬的小名叫小轩,
他十岁丧父,
家业衰弱,十五、六岁就肩负起家庭的重担。他从父亲手里接过了那支摸金队伍,自此行踪不定,江湖人只听闻过行走于黑暗地宫的摸金头领萧小轩,却没人知道他的本名叫做萧戬。
“萧戬,我本打算请你吃饭,你却跑来这里,难道你的马得病了?”
桓宣翻身下马,大步走过来,萧戬笑道:“阿宣,我带了你最爱吃的鹅掌鸭信,还有一坛好酒,喻老伯做的烤兔肉更是香,城里可不会有这样的美味。”
“看来今日我不去夏侯家赴宴是对的,在这里可以吃到小时候的味道了。”
桓宣看着萧戬,问道:“这些年你都干什么去了,怎么把自己晒得这么黑,我都快要认不出你来了。”
萧戬苦笑道:“我这人只有吃苦受累的份,没有享福的命,为了生活,
四处奔波,风吹日晒的,变黑也是没办法的事。”
桓宣呵呵笑道:“萧整进入司徒府,萧辙被选进东宫做侍读,而你也在洛阳买别墅了,你还找我哭穷,我怕是比你还穷。”
萧戬和桓宣走在乡间林荫小路上,他呼吸着带青草味的空气,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无奈:“我这个旁支中的旁支,怎么能跟他们那些嫡系子弟相提并论呢?”
桓宣淡然道:“这有什么好比的,各人走各人的路罢了,就像任远和任承,他们同为嫡系子弟,命运也截然不同,还有桓协和我,他在泰山郡结识了郗遐,去洛阳任职,
我也不羡慕他,陆玩和王祷他们来到这里,
好些人故意上去套近乎,
攀交情,我觉得这样做很没意思,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萧戬伸手抓住一片落叶,说道:“多认识些人,对自己总是有好处的,连不善交际的文祥都跟着史颢去夏侯府了,你也应该过去看看的。”
桓宣笑道:“孙旻不去,这聚会也无趣。”
萧戬一脸疑惑:“此话何意?”
由于孙府的几株姚黄牡丹花苗突然枯萎,孙家管事便把花匠司寇薰请来家中,务必想办法救活这几株花苗。
孙旻近日确实肠胃不适,大夫还给他开了食补的方子,此刻他正坐在廊下晒太阳,远望着在花圃里忙碌的司寇薰。
他的生母秦琰最喜牡丹,但他的继母毕蘅不喜欢牡丹,而且是打心眼里不喜欢,她认为牡丹的美得太放肆,太张扬,而且牡丹不经风霜,一场暴风雨就可以将它毁得一塌糊涂,毕蘅只喜欢白梅,嫁到孙家之后就命人栽种了一片白梅林。
东平毕氏和吕氏同为当地望族,世代联姻,吕氏在曹魏时期从地方豪强跻身二流门阀,从武功世家转变为诗书门第,毕蘅的母亲出自东平吕氏,和吕莘是姨表亲。
吕莘的兄长吕重也来到孙家吊唁,还给表妹毕蘅写了一篇祭文,哭得伤心欲绝,闻者动容,几度哭晕过去,要人搀扶才行。
“子才(孙旻字),子才啊........”
孙旻听到这沙哑沧桑的叫喊声,就感觉头疼,丧事已毕,吕重竟然还要住在他家,孙旻也不好直接撵他走,只得回头应了一声:“道深兄(吕重字),你刚好些怎么又出来了?”
吕重由侍婢搀扶着走过来,坐到孙旻身边,问道:“你不是也刚好些,怎么也出来了?”
孙旻略显愁容,沉吟道:“请来了花匠,不知道那几株牡丹花苗还能不能救活?”
吕重皱了一下眉,说道:“姚黄牡丹同兰花一样娇贵,还不如白梅,今年开春我来你家时看到西院种着一片白梅林,如今怎么都不见了,难道是被移到别处了?”
孙旻轻叹道:“都被砍了。”
吕重微怔住,问道:“为何要砍了她生前栽种的梅树?”
孙旻沉默良久,才道:“是她自己命人砍去那片梅树,本来她是想要修整园子,说那边的牡丹有些碍眼,必须全部砍去,父亲出面阻止了她,说梅树可以砍,但不能动那些牡丹,她一气之下就真的把梅树都砍了,当初父亲让她把牡丹砍了就好了,也许她就不会一病不起了。”
吕重听后很感伤,对他说道:“蘅妹妹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叔婶家,平日里还要做针线活来维持生计,过得还不如我家的丫鬟,只有来我家小住时,才能过两天好日子,每回离开前都悄悄对我说,记得经常打发人过去接她,虽然她在家里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但在我们面前从来不会自怨自艾,相反却是爱说爱笑一派天真烂漫,如今她正值碧玉年华,却因病早逝,我都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孙旻仍旧望着那片花圃,目光中不知是失望,还是释负,心中一片空空落落:“道深兄,我们孙家四处求医问诊,已经尽力了。”
吕重摇头叹息道:“世事无常,人力难为,最伤心难过的人应该是令尊,还有你。”
孙旻慢慢望向了他,幽幽的问道:“道深兄,你是不是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
吕重迎上他的目光,一脸不解问道:“子才,什么风言风语?”
孙旻又将目光垂下:“城里有些人闲的太无聊,就喜欢嚼舌根制造是非,只有蠢人才会信以为真。”
吕重神色一肃:“我最是厌恶那些没事乱嚼舌根的人,若是他们敢说孙家的是非,被我抓住,必定狠狠收拾他们一顿。”
孙旻轻声说道:“道深兄,你也不必为这种事动气。”
吕重又道:“我听管事说廉洽昨日在门口说了好些难听的话,他实在太过分了,他父亲当个小小的铚县令,有什么了不起的?”
孙旻无奈道:“我现在病着,也只当听不见罢了。”
吕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子才,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就帮你排解一日。”
孙旻又看向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深兄愿意在我家多住几日,我真是求之不得。”
第六十二章 竹市(一)
刘伶的父亲刘进是三国时期曹操手下大将,和孔融交好,因与曹操有分歧被削职,回到家乡潜心酿酒。刘伶跟随他父亲学习酿酒,品酒,收藏酒具,还着有《竹林酒经》一书,
囊括各种名酒以及酿造方法,从此酒成为刘伶生命中的一部分。
刘伶曾经为了生活,去建威将军王戎幕府下做参军,最后以“无所作为”为由被罢官。
张华被贬至幽州,防御不断南侵的北方胡人,刘伶北上到中山郡遂城看望好友张华,
还留下一段刘伶醉酒的故事。
刘伶之子刘徽这些年待在老家,虽默默无闻,但是生活得很安定。不过甘氏离奇死亡,他的独子刘学突然不会说话了,大夫也是没有办法,刘学的母亲向氏也因急火攻心病倒了,此刻刘徽的内心恐怕是五味杂陈,他的好友兼妻舅向纯也来到铚县,也许他听了朋友的安慰,心里能好受些。
在一辆犊车内,雨轻给陆玩讲了刘徽家的事,郗遐先前在怀县与刘徽和向纯有过来往,他们都是淡泊名利,隐居不仕,如今刘家会发生这样的事,真是让人意外。
雨轻看陆玩侧倚在斑丝隐囊上看书,显得慵懒和清冷,便歪头问道:“士瑶哥哥,你有认真听我说话吗?”
陆玩边看书边说道:“季钰兄对他们的认识并不深,想要了解竹林名士的过去,还不如去问王司徒或者张司空,
听庞敬说,季钰兄常去张司空府上,他这个新任的度支郎中,估计会很忙的。”
“度支曹本来就很忙,张爷爷对郗遐也是很欣赏的,叔叔曾说张爷爷既没有受命辅政,也没有培植自己的派系,却拥有较高的声望,虽是文官,但却能在兵家必争之地幽州取得非同寻常的功绩,张爷爷可以称得上当朝第一贤臣。”
其实在雨轻看来,张华是司马炎一手提拔起来的,因在下一任君主候选人上支持齐王司马攸,不符合司马炎的心意,加上冯紞和荀勖借机进谗言,才被排挤出去,外放并不等于被厌弃,
相反还是对他的保护和历练。
司马炎让张华出镇幽州,
一方面是避免张华卷入争储风波,
另一方面也是想让他得到独任一方的历练,
前任幽州都督就是卫瓘,他在结束幽州都督一职之后就被任命为司空,位列三公,张华也是如此。
在张华出任幽州都督当年幽州军就与鲜卑部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张华的军事作战指挥能力也得到了最好的展现,在这场战役之后,张华对鲜卑势力有了更多的主动权和话语权。
陆玩又翻了一页书,淡淡道:“张司空被调离中枢,治边三年,四境无虞,对待边境势力使用平衡策略,取得一番业绩,也不负他年轻时的豪情壮志。”
“震响骇八荒,奋威耀曜四戎。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
雨轻莞尔而笑:“我很喜欢张爷爷所写的这首《壮士篇》,如果士瑶哥哥能将这首诗改编成歌曲就更好了。”
陆玩对做音乐没那么热衷,像编曲这样的事应该去找乐师,故而没有回应,继续看着向秀的《庄子注》。
雨轻生气地撅起小嘴,把一个檀木镶嵌贝壳的方形盒放到膝盖上,轻轻打开,里面装着各种材质和色彩各异的珠子,她从中挑选出一颗珠子,目光闪过一丝狡黠,双手握拳,笑问道:“士瑶哥哥,我选了一颗黄色椭圆形玛瑙珠,你猜在我哪只手里?”
捧着书的人不假思索的答道:“还在盒子里。”
雨轻略觉惊讶:“你连看都没看,怎么会知道?”
陆玩立时合上书,看着她笑道:“傻瓜,你没看到那面镜子吗?”
雨轻撇嘴笑道:“哦,士瑶哥哥也会作弊了。”
陆玩也笑道:“你这样捣乱,我还怎么看书?”
“我是在帮你挑选流苏上的珠子,怎么能是捣乱呢?”雨轻又从盒子里取出那颗玛瑙珠,拿到他眼前晃了晃,浅浅一笑:“士瑶哥哥喜欢吗?”
“我看这盒子里的珠子都差不多。”陆玩从她手里接过那颗珠子,微微一笑:“多谢你费心为我挑选珠子。”
“我还给士瑶哥哥重新做了穗子。”雨轻嫣然而笑,然后挑起车帘朝外面望了一眼,说道:“士瑶哥哥,我们到了。”
铚县城东南设有竹市,集市每半月一次,谯沛学子纷纷来此,因竹林步道像隧道一般而取名竹市,这是专为学子们开设的交易市场,学子们各持其郡县所出货物及经传书记、笙磬乐器,去竹林里进行交易,以我所有,换我所需,学子们徜徉在竹林中,侃侃訚訚,交流学问的同时也可以享受竹林美景。
早年嵇康在铚县设馆讲学,由于嵇康名望很高,学子从者如市,当时学馆周围广植竹子,在这里也慢慢地形成了书籍交易市场。
嵇康和阮籍等友人在此设立一个定期聚散书籍的竹市,是效仿汉代槐市,槐市是长安读书人聚会、贸易之市,因其地多槐而得名。
虽然嵇康和阮籍他们早已逝去,但竹市仍在,王祷和梁辩早已下了牛车,望见年轻学子们说说笑笑,陆续走入竹林步道。
“茂弘兄,文明兄,你们也来了。”
夏侯殊、武辽、桓潜和史颢迎面走来,梁辩笑道:“陆兄也来了。”
穿着淡粉色方领束腰长袍的少年慢慢下了车,怀里抱着白貂,跟在陆玩身后。
陆玩一身天青色右衽交领广袖长袍,外袍上的竹叶暗纹和浅蓝中衣的兰草暗纹混搭,圆形玉佩下缀单条长流苏,通体简洁内敛,气质温润而闲淡。
陆玩淡笑道:“我在夏侯府宴会上听说今日有竹市,便过来这里逛一逛。”
史颢刻意的打量了一下雨轻,问道:“不知这位是——”
雨轻浅浅一笑:“你可以叫我雨弟。”
王祷在旁解释道:“她的叔叔正是逸民先生。”
史颢施礼笑道:“原来是裴家小郎君。”
武辽疑道:“那日你怎么没跟着逸民先生一起去夏侯府赴宴呢?”
夏侯殊呵呵笑道:“她去了的,只是你没看到而已。”
“士瑶兄,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王祷笑了笑,然后就和陆玩走入竹市,雨轻却很随意的走到夏侯殊身边,夏侯殊与裴肃、卢琛关系很要好,雨轻和他也很相熟。
“同甫兄,昨日我说的那个计划,你考虑得怎么样?”
第六十三章 竹市(二)
夏侯殊笑道:“若是你想要养殖香猪,那还需要费谞帮忙,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雨轻点头道:“好吧,你不要忘记了。”
夏侯殊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不直接给子谅兄写信,反正他在洛阳闲着也无事,让他来帮你,岂不是更好吗?”
雨轻眨眨眼,
轻笑道:“同甫兄,我不仅要在谯沛一带养殖香猪,日后还要养殖鸡鸭鹅,建蔬菜大棚,有夏侯家帮忙自然更好。”
夏侯殊站住脚步,故作深沉道:“他们叫我同甫兄可以,但是你不可以。”
雨轻不解道:“为什么不可以?”
夏侯殊清俊神秀,
标准男模身高,双手抱臂,
低下头看着她,唇角的笑容带着年轻独有的萌和一抹邪气:“因为你和他们不同,不如你叫我小殊哥哥好了。”
雨轻吃吃笑道:“好啊,以后我就叫你小猪哥哥了。”
梁辩、武辽和史颢听到后都哈哈笑起来,桓潜也忍不住笑了。
夏侯殊不快道:“什么小猪?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叫的?”
雨轻略带歉意的说道:“对不起了,有时候我会咬字不清,不过小猪也很可爱,小猪哥哥这个名字叫起来也特别顺口。”
梁辩拊掌笑道:“同甫兄,我觉得这个名字就很好,也很可爱,你昨日不是还刚举办了一场小香猪赛跑比赛,说那些小香猪蠢得可爱。”
夏侯殊瞪了雨轻一眼,“连个小殊哥哥也不会叫,这个忙我不帮了。”
“同甫兄,学子们来此是为了交流学术、互通有无,并非是聚在一起说些毫无意义的闲话。”
陆玩这时转过身来,望了雨轻一眼:“还不快跟上来。”
雨轻乖乖点头,快步走过去,
与陆玩、王祷并肩行走在竹林中。
夏侯殊见雨轻走开了,也觉得没意思了,就要去售卖古琴那边看一看,史颢却低声说道:“前面那两人是不是魏伯然和杭烈?”
桓潜也望见了熟悉的身影,说道:“城父太史嶷、龙亢皮既和山桑濮阳良玉也来了。”
武辽半开玩笑道:“半年都不见他们来竹市,这刘学的妻子甘氏刚出事,他们就全都赶过来了,估计是来看看刘学有多惨,顺便在这里找点安慰吧。”
夏侯殊也笑道:“要么都不来,要么全都来,他们几个还真是有意思。”
此时霍读将东汉经学家服虔所注解的《春秋左氏传》手抄本递给一名穿着灰白色长袍的学子,微笑道:“这本书是我在荥阳郑家私塾读书时誊抄的。”
那人颔首道:“在下南宫考,字季勤,是龙亢人士。”
霍读看着他道:“原来你是龙亢南宫家子弟,我听人说南宫越离家去修道了,真有此事吗?”
南宫考迟疑了一下,答道:“确有此事,
二叔在遭遇了丧女丧妻之后,
便心如死灰,
决意出家修道,
我们苦劝也无用。”
霍读微微点头,南宫考从袖中取出一本书籍,说道:“在下这里有一手抄本琴谱,可以与霍兄交换。”
霍读接过来一看,竟是阮咸所作的《三峡流泉》,便笑道:“看来南宫兄还善音律。”
南宫考谦虚地说道:“只是略懂一些,二叔精通音律,这本琴谱也是他给我的。”
陆玩早已派人打听过龙亢南宫家的事,南宫越小女儿的婆家是龙亢县熊家,熊括是寒族子弟,前任谯国内史费缉甚是赏识他,征辟他为掾吏,如今熊括仍留在衙门任职。
南宫越曾跟着阮咸学琵琶,南宫考和皮既是同窗,都在薛家私塾念书,他与病故的阮闳是好友,南宫越的夫人出自鲁国邹县唐氏,和太史嶷的母亲是堂姐妹,陆玩便示意霍读主动去找南宫考寒暄。
“这套手抄本可是东汉大儒卢植着写的《三礼解诂》,就拿几匹丝绸与我交换,你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
“我们濮阳家的丝绸可比陈留襄邑产的还要好,放到洛阳至少也要卖两万钱一匹,要么这三张火红狐狸皮也一并送给你好了。”
说话者正是濮阳良玉,他是山桑县人,那里是蚕桑的生产地区,濮阳家又是当地的大户,在洛阳也有濮阳家的丝绸店铺。
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皱眉道:“这些还不够,我听说山桑濮阳家收藏着嵇中散的《竹林飞禽图》。”
濮阳良玉哼了一声:“我一再退让,你还得寸进尺了?”
年轻男子摊手道:“那就没办法了,我只能再找其他的买主了。”说着就要转身走开。
濮阳良玉也是真心想要他手上那套书籍,便松了口:“你等等,那幅画可以给你看,但不能送给你。”
年轻男子正是廉洽,他瞥了一眼濮阳良玉,笑道:“我也没说要你家的画,只是我的朋友想要欣赏一下嵇中散的画作。”
濮阳良玉的外祖父名叫王伯林,是嵇康的好友,嵇康曾借住在王伯林的空宅里,静夜抚琴,一阵狂风雷电后,有八个鬼魂突然显现,嵇康全然不惧,厉声叱喝他们,他们迅疾跪拜在嵇康面前,诉说悲惨遭遇。
他们原是周朝的乐官,被赐死在这里,草草掩埋,故而魂魄一直不安,骸骨就在这所空宅中,请求嵇康替他们迁葬。
八个鬼魂生前为乐官,他们从嵇康的琴声中听出此人非凡气度,这才现身向他托付此事。
嵇康也应允下来,鸡鸣之时,鬼魂纷纷散去,嵇康将此事告知好友王伯林,请他发掘乐工的遗骸,好好地迁葬。
相传《孤馆遇神》是嵇康所作琴曲,嵇康还送与王伯林一幅画作,后被濮阳家所收藏。
廉洽把书抱在怀里,欣然笑道:“濮阳良玉,那我们就说定了,你取画来,我就把这套书给你,到时候这些丝绸和火红狐狸皮子也得一并给我。”
突然嵇荡挡在了廉洽面前,敛容问道:“廉洽,你手上的书籍是从哪里弄来的?范阳卢氏子弟是不会跟你这种人结交的。”
廉洽冷笑道:“别说的你与范阳卢氏子弟很熟似的,到了洛阳,有人认识你吗?你这人怎么这么虚荣?”
嵇荡靠近他,附耳低声道:“有本事就冲我来,别总是去找孙旻的麻烦。”
廉洽似笑非笑道:“我什么时候找他麻烦了,是你想多了,孙家的那些事,你可比我清楚。”话毕拂袖而去。
第六十四章 繁灯似星 往事堪伤(一)
这时桓潜疾步走上前,含笑道:“君平兄(嵇荡字),你不是说今日要去孙家,怎么又过来了?”
嵇荡看桓潜和王祷、陆玩他们走得很近,倒是把他丢到一边,便轻蔑笑道:“我以为你只是个看客,想不到你和他们竟成了同路人。”
桓潜讪讪一笑:“我和他们只是顺路。”
“君平是陪我一起来的,
我们也是刚好顺路。”
薛融手里拿着一卷竹简,缓步走过来,对桓潜道:“我刚看到桓宣带着一位朋友过去那边了,那个人我却不认得。”
桓潜笑道:“他是廷玉(桓宣字)以前的同窗。”
薛融笑着点点头,又与陆玩他们寒暄几句,就和嵇荡走开了。
史颢问道:“嵇荡为什么又生气了?”
“他这人就是爱生气,
也只有孙旻受得了他的坏脾气。”
廉洽慢悠悠的走到雨轻身边,笑道:“咱们先前可说好了,
我帮你,你就把卢植文集誊抄本送给我,你可不能骗我?”
廉洽手上的书籍就是雨轻给他的,他答应帮雨轻调查孙家,雨轻也会送给他几套珍贵的古籍手抄本。
“廉兄,我自然不会骗你。”
雨轻又转头对桓潜道:“桓协先前告诉我在竹市附近有一家好吃的酒楼,建筑风格独特,很有美感,但是位置有些偏僻,在一个巷子里,不太好找。”
桓潜笑道:“在甘棠巷确是有一家酒楼,里面做的五熟釜火锅味道很好,每天客人都很多。”
《魏书》上有记载魏文帝曹丕使用五熟釜,就是一种分格鼎,里面盛放五种锅底,比现代的鸳鸯锅还要高端。
雨轻回眸笑道:“士瑶哥哥,待会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好不好?”
陆玩淡笑道:“去的人会很多,那就把整个店都包下来吧。”
陆玩一人包下一整个店,
因为他要请魏伯然、杭烈、南宫考、皮既、太史嶷和濮阳良玉六人吃饭,不希望有其他客人过来打扰他们之间的谈话。
刘学之妻甘氏遇害当日,陆玩就派人通知了他们,请他们来铚县参加竹市,只有熊括因衙门有公事未能赶来这里。
待到傍晚,梁辩和廉洽同去看望刘学,王祷和武辽则去了孙家,夏侯殊、桓潜和史颢陪着陆玩和雨轻一起来到甘棠巷。
这家酒楼名叫六合楼,六合即天地、东南西北之意,掌柜取这样的店名,就是想要争当天下第一酒楼。
单从外表来看,这座用青砖砌成的酒楼只有两层,但是走进楼内,可以发现其中楼层套着楼层,南、北、中三楼与东西楼相互连接,形成主院与套院楼中楼格局。
楼内大厅全都是铺设木地板,门窗是蓝色琉璃,厅内装潢华丽大气,
还有许多精美的灯具,每当夜幕降临,
点燃高低错落放置的造型各异的烛台,温暖的烛光宛如萤火虫一般闪烁飞舞,流光溢彩,风情万千。
中楼大厅入口处摆放着十三盏青铜连枝灯,婢子正将灯逐层点燃,火光一点点在黑暗中跳跃起来,如梦如幻,灯全部点燃后,火树银花,交错生辉。
厅上悬挂着兰花造型的全铜吊灯,墙壁上悬挂着兰花水墨画,与暖黄色灯光相搭配,让人感受到清新的自然美感气息。
铚县桓氏族人世居于此,桓潜便主动给陆玩他们介绍了一下六和楼。
此酒楼是谯沛最优雅最有韵味的酒楼,也是一家开了将近六十年的老店,嵇中散和阮步兵等竹林名士曾经来过这里聚会,前任谯国内史费缉也喜欢此酒楼的菜肴,掌柜还趁机请求他给本店题匾,六合楼三个字就是出自费缉之手。
史颢却撇嘴道:“上回我和文祥过来这里吃饭,结果掌柜告诉我说二楼五闲斋没位置了,我们耐着性子等了两刻钟,就那样掌柜还好意思亲自找我们要饭钱,好像深怕我们俩赊账似的。”
桓潜不禁嗤笑道:“是你自己不想在一楼大厅用饭,还赖别人?”
史颢看着一对银仙鹤烛灯,自顾自地说道:“一楼大厅桌位排布太密集,人太多,我可不喜欢,还是二楼的五闲斋环境好。”
陆玩转面对南宫考他们笑道:“那我们就上二楼五闲斋用饭吧。”说着又看向雨轻,发现她正认真的瞧着一个个烛灯,美丽的眼眸里闪着异彩,还不时询问夏侯殊一些有关釭灯的问题。就像放在案几上的错银铜牛灯,算不算是环保灯之类的,还有哪些灯省油,哪些灯费油。
夏侯殊被雨轻问烦了,很无奈的说道:“这样的灯你在洛阳又不是没见过?我也不是做灯的工匠,与其问我,还不如去问这里的掌柜。”
雨轻抱着白貂,跟在他身后,说道:“那么你来这家酒楼吃过饭吗?”
夏侯殊摆摆手道:“我们府里也常做五熟釜火锅,再说火锅也不是什么上档次的料理,我又何必专门跑来这里用饭?”
桓潜走在雨轻身边,说了一句:“同甫兄不喜欢在外面吃饭的。”
雨轻挨近夏侯殊,抬眸笑问道:“你好像很少去菊下楼,也不爱参加怡园宴会,难道是觉得那里的饭菜不好吃,还是不想花钱?”
夏侯殊的目光扫向魏伯然和杭烈他们,说道:“都不是,而是我不喜欢跟一群不太熟的人聚在一起吃饭,今日我是看在陆兄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过来的。”
雨轻很快赶上陆玩的脚步,又回头笑道:“只是大家聚在一起简单的吃顿饭而已,若是你能放下尊贵的身份,在外面吃饭也可以吃得很开心。”
夏侯殊不以为然的说道:“你自己开心就好,不用管我。”
桓潜却笑道:“在洛阳恐怕没有跟她一样单纯天真的人了,不过她又很聪明,不会吃亏。”
桓潜从桓协那里听到许多雨轻的事情,他也去过怡园,跟着桓协参加过圆桌会议,只是他很少和雨轻说话交流。
二楼五闲斋大厅灯光璀璨,每个案几上都摆放着五熟釜火锅,陆玩和雨轻坐于东席,然后依次是夏侯殊、桓潜、史颢;西侧依次是太史嶷、南宫考、皮既、濮阳良玉、杭烈和魏伯然。
濮阳良玉斜了他一眼,话里带着讥诮:“南宫兄,我看你们家还是请风水大师看看祖坟,说不定能帮你改改运。”
南宫考往韭菜花酱里添了一点麻油,笑道:“你家祖坟冒青烟,所以你能进嵇家私塾念书,可惜嵇家女郎看不上你,你转而求娶陈留毛氏之女,听说毛家最开始想要把女儿嫁给同乡高家,高公明(高裁从弟)嫌弃她貌陋,不愿娶她,这才嫁给了你,偏偏毛氏又死在迎亲途中,你跟魏伯然还真是同病相怜。”
第六十五章 繁灯似星 往事堪伤(二)
皮既作为南宫考同窗,也开始帮腔:“高公明不娶她,那是因为瞧不起毛家,若论门第,濮阳兄倒是有点高攀人家了。”
濮阳良玉紧盯着皮既,敛容道:“皮既,你这个穷家薄业,
也配在我们面前谈门第,你能混进薛家私塾读书,还不是靠着你兄长皮康那点讨好人的本事,那个姓扈的人家祖上当过县令,你的岳父也曾担任尚书令史,虽为庶族,
但家境殷实,
他家肯把女儿嫁给你,也是南宫兄的婶婶帮你保的媒,南宫家祸事不断,把你也给带累了。”
太史嶷剑眉紧蹙,沉声道:“濮阳兄,大家都是受害者,你又何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濮阳良玉冷哼一声:“太史兄,你学韩寿偷香,风流快活,刘氏死了,也没见你多伤心,到现在又装正人君子给谁看?”
太史嶷的父亲太史文曾是王戎的僚属,参与过灭吴之战,出任沛国内史,几年后卒于任上,母亲出自鲁国邹县唐氏,上庸县侯唐彬是太史嶷的从舅。
太史嶷曾去鲁国游学,结识了邹县刘氏子弟,他长相英俊,谈吐不凡,
刘家女郎便倾心于他,与他暗中幽会,后被父亲发现,因疼惜独女,加上太史嶷出身也不差,没有棒打鸳鸯,而是成全了他们的婚事,不料刘氏也离奇身亡。
桓潜突然开口道:“濮阳兄,如果你不喜欢吃火锅的话,可以点其他的。”说着摆手让侍女把菜单拿给他。
南宫考从鸡汤锅底里夹出几片羊肉,然后沾了沾酱料,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又饮了一口酒,心情丝毫不受影响。
火锅有五种汤底,分别是菌菇鸡汤、鱼汤、鸭汤、牛骨汤、猪骨汤,涮菜摆盘上有鹿肉、狍子肉、野彘肉、羊肉、雉鸡肉、鱼片、肉丸、豆腐、菜蔬等,以及各种清爽腌菜,
旁边还有侍女帮客人涮肉,时间掌握的刚刚好,
让客人品尝到涮肉的最佳口感。不过南宫考喜欢自己涮肉,侍女只是在旁为他斟酒。
厅上有璀璨绚丽的灯光,丰盛的野味,醇香的美酒,细致的服务,在别家酒楼倒是不多见的。
六合楼的菜肴融合了南北风味,陆玩看过菜单后,帮雨轻点了一份菰米竹筒饭还有银耳羹,他自己则要了一份梅干菜炉饼和山药粥。
雨轻一边吃着竹筒饭,一边瞧着陆玩手上的炉饼,陆玩便把梅干菜炉饼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炉饼递给雨轻,微笑道:“分你一半。”
雨轻欣然接过来,然后把菰米竹筒饭分到小碗里,又端给陆玩,浅浅笑道:“我的饭也分你一半。”
夏侯殊觉得他们俩分饭的行为很幼稚,便轻笑一声:“是不是别人碗里的都是香的?”
雨轻把那半张梅干菜炉饼拿给他,笑道:“这是江南风味的炉饼,比那种胡饼好吃,你应该品尝一下。”
桓潜也点了梅干菜炉饼,倾身说道:“确实很好吃,听掌柜说这是专门从吴地运来的干菜,厨子也是扬州人,做出来的菜肴可是地道江东口味。”
夏侯殊看了看手中的半张炉饼,又望向陆玩,笑道:“陆兄,你在洛阳也待了几年了,应该吃过北方的干菜了,你觉得味道如何?”
陆玩淡淡笑道:“也别有一番风味。”
夏侯湛家族为西汉夏侯婴之后,本是军功起家,随着曹魏的崛起而显达,逐渐成为大族,到了西晋,因与司马氏、泰山羊氏等皇族或名门望族的联姻关系,以及族中子弟在修儒、习文、谈玄文化领域较为突出,夏侯氏已成为公认的盛门豪族。
夏侯氏与曹氏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当曹魏政权倒下之时,夏侯氏也失去了依靠,政治方面已无权威,只能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
夏侯庄只任淮南太守,其子夏侯湛作为名门之后,竟要与挚虞等士人共同经过察举、考试,后来还遭遇了“累年不调”的待遇,以至于愤慨而发《抵疑》之论,夏侯湛虽才华横溢,但仕途淹踬,久屈下僚,由此可以看出其家门政治地位不再显赫。
陆玩和夏侯殊来往不多,但是对夏侯氏子弟的仕宦境遇却能够感同身受,其实陆机很欣赏夏侯湛的才华,可惜没机会结识,陆玩则是在圆桌会议上认识的夏侯殊,与他有过一些交流,夏侯殊跟他的父亲一样有着傲人的风骨气韵,崇尚自然、任性旷达,对江东士族子弟也算友好。
来到谯国境内,陆玩需要借助夏侯家的深厚人脉,获取更多有价值的情报信息,当然雨轻也在努力拉近陆玩和夏侯殊之间的距离,促进南北豪门之间的交流和合作。
这两日,雨轻已经对年初发生的六起新娘遇害案有了一定的了解,也和陆玩一起仔细梳理了案件中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现今需要重新分析连环杀人凶手盛墨的作案动机,才能够判断他到底是凶手还是帮凶?
雨轻的目光转向太史嶷,因为第一个新娘遇害,就是发生在城父县。
她慢悠悠问道:“太史兄,你是不是和犯人盛墨很相熟?”
太史嶷微怔住,慢慢放下筷子,沉吟片刻,才回道:“算是相熟吧,家父和盛瑫(盛墨之父)有些交情,后来盛瑫犯了事,他自此一蹶不振,我好心去安慰他,没想到他非但不领情,还对我恶语中伤,并且诅咒我不得幸福,结果就出现了那样的事........”
雨轻站起身,走到大厅中间,徐徐说道:“他不会无故对你恶语相向,盛家出事时,他跑去太史家,诉说他的父亲是遭人陷害,盛瑫并没有误诊,恳求你将此事转告王司徒,希望廷尉府重审此案,这个忙你们太史家还是可以办到的,因为你的表兄唐岐就在司徒府任职,可是你并没有帮他,他对你心存怨恨,所以才杀害了你的妻子刘氏。”
太史嶷目光略沉:“这都是盛墨的一面之词,当年太医盛瑫误诊案是由廷尉正高裁亲审的,王司徒不理世事,我的表兄也没有办法,自从我的舅舅去世后,那些门生故吏都是趋利避害的,也不愿帮忙,甚至闭门不见,盛墨就以为我们太史家薄情寡义,落井下石,他实在太令人寒心了。”
雨轻走到他的桌前,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他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诚,他抬头迎上她的目光,满脸都是真诚。
雨轻笑了笑,不再看他,而是继续踱着步子,自言自语地说道:“究竟是什么让盛墨变成一个杀人狂魔,在他的父亲获罪被诛后,他消失了一年多,那段时间他又做了什么?按说他已经认罪伏法了,可为什么在铚县又发生了新娘遇害事件,难道说这七起连环凶杀案并非一人所为?又或者是有人效仿盛墨行凶杀人?”
第六十六章 繁灯似星 往事堪伤(三)
杭烈神色忧郁,一连喝了好几杯酒,糜晴和其他六位新娘的遇害方式不同,被别人传的很是不堪,说她的死就是报应,因为她克死了自己先前的未婚夫阮闳。
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不可抗拒的天灾,可是贺循在查验糜晴的尸体后发现,
糜晴被雷劈之前已经身亡,贺循讯问过糜家人,得知她在阮闳去世后也生了一场大病,这两年一直服用补药,贺循便推测糜晴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一点一点地往她的药里下毒,等到了量自然就会毒发,
这种慢性毒药也很难检验出来。
恰好案发当日有巨雷云,
糜晴运气不佳,被雷击中,好像老天也在帮凶手的忙。
雨轻转而走向他,问道:“杭兄,你认为自己遇上糜晴,是对还是错?”
杭烈没有抬头,不自觉的握紧拳头,低声道:“我不知道。”
雨轻看出他很紧张,便命侍女给他端来一碟十色蜜饯,一边踱着步,一边说道:“其实在阮闳病逝前,你就已经喜欢上糜晴了,你初次遇见她是在五年前,你当时陪着母亲来到盛家,刚好糜家人也过来做客,那时候的她已经和阮闳定过亲了,你不该喜欢上她的,你们二人相遇的时间太晚了,本来无法成为夫妻,
偏偏老天又给了你希望,夺走了阮闳的生命,你终于可以如愿以偿迎娶自己心爱之人了,盛墨却为阮闳感到不平,甚至说你为了抢夺糜晴,而害死了阮闳。”
“是的,我不该遇上她,我曾经用我所有的意志来抵抗这段痛苦的感情,但无能为力,我心中的道德准则,抗拒不了她那种带着淡淡忧伤的美丽,可我们是不可能的,阿晴从未见过自己的未婚夫阮闳,我却认识他。”
杭烈说到这里终于抬起了头,苦苦一笑:“他身边已经有五六个貌美的侍妾,曾喝醉酒对我说糜家女郎是高攀他们阮家,陪多少嫁妆也没用,糜家对他的仕途毫无帮助,他宁愿娶高门庶女,他的心里只有仕途,
日后阿晴嫁给他,怎么可能幸福?她身子又弱,还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没有亲人的细心呵护,恐怕她会落得跟毕蘅一样的命运。”
雨轻停步,再次望向他:“所以说你希望阮闳能赶快死,那样你和糜晴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
杭烈面对这样的质疑,脸色阴沉了下来,反问道:“你此话何意?你怀疑是我害死的阮闳?”
雨轻摇了摇头:“不是我怀疑,而是盛墨怀疑阮闳的死与你有关。”
杭烈一掌拍在桌上,提高声音道:“他自己杀了人,还要血口喷人,贺内史若是怀疑杭某,尽可以派人去调查阮闳的真正死因。”
雨轻安抚他道:“杭兄,你不必愤慨,盛墨心里装了太多的恨,早已头脑不清醒了,一个死囚说的话,贺内史断然不会轻易相信的。”
此刻厅上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明明是受害人,还未向陆玩了解铚县刚发生的命案情况,雨轻却已经开始从他们身上查案件的一些旁枝末节,这让他们感觉很不舒服。
他们中太史嶷、南宫考、濮阳良玉和杭烈都是士族子弟,而魏伯然和皮既二人是寒族地主出身,皮家人丁单薄,也没有魏家富裕,皮既的哥哥皮康曾经做过嵇家的门客,可惜在两年前得病死了,所以皮既才会被濮阳良玉嘲讽。
“你叫皮既,在薛家私塾读书,并且还做佣书的工作,算是半工半读,你的准岳父扈寅做过尚书令史,曾被下狱,后来刘颂考核缘由,证实其无罪,扈寅才得以免祸,这么看来你果然是高攀扈家了。”
皮既照旧涮着羊肉,不太在意雨轻说的话。
濮阳良玉却在旁嗤笑道:“人家好不容易吃顿好的,怎么也要多吃些,他可不舍得花钱来这么贵的酒楼吃饭,就是来也是跟着南宫考蹭饭吃。”
雨轻走到皮既桌前,说道:“按家世,你是高攀扈家,可若论人品和才华,扈氏根本配不上你,她嫌贫爱富不愿下嫁给你,还出言羞辱过你,要是她真的进了你家大门,估计你会比现在还要倒霉。”
皮既微怔,没想到眼前之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扈氏人品不好,即便和皮既定了亲,她还与许多年轻学子保持着暧昧不清的关系,皮既无法约束她,家里也不允许他退婚,他就装作看不见,每日以酒消愁。
其实扈氏和甘氏一样,都不是处子之身了,只是扈家人比较强势,这件事才没有传扬出去,皮家也只能够保持沉默。
雨轻发现他桌上摆着的火锅配菜已经被他吃了大半,便笑道:“看来你很喜欢吃火锅,这里的火锅丸子种类不多,过两日你可以跟着我们去谯县的菊下楼,那里的手打牛肉丸和鱼丸味道很好,价格也很实惠,普通学子都可以消费得起。”
皮既望向南宫考,沉吟道:“谯县有菊下楼吗?”
南宫考摇摇头,濮阳良玉却笑道:“我去过菊下楼,那里的生意比这里还要好。”
雨轻转入正题,问道:“皮既,你的哥哥皮康生前都有哪些好友?”
“他过去认识很多商贾朋友,和熊括是同窗,他们俩关系很要好。”
“那么他和嵇荡、孙旻关系如何?”
“这个我不太清楚。”
桓潜刚吃完梅干菜炉饼,拿帕子擦了擦嘴,不紧不慢的说道:“皮康生前经常去孙家,他和孙旻很谈得来。”
夏侯殊笑道:“子行兄,你真是有闲工夫,还会留意他们?”
桓潜喝了一口菌菇鸡汤,随意答道:“我和君平兄(嵇荡字)也常去孙家,碰见过他几回。”
雨轻思忖了一会,继续问道:“皮康是得什么病去世的?”
皮既饮尽杯中酒,神色黯然,南宫考便替他回道:“那年冬天他哥哥染上风寒,咳疾加重了,后来又咳出了血,还没捱到开春就病故了。”
雨轻疑惑道:“听嵇家人说皮康只是得了轻微风寒,一般吃上几副药就没事了,可是皮康吃了盛墨开的药后,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
濮阳良玉不禁冷笑道:“盛墨会好心给人治病,再说他那么年轻,医术也不精,说不定皮康就是被他治死的。”
陆玩终于开口道:“他承认自己为了报复杀害了那六个新娘,可并没有承认害死皮康。”
盛墨犯的是死罪,多杀一个人和少杀一个人都一样,他没必要说谎,不过陆玩隐约觉得皮康和阮闳可能并非因病离世,他们的死或许与连环凶杀案也有关联。
第六十七章 继承意志的人们
刘徽之子刘学成亲,向纯特意赶来谯国铚县喝喜酒,还有一人也是从河内赶过来道贺,他叫做韩厚文,不想成亲当日好好的喜事变成白事,他先安慰了刘徽一番,而后又说他与高平王棣有些往来,
其为已故太医令王叔和之侄,已于今年辞官回乡,他会派人请王棣来铚县为刘学诊治。
天色渐晚,韩厚文离开刘家后,就驱车前往城西朋友家,他的这位朋友是高平人,
曾写过一篇《核性赋》,以“裸虫三百,人最为劣”的眼光将荀子、韩非子、李斯讽刺为“纳众恶,
距群善”。此赋借骂往世以暴露当世,司马氏集团丑恶丛生,腐败糜烂。
他同阮籍个性很相似,愤世太甚,凡州郡征辟他,他皆称病不到,写下此赋,时人称为狂生。
厅上灯火通明,共设有三个案几,桌上菜肴几乎没动,有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另一人却没有说话,这时韩厚文走进来,笑了笑:“仲长兄,你为何事叹息啊?”
仲长敖又喝了一杯酒,望了他一眼,说道:“裴頠来谯国了。”
韩厚文神色淡然:“世通兄(剧览字)已经告诉我了。”
仲长敖苦涩的笑道:“今日裴頠请我过去叙话,想不到子安兄(曹仪字)竟然还有个孩子,
可惜是个女儿。”
裴頠早前派人来谯国打听秦一故居的时候,就发现秦一和仲长敖经常来往,故而邀请仲长敖来王戎的别院小坐。
韩厚文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还是悲,“老天垂怜,总算为他留下一个女儿。”
韩厚文是河内韩浩之后,韩浩是曹操的心腹武将,曾担任中护军,他的搭档史涣担任中领军,他们二人不禁掌禁军,戍守皇宫,还有监督武将、选拔武官的职权,史涣病故后,就由韩浩一人掌典禁军,足见曹操对他的信任。
韩浩和枣祗共同向曹操提出建议,倡导并实行屯田制,能文能武的韩浩更胜过典韦和许褚。
韩厚文作为曹仪好友,听说他还有个女儿,欣慰中带着些遗憾,女儿长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
裴家自然会给她选一个世家才俊,一辈子平平安安,衣食无忧,和曹家也就没什么关系了,和他们更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仲长敖无奈的道:“若是老天真的垂怜,就不该是个女儿,世通兄还瞒了我们十几年,要不是裴頠来谯国,只怕世通兄这辈子都不会告诉我们这件事。”
韩厚文心里很明白,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曹仪的女儿就会越安全,因为是女儿,所以他们也没必要知道,如果曹仪有个儿子的话,剧览一定会告诉他们,很多事情或许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韩厚文看向剧览,轻声问道:“裴頠此番来谯国,难道是想调查子安兄的身份?”
剧览慢慢放下酒杯,说道:“裴頠已经辞官了,就算他真的调查出什么来,对我们也不会有多大影响,雨轻已经被裴家收养,河东裴氏子弟从来不会做愚蠢的事情。”
韩厚文想了想,随后压低声音道:“话虽如此,但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仲长敖嘴角拉出一个冷然的笑弧:“厚文兄,该小心的人不是我们,任先和任承父子俩已经死在了梁国,谯国某些人也应该感到害怕了,那些旧账,该是清算的时候了。”
韩厚文眯起眼睛,说道:“桓协和桓潜都是世通兄的学生,先前你让桓协去泰山,他就碰上郗遐,还幸运的进入尚书省任职,而桓潜也越来越会办事了,我看这两日他和陆玩、王祷走得很近,在刘徽家我正好遇到梁辩,他说桓潜带着陆玩他们去六合楼了。”
剧览皱皱眉,沉吟道:“六合楼,可能很久没有去那里了,我都快要忘了去那里的路了。”
“桓潜记得路就行了。”
仲长敖伸手揉了揉额头,“桓宣他有去竹市吗?”
韩厚文笑了起来:“他是你的学生,你反倒来问我?梁辩说桓宣是跟着朋友一起去的,碰面连个招呼都没跟他们打,他的性格很像你,小小年纪就性格孤僻,将来如何入仕?”
仲长敖又叹了口气:“世事污浊,不入仕更好。”
剧览若有所思地说道:“雨轻跟一般的世家女郎不太一样,她不像是陪着叔叔婶婶来谯国游山玩水的,如果我猜的没错,她来到这里应该是为了追查左太妃的死因。”
韩厚文用手指依次敲击着桌面,有些欣喜地说道:“原来子安兄的女儿就是雨轻,听说她很有辩才,在洛阳也很有人缘,高门权贵子弟都很喜欢去她建造的怡园,这样正好,我们也可以看看她的能力如何。”
仲长敖不以为然地说道:“她一个小丫头能做出什么事情来,还不都是仗着裴家的势力。”
下午时雷岩跟着王祷和武辽去了一趟孙家,倒是打听到一件事,还颇为奇怪。
原来吕重刚到孙家,就询问过毕蘅的陪嫁丫鬟翠菊,翠菊一开始不敢说,后来见吕重是真心想要为毕蘅讨回公道,便道出了实情。
孙家西园有一碧玉楼,毕蘅经常登楼观梅,有一晚却遇到先夫人秦氏鬼魂,受惊之后便缠绵病榻。
“自毕蘅病倒后,孙庚就把碧玉楼锁上了,不许任何人进入,我看这碧玉楼就很有问题。”
身着雾紫色对襟襦裙的少女正神色淡然的伏案写着书信,年纪略长的青裙女子却继续说道:“我是不信这世上有鬼神作祟的,最后真相都是人为,就像中牟鬼宅的案子,也许是毕蘅出现了幻觉,总之孙庚的两位夫人被害死的可能性很大。”
“既然吕重待在孙家,有些事就可以让他帮忙调查。”
“雨轻,这封信是写给吕莘的?”
“嗯,吕重会赶来铚县,其实是吕莘请他过来帮我们的忙,他们和毕蘅虽是表亲,但很少来往,根本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兄妹情,桓潜说吕重在丧礼上哭得撕心裂肺,都快把孙庚父子整懵了,没想到吕重还挺有演戏天赋的。”
游廊上,一盏小小的琉璃灯随着莲步轻移微微摇动,散发着些许温馨和柔意,年轻男子先开口道:“我以为你已经歇息了。”
少女看了他一眼,粉颊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羞红,低声道:“白天睡了一会,到现在还不觉得困乏,就过来找雨轻说说话。”
年轻男子点点头:“是这样啊,我看你这两日精神好多了,明日应该可以出门透透气了。”
少女缓缓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那件火红狐狸皮大氅,我很喜欢,谢谢你。”
年轻男子摸了摸鼻子,笑道:“我也不太会挑,只是觉得红色很适合你。”说着把琉璃灯递到她手上,又道:“廊上风大,你快些进去吧。”
“梁辩,上回我把你的那件外袍洗坏了,我打算重新给你做一件。”
“好啊,但是不要把袍子做得太丑。”
梁辩自得一笑,朝她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朝陆玩的书房走去。
第六十八章 难念的经(一)
贺循的父亲贺邵任中书令,领太子太傅,昔年孙皓骄奢淫逸,贺邵上书直谏,被孙皓所忌恨,而后孙皓与佞臣们设计,诬陷贺邵,
贺邵惨遭杀害。
贺循因父亲之事和族人被流放到临海郡,他也因此在流放地成长,东吴灭亡后,贺循才返回家乡,扬州刺史嵇喜察举他为秀才,出任阳羡县令,
后来他北上来到洛阳,
补任太子舍人,初入洛阳的那几年,
北方士族子弟中也就只有嵇喜之子嵇蕃视他为朋友。
贺循被外放到谯国,嵇蕃也格外照顾他,由于近日朝廷下令整治劣币,贺循便把嵇蕃请来谯县,因为即将要在谯国各县市场上禁止劣币流通,还须派官员严查私铸劣币,这就需要本地士族的支持和协助。
陆云在离开谯国前去了友人郑丰的别院,郑丰是沛国人,祖父郑札很受孙权重用,与张昭、孙邵一起制定朝仪。父亲郑胄曾任建安太守、执金吾和步兵校尉。
郑丰以文才德行着称,与陆云交好,近些年一直住在谯县的别院,陆云巡视至此,事事与他商讨,郑丰也不遗余力的帮助陆云,关于朝廷下令整治劣币,他也提出了自己一番见解。
汉文帝刘恒在治国中主张无为而治,
安民为本,当时大汉民生凋敝,钱粮匮乏,国库空虚,刘恒面对这幅烂摊子,减免田租,到后来更是全免田租,并且还减免了百姓徭役,丁三年而一事,这样的轻徭薄赋在古往今来再无二例。
刘恒又废除了盗铸钱令,允许民间铸造钱币,还巧妙的采取了一系列配套措施,制定相关法令,设立专职官员进行严格管理,实行‘砝码钱’和‘称钱衡’制度,以便统一民间铸造四铢钱质量标准。
私铸劣币的诸侯们不得不面对市场的竞争,百姓只会去支持成色更好的货币。通过市场竞争,货币的价值逐渐地趋近其包含的金属本身的价值,
文帝时期的四铢钱也成为五铢钱之前质量最好,
改革最成功的货币。
郑丰很客观地评价了汉文帝的四铢钱制,汉文帝考虑到当时的国情和自身的实际情况,才制定这一货币制度,虽产生很多消极影响,但促进了商业蓬勃发展。
陆云听后不禁感慨道:“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胜残去杀,诚哉是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邀天之幸,承蒙帝位,公为君主,天下大幸。为帝宽仁慈孝如文帝者,天下又有几人?”
郑丰呷了一口酒,意味深长的说道:“汉文帝简朴,当今陛下也简朴,汉文帝无为而治,陛下也无为而治,这是国家之幸乎?”
汉文帝刘恒和司马衷他们二人继位后接手的都是烂摊子,那时候的刘恒所面临的政治环境并不比司马衷强多少,可是刘恒称得上权谋大师,既拉又打,让那个可以废立帝王的利益集团慢慢丧失了话语权,再无翻盘的机会,文景之治韬光养晦、休养生息为后来的汉武帝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可是司马衷不及汉文帝远甚,又有贾南风乱政,对西晋的国力、秩序的正常运作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如今朝堂看似安定,明智之人却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脆弱的,经不起一点风浪。
贾模和裴頠相继离开,司马衷转而重用陆云,陆云心里很明白此番巡视豫州的真正目的和意义,以后江东士族在朝中能否和北方门阀大族平起平坐,就看此行了。
陆云沉默了良久,才问道:“曼季兄(郑丰字),你为何要拒绝张司空的征辟?”
郑丰呵呵笑道:“你有才华,能隐忍,才赢得今天的地位,我不如你,即便我去了洛阳也做不出什么事业,徒惹其他人笑话,还不如寄情于山水之间,寻得一份安宁。”
陆云苦笑道:“不是你不如我,而是我不如你。”
郑丰饮尽杯中酒,幽幽说道:“士龙兄,各自都有各自的无奈,既然你已经踏入豫州领地,就要做好迎接暗战的准备,身在洛阳的士衡兄亦是如此。”
陆云给他斟了一杯酒,淡笑道:“士瑶过两日就会赶来谯县,到时还望曼季兄对他多加照拂和提点。”
郑丰半开玩笑道:“不是有裴頠在,士瑶又何须我来照拂?”
“彦先兄(贺循字)之前对我谈及的那六起连环凶杀案,背后恐怕还另有隐情,铚县又有一名新娘遇害,彦先兄似乎对此也颇为费解。”
郑丰眯起眼睛笑道:“现在最令彦先兄犯愁的不是那几起连环命案,而是他那跋扈的妻子。”
陆云也笑了笑:“她确实强势了些,彦先兄对她的态度也太温和了。”
贺循初到谯国,本打算先住在衙门后面的院子里,可是妻子朱袖却说这么个破园子根本没法住人,执意要购买一座豪宅,贺循初来乍到,对这里并不熟悉,看宅子也需要一些时间,觉得没有必要那么着急买宅子。
郑丰便出面帮他们在偏静的地段找了一处上好的宅子,贺循看这宅子离衙门不算远,外表也不太张扬,便买下了这座宅子。
昨日是朱袖的生辰,薛家夫人派人送给朱袖一些礼物,有蜀锦二十匹、蒲桃锦二十五匹、散花绫三十五匹,还有山桑县所产的蚕丝二百斤,朱袖没有经过贺循的同意,就擅自收下了,这让贺循大为不悦。
朱袖慢条斯理的喝着茶,轻笑道:“不就是一些丝绸,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你和薛兼是好友,我与嵇蕃夫人薛氏也常有来往,逢年过节我们两家互相送些礼物也很平常,而且薛家和武家是同乡,和夏侯家关系也很亲近,我若是不收,倒显得与他们竹邑薛家太生分了。”
贺循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剑眉紧蹙,说道:“礼尚往来可以,但也不能随便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哪怕是嵇家送来的,也断不能收。”
朱袖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问道:“这收都收了,难道再退还给人家?”
贺循摇了摇头,喟叹一声:“夫人,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我真不该把你带来谯国。”
朱袖杏眼一瞪,一掌拍在桌子上,问道:“不带我来,那么你想带谁来?你是不是早就厌弃了我?”
贺循忙走上前解释道:“夫人,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第六十九章 难念的经(二)
朱袖不依不饶地说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丝绸我没见过,你以为我稀罕薛家送来的东西,大不了就学当年山涛对待馈送者的法子,把那些丝绸全都放置于阁楼之上,若是将来出了事,要治什么罪,
我一个人来担,这事不会牵累到你头上!”
贺循好言安慰道:“夫人,我知道你并不是贪图薛家那点东西,只是这里是谯国,做事要小心谨慎。”
朱袖横了他一眼:“你和张季鹰是一块北上来洛阳的,他现今已经做到侍郎的位置上,
怎么你就迟迟得不到升迁,担任地方官也罢了,
可他们却偏偏把你外放到谯国来,还不如担任东宫属官轻松自在,前几年陆云出任浚仪县令,也没做多久,我看你还是辞官算了,没必要一直待在这里耗费心力。”
只有贺循在这里做出突出政绩,重回洛阳后才能顺利得到升迁,在陆云巡视豫州期间,他绝不能出任何岔子,有人在洛阳陷害陆机,那么他也可能遭受同样的境遇。
贺循神色平静的说道:“夫人,我和士龙兄的情况不一样,既然决定离乡北上来洛阳,就不会再有什么清闲日子了。”
朱袖把茶杯放回桌上,埋怨道:“就是因为你这样,连弘之也跟着受委屈,他哪点比不上张季鹰的儿子?为什么他就不能进入东宫侍读,我听说张珲已经辞去真定县令一职,
跟随长沙王司马乂去了并州,他以后有大好的前途,而你却让弘之去做太傅刘寔的掾吏,你到底有没有真正关心过他的未来?”
贺循走至那盆绿萼梅盆景前,注视了一会,然后稍微修剪了一下枝条,淡淡道:“做太傅掾也没什么不好,刘太傅品德清洁,通晓古今,弘之跟在他身边也能学习到很多东西。”
朱袖也走了过来,盯着他说道:“当初我想让弘之进入司空府或者司徒府任掾吏,可是你却不同意,伯田(贺隰字)已经去了洛阳,你就不为他谋划一个好前程?”
贺循依旧专注地看着那盆绿萼梅,轻声道:“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可以靠自己去争取。”
朱袖按住贺循的手:“你说得倒是轻巧,伯田在洛阳又没什么认识的人,你这个做父亲的把大儿子从会稽老家叫来洛阳,不就是为了他今后的仕途?”
贺循无奈的说道:“住久了自然会认识一些人的,
总不能让伯田一直待在老家,
我们来洛阳的这些年,对他的关心实在是太少了。”
朱袖听他这样说,便低哼了一声:“当初是你说北上做官不会太容易,就不带他来洛阳了,再说陆机前两年也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送回了吴郡,他以为我们待在洛阳有多好似的,说不定哪一日我也会带着弘之返回老家去。”
贺循握住朱袖的手,温和说道:“好了,夫人,我们还是先去小花厅用饭吧。”
朱袖慢慢抽出手来,嗤笑道:“我都被你气饱了,就不陪你一起用饭了,厨房那边估计也没准备饭菜,你就点菊下楼外卖吧。”
与此同时,有两位年轻男子正在菊下楼二楼雅间吃着饭,菊下楼谯县分店坐落在城西日升街,附近的兴贤巷内有座十分阔气的宅子,正是前任谯国内史费缉的别院。
“我和费谞打过两次交道,费家做着酿酒业、盐业和蜀锦生意,运送货物大致都是两条路线,一是先从汉中运到关中,把关中当作货物集散地,再转运到司州,二是通过水路将名贵的酒和蜀锦运至江陵、夏口和建邺等地,费家这些年可是赚的盆满钵满,我这个二道贩子也就是赚些小钱而已。”
“虞子期,你这些年做的买卖也赚的盆满钵满,这顿饭你请客。”
虞子期撇嘴道:“是你请我来吃饭,我才点了这么多菜,你吃饱喝足后竟不想付钱了,要是你真的手头紧,我可以借给你点钱。”
布衣男子望着窗外,说道:“这附近还有一家杨楼,一会我们去逛一逛。”
虞子期戏谑一笑:“李如柏,我看你是想一睹春香姑娘的芳容,不过春香姑娘已经不住在杨楼了,你去了也是见不到的。”
李如柏挨近他,笑问道:“那么她是有幸跟着哪家郎君离开此地了,还是香消玉殒了?”
虞子期喝了口酒,答道:“她在今年初就死了,听说是得病死的。”
李如柏用食指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叹息道:“那真是太不幸了,我们又来迟了一步。”
虞子期吃着酥饼,狡黠笑道:“听说那个盛墨还给春香看过病,不收诊金,只求一幅《猫蝶图》,盛墨到底是痴情郎还是绝情郎啊?”
李如柏认真审视虞子期脸上的妆容,哂笑道:“以后干脆叫你阿丑吧。”
虞子期白了他一眼,照旧喝酒吃菜。
李如柏却附耳低声道:“柴六郎,春香不在了,杨楼还有其他的姑娘,你不想去那里享受一番吗?”
虞子期笑了笑:“你掏钱,我就去。”
他正是在狱中假死脱身的柴六郎,此行的身份是呼啸山庄副庄主虞稚辉的小儿子虞子期,李如柏帮他易了容,皮肤黝黑五官平凡,加上柴六郎身材健硕,笑起来就像是在田庄上干活的傻小子。
李如柏看着小二递过来的账单,随口问道:“虞兄,这次要不要打包啊?”
虞子期点点头,“把这些凤梨酥、桂花糕、鲜花饼和豆沙包之类的小点心,还有那半只烤鸭、椒盐芝麻小烧饼、卤菜以及酒水全都给我打包,这些就当做今晚的宵夜了,杨楼的酒菜可没有菊下楼的好吃。”
李如柏笑道:“小二,我还要两只烤鸭,五斤酱牛肉,二十个小烧饼,各式点心每样都要一份,全部打包带走。”
虞子期疑惑道:“这些就足够多了,你怎么还——”
李如柏笑着指了指窗外:“你打包的那点东西还不够顺风塞牙缝的。”
虞子期也朝外面的街道上望去,却见一个穿着灰白衣衫的小厮正与双穗和甘泉笑谈着,他纳闷道:“他们不是待在铚县,怎么来谯县了?”
李如柏拿着酒葫芦自斟自饮,笑道:“她是先过来打探情况的,我估摸着陆玩一行人也快要赶过来了,到那时,整个谯县城也会变得热闹非凡。”
第七十章 四漆屏的故事
在皇后贾南风的生辰夜宴上,太子司马遹献上一架四漆屏,屏风上绘有四幅画,故事内容来自于《孝子经》和《列女传》等古籍文献。
第一幅画讲的是帝舜恪守孝道的故事,相传舜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舜的父亲又续娶生子,继母、父亲瞽叟和弟弟象敖把舜视为眼中钉,
继母烧廪,象敖填井,总想置他于死地,面对恶劣的家庭环境,舜心怀坦荡,大孝无怨。
第二幅画是楚国将军子发大败秦军,
得胜归来,
其母却拒绝他进门,训斥他道:“你身为大将,士卒分食豆粒之类的粗粮,唯独你每日享受好肉好饭,你让士卒冒死冲锋,自己却坐享其成,此番大败秦军,全都是士卒的功劳,为将而不爱惜士卒,怎能为将?”子发听了母亲的训斥,便向母亲认错,这才进了家门。画上题词:深明大义,教子有方。
第三幅画描绘的是孙叔敖正在拭泪,母亲和颜悦色的给他讲道理,画面题识:叔敖之母,深知天道,叔敖见蛇,两头歧首。既埋而泣,母曰阴德,必寿获禄,
终相楚国。
第四幅画是楚庄王的王后樊姬独自登台对着当空皓月和满天繁星梳妆打扮,樊姬此举只为劝说楚庄王远离声色犬马,专心朝政,樊姬称得上是春秋第一贤后,楚庄王之所以能够成就霸业,很大程度上离不开樊姬的劝谏。
贾南风对太子送的这份生辰贺礼甚是满意,这架四漆屏现今就摆在显阳殿内。
贾南风在自己的寝宫内修建了一个小密室,除了她能够自由进出以外,谁都不能够进入,胆敢进入其中的人,哪怕是她的心腹宫女,也会被立刻砍杀,黄门令董猛也不敢擅入。
贾南风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进去一次,在她走出密室后,便会随手把镜屏旋转过来,露出铜镜的漆木背面,上面绘有孔子及弟子画像,书写着孔子及其弟子生平事迹。
就在贾南风旋转镜屏的瞬间,灯光、镜光,
还有透进窗的淡淡月光全都交汇在一起,正照在床榻一侧的四漆屏上。
贾南风慢慢走过去,在斑驳陆离的光线的加持下,她再次看到屏风第一幅画上舜的继母头顶悬着一把明晃晃的刀,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那把刀忽隐忽现,像是用一种特殊材料制成的墨水所画,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才可看见。
贾南风面上浮起了一抹冷笑,回想在夜宴上发生的那一幕,当众臣都在欣赏这架精致华丽的四漆屏时,突然有个人指着屏风的第一幅画,惊道:“这上面好像画着一把刀。”
贾南风从一开始就注意到殿内所摆设的白玉镂空龙凤宫灯散发出的蓝色光芒有些奇特,当即命董猛将那对宫灯移开,画上的刀也随之消失了。
贾南风扫视众臣:“刀在哪里,本宫怎么没看到?还有其他人看见这画上有刀吗?”
众臣皆摇头,那位大臣也讪讪笑道:“可能是微臣看花眼了。”
贾南风先将此事按下,事后便让董猛调查这件事,究竟是谁在这对白玉镂空龙凤宫灯上做了手脚。
贾南风定睛注视着这个宫灯,透过中段的五个雕有窗花的绘棂,能清晰的看到内层灯罩上的蓝色百鸟朝凤图,这层灯罩被人更换过,以前的内层灯罩是水墨耕织图。
这时董猛走进殿内,贾南风正容问道:“查出来了吗?”
董猛颔首答道:“回禀殿下,奴婢已经讯问过掌管灯烛的执事女官,她说有一个叫绮霰的宫娥擦拭过含光殿的宫灯,夜宴过后,绮霰在寝所就悬梁自尽了,奴婢也查过宫女簿册档案,绮霰原来是吴国宫廷的宫女。”
西晋吞并吴国后,司马炎便将建邺皇宫的几千名女子全都充入晋廷后宫,绮霰就在其中。
贾南风凝思片刻,说道:“明日召许司隶进宫。”
时至深夜,在司隶校尉衙门内,一位年轻男子还在忙碌着,他就是吕莘,正梳理着来自青州那边的情报,因任承犯了事,任远不便参与调查于恩这件案子。
贾南风已经下令把高密王司马略召回洛阳,至于他的记事督崔旷也将接受廷尉府的调查。可惜崔旷在随司马略赴洛途中自杀而亡了,吕莘对此并不感到震惊,于恩被捕,青州盗墓事发,崔旷的下场绝对不会比任远好半分。
崔旷又是博陵崔氏子弟,收付廷尉,法狱治罪,倒不如自杀身亡来的体面,司马略为了自己的声誉,也为了撇清干系,崔旷也必须死。
吕莘此刻关注的却是齐王的动向,青州临淄一带盗墓事件频繁发生,齐王是否也从中分到了好处,任承所扶持的恐怕也并非司马略这个旁支的王爷,或许就是齐王,因为何叙无意中向陆玩透露,慕容珠蕾是齐王送给任承的礼物。
雨轻在来信上说,何叙去梁国,目的应该也是为了那本兵器簿,最后因为陆玩查到了青州,他便选择出卖任承,让自己置身事外。
据梁国那边的情报来看,在任承父亲任先的死亡现场并无他杀痕迹,很可能是自杀,在家中也没有留下遗书、遗言之类的东西,陆玩和雨轻在离开梁国前去过一趟任先的府邸,也是一无所获。随着任先父子相继死去,梁国终于恢复了平静。
“不是我们的人,也不是青州那边的人,那么就是他们干的。”
卢府西院一间书房内仍旧亮着灯,穿着宽袍大袖的中年男人看着书案上的地图,手指在某个位置上点了一下,眸中露出精芒,笑了笑:“孙常侍太低估陆玩了,在梁国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如今哪还有兴致陪着我们赏月喝酒呢?”
另一人盯着地图看了好一会,才问道:“景宣兄,你是说杀害梁国内史任先的人来自谯沛,他们这么做意欲何为啊?”
卢播微微眯起眼睛,“伯瑾兄,谯沛士人究竟想要做什么,恐怕连夏侯家的人都不清楚,我们这些局外人又怎么能知晓他们之间的恩怨呢?”
令狐邕慢慢将地图卷起来,又把温热的桂花酒倒入酒杯中,说道:“夏侯家的人可不会掺和进去的,只是江东士人被卷入漩涡之中,和谯沛士人斗智斗勇,不知最后谁会赢?”
卢播又坐回椅子上,轻啜一口桂花酒,笑道:“谯国的风再大也吹不到洛阳来。”
第七十一章 遗失的亲情
卢藻在步广里有自己的别院,卢琦成婚后则搬到城西永康里的一处宅子,那里是他父亲卢浮早年置办的别院,而卢蕤和卢琛仍旧住在永安里卢府东院,此时各处都已熄了灯,卢琛还在寝室内看书。
“子谅兄,今日在崇文馆内,
贺隰对着太子陪读王秀说的那番话到底何意?”
说话的年轻人正是乐高,成都王司马颖派他来洛阳给贾南风送生辰贺礼,邺城令卢志还让他给卢琛带了封信。
下午卢琛去崇文馆还书,正好遇上乐高,乐高说他后日便会离开洛阳返回邺城,卢琛便让他来府上小坐,
刚才乐高和卢琛手谈了一局,卢琛见天色已晚,
就留他在西厢房歇息。
卢琛把书合上,
淡淡说道:“我跟他们并不熟,只是他们的争执很有意思。贺隰好像怀疑王秀把一个叫紫绡的女子藏了起来,王秀却说自己根本不认识什么紫绡,贺隰就斩钉截铁的说他和任都官一定会找到紫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看样子王秀和钱子书有些交集,那个紫绡就是钱子书从吴兴带来的侍妾,可惜后来不见了。”
乐高疑道:“会不会是王秀怕受牵连杀人灭口?”
卢琛摇头笑道:“如果任远对王秀有所怀疑,就不会让贺隰当众说那番话了,任远只是在敲山震虎,王秀并不是他的怀疑对象。”
最近贺隰跟着任远调查钱子书的侍妾紫绡,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今日快天黑时他才返回昭德里的贺府,径自走回自己的寝室,就吩咐小厮替他收拾几套换洗衣物,还有笔墨纸砚和书籍,看样子是找到另外的住处了。
贺昙得知哥哥回家了,就赶忙过来,
看见贺隰正把平时常看的书籍放进箱子里,便走上前关心的问道:“哥哥,这两日你都去了哪里?父亲和母亲又不在洛阳,我真怕你会出什么事。”
贺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洛阳这个地方对我来说的确有些陌生,但是我不会轻易迷路的,乔衡新买了一处宅子,离任府很近,我就去他那里住了两日。”
“原来哥哥去乔兄那里了,可是至少也该派小厮回来说一声,好让我放心。”贺昙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他,微笑道:“哥哥,今日我收到父亲的来信了。”
贺隰随意看了一眼,信已经拆开了,他也没有去接,只是摆了摆手:“我就不看了。”
贺昙欣然道:“这回信上有提到哥哥。”
贺隰神色复杂,沉声问道:“父亲提我做什么?”
贺昙把书信放到桌上,
沉默了片刻才道:“就是问你来洛阳过得怎么样,
将来有什么打算。”
贺隰拿起一本字帖,
慢慢说道:“你帮我转告父亲和母亲,我打算待在洛阳,这里的人也没那么糟糕,不同地域的人也是可以好好相处的。”
贺昙眼神里是欣喜、安慰和说不出的内疚,因为他母亲的缘故,贺隰这些年受了很多冷落和委屈,而贺昙最想要的就是一家人的团聚。
住在皇宫里的人,亲情已经断了大半,母与子,父与子,虽为家人,却又不是家人,他们需要遵循君臣之规则,也就是统治和被统治、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
此时在太极殿西堂,司马衷正在询问太子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太子战战兢兢地回答,不敢抬头看司马衷的眼睛。
司马遹自幼与父亲不甚亲近,对父亲又敬又怕,渴望得到父亲的关爱,但又怕面对希望落空时的窘境,生母谢淑妃无辜被害,司马遹也曾跪地向父亲恳求下令彻查,父亲却严厉申斥他有失身份,并令他回东宫闭门思过。
司马衷幽幽开口问道:“那么太子和江湖游侠、草莽之辈厮混,也算作是政务吗?”
司马遹急忙辩解道:“儿臣从来不认为他们是心地浅薄的草莽之辈,来我宫中的都是一些青年才俊,虽然他们出身不高,在生活上不拘礼法,但是有着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与他们交谈,能让儿臣收获很多。”
司马衷冷冷的望着他,说道:“如果真是如此,太子就该让中庶子费缉向朝廷举荐他们,以便让他们早日实现抱负。”
司马遹慢慢抬起头,“不管他们多么有才华,都难以被朝廷所容纳。”
司马衷看着自己的儿子,沉默了,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一阵子,然后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忍’字。
司马衷的寝宫内就悬挂着一幅字,这幅字是司马懿失势时亲笔所写,也是一个忍字。
司马懿一生最擅长的就是隐忍,就好像卧在坟岗里的斑斓猛虎,等到时机一击必中。
而现在的司马衷不仅要守住自己的江山,还要从世家手中夺回权力,树立司马皇权的威严,希望将来由他们父子共同开创一个盛世。他这个做父亲的对儿子严格到无情,却是为了更好的守护自己的家。
“那架四漆屏是你从哪里弄来的?”司马衷搁下毛笔,声音冷得像风。
“是儿臣找匠人制造的。”
“夜宴上若不是皇后目光敏锐,帮你化解了尴尬困局,你这个太子又将引起群臣的非议。”
“儿臣已经派人去找寻那名工匠了。”
“佐郎钱子书,还有这次你送的贺礼,最近事端频起,与东宫那些属官脱不了干系,你连他们都无法驾驭,将来又该如何应对这满朝臣子?”
司马遹闻言慌忙跪地,叩首道:“儿臣知罪。”
司马衷的脸阴沉下来:“你还是懵懂无知的孩童吗?你到现在还以为是皇后杀了谢淑妃吗?”
司马遹摇头道:“儿臣从来不敢这么想。”
司马衷紧紧地审视着他:“你的一举一动,早已暴露了你的内心,不然钱子书怎么会写出那样一篇赋文来?”
“儿臣先前所写的祭文,只是为了悼念谢淑妃,对母后没有丝毫不敬,更没有广纳良田,豢养死士,东宫内所有用度走的都是明账,儿臣身边只有几名心腹侍卫而已,钱子书歪曲事实,字字如刀,欲要陷儿臣于万劫不复之地,还请父皇明察。”
听完太子这番哽咽的回话,司马衷目光里也慢慢浮出了一丝怜爱:“熙祖,你只管记住,你是吾寄予厚望的儿子,也是太子,皇后不会与你为敌。”
司马遹颔首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第七十二章 清乐茶楼(一)
半夜下起了雨,秋雨绵绵,任府庭院在秋日雨雾中增添了些许神秘气息,对任远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夜。
在下雨的夜里,任远喜欢静静的卧在榻上听雨、看书,抑或沉下心思考,
有兴致时就会临窗作画,听雨敲打在窗檐上,竹叶上,地面上,用真诚的心去感受雨中夜色别样的美。
可是今晚的他没有这份闲情逸致,他的脑海里只有武库兵器被分批运出的记录,
至于那些兵器被偷运到何处,
这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秘密调查,
不过在兵器簿上还记录着几个人的名字,依靠他们也许就能顺藤摸瓜找出盗走兵器的那些人。
任远手里仍旧握着那只白釉小兔,去年他找人做了一对白釉兔子,把其中一只小兔送给了雨轻,作为雨轻十五岁的生辰礼物。
“赤羽帮少帮主栾文强近日打探到了一个消息,先前扶持天鹰帮,后又灭掉天鹰帮的人正是伏西辉,而现今在云雀街势力大增的玄莲帮背后可能也是伏西辉,这个人也许使用的是化名,曾去过渑池县,在高勉死后,铁官丞苏学调任中牟令,却在赴任途中染病暴毙,此事可能也与伏西辉有关。”
说话的年轻人浅尝一杯温酒,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名叫裘正,其父裘绾做过任恺的家客,在裘绾去世后,任恺便将裘正收养于府中。
佟安道办事也算中规中矩,
姜久平日主要是处理一些账目和文书,还有几位年轻门客被任远派到外地办事了,在任府这一干得力门客当中,裘正最了解任远,也最有能力,他也是任远最信任的人。
任远倚靠着引枕,微微阖上双目,沉声道:“命人去查张绥的家乡汝阴,或许就能知道伏西辉的真实身份了。”
那本兵器簿上就有张绥的名字,而任远对张绥的父亲张蕃略有耳闻,张蕃本名张雄,其妻在大将军曹爽府邸教授歌姬,张蕃与何晏来往甚密,何晏被诛杀后,张蕃迁徙到河间,使用化名,后来司马肜任命汝阴上计吏张蕃为中大夫。此事被有司奏报,
梁王因此被削减一个县。
裘正投来关切的目光,
说道:“子初,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你可以睡一会养养精神,明日你还要去东宫,那些东宫属官可是不太好对付的。”
任远笑了笑:“那日夜宴上太子送给皇后殿下的四漆屏,确实是一件有寓意的生辰贺礼。”
次日任远刚到东宫南门承华门,就望见贺隰已经伫立在门口,贺隰很早就过来了,他走上前说道:“任兄,我昨晚想着今日可以进东宫拜见太子殿下,一夜都没睡着。”
任远微笑道:“令尊先前担任过太子舍人,令弟也去过东宫赴宴,只是那时候你不在洛阳,今日我会邀请世弘兄(傅宣字)和敬咸兄(温允字)等东宫属官们去彩虹街的茶楼喝茶,贺兄跟随我一同前往,若是心中有什么疑问,也可以向他们请教。”
贺隰含笑点头:“多谢任兄提醒。”
“太子殿下欣赏有才华的人,他见到你应该会很高兴的。”任远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就带着他走进东宫。
侯芳告知任远刚才太子殿下和中庶子费缉一同去东堂了,然后便引领任远和贺隰进入东偏殿的书房,只见王敦、温允、傅宣和潘滔等人还在处理公务。
任远笑问道:“侯公公,怎么不见王秀、陈匡和萧辙他们三人?”
侯芳回道:“太子殿下让他们三人待在西偏殿看字画,并且命他们分别作诗一首。”
任远微微点头,向周围扫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王敦身上,见王敦一脸不悦,便笑了笑:“处仲兄,你好像误会我了,王秀先前与钱子书却有些来往,我只是例行询问,并非故意找他的麻烦。”
王敦低哼了一声:“与钱子书来往的人多了,着作局乃至整个秘书省,你怎么不去调查他们?”
任远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自然会去调查的,只不过钱子书既非东宫属官,也非太子宾友,却对东宫的事情知道的不少,这不得不令人生疑啊。”
潘滔冷笑道:“任都官不用拐弯抹角的,你认为谁是钱子书的同党,直接带去司隶校尉部审问,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任远淡淡笑道:“潘兄言重了,在座的各位都是太子殿下信任之人,我岂敢妄加揣测,今日前来不为公事,只是想邀请大家去清乐茶楼喝喝茶、听听曲,放松一下疲惫的心情。”
傅宣与任远友善,接言道:“彩虹街上的清乐茶楼新请了一位女乐工,弹得新鲜曲子很好听,还有近日说书先生讲的《二刻拍案惊奇》的故事,听后让人回味无穷,所售卖的奇茶异汤,也是供不应求,既然子初亲自过来邀请,我们自然会去的。”
崔意、卢琛、王祷和傅畅都是清乐茶楼的投资人,博陵公王浑和司徒王戎也是那里的常客,故而任远邀请他们去那里喝茶。
傅宣主动递给任远一份文稿,任远接过来大致看了一下,这是司马遹给生母谢淑妃所写的祭文,傅宣抄录了一份。
晋朝太子舍人有十六人,职务似散骑、中书等侍郎,加上中庶子、庶子、中舍人、洗马等东宫属官多达三四十人,都是由名士或世家子弟担任。
其中舍人鲁瑶为代郡人,他是鲁胜的从侄,鲁胜年轻时曾在洛阳做过佐着作郎,司马衷继位后,鲁胜调任建康令,见世道多变,遂辞官归隐,专心着述,张华曾劝他更仕,再征博士,举中书郎,皆被鲁胜婉拒。
鲁瑶好学,兼通五经,太子每写文章必找他润色,可是那篇祭文却不是由他润色完成的,而是由费缉、王敦和潘滔等人稍作增删改,鲁瑶只是对此发表了一点个人看法。
昨日任远就去傅府找过傅宣,傅宣便把那日在西偏殿众人看祭文的情形叙说了一遍,司马遹写完祭文后,就把属官们叫去西偏殿,那篇祭文他们都有看过,萧辙、王秀和陈匡当时也在场,鲁瑶看过后言辞中带着情绪,甚至还和潘滔发生了一些争执。
任远踱步到鲁瑶身前,自顾自地说道:“这篇祭文哀痛深切,悼惜动人,应该是经过反复修改,多次润色,适当裁剪,看来东宫内有文学才识之士甚多。”
鲁瑶听后气得把毛笔直接掰断了,说道:“他们根本不明白太子殿下的感受,太子殿下亲笔所写的祭文,一个字都不需要改。”
潘滔合上竹简,往书架上一放,似笑非笑的说道:“我们都不如鲁舍人有才华,只可惜鲁舍人不愿为太子殿下分忧,只能由我等来代劳了。”
第七十三章 清乐茶楼(二)
清乐茶楼已经成为士族子弟或者官吏们期朋约友会聚之处,设有各种娱乐文化活动,例如评书、说相声、演奏乐器和唱曲子等,皆是为客人助兴。并且在绯帖上写有每日的节目预告,凡是客人来此喝茶,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以投票方式选择节目,茶楼掌柜就会按照投票数多少安排节目出场顺序。
一楼大堂内,
紫衣女子弹琵琶,白衣女子弹筝,合奏一曲《神话》,乐曲美人更美。
这紫衣女子叫葛巾,白衣女子叫玉版,她们是一对苦命的姐妹,幼年流落街头,
乞讨为生,被毓童收留,
并将她们安插进金谷园,当种花丫鬟,她们二人皆是毓童的心腹,雨轻曾答应过毓童,会设法保全这些人的性命,将她们救出来后,又见她们无家可归,便让她们待在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打理花圃,后来雨轻发现她们俩善音律,就安排她们到清乐茶楼演奏。
“这曲调悠扬,回味无穷啊。”
“你们信不信,我给她们二十两金,她们就给我弹,不信咱们打个赌?”
“别说二十两金,就是你拿出百两黄金,人家姐妹俩也不会给你弹曲子,你今日运气好,她们十天半月的才会来这茶楼一次,
平时你根本就见不着她们。”
“她们到底是何方人物?”
那人朝楼上望了一眼,然后对他们低语道:“她们俩是跟着裴浚和陈眕一起过来的,你觉得她们会稀罕你的那点金子吗?”
刚才说大话的男子面色一窘:“我只是在说笑,楼上的人应该听不到吧?”
在大堂客人们言语之间,任远一行人已经上了楼,只见卢琛和华陶正坐在二楼西边看台上喝茶聊天,京陵公王浑、司徒王戎、太傅刘寔和长水校尉裴绰则坐在东边看台上,任远就先让贺隰陪着王敦他们去东边看台。
一曲奏毕,说书先生徐步登台,开始讲《南柯梦》的故事。
“东平有位游侠叫淳于棼,因贪杯误事,革职在家,常在院中一株古槐之下与友人饮酒为乐,时常大醉不醒,一日这位淳于棼又在大槐树下喝多了,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呼唤,从车上下来两名紫衣使者,搀着这淳于棼就上车了,
不一会就到了一座大城,见城门上书写四个大字‘大槐安国’,
进城里一看,发现.......”
任远听了一会,便朝西边看台走去,笑着同他们打招呼:“子约兄,今日赵王和梁王一起出城去狩猎了,你怎么没去呢?”
华陶随意答道:“胡家兄弟都去了,我可不是他们的对手,还不如坐在茶楼听会相声有趣。”
卢琛放下茶杯,笑问道:“子初兄怎么会有闲工夫来这里喝茶听曲?”
任远直接坐于华陶旁边,说道:“最近季钰兄比我还要忙,恐怕连和朋友出来喝杯茶的时间都没有了。”
华陶一边听着评书,一边说道:“在我们来的路上,看到陆着作和张侍郎(张季鹰)去了崇文馆,似乎心情还好。”
任远没有接话,卢琛望向楼下,笑了笑:“顾毗和几位江东友人也来茶楼喝茶了,他们都是士瑶兄的好友,怎么就只有贺隰一个人帮着子初兄查案子?他们反倒是成为旁观者了?若是张珲还在洛阳,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华陶似有所指的说道:“顾廷尉以前经常和陆着作一起来茶楼喝茶,我看他也好久没有过来了,多半是公务缠身。”
没过多久,张舆和卞壸也走上二楼,张舆朝任远这边望了望,也没有过来打招呼,而是转身去了东边看台。
任远若有所思听着评书,完全没注意到张舆。卢琛和华陶对评书不太感兴趣,他们喜欢的节目是相声,节目预告上写着相声《测字》,就排在评书后面。
“这淳于棼任南柯太守二十余年,如今又升为左丞相,享尽了世间的荣华富贵,不免遭人嫉妒,右丞相上奏参淳于棼功高盖主,恐有不臣之心,国王便罢免了淳于棼的官职,令其回归故里,到了家门口,两名紫衣使者把淳于棼往地上一推,叫道:‘淳于棼,快些醒来!’淳于棼猛然惊醒,见景物依旧,自己在大槐树下睡着了,身边哪有什么使者,只有一名端茶的书童而已,原来是南柯一梦。”
王戎听完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王浑双目微微一眯,捋须说道:“不过一梦境,《列子》中有蕉鹿梦,明明是真的,他当成梦,有人听了人家说梦,他当成真的,结果却意外得了一头鹿,人能于梦晓梦,而不能于梦晓觉,是故终身游于大梦而不知觉也。人都说昔日嵇康梦中得传《广陵散》,真似梦,梦幻真,对人间世事的颠倒虚实,还是应该看淡些。”
听王浑提到嵇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却触动了王戎的心事。
王祷已经把谯国发生的新娘连环被杀案写信告知了王戎,不知为何近日他总是会梦见过去的人和事,嵇康生前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在王戎的梦里,嵇康却对着少年时的王戎笑了。
刘寔慢慢说道:“《南柯梦》和上回所讲的《枕中记》同为梦境,却又有明显的差异,《枕中记》反映的是人生如梦,时光短暂,劝谏世人应珍惜当下,安于本分;而《南柯梦》给我更多的是迷茫失望之感,濬冲兄(王戎字)也深有同感吧。”
王戎喝了口红茶,勉强笑了笑,瞧见张舆和卞壸坐在裴绰身边,裴绰轻声的对张舆嘘寒问暖,俨然是把他当成了未来的孙女婿看待。
王敦和潘滔就坐在王戎旁边,鲁瑶和贺隰则坐在刘寔的邻桌,温允和傅宣二人挨着王浑坐下。
须臾,任远大步走来,对着王浑他们施了一礼,然后坐到卞壸身旁,唤来茶博士,要了一碗苦丁茶。
卞壸不禁笑问道:“子初兄,你怎么不喝兰花茶?”
张舆淡淡道:“此茶先苦后甘,可以提神舒心,正是他现在所需要的。”
任远扫了他一眼,问道:“看见别人喝柠檬红茶,你也跟着喝,是什么让你变得越来越没主见?”
张舆很自信的说道:“因为我喜欢这种味道,这种茶比兰花茶更好喝。”
任远轻轻一笑,转而和傅宣闲聊起来,鲁瑶正品尝着芦根梨汁,贺隰端起茶杯,轻轻嗅着白菊花茶的清香,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鲁兄去过江东吗?”
第七十四章 清乐茶楼(三)
鲁瑶略迟疑了一下,说道:“堂伯出任建康令时,我去过那里住过一段日子。”
贺隰轻啜一口茶,然后笑道:“到了秋季是鱼最肥美的时节,可惜待在洛阳是吃不到了,吴兴米,炊之甑香,
糯米连带鲊就是吴兴特色料理,鲁兄可曾品尝过?”
鲁瑶知道贺隰协助任远调查钱子书一案,是为了尽快帮陆机摆脱嫌疑,而他也希望司隶校尉部能查出东宫奸细,将构陷太子殿下的幕后之人绳之以法,所以他愿意全力配合司隶校尉部的调查。
他心直口直,
不喜欢和人兜圈子,
说话单刀直入:“其实我在吴地时就见过钱子书,当时我见他在诗会上乘着醉意挥毫泼墨,
诗作飘逸潇洒,恣意汪洋,尽吐积郁在心中的不平之气,也流露了施展抱负的愿望,我十分钦佩他的才华,后来他进入着作局任职,在几次宴会上,我们碰过面,也有过交谈。
他经常和着作局的同僚们去金谷园游乐,不过八品着作佐郎,俸禄不多,又非吴兴豪族钱氏的嫡系子弟,却喜华服,昂贵香料,攀附一些无所事事的高门子弟,想不到他来到洛阳,竟变成这样,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贺隰淡笑道:“有才华的人不一定有人品,
你和他并未深交,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倒也在情理之中。”
鲁瑶想了想,低声道:“我记得在钱子书出事的前几天,他来东宫找过潘兄,好像说是要一同去赴宴,却不知他们是去谁家府上赴宴。”
一阵丝竹之声过后,一袭蓝色长衫的中年男子登台开始说相声,讲得是在陇西郡有一个算命测字的先生,招牌上写着“大不同”,天天在街上摆摊,给顾客准备笔墨,让顾客把想要测的字写下来。
有一天从府衙走出一位官吏,穿着朴素,带上三五随从上街闲逛,望见有人摆摊测字,顿时来了兴趣,走过去,测字先生见此人身材魁梧,
器宇轩昂,
声若洪钟,心里便有了谱,请他在纸上写个字,他却在招牌的‘大’字旁边写了个“人”字。
先生堆笑道:“原来您是一位大人。”
“何以见得?”
“您在大字旁边写了个‘人’字,您自然就是大人。”
那名官吏觉得这纯属巧合,就让自己的随从也过来测字,并且告诉他说仍是写人字。
随从干脆在自己手上写了个“人”字,问道:“先生,你看看吧。”
“您.......您可千万别爱听,您可比不上那位大人,因为您是一位手下人。”
那名官吏一听真灵啊,其实他是糊涂,他的随从可不是他的手下人,测字先生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也不必出来摆摊算命混饭吃了。
“你怎么知道?”
“您看哪,您把字写在手上了,您走路不能总是托着,得放下,那不就是手下人。”
那名官吏觉得甚是惊奇,回去后就让人从监狱里提出来一个死囚,给死囚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穿的阔气些,给他安排三五随从,带着他也去那里测字。
先生瞧了瞧他们,觉得这几位随从挺眼熟,为首的人脸色苍白,心里开始疑心,便让他写个字。
那人也没写字,直接说出一个字:“人。”
“您可不要恼,我看您不像是大人,倒像是个犯罪的人。”
这家伙一听就愣住了,先生更有谱了,随从却厉声道:“休要胡说,这是我们大人。”
“什么大人,他是个罪人,在这个字里已经测出来了。”
“你怎么测出来的?”
“他没写,是从嘴里说的,嘴即口,口里有个‘人’字,这是‘囚’字,这个不用测了,他就是个囚犯。”
相声说到此处,引得在场观众哈哈大笑,坐于二楼的卞壸也拊掌笑道:“有意思,还真被这个测字先生歪打正着了。”
任远却扭头对潘滔道:“潘兄,要不要让我也给你测个字?”
“你也会给人测字?”
“我跟郭璞学了一些。”
任远吩咐茶博士取来纸笔,潘滔却摆了摆手,轻轻一笑,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人’字。
任远沉思片刻,说道:“桌属性木,潘兄写了个‘人’字,加起来正是‘休’字,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天命乃自然之法则,顺之则生,逆之则亡,不可不慎。高勉之死,石崇参与东瀛公谋逆案被诛杀,潘岳也受到牵连被免官,而后潘尼借病乞假归里,今年潘家接连出事,潘兄还是要小心些,避免落入别人的陷阱。”
潘滔皱了一下眉,他的手里端着一杯海棠花茶,轻轻吹了吹,浅尝一口,没有说话。
这时贺隰开口道:“我近日拜读了潘先生(潘尼)所写的那篇《安身论》,今之学者,诚能释自私之心,塞有欲之求,杜交争之原,去矜伐之态,动则行乎至通之路,静则入乎大顺之门,泰则翔乎寥廓之宇,否则沦乎浑冥之泉......可以处富贵,可以居贱贫,经盛衰而不改,则庶几乎能安身矣。
潘先生既非浮华之人,亦不交浮华之友,他更倾向于以文会友,友于同好,与北地名士傅长虞、汝南李光彦、江夏李茂曾(李重字)以及陆先生的结交,多为诗友,文学研讨切磋乃经常之事。潘先生向秘书监举荐钱子书定然也是欣赏他的才学见识,但潘洗马和钱子书的交往恐怕就不是单纯的切磋诗文了。”
潘滔是潘尼的侄子,能担任太子洗马也是借着潘岳和潘尼的关系,他跟潘岳的性格很像,趋于荣名利禄,多为势利之交,贺隰说话刁钻,让潘滔心中升起不快。
任远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前些天蒯府举办宴会,听说还请了西域的杂技表演,我有公事并未前去,潘兄有去蒯府赴宴吗?”
其实任远手上已掌握了一些有关钱子书的信息,在钱子书出事前曾和潘滔同去蒯府赴宴,任远也向蒯错询问过此事,蒯错对钱子书这个人没什么印象,那么任远只能从潘滔身上找线索了。
东宫属官大多数从高门权贵子弟中选拔,潘滔的家世比不上傅宣、温允和王敦,任远方才给他测字,就是在善意的提醒他,潘家先前已经得罪了高家,如果再不配合司隶校尉部的调查,他的太子洗马一职恐怕是要保不住了。
潘滔放下茶杯,眼神黯淡,沉声道:“那日我和钱子书一起去蒯府赴宴,他和往常一样,穿着华服,主动去和年轻世家子弟寒暄,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他为何会做出这等事?”
第七十五章 隐秘的角落(一)
到了下午,任远和贺隰离开清乐茶楼后,贺隰去着作局找步布,任远回了一趟司隶校尉衙门,傍晚时分他驱车来到崇文馆借书,二楼阅览室很安静,只有贺隰一个人坐在里面看书,
他们二人在茂先楼再次碰面,彼此都笑了。
任远走到一排书架前,随手取出一本书籍,贺隰也走过来,将书籍放回书架上,轻声道:“钱子书确实有些奇怪,他到底是藏巧于拙,
还是真拙?”
在茶楼内,潘滔对任远讲了一些蒯府宴会上发生的事,除了有歌舞助兴,美酒相陪,还设有吟诗作赋的环节,蒯错专门制定了刁难人的规矩,写诗前要从准备好的字中抽取一个字,以此为韵写诗,在场的士族子弟各自作了一首诗,唯有缪诞和蔡攸哲作不出,还被罚酒十大碗。
钱子书的诗作很一般,只能算是勉强过关,潘滔当时认为钱子书是故意不露锋芒,因为论诗才,顾毗、庞敬和步布等世家子弟都是不及他的。
当时缪诞想让钱子书替他作诗,争回面子,钱子书却拒绝了,原先钱子书主动巴结缪家子弟,这点小忙都不帮,
就有些说不过去了,除非他确实作不出好诗。
贺隰有些不解道:“鲁瑶亲眼见过钱子书潇洒挥笔写诗,潘滔也见过,如果他写诗水平真的一般,那么他又是怎么写出的那些好诗?”
任远淡淡说道:“提前准备好的,他身边应该有擅长作诗写赋的人,这种做法也没什么稀奇的,只不过蒯错要求宾客们抽取某一字为韵来作诗,钱子书事先准备的都用不上了,自然也帮不了缪诞了。”
贺隰点点头:“多半就是如此,那么给他代笔的人又会是谁呢?”
任远笑了笑:“这个代笔才华横溢,应该还没有死。”
“难道是她?”贺隰恍然道:“钱子书的侍妾紫绡。”
任远合上书籍,又放回书架上,转头笑道:“也许构陷太子的那篇赋文也是紫绡所写,她这个侍妾可不简单,洛阳的名门贵女也未必有她这样的才华,既然我们现在找不到她人在何处,那就只能调查一下她的出身了。”
贺隰目光闪亮:“任兄,我明白了。”
借助吴兴姚家的力量来调查此事,任远只需要在洛阳等消息,
也乐得轻松,当然他也不想把过多的精力放在钱子书的案子上。
任远又走到另一排书架前,转换了话题,问道:“令尊在谯国还好吗?”
贺隰沉默了一会,才答道:“家父还好。”
任远看他神色略有变化,便笑道:“士瑶兄也在,自然会替谯国内史分忧解难的,你也不用太担心。”
“任兄,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想问我什么?”
“你明明知道王秀故意隐瞒线索,在茶楼为何不——”
任远截住他的话:“王秀跟潘滔和鲁瑶不同,他是尚书左仆射王衍的亲弟弟,背后还有司徒王戎,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作风一样,想要从他们那里得到有用的线索,必然要费些功夫,急不得,司隶校尉监察百官,但也有诸多难处,我尽量做到不伤和气又能解决事情,还希望贺兄能够理解。”
贺隰也明白任远的言下之意,不由得感慨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太子殿下也不例外。”
任远注视他片刻,说道:“贺兄今日在太子殿下面前谈父子,带着些惆怅失落之感,张珲和你有着近乎相似的童年经历,性格却完全不同,他曾入东宫做伴读,也谈过父子,他为人正直豪放,宽容豁达,文武兼济,故而能够得到长沙王的赏识,其实你和他一样优秀,你也算是认识了郗遐和崔治,以后多和他们来往,对你的仕途路也是有好处的。”
“崔兄太喜欢挖苦人了。”
“他就是那样的人,并没有什么坏心思,习惯就好了。”
“任兄,你想要找什么书?”
贺隰见任远在书架上挑选书籍,便上前去帮他,他摆手笑道:“可能是我来晚了,那本《荀公曾文集》应该被别人借走了。”
贺隰回想了一下,又道:“在你来之前,蒯错带着一位友人进来借阅书籍,我并不认识那个人,只是听蒯错叫他费兄。”
任远笑了笑:“大概就是被这位费兄借走了。”
延熹里蒯府,蒯错正在书房看一幅旧画,画上女郎的容颜有些像雨轻,不过没有雨轻五官精致,更没有雨轻出尘的气质,她正是蒯错的表妹阿舞。
室内有个炭盆,蒯错毫不犹豫的把那幅画扔进炭盆中,沉吟道:“旧人已去,再留恋也没有什么意义。”
桌上还有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画中人却是雨轻。蒯错将这幅画轻轻卷起来,放入画缸中。
王士文的府邸也在延熹里,傍晚他和蒯错一起去了菊下楼,用过饭后就来蒯府看那匹受伤的骏马,在前一阵子赛马比赛上,蒯错的马匹受了点伤,王士文还专门请来了马医给它诊治。
书童晨凫在旁研磨,轻声问道:“子猷小郎君,你为何要把那件龟游荷叶纹玉饰送给费谞?”
蒯错抚了抚左伯纸,笑道:“听说费兄早前把自己最喜爱的绿毛龟送给了武辽,我送给他这件玉饰,也可以帮他避邪。”
“避什么邪,你何时也信这些了?”
这时王士文大步流星走进来,说道:“我看今日白龙好多了。”
白龙是大宛进献的良驹,司马衷赏赐给了蒯错,引起郭晟的嫉妒,白龙之所以会受伤也是因为郭晟在比赛时暗中使了坏。
眼下各州郡都在忙于清定之事,御史台也要监督大小中正以及吏部官员,蒯错近日也上奏弹劾了青州东莱和长广郡中正贪图贿赂,定品不实,殿中侍御史殷浑认为青州大中正解结有失察之过,应当罢免解结的官职,但贾南风没有应允。
解系和解结兄弟都是张华的门生故吏,殷浑与赵王次子司马馥交好,早年赵王与解系有旧怨,想借机把解系的弟弟解结排挤出朝廷。
青州那边局势复杂,高密王只是被召回洛阳,并未论罪,贾南风对此事轻拿轻放,还是想给司马宗室留点面子,毕竟东瀛公司马腾的事情刚过去没多久,有些事也只能暂且搁下。
“明日我打算去一趟竹林寺,士文兄陪我一起去吧。”
“你怎么突然想去竹林寺了?”
“前日任远对我说去竹林寺祈福很灵验,嵇绍刚到洛阳谋职时就去了竹林寺,那里的智永禅师善书,我也正想去拜访一下他。”
第七十六章 隐秘的角落(二)
天刚刚擦黑,从司隶校尉衙门走出来一位年轻男子,他又乘车来至永安里的裴府。
此时在花厅内,裴肃正和卢琛小酌,望见他来了,便笑道:“幼安兄,我以为你今日不会过来了。”
“我来晚了,
先自罚三杯酒。”
吕莘连喝了三杯,然后落座,笑问道:“子谅兄,你今日又去茶楼喝茶了?”
裴肃呵呵笑道:“子谅日子过得很悠闲,上午喝茶听相声,下午又去剧院看了一出戏。”
吕莘好奇的问道:“看了一出什么戏?”
裴肃饶有兴致地说道:“这出戏叫《韩凭夫妇》,
一株相思树,
诉不尽千古愁,真是感天动地的爱情绝唱,不知子谅又在思念谁?”
卢琛赧然,轻啜一口桃花酒,香甜中伴着淡淡的苦,转而满口清香,这坛酒是裴肃特意叫人从酒窖里取出来的,先前雨轻送与卢琛的那坛桃花酒,他一直没舍得喝。
今早古掌柜亲自把一罐桂花露和两罐雪前龙井送到了卢府,卢琛便问古掌柜,可是给崔府也送去了这些东西,古掌柜告诉他崔府只有两罐明前龙井,没有桂花露。
卢琛听后心情愉悦,还赏了古掌柜一斛珍珠和几匹绸缎。
除去卢琛和崔意,任远和张舆各有一罐桂花露和两罐雪前白茶,郗遐得了一罐秋梨膏和两罐明前龙井,送给钟雅的则是一罐秃黄油和两罐雨前龙井,荀宓、庾萱、陆虎、郗玥和邓佳等姐妹都收到了一罐槐花蜜和一瓶香水。
吕莘凑过来说道:“子谅兄,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皇后乳母徐义被封为三品美人,她有个儿子,
叫徐万顷,曾担任过山阳县令,然而不到两年,山阳县衙意外失火,徐万顷及其妻眷都被大火烧死,当年又发生了太医盛瑫误诊案,其母徐义也离世了,此案是否另有隐情?”
卢琛轻轻一笑:“幼安兄,旧案缘何重提?”
“谯国那边发生的连环凶杀案,或与这桩旧案有些关联。”吕莘饮尽杯中酒,又笑道:“子谅兄若是肯帮忙,贺内史就能尽快抓到真凶,还谯国百姓一片安宁,陆玩也会对你感激万分。”
卢琛微微一笑:“我可不需要他的感谢。”
一句最平常的感谢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效果就不一样。
吕莘知道卢琛不会为了江东士人做什么事,但是如今有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豫州那边的情况,
卢琛并不完全是局外人,他对何叙在梁国做的那些事也是心知肚明。
卢琛皱眉道:“嵇中散曾寓居河内郡山阳县,
与友人在竹林纵酒昏酣,遗落世事,逝者已矣,为何还要频频提起他?”
吕莘喟叹一声道:“恐怕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想拿逝者做文章。”
卢琛拈起一个红枣夹琥珀核桃仁,又问道:“幼安兄,你和山氏子弟关系不错,季钰兄也去过河内郡查案,你为何不去找他们帮忙呢?”
吕莘苦笑道:“山家对于嵇中散的事都闭口不谈,季钰兄在度支部忙着核算账目,哪里还会有空暇管别的事?”
卢琛微微点头,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谯国那几起连环案件的被害者或多或少都与昔日的竹林名士有关系,别说山家,就连嵇绍在人前也不愿过多提及自己的父亲了。
裴肃笑问道:“子谅,这红枣夹琥珀核桃仁味道如何?”
卢琛品尝过后笑道:“这种小零食平衡了核桃的微涩和红枣的甜糯,可以养颜健脑,不妨送给子初兄一些,幼安兄回去时也带一些吧。”
卢琛又饮了一口酒,不觉发笑,难怪雨轻会送东西给他,原来是有事想找他帮忙。
月色清空,有名年轻男子端坐亭中,正低眉专注抚琴,忧郁的琴声从指尖流泻而出,伴着淡淡的月光,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抚琴之人正是贺昙,前两日他跟着太傅府长史羊忱去拜访平原王司马干,在门外等了半天,等他们进入王府后,才知司马干正在听一位西域调香师讲解他最新配制的合香,几位幕僚则在旁作诗,贺昙并未看到崔意的身影。
常侍华彻便对司马干说贺昙善抚琴,可以请他弹一曲,左右的人立即奉上琴,贺昙不敢推辞,便抚奏了一曲《高山》。
司马干听后说道:“贺循曾在东宫抚奏过此曲,似人间仙境,以曲觅知音,而今听你抚琴,缺乏感情,这般弹奏下去又有何意?”
贺昙面露难堪之色,华彻却意味深长的说道:“子不如父,留之何用,子强与父,留之何用?”
这几句话在贺昙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此刻的他内心有些纷乱。
听琴之人仰望明月,轻声吟诵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琴声戛然而止,贺昙幽幽说道:“原本我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里,可到如今还是这样,也许当初我就不该来洛阳。”
“贺兄的朋友们可未必这么想。”
“沈兄这话何意?”
“你何时见过顾毗因仕途无望而茫然悲愤,顾雍是蔡邕的学生,顾家在北方有些人脉,他的仕途之路会相对平坦很多;二陆怀有大才,得到张司空的赏识,现今陆云去巡视豫州,等他回到洛阳必定会加官进爵,或许陆玩也会因功赐爵,前程似锦;张季鹰已经担任侍郎,他的儿子张珲又追随长沙王司马乂去了并州,前途不可限量。”
沈白慢慢望向贺昙,有些惋惜地说道:“只有贺兄,还停留在原地。”
“我知道。”一阵不知多长时间的沉寂,贺昙轻抚过琴弦说出了这三个字,声音很小,像是嗓子已经哑了,接着他茫然地望向沈白,“你以为我没有努力过吗?”
沈白无奈道:“你和他们一样又不一样,如果我是你,也会感到灰心丧气的。”
“我和他们本来就不一样,他们都是吴郡名门,说实在话我连周彝都比不上。”
贺昙双手按在琴弦上,声调里满是凄凉。
沈白走上前宽慰道:“吴郡名门在北方大族眼中,也不算什么,你仕途不顺,只是没有找对方向,我看令兄就是个聪明人,知道与何人为伍,虽然来得晚,但是比最早入洛的顾毗人缘还要好。”
第七十七章 实力砸场子(一)
贺昙怔怔地望着他:“哥哥不擅交际,他在洛阳没什么朋友。”
沈白无不羡慕的说道:“令兄才刚来洛阳,就结识了崔治,还经常出入任府和郗府,我真佩服他的适应能力。”
“哥哥和他们来往,是为了调查钱子书一案。”
“只是为了调查案子吗?”
沈白定定地看着他,说道:“贺兄恐怕还不知道,
我去茶楼正好碰到令兄,他陪着傅宣、温允和王敦等东宫属官们喝茶聊天,京陵公、王司徒、刘太傅和裴校尉也坐在那里,他侃侃而谈,一向清高的张舆都对他赞赏有加,京陵公还让他以后常和王润一起切磋文学,
他轻而易举地就进入了高门权贵的圈子,
让你们望尘莫及。”
贺昙震了一下,
“哥哥他怎么会——”
沈白严肃了面容:“贺兄,这里是洛阳,如果跟错了人,你将永无出头之日。”
雨轻和陆玩一行人来到谯县后,就暂住在夏侯家的别院,裴頠和武韶结伴游山逛水,对谯国境内整顿劣币以及连环案件都不太理会,陆云已经离开了谯国,陆玩便去拜访贺循和郑丰,又亲自去狱中探视犯人盛墨,这两天倒是有些忙。
雨轻今日寻了个空暇,和顺风去那家杨楼喝茶,偏巧遇到了李如柏。
只见他穿着一身灰绿布袍,单手转着竹笛,含笑走来,问道:“你是来这里吃饭还是喝茶?”
“我和顺风刚才已经在菊下楼吃过了。”雨轻一边朝里面走一边问道:“那位虞兄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李如柏走在她身旁,呵呵笑道:“他去谈生意了。”
雨轻看了他一眼,脚下的步子没有停,
说道:“你这个甩手掌柜真是潇洒,把谯县好吃好玩的地方都逛过了,听说你还在城郊跟不少的绿林好手过了过招,你这么做就不怕招惹到当地的地头蛇?”
李如柏将竹笛斜插腰间,淡然一笑:“我倒是想见识一下这里的地头蛇到底长着几个脑袋,就怕他不敢出来。”
顺风插了一句嘴:“会不会是九头虫?”
李如柏哂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有意思了。”
杨楼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组成,每座楼高三层,其中西楼是五楼中最大的一座,楼上陈设富丽堂皇,专供本地士族子弟来此聚会宴饮,中楼上有春香姑娘的琴房、书斋,雅致清幽,东楼住着擅长歌舞的银仙姑娘,南楼有位弹琵琶的银莲姑娘,北楼则住着善吹笛的瑞云姑娘,她们被称为杨楼四艳。
白天的杨楼青砖灰瓦,雕梁画栋,到了夜晚,
则是金碧辉煌,耀睛夺目,
俨如天宫一般。
杨楼的楼主名叫杨望崧,很少出现在这里,都是交与掌柜卜凯来打理。这里的老鸨叫赛金桂,认钱不认人,在春香死后,把她的积蓄全都收入自己囊中,也没有给她办后事,还是银仙出钱买棺材安葬了她。
雨轻直接走入西楼正厅,寻了个座位坐下,陆玩安排高山和流水做雨轻的贴身护卫,他们就侍立在侧。
赛金桂亲自带着一位容貌艳丽的姑娘上楼来,却被顺风拦在走廊,“小郎君吩咐我只让这位姑娘进来伺候。”说完又给了赛金桂十两金。
赛金桂满脸欣喜,对着银莲低声嘱咐道:“好生伺候楼上的客人,尤其是那位穿天青色水云纹缎袍的少年郎。”
银莲微微点头,然后端着一壶酒缓步走近前,把酒轻轻放于桌上,含笑给雨轻斟酒。
坐在邻桌的陈浩之斜了侍女丹香一眼,问道:“这是什么酒?”
丹香轻声回道:“这是百花酒。”
陈浩之端起酒杯轻轻一嗅,骤然变了脸色,直接把那杯酒泼到丹香娇若桃花的俏脸上,丹香立时花容失色。
陈浩之把空酒杯随手一扔,冷声道:“没有衡阳酃醁,至少也得有竹叶青,你竟敢拿这样的酒招待我们?春香姑娘不在了,我看这家杨楼也没有再开下去的必要了!”
丹香慌忙赔礼道:“都是奴婢的错,奴婢马上给二位——”
她话未说完,陈浩之的手下汤隆就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微怒道:“我的兄弟昨日来杨楼,一夜未归,到现在也未寻到,他现在人在何处?”
丹香摇头表示不知,汤隆直接掀翻了桌子,厉声斥道:“那就快点滚下去把知道的人叫过来,我们可没有耐心等。”
银莲朝丹香那边望了望,面露疑惑,雨轻手指点了两下桌面,淡淡问道:“听说银仙姑娘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出来见客了,却是为何?”
银莲犹豫着答道:“银仙妹妹身体不适,妈妈对她格外怜爱,便让她待在中楼好生休养。”
雨轻与李如柏相视一笑,又道:“真是巧了,我的这位朋友正好是一位大夫,不如让他过去给银仙姑娘瞧瞧病。”
银莲神色一变,婉拒道:“怎敢劳烦贵客,况且妈妈已经找来大夫给银仙妹妹看过病了,只是微恙,并无大碍。”
李如柏似笑非笑道:“她数月未下楼,只怕是病的不轻。”
丹香跑下楼没多久,赛金桂就急冲冲赶过来,顺风照旧拦住她,她强压住心头怒火,赔笑解释道:“我想那位客人一定是误会了。”
顺风扫了她一眼:“这件事恐怕不是你能说清楚的,叫个正经管事的人过来。”
“每日来我们杨楼的客人很多,姑娘们都是小心伺候,从来没有发生过客人在楼内无故失踪的事,若有什么事是我赛金桂不知道的,旁人更不会清楚了。”
顺风懒得和她废话,直接拔剑出鞘,将厅门口的白玉雕凤凰一剑劈成两半,冷笑道:“你再敢多言,就跟它一样。”
赛金桂顿时大惊,这才明白他们不是像那些纨绔子弟一样来这里寻欢作乐的,而是另有目的,便转身走下楼去。
又过了两刻钟的功夫,掌柜卜凯面有愠色的走上楼,顺风没有拦他,只是拦住卜凯身后的二十几个魁梧大汉,其中一个大汉一记直拳迅猛地挥向顺风的脸颊,顺风闪身避开,这一拳直接打在顺风身后的墙面上,墙上石雕渐渐破碎,一块块碎石片掉落在地。
那大汉喝斥道:“给我滚远点,不然我就宰了你!”
顺风轻蔑一笑:“一个一个打太麻烦,你们一起上吧,勉强可以凑成一盘开胃小菜。”
“毛头小子也配站在这里说大话,看门狗我见得多了,你是头一个敢来这里叫嚣的!”
为首的长脸大汉一挥手,二十几人就将顺风团团围住,顺风讥诮笑道:“把你们当菜看,已经算是高看你们了。”
第七十八章 实力砸场子(二)
顺风拔剑杀人,只在一瞬间,两人毙命,随后旋身又砍掉对方数名小弟的手臂,把这些人就像切菜砍肉一般,顷刻之间楼板上落满了残肢断臂,这些虾兵蟹将在顺风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长脸大汉一声怒喝,
左手提刀,右手持匕首叉,朝她砍来,狂刀迎上犀利剑锋,持叉连续刺向顺风腹部,可惜全部刺空,这人的武功还算不错,能与顺风纠缠几个回合,不过很快就落了下风。
顺风嗤嗤一笑:“你又是拿刀,又是拿叉的,难道这里还有烤牛排可以吃吗?”
“敢砍伤我这么多弟兄,今天老子非活剥了你不可!”
“莫非这是一家黑店,今日我家小郎君要是找不到人,那就只能请这里的楼主出来解释一下了。”
那大汉再次挥刀袭来,横扫、上挑、突刺,他的招式越来越快,刀叉并用,牢牢钳住顺风的三尺青锋,顺风以惊人的内力把他逼退,猛地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他身子失去平衡,以单刀支撑,顺风一剑刺进他持叉的右臂,只听一声惨叫,紧接着顺风又砍断他的另一只手臂,瞬间震惊在场所有人。
随着他们老大的倒下,
剩余几个小弟的心肝五脏早已提在九霄云外,被吓得连连后退。
顺风拿着剑在那人身上蹭了蹭,然后收剑入鞘,又用帕子擦了擦手,最后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慢慢打开,里面包着半只香草烤鸡。
她一面吃着烤鸡腿,一面笑嘻嘻地说道:“还不快把他们带下楼去,再跑来聒噪,可就不止是断胳膊这么简单了。”
待外面恢复了平静,厅上之人方才说话,“卜掌柜,我不是来砸场子的,大家都客客气气的说话,也就不用这样大打出手了。”
卜凯笑了笑:“我们这里没有小郎君要找的人。”
李如柏也笑道:“如果我们要找人,会直接派官府的人进来搜查,我们亲自过来一趟,也是为了使你们楼主免遭祸殃,卜掌柜应该感到高兴。”
“恕我愚昧,实在不知这祸从何来。”卜凯的语气平淡:“若是我们杨楼真的惹上了什么官司,我自会去衙门,
就不劳二位费心了。”
雨轻再度将目光望向卜凯,这一次,表情却与之前不同了,她敛了笑容,说道:“昨晚有人在城郊荒草洼里发现银仙的尸体,我刚才询问银莲,她却告诉我说银仙身体抱恙尚在房中休养,卜掌柜能否给我们解释一下?”
卜凯吃了一惊,“银仙死了?”
雨轻盯视着他,不紧不慢的说道:“看样子卜掌柜还不知道这件事。”
昨天傍晚顺风在街边遇到一个小乞丐,他看出顺风是外乡人,便想低价把几件金首饰卖给顺风,顺风瞧着那个带莲花莲蓬的金手镯和莲蓬耳环精雕细琢,并非普通人家的女子可以佩戴,便多给了那个小乞丐两串钱,询问他这几件首饰是从哪里得来的,他就说是从一个女人尸体上摘下来的,那尸体就在城南郊一处荒草洼里,野草有齐腰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顺风当晚就带着陈浩之他们去城南郊找寻那具女尸,果然在荒草洼里找到一个女人的尸体,尸体上没有衣物,背后被捅数刀,死状甚是凄惨,后来顺风又让陈浩之将尸体抬回了县衙,有几名书吏是杨楼的常客,一眼便认出了这女人是杨楼的银仙姑娘。
顺风之前和李如柏来杨楼,都未见到这位银仙姑娘,没想到她也遇害了。
这时高山慢慢展开两幅画卷,一幅是皮康所画的《猫雀图》,另一幅则是春香的临摹画。
雨轻徐徐说道:“学画大都是从临摹入手,春香很喜欢画猫,常以画选人,皮康画过一幅《猫蝶图》,画中猫那别有意味的微笑,成功博得美人一笑,春香还拿来临摹了一遍,画完之后,与原作一比,发现自己画得一点都不像,皮康画的猫在观蝶,而她的猫像是眯着眼睛睡觉,猫身更是画得很失败,唯有那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勉强还看得过去。
春香和皮康因画结识,成为了知己,常在一起切磋画技,这幅《猫雀图》是皮康病逝当年所作,画中题道:山阳六月,借居空宅,临窗闲坐,酷暑无聊写此遣兴。后皮康送与春香,春香在临摹时却在枝头上画了四只小雀,姿态各异,跟原作的三只小雀完全不同,这倒是很有趣。”
李如柏的友人虞子期从一位叫冯延年的商人口中得知皮康和春香交往甚密,这两幅画就是春香生前交给冯延年的。
冯延年家里是做酿酒生意的,他与皮康交好,不过他的弟弟冯延龄不务正业,到处挥霍无度,一个月前冯延年责骂弟弟私自挪用柜上的钱,冯延龄就负气离开家,至今未回。
两年前病逝的皮康、今年初不明不白死去的春香、以及现今被杀的银仙,要想查清他们三人的真正死因,还得从这家杨楼入手,这就是雨轻前来这里的目的。
此时卜凯神色慌张,不时拿手帕擦拭额头上渗出的汗。
李如柏的目光望向刚刚走进来的年轻侍者,这位青衣侍者年纪看起来二十三四岁,相貌堂堂,银莲见到他时,一脸惧色地低下了头,而卜凯往旁边退了一步,给他让开了道。
李如柏无聊的转动着竹笛,自顾自地说道:“皮康作画不是为看不懂的人而画的,他是为懂画的人而画的,这幅《猫雀图》大概只有春香看得懂了。”
青衣侍者端着一壶酒走到李如柏的桌前,刚想把酒壶放到桌上,李如柏目光一凛,一掌瞬间将桌子拍碎,酒壶和酒盏竟然稳稳地落在托盘上,一滴酒都没有洒出来,甚至连桌上的彩绘漆云凤纹果盘也被那人一并接住了。
李如柏呵呵笑道:“这桌子什么材质的,太不结实了,你们杨楼也该换些新式桌椅了。”说着示意双穗和甘泉将那人手上的东西接过来。
青衣侍者满眼可惜的说道:“客官,这厅上所有的案几都是东汉之物,具体价值几何我是不知,但如今花再多钱也是很难买到一模一样的了。”
李如柏半开玩笑似的说道:“不过几张桌子而已,我还赔得起,不像你们楼主,还得赔上两条人命,也许在他眼中,这两条人命还没有一张桌子值钱。”
第七十九章 实力砸场子(三)
“卖艺娼伎的命本来就不值钱。”
青衣侍者慢慢走到皮康的画作前,沉思片刻,方才说道:“画中一猫攀伏在石上,仰头注目枝头三只小雀,似欲捕捉,雀儿安详适意,完全不知危险将至。”
李如柏站起身,
用竹笛轻轻敲打着手心,笑问道:“你也嗅到危险了吗?”
他挑眉,目光淡漠的看了李如柏一眼:“我只是就画论画。”
李如柏哂然一笑:“依我之见,在杨楼,危险随处可见,根本避无可避,这家杨楼到底是寻欢之地还是悲伤之地?”
他淡淡扫视了一周,说道:“这里可以让人欢笑,也可以让人伤心,因为每个人的欲望和追求都不同,让来到这里的客人都能做个美梦,这就是杨楼存在的意义。”
李如柏抚了抚竹笛上的红色穗子,这是雨轻在梁国时送与他的,他还让雨轻亲自把穗子系在笛尾。
李如柏走近一步,意味深长的说道:“无论是噩梦还是美梦,终究会醒的,我听说这家杨楼的主人杨望崧不喜欢与官府人打交道,可是贺内史已经开始怀疑春香的死与年初发生的几起连环凶杀案有关,银仙又被杀害,若是杨楼主不肯出面解释,这杨楼是很难再开门做生意了,摊上了人命官司,就算开门了也不会有生意的。”
青衣侍者不动声色的低了低头,轻声笑了笑,然后走到厅门口,停下步子,半转过身来说了一句:“那就请卜掌柜给他们二位好好解释一下吧。”
李如柏望着青衣侍者走远的背影,
暗自思忖道:“看来此人不是泛泛之辈,柴六郎先前打听到杨望崧是个姿貌短小的中年男子,那么这位青衣侍者又是何方神圣?”
卜凯这才开口道:“我以为银仙是跟着那个男人逃跑了,不成想她竟然——”
雨轻截住他的话:“哪个男人?”
卜凯老实回答道:“他叫冯延龄,曾找老鸨为银仙赎身,说好上月十六就会拿钱来给银仙赎身,不料当日银仙就逃跑了,我也派手下四处追查,至今未能寻到她的踪迹。”
雨轻微微点头:“那么春香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人谋杀?”
卜凯犹豫着答道:“春香死得很突然,也很奇怪,那晚她就趴在书案上,像是睡着了,手中还握着一支毛笔,身上并无伤痕,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故而我也没有报官。”
“春香被葬在何处?”
“在城北郊十里坡附近。”
与此同时,王祷、梁辩、桓潜和濮阳良玉已经驱车来到城西兴贤巷一座废弃的宅子前,这里原先是濮阳良玉的外公王伯林的别业,王伯林只有一个独女,在他临终前嘱咐过女婿濮阳映,
这座宅邸万万不可变卖,也不可租赁出去或借给他人居住。
梁辩环顾周遭,房屋破败,杂草丛生,轻笑道:“我真看不出来这座宅子哪里好,就是变卖,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
濮阳良玉无奈的说道:“原先家父有派人过来打理这园子,偶尔也会来这里住一段时间,后来家父遇到一个术士,说这座宅子不祥,不适合住人,我的弟弟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可惜他不到一岁就不幸夭折,家父便相信了术士的话,从此以后这座宅子也无人打理了。”
王祷走在最前面,淡然说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术士之言不可尽信,这宅子地段好,布局沉稳大气,如果重新修缮一下,应该会是一座好宅子。”
雷岩就走在王祷身边,瞟了他一眼,低声喃喃道:“不是说这宅子曾闹过鬼,幸而嵇康不惧他们,若是像你这样胆气不豪,儒雅文弱之人碰到了那几个鬼,就如同羊入虎口,岂有生还的可能?”
王祷偏头看了看她,微笑道:“我不确定这里有没有羊,但是我却看到了一只虎。”
雷岩霞飞双颊,王祷调侃她是一只母老虎,她轻轻嗔道:“虽然我不属虎,但却救了属虎的家伙两次。”话毕行步如风,顷刻间就和他拉开了一段很远的距离。
濮阳良玉惊诧不已,问道:“哪里有虎,我怎么没看到?”
梁辩坏笑道:“这里不会有老虎出没的,从旁边的草丛里突然窜出一条蛇来,倒是很有可能的,濮阳兄还是要小心些。”
这时草丛间真的有动静,王祷身后的护卫立刻提高警惕,用手按住佩剑,只听见一声猫叫,原来是一只野猫跃出草丛,又飞快地跑走了。
桓潜移目望向不远处被锁上的门,开口问道:“濮阳兄,那里是什么地方?”
濮阳良玉解释道:“那里是云栖院,嵇中散当年就借住在那个院子里,在嵇中散去世后,外祖父便命人锁上了这院子的门。”
桓潜又问道:“你有进到云栖院看过吗?”
濮阳良玉摇了摇头:“外祖父没有给家父留下院门的钥匙。”
梁辩当即说道:“过去这么多年,门上的锁早就生锈了,即便有钥匙也是打不开的,直接把锁砸了就是了,我们此行都是为了帮贺内史调查新娘连环被杀案,濮阳兄应该不会介意的。”
濮阳良玉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反正这里已经变成废宅了,尽快找出新娘连环被杀案的真凶,我也好给陈留毛家一个交代。”
在梁辩的随行小厮把院门上的锁砸开后,他们就相继走进院中,濮阳良玉听他母亲讲起过,这院中曲折游廊,千百竿翠竹掩映,鹅卵石铺成的石头小径,小小五六间房舍,后院还栽种着几株海棠,阔叶芭蕉,环境清幽雅致,是一个非常适合读书的好地方。
可到如今,翠竹成荫,潺潺流水,蜿蜒小径早已不复存在,只有荒草枯藤,根本找不到什么清晰的道路,厉生挥剑砍断很多老枝枯藤,在前开路。
雷岩独自去了后院,桓潜和濮阳良玉去了西边暖阁,王祷和梁辩则走进东边的一间书房,只见剥落的墙皮,残破的门窗,案上几卷竹简都被厚厚的尘土所封存,满屋的蜘蛛网,几只老鼠还在啃噬门框,因他们的突然闯入,老鼠们匆匆躲到暗处。
王祷观察着书桌的陈设,几支毛笔都被老鼠啃过,变秃了,其中一支毛笔是以白玉为管,旁边的砚台是碧玉材质,上面凸雕竹纹,一支竹枝叶横出,雕工颇为精巧。
梁辩拿起这个碧玉竹节式砚台,仔细端详着,发现砚台上面堆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背后还刻着上百个字,刚劲有力,但不像是出自嵇康之手。
他把砚台递给王祷,笑问道:“茂弘兄学识广博,可识得这是何人所写的书法?”
王祷看了看,剑眉微微蹙起,摇头道:“我也看不出,许是某位隐士的雅作。”
忽然从房顶传来异响,王祷和梁辩心下一凛,齐齐抬头望去,一根房梁断裂,屋顶上的瓦片瞬间倾泻而下,有个木匣子也从上面掉落下来。
第八十章 露天音乐会(一)
到了下午,青衣侍者站在东楼二楼上,望着雨轻一行人渐渐远去,原本毫无波澜的眼眸里,掠过一丝笑意,只是脸上的神色依旧淡漠。
春香雅阁内的陈设很考究,琴棋书画,
笔墨纸砚,古董花瓶,瓷器摆设,案几香炉,镜台屏风无不精致,可惜佳人已逝,中年男子怔怔地望着重重帘幔发呆。
昔日石崇为交趾采访使,
以珍珠十斛买下绿珠,
春香却不是杨望崧花钱买来的,
她的父亲还是杨望崧的救命恩人,早年杨望崧落魄身无分文,饿昏在野外,春香的父亲看他可怜,便带他回到自己家,给了他一大碗粥,这份施舍救了他一命,他感念至今。
在春香十岁的时候,她的父母皆被山贼杀害,后来杨望崧从人贩子手中救出春香,把她安置在杨楼,还收她为义女。
杨望崧原想着春香和皮康很般配,盼望他们二人会有个好结果,可叹老天不作美,他们全都无辜丧命。
“主人交代的事情,杨楼主还记得吗?”
青衣侍者走近他,沉声道:“这里已经死了两个人了,
出了这样的纰漏,被官府的人盯上,你竟然还想瞒着主人?”
杨望崧用手轻轻揉了揉额头,“翻云,我并不想隐瞒此事,只是我还没有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翻云正色道:“必是与那个人有关。”
杨望崧满眼疑惑的问道:“哪个人?”
翻云压低声音道:“皮康去山阳应该也是为了那个人。”
杨望崧似乎听明白了,目光再次投向春香生前所画的那一卷卷画作,不由得叹了口气。
翻云又提醒他道:“今日过来的那两个人很不好对付,你最近做事小心些,别被他们抓到把柄,这几起连环凶杀案只怕会越来越麻烦,被卷进去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城西日升街,有位身着鸦青色缎绣暗云纹长袍的年轻男子从菊下楼走出来,又去了邻街的古玩市场,逛了几家卖笔墨纸砚的店铺,买了一支白毫笔和一块玛瑙红澄泥砚。
“千里兄(阮瞻字)。”
南宫考快步朝他走过去,霍读和皮既却慢悠悠走在后面,还在谈论着刚才那个卖假砚台的古玩商。
一个用杂石仿制出的和田黄玉雕荷叶砚台,
卖二十万钱,
南宫考直接笑说他的砚台只值百文,就连他铺子里的那些古玉器皿也都是赝品,杭烈和魏伯然差点就被那个奸猾的古玩商坑骗了。
南宫考笑问道:“千里兄是专门来这里看看,还是路过?”
阮瞻略施礼道:“我只是路过此地。”
霍读走上前,看阮瞻身边的小厮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盒子,好奇的问道:“你都买了些什么?”
阮瞻回道:“不过是一些书房用具。”
杭烈也缓步走来,说道:“这条街上卖假货的店铺有很多,阮兄挑选东西时可要看仔细些。”
南宫考呵呵一笑:“千里兄对笔墨纸砚颇为讲究,那些人怎么能骗得过他的眼睛?”
阮闳是阮瞻的族弟,一个北阮,一个南阮,阮籍和阮咸叔侄同其他阮氏族人住在同一条街道上,住在道北大多富有,住在道南则比较贫寒。阮咸和阮籍共居道南,合称“南阮”。阮闳家住在道北,很是看不起阮瞻和阮孚兄弟俩。
南宫考与阮瞻很相熟,知道阮瞻喜欢收藏文房用具,每到一处都会逛一逛当地的古玩市场。
阮瞻的妻子潘氏病故后,他便续娶了高平仲长氏,其实是雨轻写信请他过来一趟的,他也想来看望好友桓潜,便欣然答应了。
上个月东海王司马越派邓攸和阮瞻去洛阳给皇后送贺礼,阮瞻还去拜访了平原王司马干,顺便和崔意叙叙旧。
阮瞻此番没有乘坐牛车,而是连日骑马赶到这里,他去菊下楼用饭,准备结账时掌柜却说有人给他付过了,他刚才所买的东西,都是别人给他付的钱,他心里已经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今日霍读请熊括去菊下楼吃饭,打听皮康的事情,正好看到阮瞻,就一路跟随他来到这条街上,全程付账的人却是文澈。
霍读在古玩市场上又碰上南宫考和皮既,就陪着他们一起转了转。
皮既此刻悄悄问道:“霍兄,你方才说的那个秋日露天音乐会到底是什么样的?”
“好像是薛兹(薛融大伯)借六十大寿举办的一场赈灾义演,就在城北一处空旷的地方搭建了一个舞台,估计音乐会也快要开始了。”
霍读没看过音乐会,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是薛家和嵇家联合举办的一场慈善音乐会,薛家命仆人给城中各个大户人家、沿街酒肆、食肆和客栈的客人发音乐会宣传单,嵇家前两日就派人去布置演出现场,并提供了琴谱和乐人。
南宫考笑道:“这音乐会听着很有意思,千里兄也和我们一起去看吧。”
在城北富春街搭建出一个椭圆形舞台,正面墙上堆砌着有立体浮雕花的彩色琉璃,通过镜面反射现场观众的画面,从而产生一种独特的迷幻效果。
舞台前延伸出一条长长的跑道,上面铺满花瓣,台下坐满了观众,热场歌曲是《世界上唯一的花》,随着动听旋律的响起,五位容貌俊美的鲜卑男子出现在舞台中央,他们都身穿月白色长袍,仙气飘飘,开始深情演唱。
“一起种世界上这唯一的花,我们全部都是唯一,在街角花店可以看见花的笑脸,有微笑有鲜艳亮丽的脸,每个人心中怀抱的是不同意念,每一朵花都是独特的明显。
世界上的人美丽都是洋洋洒洒,都可以美得让你无比惊讶,只要是花一定会有艳丽文雅,没有谁的色彩会是匮乏.........”
薛融去过洛阳的怡园,在怡园举办的演唱会上听过这首歌,便把这首歌当做今日音乐会的开场曲,同时他也想把这首歌送给某个人。
音乐会共设有二十桌贵宾席,陆玩、夏侯殊和武辽同坐在一处,互相交流着什么。雨轻姗姗赶来,一眼就望见阮瞻,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有一家青梅酒肆离演出场地最近,一楼大堂很是寂静,在这里饮酒的年轻士子们都纷纷跑去看音乐会了,二楼上只有两位衣着华丽、气质不俗的客人,他们临窗而坐,聊着外面的音乐会。
在小二离开后,一袭烟紫色锦袍的少年便露出小女儿的娇憨可爱之态,莞尔笑道:“玄音哥哥,阮瞻也来了,要不要请他当众抚奏一曲?”
薛融刮了一下她的小琼鼻,轻笑道:“这场音乐会,因你而奏,你不去那里听曲子,却跑来我这里,这音乐会岂不是白开了?”
“音乐会什么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女扮男装的素雅少女垂下了眼帘,轻轻转动着腕上的羊脂白玉莲蓬莲花手镯,又笑道:“阮瞻不是经常给人弹琴的,现在有谯县这么多士族子弟当他的观众,他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还嫌场面不够大吗?”
薛融淡淡说道:“阮闳浅薄无知,喜欢到处炫耀自己的才华,结果给自己带来灾祸,他若是还活着,说不定会当众抚奏一曲,不过阮瞻为人低调沉稳,他赶来这里的确让我感到意外。”
第八十一章 露天音乐会(二)
热场过后,音乐会正式拉开序幕,身着玄色长袍的白发老翁优雅的端坐在琴桌前,桌上一只青瓷瓶中斜插一枝寒兰,一阵古琴高远的散音和空灵的泛音过后,红衣女子手持玉箫,从舞台的左边缓缓步出,
低声悠扬的箫声响起,一曲琴箫合奏的《碣石调幽兰》,带观众们进入一个清朗的世界。
演奏中途又有几人走上贵宾席,王祷和桓潜安静地入座,安静地欣赏,梁辩慢慢的坐到了身穿男装的左媛身边。还有一位气质清雅的年轻男子坐在夏侯殊旁边一席。
雷岩见雨轻正与阮瞻叙话,
便将在那座荒宅中发现的木匣和砚台都交给了顺风,
然后就转身走开。
雨轻把手上的四本小说分给了阮瞻和南宫考他们,李如柏笑说虞子期不太会谈生意,
害怕他吃亏,便去寻他了,分别前把最新出的四本闺情小说送给她,还说里面色香俱全,让她长长见识。
雨轻喝着兰花茶,听阮瞻提及阮闳的旧事,黛眉轻蹙,问道:“千里兄,你说阮闳以前和嵇荡交好,后来却彼此反目,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
阮瞻摇头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他生前言谈中常夹带着忿恨,说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得到,我也不知道他们在争夺什么东西。”
杭烈随口说道:“他们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反目成仇的。”
雨轻疑道:“什么女人?”
杭烈低头继续翻看着一本叫《鸳鸯梦》的小说,慢慢地说道:“就是那个死去的甘氏,阮闳和嵇荡都被甘氏迷得晕头转向,
可他们俩是不会娶庶女为妻的,顶多是纳她为妾,甘氏又怎肯给人做妾,最后就嫁给了刘学。”
南宫考却不以为然:“阮闳私下里说过甘氏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把男人耍的团团转,他早就丢开手了,又怎么会为这种女人跟嵇荡反目?”
杭烈轻蔑的笑了笑:“阮闳是你的好友,你当然向着他说话了。”
南宫考正容道:“我是实话实说,而你只是猜测而已。”
杭烈斜了他一眼,问道:“那你说阮闳和嵇荡到底为什么反目?”
南宫考抬眸望向台上抚琴的人,沉默了好久,语调比方才稍微低了一些:“阮闳告诉我说他和嵇荡一起去山阳游玩,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自此他们的关系就变得冷淡疏远了。”
雨轻沉吟道:“河内山阳果然有故事。”
另一边夏侯殊正喝着酒同那个清雅男子笑谈,他叫许伉,出自汝南许氏,是裴頠好友许恽之从侄。
侍女端来一壶金浆酒,
堆笑给许伉斟酒,许伉目光投向陆玩,说道:“我很喜欢这首曲子,可惜台上之人弹得不好。”
此时演奏的曲子名叫《长清》,相传是嵇康所作四弄之一,此曲是借雪的洁白无尘以自比。
许伉端起青玉双螭耳杯,低头慢饮一口,又笑问道:“陆兄以为此曲如何?”
陆玩淡笑道:“这个乐人弹得没有意境,过于刻意。”
许伉微微点头:“弹琴就像水滴荷心,指法要无滞无碍,不可定拟,不染丝毫浊气,音才干净圆润,还是刚才那位白发老者弹得好。”
武辽呵呵笑道:“那老翁曾是宫廷琴师,琴技自然高超,现在台上抚琴之人却是嵇家豢养的乐人,《长清》被他弹奏的毫无清虚洁净之感,倒让人听后感觉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看他也可以学南宫越去道观修行了。”
史颢和樊仁同坐一席,他们是同乡,两家还有姻亲关系,只是比起史颢,樊仁和薛家子弟的关系更要好。
他们一边听琴,一边对弈,史颢手执黑子,沉声问道:“嵇兄和薛兄怎么都没来?”
樊仁轻啜一口兰英酒,然后说道:“君平兄刚才来了又走了,玄音兄(薛融字)好像会友去了。”
桓潜似笑非笑道:“他们俩倒是很忙。”
在后台有个中年乐人正在饮酒,一脸惆怅,口中念诵着诗句:“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嵇家管事过来看到后,便训斥他道:“让你来是弹琴的,你竟然在这里偷酒喝,今天你就别想领工钱了,待会表演要是出了什么岔子,等着挨一百棍子吧。”
那个青衫男子苦涩笑道:“不喝酒,就弹不好这首曲子。”
“这上好的苍梧酒,你也配喝?”
管事目光鄙夷的看着这个乐人,此刻不好责罚他,等表演结束后,再好好收拾他。
在管事走开后,白发老者就过来劝他道:“你还是不要喝了,我看你差不多要醉了,醉了就弹不了琴了。”
白发老者是河东人士,名叫琴虑,这次是薛家特意请他来演奏的,与他合奏的红衣女子正是他的孙女琴凭。
这个青衫男子叫龚元量,是去年刚进嵇家的乐人,他今日演奏的曲子是阮籍所作的《酒狂》。
龚元量不由得感叹道:“琴老,我倒是想喝醉,可怎么也喝不醉。”
此时一位容貌清丽的女司仪走上台,为下面的一个节目作预热,只听她深情的说道:“他没有消沉,没有自甘堕落,他仰天长啸,彰显着一代志士的风范,他有担当,有胸怀,为什么他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一滴一滴的酒恰似阮步兵心中一点一点的泪........”
嵇蕃坐在一位身穿月牙色锦袍的花甲老人身边,这位老人就是竹邑薛家的家主薛兹,师从北地傅玄,通经善文,曾任御史中丞,在卫瓘惨遭冤杀后,他便辞官归里。
这首《酒狂》正是嵇蕃特别为他准备的,因为薛兹很佩服阮籍的才华,对他的诗作更是情有独钟。
郑丰在旁解释道:“季公兄(薛兹字)举办赈灾义演,彦先兄本想过来,无奈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让我转达歉意。”
嵇蕃笑道:“季公兄当然理解,他又何须致歉?只是逸民兄缺席,让季公兄略感遗憾。”
薛兹摆手道:“算了,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不必强求。”
“人心隔肚皮,永远不要高估自己在别人心里的位置,也许在裴家人看来,我们薛家做的事与他们毫无关系。”
说话之人是一个清秀俊朗的华服男子,看上去刚及弱冠,手里把玩着一只羊脂白玉卧马,他叫薛绅,字公垂,是薛兹的嫡子,许伉是薛绅的姐夫。
今年初薛绅去了洛阳,写诗一首送给裴頠,欲求郎官一职,裴頠却不予理会,他对裴頠有所不满,上回他也没有和薛融一起去夏侯府赴宴。
突然清脆的话语声响起:“薛兄此言差矣,我叔叔不是不想来,而是有事不便前来。”
第八十二章 露天音乐会(三)
薛绅转头望向雨轻,皱了一下眉,“为何不便前来?”
陆玩代替雨轻答道:“昨日在城郊一伙绿林人士和几名亡命之徒厮杀在一起,逸民先生的同乡友人杜皋刚好途径那里,受了点小伤,逸民先生也就没心情来听音乐会了。”
杜皋是河东杜挚之孙,曹魏大臣杜挚擅长写赋,
曾作《茄赋》得到魏文帝的赏识,拜司徒军谋吏,后来举孝廉,任郎中,转补校书郎,很久不得升迁,
抑郁得疾,卒于秘书。
杜皋没有出仕,与卫恒和裴頠常有来往,
杜皋早年在谯县置有别业,去年又重新修葺了一番,杜皋准备过来小住散心,不料被卷入两帮人马的混战之中,幸而李如柏仗义出手,替他解围。
薛绅轻叹一声:“这真是太不巧了,幸好逸民先生就在谯县,他医术精湛,就算没有韩众药,也照样能治好他的伤。”
薛绅此话就是在暗讽杜皋,因为昔日杜挚就送仙药以求升迁,裴頠之父裴秀作为杜挚的同乡友人,或许也收到过他的仙药。
雨轻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反而依旧保持着恬淡的笑容:“昔年杜挚写诗寄友,以寻求升迁捷径,却被他的友人毋丘俭委婉回绝,《答杜挚诗》中有两句我很喜欢,但当养羽翮,
鸿举必有期。只要是良驹,总会遇到伯乐,可若是自己才华不足,能力又不够,纵使求个郎官做,过不了多久还是会被打回原形。”
薛绅冷笑起来:“陆着作一心给荆扬两地士人谋求郎官,到如今江东士人总算有人当上郎官了,他这么多年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我不知道你到底是陆着作的学生还是小友,但是你刚才说那番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坐在你旁边之人的感受?”
陆玩只是淡然一笑,并不是很介意,因为他知道雨轻马上会怼回去,让薛绅难堪至极。
雨轻直视着薛绅,肃然道:“陆先生所举荐的人,都是材能兼备,他们配得上如今的位置,
不像某人好高骛远,
不想做太傅掾属,孰不知太傅刘寔根本看不上他,
当时征辟他,也是看在我叔叔的面子上。”
薛绅脸色微变,眼底划过一丝厉色,左手紧紧握着白玉卧马,右手端起琉璃杯,将佳酿一饮入喉,喝的是金浆酒,却不再甘甜。
樊仁将酒杯放回桌上,冷眼望着雨轻,说道:“才高者大多恃才傲物,聪明的人反被自己的聪明所误,潘岳和欧阳建是大家公认的有才华,可到最后又怎么样了呢?金谷园被查抄了,洛阳又冒出来个怡园,去那里的人更是半坛子水,响的很,怡园聚会只有吃喝玩乐,毫无雅趣,还不如往日的金谷宴集,宾客们赋诗述怀,石崇还亲作《金谷诗序》,怡园的主人可有这等才气?”
雨轻端起一杯石榴酒,豪爽的一饮而尽,然后眯起眼睛看着他,笑道:“你莫要在我面前打肿脸充胖子,我的才气是一般,但至少比你强,你的文学造诣都是被令尊吹捧出来的,若论积累财富的能力,你更不如我,现在坐着的期间,我的财产也在不断升值,你既没有出仕,也没有自己的产业,你活到现在一直都在耗费时间和金钱,却不曾给自己的家族创造出任何价值,若是离开你的家族,你如何活下去?我真的替你感到悲哀。”
樊仁气得手发抖,“你,你,你........”
雨轻吃吃一笑:“难道我说错了吗?你还真是人如其名,有点烦人,我最近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我看那前方怎么也看不到岸.......”
“什么比较烦,碰上你这家伙才是真的烦!”
“可能就是真的有点烦,烦恼人人都会有,无事可做也会很烦,你的烦恼就是没有烦恼。小烦恼可以直接忽略,大烦恼有父母帮你解决,你过得比我幸福多了。”
樊仁说不过雨轻,气得砸杯子捶桌子,夏侯殊、武辽和史颢看他的样子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玩和王祷照旧安静的饮茶,因他们的唇舌之争,台上的节目也被打断了。
坐在另一边的韩厚文望了望雨轻,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这时许伉出面打圆场,说道:“最近比较烦的人恐怕不是樊兄,而是谯县令,听说有人在城郊发现了一具女尸。”
一辆犊车驶到城东,在长贵巷口停下来,有个小厮掀起车帘,低声回禀道:“君平小郎君,那人现今就住在城南的留客小店。”
车内华服男子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花几个钱,赶紧打发了他,别让他乱说话。”
小厮颔首道:“小的明白。”
华服男子正要放下帘子,犹豫了一下:“侯雁,你刚才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侯雁凑近他,轻声答道:“他叫冯延龄。”
男子眸光略沉,剑眉微微皱起,又对他附耳低语了几句,然后放下车帘,犊车缓缓驶进巷子里。
在这附近有一个卖茗粥的小摊,侯雁从摊前匆匆的走过,身着褐色短衫的男子喝完粥后,就在桌上放了五枚铜钱,提着鱼篓也朝城南走去。
与此同时,琴声再次响起,台上之人的弹奏自然酣畅,酒意醺然,让人感受到醉酒之人内在的压抑和烦闷,当琴音升高,又营造出激烈张扬的情绪,尽显酣醉癫狂之态。
弹到最后一段,所有的情绪都在这里流露出来,抑郁之情尽数吐出,最后回到低音,旋律变得微弱,好似仙人吐酒声,发出沉闷的一声,一切归于沉寂。
夏侯殊轻轻叹息道:“想来昔年阮籍抚奏此曲,在狂怒无奈之后,将灵魂寄于酒中,这样才能忘了俗世的烦恼喧嚣。”
陆玩淡然一笑:“这中间有一小段阴柔飘渺的旋律,不似酒狂,却抒发着别样的情怀。”
夏侯殊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问道:“陆兄此话何意?”
王祷笑道:“士瑶兄能听出那名乐人弹奏有轻微的错误之处,像吾等自是听不出来的。”
夏侯殊点点头,一脸佩服地说道:“曲有误,陆郎顾。”
“我看他脸颊微醺,估计喝了不少酒,醉酒弹琴,弹错一点,也属正常。”雨轻俏皮地笑道:“哪怕是一个极其微小的错音,也别想逃过士瑶哥哥的耳朵,我就是再听个五遍,也听不出来,这么看来我的耳朵只能当摆设了。”
第八十三章 亭名(一)
陆玩打开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一些果仁,他递到雨轻手里,温和笑道:“这是南方的一种野果,比板栗要好吃。”
“我正想做锥栗的生意,没想到士瑶哥哥也善于发现潜在的商机。”
“你吃过这个吗?”
“哦,当然没有,
我又没有去过南方,怎么会吃过呢?但陆虎之前对我提起过这种野果。”
雨轻浅浅一笑,然后又分给王祷和桓潜他们都尝一尝。
一曲毕,陆玩望着龚元量走下台,心中开始暗想,他刚才弹奏的《酒狂》中间一段是偷梁换柱,
把嵇康所作《孤馆遇神》的鬼诉一段掺杂在此曲中,
鬼诉就是八个厉鬼向嵇康陈诉往事,难道这个乐人有什么难言之隐?
时至黄昏,音乐会散场后,陆玩和雨轻便乘车返回夏侯府,顺风却匆匆赶去城东的县衙。
贺循的宅邸位于城东里仁巷,该巷深处有一座很低调的豪宅,相比城中其他的豪宅要稍微小一些,但是其中别有内涵,园林风格属于南北相结合的样式,园中山水景观丰富,有石桥、回廊和各种草堂建筑,主要分为南亭园、丁香花园和北庭院三部分。
浣花草堂内,有人也在抚琴,曲名为《秋思》,为东汉蔡邕所作,琴音足以宣幽抑,使人神气清旷,超然如出人境。
“李如柏,你怎么还在这里悠然的弹琴?”
虞子期疾步走进来,
见他继续弹着琴,便伸手拍了拍紫檀琴桌,说道:“留客小店死人了。”
原本舒缓的曲调骤然变高,李如柏一边弹琴一边笑问道:“今日又是谁死了?”
“冯延年的弟弟,就死在留客小店,我刚才看到几名捕役把店掌柜和伙计全都带去县衙了。”
李如柏双手按住琴弦,乐声止住,他的眸底掠过一丝厉色:“看来冯延年对我们隐瞒了些什么。”
虞子期坐到他对面,又道:“听说还从留客小店抓走一个嫌犯,那人好像就是嵇荡的贴身小厮。”
李如柏笑了笑:“这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音乐会。”
虞子期喝着茶问道:“你怎么不去听音乐会?”
李如柏神色变得淡下来,说道:“门票太贵,不值。”
虞子期半开玩笑道:“就算薛家下帖子请你去,你也未必会去。贺内史选择住在里仁巷,看样子他的眼光很独特,夏侯家的别院也在里仁巷,你和陆玩他们又成了近邻,怎么就这么巧啊?”
李如柏轻轻拂过琴弦,淡然道:“里仁为美,
择不处仁,
焉得知?”
谯县令刘洋乃沛国刘陟从叔,常年秉烛夜读,
年未四十,就得了高度眼疾,唯使人读而听之,今年准备辞官回家,如今衙门内的事务大都是由县丞余齐民处理。
此时余齐民正端坐在县衙二堂审讯那名叫候雁的小厮,候雁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因恐惧而浑身颤抖,余齐民问了好几遍,他都没有答话。
余齐民振振有词地说:“候雁,店小二说你上楼去找冯延龄,还要了一桌好酒菜,你们在密谈何事?”
候雁依旧沉默不语,店小二说的都是实情,候雁与冯延龄在客房中谈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候雁给了他百两金,他一脸欣喜的收下,又叫来小二要了一坛子好酒,笑说与朋友多喝几杯,当小二端着一坛酒再次走进来时,却看到冯延龄中毒倒地。
“当时客房中只有你和冯延龄,小二还亲眼目睹了你在冯延龄身上搜寻着什么,你若从实招来,本官可以让你在狱中少受些皮肉之苦。”
沉默半晌,候雁终于抬起头,目光茫然的问道:“他......他真的死了吗?”
余齐民眉头略皱,对候雁道:“本官倒是希望他还活着,可惜他已经死于留客小店二楼的客房内,经仵作检验,他是中毒身亡,而你就是杀人凶手。”
候雁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为何会中毒?我只是和他一起喝酒,我怎么会毒害他?”
余齐民正色道:“因为那百两金,就算你在嵇府当一辈子仆人,也赚不到百两金,所以便做起了图财害命的勾当。”
坐在旁边听审的谈主簿眯起眼睛,讥讽地笑道:“如果不是你杀的人,那你为何要从死人身上摸走钱物,难道说这百两金是你的?”
候雁不敢辩驳,低下了头,又是长久的沉默,最后勉强答道:“这百两金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
余齐民双目放着锐利的光芒:“那是谁的?”
候雁低声回道:“是君平小郎君吩咐我把这百两金给他的。”
余齐民的脸上升起一丝忧色,望向谈主簿,他的眼神渐渐严肃起来,问道:“那么嵇家小郎君为何要给冯延龄百两金?如实讲来,莫要有半点隐瞒。”
嵇家的别院位于城西兴贤巷,薛融听闻此事,急忙赶至嵇府,径自来到后院,走至书房门口,就听见嵇荡正在厉声训斥管家。
“虽然候雁办事不力,但是他绝不敢出卖小郎君。”
“都弄出人命来了,你还让我相信他?”
嵇荡怒摔了茶杯,叱道:“这个贪财的东西,我真恨不得打死他!”
“君平,你何必为了这么件小事就大动肝火?”
薛融款步走进来,目光扫过管家,管家便低首退了出去。
嵇荡沮丧的说道:“表兄,这已经不是小事了,那厮就是想坑害我。”
薛融上前宽慰他道:“余县丞是我堂伯的门生故吏,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此事都是你那小厮所为,与你无关,而且当时你和我一同在青梅酒肆饮酒,酒肆掌柜以及一楼的客人都可以为你作证。”
嵇荡微微一愣,“青梅酒肆?”
薛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淡笑道:“有我帮你,你就放心好了。”
里仁巷的夏侯府邸原是夏侯渊的故居,曾建造一处书斋,名衮雪,昔日曹操征讨汉中,在褒谷山水之间目睹激流击石,波涌飞溅,犹如滚动之雪浪,有会于心,有动于中,便用隶书在石门南褒河一块大石上写下‘衮雪’二字。
后来其曾孙夏侯湛命人重新修葺此园,在东园又筑一亭,还未命名,夏侯湛便病逝了。
夏侯殊常与友人在亭中游乐饮酒,只是一直苦于取不到好名字,在裴頠一行人来到谯县后,他就请裴頠给亭子取名,裴頠却说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裴頠的意思是说不必拘泥于名字,而是要去了解和感悟事物的实质,裴頠并不了解夏侯湛修建此亭的初衷,故而不好给它取名。
第八十四章 亭名(二)
静谧夜空下,夏侯殊和陆玩他们在亭中赏月,王祷思忖一会,说道:“取名为沧浪亭,同甫兄以为如何?”
夏侯殊问道:“作何解?”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
王祷淡笑道:“陆先生写过一首《塘上行》,其中有一句,‘发藻玉台下,垂影沧浪渊’,刚才在水榭边闻到幽幽花香,清辉的月光照在水面,
月影和人影在水中倒映,倒是让我想起了这首诗。”
夏侯殊微微点头,
陆玩凭栏望着水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雨轻抱着白貂,走到夏侯殊跟前,莞尔笑道:“我想到一个好名字。”
夏侯殊望着她:“什么名字,说来听听。”
王祷呵呵笑道:“她起的名字一定很刁钻。”
雨轻在他们面前踱了两步,忽而狡黠一笑:“狂浪亭,怎么样?”
夏侯殊微怔,雨轻却举手打了一个响指,从亭子不远处就传来起一阵奇怪的音乐,只听有人高声唱道:“一拨一拨接踵而来,大风带着我摇摆,梦在燃烧,心在澎湃,不用徘徊,大摇大摆漂在人海......狂浪是一种态度,狂浪在起起伏伏,狂浪,狂浪........”
这首歌曲演奏完毕之后,夏侯殊和王祷还不知其所以然,
陆玩却笑了:“狂浪为汹涌的浪涛,起起伏伏,不被约束,与昔年魏武帝写下的‘衮雪’二字,有异曲同工之妙,逸民先生也未必想得出这样贴切的好名字。”
雨轻又坐回陆玩身边,吃了一口桂花蜜糖蒸酥酪,又抬眸浅浅一笑:“小猪哥哥,我连题匾人都帮你想好了,韦熊精于题署,亦善隶书,拜托武辽请他的老师题匾应该不是难事。”
这时梁辩走进亭中,笑道:“你想的倒是很周到。”
陆玩放下茶杯,问道:“文明兄,留客小店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辩随意坐下来,沉声道:“都是嵇兄的小厮惹的祸,嵇兄这次恐怕有麻烦了。”
梁辩派人去县衙打听了一下,候雁已经道出了实情,
原来冯延龄知道甘氏生前与嵇荡私通,在甘氏出嫁前一个月,还与嵇荡去城南报恩寺幽会,报恩寺香火不旺,寺内有位年过七旬的住持,名唤枯渡法师,还有七八个僧人,那日嵇荡与一位轻纱遮面的女郎进入寺内,碰巧被冯延龄的帮闲朋友看到,尾随在他们身后,发现那名女郎却是甘氏,冯延龄就借甘氏之死找嵇荡要钱,嵇荡只好吩咐候雁去留客小店给冯延龄送封口费。
候雁一开始并不承认是自己杀了冯延龄,审到最后他才招认,全因他一时贪财,才将冯延龄毒害。
夏侯殊脸色沉了下来:“嵇荡行事真是荒唐。”
王祷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梁辩继续说道:“余县丞并未在县衙大堂审理,多半是碍于嵇家的关系,不敢轻易得罪,这件案子尚有一些疑点,余县丞便先将候雁收监入狱,来日再审。”
陆玩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余县丞有清廉正直的名声,对此案会秉公处理的。”
雨轻却道:“明日你要去看望刘县令,听说他视力不太好,我这里正好有一个水晶石放大镜,你代我送给刘县令吧。”
夜色深沉,武辽正在陆玩的厢房内研究那块碧玉竹节式砚台,陆玩则在临摹韦诞的字帖。
武辽自语道:“这砚台背面的书法龙拏虎攫,剑拔弩张,跟我师父属同一个流派,兼通张伯英和邯郸淳之法,这一方竹节砚台制作的时间大概是曹魏时期,作此铭文之人应该也是曹魏时期的人物,表达的是对故人的思念之情,只是没有落款。”
绿毛龟在桌上爬来爬去,武辽放下那砚台,却发现绿毛龟快要从书桌上掉下去,他慌忙伸手想要抓住它,陆玩拿笔杆轻轻点了一下它探出来的脑袋,它立马缩回龟壳里,不再前行。
武辽却不小心把打翻了茶杯,砚台被茶水浸湿了,武辽从陆玩手里接过自己的绿毛龟,笑道:“刚才光顾着看砚台,把它都给忘记了。”
南絮赶紧上前想要擦拭桌面以及砚台,陆玩却摆了摆手,定定看着那方砚台,沉吟道:“这砚台末尾还有一行小字。”
武辽满脸诧异,又凑过来,凝视片刻,说道:“弃此荪芷,袭彼萧艾,这不是嵇中散早年所作《赠兄秀才入军诗》中的一句。”
陆玩轻声念道:“所亲安在,舍我远迈。弃此荪芷,袭彼萧艾。虽曰幽深,此无颠沛。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在此诗作中,嵇康认为兄长嵇喜弃芳香而取污臭,透过此诗也隐隐流露出对兄长从军入仕的深深遗憾。
很显然在平时是看不见这一行小字的,但是只要用水一浸,这行小字便清清楚楚地浮现了出来。
武辽疑惑道:“门人皮服书,这个皮服又是谁家的门客?”
陆玩微笑道:“明日我打算去一趟嵇家,武兄可愿与我同往?”
武辽点头道:“嵇兄遇到了烦心事,我也正想去看看他。”
在另一间厢房内,顺风刚吃完四十个生煎,又吃了一大碗拉面,这些都是雨轻给她准备的宵夜。
“我去了城南报恩寺,问过几名僧人,其中有个年纪七八岁的小沙弥告诉我说嵇荡和甘氏并不是第一次去报恩寺,还有个叫戒贪的中年僧人曾经敲诈过他们,我在无意中还发现寺内烧火做饭的胖僧人竟然会武功,甚至有个年轻僧人躲在暗处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老住持看起来倒是慈眉善目的,但是寺内那几个僧人不像是省油的灯。”
“那就先从戒贪这里入手,说不定可以从他那里得到甘氏死亡的一些线索。”
雨轻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目光仍然落在嵇康所画的《竹林飞禽图》上,她已经欣赏了很长时间,画上青翠的竹林中,共有十八只飞禽,有的左顾右盼,有的引颈啼鸣,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雨轻沉思良久,喃喃道:“十八这个数字又代表着什么?”
左媛疑惑道:“有没有可能指的是十八个人?昔日的建安七子,竹林七贤,到如今的金谷二十四友,类似于这样的文人团体。”
雨轻在画前徘徊,淡淡道:“也有这个可能,不过憩于矮枝上的一只绿背金鸠没有点睛,却是为何?”
第八十五章 风来了,请闭眼
顺风开玩笑似的说道:“若是把它的眼睛点上,说不定它就要飞走了。”
“睛为目之精,不可轻易落笔。”
不知何时陆玩已经走至雨轻的房门口,温和说道:“雨轻,真正好的书法或画作,都不是刻意的创作,很多都是无心之作,
只是在后世被曲解,不管这幅画是否暗藏深意,单从画作本身来看,它确实是一幅不可多得的三人合作的画。”
陆玩在白日里已经看过这幅画,画上展现了三种风格,一人画竹,
风韵超然,豪放不拘,
一人画飞禽,此人拥有娴熟的造型能力和精湛的笔墨技巧,简单的一条线勾勒,用浓淡的水墨晕染,各种飞禽的立体感和透视感就很好的呈现出来,画山桃枝的人别有一种清淡疏秀之格。
“嵇中散画的是竹子,另外两位应该是嵇中散的友人,我问过阿龙哥哥,画中并没有其他竹林名士的笔墨,画飞禽和桃枝的两人有些神秘。”
“跟砚铭上怀念的故人一样神秘,好像有人想要带领我们回到旧日时光,揭开尘封已久的充满血泪的故事。”
雨轻从房里走出来,与陆玩并肩而行,在庭院中悠闲地散步,今晚的月亮很圆,恬静皎洁,陆玩不禁驻足仰望安静的夜空,绵绵思绪环绕脑海。
陆玩的身上散发着淡淡清香,那是他沐浴过后的余香,
闻起来很舒服,并且这种香气从未变过。
“士瑶哥哥,雪前茶是茶中极品,先前送给你,你怎么不要呢?”
“这么珍贵稀少,拿去送人还不够分的,你把好茶叶都送给洛阳的朋友了,却没给自己留,你不需要那些茶叶,我就更不需要了。”
“士瑶哥哥,我这里有一坛椰子酒,绝对新品,士瑶哥哥可以第一个品尝。”
幽静月光下,陆玩眸底藏着淡淡的温柔,轻声说道:“我让人送给你的帐中梅花香,你可喜欢?”
陆玩的兄长陆晔爱香,更是制香高手,
陆玩也会自制香品,
沐浴所用香品就是他自己调制的,
只是不像兄长嗜香成癖。
此梅花香自然纯粹,
有着轻盈的山林质朴之气,又蕴含枝头飞雪的寒意,可冲淡花香的浮媚,显得格外清净出尘。
在雨轻送给陆玩那瓶香水时,陆玩便心中一动,想到给雨轻做一种帐中香,使她安心入睡。
“嗯,这种香气很特别。”
雨轻抬眸,浅浅一笑:“不过我上回进到士瑶哥哥的房中,看见焚香时烟态呈云龙之奇,经久不散,极富意境。我想以后在怡园举办斗香,士子们各携名香,比试优劣,诵写咏香诗文,以此为乐。”
陆玩边走边说道:“听梁辩说石崇在河阳别业也曾举办过类似的雅会,嵇荡和阮闳都去参加了。”
雨轻问道:“士瑶哥哥,你觉得阮闳之死跟石崇有关联吗?”
陆玩听了一笑,也不置可否。
“在王伯林的故宅里发现了刻有铭文的砚台,还有木匣里的密码信,都是难解之谜,看样子阮闳和皮康应该是被卷进某桩陈年旧事里面了,我想他们——”
雨轻话未说完就停下脚步,一阵疾风吹过,她被风沙迷了眼睛。
“是不是眼睛里进东西了?”
雨轻点点头,陆玩贴近她的脸,说道:“不要揉,把手先放下来。”
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脸颊,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双手不知所措的紧握在一起。
陆玩笑了一下,伸手放在她的眼睛上方,动作轻柔的撑开她的眼皮,对着她的眼睛轻轻一吹,温暖的手又抚上她的额头,问道:“怎么样?”
雨轻水润的大眼睛眨了眨,内心有点小害羞但又故作镇定的小声道:“好像已经好了。”
陆玩这才收回了手,说道:“小时候如果眼睛飞进东西的话,我的母亲就会这样帮我吹,左太妃应该也会这样吧?”
雨轻点了点头,除了左太妃,陆玩是第一个帮她吹眼睛的人。由于彼此挨得太近,雨轻下意识的退后几步。
“如果以后我被风沙眯了眼,你会帮我吹眼睛吗?”
“嗯,可是士瑶哥哥长得比我高,需要稍微地低一下头,我才够得着。”
雨轻那双弯弯的笑眼,好似月牙般动人,这样的笑颜,让陆玩怎么也看不够,跟雨轻在一起,陆玩愿意弯下腰俯下身,无需她踮起脚。
当陆玩想要再靠近雨轻时,忽然有只黄鹦鹉飞到桂树枝头,紧接着顺风跑过来,提着雕笼的双穗和拿着捕网的甘泉就跟在她身后。
陆玩望向枝头,笑道:“这种黄色鹦鹉倒是很少见。”
双穗赶紧上前禀道:“这是我家主人养的陇山鹦鹉,自己啄开笼子飞出来了,好在它没飞太远。”
“你家主人花多少钱买的?”
“这是一个关中商人送给我家主人的。”
“我记得石崇曾花数万匹绢购得一只陇山白鹦鹉,这种黄鹦鹉价值应该高过它许多。”
甘泉仅用一个野果就网住了贪吃的黄鹦鹉,将它装进鸟笼,然后他们就匆匆离开了。
陆玩轻笑了笑,心道:生意人不愧是生意人,哪里都有他,看似无意又有意,这只鹦鹉明显是被调教过的,故意飞来这里,李如柏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在郁郁葱葱的竹林下,依稀几盏灯亮着,二人把酒临风,笑谈过往。
“子兰兄(杜皋字),我们已经有五年未见了,还记得上回我们在达道兄的家中饮酒,你喝得酩酊大醉还不忘写诗,回想起来真是恍若昨日,这几年达道兄一直音讯全无,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裴頠不由得想起另一位同乡友人,对月感伤一番。
杜皋安慰他道:“逸民兄,他有自己要走的路,我们只要耐心等着他回来就好。”
裴頠又饮了一杯酒,说道:“但愿他一切安好。”
“许兄不在,他的儿子倒是来谯县听音乐会了,我看你的那个小侄女每日忙的不亦乐乎,还是年轻人好啊。”
“你老了吗?”
“我比不了你,看起来还像二十岁的年轻人,你的小侄女第一次见到我,都喊我老爷爷,今天还说要送我什么染发剂,弄得我哭笑不得。”
裴頠笑了笑:“都怪你这一头白发。”
杜皋身体不好,才刚过而立之年,便满头白发,实际上他比裴頠还小一岁。
第八十六章 烟花易冷,雨落无声(一)
次日清晨,铚县下起了小雨,在烟雨朦胧之中,几个年轻人登上碧玉楼,像是在一幅静默的旧时画卷上点缀了几笔鲜艳的色彩。
孙旻伸出手,那样轻飘的细雨落在他的掌心,只有一点潮湿,
他苦苦一笑,自语道:“真希望这场雨把这里的哀伤全都洗掉。”
凭栏眺望的年轻人笑道:“雨太小,至少也要暴风雨,就怕孙兄的身子经受不住。”
说话者名叫桓宣,今日他和廉洽一同来到孙家,正好看到司寇薰,
他是管家请来检查那几株姚黄牡丹花苗,
雨天易积水,
牡丹花苗怕积水,不耐水淹,这几株花苗本就枯死了一半,更经不住雨打风吹,司寇薰便在花苗上方搭建了一个棚子,适当遮挡雨水,避免土壤过湿。
吕重撑着伞渐渐走近,望着那两株刚刚绽放的粉色牡丹,顿觉惊奇,临近深秋开花实属罕见。
廉洽看了一眼孙旻,话语缓慢而清晰:“暴风雨来了,谁不怕?”
廉洽方才告诉孙旻在谯县的留客小店发生了一件命案,此案还涉及到嵇荡和甘氏,孙旻得知后有些震惊,也不敢相信嵇荡身边的小厮会因财杀人。
桓宣紧紧地望着他:“孙兄,你和嵇荡向来交好,嵇荡和甘氏私通,你不会不知道吧?”
孙旻一时沉默在那里,
桓宣也不急着追问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孙旻叹息一声,还是很坦诚地说了实话:“君平兄一直钟情于她,真心想要娶她为妻,无奈君平兄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君平兄本想说服自己就此放弃,后来甘氏伤心欲绝,竟要悬梁自尽,幸而家人及早发现,甘氏被救下,在君平兄知道这件事后,心痛不已,再也无法放弃这个女人,为了与她私会,君平兄还偷偷在外面置办了一处宅子,可惜没过多久就被他的母亲发现,君平兄因此被禁足数月,在那期间他还不忘托我帮他打听甘家的情况。
出了这样的事之后,
甘家就决定把女儿嫁给刘学,君平兄痴情不改,
想方设法阻止他们的婚事,
却意外发现甘氏和阮闳厮混过,甘氏解释说她根本不喜欢阮闳,可阮闳总是纠缠她,还威胁她,若是她不从,就会把她和君平兄私通的事抖搂出去,她是为了君平兄的名声,才委屈答应阮闳的无耻要求,君平兄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的话。”
孙旻双手扶着阑干,神色低落,想接着说的话这时又觉得说不下去了。
桓宣嘴角掠过一丝似笑非笑:“在甘氏出嫁前还和嵇荡一起去报恩寺幽会,看来嵇荡还是愿意相信她。”
孙旻一脸黯然:“因为君平兄爱的太深,根本不知道如何放手。”
桓宣眼中闪着光:“既然爱的这么深,在甘氏死后,嵇荡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这不是太奇怪了?”
孙旻又沉默了,良久才说道:“我想君平兄只是把那份沉重的哀伤藏起来了。”
廉洽孩子似的一笑:“看,雨停了,彩虹也出来了。”
“这场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在甘氏出嫁前一晚也下着这样的雨。”桓宣轻轻拂了拂衣袖,转身前说道:“孙兄,也许他并不感觉哀伤。”
孙旻脸上掠过一道惊疑,目光也满是疑问,怔怔地望着他:“桓兄为何会这么想?”
桓宣反问道:“如果你心爱的女人欺骗了你,你会怎么做?”
孙旻没有看他,想了想,才答道:“我会直接转身离开,不给自己任何退路和继续纠缠的机会。”
“看来孙兄行事很果断,嵇荡远不及你。”
桓宣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笑了笑,又和廉洽走回二楼那间幽静清雅的茶室,秦夫人生前经常在这间茶室里读书作画,品茗抚琴,毕蘅就是在这里看见秦夫人鬼魂的。
桓宣很随意的说道:“听闻令堂生前喜欢在碧玉楼作画,这里却没有一幅画作。”
孙旻沉沉地道:“母亲病重期间,强撑着走上碧玉楼,将那些画作全都焚烧了,并对我说这些画都没有画好,留着这些也没有任何价值,还不如把这些画烧了干净,也了却了后世烦扰。”
廉洽在他面前轻轻踱着步子,笑道:“令堂的鬼魂为何会游荡在碧玉楼?难道她还有什么事情未了结?”
孙旻严肃了面容:“这座碧玉楼是父亲为母亲所建,母亲对这座楼有很深的感情,外人是不会懂得。”
桓宣微笑里带着肃穆:“夫妻琴瑟和鸣,心意相通,委实让人羡慕,但是对毕夫人来说,恐怕就是心里的一根刺了。”
廉洽和桓宣也算是谈得来的好友,在陆玩离开铚县前特意邀请桓宣和廉洽来王戎别院吃饭,希望他们能一起调查甘氏被杀案,桓宣答应了陆玩,但有一个要求,就是借阅《陆士衡文集》,因为桓宣最喜陆机写的文章和书法,当初听闻陆机在洛阳收了个学生,他还有些羡慕和嫉妒。
陆玩便笑说雨轻跟随他的兄长学习书法,没什么进益,倒是天天变着法子从他兄长那里讨要字画,她这样的学生可没人敢收。
谯县留客小店发生命案之后,陆玩就立刻写信给桓宣,今番桓宣和廉洽来此是向孙旻询问一些嵇荡的事情,当他们提出想要登碧玉楼观景时,孙旻竟然答应了,这让他们很意外。
这时桓宣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地板,发现上面有些印痕,经常走动的地面和放置家具的地面会有明显的分界印痕,看这室内全都换成了新家具,孙庚父子似乎想要掩盖些什么。
“孙兄,这里原先摆放的是什么?”
孙旻微低着头,说道:“一个湘妃竹香几。”
廉洽瞟了他一眼,笑问道:“这个香几也被烧了吗?”
孙旻摇摇头,尴尬道:“没有,那个湘妃竹香几现放在家父的书房中。”
桓宣微笑道:“令尊好像不在府中。”
孙旻目光虚虚地望向了窗外,轻轻说道:“家父出城去爬山了。”
花园内,吕重向司寇薰请教了一个问题,牡丹花为何会在深秋绽放,司寇薰对此也无法解释,只是告诉他嵇家栽种的海棠花还在冬日枯枝复活开花,更是令人称奇。
吕重眉头一皱:“出现这等异象,是花妖作怪,还是喜兆?”
司寇薰轻轻摇了摇头,笑道:“这老朽就不得而知了。”
第八十七章 烟花易冷,雨落无声(二)
嵇山前有一条小径,布满青苔的石阶,尽头隐入野林,山腰有一座茅亭,亭中二人相对而坐,四周秋木萧疏,黄叶纷飞,
一秋意浓浓的山野景色。
空气中飘散着雨后潮湿的味道,听着风过树杪之声,身着竹青长袍的中年男子姿态闲雅的品着茶,淡淡说道:“孙兄又为何事而忧愁,不妨说与我听听。”
孙庚眉头紧锁,问道:“难道丁兄还没听说谯县刚发生的那起命案?”
丁凝反问道:“这点小案子需要在意吗?”
孙庚抚了抚额头,有些迟疑道:“刘洋不会在意,
但是余齐民不会不在意。”
丁凝的目光慢慢移望向了他,
笑道:“这原本就是余县丞的分内之事,
孙兄又何必在意?”
“可是嵇荡已经被牵扯进来了,嵇蕃为给儿子洗脱嫌疑一定会不择手段,薛家也不会坐视不管,那么——”
丁凝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神色:“有时候越救死得越快。”
孙庚不解,疑惑地看着他,他抿了一口茶,又笑道:“裴家送的茶确实不错。”
孙庚看了一眼杯内清澈的茶水,接着摇了摇头,“裴頠对这里发生的事漠不关心,他来或不来,对我们来说都一样。”
“任何可以看见的手段都不是手段,他的习惯是未雨绸缪。你只看到陆云巡视豫州的凌厉手段,却不曾领略到裴頠的厉害。”
丁凝失神地望着杯内清澈的茶水,接着摇了摇头,笑容带点苦涩。
丁凝的父亲丁度曾任梁州刺史,后来牵涉进袁毅行贿案,裴頠秘密上奏,
丁度在服丧时有违忤之咎,又与袁毅来往甚密,要求对丁度免职削爵,丁度被免官后忧愤自杀,那时候丁凝也受到牵连,被迫辞去尚书郎一职,回乡隐居,诗酒为伴。
丁凝出身沛国丁氏,丁家作为沛国名门,与曹家世代联姻,本该成为曹魏时期的顶级豪门,却因在曹氏内斗中两次站错了队,惨遭诛杀,堪称三国最倒霉的名门。
沛国第一家族当属萧县刘氏,其为汉室宗亲,与汝南袁氏类似,也是累世三公。其次是谯县曹氏和丁氏,
家族中都出过汉末三公,
但曹氏一门在汉末有太尉曹嵩,
还有尚书令曹鼎,
在朝中地位显赫,势力胜过丁氏,但丁氏远在同县夏侯氏之上。
丁家在汉魏时期的重大变迁中犯了三次错误,先有丁夫人因曹昂之死迁怒于曹操,与之和离,然后丁仪、丁廙兄弟在曹丕和曹植太子之争中站在了失败者一方,最后丁谧因为党附曹爽,在高平陵之变后,被司马家诛灭三族。
究其更深层次的原因,丁氏家族遭受惨剧,或都与丁氏自视甚高有关。但沛国丁氏总归是曹家的姻族,外祖父家和功臣旧家,丁氏并未族灭,只是被杀得七零八落,在仕途方面比夏侯氏子弟还要艰难。
二人都沉默了,孙庚眺望着远处的秋景,沉声道:“甘氏死了,贺循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追错了方向,我想是有人蓄意从中作梗,不仅仅对付嵇蕃一人,还有我们,甚至洛阳那边。”
丁凝用杯盖慢慢拨了两三下茶叶,语气很平淡:“孙兄,你为了大局牺牲了两位夫人,我理解你的苦衷,但是洛阳那边的人可不会理解你。”
孙旻表情凝重的说道:“都是我一时疏忽,才会让那些人有机可趁。”
丁凝摆了摆手道:“真正想要调查你两位夫人之死的人不是铚县令廉笃,仍是那些人,或许他们还想借此案兴风作浪。”
孙旻似乎下定了决心:“如果他们真的出来兴风作浪,正好将他们全部剿灭,这也是洛阳那边所希望看到的。”
丁凝眯着眼睛望向他:“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你的一只脚已经踏在了悬崖边上,一步错,便是万丈深渊。”
清晨,谯县城中的空气闷得像是被凝住一般,一丝风也没有,也不见雨来,陆玩、雨轻、夏侯殊和武辽乘车来到兴贤巷嵇府,薛融正好也来看望嵇荡,夏侯殊便提议大家一起乘舟游园。
嵇府的轩阁、游廊、香榭、馆舍、书斋多是邻水随意搁置,显得随性而自然,这处别院是嵇喜早年效仿弟弟嵇康的山阳别业园林风格所建,但整座园子看起来更加华丽和大气。
平静的湖面上,一艘画舫缓缓游动,雨轻望着不远处那片残荷,不禁沉吟道:“王爷爷很喜欢聆听雨打残荷的声音,因为它自然动听,胜过世间很多琴曲,可惜今日没有雨。”
薛融眼中露出一点含笑的光,说道:“我不懂残荷之美,君平或许了解,他最喜欢画荷。”
夏侯殊也不看嵇荡,只是望向水中的野鸭,冷冷说道:“画荷需要书法技巧,字写不好,荷也画不好。”
嵇荡毫不客气的回击道:“我记得潘岳将某人的诗归入下品,那人也是虚有其表。”
夏侯殊却道:“有人去青州求见山简,自诩琴棋书画,都难不倒他,不料山简一个问题,就让他打道回府了。”
嵇荡曾去拜见山简,恰好遇到阮闳,山简问他为何对阮闳白眼相加,他不愿做解释,转身就离开了。
嵇荡面色甚是难看,紧紧盯着他:“夏侯殊,我把你当朋友,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嵇氏家世儒学,允文允武,族中子弟各有所长,令祖父(嵇喜)显于政,友人多是仕途相识,举贤而交,就像如今令尊和贺内史这样的往来交际,而嵇中散盛于文,崇尚侠义,不慕名利,淡泊脱俗,隐居数年,秉持着‘君子行道,忘其为身’的人生态度。
你文武一般,又不善察人,识鉴不精,却总想要能够兼具祖父和叔公的优点,轻而易举名利双收,结果交友不慎,用人不善,给自己招来祸端,到了现在还不思悔改,你是想落个跟阮闳一样的下场吗?”
嵇荡一脸怒容,声音陡转严厉:“他是咎由自取,做出如此卑劣的行径,根本就不配做北阮子弟!”
夏侯殊故意嘲讽激怒他,使他失去理智,逻辑自行溃散,或许就能从中找出破绽。因为从目前来看,冯延龄被杀,嵇荡的嫌疑最大。
夏侯殊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只是好女色,也算不得多么卑劣。”
“阮闳他为了自己的仕途,甚至可以——”
薛融急忙截住他的话,“何必再为那些人生气,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一个玩弄男人的感情,一个利用别人向上爬,他们最后的下场都一样。”
第八十八章 故事里的事
雨轻看过桓宣的来信,对嵇荡、阮闳和甘氏三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大致了解,几句言语的讽刺,就找到新的线索,夏侯殊的策略略有成效,嵇荡多半知道阮闳之死的真正原因。
薛融转移了话题,
呵呵笑道:“仲远兄晕船,陆兄陪着他去竹林听曲了,看起来陆兄今日很有兴致。”
雨轻不想同薛融绕弯子,直接进入正题,敛容道:“薛兄昨日告诉余县丞,在留客小店案发当时,你和嵇兄正在城北青梅酒肆二楼饮酒,
酒肆掌柜和小二都给你们作证了,可是在酒肆旁边摆摊的商贩却说是一个穿着烟紫色锦袍的少年郎跟着薛兄一起走入的酒肆,
当日嵇兄穿的好像是深竹月色长袍,他们到底是看错了,还是记错了?”
薛融知道他们的来意,脸上依旧保持着谦和的笑容:“酒肆内客人来来往往的,看错了或记错了都很正常。”
雨轻不看薛融,只盯着嵇荡:“酒肆的小二说嵇兄要了一小碟油炸蚕豆、一盘红糖糍粑和柑橘甜酒,可是刚才嵇兄说自己不爱喝柑橘酒,更不喜欢吃蚕豆和糍粑,这就奇怪了,难道小二连菜单也记错了?”
此刻嵇荡既紧张又尴尬,慢慢地把眼光移到别处去,薛融马上替他解释道:“那日是君平帮我点的酒菜,我比较喜欢吃香的东西。”
雨轻狡黠一笑:“原来是这样,我正好带来一样甜品,叫蜜三刀,又香又酥,薛兄可以好好品尝一下。”
在竹林深处,龚元量正在弹奏《孤馆遇神》,
陆玩和武辽静静坐一边聆听着,琴声沉重而悲伤,弹琴之人的眼神里透着幽怨和无奈。
风吹竹叶,琴声渐止,陆玩淡淡道:“嵇中散孤馆遇鬼,却不觉得恐惧,自古以来,多少冤魂,得不到正名,无人知晓,或是为人知,却又无法等到如同黎明一样到来的昭雪。不知今日你抚奏此曲,心内又在想着什么?”
龚元量紧张的面容缓和下来,站起身,走到陆玩跟前,躬身施礼道:“在下龚元量,祖父曾经是令狐愚的门客,后来我的父亲移居谯国,
由于不善经商,家境日渐困窘,
父亲病重身亡,旧交王伯林主动出资给家父殓葬,王伯林在世时还经常接济我们一家,他的大恩大德,我终身难忘。”
武辽皱了皱眉,问道:“那么你是想对我们讲令狐愚的家事,还是王伯林的家事?”
陆玩刚揭开茶碗正准备端碗喝茶,这时又轻轻将茶碗放下了,望着他说道:“与其听琴,倒不如听一个老故事。”说完示意南絮给他搬一把椅子过来。
龚元量慢慢坐到椅子上,闭上眼睛沉静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说道:“想必你们都知道,王伯林是嵇康的友人,其实王伯林年轻时也做过令狐愚的门客,他和我的祖父以及另一位门客泰山人马隆志趣相投,都酷爱研习兵书,改进兵器军械,他们三人都是出色的武器专家,只是后来马隆效力晋廷,他们的关系也渐渐变淡了,后来王伯林因嵇康受到牵连,有人诬陷他早年暗中资助毋丘俭起兵叛乱,甚至窝藏反贼,幸而当时的尚书三公郎刘颂详察公平,他才得以免祸,不过事后他常年忧惧,没过几年便去世了。”
陆玩饮了一口茶,沉默了一会,又道:“既然你与王伯林相熟,那么你应该去过王伯林在城西兴贤巷的那座别院。”
龚元量点点头,略带遗憾的说道:“那里如今已经变成一座荒宅了。”
武辽手里把玩着那块碧玉竹节式砚台,轻声问道:“令祖父也是有才学之士,为何你要从事贱业?”
龚元量目光中透着重重深忧,嘴角边却挂着无奈的笑容:“家里一贫如洗,只能靠卖艺为生了。”
武辽平时看到的落魄的人,都是因为心落魄了,可眼前之人恰恰相反,他的心并没有落魄,只是生活过的落魄而已。
武辽让小厮把那块砚台递给龚元量,又对陆玩笑道:“也许他能给我们答案。”
龚元量接过来,看到砚台背后的字迹,眼中闪过一道惊疑,紧接着将头低了下去,不想让他们看出自己此刻的情绪。
陆玩的脸肃然了,低沉的问道:“你可知道这是谁的书法?”
龚元量声调一片苍凉:“山阳单固。”
陆玩目光中露出了复杂的眼神,望了望武辽,他也正望过来,四目相对,两人都陷入沉默中。
在高平陵事变之后,亲魏派在淮南地区发起了三次大规模的反叛,镇守寿春的王凌和外甥令狐愚率先发动叛乱,淮南地区接近东吴,吴郡陆氏也是知悉淮南叛乱的整个过程的。
其中有个人在淮南叛乱中不算是直接参与者,他出仕不情不愿,但却不忘君恩,这个人名叫单固,他是山阳人,颇有才干,魏齐王曹芳时期,兖州刺史令狐愚想要征辟他为别驾,但单固不愿为州吏,以病为名婉拒,令狐愚和单固的父亲单伯龙交好,反而更加以厚礼对待单固。
单固的母亲出自夏侯氏,见他对担任州吏依旧不情不愿,便劝说道:“使君与你父向来交好,故而屡次征辟你,你也该心怀进取,还是去州府就职吧。”
在母亲的劝说下,单固不得已还是担任了兖州别驾,他与治中从事杨康都是令狐愚的心腹属僚,后来令狐愚和王凌反对司马懿,谋划迎立楚王曹彪一事他们也都知晓。
在令狐愚病重时,杨康响应司徒高柔的征召来到洛阳,向朝廷告密,单固因病辞官,太傅司马懿找来单固询问此事,单固称不知情,司马懿又问他最近发生的事,令狐愚是否谋反,单固回答没有,虽然他一直否认自己与令狐愚谋叛有关联,但杨康已经反水,指出单固是令狐愚的心腹,王凌和令狐愚谋叛之事他都知情,最后单固及其家属被下狱。
杨康作为告密者并没落得好下场,因证词真假掺半也被下狱问斩,单固临刑前又骂杨康,“老奴,若令死者泉下有知,你有何面目见他们于地下?”
令狐愚是他们的故主,对他们有提携之恩,单固是个忠诚的人,坚决不出卖先主,但杨康卖主求荣,借举报令狐愚谋反想要加官进爵,可惜司马懿不需要他这样的小人。
武辽对单固也是略有耳闻,他和韦诞是忘年交,单固善写草书,被夷三族,书法墨迹留存下来的并不多。
龚元量自顾自地说道:“这块砚台原是单固的,后来单固赠送给了王伯林。”
第八十九章 草帽一行人
“薛融是嵇荡的表兄,帮嵇荡作伪证也能够理解。”
夕阳之下,几辆牛车徐徐驶出嵇府,坐在最后面那辆犊车上的少年郎吃着糖酥小鱼干,望了望窗外,笑了两声,又道:“士瑶哥哥在竹林听琴,
可我却在听别人编故事,又不能当面拆穿他们,真是乏味无趣。”
陆玩正看着报恩寺香客名单,笑着摇了摇头:“编故事的人都不嫌累,听故事的人却嫌累了。”
今早阮瞻和桓潜去了一趟报恩寺,遇到韩厚文和向纯结伴拜访住持,阮瞻和向纯的关系很好,
便跟着他们去了前殿,
桓潜则从那个叫戒贪的僧人手中拿到了这份香客名单,并且花钱问线索,结果线索问到后却没有给戒贪一个铜钱。
“戒贪每说出一条信息,桓兄的小厮就会拿出一颗金豆子,放到香案上,等戒贪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后,桓兄的小厮就把金豆子收回锦袋中,还说贪财又好色的和尚,多半还会害人,要请他县衙走一遭,戒贪总是讹诈别人,不成想他今日却被桓兄骗了,简直欲哭无泪。”
雨轻把这些事说给陆玩听,陆玩像在听又像没在听,盯着香客名单良久,眸中多了一丝忧色。
雨轻继续说道:“戒贪告诉桓兄,甘氏在出嫁前两天还来过报恩寺,那日嵇荡并没有出现,甘氏独自前去烧香拜佛,
确实有些奇怪。”
陆玩合上那份香客名单,淡然道:“心中无佛的人,做了亏心事就来烧香拜佛,企图得到庇佑,这样的人就算天天念经拜佛也求不来福报。”
甘氏和嵇荡来报恩寺幽会过几次,戒贪便趁机敲诈甘氏,还与甘氏的贴身婢子梅香私通,得知甘氏不止一个情郎。
女人水性杨花,引来杀身之祸,这样的事并不稀奇,陆玩对甘氏到底有几个情郎不感兴趣,但是她的死必然与某个情郎有关联。
陆玩又翻开王粲文集,慢慢说道:“薛融喜欢钻研儒学经典,报恩寺住持有儒道的底子,对儒家的学问也很透彻,所以他们二人能够讨论一整天,不知疲倦。”
陆玩在香客名单上发现了嵇荡和薛融的名字,嵇荡在报恩寺留宿多是为了与甘氏幽会,而薛融只来过报恩寺一次,是找住持讨论佛法,
见天色已晚,便留宿了一夜。
雨轻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将铚县和谯县最近所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信息纷乱,虽然很多,但还需要花时间甄别其真实性,由于想的太专注,以至于陆玩靠过来,她都浑然不觉。
耳畔传来温和的话语:“这是用清早从河里网的小鲫鱼现做的,你觉得味道如何?”
雨轻这才回过神来,点头赞道:“士瑶哥哥从吴郡带来的新厨子,烹调手艺果然很好,这个年轻厨子叫什么名字?”
“山至。”
雨轻听后一脸笑意,像是找到新乐趣的孩子一般:“士瑶哥哥有养鹿吗?”
陆玩诧然,不明所以,望着她说道:“在吴郡祖宅里养着几头鹿。”
雨轻眨眨眼道:“那士瑶哥哥有私人楼船吗?”
陆玩挨她更近了,忍不住笑问道:“你想坐我的船吗?”
雨轻嫣然一笑:“那就是有船了,对了,士瑶哥哥有没有给鹿起名字?”
陆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不知她的小脑袋里又在想些什么,便轻声问道:“你又想到什么好名字了?”
雨轻调皮地歪头道:“嗯,叫乔巴好不好?”
陆玩笑了一下:“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雨轻湛湛如水的眸中焕发着光彩,说道:“因为士瑶哥哥有自己的船,还有厨师山至和鹿,跟一个叫路飞的热血少年在航海冒险路上的团队成员很相像,他养的驯鹿就叫乔巴,个子小小的,很袖珍,很可爱。”
陆玩恍然道:“啊,我明白了,你说的是跟管承一样的海贼团伙,敢去海上冒险的少年在现实中恐怕不存在吧。”
雨轻微微低下了头,说道:“嗯,第一次远航是最艰难的,不知道前方会遇到什么,一切都是未知数,路飞是草帽海贼团的领袖,为了梦想全力以赴,珍惜伙伴,活出真正自由,我羡慕他,也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陆玩从保温壶里倒出一杯羊乳茶,递给她,说道:“前路未知,唯一做的就是一步步趟出一条路来。”
此羊乳茶有三分甜度,以陆家茶园的茶叶为基底,加入味道香浓的羊乳,是陆玩根据雨轻的口味特别调制的奶茶。
陆玩微笑道:“这杯奶茶不太甜,味道刚刚好。”
雨轻双手捧着奶茶,抬眸笑道:“等我有了自己的草帽大船,一定会邀请士瑶哥哥上船。”
陆玩笑问道:“草帽船又是什么船,能经得起多大的风浪?”
“草帽团只要齐心协力,就能乘长风破万里浪。”
雨轻哼了一声,然后开始喝奶茶,自在又惬意,陆玩将一块素色手帕放到她手边,转头望向窗外,瞬间敛去笑容。
前面就是杨楼,因摊上了人命案子,暂时关门停业,雨轻顺着他的目光也望了过去,说道:“县衙仵作已经验过春香的尸体了,没有任何伤痕,我想她的死法或与甘氏一样,凶手都是利用针灸杀人。”
陆玩慢慢靠在茶枕上,说道:“不同的大夫在取穴的数量以及扎针的深度和运针、行针的方法都是不同的,根据甘氏和扈氏身上的针灸痕迹来看,应该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也就是说盛墨并没有杀扈氏,在那些遇害的士族女郎出嫁前夕,凭盛墨一介寒门根本接近不了她们,他只是帮凶而已。”
今年初这六起连环新娘被杀案诡异的巧合,到甘氏和银仙遇害,调查阮闳和皮康之死,牵连出嵇康,单固,还有前朝的淮南叛乱,仿佛在这背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控制着这一切。
雨轻把只喝了一半的奶茶放到一边,又道:“阿龙哥哥说昨日有人在市场上公然用被禁止的劣币兑换良币,巡街的衙役当场把他逮捕,贺内史怀疑他与蕲县一处私铸作坊坊主有些关联,就下令将他收押,有属僚却说此人是孙家的亲戚,不好直接关押,贺内史不予理会,嵇荡刚惹上麻烦事,孙家的麻烦也渐渐的来了。”
陆玩感叹道:“这恐怕是他们两家始料未及的,任承说的没错,这里的人还真是很疯狂。”
第九十章 我要和你单挑(一)
寒凉的秋风,晚霞淡淡散去,偶尔打圈儿落下来的梧桐树叶,萧索的庭院中,李如柏倚着树吹竹笛,笛声伤感又不失优美,像是五月的雨淅淅沥沥地洒在心田上,
让人不知道是苦涩酸楚还是心痛,却好像又有一种温暖悄悄地抚平这一切。
“傻瓜,傻瓜,傻瓜。”
站在木架上的黄鹦鹉不停地叫唤,李如柏放下竹笛,走上前伸手递给它一颗西瓜籽,苦笑了一下,
自语道:“好,
我是傻瓜,
邻居家还住着一个小呆瓜。”
“一直叫傻瓜的鹦鹉,卢长史可不会喜欢的。”
樊仁疾步走过来,满脸不悦,直接坐到藤椅上,黄鹦鹉突然改口叫呆瓜,他越听越生气,便让李如柏把鹦鹉挂到别处去。
这只黄鹦鹉是贲昉送与他的,贲昉如今担任治书侍御史,今日李如柏收到贲昉的书信,读过信后,他便让双穗去请樊仁过来家中小聚。
樊仁的兄长樊必与范阳卢氏子弟常有往来,卢琛先前婉拒了梁王的征辟,卢播则荐举樊必入梁王府做了幕僚。
相比兄长樊必,樊仁就显得才智平庸,无上进心,但他够义气,李如柏为梁王打理生意,
在谯沛一带遇到麻烦时,樊仁都会出面帮他。李如柏也会时常教他剑法,送他合适的兵器。
李如柏笑着坐下来:“谁令樊兄生这么大气,说出来我帮你出气。”
樊仁不快道:“还不是因为嵇荡,我和玄音兄好心帮他圆谎,被陆玩他们识破了,嵇荡就怪我,明明是他自己先露馅的。”
今日梁辩去找樊仁询问,樊仁对梁辩说嵇荡提前离开音乐会,是为了去青梅酒肆喝酒,可是梁辩发现他与薛融之前所说的时间对不上,因为音乐会场地与那家酒肆距离很近,驾车根本不需要一刻钟,那么中间还有一个时辰,嵇荡又去了哪里?樊仁心里紧张,结果越解释越露馅。
在梁辩离开后,樊仁就急忙赶到嵇府,把此事告知嵇荡,
不想嵇荡听后气急败坏的骂他只会给自己帮倒忙,
根本没安好心。
樊仁也是个暴脾气,
打击嵇荡一点不留情面,
说嵇荡总是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暴露了真正嘴脸,暗地里干了那么多丑事,还有脸指责别人?
薛融在一旁苦心劝解,樊仁这才强压住怒火,说往后嵇荡的事他是不会再管了,扭头就离开了。
李如柏安慰他道:“嵇荡近日心神不安,才会说话口不择言,樊兄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知道他喜欢乱发脾气,也就不用太介意他说的话了。”
樊仁无奈地摇了摇头:“贺内史把孙家的人抓了,估计下一个就要审问嵇荡了,事情都搅和到一起了,我看就是有人想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李如柏摊了摊手道:“事情都已经变成这样了,我们也是爱莫能助。”
樊仁压低声音,问道:“李兄,私铸铜钱可是死罪,东平孙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李如柏抿了一口茶,然后笑了笑,“无非就是嵇蕃想要舍弃孙庚,保全自家利益,只不过,孙庚这个人并不是那么简单。”
樊仁皱皱眉:“若是他们两家互咬起来,薛家会偏向谁一些?”
李如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轻笑道:“这就要看洛阳某些人是什么态度了。”
樊仁躺在藤椅上,望着昏暗的天空:“贺内史或许也很为难,毕竟早年嵇喜对他有提携之恩,万一嵇荡真的犯事了,他又该如何取舍?”
李如柏放下茶杯,揉了揉额头,想起一事,又道:“我已经去过报恩寺了,寺庙下面建了一个秘密地宫,我想薛融夜宿报恩寺就是为了进地宫一探究竟。”
樊仁为之一震,立马坐起身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去的,像这样惊险又刺激的探秘,你怎么可以不叫上我?”
邻近的夏侯府内,正表演着唯美的杂技,两名身穿海蓝色长裙的少女在高空吊环上展现精湛柔术,伴着优美旋律,两个年轻歌手共同演绎一曲《大鱼》,天籁之音冲击着心灵,空灵缥缈欲使人堕泪。
蓝袍男子嗓音空灵:“海浪无声将夜幕深深淹没,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大鱼在梦境的缝隙里游过,凝望你沉睡的轮廓。”
白裙女子与他对望一眼,像是在找寻勇气,歌声轻柔地飘进了男子的心扉:“看海天一色,听风起雨落,执子手吹散苍茫茫烟波,大鱼的翅膀,已经太辽阔,我松开时间的绳索。”
裴頠夫妇、梁实夫妇、左媛、杜皋和韩厚文都坐在十分奢华的百花厅上,欣赏着杂技,聆听着妙曲。
这首歌是雨轻送给梁辩和左媛的礼物,因为任承的一时兴起,给了梁辩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促成了他们这段好姻缘。
左媛就坐在梁实之妻韩氏身边,脸上还带着羞涩的笑容。
韩氏出自河内韩氏,韩厚文正是梁辩的舅舅,梁实夫妇此番是特意来看左媛的,梁实已经与身在洛阳的左思通了书信,梁辩和左媛也快要定亲了。
不一会,王祷和武辽走了进来,裴頠便问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回来?”
王祷回道:“同甫兄去许伉的别院了,士瑶兄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熟人,便和那个人去了菊下楼,文明兄去县衙了,而太平被邻居邀去作客了。”
雨轻在府门外正好碰到虞子期和冯延年,就跟着他们一起来到李如柏的别院。
“呆瓜来了,呆瓜来了。”
“你在叫谁呆瓜?”
顺风看着那只可爱淘气的黄鹦鹉,故作生气地说道:“再看我,我就把你吃掉。”
雨轻缓步走到梧桐树下,看到有个男子用一卷摊开的竹简盖在脸上,便伸手把竹简从他脸上拿开,眯起眼睛笑道:“原来是樊兄啊,看样子今天你有点心烦。”
樊仁什么话也不想说,直接扭过脸去。
李如柏正要向冯延年询问一些事情,甘泉就神色匆匆的跑过来,回禀道:“主人,门外来了个像乞丐又不是乞丐的家伙,说要见你。”
李如柏笑了笑:“既然都找上门了,多少送他点东西,我可不会让他空手而归。”
第九十一章 我要和你单挑(二)
当李如柏他们走至门口,就望见有个二十出头的绿衫男子背靠着门口右边的石狮子,长得实在是一言难尽,他直言问道:“谁是月判官?”
李如柏不禁笑道:“虞子期,原来你不是最丑的,这世上竟然还有人长得比你还丑。”
绿衫男子望向李如柏,冷然道:“我遇到很多长得好看的男人,
到最后他们都会成为我的手下败将,月判官也不例外。”
李如柏单手转动着竹笛,调侃道:“我以为你会说他们的脸都被你打到破相,你是专挑好看的人当对手吗?”
绿衫男子一步步朝他走去,“听说你杀了鬼车,而且还杀得很轻松。”
李如柏谦虚地笑道:“都怪他起得名号太响亮,
可惜他的实力配不上他的名号。”
鬼车是豫州最有名的夜行杀手,
专挑地处偏僻的富户,深夜潜入,掳走全家,在自己的巢穴虐杀了数以百计的女子,甚至连蹒跚学步的婴儿也不放过。
那日杜皋所遇到的正是鬼车,他以一敌百,手持双刀单挑一群硬汉,即将再次完成百人斩战绩之时,李如柏突然而至,夺了他的双刀,并用他的刀砍断他的四肢,把只剩半条命的他扔到了乱坟岗,最后他被三只野狗分而食之。
“你的名号比他还要响亮,那么你真的配得上这个名号吗?”
“这种问题不应该问我。”
“我今日过来就是想检验一下,希望你不要令我白来这一遭。”
话音未落,那人后脚突然发力蹬地,快步上前,一记重拳轰出,出招速度如闪电一瞬,
李如柏灵活闪转,步法如风,避开这至刚至猛的一拳,拳劲巨大,将几米远的墙壁轰出一个大窟窿,这一拳恐怖如斯,令在场的人为之震惊。
那人笑了两声,一对铁拳再次挥出,肘过如刀,横扫似斧,被他击中,绝对粉身碎骨,李如柏不停躲避,却不还击,始终与对方保持着三丈距离。
那人的身形在疾风般的奔跑中突然跃起,众人几乎只看见一道虚影,倏尔消失不见。
霎那间一拳如炮弹般从天而降,这一拳的威力足有上吨重的巨石撞击之力,
坚硬的地面碎裂了,裂缝还延伸到李如柏脚下。
这巨大冲击波摧枯拉朽般震倒路边的一株株错落有致的黄葛树,望着大树轰然倒塌,
坐在不远处墙根小树底下吃茗粥的食客们吓得魂不附体。
这个茗粥铺子也受到轻微的冲击,简陋的棚子开始震动,这个铺子的主人是一个来自蜀地的老汉,他来到谯县卖茶叶,长时间无人问津,后来他就改在城东摆摊贩卖茗粥,生意才渐渐好起来。
那人出拳打空,鲜血从拳头中间迸溅出来,他那张丑脸上竟然泛起了微笑:“月判官是属猫的吧,闪避能力真是一流。”
李如柏手握竹笛,也笑道:“兄台难道是来给鬼车报仇的?”
“我只是想见识一下月判官到底有多厉害,为何在绿林中有百人斩战绩的鬼车会被此人轻松杀死?今日终于找到配得上跟我交手的人了。”
他说话霸气十足,拥有与实力相匹配的自信,惊人的实力能够弥补他颜值的不足。
李如柏呵呵一笑:“听你这么说,也许我应该感到荣幸,可是我没时间陪你打架,而且也没有理由和你打架。”
“我就是要跟你对决,你今日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那人后腿向后蹬地,整个身体在一瞬间向前压出去,一记强力刺拳直击李如柏的面门。
李如柏剑眉微微蹙起,眸中厉色一现,在对方出击的那一瞬间也挥出一记直拳,拳拳相撞,一道低爆声骤然响起,李如柏的脸色变了,攥紧的拳上渗出了鲜血,脚下的地面被踏出两个深坑,对方向后退了五步,每一步竟然都踏出一个深坑。
那人的目光一瞬不瞬的盯视着李如柏,脸色不知是喜还是怒,沾满鲜血的拳头却慢慢松开。
“这个人虽然长得丑,但是打出的拳很漂亮,和他打一点便宜也占不到。”
顺风站在雨轻身边,边啃着烧饼边给雨轻讲解拳法:“那人有着惊人的弹性爆发力,浑身如烈炮般的震荡,这种劲力名为合劲,再往上一个层次就是绝劲,任谁也挡不住的劲力,势如大江决堤,排山倒海,能练成合劲之人,都是少之又少,至于达到绝劲层次的人,在这世上可能并不存在。
李如柏这一拳看似漫不经心,视觉上感觉没有充分发力,但就像闷雷或重锤劈头,可以直接重创对手,很是诡异。
一般懂兵器的人都知道,钝兵器其实比容易见血的锐利兵器更具杀伤性。从这一拳就可以看出李如柏的功力在对手之上,不过相差的并不多,李如柏很难在短时间内打倒对方。”
雨轻微微点头,怀里还抱着一窝雏鸟,李如柏方才在躲避那人的袭击时,在半空中接住这鸟巢,并交给了雨轻。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月判官,我喜欢你这样的对手。”
李如柏用帕子包住受伤的左手,笑问道:“你真的很难缠,到处找人打架,很好玩吗?”
那人扬起自信的笑脸:“我的志向就是成为天下第一侠客,所以我一定要打败你。”
“你的志向很远大,那就好好努力吧。”
李如柏在转身之后,又笑道:“你砸墙毁树,新修的路面也被你损毁了,打架可以,但别忘了赔偿别人的损失。”
“我又不是做坏事的人,自然会赔偿的。”那人伸手在衣服上摸了摸,憨憨一笑:“我今日出门忘了带钱,明天我再来。”
樊仁见那人就要走开,急忙问道:“你明天还要来打架啊?”
“只要他愿意跟我打,我随时奉陪。”
那人挥了挥手,很快消失在街巷。
雨轻问道:“李如柏,这个鸟巢怎么办?”
李如柏从她手里接过那个鸟巢,几只雏鸟还在仰头张嘴叫着,他笑道:“树都倒了,给它们找个新家吧。”
第九十二章 看不见的敌人(一)
菊下楼二楼雅间内,陆玩正与一个身穿白袍的文质彬彬的书生把酒言欢,他长相清秀干净,个头不高,身材纤瘦,看起来弱不禁风,可是胃口不小,
酒桌上的饭菜都被他一人扫光了。
陆玩手捧翡翠杯,轻抿一口梨花酒,这是菊下楼的限量版酒水,在梨花盛开时酿成,口感绵软,口味较淡,
仔细品味还有淡淡清香,
低调又不失内涵,也是陆玩常喝的酒。
“景业兄这几年一直都待在益州,
怎么突然想起来谯国了?”
他喝了几杯烈酒,已经有了些醉意,笑道:“士龙先生巡视豫州,我想你一定会随行,所以我便过来寻你了。”
陆玩放下翡翠杯,笑了笑:“五年未见,张口就是找我借钱,看来景业兄的坏习惯还是改不了。”
他喜欢喝酒和赌钱,赢了钱就花天酒地,肆意挥霍,输了钱就找朋友借钱再来玩,最近手气不好,一直输钱,连吃饭钱都没留下,这次也是把身上的钱全都输光了,才来这里找陆玩。
他和陆玩自幼相识,因为他的父亲和陆抗是故交,
他还在吴郡陆氏家塾里读过几年书,在他的父亲病逝后,他便跟随叔叔去了益州。
“士瑶兄对我的好,日后我必定双倍奉还。”
他端起玉碗,一饮而尽,然后又命人把桌上剩余的熟食喂给那只流浪老狗。
在陆玩和他来到菊下楼时,就见到一只老狗徘徊在菊下楼门口,看起来饥肠辘辘,又不敢进店,最后只能趴在路边,迷茫的看着路上的行人。
陆玩不经意的向窗外望去,此刻有个年轻人正坐在车辕上大口吃胡饼,当他抬头望向楼上,与陆玩对视片刻后,莫名的咧嘴一笑,面容更丑了。
“他是你的随从?”
“他叫索俷,是我兄弟。”
时间往回推一点,下午,谯县县衙后院,有一片菜园子,栽种着菘菜、芦菔、芜菁、葫芦、青笋和紫姜等,
这里原先是葛县令种牡丹花的地方,刘洋到任后说这么好的地种牡丹花做什么,让家中老仆种几垄菜地自给,还能节省衙门伙房的开支。
梁辩在菜园子里摘葫芦,已经盛了两筐子,像这样撸起袖子亲自摘菜,他也是头一回。刘洋眼疾不严重时,都是早上来小菜园摘菜,虽然不多,但是很满足。
梁实和刘洋、刘陟叔侄常有来往,梁辩是代替父亲前来看望刘县令,顺便打探留客小店案子的进展。
刘洋又在旁絮叨起来:“天冷了,再不摘下来,就该把葫芦冻坏了,要带着秧摘,带秧好,等新任县令来了,只怕这菜园子就没了,种那些花花草草有什么用,中看不中吃。”
梁辩扭头笑道:“刘县令,我帮你摘了这么多的菜,你能分给我一些吗?”
刘洋笑着点点头:“自己采摘,吃起来才更香。”
这时,一名小厮走上前禀道:“老爷,余县丞和谈主簿来了。”
刘洋摆了摆手,说道:“我眼睛看不清了,衙门里的事已经管不了了,你告诉余县丞,让他自己定夺。”
那小厮神色为难地道:“老爷,余县丞是来向您汇报留客小店的案子,请您定夺。”
梁辩停下手中的忙碌,侍役端盆盥手,然后走到刘洋身旁,笑道:“刘县令,想来是这件案子有些棘手,他不敢定夺。”
刘洋摇了摇头,又坐回胡床上,梁辩示意小厮把余县丞和谈主簿请来这里。
没过一会,余齐民就一脸愁容的走过来,谈主簿跟在他身后。
“县尊,候雁刚才在狱中向卑职道出实情,是嵇荡指使他杀害冯延龄灭口,他一再改口,卑职也是晕头转向,难以断案,还请县尊定夺。”
梁辩笑道:“余县丞是不是被吓得晕头转向?”
余齐民讪讪说道:“是卑职愚钝。”
刘洋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既然嵇荡被人指证指使杀人,那就请他来县衙一趟吧。”
谈主簿谨慎的问了一句:“县尊,这件事要不要先向贺内史禀告?”
梁辩敛容道:“案子还没有审理清楚,贺内史是不会想听这些的。”
刘洋望着天边漂浮的云朵,视线很模糊,看不清那群南飞的大雁,不禁令他黯然神伤。
临近天黑,嵇府门外来了一队带刀捕快,为首那人正是县尉朱敬参,只见他翻身下马,不理门房,直接进入嵇府。
“那厮说我指使杀人哪,我该怎么办?”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余县丞到底有没有——”
薛融话未说完,嵇荡一怒之下就掀翻了桌子,叫嚷道:“怎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总之是我倒霉,我倒霉.......”
“君平,你先冷静一些。”
“有人看到我出现在留客小店附近,我真不该派人去见冯延龄,父亲和母亲要是知道我被带去县衙,我可怎么办?”
嵇蕃去薛家还未归,夫人薛烁还待在铚县,刘县令派县尉朱敬参来嵇府,务必把嵇荡带到县衙,薛融就在嵇府,嵇荡已经慌了神,他不能再乱了分寸,否则嵇荡会越来越难以洗清嫌疑。
薛融靠近他,压低声音道:“我可以让那个证人改口供,但是你一定要听我的,那样我才能救你。”
“可是父亲那边........”
“君平,你没有杀人,你父亲和我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选择相信你。”
“表兄,我都听你的。”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甘家家主带着一个小婢匆匆赶到县衙,进入牢房通道的出口处便是值房,此刻县衙大牢的值房已经变成了刘洋临时办公的签押房。
谯县县衙牢门外站了一排衙役,举着火把,肃穆而威严,刘洋就坐在大案前,拿着水晶镜片看案卷,梁辩正在旁边沏茶。
须臾,谈主簿上前禀道:“县尊,甘竺有事禀报。”
刘洋放下水晶镜片,望了望甘竺:“天色这么晚了,甘兄是为何事特意来县衙啊?”说着摆手示意衙役再搬把椅子过来。
甘竺就在他大案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沉默了良久,悲痛地说道:“我的女儿死的实在是太冤枉了。”
梁辩也坐了下来,问道:“在她成亲前有没有和什么人发生过争执,或者成亲当日前来道贺的那些人当中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
甘竺又伤心又气愤:“我的女儿性格很随和,你现在问这些问题有什么用,能让她复活吗?”
刘洋目光刷地盯向了他:“甘兄,因为甘氏与嵇荡私通,铚县令廉笃才将甘氏一案移送到本官这里,刘学在家养病,廉县令和本官并没有将此事告知刘徽,你要明白现在的状况。”
第九十三章 看不见的敌人(二)
甘竺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士族也好,寒门也罢,最重要是我女儿能够幸福快乐,谁当我的女婿根本无所谓,只要他全心全意疼爱我的女儿,她以前确实和嵇荡来往过,不过在与刘学定亲前她告诉我说嵇荡太懦弱,优柔寡断,她再等下去也是没有结果的,她答应我以后不会再和嵇荡见面了,不想成亲前一晚,嵇荡又派人来找她了。”
梁辩皱了皱眉,又看向那个婢子,她叫梅香,正是甘氏的贴身婢女。
这里不是审案大堂,而是大牢,梅香惊恐的看着周遭的一切,双腿不听使唤的跪了下来。
甘竺对刘洋道:“这婢子听说嵇荡的小厮被抓了,便把成亲前一晚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我。”
刘洋点点头,看着梅香,问道:“案发当日,你距离车夫最近,可有看到什么鬼新娘?”
梅香摇头:“不曾看到。”
刘洋合上案卷,问道:“廉县令先前询问过你,你说在甘氏成亲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如今却又想起来了,这是为何?”
梅香声音发颤:“因......因为候雁说如果我胆敢在县衙多嘴多舌,他就会找鬼车杀了我。”
梁辩轻笑一下,心道:竟然还牵扯出鬼车来,这案子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梅香把那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出来,甘氏假扮成梅香偷偷出府,嵇荡专门派人来接她,梅香并未跟随。到了后半夜,甘氏才返回府中,她回来时脸色不太好,衣袖处还沾着血,好像受了伤,独自回到房中,并反锁房门,不让丫鬟进去。
在刘洋细问梅香有关甘氏成亲当日情形之时,县尉朱敬参已经把嵇荡带到值房门口,嵇荡不明白为何要带他来这里,而不在二堂或三堂问案。
朱敬参不像余齐民和谈主簿那样欺软怕硬,他很少和当地士族子弟打交道,在来的路上,他和嵇荡都没有交流。
不一会,三个狱卒送牢饭进来了,一个提着两个食盒,另外两个提着桶和一篮子碗筷。由于刘洋待在值房问案,牢头便推迟了给犯人开牢饭的时间。
西晋《狱官令》规定,“家人饷馈,狱卒为温暖传致。去家远无饷馈者,悉给廪。”也就是说在西晋,坐牢大都要自费。家远、家贫或无亲人的囚犯,才由公家给口粮。
朱敬参望了望那个提食盒的狱卒,问道:“这是给哪个犯人的?”
那名狱卒回道:“这是给犯人张五的,他母亲每日都会过来给他送饭。”
朱敬参又移目看向那两只盛满饭的木桶,说道:“把这些饭就在这里分了。”
两个狱卒对望了一眼,一个拿碗,一个舀饭,十几碗饭很快分好了,他们又把一碗碗饭往桶里叠放。
“别急着放。”朱敬参叫住了他们:“每碗饭你们都吃一口。”
年轻狱卒一怔:“朱县尉,这可是牢饭。”
朱敬参脸色一阴,问道:“莫非你不敢吃?”
年老的狱卒已经拿起筷子,端起一碗饭,吃了一口,年轻狱卒犹豫了一会才端起一碗,挑起一小团饭送进口中,满脸苦涩。
牢饭难吃,大部分都是用陈年发了霉的米,再配上糠秕,黑了心的还会往里面掺沙石,这饭怎么吃得下去?
这位朱县尉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先前的仓吏就因勒索交粮差役被他鞭打了一百鞭子,然后撵出了县衙,年轻狱卒心里叫苦,却又不敢不吃。
等他们二人把十几碗饭都尝遍了,朱敬参又转面对嵇荡道:“候雁是嵇府的仆人,昨日不知是谁给他送来了饭菜,幸而当时候雁没有吃,不然他就死了。”
嵇荡一脸惊愕,半晌没说出话来。
朱敬参肃然道:“告诉衙门里所有人,不要想着在饭里下毒,死了一个人犯,做饭的送饭的就把饭自己吃下去。”
两名狱卒颔首道:“小的不敢。”说完又将碗叠放入桶中,然后提着桶,快步向通道走去。
朱敬参又扫了嵇荡一眼,冷声道:“县尊正在里面等着你,你也该进去了。”
一辆长檐车经过府衙门口,稍停片刻,有个青衣小吏上了车,然后牛车继续向前行驶。
车内坐着一位身穿白绸竹叶纹宽袍的中年男子,他面色阴郁,青衣小吏从袖中取出一本账簿,两双目光在这一瞬间碰上了,短暂的凝固,短暂的互相审视。
中年男子正是嵇蕃,他双目一耸,两眼立刻射出厌恶的深光:“脚踏两只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青衣小吏淡淡一笑:“嵇先生,你的儿子已经被带去县衙了,恐怕凶多吉少。”
“在背后设计陷害我的儿子,你以为这样就能安枕无忧吗?”嵇蕃这句话问得声调低沉,却透着严厉。
“嵇先生这句话倒是将我问住了,我只是衙门里一名不起眼的小吏,还没那本事陷害嵇家小郎君,毕竟我也是受害者。”
“熊括,费缉在任时未完成的事,你不想办法替他完成吗?”嵇蕃的声调突转高亢,目光直刺熊括的双眼。
熊括收敛了笑容,带着几分无奈:“在费先生眼里,我又算什么?连个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还求什么仕途?”
嵇蕃依旧审视着他,问道:“那么你是打算出卖谁?”
熊括没有回答,只是将那本账簿递给他,“我想你现在应该需要它,贺内史和陆云都没有看过。”
嵇蕃的眼中泛出了疑惑:“你想要的是什么?”
熊括毫不躲避的望着他的眼睛:“我要让真正的凶手付出代价。”
虽然嵇蕃不相信他的话,但是这本账簿确实是他想要得到的,依靠这本账簿就能反制谯沛的大族。
地方官府往往有两本账,一本摆在明面上,一本是真实的开支账簿,在上官巡视、官员交接时,都是前一本账,但是官员们更在意后一本账,因为这上面记录的正是他们收受当地大族的贿赂,并为其掩盖违法之事。
薛府,书房很安静,在嵇蕃离开后,薛兹就闭着眼睛,静静地坐在那里养神。
薛绅心绪纷纭的踱着步子,甘竺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去县衙,连扈家家主也来到谯县,这连环新娘被杀案背后一定有更复杂的背景,或者是有更隐蔽的谋划,接下来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大的变故。
薛绅警觉起来,一时也想不明白,只能等薛融回来再细问。
“我给王司徒写了封书信,明日一早你就启程去洛阳吧。”薛兹终于睁开了眼。
第九十四章 看不见的敌人(三)
薛绅一脸不解:“父亲,为何突然让我去洛阳?”
薛兹躺在躺椅上,一声长叹:“我从官三十余年,无党无派,年轻时我做过一件违背良心的事,让我自责不已,可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没想到如今还有人揪着不放。”
薛绅又问道:“父亲,是不是嵇蕃说了什么?”
“他那番话说的没有错,只是他和我们不是一条心。”薛兹这时眼中闪着平时一直深藏不露的光:“昔年卫太保被诬陷与汝南王司马亮欲为尹霍之事,几乎满门被杀,我们薛家绝不能重复卫家的悲剧。”
“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与那起连环新娘被杀案有关?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去问薛融。”
薛兹摇了摇头:“你要有自己的主见,
不要让别人的话语来左右自己的思想,真相要靠自己去寻找,自作聪明的人是傻瓜,懂得装傻的人才是真聪明,我想许伉过不了两日便会离开谯国,他把别人推下水,自己却不蹚这浑水,跟他父亲一个样。”
“这里发生的事和姐夫又有什么关系?”
“裴頠看人很准,你不要再心怀怨恨。”
薛兹很清楚自己的小儿子资质不够,还需要历练,在司徒府任掾吏,就是他给儿子铺设的出仕之路。
陆玩离开菊下楼后,就驱车来到郑丰的别院,此时郑丰和友人楼逴正在亭中赏月。
楼逴为谯国蕲县人,从祖父楼玄效力东吴,为人刚直,数次违背孙皓的意愿,遭到忌恨,
后有人诬告他与贺邵诽谤政事,被流放广州,后又流放交址,被孙皓逼迫自杀。
楼逴倦倚阑干,目光复杂深沉,说道:“在嵇中散所写的诗文中,我最喜‘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一句,写出飘然出世,心游物外的风神,有着悠然自得,与造化相侔的境界。”
郑丰略感遗憾道:“嵇叔夜志趣非常而辄不遇,命也。”
陆玩款步向他们走来,施礼道:“士瑶拜见郑先生,楼先生。”
郑丰把手里的茶杯往石桌上一搁,说道:“士瑶,楼兄对陆家的厨子可是赞不绝口。”
陆玩微笑道:“楼先生若喜欢他做的料理,不妨在谯县多住几日。”
楼逴立刻望了陆玩一眼,
又望向郑丰:“你家的厨子是不是故意做得那么难吃,想让我吃完赶紧走人?”
郑丰呵呵笑道:“楼兄,我家的厨子可是谯国本地人,是你离开家乡太久了,连乡土风味都吃不惯了,还反倒嫌我吝啬?”
濮阳家收藏的那幅《竹林飞禽图》中的落款隐藏在画中,字迹十分细小,很难被发现,显然这并不是给一般人欣赏的。
画的左下角竹叶中题‘叔夜画竹’四个小字,在山雀之边题‘子虔补飞禽’五个小字,还有一个落款是雨轻在午后赏画时忽然发现,当时一道光线射过来,在那只没有点睛的绿背金鸠之后,夹在山桃枝间,士秋二字名款赫然呈现。
陆玩把画作拿给郑丰看,得知楼逴的叔公楼庾字子虔,故而郑丰特意请楼逴来谯县小聚。
楼逴又把目光转向了陆玩,说道:“士秋先生是我叔公的朋友,名叫李鹜,出自冯翊东县李氏,曾寓居河内山阳,在嵇中散被杀后,他踪迹全无,与我叔公再无来往。”
陆玩一怔,原来李鹜和曹魏时期的中书令李丰是同族,曹芳秘密联合中书令李丰、光禄大夫张缉、夏侯玄和黄门监苏铄、永宁署令乐敦、冗从仆射刘贤等亲信,图谋废掉司马师,夺回大权。可惜事情败露,除了曹芳,司马师将以上诸人尽数夷灭三族。
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屠杀曹爽及其宗族,引得王凌叛乱,之后司马师杀了夏侯玄、李丰,废黜曹芳,引起毋丘俭在寿春起兵造反,仅过两年,诸葛诞起兵,每一次的‘平叛’都死了很多人,以致天下名士少有全者。到司马昭掌权,仅用一个借口就将嵇康杀害。
在那样的环境里,嵇康对仕途的险恶看得很清楚,对司马昭的征召,他采取了逃避的态度。与知己好友寄情山水,放浪形骸,以这一行为消极抵抗司马政权。
竹林之游不能简单的等同于竹林七贤的聚会,从山涛、阮籍和嵇康着忘言之契,到嵇阮相继离世,大概前后断断续续维持了二十年的时间,这种清谈饮酒的聚会有很多次,并没有固定的参与者,竹林之游可以理解为在曹魏即将被司马氏所取代期间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文人士大夫在嵇康的山阳旧宅和嵇山别墅举行的名士聚会。
陆玩根据已经发现的线索来看,嵇康的友人或许与发动淮南叛乱的毋丘俭有些关系,但陆玩不认为嵇康直接参与计划并相助毋丘俭。
嵇康结交豪俊,起兵响应毋丘俭起兵可能性不大,高平陵事变中稍有涉嫌的士人,无一能够幸免,司马氏不会等到事情过去七八年之后,才想起诛杀嵇康。那么司马氏杀害嵇康是否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
陆玩又问道:“楼先生,令叔公可有谈起往昔的竹林聚会,除了七贤之外,还有哪些人参加?”
楼逴品着茶,沉思一会,才道:“我记得叔公曾说每次嵇中散举办竹林聚会,都会有很多名士来参加,像是陈留阮侃、阮种,陈郡袁准、代郡赵至,东平吕安,嵇喜和薛兹也是经常去参加聚会的。”
陆玩微微一笑,他从夏侯殊那里了解了一下薛兹的事情,薛兹当时还不及弱冠,这个出身大族的少年才俊被嵇喜认可,然后把他带进了那个名士圈子,说起来他当年能够担任御史中丞还是王戎举荐的,他和王戎应该在竹林聚会上就认识了。
楼逴放下茶杯,继续道:“还有个不明来历的小男孩也常出现在竹林聚会上,嵇中散对他的疼爱更胜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刘伶总是开玩笑说那孩子是嵇中散的私生子,因为惧怕长乐亭主,不敢把孩子带回家,嵇中散也曾对友人解释过,说那个小男孩身世坎坷,但是天赋异禀,看这孩子有眼缘就收他当学生,以后还要把《广陵散》传授给他。”
第九十五章 看不见的敌人(四)
“在她成亲前一夜,我的确与她在铚县城西的有间客栈见过面,只是为了对我们几年的感情做个了结,我在客栈只待半个时辰就先行离开了,至于她为何会受伤,我却是不知。”
在谯县大牢值房内,面对刘县令的讯问,
嵇荡表现的很平静,回答也很有逻辑,就像是提前准备好的说辞。
“你说做一个了结,似乎你们之间还有什么东西没有结清,对吧?”
雨轻快步走进来,梁辩知道她会赶过来,
提前帮她备好椅子,她撩袍坐下来,顺风则侍立一侧,她也不绕弯子,照直说道:“那晚不是你派人去找甘氏,而是甘氏主动找你的。”
嵇荡听她这么说,立刻开始警觉起来:“不管是谁主动去找谁,我们彼此都深知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雨轻笑了一下:“恐怕甘氏不是这么想的,我刚听说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甘氏生前专门去找了扈氏,不知她们为什么起了争执,两人竟互扇耳光,甘氏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呢?”
嵇荡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们女人之间有什么恩怨,我怎么会知道?”
谈主簿满脸堆笑,双手奉茶,雨轻接过茶杯,又道:“因为皮既先前陪着南宫考去报恩寺,亲眼看到过扈氏和你一前一后去了通往寺庙后门的幽静小径,你们的关系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所以我才这么问的,
关于扈氏之死,还有很多疑点可以调查。”
嵇荡目光一厉:“皮既一介寒门,也敢污蔑我?”
雨轻盯视着他,说道:“我相信你是真心喜欢甘氏的,可是你付出的感情一次次被她欺骗,你在醉酒后和扈氏共寝一晚,只是为了发泄,这种报复性一夜感情,真的有点太傻了,非但没能弥补自己心里的伤痛,反而被扈氏纠缠不休,你以为皮既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你简直是信口雌黄,皮既这是铁了心的要诬陷我,你竟然相信他说的鬼话?”
嵇荡不屑地睨了她一眼,又笑了两声:“我怎么忘记了,你跟皮既一样,
都喜欢攀龙附凤,
借他人的高枝炫耀自己。”
梁辩肃然道:“皮既的证词是否属实,刘县令自然会派人去查证,但我们绝不会因为皮既是寒门学子,就刻意忽视他的证词,这里是县衙大牢,嵇兄说话一定要注意分寸。”
嵇荡闻言,冷笑了一声:“任承就是被你坑害了,梁遇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还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
梁辩只是微笑了笑,慢悠悠地喝着茶。
雨轻仍望着他,说道:“除非你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说明那晚甘氏为什么要见你,否则甘氏之死,你恐怕难以摆脱嫌疑。”
“随你怎么想。”嵇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拿不出证据,就是诬陷,我的叔叔定会将此案禀告陛下。”
雨轻不再看他,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你故意隐瞒案情,难道是薛融又给你出谋划策了,还是嵇绍让你这么做的?”
“你想把我叔叔牵扯进来,可惜裴頠已经辞官了,就凭你,有什么资格大言不惭?”
嵇荡跟他母亲一样,都瞧不起寄养在裴府的雨轻,再加上雨轻到处多管闲事,更是令他厌恶。
雨轻说话的语气没有变:“指望叔叔或表兄,还不如指望自己的父亲,最亲不过父子,兴许他还有后台,真能帮你洗脱嫌疑。”
嵇荡一怔,紧紧地望着她:“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雨轻对着他的目光:“不管你的后台是谁,都救不了你,因为你愚蠢又莽撞,还生活在利益与人际关系极为复杂的圈子里,你的个性,已经为自己下了一局死棋。”
这几句话听似很随意,实则是想点醒他,这让嵇荡开始迷惘:“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雨轻站起身,缓步走近:“想要收拾你太容易,只需静待时机,就能将你一招毙命。”
嵇荡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恐惧:“甘氏的死与我无关,我也没有指使候雁杀害冯延龄。”
“只有说出实情,才能救自己。”
雨轻的目光转向了刘洋:“刘县令,我是替贺内史传话的,只要涉嫌连环新娘命案,不论士庶,一律收押入狱。”
刘洋一直拿着水晶镜片看候雁的供词,这才抬起了头:“下官明白。”
嵇荡见雨轻和梁辩就要转身离去,立刻大声叫道:“我没有杀人,究竟是谁在背后害我?”
雨轻替无知者感到悲哀,但没有停下脚步,和梁辩很快离开了县衙大牢,皮既就等在他们的牛车旁边。
“我知道肖四泉的家,可以带你们去。”
经过李如柏的一番询问,冯延年终于说出肖四泉是冯延龄的朋友,他是个帮闲,外号‘野山猫’,专在青楼吃些风流茶饭,勾引富家子弟到青楼鬼混,与鬼车交情不浅。
皮康有写日记的习惯,皮既无意翻阅他的日记,发现他生前曾跟着冯延龄去过肖四泉的家,连地址也写了下来。
皮既把哥哥的日记也带来了,交给了雨轻。
雨轻喜出望外道:“皮兄,你这次真是帮了我们大忙,我打算送你一年免费劵,欢迎你随时来菊下楼吃饭。”
皮既微微低下头:“你愿意帮我调查我哥哥的死因,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雨轻在上车前对梁辩道:“我和皮兄要去肖四泉的家,梁兄就先回去吧,记得帮我给叔叔婶婶说一声。”
梁辩一脸无奈道:“你可不要太晚回来。”
雨轻点头道:“嗯,已经有人去抓那只野山猫了,我只要去他家里等着他就是了。”
在城东马家客栈二楼雅间内,有个矮个子男人想和虞子期做一笔生意。
虞子期喝着酒吃着肉,扫了他一眼,道:“我们是正经商人,岂能与你这盗贼做生意?”
“你和我也没什么分别,你的手下都是凶煞的恶汉,是良善之辈,还是匪类,我一眼便知。”
矮个子又上下打量着霍读,一脸坏笑道:“还有你,白净面皮,儒生打扮,手里拿着上等的紫竹做的箫,我起初以为你是富家郎君,后来看到你和那帮恶汉走到一起,交接诡秘,才知你们是一伙的,而你多半是他们的狗头军师。”
霍读哈哈笑了起来,“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无赖,倒颇为有趣。”
第九十六章 看不见的敌人(五)
萧小轩的手下查出这马家客栈是挂羊头卖狗肉,原来是鬼车的销赃窝点,霍读和虞子期一起来到这家客栈,不料却被小贼鲤鱼头盯上,还主动上楼与他们搭讪。自称与客栈掌柜很熟,因他偷看了店簿,直接叫出虞子期和霍读的名字。
鲤鱼头直接坐到虞子期对面,笑道:“这附近有家丝绸店,掌柜名叫贾文龙,他的朋友前几日犯了事被抓了。”
霍读打趣道:“难道你跟他是同伙?”
鲤鱼头摆摆手,自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继续道:“有个丝绸行业的行头叫靳茂财,是谯县有名的富商,据说在洛阳有些人脉,连鬼车都不敢盗取他家财物,与他合伙经商的人就是贾文龙,不过这些年他背着靳茂财私买私卖,伪造账目,从靳茂财手中捞的一千两金。”
虞子期略感震惊,霍读却问:“你可有证据?”
鲤鱼头取出一卷账簿,奸猾一笑:“凭这个敲他一百两金,他不敢不给。”
霍读又问:“这账卷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鲤鱼头摇头笑道:“我自有门路,你们不必知道,等事成之后,我们三七分如何?”
霍读眯眼笑问:“你若是亲自出马,便可独吞这一百两金,为何这般好心让我们俩沾光呢?”
鲤鱼头瞟向门口站着的几个高大壮汉,说道:“我瘦骨如柴,没有武力,可你的手下个个凶悍,定能做成这笔买卖。”
霍读靠过来,故意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们是专门帮人讨债的,现在正找一个人,如果你能帮我们找到他,那么我们也会尽心尽力帮你做成这生意。”
此时皮既已经带雨轻来到城北的一所小宅院,顺风在几间房里寻了个遍,不见有人,却从衣箱内意外找到一把与银仙背部伤口吻合的匕首,这匕首镶银嵌金,精雕细琢,不是贫苦之人所能有。
皮既沉吟道:“看来是肖四泉杀了银仙。”
雨轻端详一阵,敛容说道:“银仙身上佩戴的贵重首饰并未被凶手拿走,由此可知杀人者不是图财害命,肖四泉只是个帮闲,不可能有这样价值连城的匕首,这把匕首应该是冯延龄暂时放在他这里的,冯延龄先前假装负气离家,实则是冯延龄背后之人在暗暗布局一场连环杀人计划,让杨楼掌柜卜凯误以为银仙是跟着冯延龄私奔了,设计将银仙杀害后,又让冯延龄去敲诈嵇荡,冯延龄的死也在某人的计划之中。”
皮既不解道:“你怎么断定这把匕首是冯延龄的?”
雨轻把水晶镜片和匕首一并递给他,笑道:“因为刀身上刻有冯叔阳三字,他是冯延龄的爷爷。”
顺风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冯延年说他的弟弟离开家时把养的白玉鸟也带走了,这里正好有个空的鸟笼子,旁边还放着一盒虫子,我刚才还觉得纳闷,原来冯延龄这段日子就藏在肖四泉的家中,而肖四泉在冯延龄遇害后,就把那只白玉鸟放走了。”
雨轻笑着点点头,又走回院中,眼前有些云遮雾罩的,不知道自己离真相还有多远。
月亮很明,却总被云遮住,皮既仰望夜空,有几分惆怅,雨轻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皮服是皮既的爷爷,做过单固的门客。皮既的父亲在他面前很少提及祖辈的事情,皮康知道的稍微多一些,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被人杀害。
皮既目光淳淳地望向雨轻,道:“关于我爷爷的事情,我都是听哥哥说的,其实爷爷和冯叔阳是认识的,我们两家也算是世交,后来冯家开始经商,父亲便有些瞧不上,与他家渐渐疏远,哥哥好任侠,且喜纵横,与一些江湖剑客也有来往。”
雨轻也望着他,直言问道:“当初令兄为什么给嵇蕃做门客?”
皮既慢慢说道:“哥哥曾经临摹了一篇嵇中散的《养生论》,笔法遒劲清逸,嵇蕃很欣赏他的才华,遂召他为门客。”
雨轻紧接着又问道:“令兄也认识鬼车,对吧?”
皮既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点点头。
风拂过,树影婆娑,有只黑鸟掠过院墙。顺风站在廊檐下,吃着胡饼夹肉,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心道:溜得还挺快,想赶着去通风报信,可惜你再快也快不过文澈。
在另一边花厅上,两个年轻男子边喝酒边看美人跳舞,这个身着红裙的美艳女子跳着张力十足的西域风情舞蹈,她曼妙的舞姿和节奏,她婀娜的身姿随着旋律而摆动,如玫瑰般浑身散发着诱惑力。
“有些伤口,需要用更大的痛苦掩盖才能愈合。”许伉半醉半醒的说道:“其实我很同情嵇荡。”
夏侯殊淡淡道:“我倒不这么认为,嵇荡只是个单纯的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楚。”
“同甫兄,我了解你们夏侯氏所承受的痛楚,如果你想要仕途亨通,就必须有一把通往捷径的钥匙。”
“所谓的捷径,都需要付出代价,到头来也许是最长的弯路。”
许伉似笑非笑道:“令尊早年当面拒绝两家联姻,到如今我仍然视你为朋友,我看你与裴校尉的孙女很合得来,与河东裴氏联姻,就等于踏上了捷径。”
夏侯殊目光略沉:“我习惯走大道。”
许伉忍不住笑出声来:“也对,裴校尉已经看中了张司空的孙儿,你和他比,胜算也不大。”
夏侯殊放下酒杯,说道:“许兄,你喝醉了,早些休息吧,我也该回去了。”话毕起身就要离开。
许伉的声音突然变冷:“同甫兄,作为朋友我劝你一句,别和陆玩走的太近,你会惹上一身麻烦。”
夏侯殊回过头笑道:“我觉得和你来往的那些江东豪族子弟实力太弱了,到最后赢的人一定是陆玩。”言罢,他拂袖而去。
许伉直接捏碎琉璃杯,鲜血从手指缝中流下来,低声自语道:“狂妄无知的家伙,他怕是早就忘了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这时一袭烟紫色襦裙少女从后面的小书房走出来,她命舞姬先退出去,然后上前掰开许伉受伤的手,拿帕子给他包扎,心疼道:“哥哥为那种人生气,根本不值。”
许伉不禁笑道:“傻妹妹,哥哥没事。”
少女嗔道:“不过是一只落魄的凤凰,谁稀罕?哥哥以后不要再和他来往了。”
这少女正是许伉最疼爱的妹妹,名叫许甸,跟着哥哥一起过来谯国游山玩水。
第九十七章 看不见的敌人(六)
薛融是其父薛京与小妾所生,因父亲早早病逝,膝下子嗣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才由庶子变成了嫡子,可以继承家业,但从血统上来说,他还是无法摆脱自己出身的卑贱。
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从根源上都很难抹去家族对其的冷落和疏远,薛家家主将大部分的资源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薛绅兄长薛隗身上,而他这一房能够获得的政治资源也是少之又少,论受重视程度,他甚至很难跟堂弟薛绅相提并论。
如果薛融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薛隗手下寄人篱下的话,他只能自己另辟蹊径。
薛融回到府中时已至深夜,薛绅进来问他嵇荡现今的状况,他大概敷衍了几句,薛绅还想追根问底,他却正色道:“我会想办法救嵇荡的。”
薛绅知道他和嵇荡关系要好,嵇荡被收押入狱,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便不再问了。
“其实我不想进司徒府任掾吏,可是父命难为,明日我就要去洛阳了。”
薛融听后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明早我要去县衙大牢探望君平,恐怕不能给你送行了。”
薛绅看了看他临摹的李斯字帖,笑道:“没关系,我会在洛阳等着二哥。”
在薛绅走后,薛融便一个人安静地写字,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侍女走近前奉茶,又低声回禀了一些事。
薛融面容凝重起来,问了一句:“人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她犹豫片刻,回道:“他可能是被抓了,也可能是死了。”
薛融放下毛笔,慢慢从案前走了出来,走到房中间又站住了,沉吟道:“余齐民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还让肖四泉活着,坏了我原本的计划,他这个县丞也算是当到头了。”
“郎君莫急,肖四泉全家的命都捏在我手里,谅他不敢乱说话,朱敬参是司隶校尉那边的人,刘县令的背后是夏侯家,上面还有贺内史,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换谁都难办。”
“啪”的一声,薛融在她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挨了这一巴掌,她却没有低下头,反而微微抬起脸,双眸深深地望着薛融,倔强中带着一丝委屈。
“自作聪明!”薛融的声音很低沉,望着门外,幽幽道:“你们余家不过是开玉器小作坊的,余齐民当年为了求个官职,把你送进薛府,如今还想拿你当保命符,他真是太高估你了,聪明又漂亮的女人多得是,你不要认为自己比其他奴婢更特殊,在我眼里你们都一样。”
她双手紧紧握住,微微颤抖着,手镯上的莲蓬和莲花碰撞叮叮作响,她难忍情绪,满眼含泪的说道:“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郎君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薛融冷哼一声:“要是因为这个就气坏了身子,那我也走不到今天了,薛绅什么也不用去做,就轻而易举的得到王司徒征辟,而我却没有他这般的好命,想要建功立业,一举功成,就必须消灭那股残余势力,才能一步到位,过去的我只是个庶子,所走的每一步都要精打细算,现在的我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你却瞒着我去干这么糊涂的事,还口口声声对我说你的这颗心永远只属于我?”
“藕叶并不想瞒郎君........更不会伙同任何人对不起郎君.........派尸舞前去刺探消息,不料陆玩身边高手如云,尸舞也死了..............”
薛融望着藕叶,目光中透着陌生:“会稽山十大高手在梁国全都丧命,想要赢那是要靠脑子的,像你这样的出招方式,不输才怪。”
藕叶低着头默默地站在那里,过了良久才开口道:“听说王灌以前待许甸不错,不妨让她过去会一会裴家那个养女,兴许对郎君还有些帮助。”
薛融望着她的目光慢慢移开了,接着慢慢地走回案前,又道:“报恩寺那边给我继续盯着,还有杨楼的动静,费缉留下的人应该也在调查,我可不能让司隶校尉部抢了这份功劳。”
藕叶颔首道:“一切听从郎君调遣。”
洛阳司徒府,一名妇人正在灯下刺绣,她雍容华贵,艳丽动人,虽是美貌绝伦,但却蛾眉微蹙,秋水凝愁,她正是王戎的妾室沈御婵。
一梭又一梭,织锦的声音连续不断,每当她有心事时,总会不停地织锦。
今日她陪着王戎去了一趟竹林寺,遇到了沈白,同样出身吴兴沈氏,只不过沈御婵是旁支,若东吴未灭,像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沈氏旁支,沈白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不过如今的沈御婵已今非昔比,在王戎众多姬妾当中,她最得宠,沈白开始想要拉拢她,并主动告诉她沈芸的下落。
“只有沈家好,你才能好,你的堂妹沈芸也才能脱离苦海。”
“自打我来到洛阳,就和吴兴沈家断了联系,你在怡园也算是混出来一些名气,说明沈家这些年一直都保持得很好,东吴灭亡对沈家也没多大的影响,我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妾室,对你爱莫能助。”
“王戎府上收藏着一幅用丝线刺绣的《九州山岳图》,还是你根据孙夫人赵氏的绣品连夜仿制的,而赵夫人的《九州山岳图》真品已经被收入洛阳皇宫中。不知道这件事传入司隶校尉许奇耳中,会不会给王戎带来一些麻烦?”
“沈白,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昔日你父亲沈归献城投降,并把你送给王戎,这是家族的决定,你的命运从来不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既然出身吴兴沈氏,理应为家族尽一份力,否则你永远是寄人篱下的妾,纵使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自己的儿女想一想,庶子和庶女可不会有好的未来,周伯仁的生母是一位非常值得你去学习的榜样。”
她的双手突然停下来,赶走那些烦恼的思绪,站起身,走出房门。
夜很深了,王戎的书房灯还亮着,王敦谈及到任远开始着手调查四漆屏的事情时,王戎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讲话。
“别说这些无关痛痒的事了,王秀那孩子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
王敦深夜来访,被王戎一眼看穿来意。
王敦自知这件事掩不住,只好如实回禀:“钱子书生前和瑶谨有些来往,也不知任远同太子殿下说了些什么,今日瑶谨被太子殿下叫去东偏殿一通训斥,萧辙当时也在,替瑶谨分辩和解释,太子殿下正在气头上,抓起手边的茶杯,朝着萧辙掷了过去,他避之不及,还被茶杯砸破了额角。”
第九十八章 各怀异心(一)
王戎将温好的黄桂稠酒倒入瓷杯中,发出一种粘稠的脆响,这种绵甜醇香的稠酒是古掌柜特意送到司徒府上的,王浑和张华也各得了两坛。
他慢饮一口,然后徐徐说道:“瑶谨天赋很好,夷甫教弟弟学诗习字也算用心,可是却忘记教导他如何为人处世,醒眼看醉人,瑶谨现在就是醉人。”
王敦有些惆怅:“瑶谨无端被牵连,钱子书的阴谋未能得逞,他们又添一把火,四漆屏直接跟来自东吴皇宫的宫人有关,谢淑妃离世后,针对太子的事件接踵而来,我们这些属官随时都可能被调离东宫。”
司马遹是东宫太子,贾南风把持朝政数年,沾染了利益冲突的母子关系越发变得微妙。
王戎意味深长的说道:“在陆云返回洛阳之前,这两件案子应该会一直拖着,因为司隶校尉部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谯国了。”
犍为费氏是巴蜀地区的大族,费诗之子费立被乡闾所谤,清议十余年,经益州士人何攀的帮助,费立才开始步入仕途,历任成都县令、任梁益宁三州都督兼尚书,散骑常侍,爵封关内侯,于去年致仕回乡。
费缉和费立是同族,都为西州名士,费缉出仕较晚,没有费立名望高,但与许奇有些私交,当年正是许奇推荐他出任谯国内史。
此时太子中庶子费缉退出了太极殿西堂,脸上的笑容比刚走进殿时要松弛了许多。他离开皇宫后,就乘车来至许府。
庭院内,一个年轻男子正在月下挥剑,剑锋掠过,白桔梗花瓣如雪簌簌飘落,出剑速度之快,花瓣未落到地面,男子已经归剑入鞘。
剑鞘是沉香木所制,上面嵌有绿松石珠,做工精良,这是费谞的佩剑。
今日在菊下楼任远和费谞进行了一场耐力比赛,比谁先动,不想贺隰坐在他对面吃水引饼,误把胡椒粉当成是干贝粉,往汤里撒了一些,结果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费谞看到忍不住笑了,任远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他输了比赛,只好按照约定把自己的佩剑送给了任远。
这时费缉朝他走来,含笑问道:“子初,你可喜欢这把剑啊?”
任远答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何况只是一点雕虫小技,还请费先生替我将这把剑还给他。”说完将剑双手奉上。
费缉摇摇头,呵呵笑道:“输了就是输了,他武艺不精,古剑被闲置,也甚是可惜,赠与你,才能物尽其用。”
任远微微颔首道:“承蒙先生抬爱,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稍顷,管事上前回禀道:“老爷请费先生去书房叙话。”
任远从司隶校尉衙门赶来许府,得知许奇正和几位幕僚在书房商议事情,他没有让管事进去通禀,而是和许素来到院中比剑,比试到一半,许素就被叫去书房了。
费缉走入书房,许素却退了出来,又去院中找任远。
费缉呵呵笑道:“子泰兄,看你近日公事缠身,我们去爬山又要往后延迟了。”
许奇捋须笑道:“登翠云峰,赏秋景,山顶的绝美风景不容错过,明日我们便一起出城。”
费缉饮了一口茶,开始转入正题:“子泰兄,你说谯国那个烂摊子,贺循他能收拾得了吗?”
许奇反问道:“那是你留给他的,现在你想帮他一起收拾吗?”
费缉不语,看着许奇的目光闪烁着探询。
许奇继续道:“即便陆云和贺循还没有看明白,裴頠总能看透事情的根本,但是到最后他会选择帮谁就不得而知了。”
费缉满眼期待地说道:“真希望这次他们能将那个潜伏在谯沛地区的黑恶势力一网打尽。”
许奇一字一顿地道:“只有真正乱起来,那些牛鬼蛇神才会一涌而出。”
费缉的眼睛睁大了:“难道现在的谯国还不够乱?”
许奇正颜望着他:“还可以更乱,我们只需要拭目以待,陛下从来只看结果。”
白色花瓣与青松交相辉映,被月光浸染,显得格外圣洁、静谧。任远和许素并肩漫步于水榭亭边的幽径,谈论着石崇的河阳别业。
任远把白桔梗花枝丢进水中,看着它渐渐飘走,说道:“柏木万株,江水周于舍下,观阁池沼,鱼鸟珍禽,那处河景别墅和金谷园不分伯仲,许多名士都去过河景别墅参加宴会。这些人虽然不是石崇的同党,但是从他们身上总能得到一点线索。”
许素揉了揉额头,说道:“还真是麻烦。”
任远微笑道:“其实说起来也不麻烦。”
许素问道:“这话怎么讲?”
任远停下脚步,望着他,神情自若的说道:“拿走石崇家产的人就在豫州,陆玩肯定会继续调查,你只要派手下人去豫州协助他,查清楚了,你就白捡一个大功劳,若是出了什么错,直接往他身上推就是了。”
许素出神地想了少顷,又深深地望着他,说道:“子初,你说自己并不在意梁国发生的事,原来是假话。”
任远脸上仍旧挂着微笑:“我是个记仇的人,好的坏的我都会还。”
在一幢别墅内,披着鹤氅的年轻男子在岸边席地而坐,身下铺着锦席,面前摆放着酒馔和酒具,杯中已经斟满了琼浆,伴着秋风月色,临水独酌,两名侍从站在旁边。
这是雨轻送给卢家的别墅,步入庭院,白墙黛瓦,宅中有院,院中有屋,苍翠草木,巍峨影壁,一派诗意蹁跹之雅。
白袍男子边走边欣赏这娴静雅致的院落,当来至岸边,就听有人自语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子谅兄果然好文采。”
卢琛摆手笑道:“樊兄,这并非我所作,而是我一位朋友写的,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抄来的。”
樊必撩袍坐下,半开玩笑道:“子谅兄对月凝望,大概是想念这位抄诗的朋友了。”
卢琛摆了摆手,不二捧着一卷画,小景捧着两个盒子,他们二人走到樊必面前。
画展开,盒子一层层被打开,樊必看的眼睛发亮。画师张墨所作《捣练图》,韦诞的墨,草圣张芝制作的鼠须笔,一叠苔纸,蔡邕的《九势》,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
卢琛淡笑道:“这些都送与樊兄了。”
樊必一脸受宠若惊:“无功不敢受禄。”
卢琛笑道:“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令弟待在谯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几样东西我向叔叔讨了多少回他不给,现在舍爱赠与樊兄,可见你比我更适合拥有这些东西。”
樊必这才恍然,原来这些都是卢播的珍爱之物。卢播和令狐邕一起去赵王府了,卢琛却请樊必来城郊别墅饮酒赏月。
卢琛叹了口气,说道:“谯国频发命案,待在那里的人恐怕都好不了,为什么那里突然变成了不幸之地?”
第九十九章 各怀异心(二)
樊必摇了摇头:“不是突然变成这样,而是一直这样,因为一群神秘游侠的存在,才会给谯国百姓招来这么多的不幸。”
卢琛不以为然的笑道:“谯沛一带多出游侠义士,只要不引发什么动乱,也无甚重要。”
樊必敛容道:“就怕他们聚集在同一个贵族的门下,变成洪水猛兽,最危险的存在。”
卢琛的目光离开竹简,扫向他,说道:“不管是游侠,还是地方豪侠,他们从来不会代替法律而伸张正义,实际上都是无用之人,故而韩非才将这些人列入‘五蠹’之中,自郭解之后,游侠群体逐渐衰落,而你所说的那批草莽,多半是某个狂妄之辈想要效仿吴王刘濞,畜养私人武力,这才是谯沛地区不幸的真正根源。”
西汉吴王刘濞收留大量犯了罪的游侠,这些人成为诸侯们后来起兵的重要筹码,号召群众,足以威胁君主的权位,淆乱既定的秩序,为法家所不容,卢琛向来对法家学说用而不尊,在他看来游侠永远是不安定的因素。
侠以武犯禁,约束游侠的东西是义而不是世俗的法律,当义与法一致时,游侠是最坚定的守法者,可是当二者不一致时,游侠就成为犯禁者,并且他们经常为了义而违背法律,不受法律控制,不畏惧死亡,若纵容他们横行,势必会破坏社会稳定,损害朝廷法律的权威。
樊必挨近卢琛,压低声调道:“一年前有个绰号叫瘦蛟的侠客行刺前任谯国内史费缉,同时间镇守许昌的王浚在外出打猎时也险些被侠客老鱼刺杀,他们行刺失败后,皆采用切腹的方式自杀,费缉一直都在调查瘦蛟和老鱼的来历,发现瘦蛟与神秘刺客韩龙有着亲戚关系。”
在汉末三国时期韩龙受曹魏命令,取鲜卑首领轲比能的性命,他凭一己之力,一击而中,刺杀轲比能,其勇气和魄力完全不亚于行刺秦王的荆轲,曹魏的边陲因此得以安宁,此举称得上是杀一人而利万人。
卢琛笑了笑,心中暗想:早些年没能将这些残余赶尽杀绝,到如今不知是谁给了他们死灰复燃的希望。
今日卞瑄携妻子李娴来到张司空府上,李娴还特意带来两筐赵郡本地所产的梨,赵郡、真定贡梨,洁白如雪,甘如蜜,脆如菱,可以解烦释渴。
家宴散后,刘氏(张华妻)、任蕙、武琰(张韪妻)、张嫱(卞粹妻)、裴多鹤和李娴都坐在暖阁里听说书,这两位说书女先生是张舆从茶楼请来府上的,想要让母亲重展笑颜。
她们讲得是《西厢记》的故事,可说到半截就被刘氏制止了,还把结局也猜出来了,并对她们说编书的人根本不懂仕宦书礼大家的道理,为了爱情就不要礼义廉耻了,像我们这样中等人家也没有这样的事,更别说那些豪门大族了,这些故事显然都是蒙人的,在烦闷的时候偶尔听一听也就罢了,但决不可当真,看多了就会移了性情。
李娴接言道:“这些书确实不符合大家族的风范,但情窦初开是人某个阶段必然的一个经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如今听一听不过是弥补年轻时候的遗憾,年轻人都去亭子那边听琴赏月了,我们又岂会当真呢?”
武琰半开玩笑道:“总有人会当真的,谯国发生的那些事,不知道是谁造下的风流债。”
武琰是武郁的从姐,对谯国的事有些在意,武家和嵇家关系一向很好,嵇荡和甘氏、扈氏均有染,又被收押入狱,武家已经决定要退了这门亲事。
夜深了,刘氏觉得身上乏倦,便先回屋歇息了。
李娴跟武琰聊起了贺府的事,弟弟比哥哥成亲还早,贺家夫人精明强势之类的话,武琰便调侃笑道:“你还不是和朱袖一样?”
李娴也笑道:“我家那位可比不上贺内史有上进心。”
武琰眯起凤眸,问道:“但是他很热心肠,嵇荡遇到了麻烦,他会不会施以援手?”
李娴从容笑道:“如果他无罪,就无须去救,若是有罪,则不该去救,你应该知道我的夫君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武琰自叹一声:“家有贤内助,在外面做事也会事半功倍,可惜贺内史就没有卞散骑这样的好福气。”
任蕙坐在一边还是神情淡淡的,张嫱对谯国的事了解的不多,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随口问了问可有给李娡找到合适的议亲对象。
李娴表面接受郗家夫人派人送来的礼物,心里却在打着小算盘,原来她已经给李娡物色了新的议亲人选,就是贺隰。
相较郗遐那般放荡不羁,贺隰谦逊有礼,又是贺循的嫡长子,将来继承家业,比郗遐这种看似仕途顺利实则门户凋零的人强许多。
与此同时,卞壸和武音正在小花厅玩樗蒲,两人争矢之际,张舆和庞敬已经走了出去。
卢琛今日来张华府上向张舆打听了一些有关贾南风乳母徐义的事情,恰好庞敬当时也在场。
徐义进贾府乳养贾南风和贾午,并跟随贾南风入宫,此后一直随侍在侧,三年前染上重病,贾南风命黄门令董猛旦夕问询,遣殿中太医盛瑫诊治,并奉车都尉郭端前去探望,以显对乳母尽心,徐氏去世后,赐秘器衣服,使宫人女监宋端临亲终殡,赐钱五百万,绢布五百匹,供备丧事。从这些数目上可以看出皇室给予的殊礼,太傅羊祜去世时,仅赐钱三十万,布百匹而已,足见贾南风对乳母有着不同于一般的尊崇。
由于徐美人为皇后乳母,地位高出其夫甚多,不祔其葬而得独葬,丧葬规格不同寻常,墓志述其事迹以与皇后贾南风之关系为主,其墓规模也很大。
庞敬疑惑道:“徐美人出身低微,虽是皇后的乳母,但特加殊礼也有些过了。”
张舆淡淡说道:“徐氏在杨骏之乱中有护主之功,皇后对徐氏的‘殊礼’也在情理之中。”
贾南风对杨骏发动政变时,徐义设法使被杨太后召至身边的贾南风借机离开,因功拜为美人,她的儿子徐烈(字万顷)也由此得到太子千人督的职位,可是后来不知为何被外放任山阳县令。
第一百章 六校尉齐聚 致命对决(一)
庞敬又道:“听卢兄言下之意,太医盛瑫误诊案还另有隐情。”
张舆从容徐步前行,轻轻一笑:“难得子谅兄主动帮别人的忙,以往他总是不动声色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看来这次谯国的事有些难办了。”
这时朗清双手递上一张弓,张舆接过来,弯弓搭箭,瞄准前方箭靶,四箭齐发,均穿透靶心。
古代五射中白矢要求射透箭靶,井仪要求连射四箭并且都要透靶。
“公安兄真是好箭法。”
“听说明日贺隰和贺昙兄弟俩会一同参加,庞兄不妨也去凑个热闹。”
明日梁王司马肜会在城郊举行一场狩猎比赛,领军所掌六校(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和翊军)内射箭高手都会参加,张舆也会陪着长水校尉裴绰一起到场。
当任远来到城西永康里一处府邸时已至深夜,这里是越骑校尉士孙援的别院,士孙援正是傅宣的妻舅。
傅宣先后有过两次婚姻,先妻士孙松,字世兰,出身儒学世家,士孙世兰的父亲担任翊军将军,她的五代祖是士孙瑞,在东汉末年联合司徒王允、温侯吕布共诛董卓,后来官拜尚书令。
士孙世兰和傅宣的婚姻很幸福,在两年内她先后诞下二子,长名婴齐,次名黄元,可惜都夭折了,士孙世兰二十九岁也病逝了,傅宣听从妻子的想法,违背礼制,把二子祔于其棺木中,可见母亲对孩子有着很深的感情。
在士孙世兰离世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傅宣沉浸在无子、丧妻的深沉悲哀中无法自拔,恰恰就在那时候,他必须遵照圣命,与弘农公主成婚,世家大族与皇室联姻很平常,他只是被家族推出来与皇室联姻的那一个。
任远作为他的朋友,经常过来安慰他,其实任远的祖母齐长公主也有两段婚姻,她先嫁给中书令李丰之子李韬,司马师上位后,因李丰密谋与夏侯玄联合除掉司马师之事泄露,故李丰被灭三族,李韬也因此被杀,因齐长公主为曹睿之女,免于连坐,曹家失势,她的婚姻也被司马家随意把持,不久之后又嫁给太常卿任昊之子任恺为继室。
“士孙校尉,你觉得这把弓如何?”
士孙援喜欢收藏弓箭,在军营中经常让部下陪自己练习射箭,所以任远专门找良匠做了这把弓送与他。
这把弓是上下两片牛角,以牛筋做弓弦,在弓干的部位卷缠蛇皮,弓身上还刻有浅浮雕图案,一只青色的雉,士孙援的小名就叫青雉。
士孙援点头道:“拥有这样的弧度,没有杂质,也没有受过硬伤,这牦牛角从上百头牛中也找不出两三只来,做工精细,确实是一把良弓。”
任远微笑道:“明日六校齐聚猎场,希望这把良弓能助士孙校尉勇夺第一。”
士孙援将那弓放于桌上,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淡淡笑道:“任都官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到我府上,不会只是为了送一把弓这么简单吧?”
今日是士孙援的生辰,由于任远在衙门处理公务,并未赶来赴宴,若只是单纯的送一份生辰贺礼,白日时请傅宣代为转送,或者派遣家仆来他府上便是,又何必深夜到访?
任远忽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剑眉一皱,想开口又不知如何开口,似乎很是为难。
士孙援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的问道:“世弘刚走,任都官便来了,像是在刻意避开他似的,难道说有什么事是不能让他知晓的?”
任远目光扫向旁边的侍婢,士孙援便摆手命她们退下。
“谢淑妃被毒害,主治太医和两名医吏因此入狱,其中一名医吏在临死前道出了一个秘密,说一名叫汪福辰的太医去傅府给令妹诊治,说她最多只能活半年,这都是太医令程据授意汪福辰这么做的,其实令妹只是产后留有旧疾,并无生命之忧,而太医令程据就是想让令妹早亡。”
任远说到此处停顿一下,抿一口清茶,继续道:“在我刚刚听到这件事时也是颇感意外,可细细想来,又觉得有几分真。”
士孙援凝视着任远,神色阴晴不定,许久,皱着眉问道:“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任远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弘农公主是陛下和皇后最宠爱的女儿,时常女扮男装跟着太子殿下一起出城狩猎,有一回她追了半天的兔子被世弘兄抢走,很是愤恨,就要同世弘兄比试射箭,输了之后仍是不依不饶,又要比作诗,世弘兄总是高她一筹,也许从那以后,弘农公主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了。
虽然弘农公主倾慕于世弘兄,但是世弘兄已经娶妻,公主为此整日郁郁寡欢,太医令程据向来谄媚中宫,为了能让公主如愿嫁给心仪之人,他想出这样的毒计也是极有可能的。”
士孙援沉吟道:“那名医吏所言是否属实?”
任远答道:“这件事的真实性还有待调查,只是令妹病逝当年,太医汪福辰便辞官离开洛阳了,这倒是有些可疑。”
士孙援怔住了,略想了想,问道:“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任远很是谨慎地说道:“他没有返回家乡,估计四处云游去了,想找到他有些困难。不过当年的盛瑫误诊案,汪福辰说不定也参与其中,司隶校尉部定会设法找到他的。”
士孙援的声音有些冷淡:“为了自己女儿的幸福,就去毁了别人的幸福,这样损人利己强行换来的婚姻只能成为一种摆设,她的女儿不会得到爱,这辈子也不会幸福。”
任远面带难色说道:“只是苦了世弘兄,我实在不忍心将这件事告诉他,也希望士孙校尉暂时将此事放在心底。”
任远在他府上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就离开了,牛车徐徐驶向无忧巷,他疲倦地倚在靠枕上,揉了揉额头,余光扫向裘正,说道:“让委蛇给我留意一个人。”
“什么人?”
“射声校尉王隆,王隆任太子门大夫时,徐烈就是他的部下。”
“那么你是打算明日独自去竹林寺?”
“蒯错已经去拜访过智永禅师了,我再去一趟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去看望王司徒。”
第一百零一章 六校尉齐聚 致命对决(二)
次日辰时六刻,狩猎场上,六大校尉还未到场,他们的坐骑却已经华丽现身,这六匹马全都是司马衷赏赐给他们的西域良驹。
屯骑校尉郭端的坐骑名叫锦膊骢,它是一匹青白色的马,左前腿处有大片锦纹,马步渐起的锦膊骢由一名士兵牵引前行。
旁边一匹身有花斑的花马挑衅似的起仰两前蹄,然后立即放下,马蹄与地面碰撞在一起,嗒嗒作响,尾巴也在不停地甩动,这匹花马正是步兵校尉陈眕的坐骑,名叫满川花,膘肥体健,特别爱出风头。
锦膊骢振动颈毛一声长鸣,似乎在回应满川花,它们彼此互不相让,很少并肩而行。
另一匹全身赤红的骏马由一名长须戴巾的胡人马奴执辔引领,只见它微微张嘴,头略为歪斜,稍稍提起左蹄,轻轻抬起马尾,欲止还行,这胡人拿起马鞭,欲要训诫它一番。不料那匹马伸出一条前腿用蹄袭击胡人马奴,马奴躲闪得快,才没被踢中。
“它叫赤云西,是射声校尉王隆(王士文弟)的爱驹,发怒起来尥蹶子,曾对翊军校尉山玮的雪走又踢又咬,雪走每回见着赤云西,掉头就跑,翊军军营里的人私底下都叫雪走为雪跑。”
蒯错正在给贺隰介绍不远处的几匹骏马,郭端、陈眕和山玮的坐骑都是外表好看,但真正在战场上并不是最彪悍的马,长水校尉裴绰的紫燕、越骑校尉士孙援的青骓和射声校尉王隆的赤云西才是真正顶级的战马。
“雪走确实外强中干,不过山校尉另有良驹,比青骓奔跑速度还要快。”
说话者却是郗遐,山瑁和山延兄弟就走在他身边。
“山玮做事情最喜欢藏一手,他养的马也会突然袭击踢人,让人防不胜防,季钰最好离它远一点。”
从郗遐身边走过去的人正是射声校尉王隆,他的笑容漫不经心,山瑁对他躬身施礼,他几乎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走开了。
兰陵侯王肃生八子,诸子中较为着名的是王恂、王虔和王恺,王恂官至车骑将军,被司马炎称为‘膀臂’,袭封兰陵侯;王虔任尚书,别封安寿亭侯;王恺领骁骑将军,因事免官,后来被起用任射声校尉,官至后将军,封山都县公。
东海王氏与弘农杨氏、泰山羊氏、谯郡夏侯氏、河内司马氏和河东毋丘氏等高门大族有着联姻关系。
王虔曾娶河东毋丘俭孙女为妻,后来司马氏族和曹氏斗争越演越烈,政治局势发生变化,东海王氏站在司马氏阵营,毋丘氏则忠于曹氏,在毋丘俭兵变失败后,王虔以此为由休掉了毋丘氏,东海王氏与毋丘氏从此也划清了界限。
王隆为王虔次子,长兄王康(字士文)袭父爵,现任右卫将军,王虔二子担任重要军职,深得司马衷的宠信,东海王氏家族同泰山羊氏一样同为外戚,都有一定的军方势力,这不是司马氏远房亲戚怀县山氏所能比拟的。….王隆向来轻视山玮,直接绕过他与士孙援寒暄,梁王司马肜、裴绰、陈眕和郭端等人也陆续走进猎场营地,张舆、卢琛、卫璪和蒯错在旁作陪。
卢播坐于司马肜右侧,扫视众校尉,说道:“林子深处都是虎豹熊罴,这是勇敢的猎人与凶猛的野兽之间的对决,不奋力搏杀,很难从那片林子里活着走出来,参赛者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陈眕笑道:“狩猎比赛本来就是生与死的较量,勇敢者的游戏,前朝大司马曹真能射杀老虎,进入虎豹骑,那么今日射虎勇将有何奖励?”
令狐邕回道:“赏千金,可擢升为太子千人督。”
王隆目光投向山玮,脸上挂着冷淡的笑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翊军校尉麾下多骁勇之士,一定会拼尽全力抓住入东宫任职的机会,山氏子弟跟着季钰也来到狩猎场,我很期待他们今日的表现。”
蒯错坐在王隆旁边,笑道:“昔日山公隐身自晦,等待属于他的时机,靠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走上去,他可不是一般人,很多人学一辈子也学不来。”
山涛在司马懿发动政变形势不明的动荡时期选择辞官,因为怕站错位置,全家因此受牵连,他有着惊人的洞察力,所谓见微而知着,政治的敏锐性和准确的预见能力不是任何官员能够具备的。
山玮望向蒯错,冷笑道:“刘琮惨死,蒯越却成了曹操的座上宾,可惜不受重用,就像南蒯一般,背叛原有的家主后去哪儿,哪儿都不受待见。”
蒯良和蒯越同为刘表手下,蒯良一心一意为刘表发展壮大,而蒯越却成为荆州的掘墓人。
面对这样的嘲讽和挖苦,蒯错却呵呵一笑:“嵇中散和山公两个立场完全不同的人还能做到惺惺相惜,嵇中散在临终之前托孤,山公替他扛下了世俗的牵绊,让人不得不感慨如此知己太难求,有人说嵇中散所写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才是招致杀身之祸的契机,山公因此为许多名士所鄙弃,却一直保持沉默,还真是令人费解。”
山玮眉头一皱,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士孙援突然开口问道:“谯国那边最近好像不太平,嵇荡涉嫌杀人被关进县牢,不知山校尉可有听说此事?”
山玮摇了摇头,说道:“王祷不是去了谯国,王家人应该最清楚。”
卢琛淡笑道:“山家和嵇家近些年少有来往,自然不会清楚的,刚才我遇到了沛国戴曦,他和嵇荡关系很亲密,还跟我说了一件怪事。”
沛国戴曦年少颇有才气,跟嵇家关系很好,但是嵇绍发现戴曦行为轻浮,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不会为人处世,与击鼓骂曹的祢衡一样,故而嵇绍认为他不堪大用。后来经卞粹举荐,戴曦担任司州主簿。
卫璪好奇道:“什么怪事,不妨给我们说来听听。”
卢琛缓缓说道:“戴曦前一段时间去了河内山阳县,山阳县令张辅告诉他,有一回自己午后醉卧藏梅馆,做了一个十分诡异的梦,耳畔隐约听到藏梅馆内有人在谈经论道,他睁开眼,就发现一位穿着长袍席地而坐的骷髅正看着自己,突然从窗外飞进来一只绿背金鸠,啄瞎了他的眼睛,他疼痛难忍,还未坐起身,那具骷髅已经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把镰刀,高高扬起,重重的砍了下去,他惊叫一声醒来,冷汗涔涔,整个人已经从榻上滚落在地。仟仟尛哾
三年前县衙后院大半已被烧毁,只有藏梅馆完好无损,事后张辅询问一些老衙役,得知那具骷髅身上穿着的长袍以及佩戴的玉佩,是前任山阳县令徐万顷的衣物,他大为震惊,故而将此事禀报给司州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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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六校尉齐聚 致命对决(三)
士孙援沉吟道:“真是个可怕的白日梦。”
张舆不信梦,淡淡问道:“为何不去找郭公解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徐万顷在熟睡中被火烧死,张辅自上任后心中常惴惴不安,借酒入眠,也许只有搬出县衙...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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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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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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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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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零三章 六校尉齐聚 致命对决(四)
马咸没有接话,远远望见郗遐和贺隰他们进入那片密林,双眉微蹙,略想一下,才说道:“我见沈兄方才在营地好像和华家子弟畅聊甚欢,怎么此刻独自一人来到猎区?”
沈白笑道:“马兄看错了,是弘之兄与他们寒暄了几句,我刚刚入洛,与华氏子弟并未见过几次面,他们又岂会与我畅谈,再说我也没有贺隰那种与北方高门子弟攀谈的本事。”
“欲为千金之裘而与狐谋其皮,他真是天真的可笑。”
马咸对贺隰这等江东名门子弟向来无甚好感,尤其是陆机陆云入洛后为了谋取仕途刻意逢迎贾谧更是令他心生轻蔑。
在他眼中,不论是任远,还是郗遐,都如狐狸般狡黠,贺隰同他们走得太近,只能被利用而已。
马咸提醒他道:“沈兄不善骑射,还是不要在这片猎区过多停留了。”说完调转马头,朝东边疾驰而去。
沈白轻轻一笑,心中暗想:“两年前华荟在河内栽了个跟头,都是拜郗遐所赐,像他这样喜欢出风头到处搅局的家伙,不知道被多少人所憎恶,今日的郗遐,依旧胆识过人,但未必有在荆州平叛时那么好的运气了。”
一直驰马追赶白玉兔的周彝忽然在密林拐弯处发现了那只稀有的羚羊,便放慢前行,还未放箭,就听到不远处一阵高声欢呼,羚羊闻声慌忙逃窜,很快不见踪影。m
须臾,贺昙策马疾驰而来,笑说长水校尉的部下史进刚刚射到一只斑斓老虎,让其他军营的将士羡慕不已。
周彝与史进比试过武艺,并不觉太惊奇,只是将那支白雕羽箭放回箭筒。
贺昙看出他狩猎兴致不高,便催马上前,说道:“有关士衡先生的事情,我兄长正在帮助任都官一起调查,听说案子已经有些进展了,我想他们一定会还士衡先生清白,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士衡先生到现在都没有为自己辩解分毫,只是安静的待在府里,我实在想不明白,士瑶兄又去了豫州,连雨轻也跟去了,我们现今到底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干等下去吧?”
贺昙无奈道:“我们现在只能耐心等,做得越多,只会令士衡先生的处境更为难。”
周彝拿起铜酒壶,仰面灌了一口酒,望向前面那片密林,良久又怅然道:“要是张珲在这里的话,绝对会想出办法的。我前些天写了封书信给他,估计也快该送到并州了。”
这时马蹄声渐渐传来,周彝定睛望去,却见郗遐、山瑁和山延三人驱马而来,他们收获颇丰,不仅猎到了白玉兔,还有那只羚羊。
“彦哲兄今日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连一只白玉兔都追丢了,我不喜抢别人的猎物,只是见彦哲兄对其穷追不舍,便顺手猎到送给你。”
郗遐摆手示意小厮将白玉兔送过去,周彝却冷然道:“既然被你猎到,就是你的猎物。”….郗遐笑了笑:“我们不比那些军营将士,出城狩猎不过是为了娱乐,若不能娱乐,来此又有何意?”
周彝有些不快道:“那张字条是你从钱子书家中找到的,如今你倒装的像是不知情似的,要是遇到麻烦的人是傅畅或荀邃,你还有心情来此娱乐吗?”
郗遐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贺隰跟着崔治先回营地了,待会你可以问他们,准确来说是崔治最先发现的字条,这案子由司隶校尉查办,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
周彝见他反应如此,心头怒火瞬时涌上来,质问道:“郗遐,此案本与你无关,那日你为何偏偏还要去钱子书的宅子,你到底是想帮谁的忙?你有拿士瑶兄当朋友吗?”
他的话语实在尖锐,令郗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山瑁却在旁忿然说道:“周彝,季钰兄对你好言好语,你反而怀疑他的用心,与其在这里指责别人,不如自己去查,连贺隰都比你看得清,亏你还待在洛阳这么久。”
郗遐望了一会周彝,又看了一眼贺昙,不由得揉了揉额头,沉声道:“算了,我们回营地吧。”
贺昙立时上前解释道:“他只是为了士衡先生的事而着急,说话失了分寸,季钰兄切莫放在心上。”
郗遐点点头,欲要走开,却见梁王的亲随士兵速速赶来,将他们围住。
郗遐疑惑道:“发生了何事?”
“有人欲要行刺梁王,我等是寻着箭的轨迹而来。”
郗遐和贺昙他们听后无不愕然,此刻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得跟着这队亲随返回营地。
大帐内,众人都在议论此事,卢琛坐在卢播身边,正端详着手中的白雕羽箭,若非越骑校尉士孙援当时在旁,此箭险些射中梁王。
步兵校尉陈眕朝卢琛那边轻轻瞥了一眼,然后慢慢开口道:“这支羽箭做工精致,箭尾又是用罕见的白雕羽毛制成,的确是一支好箭。”
射声校尉王隆冷眼望着贺隰,嘲讽道:“江东地区善造弓箭,可惜好箭用错了地方,某些人之前还跟心怀叵测之徒称兄道弟,当真是眼拙。”
崔治放下酒盏,不以为然的笑道:“仅凭这支箭,也不能断定谁是行刺之人,王射声这是想给谁定罪呢?”
王隆冷笑起来:“这是谁的箭,谁就有最大的嫌疑,我劝你莫要感情用事。”
卢琛把那支羽箭还给司马肜,由于事发时他待在营地,此刻也没有发言,只是听着其他人的议论。偶尔望向张舆那边,见他正与卞壸谈论其他的事,貌似对那支羽箭的主人不感兴趣,实际上他对江东士族子弟的态度也很冷淡。
当士兵将周彝、贺昙和郗遐几人带进大帐,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郭端突然开口道:“依我看王爷根本无须再问,直接把人交付廷尉府审问便是。”
士孙援肃然道:“郭屯骑未免太武断了,他们是否有嫌疑还未可知,岂能随意处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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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六校尉齐聚 致命对决(五)
郭端冷哼一声:“这事不是明摆着的,周彝想要替爷爷报仇雪恨,所以才来参加狩猎的,刚死了一个钱子书,如今又计划着行刺王爷,江东士人真是越来越不安分了。”
裴绰目光略沉,说道:“把他们带过来只是询问,...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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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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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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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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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零五章 雪白的月
日落时分,萧辙离开东宫,径自回府,管事便将今日皮货店所发生之事禀告给他,他听后思忖半晌,然后秘密吩咐他一件事,他领命退出去后,紧接着有小厮进来回禀,崔意来访。
萧辙惊诧不已,他与崔意很少往来,况...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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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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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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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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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零六章 暴风前夕(一)
在梁王狩猎场遇袭之后,朝廷中有人上奏提出江东地区近来民心不太稳定,庐江、鄱阳等地均发生小规模的叛乱,郗隆作为扬州刺史治下不严,纵容当地某些大族侵夺民利,贾南风即命三法司严查部官及江东豪强的害民不法事,...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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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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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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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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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零七章 暴风前夕(二)
花船二楼,一间雅室内,白瓷香炉正飘着袅袅轻烟,从轻红帘幔后徐徐传来动听的琴声。
侍婢将刚刚温好的落桑酒倒入玉觞中,梅香幽雅,俊逸男子唇畔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不知翩翩这一曲可入得陆兄的耳朵?”
陆玩不喜温酒时加入梅子,认为其喧宾夺主,失去酒之真味,只饮了半杯茶,调侃笑道:“不是曲中人,难知曲中意。”
何玄呵呵笑道:“看来陆兄是不会接受我这个谢礼了。”
因陆玩暗中帮何玄解决了盐田之事,他有意将翩翩送与陆玩作为答谢,更想要进一步拉拢陆玩。
陆玩将茶盏慢慢放回桌上,微笑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
何玄摆了摆手,帘后的女子便先退了出去。
“陆兄来到谯国已有多日,不知对最近所发生之事有何看法?”
何玄与陆玩只是在洛阳金谷园有过几次接触,彼此了解不深,故而多是试探性的语言交流。
陆玩一脸遗憾的说道:“听说嵇家也有盐业生意,本来我想与嵇荡商谈合作,不料他惹了事,被关押入狱,我倒是不好再去嵇府拜访了。”
何玄轻笑了两声:“嵇家名下的盐田算是谯地数一数二的,这都是因前朝时嵇康与曹氏联姻,又借助大将军曹爽的权势圈占所得,如今陛下对谯沛士族很是厚待,却让他们行事愈发张狂,我想陆兄对此也该有些了解吧。”
陆玩笑而不答,起身在房中踱着步子,欣赏着墙上的几幅山水画,很随意的说道:“家兄已经离开谯国,我在此多留几日只是想看看这里的山水,顺便处理一些私事而已。”
何玄手拿玉觞走至陆玩身边,笑问道:“陆兄可知这幅《游春图》是何人所作?”
陆玩反问道:“难道是出自何兄的手笔?”
何玄饮了一口酒,轻蔑笑道:“这是阮闳酒后所作,与嵇康阮籍的才情相差甚远,他不过就是一跳梁小丑,死不足惜。”
何玄知道刘县令正着人调查阮闳的死因,方才是故意说出那番话,以引起陆玩的兴趣。
“戴家的盐田不过就是开胃菜,何兄真正想要的应该是—”
陆玩话到此处,望向似醉非醉的何玄,继续道:“盯上嵇家盐田的人可不少,据闻乐安任家先前就暗中贿赂过司盐都尉,设计欲要谋取嵇家的盐田,只是嵇蕃不会轻易把自家的盐田拱手让出。”
何玄靠近他,沉声道:“看来陆兄对谯国的情况已经有些了解了,何止乐安任家,就连高平郗家都对嵇家的盐田垂涎三尺,这次嵇荡出事,多半就是某些人在暗中做得手脚,定然还有好事者推波助澜。”
陆玩定定看着他,问道:“何兄以为我吴郡陆氏能否在这里分到一杯羹呢?”
何玄唇畔噙着笑意,又坐回席上,亲自给陆玩续上热茶,抬头笑道:“只要陆兄找对合作伙伴,必能如愿。”
傍晚,雨来的有些莽撞,离开何府的雨轻和许甸同乘一辆牛车,在返回的路上,许甸一边跟雨轻学着变魔术,一边聊着在何玔生辰宴上所发生的事。
“雨轻妹妹有所不知,何家有意与卢家联姻,玔姐姐的母亲还拜托卞散骑的夫人牵线搭桥。”
雨轻只是微微点头,右手里握着一枚铜钱。
“这次我猜那枚铜钱一定在你的右手里。”
“许姐姐聪慧过人,看一遍就明白了其中奥秘。”
许甸娇俏一笑:“玔姐姐既能作诗又能画画,她才是绝顶聪明之人,其实今日的谜题都是她堂兄出的,她很喜欢猜谜,我却总是猜不出。”
雨轻随手翻开一本书籍,心不在焉的道:“其实我也不太会猜谜,更不会出谜题。”
“可是你很会查案子,多少世家子弟都及不过你。”许甸抚了抚袖口,轻声道:“但那毕竟不是你我闺中女儿分内之事,做的太多,或者错的太多,都会惹人非议,还不如—”
雨轻截住她的话:“还不如学玔姐姐耗费大量的人力和财力去制造香炉,或者借猜谜取笑她人,何姐姐认为这样的兴趣很高雅吗?”
生辰宴上有这样一道谜语,“在娘家,绿发婆娑,自归郎手,青少黄多。受尽多少折磨,历尽无数风波。休提起,提起来珠泪洒江河。”
何玔特意让雨轻来解,因雨轻早年住在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何琮作为近邻对雨轻的身世略知一二,何玔便借此谜题暗讽雨轻生母遇人不淑,红颜薄命,让雨轻难堪。
其实何玔早就知晓卢琛和雨轻往来频繁,后又听闻卢琛在怡园写诗寄相思,对雨轻就心怀嫉恨。
但雨轻对此毫不在意,说出谜底后就同其他女郎聊起当季时兴的服饰,还询问何玔喜欢什么款式,改日可以送她一套高定版衣裙和首饰,这让何玔也不好再为难她。
“玔姐姐从幼喜奢华,财物撒漫视如沙,但她性情纯良,与人和善,绝不会以取笑他人为乐,雨轻妹妹恐怕是多心了。”
“不是我多心,而是她想的太多,姐姐与她认识多年,难道连这些也看不明白吗?还是你故意装糊涂?”
许甸尴尬笑了笑:“人长大了,难免都会藏些心事,若是玔姐姐的某些话惹得妹妹心中不快,倒是我的过错了。”
雨轻淡然一笑:“许姐姐何错之有?都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惹的祸,害得我都没能好好欣赏何府栽种的那些名贵花草。”
很快到了巷子口,牛车停下,雨轻下了车,怜画为雨轻撑起伞,雨轻提着裙裾越过一个个明亮的小水洼,然后缓缓走进别院。
许甸掀起车帘一角,望着她的背影,冷冷一笑:“好厉害的丫头,何玔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今日带她去赴宴,简直是多此一举。”
雨声越来越小,黑袍男子正在院中练剑,虞子期在屋中翻看了一会药材铺的账簿,便走出门,驻足观望那人练剑。
黑袍翻飞,一道道剑光仿佛将这雨幕撕碎,肆意狂傲中又带着些许悲怆与落寞。
“朝云不归山,霖雨成川泽。黍稷委畴陇,农夫安所获。”
虞子期将李如柏方才用剑在地上划过的字迹念了出来。
李如柏收剑入鞘,甘泉上前为他撑伞,双穗则捧着酒壶走过来,他一挥袍袖,甘泉和双穗便速速退开。
第一百零八章 暴风前夕(三)
“那一批药材运出去了吗?”
“昨日已经运出城了,可是我实在想不明白,既然要帮他们,又为何要切断线索?”
“猫鼠游戏太早结束就没有趣味了,鬼车已死,让肖四泉多活这几日,他应该感谢我的仁慈。”
肖四泉的尸体就藏在运送那一批药材的车队里,杀肖四泉的人并不是李如柏,但是他乐于帮助那个人解困,当然这也是卢长史的意思。
虞子期听不懂,也不多问,只是走到李如柏身边,压低嗓音道:“那个杨楼就像铁板一块,什么也查不出来,还不如夜探报恩寺容易些。”
李如柏沉吟道:“我想这杨楼背后的主人多半已经来到谯国了。”
虞子期又道:“对了,听霍读说陆玩又去了那艘花船,好像这会都未回来。”
李如柏笑道:“那就让双穗和甘泉过去那边送点东西好了,我想她会喜欢的。”
被关在县牢的嵇荡根本听不见外面的雨声,刘县令并没有给他用刑,但是他面容憔悴,呆坐在墙角,整整一日都没有进食。
狭长的通道里渐渐亮起了灯,县尉朱敬参对王祷略施礼,然后就转身走开。
刘洋早已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嵇荡,若非陆玩提前派人传话给他,王祷也无法进来。
王祷身边还站着一名青衣小厮,正是雷岩。
牢头走过去告诉嵇荡有人来看他,他却毫无反应。
王祷注视着身着囚服的嵇荡,破草席上只有一条旧薄被,地上还放着一只空碗,不由得敛容道:“他现今只是嫌犯,刘县令还没有给他定罪,你们竟敢如此对待他?”
狱卒刚想要上前解释,牢头就拉住他,雷岩却开口道:“我家小郎君想要单独与他说会话。”
牢头忙把牢门打开,然后就带着狱卒退了出去。
王祷走近他,问道:“君平兄,到现在你还认为薛融能替你洗脱冤屈吗?”
嵇荡仍旧没有答话,只是低头一直抠手指。
王祷轻叹一声,撩袍跪坐在他对面,继续道:“我并不是充当某人的说客,来劝你倒出实情的,而是作为朋友,想要给你几句忠告。”
嵇荡嘴角抽搐一下,冷笑道:“琅琊王氏子弟屈尊降贵来看我,我真是感激不尽,可惜我不需要你的忠告。”
王祷注视他良久,才道:“我还记得当年在洛阳嵇府初次见到你,你的叔叔正教你抚琴,那时的你谦虚有礼,安稳沉着,为何几年不见,你竟变得如此浅薄又迷茫?”
“那是因为这世道不公,家父屡屡不得升迁,其中缘由想必你也清楚,而我今后的仕途完全得指望叔叔,今日我被栽赃杀人,即便他日能够无罪释放,清誉已损,又谈何仕途?”
嵇荡眼神里尽是不甘:“你交友广泛,总是好心给别人忠告,以处处体现自己的优越感,桓潜不过与你刚刚认识,就事事听从于你,他也是有所图,我很理解他,你我之间也谈不上什么交情,你根本没必要多说什么。”
“如果薛融真心帮你,凭他聪明的头脑,作伪证时就不会轻易露出那么多的破绽。自你入狱,薛融从未去找过令尊商量,更没有派人追查杀害冯延龄的真正凶手,而是与何玄一起赏月饮酒。你总是选择一味的相信他,早已失去自己的判断能力,这才酿成你今日之祸,你可有认真想过这些?”
嵇荡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因为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王祷神情严肃道:“我的确不了解他的为人,但你也并非真正了解他。”
由于连日来都没有人探视,嵇荡心内愈发焦虑,手指甲边都被他自己抠破了。
听见王祷这样说他最信任的表兄,他已经不知所措,低头又要抠手指,王祷却抓住他的双手,一字一顿道:“君平兄,我相信你不会杀人,我也知道谎言总会有被拆穿的那一天,你应该尽快找回自己,不要再继续沉沦下去。”
嵇荡慢慢抬起头,一滴眼泪从消瘦的脸庞上流淌下来。
“你告诉我,如今我还能相信谁?”
“相信你自己。”
缺月隐云雾,菊下楼门前的灯笼此时已熄灭,在一间密室内却聚集着三四十人,他们都是文澈召集而来的。
坐于左边一排的分别是王伟长、刘道青、张秉机、李继和秦正等人,他们主要负责谯沛地区部曲操练和后勤工作,这两年通过他们的努力这三千部曲已经成为一支弓马娴熟、纪律严明的精锐军队。
右边为首坐着的正是萧丰,他是豫州的联络头目,主要也是由他提供军需物资。其余的均是豫州各地联络点的负责人。
当众人望见文澈陪同一位白衣少年缓步走进来,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文澈扫视一周后,对少年轻声道:“全部都到齐了。”
少年坐下来,脸上的笑容亲和力十足,慢声道:“自来到谯国就想与各位见个面,无奈这里发生的事情太多,拖到现在才得空,故而今夜召大家来此议事。”话毕示意文澈将一份图纸交给王伟长等人阅览。
这是一份铜弩机制造图,是陆玩从吴地带来的,雨轻借来一观,并让人临摹了一份。
王伟长看过后点头道:“如果我们能制出这种弩机,再对士兵稍加训练,作战能力会更强。”
“我觉得制造弩机还是缓一缓的好,暂且不论这图纸有多大价值,只说这几年少主建立多个秘密兵工厂,开支都很大,有些务实,有些只能用于单兵作战,造价昂贵却发挥不了太大作用,还不如多储备一些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秦兄所言不无道理,少主扩充人马本就花费巨大,在山内私立兵工厂并非长久之计,始终存在被暴露的风险,我等目前还是以稳妥为主,欲速则不达。”
雨轻看向那人,似笑非笑道:“张叔,我记得上回见面时你好像说过这样的话,我作为少主不懂军事,经验不足,又是女流之辈,难以掌控全局,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
张秉机是曹仪生前的旧部,其祖父曾是曹真的副将,张秉机智勇双全,在军中威信颇高,更是当面质疑过雨轻的决策。
张秉机正容道:“我当时的初衷和今日一样,都是为了大局着想。”
雨轻微笑道:“张叔追随家父多年,立过不少功劳,你的教诲我自然全都记在心里,我年纪轻,许多事都没有经历过,理应向在座的各位多多请教。”
刘道青温和说道:“少主太过自谦了,仅两年光景就能聚集这些兵力,又与颍川钟氏合作,生意也是遍布各地,做到这些已属不易,秉机兄对少主从未有过轻视之心,还请少主莫要介怀。”
雨轻放下茶杯,笑问道:“文澈先前已经给大家说了一个收编山匪的计划,不知张叔认为此计可行否?”
第一百零九章 暴风前夕(四)
据萧丰早前汇报,由于豫州近几年常发生水患,民不聊生,致使匪患四起,雨轻有意招揽一些山匪头目,以便在豫州获取更多的信息。
张秉机直言道:“山匪素质良莠不齐,若兵匪合在一处,极难管理,日后恐生祸乱。”
雨轻笑道:“看来张叔对这些匪类颇有成见,可是我最近听说张叔与覆云山寨寨主田峥常有来往,甚至私自将兵工厂的军械运送至覆云山,莫非张叔早对他们起了拉拢之心?”
众人一片愕然,而后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张秉机。
张秉机面色不变:“不知少主从哪里听说这些子虚乌有之事,兵工厂的军械向来由秦正管理,是否有成批军械运出,少主仔细询问他便是。”
秦正刚要起身回答,雨轻却摆了摆手,敛容道:“有人提前在军械账簿上做了手脚,将一批好的军械隐藏在废料车内偷运出来,最后又以不合格的军械填充仓库,秦正很难察觉,还是文澈在检查士兵手持的兵器时才识破这种以次充好的伎俩。”
“少主的想象力真是丰富,说我与山匪勾结,真是荒唐,主人在时,也不曾这般诋毁我,而今少主初来谯国,对诸多事务尚不熟悉,仅凭外人言辞,就对我等旧部妄加猜忌,少主如此行事真是让人心寒。”
张秉机对文澈早有不满,认为他根本没有资格过问谯沛地区的事务,雨轻却把令牌交给他,让他监督这里的各项事宜。
张秉机心内不服,对文澈的命令也是敷衍了事。
雨轻喝了一口茶,又放回桌上,不以为然道:“是确有其事,还是子虚乌有,待会大家自会明了。”
这时顺风很快捆着两人走了进来,秦正望见其中一个长着白净脸庞的年轻男子,愤然道:“郭钧,你竟然—”
郭钧忙跪爬至秦正跟前,抬首哀求道:“秦先生,都是张秉机授意我这么做的,求您看在家父曾接济过你的情分上,救我这一次,我发誓以后绝不再犯。”
雨轻正色道:“秦叔,因你用人失察,致使军械丢失,但我念你一向忠心耿耿,故而对你不予惩处,希望你以此为戒。”
秦正为秦蝌胞弟,念在已故秦蝌的情面上,才免受责罚,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
郭钧既已背叛少主,那么只能依规惩处。
秦正起身颔首道:“属下谨记少主的教诲,回去后一定严查。”
雨轻微微点头,又道:“这位就是覆云山寨二当家鲁遐,也不知他是受命于何人,竟敢带着人马去劫杀我的叔叔,我已经审问过他,他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其中就包括和张秉机暗中交易。”
说到此处,雨轻望向张秉机,问道:“可是你指使鲁遐杀我叔叔?”
张秉机面色一沉,冷声道:“杀裴頠,与我何益?”
顺风十分看不惯这种自以为是的背叛者,欲要拔剑,雨轻却示意她退回到自己身后。
在座的人有些很震惊,也有些人不太相信张秉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鲁遐被抓,谁也不敢贸然给张秉机求情。
雨轻一脸肃然:“你若不满意我这个少主,可以请辞离开,我绝不会阻拦,但是你不该出卖我们的利益去讨好新主,我称呼你一声张叔,因为你是家父最信任的部下,现今你的所作所为着实让大家感到失望和寒心。”
张秉机不由的冷笑两声:“自从少主成为裴家的人,就过得顺风顺水,轻视我等旧部,重用新人,少主的决定,不容置喙。年纪虽小,胆子却不小,你依仗的无非就是裴家的势力,还有同你要好的那些世家子弟,听说你还是张司空最钟意的孙媳妇人选,等日后嫁进司空府,我等旧部的生死,恐怕你是更不会放在心上了。”
他停顿一下,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雨轻的表情,语气加重道:“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反对你当我们的少主,因为你不够资格,你把主人留下的事业当成儿戏,做生意赚钱才是你的主要目的,将我等视作可随意摆布的棋子,不遵循曹家军队旧制,一味改革,若是主人还在,岂能容许你如此肆意妄为?”
雨轻泰然自若道:“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不满,想必是积压已久,你我见面次数并不多,你却自以为很了解我,看起来你也是个想法简单的人。
如今晋廷沿用曹魏旧制,稍微有些变化,朝局却动荡不安,可见曹魏旧制也存有弊端,需要改善,家父留下的旧部,我自会量才适用。找合伙人做生意,不仅仅为了钱财,还是为了日后促成结盟,单枪匹马很难成事,所以需要更多有用之人加入我们的队伍。
至于你,为谋一己之私而舍弃信义,背叛旧主,又有什么资格质疑我的能力?”
张秉机不屑地看着雨轻说道:“少主与洛阳那些贵游子弟待久了,以为得到什么都很容易,其实你什么都不明白。”
雨轻淡定道:“不明白的人是你,某人只是在利用你来对付我,在他眼中,你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真是遗憾,你做了一个最愚蠢的选择。”
此刻的张秉机充满自信,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我可不这么认为,少主刚刚喝的茶可是我专门挑的上好的明前茶,听萧丰说少主平日爱喝茶,今日的茶是否格外的香?”
文澈心思细腻,每次召集开会都会亲自检查茶水,听张秉机所言,剑眉紧簇,雨轻已经喝了半杯茶,对他微微一笑,转而对张秉机道:“这茶很清香,我喝着挺好,你身边的手下确实费心了。”
站于张秉机身后的人大步走上前,躬身回禀道:“张秉机命属下在杯盖内抹上剧毒,并且秘密调集二百弓箭手埋伏于菊下楼内外,意图今夜射杀在座的所有人。”
雨轻定定望着张秉机道:“好谋算,只可惜你忘记了一点,你不信任我,同样我也不会信任你。”
张秉机终于撕下伪装的面具,目光阴森可怖,扫视一遍众人道:“她不会带给你们希望的,因为她和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她带领你们走的路只会离主人原先的路越来越远。”
雨轻之前心里还尚有几分同情,见他此刻形状,倒不再有所顾虑,凛然道:“张秉机,什么路是对的,连家父都不确定,你却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蛊惑人心,我一路走来靠的可不是运气,而是自己的实力,就凭你这区区莽夫,竟妄想同我斗智斗勇,我看你真是无药可救了!”
第一百一十章 暴风前夕(五)
夜色迷蒙,窗外的昙花正悄悄绽放,许甸画了一半便搁下笔,笑问道:“哥哥,你怎么还没歇息啊?”
许伉看着桌上的昙花图,淡淡道:“你不用等了,薛融并没有过来。”
“我又没有问他,哥哥总是打趣我。”
许甸脸色一红,转过身去倒茶,许伉却拿起毛笔画花茎和叶片,面容平静的说道:“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任承的才学,他的画技更是我比不过的,如果他还活着,我倒是希望能和他多一些来往。”
“哥哥为何突然提起他来?”
“昙花深夜盛开,刹那的美丽让人难以忘怀,同任承一样,他能够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罪责,临终前还不忘为一个卑贱的姬妾求情,但薛融绝不会这么做,他只想着牺牲别人,因为他只爱自己。”
“哥哥,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许伉放下毛笔,问道:“开音乐会那日,你一个人去了哪里?”
许甸低头解释道:“我只是随处转转,哥哥你是知道的,我不喜欢太热闹。”
许伉瞥了一眼她左手腕上戴着的玉镯,便已猜出妹妹的心思,也不想再追问下去,当然也不希望她胡思乱想,当走至门口时才说道:“母亲在来信上说甚是挂念你,明日我就送你回汝南。”
“哥哥,哥哥…….”
许伉没有停步,为了保护妹妹不受伤害,他选择掩盖事实真相。
薛融深知许伉最疼爱自己的妹妹,便设法接近许甸,利用她拉许伉做垫背。
殊不知许伉早就握有薛融的把柄,在许伉看来,薛融就是个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庶子终究难成大器。”
许伉叹息一声,又对身后的管事道:“夜已深,我也该歇息了。”
管事会意,转身朝前院走去,深夜来访之人却是丁凝,其实薛融也来过,他们两人一样,今夜都未能见到许伉。
此刻菊下楼内一片肃静,张秉机自知难逃一死,便喝下事先预备好的毒茶,然后一步步向雨轻走近,顺风当即拔剑出鞘,剑锋直指张秉机。
“少主,我确实不明白,你明明在裴家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为何还要通过古掌柜重新召集大家,主人已经不在了,如何兴复曹魏王朝?就凭你一介女流之辈,你有没有想过,哪一日那些合伙人得知了你的真实身份,还会继续与你合作吗?洛阳贵公子们最先考虑的永远是自己背后的家族,就连裴家都未必保得住你,你存有这种天真的想法才是大错特错。”
“士族之间利益为上,手里筹码越多,交易时于自己才越有利,我努力促成圆桌会议的初衷就是让不同阶层参与协商,意见不一致很正常,我也没有天真到同他们打感情牌的地步。
当下司马衷和贾南风极力打压老牌士族,力图收回皇权,各大世家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各自支持的藩王也会按耐不住,这正是我们借力打力的机会,也就是我所说的合作。
世家们根本不会在乎曹魏王朝是否复兴,他们在乎的是家族利益,司马衷已经满足不了这些士族的欲望,晋廷土崩瓦解是迟早的事,而我就是要联合南北士族的力量,恢复曹魏荣光,还要打破旧制,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张秉机,你现在听明白了吗?”
张秉机仿佛在雨轻的身上看到曹仪的影子,那一瞬流露出信任,颤声道:“少主,希望你不会让在座的人失望…….”
他含笑倒地,雨轻站起身,慢慢走到他跟前,他在弥留之际说道:“我从没有想过背叛主人,是我太傻,没有明白少主的用心,想要加害少主的人可能还在谯国,汝阴张绥应该知晓他的身份,少主要多保重…….”
在天黑前陆玩就离开了花船,来到向纯的别院,原来王棣正好来谯县访友,刘徽便带着不能说话的刘学赶来这里看病。
梁辩已站在向府门口等侯陆玩多时,待陆玩下车后,他就上前把王祷探视嵇荡的情况转述了一遍,陆玩点头道:“那晚发生的事情和我们原先猜测的差不多。”
梁辩自语道:“若嵇荡所言属实,那么杀害甘氏的凶手就是另有其人,凶手为何要杀害甘氏呢?”
陆玩望见桓潜也朝这里走来,略微笑了笑,便与他们一起走进香府。
桓潜边走边轻声问道:“刘兄病情如何?”
梁辩摇了摇头:“王先生已替他诊过脉,失语症难治,只是开了个方子,先吃几副药看看再说。”
桓潜听后不由的叹了口气,“恐怕只有等甘氏的死因查明,刘兄的病才能好。”
陆玩看了桓潜一眼,问道:“听闻桓兄与刘学曾是同窗,不知你们交情如何?”
桓潜略停下步子,答道:“刘兄不善交际,性格孤僻内敛,我与他平时来往并不多。”
“像刘学这样的人应该也是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的。”
陆玩又轻轻拍了一下桓潜的肩膀,温和说道:“桓兄不忘同窗之谊,过来探望他,我想他会感受到的。”
这时悠扬的琴声从厢房内传出来,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陆玩他们驻足在房门外,室内弹琴之人正是河东琴虑,他是陆玩特意请到向府上的,想用琴声帮助刘学缓解悲伤情绪。
桓潜问道:“陆兄,这是什么曲子?”
“《阳春》,春秋时期的名曲,已鲜少有人会弹了。”
陆玩慢慢走进室内,望见刘学双目无神的躺在榻上,直到琴声止住,他都一动未动,如死人一般。
琴虑施礼告退后,桓潜便走到榻前,宽慰了刘学两句,刘学没有任何反应。
陆玩突然开口问道:“刘学,你失去甘氏真的伤心至此吗?”
梁辩和桓潜都向陆玩投来诧异的目光,陆玩却盯视着刘学,俯下身去,贴耳道:“你同样也有杀害甘氏的嫌疑,嵇荡已经把那晚发生的事全部告诉我们了,那么你对我们是否也有所隐瞒呢?”
刘学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没有看见陆玩他们。
“我儿不懂音律,陆家郎君请人为他抚琴,对他的病情恐怕也无济于事。”
此时刘徽和向纯走了进来,陆玩上前对他们施了一礼,微笑道:“刘先生,我也是希望令郎能早日开口说话,给官府提供有用的线索,此案才能水落石出。”
刘徽面色阴郁的说道:“陆家郎君若是来这里查案的,大可以直接问我,不必为难我儿。”
陆玩又走近一步,说道:“刘先生爱子心切,这我可以理解,但朱县尉过来询问,你却不配合调查,难道是不希望官府尽快查明真相?”
“这案子查清了又能如何?家门不幸,我儿今又患病,我真是愧对祖上…….”
刘徽连连捶胸叹息,向纯忙劝解道:“事已至此,你也莫要太自责,如今最要紧的是治好他的病。
刘徽老泪纵横,哽咽道:“到底是谁,心肠如此歹毒,欺我刘家无势,坑害我儿,这是什么世道啊?”
陆玩见此景,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便先告辞离开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心夜(一)
雨停了,夜显得很安静,雨轻在灯下翻看着肖四泉的一本手账,上面详细记录着与他有过来往的富家子弟的身份、人际关系以及嗜好,方便从他们身上捞钱,这是李如柏方才派人送过来的。
“也不知这鲤鱼头是从哪里偷来的,卖给了虞子期。”
怜画双手递上来任远所作的《荆棘丛兰图》,又玩笑道:“李如柏明日还打算向雨轻小娘子讨要这买手账所花的一万钱呢,生意人就是不肯吃一点亏。”
雨轻脸上没有什么笑容,慢慢展开这幅画,沉默了片刻。
怜画也仔细瞧了瞧这画,不解道:“画上有竹、兰、山石,神韵俱全,已然是一幅好画了,可为何子初小郎君还要在后面画上一片荆棘,看起来有些奇怪呢?”
左媛微笑道:“竹兰皆是君子,荆棘如小人,君子能容纳小人,无小人亦不能成君子,这大概就是画中意了。”
雨轻却摇了摇头:“君子小人,实难分辨。”
“梁家小郎君回来了。”
左媛听到小丫鬟的回禀,忙拿出小铜镜整理一下妆容,雨轻见她欢喜又紧张,便打趣笑道:“我看你们去亭中赏月好了,那里僻静些,正好可以说悄悄话。”
左媛随手拿起桌上的书籍,故作正经道:“我要去找逸民先生请教学问了。”说完提裙疾步走出屋去。
怜画笑道:“她一定是去书阁了,上回我就撞见他们俩在那里。”
梧桐站在门口朝外望了好一阵,自语道:“士瑶小郎君怎么还不回来?”
这时夏侯殊正好打这里经过,随口说道:“陆兄去花船了,今晚怕是不会回来了。”
雨轻照旧提笔练字,完全不理会窗外之人的言语。
“樊仁恰好还碰见了陆兄,他去了楼上听翩翩姑娘弹琴,今夜月色正好,他们二人应该—”
雨轻头也没抬的说道:“小猪哥哥,你若实在无事不妨想办法帮我破解那封密码信。”
“你这人只知道查案,在衙门当差的还没你积极呢,朝廷可不会给你发俸禄!”
夏侯殊从窗口扔进来一个锦袋,恣意一笑,缓缓走开。
雨轻打开袋子一看,竟是一颗颗桑葚干,完好的保留着春末夏初的味道。
“听剧先生说父亲很喜欢用桑葚泡酒,母亲则喜欢把桑葚做成桑葚干,那座旧宅里还种着一株桑葚树。”
雨轻刚拿起一颗桑葚干,还未放入口中,神情微变,又道:“怜画,快把皮康画的那幅《猫雀图》拿过来。”
当雨轻重新展开那幅画,才发现确是一株桑葚树,那时候只关注树上的几只雀,却忽略了这株树的存在。
雨轻低低的道:“难道只是巧合吗?”
“这雨下一阵停一阵,此刻又开始下了。”
怜画关上窗子,又转身去给雨轻倒茶。
雨轻就这样一直看着手中的桑葚干发呆,蓝袍男子走进来,轻轻咳嗽一声,她才回头看,诧然道:“千里兄,你不是在陪阿龙哥哥下棋吗?”
“胜负已分,我便出来走走。”
阮瞻又看了一眼皮康的那幅画,淡笑道:“我还记得那株桑葚树,家父生前曾说这株树是嵇中散亲自栽种的,因为他最疼爱的那个孩子很喜欢吃桑葚。”
雨轻抬头问道:“千里兄,令尊生前可有提及过李鹜?”
阮瞻思忖片刻,答道:“家父与李鹜交情不深,不过李鹜是刘参军的挚友,你若是想知道他的事情,可以去问伯牙(刘徽字)先生。”
“千里兄,你觉得伯牙先生为人如何?”
“伯牙先生跟他的父亲一样,率直洒脱,不求名利,我倒是很钦佩他们父子。”
雨轻笑了笑,“可惜他选儿媳的眼光不太行。”
阮瞻有些惋惜的摇摇头,“刘学是无辜的,可还是被卷了进来。”
此时在贺宅偏厅上,气氛凝重,贺循双眉一耸,盯向陆玩,声调低沉却又透着严厉,“你可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陆玩淡淡一笑:“我只是在为贺内史分忧而已。”
贺循眼中闪出一道愤怒的光,很快又收敛了,说道:“你对整顿劣币不闻不问,却插手盐田的事,还与何家联手,这么做只会激起谯地大族的不满和愤怒,又谈何为我分忧?”
陆玩轻轻摇了摇头:“贺内史以为是我挑起他们之间的纷争,可惜谯地大族早已不被朝廷重用,我为何还要去针对他们?”
贺循眼中泛出了疑惑,面前的年轻人却淡定自若地喝着茶,同在会稽游学时一样,做事不喜欢解释。
贺循定定的望着他:“士瑶,你如何查案我不会过问,但士龙兄还在巡视豫州,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若他们有什么异动,贺内史又当如何?”
陆玩这时眼中闪着平时一直深藏不露的光,“是先发制人,还是坐以待毙?”
贺循心绪纷纭,许久没有言语,厅上一片沉寂。
“令尊因贞良死节受人敬慕,实则优柔寡断,无可进退,终遭惨杀,家眷也被流放,贺内史不会连这些也都忘记了吧?”
陆玩放下茶杯,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强硬:“周彝在狩猎场上被人诬陷刺杀梁王,那人知晓周彝常用的羽箭,可见有江东士人的暗中帮助,如今贺内史以为在谯国制造这起连环新娘遇害案的幕后真凶又是将矛头对准了何人?”
贺循有些茫然了,最近他一直忙于整治劣币,忽略了洛阳发生的事,其实他一心只想治理好谯国,缓和与谯地大族之间的关系,可事与愿违,甘氏之死,嵇荡入狱,为此他这个内史遭到许多人怨怼,他之前所做的各种努力,都变得徒劳无功。
“贺内史,家兄不希望你在此时出什么差错,而我会尽自己所能帮你解决一些棘手的事,只要利用好手中棋子,打破困局并非难事。”
“士瑶,你真的有把握赢过他们?”
“他们不过是一盘散沙,有人妄图集合他们的势力对付你我,那我就借助陈郡何氏的力量将他们一并击垮,让他们明白,只有懂得安分守己,方能长久。”
夜深,寒月照绿竹,穿着藕色襦裙外罩小狐皮斗篷的少女小心翼翼推开一间厢房的门,走进去又轻轻掩上。
她点燃一盏青铜仙鹤灯,屋内渐渐亮了起来。她走到衣橱前,慢慢打开,把新做的蚕丝睡袍叠好放进去,关上之前又迟疑一下,从里面取出一只白色缎绣云纹夹袜,拿一根羊绒线在袜底处比划了一下,最后又放了回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一身天青色锦袍的男子匆匆走了进来,声音有些疲惫:“快些回去歇息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心夜(二)
雨轻听到他的声音很意外,又感到惊喜,转过身来,却佯装生气嘟嘴道:“士瑶哥哥,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了。”
陆玩没有答话,直接撩袍坐下,简单问了一句:“你白天可有在书房好好练字?”
雨轻忙点头道:“当然,士瑶哥哥现在要检查我的书法课业吗?”
陆玩轻轻一笑,又摇了摇头:“不必了,想来你也是累了一天,这么晚了还不歇息,一定是在刻苦练字吧。”
雨轻早已瞥见书案上放着一本字帖,娇憨一笑:“我是过来借字帖的。”说着就坐到陆玩身边,右手托腮,静静地看着他。
“雨轻,这件案子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看来士瑶哥哥已经找到证据了。”
陆玩侧过身来,深深的凝视着灯下这个玉一般的人儿,眸中渐渐多了一丝温柔,“在我们离开谯国之前,你最好还是待在府中,陪着你的叔叔婶婶。”
雨轻被他看得有些紧张,低声问道:“为什么?”
“逸民先生原本就是出来散心的,这时候做个看客就好。”
陆玩在她鼻头上轻轻一刮,柔声道:“至于你,出去只会惹是生非。”
雨轻撇了撇小嘴:“士瑶哥哥以前都会带我一起出去玩,可如今连去哪里也不告诉我了。”
陆玩好笑地道:“难道你也想去花船?”
雨轻哼道:“士瑶哥哥去得,我为何去不得?”
“那里没什么好玩的,况且我也不是过去玩乐的。”
陆玩摆手示意南絮将那本字帖递给雨轻,又道:“好了,快点回屋歇息。”
这就是陆玩给雨轻的解释,简单直接,因为担心雨轻,他不会彻夜不归,当然他也知道雨轻刚才没有对他说实话,其实雨轻去菊下楼吃饭再平常不过,只是今日他心里增添了几分疑惑。
雨轻笑意温暖:“我前两日给叔叔婶婶做睡袍时多做了一件,就送给士瑶哥哥了,寒雨未歇,我让人准备了姜汤,士瑶哥哥待会也喝一些驱驱寒气吧。”
陆玩淡淡一笑:“多谢。”
雨轻早已察觉出他有心事,或与洛阳那边发生的事有关,此时见南絮开始研磨,陆玩取出黄麻纸准备写书信,也不再打搅他,拿着字帖转身离开。
在游廊上,雨轻望见一个面容清朗的中年男子疾步朝陆玩的厢房走去,他是陆府的幕僚,名叫姚鼐,跟随陆玩一起来到豫州。
虽然雨轻经常去陆府学习书法,但是很少见到陆府的门客,或许是她从未留意过。
可自从来到豫州,她才发觉陆玩身边多了一些人,不常露面的护卫,还有几名幕僚。
姚鼐是吴兴姚氏旁支子弟,他的从弟姚鼎也跟随在陆玩左右,如今霍读就与姚鼎同住一间房,还有一个叫周思成的年轻男子常常与陆玩对弈,这两日倒是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梧桐,一会你去给士瑶哥哥送姜汤的时候记得把那盘糕点也端过去,士瑶哥哥近日太劳心费神了,明日吩咐厨房多做一些扬州风味的菜肴吧。”
“奴婢明白。”
雨轻知道陆玩想要做什么,陆玩不会依靠河东裴氏和琅琊王氏的权势来压制谯地某些有野心的人,当然也不想让她搅入其中,陆玩应该有自己的谋划。
雨轻相信他可以很好的解决这些事,也不吝于暗中协助他。
当姚鼐走入室内时,陆玩已经写好给陆机的书信,微笑示意姚鼐先坐下,南絮给他端来一杯热茶。
姚鼐回禀道:“士瑶郎君,齐王近日派人秘密来到谯国,见了薛家家主。”
陆玩若有所思地道:“任承虽死,但有些事还未结束,齐王对谯国的命案不会感兴趣,他应该是另有目的。”
“薛兹会不会与本案有所牵连?”
“目前还不能确定,他昔日跟王戎参加过竹林之游,有关嵇康之死,或许他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薛兹多日闭门谢客,显然不会对落难的嵇荡施以援手了。”
“事到如今,他已经很难独善其身,我想在他心中,家族清誉胜过一切。”
“如果薛兹松了口,那么其他人就会重新衡量与贺内史的关系,也可以解了我们被动的局面。”
“短暂的收敛毫无意义,只有经历过惨痛的教训,他们才能彻底醒悟。”
“谯地人心浮动,绝非只有一股势力,此连环案的背后或许隐藏着更大的阴谋,涉及曹魏旧事,司隶校尉部在谯国定安插了许多耳目,我们何不利用他们的渠道散布一些消息,让真正的凶手原形毕露。”
近日陆玩收到一封来自洛阳的书信,竟是都官郎许素的亲笔书信,他在信中说到高尚书甚是关注谯国发生的连环命案,并派人前来协助贺内史,希望早日查明真相,还提及到查抄石崇家产之事。
许素言下之意便是三公部想要和陆云通力合作,他的人可以帮陆云处理一些麻烦事,陆云也要在巡视豫州期间追查石崇剩余家产的去向。
“许素主动写信给我,看似有几分诚意,那就让他的人去做这件事吧。”
即使许素不主动与陆玩合作,陆玩也打算写信给他,因为透过他就能知晓司隶校尉许奇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抛出诱饵引敌人上钩,借此清理干净藏在府衙之中的眼线,只有由许素的人出手才更有效,陆玩也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姚鼐点点头,又同陆玩说了运粮改道之事,陆家在豫州开有多家粮店,由于今年运粮途经谯地时接连遭遇劫匪,陆玩便派周思成去调查此事。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梧桐就亲自送来一碗姜汤,姚鼐先行退了出去,陆玩移目看了看那盘糕点,微微一笑,原来是几个小兔子豆沙包。
陆玩喝了一口姜汤,慢慢道:“雨轻书案上的兰花白玉印章是谁送的?”
“是子初小郎君派人送画时一并送来的。”
陆玩轻笑一声,心中暗想:洛阳城近来发生了许多事,没想到他居然还有闲心雕刻印章,兄长在信上说到了任远,他似乎对贺隰格外照顾,还向太子殿下引荐贺隰,希望他这么做只是出于友好,狩猎场之事与他无关。”
第一百一十三章 山鬼(一)
孙旻在赶往谯县的路上遭匪人劫杀惨死,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作为父亲的孙庚悲痛不已,当夜碧玉楼无端失火,孙庚不幸葬身火海。
孙家父子接连丧命,令人震惊,薛融心生疑窦,匆匆来到嵇府,怎料嵇蕃已经离开了谯县。
武辽的牛车刚好路过嵇府,见薛融一脸愁容,便邀他出城散心。
“仲远兄,你相信子才兄(孙旻字)真的遇害了吗?”
“他的尸首现就停放在县衙,嵇荡也已经认过尸了,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快抓住那些贼寇,替他报仇。”
“可我还是不能相信,他为何要来谯县,他身子不好,应该待在家里养病才是。”
武辽摆弄着一只乌龟,淡淡道:“孙旻曾说怕步阮闳后尘,没想到一语成谶英年早逝。”
薛融脸色沉重:“他和阮闳不一样。”
武辽看着他道:“孙旻重情重义,阮闳却重利轻义,嵇荡是这么认为的,你也是这么认为吗?”
薛融把视线移至窗外,道:“仲远兄明知我最厌恶阮闳为人,不喜与他来往,此时又何须再问?”
武辽不紧不慢道:“阮闳到底因何而死,嵇荡已经告诉了王祷。”
薛融冷哼一声:“茂弘兄入狱探视君平,究竟是在帮陆玩查案,还是想封住别人的口?”
“薛兄此话何意?”
“王家和嵇家的关系没有那么好,在嵇康被杀前,王戎就与他分道扬镳了,到现在王祷担心的不过是那些陈年旧事再被人提起,有损琅琊王氏的清誉,君平心思单纯,才会相信王祷的话。”
“薛兄似乎对茂弘兄有成见,莫非你是在怪王司徒没有征辟你入府?”
薛融冷笑起来:“区区公府掾,值得我放在心上吗?”
“凭薛兄的才华,当尚书郎也是绰绰有余,可这些年你却在族中备受冷落,入仕无门,连我也替你感到不服。”
武辽不禁叹息一声,又道:“其实我和你一样,毫无依傍,自杨骏之事后,我们沛国武氏也再难复起了。”
“任远是你的师兄,他自然会照拂你的。”
“他连自己的堂兄都可以舍弃,又怎么会真心待我?你我是同乡,更胜过所谓的同门情谊,我希望日后能和薛兄共赴洛阳谋职,彼此也有个照应。”
“仲远兄当真这么想?”
“如果薛兄遇到什么难事,不妨告诉我,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能得仲远兄相助,我之幸也。”
城西兴贤巷,几位年轻人再次走进王伯林的旧宅,经过重新打理,荒废多年的园子已去除旧日的侵蚀,焕发出新的生机。
云栖院内也种上了一排排苍翠的竹子,特别是那几株新移植过来的海棠逆时而开,格外高挑清美。
南宫考望着盛放的海棠花,眉头深锁,幽幽开口道:“海棠开的时令不对,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濮阳良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可是特意请来花匠司寇薰帮我打理的这花园,花开有什么不好的?”
皮既却道:“听闻嵇家的海棠在冬日开花,到如今嵇荡就入狱了,濮阳兄还是小心为妙。”
濮阳良玉瞪视他道:“亏我好心让你暂住在这园子里,你竟敢在这里说风凉话?”
阮瞻对他们笑道:“虽是深秋,但近两日气温高,海棠再次开放也是有可能的。”
陆玩和王祷并肩走在前面,王祷说起今早裴頠给他出的一道题目,裴頠和杜皋下棋之时,手指一杯清茶,问王祷此物有何贵,他一时间竟答不出,雨轻却轻松说出答案。
“茶似君子之交,叔叔和杜先生便是如此,自然珍贵无比。”
杜皋满意的点点头,对雨轻用旧年梅花上的雪水冲泡的白鹤茶也是赞不绝口。
陆玩心中暗想:“那是之前从荆州带来的茶叶,自己还未好好品尝,她倒是会借花献佛。”
这时几名婢子端茶至院中,阮瞻笑道:“今日濮阳兄以茶会友,就是不知你这里可有好茶?”
“不仅有好茶,还有好看的书剑舞。”
白袍少年负手走来,身边还跟着一名青衣女子,少年向他们介绍道:“这可是男子群舞,绝对可以震撼人心。”
南宫考问道:“是什么奇怪的舞蹈?”
青衣女子笑道:“待会看了你就知道了。”
当大家落座后,箫声悠悠,一曲空灵缥缈的《山鬼》在林间回荡。
十八名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手持竹简翩翩起舞,谦谦君子,外儒内狂,舞蹈刚柔并济,时而如高山坠石,时而如千里阴云,挥袖间意气风发,欲平天下之事,低吟时失意愁苦,满腔忿然无处宣泄。
忽然间雪花飘飘,鼓声起,他们将书简抛至空中,拔剑挥舞,腾空跃起若飞流,尽显豪情万丈。
“让你好生待在府里,为何还要跟来?”
“我是陪着纨素去宝庆首饰店挑选首饰的,刚好遇到姚鼎,所以—”
雨轻见姚鼎走上前有事回禀,就安静地低头喝樱桃茶。
“事情都办好了?”
“是。”
陆玩前些天就让人去城东一家老字号典当铺打听银仙身上戴着的那只莲花莲蓬手镯,而雨轻却是从宝庆首饰店的老掌柜那里找到了一些线索,此刻看来她还是比陆玩慢了一步。
“想以假乱真,就不要让对方看出任何蛛丝马迹。”
“我已让梅香看过,这只仿制的玉镯与甘氏生前佩戴的一模一样,再由阮闳的老仆将此玉镯送到那个人府上,我们的人就等他再次出手。”
陆玩摆了摆手,姚鼎便先行离开了。
一曲舞毕,陆玩看向王祷,笑问道:“不知茂弘兄观赏此舞后有何感想?”
“很独特,雪下的有几分真。”
“茂弘兄有所不知,这座宅子里私藏了许多字画,都是出自已故隐士之手。”
南絮已经命人搬来一箱子,里面全是字画。
那封密码信已经被陆玩破解,写的是十八位隐士的名字。
阮瞻、南宫考和皮既走过去,开始翻看那些画卷,濮阳良玉倒是有些愣住,不知陆玩是从哪里找出来这箱字画的。
陆玩将嵇康所画的《竹林飞禽图》慢慢展开,语气沉重道:“李鹜、阮平(阮种兄)、袁孝和、王叔原、陈嵩……”
听着陆玩念出的一个个名字,濮阳良玉脸色微变,说道:“王……王叔原是我的三外公,你怎么会知道他?”
陆玩直言问道:“你可知他因何离世?”
濮阳良玉摇头道:“外公从未在人前提及过他,母亲在世时说过,外公每次看他的画像时都会落泪,好像他去山阳访友就再没回来了。”
陆玩又望向阮瞻,问道:“千里兄,阮平生前就住在山阳,也卒于山阳,阮闳还经常去山阳祭拜他,可有此事?”
阮瞻默默点头,他手里拿着得正是阮平所写的草书。
陆玩浅尝一口樱桃茶,淡淡道:“阮闳并非因病而英年早逝,而是被人毒害。”
南宫考听后想了片刻才道:“当年我也心中存疑,请来一位老仵作再次查验阮兄的尸体,可并无中毒迹象,就连他平日所服用的汤药以及药方也都细细检查过,阮兄确是头痛发作不幸身亡。”
陆玩敛容道:“因为大夫在药方里多加了一味药,致使阮闳头痛复发,很快要了他的性命。”
第一百一十四章 山鬼(二)
“什么药?”
“半夏,阮闳平日喜欢食用鹌鹑、鹧鸪、竹鸡等野味,而这些野禽多以山中半夏为食,若经常吃这些野味,身体内就会有半夏残余,积蓄日久导致中毒发病,阮闳头痛大概就是半夏中毒的症状,此时在药方里加入未经炮制的半夏,也就成了阮闳的催命药方。”
南絮把一张药方递给南宫考,陆玩继续道:“生半夏有毒,加入甘草或姜,才能降低毒性,为阮闳诊治的大夫定是被人收买。”
南宫考拿着这张药方,愤然道:“究竟是何人害阮兄性命?”
皮既紧接着问道:“难道真是杭烈所为?”
“不是杭烈。”
雨轻早已喝完那杯樱桃茶,对陆玩道:“应该是甘氏毒害了阮闳,士瑶哥哥,我猜的对吗?”
陆玩笑而不答,却把一块姜糖放进雨轻口中,示意她不要继续说话,然后他就站起身走到那箱子前,随手拿起一卷画,自顾自地道:“这只是我们的猜测,目前还没有证据,毕竟甘氏已死。”
南宫考一脸震惊:“甘氏为何要毒害他?”
陆玩答道:“这就要问杀害甘氏的凶手了。”
阮瞻慨然长叹,“他有自己的抱负,也很重情义,并非是你们所想的那样。”
“为了掩盖真相,有人故意诋毁他,那样情杀才变得顺理成章。”
陆玩又望了望那几株海棠,幽幽道:“我们都未真正了解阮闳,也许他和皮康的死才是谯县这起连环案的导火索。”
王祷一直没有说话,他的视线仍停留在嵇康的《竹林飞禽图》上,看了良久,才开口道:“这茶也喝了,舞也看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濮阳良玉和皮既都心事重重,阮瞻和南宫考都打算住在此园中,陆玩便留下几名护卫在此看守,保护他们的安全。
陆玩邀王祷共乘一辆牛车,继续昨夜未下完的那盘棋,雨轻就坐在一边摆弄着李如柏送来的鲁班锁。
“士瑶兄好像并不是从王伯林的宅子里找出来的那箱字画。”
“看来茂弘兄已经派人在王伯林的宅子里仔细翻找过了,这箱字画其实是从王叔原的坟墓里找到的,王伯林在那封密码信里留下了很多信息,看得出他一直对弟弟的死耿耿于怀。”
“我只是想帮嵇荡尽早洗脱冤情。”
“关于十八隐士的事情,茂弘兄认为薛兹会知晓多少?”
王祷手拈黑子久久未落,车帘随风而动,下午的阳光从窗外摇曳不止的树叶间投射进来,映在他脸上光线斑驳交错。
“他们也时常参加竹林聚会,只是他们并不像嵇康那般崇尚避世逍遥,而是心存复辟曹魏王朝的妄念,他们不过是借用嵇康的名声来拉拢更多的有志之士,自建势力,意图谋反,事败后被全部杀害。”
“事情败露多是有告密者,密码信中讲到当年十八隐士无一幸免,但有个小男孩却存活下来,是嵇康挚友阮种将他救走,王叔原帮他们逃脱后惨遭杀害,我想前任山阳县令徐万顷应该是查到了这件事,才被人灭口,阮闳和皮康之死大概也与此事有关。”
陆玩说到这里落下一子,看雨轻仍在专心摆弄那个鲁班锁,又淡淡一笑:“告密者是谁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发生在谯国的连环命案,茂弘兄应该是和我一样的想法。”
参加过竹林聚会的名士到如今只剩下王戎和薛兹,嵇康被杀后,他们在仕途上都得到了升迁,不管他们二人当年做过什么,陆玩都无心继续调查这宗前朝旧案。
琅琊王氏是晋廷新贵,王戎又倍受司马衷信任,吴郡陆氏根本没必要在此时与他们作对。
王祷也落下一子,沉声道:“我只知道是阮闳杀了徐万顷,此事牵涉到陈留阮氏,他生前还加入了某个神秘组织,侠客瘦蛟和老鱼都是来自此组织,即便他不死,司隶校尉的人也不会放过他。”
陆玩问道:“那么皮康的背后又是何人?”
王祷又拈起一颗黑子,轻笑道:“谯国潜伏着前朝残余势力,都各成一派,不管皮康来自哪一股势力,他终究只是个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况且一个卑微门客的死根本就无足轻重。”
“人命大于天,岂能分高低贵贱?”
雨轻严肃地望着他道:“刑狱工作容不得任何疏忽,案子要查得清清楚楚,给每个遇害者亲属一个交代。”
王祷一怔,觉得雨轻反应太过激烈,毕竟她和皮康素不相识。
此时雨轻也意识到自己言语冒失,渐渐低下了头,鲁班锁早已被拆开,她又很认真的把它们拼了回去。
陆玩见她神情有异,温和说道:“鲁班锁好解,连环案可不好解,皮康也是连环案的重要线索人物,我不会忽略掉他的。”
雨轻再次抬起头,郑重其事地说道:“士瑶哥哥,我不会再调查这件连环案了。”
“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已经收购了几家酿酒作坊,改进九酝春酿,制造新酒,谯县的菊下楼生意很好,可以扩大店面,近日要与旁边的酒肆食肆协商,还要画装修设计图,自然没时间查案了。”
王祷笑道:“对你来说,做生意赚钱才是最重要的事。”
“查案也很重要,不过有士瑶哥哥,还有阿龙哥哥和梁兄,已经完全不需要我的帮忙了。”
陆玩也笑了笑:“查案和做生意都不是你应该做的事。”
“我知道,每天一定要好好练字,好好学写兰。”
“还有逸民先生留给你的抄书作业。”
“士瑶哥哥,我们去附近找家小馆子吃饭吧。”
“昨日写的书法一点也不用心,今日再多加十张。”
“士瑶哥哥……”
“去苍蝇馆子吃饭可以,但练字一张也不能少。”
“士瑶哥哥付钱。”
“当然可以。”
“士瑶哥哥能不能帮我把那家小馆子买下来?”
“可以。”
“把整条街的店铺买下来也可以吗?”
陆玩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心中却道:“只要你开心,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雨轻娇憨一笑:“士瑶哥哥,我刚才是开玩笑的,不过在钱财方面,士瑶哥哥也未必比得上我。”
黄昏时分,皮既独自来到兄长皮康生前借住过的宅子,那本日记就是在此处找到的。
忽然从后院传来阵阵超燃的打击乐声,他循声赶去,就望见一位白袍男子手持鼓槌,坐在五个大小不一的鼓前,两边架子上还系着四个铁镲,就像现在的架子鼓一般,只听他快节奏的敲打着,完全沉浸在劲爆的音乐里,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当乐声止住,那人将鼓槌扔到一边,肆意一笑,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瞥了他一眼,说道:“这是上好的九酝春酿,要不要品尝一下?”
皮既快步走上前,毫不客气的质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无故闯入别人家的宅院?”
“既然皮康生前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事,那么现在你也没必要知道。”
他站起身来,打量一下皮既,看他衣着寒素,半开玩笑道:“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宅子,是你擅闯民宅,偷走日记的人大概也是你了,我还未找你理论,你竟敢又跑来这里,就不怕我把你绑送到县衙吗?”
皮既恍然的道:“你认识我哥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山鬼(三)
“他给嵇蕃做门客,后又去山阳,这些事多多少少都与我有些关系,所以他的死,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你究竟是何人?”
“嵇府有个乐人名叫龚元量,他是皮康生前挚友,皮康为何去山阳,或许他能知晓一二。”
“我哥哥就是你安排进嵇府的,对不对?”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望向那昏暗的天空,自语道:“这座宅子送给你了,就当作我的见面礼,霍读很喜欢《兄弟》这首曲子,因为他跟你很类似,有三个哥哥,也被人杀害,有机会你们可以坐下来一起聊聊。”
皮既对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并无好感,冷哼一声道:“这份厚礼我可不敢收,没想到你这人跟嵇荡同样可笑,以为花几个钱就能摆平一切,我虽出身微寒,但也明白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无论什么,总得付出代价。”
那人却笑道:“看来你已经选择相信她,她在那些高门权贵眼中是与众不同,无论她多么痛多么难都不会放弃,还想着改变那些世家子弟的想法,对他们怀有期待,我想天底下最傻的人就是她了。”
“我哥哥就是被你利用,所以死得不明不白,而今你又想小施恩惠收买人心,实话告诉你,陆玩已经查出阮闳的真正死因,想来杀害我哥哥的凶手也快要浮出水面了。”
“阮闳和皮康士庶有别,对陆玩而言,只要破解了连环新娘遇害案,他便会离开谯国前往汝南,因为这些旧案并不是陆云巡视豫州的重点。”
他不羁一笑,喝了口酒,然后把酒葫芦掷给皮既,道:“你可以不相信我今日所言,但是我从来不会利用人心,你的哥哥也不该被人看轻,你如此糊涂,倒不如喝醉后倒头大睡,明日兴许会清醒些。”
皮既接过酒葫芦微微愣了一下,那人已经不见踪影。
嵇山南麓,嵇康被杀后就葬于此处,嵇蕃时常过来祭拜他的叔叔,并派人看守坟墓。
嵇蕃在铚县城北郊有一别院,后面栽满了竹子,隐秘而僻静。
嵇蕃连夜赶回铚县,是因为一位故友到访。
“胡允时返回临淄途径谯县,特意去拜访了薛兹,随后就离开了谯国,长卿兄这步棋走的高明。”
“近来陆玩的人一直在盯视薛府的动静,薛兹怕被拖下水,才不愿与我们合作,只要陆玩揭开嵇康之死背后的秘密,薛兹就无路可退了,到时候只能听命于王爷,胡允时只是好心提醒他而已,他若还一心指望身在洛阳的王司徒顾念旧情帮他渡过难关,那么我们也无能为力。”
“账本上还记着薛家一笔,我料薛兹这回不得不就范。”
“王爷已经派人来到谯国,希望茂齐兄(嵇蕃字)可以尽快寻得当年曹燕(曹爽堂兄)私藏的那批军器军械。”
“除去兵器,应该还有为发动叛乱筹措的大量军费,若能把它们全部收入囊中,王爷的养兵计划也可继续进行。”
嵇蕃年幼时偶然听见嵇康与某人的谈话,话中提到转移军械及军费之事,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苦心找寻,仍没有线索。直到皮康进入嵇府,也在暗中调查嵇康竹林聚会的秘密,嵇蕃有所察觉后故意派他去山阳别业,果然有意外的发现。
“陆玩在梁国查出盗墓案,逼死任承事小,坏了王爷计划事大,此番茂齐兄必须还以颜色。”
因为雨轻的搅局,成皋县事败,葛长卿未能如愿找到马家宝藏,这笔账他还记在心头。
“大量劣币已经悄悄投放进市场,太史象已派人收买里长,提前在市井中散布消息,陆家粮店新米掺陈米,劣币配良币交易,丁家、樊家和戴家等本地豪族也会主动帮贺循收回劣币,等贺循查到这批劣币来自吴地之时,又将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一旦贺循和陆玩栽在这里,陆云的豫州之行恐怕也要结束了。”
谯县城东里仁巷的夏侯府邸栽种着许多名贵菊花,近日纷纷盛开,雨轻命人从菊下楼拿来几坛子新酒,夏侯总便发帖邀请当地名士前来赏菊品酒。
当裴頠、夏侯总、郑丰、杜皋、梁实、韩厚文、史恕和桓曜等人聚在园中饮酒笑谈之时,三位穿着华丽服饰的郎君缓缓进入大家的视线。
雨轻就坐在裴頠身边,笑道:“六叔,他们三位像不像从画里走出来的谪仙人物?”
裴頠含笑点头,杜皋却在旁开玩笑道:“如此俊逸的郎君,今日多半会被谁家看上当女婿。”
郑丰不禁称赞道:“同甫穿上这件大袖长袍,真是如彩凤一般耀眼夺目。”
陈郡陈逸家中经营着丝绸生意,仔细打量了一下夏侯殊,微笑道:“这大概是用圆金线、银丝、孔雀羽线和蚕丝织成,所以看起来金翠辉煌,碧彩闪烁。”
濮阳衡注视着王祷,忍不住啧啧称奇:“王家郎君身上的竹兰绣锦在光照下从不同角度看可以呈现不同的颜色,真是世所罕见。”
蒋力放下酒杯,望向王祷,笑道:“我曾在吴地见过此锦,这是一种独特的织锦工艺,经线和纬线联合显花,达到渐变幻彩的效果。”
蒋力来自沛国蒋氏,祖上蒋纂和陈国陈融、广陵袁迪出身贫寒而心有大志,与吴郡陆瑁交游相处,陆瑁总是分自己的贵重物品给他们。
梁辩所穿的是团花蜀锦长袍,富贵而典雅,他缓步朝父亲走去,一人突然问道:“这是什么香气?”
梁辩呵呵笑道:“我喷了点香水。”
“香水?”
“是不是很独特,范阳卢琛跟我用的是同一款香水,有品味的男人都会选这款香水,低调而淡雅。”
“卢子谅也在用这种香水,那我也要试一试。”
几位正在品香的年轻郎君都好奇的凑了过来,问洛阳名门贵公子都在用什么香水,梁辩却故意卖起了关子。
今日夏侯殊、王祷和梁辩三人从头冠、衣服的面料、刺绣、款式再到所佩戴的饰物以及鞋履,无不精致华贵又新颖。
雨轻早已在洛阳打造出贵公子高奢品牌,除了服饰,还有男士香水、化妆品等,今日他们三人所穿的正是雨轻送给他们的秋冬男装高定系列,尽显贵族王子气息。
夏侯殊身上的云锦价格百两金,可比蜀锦,而王祷所穿的陆锦外袍更是有价无市,洛阳权贵子弟们争相购买,可惜工匠们织出一匹这样的锦就要花费很长时间,购买者也只能排队等候。
酒业和丝绸业利润都很大,雨轻通过今日的赏菊宴给他们展示一番,就是为了寻求合作契机。
其实雨轻除了收购酿酒作坊,还准备在这里开几家织锦作坊,到时陆家不仅会提供粮食,还会带来织锦工匠,这样一来就促成了谯沛士族与吴郡陆氏之间的合作,当然雨轻也希望日后谯沛士族能够参加圆桌会议。
在晚些时候谯沛一些士族手下的掌柜和陆玩的幕僚会秘密在菊下楼见面,商议合作事宜。
文澈在谯县城南有一住所,两个魁梧男子正坐在厅上端着大碗喝酒,当望见苗烈大步走进来,他们赶紧起身,其中一人上前回禀道:“苗兄,我们已经把那小子带过来了,一路上他什么话也没说,要不要我们山寨的兄弟帮你撬开他的嘴?”
苗烈略皱眉,沉声道:“先暂时关着他,等我大哥来了再做定夺。”
“这次多亏段兄和苗兄相助,我们二龙山才能攻下覆云山寨,今后若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我们兄弟。”
说话者正是二龙山寨主关鹏,另一人是他的结拜兄弟沙鹤,他们虽然占领了覆云山寨,但却让田峥逃脱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山鬼(四)
苗烈悄悄吩咐了他们一些事,二人领命当即带着手下的兄弟就离开了。
在赏菊宴结束后,雨轻就乘车来到此处,苗烈便把二龙山山匪劫持那人的来龙去脉禀告给雨轻。
花姑听后吃吃笑道:“霸占湘湘这样的理由亏你想的出来,幸好湘湘不在这里。”
苗烈急忙辩道:“这都是段正纯的主意,文澈去找田峥了,我也只好听他的。”
雨轻淡淡问了一句:“段正纯是不是在密室审问孙旻?”
“是,他说有法子让—”
“你忙了这些天都未好好用饭,花姑特意给你带来一些吃食。”
雨轻对他们笑了笑,然后径自走入书房,旋转机关,走进密室。
段正纯悠闲地坐在软椅上,小酌几杯,听着铜壶滴漏之声,笑容趋冷。
“霸占人家的妹妹,像你这样的人活该被收拾,到如今连死都不配,你就永远活在炼狱中吧。”
孙旻被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激怒了:“什么霸占,你这贼人真是胆大,不知我是何人,就敢公然劫掠?”
“孙旻,你和继母毕蘅之间过去的那点事不要以为别人都不知晓,你们家和嵇家有亲戚关系,嵇荡已经入狱,你想不想进去陪他呢?”
孙旻此刻还被蒙着眼睛,一路上他都认为自己只是遭到山匪劫掠,父亲定会派人前来解救他,可当他听见毕蘅的名字,他开始变得紧张不安。
段正纯继续道:“自己钟情的女子最后却变成自己的继母,你当时的心情肯定是糟糕透顶,你一直无法忘记与她曾经的过往,她又与你纠缠不清,这种关系近乎快让你崩溃,所以为了使自己解脱,你便亲手杀了她。”
“你休要胡说八道,把我掳到这里,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孙旻此刻努力保持镇定,却不知段正纯已经走近,在他耳畔低语道:“有人想要杀了你,你能活到今日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因为担心嵇荡,我才特意赶来谯县,我并未得罪任何人,到底是谁要杀我?”
“是不是薛融写信告诉你有关嵇荡入狱的事,并且让你来谯县共同商议对策?”
“你是如何知晓的?”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害你性命之人就住在你必经的驿站,不出意外的话你的死法会和扈氏甘氏她们一样。”
“杀了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因为他需要一个替罪羔羊,阮闳的死,嵇荡有嫌疑,杀了你,嵇荡的嫌疑会更大。”
“我无法相信你说的话,绑架我的人现在又说救了我,这简直太荒谬了。”
孙旻冷笑着摇头,明显不相信段正纯说的话。
有人突然扯掉他眼前蒙着的黑布,他发现一位白袍少年正站在自己身前。
“你是裴家人?”
“你的记性真好,不过你的脑子却不大好,杀你的人和救你的人都傻傻分不清楚。”
“嵇荡是无辜的,他不可能杀害甘氏,阮闳的死也与他无关,我恳请你救他出狱。”
雨轻见他转变了态度,流露出几分真诚,便点头道:“看来你才是真心想要救嵇荡的人,不过我现在要问你的是另外一件事。”
“何事?”
“秦氏和毕氏究竟是怎么死的?”
孙旻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我家的事,与你何干?”
“秦氏是你的亲生母亲,她的突然病逝对你打击一定很大,而毕蘅是你最心爱的女人,我相信你绝不忍心杀害她,那么最有可能杀害她们的人就是你的父亲了。”
“没有证据就污蔑他人,难道这就是裴家的作风吗?”
雨轻叹息道:“令尊于前几日不幸离世了。”
孙旻震惊不已,“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雨轻盯视着他道:“有人想要你们父子的性命,你侥幸逃过一劫,不该好好想一想自己为什么会招来杀身之祸吗?”
夜色沉沉,薛融没有返回薛府,而是独自来到城郊的别院,藕叶已在此等候多时。
薛融把洛阳那边的来信丢进火盆里烧掉了,唇畔还带着一丝笑意:“盛墨翻供了,这消息属实吗?”
藕叶屈膝跪在地上给他捶腿,缓缓说道:“这是刚从府衙传出来的消息,陆玩夜审盛墨,盛墨已经招出同谋。”
薛融刚服用过五石散,仅着一件蝉翼纱衣,斜躺在毛毯上,藕叶乌髻凌乱,白细脖颈处还有咬痕,她的脸上微微一抹红晕。
“陆玩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让盛墨这个疯子突然转变想法,我竟然有点佩服他了。”
“孙家父子已死,纵使陆玩想继续查下去,也无从查起了。”
“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谁抢在我们前面除掉孙家父子,武辽今日的一番话给了我答案。”
“他最近和陆玩王祷走的很近,郎君切不可听信他的话。”
“洛阳那边的人开始动手了,孙家父子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被灭口是必然。”
薛融对武辽没有半分信任,因为连环案已接近收尾,司隶校尉部自然会抹去某些人参与过的痕迹,近两年任远行事越发果断狠绝,武辽或许就是任远安插在谯国的耳目。
薛融不想与司隶校尉部的人争锋相对,只是想将计就计,利用武辽给陆玩传递一些错误的讯息而已。
“阮闳身边的那个老仆消失许久如今又出现了,还有—”
藕叶停顿一下,声音更低了:“甘氏的玉镯不知为何到了那老仆手中。”
薛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越发用力,冷声道:“我让你毁掉那只玉镯,你竟敢对我撒谎?”
藕叶忍着痛解释道:“那只玉镯确实被毁,不过甘氏生前和阮闳不清不楚,也许我们之前毁掉的只是阮闳找人仿制的玉镯,阮闳并不是泛泛之辈,郎君对此应该很清楚。”
薛融这才放开她的手,目光森然,声音低沉道:“杀了他,扔到武家的盐田里。”
藕叶颔首道:“奴婢明白。”
薛融幽幽道:“只要把当年那批军械被嵇蕃找到的消息散布出去,我想那股地下势力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破冰(一)
深秋,一场冷雨夹裹着萧瑟寒风来袭,幽径落满黄叶,偌大的园子浸染秋色。
少女慢慢推开衮雪书斋的一扇窗,轻轻呼吸这潮湿冰凉的空气,一片落叶随风飘落在窗边,她伸手捡起来,转过身,双眸似弯月,一个梨涡浮现,歪头问道:“士瑶哥哥有没有在落叶上写过字?”
陆玩摇头,继续看着琴谱,雨轻将那片落叶放到琴桌上,微笑道:“士瑶哥哥可以把自己的秋日愿望写在叶子上,说不定会实现的。”
陆玩放下琴谱,轻轻的抚摸着琴弦,淡淡道:“我可不需要什么许愿帖。”
在陆玩看来,雨轻送郗遐生辰许愿帖是很幼稚的行为,也欠思量。
雨轻自觉无趣,双手托腮喃喃自语道:“士瑶哥哥今日难得不出门,何不做些有趣的事?”
陆玩随意拨动一下琴弦,似笑非笑道:“什么算有趣?昨日李如柏让鹦鹉衔牌,有趣否?”
李如柏此举只是想逗雨轻开心而已,陆玩却认为他是一个特别危险的存在,既查不到他的过去,也不了解他的现在,陆玩不希望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和雨轻有太多交集。
雨轻为他辩解道:“李如柏虽是商贾,但见识不凡,其实他对调香也有研究,还教会了我许多,士瑶哥哥不该对他有偏见。”
“我和他并不相识,何来偏见之说?”
陆玩慢饮一口茶,又道:“既然他已教你如何调香,那么你就给我展示一下你的学习成果吧。”
雨轻撅起小嘴,一脸傲娇的说道:“听着琴声方能调好香。”
陆玩笑了笑,双手抚上琴弦,琴声缓缓地流淌,飘逸虚渺的音律,给人洒脱尘滓之感,好似走进庄周迷梦蝴蝶的幻境。
此时在花船上,薛融也进入了美丽的幻境之中,仅着红色纱衣的美人舞动曼妙身姿,似蝴蝶翩翩起舞。
室内摆着几个大幅琉璃镜,光影变幻间,美人身体舒展,妖娆的身姿在薄纱间若隐若现,如同一个坠落凡间的仙女般梦幻而诱惑。
当她无意掀起红色薄纱,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臂,手腕上的玉镯分外熟悉,薛融神色微变,端起的酒杯又慢慢放下。
美人将红色薄纱拢了拢,轻轻摆了摆手,让乐姬退出去,然后坐回薛融身边,姿态慵懒,开始自斟自饮。
“怎么不跳了?”
“郎君根本无心看我的舞蹈。”
“依我看是翩翩姑娘人在这里,心却飞到别处去了。”
翩翩的纤手抚上薛融的肩膀,美眸流转,轻启朱唇:“郎君以为我的心飞去哪里了?”
“送你玉镯的人在哪里,你的心就在哪里。”
翩翩的手已经被薛融握住,她娇嗔道:“送过我手镯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已经记不住这是谁送的,郎君多心了,我已经是郎君的人,这个旧玉手镯不要也罢。”说着就要摘掉那只玉镯。
“是阮闳送给你的?”
“也许是吧,我真的记不清了。”
“那幅《游春图》是阮闳所作,看来他是你的熟客。”
薛融突然想起翩翩的贴身丫鬟在茶房烧一幅画,正是当年阮闳从山阳回来后画的得意之作。
“到底郎君是在意这只玉镯,还是在意阮闳这个人?”
“你对阮闳了解有多少?”
“像我这样出身的女子根本走不进他的心里,我所知不过尔尔,何来了解,他每次来我这里都是谈一些风花雪月,就比如围绕在甘氏身边的那些男人,我很好奇在甘氏心底里最爱的究竟是哪一个呢?”
薛融右手轻轻抚摸她细长的脖颈,淡笑道:“如果给你戴上珍珠项链,应该会更美。”
“郎君说笑了,我怎配戴珍珠项链?”
薛融打开一个银嵌花蝴蝶首饰盒,里面放着交州所产的珍珠项链,浑圆饱满,颗颗精致,珠光柔美动人。
翩翩想要触碰却又收回了手,娇声道:“这项链真美。”
薛融取出项链就要给她戴上,她却轻轻拢一拢头发,含羞道:“待我重新梳妆打扮后,郎君再亲手为我戴上这条项链也不迟。”言罢起身,走至一架琉璃屏风前,伸手轻轻一推,她便转入换衣隔间了。
薛融脸上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刚要饮酒,就听到了某个女人的冷笑声。
“你不是想送人家珍珠项链,而是想要杀了她,用针刺向她的死穴,就像当时杀扈氏和我一样。”
一面镜子里竟然慢慢浮现出甘氏的身影,她穿着新娘礼服,用憎恨的眼神看着薛融。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想不到你又要故技重施了,只是处理掉这种女人有必要你亲自动手吗?原来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我过去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竟然如此薄情,自始至终你都不曾爱过我,对我只有利用。”
“真是个蠢女人,到现在还与他谈什么情意?如果我不是皮既的未婚妻,他又岂会找上我,他每次与女人欢好之时都会送手镯,还是一模一样的,你我竟然还为了他这种男人争风吃醋,想想就可笑至极!”
扈氏突然出现在另一面镜子里,同样穿着新娘礼服。
“你们到底—”
“你莫要动怒,甘氏和扈氏都是因为太想念你,才迫不及待返回阳间来看你。”
说话者竟是杨楼的春香姑娘,她站在镜子里,笑容里带着轻蔑。
“郎君为什么要杀我?”
一个满身是血的可怜女子在镜子里哭喊着,她却是银仙姑娘。
“傻妹妹,因为过去他利用你从我这里获取皮康的信息,知道了太多事,他自然留你不得,冯延龄也是落得和你一样的下场。”
薛融愤怒的拿起酒壶砸向离自己最近的那架琉璃屏风,斥道:“是谁借给你的胆子,竟想用这群疯女人来吓唬我!”
琉璃碎了一地,翩翩并不在屏风之后,其他镜子里的女人很快消失不见。
刹那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薛融耳边响起:“薛兄,别来无恙啊。”
薛融惶然,他四下寻找着那个人,当目光落在镜子上,发现阮闳正冷眼望着他。
“薛兄,你为了调查我背后的势力,不惜让甘氏接近我,我想嵇荡也是中了你的美人计,你对嵇家是另有所图。”
薛融认为这些不过是专门欺骗人眼睛的江湖幻术,强作镇定道:“一个死人而已,凭你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掩盖住那桩惨案吗?可惜活着的正人君子,不会忘记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
“昔年阮种因何死在平原,我想你自然清楚个中缘由,你杀徐万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被司隶校尉的人盯上,一子错,满盘皆输,你所保护的那些人终会一败涂地。”
“你一个不起眼的薛家庶子,哪来的自信?我劝你不要再做无谓的努力,你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倚仗。”
“我从未倚仗过任何人。”
“那么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救你,你只有死路一条了。”
阮闳一阵大笑之后就在镜中消失了。
薛融拔出佩剑,挥剑砍向那些琉璃镜,破碎声不绝于耳。
当长剑挥向最后一面镜子时,孙旻意外的出现在镜中。
“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薛融奋力朝镜子砍去,镜子碎了,镜中人却已走到他身后。
第一百一十八章 破冰(二)
“我一直那么相信你,你却要杀我,还陷害嵇荡入狱,你良心何安?”
薛融转过身,狞笑道:“你果然还活着,连环案的主谋就是你们父子,把你送给陆玩,我想他会感谢我的。”
“你忘了自己也是幕后主谋之一,你杀的人更多。”
“孙旻,我好心帮你们父子俩收拾烂摊子,你却想反咬我一口,倘若让秦家和毕家知道实情,你们父子俩在谯国根本无立足之地。”
“原本我应该和毕蘅一起离开这人世,可是你劝说我活下来,我把你视作兄长,你却拿我当傻瓜一样的对待,我的父亲死了,你以为我会这么放过你吗?”
薛融剑锋对准他,冷笑道:“就凭你能奈我何?”
“你好大的口气,我正愁找不到可以切磋武艺的人,可巧今日撞见了你!”
突然之间一名青衣女子脚踩梁上的一缕红绸一跃而下,迅疾挥刀而来,这股巨大力道直接将薛融手中的长剑震落在地。
薛融的手还在发颤,冰冷的刀刃已经抵住他的脖颈。
雷岩眼神充满鄙夷,盯视着他道:“看来你得去府衙走一趟了。”
幻境破碎,琴声陡然一转,如狂风骤至,隐隐雷声动,万物开始变得躁动起来。
雨轻一边聆听着美妙的琴声,一边品尝着自己之前在任府花房内收集的兰花蜜露,梧桐已经在茶几上摆好调香所需香料及用具,侍立在侧。
雨轻无意中发现李如柏在谯国经营着香料铺子,其中也有西域的名贵香料,李如柏还收集了许多宝贵的合香方,雨轻便有意与他合作研制香品,李如柏却婉拒了,理由是他不想与士族子弟打交道。
琴案上摆着一个铜质戟耳香炉,筒状的铜炉两侧,一边一个戟耳,形成一种大将军的气势,这是夏侯渊生前喜爱之物,夏侯湛就将它摆在衮雪书斋。
当陆玩的目光再次落到雨轻身上,她已经挑选出几种香料,准备将它们研磨成粉。
陆玩心中已经猜出她要调制什么合香,眼眸里藏着满满的宠爱,但是当雨轻抬头望向他时,他却早已收回视线,眉目淡定,专注的抚琴。
琴声渐趋激昂,现激浪奔腾之态,抚琴者略微凝视刚刚落在窗边的白鸽,心内毫无波澜。
此时在府衙大堂内,贺循闭着眼坐在大案前的椅子上,原来司盐监丞刘纂派人扣了戴家的盐船,戴家管事也被收押入狱,戴墉闻讯匆匆赶来府衙,见刘纂也在这里,气急之下当众质问刘纂到底收了何家多少好处,他定会将此事告知司盐都尉。
刘纂望了望贺循,他还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没有接言。
周思成却向刘纂使了个眼色,刘纂轻咳了一声,才道:“有人匿名举报戴家管事常年以低价收购私盐,再以官盐的价格卖出去,牟取暴利,我已命人搜查过那几艘盐船,船上确实藏有私盐。”
戴墉急于辩解,太史象却开口说话了:“依我看来这都是马管事一人所为,与戴家无关,还望刘监丞能够秉公处理此事。”
太史象与司盐都尉李苇有些许交情,刘纂此刻也不好让戴墉太难堪。
“让那些盐贩俯首听命,操舟运盐到各地,一个管事能有如此神通吗?”贺循还是闭着眼睛。
一阵尴尬的沉默,樊荟才道:“背着家主谋取私利,铤而走险,这也不难理解。”
“恐怕李司盐不会这么认为。”贺循这时睁开了眼,目光盯向樊荟和太史象。
他们二人一怔。
太史象又道:“如今陆云还在巡视豫州,有关盐政事务,李司盐自会悉数禀报给陆云,贺内史近日忙于整治市场劣币,才初见成效,今天在城西街上就闹出这样的事来,思前想后我也想不明白,不知贺内史可想明白了?”
戴墉斜望着坐于他下首的周思成,冷笑道:“不去抓和朝廷对着干的人,难道贺内史是想包庇他吗?”
见他们到这个时候还如此厚颜无耻,贺循难掩鄙夷之色:“戴墉,你在花船上连待了几日,若不是自家管事被抓,你也未必会这么快返回城中,至于陆家粮店发生之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难道跟太史象和樊荟一样恰好路过那里?竟还带着百余家丁去县衙,这是要兴师问罪吗?”
戴墉变了脸色,不想贺循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樊荟却接道:“一群鲁莽的人聚在陆家粮店门口闹事,围观的百姓又那么多,喧喧嚷嚷的,大家想不知道都难,戴兄带来那些家丁也是为了帮朱县尉解决城西的混乱局面,本是出于好心,可惜没能帮上什么忙。”
“你是说,戴墉提早就知道今日城西有人闹事?”贺循猛一转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樊荟。
“我…….我没有这样说。”樊荟有些慌了。
贺循的声音很低沉,但透着威慑力:“那他带着百余家丁去县衙干什么,想趁乱劫狱救走嵇荡吗?”
樊荟懵在那里。
太史象连忙道:“戴兄怎会这么做,不过情况紧急有失分寸而已,贺内史未免太多疑了,眼下整治劣币才是重中之重。”
贺循的眼睛望向了他,不再驳他,等他接着说下去。
“当时被坑骗的百姓纷纷吵嚷着要进陆家粮店的仓库看一看,新米里是否掺有陈米,没想到仓库里还放着四个大箱子,掌柜执意不肯打开那些箱子,听说朱县尉收到线报,近日有一批充斥市场的劣币均是从这家粮店流通出去的,他猜测箱子里面装着的兴许就是尚未流通的劣币,当即命人将这四个箱子带来衙门,请贺内史亲自查验。”
贺循慢慢说道:“那就把箱子带上来吧。”
须臾,朱敬参大步走了进来,衙役们抬着四个箱子也陆续走进大堂。
贺循的脸冷冷的,毫无表情,抬手道:“都打开吧。”
当衙役把箱子打开,箱子里装的竟是满满的账册。
戴墉失声说道:“怎么会是账册?”
太史象和樊荟又都望向贺循,贺循坐在那里却闭上了眼睛。
戴墉把目光凑近第一口箱内,当看到放在账册上的那封信,他额头上渐渐渗出一层冷汗。
贾文龙这些年不仅替戴家倒卖私盐,还为戴家开作坊铸劣币,并且每一笔账目他都记录的清清楚楚。
戴墉忍不住吼了起来:“贾文龙,我要让你这奸邪之辈永世不得超生。”
“这些账册是靳茂材派人送到府衙的,贾文龙生前从靳茂材那里捞了一大笔钱,并把四个红木大箱寄放在靳茂材家中,因贾文龙突然身亡,靳茂材察觉出不对劲,便打开了这些箱子。”
周思成慢慢把目光转望向他们,笑道:“我把红木大箱换成了黒木箱子,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四个木箱很眼熟?”
原本四个黑木大箱内装的就是劣币,周思成早已发现粮店伙计被太史象的心腹随从收买,偷偷把这四个黑木大箱放进粮店仓库内。他只是将计就计,让太史象自投罗网。
第一百一十九章 破冰(三)
贺循语气平静:“太史兄,我想你到现在也应该想明白了,在洛阳为官时就犯过一次错,什么样的人才值得信任,那次的教训还没让你清醒吗?”
早些年太史象与潘岳同为度支郎,他们都喜玄学,关系很亲密,后因潘岳犯事受牵连,太史象也被免职。
贺循重提过往,太史象死死盯着他,良久才说道:“贺内史,你之前口口声声说要给谯地百姓谋福利,可到最后还是选择与陆家为伍,视吾等为敌,你甘愿充当陆云巡视豫州的一柄利剑,对自己却没有半点好处,虽然你与陆云同样来自吴地,但却没有陆云备受陛下倚重,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到头来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贺循摇了摇头:“我只做我该做的事,其他的自有朝廷来定夺,我已经下令逮捕嵇蕃,如果你想将功折罪,那就告诉我嵇蕃现在何处。”
太史象被他的话激得更恼怒了:“好,很好,想不到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若没有嵇家对你的提携,恐怕你到如今还坐不上谯国内史的位置,你就是这样报答的?”
贺循有把目光望向了太史象,语调渐转严厉:“公穆先生(嵇喜字)宽宏仁义,举荐贤才完全是站在国家前景上,而不是站在个人私情上,懂得以大局为重,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杀人,可是自我上任以来,嵇蕃都做了些什么,阳奉阴违,今日城西发生之事,不就是他在背后谋划,阮种、王伯林、皮康,他们的死,桩桩件件都与嵇蕃有关,我却没有深究,难道我对嵇家的报答还不够吗?”
“贺循,你竟敢这么污蔑嵇兄!”太史象开始咆哮了,倏地站了起来,“陆玩只派一个门客过来,他为何不亲自来府衙,聪明的人都知道揭开前朝那桩旧案,只会引火上身,他不惜利用你,也要将嵇家搞垮,为的还不是那些盐田,多半还是何玄给他出的主意,你和他们狼狈为奸,有什么资格教训别人?”
贺循把一封信拍在案上,目光中浮出的却是沉痛:“这是太史嶷的表兄唐岐的书信,盛墨因何这般仇视太史家,甚至会杀害太史嶷的未婚妻刘氏,想必你心里最清楚,没有人性的人才会利用那些可怜无知的人谋利,如今孙家父子也死了,你们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盛瑫出事后,太史象就去过廷尉府和司徒府,他还告诫唐岐不要理会盛家的事,更是派人到盛家医馆闹事,最后迫使盛家医馆经营不下去,把盛墨逼的走投无路,孙家父子却好心收留他,利用他制造出连环新娘被杀案,其实从一开始孙家父子就选中了盛墨当替罪羊。
“贺循,原来你仰仗的是王司徒,陆机陆云兄弟俩则依傍贾谧,想不到你们吴地才俊也贯会谄媚权贵,我真是自愧不如。”
贺循又望向他,说道:“你为了讨好齐王,将自己的女儿送给齐王做妾室,而今你和嵇蕃在谋划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最终获利者必定是齐王。”
太史象直接将樊荟拿过来的账本丢到桌上,冷笑道:“这桩连环案的背后还牵连着洛阳那边的人,贺内史以为此案能查的清楚吗?”
“此案与洛阳那边又有什么关系,太史兄最好把话说明白些。”
只见武辽和王祷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很自然的坐于周思成一旁,紧接着薛融也被雷岩带进大堂,太史象看到他们,这才意识到事态不妙。
在一阵急促激昂的琴声之后,音韵渐渐平缓下来,仿佛嘈杂的大雨变成微微细雨,深秋的风没有方向的吹来,檐下的落叶也随之飘走。
少女拿银勺将调配好的香粉一点点装进小白瓷罐内,放置一边,然后展开那个铜炉,松捣香灰,轻轻压香灰,待压平滑,再把篆印放上去,添加几勺香粉,小心翼翼把它运平,慢慢提起篆印,引燃篆香,最后盖上香炉。
一缕香烟袅袅升起,似要直插云霄,忽地婉转飘摇,慢慢消散,无声无息。
“今日府中冷冷清清的,不知道阿龙哥哥和梁辩他们都去了哪里,连小猪哥哥也不在,明明说好今日要举办宴会,邀友人斗香赋诗的,他们竟都忘记了。”
陆玩没有说话,仍旧低首抚琴,雨轻双手托腮听着琴声,闻着陆玩身上散发的淡淡幽香,这不是香水的味道,而是陆玩自己配制的熏衣香,是取冬日梅花上的雪化水来入香,香气格外清幽。
陆玩还清晰的记得雨轻说过想要用天然香料调制一种合香,不受花期的约束,随时都可以闻到兰花香。
兰香清冽高雅,此合香香韵过于浓烈高扬,倒是很像李如柏的风格。
雨轻一直想着心事,似乎没有看到陆玩眼眸中那一抹深情的温柔,陆玩指下琴声更加舒缓,南絮已将一个黄铜香球放置雨轻手边,里面装有陆玩自制的香品。
这种香球可以拿在手上把玩,寒冬可以暖手,也可放于袖中,或置于床上熏被,随意滚动,香炉始终保持水平状态,不会倾翻,香火也不会倾洒出来。
“这样精致的暖手小香囊,士瑶哥哥是从哪里弄来的?”
“比你所说的暖宝宝如何?”
“奢华顶配。”
“顶配又是何意?”
“就是最好的存在,士瑶哥哥和这把古琴就是顶尖的相配。”
“我想这香球内的兰远香足够与你相配。”
陆玩淡淡一笑,琴声悠悠,恬静的暖意入人心田。
此时在薛兹的书房内,散发着一种特殊的香气,空灵张扬,凛冽中还带着一丝温暖,醒梦和温存。
“这是什么香,好像我在哪里闻到过。”
“百竹香。”
“光听名字就会爱上的香,还让人有些怀念过去。”
“嵇中散在闲暇时总会熏一炉此香,这是后来王司徒给此香改的名字,原来叫做魏朝遗梦。”
夏侯殊登门拜访是代替陆玩向薛兹请教一个问题。
“薛先生是怀念嵇中散,还是怀念一起参加竹林聚会的友人?”
薛兹望了他一眼,有些无奈的说道:“其实我并不怀念他们,只是有些人想让大家重新记起那些事,也不希望谯沛太安静。”
“我想请教薛先生一个问题。”
“陆玩不是已经派人抓了薛融,他还想要知道什么?”
“薛融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你是知晓还是不知晓?”
“事到如今再问这些还有多少意义?”
“看来薛先生都知晓,你默许他的这种行径,或许你和嵇蕃的目的是一样的,有人吩咐熊括把账簿交给嵇蕃,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惜嵇蕃的计划失败了,还连累了一些人。”
薛兹神情漠然,没有接言。
陆玩是从许素的手下那里得知熊括是薛兹安插进府衙的,熊括已于昨夜在家中服毒自尽,薛兹却是在今早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熊括之所以深得前任谯国内史费缉的信任,是因为昔日熊括的父亲就做过费缉的幕僚。
熊括与未婚妻南宫氏自幼青梅竹马,彼此间感情深厚,当薛兹告知他南宫氏和皮康的死亡真相,真正的幕后操纵竟是费缉和嵇蕃,他便抱着必死的心来做这件事。
然而熊括并不是薛兹的眼线,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司隶校尉选择协助陆玩,那么谯地士族再与之抗衡,已毫无胜算。
“不管是洛阳还是这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旧事都不该再揭开,虽然薛融涉及连环命案,但薛氏一族的清誉不会因此被毁坏,你对嵇蕃所作所为也全然不知,贺内史希望你不要再做错误的决定。”
“我不会与陆家联手,也不会与陆家为敌。”
香快要燃尽了,薛兹不得不做出妥协。
其实薛兹一直在等待裴頠的出现,来的人却是夏侯殊,裴頠不见他,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第一百二十章 破冰(四)
“据嵇荡所言,有人在甘氏成亲前几日暗中告知她一件事,就是扈氏因何而死,甘氏害怕自己落个跟扈氏同样的命运,便在成亲前一夜恳求嵇荡带她远走高飞,嵇荡性格懦弱犹豫,拒绝了她,甘氏最后愤恨离开。
半途意外遇上刘学,被质问她与嵇荡是否真的私通,甘氏割手腕以示真心,刘学还是不忍心,选择相信她,在她回到住所,薛融的手下故技重施杀了甘氏。
经过梁辩的一番劝说,刘徽终于代替不能开口说话的儿子道出那晚实情,并且协助梁辩抓到用针灸杀害甘氏的凶手,梁辩昨日就带着那人去府衙了。”
菡萏亭中,虞子期自顾自地说着话,李如柏却潇洒抚琴,节奏多变,忽快忽慢,与传来的琴声交相呼应,像是一种无言的交流。
“刘徽父子今早已经离开谯县,好像是回河内怀县别院了。”
琴声忽止,李如柏望向邻近的夏侯府,沉吟道:“自己设局,又置身局中,心里明白装糊涂,真是一对奇怪的父子,陆玩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他们,显然是不想再继续深挖下去了,我看陆玩他们是要准备启程去汝南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刚才的曲子就算是临行前的告别吧。”
另一边琴声渐止,香烟散去,少女从书架上取出一卷轴,慢慢展开,名曰《西园雅集图》。
“夏侯先生曾着《魏书》,见陈寿所撰的《三国志》,便毁坏己书而停作,同甫兄提及过此事,正是在西园雅集之后夏侯先生烧了自己所着的《魏书》。”
陆玩走至雨轻身前,微笑问道:“与子初兄所作的《金谷宴乐图》相比如何?”
“石崇喜欢豪奢,夏侯先生与他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这幅画上没有落款,看起来有些年数了,但是重新装裱过—”
雨轻忽然想起甜甜之前谈及杨骏常用的那个装裱匠,没有继续说下去,凝视片刻,又将画卷起,放回书架上,另转话题问道:“士瑶哥哥不是打算在离开谯国前请一位友人去六合楼吃饭,那个人是我认识的吗?”
陆玩笑道:“景业兄最喜欢游山玩水,说不定他已经离开了。”
秋雨淅沥,一辆长檐车慢慢驶离官道,上了一条林间小路,有株树被连根拔起,横卧在路边,十几个人也倒在地上,全都毙命,很显然这里刚进行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有人掀起车帘一角,唤道:“索俷,我们该走了。”
坐于古槐树上的青年一跃而下,瞬间接住几片落叶,沮丧的说道:“就是几个小喽啰,实在没劲。”
“你不该去找李如柏,他并不是你能对付的人。”
“早晚我会打败他的。”
车内之人无奈的笑了笑,翻云近前回道:“主人,这些死士恐怕是许昌那边派来的,自老鱼和瘦蛟死后,他们就开始在谯国暗查,特别是杨楼和报恩寺,幸亏我们的人并未露出任何马脚,大都已从谯县撤离。”
他凝思良久才道:“也许这些人来自汝南,薛融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嵇蕃也太过骄傲轻敌,陆玩收拾了薛家和嵇家,剩下的谯沛士族更是不堪一击,只是不知刘徽和他背后的人能否避开司隶校尉的眼线。”
“陆玩没有彻查刘徽父子,说明他不想翻开前朝旧案,谯县的风云也快要停息了,至于那件事,主人也是时候该放下了。”
他沉默了。
索俷坐上牛车,问道:“哥哥已经为阮闳报了仇,为何还愁眉不展?”
他看着索俷,沉声问道:“你跟杜先生道过别了吗?”
索俷摇摇头,憨憨一笑。杜皋是他的老师,他不喜读书,却整日痴迷练武,在杜皋眼中,他就是不学无术。
“我带你去洛阳,那里不乏高手,连李如柏对他们也心存忌惮,或许你们还会在洛阳重逢。”
今日谯县城东的一家胭脂铺子很早就关门了,店内只有掌柜一人,还在整理新进的货品。
铺子后面有个小院,玄衣少年缓步走进院内,环顾四周,相似的花圃和走廊,顿时有种熟悉的感觉。
“剧先生已经把他们都请来了。”
玄衣少年点点头,“想必他们心中有很多疑惑,也许对我还有些敌意。”
“要不是你及时出手,他们—”
“澈哥哥,他们都是我父亲的故交,我自然应该以礼相待。”
少年大步走进正厅,明朗自信的笑容扬在脸上,对着众人道:“很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仲长敖直接质问道:“利用剧兄把我等骗到这里,你究竟是何用意?”
“仲长先生是不是还在为刘徽父子没有露出破绽而感到沾沾自喜呢?
雨轻从容入座,继续道:“从一开始刘徽在县衙得知甘氏不是处子之身时所露出的表情就出卖了他,如果吃惊的表情维持超过一瞬,那么他就是在装,说明他在说谎,真正的吃惊表情转瞬即逝。也就是说刘徽早就知晓甘氏与人私通,既然知道,还同意儿子的婚事,就有些说不通了,除非他另有阴谋。”
仲长敖满脸不屑,没有接言。
雨轻继续道:“那日仲长先生和韩先生都去参加了夏侯家的赏菊宴,在品香环节,仲长先生应该还记得有一种和香叫做二阮旧局,此香并非是阮籍和阮咸所作,而是酷爱制香的李信(李鹜子)调制而成,这种和香选材很复杂,若无香方,很难制成,当时仲长先生神情愕然,应该不是第一次闻到此香,恰好在刘徽家中就燃着这种香,想来是缅怀故友李信。”
仲长敖先是一怔,而后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难道刘徽—”
“仲长先生不必担心,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也没有告诉县令,所以刘徽父子可以安然离开。”
李鹜死后,李信被刘伶收养,自幼他与刘徽一起长大,二人胜似亲兄弟,然而因薛兹酒后的一句戏言致使李信被司隶校尉石鉴的门客盯上,最后惨死河内怀县,刘徽做这一切的初衷就是为李鹜父子报仇,这应该也是刘伶的遗愿。
“子安兄(曹仪字)的女儿真是好眼力,难怪生意越做越大。”
韩厚文放下茶杯,温和说道:“仲长兄方才并无恶意,只是对你还不够了解。”
雨轻遗憾地说道:“如此费心布局,你们的目的仍然没有达到,着实可惜了。”
剧览肃然问道:“你是如何知晓六合楼有秘密通道?”
司隶校尉的人提早埋伏在六合楼内,幸亏顺风及时赶到,设法拖住他们,剧览的眼线才能从暗道逃走。
雨轻淡淡笑道:“因为那些灯太过夺目,暗道机关就藏于几案上的错银铜牛灯中,我原以为这六合楼是你们的联络点,原来不是,这六合楼的主人倒像是在有意帮你们脱离险境,剧先生以后应该寻个机会感谢他才是。”
毕煦毫不留情地说道:“若非陆玩插手,我等岂能功亏一篑?如今你又是站在谁的立场说这些话?”
“我叫曹惟,在座的各位都是家父昔日的好友,我可以理解你们为已逝的嵇中散和十八隐士所做的一切,但是你们报复采取的手段并不算高明。”
第一百二十一章 破冰(五)
毕煦目光冷然的望着雨轻,说道:“你的叔公(曹燕)为王戎和薛兹所害,你却与王祷同行,和薛家合作做生意,你根本不配做子安兄(曹仪字)的女儿,更不配为曹氏之后。”
剧览已将当年嵇康之死背后的秘密告知了雨轻,曹燕经常带着年幼的曹仪去参加竹林聚会,嵇康就是曹仪的老师,曹燕暗中招揽义士,刺杀司马昭未能成功,反遭司马昭围剿,因嵇康誓死不肯说出曹燕余党以及其留下的巨额军费和兵甲才被杀害。
雨轻直视着他,正色道:“至少我没有使叔公留下的东西落于他人之手,也保住了你手下的八百死士。”
另一边在何府前厅上,歌舞翩跹,丝竹悠扬,案上珍馐美馔,今夜何玄特意为陆玩设宴践行。
侍婢手捧天鹅青铜壶,为陆玩斟酒,何玄笑问道:“陆兄可识得这是什么酒?”
陆玩端起酒杯,轻轻一闻,答道:“秦州春酒,此酒清而不淡,浓而不艳,确是酒中极品。”
“听闻吴越之地所产的酒清冽绵长,与北方的酿酒大有不同,他日去洛阳陆府拜访,我可要好好品尝一番。”
“雨轻上次听令妹说何兄喜欢喝乌程的酒,我想定是吴兴的哪位朋友送给你的。”
何玄呵呵笑道,“明日陆兄就要启程离开谯国,正好我偶得一匹西域宝驹,想送与陆兄,或可使陆兄此行畅通无阻。”
“我不善骑射,送与我实在可惜,不如将宝驹另送他人。”
陆玩微笑婉拒,没有喝面前的那杯酒,佳肴也未动。
何玄神色微变,放下酒杯,舞姬们纷纷退下。
“陆兄似乎有心事,难道在谯国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解决?”
陆玩淡淡道:“刘司丞刚刚告知我一件事,嵇家的盐场已全部换上何家的部曲,我希望何兄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嵇家都不需要解释,陆兄还想要什么解释?”
何玄自认为与陆玩都在同一艘船上,并且陆玩即将离开谯国,许多事他已经来不及插手。
“嵇蕃已被移交廷尉府,朝廷势必要收回嵇家的所有盐田,何家此时霸占这些盐田是想与朝廷作对吗?”
“这是嵇蕃自愿将本家盐田卖给我家,非偷非抢,司盐都尉也无权干涉,不过我与陆兄有言在先,自然不会独吞,送与陆兄三家盐场何如?”
陆玩摇摇头:“公田岂能由何兄私自处置?
“陆兄这么说我可就不明白了,先前大家通力合作,而今案子已破,市场上的劣币也都收回,该处置的人也都处置了,此时陆兄却翻脸无情,是不是陆兄也该给我一个解释?”
何玄用手指点了点桌子,为他斟酒的侍婢颔首退下。
“何兄是想说我过河拆桥,可惜我们从未一起过河,谈何拆桥?”
何玄明面上帮陆玩打压谯地士族,暗地里却与嵇蕃勾结,给贺循整治劣币制造了许多麻烦。
嵇蕃事成,自然会给何玄一些好处,一旦嵇蕃事败,何玄也就能顺理成章的侵吞嵇家盐田,不论最后是什么结果,何玄都不会吃亏。
“既然陆兄想要公事公办,那就回去好好询问那些盐官,恕何某不再奉陪。”
何玄异常淡定,浑身还散发着一种阴森的气质。
陆玩敛容道:“为了使嵇氏一门不被贬为次等士族,为了族中子弟将来的仕途,嵇蕃才在事败后匆匆把盐田送与何家,何太师可知晓你在谯国的所作所为?”
何玄不以为然的冷笑两声:“陆玩,我劝你赶快收起那些无用的猜测,对付任承那一套在我这里是不管用的。”
“任承不是小人,你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
陆玩不屑以小人之道还治小人之身,只是笑道:“今日我本想和一个人一起过来赴宴,可惜他被带去府衙问话了,何兄可好奇他是何人?”
何玄没有答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知道陆玩所说之人就是白宜成,这个人应该早就离开谯国才对,不料还是被陆玩的人找到了。
“那一批劣币正是白宜成投放进市场的,或许何兄应该把那三家盐场分给白宜成,毕竟他作为中间人帮你和嵇蕃做了不少的事。”
“我原以为陆兄初到谯国,就像进了迷宫,摸不着头脑,想给陆兄引路,却被陆兄利用,以后恐怕没人敢与陆兄把酒言欢了。
“李司盐已经自请辞官,你手上的那份文书是无效的,现在嵇家的盐田是公田,所以何兄最好尽快让那些部曲从盐场全部撤走。”
这些年李苇从谯沛各大士族那里收受不少贿赂,陆云早已将谯沛盐务之事密奏司马衷,李苇辞官只为自保,在司隶校尉部调查时没有多言,已经算是给了何劭面子。
何玄阴测测说道:“我听说裴肃的妾室白灵儿正是出自山桑白家,不知逸民先生得知白家私铸劣币,作何感想?”
何玄拉拢白宜成就是因为白家和裴家的关系,并且白灵儿的姐夫叶诚还是张华一手提携的人,如果陆玩不肯退让,他便让谯国这把火烧到洛阳。
陆玩敛容道:“这只是白宜成的个人行为,山桑白家并不知情,更不是逸民先生需要理会的事。”
何玄睨视陆玩,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和嘲讽:“恐怕别人未必都会如你这般想,白氏乃兵家,青州刺史裴宪的手下白齐是白宜成的堂兄,他们兄弟情深,白宜成曾去青州探望堂兄白齐,还常出入刺史府邸,与府上门客徐滨交好,在青州居住两年,后来返回乡里,他一介儒生私铸劣币,或许就与这徐滨有关,那么裴宪是否知情,我倒是颇为好奇。”
陆玩正色道:“若真如你所说,司隶校尉部定会一查到底,但是我相信裴刺史执法如山,对不遵守规矩的属下及亲人绝不姑息,逸民先生也是如此。”
“我原以为陆兄待裴家人格外不同,看来还是陆兄分得清,会做生意。”
“为了谋取这些盐田,就与裴家作对,这买卖可不合算。”
何玄一心想把裴家牵扯进来,迫使陆玩妥协,怎料陆玩态度如此坚决,毫无转圜的余地。
何玄冷声道:“我可以把嵇家的盐田交出去,但是我要告诉你,这次你失去的可不止是我们陈郡何氏一门的支持,以后陆家所有的生意在北方将寸步难行。”
陆玩已经走至厅门口,声音淡漠:“只有弱者才需要依靠和庇护,何兄还是收敛一点,别太贪心,以免日后成为失群的孤雁,朝夕难保。”话毕拂袖而去。
何玄一怒之下掀翻桌子,恨恨地道:“陆玩,我倒要看看你在豫州还能走多远!”
明知道这条路不太好走,但是陆玩仍要迎风而行,与他同样执着的人还有雨轻。
雨轻暗中帮助剧览和毕煦等人,也是为了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答案。
“孙庚为何要杀秦氏和毕氏,剧先生可知道其中原因?”
第一百二十二章 破冰(六)
那日孙旻道出其母秦氏生前曾与父亲在碧玉楼发生过激烈的争吵,秦氏突然晕倒,连续数日水米未进后去世。
毕蘅则是被孙庚发现其真实身份,最后中毒身亡。
“司寇薰在孙府看到过左太妃,她和秦氏还在碧玉楼上单独叙话,之后不久秦氏就离世了,至于毕蘅,她并不是我们派去的人。”
雨轻察觉出剧览的话中有所保留,直接问道:“我母亲也去过铚县那座旧宅,剧先生可曾见过她?”
左芬生前询问过古掌柜有关裴若澜与秦一在谯国的别院,既然她来到谯国,自然会去那座旧宅看一看。
“我并没有与她见面。”
“但是你却让司寇薰告诉她孙秦氏与我生母因花结缘,常有往来,我母亲这才去孙府拜访。”
剧览有些愕然,司寇薰绝不可能告诉雨轻这些事。
毕煦突然问道:“孙家那小子是不是还活着?”
“我只是碰巧救了他,他对我说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旧事,其实把这些事和连环案联系起来,也不难推测。”
雨轻并不是剧览心中所想那般不经世事,她甚至可以捕捉到在座每个人的心理,此刻已经没必要再对她隐瞒孙家的事。
剧览语气沉重道:“左太妃是为了调查你的父亲才来到谯国,孙秦氏正是出自谯县秦氏,与你父亲祖上本是同族,当年孙庚是有意求娶秦氏之女,就是司隶校尉部的人派他暗中调查大将军曹爽的余党,只不过你父亲极少与谯县秦家联络,致使孙庚一直追查无果,直到左太妃去孙府拜访,引起孙庚的怀疑,无辜的孙秦氏才惨被逼死。”
雨轻微微点头,事情真相与自己的猜测相差不大,然后道:“今日夏侯殊告诉我一个消息,薛兹在返乡途中旧疾复发,突然离世了,这应该是你们所乐意看到的。”
毕煦不禁冷笑道:“昔日王戎带薛兹参加竹林聚会,今日王戎却让他长眠于竹林下,看来我们要好好感谢王戎了。”
雨轻环视在座的人,目光真诚又坚定,说道:“过去的事我并不了解,无法客观的去判断事情是否对错,但如今你们仍把精力消耗在愤恨某个人身上,那么你们同家父的复国之志又何时才能实现?”
这番话直接击中了剧览等人的痛处,他们这些年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复兴曹魏更成为一纸空谈。
“不要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你不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们此次是应剧兄的邀请前来小聚,而不是为了接受你的责问与指点。”
说话之人正是从关中赶来的毕垣,毕煦的从兄,谯国的事他没有直接参与,但对雨轻的冒然介入,心生疑虑。
雨轻淡然一笑,说道:“你能赶来这里,说明河间王也挺关心谯国的连环案,不过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本无意插手你们的事,之所以拜托剧先生请大家来此,只是想谈一桩生意,不知你们可愿意成为我的合伙人?”
毕垣一阵冷笑:“你的那些小伎俩也就骗骗洛阳的贵游子弟,拿来对付我等,实在可笑。”
雨轻慢慢道:“张昌起义具备大量的军需和兵力,却只支撑数月就烟消云散,敢问你们较之如何?”
毕垣微怒:“张昌那等草莽怎可与我们相提并论?”
“论出身,他自然比不了你们,可论实力,他却强过你们许多。眼下有桩极好的生意,只赚不赔,你们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坐在韩厚文身边的史曜对她颇为好奇,说道:“我儿之前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有想法的人,我倒是很愿意听听你的高见。”
雨轻目光简单而清澈,笑容和暖,徐徐说道:“若能协助陆云在豫州巡视顺利完成,日后吴郡陆氏也会给你们提供许多便利,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你们的盟友。”
斜风细雨,夜渐深,晕黄的灯光下,穿着月白锦袍的年轻人正捧着一本《南华经》手抄本,他慢慢翻开,从里面取出一片写着两行小字的落叶。
“陆兄这盘棋下得真是精彩,可谓逆风翻盘。”
“耕则问田奴,绢则问织婢,只有问对了人,所有的事情才能圆满解决,说起来夏侯兄才是布棋高手。”
在谯沛之地,许多事都绕不开夏侯家,面对士绅豪强的张牙舞爪,若没有夏侯家的暗中保护和支持,恐怕更难走出这片荆棘。
陆玩合上书册,夏侯殊拊掌走来,笑道:“陆兄太过自谦了,能成功围剿那股地下势力,朝廷定会好好嘉奖。”
“不过是些虾兵蟹将,并未将其剿灭,此番已打草惊蛇,往后他们的行迹会更加隐蔽,在某些人眼中,家兄豫州之行无功便是过。”
“陆兄所说的某些人对司隶校尉的暗查也会忌惮三分,之前消失在嵇山的那队人马,贺内史也将继续调查下去。”
陆玩微微点头,在嵇山发生之事并不在他意料之内,嵇蕃因何死在山上,那些人到底在找寻什么,这个谜团只能留给贺循了。
他望着眼前这盏凤形釭灯,又笑道:“我看府上摆着各式釭灯,六合楼的那些灯与之相似,莫非夏侯兄对釭灯也有研究?”
“家父生前很喜欢这些灯,如今不过拿来随便摆摆,对我来说它们都一样,只是用来照明。”
陆玩若有所思道:“不管它在夜里多么耀眼夺目,到了天明,也就是个不被留意的摆设。”
夏侯殊沉默片刻,然后转换了话题,笑问:“陆兄难得来谯地,何不再多住几日?”
陆玩答道:“家兄来信催促,不敢滞留。”
这时夏侯殊把陆云给他的书信放到书案上,道:“替我转告令兄,多谢他的美意,我并无出仕之心,只想和几位友人游历山水,不如把这样的机会留给寒素学子,也许日后他会大有作为。”
“既然夏侯兄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勉强,可我还是希望回到洛阳后能再见到夏侯兄。”
“我自然要去洛阳找你。”
夏侯殊半开玩笑道:“陆府的花胶鸡汤火锅,到底有多美味?”
陆玩无奈的笑了笑,花胶极其稀缺和名贵,这样的火锅连他自己都没有吃过几回。
上次在六合楼聚会时,雨轻谈及用花胶搭配鸡汤煮火锅更美味,他日夏侯殊去陆府拜访,或可品尝一下。
“等洛阳举办比武大会之时,小猪哥哥可一定要来观看。”
身着月白刺绣云纹襦裙的少女迈着轻盈的步子缓缓而来,雪白宫绦随风摇摆,显得清新又活泼。
“又是足球比赛,又是比武大会,洛阳的生活好像更加精彩了。”
夏侯殊呵呵一笑,转身走开。
雨轻见陆玩亲自整理书籍,便上前笑道:“士瑶哥哥,我来帮你一起收拾吧。”
陆玩点点头,很随意地说道:“我吩咐南絮去你房间送字帖,你好像不在。”
雨轻浅浅笑道:“我去了一趟胭脂铺子,选了一盒胭脂打算送给左媛。”说着开始收拾书架上的竹简。
陆玩抬头,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心中暗想:“你来谯国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出现在嵇山的那些人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第一百二十三章 破冰(七)
“叔叔只是输了一场游戏而已,不必太在意。”
夏侯总仍盯着桌上的残局,方才他和裴頠对弈,棋下到中途,裴頠因有事先行离开,留下这盘尚未下完的棋。
虽未下完,但是胜负已明了,裴頠的布局甚是精妙,一招定乾坤。
“裴頠之前遭人暗算,陆玩可有查出什么?”
夏侯殊在旁摆弄着一支毛笔,旋转笔杆,藏有暗剑,笑道:“陆玩已经把这残局交给贺内史来收拾了,依我看裴頠也不想扩大此事,打算放过丁家了。”
“丁凝知道此时动不了裴頠,此举不过是想搅浑这摊水,让那些人觉得有机可趁,你利用薛融间接把裴頠的行踪告知他,这一招虽妙却也险,若是陆玩继续调查下去,恐怕你也要回洛阳找你伯公了。”
“叔叔担心过度了,陆玩的注意力可不在我身上。”
夏侯总瞥了一眼那支机关毛笔,微微皱了皱眉:“那个人回来谯国到底是为了什么?”
夏侯殊摇了摇头,又道:“他要做什么事,谁能猜得到,谁又拦得住?”
夏侯总将手里的棋子轻轻放进棋罐里,沉吟道:“罢了,离开了就好,省得让人担心。”
夏侯殊把毛笔挂在笔架上,自语道“我看最令人担心的是裴家的那个养女,总是做些稀奇古怪的事。”
夏侯总嘱咐道:“她在豫州的这段时日,你要派人盯着些。”
夏侯殊点头道:“侄儿明白。”
这边陆玩已经将自己平日所用的文具一一收进紫檀多宝格方匣内,此匣设计小巧精细,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类似于现代的收纳箱。
“士瑶哥哥,这个文具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是别人赠与我的。”
“既然你有更好的了,那就把我之前送你的文具盒还给我好了。”
陆玩见她撅着小嘴生气,顿觉好笑,故意说道:“你怎么不问我这是何人所赠?”
雨轻没有答话,坐到一边翻开陆玩不看的话本小说,对案上那本账簿视而不见。
陆玩走近,笑道:“只要我收下了,再想拿走可就难了。
雨轻小声嘟囔道:“士瑶哥哥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陆玩望着这张娇柔惹人怜爱的侧脸,问道:“那么你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雨轻并没有抬头,只是随意的说了一句:“不被欺负的好人。”
“这倒是很难做到的。”
陆玩收回视线,低头翻看一下那本账簿,自语道:“原来这本账簿是假的。”
雨轻抬了一下头:“这账簿对士瑶哥哥很重要吗?”
嵇蕃从熊括手上拿到的账簿应该是真的,可是在他死后,真的账簿就不见了。
陆玩轻声道:“对我而言不重要,或许对那些人有用。”
雨轻把话本放进那个文具匣内,道:“既然不重要,何必再为此烦恼?”
“你—”
陆玩很想听到雨轻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可是他又不敢期待,因为雨轻不会主动向他坦白为何掳走孙旻,还有在六合楼发生的事。
陆玩是故意放走那些人,只因为流水在嵇山上发现了文澈的身影。
“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知道我从不看那种荒诞的小说。”
陆玩不想再继续那个话题,伸手把那话本拿出来,雨轻却再次将它放到匣内,不满道:“你不看,我看。”
陆玩无奈道:“我把夏侯兄送的文具匣让给你好了,你想放什么就放什么。”
雨轻问道:“那你用什么?”
陆玩不假思索答道:“我还是喜欢用原来的那个文具匣。”
雨轻又问:“有新的,为什么还用旧的?”
陆玩迎上她的目光,慢慢道:“习惯了,其他的再好,也不想换。”
雨轻就是陆玩的习惯,她给的东西,陆玩总是倍加爱惜。
雨轻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道:“夏侯兄真小气,只有你的,我却没有。”
“他是你的合伙人,你从他那里得到的东西可不少。”
“士瑶哥哥莫要忘了,他也是你的合伙人。”
雨轻微微一笑,“霍读送来的话本真的很有趣,士瑶哥哥看那个枯燥的账簿这么长时间,也该放松一下心情。”
“最近霍读也不用心誊抄书籍,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低俗不堪的小说上,李如柏的书肆还真是害人不浅。”
陆玩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到窗前,月光淡淡,透着些清冷。
雨轻也走过来,故意生气道:“士瑶哥哥认为低俗的小说能够让人愉悦,而总是读那些所谓好书的人要么读成了书呆子,要么变为极其功利之人,这才是害人不浅。”
她的一番歪理邪说,把陆玩心内的阴霾一扫而空。
“说话越来越没有分寸了。”
陆玩抬头凝望着那轮明月,虽不是圆月,但是这种残缺的美更真实。
雨轻伸出双手,好像要捧起那一缕柔柔的月光。
陆玩淡淡道:“有些东西你根本无法托起,就像这轮月亮。”
雨轻笑道:“我不会不自量力的去做我能力之外的事,月光很轻,洒进来带给人些微光亮,我只想感觉一下月光有没有温度。”
“月光自然是有温度的。”
“士瑶哥哥为何觉得月光有温度?”
“因为你—”
陆玩欲言又止,炙热的眼神渐渐冷却下来,又道:“你之前讲过光学原理,我想月光和阳光应该一样有温度,只是一种柔弱,一种强烈。”
雨轻仍然仰望这黑夜里没有星星作伴而孤独的月亮,笑道:“原来士瑶哥哥也开始喜欢格物学了。”
陆玩轻声唤道:“雨轻。”
雨轻看向他:“嗯。”
“以后你不要再做让人担心的事。”
“士瑶哥哥的心思都扑在公务上,怎么还会留意我做了什么?”
“自己没有能力收拾残局,就要懂得低调谦卑。”
“我又做错了什么事?”
“先是带着李如柏去杨楼闹事,后又让顺风去报恩寺拆墙揭瓦,此等行径与地痞无赖何异?”
雨轻一脸委屈的辩解道:“我那么做都是为了帮你调查薛融,怎么在你眼里就成地痞无赖了?”
此刻陆玩不知该怎么表达对她的关心,越说越惹她不快。
“即便如此,你的做事方式也不可取。”
“是我太蠢笨,以后就不再给你帮倒忙了。”
“我何时说你帮了倒忙?”
陆玩无奈的叹了口气,雨轻时而聪明时而糊涂,真是拿她完全没有办法。
“若是你给我兄长写信,莫要提及谯国这些事,让他烦忧。”
雨轻点头:“嗯,洛阳的事要比谯国的命案复杂得多,短时间内应该很难理清头绪。”
陆玩没有接话,走回书案前,看着贺隰的书信,目光转寒,心道:“谯国的风停了,这次又要让洛阳的某些人失望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汝南篇序章 双花案(一)
“既卖人情给王司徒,又帮司隶校尉部打击了谯国地下势力,贺循这次办的事真是漂亮,两边都不得罪。”
“还不都是陆玩在旁给他出谋划策,为的就是不让贺循拖陆云后腿。”
天空下着小雨,两个年轻人一起走出宫门,然后同乘一辆牛车,朝彩虹街驶去,路上两人边品茗边谈论着最近发生的一些事。
“听说陆玩把何玄耍的团团转,何家岂会善罢甘休?”
“许伉和何玄是挚交,不知陆玩到了汝南,又会遭遇什么?”
“自然会受到特别的礼遇。”
许素笑了两声,他不管陆玩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境遇,他只是想要利用陆玩找出拿走石崇家产的人。
今日许素代替三公尚书高光去尚书省参与议事,恰好遇上任远前来东宫调查四漆屏案,二人便结伴出宫。
“子初,案子可有进展?”
任远摇了摇头,继续饮茶。
“既然此案与东吴建业皇宫旧人有关,那就绕不开东吴那些旧臣,可是陆云正在巡视豫州,一旦查下去势必会影响陛下的计划,这案子又该怎么查?”
任远淡笑道:“只能慢慢查了。”
许素会意地笑了笑,又道:“子初兄近来总是和贺隰一起出入东宫,今日怎么不见他来?”
“他病了。”
“看来他还是不太适应洛阳秋季干冷的天气,还有狩猎场上惊险和刺激的对决。”
任远轻轻撩起车帘,小小的雨珠调皮的跳到他掌心中,他脸上露出微笑,柔和又干净。
昨日任远去贺府探望贺隰,再次遇到沈白,他同任远聊了些吴地异事,年初建业城忽降血雨,陆家设台祭祀战死冤魂,朱家和周家等望族也纷纷效仿,更有人悼念丞相张悌时撞碑而亡,一时间东吴旧族对晋廷更添仇恨。
东吴最后的丞相张悌,明知亡国却依然与晋军交战,死前曾言道,“君臣俱降,无复一人死难者,不亦辱乎。”闻者心酸。
任远对沈白这个人并不了解,对他所说之事却略知一二,郗隆并未将此事上报朝廷,后来才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弹劾扬州刺史郗隆,贾南风已经命司隶校尉部暗查郗家的动向。
“郗遐总算空闲下来,我却见不着他的人影,元之兄可知他都在忙些什么?”
“他天天往清平街上那家新建的学堂跑,俨然成了一个教书匠,着实好笑。”
“教书,看来他真是闲的无事可做了。”
雨轻承诺小昭建一所平民学校,季玠由于先前沦为庶族对贫寒学子求学艰难深有感触,故而主动出资参与建造学校,山延也出了一份力。
这所学校是由清平街上早已荒废的钟家私塾改建而成,早年钟会谋反,钟家私塾也就此荒废了。
一间教室内,身着天蓝色布袍的年轻人将试卷递到小昭手里,微笑道:“有进步,切不可骄傲。”
小昭施礼道:“多谢伍先生教诲。”
伍谦昌是汝南吴房人,同乡好友蓝汝和、马德山也在学校任教,他把试卷一一发给学生,然后开始讲解试题。
一位六旬老者经过门口,略停步,伍谦昌望见他,礼貌的笑了笑,此人名叫危睿夫,太原兹氏人,原在钟家私塾教书,而今选择留在这里继续任教。
此时数十辆车停在学堂门口,小厮们正有序地往里面搬运箱子,一身月白色锦袍的年轻人对古掌柜吩咐了几句,古掌柜便颔首走开了。
“季钰兄真是好大方,只怕这学堂装不下三十余辆车的书籍。”
“这些书都是从茂先楼里搬出来的,我不过是借花献佛,怎么比得上子谅兄,为了满足别人扩建学校的愿望,竟花重金买下邻近的宅子。”
那座宅子的主人正是徐万顷,卢琛假借商贾薛昀的名义购买这座宅子,更多的是为了调查徐万顷因何被外放山阳县。
卢琛对此一笑置之,“你今日还要给孩子们讲自然原理吗?”
“既然你们来了,这里也就不需要我了。”
“这话是何意?”
“吕莘信任你,只拜托你,偏偏还有人想要在其中寻找存在感,与你抢功劳,他还是那么一如既往的不合群,至于我,乐得在旁看热闹。”
郗遐无所谓的挥了挥手,坐上牛车离开了。
卢琛心生疑窦,独自走进学堂,几位教书先生望见他,纷纷上前施礼,卢琛含笑点头,对眼前这几位清寒儒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望了一眼对面走廊上缓步前行的危睿夫,卢琛上次过来时他还不在学校任职,莫然会意,欲要叫住他问些什么,卢琛却又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朝那座拆了大半个墙的宅院走去。
这宅子还算新,是徐万顷由军谋掾升为太子千人督时别人送与他的贺礼,在徐万顷出事后,其母徐义便把宅子匆匆卖了。
卢琛已经命人仔细检查过这座宅子,并没有密室暗道,唯有一些陈旧的书籍,倒让卢琛颇有些意外,因为徐万顷生前才学浅陋,平日只会混迹于烟花之地,怎会有闲心看书?
其中有一些散碎残断的竹简,上面还有多处批注,应该是徐万顷生前反复翻阅研究过此书。
“徐美人生前来过这里。”
一袭荼白锦袍的年轻男子缓缓从一架山水屏风后面走出来,目光清明沉静,淡淡道:“这宅子无甚可观,你花的钱不太值。”
“难怪郗遐会那般说,原来公安兄也在啊。”
卢琛不疾不徐的走过去,瞥了一眼那屏风,微笑道:“公安兄好像很喜欢看屏风,莫非这架屏风也跟四漆屏一样暗藏玄机?”
“看来子谅兄今日心情很好,可是已经解开了谜团?”
“想要解开这谜团,还得需要公安兄的帮助。”
“给我一个帮你的理由。”
“赵王。”
张与剑眉一皱:“难道你也—”
“公安兄怀疑徐美人的死与赵王有关,可苦无证据,自己又不便插手太多,担心给张司空惹来麻烦,故而来此寻求我的帮助。”
上回张与主动和卢琛谈及有关徐美人的一些旧事,卢琛便留意起一个人,前任司隶校尉石鉴次子石尠。
石尠乃司马衷潜邸之臣,当年石尠任中书侍郎,正值内省,被贾南风招入式乾殿议事,草拟了针对杨骏及其党羽的一系列诏命,但在拟诛捕诏书时,未尽数按照贾后的主张,而是有所全济,使诛伐不滥。
徐义作为贾南风的心腹,曾与石尠夫人琅邪阳都诸葛氏有着密切的来往,在徐义病逝前,诸葛氏还进宫探视过她。
近日卢琛派遣心腹赶赴山阳调查徐万顷之死,通过县衙衙役得到线索,那人却是张与的线人。
原来在徐美人死后,张与就暗中调查与石尠来往密切的人,其中就有颍川陈定,现为赵王的幕僚,石尠的女婿陈世范也是出自颍川陈氏,陈定正是陈世范的从叔。
“你何时也变得跟郗遐一样惹人厌?”
卢琛无心争辩,只是笑了笑,直切正题道,“当年徐万顷是主动要求外放山阳任县令,他为何要这么做?”
第一百二十五章 汝南篇序章 双花案(二)
“王隆为了拉拢他,送宅子和美妾,我想那些难以还原的竹简定是王隆给他的,查出那是什么书籍,也许就知道他们的目的了。”
“这需要花些时间。”
“贾游或许能够还原此书。”
“那还得去寻子初兄,他与贾游很是要好。”
“恐怕他无暇帮忙,也不愿帮忙。”
卢琛没有接话,他就是要让司隶校尉部的人知晓此事,徐义最有可能知晓杨骏之乱的内幕,杀害她之人必然也与当年的宫廷政变有着紧密关联,借此机会也许可以查到那份遗诏的线索。
前些天江南一带进献了孔雀、斗鸭、长鸣鸡等珍禽,贾南风知司马遹好治宫室园囿狗马,便将这些珍玩之物送至东宫,司马遹得之甚悦,遂命人把斗鸭畜养于城郊庄园的池中,并在池畔建造斗鸭栏,今日司马遹出城来到自己的庄园,并邀来一群贵族子弟宴饮游乐,观斗鸭之戏,崔缇和崔意也在其中。
“产羽虫之丽凫,惟斗鸭之最精........性轻捷以浮躁,声清响而好鸣。尔乃振劲羽、竦六翮、抗严趾、望雄敌,忽雷起而电发,赴洪波以奋击。”
太子文学应恂(应贞子)伫立石桥畔吟诵起蔡洪所写的《斗凫赋》,汝南南顿应家子弟多以文采好而显名,应恂由张华举荐任太子文学,他游学荆襄之地时观赏过斗鸭之戏,故而有感而发。
汝南应氏与袁氏、许氏、周氏、和氏同样都是郡望,族中应瑒为建安七子之一,其弟应璩也以才学着名,应贞初入仕途便得到夏侯玄的赏识,后来夏侯玄被诛三族,应贞在武帝时任给事中,累官散骑常侍,历任显位。
应恂和山氏子弟常有来往,翊军校尉山玮更是他的挚友,王隆对应恂亦是不屑。
“应家向来出才子,区区一个松滋令写的赋,怎能比的了应兄在皇后生辰宴上的即兴赋诗?”
宫宴上应恂为太子司马遹献给贾南风的那架四漆屏写了一篇赋,这篇赋和四漆屏一样,遭人非议,而今王隆重提此事,就是想让应恂难堪。
鲁瑶不客气的问道:“王射声此言究竟是在针对应兄?还是有意针对太子殿下?”
王隆冷冷的道:“我只针对陷害太子殿下的人。”
同为东宫属官,王敦对王隆之言大为不悦,肃然道:“虽然太子宽厚仁慈,但对小人绝不姑息,王射声认为谁是奸佞之臣,不妨明言。”
这样的质问,一时间空气都凝滞了,司马遹神情淡淡,目光仍盯着在水中混战的群鸭。
“集如异国之同盟,散如诸侯之背约,尔等唇舌之争犹如这斗鸭之戏。”
说话之人正是郗遐,他跟随侯公公来到这斗鸭场,站于傅畅和祖涣身后,一直很安静的观看斗鸭,以至于崔意也没发现他的存在。
这句话是雨轻在怡园池畔戏野鸭时所说,郗遐还开玩笑似的问她最想和谁结盟,她却说想让南北士族结盟。
郗遐怔住,望着她,又问:“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孙子兵法》有云,‘上下同欲者胜’。如果人心不齐,各有各的打算,要带领这样的队伍走长久很难,没有一致的利益难有人心的统一,心不齐是因为利益不一致。
司马家一统天下,北方士族自然稳压南方士族一头,并且逐渐压迫南方士族,夺取原本属于他们的利益,不甘人下的南方士族也开始在地方上兴风作浪,煽动地方叛乱,掀起一场场血风腥雨,人心不稳,朝廷难安,最终受苦的仍是百姓。
如果能够化解南北士族之间的矛盾,协调和平衡各方利益,就能实现上下同欲,南北人心融合,何愁不会天下太平?”
郗遐正色道:“你才读过几卷书,就敢大言不惭的讲什么人心,你根本就不谙世事,不懂人性的贪婪,莫要说南北士族之争,哪怕是合伙做生意,也要分人,不然到头还是一笔糊涂账。”
雨轻略显失望,苦笑道:“我知道即便自己倾尽所有,结果也未必尽如人意,况且我这人很小气,不舍得散尽家财,这辈子管好自己的人生就够了。”
“我看你是被陆玩带偏了,以后还是少跟他来往,他上次返回吴郡也是为了议亲之事,你与他走得太近,很容易让人误会。”
虽然郗遐这么说,但是在他心里也开始认真思考雨轻的那番话。
傅宣点头道:“季钰兄所言甚是贴切,群鸭相斗,确实如此。”
华恒面带微笑:“这话听着新鲜,季钰最近常去清平街学堂,果然又有长进。”
郗遐却道:“斗鸭可是珍稀之物,最怕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什么野猫野狗,把它们咬死了,却还有人在旁煽风点火,害的许多人丢了性命,真是人命不如鸭。”
去年东宫驯养了三十多只斗鸭,却被狸咬断了头全都死掉了,司马遹得知后大怒,华恒建议严查东宫内官,故牵连诛死者多达四十人,大都是无辜的末等小吏,郗遐不愿这样悲惨的事情再次发生,更不希望司马遹像当年东吴孙虑一样玩物丧志,这才婉转劝告。
华恒呵呵一笑,觉得郗遐此言太天真,东宫内事,岂容旁人置喙,贾南风已然对郗隆有所忌惮,若郗遐再得罪太子,只怕他在尚书省就待不长了。
恰逢天空一行南飞雁,崔意微微抬头,自语道:“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郗遐听后,略沉思,这两句诗有些伤感,但崔意神情依旧淡然,不知他是同情南飞北归的大雁不辞辛劳,还是羡慕南飞的雁不会形单影只。
华恒对司马遹道:“殿下,射雁如何?”
司马遹点点头,对众人道:“射雕凭勇武,射雁显箭术,若有人能射中大雁,本宫便赏他明珠十斛。”
王隆对自己的箭术颇为自负,即刻吩咐下人取来宝雕弓,一手拉开,射出金鈚箭,一声嘶鸣,雁行第三只大雁被箭射落,惊扰了雁群,大雁飞散。
有人拊掌赞道:“王射声果然好箭术。”
郗遐疑道:“好像是两人射中了大雁。”
司马遹望着大雁落下的方向,笑道:“真是有趣。”说着示意侯芳去找寻射箭之人。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侯芳便带着一名年轻人走到司马遹身前。
那人躬身施礼道:“草民隗至愚,拜见太子殿下。”
司马遹根本没有看他,而是拨弄着手中九连环,随口问了一句:“你是做什么的?”
“现在清平街学堂教书。”
华恒上下打量着他,呵呵笑道:“小小一名教书匠,竟敢跟王射声抢雁,莫非也想从殿下这里分一碗雁醢?”
“草民不敢,只是方才在路上遇到匈奴人卖牛角弓,故拿来一试。”
司马遹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还会射箭,看来在清平街学堂教书,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隗至愚颔首道:“殿下谬赞,射中大雁,全凭一张好弓和一支雕翎箭。”
司马遹笑了笑,觉得他有些意思,又问:“你是哪里人士?”
隗至愚回道:“草民来自汝阴鸿寿亭。”
这时傅宣笑道:“我近日听说了汝阴郡的一桩奇闻异事,不知隗炤与你是何关系?”
隗至愚先是一怔,然后答道:“正是草民先父。”
潘滔问道:“什么奇闻异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汝南篇序章 双花案(三)
傅宣缓缓说道:“汝阴隗炤精通易数,临终时将遗书写在木板上交给妻子,并告诉她在自己死后,家里将遭遇饥荒,再苦再难,都切莫变卖宅子,五年后的春天,会有一个姓龚的人来此,他欠自己数金,你可以执此版向他讨要钱财。
果不其然,到了那一年,隗炤家中遇到灾荒,有位姓龚的官员来到鸿寿亭,隗炤的妻子便拿着那木板找到他,向他讨要钱财,那人也精通易经之术,占卜一算,对她道:“隗炤真是神机妙算,能预知灾荒,其实我并未欠他钱财,而是他把要说的话都隐含在木板上,他生前将积蓄埋在堂屋东头,担心你们贫穷时会把家中积蓄败光,故而当时不说出真相,直到天下太平时,希望遇到我告诉你们这件事。”
潘滔赞道:“此人竟能把事情的具体数据测到犹如亲眼所见,真是令人叹服。”
王敦不屑道:“不过是道听途说,总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会利用卜筮之术制造是非,混肴视听,陆云不就刚处置了汝阴太守兰琨,他好旁门左道之术,曾扬言天下兵戈再起,万千学子又当如何,真是大胆狂妄,这等术士之流,怎配入仕途,治理一郡百姓?”
兰琨非士族出身,而是靠星算占卜之术上位,先担任桐柏县令,然后迁任汝阴太守。
华恒呵呵笑道:“我看也无妨,正好听来解闷,处仲兄又何必认真?”
郗遐认得此人,看着他道:“我听说你曾在汝南书院读过书,兰琨过去也在汝南书院授过课,关于他所做的疯狂事,想必你也是略有耳闻。”
郗遐从荆州返回洛阳途径汝南,曾去过汝南书院借宿,并且印象深刻。
此书院两面环山,面向南汝河,就相当于官道上的驿站和客栈,途径这里的官员都会在书院借宿,而边山长也会请旅途耽搁的达官贵人们讲学,书院逐渐成为各地官吏们学术交流的场所。
“入汝南书院读书者皆是当地士族子弟,小民出身寒微,靠着龚使者的推荐,才得以在书院读书,不过只读了半年。”
“为何只读半年?”
“因回乡侍奉病母,不得不暂停学业。”
“你是不敢吐露真言,还是说不出口,那就让我猜猜看,书院奢靡风气,你与之格格不入,也不愿屈从权贵沦为玩物,这才愤然离开,我猜的对否?”
隗至愚一怔,郗遐的话句句扎到他的心里,他以为自己的卑微和心酸无人能懂,怎知被郗遐一眼看穿。
华恒笑问:“郗遐,你怎么对汝南之事如此了解?”
郗遐看向他,笑了笑:“貌似敬则兄也去过那汝南书院,你也许比我更了解。”
华恒觉得扫兴,杯中酒只喝了一半便放下,“郗遐,是不是你最近太清闲,拿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捕风捉影,意欲何为?”
“兰琨不过术士之流,岂敢发此狂悖之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敬则兄认为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司隶校尉部的人可不会这么想。”
郗遐望了吕莘一眼,笑着饮尽杯中酒。
吕莘微笑说道:“近来汝阴发生的事,只有陆侍郎心里清楚,奏表上的未必全面,就比如兰琨有个孪生弟弟兰珸,二人形貌一样,实难分辨,兰珸不善言辞,在汝南书院教习射箭,可是在兰琨被处刑之前,兰珸就辞去书院武教一职没了踪迹,不知陆云最后处置的到底是哥哥还是弟弟?”
应恂问道:“吕兄此话何意?”
吕莘看向他,似有所指的说道:“人道孪生子之间有心灵相通,就像是两年前的吴房县双花案,应兄应该还记得吧。”
当时的吴房县令正是应恂,那件双花案至今仍是悬案。
应询尚未审理此案便被召回洛阳,新任县令又把此案搁置起来,此刻应恂尴尬不语。
费谞对吴房双花案有些印象,插话道:“那等诡事绝非人力可为,莫说应恂,便是陆云也难断此案。”
吕莘没有再接言。
郗遐道:“自古汝南多奇士,诡事也甚多,是人为还是鬼魅作祟,终会有定论。”
司马遹对他们的谈话不甚在意,而是说道:“今日不如换一种方式斗鸭,不看水中厮杀,而是看哪只鸭子飞得比较远。”说着摆了摆手,侯芳会意,即刻命小内侍终止池中的斗鸭比赛。
院中已经准备就绪,数名内侍站成一排,每人手上都抓着一只鸭子,鸭子脖颈处还系着绣有数字的丝带,只见他们像是扔铅球一样将手中鸭子使劲抛向天空。
司马遹扫视众人,声音冷冷:“这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鸭子,从高处训练再回到低处,之后它们就会知道飞翔的感觉,虽然它们飞不高也飞不远,但是它们也拥有一颗像大雁一样翱翔天空的心。”
郗遐觉得这种比赛很新颖,这番话听着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倒像是出自雨轻之口。
文学冯荪颔首道:“人生就如一场游戏,殿下能从玩乐中悟出道理,真是聪颖过人,实乃我朝之幸。”
冯荪是前司徒李胤外孙,魏郡长乐人,与杨准(杨嚣子)一同被司马炎选入东宫教导司马遹文学,现今杨准已迁任冀州刺史。
王敦不满冯荪常以资历压人,便道:“惠卿兄(冯荪字),我记得前几日你还在殿下面前讲《无逸》,‘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稿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今日又是这样的言辞,我都有些糊涂了。”
冯荪敛容道:“王兄入东宫任职多年,可谓惜字如金,贾侍读无奈离开前,也未见你替他分辨,你们两家还是姻亲,想不到你们琅琊王氏薄情至此。”
王敦直言不讳道:“冯荪,若非你把那匠人引荐给殿下,何来四漆屏之事?”
冯荪冷哼一声道:“处仲兄今日火气大的很,敢是薛兹突然离世,心里不太痛快吧。”
崔意突然开口道:“侯公公,还不快命人拿些冰块来,给他们二人降降火。”
王敦和冯荪面色难堪,二人不再言语。
司马遹淡淡一笑,望向坐于华彻身旁的崔意:“道儒,你猜最后赢得会是哪只鸭?”
崔意略思索,答道:“应该是那只五号鸭。”
司马遹问道:“何以见得?”
崔意道:“无涯无际,自然飞的最远。”
郗遐心道:“真是个冷笑话。”
司马遹笑了笑,转而对崔缇道:“道瑜,你的选择呢?”
“道儒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因为我们是同族兄弟。”
司马遹沉默良久才道:“兄弟齐心,让本宫好生羡慕。”
崔意与崔缇对视一眼,脸上的笑容似有若无。
时间往回推一点,一辆通幔车行驶在铜驼街上,帘子微微掀起,车窗外仍是一片浓浓的晨雾,男子清冷的眼神里透着一丝丝慵懒,他用右手指腹轻轻扫过琴弦,发出轻微颤音。
“幼安兄,最近子谅兄不是在帮你调查徐万顷因何被外放山阳县,怎么如今又想起我来了,难道是想同我叙叙旧?”
“其实道儒兄也很关注那件事,只不过无暇插手,由子谅兄代劳,你该放心才是。”
“进入司隶校尉部,你也懂得借势了,看来还是子初兄会教新人,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贺隰收服了。”
“陆玩写信告知我一件事,我想这件事道儒兄会感兴趣的。”
“说来听听。”
“陆玩翻过汝阴郡志,发现汝阴术士隗炤死的有些蹊跷,当年孙秀族侄孙荣求隗炤为之卜卦,隗炤断言他死于非命,或许他因此怀恨在心,伺机将他毒害,那么隗至愚入洛很有可能是为父报仇。”
崔意没有接言,陆玩分明就是借吕莘之口告诉他此事,这是好意还是别有用心?
“道儒兄觉得此人可用否?”
“你是指何人,又该如何用?”
“道儒兄何不把隗至愚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郗遐,这样非但不会脏了自己的手,还能坐享其成。”
崔意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郗遐一直都很留意汝南书院的事,恰好隗至愚曾在那里读过书,我想郗遐必定会设法接近他,从他那里探知更多有关汝南书院的信息。”
吕莘从任远那里听说了崔意和郗遐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故而才生出这个想法。
崔意揉了揉额头,道:“太子殿下最喜欢听那些奇闻异事,我却不爱听。”
第一百二十七章 汝南篇序章 双花案(四)
暮色四合,明艳的晚霞衬托着大地上早已枯黄的树叶,今日最后一场舞台剧《西厢记》也谢幕了,三三两两的富家子弟陆续从剧院门口走出来。
街对面的茶摊上坐着一个身穿青碧色外袍的年轻男子,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某位华服男子身上,手中夹着一粒弹丸,蛾眉紧蹙,轻咬薄唇,手上突然发力,这时在街心出现一袭黄裙的少女,他神色骤变,碧袖飘荡,弹丸甩出刚好擦过少女的耳边,然后击中数十步之远的柳树枝节,并深深碎陷入树中。
“陆虎,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祖焕跳下牛车,疾步上前,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
陆虎怔了怔,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掠过耳边,却看不清那是什么,下意识的抚了抚耳边的碎发。
黄娥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道:“我们走吧。”
“不行,怎能任由别人欺负你?雨轻现在不在,便由我来护你,等我抓到那个人,一定替你好好教训他。”
前些天黄娥在彩虹街上被一个富家子弟调戏,幸而任远乘车经过,黄娥才得以抽身,陆虎得知此事后,甚是气愤,今日就带着她上街来寻那个人。
祖焕见她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摇了摇头道:“你又要教训谁,还想给陆先生惹麻烦吗?”
陆机被诬陷,北方大族全都冷眼旁观,无一人站出来为陆机说话,陆虎心里本就不自在,此刻看见祖焕走近自己,便撇嘴道:“别说的好像我们两家很熟似的,我给人打抱不平,总好过那些看到别人有难却躲一边闷不吭声的家伙。”
“你怎么—”
“我怎么样?”陆虎对上他的目光,冷着脸道:“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祖焕无奈的摇摇头,自己只是善意的提醒,到了她那里却成了恶意。
陆虎轻哼一声,拉着黄娥头也不回的坐上牛车走了。
郗遐就坐在后面的牛车里,他恰好把刚才这一幕收入眼底。
习武之人皆知,手发丸状暗器,最难的是击中目标,又碎其中,想达到这种境界,需要特别的功力,在茶摊悄然消失的那个人可谓高手了。
那粒弹丸击中树后,没有弹回,也没在树外破碎,而是深深碎嵌入硬木之中。
若是击中人的脑袋,又是何等场面?
郗遐不由得心中一凛,他已命渐黎暗中跟着那人,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的目标又是谁?
菊下楼二楼的东边雅间,有人刚刚关上窗子,与他对饮的那个人夷然自若,笑道:“不知令狐兄今日找我所为何事啊?”
令狐邕道:“我听闻洛水边又捞上一具女尸,近日总有从外乡来投亲的年轻女子无故失踪,洛阳令正着手调查此案。”
孙秀一脸诧然道:“竟有此事?”
令狐邕呵呵笑道:“最近孙兄事务繁忙,这等小事不知也无妨。”
孙秀目光略沉,把酒杯一推:“令狐兄今日请我来这里,为的不只是请我喝酒这么简单吧?”
令狐邕意味深长的道:“隗至愚,他不应该出现在洛阳,这会给许多人带来困扰,孙兄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孙秀笑了两声,又道:“原来令狐兄也甚是在意这个人,想让他彻底消失的人还真是多。”
令狐邕自斟自饮一杯,也笑道:“隗至愚既已入洛,想让他消失就不太容易了。”
孙秀道:“隗至愚能够入洛,定是有人暗中帮他,那个人才是令狐兄应该在意的,不过往日我几次三番邀请令狐兄过府一叙,都被你婉拒,今日怎么变了态度?”
令狐邕笑道:“梁王向来待赵王亲厚,卢长史又格外看重孙兄,我自然也会对孙兄推心置腹,共为赵王分忧。”
孙秀举杯,笑道,“那我可要替王爷好好感谢令狐兄了。”
城郊,孙家别业。
灯光照在深蓝色琉璃杯上,透着些寒意,血腥味仍弥漫整个厅内,一名少女全身赤裸的倒在猩红的地毯上,双腿间夹着一根捶丸球杆,鲜血渐渐从地毯下面渗出来。
“她说自己是未出嫁的姑娘,可我就是要玩她!”
“她身上来了月事,让郎君扫兴,不过这次带来的人甚好,绝不会再让郎君失望。”
孙荣扫了一眼管事:“还不快把这晦气的东西扔出去。”
两名小厮直接把尸体抬了出去,而管事很快领来一位身着白衣的女郎。
孙荣上下打量着那姑娘,眼里多了几分兴趣,然后靠近她嗅着她的体香,抚摸着她洁白如玉的肌肤,又慢慢勾起她的下巴,笑问:“姑娘芳龄几许?”
这绿衣姑娘脸上竟毫无惧色,声音娇媚回道:“十七。”
孙荣看出她与往日送过来的女子不同,问道:“你不怕我?”
绿衣姑娘眼眸含水,一副娇弱姿态,道:“父亲是个赌徒,败光家产,母亲重病卧床,无钱医治,弟弟妹妹每日忍饥挨饿,我自愿为奴为婢,只求郎君怜惜。”
“你倒是识趣。”
孙荣欣赏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材,邪笑道:“世间无妇人,何以适意?”
她从孙荣手中接过那琉璃酒杯,仰面饮尽,然后低首道:“我愿常伴郎君左右。”
孙荣一把揽她入怀,贪婪的咬住她的耳垂,接着又在她如雪般白皙的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不时发出令人恶心的笑声。
她贴耳轻声道:“郎君,我方才进府时经过一片青竹林,远远望见有只长尾怪鸟落在红亭上,浑身散发着金色的光,甚是罕见,郎君何不过去瞧瞧?”
孙荣听后眼珠一转,他正为给叔叔献礼而发愁,可巧瑞鸟从天而降,不禁笑道:“若真有此鸟,我必重重赏你。”
她偎依在孙荣怀中,手中香帕轻拂过孙荣的脸庞:“奴婢可以陪郎君一同前去,共赏林中月色。”
孙荣微醉,得意大笑:“好。”
园子后面有片青竹林,林中设一红亭,孙荣携女子来到此处,听到前面有巨响,狂风起,灯笼灭,一眨眼,女子已倏地消失了。
孙荣心惊,彷徨四顾,惨白的月光下,那女子再次现身,只见她面长尺余,发青色,浑身肿胀,仿佛泡在水中,孙荣惊叫奔走,可不管朝哪个方向逃,那女子都死死挡在他面前,并阴阴的笑着看他。
管事闻声,领一众护卫匆匆赶来,手持火把一看,无不愕然,但见红亭边一堆白骨,血流满地,却不见那女子的身影。
此时东宫偏殿内正表演着一场皮影戏,幕中的白衣少年正与一些军营小将玩摸石过河比赛,每人前面摆着三块砖,双脚必须踩着砖行走,看似是体力运动,实则是脑力运动。
白衣少年方法独特最后胜出,还对众人道侧着身走的都是定向思维,而正着身走的才是思维活跃,要学会用智商走路。
司马遹练习了许久,仍是没有那白衣少年速度快,自语道:“真是个聪明又狡黠的丫头。”
这时猿飞走进来,沉声回禀道:“殿下,已有人开始盯视清平街学堂,是否加派人手秘密保护隗至愚?”
“不必,如今不会有人愚蠢到自己动手杀他,不过本宫也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殿下为何帮他入洛?”
“本宫把他送进清平街学堂,是给他活命的机会,父皇想要让汝南那些人像斗鸭一样,斗的越精彩越好,本宫自然要帮父皇分忧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校友会,见你
清晨,郊外官道附近,一群年轻球员正在训练足球,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就坐在不远处的柳树下,悠然的饮茶,视线锁定在踌躇不前的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身上。
“明明想走林中这条近道,可为何又要转身离去,难道是我挡了你的路?”
那人默不作声,脚步如飞,想要逃走。
郗遐故意想要试探他,移步掠到一球,旋即将足球踢向那人,他一个后仰将球送入高空,随后在落地的一刹那凌空一射,足球如流星般穿过搭建的篷子回到郗遐手上,很难想象如此强大的脚力竟然出自一名羸弱儒生。
郗遐不禁笑道:“你具有足球运动员的天赋,却不适合当刺客。”
“郎君的话我听不懂,我只是路过而已。”
“既然如此,那我只好把你交给洛阳令了。”
“怕是你没有那个本事!”
那人目光转寒,当即甩出一粒铜质弹丸,他心想必能击中对面持马鞭的郗遐,结果弹丸被马鞭精准抽打,叮当落下。
郗遐笑了笑,把马鞭丢给阿九,然后轻松的带球晃过几人,渐渐朝他逼近,他面色大惊,又发弹丸,亦是无效,拔剑直刺,皆伤不到郗遐分毫。郗遐始终离他一尺多的距离,最后他猛然发力射向郗遐的右足,郗遐再次避开,球直射那人的面门。
那人凌空一脚,伴有阵阵呼啸声,威力之大竟从正面击穿了球网。
郗遐拍掌笑道:“你这个业余选手踢的比我家的这些球员好多了,不如你留下来代表我的飞遐球队参加比赛,我会给你丰厚的报酬。”
那人不想再与郗遐纠缠,问道:“你究竟为何拦我?”
“昨晚孙荣死了,可是你所为?”
那人听后又惊又怒:“他竟然死了?”
郗遐微微皱眉,心中思忖:看来不是此人杀的,那么凶手又是何人?”
阳光正好,照耀着芷若园中的玻璃花房,竟出现彩虹一样绚烂的颜色。
钟府有园名曰芷若,是融合了花园、果园和菜园多功能的复合型园子,也是钟雅按照雨轻的畅想所建,闲时品茗休憩,慢时信步闲庭,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舒服自然,似乎连时间都会慢下来。
今日钟雅邀请许多同窗好友过来这园子散散心,并命人摘了些园子里的新鲜菜蔬瓜果,做上美味佳肴,盛情款待他们。
出自颍川书院的士族子弟经常聚会,且轮流做东,促进交流,联络感情,以达到颍川派系在仕途上的相互扶持,去年是荀家操办,今年便轮到了钟家。
芷若园中,有人在伏案作画,有人在亭中抚琴,有人在临水垂钓,有人则倚石看云。
一对仙鹤在汀畔时而轻快跳跃,时而互相追逐嬉戏,时而又鸣叫召唤,似踩着那优美的旋律翩跹起舞。
忽然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任远已知此人是何人,瞬间没了看云的宁静气氛,摇头笑了笑:“这孙亮的百濯香果然名不虚传。”
昔日吴主孙亮为四位爱妃合四气香,皆异国所出,凡经践蹑宴息之处,香气沾衣,历年弥盛,百浣不歇,故此香名曰百濯香。
“任都官能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我们的聚会,真是令我们受宠若惊。”
说话之人叫陈世范,却见他面色红润,身着薄衣散步,清风吹过,身形看起来过分纤细,瘦到撑不起这宽衣大袖,毫无气质可言,唯有几分病态。
任远笑道:“世范兄,孙荣是你的朋友,如今他莫名其妙的死了,我以为你太过伤心,今日是不会来了。”
任远曾跟着张墨去游历颍川,在颍川书院听课有月余,因他是画师张墨的关门弟子,还被一些先前被张墨拒之门外的颍川望族子弟特别对待,陈世范便是其中之一。
陈世范轻蔑笑道:“我为何要伤心,不过一酒友,少一个多一个又有何分别?”
任远叹息一声道:“孙荣真是白白付了这么些的酒钱,可惜人家根本就不领情。”
“那是他自愿的,想做我的朋友,他还不够资格。”
“不知道是世范兄眼光高,还是急于和他撇清关系?”
“我有这么做的必要吗?”
任远轻轻一笑,从他身边走过去,自语道:“有时候是越撇越不干净,世范兄可要当心了。”
陈世范只觉得他的话很可笑,继续沿着水边悠然的散步。
庭院中有株老桩的石榴树,非常遒劲,和嫩嫩的枝条,有着鲜明的对比。
一老者独自站于此处,看着树叶在阳光照耀下留在地上的影子,随着阵阵秋风涌动着,像一幅幅会动的水墨画,婆娑起舞,具有天然的美感。
“老先生一直站在这里,凄然落泪,可是在睹物思人?”
一袭月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负手走来,方才他在楼上与荀家郎君对弈,望见老者在这里徘徊许久,顿生好奇,故而前来。
“郎君取笑老朽了,老朽有眼疾,风一吹,眼睛就落泪。”
老者正是危睿夫,因钟雅准备给清平街学堂捐书,他作为钟家旧人,便亲自过来取书。
“老先生可也是钟府的人?”
“已经不算是了。”
“庞敬,你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些过来,捶丸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亭中有人急唤,庞敬望过去,正是陈匡,他今日是陪同陈家人一起过来的,也不便再多问,匆匆走远。
其实在不远处的年轻人早已看到一脸愁容的危睿夫,但他并没有走过去,只是很随意的把琉璃樽中的酒泼在了纸上,然后手执狼毫沾了沾浓墨,轻轻一笔而过,墨晕渐渐散开,浮现出蒹葭苍苍,水雾茫茫之感,浓淡间形成两岸,又简单几笔,画中河岸两边各伫立一人,默默地对望。
在作画者心中,这河岸既是咫尺又是天涯。
旁人看不明白画中是何意,而那年轻人已经离去。
这时,钟雅和任远并肩走来,当看到案上这幅画,任远便笑道:“画风独特,一笔成画,这颍川书院的纸张倒是不错。”
钟雅用手摸了一下画纸,摇了摇头道:“这并不是颍川书院的纸,而是经过特殊处理过的檀树皮做的纸,不知这是何人所画?”
“自然是你的某位校友,还是位造纸高手。”
“今年聚会来的人比去年多,有些人我并不认识,往年这种校友会都是由我族兄操办的,若非郗遐的强烈建议,我才懒得管这事。”
“既是这样,他却不来,真不知道他又想做什么?”
“他刚才打发小厮过来,说路上遇到一个朋友,恐怕要晚些到了。”
任远一笑置之,低头看那幅画。
钟雅道:“依我看这幅画应该直接扔了。”
任远不解:“为何?”
钟雅似有所指的说道:“寓意不好,一人若能勇敢一点,即使是深渊也不可能两首相望。”
“那你就勇敢一点,我可是拭目以待。”
“我已吩咐人摘些新鲜的石榴送到裴府,要不要顺道给任府也送去一些?”
“与其送酸石榴,不如送桂花山药糕。”
“桂花山药糕?”
“连裴家老夫人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你那颗盈满勇敢与热情的心到最后只会让自己碰的头破血流。”
任远把那幅画卷起来,塞入自己的袖中,然后便转身走开。
钟雅自语道:“这石榴很酸吗,我怎么不觉得?”
不知何时危睿夫已然走来,他施礼道:“彦胄郎君,近日—”
“扫尘已经把那些书整理好了,你直接去藏书阁找他吧。”
钟雅满脑子都在想送什么给裴母的事情,完全没有理会他,危睿夫只好默默走开。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白月光,檀郎(上)
孙府,书房内一片沉寂。
孙会难压心中气愤,直接道:“先杀了他,下一个是不是就该杀我,然后就是爹你—”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孙秀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掌。
孙会更加气急败坏,叫道:“爹,汝南那些人为了在陆云那里过关,什么事都要我们顶着,现在还杀了我们孙家的人,爹为何还要对他们听之任之?”
孙秀声音低沉:“什么那些人,什么陆云,什么过关,你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荣儿干的那些事,你竟然还想着替他摆平,就凭你能摆得平吗?”
孙会不以为然:“不过死了几个没名没姓的女人,况且事情都是由玄莲帮的人干的,这没凭没据的,谅楚颂之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今日令狐邕找上我,我就猜到荣儿会出事,你以为云雀街是什么地方,竟然找他们办事?楚颂之是不敢拿荣儿怎么样,但要是被张舆发现什么破绽,你觉得他会轻易放过荣儿和你吗?”
孙会完全陷在悲痛之中,双膝跪地,喊道:“爹,死的人不是别人,他可是您看着长大的荣儿,就这样白白死在他们手里,若赵王得知此事,会怎么看您?”
孙秀目光浮现些许沉痛:“荣儿是罪有应得,谁也救不了他。”
孙会又气又恨,一字一顿道:“您能咽下这口恶气,我可咽不下,这笔账我定要讨回来。”
“你想怎么讨回来?”
“那就一命偿一命,有个人也是罪有应得,他早就该死了。”
“与其我们杀了他,不如让他死在陆玩的手里,得罪人的事,陆云和陆玩兄弟俩在豫州没少干,也不差这一桩。”
“爹,你是打算—”
孙秀摆了摆手,阴测测道:“我本族虽寒微,但也容不得那些世家子弟肆意残害,比起那些出身豪门的座上宾,赵王更离不开我。”
花房内,年轻男子正亲自挑选着紫砂盆,他准备给刚得的一株莲瓣兰移盆,此兰姿态洒脱飘逸,给人一种升仙之感,心心相印的花色分外独特。
墨台在一边收拾着书案,对今日钟府发生的事有些想不通,摇摇头,对墨白道:“子初小郎君为何要把兰花琥珀标本赠与那个人?那可是子初小郎君用上好的松脂亲手做的,原打算送给—”
墨白立刻打断他的话,用手指了指那盆莲瓣兰,小声道:“因为小郎君找到更好的花材了,再者之前那个琥珀标本还未经蒸馏酒洗涤、晾干,通身不够透明,也就是个实验品,怎么配得上雨轻小娘子?”
墨台恍然,又道:“听说那个人是颍川书院最俊美的学生,也就是雨轻小娘子所说的校草了,可依我看,那人性情孤冷,长相也不过如此,画技更是一般,不知子初小郎君怎么会看上他的画作?”
任远的目光扫过他们,敛容道:“你们两个太聒噪了,还不快出去挑些水来。”
墨白和墨台不敢再多言,颔首离开。
裘正重新展开那幅画,画名曰‘见你’,这是任远为作画者题的字。
他沉声道:“那个人已经离开洛阳了,去的是汝南方向。”
“此人看上去像是个兰痴,但又不懂养兰,着实奇怪,也有些意思。”
任远选中一个宽口四方紫砂盆,又笑道:“关于汝南的事,当然也轮不到我来操心。”
裘正边看画边道:“齐王那边来信了,他们对任承的死表示惋惜—”
“齐王还真是惜才。”任远冷冷一笑:“若不是我让廉笃掩护葛长卿带去的人从铚县撤走,齐王也不会为此感到惋惜了。”
徐淳为保全族人临死前向任远道出武库失火之前发生的一些事,任远据此猜测齐王也涉及到武库军械丢失一事中,便在谯国卖了个人情给齐王,并让胡允时带去一幅画,画上正是嵇康与十八隐士在嵇山下的竹林聚会。
“其实除去陆玩派去的人,还有一批人马去了嵇山,就是不知他们的底细,是否命人去查?”
任远没有答话,还在继续往紫砂盆里加碎木屑。
裘正皱了一下眉:“你的手指被木屑扎破了。”
任远笑了笑:“不妨事。”
裘正再次问道:“到底要不要查他们?”
任远右手停了下来,顺着指缝流出的血滴到纤细的兰叶上,叶微微抖动着,他掩住眼底的暗淡,流露出一丝微笑:“不相干的,查什么?”
裘正有些疑惑,却也不再问下去,只道:“那是不是让管峯离岛上岸,在东莱长广一带制造一些纷乱?”
任远拿帕子擦拭手上血迹,目光略沉:“只此一事,还不能得到齐王的信任,许司隶对齐王的态度不明,管峯这枚棋子暂且不可妄动,安排人尽快拉拢王弥,他背后有一定的宗教势力,这次我要让青徐那边掀起一点风浪来。”
裘正为难道:“可是裴宪就在青州。”
任远把手帕攥在手心,眼眸里闪过一道阴冷的光芒,沉吟道:“裴家的人并不重要,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陆家在北方到底隐藏了多少势力,不如就利用这次机会摸一下他的底。”
暮色四合,灈阳驿站内来了一行人,驿丞格外殷勤侍候,唯恐出错。
二楼雅间内,一袭石榴红裙的少女临窗而坐,轻灵中带有三分青涩,手拿剪刀小心翼翼的把一株刚刚绽放的昙花剪下来,又取出自制的压花器,拧开螺丝,第一层放干燥板,第二层放棉纱布,第三层放汉宣,将那株昙花正面朝下平放在纸上,最后再铺一张汉宣,放上盖板,拧紧螺丝,放进一个不透气的袋子里。
有人推门而入,莲步轻微,上前给她揉了揉肩,笑问道:“准新娘,你在忙什么呢?”
左媛头也没抬道:“你不是都瞧见了,还问我。”
“梁辩只是随口感叹一句,昙花只有刹那的美丽,不能永恒,你这个准新娘就在这里不辞辛苦的做昙花标本,这是不是叫夫唱妇随?”
左媛辩解道:“我是要做一本植物标本收集册,哪里是为他做的?”
雨轻一本正经地笑道:“嗯,你这又是研究《神农本草经》,又是做标本的,看来左家又要出一位女学者了。”
左媛推开她的手:“休要打趣我,如果这标本做不好,都怪你。”
“为何要怪我?”
“是你想的法子,万一做坏了,你得赔我的昙花。”
“你放心吧,就是做坏了,梁辩也会爱如珍宝,因为是你特意为他做的。”
左媛抿唇一笑,“罢了,懒得和你斗嘴。”
雨轻却坐在一旁,吃了两口驿丞送来的红糖蜜饵糕,摇了摇头,觉得没有陆家的厨子山治做的好吃,可惜陆玩没时间陪着她与左媛游山玩水,而是直接去汝南县找陆云了。
雨轻随意问道:“马上就要到吴房了,你说几年未见,那个伍蕊还认得你吗?”
左媛自信满满的道:“当然,她住洛阳时,我们可是同在荀家家塾念书,我们的关系特别好,去年她还打发人给我送了自家院子种的金桃呢,你不记得了?”
雨轻笑道:“记得,送来时桃子就烂了一半,剩下的被我做成了桃子酒。”
左媛也拿起一块蜜饵糕,轻声说道:“人家有心就很好。”
雨轻挨近她,又道:“可我听说伍蕊送给荀姐姐的是一对红珊瑚手镯,还有好几坛的桃花酿。”
左媛听后半晌没有说话,把蜜饵糕放回盘内,失落感不言而喻。
“荀姐姐说她送来的桃花酿根本不如我早前做的好,至于那珊瑚手镯也不算什么稀罕物,你想要我可以送你一大筐。”
左媛重展笑颜:“又不是芦菔,拿什么筐盛,要找漂亮的匣子装起来。”
雨轻点头道:“好,都依你。”
第一百三十章 白月光,檀郎(下)
驿站二楼另一间雅室内,一位年轻人正在琴歌弹唱《猗兰操》。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子之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这一曲猗兰,闻之甚怡然,难怪仲润兄(郭液字)被人称为颍川檀郎。”
说话者名叫李宽,是汝南书院的学生,路过此驿站,偶遇往日同窗郭液。
郭液六岁时无师自通,略看几遍《小戴礼记》就能背诵,长大后熟习儒经,是汝南书院最耀眼的学生,后来又去了颍川书院,这位天资甚高的神童拥有和崔意一样的精湛琴技,举手投足间的温雅气质又与卢琛很像,故人称‘檀郎’。
“都是那些人浑叫的,子厚兄(李宽字)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
“仲润兄已被擢为二品,日后入洛为官,那些世家女郎可都要欣喜不已。”
郭液淡淡一笑,“看起来子厚兄和王祷他们畅谈甚欢,今晚驿站还真是热闹。”
李宽笑问道:“仲润兄何故婉拒王兄的盛情邀请,只是大家碰巧聚在一起吃个饭而已,仲润兄是不是太多虑了?”
郭液饮了一口茶,笑道:“他并非想与你我二人谈玄论道,而且我与他只是在陈家赏梅时见过面,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他乃琅琊王氏子弟,待钟雅也未必是真心,又何况你我了?”
“裴兄方才还说你许是赶路至此身子乏了,特意命驿丞送宵夜给你,你非但不领情,还揣度别人的用心—”
“哪个裴兄?”
“就是那个跟在王兄身边的少年,他是裴頠的侄子。”
郭液心道:“真是奇怪,他不是王祷的族弟,怎么又变成裴家子弟了?”
李宽又道:“对了,那个和忱已经离开驿站了,临走时说平局非平局,下回见分晓。”
郭液低下头,拿帕子轻轻擦拭琴匣,自语道:“我本无心争胜负,他却总是心有不甘,还真是强人所难。”
今日在裴頠一行人刚到驿站时,郭液也来到了这个驿站。
上等客房差不多都被裴頠他们占满了,驿丞便把剩下的三间上等房给了郭液、李宽和黎祥住。
和忱到达驿站稍晚一些,见没有好房间顿时面上不悦。
黎祥主动要把房间让给和忱,和忱却直接拒绝了。
黎祥是安成人,出身寒素,夫人来自汝南安成周氏,算是半入赘,现为梁王的幕僚,这次是回乡探望年迈的母亲。
驿丞是看黎祥有着这两层关系,才让他住进上等房,和忱自是不屑与黎祥这样的人打交道。
丰神俊朗的郭液住进驿站,不仅引来许多女郎有心窥探其真容,而且不少游学子弟和商贾也心生好奇,在大堂内小声议论。
“听说这郭液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荀家女郎为他得了相思病,陈家女郎追他追到了汝南,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哪。”
“何止艳福不浅,还有好好的女儿为他自杀—”
邻桌的雷岩闻之好奇,笑道:“竟有这事,仔细说来听听。”
那人瞥见和忱正朝这边走过来,便呵呵一笑,“其实也没什么,都是些捕风捉影,不能当真的。”说着又摆手叫驿卒。
和忱落座后,一个人闷声喝酒,听旁人议论郭液更是心烦。
在汝南书院,和忱的才气屈居第二,他最恨郭液,觉得如今的颍川郭氏一族根本比不上和氏,在书院处处与郭液作对,外人都道郭液被他排挤,这才离开汝南返回颍川。
当郭液婉拒王祷的邀请,正要上楼之时,和忱突然叫住他。
“郭液,我们对弈一局,若是我赢了,你的房间便归我。”
郭液轻笑一声:“你想住这间房,我直接让给你便是,何须一局定输赢?”
和忱沉下脸来:“你别太自信了,我未必会输,除非你是不敢与我比?”
郭液摇了摇头,淡淡回道:“不是不敢,而是觉得根本没必要,你想打发时间,可以另寻他人。”
和忱怒而站起:“郭液,你休要得意,连崔意和卢琛都不会如此傲慢,你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与之比肩吗?”
郭液不再理会他,转身朝楼上走,“那只是你错误的理解,我并无此意。”
这时大厅内有人笑道:“总是对弈多无趣,我有一种新玩法,你们可愿一试?”
郭液停步,回头一望,见坐于王祷身边的白袍少年正含笑看着他。
这时小厮取来圆形棋盘,放在和忱桌前,和忱拿起一颗琉璃珠,冷笑道:“这不就是我在怡园聚会时玩过的跳棋,简单的很,根本不值得拿来比试。”
雨轻微笑道:“这叫单人棋,玩法就是每走一步,便拿走跳过的棋子,最后只能留下一颗棋子,并且这颗棋子落在正中间,聪明人玩游戏总是要计时的。”
有个小厮突然走上前道:“我家郎君从来没有去过怡园,这棋见都未见过,这样比怎能算是公平?”
“玉策,休要多嘴。”
郭液转过身来,注视那白袍少年片刻,对这盘棋有些兴趣,又道:“听着也很简单,那就不妨一试。”
半轮下弦月挂在夜空中,月光洒进驿站后院的小竹林,清幽雅静,微风拂过竹叶,瑟瑟声里,几道背影渐渐拉长。
“其实和忱在汝南书院里已经是最出类拔萃的了,他又为何执意要与郭液争个输赢?”
“也许就是他太优秀了,才会有这般强烈的胜负欲,其实没有竞争对手也是很寂寞的。”
“一个房间而已,郭液主动让给他,他反而又转身走了,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雷岩见段正纯似笑非笑,故意问道:“难道是我说错了?”
段正纯笑道:“你说的没错,他就是太好面子了,所以只能连夜赶路了。”
雷岩看不惯一身纨绔习性的段正纯,便说要去别处走走,快步离开。
段正纯对雨轻附耳道:“我让驿丞准备了一份宵夜,你的士瑶哥哥不在,我可以勉为其难的陪你一起吃。”
雨轻刻意离他远一点,说道:“我看这宵夜你还是留着给那个商贾家的女儿吧。”
“你是不是吃醋了?”
雨轻对他这样的调侃一笑置之,继续慢步往前走。
“那女子并非出身良家,也不是真的对我有意,而是看上了我的钱,她那点姿色也就只值五十文钱,给我做丫鬟都不配,这驿丞看人的眼光真是不太行。”
段正纯疾步赶上去,接着说道:“我让她去服侍李宽了,说不定能有意外的收获。”
雨轻这才停步,转身道:“这里是汝南,你不要太大意了。”
“你有些过于紧张了,应该适当的找点乐子,不如明日我带你—”
“段正纯,我母亲是在汝南遇害,这件事恐怕已经没人记得了。”
雨轻眼眶含泪,扬起头说:“不过没关系,我会让那些人重新记起来的。”
段正纯定定望着她,沉声道:“就是因为这样,你才需要隐藏好自己的情绪,吃喝玩乐也是一种伪装。”
雨轻明知他是好意,就是不知为何心下低落。
段正纯手指另一边,惊道:“那不是陆玩吗?”
雨轻忙看向那边,“士瑶哥哥在哪里?”
段正纯哈哈大笑,很快消失在林间,只剩雨轻一人呆呆的站在那里。
第一百三十一章 熟悉的桂花栗子羹
“吴房伍氏也算得上是中等士族,祖上伍孚曾任越骑校尉,质性刚毅,忿恨董卓凶毒,誓要将其手刃,最后刺杀董卓不成而被杀害,甚是壮烈,为后人敬仰,现今伍泰通简有高识,与谢鲲齐名,朝廷曾征召他为着作郎,都被他拒绝了。”
“伍泰书和薄纶棋并称为吴房二绝,薄纶是出名的棋手,据传学棋师从东吴棋圣严子卿,我倒是很想与他对弈一局,只可惜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提起这个人,倒让我想起一件案子。”
“士瑶兄离开前叮嘱过你什么,你可是又忘记了?”
“他给我布置那么多的功课,我自然不会忘的,再说我们只在这里停留短短几日,恐怕连游山玩水的时间都不够,哪里还有空闲管其他的事?”
“既然来到这里,还是要玩得尽兴才好,只要你不做太出格的事,你六叔那边,我可以帮你减负。”
外面下着小雨,几个年轻人正在吴房城西一家酒楼的二楼谈笑风生。
一身月白锦袍的少年双手托着下巴,吃吃笑道:“这减负二字从阿龙哥哥口中说出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王祷饮了一口茶,余光扫向坐在身边的周思成,笑而不语。
陆玩担心雨轻只顾着贪玩忘记练习书法,便把周思成留下,监督她的书法课业。
而王祷发现周慎(字思成)除了棋艺过人,还有些奇怪,明明是一个文弱的书生,却散发着强大的气场。
前两日路过一家酒肆,突然来了一帮江湖人士,他们见到周思成坐在那里,全都紧张严肃,绕道而过,这让王祷难以理解。
这时掌柜亲自把一碗桂花羹端到雨轻手边,雨轻疑道:“你家店内竟然还有这种桂花羹,不过我方才点的是梨子茶,掌柜是不是弄错了?”
“这并非卖品,而是楼下的一位郎君把自己的饮品送给了你。”
雨轻一听更好奇了,“那麻烦掌柜把他请上楼来。”
“那位郎君已经和朋友离开了。”
雨轻朝窗外望了望,街上人来人往,并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略觉失望。
当她尝了一口桂花羹后,又浅浅一笑,似乎她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既然要送,就应该大方的给在座的每人都送一碗才是。”
掌柜只是在旁赔笑,没有接话。
周思成又笑道:“这里的梨子茶同上回我们在谯国六合楼内所品尝的清润茶很像,但是你们这里的梨子茶口感更细腻香甜。”
掌柜笑问:“那请客官说说看这茶里面都加了些什么?若答对了,这桌饭我请客。”
周思成不假思索地答道:“秋月梨,陈皮,花香蜜,还有少许的白牡丹,你们两家所用的蜜不同,故而口感也略有差别。”
“客官说的不错,这顿饭算是我请你们的。”
“那就多谢掌柜了。”
王祷笑了笑,看着雨轻很用心的做了个卷饼递给周思成,并笑说:“想不到你的味觉如此敏锐,尝尝这个老北京鸡肉卷,里面可是加了让士瑶哥哥都心心念念的灵魂酱汁。”
“北京是什么地方?”
“范阳郡,其实谌哥哥也算是北京人,家还住在三环以内。”
周思成完全听不明白,只得呵呵笑道:“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周兄,那是她的杜撰,子谅兄若是在这里,她可不敢这般胡言乱语。”
雨轻撇撇嘴,不再辩解。
雷岩在旁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谁拿一本不知叫什么的琴谱偏说是嵇康留下的《广陵散》,嵇荡还信以为真,你这人才是谎话连篇吧。”
经历此劫后,为了让嵇荡重拾生活的热情,陆玩拿出自己珍藏的琴谱,让王祷代为转送给嵇荡。
雷岩认为王祷对嵇荡再三试探,并未拿他当朋友,或者说在王祷眼中,可互换利益利用者居多,真正交心的人寥寥可数,她自然也不在其中。
王祷教她写字兴许只是闲暇时找个消遣罢了,近些天她内心五味杂陈,方才不自觉的就说出这番话。
王祷没有答话,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似乎是无所谓。
周思成道:“那本确实不是《广陵散》,而是士瑶兄亲自编写的琴谱,名叫‘重生’,嵇荡也需要重新来活一次了。”
雨轻右手托腮,似笑非笑道:“为何选琴谱,食谱不好吗?若能尝尽天下美食,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和忱借住朋友在城东的一处宅子内,其后院种着一片桂子林,这几天连绵的雨,再加上秋风,枝上桂花被打得七零八落。
“我们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往年这时候到处飘着桂香,今年的早桂我们算是没赶上。”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些许欢喜,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看着凄凄。唉,无妄的灾!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这年景活着不易!”
和忱不太理解:“季钰兄此言何意?”
郗遐解释道:“我朋友曾对我说起一位名叫徐志摩的诗人,他因没有看到桂花而发出这番感慨,我看此刻的你和他有着相同的心境。”
和忱苦苦一笑,那晚他负气离开驿站,却偶遇在雨中快马加鞭赶路的郗遐,洛阳和府和郗府相隔不远,他们也是常来往的,故而结伴而行。
郗遐笑道:“子均兄(和忱字)在濯阳驿站碰到那个人,还真是冤家路窄,不过走的人为何不是他?”
和忱停下步子,问道:“你觉得为何会是他?”
郗遐半开玩笑道:“因为他平日总是喜欢躲着你,先前他不是都躲回颍川去了?”
“季钰兄说笑了,原是我输了,再继续待在那里也没什么意思。”
“你把那个人也太放在心上了,难道在你的心中对手只有他一个吗?”
“季钰兄的对手很多吗?”
“太多了,数也数不过来,如今的我在度支部都混不下去,只能出来看看山看看水了。”
和忱似笑非笑道:“可我看季钰兄今日心情极好,不厌其烦的把栗子掰碎放进桂花羹里,那位裴家小郎君应该很喜欢吃栗子。”
郗遐嘴角上扬,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里还透着潇洒自信,伸手接住一朵随风落下的桂花。
“那个人既然去了钟府,为何又要匆匆离开?”
“季钰兄当时并不在场,怎会知晓那日钟府的事?”
“我有事耽误了些时间,到钟府的时候你们已经离开了。”
“他说聚会很无趣,以后他就不参加了。”
“看来是彦胄兄招待不周,他乘兴而来,却未尽兴而归。”
和忱岔开话题道:“不谈这些烦心的了,季钰兄又因何连夜赶路来吴房?”
郗遐简单回道:“叔叔交代我一些事,故而来此。”
和忱沉默片刻,隐约感觉这里也将不再安静。
郗遐呵呵笑道:“你我许久未见,今夜当不醉不归。”
和忱点头道:“好。”
小雨滴滴答答下了一整天,房檐下摆着几只圆木盆,雨轻独自坐在檐下,静静地看雨水落下。
这里是剧览的别院,他曾派手下来吴房调查伍泰,因他怀疑伍泰已经背叛曹家另投新主,还未查出什么那名手下就死在了吴房。
顺风抱了个鲁班枕,挨着雨轻坐下来。
“你是在等郗遐来吗?”
“他有自己的事,今晚怕是不会过来了。”
“哦,我还以为他是专程来看你的。”
雨轻像是没听见似的,托腮凝思。
“伍泰是李宽的姑父,他有意把女儿伍蕊嫁给李宽,亲上加亲。”
“段正纯可知伍蕊和薄家姐妹关系如何?”
“雨轻,你还真的要查那件案子啊?”
“薄家姐妹死的离奇,今年豫州大水,薄纶全家沉船遇难,薄家在吴房彻底消失了,我不明白老天为何要对薄家如此残忍?”
第一百三十二章 怒放的月桂(上)
秋雨渐歇,飘着桂花香的傍晚,微风拂过,一朵桂花落进玉色的盖碗中,绽出小小的涟漪,又慢慢地散开。
和忱与他的好友鞠垚还在池畔园苑饮宴,两名童仆在小桌上备茶,他身边的座位却是空着,桌上的半碗茶仍有余温。
不远处帐篷下有名小厮已经精心自制了由七种野生菌和竹笋组成的调料,再将这些调料塞入鸡的胸腔之中,表面也抹上了一层。
待一切准备妥当,他便将处理好的五只鸡分别绑在烧烤棍上,然后把它们架在火堆上,开始烤制。
鞠垚望了一眼,略皱眉道:“应兄都不在,你就这么随便捉了他家五只桂花鸡,他得知此事后定会不悦。”
和忱连忙解释道:“这并不是我的主意,而是段兄吩咐小厮去林子里捉鸡的,他说走时会留下买桂花鸡的钱。”
鞠垚好奇道:“这位段兄又是何人?”
和忱见段正纯坐在烧烤火堆前听曲,不时又朝他们这边望过来,便轻声道:“好像是郗遐在荆州平叛张昌之乱时结识的商贾朋友。”
段正纯今日是循着花香而来,还携着一位抱琵琶的姑娘,偏偏段正纯突发奇想,让这位姑娘把琵琶当古琴来弹奏《酒狂》。
鞠垚继续问道:“可是只有我们四人,又何必捉这么多只?”
和忱颇为无奈道:“段兄要留下三只单独送人。”
鞠垚摇头道:“郗遐的这位朋友太过肆意妄为了,应兄若是在这里,只怕会闹得不欢而散。”
其实这是和忱好友应渭的别院,应渭是应恂之侄,此人喜欢吃鸡,并命人在桂子林中养鸡,在桂花盛开的时候,这些鸡便聚集在桂花树下采食落在地上的桂花,故名为桂花鸡,在吴房很出名,一般人也很难品尝到此等美味。
段正纯蹲下身子用树枝拨弄几下火苗,头也没回的道:“应兄正忙着赈灾济贫,早已经忘记自己家养了多少只桂花鸡了,少几只又有何妨?”
“无故捉人家的鸡,你失礼在先还要狡辩?”
踏着优雅轻盈的乐声,身披鹤氅的年轻人从林子里走出来。
段正纯把树枝丢进火堆里,拍拍手笑问道:“那么这烤出来的桂花鸡你是吃还是不吃?”
郗遐嘴角噙着笑:“你若盛情邀请,我便却之不恭。”
“说到底还是想吃,世家子弟都好面子,我懂,不过在品尝之前我要先听听你这琵琶弹得好不好?”
段正纯步如疾风夺过姑娘怀里的琵琶,随后右掌发力,将琵琶击飞出去,郗遐腾空跃起,鹤氅飘动,单手接住琵琶,笑道:“我弹的你恐怕听不懂。”
“我虽是个俗人,但也想借此机会沾沾你的雅气。”
话音刚落,他箭步前冲,双腿同时跃起,换步顶膝,直攻对方头部。
郗遐从容自若的双手弹琵琶,后下腰闪躲,身子后倒的瞬间右脚曲膝蹬向他的背部,他迅即旋身避开。
倏尔叶摇枝动,和忱和鞠垚都在张望寻找郗遐的身影,护卫渐黎闻声而望,却见郗遐飞身踏树借力,一记华丽而优雅的旋风腿朝段正纯袭来,险些扫过他的头部。
段正纯没有出掌卸力,而是在闪身躲开后朝怀抱琵琶的郗遐轰出一记重拳,郗遐再次出腿反击,段正纯唇角噙着一抹坏笑,抱腿砸肘,郗遐却一个巧妙的拐膝抵挡了此攻击。
他们二人的动作只是一瞬,快到极致,都未伤对方分毫,旁人看得眼花缭乱。
郗遐右手快速地来回扫拂,刚劲又急促,声如万钧巨雷贯耳,振彻人心。
琵琶与进攻形成绝妙的搭配,腿法行云流水,赏心悦目,脚下的步子却不见章法,着实奇怪。
“郗遐,听说你进了尚书省,应该很久没弹琵琶了吧,就连脚下步法都多少有些凌乱了。”
“想不到你的耳朵这么灵,不过你这鼻子就不怎么样了,烤鸡是不是烤糊了?”
“那叫焦香,烤的恰到好处。”
“小心自信过了头。”
一记连环腿袭来,伴着的曲声却有一种尘埃落定时光静好的平静感。
这一腿威力极大,桂树被震折,紧接着踢脚击胸追击,段正纯只防守不再反击,凌空跃起如雄鹰般高翔,不经意间低首俯视周遭落满桂花的地面,他又笑了笑,好像明白了郗遐为何会使出那种奇怪的步法。
以地为纸,步法如笔走,在铺着桂花的地面上作出一幅双蝶恋花的山谷小景,画中幽谷石涧生长着一支兰花,遗世而独立,一对轻灵振翅的蛱蝶在兰花上翩翩起舞,美丽动人。
“真是好步法。”
段正纯拍掌称赞,又抬手指了指地面,轻笑道:“当然画也是好画。”
郗遐一掌递出,琵琶飞掷而去,段正纯跃身接住,然后就见郗遐张弓搭箭,微微松开手,箭似流星,射入水畔山石中。
“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吗?”
“郎君一箭入石,堪比飞将军李广,令在下佩服。”
藏于山石后面的那个人终于走了出来,一身小厮打扮,长着一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脸。
郗遐轻轻旋转着手上的羊脂白玉扳指,笑道:“昔日漠北之战,李广迷路,让匈奴单于逃脱,可惜我这人从小就不会迷路,那么今日你的运气又会如何呢?”
那人微微耸拉着眼皮,表情有些木讷:“郗家郎君真是会玩,边打边弹边画,只是你不该来汝南这般玩耍。”
郗遐从容一笑:“为何不该来?”
锋芒一闪,人已逼至郗遐身前,右手持短刃,直接横切抹喉,这一刀快如闪电疾似飓风,郗遐后仰躲开,白虎回头,转身肘击,他早有预判,身随意动,轻松闪避。
那人左手袖里藏刀,开始全力猛攻,反手逆刺,正握横切,转身逆刺,直面捅刺,双手刃霸道之处,就是双手变换灵活攻击,双刀被他运用的游刃有余,出神入化。
“你这刀玩的不错。”
郗遐觉察出此人身手了得,非一般刺客可比,越发对此人的来历增加了几分好奇。
“可惜投错了主人。”
那人面无表情道:“我没有主人。”
“你觉得自己能杀得了我吗?”
“杀你不太容易,但也不是绝无可能。”
那人虚晃一招,然后向后扫腿一圈,凌空翻轻如叶,桂花纷飞,那幅画瞬间被毁殆尽。
郗遐望着这一幕,眼神逐渐变冷。
“我知道你的弱点,我可以让这幅画消失,同样也可以让那个人消失。”
郗遐抬了抬头,露出迷之微笑,眼前之人仿佛猜中了他的心事。
那人翻身旋风踢,直捅刺,反握划刃,比方才的攻击还要猛烈,竟毁了郗遐右臂袖袍。
渐黎持剑迅速挡在郗遐身前,喝道:“休要故弄玄虚,你还不配跟我家郎君交手。”
这时段正纯笑问道:“郗遐,你知道最后一步往烤鸡上面抹什么才会更加香甜好吃吗?”
郗遐直接扔掉那件袍子,冷声道:“我只管品尝,其他一概不管。”
第一百三十三章 怒放的月桂(下)
深夜酒空筵席散,篝火灭,余下几个仆人打扫一片狼藉的庭院。
一室静谧,阿九把雁鱼灯的光调亮了些,郗遐悠闲地坐在紫檀醉翁椅上,慢慢展开一卷竹简。
“那个人逃至东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乞丐,将我缠住—”
渐黎欲言又止,那贼人应是事先给自己安排好逃跑路线,乞丐的出现也不是偶然。
郗遐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看他,不知是何情绪。
一身灰蓝束腰长袍的年轻男子,斜挎佩剑,站立于门口,给人一种清冷疏离感。
“那贼人跑了,你竟然还有闲心看书?”
“他还会再来的。”
年轻男子走近他,见郗遐还在看汝阴郡志,不禁发出一声轻蔑地冷笑。
“倒茶。”
“我这里没有茶,弹丸倒是有几粒,你可想再品尝一下?”
“跟了我这些日子,竟连沏茶都不会,我好歹先前在洛阳帮你脱险,你却连声谢谢也没有。”
“我帮你拿到这卷汝阴郡志,你也没有说谢谢。”
“如果你还想为自己冤死的哥哥报仇,那么你最好收起你的锋芒,还有你的质疑,不然就离开。”
“我不是你郗家的丫鬟,任你消遣。”
“有人想要除掉我,继续待在我的身边,你也会有危险,这样也不怕吗?”
“你会怕吗?”
郗遐笑而不答。
“既然你这个外来人都不怕,那我还畏畏缩缩什么?飞石打几个宵小之辈,绰绰有余,绝不输你的护卫。”
“宋扶摇,你倒是有几分侠气,有一个你这样的妹妹,想必你的哥哥也不弱。”
漏声断,室内突然陷入了沉寂。
寒凉的夜风吹进来,袍袖微动,宋扶摇右手紧紧握住佩剑。
宋扶摇出自汝阴宋氏,祖上曾任豫州刺史,从她的爷爷到现在,都只是做个县令,宋氏一门逐渐衰败,族中也少有才俊,她的哥哥宋允作为嫡子,才智平庸,在汝南书院读书,更多的是为了结交豪族子弟,为自己的仕途寻求更好的机会。
可惜就在一年前,宋允参加朋友的聚会,醉酒后意外从楼梯摔下身亡。
宋扶摇始终不相信自己哥哥的死只是意外,后来她经过几番周折查到了孙荣。
“隈至愚和你的哥哥既是同窗,又是同乡,他的话,你愿意相信,不过孙荣未必就是杀害你哥哥的真凶,因为他的死安排的太凑巧了,你差点就被当成了凶手。”
“杀孙荣与隈至愚无关,他根本不知道我去过洛阳。”
“这么说他不希望你以身犯险,你对他也是如此。”
“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
郗遐笑容玩味,坐起身接过阿九递来的酒杯。
“这佩剑太过秀气,不像是你的风格。”
“我不用剑。”
“看来是你哥哥的佩剑。”
郗遐喝了一口桂花酒,扫一眼她刚刚放置在案头的粗陋灰黑石头,笑问道:“这是什么?”
“笔山,是在我整理哥哥留下的旧物时找到的。”
“这么离谱的笔山,我倒是头一回见。”
“是我亲手做的。”
郗遐仔细端详了一下这块不起眼的黑石头,它看似自然斑驳的表面实则无一处不被雕琢,刀法鲁莽琐碎且毫无章法,纯属业余之作。
“这是你的心血来潮,还是你的执着和念想?”
“哥哥喜欢石头,我便做了一个石头笔山送给他当生辰礼物,但他不喜,还说我毁了一块好石头。”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笔山残缺了一块,像是摔下来撞断的。”
郗遐拿起来又细看了看,不禁笑道:“这石头长得甚是笨拙,若是你不说,我倒是没看出来,只怕别人也很难发现这个缺口。”
吴房县衙后院,人散夜静,淡月如勾,偏厅上一个脸颊泛红微醺的中年男子长啸歌吟,倨傲狂放,友人抚琴和之。
一道孤独的身影立于厅外的廊上,他看着侍婢们进进出出,听着里面阵阵琴歌,眼神呆滞木讷,就像个石头一般不懂人间烟火。
他叫王进,师父炎侗是一名杀手,在一次刺杀行动中受了重伤,恰好遇到四处游学的刁俭,好心将他藏于车中,这才避开仇家的追杀。
刁俭早早病逝,炎侗在临死前交代王进替刁俭之子刁善做事五年以报当年搭救之恩。
厅内啸歌之人正是县令刁善,他出自渤海刁氏,有学识,但因相貌丑陋入洛求职屡屡受挫,靠自己多年的努力才当上这个吴房县令。
“老爷今夜是不会见你的。”
他没有说话。
管事摇了摇头,“总归是辛苦了一趟,去账房领赏钱吧。”
“告诉刁善,离约定好的期限还剩下一个月,到时我便会离开。”
“王进,你怎可随意叫老爷的名讳?”
王进直接转身走开。
管事脸上略有愠色,一个年轻门客赶紧上前陪笑道:“我刚刚探了个消息,您看能不能进去帮我通报一声?”
管事睨了他一眼:“涂光义,可是又想骗酒钱?上回让你去棠溪村收节礼,竟然比平时少了一半,而且什么野味也没带回来,你小子真是越来越贪心了,要不是我替你说话,老爷早就把你赶出去了。”
涂光义又走近两步:“戚管家,这赶上灾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棠溪村还算好的,这文城村可是连只鸡都收不上来了,我也算是尽力了。”
戚之孝哂笑道:“你少在我跟前弄鬼,那几个村子的账,我心里有数。”
涂光义低声道:“戚管家,我正是为了将功补过,这次的消息真是—”
戚之孝冷漠的道:“你这会要是进去,惹得老爷心里不痛快,可真的要卷铺盖走人了。”
涂光义阴阳怪气道:“那个粗鄙的武夫有哪一次没惹老爷生气,他不仅没被赶走,还回回有赏钱,还真是稀奇。”
戚之孝冷哼一声:“你有多大能耐,敢和他比?”
涂光义听后只能负气走开。
厅上气氛逐渐升温,酒过三巡,桌上摆着的一砂锅炖桂花鸡,却纹丝未动。
“刁兄,应家的桂花鸡好是好,但吃多了可是会动风上火的。”
此人正是黎祥,与刁善在洛阳结识。
刁善拿筷子指了指那锅炖鸡,皮笑肉不笑得道:“应渭那点小心思,我还是看得懂的,他家的鸡也只有做贼的人会惦记。”
“陆云就在汝南,我想应家人多少会收敛些。”
刁善呵呵一笑,饮酒不语。
“好像裴家人也来了吴房,还有那个被停职调查的郗遐。”
“既是贵客,也是稀客,我自会好生招待他们。”
黎祥瞟了一眼桌上放着的旧案记录,疑道:“刁兄,你当真要重查薄家的那两桩命案?”
刁善放下酒杯,敛容道:“前任县令应恂积压未办的案子,我都要审理。”
“可是薄家已经没什么人了,从何查起?”
“只要用心,自然有迹可查。”
第一百三十四章 棋局,死局(一)
清晨,花厅桌上两碗汤饼,一碟五香肉脯,一盘腌竹笋,看似简单的早餐,氛围却不简单。
郗遐之前从荆州带回来几坛腌竹笋,因裴頠喜食笋,郗遐特意将那盘腌笋移至他跟前。
裴頠仅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而郗遐一改往日放纵不拘,恭敬的坐在那里,很安静,面前的汤饼未动。
“你是在应府玩够了,想着跑来我这里闲逛。”
“昨晚有个毛贼潜入应府,看来吴房夜里的治安不太好,我是担心有人会惊扰到您—”
“发生这样的事,只是一个毛贼这么简单?”
裴頠语气冷淡道:“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难道你连这些也都一并还给国子学的夫子了吗?”
裴頠已经知晓郗遐与卢藻共同草拟劣币整治方案一事,他认为郗遐此举有些冒进和急躁,推行这样的政令必然会得罪许多高门权贵,郗遐刚到吴房就遇上刺客,责问郗遐的同时不免还有些为他担心。
“我还记得逸民先生说过不争而争才是大争,所谓不争其实就是对底层众生的降维打击,我不会为那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去争,若决心要争,一定会做好前期的预判,以卢藻为首的冀州派主导整治劣币,就是让冀州和豫州两地大族之间的矛盾成为主要矛盾,让他们内耗,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朝廷必然会蒙受损失,当陛下和皇后看出谁是争权的谁是做实事的,自然就众望所归了,这个时候才能建立真正的威信,否则一登上权台,就会促使他们最先结成联盟,自己就可能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裴頠听后揉了揉额头,慢慢道:“你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郗家,还为了给兖州士子更多入洛求职的机会。”
郗遐泰然说道:“我只是尽力去做事,其余的顺其自然就好。”
裴頠轻叹一声道:“年轻时做出太出格的事,有可能日后会后悔莫及。”
郗遐沉吟片刻,淡定而从容地说道:“死亡有时候很远,有时候又很近,既然不可避免,不如放在那里才有趣,人生的终点是明确的,那么我何不让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一些?按照别人眼光中的东西去活着,又岂能活出精彩?”
裴頠摇了摇头:“这世上千篇一律的东西有很多,你想独具一格,可没人帮你负重前行,在度支部的举步维艰还没让你学会妥协吗?”
郗遐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我在度支部时间短,虽然难行,但也多少能做些有意义的事,有人想让我离开,我却偏偏要在那里争得一席之地,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认输的人。”
“我看是你自己想暂时离开度支部一段时间,狩猎场上所发生的事反倒帮了你,可是我要提醒你,尚书台那些人不会轻易忘记你的存在,只有让自己站到一定的高度,才可能做到干净如始,你可明白?”
裴頠一语道破郗遐的心思,郗遐被停职是他提前计划好的,为了远离度支部那滩浑水,不料那些人把他的叔公郗隆也算计在内了,郗遐只能只身前来汝南寻找转机。
郗遐回道:“季钰谨记先生教诲。”
裴頠沉默片刻,又问道:“张司空近来身体可好?”
郗遐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说道:“逸民先生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近况,又何须再问我?”
裴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望着眼前这个满脸自信和淡然的年轻人,知道他选择这个时候来汝南,定是深思之后才做的决定,当然背后也少不了张华的推动。
“六叔,昨天不是说好要一起去外面吃早饭的吗?”
这时怀抱雪貂的白袍少年快步走进来,周思成跟在她身后,她直接坐到裴頠身边,就像没看到郗遐似的。
少年歪头微微一笑:“六叔说话不算话,该不该罚?”
郗遐听出雨轻这话的弦外之音,昨日他派小厮给雨轻带话,说自己会过来看她,结果与和忱赏桂子林,没能如约而至。
郗遐赔笑道:“该罚的人是我,今日我来的不巧了。”
雨轻不愿理睬他,低头抚摸着大白,小声自语道:“明明是他昨晚喝得太尽兴,今早找我们醒酒来了。”
尽管雨轻如此调侃,郗遐依旧送给她一个温暖、阳光灿烂的笑容。
裴頠望着他们笑了笑,便起身走开了。
郗遐眯眼微笑道:“雨轻,我请你吃饭如何?”
雨轻不满道:“这样未免罚的太轻了。”
郗遐声音变得柔和:“那么你想如何罚我呢?”
雨轻不答,周思成却挨近她附耳低语几句。
雨轻目光明亮,像个孩童般憨憨笑道:“罚你解一残局。”
郗遐听后笑得肆意张扬,转而盯向周思成道:“陆家养的门客中居然也有喜欢多嘴多舌的人,莫不是陆玩突然改了性情?”
周思成十分谦卑地说道:“薄纶善对弈,他家旧宅留下两个残局,在下百思不得其解,还请郗家郎君赐教。”
郗遐点点头,又笑道:“经过谯国时,夏侯殊同我提到过你,说你很有才干,出谋献计,趋吉避凶,关键时刻帮陆玩绝地反击,只是有一点我很好奇,嵇家除了盐田被朝廷收回,其余的产业都被低价变卖,那么嵇家囤积的粮食又被何人收购了?”
周思成答道:“关于这些事,郗家郎君应该去问谯国内史。”
郗遐戏谑笑道:“这谯国许多大族都倒了霉,可陆家粮店的生意却是风生水起。”
雨轻站起身道:“是我和士瑶哥哥一起买的,全部粮食都拿去给附近的灾民赈灾了。”
郗遐略觉不快,双手抱臂,说道:“你们倒是齐心协力,既然如此,什么棋局的还是留着等陆玩自己去解吧。”
“不去算了,反正你也未必能解开,待会我就让人把那两盘残局抄下来,再快马加鞭送去洛阳,给崔府、卢府、任府和司空府等每处都送一份,我相信总会有人能解开这两个残局的。”雨轻说着朝门口走去。
郗遐轻敲两下桌面,“我若能解开这棋局,你拿什么来谢我?”
雨轻停步,回头道:“那年你去临淄左家看望我,我特意做了一桌饭给你接风洗尘,你很喜欢吃黄金炒饭,今日我再做一次如何?”
郗遐起身,很快走到雨轻跟前,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得意一笑:“亏你还记得这些,不过只一顿简单的饭菜可是不够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棋局,死局(二)
“梁公曾任扬州督同将军,辞官后每日里登山、饮酒、下棋,消遣时光,那一日恰好是九月初九重阳节,梁公同好友下棋,意兴正浓时,忽然来了一位男子,在棋盘旁观战了许久,梁公发现他衣衫褴褛可却神态端庄,温文尔雅,有一股文人特有的风度,便邀请他与好友对弈,他先是礼貌的推辞,在梁公的再三要求下,他才开始与那人下棋,第一局,他输了,不免有些懊恼和沮丧,后悔自己走错了一步,弄得满盘皆输,到了第二局,你们猜他是输还是赢?”
一辆豪华的通幰牛车行驶在莲环街上,后面跟着百名随从,车内有个少年在讲一个叫《棋鬼》的故事,三个人听得津津有味,还有一人却侧卧在柔软的斑丝隐囊上闭目养神。
“应该是赢了。”
“不会又输了吧?”
“是的,那男子又输了,变得有些气急败坏,梁公给他斟酒,他无暇去喝,只是继续下棋,直到中午,两人因一个棋子发生争执,男子忽然离开棋盘,如临大敌,瑟瑟发抖,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梁公求救—”
雨轻没有再讲下去,而是慢慢端起一杯茶。
和忱问道:“接下来如何?”
雨轻狡黠笑道:“今日就暂时讲到这里,欲知后续如何—”
“书生先是为下棋丢命,后又因下棋丢掉转生机会,这个棋鬼着实可悲。”
雨轻生气道:“郗遐,你怎么可以剧透?”
郗遐就当没听见,掀起车帘朝外一望,“薄家到了。”
和忱疑惑道:“现今薄家就是一座空宅子,你们为何执意要去?”
郗遐下车时斜了一眼周思成:“因为有人对薄纶留下的棋局感兴趣。”
和忱跟着也下了牛车,继续问道:“难不成季钰兄打算试一试?”
郗遐笑道:“不止我一人,还有你们俩。”
和忱连忙摆手,苦笑道:“听说连子善先生都解不开,我就更不可能了。”
郗遐停步,好奇问道:“这子善先生又是何人?”
和忱回道:“南阳子善先生(延良字)曾是汝南书院的山长,在他病逝后,文德(边俶字)先生才接任山长一职。”
鞠垚在旁补充道:“子善先生与薄纶是好友,二人都善弈,常于薄府庭中古松下对弈,子善先生就是在一局未下完的棋局边突然倒下,棋局未终,棋人已逝,无不让人惋惜。”
郗遐单手旋转着一对核桃,依旧透着玩世不恭的微笑:“看来今日我要努力试一试这夺命棋局了。”
其实和忱和鞠垚二人本来要去伍府看望伍柳(伍泰之子),不料在路上碰到郗遐,就被硬拉过来。
伍泰有四子一女,伍柳是他最小的儿子,在书法上,他比上面的三个哥哥造诣高,也最得父亲偏爱,不过性情中规中矩,沉默少言,不像三兄伍相那样随性。
这几日李宽就住在伍府,他和伍相要好,都喜食仙丹,此时他们正和几名门客投壶饮酒,涂光义与他家门客单日兴相熟,也混在其中。
伍相特意吩咐小婢去叫伍柳过来,不想伍柳没来,伍蕊倒是带着好友宋妧过来,给他们送了一盘时令鲜果,还玩了一局投壶。
李宽不耐烦自己这个表妹总是问东问西,便借故离席,涂光义紧随其后,对李宽阿谀奉承一番,李宽实在没什么心情,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他,他却晃悠悠的来到伍柳的书斋门外。
“这幅小楷用笔轻盈俊俏,字体开张舒展,疏密有致,自有一种潇洒秀雅的风神,比之令尊有过之而无不及。”
伍柳放下毛笔,抬头望向清秀书生,她正是宋扶摇。
他们的母亲是闺蜜,两人自小便认识,后来宋扶摇的母亲病逝了,继母对她百般刁难,那个时候伍柳就是她的一束暖光,无奈父亲的宠姬张氏从中作梗,只为了撮合自己的亲生女儿宋妧和伍柳在一起,自此宋扶摇和伍柳两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彼此捉摸不透,忽远忽近,总是隔着一段适当的距离,保持着不远不近、不浓不淡的关系。
“这是你第一次品评我的书法。”
“家兄生前常说我惫懒,不好好练习书法,但我至少懂得用心去看,书为心画,字如其人,大概就是如此。”
“那你认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端方雅正的君子,让人不敢与你太亲近。”
伍柳揉了揉右臂,整个人略显疲惫,眼里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门外之人被冷风吹醒了,他还意外嗅到一丝暧昧的气息。突然一颗石子飞掷而出,险些砸中涂光义的右眼,他大惊失色,识趣的悄悄走开。
“你的脸色不大好,可是近日练字太累了?”
“练字久了就会忘我,怎么会感觉累,分明你才是最让我心累的那个。”
宋扶摇没有说话。
“为何最近总是躲着我,我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你却一封也没有回。”
宋扶摇依旧没有答话。
伍柳沉默片刻,很是伤感地说道:“令兄之事,我也很难过,如果那日我陪着三哥一起去参加聚会,定会劝他少饮酒,或许就不会发生——”
宋扶摇截住他的话:“没有如果,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伍柳久久注视着她,她却慢慢把视线移向别处。
“不敢与我亲近,却甘愿做郗遐的随从,他真的有那么好吗?”
宋扶摇蛾眉紧蹙:“你竟然派人跟踪我?”
伍柳一字一顿道:“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安全。”
宋扶摇毫不领情:“你保护不了我的,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自令兄走后,我见你总是深陷痛苦,一日都未曾放下,总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我发现什么也做不了,一天天渐渐变得无力,很后悔自己没有练就一身天下无双的好武艺,那便能在你身边守护,甚至可以替你手刃仇人。”
宋扶摇苦涩一笑:“别说笑了,你的手是握笔的,更何况这是我宋家的事,和你毫无干系。”
伍柳走近她,质问道:“先前你宁愿相信一个庶族子弟,也不愿相信我,如今又攀上了郗遐,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可清楚?”
宋扶摇顿生愠色:“一口一个庶族子弟,你骨子里就瞧不起隗至愚,也看不上我哥,因为他平庸,眼下来了个郗遐,样样比你好,你心里又不痛快了,是不是?”
伍柳看着她既生气又心疼:“你能不能理智一些,隗至愚敢只身去洛阳,必是背后有人谋划,而郗遐城府很深,我是担心他拿你当刀使,到最后你也——”
宋扶摇直接背过身去,赌气道:“只要能找出杀害我哥的真凶,就算当别人手里的刀,也无所谓。”
第一百三十六章 棋局,死局(三)
院中老松亭亭如盖,松下有块大石,石上摆着一个棋盘,棋盘上面有着疏疏落落的棋子,还有几片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落叶。
郗遐在棋盘前闲适的踱着步子,微微合上眼,感受着秋日的暖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两个褒衣博带的文人坐在这里品茗对弈,棋童在旁服侍,不远处池畔闲鹤信步,潺潺流水,幽篁相映,一派雅趣。
周思成就立于石前,沉吟道:“这局棋仅下了三十六子,执黑子者棋风稳重,善于防御,执白子者则以攻杀为主,二人势均力敌,不知最后谁为胜者。”
和忱摇了摇头,又望向郗遐,问道:“你可知这局残棋该如何解?”
郗遐笑而不答,随意拉了一下雨轻束发垂下的丝带,“士瑶兄那里应该藏有不少孤本棋谱,想必你也翻看过一二,说说你的高见。”
雨轻直接回道:“棋是死的,人是活的,能解就解,不能解就打乱棋局重新下一盘。”
和忱和鞠垚都笑了起来,觉得雨轻太过年幼,说话口无遮拦。
郗遐忍俊不禁:“我还以为你会从士瑶兄那里学到一些下棋诀窍,没想到你竟冥顽不灵,还是个无赖,现在在此只有我们四个无畏的擅闯者,只能碰碰运气了。”说着就举步朝前走。
雨轻在他后面喊道:“郗遐,这局棋你还解不解?”
郗遐头也不回,挥了挥手:“有人因棋而亡,想必这棋中承载许多怨气,得先找几张驱邪符,方能去解。”
和忱连连点头道:“还是季钰兄思虑周详。”
鞠垚只是一笑,不想郗遐也信术士那一套,也许他是怕自己解不了丢面子。
雨轻不满噘嘴,背伞的顺风却低声道:“这院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又老又聋的粗使婆子,我方才简单试了试她,倒是最平常不过的仆妇。”
雨轻沉吟道:“有种人隐藏的极深,要想知道她是否真的装聋作哑,只有等到夜晚,才是她原形毕露的时刻。”
这时郗遐突然转身,盯着顺风看了一会,笑问道:“从哪儿弄来的这样一把破伞?”
雨轻不禁反问道:“这是我自己挑的,你是在质疑我的眼光?”
郗遐笑着不再追问,看雨轻今日出行身边少了个随从,又问:“你的另外一个跟班呢?”
雨轻直接快步走到郗遐前头,丢下一句:“阿龙哥哥和梁辩陪同刁县令一起去城外赈灾,她也跟去了。”
郗遐一个箭步赶上她,笑问:“原来是刁县令为民做好事,你怎么不去凑热闹?”
雨轻一本正经的调侃道:“因为你来了,我就找到热闹了。”
郗遐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照你这么说,我也找到属于自己的热闹了。”
眼前的少女不解其意,注意力全都放在这园子上,不时抬头望望亭台,低头瞧瞧花草,摸脸颊作思考状,分外娇俏灵动。
郗遐心道:“小傻瓜,我可以陪你看遍这世间的热闹,只要你愿意待在我身边。”
周思成走在他们身后,也笑道:“找热闹的地方容易,寻静心的地方难。”
“想要静心就去寺庙或道观,就怕贪恋红尘权贵,做不了持戒修定的僧道,最后只能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郗遐呵呵一笑,又看了看雨轻怀中的那只白貂,说道:“用它做顶貂帽甚好。”
雨轻对郗遐做了个鬼脸,吃吃笑道:“等你的胡须长长了,做毛笔也是甚好。”说着从顺风手里接过那把伞继续往前走,而顺风却朝另外的方向去了。
由于郗遐连日赶路,没有熏衣剃面,素颜下的他完全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皮肤瑕疵,只是下巴微露一点点胡渣,人也变得深沉许多。
和忱被他们有趣的对话逗笑了,“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鞠垚却道:“季钰兄生性落拓,不修边幅,大有竹林名士之风。”
郗遐边走路边在手掌上滚动核桃:“昨日鞠兄沐浴过后抹香泽、敷粉、熏香,足足让我们等上一个多时辰,不知今日出门可有让和兄久等啊?”
鞠垚面露尴尬之色,和忱连忙岔开话题笑道:“前面松竹环绕,别有佳境,薄先生曾设一草庐,专为钻研棋术、教学之用,常携年轻弟子数人来此下棋,意态甚为悠闲,我们何不过去看看?”
郗遐笑问:“他还收徒讲棋?”
和忱道:“听闻薄先生视学生如亲子,不分贫穷贵贱,在他沉船遇难后,他教授过的学生着丧服沿街冒雨哭祭,见者无不感动落泪。”
周思成悠然地走到郗遐前面,说道:“他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自然待学生后辈亲厚些。”
郗遐没有接言,而是与和忱、鞠垚并肩说笑。
阳光透过竹林,投射在石头小径上,斑斑点点,大白穿梭在这条幽静而又充满野趣的小路上,灵巧的身躯东躲西藏,时隐时现,和雨轻玩起了捉迷藏,郗遐担心雨轻迷路,便让渐黎跟着她。
当郗遐他们来到草庐前,只见窗外四壁,满墙枯萎的薜萝,兰花盆景也早已凋谢,绕砌栽种的芸草却还有些许生机,隐隐散发着一抹清幽香气。
郗遐抬头望着庐上匾额,笑道:“芸隐,取名倒是应景,这字体遒劲华美,雄逸绝伦,依我看薄纶的书法丝毫不逊于伍泰。”
和忱笑道:“薄先生为人低调,若非好友延山长极力推崇,只怕薄先生的高超棋术也很难被人知晓。”
周思成也笑道:“除了书法和棋术,看这草庐周围种植着花花草草,他应该还十分爱花,尤其是芸草,貌似还有人一直在打理着。”
“喜欢花草的人未必就是他,或许是他的某个学生,又或许是他的女儿,我想这是你应该要去调查的事情,也是陆玩把你留在这里的目的。”
手中核桃停止转动,郗遐睨视着周思成,敛容道:“但是我不希望雨轻也牵扯进来,这里的事只能靠陆玩自己去解决。”
周思成微笑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郗家郎君可能误会了,对薄家旧事感兴趣的人并非是我。”
郗遐飞快地转动手中核桃,阿九早已伸手拨开长在门墙上的薜萝藤蔓,周思成却推门而入。
“你跟陆玩的说话做事风格倒是很像,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郗遐也大步走了进去,和忱和鞠垚跟在他身后。
室内长桌、古铜水注、古砚、左置一几榻,楸枰,中置乌木镶石刻书法插屏,右列书架,一橱,壁间挂古琴,一应摆设简单清爽,没有任何古玩珠玉器皿。
郗遐在楸枰前徘徊两步,笑道:“据和兄所言,薄纶在此潜心钻研棋术,室内却无一本棋谱,岂不怪哉?”
第一百三十七章 棋局,死局(四)
白袍少年循着雪貂的足迹,不知不觉地越走越深入,沉浸在这片如画卷般的竹林秘境中,很容易让人忘记来时的路。
竹影清风已入画,伴着鸟鸣啾啾,竹叶沙沙,走到近处墨色浓郁,那尖尖的竹叶近得几乎可以触摸;眺望竹林深处,雾霭缭绕,竹枝、竹叶若隐若现,墨色渐渐变淡,竹的枝叶影影绰绰,最后化为一片灰白的朦胧,唯剩墨的影子,整个竹林显得静谧祥和。
“可惜今日没有带纸笔,不然倒是可以作画一幅,拿给他们点评一下。”
少年漫步竹林间,左右四顾,不知大白又跑去了哪里。
这时隐约传来敲竹的笃笃声,少年顺着声音走过去,那里空无一人,敲竹声也停止了,一切有些诡异。
紧接着刮起了一阵阴风,竹叶被吹得唰唰直响,少年下意识的抽出腰间短刀,刚走没两步,敲击声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很大且刺耳,回荡在整个竹林里。
少年泰然笑道:“既然引我到此,何不现身一见?”
那声音由远及近,好像正向少年靠近,少年袍袖一抖,袖箭飞出,侧身张望,箭射入一根竹子,一只黑鸟却扑棱棱跌落在地,翅膀受了伤。
“原来是一只鸟在作怪。”
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举步朝它走去,忽觉脚下的草地颜色深浅不一,有点不对劲,欲要退后,不料已经触发机关,数支弩箭飞射而来。
少年的身体随着撑开的铁伞快速飞舞,白袍翻飞,墨发轻扬,如烟的流云,耀眼的阳光,白衣舞者凌空舒展,好似乘云驾雾,旋转的铁伞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灵动又优雅,箭矢如飞花般四散落地。
隐藏在暗处的刺客见此状纷纷围攻上来,少年单手撑伞,挡住纷飞的竹叶,唇边依旧带着那一抹纤尘不染的微笑,“这吴房地界也是鼠辈横行,但不知蛇躲在洞里何时出来觅食啊?”
持剑的黑衣人慢慢上前,阴恻恻笑道:“今日你们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
“利用冰凌花引大白入竹林,又布下这陷阱,看来栽种此花的人应该同你们是一伙的了。”
“聪明又愚蠢的丫头,可惜你知道的太晚了。”
他们一齐攻上来,少年背后开伞,握伞平转,弹腿击肋,俯身挥伞击肋,回首凿击,反手劈伞,后横伞重击对方后脑,那人脑浆迸裂,应声倒地。
少年跃起飞身一脚踢断一根竹子,同时将那半截竹子踢飞,横扫数人,两名持刀刺客再次迫近,少年劈伞击打,反手直刺另一人后心,然后不停转换位置,防止被他们多人围攻。
铁伞合上就如一根铁棍,可以轻松击碎大石,将伞打开便是一把利器,谈笑间便取对方首级。伞柄伸缩自如,长如竹竿打地鼠,短似匕首随拳搏杀,力量与美感完美结合,加之青竹刚柔并济,迷踪步法,少年身影时远时近,动作或疾或徐,打得优雅大气,行云流水。
竹影在白衣上微微晃动,伞锋掠过一人脖颈,鲜血顺着伞檐滴答滴答地落在几片竹叶上,铁伞凌空飞旋,伞下却无少年身影,忽然间发出骨头碎裂声,紧接着听到一声惨叫,有人被摔出数丈远,几株竹子接连被撞断。
竹枝随风摇曳,衣袂扬起,竹影洒在少年的脸上,少年傲然而立,道:“现在看来你们是很难走出这片竹林了。”
那些死士早已没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掷,扔出钩索想要困住少年,无数铁钩如雨而至。
少年腾跃而起,借力反弹从竹梢俯冲而下,雪亮的刀光一闪,鲜血飞溅,竹枝晃动,一招毙敌,出手凌厉非常。
却见持剑黑衣人扶着竹子痛苦倒下,远处之人却手持竹笛从容的走了过来。
竹叶纹理青绿外衣随风飘起,他一脸淡定地望着那少年,笑道:“找人冒充,好歹也找个容貌相近的,你和雨轻真是一点也不像,而且你看起来也没有女人味。”
雷岩不屑的道:“月判官喜欢给死人吹奏悼亡曲,你是要效仿一二吗?”
“我可没有李如柏的杀人怪癖,这是我特意给雨轻做的一把笛子剑。”
段正纯轻轻拧动竹节,果然拔出一把短剑,剑鞘为笛,造型别致。
“这把伞使着一点也不称手,还给你。”
雷岩右掌发力,那铁伞再次旋转飞了出去。
段正纯接住那把伞,又合上它,笑道:“因为是仿造的,威力自然不足,不过以你的功力,对付这些人根本不需要任何兵器。”
雷岩眼神透彻深沉,还带着隐隐的担忧:“兵器可以解决这些人,可雨轻那边,仅仅靠几件兵器就未必管用了。”
段正纯笑道:“那里除了文武兼备的郗遐,还有个让人摸不透的周思成,想要困住他们绝非易事。”
此时的芸隐草庐内异常沉寂,原来和忱与鞠垚相继在棋盘前莫名倒下,周思成略懂医术病理,蹲下身察看,而郗遐站于棋盘前,似乎还未看出什么端倪。
突然一团白影从郗遐身边掠过,跳上棋盘,整个身体就如雪球一般,撞向翠青釉棋罐,将其打翻在地,白子洒落一地。
郗遐瞬间变了神色,渐黎快步上前,低首道:“属下无能,未能拦住她,请郎君责罚。”
“不过是大白贪玩打翻了一个没用的棋罐,用得着这样小题大做吗?”
雨轻慢慢走进来,看见两人昏倒在地上,欲要上前去看,郗遐却拦在她身前,敛容道:“这不是什么好看的热闹,快回牛车上去。”
雨轻扬起俏脸,傲娇的说道:“大家一起来的,自然要一起离开,哪儿有我一人独自回去的道理?”
周思成接言道:“患难与共,福祸同享,这般讲义气,一点不输男儿郎。”
“会说好话的人往往也会说谎话。”
郗遐有些不悦,但还是让开,提醒雨轻道:“不要碰这里的任何东西,还有抱好你的白貂。”
雨轻对着郗遐调皮一笑,然后走过去,俯身看着落满棋子的地面,然后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躺在地上的两人,沉思良久,大白却站在棋盘上叫了两声,然后又钻回雨轻的怀里。
雨轻抱着大白走了几步,淡然笑道:“和忱和鞠垚因何昏倒在地,大白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
周思成颇感惊奇:“这只雪貂竟还是断案高手。”
第一百三十八章 棋局,死局(五)
郗遐双手抱臂,神情严肃,环顾四周,注意力显然已经不在他们身上。
雨轻自顾自的说道:“方才鞠垚从翠青釉棋罐内拈起一枚白子,还未落子便晕迷倒地,而和忱并未触碰棋子,只是在棋盘前站了一会,突然间就没有意识的昏厥倒下,可是如此?”
周思成更觉惊讶:“确实如此。”
雨轻自信的说道:“依我看他们二人都是中毒昏迷。”
周思成疑道:“他们是如何中毒?”
雨轻缓缓解释道:“这落满棋子的地面上有些微潮湿,多半是棋罐内的棋子上沾着水汽所致,而这水汽应是暗藏在棋罐内的特制冰针融化而成,鞠垚的右手食指指尖有被针刺破的痕迹,故而他是中了这冰针之毒。
至于和忱,中毒更是个意外,我想是他观察棋局时伸手拂了拂落在棋盘上的蜘蛛网,正好这蜘蛛有毒,又因他思考棋局时习惯摸自己的嘴唇,这才导致中毒昏迷。”
郗遐抚了抚额头,沉吟道:“看似都是意外中毒,却又有些巧合。”
周思成冷静的道:“虽说这种毒只是让人暂时昏迷,并不致命,但还是先派人将和忱与鞠垚护送回去,尽快找大夫为他们解毒为好。”
郗遐摆了摆手,渐黎即命几名护卫把和忱与鞠垚抬出去,并亲自护送他们回府。
雨轻抚摸着毛茸茸的大白,独自微笑,颇为自得。
郗遐见状,拿起桌上的白玉螭虎玉尺,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半开玩笑道:“你养的雪貂看起来一副呆笨不太聪明的样子,没想到它还有点用处,陆玩送礼的眼光真是越来越高了。”
“在六叔看来,你也很会投其所好的送礼,就像早上的腌竹笋。”
雨轻狡黠一笑,一把抢过郗遐手里的玉尺,端详了一阵,自语道:“这不像是用于镇纸的玉尺,它的长度不符合汉尺的任意一种,其尺寸反倒类似戒尺。”
郗遐只是随手拿来一用,并未仔细看,雨轻递给他,好奇的问道:“这会不会是薄先生教授学生时所用的戒尺?”
郗遐目光再次落在那架插屏上,冷然道:“鹰扬之校,螭虎之士,爰该六师,这插屏上的石刻隶书书法应是根据班固所作的《封燕然山铭》摩崖石刻拓片所翻刻,书法气势撼人,字字间迸发杀气,薄纶一介未出仕的文人,竟也想成就燕然勒功,常把这样的戒尺置于书房案头,恐怕他教授弟子的也并非是什么棋术书法了。”
郗遐把那玉尺放回书案上,又瞥见竹简下面压着几张左伯纸,他抽出一张,看后摇头笑道:“这字写得没有丝毫活气,多半是他的某个学生所写。”
周思成也拿过来瞧了瞧,心中暗想:此内容是临摹的汉隶《曹全碑》,看来薄纶很喜欢收藏石刻拓本。”
雨轻在插屏前来回踱了几步,站定后又环视一周,喃喃自语道:“这里看着不够明亮。”
屋外藤蔓围绕,遮挡住不少阳光,并且屋子过于宽敞,未免显得空旷,很多地方阳光也照射不到,雨轻便从方包里取出一面神兽镜,走至窗下,利用镜面反射,将一束阳光反射进屋内,又不断转换镜面角度,想要照到每个角落。
不知不觉,郗遐已经走到雨轻身边,夺过那面神兽镜,用光一照镜面就会在墙面上反射出镜背的花纹,看起来像镜子能透光一样,工艺异常精湛。
“光可鉴人还可透射,这应该不是洛阳造的铜镜,或许是吴镜。”
雨轻神色微变:“现在恐怕不是讨论铜镜出处的时候,你不觉得这草庐整体看起来有些奇怪?”
郗遐一边摆弄着铜镜,一边笑问:“哪里奇怪?”
雨轻认真而严肃的解释道:“凡书斋不可太宽敞,屋大则伤目力,宜明朗、清静,可这里又大又空,实在不符合薄纶的隐士风格,还有养鱼的盆缸应置于向阳过风之地,比如临窗的位置,而不是放在避光的角落,如此浅显的道理,他不会不知,这只能说明屋内的东西被人移动过。”
“雨轻,你还真是观察入微,总能从细节中看出破绽,不过——”
这时周思成朝书架那边走去,恰好一道光从墙的那边折射过来,在书橱前面隐约有一根细微的暗线,郗遐立刻叫道:“别再往前走。”
不料一张蜘蛛网被风吹落,周思成躲避时正好碰到了那条暗线,郗遐疾步如风,瞬间将他拉至一边,没有任何暗器出现,屋内却是一片沉寂。
周思成面露惊色:“发生了何事?”
“难道不是机关?”
郗遐对此十分诧异,雨轻怀里的大白突然变得烦躁不安,更有些惊惶失措,雨轻脑海中想到了什么,对郗遐道:“不好,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
刹那间门窗关闭,郗遐眼神冷冽,脚踏古琴,飞身拔剑,剑气四溢,如漩涡般震动四壁,墙皮脱落,露出很厚的深黑物质,两道银光掠过门窗,它们却丝毫未损。
郗遐收剑入鞘,看向雨轻,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感到一阵眩晕,踉跄着扶住墙,雨轻慌忙跑过来,关切道:“郗遐,你怎么样?”
郗遐倚着墙支撑着身体,沉声道:“这里的墙体、门窗都是由黑岩石垒砌而成,门窗外又降下机关铁板,非人力所能冲破。”
雨轻从方包里取出用树胶制成的耳塞,递到他手里:“赶紧把它塞进耳朵里。”
“这是什么?”
“隔音耳塞,我想有人是利用自然界产生的一种特殊声音作为杀人暗器,这种声音叫次声波,不可见不可闻,它可与人体器官产生共振,只要强度够大,产生的冲击力足以将人体内的器官碎成浆糊,而且它可以定向传播,穿透力极强,只要可以控制它的方向,完全可以杀人于无形之中,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
郗遐轻轻把两个耳塞塞进雨轻的耳内,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我还没有倒下,不需要这种东西,芸隐草庐就犹如铁笼一般,把我们死死困住,早就让你离开,你偏要逞强留下来,现今想走也走不了了。”
“那年我们在翠云峰上遇险时,你可没有如此悲观,今日的你倒是变得胆怯了?”
雨轻慢慢抚摸大白的后背,让它安静下来,然后开始找寻其他出口。
郗遐勉强的笑道:“那时情况不同,至少还有世道兄和道幼兄他们。”
雨轻却道:“我们现在有周思成。”
郗遐瞥了一眼瘫坐在角落里的周思成,摇头道:“他不济事,多个累赘而已。”
周思成扶着黄花梨书架站起身来,镇定的笑道:“恐怕现在的你才是我们的拖累。”
第一百三十九章 棋局,死局(六)
郗遐冷然道:“周思成,别在那里故弄玄虚,想不出解决之法,我就拿你的脑袋开铁板。”
“那你可要好好保存体力,别到时候连剑都拿不稳。”
周思成不屑的笑了两声,在书架前慢慢走了几步,深深思考着,这是由两个拼在一起的正方形书架,上半部有两个亮格,下半部还有两个亮格,中间有一个柜门,上面的亮格内堆放着许多竹简、卷轴,还有一些字帖,精致的函套,整体显得古朴简素,又略带俊秀。
周思成伸手依次从亮格内取出两册拓本,然后又变换位置摆放上去,书架中间渐渐打开,里面竟有一间密室。
郗遐审视着他问道:“你是如何发现书架上暗藏机关?”
“就在你拿着神兽镜照亮书架一角时,我看到四本积满灰尘的旧拓本,《衡府君碑》、《曹全碑》、《张迁表颂》和《樊敏碑》拓本,反观其他书籍,都是有序排列,所以我刚才只是尝试着按照碑拓时间先后重新摆放了一下,这样便打开了密室。”
雨轻也走近前看了看,没时间多想,搀扶着郗遐跟在周思成身后,三人慢慢走进密室。
竹林内,一个衣服破破烂烂,浑身沾满野草的女乞丐正瑟瑟发抖跪在雷岩脚下,刀架在她的脖颈上,她害怕的不敢说话。
手上的刀距离她的脖颈又近了一分:“你是什么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老家遭了水灾,全村的人都出来讨饭,不幸遇上一伙强盗,将我和几名逃难女子带到这空宅里.......”
“那些强盗现在何处?”
“官府到处追剿流寇,他们闻风而逃了。”
“其他女子呢?”
“她们有的上吊了,有的被杀了,而我懂些医术,帮他们采药,才苟活到现在,您发发善心,给口吃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雷岩轻轻一叹,收刀入鞘,又从袖里取出一个钱袋,递给她:“你走吧。”
她眼里噙着泪水,对着雷岩叩了三个头,颤巍巍的站起身,还没走两步,便昏倒在地。
密室内,只有一张大供案,一鼎香炉,一蒲团,再无任何东西,也没有出口。
雨轻看着空供案,不禁问道:“这里供奉的是什么?”
周思成从雨轻手里接过火折子,抬头看了一会墙壁,又用手拂过案面,有些许胶泥颗粒,沉思片刻,然后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郗遐反复轻叩几下墙壁,沉吟道:“这里的墙体都是空心的,有一种墙壁以空瓮横砌而成,开口尽数朝内,室内所作之声尽收入瓮,室外不闻其声,这也许就是所谓的隔音密室了。”
周思成慢悠悠的扫视四周的墙壁,试图在上面找寻什么痕迹,自顾自地说道:“看来有人先我们一步,把这里的东西都搬走了。”
突然郗遐拔剑刺向周思成,周思成躲闪不及,剑锋一偏,只毁了他半截衣袖,拓本落于郗遐手中。
“东汉《王舍人碑》早于《曹全碑》两年,早于《张迁碑》三年,《王舍人碑》与《樊敏碑》类似,均为螭首龟趺之碑,并排列在一起,然而《王舍人碑》拓本几乎没有灰尘,说明有人经常翻阅,或者是刚刚放到书架上混肴视听,你出于好奇也就顺手把这本拓本藏于自己袖中。”
“看破却不说破,你想试探我?”
郗遐看了一眼这拓本,就扔还给他,笑道:“我可没时间试探别人,更不想在机关把戏上浪费时间。”说着一记重拳打在墙上,竟然打出一个大窟窿。
雨轻惊问道:“郗遐,你在做什么?”
郗遐笑道:“我只是在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周思成也笑道:“堂堂六品的度支郎中也会如此粗暴无礼,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雨轻走近一看,深感意外:“这墙里面还有个狭窄的通道,多半就是出口了,可是你怎么知道出口在这里?”
郗遐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很快走进通道:“傻瓜,留着你的那些疑问,等日后让设局之人给你解答吧。”
薄家附近有个小酒肆,老板娘当垆卖酒,一颦一笑尽显妩媚,有个士子喝醉后就泼墨挥毫,然后在她身旁酣然入睡,一时间墨香、酒香、美人香,飘散在街道上,路人见此不禁称奇。
“他们都走了,你还不走吗?”
年轻人半醉半醒的睁开眼,用手掌遮住照在脸上的阳光,喃喃自语道:“这些人还真是麻烦。”
“如果真怕麻烦,你就不会来吴房了。”
年轻人坐起身,端起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
“薄先生在时,你们这些学生可是不敢这般放肆饮酒的。”
“把这酒钱收好,别再让你家那赌鬼拿去赌了,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年轻人往桌上丢了一袋钱,然后提剑转身离去。
汝南书院藏书楼前凿有莲花池,靠西一带假山遮住了半个池子,假山后有一座石亭,抱厦内凿石为渠,蜿蜒盘曲,渠水正是来自莲花池,汲水入缸,经假山内暗渠流入渠内,平日学子们常来此亭中抚琴谈经,吟诗作赋,享受曲水之乐。
此时陆玩和书院掌书许敞正坐于水槽边,陆玩环视周围,笑问:“这亭取名观鹤,可我见此处并没有豢鹤,如何观鹤?”
许敞出自汝南平舆许氏,是许伉的族弟,在书院诸生中成绩较为优异,同时兼任经长一职。
他含笑解释道:“早年延山长有一位友人,喜欢豢养仙鹤,亦时常画鹤,有一日他携鹤来到书院,就在此亭中观鹤作画,赠与延山长,并将鹤暂养于书院之中,而后他起车驾往北处行去,没过多久便听说那位友人突然离世,鹤也绝食而亡,延山长常立于亭中思友人,故将石亭改名为‘观鹤’。”
“那位友人可是公沙稷?”
许敞愕然,问道:“莫非陆兄也认识此人?”
陆玩微笑道:“我并不认识他,不过是刚才在藏书楼内偶然见到他所写的一首诗,《赠卓仲都》,虽未见到他的画,但书画相通,他的行书与画作应俱入能品,可谓书画双绝。”
许敞神色无变,收回目光,慢饮一杯茶,又道:“可惜他英年早逝,连那幅《观鹤图》也被延山长烧了。”
前任汝南县令卓仲都于两年前死在赴任途中,而那首诗明显不是原迹,只是临摹本,并且是有人故意放在最靠门边的三层全敞带抽屉架格上,这其中定有隐情。
陆玩若有所思的笑了笑,然后起身道:“想来家兄在前堂讲学快要结束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许敞点头,“学生们听闻士龙先生今日来书院授课,都欣喜不已,希望士龙先生可以在书院多待几日。”
陆玩边走边道:“家兄巡视汝南期间,我打算借住在书院,不知可否?”
许敞欣然道:“求之不得,我也正想与陆兄切磋书法。”
第一百四十章 莳花馆(一)
一身月白绸袍的青年怀抱自己改良过的琵琶坐于芸窗下,看外面的绵绵细雨,轻轻拨动两三下,茶香缭绕,在一曲琵琶声中袅袅飞舞。
弦止,一声带着醉意的慨叹:“何以解忧,唯有如此。”
穿着青莲色锦袍的年轻人听后笑了两声,端坐案边继续低头看着字帖,却没有接话。
“是我弹得不好,还是你五音不全?”
“我只是觉得有点聒噪,也许是我没太认真听。”
“我没认真弹,你自然也不用认真听。”
郗遐望着他道:“你和桓协、桓潜他们不太一样。”
白天在薄家遭遇了惊险之后,雨轻便跟随郗遐回到应宅,傍晚时雨轻亲手做了几个菜,算作是给郗遐接风洗尘,可惜用餐时,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周思成,另一个人就是桓宣。
桓宣淡淡道:“铚县桓氏子弟有很多,我只是其中很普通的那一个。”
郗遐笑问:“我在洛阳从没有见过你,你是不想入仕,还是在等待最合适的机会?”
“洛阳城内太拥挤了,想待的长久还得费尽心思,那样活着岂不是太累?”
桓宣依旧是那种淡淡的眼神,还带着漫不经心的倦怠感,好像一切欲望都被满足。
“有的人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内心当中什么都很在乎。”
“你看轻的东西正是我所看重的。”
郗遐总是习惯性的看轻旁人,高门子弟骨子里都有些自负,他也不例外,桓宣此话多少有点讽刺。
“既然这么不合群,为何却要插手帮助陆玩调查孙家?”
郗遐看不清他,但对谯国之事知之甚多。
“我有自己的理由,应该不必向你解释。”桓宣合上字帖,也望向他,反问道:“你是个合群的人吗?”
郗遐扶额笑了笑,仲长敖的学生果然不一般,骨子里的孤傲狷狂,非其他桓氏子弟可比。
这时雨轻微微提裙缓步走进这间弥漫茶韵的书斋,笑道:“这是我拿雨前茶配以沉檀香粉研制而成的茶韵香,你可喜欢?”
郗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喜欢檀香,原来这些雨轻都记得。
“这应家的桂子林很出名,是吴房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你和逸民先生要不要也搬来这里?”
雨轻摇摇头,走至书案前,拿起那本《王舍人碑》拓本,坐到一边去了。
郗遐继续问道:“为何不愿?”
雨轻头也没抬地说道:“你与应渭并不相熟,不过是因为和忱暂住在这里,眼下他和鞠垚还未苏醒过来,我们又何必搬来凑这个热闹?”
郗遐道:“吴房地界多流寇盗贼,我想——”
“我看你带的随从也没几个,只能护得了自己的周全。”
周思成站于门口,笑道:“与其费工夫制香,还不如沏一壶好茶,香气更纯粹些。”
郗遐见他又出现在此,心中顿时不快,放下琵琶,嘲讽道:“这里是应宅,不是陆府,吃饱喝足还不回去,难道你想在此留宿?”
周思成大步走进来,呵呵笑道:“请吃饭的人不是你,桂花鸡也不是你郗家养的,这白吃白喝的人到底是谁?”
雨轻合上拓本,抬头笑道:“和忱与鞠垚还未苏醒,周思成懂些药理,不如留他在这里。”
郗遐轻笑道:“我这里不需要碍手碍脚的人。”
周思成却道:“薄纶有个学生名叫公沙修,近日来过薄家。”
郗遐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薄家那个粗使婆子告诉我的。”
郗遐笑道:“能从一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口中打探到消息,我倒是小瞧了你。”
周思成看向雨轻,笑道:“还是由你来解释比较好,毕竟我只是个帮忙的人。”说罢转身走开。
“粗使婆子不识字,但认的清画像,我烦请桓兄帮我寻找薄家旧仆,并一一画出薄纶学生的画像,想找出设局之人也就不难了。”
雨轻言语中愈发自信,郗遐却敛容道:“你找到的未必就是真正的答案,而那个婆子怕是活不久了。”
雨轻微微一怔,郗遐已然走至门口,又回头道:“桓宣,能否陪我去一个地方?”
“为何?”
“独自去那里未免太无聊,到了那里更容易看出一个人的性格脾性,彼此熟悉一下又何尝不可?”
雨轻起身道:“我特意让人给你准备宵夜,可你偏偏话说一半就要走。”
郗遐笑道:“有个陆家门客在,这宵夜吃了定是难消化。”
小厨房内,怜画把新摘的白菜一切为二,放进滚着沸水的大锅里,用筷子将白菜压住,煮熟后将白菜捞出,用刀切开,去掉根部,香草左右开弓两把刀一起,很快就把白菜丁切好了,放入堆满猪肉馅的盆中。
穿着粗布蓝裙的年轻女子很拘谨的站在一边,看怜画很熟练的擀饺子皮,有些好奇又不敢上前。
怜画打量一下她,笑问:“你叫什么?”
“椿儿。”
“家里头还有什么人?”
“已经没人了。”
怜画停下手上的活:“我家小娘子已经答应让你留下来,具体派你什么差事,由我来安排。”
椿儿点头道:“我都听你的。”
这时花姑赶过来,笑道:“你别听她的,雨轻小娘子刚还在问你身上的伤怎么样,让我拿金疮药给你,并嘱咐你好生将养几日。”
怜画放下擀面杖,板着俏脸,“顺风不在,连你也出去瞎逛,今晚的宵夜可没有你俩的份。”
香草哂笑道:“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薄家闹鬼的传闻,说给雨轻小娘子听,却被数落了一番,这会心里正不自在呢,你们可莫要理她。”
怜画哼了一声,又看向椿儿:“你也算是在薄家园子里待了一阵子,那竹林边的池塘里可是真有吃人的水鬼?”
椿儿怯怯地答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那些强盗说薄家宅子原先的主人是个富商,他的妻子失足掉进池塘淹死了,没过半年他又续弦,宅子里就开始频发怪事,邻居们都传他的亡妻变成了怨鬼,后来薄家人买下这宅子,可惜两位小娘子还未出阁,就先后死在池塘边,还都是一夜变为白骨,死的很是奇怪。”
梧桐边包饺子边道:“鬼故事都是骗人的,定是那帮强盗编出来吓唬人的。”
花姑挨近椿儿,笑道:“管它是真是假,你尽管详细说给我听,正好解乏提神。”
怜画道:“小心晚上做噩梦。”
花姑吃吃笑道:“满屋子里就属你胆子小,还想着发号施令,处处辖制别人。”
怜画瞧着那边的药煎好了,便道:“厨房的事本来就不归我管,现在我要去给和家郎君他们送药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莳花馆(二)
冷水巷内有一座装修极为讲究的高门大宅,在这典雅的院子里住着一些琴棋书画样样俱全的年轻女子,客人们来此莳花弄草,修篱烹茶,听琴对弈,醉酒歌赋,身在其中享受诗意一般的美好时光。
这里就是吴房城内最隐秘的高级会所,名“莳花馆”,出入往来的客人非富即贵,并且需提前花重金预约,才能一睹莳花馆内姑娘的风采。
翠裙小婢提着食盒缓缓走上玲珑秀气的小楼,到二楼的书房门口,从小厮手里接过来几张名帖,摆手示意他先离开,然后就放轻脚步走进去,小心翼翼的把名帖放在书案上,笑道:“姑娘,王妈妈说今日来了两位贵客,切不可—”
临窗写兰的女子放下笔,摇头叹息:“又坏了我作画的兴致。”
“今晚玲珑姑娘和绿艳姑娘都有客人了,又都是些不能得罪的人—”
“让荷青替我见见他们就是了。”
“姑娘忘了,虽然应家郎君不在吴房,但是荷青姑娘也不能再接别的客人了。”
“是了,应家郎君已经离开两日了。”
她静静看着手边纸上墨未干的兰花,淡淡的笑容里透着几分冷漠。
她叫兰绫,因她善在绫上画竹兰,得称号“兰绫”,她虽眉目清秀,袅袅婷婷,但也算不上是绝色美人,百花盛放各有姿色,兰绫自然有自己的一番风情,才能在一众美人中,占得一席之地。
兰绫不仅善诗画,更善谈吐,与人交谈,可使他人如沐春风,客人们多被她的才华和如兰的气息打动,每日络绎不绝登门拜访。
小婢把案上摆放凌乱的几幅画捡起来,轻声道:“姑娘已经画了一整天了,该歇歇了。”
兰绫拿起手边那幅兰花图,敛了笑容,慢慢将画撕成两半,随手扔进炭盆中,自语道:“无论怎么画,都是一样。”
小婢纳闷道:“这幅画看着很好,姑娘为何要烧了它?”
兰绫冷着脸问道:“哪里好?”
小婢不知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头微微低了低:“外面的人都说姑娘画的兰花好,吴房当有三绝,争着抢着买—”
“原来外面那些人把我说得这般好,可惜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兰绫转过身去,慢慢铺开纸张,又重新拿起毛笔,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让那两位贵客在小花厅稍坐片刻。”
莳花馆内唯有兰绫独占一楼阁,因她的画价值数十金,嗜财如命的王妈妈才待她格外亲厚。
小楼外几竿修竹,月影婆娑,竹影斑驳,临风翩跹,或疏或密,两个年轻人正并肩朝这里走来。
“想不到你会带我来这种地方。”
“听说仲长先生也来过这里,你作为他的学生就没有跟来逛一逛?”
“你—”
“就连寒门子弟都会来这里品茶赏乐,看来是你更不合群些。”
桓宣停步,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想要做什么?”
“月色正浓,不如找个美人相陪,才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郗遐邪笑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了七分力道,他挣不开,只能被他强拉着走上了前面幽静的小楼。
莳花馆为三进院落,主楼是回字形四层楼阁,姑娘们大多聚集在此,三楼之上,丝弦鼓笙合奏出一曲《西洲曲》,伴着乐曲,一位美人赤着天足,旋转纤腰,腰间系着水绿色的蝴蝶结,垂在下面的丝带不停的颤动,杏子红的薄衫下媚人曲线若隐若现,一双明润如玉的手臂缓缓摆动,更显弱柳扶风之态。
双鬓鸦雏色,翠绿的钗钿,娇艳的朱唇,美人唱尽良辰美景,唱尽最美情思。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涂光义吞了吞口水,眼前的绿艳姑娘就像是他意外捡到的猎物,当绿艳俯身为他斟酒,他的手伸出去还未碰到绿艳分毫,绿艳却已优雅转身,他只得抚掌一笑:“姑娘跳的好,唱的更好。”
另一位客人却笑问道:“涂兄,人不美吗?”
涂光义的目光紧紧盯着美人露出的半截藕臂,呆呆道:“人当然更美。”
绿艳瞟了他一眼,妩媚笑道:“莳花馆内最美的姑娘可不是我。”
段正纯摇晃两下空酒壶,“别那么小气,尽管拿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来。”
绿艳体态婀娜的走近他,眸中带情:“郎君想要借酒消愁,可我这里的酒解不了忧愁。”
段正纯扮作外来的粮商混进伍府打探消息,碰到了涂光义,便邀他来莳花馆一起喝酒。
“段兄,想要在吴房地界做粮食生意可不能心急啊。”
段正纯醉醺醺道:“我大老远辛辛苦苦的拉了这么多粮食,本想小赚一笔,如今却要被低价收购,岂不是让我血本无归?”
涂光义眯眼一笑:“那是你找错了人。”
段正纯打了个酒嗝:“你是说我不该去伍家?”
涂光义没有回答,在他看来,段正纯跟外面那些喜欢到处撒钱的富家子弟一样,根本没有经商头脑,只是生的好而已。
伍泰正想趁着帮刁县令施粥救济难民之际给自己博个好名声,偏巧段正纯此时去找他的管家,想加入本地的粮商联盟,他当然是借着官府的名义故意压低外地商人的粮食价格。
段正纯拱手道:“涂兄若能帮我,我必定重谢。”
涂光义揶揄笑问:“在这里说的话岂能当真?”
段正纯一脸真诚道:“我看得出涂兄有大才,待在一个区区县令身边,很难施展抱负,我有幸在荆州认识郗家郎君,恰好他也来了吴房县,涂兄明日可愿随我一同去拜访?”
涂光义诧然:“高平郗遐?”
此时小楼外已挂起数只红灯笼,二楼花厅华灯初上,兰绫正在一卷长绫上作画,郗遐在旁观看,桓宣却坐在一边饮茶不语。
“你以往将兰花的轮廓和神韵描绘的丝毫不差,以形写神,亦是上品之作,如今又何必改用自己驾驭不了的笔法为难自己?”
兰绫手中狼毫笔稍停一下,蛾眉微簇:“我不想一成不变。”
郗遐笑了笑:“你这女子很有趣。”
桓宣道:“以书法写兰,需要书法功底深厚,而你还差得远。”
“郎君的口气真大,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兰绫望着他,嘴角上扬,却还是给人疏离感,就像局外人一样清醒地陪你玩一场沉沦的游戏。
桓宣抬了抬手,也未正眼瞧她。
兰绫朱唇微启:“梅盛放于寒冬,傲雪凌霜,故而梅在于傲,那么兰呢?”
桓宣直接答道:“空谷幽兰,不以无人而不芳,兰在于幽。”
兰绫轻轻一笑:“原来你也懂兰,既然如此,喜欢我的画,我为之感谢,不喜欢我的画,我也不在乎。”
郗遐不禁抚掌:“机智巧对又不失风度,你确实是个奇女子。”
兰绫微笑道:“郗家郎君今夜来此应该不是为了赏画这么简单。”
第一百四十二章 莳花馆(三)
郗遐一步步靠近她,笑容里带着三分轻佻三分邪魅:“你觉得我是为何而来?”
兰绫淡定的答道:“郎君意不在此,何不直言?”
郗遐突然握住她的右手,轻抚她的掌心,笑道:“你有非凡的才情,性如兰,淡而雅,善左手书画,不知何人能得佳人青眼?”
兰绫双眸似水,双颊绯红,嗔道:“请郎君放开手。”
郗遐见她背靠着的花架微微摇晃了一下,便也不再戏弄她,转而走至窗下,开门见山的问道:“薄纶,你可认识?”
兰绫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下来,答道:“他来过几次,算是认识吧。”
郗遐看向桓宣,半开玩笑道:“她今晚的时间都是属于你的,所以你可以慢慢问,无聊时也可以赏赏画品品酒,所有的花费都记在我的账上,不用客气。”
桓宣耳朵发红,结结巴巴道:“你……你休要胡说。”
郗遐就这样把桓宣丢在莳花馆,然后披上鹤氅转身离开。
他不屑查案这样的小事,只能委屈桓宣代劳了。
当郗遐坐回牛车上,开始闭目思考兰绫这个女人背后又会隐藏着什么秘密,她不仅会作画,而且还会武功,因为她不常用的右手手心竟然长有茧子,这让郗遐对她愈发好奇起来。
宋扶摇就坐在他对面,冷声道:“那个粗使婆子果然死了。”
郗遐揉了揉额头,沉吟道:“她存在的意义大概就是等我们进宅,并被我们发现薄纶的学生公沙修也来过这宅子,设局杀我们的应该是另有其人。”
宋扶摇忍不住问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何不救那个婆子?”
郗遐凭丹枕,身上犹带着兰花幽香余味,阿九往熏炉里添了些香丸,他擦拭一下手,才道:“她与我有何干系?”
宋扶摇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那淡淡的余味便消失了。
“有时候杀人并不简单,还很麻烦,当然也没那个必要。”
宋扶摇注视着他,问道:“如果有必要,你也会杀无辜的人吗?”
郗遐反问:“你能确定你的哥哥真的无辜吗?”
宋扶摇怔了怔,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那婆子是否真的无辜,你就更不能确定了。”
郗遐眼睛盯着一个方向,又道:“无辜的人也许会杀,也许不会杀,但是我杀的人肯定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宋扶摇也看过去,正是伍家。
“你是怀疑—”
“是你一直怀疑伍家人与你哥的死有关,你去见伍柳,可问出了什么线索?”
“他痴迷书法,练字练到快走火入魔,其他的事什么也不知道。”
“至少他比外人更了解自己的父亲。”
“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
“可据我所知,伍柳做了不少事,比如暗中资助薄纶的学生们组织路祭。”
“薄家人沉船遇难和我哥的死有关吗?”
“一切和汝南书院有关的人和事,都不能略过。”
牛车驶到应宅,郗遐还未下车就远远地听见有人呼喊自己,“郗兄,郗兄!”
他掀起车帘,正是段正纯,身后还跟着涂光义。
段正纯疾步走到车前,拱手道:“郗兄,这次你可要帮帮我。”
郗遐面色无异:“生意上的事,我不管。”
段正纯又上前一步:“不止是生意上的事,我觉得我们可以再次合作。”
郗遐下了车,斜一眼段正纯身旁之人,却什么也没说,径自朝侧门走去。
段正纯赶忙跟上,笑道:“涂兄是刁县令的幕僚,兴许你在吴房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郗遐依旧没有答话,信步走回书房,脱下鹤氅,小厮匆匆上前回禀和忱和鞠垚已经醒过来,郗遐点点头,躺在交椅式躺椅上,闭目凝神。
段正纯俯身贴耳道:“前任汝南县令卓仲都途径吴房时,涂兄恰好在驿站遇到了他。”
郗遐双手搭在扶手上,睁开眼望着涂光义:“关于卓仲都,你都知道些什么?”
“卓县令是布衣便服,搭的是行商客旅乘坐的普通船只,投宿在吴房城外的驿站里。”
涂光义话到此处停了下来,观察着郗遐的脸色,他跟着段正纯来到这里,为的可不是那一点报酬。
郗遐忽然笑道:“我好像想起你来了,你就是被刁县令派去受灾的村子里发粥的人,领了这么一份辛苦的差事,怎么还有空去莳花馆喝酒啊?”
“郗家郎君真是好记性,涂某发放完便回城复命,偏巧段兄遇到难事,这才陪他喝了几杯。”
“你把官府煮的稠粥交给那些商人,再借他们的手把稠粥变成稀粥,算盘打得这么精,刁县令可知晓啊?”
涂光义神色如常:“若真有此事,待我查明后定会禀告县令。”
郗遐道:“我听说刁县令去年遣人往洛阳送一份生辰礼物,却在半路上遭到一伙山匪劫掠,近日我的护卫抓到几名流寇,偏巧他们就是之前逃走的山匪。”
刁善曾经下令剿匪,可惜最后山上的几个重要头目都逃脱了。
涂光义开始紧张起来,不明白郗遐刚到吴房,怎么会调查这件事?
郗遐身子后靠,头枕着香枕,慢慢道:“我想大概是刁县令让你去山匪那里定新的规矩,只为捞更多的好处,结果并不如意,所以刁县令一气之下派兵去剿匪,而你一贯是收两头的钱,暗中放走那几个头目的人必然是你,劫走生辰礼物的主谋也是你,如果刁县令知道这些的话,你将会如何?”
涂光义被吓得扑通跪地,一旦被刁善知道此事,他必死无疑。
“求郎君高抬贵手。”
郗遐翻看着一卷宗,“我可以给你想要的,同样也可以要了你的命。”
涂光义叩首道:“涂某愿效犬马之劳。”
段正纯不得不佩服郗遐的手段,自己想要混入粮商联盟打探一二,只能借助郗遐的力量。
次日清晨,一身素雅白裙的少女正倚着栏杆手捧书卷,闲看斑竹,她的眼神迷茫,一亮随即暗淡。
有人轻轻把鹤氅披在她肩上,她这才转头,没好气地问道:“你昨晚带着桓宣去了哪里?”
郗遐笑问:“你生气了?”
雨轻摇摇头:“生气的人可不是我。”
郗遐看雨轻的反应不免有些失望:“他可真不像是士族子弟,逢场作戏而已,又何必当真呢?”
雨轻低下头道:“桓宣和你不一样,他不会视人命如儿戏。”
郗遐扶着栏杆笑道:“你还是生气了。”
雨轻问道:“你明明知道她会被人灭口,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郗遐直接坐到她身边:“汝南地区多是名门权贵,可谓处处是陷阱,我不想你成为众矢之的。”
雨轻再次抬头,眼里流露出担忧:“你在替张爷爷调查卓仲都的真正死因,污浊中的一股清流,也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郗遐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一个手势禁声,一个潇洒自信的笑容,他知道定是张舆告诉雨轻这件事的,因为张舆从来不信任郗遐。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不是告白的告白
郗遐离她这么的近,眼睛清澈纯净像是有星星般,他还是那个恣意洒脱的少年郎,只是时间和现实悄悄地把他们的距离拉远。
“我难得休长假,不要再说那些令人兴致全无的琐事。”
“反正你迟早都是要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去的,我也是白担心。”
“那么我的位置变了吗?”
郗遐伸出手,掌心有一对和田红玉雕刻成的樱桃。
“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原来你长大了,哭了也不会再向我要樱桃吃了。”
“你没变,我也没变,这样就很好。”
郗遐把樱桃放进她手心里,温暖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些许失落。
自郗遐出仕以来,就没空闲的时间好好陪雨轻,如今他要把缺失的全部补回来,他相信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从未变过,只是他不确定这个位置是否无可替代。
郗遐望见香草和椿儿提着水桶往厨房那边去了,便笑道:“我知你是好心收留那个乞丐,可是城外那么多无家可归的难民,你能够全部收留吗?”
雨轻叹了口气:“不过是尽我所能罢了。”
郗遐抬手抚上雨轻皱起的眉头,轻轻揉着:“小小年纪还学人长吁短叹的,不论你现在想要做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尽我所能的去帮你。”
他的手有些凉,心道:“只希望你能像我待你一样的待我。”
雨轻怀里的大白突然伸出锋利的爪子抓向郗遐,郗遐只是稍稍避开。
雨轻将鹤氅还给他,望着他消瘦的脸颊,气质更加轻薄飘逸,却让人无端觉得心疼。
“郗遐,除了张爷爷的支持,我也会帮你。”
“公安兄不该告诉你这些的。”
郗遐站起身,笑道:“你的六叔和六婶一块去爬查牙山了,临走之前特别嘱咐我照顾好你,所以今日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
“我要专心练书法。”
雨轻用书卷挡住脸,装作不理他。
郗遐问道:“薄宅到底有没有水鬼,你就不好奇吗?”
雨轻拿开书卷,郗遐已然俯下身,鼻尖触碰的瞬间,他眯眼笑起来,有点暖,有点甜,有点撩动心弦,雨轻不自觉向后躲,大白挥出的利爪却被郗遐狠狠的抓住。
“你这小家伙也太不听话了。”
郗遐拍了一下大白的脑袋,然后起身道:“薄宅之前的主人叫连伯继,是本地粮商巨头,连刁县令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今日他在家中设宴款待汝南几大豪商,你不想过去瞧瞧?”
连府是一座四进院落,东半边是住宅,西边是花园,整体看上去富丽堂皇,雕工精美,梁柱全用柏木制成,并用沉香与红粉混合糊墙,门打开香气扑鼻,吴房县望族伍家也不及连府豪奢。
此时汝南四大粮商连伯继、李俊领、陶世勋和罗浩镇聚在栖迟轩,他们的背后都是汝南名门郡望,利益关系牵连甚广。
“刁善下令发放赈灾粥是做给陆云的人看的,可底下的事都推给了我,我现在也是难办的很。”
陶世勋宽慰道:“连兄也不必担心,若百姓真闹起来,无非就是死几个没名没姓的粮店掌柜而已。”
李俊领摇了摇头,放下茶杯,说道:“恐怕这里头的事没那么简单。”
“听说刁善要重查薄家旧案,他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罗浩镇看向连伯继,连伯继低头饮茶,没有接话。
陶世勋道:“不管他打什么算盘,只要不坏我们的事,大可不必去理会。”
李俊领也望向连伯继:“陆云之前在泰山郡设局解决了粮食危机,入局者被坑的身无分文,如今他在汝南却毫无动作,连兄不觉得奇怪吗?”
连伯继呵呵一笑:“伍家施粥济民,又故意压低外地商人的粮食价格,得到百姓称赞,好事都让他家做了,陆云还能做什么?”
李俊领道:“依我看伍泰可没那么好心,他敢和陆家兄弟斗法,我倒是很佩服他。”
这时管事走进来,对连伯继附耳低语几句,他摆摆手道:“随便打发了他就是了。”
“他这回还带了两个人,说是刁县令的远房侄子,正在逛园子。”
“那就多派几个伶俐的人跟着。”
园中一带铺成两百余步的假山石洞,有若自然,其中重岩复岭,嶔崟相属,深蹊洞壑,逦递连接,走入其中让人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郗遐不禁赞叹道:“叠山构思如此精巧,可见造园者对山水有一番自己的独特理解。”
涂光义陪笑道:“这园中凿池叠山,造亭廊轩榭,都是源自连伯继的构思。”
郗遐道:“他心中自有诗画,做商人实在可惜。”
雨轻却道:“这园中既有雕梁画栋,华丽绮靡,又有诗画秀逸,超脱的意境,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涂光义略笑了笑:“他是个阴晴不定的人。”
雨轻问道:“此话何解?”
涂光义又笑道:“时而自卑,时而自信,时而自负,虽非士族出身,但通身的气派像极了名门公子,真真有一种天然的贵气。”
郗遐停住脚步,不由得心中暗想:“只是一个商贾,生活的竟如此张扬和奢华,又不失闲情雅致,恐怕汝南名士在他面前也变得逊色了。”
雨轻继续问道:“连伯继是吴房人吗?”
涂光义似笑非笑道:“他算是吴房人,也不算是吴房人。”
雨轻一脸疑惑地看着涂光义。
涂光义解释道:“他本不是吴房人,只因姐姐带着年幼的他改嫁吴房连家,他才姓连,便也常住在此。”
雨轻又问:“这里应该不是连家老宅吧?”
涂光义见四下无人,才道:“连家老宅在城外,只不过十多年前那里发生了一场大火,连家上下五十多口人都被烧死了,那日连伯继正好陪着姐姐去寺庙还愿未归家,这才幸免于难,后来他们姐弟俩就进城买了新宅,也就是现今薄家的那座宅院。”
雨轻继续问道:“他的姐姐可还尚在?”
涂光义迟疑道:“尚在,只是他的姐姐很少在人前露面。”
雨轻抚摸着大白柔软的身体,浅浅一笑,计上心头。
郗遐轻拍了一下雨轻的肩膀,半开玩笑道:“我不擅长谈生意,如果这次亏本了,你可要加倍补偿我。”
在通往栖迟轩的幽幽小径上,淡淡的竹香,置身其中,所有的风景都被定格成一幅诗意的水墨画,短暂的时光,却是一个人的云淡风轻。
涂光义设法引开那几个仆婢,郗遐则独自在迷雾的竹径中慢慢的走,静静的看,不急不缓,似乎在等某个人的出现。
“刁县令一再出尔反尔,究竟意欲何为?”
竹林中,那人身披黑色狐裘,遗世独立一般的站着,容颜如玉,清贵无双,犹如画中仙。
郗遐注视他片刻,笑道:“今日又没有太阳,怎么还会如此耀眼?”
第一百四十四章 祸水东引
郗遐游园时通过管事递了封信给连伯继,连伯继收到信后就假借更衣赶来此处。
当望见这个身穿石绿色外衫,手戴白玉扳指的年轻人,连伯继心中不禁犯疑。
郗遐转动一下手指上的白玉扳指,自语道:“你从没见过我,自然不信我的话,但你是个聪明人,若真挡了应家的财路,我看你这个粮商也不必再干了。”
连伯继一阵冷笑:“你不像是刁县令的子侄,倒像是应家的说客。”
郗遐也笑道:“别人给你机会时就该好好抓住,错过了岂不可惜?”
刁善背后的靠山在洛阳,他与应家鹬蚌相争,连伯继正好从中获利,郗遐料定连伯继不会拒绝。
“试问何人将成为刁县令刀俎下的鱼肉?”
“不知连兄想要我怎么回答你?”
“我是个生意人,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你召集汝南富商们组成粮商联盟,掌握粮食定价权,以牟巨利,我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却不知道感恩?”
“刚发了赈灾粥,那些灾民却丝毫不知道感恩,近日已经有人把圈占土地的事告到繁邑那里去了,他不是可以随便动的人,别说我一介商人,就算是应家也得三思而行。”
“我知道你的本事,什么也难不倒你的。”
“刁县令的提议我会好好考虑,只是他不该再重翻旧案。”
“你是指哪件旧案?”
“薄家之事,刁县令大可派人去查,只不过我得提醒你们,被鬼缠上可是会丧命的,身在洛阳的孙荣也躲不过。”
“因为死无对证,所以你可以高枕无忧。”
连伯继朝着郗遐做出拉弓射箭的动作,潇洒一笑,“愚蠢的猎物总以为自己是猎人,那么你又是什么呢?”
郗遐望着这个长身玉立、俊美无俦的年轻商人,与周小史和毓童不同,他的野心更大,格局更广。
忽然有人高喊:“快来人哪,走水了!”
连伯继面色如常,管事慌忙走过来,躬身回道:“南院里牛棚走了水,已经救下去了。”
“有什么可惊慌的,别吓着客人。”
连伯继见郗遐已走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沉声问道:“西暖阁那边还好吗?”
“那里没事,主人大可放心。”
此时李俊领和陶世勋等豪商们正在百花厅饮酒欢宴,涂光义一个人也没有心情聆听急管繁弦,欣赏轻歌曼舞,和几位认识的粮商打了个招呼,便悄悄离席。
涂光义没有回县衙,而是径自去了莳花馆,正巧碰到某家的小厮来向兰绫求画,除了提供作画所用的绫之外,他还备上了丰厚的礼物。
由于郗遐给了涂光义许多好处,莳花馆的妈妈也对他热情起来,直接命小婢带他去绿艳姑娘的闺房。
阁楼上的美人慢慢展开细绫,轻轻抚摸着上面的暗纹,她似乎在解读着什么,待到小婢进来送粥,她才将细绫重新卷起来。
小厮把自己带来的双丝绫双手奉上,笑道:“原来今日不止我家郎君来求画。”
兰绫微微一笑,接过双丝绫放在案上。
小厮看到那碗粥,不解地问:“你怎么喝这种粥?”
兰绫哼了一声,冷笑道:“灾民能喝上野菜粥,就谢天谢地了,你这厮待在公沙郎君身边好吃好喝的习惯了,自然看不起这样的野菜粥。”
这小厮名叫如棋,是公沙修的书童,经常以求画为名出入莳花馆。
其实兰绫刻意隐瞒了桓宣一些信息,薄纶对她而言,并不是一般的客人。
第一次见面时,薄纶被兰绫写的《雨兰》一诗所打动,第二次再见面时,兰绫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用纤纤玉指沾着墨在绫上画出一幅潇潇洒洒的竹兰图,尽显竹与兰的铁骨和柔枝,才艺双全的兰绫自此深得薄纶的喜爱,他常来兰绫这里小坐,切磋书画,教她下棋,二人逐渐成为忘年之交。
在薄纶沉船遇难后兰绫还拿出体己钱给公沙修,并加入了他的复仇计划。
“我家郎君对姑娘甚是感激,日后定—”
兰绫带着几分愁容:“我不求报答。”
如棋宽慰道:“连区区祸水东引计都未识破,我看姑娘根本不需要太担心。”
兰绫对桓宣道出了薄纶因女儿阿爰的死找过连伯继,还起了争执,把矛头指向了连伯继。
“他不是没有识破,恐怕是背后另有阴谋。”
“什么阴谋?”
“我也猜不透,也许暴风雨就快要来了。”
仅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如棋便离开了,半碗凉了的冬葵粥就放在桌上,她抚摸着从洛阳送来的细绫,呆坐在那里,久久未动。
兰绫不是因为节俭而每日喝粥,这冬葵粥是一份藏在心底的记忆,远在洛阳的那个人,她不想忘记,也难以忘记。
翠云峰半山腰,有个少年正在深林中席地而坐,休憩养神,背着竹筐的小女孩低眉敛目从他身边走过,却被他一把拉住,并示意女孩坐下来。
女孩顺着他的视线远远地望过去,原来有一头小鹿正悠闲地觅食着。
少年铺开白麻纸,打开笔帘,取出一只紫毫,用笔尖蘸浓墨,先画小鹿的头部和耳朵,一笔连一笔的画出身子,快速勾出腿部,再点上小草勾画小树,最后在小鹿的身上点点白色,栩栩如生的小鹿便跃然纸上。
“你画的真好。”
“并不算好。”
“你为了画小鹿,应该在这里待了很久。”
少年抬头看了看她,她却吃吃笑道:“你肚子正在咕咕叫呢。”
少年也笑了笑,小女孩放下竹筐,提出一陶罐,倒出一碗野菜粥,双手递给他。
少年接过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喝了两口,然后又把碗还给她。
小女孩苦笑道:“这粥也许你喝不惯,可我却不舍得喝。”
少年收拾好笔墨纸砚,起身要走时才道:“要是我把这碗粥全都喝了,你又吃什么?”
此时的兰绫绝望又自嘲的笑,冷着脸将细绫撕碎。
城东繁府,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在书房钻研棋谱,年轻人一直站在他身旁,视线却看向远处。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照在棋谱上,老者这才合上棋谱,移目看向他,问道:“公沙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公沙修神情倔强:“我不希望任何人踏足那里。”
老者微微皱眉:“可是他们差点死在薄宅。”
公沙修完全不以为意:“先生已经不在了,他们若是真的死在薄宅,兴许还能帮到我们。”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一出好戏(上)
“你有没有想到薄纶是否需要你来替他复仇,他是否希望你继承他的遗志?”
公沙修看着老者眼眶里的泪,颤抖的双手,和无比悲痛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让眼前的老者失望了,却始终不愿低下头。
这位老者就是繁邑,他不明白为何曾经那个屠龙的少年如今却变成了恶龙。
公沙修原本非常羞涩腼腆,每次说他什么他都挠头,抿嘴低下头笑,是个可爱又礼貌的大男孩,繁邑作为他的师叔,最是疼爱他。
可是自从他的父亲公沙稷死后,他就变的让人陌生又害怕。
“我的父亲,延山长,还有薄先生,他们最后都是败给了权力,可是您到现在还相信有人会站出来还他们公道,还受灾百姓公道?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繁邑站起身,一掌狠狠的打在他的脸上,二人都沉默了。
公沙修唇角流血,却在笑着哭,心里的痛不言而喻。
“大丈夫无他志略,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年轻时他也曾怀有同定远侯班超一样的理想,可是世事多变,他开始收敛自身锋芒,静心修己,淡然前行,把你们这些年轻后辈视作希望,你如此弄险,是想让他最后的希望也破灭吗?”
“我心里的憧憬和理想早已被磨灭了,我在乎的人都离开了,只剩下手中这把剑了。”
“一把剑过于锋利,伤人也伤己。”
“在这世上已经没什么能伤到我了。”
公沙修转身就要走开,却听到一声叹息,“如果爰丫头在的话,兴许你还能听她的话。”
公沙修的眼神短暂的褪去凌厉,透出一丝暖暖的柔光:“我要做的事,阿爰绝不会阻拦。”
薄纶的小女儿阿爰天真无邪,聪明伶俐,不喜琴棋书画,各种娱乐游戏却样样精通,经常女扮男装在芸隐草庐附近的竹林里遛狗逗鸟,甚至还拉着他们一起斗蛐蛐,她与端庄大方的孪生姐姐薄亶完全不同。
公沙修偏偏喜欢这个不学无术的女孩,总是费尽心思逗薄爰笑,可永远也不如那个她一见就笑的男人,那个男人只要出现在她眼前,就轻松赢过了所有人。
城西拉面馆的生意并没有受到灾情的影响,客人跟往常一样多,豚骨叉烧拉面是这里的招牌拉面,煮好的拉面,焯水的蔬菜,煮肉的汤,糖心蛋,叉烧还有蒜末,色香味俱全,途径吴房的商贾都会来这里吃上一碗称心如意、满足感爆棚的拉面。
“这回你怎么不带我去什么苍蝇馆子呢?”
“那种宝藏小店可是很难找的。”
“吴房、洛阳和临淄这三家的拉面,你觉得哪家的更好吃些?”
“都差不多。”
郗遐往鸡汁拉面里又放了点陈醋,笑道:“我更喜欢这一家。”
雨轻问了一句:“这家的拉面味道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郗遐笑而不答,低头吃着拉面。
“我知道了,无官一身轻,以前你可是没时间这么悠闲的吃拉面的。”
郗遐伸手帮雨轻擦拭嘴角,笑道:“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傻瓜。”
雨轻撇撇嘴道:“张爷爷和六叔都这么看重你,相比之下,我自然是笨的。”
郗遐细品这杯不浓不淡的茶水,茶的温度恰到好处,静静看了一会雨轻吃面,处处动人,赏心悦目。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汝南?”
雨轻微微皱眉,觉得汤里少点味道。
郗遐调侃笑道:“缺了子初兄的柠檬汁,这拉面就吃不下了吗?”
雨轻哼了一声,然后喝了一大口汤。
郗遐敛了笑容:“过两天你就去汝南吧。”
雨轻抬起头,疑惑道:“你是希望我快点离开吴房?”
“薄家的案子,交给桓宣调查就是了。”
“你和我们一起去汝南吗?”
郗遐直接转了话题:“你烧了他家的牛棚,也没见到他那个不露面的姐姐,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至少让我发现了一件事,连伯继的姐姐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我把从连宅带出来的药渣交给周思成了,很快他会找到答案的。”
郗遐若有所思地喝着茶,吴房县就快要乱起来了,他不想雨轻沾染无辜人的鲜血,更不想雨轻妨碍到他的计划。
汝南县菊下楼,身穿丹桂色锦袍的俊俏少年走进二楼的雅间,室内靠窗边静静看书的年轻人这才反应过来,抬头一笑,“你来了。”
少年笑道:“一场辩论赛,倒是把郭兄请来了。”
周嵩(周伯仁弟)要在汝南书院举行辩论赛,到时会邀请当地名士,郭液便打算在此多停留几日。
郭液把书放到一边,笑道:“陆先生乃吴郡名士,这场辩论自然不同凡响,正好我也想和几位同窗叙叙旧。”
少年瞥了一眼那卷书,原来是王弻注解的《道德经》,郭液认为王弻才是真正的学术天才,然而他的人生灿烂光环与其官场碰壁导致英年早逝的不幸命运形成巨大反差。
郭液和王弻性格相似,又都是天才少年,这让人对他既喜欢又讨厌。
“既然去了吴房,怎么不到应家的桂子林里赏赏风景?”
郭液淡淡道:“那里恐怕有人不欢迎我。”
少年会意地笑了笑,知道郭液与和忱相处不来,他也不是单纯的经过吴房那么简单。
“哥哥知道我出来见你,并没拦我。”
“他也知道你做的那件危险又愚蠢的事,没问你是怕你心情不好。”
“我知道错了,你又何必再提?每次和你见面都是这样让人扫兴。”
郭液直接把菜单递给她:“菜都点好了,你看还需要加什么菜?”
少年没有伸手去接,郭液便把菜单放到了少年够不到的地方,然后继续看书。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俩不合适。”
“希望你一直坚持自己的想法。”
“荀家女郎和陈家女郎都这么死心塌地的纠缠着你,是不是让你很为难,需不需要我帮你?”
郭液抬头,少年眉目如画,双眸明亮有神,皮肤白皙细腻,纤细的嘴唇微微上翘,散发出自信与温柔,彰显出独特的魅力。
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许甸,薛融死在狱中,她得到这个消息时已经回到汝南,她后悔自己喜欢错了人,但是更厌恶将这原本美好的一切尽数摧毁的雨轻,雨轻在薄宅遇险就是她给予的致命回击,只不过郭液帮她收拾了残局。
汝南许氏和颍川郭氏都是北方世家大姓,许甸和郭液出身在这样的家庭,家族联姻定是不可避免,他们二人也被家族视作汝颖年轻一辈的最佳联姻对象。
“这种没分寸的话,在我跟前说说就算了。”
许甸笑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偏偏选在这里见面吗?”
郭液望向窗外,陆玩的牛车就停在菊下楼前,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出好戏(下)
汝南城西北十里堡,陆玩命人用青油幕搭帐篷给灾民避风雨,很快形成有规模的灾民聚居区,菊下楼每日都会煮粥送去那里,确保每个灾民都能分到一碗稠粥。
然而昨日有些灾民在喝过粥后出现呕吐和腹泻,更甚者昏迷不醒,一时间灾民区内都在传菊下楼的粥有毒。
此时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抬着一个人火急火燎的跑来菊下楼门前,只见担架上的病人早已病入膏肓,有个面色苍白的妇人就站在担架旁边,怀里还抱着孩子,孩子正饿的嗷嗷直叫,妇人用她干瘪的胸部想要给孩子喂一口奶,但是已经饿了几天的她哪里还有奶水,只有泪水滑落脸颊。
许甸把只咬了一口的糕饼从二楼窗口扔了出去,正好落到妇人脚前,她弯腰捡起来还未张口,手里的糕饼就被一个汉子打落在地。
那汉子怒道:“他都病得快要死了,你还敢吃菊下楼的东西?”
这时掌柜匆匆走了出来,对他们道:“菊下楼的粥绝不会有问题,还请大家相信在下,我已经请大夫去给生病的灾民诊治了,大家莫要—”
汉子抢步上前,怒瞪着他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粥里有毒,药里面肯定也下了毒,你这贼掌柜怎么会有这么好心?”
掌柜很是无奈:“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才会相信?”
那汉子当即朝掌柜脸上啐了一口:“鬼才信你说的话,我们今个就是要来讨一个说法,菊下楼这样的黑店,济民善举是假,贪赈灾粮是真,一帮黑心贼,还不赶紧从汝南滚出去!”
“你们把病人就这么扔在地上,延误救治时间,他若真的死了,你们都脱不了干系。”
陆玩和梁辩终于走了出来,陆玩扫视他们一遍,最后视线落在那妇人身上:“你不想救你的夫君吗?”
妇人含泪道:“你能救他?”
“带他回去。”
陆玩简单吩咐一句,便和梁辩径自坐回牛车上。
两名随从很快走过去,那汉子却拦住他们,“你们跟菊下楼的掌柜都是一伙儿的,把人交给你们,就更没有活命的机会了。”说完其他百姓也跟着闹起来。
菊下楼门前推推攘攘,陆玩的护卫们迅速将他们包围,南絮站出来高声喝道:“既然你们想要一个公道,那就去县衙理论吧。”
牛车上,陆玩从小书架上取出一卷医简,安静地翻阅着。
街上熙攘的人群渐渐散去,梁辩放下车帘道:“都火烧眉毛了,你现在才想起翻医简,是不是太晚了?”
陆玩淡淡道:“若三日内找不出解毒的方子,那才是真的晚了。”
梁辩做不到像陆玩那样的从容淡定,这件事情很棘手,处理不好的话,其他地区的菊下楼都会受影响。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那些灾民—”
“只是小麻烦而已,不足为虑。”
“你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了?”
陆玩慢慢讲道:“王尔、张衡、马均曾冒着浓雾赶路,结果一人安然无恙,两人重病。事后有人问那个安然无恙的人为何没有事,他回答说自己没事是因为饮了酒,记得有个朋友给我讲过,有一次大雾爬山,进山走了百来米,在没有风的情况下,看见大叶子在摇动,他觉得不对劲,转而回家了。”
梁辩疑惑道:“你怎么还有闲心讲故事?”
陆玩笑了笑,这故事来自张华的《博物志》,雾乃百邪之本,是阴阳气乱的结果,也成为滋养诡异事件的温床。
雨轻用格物学向陆玩解释过雾的形成,而问题恰好就出在山雾之中。
“有人利用大雾掩护,在昨日送粥车队途径山路时下了毒。”
梁辩诧异道:“既然知道原因,为何不让掌柜去灾民区澄清此事?”
陆玩把医简卷起来,放回书架上,沉声道:“眼下救人更要紧。”
陆玩眉头皱起的忧愁,是情绪的克制,也是责任的沉重。他刚才在百姓们面前没有表露分毫,不代表对灾民的生死无动于衷,而是不想被制造阴谋者洞察到他的心思。
“逸民先生马上就要到汝南县了,他精通医术,定能治好患病的灾民,你还在担心什么?”
“那人既能预测是否有雾,那么也应该早就想到—”
“想到什么?”
“快去药铺。”
汝南书院藏书楼是三层重檐歇山顶阁楼,里面的千余书籍多为前任山长延良的个人藏书,延良自称生平藏书多至万余卷,可惜其他的藏书无人得见,至今也是个谜。
三楼很是寂静,许敞整理了一会书籍,然后就倚着书架望着陆云的书法,默默念道:“闲居外物,静言乐幽。绳枢增结,瓮牖绸缪。和神当春,清节为秋。天地则尔,户庭已悠。”
“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人生的痛苦,在于追求了错误的东西,而修行,正是为了停止追求错误的东西。”
郭液大步走上楼来,许敞微怔,他想不到这个人还会再回来。
“你不应该回来的。”
郭液坐在自己以前看书的座位上,笑道:“和忱不欢迎我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这样?”
许敞很快关上门,回头问道:“灾民区那边出了事,和你有关吗?”
郭液不在意的笑道:“可以说无关,也可以说有关。”
许敞走过来,压低声音道:“真是荒唐,从为了谋取延山长的那些藏书开始,你就变得越来越冷漠。”
“我们怕是都被延良那老家伙骗了,他并非大族出身,不可能拥有万余卷的藏书。”
“其实我知道,你并不是为了那些藏书。”
“汝南内史许铸刚直不阿,有谋略有智慧,也是你的本家人,我已向他举荐了你,待日后你辞去掌书一职,可去做他的掾吏。”
许敞是许家旁支子弟,家境贫寒,和寡母相依为命,被许伉选中,安插在书院做他的耳目。
郭液对许敞既欣赏又同情,故而给他寻了个出路。
“为何要帮我?”
“权当感谢你替我打扫庭院。”
郭液曾经在汝南书院读书时买过一处宅子,在他离开后,许敞经常过去帮他打扫。
“帮我研磨吧。”
许敞点头,在旁研磨,郭液铺开白麻纸,欣然动笔,其用笔挺劲,轻重缓急富有变化,时行时草,整体风格起伏跌宕,流畅纵逸。
墨未干,许敞便拿起来看了片刻,不禁道:“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郭液书写的是庄子的《齐物论》上的几句话,未始有物,世上从来没有东西存在过,短暂的存在到最后也会化为虚无,既然如此人生还有什么好争夺的,好执着的,看起来有些消极,或许郭液从来不曾想和谁争抢什么,卷入世俗的纷争也并非他所愿。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故地重游,风景亦是不同。”
郭液脸上的笑容依旧平淡,眼神中却满是遗憾,像来时一样静静地离开。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二龙里的浪漫与冒险(一)
裴頠从灾民区回来后就给了梁辩一个药方,梁辩当即命小厮去取药,可是小厮拿着药方跑遍了汝南县内所有的药铺,独缺一味叫重楼的药材。
日落之时,一个年轻人走进一家名叫松竹斋的高档文具店,这家店平日就卖一些文房四宝给汝南书院的学生们,有些学生经济拮据,松竹斋还会收购他们的字画。
松竹斋的掌柜见他一身黑紫锦袍,甚是清贵,忙迎上来笑问道:“本店新进了一批上等的蜜香纸,郎君可要看看?”
“我的青瓷砚打碎了,想找人修补。”
“郎君找错店了,这里并没有锔匠。”
“看来你很满足现在的状态,可是不懂得居安思危,生意是很难长久的。”
掌柜看出此人是故意找茬,便敛容道:“郎君,本店要打烊了。”
年轻人正色道:“周思成也变懒怠了,连底下的人都不加以管束了。”
掌柜听到他直呼周思成的名讳,既震惊又疑惑。
这年轻人正是陆玩,松竹斋背后的老板就是周思成。
掌柜战战兢兢:“您是—”
陆玩淡笑道:“家兄来过这家店,上次来时你失手打碎了他挑中的青瓷砚。”
陆云和陆机第一次北上来洛阳时,经过松竹斋,陆云看中一个青瓷砚,掌柜当时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又见他年纪尚轻,便故意抬高价格,陆云却送了几句话给他。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当真我被成见之心蒙蔽,人就陷入无知蒙昧,沦为欲望的奴隶了。说到底,陆云是在质问掌柜追求的是价值还是意义?
当掌柜得知面前的两位年轻人是陆机和陆云时,他紧张的打碎了那个青瓷砚。
掌柜战战兢兢道:“老朽老眼昏花,不知陆家郎君亲临小店,还请恕罪。”
陆玩问道:“邵滂他们到了吗?”
掌柜点头,恭敬的请陆玩入内室,里面的四人很快起身施礼,陆玩撩袍入座,却没有说话,那四人有些坐立不安。
邵滂担心道:“士瑶郎君何必亲自前来?”
陆玩望着他们温和道:“家兄巡视豫州期间,大力荐举寒素士子,让他们进入清途,你们几家的年轻后辈都在那份名单上。”
邵、尤、翟和盛四家都是汝南郡的次等士族,他们常年给陆家收集情报。
淮泗集团是早期东吴最大的派系,周瑜和鲁肃都是淮泗派,后面的吕蒙也算是半个淮泗派。
东吴最初一直想进攻合肥,打寿春、汝南一带,在淮泗派当权时期,大量间谍势力渗入到汝南,陆家在这一地区自然有很多控制。
这是陆家对他们多年在汝南布下强大间谍网的认可与嘉奖,也是陆家想要在洛阳培植自己的势力。
邵滂躬身道:“能得陆侍郎如此器重,乃吾等之荣幸,奈吾等势微,并无尺寸之功,着实受之有愧。”
陆玩示意他们入座,然后道:“有人把整个汝南郡的重楼都买光了,倒是很舍得花本钱。”
翟恭接话道:“这明显是有人在针对菊下楼,眼下裴家人倒是什么也不管了。”
盛诩道:“裴頠心里什么都清楚,他是两边都不帮,给解毒方子全是顾及百姓的安危。”
陆玩沉默不语,此事背后定是汝南大族在操控,他们料定陆玩在三日之内很难找到一批重楼,重楼四年才可采籽,五年之后方能收获,又多生长在岭南一带,北地稀少,即便陆玩派人去荆州找寻,运过来至少也需数日。
尤膺双手递上一份手册,道:“这些证据足以让应渭交出重楼。”
陆玩没有翻开来看,只是轻叹一声:“为打老鼠伤了玉瓶,未免有些可惜。”
陆玩口中所指的玉瓶正是太子文学应恂,此人耿直忠诚,敢于直谏,宁可自己失去性命,也不让太子置入不仁不义之地。
在蒋美人得宠时,太子司马遹在一次宴席上命应恂为蒋美人作诗,不料应恂直接逼着蒋美人中途离席,司马遹大为不悦,却没有处罚他。
司马遹能够如此容忍应恂,因为有他的存在,始终让司马遹听到一个不同的声音。
侍讲贾游、中舍人杜锡都相继离开东宫,而今唯有应恂守护着东宫最后一股清流,若他的本家出了事,他势必也会受到牵累。
邵滂道:“吴房县令刁善也在暗中对付应家,即便我们不出手,应家这次也会遭殃。”
翟恭道:“风浪一起,总是要有流血和牺牲的。”
陆玩郑重道:“灾民都是无辜的,造成灾民伤亡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汝南县城二龙里,北接龙亭街,南连估衣街,东汉名士许劭、许靖居住在此,当时人称两人为二龙,故称其所在街为二龙里。
许伉是平舆许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他交友广泛,经常在家举办沙龙聚会,和官僚文人们吟诗作画,纵情美景,穷昼夜相欢,不问人间事,如今已成为汝南城中文化名人活动的中心,可与洛阳的怡园齐名,许多名门子弟争抢着来参加,因此他的家里也是高朋满座,坊间都称其为二龙里的绿野堂。
微风拂过树梢,花落如黄金雨,细细碎碎,清香明艳,恰似骤然的邂逅,一身素白衣的少年郎撑伞而立,渊渟岳峙,沂水春风,立时吸引周围不少人的注意。
书童纳闷道:“真奇怪,跟踪他到才子巷,就不见他的踪影了。”
少年郎笃定道:“他不会无聊到跟其他学子一样去王粲井边拜一拜,那里一定有他的联络点。”
城南才子巷所说的才子正是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王粲满腹经纶但其貌不扬,不被刘表重用,曾寄居汝南,故居旁边还有他亲自打得一眼井,人称“王粲井”。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少年郎赏花的兴致,只见他转动手中伞,花雨也跟着飞转,半遮半掩缓缓露出俏颜。
“这位少年看着十分面生,可是第一次来绿野堂?”
少年收伞转身,突然变了脸,望着手持麈尾的华服公子,像个孩童般又着急又委屈道:“我是陪同兄长一起来的,可是这园子太大,客人又那么多,我找不到兄长了。”
华服公子配合少年入戏,注视着他的眼睛,笑道:“原来你是迷路了,我帮你一起找令兄可好?”
少年点头,和他并肩走在铺满金色栾树花的林荫道上,如诗如梦。
“我好像记起来了。”
“记起了什么?”
“有一个人,也许我和他很早之前就见过了。”
漫天纷飞的花雨,伞下,突然的邂逅,让她忆起一些往事,有些许感慨,些许惆怅,还有一点想念。
这两句话没头没尾,让夏侯殊不明所以,更不知如何接话。
过了半晌夏侯殊才问道:“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人?”
雨轻失望道:“嗯,可惜跟丢了。”
夏侯殊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吴郡绸伞,随口道:“伞撑开时浮现生动美景,收拢时又回归一节淡雅圆竹,人活着像伞,可以为更多人遮风挡雨,也可以伞为剑,仗剑天涯。”
雨轻将伞递到他面前:“你之前给了士瑶哥哥一个文具匣,这把伞就送你了,你也可以仗伞走天涯。”
夏侯殊接过她手中的伞,笑问道:“我很好奇你希望此刻出现的那个人是谁?”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二龙里的浪漫与冒险(二)
竹竿巷是沿汝河的一条小巷,这里有河运码头,从外地运来的竹竿,多卸在此处销售。
巷内街道两旁满是竹货店,竹器店和竹器作坊,竹器生产的工具也摆满街面。
近日一队衙役为防流寇混入城中闹事,经常过来巡查,他们隶属于汝南内史门下贼曹,沿街巡视着这些流动摊贩们,编竹筐,织鸟笼,竹排竹筏,饭箩,菜篮,背篓等,小贩们叫卖声此起彼伏,当他们走到一捆捆楠竹前,便停下了步子。
却见身穿青灰色外衫的年轻男子对身旁的友人道:“要三年以上的年份竹子,结疤要正的不要歪的,挑选竹子最重要的还是要看它的硬度,如果太硬的话,在剖竹篾的过程中很脆,而且丝路不会均匀,剖出去的竹条也不会均匀,编织出来的竹子容易断裂,所以要挑那种韧性足,硬度不太硬的竹子。”
女扮男装的雷岩带着王祷闲逛汝南城,在山寨时,雷岩帮着寨民做过竹匠活,在不懂门道的王祷面前,她也当了一回老师,在讲解的同时她也在观察着街边的情况。
王祷问道:“这批竹子如何?”
雷岩拿起篾刀上下敲了敲竹子,又看了看那位神色异常的年轻人,笑道:“韧性刚刚好。”
小贩呵呵笑道:“您真是识货,这是五年以上深山楠竹。”
雷岩爽快的道:“这些竹子,我全都要了。”
“慢着。”
一个衙役走上前,对这个陌生的小贩有些怀疑:“你是新来的吧?”
小贩答道:“我是替父亲进城卖竹的。”
突然从巷子口跑来一辆牛车直冲乱撞,连将好几排竹子推倒,街边顿时乱了起来,雷岩飞奔过去双臂发力强行拖住它,在场的人都看呆了,而那些竹子却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根本分辨不清是哪个小贩的竹子。
绿野堂内名门子弟云集,夏侯殊正和周家子弟饮酒闲聊,一人起身,带着三分醉意笑道:“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酒三斗。”
此人名叫陈祺,汝南平舆陈氏与许氏世代交好,陈祺年少出名,善辞赋,曾入宫参加中秋宴,写得一篇文章,与当时卢琛所作难分伯仲。
陈祺举杯饮酒之时,瞥见一个用黄麻纸叠的东西从少年手里飞了出去,又再次飞回到少年手中,这么来回飞几次,引得旁边的人纷纷围观,更有人跃跃欲试。
少年一边折叠纸飞机,一边耐心讲解道:“这里要捏出月牙形,是能够回旋的关键,飞的时候机身要与水平面呈约四十五度角,像这样倾斜向前飞出就可以了。”
陈祺见一张张黄麻纸被他裁剪折叠成小玩意,不禁拍案怒斥:“你是何人,胆敢在这里弄些旁门左道的小把戏,绿野堂可不是你哗众取宠的地方。”
“这个叫做回旋纸飞机,不是什么旁门左道,只是你没见过而已。”
雨轻完全不在意,把纸飞机随便扔出去,它又飞了回来,自己玩的不亦乐乎。
陈祺勃然大怒:“真是放肆,还不快把他赶出去!”
夏侯殊忙道:“陈兄,莫要生气,逸民先生正是她的叔叔,况且她还年幼,喜欢弄些小玩意也属正常。”
陈祺冷哼一声:“原来是逸民先生对子侄管教不严,如此不懂礼法,真是丢尽裴家颜面。”
“我想许兄举办的园会本是大家聚在一起坐享一片自由时光,随性随意,放飞自我,就同当年的竹林之游一样,他们对酒当歌吟诗作赋,尽兴时或袒胸露背或脱帽弃帻,山公饮酒至八斗方醉,阮步兵连醉六十日不醒,王司徒年少时也常与他们一起酣饮,敢问陈兄,他们可是懂礼法之人?”
这一问甚是刁钻,王戎官至司徒,位列三公,在朝中德高望重,阮籍才华横溢,诗作驰名于世,陈祺作为晚辈岂可对他们妄加评论?
“你怎么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雨轻振振有词:“我自然不敢和他们比,但是你还没资格评论我的六叔,裴氏一门也不会因我的一次率性而为颜面扫地。”
一人冷冷笑道:“真是强词夺理!”
雨轻睨了他一眼,“昌氏不过泰山贼寇之流,也配在此叫嚣?”
身材魁梧的男子叫昌奕,其祖上昌豨原为泰山群寇之一,也算是地方上的豪强,吕布被杀后投降曹操,拜东海太守,数次叛曹,终被亲友于禁所杀。
却见昌奕把酒壶摔在桌上,厉声道:“大胆狂徒!”
雨轻嗤笑道:“昌豨自恃其才略过于臧霸,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而今你又投于何人门下,竟不惧你们昌氏一贯的反复无常?”
昌奕气愤填膺欲拔剑,却被身旁之人按住,那人不禁笑道:“区区一个裴家的养女,气焰倒是不小,以为自己建了一个怡园,专供洛阳豪门子弟吃喝玩乐,这样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岂不可笑?”
此人名种固,祖上种皓是东汉时期的名臣,官至司徒,其子种拂也官至司空,进一步扩大了种氏的影响力,因种辑参与了谋杀董卓以及衣带诏事件,种氏家族就此沉寂,后人很少再踏入仕途,种整擅长音律,曾与荀勖交流见解,种固正是种整嫡孙。
种固居住洛阳,常与荀家子弟去怡园游乐,对裴家之事也是略知一二。
听种固所言,全场哗然,大家都瞠目结舌。
雨轻踱到他面前,“在怡园对楚颂之出言不逊,对弈却又输给了楚颂之,最后怒掀棋盘,像个小丑似的,我倒记不起你的名字了。”
种固神色一变:“路很长,一次的输赢定义不了什么。”
“不管出身如何,努力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不是吗?”
雨轻转而望向陈祺,微笑道:“听说你很会写文章,我刚想了一首诗,还请指教。”
看在裴??的面子上,陈祺也不再继续对她发难,正色道:“尽管写来。”
有人想讨好许伉,便站出来道:“只要你能作出好诗,我可以念给大家听,如果你作不出,就是浪得虚名,怡园更不配与绿野堂齐名。”
“我写的诗,可不是谁都能看得懂的。”
只见雨轻拿起笔,很快在黄麻纸上写了八个怪字,第一个竹字写的很小,第二个岩字横着写,第三个字是亭字,却缺了两划,显出空隙,第四个字是繁体开字,门缺了一半,第五个‘夜’字写来形长,第六个‘事’字缺了第一划,第七个‘有’字偏着写,第八个是繁体‘来’字,缺了两笔,也就是少了个人字。
那人问道:“这是什么诗?”
雨轻嗤之以鼻:“就凭你腹中的那点笔墨,自然看不懂了。”
一名侍女将诗稿双手呈给陈祺,陈祺看后不由得皱起了眉,这诗实在古怪,他一时也看不明白。
“逸民先生正派人到处找你,原来你跑来这里玩闹。”
这时一袭天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款步走来,对许伉施礼道:“我来迟了,还请许兄见谅。”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二龙里的浪漫与冒险(三)
许伉起身相迎:“陆兄近日事繁,能赶来赴约,我已甚是欣喜。”
陆玩笑着寒暄几句,然后走到陈祺身前,看了一会诗稿,淡淡道:“这是一种近乎谜语的诗体,靠字形大小、粗细、长短、疏密、缺笔和颠倒等异常外观,以意写图,令人自悟。以我之浅见,可释读为‘小竹横岩外,空亭门半开,夜长无一事,偏有一人来’,不知陈兄以为如何?”
陈祺自叹道:“今日的聚会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言罢拂袖而去。
雨轻微微一笑:“还是士瑶哥哥最聪明。”
“收起你的纸飞机,还有你的那些小聪明。”
陆玩从雨轻身前走过,只看了她一眼,便直接坐到周家子弟旁边。
“前两日有些灾民跑去菊下楼门口闹事,陆兄当时好像也在场,还把那个患病的灾民带走了,陆兄真是宅心仁厚啊。”
说话者名叫孔元,是应渭的友人,应渭身体不适并未前来参加聚会。
孔元之父孔恂早年担任护军长史,到了泰始三年,立司马衷为太子,入东宫与应贞俱为太子中庶子,自此平步青云,孔恂与王济、王恂、杨济同列,为一时彦秀,可谓“恂恂济济”。
后来到了太康时期,孔恂又以平东将军的身份镇守许昌,监豫州军事,成为一方大员。
陆玩笑道:“孔兄和应兄在菊下楼饮酒高歌,似乎外面所发生之事并未打扰到你们的雅兴,让人不得不佩服。”
孔元哑然失笑:“我不像陆兄懂医,有良方救治灾民,就算有心帮忙也不知该从哪里插手。”
旁边有人附和道:“菊下楼施粥本是善举,可却好心办坏事,眼下不给陆兄添乱就是帮忙了。”
陆玩没有饮茶,而是喝了一杯酒,轻叹道:“孔兄于嵖岈山道石壁上题了一首诗,气势酣畅,将一腔豪情逸致挥洒的淋漓尽致,依我看来孔兄才情不输应文学,却未能入东宫任职,我真是替你感到遗憾。”
孔元神色有变,“那首诗不值一提,应文学既有韬略,又有大才,我不如也。”
一人喝的微醺,摇晃着杯中琼浆,笑道:“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山海皆可平,难平是人心,即便繁华洛阳铜驼街上,也处处写尽了遗憾,难道陆着作就没有遗憾吗?”
陆玩淡淡看着这个人:“世人都有遗憾,只不过家兄能够选择直视遗憾,而闻人兄看似洒脱,实则是无奈,每日借用五石散来消磨时间,四处游历,不逾一年,散金十余万,没有量入为出的习惯,出手之阔绰,败家之迅疾,让人叹为观止,最后只能依附他人生存,将自己的命运交于他人手中,与堕落无异。”
闻人暨娶了阳夏何家嫡出的女儿,算是半入赘。
那日陆玩和梁辩在菊下楼门口被百姓拦堵,多半是有人在灾民区内操纵舆论,煽动情绪,并对陆玩的行踪了如指掌。
陆玩根据线人提供的线索,查到闻人暨身上,他的背后就是何家,虽然像是何玄的行事风格,但是主导者未必是他。
陆玩此话就是在敲打闻人暨,继续与何玄为伍,最终只会沦为他人的替罪羔羊。
闻人暨端着酒杯怔怔出神,久久没有说一句话。
许伉摆了摆手,一众舞姬退了出去,他转而和陆玩谈及后日在汝南书院的辩论。
夏侯殊见雨轻一脸心事的样子,便凑过来笑道:“听说今日许兄特意请了百戏班,还会有幻术表演,甚是有趣。”
雨轻怏然不悦:“演戏的人这么多,到处都可看戏,哪里还需要另外请什么戏班子?”说着起身离席。
一名携琴的年轻士子就坐在门旁处,给他设了一小桌,雨轻走到门口时故意把手里的纸飞机扔到他桌上,他愣住,雨轻却已走远。
暮色亭中,雨轻独自品茗,坐赏一池枯荷。
半盏茶的时间,一婢女就把那名年轻士子带到这里,然后她便转身走开。
雨轻单手支颐瞧着他那床精致小巧的膝琴,笑问道:“你携琴而来,是想为我弹奏一曲吗?还是说这琴里暗藏玄机?”
他把拆开的纸飞机丢到桌上,却见纸上写着五个字,“速来芳漵亭。”
他眼神淡漠:“你认识我?”
“种闿,我也是刚刚知道你的名字,你和种固是同族兄弟,本该比别人更亲近,怎么关系还不如陌生人呢?”
“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奇?”
“你的声音很迷人,跟你的容貌一样。”
雨轻起身,慢慢朝他走来,欣赏着眼前这个清新俊逸的公子,“你好像生气了,不过生气了更好看。”
种闿面红耳赤,很快转过身去,肃然道:“裴氏一门向来重教守训,廉洁自律,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子?”
雨轻伸手抚摸着那床膝琴,彼此靠的很近,他能闻到雨轻身上的香气,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细微的呼吸声。
寒塘,摇曳的残荷,一对野鸭在并肩戏水,优哉游哉。夕阳给荷塘和亭子洒上了一层柔和的暖暖的光,秋风拨动着碧玉色的琴穗,不自觉的和雨轻腰间系着的羊脂白玉佩流苏缠绕在一起,种闿的内心也开始荡漾起来。
他努力克制自己的心绪,欲将从琴中抽出短剑,一双柔软温情的手却已抚在他的肩膀上。
“现在周围到处都埋伏着许家的死士,如果你不想成为他们的目标,最好就这样站着别动。”
握剑柄的手慢慢松开,他无奈又羞涩的低下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从你在林荫道上弹琴开始,我就注意到了你,因为你弹的曲不像曲,调不成调,或是在孤芳自赏,或是在向某人传递情报。”
种闿故作淡定:“那只能说明我弹得不好。”
纤纤细指突然挑起他的下巴,香甜气息拂过他俊美柔和的脸庞,他浑身一颤。
“你是真的弹不好,还是故意弹得不好?”
眼神交汇的瞬间,种闿马上下意识的避开。
“一旦计划失败,那些无知又自信的手下都会因你而死,到那时你又作何感想?”
“所有的生命到最后都会走向死亡,只要能短暂且热烈的活一次,就已足够。”
雨轻假意的慢慢靠向他结实的臂膀,轻声细语道:“一个完美计划的崩溃往往是出现了背叛者,从竹竿巷开始,你们就被人盯住了。”
种闿剑眉紧锁,尽力隐忍和控制。
雨轻眼神坚定的望着他:“若想全身而退,接下来就要听我的。”
站在远处的陆玩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开,夏侯殊和许伉刚好也看到了这一幕。
“今天的戏真是一场比一场精彩。”
“她真是眼光独到,竟看中了一块漂亮却无用的石头。”
“此话何意?”
“种闿的父亲种旭在洛阳求职屡屡碰壁,见出仕困难,便弃文从商,遭到族人鄙弃,后来他携妻眷迁居颍川,种闿如今在颍川书院读书,每日刻苦练琴却没有丝毫长进,种氏子弟大都善音律,种闿却是个例外。”
“我看他可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今年颍川书院的校草可能要换人了。”
第一百五十章 二龙里的浪漫与冒险(四)
花竹亭轩,曲径通幽,霞光云影染天际,美景如画,竹外斜出一枝腊梅,枝头两只寒雀位置一高一低,相映成趣,种闿停步仰望,雨轻却拍掌而笑,寒雀受惊,展翅飞走了。
“许家真是阔气,竟然用得起西凉所产的瑞炭,当然你们的人也不简单,和西凉那边也有往来。”
种闿没有接话,他并不相信雨轻,既然对方主动靠近他,他也不介意互相利用。
“我猜公沙修不在才子巷,他与许家部曲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看来你很喜欢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你们应该都是分成小队行动,看似闲散,其实是一个有严密的组织和纪律的庞大团体,并且组织内的核心成员大都是青年精英,但是没有人带领,说明带领你们的人已经死了。”
种闿神色微变,仍旧不语。
“我猜你们今夜的行动不仅仅是为了替薄纶报仇,更是想占据汝南县城。”
种闿直接一把抓住雨轻的胳膊,眼神冰冷:“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雨轻讥诮笑道:“我想尽办法救你,你却只想着利用我,这场游戏真是越来越刺激了。”
此时顺风和花姑正坐在车辕上吃着胡饼,她们俩刚才趁着寻找大白之际给进许宅送炭的商贩递了张纸条。
“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两句是琴谱上的话,说的是一个音,左手按在哪一根弦上,哪一个位置,右手哪个指头用什么方式把它拨响,至于这个琴音代表什么想必雨轻小娘子已经知晓了吧,所以才调换了它。”
“他不会这么轻易放弃自己的计划,也不知道雨轻一个人能否应付得来。”
“如此内敛雅正,气质干净的青年,可惜脑袋不太好使。”
这时,她们望见陆玩匆匆坐上自己的牛车,朝东边驶去,花姑一呆:“士瑶小郎君就这样丢下雨轻小娘子离开许宅了?”
顺风嗔道:“都是段正纯出的坏主意,教雨轻故意去招惹种闿,万一今日之事传出去的话,恐怕她又要罚跪裴家祠堂了。”
汝河岸边,一位戴斗笠的老翁独自坐在枯树下的乌篷船上垂钓,不远处几艘货船缓缓驶过,浮光跃金,静影成璧,秋韵醉人心。
渐沉的暮色中,年轻小厮走上船,将酒壶递到他跟前,问道:“郭翁,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老翁握着鱼竿,身体有些僵硬,没有转头,沉声道:“你认错人了。”
小厮瞥见有艘船正慢慢向他们靠近,立刻提高警惕,摸着后脑勺傻傻一笑,就想要下船去。
那艘船已驶近岸边,只见从船舱走出来一个人,却是苗烈,他在这里等了许久,一直看着船来船往,有些困乏了,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然后双手握指节节响,对那小厮笑道:“既是公沙修派你来送酒,怎么也不知道稍带点下酒菜啊?”
老翁疾转身,喊道:“计划有变,快走!”
话音刚落,刀出鞘摩擦的声音犹如龙吟虎啸,苗烈已挥刀砍断半截枯树枝,那树枝正好击中小厮的背部,他痛苦的倒在甲板上。
苗烈已跃身上岸,憨憨笑道:“老头,我这盯了你半天,你是一条鱼也没钓上来,看来今日你的运气有点差。”
“臭小子,我这就送你去喂鱼。”
老翁手握鱼竿,甩起如鞭,横扫河边护栏,噼啪炸响,声势惊人。
抖竿如长蛇吐信,远可攻,近可收防,双手轮换,长竿一起,虎虎生风,竿身忽长忽短,犹如长了眼的利刃。
苗烈留情不出手,连续闪避,因雨轻特别交待过,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伤人性命。
钓鱼钩上的铁球猛砸向苗烈的双眼,苗烈横刀一挡,紧接着脚踏枯树借力身体腾空飞起,从高空俯冲而下,瞬时一刀将鱼竿劈成两半。
老翁还未来得及使出袖箭,苗烈已经持刀抵上他的脖颈,干脆利落道:“想活命,跟我走。”
时至天黑,月隐星稀,汝南北城门,位于汝河南岸,二十几艘运粮漕船停靠在岸边,魏晋时期,在主要水道两岸选定合适仓库之址,以储租粮,发展起专门的水次邸阁和仓储。
这批漕粮是运往鄢陵县西北洧水之邸阁,洧仓可转运粮食,供应许昌驻军军需。
此时一队郡兵手持火把速速赶至码头,为首的却是郡尉郭奎,船主恭敬施礼道:“草民见过郭郡尉。”
郭奎在甲板上踱了几步,问道:“押粮的人呢?”
“韩家郎君正在舱内休息,可要请他—”
从船舱内传出阵阵丝弦声,欢声笑语,郭奎深知这位韩家郎君领着押粮的差事却从不管事,也就懒得询问他了。
“檀船主,怎么晚了一日啊?”
檀恢赔笑道:“途中遭遇大风,船难行,这才慢了一日。”
郭奎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我还以为你遇上了水贼,丢了漕粮,自己跳进汝河里去了。”
檀恢也笑了笑,“郭郡尉说笑了。”
“还有更可笑的事,陆玩派人告知许内史,需加强各城门守卫,以防今晚有叛贼袭城,这不是危言耸听的无稽之谈?”
郭奎出自太原郭氏,任郡都尉兼督汝南漕运,和檀船主很相熟,当然从他那里也捞了不少的好处。
突然一支箭矢射入郭奎的胸膛,他脸上的笑容僵冷,伸手指向城墙的方向。
那队郡兵们还未反应过来,檀恢已经拔刀朝他们猛刺过去,年轻船夫们也从油毡下抄出长矛围攻过来,瞬时间甲板上血流成河。
桨声悠悠,水波粼粼,一艘小船渐渐驶近,文澈飞身跃至染红的甲板上,肃然道:“你们倒是有些手段,不过城门周围埋伏着一万精锐,城垣上的百余名弓弩手下一次瞄准的就是你们了。”
“你是何人?”
文澈直接亮出公沙修的佩剑,“不想全军覆没的话,就带你的水手们游至北岸,那里自会有人接应你们。”
夜色朦胧而幽静,一家前店后院式的客栈,穿斗木结构,屋内各处可见青瓦木墙,楼栏雕花,独具蜀中特色。
这家客栈是专门给人提供秘密幽会之所,来此住宿的多是富家男女,只为一夜贪欢。
庭院左侧有假山一片,参差嶙峋,右有青桐一株,昂然挺立,坐在游廊一侧的雨轻抬头看院内青桐,低头观池塘锦鲤,悠然自在。
“没想到在汝南还会有这样一家灵秀别致的客栈,掌柜把这庭院打理的很有情调。”
许家的宴会一直到深夜还未结束,种闿和雨轻却已离开许家,同乘一辆牛车来到这家客栈,并且订了一间上等房,这一切都被一路尾随的人收入眼中。
披着鹤氅的种闿疾步走到雨轻身前,声音冷冷:“如果公沙兄出现任何意外,我一定杀了你。”
雨轻笑道:“在如此美妙的夜晚,可不该说这种煞风景的话,若你是一个有风度的男人,就该给我披上鹤氅,还需要我教你吗?”
种闿动作僵硬又紧张的把鹤氅半披在她身上,低声问道:“既然郭奎死了,你准备如何向许内史交待?”
“他碍了某些人的手脚,早就有人想要除掉他,这次一群流寇劫掠漕粮,正好帮了他们的忙,自然也就不会细查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留香客栈
留香客栈是段正纯在汝南设的联络点,雷岩对他做这样不正经的生意很是鄙夷,所以没有走进客栈,而是选择待在客栈外面。
此刻文澈带着九个人走暗道直接进入一间密室,雨轻早已命人备好茶水和点心等待他们的到来。
“加上他,就是十个人,你们可以称得上是一支青年近卫军了,本该在菊下楼设一酒席给你们压压惊,可惜菊下楼近日遇上一点麻烦,只能委屈各位在这里小坐片刻了。”
雨轻姿态一改,尽显少年潇洒,英气十足,望向种闿,略带歉意的道:“在许宅园会之举只是权宜之计,还望种兄莫怪。”
种闿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默默地入座。
公沙修率先发问道:“裴家为何要帮我们?”
“准确的说是我帮了你们,今晚所发生之事,裴家人并没有参与,以后也不会参与。”
公沙修审视着眼前的少年,今夜的计划他们筹谋已久,少年却凭一己之力阻拦,他们素不相识,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雨轻微笑道:“既然大家有幸坐到一起喝茶聊天,可否做一下自我介绍?”
公沙修沉默了一会,才道:“胶东公沙修,字恃德。”
其余八人也各自报了名讳,颍川阳翟赵通,定陵杜冲,襄城李衡,鄢陵江朗,平舆王蔚,温县常毅,太原祁县张权,任城孙瑕。
十人中只有公沙修是薄纶的学生,其余九人都未在芸隐草庐出现过,至于薄纶的其他学生,多是出身寒素,那些人皆听命于公沙修,也是今晚执行计划的主力。
这九人都是出身官宦旧族,赵氏在颍川世为豪族,东汉末赵俨在曹睿时期官至司空,定陵杜氏与阳翟赵氏是世交,杜袭在魏国曾给曹真、司马懿当过幕僚,与赵俨、繁钦交好。
其中种闿和赵通为颍川书院同窗,赵通并未参加许家园会,而是在才子巷某个院落里统筹全局,显然这个脸型方正棱角分明的年轻士子就是他们的军师。
雨轻笑道:“赵兄作为颍川书院四君子之一,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颍川书院四君子分别是荀邃、钟雅、许伉和赵通。
赵通谦逊道:“他们三人如皓月之明,而我不过萤火之光,实不堪与之并列。”
雨轻却道:“论下棋布局,你可当四君子之首。”
今晚雨轻帮助他们的人从城中撤离,故而赵通对她客气几分,但裴家和荀家、钟家毕竟关系匪浅,此刻他也只是笑了笑,不愿多说,继续饮茶。
“你们的人在竹竿巷故意露出破绽,以吸引官府的注意,可实际上竹竿内并没有藏任何兵器,更没有火油,你们的人马却散布在桂花巷和细粉巷,火烧许宅和袭城都只是个障眼法,其实你们把全部兵力都用在盗取府库军械上,所以我的人才会在那里等着公沙兄。”
雨轻慢慢掀开碗盖,吹了吹,然后用碗盖轻轻拂去茶叶沫,继续道:“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为之以歙而应之以张,将欲西而示之以东。赵兄真是好谋划,只不过疏忽了一点。”
赵通对她有了几分赏识,直面问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火烧许宅并不明智,也不是复仇的正途,偷袭汝南城更无可能成功,你们不是一群飞蛾扑火般的热血逆行者,而是薄纶悉心栽培出的一支精英队伍,想想如今你们最需要的是什么,自然就能看穿你们的计划。”
赵通直率而不放肆的笑了笑:“你果然不一般,难怪深得张司空青睐。”
“看守城士兵的陈旧兵器,我以为汝南府库也跟谯国一样兵甲不全,不想里面的军械如此充足,还有一批崭新的盔甲装备,这富余的兵器早已超过一郡之储备,你们可知其中玄机?”
公沙修断然道:“既然行动失败,我们也无话可说。”
雨轻不紧不慢地道:“那些军械并非汝南府库所有,谁盗走,就是谁的,当然这还要多亏你们的人在前引路。”
公沙修和赵通为之震惊,这批军械已然落入她之手。
种闿愤然起身:“你果然是在利用我们。”
雨轻与他对视,给他最真诚的眼神,足够的尊重:“我从没想过利用你,只是暂时合作,或许以后还能长期合作。”
公沙修不明白一向低调淡然的种闿为何突然情绪激动,看向他,他坐下来端起盖碗就要往口里灌,雨轻提醒他道:“这茶水很烫。”
种闿颓丧的盖上碗盖,完全不看她。
赵通却道:“据我所知,你生意上的合伙人已经有很多,可我们并不想做什么生意。”
雨轻笑道:“我心中有几个疑问,如果你们愿意坦诚相告,我可以把军械拱手相让。”
赵通与公沙修对视一眼,然后问道:“府库有重兵把守,你又是如何盗取的军械?”
“其实很简单,提前给府衙透露一个消息,就说有流寇要盗取府库粮食,以防万一许内史定会亲自检查府库,幕后之人必然设法将这些军械全部转移走,既已离开府库,那么在外面劫掠就变得省事多了。”
雨轻示意文澈将兵器集簿交给公沙修,以消除他们的疑虑。
赵通放下盖碗,心悦诚服道:“这盘棋你赢了。”
雨轻抚摸着柔软的大白,自嘲一笑:“我不善对弈,只会胡乱打翻别人的棋局。”
公沙修十分谨慎地道:“汝南府库的军械从何而来,我们并不知晓,但是汝南书院背后的秘密,我们倒是略知一二。”
留香客栈外,一辆牛车停在路边已有一盏茶的时间,周思成挑起车帘望了望,又放下车帘,问道:“是不是让高山和流水进去打探?”
陆玩认真看着一卷经文,并没有说话。
周思成看他一直这么沉默着,又道:“那么我亲自去一趟如何?”
陆玩平静的说道:“不需要。”
周思成笑问道:“你这是出于自信,还是害怕?”
陆玩淡淡问道:“我怕什么?”
周思成避开那眼神,再次掀起车帘,不耐烦道:“她怎么还不出来,莫非真的—”
“去找找你的帮派朋友,打听一下留香客栈的底细。”
周思成笑道:“你是不是气糊涂了,我在这里并不认识什么帮派。”
陆玩突然变换了语气:“那就现在去找,正好打发夜里无聊的时间,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好吧,我就不打搅你看经文了。”
周思成下车之时又回头坏笑道:“我十分好奇你究竟能容忍她到什么程度?”说着下车,很快消失在暗夜之中。
陆玩合上经文,望着微微拂动的车帘,有几分焦急,几分不安和几分牵挂,他极力想知道真相,却又害怕知道真相,只能选择静静等待,即便内心波涛汹涌,表面依旧云淡风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圆谎
灯火阑珊,夜色浪漫,月亮害羞的时而躲进云层中,时而露出美丽的脸庞,好像是在玩捉迷藏。
忽然一团棕黑色的小东西跳进车内,直接钻入陆玩的怀中,这是陆玩私养的紫貂,和送给雨轻的雪貂原是一对,凭着它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很容易锁定雨轻的位置。
陆玩轻轻抚摸着它,放心的舒了一口气,心道:她大概已经离开了。
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和年轻男子一同走入客栈,陆玩随意的望了一眼,摇了摇头,只觉有些不对劲,即命人盯住他们,然后就吩咐南絮驾车返回裴頠的住所。
宴席散后,许伉特意打发人给裴頠送了一幅画,裴頠看后就独自待在偏厅,不让任何人打扰,妻子王灌也不例外。
刚回府的雨轻便主动站于厅外边,足足站了一个时辰,裴頠才允许她进厅来。
“你在许宅都做了些什么?”
“就是赏花听曲而已。”
“那么这是什么?”
裴頠微怒,将一幅画丢到她脚下,怜画想要上前帮她,她却摆了摆手,然后自己慢慢躬身把画捡起来,看后不禁苦笑道:“这作画之人水平很一般,画的是我,却不像我。”
雨轻敢作敢为,行事坦荡洒脱,这让裴頠心里的疑虑消了大半,语气稍微缓和了些,“这么说你承认了?”
雨轻满脸委屈道:“我怎么敢在六叔面前撒谎,不过至少也得听我解释一下。”
“你想要作何解释?”
“这件事并非六叔想象的那样,而是—”
这时陆玩快步走进来,直接打断了雨轻的话。
他对裴頠施礼道:“是种闿携带的膝琴,与左太妃留给雨轻的那把琴很像,睹物思人,雨轻才和种闿在芳漵亭闲聊了一会,她想要买下这床琴,偏偏种闿不愿,故而他们之间有些拉扯,被远观的人误会他们举止亲密,也可以理解。”
裴頠不悦道:“她做事没有分寸,你为何不在旁劝阻?”
陆玩低首道:“雨轻行为不拘,固然有错,但念其思母之深切,我实在不忍,还望逸民先生对她予以宽宥。”
裴頠听后沉默了一会,在雨轻入住裴府之前,他对雨轻并不算太了解,至于左太妃之事,他极少谈及,更不愿雨轻背负沉重的过去。
雨轻迈着缓慢又僵硬的步子,朝裴頠走去。
裴頠低头饮茶,关心和疼爱却都藏在他的眼神里:“左太妃教过你抚琴?”
雨轻点头道:“嗯,可是因为我小时候贪玩,把琴弄坏了,后来也没有再学琴了。”
裴頠放下茶杯,“既然那人暂不愿割爱,你也不该强人所难。”
雨轻低下头小声道:“六叔,我知道错了。”
“回屋后把女戒抄写十遍,好好反省。”
在雨轻转身走过陆玩身边时,她轻声道了声谢谢,陆玩却神情凝重,根本没有去看她。
厅内只有裴頠和陆玩,经过短暂的沉寂,陆玩才上前向裴頠询问那名患病灾民的情况,裴頠只简单说了两句,已经算是给陆玩的关照。
若非出事的是菊下楼,裴頠只会做个局外人,此刻他也无心和陆玩继续闲谈,只是唤仆婢带陆玩下去歇息。
这时小厮进来禀报,陆晔特来拜访,裴頠摆手示意请他进厅来。
却见陆晔头戴青莲玉簪,身披云水蓝锦袍,腰间系着双面透雕圆形白玉佩,双股流苏穗子随步伐而摆动,清逸优雅,缓步而来,空气中散发着温润淡雅的香气,裴頠早就听说过此人,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陆兄可是从青州而来?”
“正是。”
陆晔望向陆玩,陆玩会意,先行退了出去。
近日青州出现一次小规模的叛乱,惤县县令刘伯根号召万余教徒起义反晋,自称惤公,在东莱长广一带兴风作浪,更率部袭击临淄。
裴宪在信上谈及到陆晔,幸而他的及时援助,裴宪及其麾下精锐部队才能顺利避开埋伏,一举剿灭敌军。
裴頠心里清楚,裴家欠陆家这份恩情,自是要还的。
“一名小小县令竟然也能迅速组建成一支起义军,高举反晋旗帜,究竟是谁给予他的胆量和自信?”
陆晔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交给他,并解释道:“此弩能够连穿十人,设计很是精良,所配备的异性铁制箭簇,穿透力非常强,可破甲,这都是我从埋伏的敌军中缴获的兵器,确实出乎人的意料。
裴頠看后不由得皱眉,他认得这弩,名为龙筋弩,由马钧特制,其射程远,杀伤力极大,正是司马炎豢养的死士装备,后来都被收入洛阳武库,如今落入叛军手中,看来是有人想要利用叛军除掉裴宪,在背后操纵的人也就是当年偷盗武库的那些人的其中之一。
“想要查出这些兵器的来历,倒是有些难,毕竟刘伯根已兵败被杀,这场叛乱应该算是结束了。”
“杀他的人不是青州刺史,而他的长史王弥携残部去了海岛,这样的收场,大家皆会满意,但对朝廷来说,隐患仍在。”
面对晋廷之不幸,苍生之疾苦,裴頠表现的着实有些无可奈何。
陆晔忽转话锋:“我是为那场辩论而来,不知裴兄到时可会去书院观看?”
裴頠道:“自古以来,儒道之争,没有胜败之分,也没有对错之别,这样的辩论,看与不看都一样。”
“或许会有不同。”
裴頠继续饮茶,没有再说话。
“其实我今晚前来还有一件私事。”
裴頠抬头,目光里划过一丝疑惑。
“我在临淄见过雨轻,她很有胆识,智略过人,又颇有诗才,我对她很是欣赏,恰好我有一弟,看着与她甚是般配。”
裴頠闻之一怔,陆晔所说的弟弟就是陆玩,虽然雨轻和陆玩很亲近,但他只觉是雨轻跟着陆机学书法的缘故,从未往那方面想过,大概陆机也是如此。
“陆兄是在说笑?”
“不是说笑,裴兄不妨慎重考虑一下。”
时间倒回下午,陆玩离开许宅正是为了去见哥哥陆晔。
陆玩在路上反复思量,回想着雨轻在谯国的所作所为,以及今日汝南城内所发生之事,他开始猜测雨轻父亲的背景和实力,如果他对雨轻继续放任不管,他害怕雨轻逐渐会走向同她父亲一样的命运。
如今陆玩想要约束她的资格,那么只能选择这么做,让哥哥出面谈两家联姻之事。
陆晔和陆玄、陆机他们不同,他不会为了家族利益,去牺牲陆玩一生的幸福。
“我和雨轻相识已久,很了解她,知道她所有喜好,因为太熟悉,即便她不跟我讲太多,我也知道她想要什么,需要什么,我自认为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她。”
陆晔笑了笑:“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容易冲动又鲁莽,作出很不明智的决定。”
第一百五十三章 汝南书院篇(一)
“在两年前,我就做了这个决定,不管她是何身份,我都愿娶她为妻,今生只娶一妻,尽我所能护她一世周全,保她一生平安。”
“你待她如此,她亦是一样吗?”
陆晔看似平静的眼波下暗藏着锐利如膺的眼神,久久注视着他。因为陆晔在临淄就看到过崔意和郗遐待雨轻很不一般,故才有此一问。
“我还未向她表明心意,不过她和我待在一起总是很快乐,她愿意讲,我愿意听,这样算是有点喜欢吧。”
陆晔不禁笑了笑,陆玩也会有如此青涩笨拙的一面,小心翼翼,想要触碰又不敢,感觉却又很美好。
但是雨轻不是一般的士族女郎,陆玩想要迎娶她,并非易事。
河东裴氏作为北方顶级门阀,不会和东吴旧族联姻,哪怕是江东第一世家吴郡陆氏,根本原因是地域和派系不同。
如果雨轻没有住进裴家,左思也绝不会让雨轻高攀吴郡陆氏子弟,高攀也要资本,门第悬殊,齐大非偶。
陆晔深知雨轻已入裴家,就很难再低嫁,除了裴母和裴长水的考量之外,裴家各房其他长辈也有自己的主意,由于雨轻身份特殊,她的议亲之路恐怕不会太顺利。
陆晔摇了摇头:“对裴家而言,只有这种没有分量的承诺还远远不够。”
陆玩自信道:“在豫州之行结束后,我会让逸民先生看到我们吴郡陆氏的诚意。”
陆晔明白他话中含义,也笑道:“希望这份诚意来的不会太晚。”
夜色如幔,少女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伤感随着风在夜空中徜徉,她早已习惯独自品尝月夜带来的孤独和宁静。
雨轻是从留香客栈的暗道离开,顺风和花姑被留在二楼雅间玩皮影戏以迷惑跟踪者,雷岩和文澈、苗烈他们则分别护送公沙修他们的人马到达安全的地方。
“只有用心抄写,才算好好反省。”
夏侯殊缓步走进来,丫鬟提着食盒跟在他身后。
雨轻撇撇嘴,摆弄着鼠须笔,纸上仅写了几个字而已。
夏侯殊抢过她手里的笔,笑道:“饿着肚子,怎么拿得好笔,还不快过来吃点东西。”
“我抄写都来不及,哪还有时间吃宵夜?”
“多亏了陆兄的那番话,逸民先生已经免了你的罚抄。”
雨轻这才展露笑颜,走到桌前,看着丫鬟将一盘盘精美小食放到桌上,豆皮包子、炸春卷、白玉鱼羹和桂花杏酪,都是她平日喜欢吃的,闻着这熟悉的味道,定是出自山至之手。
“士瑶哥哥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他回汝南书院了,走之前拜托我把这个食盒转交给你,务必要看着你全部吃完。”
雨轻点点头,先吃了一个豆皮包子,暗自想士瑶哥哥怎么会知道自己有一床膝琴?
夏侯殊洞察出她的小心思,随口道:“是左先生无意中同陆兄提及过此事,早前左太妃教过你抚琴,虽然你学的不太好,但至少能弹出一首简单的曲子,比那个种闿强多了。”
实际上是夏侯殊给了陆玩一个编故事的灵感,陆玩帮雨轻圆谎,半真半假,他不希望被裴頠看穿,更不能让雨轻发现任何破绽。
雨轻微笑着没接话,继续吃包子。
夏侯殊调侃笑问道:“参加许家园会的世家子弟这么多,你怎么偏偏看上他了呢?”
雨轻俏皮一笑:“我和他一见如故,灵魂彼此认出对方。”
“人家未必这么想,他可是订过娃娃亲的人。”
夏侯殊及时提醒她,是想她不要陷入这段没有结果的感情中。
雨轻一脸不在意的样子,慢慢喝了口鱼羹,又笑问道:“关于他的事,你还知道些什么,不如全都告诉我。”
夏侯殊愕然:“你真的喜欢他?”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需要先确定他是否诚心。”
“看来你是想和种闿发展长久的关系。”
雨轻点点头,夹起一个炸春卷,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夏侯殊没有再问下去,给雨轻讲了一会种家的事,就起身离开,裴頠早已命人给他收拾好一间厢房。
随身小厮清溪和双鹤正站在廊檐下逗着一只白鹦鹉,见夏侯殊沉着脸走进房内,他们便垂首侍立在门外。
心腹护卫陈哙递上一封信,夏侯殊接过书信,拆开看后慢慢闭上双眼,长长叹了口气,良久不语。
信上讲了一件密事,十七年前有一支由一千五百名豪族子弟、官宦子弟以及郡县富家子组建的一支特殊部队,延良、公沙稷和薄纶都在其中。
他们多是出生名门望族,诗酒书画、聚会豪饮原本是他们该享受的生活,但是在曹魏王朝覆灭之后,这群年轻人并没有选择继续沉沦下去,而是放弃了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为了复兴曹魏基业,把尊贵的身份抛之脑后,全部投入了最残酷的军事训练营中,那里形同战场,最终锤炼出一支精锐部队。
遗憾的是,这一千五百多名怀揣着拯救曹魏政权的少年们的生命,全部葬身于京都洛阳,他们牺牲时最大的年纪不过二十三岁。
只有延良他们三个人侥幸活了下来,薄纶生前留下来的那支小队继承了早年特殊部队的全部传统。
“难道真的与那个人有关?”
陈哙道:“按时间推算,这支精锐部队偷袭驻洛城外军营的时间恰好与当年东宫所发生的事件相吻合,应该不会有错。”
夏侯殊摆手道:“罢了,旧事重提又有何益,总归今日汝南没有血流成河,已是万幸,如今只希望汝南书院的辩论能有些新意,才不虚此行。”
汝南书院设一馆曰广居,《孟子》中有云,‘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此馆是书院专门为贵宾提供的住所。
雨轻一大早就提着食盒来到书院,可她在广居馆并未寻到陆玩,原来陆玩独自去食堂用早饭了。
书院学生很多都出生豪富之家,平日只有少部分的门寒身素的学生才会来食堂就餐。
这里提供的早餐就是米粥、烙饼、蒸饼、饺饵以及各种小菜等,陆玩桌上的早餐是一碗馎饦,也就是面片汤,这算是小灶了。
旁边那桌是胡饼和米粥,只见身穿月白长袍的老者往粥里撒了些芝麻,又往一小碟泡芦菔丁里倒了点芝麻油,吃的很是精细。
这时一个白袍少年把食盒放到陆玩的桌上,然后把那碗馎饦推到一边,眯眼笑道:“士瑶哥哥,早饭要吃好,营养要丰富,这么清汤寡水的怎么行?”
陆玩问道:“怎么又换了食盒?”
雨轻笑着解释道:“这是我自制的铜食盒,底层放入炭可蒸煮,这样一路拎过来,里面的蟹黄汤包刚刚蒸好,很方便,还节省时间。”
陆玩点点头,随意看着她从食盒里端出一笼蟹黄汤包,还有几盘精致菜品,眼角的余光却扫向邻桌的老者。
第一百五十四章 汝南书院篇(二)
“这碗红白交错的是什么?”
“这是雪霁羹,里面的豆腐要用鸡汤磨,芙蓉花取一百朵,两种红白交错,好似雪霁之霞,故而取名雪霁羹。”
陆玩品尝了一口,微笑道:“用鸡汤磨的豆腐竟没有一丝的豆腥味,再配上淡淡的芙蓉花香,两者相融,色香味俱全,口感确实很奇特。”
“改日我再给士瑶哥哥做一道天香白冀,与此羹有着合香如故之名。”
少年坐下来,从蒸笼里轻轻提起一个蟹黄汤包,慢慢移至盘中,将盘子放置水杯之上,然后送到陆玩手边,陆玩却偏头笑道:“这蟹黄汤包很是美味,老先生可要品尝一下?”
这位老者正是汝南书院的副山长周泽,来自安成周氏,是个出名的老饕,他吃遍了权贵宴席,市井美食,讨来的食谱数不胜数,平日对书院诸事极少过问,只埋头编写自己的吃货宝典。
即便那日陆云亲自来汝南书院讲学,他也并未现身,今日倒是意外的偶遇。
“那老夫就却之不恭了。”
周泽呵呵一笑,他从陆玩手里接过来,陆玩告诉他吃汤包的方法,他低头咬开一窗,吸了一口汤汁,满脸的知足,然后用筷子拨开薄皮,里面还有些许的蟹黄。
待周泽吃完这个蟹黄汤包,他又望了望那碗雪霁羹,陆玩便示意雨轻把雪霁羹和另外几盘菜品都一并端给他品尝。
周泽把每道菜品都尝了一遍,满满的幸福感,最后捋须笑道:“今日老夫来这里躲清闲,却不想收获颇丰。”
“老先生,其实这几样菜品都是从一本食谱上学来的。”
“可否把那食谱借老夫看几日?”
雨轻摇了摇头,叹息道:“并非我不愿借,而是那本食谱突然不见了。”
“为何不见了?”
雨轻沮丧道:“前些天我和朋友去薄家旧宅看一盘残局,却遇上一伙刺客,仓皇逃离,那本随身携带的食谱怕是落在薄家了,事后再打发人去找寻,可怎么也找不到了,如此看来,那座薄家旧宅果然很邪门。”
“真是太可惜了。”
周泽重重一叹,手掌在桌上拍了三下,然后就起身离开。
陆玩继续吃面片汤,雨轻安静的陪着他,两个人没有再说话。
在他们走出食堂后,陆玩径自朝西院走去,雨轻在他身后道:“士瑶哥哥打算去藏书楼吗?”
陆玩没有答话,雨轻忙拉住他的宽袖,他停步转身,脸上噙着一抹轻柔笑容的少女依旧拉着宽袖一角,他的态度却十分冷淡:“今早我去爬了山,现在准备去澡堂沐浴解乏。”
“好吧,那我等—”
欲言却又无以言表,雨轻缓缓把手松开,陆玩却偏偏抓住了她的手,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良久才问道:“你可以等我多久?”
雨轻一怔,陆玩淡然一笑,示意南絮跟着雨轻,然后抬步走开。
这个时间澡堂内没什么人,陆玩独自沐浴在热水池中,过了片刻就有人递过来一杯茶,还有一幅有意思的画石拓片。
“人家特意来看你,你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就不怕她生气的走了?”
“在没找到答案之前,她是不会离开的。”
陆玩展开画石拓片,这拓片是周思成在薄家芸隐草庐发现的,被夹在某书法字帖中间。
周思成善收藏拓片,对陆玩解释道:“这大概是东汉时期的七女复仇图。”
桥上有三辆车,一辆前导车在坡的前面,下坡的位置,一辆令车在坡顶,还有一辆主簿车在上坡,一个车队带着游徼,被七名女子拿着兵器截在桥上,她们在行刺咸阳令,这明显是一场有计划有预谋的刺杀。
汉代注重孝悌,此石画像为七女复仇,讲的是七女的父亲被咸阳令冤杀,她们卧薪尝胆,在渭水桥上击杀仇人,这个故事在汉代广为流传,但到了魏晋,风气有所改变,七女的故事也逐渐失传。
陆玩喝了一口茶,沉吟道:“这拓片残缺了一半,想必另一半才是关键。”
周思成问道:“会不会是凶手拿走了拓片另一半?”
陆玩沉吟道:“薄纶有二女,是一对孪生姐妹,薄亶和薄爰,她们都变成了一堆白骨,也就是没人看到她们完整的尸体,那么凭何断定她们姐妹俩就是真的遇害了,或许根本就没有凶手。”
周思成疑道:“你是说她们有可能还活着?”
陆玩昨晚一夜未眠,有些疲倦的靠在浴池边:“检查过她们的坟冢了吗?”
周思成的手下找江湖中人探了一下薄家姐妹俩的坟冢,今早才传来消息。
陆玩看过他递上来的那份随葬物品清单,自语道:“薄纶崇尚节俭,随葬品只有一些平常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两个墓中的随葬品大致相同,只有薄亶墓中的化妆盒里少了木梳和小铜镜。”
“难道薄亶还活着?”
“薄纶全家沉船遇害,她若还存活于世,效仿七女复仇也未可知。”
“听闻薄亶蕙心兰质,饱读诗书,识大体,精通琴棋书画,其胞妹薄爰却与她有着天壤之别,日日美酒美食作伴,恣意旷荡,斗鸡走狗,全无半点士族女子该有的样子。”
陆玩笑着摇摇头,他只是好奇薄纶身后的秘密,对他的两个女儿并不感兴趣。
“现在吴房那边有什么情况?”
“据悉繁邑已决心上书请愿,严惩圈占民田的汝南豪族,还要发起清议。”
“利用清议制造舆论予以威慑,是明智之举,他是汝南有名的大儒,现今在御史和廷尉府都有他的学生,他既肯出面,我们又多了几分胜算。”
陆玩神色转好,又问:“可有查出连伯继姐姐的病因?”
“早年李氏带着年幼的弟弟嫁给一个叫连峰颖的商贾做妾,可是连峰颖表里不一,酗酒成性,日日虐待她,这才导致她得了疯病,药石难医,着实是个可怜的女人,也许是老天垂怜,连峰颖没过两年就病死了,由于他的妻子膝下无子,他临终前收李氏的弟弟为养子,改名为连伯继,连伯继很有经商头脑,逐渐逆袭成为富甲一方的巨贾。”
“想要摸清这对姐弟的底细,不如从连家其他族人入手,他是否真的被连峰颖收为养子,又是靠什么短时间内获得巨大财富,相信连家人会给我提供不少的信息。”
周思成点点头,将那幅画石拓片收起来。
陆玩问道:“郗遐暗查前任汝南县令卓仲都的死因,可有什么发现?”
“似乎没什么进展,近日郗遐与和忱、鞠垚等友人常出入莳花馆,郗遐尤其欣赏那位兰绫姑娘。”
“他虽停了职,但也是闲不住的,让你的手下不要大意了。”
周思成望见有三两个学子进来澡堂沐浴,便不再多说什么,披上外袍缓步走开。
第一百五十五章 汝南书院篇(三)
白袍少年在书院转了大半,觉得无甚乐趣,便来到藏书楼的一楼大厅,随便找了本书,寻了个座位,一边吃香酥蚕豆,一边胡乱翻书打发时间。
这时一个儒生怀抱一卷卷厚厚的竹简缓缓走至书架前,把这些竹简整齐有序的摆放在书架上。
“打杂的,你挡住我家郎君找书了。”
小厮直接把他推开,身穿天青灰暗纹交领长衫的年轻人微笑着按了一下那名小厮的肩膀,小厮哎呦一声,痛的直不起腰。
年轻人道:“他虽是一个勤工俭学的借读生,但好歹也算是你的同窗,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吗?”
“原来今日来了个新人,要不要给你点见面礼?”
对面之人正是和文炳,他是和忱的堂弟,书院有名的校霸,经常欺负没有背景的学生。
年轻人对儒生很有礼貌的道:“麻烦帮我把这里的掌书请来。”
儒生畏畏缩缩的点点头,很快上楼去了。
和文炳抚掌大笑:“许敞算个什么东西,你想要告状,直接找边山长好了。”
另一位纨绔子弟狂妄叫嚣:“和兄,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
和文炳的小厮招了招手,门外的护卫就闯了进来,把那个年轻人团团围住。
“像他这样一点不懂得尊师重道,自然也入不了上品,陆云正巡视汝南,说不定和家还会落个管教不严之过。”
和文炳虽然不认识这个少年,但见过陆玩的小厮南絮,遂变了脸色,摆手示意那些护卫退出去。
“看在陆兄的面上,这次我不与你们计较,以后再跟你们好好算账。”
望着和文炳带着几名纨绔跟班气呼呼地离开了,少年嘻嘻一笑,手拿一包蚕豆,走到年轻人跟前,问道:“要不要尝一尝,很好吃的。”
他笑着婉拒,然后转身来到一排书架前,开始翻找书籍。
少年也跟过来,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吴房王畴。”
“你也是借读生?”
王畴沉默的点点头。
“你是吴房县人,可听说过薄家旧宅有水鬼一事?”
“我从不信鬼邪之说。”
王畴拿着竹简就要走开,少年却拦住他,笑问:“快到午时了,你是准备去食堂用饭吗?”
王畴摇摇头,“我不去食堂。”
食堂里的饭菜多数都是免费的,豪贵子弟根本不屑于去食堂,书院的借读生大部分是富家子弟,对饭食也会有诸多挑剔,城东新华街上的各种小吃铺很是出名,他们闲暇时常去光顾那里。
“那你就是去新华街了,正好我也想去那里找点东西吃,不如我们结伴同往?”
“好吧,方才你帮了我,这顿午餐我请你。”
夜半三更,一宿舍仍亮着灯,这是副山长周泽的寝所,今晚他留校住宿,摆上一盘残棋,正是当年延良和薄纶二人未下完的棋局。
周泽是汝南安成周氏嫡系子孙,本该和周伯仁一样仕途平顺,但他运气不佳,在接受吏部任命赶赴洛阳之前,他的父亲突然离世,在家守孝三年后,又恰逢司马炎篡夺曹魏江山,一众拥护曹氏的旧臣不是被夷三族,就是惨遭贬谪流放,周泽遂选择了隐世。
延良担任汝南书院山长时,邀请旧交周泽一起来书院共事,周泽多次拒绝,无奈延良每隔几日便登门拜访,周泽这才答应进入书院任副山长一职。
在延良离世后,周泽曾生辞职之念,但边俶的突然出现,以及书院内发生的各种怪事,让他心生疑窦,故而他选择继续在书院留任。
“你们来的很准时。”
陆玩和雨轻并肩走过来,雨轻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你在书院这几日,一直很安静,除了去藏书楼看看书,就是去爬爬山,要么去菊下楼用饭,这里虽然耳目众多,但对你来说,也许更方便做事。”
陆玩微笑道:“周老先生豁达爱自由,为何偏偏要把自己困在这个书院呢?”
周泽捋须一笑,示意陆玩坐到棋桌对面。
“我想这区区一个书院自然是困不住先生的,延山长是您的旧友,不知您可有参透这盘棋的奥秘?”
周泽垂下眼睑,视线落在棋盘上,慢慢道:“其实真正被困在这里的人是子善兄(延良字),这些年我看着他为了书院组建培养一批授业的经师,诸事亲力亲为,他一心都扑在书院上,即便如此,他还每日自省,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他,他的变化很大,年轻时的他性情旷达,不随流俗,潇洒不凡,我亦不如他,可是在公沙稷死后,他却变得喜欢与往来的达官显贵游玩饮宴,乐此不疲。”
陆玩审视着这盘残局,沉吟道:“他如此苦心经营这个书院,为的恐怕不是这些学子。”
周泽落下一白子:“不为荣华,不好财色,只为实现自己的抱负,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和公沙稷、薄纶怀揣着一样的抱负,却投错了门,才招来杀身之祸。”
“我听闻你在谯国揭开了一些陈年旧事,可是在汝南,你恐怕没有闲暇查什么旧案。”
陆玩拈起一黑子,徐徐落下,问道:“兰珸真的离开汝南书院了吗?”
周泽手拈白子,道:“你的心里应该已经有了答案。”
陆玩笑着饮了一口茶,兰珸和兰琨虽为孪生兄弟,但他们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兰珸遇害,只能说明兰琨早已叛离了那个地下组织。
“兰珸的尸体在何处?”
“你把薄家姐妹的坟冢都探过了,就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看来是先生将兰珸的尸体放入薄亶的墓穴中,那么薄亶确实还活着。”
周泽举棋停了片刻,才落下一子。
“这两年总有官员或商贾在途径此处时暴毙而亡,前任汝南县令卓仲都只是其中之一,先生可知晓其中原因?”
周泽把白子放回棋罐内,“老夫有些累了,这局棋以后再下吧。”
“待书院辩论之后,我会再来找先生对弈,还望到时不吝赐教。”
此时雨轻盛出一碗酒酿汤圆,放置桌上,笑道:“老先生,我带来的宵夜是酒酿汤圆,刚煮好没一会,现在吃味道最好。”
陆玩起身,施礼告辞,雨轻跟在他身后,忽然转身一笑:“这食盒里还有一本菜谱,老先生不妨好好看看,或许会给你带来别样的感触。”
第一百五十六章 汝南书院篇(四)
夜深月冷,庭院幽僻处,郭液半卷闲书,林林总总的思绪此起彼伏,如同花开花落般云淡风轻。
书童玉策近前倒茶,回禀道:“假扮她的是一名贴身护卫,名叫顺风,幸而我们出手及时,不然那个王畴定会被顺风擒住。”
郭液淡淡道:“事情解决了就行了。”
玉策小声埋怨道:“上回派去留香客栈的两个人也跟王畴一样,皮影那等小把戏就把他们糊弄了,他们还敢自称是什么绿林高手,结果还不是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许家小娘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报复裴家那个养女,总是留下烂摊子,还自以为是,郎君又何必替她收拾,反正她也不会领情的。”
“这等小事,何须多言?”
郭液摆了摆手,玉策低首走开。
他把书合上,远处一点灯火慢慢近来,只听有人寒声道:“府库里的兵器被盗,你不去追查,却在这里管别人的闲事,就不怕王爷治你的罪?”
“张绥,当初是你给王爷献的妙计,把那些兵器存入府库,我怎么反对王爷也不听,如今你却要把府库被盗的事全都推到我头上,看来我只能去洛阳当面向王爷澄清此事了。”
“王爷信的从来不是你,更不是许伉,而是你们背后的家族势力,你随时都可能被替代。”
“只要镇守许昌的那位信我,王爷便会信我。”
郭液一脸淡定,如今在汝南地区,他才是真正的决策者,张绥只是被派过来协助他而已。
在郭液眼中,张绥不过是王爷养的一条恶犬,做的事都放不上台面。
“许伉连这些人都抓不住,我看他以后也不用再办什么园会为王爷招贤纳士了。”
“不是那些人盗取的府库兵器,而是另外一股势力,隐藏的极深,谯国那边的事,多半就是他们在操控,这些人非延良、薄纶他们可比,恐怕连司隶校尉部的人也摸不着头绪。”
“早些年王爷让你接近薄纶,你非但没能打入他们组织内部,还惹上了人命官司,只能离开汝南书院,如今他们又出来生事,你若不忍心除掉他们,我倒是可以给司隶校尉的人一个立功的机会。”
“不是不忍心,而是替王爷担忧,若这两股势力合到一处,又岂是我们能够轻易铲除的?”
张绥问道:“如果让青州和邺城两方也搅进来,你可有把握抢回那批军械?”
郭液轻笑一声,张绥深夜前来就是替人传话。
“乱而取之,卢长史真是好计策。”
齐王和成都王必然都知晓这批军械的来历,如今藏于府库的军械被盗,郭液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去追查,只要给齐王和成都王的人透露一点信息,想来他们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事成后,你可入洛任中书郎一职,与荀邃、钟雅共事,即便是由裴頠举荐的郗遐,至今也不过六品,还被停职,根本不可能与你相提并论。”
魏晋时期士族子弟出仕的起家官品多是六品至八品,可分为四个层次,帝室茂亲和三公子弟可起家为五品官,一般高门子弟多由台省、公府、王国官属中的六品起家,或有爵位的名门子弟为六品官员外散骑侍郎起家,名列上品的中等士族子弟起家为东宫属官、诸曹掾属等七品官,低等士族更次之。
颍川郭氏子弟顶多起家为七品,而中书郎为五品,郭液的仕途可谓是平步青云了。
“郗遐来到吴房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我可以与他一较高低了。”
郭液十分清醒,想在汝南做局的人并不少,做局必要承担风险,一旦失败,则会引火烧身,自己也将万劫不复。
此时书院后花园里挂起一盏盏的花草灯笼,就像秋夜中的小精灵,在暖光的映衬下,那些鲜叶花卉仿佛在春日初绽,美得古朴又淡雅。
今日是繁颉的生辰,繁颉为繁邑之子,他特意让人准备的这些花灯,还有菊下楼的各色美食。
除了同窗们给他庆生,还有好友赵通,到傍晚时王祷和梁辩也顺道过来看了看。
“这些灯笼真好看。”
“下次等你过生辰时,我做许多草虫灯笼给你。”
“好端端的提什么草虫,真是太煞风景了。”
“这点树叶子干花算什么,世上有很多漂亮的小虫子,保管你没见过。”
“这么说你得亲自给我做灯笼了,不然别人弄坏了你的昆虫标本,岂不可惜?”
“还是你心细,自然不能假手于人,你和我一起做不是更好?”
“那要看我心情好不好。”
一身男装的左媛和梁辩两人手牵着手漫步在花园中,说着有点坏又有点可爱的小情话。
不远处的雷岩久久注视着一盏牵牛花灯笼,王祷走近她,什么也没说,静静地陪着她欣赏这盏美丽的花灯。
小小的牵牛花,紫白相间,清新自然,在这些灯笼里,它最普通,却又是持久最亮的。
王祷听雨轻说雷岩喜欢牵牛花,便命人把自己亲手制作的灯笼挂了上去,并用鲸油做燃料,保证它长久不灭。
“这样普通的灯笼,实在配不上如此昂贵的灯油。”
“没有什么配不配的,看起来舒服合适就好。”
“真的合适吗?”
雷岩不敢直视王祷的眼睛,往日的她说话铿锵有力底气十足,此刻却突然变得没那么自信。
“我看得出,你学书法,比任何人都努力,以后我还可以教你作画、下棋,只要你愿意学,我也愿意努力一试。”
雷岩不断提升自己,不仅是为了缩短自己与王祷之间的距离,而且还为了更好地保护山寨百姓以及山寨以后的发展。
“那就试一试好了。”
两人站在灯笼旁边,彼此看着对方,都笑了。
相较这里的璀璨灯火,喧阗热闹,观鹤亭有些清冷静谧,晚风吹着少年发间的发带垂缨,她望着那一地温柔摇摆的树影,笑容浅淡。
在明月的照耀下,年轻男子弹奏着古琴,少年慢慢靠近他,突然弦声凝绝,玉指轻顿,古琴发出一声呜咽之音,这顷刻的停顿中包含着说不尽的深意。
少年只是剪了一下莲花纹石灯的灯芯,憨笑道:“士瑶哥哥弹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停下来了?”
陆玩轻按琴弦,“这首曲子还未完成。”
“这么说来我是你朋友里面第一个听的,等你把剩下的部分作好后,我仍要第一个听。”
“到那时我可不知道你在哪里。”
“士瑶哥哥自然会来找我。”
“为什么?”
“因为士瑶哥哥是个重承诺之人。”
雨轻俏皮一笑,又坐回旁边去。
陆玩深深望着她,这首曲子正是为她而写,暗藏着初恋的美好与甜蜜。
陆玩不会用山盟海誓去表白,深刻的感情也不需要那些甜言蜜语,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到他,这就足够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冗长的黑夜(一)
陆玩在和繁颉、赵通赏花灯的间隙走开一段时间,然后就来到观鹤亭小坐,雨轻在旁给他斟茶。
“我道陆兄怎么提前离席了,原来是跑来这里吃好茶了,不知可否给我们也分一杯茶呢?”
陆玩微微一笑,示意南絮增设两个坐垫。
因为繁邑的缘故,陆玩才会参加繁颉的生辰宴,当然也是为了转移书院里那些线人的注意力。
至于从颍川而来的赵通,陆玩也了解一些,他好谋善断,常隐忍而不发,与钟雅有些私交。
繁颉端起茶杯,闻着茶香,笑问道:“这茶有种独特的清香,你是用什么水煎的茶?”
雨轻答道:“春雨落在梨花上,顺着花瓣滴下的水珠,我收集了一些。”
繁颉笑道:“梨花水煎茶,真是好雅致。”
赵通见雨轻乖巧的坐在陆玩身边,全无那日的气势,也笑道:“陆兄何不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的这位朋友?”
陆玩望着他,反问道:“难道赵兄不认识她吗?”
赵通一怔,然后问道:“陆兄怎么会觉得我们认识?”
陆玩似笑非笑道:“她在许家园会上胡闹一番,别人想不认识她都难。”
赵通呵呵一笑:“看来是我错过了什么。”
繁颉却道:“这和我听说的可不太一样,她出题难倒了陈祺,还—”
雨轻忙截住他的话:“我在许家确实有些任性妄为了,若他日繁兄见到陈兄,还请替我转达歉意。”
繁颉见此更摸不着头脑,赵通早已看出雨轻对陆玩有敬畏之心,在他面前不敢随心逾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不同寻常。
陆玩敛容道:“早前颍川书院有过一场性恶性善大辩论,赵兄所持的人性本恶观点略胜一筹,颇具法家法治派之风范,但是法家献出来的是杀人的刀,刀是不可以随便献的,刀出鞘要见血,兵者凶器也,敢问赵兄准备将这把刀献给何人?”
赵通淡笑道:“哪里有什么刀,不过一张嘴而已。”
陆玩沉吟道:“张仪靠一张嘴睥睨六国,胜百万雄师,至于赵兄的口才到底有多强,我也甚是好奇。”
赵通看着雨轻笑道:“论诡辩,我恐怕也是比不过她的。”
繁颉微笑附和道:“白日她和书院的学生们谈什么格物学,她的口才可是无与伦比。”
陆玩瞥了一眼雨轻,雨轻低下头抚摸大白。
“不知繁兄和赵兄以为这次辩论最后的结果会是如何?”
透过他们,陆玩想要了解颍汝人士对这场辩论的看法。
繁颉犹豫半晌,赵通却笑道:“结果都很难预料,况且陆兄希望看到什么结果才更重要吧。”
这场辩论背后的意义,赵通大概能猜出几分,他不入仕途,自然也不会表态。即便已入仕的郗遐,恐怕也不会轻易表明立场。
“只是一场最为平常的辩论,赵兄是否顾虑太多?”
陆玩一笑而过,继续和他们品茶赏月。
突然有个小厮匆匆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繁颉面前,声泪俱下道:“老爷没了。”
“啊?”
繁颉急火攻心之下喷出一口血来,陆玩闻之色变,赵通和雨轻都有些纳罕,还有些疑心。
梧桐雨细,秋风愈寒,一辆辆牛车驶近繁宅,人们走下车来,庄重深沉,表情肃穆,身着素服的伍泰及其二子也在其中。
繁邑长子繁聪直接选择忽视伍家父子,转而接待了特意从定陵赶来吊唁的杜亮。
伍泰不满道:“繁家厚此薄彼,置礼法于不顾,泉下的繁老先生岂能瞑目?”
繁聪怒道:“是伍家背信弃义在前,现在却在我面前畅谈道义,岂不笑话?”
伍相抢步上前:“什么背信弃义,你最好把话说明白些。”
繁聪冷冷的道:“我已派人将此事报给陆先生,到时候你自会明白。”
伍泰很不屑的道:“繁聪,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
杜亮见势赶忙上前解围道:“大家都是来参加繁老先生丧事的,等丧事完毕再说吧。”
院内白幡随风飘荡,灾民们跪地失声痛哭,因繁邑生前就很是善待他们,故而繁聪也没有驱赶他们。
伍柳经过他们身旁,见他们瘦骨嶙峋,身上还有被打后的淤青,不免有些动容,遂命小厮给他们一些钱。
哪知那些灾民直接扔了伍柳给的钱,怒气冲冲道:“繁先生就是被你们害死的,你们还有脸来吊唁?”
伍泰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继续朝灵堂走去。
伍相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沉声道:“傻弟弟,你可怜他们,他们却不领你的情,这是何苦呢?”
伍柳不知怎么辩解,转身时瞥见站在来往人群中的宋扶摇,她却默默走开。
城中有家五熟釜店,也就是鸳鸯火锅料理,这是一家老店,宋扶摇走进来,坐在老地方等他。
伍柳匆匆赶来,宋扶摇早已独自一人吃了起来。
“郗遐自己不去,却让你去繁家吊唁,他到底存的什么心?”
“那么你们伍家又是存的什么心?”
伍柳沉默片刻,父亲做的一些事,他很少去关心,但他知道繁邑的死与伍家无关,此刻他做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宋扶摇看他这副表情,摇了摇头:“我今日来找你,郗遐根本不知道。”
伍柳早已派人盯着郗遐的一举一动,虽然他不清楚郗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是他决不允许宋扶摇被郗遐利用。
伍柳拿起筷子像以前那样帮宋扶摇涮菜蔬,然后问道:“那些灾民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宋扶摇答道:“是被连伯继手下的人打的。”
伍柳又问:“为什么打他们?”
宋扶摇叹道:“还不是为了抢那些田地。”
伍柳手中筷子停顿一下,继续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县衙告状?”
宋扶摇白了他一眼:“明明知道那么做没什么用,你还多此一问。”
伍柳皱了皱眉,繁邑死后恐怕再无人敢站出来为这些灾民说话了。
“你怎么不吃,难道人议了亲,就连吃饭的口味都变了?”
“你找我就是为了吃这顿饭?”
“是,也不全是。”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冗长的黑夜(二)
伍柳递给她一块旧手帕,温情脉脉地说道:“可是我不为任何事,就是单纯的想要见你,和你说说话。”
宋扶摇不敢看他的眼睛,夹起一筷子就往嘴里塞,伍柳忙抓住她的手,笑问道:“这是老姜,很是辛辣,你吃它做什么?”
宋扶摇手中的筷子掉到地上,脸颊绯红,“你……你还不快松开手。”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
宋扶摇挣开他的手,苦苦一笑,“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很麻烦。”
伍柳再次握住她的手:“等给令兄报了仇,我就带你远走高飞,好不好?”
“你说的什么疯话?”
宋扶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伍柳愿意抛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士族身份,能说出这样的话足够让人感动,但同时也是最不理智的想法。
伍柳很直接的问道:“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都不是,我们之间的事以后再说。”
宋扶摇根本来不及想这些,而是急转话题:“前任汝南县令卓仲都到底是怎么死的?”
伍柳目光略沉:“这是郗遐让你来问我的,还是你自己想要问的?”
“有什么区别,你只管回答便是。”
“如果是前者,我无可奉告。”
“是我自己问的又如何?”
“我也无可奉告。”
宋扶摇气急:“你真是不可理喻。”
伍柳却耐心解释道:“关于令兄的事,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其他事,你根本不需要知道,更没必要跟着郗遐一起卷进是非中来。”
宋扶摇迎上他的目光:“郗遐快要查出杀害卓仲都的真正凶手了,我只是担心才—”
伍柳不以为意:“他的心思并没放在这件事上,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另一边段正纯已靠着郗遐的关系进入粮商联盟,他本想进连宅查探一下,偏巧连伯继这几日都闭门谢客,他府上的人也是油盐不进,半点口风都不肯透露。
段正纯只得又来莳花馆找郗遐,近日郗遐都是在兰绫姑娘那儿看画,并夜宿在莳花馆,接连数日都是如此。
“难道是他杀了繁邑,怕被人寻仇就躲起来了?”
“你的这个猜想很大胆,他一介商贾,怎敢杀有声望的大儒?”
“连伯继可是个深不见底的人,繁邑挡了他的路,他做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他不是唐季笙那等有明显软肋的人,所以你的那一套对付他根本没用。”
“你可想出对付他的办法了?”
“暂时还没有,不过繁邑就这么死了,对那些灾民而言,可谓失去了最后的庇护,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桓宣在兰绫阁楼外摆了一书案,正临摹陆机的字帖。他本不喜来莳花馆,但要调查薄家的事,这里反而是最容易收集到有用信息的地方。
桓宣从一位客人口中听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酒后谈及薄爰并非是离奇死亡,而是自杀,先前被薄家退亲的梅家大郎梅馥却离奇失踪了。
梅馥和薄爰早已定了亲,快到成亲之日,梅家却收到来自薄家的讣告,这让梅馥一时间不能接受,一度怀疑是薄纶嫌贫爱富,为女儿另觅良婿。
后来梅馥多方打探,得知薄爰被男人欺骗深陷爱情,分手后悲痛欲绝服毒自杀,薄纶碍于家族颜面,才借用连家旧事掩盖自己女儿的死亡真相。
梅馥去薄家理论,却再也没回来,梅家因此还把薄家告到县衙,可惜此案证据不足,最后也不了了之。
这位客人正是梅馥的好友,话里话外都是替梅馥感到不值,而桓宣认为梅馥多半已经身亡,杀害他的人也就是和薄爰有瓜葛的那个男人。
想要尽快找出那个男人,就必须和郗遐联手,可郗遐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疏离感,即便他待身边人都是那么热情,桓宣仍对此人有防备之心。
“该忧心这种事的人是刁县令,他今日也没去繁家,只派了个门客去吊唁,繁邑生前就和他关系闹得很僵,他同样也有嫌疑。”
桓宣摇了摇头,他不认为刁善会有这样极端的想法,更是愚蠢的想法。
段正纯坐在胡床上,看他气定神闲的练字,也不便继续打搅他,起身问道:“郗遐现在在哪儿?”
“他说此时山里的獐子甚是肥美,故而带着和忱他们出城狩猎去了。”
“他不去繁家吊唁,竟然是为了打猎,看来郗遐也变了。”
“官场险恶又无情,他被停职,心中滋味如何,我们很难知晓。”
蚂蚁山危峰兀立,陡峭险峻,山上丛林茂密,沟壑纵横,通往蚂蚁山只有一条崎岖的碎石路。
因山形特殊,在大旱之年,这里也成为吴房百姓首选的祷天祈雨之地,东汉吴房长张泛不辞辛劳,率众来此祭天祈雨,石壁上还刻有请雨铭。
丛林中,郗遐正手持弓箭聚精会神的瞄准一野鹿,突然箭锋一转,一箭解决了隐藏在林中的尾随者,野鹿受惊逃走了。
郗遐随手抽出一支羽箭,张弓搭箭,这次对准的却是鞠垚。
“鞠兄,你是在害怕吗?”
鞠垚佯装镇定:“你射箭的方向错了。”
郗遐笑道:“没错,恐怕是鞠兄站错了位置。”
鞠垚冷哼一声,就要驱马走开,一箭从他耳边擦过,他变了脸色,望见前方被射中的野兔,他不由得冷笑两声:“郗兄这弓箭射出,果真是箭无虚发。”
郗遐盯视着他,质问道:“我对鞠兄手下留情,缘何鞠兄屡次要置我于死地?”
鞠垚勒住缰绳,反问道:“郗兄此话何意?”
郗遐开门见山的说道:“我把和忱支开,是想给你留个颜面,也算是给你条退路,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鞠垚颇感好奇:“郗遐,你为何会怀疑我?”
“在芸隐草庐你是故意让自己中毒,我记得那日段正纯在应宅做烤桂花鸡,不小心碰了你一下,你立刻就换了件袍子,还反复洗手,因为你有严重的洁癖,你没有碰芸隐草庐内的任何陈设,唯独去碰触了棋罐里的棋子,自然是有意为之。”
鞠垚在马上拊掌笑道:“你总是那么留意身边的人和事,在度支部做事也是小心翼翼,可即便如此,你还是在哪里都待不长,依我看是你的运气不太好。”
郗遐云淡风轻地笑道:“和你比,我的运气应该更好一点。”
“我知道你是有些本事的,但在汝南,你难有胜算。”
“看来你对那个人很有信心,就是不知道那个人对你有几分信心了。”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说着便要催马离开。
郗遐又道:“看在你是和忱朋友的情分上,我提醒你一下,如果应家出了事,鞠家恐怕也会受到牵连,你多半会被那个人推出来当替罪羔羊。”
鞠垚自以为是地笑了两声,马蹄声渐远,郗遐心中暗想:“和忱怎么会有这样的蠢材朋友,但愿鞠家其他子弟中有些个聪明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冗长的黑夜(三)
邻近蚂蚁山有处庄子,这庄子离文城村倒是不算太远。
吴房县西依伏牛山脉,南接桐柏一大别山脉,自古以来就是连接中原和楚地的交通要道,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由于文城村处于西部山区的下泄平原的当口,所以受灾最为严重,其次就是棠溪村。
这庄子的主人正是连伯继,这两日他便住在庄内。
那些被打的灾民就是来自文城村的村民,棠溪村大部分的村民都已变卖了自己的田地,沦为应家的佃农,反而是文城村的村民有些骨气,苦撑到现在,也许是繁邑生前救济过他们的缘故。
“这……这不是绝了村子几百人的活路?”
“从你暗中散布那些传闻开始,文城村的村民就没了活路。”
“连先生,这都是遵照您的—”
连伯继把酒杯一放,文城村的里正王樵便不敢再说下去了,额头早已冒出冷汗,其实他只是替人办事,并没想过会造成什么后果。当初明知道这么做是错的,但为了给儿子在县衙里谋个差事还是违心做了,现在想抽身,却发现好像晚了。
“如果你不想让伍泰查到自己身上,就办好这件事。”
连伯继故意让这些村民和伍泰发生矛盾,一旦这些村民出了什么事,伍泰就脱不了干系。
因为某人的出现,连伯继的计划进行到一半又突然转变计划。
吴房县衙,胡主簿亲自送伍柳离开二堂,然后就匆匆走至后院。
落日的余晖透过旧窗子洒在王进的身上,他面无表情的站立在刁善一侧,就像雕塑一样。
“杀他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
刁善停笔,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绝对的把握,还是不出手的好。”
“那你找我做什么?”
“繁邑顷刻间被一剑封喉,你认为在吴房可有这样的高手?”
“连伯继。”
刁善摇摇头道:“不是他,真正的凶手就藏在莳花馆中,给我把她找出来。”
“我不杀女人。”
“这个人我留着还有用,你只需把她带过来就是了。”
没过一会胡主簿就走进来,王进直接转身走开。
刁善头也没抬地问道:“人打发走了?”
胡主簿上前回禀道:“他此番过来就是希望您能彻查暴力殴打文城村村民的人,伍家愿意给这些村民提供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但还需要您出面协调。”
刁善冷冷一笑:“伍柳哪里是真心为灾民考虑,而是要坐山观虎斗。”
暂且不说这连伯继背后到底有多大的势力,就眼下繁邑的死,刁善就得给繁家一个交代,以及上报许内史,若想要妥善处理好这件事,还需利用连伯继收集伍泰的罪证。
不管伍泰是否真的杀了繁邑,只要有了他的罪证,自然就可以一并定罪。
刁善把刚看过的信烧掉后,沉默半晌,信上说邺城那边也来了人,让他趁着这次机会,势必要把连伯继除掉。
这是华家派人送来的书信,刁善一心想要杀郗遐,正是为了讨好华家,当然更重要的是让华恒看到他的办事能力。
华恒来过汝南,和刁善有过接触,自此刁善就为他效命。
刁善沉吟道:“这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连伯继一介商贾何至于被几方势力盯上?他到底是哪路神仙?”
“既然是神仙打架,老爷只管按照上面的意思做,再者这事说不定也不劳您出手。”
刁善阴笑道:“这样看来让郗遐多活几日也是有好处的。”
莳花馆,由于兰绫姑娘偶感风寒暂不见客,郗遐便携和忱来到后花园,阿九把獐子拿去烤炙,其余的猎物则命人快马送至汝南县,算是给裴頠的一点礼物。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要我说还是早些派人告知刁县令为好。”
“只是山贼而已,又何须惊动刁县令?”
小红亭子内,一袭月白宽袍身形颀长的青年一手扶着白栏杆,一手持着酒杯,望着夜空下的一池枯荷,心事重重。
“我大老远就闻到烤肉的香气,原来是你们在这里。”
郗遐循声望去,却是乐高,不禁笑道:“你也来这种地方,当心和兄回头告诉他堂姐。”
乐高是和忱堂姐夫,近日也来到了汝南,他还去参加了许家园会。
“郗兄莫要说笑,我来这里其实是为了找你。”
郗遐调侃道:“你特意从邺城赶来汝南,就是为了见我,你我之间何时有了这么深厚的情谊?”
乐高走近前:“是子谅兄和郗兄友谊深厚,他特别交待我来汝南探望郗兄,并托我带给你一方铜雀瓦砚。”
铜雀瓦是采用漳河澄泥烧制而成,其坚如石,敲如罄,质地十分细腻,俗称金不换,铜雀瓦砚更是成为魏晋南北朝贵族追求的极品。
“子谅兄出手还是这么大方,相较宫廷名砚,我倒是没什么像样的回礼了。”
郗遐笑了笑,继续饮酒。卢琛可不会太在意他的心情,乐高此番前来定是另有目的。
只见乐高夹起一块烤肉浅尝一口,随后做出评价,“这烤肉脆而不焦,与菊下楼烤出的味道似乎一样,又不太一样。”
和忱呵呵笑道:“看来你对烤肉还是情有独钟,若是你早点来,自是要让你帮我们做烤肉的。”
乐高也喜欢狩猎,每次都会亲自烤炙野味,烤肉技术可谓一流。
郗遐边饮酒边笑问:“乐兄远道而来,不知你对汝南的什么人或事感兴趣?”
“其实我对郗兄来到这里做的事更感兴趣。”
乐高放下筷子,慢慢品着郗遐从应宅拿来的桂花酿,又与和忱聊起许家园会发生的趣事,提到雨轻的时候,还不忘瞥一眼郗遐。
对于雨轻和种闿之间发生的事,郗遐都是知道的,他不信外面的风言风语,只是担心雨轻在这个伤心地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在和忱去更衣后,乐高端着酒杯挨近郗遐,问道:“郗兄可知道连伯继的真实身份?”
郗遐自斟自饮,“不过一个将死之人,我何需知道他是谁?”
乐高声音压低道::“如果说左太妃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连伯继,你还能如此漠不关心吗?”
郗遐突然变了神色,“连伯继到底是谁?”
乐高笑着给他倒了一杯酒:“郗兄,你是对裴家养女的事比较上心,还是对和杨家有关系的李氏更上心?”
郗遐目色寒厉,白玉酒杯瞬间在他手中捏碎:“成都王派你来汝南,要做什么事我不管,但是雨轻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你若敢伤她一分一毫,过去向真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乐高嘲讽道:“好一个痴情的郗家郎君,只可惜青梅竹马终究抵不过一见倾心。”
第一百六十章 冗长的黑夜(四)
夜半人定,淡月胧明,梧桐树的叶子伴着西风奏起急促的乐章。
独栋小楼上灯光暖媚,楼上有四间房,分别是琴房、会客厅、书房以及闺房,郗遐之前只在兰绫的书房略坐坐,此刻他却坐在兰绫的闺房调琴弦。
金炉香尽,翠屏掩住烛影,翦翦轻风吹动珠帘,美人倩影若隐若现,郗遐无视她的存在,只是低头专心调弦。
不知过了多久,郗遐才道:“琴弦调好了。”
兰绫卷起珠帘,略带一丝愁容:“听说郗家郎君明日就要走了,可是厌倦了奴婢?”
郗遐玩味一笑:“怎么舍不得我走吗?”
兰绫缓缓走过来:“如果奴婢舍不得,郎君就不会离开吗?”
“你的目的还没达到,自然不甘心让我就这么离开。”
郗遐一语中的,兰绫满眼的惊愕,不由得停下步子,与郗遐相距不过五步。
她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琴,又望了望全然无事的郗遐,不免有些失望,低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郗遐脱去皮手衣,淡笑道:“除了青铜琴轸上淬了毒,就连琴弦都是特制的,这不禁让我想起了怡园发生的一件事,很像是崔缇和华恒的联手杰作,那么你背后的主人又是何人?”
她毫不慌乱,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别人雇佣我杀人,我从不会问雇主的姓名。”
“到此刻你还想保护那个人,看来那人对你很重要。”
虽然郗遐不知道指使兰绫的人是谁,但可以确定那个人就在洛阳,并且还去过怡园,因为在兰绫的闺房内就摆着一幅怡园出售的宴乐图。
她转身慢慢走向窗前,清傲出尘的女子眼底含着柔光:“我的目的就是不让你活着离开莳花馆,可是我却不想杀你,因为你是第一个认真鉴赏和评估我的画作的人,你和外面的那些男人不同,对我不恭维,也不鄙夷,只把我看作是喜欢写兰的人。”
“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的不杀之恩?”
袖里箭还未发出,就掉落在地,兰绫的一只衣袖已被砍去半截。
一道剑影从她鬓边掠过,此时的她花容失色。
“以我的能力,根本杀不了你,你杀我却是易如反掌,既然早就知道,为何还要留着我的性命?”
“取你性命的人应该就在路上了,我又何必亲自动手?”
兰绫盯视着他:“繁邑临死的时候说了几句话,他一生阅人无数,终还是看错了一个人,那个人不会是伍泰,更不会是连伯继,你觉得他指的是何人?”
郗遐唇角噙着无所谓的笑意,“你问错了人,我并不是他的学生。”
兰绫不禁冷笑:“幸亏你不是他的学生,当然他也教不出你这样的学生。”
郗遐眼神中透露着一丝遗憾,繁邑以为这么做就可以帮到那些村民,其实他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不是看错了人,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身虽在此,心念洛阳,这样活着为了什么,如果只是为了一个人,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死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兰绫眼底的悲伤再也藏不住:“你和他有些地方很像,但你比他多了一点温暖,你给人绝望的同时也会带给人一丝希望。”
郗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仔细看着她,可惜道:“不论是你,还是你背后的那个人,内心不纯净根本画不好兰花,空有外表,没有灵魂,这样的兰花永远无法使人长久的驻足。”说罢拂袖而去。
兰绫眼里都是泪,却流不出来,望着那幅宴乐图,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与那个人一同游园了,又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过她任何机会。
兰绫唤来丫鬟:“把这幅画拿下来,给郗家郎君吧,就当是送别礼了。”
阿九早已备好牛车,停在莳花馆后门外,郗遐很快上了牛车,渐黎则向他禀告了一件事。
“让涂光义把这件事告知其他受灾村子的村民,务必让他们明早进城去县衙为文城村的四百余名百姓讨个公道。”
“这样一闹怕是会死更多无辜的百姓,到时候又该如何收场?”
“自然是由陆玩的人来收场,我帮他再添一把火,事后他还得好好感谢我。”
郗遐抬眸,眼神霸气冷冽:“我也是时候去见一见刁县令了,不知他对我的这份大礼可算满意?”
天微亮,汝南城东新华街上,各种早餐摊炊烟缭绕,一位头发花白的婆婆卖的是蒸饼,个个蒸饼上部都开裂成十字形,她已经在这条街上卖蒸饼好几十年了,生意一直很好,旁边是一家卖鳝丝羹的小店,凡是进店的客人大都会先买个蒸饼。
雨轻走进店内,一眼就望见临窗而坐的种闿,今日的他头戴螭首玉簪,轻裘缓带,休闲自然又不失品味。
种闿客气的道:“既然来了,就坐下来一起吃早饭吧,待会一并记在我账上便是。”
雨轻坐到他对面,笑道:“不必了,我已经吃过了。”
种闿点的并不是鳝丝羹,而是白玉鱼羹,这家店正是他们的联络点。
种闿抿了一下嘴,他不擅长和别人聊天,尤其对面还是与他有过肢体接触的女子。
雨轻看出他有些尴尬,不禁笑道:“请人吃早餐,也太没诚意了,最起码也得是个午餐吧。”
“我真的是诚心诚意的请你吃饭,也想……当面向你道歉。”
“上次我做的也有不妥之处,我们这样就算扯平了。”
“你帮了我们,请你多少顿,都可以。”
种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确实是发自真心,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向她表达感谢以及歉意。
雨轻又笑了:“你这话又说错了,我们又不是经常见面的关系,请一顿聊表心意,就已足够。”
种闿点点头,为了避免在她面前说错话,他只好闷头喝鱼羹。
雨轻自顾自地说道:“听说昨日的辩论很是热闹,偏偏六叔让我背了一天的书,我没能去看,你去看了吗?”
种闿点头,想了一下又道:“裴先生不让你去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他已经辞官了。”
雨轻双手托起下巴,笑道:“既然你去了,那就说说你对这场辩论的看法吧。”
“很明显这是借着儒道之争的辩论来为朝廷吏治改革开出一条道,陆先生心满意足的看了回热闹,出来打了个圆场,推行吏治改革的最大阻力就是颍川派,他此举分明是在敲山震虎。”
“想不到你这个局外人看的如此透彻,不知身在其中的人在辩论之后又会作何应对?”
种闿眉宇间有些黯然:“吴房县死了很多百姓,这里恐怕也不会幸免。”
雨轻也听说了吴房发生的事,她这两日也没收到郗遐和桓宣的来信,心里闷闷的。
种闿看了看她,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四目对视,顿觉赧然,又低下头喝羹。
雨轻却问道:“书院辩论已经结束了,你和赵兄是不是要离开汝南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鹿死谁手(一)
种闿头也没抬的答道:“辩论结束后他就回颍川了,可我暂时还不会走。”
雨轻对赵通的不辞而别略感失望,“赵兄走的这么急,我拜托他打听的事,怕是也忘记了。”
种闿放下勺子,再次抬眸注视着她,“你觉得我为何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雨轻迟疑道:“难道你们这么快就要卷土重来?”
种闿摇了摇头:“你帮了我们,我们自然也会尽力帮你。”
雨轻恍然一笑:“原来你不是为了请我吃顿早饭,赵兄也没有失信。”
种闿肃然道:“连伯继和李氏不是姐弟,而是一对母子,李氏是当年杨皇后的贴身婢女,因得罪了贾南风,幸而左太妃替她求情,才免于杖毙,她被撵出宫后却诞下一名男婴,也就是连伯继。”
雨轻惊诧道:“那他岂不就是流落民间的皇子了?”
“一个不为人知的皇子,也不会被宫里的人承认,他就永远只是个商贾。”
种闿对此人的评价很客观,不管连伯继是不是司马氏的子孙,他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雨轻进一步问道:“那他的养父连峰颖也是他杀的吗?”
“连伯继确实是个狠人,为了让自己的姐姐脱离苦海,也为了侵吞连峰颖的全部家产,年仅十三岁的他就谋杀了养父母,并且事后拿出部分财产贿赂了县令,此事才不了了之。”
“关于连伯继,你们还了解些什么?”
种闿直言道:“他与镇守许昌的王浚有着秘密来往,豫州大水,他还主动给王浚的军队提供了大批的粮食。”
雨轻陷入沉思,如果连伯继当真是司马氏子孙,那么他接近王浚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种闿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雨轻:“左太妃是在见了连伯继之后殒命的。”
此时一支千余骑兵正火速奔赴城南门,而梁辩正伫立在南门城楼上,这里的城门早已关闭。
每一位骑兵都配备了优良的战马和超高的防护装备,骑兵和战马的身上都配有特制铠甲,这支精锐铁骑冲破了陆玩在城外布下的层层埋伏,已经逼至城下。
为首的正是东中郎将参军殷柷,他高喊道:“快开城门,我有博陵公的手令。”
梁辩正色道:“非遇到紧急情况,军队不可无故进城,殷兄连朝廷律法都不想遵守了吗?”
殷柷手执马鞭,轻蔑道:“任承已经被陆玩逼死,你连他的一半都不及,也配在这里同我义正言辞?”
“我是不如他,但是听说你这个参军还不如刚被征辟的阮孚受博陵公的重用,博陵公命你领兵至汝南,这算是重用吗?”
梁辩本想给同郡人殷柷留几分情面,但殷柷偏要提及其好友任承的死,戳到他心底的痛处,他也就顾不得什么同郡之谊了。
殷柷此番前来就是要证明自己的才能不输于王浚身边任何一个谋士,尤其是郭液。
此刻殷柷也无心继续与梁辩多费口舌,直言来意:“我是奉博陵公的命令前来抓捕谋逆乱党,豫州刺史已应允,你还敢拦阻?”
梁辩泰然自若道:“谋逆乱党,不知博陵公可有上报给许司隶,若是你手上有许司隶的亲笔书信,我倒是可以给你通融一二。”
殷柷大怒道:“耽误了我抓捕谋逆乱党,博陵公定会上奏陛下,到时候陆家兄弟势必会丢官去职,最后只能滚回江东老家去了,至于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在那之前,恐怕是你性命不保。”
梁辩挥动手臂,弓弩手万箭齐发,城下的骑兵们却早已竖起一排排盾墙作掩护,殷柷并未伤及分毫。
殷柷举鞭遥指城楼上,怒喝道:“吾等皆效力于东中郎将麾下,你竟敢射杀吾等,看来谋逆乱党就在我们眼前。”
城门突然被打开,一个身穿天青色广袖束腰长袍的年轻人慢慢走出来,没有佩剑,也不带一兵一卒。
他望着这支铁骑,目光如炬,良久不语。
殷柷见他终于肯露面了,不禁冷笑两声:“陆玩,别来无恙否?”
陆玩肃然道:“博陵公当真以为自己在豫州可以只手遮天,这城中是否有谋逆乱党尚未可知,但是你不尊律法,带兵逼近城下,我自然是要上报许司隶,对你这等大胆狂妄之徒严厉惩处。”
殷柷睨视他道:“你怎么还是和巡视陈郡时一个样?以为别人都得惧怕你们陆氏兄弟,可汝南的这些豪贵子弟哪里真的会把你放在眼里?”
陆玩淡淡道:“现在这些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我也快要离开汝南了。”
殷柷以为他是怕了这些个汝南豪族,便阴测测笑道:“你敢孤身一人出城来,倒是勇气可嘉,不过许司隶可不会听你的一面之词,近日不就有人计划想要袭城,火烧许宅,连府库也失了盗,陆云和许内史到现在都没能够追查到这股地下势力的踪迹,此事自然就该交给博陵公全权处理。”
陆玩顿感不解:“府库何时失了盗?又被盗取了何物,连许内史都不知晓的事,博陵公身在许昌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呢?”
对面之人哑然失惊,原来许内史并不知晓府库内藏有军械,当然也就没有失盗一说了。
陆玩又问道:“难道是在汝南府库里藏有博陵公的某些东西,所以你们才马不停蹄的赶来,借抓捕谋逆乱党之名只为找回那些东西?”
陆玩继续缓步朝前走,离他们更近了:“还是说府库被盗走的那些东西并不属于博陵公,但是他又想趁机将其据为己有,故而派你们来汝南抢东西?”
殷柷神情有异:“你休要在这里胡乱猜测!”
“如果两者都不是,那你最好带兵速回许昌,否则一旦出了事,博陵公定会第一个治你得罪。”
殷柷抬手,瞬间身后的骑兵持矛变换了阵型,“陆玩,你若能破此阵,我倒是可以考虑撤兵。”
这时远处有一袭紫衣骑马奔来,高声道:“我愿意入阵一试。”
陆玩定睛望去,正是裴頠之妻王灌,只见她手握长枪,骑在乌黑骏马上,带领着百余名勇士,显得凛冽不凡。
小店内早已没什么客人了,雨轻怔怔的坐在那里,连店家给种闿禀告城外的情形时,她也仿佛没听到似的。
“连伯继是不是杀害左太妃的凶手,还需进一步调查。”
种闿将一杯热茶放到雨轻手边,然后轻咳两声,问道:“你还好吗?”
雨轻点点头,勉强笑了笑:“我没事,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说着起身就要走。
种闿忙叫住她:“现在兵临城下,你最好—”
雨轻却道:“我要去见一个人。”
种闿担心她会出事,只得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鹿死谁手(二)
汝南书院附近的一处小宅院里,郭液正在给自制的一床无底蕉叶式膝琴木胎试音,一曲《秋思》悠扬如诗般缓缓流淌在院中。
这是郭液第一次尝试斫琴,这床膝琴所用材料是极为难得的百年老青桐木,琴弦选用上等蜀丝,耗费他不少时日方制成此膝琴木胎。
琴声突然止住,郭液微微皱眉,琴声总体听起来虽然干净没有拖泥带水,但是音色有点干涩,没有余韵。
郭液凡事都精益求精,不做则已要做就做最好,他细细调音,不厌其烦。
玉策近前禀道:“应家的全部家产都被抄没了,应渭及其犯了事的族人也即刻押送回洛阳,交予廷尉府审理。”
郭液拨动两下琴弦,听着余音,过了一会才简单问道:“那几家又如何了?”
玉策双手奉上热茶,答道:“昌家、淳于家、王家和李家家产全被抄没,还被革去士籍,沦为庶民,伍泰已在府中自尽,其家人为平息民愤,捐出全部家产,不过其子伍柳却不知所踪。”
这四家都是追随许家多年的心腹,如今全部获罪,看来陆云是在给许家一个沉重的警示。
至于伍泰的死,多半是出自张绥的手笔,让伍泰去给那几百灾民做陪葬,正好可以将某些事掩盖。
但这么做又过于着急了些,让伍柳逃走,终究是留了个祸患。
“张绥现在何处?”
“大概是去搜寻伍柳,只是还没传来任何消息。”
“罢了,本来也没指望他能做成什么事,想找到伍柳,只需去问宋扶摇。”
“可是她现今跟着郗遐,怎么—”
郭液笑得别有深意:“就是要让郗遐知道,他不是想得到证据,那就必须找到伍柳,我的时间可不会耗费在找人上面。”
这时一人匆匆来报:“裴頠之妻王灌领百余勇士破阵。”
“既然她一心破阵不惧生死,那就成全她好了。”
已到了绝杀时刻,自然不能妇人之仁,一切阻挡他脚步的人都要清除,里面甚至包含了好友许伉。
阵营不同,友情也变得不那么纯粹。
一辆牛车驶至留香客栈门外,种闿正纳罕怎么又来到这里,结果雨轻的一句话,令他错愕不已。
“是薄亶约我在此见面的。”
“薄家姐妹不是早就身亡了,怎么还可能活着?”
“等见到她,一切自有分晓。”
种闿还是不太相信,毕竟薄家姐妹离奇死亡,死因众说纷纭,就连薄纶都信了鬼怪之说。
他跟着雨轻一起走入客栈,雨轻先询问掌柜一些事,然后才上二楼,当来到靠左边的第四间房,雨轻叩了几下房门,却没人应,也听不到任何动静,用力推了推,发现房门反锁着,雨轻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顺风见状,直接撞开房门。
一年轻女子正优雅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面带微笑,就像一幅仕女画般静谧美丽。
雨轻快步走至她身前,她依旧纹丝不动,随着雨轻的轻轻推动,她忽地失去支撑,重重的砸在地上。
雨轻喟叹一声:“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种闿皱眉道:“她应该是中毒而亡,我曾听说沿海藩国商人售卖过一种极为奇特的毒药,死者面上都会保持微笑,遂取名为死亡微笑,就如她这般死状。”
雨轻沉吟道:“她会不会是自杀?”
种闿疑惑的望着雨轻,她却道:“这只是我的一种直觉。”
椿儿突然冲进来,种闿下意识的护在雨轻身前,只见她眼中含泪,摇头哽咽道:“不可能,我家小娘子绝不可能自杀。”
雨轻道:“你终于愿意站出来为薄爰说话了。”
椿儿一脸惊愣,泪珠挂在眼角:“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雨轻微笑示意种闿不必担心,然后走向椿儿,问道:“你是指薄爰还活着,还是指你是薄家的丫鬟?”
椿儿不敢再发问,只是低下头默默流泪。
“其实我也是刚刚猜到她是薄爰,因为我有个远房亲戚就住在汝南,他们家是养蜂的,其女黄娥经常去到薄家送蜂蜜,知道薄爰喜甜,每日都会喝蜜水,而薄亶不喜太甜的食物,连糕点都要不甜的,这房间里恰好就有一盘蜜饵,而且已经被她吃了大半,所以我猜想她就是薄爰。
至于你,之前暂住在薄宅的那些强盗已经被抓了,他们表示并不认识你,你接近我,为的无非就是替薄爰打探查案的进展,先前薄爰是假死,如今却是真的死了,她这么做是想为枉死的姐姐薄亶报仇,对吗?”
椿儿倏地跪倒在地,叩头哭诉道:“求求你们,一定要为薄家这许多条人命伸冤啊。”
“薄亶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晚她是替阿爰小娘子去见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并未出现,她却离奇的变成一堆白骨,老爷就对外称是水鬼作祟,其实老爷一直都在追查害死阿亶小娘子的幕后黑手。”
雨轻直接问道:“那个人是谁?”
椿儿摇摇头:“不知道,阿爰小娘子从不肯说,每次她和那个人见面,也不许我们跟着。”
种闿却对雨轻道:“也许有个人会知道他是谁。”
椿儿似乎也想到了,不禁脱口而出:“公沙修,他对阿爰小娘子一直很好的。”
雨轻神色骤变,望着种闿道:“公沙修现在人在何处,那个人真正的目标应该是他无疑。”
许宅一间书斋内,窗明几净,没有陈列任何奇珍异宝,只有几榻、棋盘、香几,书案、琴桌等各类雅致器物,疏朗有致,去繁就简的陈设留有回味之地。
许伉正坐在书案前,打量着一幅绘制精良的汝南国地形图,眼光扫过,盯住了嵖岈山凝神沉思。
嵖岈山里藏着赵王的一支私兵,这些年的军需一直都是由许伉来负责,他也效仿石崇昔日在荆州所为,通过劫掠途径汝南书院的富商们以补充军需的不足。
但如今陆云处处针对许家,为防日后有变,他也得尽早抽身而退,把军需事务转交给郭液,似乎最为合适。
忽然书房门被打开,有个小厮打扮的人疾步走进来,盯视许伉良久。
许伉对这位不速之客轻易闯入自己的领地并未有太多惊讶,侧脸一笑,让人有点发冷:“你是何人,来我许宅做什么?”
来人正是公沙修,他的眼圈犹是红的:“许伉,薄家人全部沉船遇难,这笔血债你打算怎么偿还?”
第一百六十三章 鹿死谁手(三)
许伉慢慢将地图卷起来,淡定地道:“我好像并不认识你,自然不需要回答你的问题。”
公沙修一字一顿地道:“薄爰她死了。”
在汝南书院举办的那场辩论上,他意外的见到了女扮男装的薄爰,没想到久违的重逢竟然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阿爰,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我如今是替姐姐而活,从小到大,她都会让着我,甚至连我闯了祸,她也会替我承担,可我这个做妹妹的却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一件事。”
看着薄爰如此伤心难过,公沙修实在不忍心再告诉她薄亶的真面目。
由于薄爰小时候体弱多病,薄纶夫妇便给她更多的疼爱,对薄亶的关心就少了些。日积月累,薄亶心里的嫉妒变成嫉恨。
薄亶在心里偷偷喜欢那个人很多年,当知道那个人和薄爰走的很近时,她便不再伪装,开始对薄爰流露出鄙夷和轻视,更是在人前有意无意的展现薄爰的缺点,让外面的人都知道薄爰品性恶劣,不学无术。
薄亶假装薄爰私下里与郭液见面,已不是一次两次,只不过薄爰并不知晓,而那个人根本分辨不出来,这也是公沙修厌恶那个人的原因。
“她不该死的,真正该死的人是我。”
“你怎么能这么想,幕后凶手还在逍遥法外,薄先生说不是他杀的,可我不相信,从他接近你开始—”
薄爰摇摇头:“不是他。”
“你到现在还忘不了他?”
公沙修的话听起来心酸又不甘,薄爰知道他对自己的好,但她只把公沙修当成兄长,以前是,现在也是,以后也不会改变。
“那封信不是他写的,而是连伯继模仿他的笔迹写来诓骗我的,连伯继才是想要杀我的人。”
“你与他素无瓜葛,他为何要杀你?”
“因为我在那片竹林里发现了连伯继的秘密,那日我独自去竹林遛狗,连日大雨过后,地下骸骨被冲刷了出来,原来竹林下面埋着大量的骸骨,他们都是活生生被剖出心肝,连伯继为给患病的姐姐做药引,泯灭人性,残杀近百人,我还未来得及将此事禀告父亲,姐姐就出事了。”
“你消失了这么久,如今突然出现,大概是已经想好了怎么做。”
“我要将这一切告知一个人,也许只有她才会没有任何顾虑的替我们薄家伸冤。”
公沙修没想到薄爰会直接把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安插到雨轻身边,并且还暗中引导雨轻调查连伯继。
只是薄爰不知自己的父亲培养一批年轻才俊的真正目的,更不知那个人是为了薄纶背后的势力才刻意接触她们姐妹俩。
公沙修敢只身来许宅,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他从未赌过,今日他便要赌一次,能与其同归于尽,就算他赢了。
“是你杀了她?”
“她不是早就应该死了,再多死一次好像也没多大分别。”
许伉回答的模棱两可,但公沙修知道,前任汝南县令桌仲都也是死于这种罕见的毒药,正是伍泰所为。
公沙修朝他又走了两步:“你以为郭液会替你解决掉所有的麻烦,其实他早已经把你出卖了,不然我岂能有机会进入到你的书房?”
“即便你带了剑,也难以杀我,何况你并未带剑?”
许伉微笑里隐藏着超然的蔑视,作为平舆许氏嫡系子孙,很自然的流露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只把公沙修视作蝼蚁,而公沙修身后的势力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我想你做了这么多事,并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而是为了恢复平舆许氏一门三公的荣耀,可受朝廷冷落的不止你们许氏一家,你的昔日同窗钟雅又何尝不是岀仕艰难,他却为此一直努力着,他能够进入中书省,凭借的是自己的硬实力,而非阴谋与算计,在我看来,你不如他远甚。”
许伉双眸微微一沉,“我自然比不过钟雅,他走的捷径就连洛阳那些豪贵子弟都不得不叹服。”
公沙修摇了摇头:“你到死也不会明白自己错在何处,真是有点可悲。”
许伉目光转寒:“我容忍你到现在,是因为你身上还有点价值,不然你觉得自己凭什么能活到今日?”
“你可知繁老先生为何不愿参加许家园会?”
许伉根本不屑回答,繁邑会这般死去,说明他虽有胆略,却无谋略,他和薄纶、隈炤一样,都淡泊明志,闲适傲岸,拒绝为赵王效力,下场自然也是一样。
“因为许家园会早已不似从前,而是变得面目全非,昔日荀令君动用人脉为魏公招贤纳才,皆因他有出众的战略眼光和谋略,你效仿石崇之流劫财,充其量也就是个奸邪之辈,何德何能再主持许家园会?”
许伉非但没被他的话激怒,反而呵呵笑起来:“薄纶一生惟谨慎,你却做事不考虑后果,只会逞一时之快,真不像是他教出来的学生。”
公沙修再次抬步走向他:“你不要太自负,我已找到你指使伍泰杀害前任汝南县令卓仲都的证据,只要我把证据交给官府,你的人生也就毁了。”
许伉肆意笑道:“真是荒谬绝伦。”
“伍泰拿走了薄先生生前珍藏的熹平石经残石拓本,听闻你也喜欢这个拓本,偏巧伍柳把这拓本交还给我,还附带有个账册,上面记录的全是伍泰替你劫掠富商所获—”
“仅凭一本账册就想对付我,你把这官场想的也太简单了。”
纵使陆云知道许伉劫掠之事,也难以直接定他的罪,哪怕他杀了一两个平民,也可以交赎金免罪,这就是名门世家子弟的特权。
“我已派人把这账册以及藏于府库的军械集簿一并都交给司隶校尉部。”
许伉笑容依旧,但更加强大自信:“许司隶正欲铲除你等,你却为了给薄家人报仇,不惜暴露自己身份,也要与我同归于尽,和当年令尊做的选择如出一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正是公沙稷主动把赵王在汝南养私兵之事透漏给张华的门生卓仲都,也是他广交江湖豪杰,领一千义士想要袭取许昌,进而攻占豫州,不料事情泄露,最后为了掩护那些江湖义士撤离,也为了找出那个奸细,他宁愿牺牲自己,而今公沙修也做了同样的选择。
“你心中可有理想?”
年少时的公沙修曾想过从军,一刀一枪效命疆场,即便马革裹尸,也不枉男儿七尺之躯,后来才发现,这个晋廷腐朽黑暗,早已无药可救。
公沙修愿意追随薄纶,并非全是为了自己的父亲,他也有自己的理想,那就是为天下百姓打出一个太平世界。
“一个将死之人,也配与我谈论理想?”
许伉轻轻碰一下手指,开启机关的瞬间,公沙修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挥剑刺向他的咽喉。
第一百六十四章 鹿死谁手(四)
“殷柷撤兵了。”
此时陆云和裴頠坐在庭院中对弈,正是薄纶留下的那盘残局,王灌吩咐王祷赶回来向裴頠禀告城外的情况,以免他担心。
“这次多亏了逸民兄夫妇相助,才能解了围城之困。”
“你不必感谢我,应该感谢令兄教出个好学生。”
王灌所领的并非是自己的护卫,而是文澈带出来的一支精锐。
裴頠话里带着边界感,雨轻出人又出力,他没有阻拦,但也不代表他认同雨轻的所作所为。
“逸民兄为何举棋不定,可是在担心许家?”
“路是他自己选的,后果也要他自己承担。”
“许伉在谯国和汝南都做过哪些事,我会一一查实,然后交予廷尉府审理,一旦获罪,恐怕平舆许氏其他子弟很难再入仕。”
陆云笑了笑,平舆许氏就是颍川派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势必要撕开这道防线,裴頠不会不知,他向来处事公正,若是许伉真的牵涉其中,他也唯有惋惜而已。
裴頠目光微变,只是许伉一人之过,却要牵累他的本族,陆云是想借此震慑汝南其他大族,顺便给颍川那边提个醒,与陛下抗衡,折损的不止是零星几个人,而是会葬送整个家族的未来。
由于许伉的父亲许谡常年追随东海王司马越,许伉自幼便养在许恽的身边,深受许恽的教诲,许恽来找过裴頠却没有替许伉求情,而是告知他许铸因吴房县发生民变而选择引咎辞职。
裴頠捏着手中棋子,注视着整盘棋,沉默了片刻,才道:“吴房那把火烧得很旺,也很及时,你在汝南又交出了一份亮眼的答卷。”
陆云听后却大笑起来,裴頠知晓陆云有个笑的习惯,但不知此时的他因何发笑。
陆云止住笑后才道:“这棋局终被破解,岂不令人高兴?”
裴頠扫视一遍棋局,原来陆云方才走的一步死棋,竟让无解的困局得以柳暗花明。
裴頠问道:“你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为何故意走这一步?”
陆云眼中带笑:“冒险尝试一种新思路,就像辩论上有个年轻学子提出的议会制,与战国田齐主张不治而议论的政策有许多相似之处,这么大胆新奇的想法,倒是可以听一听。”
裴頠不禁皱眉:“真是荒唐,一介学子岂可随意议政?”
陆云又笑道:“如果百姓皆可议政,那就说明这个朝廷真的很清明,他的出发点总是好的,我也是受他的启发,才破了这残局,如果薄纶和延良二人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
裴頠没有接话,陆云则摆手示意在旁观棋的王祷先退下,然后问道:“吴房县令刁善镇压激起民变,这背后的推手到底是何人,难道逸民兄当真看不出吗?”
裴頠脸色略沉:“繁邑被杀与陆玩岂会无关,那些灾民去找繁邑诉说被强占田地之事,不正是他给灾民出的好主意?”
陆云不免有些失望:“原来逸民兄还是偏爱郗遐多一些,即便他们两人都犯了错,你还是认为郗遐是情有可原。”
“你手里的利剑挥向的不止是阻碍陛下改革吏治的那些人,还有中正清明的官员,以及无辜的百姓,你们还未到颍川,就已经牺牲了这么多的人,你在豫州的雷霆之举只会使晋廷内部千疮百孔,一旦把那些人逼急了,他们会将矛头一致对准东宫,你在与他们争夺利益的同时可有考虑过太子如今的处境?”
裴頠并不想深究这些事的背后,因为有太多势力介入,搅动汝南局势,他只关注事后带来的影响,尤其是东宫的稳定。
陆云知道一直以来裴頠都在帮司马逾稳固太子之位,因贾南风为了夺权多次发动政变,裴頠曾同贾模、张华商议要清君侧,废黜贾后,立太子生母谢淑妃为后,贾模犹豫不决,张华却因顾及宗室诸王势力,极力反对,裴頠独木难支,终不敢成事。
陆云紧紧注视着他,敛了笑容:“逸民兄即便辞官隐退仍然心系太子,又欲置陛下于何地?”
裴頠不怒自威:“你在汝南这般行事,分明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又如何为陛下分忧?”
“置之死地而后生,逸民兄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陆云不紧不慢地道:“陛下不单单是为了武库大火之事追究你闻而不告之罪,还因改革吏治的真正阻力,却是你。”
裴頠听后笑了,然后又摇了摇头。
陆云继续道:“你多次请求陛下允许太子录尚书事,最后未果,你便不惜命左卫率王阳用东宫兵力拥太子成事,幸而张司空及时察觉并将他调任外官,此事才得以平息,你以为陛下对你做的这些事全然不知吗?”
“事不成,实乃时也,运也,命也。”
裴頠感慨万千,他为晋廷尽心尽力,坚决维护晋朝正统,只为晋朝江山可以长久,但终究还是失去了司马衷得信任。
陆云却道:“陛下收拾不了的烂摊子,你让太子将来如何应对?吴国亡于内斗,你想让晋廷也重蹈覆辙吗?”
裴頠面对陆云的质问,神情冷静,他能为太子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了。
裴頠低头收着棋子,沉声道:“陛下走的这条路就如同冒险下的一步死棋,我已不能与陛下同行,还请士龙兄陪着陛下走完这段路程,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万望保住太子。”
陆云点点头,他理解裴頠的选择,作为北方一等门阀河东裴氏家族旗帜性人物,他要顾虑的东西实在太多,他的选择并不取决于他的个人意志,很多时候他都无法遵从自己的内心。
陆云语气缓和道:“你在朝中的威望和地位,不是谁能取代的,我也不想取代你在陛下心里的位置,希望你不要把我在汝南的所言所行看作只是上位者的贪功冒进。”
“你应该不愿让陛下感到失望,那就争取把豫州之行做到圆满,不要留下任何遗憾。”
裴頠起身准备离开,陆云又道:“明日我就要启程去颍川,逸民兄怕是不会再让雨轻与士瑶同往了。”
“她已经长大了,我的话她未必会听,如果她执意要去,我也不会拦着。”
临近傍晚,风很温柔,窗下的昙花提前绽放,孤独而浪漫。
郭液把尚未完成的膝琴慢慢放进琴盒内,又轻轻抚摸着琴盒上雕刻的一朵美丽昙花,含苞待放,充满了喷薄欲出的张力,又带着点含蓄与娇羞。
这朵昙花不仅镌刻在琴盒上,而且还刻在他的心上,绽放的瞬间变成永恒。
“仲润郎君,行李已经收拾好了,牛车便停在后门外,我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还是来不及送给她,以后恐怕也没机会了。”
郭液神情黯然地合上书,又望了望那盆昙花,笑容里有不舍,还有一点淡淡的忧伤。
“郭兄,你为何要走的这么急,好歹也该和我道个别再走。”
郭液望着他淡雅一笑,外面的那些人自然拦不住他,也不敢拦他,因为他是高平郗遐。
第一百六十五章 鹿死谁手(五)
“恐怕是郗兄在吴房看热闹还没看够,又特意赶来这里看热闹,可是戏已经散了,郗兄来迟了。”
“依我看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吧。”
郗遐头戴缣巾,身着宽大飘逸的碧穹稠袍,慢悠悠的走进来,当瞧见桌上的琴盒,不禁笑道:“郭兄不是向来喜欢兰花,何时又变了,但我看这朵昙花刻的不太好。”
“愿闻其详。”
“若是换成两两相对的花苞,相互依偎,岂不是更有感觉?”
“看来郗兄日日醉卧莳花馆,得到不少灵感。”
郗遐不经意的邪魅一笑,直接落座,手指轻敲两下桌面,笑问:“有客到访,你这小厮还不赶快奉茶?”
玉策发现院中的死士已全部毙命,还有一件溅了血的鹤氅被扔在院中,近百名护卫就守在门外,面前之人却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这让玉策心内惶恐不已。
玉策双手端着茶,战战兢兢的将茶杯放到郗遐的右手边,郗遐只低眸瞧了瞧,不满道:“这茶既无色,也无味,郭兄就拿这种茶来待客,未免太小气了些。”
“这样淡而无味的茶,只怕郗兄很难寻到。”
郗遐慢饮一口,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于齿颊之间。
“你是用什么水来烹茶?”
郭液语气平淡的答道:“山泉水。”
郗遐呵呵笑道:“倒是普通又简单,不像某些人还专门去收集雪水露水什么的,喝个茶还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过于求雅反而失了雅。”
郭液饮了一口茶,然后看向他道:“你比陆玩早一步来见我,说明你和他并不是同路人,也就是我还有时间离开这里。”
“我可以留给你多少时间,取决于你给我什么答案。”
郗遐来之前已经让宋扶摇去兰珸在汝南书院住过的寝所寻找笔山残缺的那一块,因为他怀疑宋允之死和兰珸被杀有着必然联系,同时也是为了吸引陆玩他们的注意,借此拖住他们,以便给郭液离开汝南的机会和时间。
“你该知道的想必已经都知道了,我又能给你什么答案?”
“公沙修是一心求死,自然早就把自己的手下托付给最信任的人,也断然不会让人给自己报仇,以免他们中再有不必要的牺牲,而你先毒杀薄爰,然后借许伉的手杀了公沙修,你的目的不是追查公沙修背后的那些人,而是要彻底毁了许伉,他待你还算真诚,你为何要走这步棋?”
“我与他合不来。”
“你离开汝南书院,都传你与和忱不睦,其实你是担心薄家的案子事发,才会返回颍川,如今你设计陷害许伉,除了保全自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有人指使你这么做。”
郭液微微抬眸,目光漠然道:“能有资格命令我做事的人并不多,郗兄认为谁可以指使我?”
“为了保护你的心上人,你可以一次次替她善后,同样也可以牺牲她的兄长以换取她的安好。”
郭液轻轻一笑,没有答话。
郗遐将茶一饮而尽,然后抬手示意玉策继续倒茶。
“你和许甸的那些事,太长又纠结,倒是可以写成才子佳人的话本,我想放到洛阳市场上一定会很畅销。”
“郗兄这玩笑开得太过了。”
“许甸给灾民下毒,差点引起民变,做出这样的蠢事,不仅她自己名声尽毁,家族的清誉也会因此受损,何家可不会替她背这个锅,她的把柄现今落到谁的手上,谁就可以指使你。”
“洛阳的茶楼里有说书先生,我看郗兄比说书先生讲的还要精彩。”
“许伉出事,何玄会不会趁火打劫,我可听说他一直都垂涎许甸的美色,说不定会—”
“够了,我看你是在风月场待久了,脑子还不够清醒。”
“你在排兵布阵上颇有造诣,一个九宫八卦阵让你甚得王浚的赏识,今日你在城外布下鹤翼阵与龟形阵相结合的阵法,王灌能够轻易破阵,这都是裴长水的孙女的功劳。”
“她在地下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其声如雷,勉强称作地雷,在中牟用过一次,炸药还不稳定,效果很一般,但可以虚张声势,击退敌人也就够了。”
郭液一怔,能研制出这样的火器,她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殷柷这个头脑不清醒的人竟然领兵逼至城下,反贼没抓到,倒是及时醒悟了,你这般利用他,不仅得罪了殷家,而且还有谢家,谢裒此人善谋,行事狠绝,你觉得他会帮殷柷如何反击?”
许甸是郭液最在乎的人,也是他的软肋,谢裒自然是要对付许甸。
郭液神色有变:“她现在不在许宅?”
郗遐继续喝着茶:“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我只知道他是兰绫真正的主人。”
“兰绫已经死了,看来只能回洛阳去找答案了。”
郗遐起身,走到那琴盒前,笑道:“为了一个人,做这么多上不了台面的事,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郭液冷声道:“我做的事,跟郗兄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牺牲几百人的性命,包括繁邑,得以惩治劣绅豪强,拯救豫州成千上万受苦受难的百姓,那么这么做就值得,而你之所为只是单纯的利己,根本毫无可比性。”
郗遐就这样站在他对面,一派恣意洒脱,这就是他做事的原则和底线,即使他什么都不做,也足以令对方不敢掉以轻心。
“应家这么快就倒了,难道你就不好奇陆家在汝南到底潜藏了多少势力,陆云一旦上位,得利的便是那些江东士族,势必也会阻碍你前行。”
“原来这就是你的心胸和格局,事实证明赵王和王浚都太高看你了。”
“你在吴房是赢了,但你却输了她的心,我看你是无缘做裴长水的孙女婿了。”
“我不是你,她也不是许甸,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不止你想的那些,而且我绝不允许自己输。”
郗遐无所谓的笑了笑,阿九拿来崭新的白色裘皮大氅,他却笑着摆摆手道:“郭兄要夜里赶路,这件大氅就送给他避避风寒吧。”
陆玩的牛车就停在留香客栈外,当陆玩望见雨轻一个人从客栈走出来后,他便挑起车帘,急忙唤道:“这么晚了你打算去哪里,还不快些上车来。”
雨轻看到他待在这里等着自己,有些惊讶,还有些熟悉的亲切感,这一刻她的心里感觉很温暖。
上车后,陆玩没等雨轻说客栈发生的事,却先开口问道:“告诉我你是谁?”
第一百六十六章 微雨夜行(一)
夜雨潇潇至,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秋风呼啸,耳边是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还有雨打车窗的嘀嘀嗒嗒声。
车内静寂,陆玩不愿让雨轻察觉到自己左臂受了伤,便低头拿着细毫在小矮桌上作画。
陆玩的左臂是被宋扶摇掷出的尖头弹丸所擦伤,只因他想宋扶摇说出伍柳的下落,以便保护伍柳的安全,宋扶摇从不相信官府,自然也不会相信陆玩的话。
陆玩觉得宋扶摇为兄报仇,其情可悯,并没有为难她,而是放她离开汝南书院。
雨轻一脸疑惑地望着陆玩,觉得他是在明知故问,接下来恐怕又是责备她行事荒唐之类的话,便没有答话。
雨轻见他一直专心作画,便探过身子想要瞧一瞧,不料陆玩猛然抬起头,两人正好头碰头。
眼神对视的一瞬间,陆玩感觉时间都静止了,好像他的世界全都是她,他想从雨轻的眼神里捕捉点什么,她此刻又在想什么,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为她着迷。
仅过了两三秒,雨轻就慌乱的移开视线,掀起车帘,望着外面淅沥淅沥的小雨,如丝如缕,伸手接住两三雨滴,凉凉的,听着雨声却有种莫名的安心感,因为此刻不是她一个人听雨,身边还有陆玩。
陆玩随手拿摊开的竹简盖住那幅尚未完成的画,抬眸认真的看着她,再次问道:“为什么不回答?”
雨轻怀抱大白作思考状,良久才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有时候感觉不认识这具身体,或许三爷爷早前说的不错,我本来就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
“裴令公亦非圣人,无权决定别人的生死祸福,这样的话你根本不必记在心里。”
雨轻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只要士瑶哥哥理解我就好了。”
陆玩却摇了摇头,语气满是失落:“你在谯国和汝南的所作所为,恐怕我是理解不了,也许我认识的那个雨轻并不是真正的你。”
雨轻低头浅笑,慢慢斟茶,然后双手托杯底端给陆玩,陆玩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示意她搁到一边。
“士瑶哥哥是在怪我管了不该管的事,但是我做事凭良心,问心无愧。”
“我已经不知道你说的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可我不曾欺骗过士瑶哥哥。”
陆玩声音低沉却坚定有力:“在谯国时你派手下去嵇山做什么,是为了救人还是杀人,如今你盗取汝南府库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连你也有谋逆之心吗?”
雨轻面色冷静,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饮了一口才慢慢道:“士瑶哥哥也知道,这两年我做了一些生意,凡是赚钱的买卖,我都有涉及,但绝对合法。
我的人去嵇山既非救人也非杀人,只是为了追查一个劫货的山贼,那是一批要紧的货物,自然是要想办法找回来的。
至于府库,许内史也已经检查过,府库里没有丢失任何财物,士瑶哥哥怎么能说我行偷盗之事?”
陆玩不由得叹服道:“你能把假话说的跟真话一样的真,让人不能不相信。
但是你的一队人马在柳嘉镇遭袭,险些全部命丧柳嘉镇,你的那个叫阿澈的手下身负重伤,下落不明,你作为他们的主人,是不是需要好好反思一下?”
雨轻身子一僵,手中茶杯也差点跌落在地,幸而陆玩及时伸手帮她接住茶杯。
“那些人应该是想要抢你的那批货物。”
文澈带着一支人马打算将那批军械护送到确山,薄纶早前在山里建了一个的秘密基地,文澈他们途径柳嘉镇时却遭到弓箭手埋伏,为了掩护军械,文澈只身引开敌人,寡不敌众,他背部中箭,最后跳入河中,生死不知。
雨轻还未收到飞鸽传书,陆玩却已经对柳嘉镇的情形知道的一清二楚。
公沙修把自己的手下全部交付给种闿,种闿确实对这些人疏忽大意了,毕竟刚刚接手,既不熟悉,也没有充裕的时间去排查他们的内部。
公沙修死后其手下人心涣散,难保没有叛离者,务必要种闿好好清扫一下他们内部,以免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
雨轻笑着解释道:“刚才不过是手滑了一下,遇到灾年,多出贼寇,这也是难免的,如果因为这点麻烦都要害怕,那我这各地的生意也不要做了。”
陆玩也笑了:“看来是我想多了,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雨轻这时低下了头,手捧茶杯取暖,良久才道:“士瑶哥哥可否派人帮我找找他?”
虽然文澈有雨轻的金丝软甲护身,但她还是有些担心,此时敌在暗,她的人不好妄动,剧览那边的线人还尚待考察,在汝南,还是陆玩更方便行事。
陆玩挑了挑灯芯,火焰变高了,车内更亮了些,他想看雨轻看得更清晰一些。
“你方才说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你总不会收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做手下,我想知道他又是谁?”
雨轻慢慢道:“小时候他就住在我家隔壁,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那段日子里唯一的朋友,他陪着我度过了所有最孤单的日子,我一直很感谢他的陪伴,可是在我七岁那一年,他家被抄了,他当时也是下落不明,后来我在临淄又见到了他………”
“原来他比郗遐还要更早认识你,既然他对你如此重要,我自会派人去寻他的下落,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
“你不介意他是罪臣之后?”
陆玩能这么爽快的答应,让雨轻略感惊讶。
“吾等吴人本是亡国之余,你都不曾介意,平等对待,并处处维护,我虽然做不到像你那种自由平等博爱的程度,但是也不会介意你身边一名暗卫的身份。
话说回来,就算他只是你身边的一个普通护卫,我仍然会派人帮你去寻,因为他们的命也是命,你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们任何一个人。”
雨轻不由得问道:“士瑶哥哥也是认同我的想法的,对吗?”
陆玩眼底藏满了温柔和深情,就这样凝望着她,他不止在乎雨轻的想法,还有雨轻的感受,关于雨轻的一切,他都在乎。
“以前我总想扭转你的那些太过大胆的观念认知,现在我开始接纳你的观念,试着去做一些会带来突破的事,也许会有别样的收获。”
第一百六十七章 微雨夜行(二)
“一个人敢于走出舒适圈,去不断拓展自己的潜能,才能逐渐变得强大,我希望可以有更多的人像士瑶哥哥一样突破束缚,探索未知,奔赴自己想要的人生。”
雨轻语气柔和,却带着一种坚定,一份执着,一个向往。
“太平,因为你,许多人的命运已经发生了改变,你为之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雨轻淡然道:“士龙先生就在汝南,可吴房县还是死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你们严惩了那些豪族豪阀,就真的能还汝南百姓一个太平吗?”
陆玩无法回答,雨轻也不再说什么,低眸看着大白玩一个毛线球,不料大白丢开毛线球,直接扑向陆玩的左臂,陆玩面色有些难看,伤口处隐隐作痛。
“你手臂受伤了?”
“只是一点皮外伤,不碍事的。”
雨轻毫不犹豫的就要检查他手臂的伤势,他却轻握住她的手,眼神变得坚毅:“从汉末到如今,各地战火迭起,兵戈不息,皇权更迭频繁,我没有看到过太平盛世,凭我陆氏一门也难以创出一个太平盛世,但我知道若一统的天下再次分裂,那将会死更多的百姓,绝不是几百条人命,你可明白?”
“单靠陆氏一门自然无法力挽狂澜,但是南北士族精诚合作,携手努力,赢得一个盛世,估计不会太难。”
“想让南北合作,谈何容易?”
“是不容易,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比如士瑶哥哥和夏侯殊在生意上有合作,就是个很好的开始。”
陆玩这时候慢慢松开了手,雨轻却又把他的手紧紧握住,轻轻掀开大袖,绷带处却看到有少量血渗出。
陆玩安慰她道:“这次是左臂,不妨碍写字,你不用担心。”
雨轻眼底氤氲着水汽,满是心疼,迎上他的目光:“到底是谁让你受伤的?”
“是我自己不小心,与他人无关。”
陆玩既然选择放走宋扶摇,就不想再让其他人知道她来过汝南书院,尤其是关心薄家旧案的雨轻。
突然牛车停了下来,陆玩问道:“为何停下?”
驾车的南絮却没有回答,四周寂静异常,倏尔听到马蹄垂直敲打地面的声音,似乎透着一种威胁。
陆玩淡淡一笑,他已猜出拦车者是何人,因为他也正在等着他的出现。
雨轻想要挑起车帘看外面发生了什么,陆玩却拦住她,关心道:“太晚了,你先回去吧,不要让逸民先生担心。”说罢起身下了车。
踏马而来的潇洒男子正是连伯继,他朝着陆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原来他的护卫正立于车辕旁,剑锋直指南絮的胸口,使得南絮不敢发声。
他敢有恃无恐的来这里,因为薄爰和公沙修都死了,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出证据证明他杀了薄亶,至于文城村的几百条人命,有伍泰一个人背锅也就够了。
连伯继摆摆手,手下才收剑入鞘,陆玩对此并未动怒,只是示意南絮驾车带雨轻回去。
待牛车驶远,连伯继才开口道:“在我离开汝南之前,想找陆兄聊上几句,无关的人就不需要知道了。”
“我也正有此意。”
“不如寻个有书香气的好地方坐坐,至于你身边的人就不必跟着了,以免扰了我们的雅兴。”
连伯继早已给陆玩备好了马,但陆玩骑上马后才发觉这是一匹烈马,它不停的狂奔跳跃,不受控制,陆玩迅速跨接缰绳,努力克制住自己越来越紧地拉着缰绳对马嘴施加力量的冲动,转了一大圈,马才逐渐稳定下来。
微雨中,连伯继看着陆玩慢慢将烈马驯服,不由得拊掌赞道:“陆家子弟果然善骑,日后有机会我倒是想向陆兄讨教一下箭术。”说罢催马前行。
连伯继所说的好地方却是一处废弃的私塾,他曾在这家私塾读书,后来这家私塾却闭馆了。
连伯继带着陆玩走进一间讲堂,然后他找到自己原先的座位坐下,饶有兴趣的看着周遭,就好像他初次来到这里一样。
“这家私塾是繁家开办的,姐夫送我进私塾,原是好意,只可惜私塾里的学生太喜欢捉弄人了,总是把家姐送给我的饭菜倒了喂狗,害得我天天饿肚子,夫子也不大喜欢我,找个错就罚我一个人打扫教室,我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只因为我出身不好,可是就连贫困学生的待遇也比我好些。
后来我才慢慢的明白,是我的姐夫特别跟夫子交待过,夫子才对我甚是严苛,各种处罚,纵容其他学生捉弄我,我在这家私塾里过的很苦很难熬,却又不敢回去对家姐讲,怕她难过。
可如今仔细想想,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傻的可笑,傻到委屈自己去讨好依附之人的欢喜,祈求他们的恩赐,傻到相信这世间还有温暖,你是不是也觉得那时候的我很傻?”
陆玩定定望着他道:“这就是你杀连峰颖的理由吗?”
连伯继脸上的笑容变得诡异:“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年少时发生的一些事情,居然会让陆兄产生这样奇怪的想法,看来你不太想听我的故事。”
陆玩又问:“这家私塾为何会突然闭馆?”
连伯继无奈的道:“因为死了人,夫子失手打死一名贫困学生,他心里久久难安,便悬梁自尽了,不过在我心里,他确实是个好夫子,我要感谢他当年对我的那般态度,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
陆玩听后皱了下眉:“使计陷害逼死夫子,就是你对他的报答。”
连伯继笑了两声,然后起身道:“若陆兄心存怀疑,大可以去县衙调查案宗,我随时听候衙门传唤。”
“人不会一直都这么走运。”
“我这人生来就没运气,也从来不相信运气。”
连伯继单手推开破了大半的窗户,望了望寒夜中的枯枝老树,不禁笑道:“既然陆兄不想听旧事,那就聊聊新鲜的事,听闻带队送货的那个人在柳嘉镇中箭后跳河了,我想他必然还没死,只要找到那个人,就能知道私藏在府库的那批军械到底落于何人之手了。”
“埋伏在柳嘉镇的人是你派去的?”
“我只是个商贾,有钱无势,怎么敢抢这种掉脑袋的货物?”
陆玩眉眼轻敛,微微低头,“我劝你认清自己的定位,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
连伯继又笑道:“青州那边被缴获的军械不翼而飞了,会不会也跟这些人有关呢?”
第一百六十八章 微雨夜行(三)
陆玩随意的拂了拂衣上的雨珠,见门外雨已停,便道:“如果你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胡言乱语,恕我不再奉陪。”
连伯继这才直抒来意:“我知陆兄一直都在帮三公曹追查石崇生前转移的家产,常言道狡兔三窟,石崇也是如此,为了保命,他一定事先做了多手准备,在汝南,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我可以告诉陆兄这一部分的去处,但陆兄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陆玩不假思索的拒绝道:“我不和任何商人做交易。”
连伯继不禁又是一笑:“粮商联盟的那些人已全都锒铛入狱,汝南的士族豪绅也都被清洗了一遍,为何只有我这个商人能够独善其身?”
“你杀了那么多人不是为令姐做药引子,而是给齐王秘密炼制长生不老药,齐王自然会护你一时。”
“看来陆家在汝南的势力不少,难怪陆兄不费吹灰之力,就解了菊下楼之危,更是让依附于许氏的那些士族迅速土崩瓦解。”
陆玩剑眉紧锁,语气有些沉重:“在荆州有个叫刘尼的自称是汉室宗亲,自以为重如泰山,最后却死的轻如鸿毛,你想做第二个刘尼吗?”
流落民间的皇子这样的说法,只能骗骗那些喜欢捕风捉影的人,自然骗不过陆玩的眼睛,因为他拜托张司空检查先帝的起居注时发现,李氏在宫中从未被临幸过,连伯继只是李氏出宫后捡来的小乞儿。
连伯继睥睨着他:“我的确不是什么皇子,可即便如此,你和郗遐也都奈何不了我,令兄也是一样,因为我在汝南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晋廷,没有我,你和郗遐能如此轻松的料理了这些人吗?”
陆玩确实不能将他绳之以法,因为已经有人抹去了他的一切痕迹,能够做到这些的只有门生故吏遍及朝野的逸民先生,原因也只有一个,维护东宫。
“隗至愚也是你送去洛阳的?”
“投石问路而已。”
陆玩这才意识到连伯继的上面并非齐王,齐王以为给了连伯继一个虚假的高贵身份,可以使连伯继为了改变命运而甘愿成为自己手中的棋子,却不想连伯继只是利用齐王的人去完成东宫交待的事。
原来汝南发生的一切都在东宫太子的操控之中。
“你让我答应你何事?”
“既已入局,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家姐失了心智,她一生坎坷,我能为她做的就是尽可能让她活着,这也是左太妃临走时的嘱托。”
“左太妃的死当真与你无关?”
“我不仅没有杀她,还帮助她的婢女逃离汝南,我说的这些你可相信?”
陆玩也曾想过,裴姑仅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摆脱这么多人的追杀,也很难逃至颍川,恰好还遇到雨轻,一切看起来都太过巧合,定是有人在暗中帮助她,只不过陆玩没想到那个人就是连伯继。
连伯继走近陆玩,沉声问道:“方才我是不是打扰了你向心上人诉说衷肠,不知她可有平安到家?”
陆玩一字一顿道:“你不敢。”
连伯继笃定的笑道:“我是不敢,但保不齐有不惧裴家势力的人想要出手,毕竟她这一路下来都是在调查左太妃的死因,我也是念及左太妃对家姐有恩,才告诉你这些的,希望还来得及。”
一辆高轮长檐车驶进才子街,车上覆盖着龟背形顶棚,前后有门,通体黑色,车壁无甚装饰,这是陆玩今日新换的牛车,比之前的更加宽敞,也更加庄严肃穆。
雨停了一会又开始下,这时起了风,雨下的大了些,大雨滴落在顶棚上发出啪啪地声响。
车内灯光暗了下来,少女托着腮心事重重,当陆玩开口问出你是谁时,她心里一颤,如果陆玩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以及她现在在做的事,又会作何态度,她和陆玩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因此改变?
想到这些,她心里有点乱,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还有点害怕,怕有那么一天,陆玩与她背道而驰。
牛车行驶的速度突然变慢了,并且还改了路线,还没等雨轻发问,车帘一角被掀起,有人递进来一个食盒。
“他怕你饿着肚子,便叫我带这个食盒给你。”
雨轻听出是周思成的声音,好奇的问道:“怎么是你?”
周思成笑道:“我驾车比南絮稳当些。”
雨轻疑惑的朝车窗外望去:“为何要走这条街?”
周思成马上答道:“这条街人少安静。”
“今夜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想的太多了,吃完东西后休憩一会吧,我自然会把你安然无恙的送回到你六叔六婶身边。”
“这样的安静,又是一个人吃东西,未免有点冷清,也食之无味。”
雨轻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已经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顺风和雷岩她们都不在,陆玩的一队护卫也去追查逃往二龙里方向的可疑黑衣人,此刻她的身边只有周思成一人而已。
“每一场雨都是独一无二的,不知可否请你作诗一首?”
“为何要作诗?”
“因为今夜的雨值得记住。”
车再次停了下来,同时间前后门紧闭,龟形顶棚飞速旋转,无数的箭喷射而出,穿透重重雨幕,街边高高挂起的一个个灯笼霎那间全部被射落,店铺门窗俱已损毁,落雨凌乱破碎,渐渐染成了血红色。
雨轻坐在车内,听到的只有雨声和风声,她慢慢打开食盒,最上面一层是一碗奶酪,中间一层是爱心酥皮豆沙饼,当打开最下面一层,看到里面装着的竟是一件特制的金丝软甲,上面还放着一幅画,正是陆玩后来新作的《秋林亭子图》。
陆玩把第一次遇见,初次的想念,还有深深的爱意都装进了这个食盒里,陆玩讲不出那些情话,只会用这种方式来传递他的心意。
雨轻眸中含泪,手抚上那幅画,一时间多少思绪涌上心头。
这时一人执伞从远处走来,踏水无痕,好似悬浮而行,身影忽隐忽现。
周思成也撑着油纸伞,雨滴落在伞上,又落下,却不曾有一滴雨沾到他的衣袖。
刹那一道剑光划过密织的雨帘,犹如闪电刺破夜空,随着一股飓风横扫而来,周思成站在原处,袍袖满风,一拂袖,四处飞溅的水花如烟花般绚烂热烈,雨似一根根透明的银针,齐刷刷射向那人。
剑影无痕,光影交错,漫天的雨丝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朝周思成扑来,他微笑着甩动袍袖,雨网骤然被撕碎,顷刻间散去归于平静。
那人飘然跃至牛车前,把伞略举高了些,微微露出半张脸,“吴地绿林道上有个神秘的无影大人,传闻宽袍大袖之中暗藏乾坤,诡异莫测,防不胜防,人道‘北月判,南无影’,二人齐名江湖,今日我有幸遇到无影,倒不算白来。”
“追魂夺魄荡地府,怎么如今只来了你一个?”
“虽然追魂未至,但还有不少人在前面的街巷等着你们,今夜注定令人难忘。”
第一百六十九章
“今夜汝南城中有五路人马,大概都是冲着陆玩来的。”
“他大刀阔斧的惩治汝南士族豪强,自然是有人不想让他这么轻松的离开。”
“那我们还要不要派人过去—”
“不必了,陆家在汝南暗藏的势力不容小觑,这些人他自己能对付得了,我们就不要去凑热闹了。”
阿九忙道:“可是雨轻小娘子也在。”
“即使没有陆玩,也会有其他人保雨轻无虞,我又何须担心?”
乐高出现在汝南,卢琛必然会插手,有卢琛的人盯着,雨轻自然不会有事。
郗遐放下车帘,声音却变得有些冷:“回洛阳。”
梁王府内修建了众多书房,其中的安乐斋设有一间很大的茶室,卢播今日便领着众幕僚在此议事,李如柏也在其中,这是他入梁王府以来第一次参加书房议事。
李如柏被安排在最末席,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令狐邕,发现他与上次见面相比,显得更加消瘦憔悴了。
令狐邕静静地望着从汝南那边送来的密信,正是张绥亲笔。
“郭液是令狐兄一手栽培的人,如今突然死在汝南,王爷痛失一名才俊,想必心情也是同令狐兄一样。”
令狐邕面容十分峻肃,显然透着对孙霖这番话的不悦。
他心中仍有疑虑,便看向卢播问道:“郭液当真是被许家死士所杀?”
作为首席幕僚的卢播对张绥粗浅的判断自不会深信,但也不便当众明说,只得打官腔解释道:“无非是给许伉多加一条罪名而已,孙秀绝不会让自己的侄儿孙荣白死。”
令狐邕却道:“也许孙荣根本不是死于许家人之手,真正想置许伉于死地的另有其人,此事疑点太多,有必要继续查下去。”
卢播略带遗憾地说道:“我知令狐兄惜才,但人已经不在了,可以为其惋惜,但切莫太感情用事。”
令狐邕强挤出一丝笑意,这笑容里有无奈也有苦涩。
在卢播眼中,郭液不过是个随手可弃的棋子,当然没有再深究下去的价值。
卢播转而望向李如柏,目光里带着探询:“听说你也去了一趟汝南,可有遇上什么新鲜事?”
李如柏忙放下茶杯,起身答道:“近日汝南那边某些人联合发起了江湖悬赏令,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多都赶去了汝南城,雨夜全城追杀一辆机关车,不过最后全部无功而返,看来无影大人的称号也非浪得虚名。”
卢播似笑非笑道:“你去了,却未和无影交手,那你岂不是白跑了一趟?”
李如柏正颜道:“陆玩根本就不在那辆机关车内,而是跟着连伯继去了一处废弃的私塾,我倒是与连伯继过了几招,他也是深藏不露,似乎府衙中有他的内应,很快就有一队府兵出现在那里。”
卢播意味深长地说道:“汝南这些人最后都输了,只有连伯继赢了,结果总是难料。”
孙霖皱眉道:“这样的人可留不得。”
卢播谨慎地道:“他尚未露出底牌,想要将他铲除不容易,不过说起来这么大的手笔,也是少见,兴许洛阳的某些人也跟着去凑了凑热闹。”
崇文馆,茂先楼二楼特藏阅览室内只有两个年轻人,却是任远和崔缇,他们是不期而会,此时站在不同的书架前,各自看书,互不打扰。
管理员方才端过来的茶水已经放凉了,崔缇便招手示意他再换两杯热茶来。
任远缓步走到摆放《十志残卷》的那架书架前,崔缇也走了过去。
“我记得萧辙也借过这套书。”
“可不止他一人借过。”
“他恰好是在陌文出事前借阅的,道瑜兄不该忘记的。”
崔缇冷漠的瞥了一眼《十志残卷》,沉声道:“他的事,我一概不知。”
“那么钱子书的事,道瑜兄又了解多少呢?”
“若是子初兄能把这案子尽快了结了,到时候我自然就能了解的多一些。”
任远倚在窗边,笑了笑。
赵王让崔缇来借书,也就是让他来见任远,崔缇已经意识到赵王有拉拢任远之心。
“许伉在廷尉府大牢服毒自尽了,道瑜兄也可以安枕了。”
殿中侍御史方文铉弹劾汝南平舆许氏一族有私妄之迹,不顾王法,多次残害朝廷命官,滥杀无辜百姓,实乃国之蠹虫,不配在士族之列。
紧跟着朝中有不少臣子附议,一时间平舆许氏被推到风口浪尖,由于司马衷没有上朝,贾南风也未表态,但此事已在铜驼街上各衙署传得沸沸扬扬。
方文铉来自颍川方氏,正是繁邑的学生,恩师之死,让他对平舆许家深恶痛绝,联合朝中繁邑其他的学生一同上奏,誓要为恩师讨个说法。
许家为息众怒,只能忍痛牺牲许伉,这是一个家族的取舍,只不过御史台那些人不会轻易放弃。
“你先设计害死了孙荣,让孙秀对付汝南士族,又借郗遐的手杀了繁邑,罪名却全都落到许伉身上,最后引导繁邑的那些学生逼死了许伉,你还真是下了一盘好棋。”
“道瑜兄定然不希望孙荣落在张舆手里,可碍于孙秀,又不方便动手,那我只好代劳了,可道瑜兄好像不太领情,我倒是白辛苦了。”
“郭液是不是你杀的?”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君子有成人之美,道瑜兄又何必再问?”
“好一个成人之美,连我也要甘拜下风。”
任远随意翻着书页,像是在看,又不像是在看,他之前送给郭液的那个琥珀标本,会慢慢散发出有毒气体,此毒正是死亡微笑,所以即使没有孙秀派人刺杀,郭液同样活不久。
崔缇走近他问道:“子初,你下这盘棋到底谋得是什么?”
任远的眸光没有半点起伏,却透着罕有的压迫感:“杀繁邑的其实是太子的人,太子的手伸得太长,必会遭到司马衷的猜忌,他也算是彻底得罪了汝颖派系,与其让不知从哪里弄出来的一个蒋美人毒害谢淑妃陷害贾后,以使太子和贾后反目,不如这样更能一举将太子的势力打压,接下来王爷的计划也可以着手准备了。”
崔缇听后半晌不语,他过去一直以为任远只擅长作画,如今看来他还擅长阴谋,如此巧妙布局,难怪他会得赵王垂青,恐怕许司隶也没看透他。
第一百七十章 夜幕下的清平街(一)
已接近酉时,清平街学堂快要散学,一批学习用品正分发到每个班,分到每个学生手中。
小昭桌上放着一刀左伯纸,两个匣子以及一支毛笔,她转头瞧了瞧邻桌,发现自己多了一匣子,便拿着匣子走到先生跟前,把匣子又还给了伍先生。
“小昭,这是卢家郎君特意赠与你的砚台,你怎么拿给我呢?”
“大家都是领一样的东西,为何我的偏比他们多出一件,雨轻姐姐说过在学校绝不能搞特殊,所以这个砚台我不能收。”
伍谦昌呵呵一笑,说道:“既然卢家郎君送你了,你收着就是了,下不为例。”
小昭倔强摇头拒绝,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散学后,当小昭走到学堂门口,望见李如柏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正站在那里等着她。
“听说这次考试你得了全班第一名,这个就算是奖励了。”
“多谢李大哥。”
小昭欣然接过那根糖葫芦,李如柏却坏坏的一笑,俯身问道:“你觉得我和卢大哥比哪个更好啊?”
小昭吃了一口糖葫芦,眯眼笑道:“这个问题有点难,不如我帮你去问问雨轻姐姐?”
李如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真是个小机灵鬼。”
望着小昭和其他同学结伴走远,李如柏这才转身,装作讶然道:“卢兄,原来你也在啊。”
却见卢琛头戴黄玉祥云发簪,身着古朴天青提花长袍,墨蓝腰封下系着同色双流苏闻香玉佩,手执麈尾,缓步走来,与一身布衣的李如柏站到一处,两人看似完全不搭调。
卢琛淡笑道:“堂堂月判官竟然也会来学堂,真是稀奇。”
李如柏一把抢过卢琛手里拿着的麈尾,扇了两下,也顺便拍了拍身上的灰,行为粗俗到极点,旁人看后无不发笑,卢琛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不过是无聊的人做无聊的事。
李如柏又把麈尾还给他,笑道:“正好路过,便过来瞧瞧,可巧就遇见了卢兄,毕竟我们一起共过患难,我对你还甚是想念。”
卢琛轻摇麈尾,慢慢道:“你我既非敌人,亦非友人,所以大可不必想念。”
李如柏挨近他道:“那晚在汝南城中突然出现了一位神秘人物,他戴着假面,在雨中抚琴吟诗,音韵悲怆,作诗十首,每首诗都让人拍案叫绝,更以琴为刃连杀十位江湖高手,那晚之后,江湖人称他为假面琴魔,卢兄对此人或许不会感兴趣,但那十首诗甚妙,已在江湖上流传开来,卢兄若想一睹为快,我倒是可以派人抄一份给你。”
卢琛语气变淡:“抚琴本是雅事,却用来杀人,这般大煞风景,怎能作出好诗?”说完径自走回牛车。
李如柏在他身后笑道:“卢兄该不是早就看过那些诗,对汝南城中发生的事比我知道的还要清楚。”
卢琛收起了笑意:“你知道什么,我并不关心,至于我知道什么,与你无关。”
卢家牛车渐渐驶远,李如柏却继续在清平街闲逛。
鸣珂上前轻声问道:“主人这般试探卢琛,难道怀疑是他发出的江湖悬赏令?”
李如柏冷笑道:“他可是卢家悉心培养的未来家族掌权人,怎会沾染江湖之事,但他身边定有黑白通吃的影子型人物,江湖悬赏令多半是出自那人的手笔。”
在成皋县卢琛杀死慕容运时,李如柏就起了疑心,明明可以将慕容运活捉带回去审问,可为何卢琛偏偏要杀了他。
直到那个幸存的慕容运手下告诉他一件事,慕容运曾在范阳某家酒肆见过一名卢家子弟与几位绿林人士把酒言欢。
李如柏便猜测卢家有人私底下结交绿林豪杰,那人自然不会是卢琛,但多半是扶持未来家主的人。
卢琛杀死慕容运,就是为了灭口。也许慕容运不来成皋县,卢琛尚且会留他一条性命。
鸣珂不解道:“可雨轻小娘子就在机关车内,他怎么会—”
“既然有人想要杀她,那不如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江湖悬赏令的目标是陆玩,这样她反而最安全。”
没过一会,李如柏已经买了一大堆的东西,牛车都快要装不下了。
双穗和甘泉抱着大大小小的盒子,跟在李如柏身后,甘泉小声嘟囔道:“主人怎么突然买这么多东西,还都是些平时不用的东西?”
李如柏手里又拿着一串糖葫芦,笑道:“第一次去司空府怎么能两手空空,多少带点礼物,也算是作为朋友的一份心意。”
甘泉更觉奇怪:“主人什么时候和司空府的人做了朋友?”
双穗嘿嘿笑道:“主人听说张舆生病了,这是要去探病。”
李如柏随手又将一锦盒扔到双穗怀里:“给我拿稳了,有一个掉到地上,回去后自领十鞭子。”
前几日在怡园张舆和钟雅在水上切磋剑法,虽打了个平手,但张舆衣衫尽湿,又在亭中吹了好一阵夜风,恐怕是着了风寒,连日来也未出府门。
此刻张舆正在看卞壼拿过来的几份诗稿,不由得皱眉问道:“这些诗稿是从哪儿来的?”
“我在清平街上买的。”
卞壼拿起一张诗稿,念道:“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但觉衣裳湿,无点亦无声。这首《微雨夜行》最佳,公安兄以为如何?”
张舆又问:“那这些诗稿价值几何啊?”
卞壼笑道:“一首一贯,总共十贯,买的人可不少,连崔意都买了,我也就过去凑个热闹,听说这些诗是绿林人士所作,如此诗才,此等书法,却混迹绿林,着实可惜了。”
张舆很不屑的笑了笑,心道:李如柏竟连别人的诗作也拿来出售,他果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
正说着小厮就进来回禀,有人来探病。
“既然来了,就请他进来坐一坐吧。”
张舆倒是很想知道李如柏贸然来访,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却见李如柏一进来就对张舆和卞壼谦卑的行礼,还十分夸张的带来各种礼盒。
卞壼呵呵笑道:“原来是给公安兄送礼的。”
张舆不禁调侃道:“你可是拿卖诗稿的钱来买的这些东西?”
李如柏尴尬笑道:“为了帮江湖上的朋友维持生计,我才想了这个法子,所赚钱财我可是分文不取。”
张舆端起茶杯,随口问道:“是谁告诉你我病了?”
“我在清平街学堂门口遇到卢家郎君,他说要来府上探望张兄,我便多问了几句。”
张舆饮了一口茶,便放下茶杯,睨视着他道:“子谅兄没来,你倒是先来了,还带了这些礼,我是该收还是不该收呢?”
李如柏笑容谄媚:“看到张兄身体无恙,李某也就心安了,这礼虽不重,但重在李某的一片心意,只要张兄记得李某就好。”
张舆看他一副奸商嘴脸,便白了他一眼:“这些话说出来连你自己都不信吧。”
李如柏赶忙上前躬身道:“其实我今日前来是为了报案。”
张舆直接道:“那你找错人了,报案应该去找洛阳令。”
李如柏有些颓然道:“他管不了,也不敢管。”
卞壼好奇道:“到底是什么天大的案子,你倒是说说看?”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夜幕下的清平街(二)
“我的两位商贾朋友于前晚在清平街学堂附近看到鬼火,便想过去一探究竟,不料竟横死街头。”
卞壼惊讶道:“发生这样的事,洛阳令岂会不知?”
李如柏摇头叹气道:“因为有人趁夜把他们的尸体悄悄抬走了。”
卞壼继续问道:“是谁?”
李如柏犹犹豫豫地道:“钟家的牛车当时正好路过,命人速速处理掉他们的尸体,街上酒肆的店主关门打烊时刚好看到,便将此事告知于我。”
张舆一针见血地问道:“你是想说钟家的人毁尸灭迹,怀疑钟家与那鬼火有关?”
夜幕低垂,城东一家三等青楼门外早已悬挂起红色灯笼,出入这里的皆是小商贩和寻常百姓,一辆长檐车却停靠在路边。
一间陈设简单的小厅内,许泽北拿出一袋钱给小商贩,不想他冷哼一声,直接将那袋钱扔到桌上,然后又把那残缺的七女复仇画石拓片塞回袖中,说道:“许泽北,我在绿林道上混了这些年,可不是白混的,既然你不识货,那我就去找识货的人。”
这商贩正是涂光义,吴房县令刁善被陆云斩首示众后,涂光义就来到了洛阳,直奔许泽北开的一家青楼,胡吃海喝一顿后,又叫了几位姑娘快活半日,才与许泽北谈正事。
此时的许泽北只想早点打发了他,便道:“那你开个价吧。”
涂光义带着三分醉意笑道:“我要你名下的所有酒肆店铺。”
许泽北一掌拍在桌上,怒道:“我看你想找死!”
涂光义若无其事,优哉游哉的继续饮酒,他的轻功远在许泽北之上,许泽北很难杀了他,也不敢杀他,因为涂光义正是紫绛仙翁郎蔚先的弟子,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善于搜集情报的高手。
这时第三个人的声音传来:“涂光义,你的胃口真是越来越大了,就不怕撑着自己。”
涂光义赶紧站起身,四顾张望,才发现有人躺在横梁上,他的内力并不弱,竟也完全没有察觉。
涂光义脸色突然一变,赔笑道:“追爷,我刚才只是和许兄开个玩笑,许兄竟然当真了。”
此人江湖称号追魂,在江湖上排名第三,仅次于北月判和南无影,人都尊称他为追爷,夺魄正是他的师弟,而许泽北是追魂的手下,常年待在洛阳。
只见追魂从房梁一跃而下,落地无声,黑袍翻飞,一头银发的他更显孤傲冷酷。
涂光义直接将那拓片双手奉上,又道:“我把薄宅搜了一个遍,也找不到任何和钟家有关系的东西。”
追魂却道:“清平街学堂附近出现鬼火,必与钟家有关,让学堂里的那三个人行事小心些,可别悄无声息的死了。”
此时永康里卢宅的满月宴席刚刚散去,宾客们陆续离开,卢琛的小厮莫然却匆匆来送贺礼,当卢琪打开来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人给莫然赏钱。
卢琪收到的正是那残缺的七女复仇画石拓片,他看了一眼就直接把它扔进炭盆里,又唤来焦四,问道:“卢慈是不是来洛阳了?”
“道济郎君好像是今日刚到的。”
“虽说他是大伯外室所生,但好歹进了卢家祠堂,也算是我的堂兄了,明日我得好好给他接风洗尘。”
停在那家青楼附近的长檐车上坐着的人正是卢慈,他的母亲原是倡家歌姬,被卢藩看中,养在外宅,生下卢慈不久后离世,卢慈就被接回卢家。
卢慈遗传了母亲的美貌,生得十分漂亮,面容带着女相的柔和,一双杏眼增添了几许媚感,善冰上舞剑,人称冰公子,因在涿县飘雪的冰河上起舞而得名。
他喜结交豪杰,与追魂有些交情,那半幅画石拓片正是卢慈让莫然送给卢琪的。
“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了?”
当卢慈走进卢琛的书房,看到他正亲自整理书籍,不免有些微微失望。
“待在洛阳有些闷,出去走走。”
卢慈看着桌上的几件兰花小摆件,其中一件是由沉香木和象牙雕刻而成,兰花伴石而生,气清含香,意境唯美。
卢慈调侃笑道:“你连礼物都备好了,哪里是觉得有点闷,分明就是想未来弟妹了。”
卢琛脸上没什么笑意,摆摆手,小景和不二便退了出去。
“兄长与江湖人士打交道多了,说话做事越来越不像卢氏子弟,反倒跟李如柏一样了。”
自李如柏接掌呼啸山庄后,就很少参与江湖上的事,各路高手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卢慈多番想和李如柏结交,却都被拒之门外。
卢慈从未想过卢琛和李如柏会有交集,怎料他们却误打误撞的相识了,可见李如柏交友的眼光很不一般。
卢慈直接转入正题道:“拓片上暗藏一个卢字,应该是连伯继故意放进芸隐草庐的,他想把害死薄亶的事推到卢琪的身上。”
“要是他没有派人去薄家打探,连伯继也陷害不了他。”
“这薄纶的父亲曾是钟会身边的重要幕僚,子渊这么做大概是为了钟家那件传闻,不过并未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恐怕薄纶的死也跟钟家的传闻有关。”
卢琛轻轻一叹,汝南的风虽然已经停了,但很多事还是个谜,就像左太妃之死,这也是雨轻遭遇刺杀的原因。
兰琨先前替孙荣除掉了隈炤,才混上汝阴太守的位置,最后却以蛊惑百姓的罪名轻易死在陆云的手上,明显是有人想要借陆云的手将他灭口,左太妃遇害时,桐柏县令正是兰琨,他大概是知道些什么,才会被人灭口。
卢慈把玩着桌上摆着的那个宇智波止水的小玩偶,不禁笑问:“你准备何时动身去颍川?”
卢琛从书架上拿了两卷书,头也没回的答道:“明日。”
卢慈又笑道:“看来你是要快马加鞭赶着去见她了。”
卢琛把书放到案上,又分了分类,这都是要带给雨轻的,每本都是珍藏孤本的手抄本,还都是他亲自誊抄的。
卢慈摇摇头:“怎么总是送书,就不能送些女孩子喜欢的绸缎钗镮首饰什么的?”
其实卢琛早已准备了一些绸缎首饰,命人送去了汝南,以贺王灌生辰之名,王灌自然会让雨轻从中挑选一些喜欢的,卢琛这般送礼,就是不给雨轻拒绝的机会。
“那个假面琴魔到底是何人?”
“说起来这人你见过,就是在你那年路过颍川时有个人非要向你讨教琴技,最后还是钟雅出面替你打发了他。”
“又是他。”
“种闿阴差阳错的成为了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原来在种家子弟中属他琴技最高超,他隐藏的这么深,怕是背后也有什么秘密。”
卢慈看卢琛面露忧色,紧接着说道:“不过你放心,他早就和阳翟褚氏之女订了亲,没办法和你争抢的。”
卢琛久久望着窗外的半轮孤月,心绪沉重,思索片刻后才道:“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卢琛并未离开过洛阳。”
第一百七十二章
颍川阳翟褚氏兴于两汉,以儒学着称于世,族中之人多不尚虚言而重事功。
阳翟褚偃现任王中郎将参军,其女褚玢和种闿自幼便定下亲事,不过在种旭涉猎商场后,褚偃就心生退亲之意,在他得知种闿在许家园会上与裴家养女暧昧不清后,他也算是找到了退亲的理由。
今日褚偃就亲自登门想要提退亲之事,偏巧赵真(赵通之父)也来种府做客,他不便张口提此事,只好坐在厅上陪着他们闲聊几句,然后就先行告辞离开了。
“先前是褚偃一心想要攀附你们种氏,让他那庶女出身的妻子陈氏花言巧语的哄骗弟妹,这才定下了这门亲事,受王浚辟召,任其参军,依附于王浚,就想着退亲,褚氏子弟还真是懂得与时推迁。”
赵真早已看出褚偃此番来意,方才还故意问起他们可有议定婚期,看褚偃有何反应。
种旭端起茶杯,慢悠悠道:“这门亲自然是要退的,但不是现在。”
“陆云一行人刚到颍川,洛阳清平街上就再次出现了飘动的鬼火,还死了人,以往的洛阳令都是不敢查的,你说这个出身寒门的楚颂之敢不敢查呢?”
钟会曾在清平街建过一处私宅,离钟家私塾很近,不过没有入住,一直空置废弃,就在杨骏被杀当年,有江湖人夜间潜入此宅,却意外看到鬼火,次日那人被发现时已吊死在房梁上,甚是邪门,之后也发生过几起类似的鬼火杀人事件,但洛阳令都未做调查。
坊间传闻,钟毓二子钟邕和钟毅过继给钟会,他们兄弟俩却因钟会之乱受到牵连,全被诛杀,钟邕死时不过二十六岁,钟毅更是刚及弱冠。
他们年少在家塾念书时,午后常来这座空宅小憩玩耍,这也许是他们兄弟生命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在他们死后,魂魄飘至此处徘徊不散,由于他们心中怨念太深,这些怨念便幻化成鬼火。
种旭沉吟道:“这敢不敢查,关键要看死的人是谁。”
赵真脸色微变:“莫非上面那位是想—”
种旭呵呵一笑:“这洛阳城内会发生什么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赵真似乎明白了,笑着喝了口茶,又问:“听说子悦(种闿字)回来了,我怎么没看见他?”
种旭略皱眉:“是回来了,可一大早又出门去了,自以为成长了,实际上轻狂不减,依旧意气用事。”
赵真不以为意地笑道:“年轻人就该是这个样子,岂能如我们一般枯坐喝茶?”
许昌南街上一家绸缎铺子里来了两位女客,其中一位还带着帷帽。
身穿杏色交领齐腰襦裙的小丫鬟将一份订金收据递到柜前,柳眉微挑:“掌柜的,数日前我家夫人在你家铺子订了一些蜀锦,昨日就该送货到我们府上的,可是却连你家伙计的影儿都没见到,敢情是掌柜事繁忘记了,我家夫人准备去别处买绸缎,那就劳烦掌柜把订金退还给我们吧。”
掌柜却冷下脸来道:“就算你们不来,我也要亲自去府上讨要货款。”说着从一匣子内取出一张收货凭条,放到她们眼前。
小丫鬟拿起收货凭条,愣了一下,又道:“我们分明没有收到货,掌柜是想赖我们的订金不成?”
掌柜哼了一声:“这上面可盖有荀家郎君的印章,你们昨日派人来取的货,拿走了一车蜀锦,都尚未付款,今日你们还想要回订金,荀家势大,却欺负我等小店,传出去岂不令人耻笑?”
这时年轻女子掀起帷帽,却是庾萱,她缓步上前,从丫鬟涂鸦手中接过那张收货凭条,沉思一会,才道:“此事有些蹊跷,我会派人好好查一查,到时自会给掌柜一个交代。”
上月庾萱陪同荀邃一起回到颍川,说是为了给荀家老祖母过寿,其实他们是想补个蜜月旅行。
庾萱本想和荀邃好好享受一段独处的幸福时光,却遇上这样糟心的事,听到雨轻来了许昌,立马就去寻她了。
“雨轻,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雨轻看她仍一头雾水,当了冤大头还不自知,便笑问道:“你的夫君可知道此事?”
庾萱低头慢慢抚摸着那只白貂:“他这两天有些忙,我还没有告诉他。”
雨轻抿唇一笑:“你是怕他责备你,所以不敢告诉他。”
庾萱抬头看向雨轻,很认真地道:“其实我是怕给他添麻烦,平时在家里就处处依靠他,这次的事,我想自己解决。”
雨轻突然觉得庾萱成熟许多,愿意尝试独自去面对,不再是那个象牙塔里的小公主了。
“江湖行骗五花八门,你这次遇上的应该还是个行骗高手。”
庾萱惊讶地问道:“他们竟敢骗荀家?”
雨轻笑着解释道:“就是因为荀家家大业大,又瞧着你是刚来到许昌,对这里还不够熟悉,他们才敢下手的。”
庾萱精致的小脸气鼓鼓的:“真可恶,我一定要抓到那个骗子。”
雨轻递给她一杯茶,问道:“那你想从哪里查起呢?”
庾萱完全不懂查案,耸拉脑袋,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又失掉几分。
“从小时候认识开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庾萱听后既感动又开心,重新打起精神,拉着雨轻的手,仍旧露出那样崇拜的目光:“嗯,我知道世上任何事都难不倒你。”
雨轻伸出手指点了点凭条上面的印章,笑道:“那我们就先从印章上查起吧,一般人仿造印章难度很大,我们得找金石篆刻人士请教一下。”
庾萱站起身道:“现在就去。”
雨轻拉住她的手:“急什么,你看我一路舟车劳顿,连屋里的东西都还没有收拾好,再说你我都不曾与这样的人打过交道,还得请个懂行的中间人带我们去才好。”
雨轻这时想起了李如柏,可惜他不在这里。
“茂弘郎君让我告诉你们,饭菜已经摆在偏厅了。”
周思成走到门口便停下脚步,无聊的逗着廊下的黄鹦鹉,这是李如柏离开谯国时送给雨轻的。
雨轻一行人就暂住在王祷的别院,也是当年雨轻中箭后养伤的地方,只不过今年这个时候陈家园子里的腊梅还未绽放。
庾萱以为周思成是王祷的贴身小厮,便走过去嗔斥道:“你这厮真会躲懒,还不快去叫几个小婢过来帮我们收拾屋子。”
雨轻方才倒是忘记了他,不由得笑道:“知世,我想我们不用再去别处找人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东中郎将王浚镇守许昌,执掌军事,可实际上颍川郡里的民事和财政也在他的管辖之下。
颍川太守寇褒虽出身大族,为上谷昌平寇氏子弟,但毫无实权,平日也就主持一些礼仪教化事宜,如兴办学馆、乡校、精庐等私学,为此他还专门设立了校官,郡内私学众多,不仅有不远万里来求学的士子,而且府衙掾吏们的子嗣也都被送进学馆读书。
主簿赵吉转入府衙后院,近前禀道:“府君,几位校官已经在二堂等候了。”
“今日陆云可有去拜见刘豫州?”
“并未,听说他和一些郡望子弟去城西八里桥上赏景了。”
寇褒眯眼笑道:“看来陆云今日兴致颇高。”
昨日陆玩和王祷来拜见寇褒,赵主簿以寇太守不在府衙为由直接送客,寇褒选择避而不见,是因为他自知根基浅,不想得罪任何人。
刘豫州是陛下的亲信,而王中郎将倚靠的是贾后,陆云一行人来到许昌,不先去拜见他们二人,反而让陆玩和王祷来见他这个形同虚设的颍川太守,吃柿子捡软的捏,可寇褒只想自保,又怎会轻易入局?
另一边,韩府来了一位客人,韩瑾见到他却一脸不悦,偏厅上两人的谈话也很不愉快。
来客是颖阴戏休伯,他专门替王浚管理漕运之事,因魏晋战事频繁,为了保证战时粮食供应,漕运的管理职权会到镇守一方的军事将领手中。
今日戏休伯来韩府拜访,却是为漕粮在汝南被劫掠一事,负责运粮的人正是韩瑾的次子韩旋。
韩瑾将茶杯重重地摔在桌上:“吾儿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王中郎将非但不派人去寻,反而怀疑吾儿勾结逆党,杀害郭奎,竟敢这般欺我颍川韩氏,我看是他在许昌待得太安逸了,已经忘记当初自己都许诺过什么了。”
王浚奉命镇守许昌,与颍川钟荀韩陈四大家族皆有利益往来,如今王浚想要拿漕粮被劫之事大做文章,也许从韩旋监督运粮开始,韩家就被王浚算计了。
不过韩瑾可不会给王浚挡箭,他的长子韩朔在刺史府任治中从事,漕粮转运的事背后恐怕另有文章。
戏休伯赶紧赔笑道:“韩先生先不要动怒,这件事尚在调查中,也就是陈定在中郎将跟前做了一些大胆的猜测而已。”
韩瑾听后皱眉问道:“陈定不好好待在洛阳赵王府做幕僚,跑回颍川掺和什么?”
戏休伯迟疑道:“他是和荀邃一起回颍川的,毕竟他们两家有着姻亲关系,大概也是为了给荀家老太君过寿的。”
韩瑾望了他一眼,很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这钟家鬼火又出现了,荀家人还会有心思给老太君过寿?”
戏休伯尴尬一笑,对于钟家那件传闻,他不好多说什么,很快转入正题道:“我已派人去寻韩旋的下落,只是不知韩旋可有私交甚笃的好友,或许能给戏某提供一些帮助。”
韩瑾审视着他:“你这是在寻人,还是在查案?”
戏休伯慌忙起身解释道:“自然是寻人要紧,只是这漕粮被劫也非小事,必须要好好查一查,也是为了给令子证明清白。”
“那你去刺史府问治中从事吧。”
韩瑾摆手示意管事送客,戏休伯只好施礼告辞,离开韩府后,他便乘车赶往菊下楼。
此时菊下楼二楼雅间内三位年轻人正在闲聊,他们是颍川书院的同窗,都出身寒素,长社饶升平被擢为六品,现为许昌县令,而许昌邯郸统和襄城李约俱为七品,都为颍川太守寇褒的掾吏。
许昌县令饶升平被压在豫州刺史、东中郎将和颍川太守三座大山下,委实不敢作为,自去年上任以来,无甚公务,倒是落个清闲自在,常与同窗们聚在一起,饮酒赋诗,而邯郸统和李约平日里也就是和校官打些交道,清闲的很,每逢饶升平说要同窗聚会,他们俩都会过来。
戏休伯也是他们的同窗,饶升平特意给他留了一席位,见门被推开,带着几分醉意的邯郸统哈哈一笑:“今日戏兄又来晚了,该罚几杯?”
不想走进来的却是陆玩和王祷,饶升平并不认识他们,一脸错愕,王祷却笑道:“看来饶兄不记得我了,那你可还记得两年前去陈家赏梅时的情景啊?”
饶升平恍然,慌忙起身施礼:“恕在下眼拙,未能认出王家郎君,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向令族弟当面道谢,可惜苦无见面的机会。”
当年陈家管事欺饶升平出身寒微,故意把他拦在园外,雨轻上前帮他说了句话,饶升平才得以进园赏梅,这件小事,或许雨轻早已记不得了,但饶升平依旧记在心里。
王祷不禁自嘲道:“士瑶兄,她人没来,却好像又来了,她可比我们有面子。”
饶升平早已听说陆玩只身到汝南城下,不惧殷柷带领的千余骑兵,更是以诡谲之术逼其退兵。
今日得见真人,更觉惶恐。
这时李约拉起邯郸统,也躬身施礼。
王祷落座,笑道:“她也来了许昌,说不定马上就会来找你了。”
饶升平听后欣喜不已,赶忙吩咐小二再添置些酒菜。
陆玩看了看他们,目光停在饶升平的身上,笑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饶升平回道:“我也去看了汝南书院的那场辩论。”
陆玩也想了起来,温和道:“是了,当时你是跟着赵兄一起去的,不过辩论结束后却是一个人离开的。”
饶升平解释道:“那日赵兄还有其他应酬,我便先回客栈了。”
虽说他和赵通是同窗,但两个人出身背景太过悬殊,还算不上好友,有些场合,他不便跟随。
王祷在旁补充道:“其实他们都去了,只不过人多,士瑶兄一时没注意到罢了。”
陆玩笑道:“不管是什么人和事,茂弘兄都记得,处处留心,难怪交友广泛。”
王祷笑着饮酒,不再说话。
当饶升平说想向雨轻当面道谢时,陆玩就变了脸色,王祷已经从王灌那里知道陆家有意和裴家联姻之事,但凡是接近雨轻的人,陆玩都格外介意。
饶升平给陆玩斟了一杯酒,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陆兄是特意前来,还是—”
陆玩推开酒杯,敛容道:“饶县令每日在此买醉,难道是许昌城内已经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太平程度?”
饶升平慢慢放下酒壶,勉强一笑:“有王中郎将镇守许昌,怎会不太平?”
陆玩盯着他道:“可荀邃刚到许昌,就被骗走了一车蜀锦,看起来这许昌城内的贼人可是不少。”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一只耳
周思成驾车,带着雨轻和庾萱来到城西的一处二进四合院门前,这里是画家葛放的私宅。
葛放原出身书香门第,祖上做过县令,后来家道败落改为经商,到葛放这一代就已经贫困潦倒,他便浪迹江湖为职业画家,与山林野夫亲厚,常作渔乐、栖息、耕读等隐逸山水画,他的画作逐渐在颍川一带颇有名气,同时他也精通篆刻,求他刻印的人很多。
不过葛放此人十分爱财,又吝啬小气,卖画卖印皆是详尽标价,锱铢必较,不讲情面,不论是谁,都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能赊账,不能还价,不能以物换画。
雨轻下了牛车,望了望眼前这座阔气的宅子,不禁问道:“你怎么会认识他?”
周思成答道:“有一次碰巧救了他。”
雨轻笑道:“月判官喜欢杀人,而无影大人却喜欢到处救人,真是天南地北各不同。”
当葛放望见周思成,却是战战兢兢汗如雨下,庾萱一脸疑惑,悄悄问雨轻道:“他怎么见到救命恩人,竟吓成这般模样?”
雨轻没有答话,只是示意庾萱莫要多言。
只见周思成拍了一下葛放的肩膀,笑道:“这几年未见,没想到葛先生的画作又涨价了?”
葛放声音发颤:“都是生活所迫。”
“画涨价也就算了,但老毛病没有再犯吧?”
其实葛放是个好色之徒,已经到了没有女人下不了酒的地步,年过五旬的他还总想着老牛吃嫩草,跟江湖上的采花盗暗中勾结,被他糟蹋过的良家女子何止一二。
周思成听闻后命人将葛放直接丢进狼窝里,他被狼咬的遍体鳞伤,所幸周思成给他留了半条命,但却少了一只耳朵。
最令葛放难以忘却的一幕就是那群狼竟然听从周思成的命令,他这才算是见识到无影大人的真面目。
“葛某再也不敢—”
周思成不愿雨轻听到那些无关紧要的过往,便摆手道:“罢了,今日我带朋友过来是有事想要请教你。”
雨轻将荀邃的私章和那张收货凭条一并递给葛放,笑问道:“劳烦葛先生帮我们看看这上面盖的印章,与这方私章有何区别?”
葛放一看是荀邃的印章,不由得心惊,又看向周思成。
周思成直接道:“你只要以自己的篆刻经验比对一下这两个印章,别的事你也不必问。”
葛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然后道:“印章有白文朱文之分,俗称阳刻阴刻,有的人为了防止印章作伪,不描字选择在白文印章上直接刻,刻的时候印石会裂,那些断茬会形成自然的肌理,无法模刻,还有的篆刻匠人刻完印章后,在交给买主之前敲两下,这次撞击留下的痕迹更是难以作伪。
荀家郎君的这方私章是不描字直接雕刻而成的,没有回刀,纵横各一刀,应是出自吴仲庄大师之手,可惜他在几年前仙逝了。
而这上面盖的印章也是出自刻章行家之手,模仿吴仲庄的篆刻手法,可以达到以假乱真难以分辨的程度,却也是极其少见,只是在刀法上还欠些火候。”
雨轻问道:“吴仲庄生前可有收徒?”
葛放摇摇头道:“吴仲庄性孤僻,习惯独来独往,很少交友,更不会收徒。”
庾萱赶紧问道:“那你能帮我们找到这个刻伪章的人吗?”
葛放有些为难道:“若这个人是做刻章生意的,倒还可以找一找,但要是这个人只是作伪章骗取钱财,那就不好找了。”
庾萱不禁失望道:“那岂不是毫无线索?”
雨轻又问:“吴仲庄可还有什么亲人?”
葛放想了一下答道:“听说他的妻子很早就病死了,他还有一双儿女,不过都没有继承其父的篆刻手艺。”
雨轻点点头,也不再多问什么,带着庾萱离开葛宅。
在他们走后,管事近前问道:“老爷,这个刻伪章的人该不会就是—”
葛放沉吟道:“都是在道上混的,何必挡了别人的财路,记住千万别多嘴,不管是他们,还是这个人,我们可都惹不起。”
繁阳镇距离许昌二十公里左右,原是曹操下辖的军队驻地,魏王曹丕在繁阳亭几华里远的饮马坑处取土修筑灵台,受禅代汉,而汉魏受禅碑为司空王朗撰文,尚书梁鹄书丹,侍中钟繇镌刻,堪称三绝,有不少文人墨客慕名前来繁阳镇访古寻幽,瞻仰受禅碑的墨宝。
镇内商贾云集,买卖兴旺,一名年轻女子斜背着一个斑竹画筒,左手把玩着一件佛手形沉香,右手提着一精致的食盒,很快转入探梅巷一处老宅。
从西侧角门进入,碰上一小厮,便笑问:“先生可在家?”
那小厮从她手里接过食盒,笑道:“果儿姑娘来迟了一步,我家先生刚才出门去了。”
这位年轻女子名叫舍果儿,她是替爷爷来送装裱好的画,今日她还特意准备了饭菜,想着陪先生一起吃个饭,偏来的不巧,倒是白费了半日的功夫。
舍果儿又问:“先生可有说去哪里?”
小厮摇摇头道:“先生只是在临出门时交代我把送来装裱好的画收好,别的倒没说什么。”
舍果儿只好把画筒交给他,心里却十分不痛快,又把食盒从他手里拿过来,“那好吧,我晚些时候再过来看望先生。”说完提着食盒转身走了。
这小厮见她已走远,便抱着画筒匆匆回到书房,只见有位温润清雅的中年男子正坐于窗下,手捧一卷竹简,神情闲适,轻轻问了一句:“她走了?”
小厮点点头,打开画筒,取出一卷画,在男子眼前慢慢展开。
男子笑道:“能把旧画修复的这么好,在这世上也就只有舍三缣可以做到了,难怪当年杨骏一直找他装裱字画,还给他改了名字。”
舍三缣原名叫舍三间,杨骏以为此名太过粗俗浅陋,便帮他改了一个字,因他作为装裱匠常跟缣帛上的字画打交道,缣也代表他人品贵重,这是杨骏对他的最高认可。
忽然一个东西从窗外飞了进来,男子直接伸手接住,却是舍果儿的佛手形沉香。
“先生也会撒谎了?”
“飞檐走壁,不走寻常路,这是盗贼的行径。”
舍果儿从房檐飞身跃下,笑着走进来说道:“盗贼见了我舍果儿,可都得绕着走。”
男子微微皱眉:“既然走了,为何又回来了?”
舍果儿佯装委屈道:“先生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好歹我也算是你的学生。”
男子直言道:“可我从未教过你任何东西。”
舍果儿也没觉难为情,而是眯眼嘻嘻笑了笑:“好吧,我承认一直以来都是在偷学,不过我也是交了束修的。”
小厮玄圃不解道:“我家先生何时收过你的束修之礼?”
第一百七十五章 无情似有情
舍果儿狡黠的看着先生:“一车蜀锦,我可是补交了一份很昂贵的束修。”
男子倏尔变了脸色:“原来你去而复返是为了这件事,你尽可放心,荀家人不会明查,只会暗访,而且我可以确保此事绝不会查到你头上。”
舍果儿认为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立刻解释道:“若我担心自己受牵连,也就不会帮你刻那印章了。”
“我承诺过保你无事,你便会无事,以后你不必再为这件事来找我。”
舍果儿听后气得涨红了小脸:“先生竟然这样看我,算我白认识了你。”说完转身就走。
“你还很年幼,将来会遇到更好的人,你不该把这么好的年华全都—”
“邻居家小我两岁的淼淼妹妹去年就嫁人了,我哪里还年幼?分明是先生你记不清我的年纪了。”
舍果儿不想听他老调重弹,带着失望消失了。
他摩挲着沉香,眼神忧郁,不见她,是为了让她远离危险的自己,可事与愿违,她却靠自己越来越近。
他记得舍果儿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纪,而他却是三十六岁,快要到不惑之年,他很清楚他们之间相差的不仅是十八岁,他的生命里承载着太多的东西,唯独没有情感。
荀邃在许昌有自己的私宅,今日他提早便回来了,庾萱开心不已,特意亲自下厨给他做饭。
当庾萱把一盘盘饭菜端至桌上,荀邃便问道:“全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庾萱点点头,笑道:“道玄哥哥,请品尝一下我的手艺吧。”
荀邃看到米饭上盖着一个煎蛋,上面还涂着一层红色的东西,着实奇怪,便笑问道:“这是什么?”
“是我用樱桃酱做的爱心啊,我在画里常画的那个,爱心晚餐肯定不能少了它啊。”
这完全不是爱心的形状,不过荀邃还是微笑点头,看庾萱双手托腮,满眼期待的看着他,他便夹起一块煎的焦糊糊的东西,一本正经道:“这块红豆煎饼很特别。”
庾萱忙摇头道:“道玄哥哥,这个不是红豆煎饼,是鸡蛋卷,看起来不像鸡蛋卷吗?”
“嗯,确实很像。”荀邃又拿筷子指了指另外一盘菜,笑道:“这酱香豚骨看起来也不错。”
庾萱双手放了下来,难掩失望道:“其实这是熏鱼。”
荀邃点点头,刚送进嘴里,咀嚼了一下,表情十分怪异,最后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勉强笑了笑,实在是又咸又苦,赶紧又吃了一口米饭,结果发现米饭半生不熟,但还是咽了下去。
庾萱低下了头,用手帕遮住烫伤的右手,轻声道:“道玄哥哥,这些菜都是我跟雨轻学着做的,做的一点也不好吃,是不是?”
“还不快把你的右手伸出来。”
庾萱乖乖伸出手,荀邃打开一盒药膏,蘸取一点轻轻涂抹在伤处,又道:“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已然不错了,下次继续努力,但不要独自去做饭,要在厨娘的指导下来完成,以免再弄伤自己。”
庾萱哦了一声,荀邃却吻了一下她的鼻尖,眼神里满是宠爱。
荀邃总是对她体贴入微,就像照顾小妹妹一样的照顾她,她却不知该如何照顾自己的夫君,更不知怎样才能够与他共担风雨。
“我保证下次一定做好吃。”
荀邃饮了口茶,笑问道:“知世,你是不是订了一些蜀锦,却被人全都骗走了?”
庾萱先是一惊,然后又垂下了头道:“原来道玄哥哥已经知道了,我还在查,不过—”
“就当丢了,再买新的就是了,我看这件事也不必再查了。”
庾萱不解:“道玄哥哥,我和雨轻才刚开始查,怎么就不必查了?”
荀邃笑道:“如果你把时间都花在这等不打紧的小事上,还怎么陪我去游山逛水赏风景?”
城西约八里处一座三孔青石桥,桥上行人匆匆,牛车碌碌,桥西河畔凉亭中,两位年轻人相对而坐,一位身穿华丽简约的锦袍,另一位衣着松霜绿布袍,桌上两只酒盏,一盘橙玉生,还有一尊冒着热气的煮酒。
临近日暮,霞光旖旎,布袍男子望着晚霞千里,很安静,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
锦袍男子喝着酒道:“乐高想利用郗遐,结果却被郗遐利用去劫掠那批货物,幸而他的人已撤出汝南,不然被陆玩逮到把柄,他还能就这样离开汝南吗?”
“郗遐不会承认自己在汝南见过乐高,陆玩也没有抓到乐高的任何把柄,所以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这话听起来很像是过河拆桥啊?”
布袍男子却微笑道:“子均兄(和忱字)平日好酒量,怎么今日才喝几杯就醉了?”
和忱虽不知乐高来汝南的真实目的,但从伯和演之前交代过他,让他给乐高提供一些帮助,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我倒是很想喝醉,可这酒怎么喝也喝不醉。”
和忱已知郭液遇害,心里不是很痛快,他还没有赢过郭液一次,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了。
卢琛看出他的心事,安慰他道:“等你入着作局任职后,将会面对许多优秀的人,到时你就会忘了这个最初的竞争对手。”
“子谅兄为何来颍川?”
卢琛没有回答,只是细细品尝着从菊下楼买来的橙玉生。
“子谅兄绝不会容许乐高在颍川胡来,所以才让乐高返回邺城,眼下只能亲自来一趟许昌了,子谅兄轻车简从,又是这般隐士打扮,想必你是不愿让与卢家结不成亲家的王中郎将知晓你来到这里,以免他妨碍到你调查钟家旧事。”
卢琛目光寒冷,犹如一道薄而锋利的剑芒:“汝南这个局还未真正结束,我劝你把汝南发生的所有事赶快都忘了,那样你这个着作佐郎才能在洛阳待得长久。”
和忱为了远离是非选择此时入洛,汝南发生的有些事他看不懂,有些事看懂也装不懂,他明白卢琛话中深意,又饮了一杯酒,然后辞别卢琛,坐上牛车离开了。
“子谅郎君,去柳嘉镇的那支商队貌似沿途都有人掩护,不止有陆玩的人马,还有一批不知是谁家豢养的死士。”
卢琛此行未带莫然等小厮,身边只跟着卢慈的贴身护卫秦伯驹。
“公沙修背后的势力多半就是汝颖某些旧族,也许那些人就藏在许昌城中。”
“那我们今日是否进城?”
“许昌城内的热闹还没开始,我们先去繁阳镇看看吧。”
“可要托人给雨轻小娘子捎个消息?”
“不必,什么都不知道对她最好。”
第一百七十六章 迟来的生辰礼物
“江湖上流传钟会在攻破西蜀后从姜维那里获得一本兵法奇书,此奇书乃西蜀丞相诸葛亮所编写,被藏于一幅蜀锦之中,当年晋公命卫瓘设法从钟会手中夺取这本奇书,可直至钟会被部将所杀,卫瓘都未能见到那本奇书,奇书下落至今不明。
但最近有自称钟会府掾后人给江湖人士透露了一个消息,钟会生前便将那幅蜀锦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半蜀锦送给了外甥荀勖。”
许昌城东福来酒肆二楼的雅间内,萧丰已将自己手中线人打探来的消息尽数告知雨轻。
这家酒肆的店主正是萧戬的手下,主要负责把盗墓盗出来的一些随葬品的边角料拿到旧货市场贩卖,虽然盈利不大,但能接触到许多绿林中人,方便打探消息。
像萧戬这样的盗墓组织都有一条很成熟的文物贩卖途径,大盗墓贼都是有庄家的,根本不愁没地方出售,一般盗出来,直接就能找到买主,只有小摊小贩或者一些边角料才会流入旧货市场。
雨轻慢慢饮着茶,心道:“原来那贼是故意骗走庾萱的蜀锦,就是为了把荀家也牵扯进来。”
萧丰又道:“那批蜀锦并未在黑市流通,贼人倒是很谨慎。”
“士瑶哥哥已经把这抓贼的事交给饶县令来办,让你的人暗中协助他即可。”
雨轻从窗外收回视线,接着道:“繁阳镇挨着军队驻地,韩旋为何会突然失踪,或许从那些士兵口中能得到一些线索。”
那晚文澈并未劫走韩旋,只是将他打晕在船舱内,不料他竟无故失踪。
萧丰点点头,然后就退了出去。
剧览就坐在雨轻的对面,一直没说话,雨轻在汝南成功获得那批军械,并且和种闿等人达成共识初步建立了合作关系,这让剧览对雨轻开始抱有期望。
室内安静下来,剧览打开自己带来的锦盒,里面装着一对玉佩,龙凤飞舞,妙韵天成,雕工精湛令人惊叹。
雨轻闻到一股独特的香气,不禁问道:“这是闻香玉?”
剧览和蔼地笑道:“这对玉佩原是你的父亲给你准备的第一份生辰礼物,乃西汉名家所雕刻,先前我并不想去打搅你的生活,才代为保管,今日送与你,希望你好好珍惜这份礼物。”
雨轻拿着这对玉佩,觉得沉甸甸的,脸上强撑笑意,眼神却透着几许忧伤。
剧览关心地问道:“你是不喜欢这玉佩?”
雨轻摇摇头,双手紧紧握着玉佩,“
我很喜欢。”
剧览又问:“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雨轻慢慢低下了头,把所有的情绪咽下去:“我以为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影响身边一些人的想法,时至如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改变任何人的想法。”
剧览呵呵笑道:“原来你是对某人感到失望了。”
其实桓宣早已把汝南发生的所有事告知剧览,剧览亲自赶来颍川也是出于对雨轻的担心,怕她会出事。
雨轻抬眸,苦笑道:“我没什么好失望的,他有他的立场,他的家族,他做的事也没有错,谁都没有错…….”
“如果文城村那些百姓不死,就不会发生灾民暴乱,事情不闹大,陆云根本无法惩治汝南那些士族,那么最后死的人很可能就是郗遐,甚至是陆玩,陆云也走不到颍川了,你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可是他却偏偏—”
“你的父亲年轻时有过跟你一样的想法,他曾经救了一村百姓的性命,换来的结果却是自己行踪被泄露,手下三百人全部被杀,此事过后,他便给自己设了底线,该不该救和值不值得救,他的心中就有了答案。”
雨轻听后有些震惊,原来自己的父亲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困惑。
剧览缓缓说道:“对郗遐来说,这就是最好最快的办法,在荆州平定张昌叛乱时,他可以顾及到云梦县百姓的安危,那是因为有周伯仁坐镇襄阳,他并无后顾之忧。
而如今他是只身来到汝南,并且还有人想要取他的性命,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只能借势而为,这就是世道人心。”
雨轻将那对玉佩放回盒子里,说道:“我从未想过以一人之力改变这世道人心,我只想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一些人,也许是我想错了,有些事情根本阻止不了,更不可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人君亦有天枢,生养成藏,亦复不可干而逆之,逆之虽盛必衰,此天道,人君之大纲也。顺势而为,方为智者。”
剧览看着雨轻,语重心长道:“如果你连这些都看不透,那不如早早地退步抽身,裴家可以庇护你,你的父亲若还在,定然也不会让你背负兴复曹魏的重任,只要你安好,就足矣。”
雨轻把锦盒抱在怀中,坚定地道:“不管多么困难,我都要保护好父亲留给我的东西,只要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就一定能够做到。”
“即便再坚强,也不要想着一个人背负所有。”
雨轻重展笑颜:“我现在有许多同伴,将来可能还会结识新的同伴,有他们的帮助,我从未孤单前行。”
剧览欣慰地点点头,也许雨轻会比她的父亲做得更好,因为她正一步步变得强大,逐渐获得更多人的认可与信任,就如黑暗中的一缕曙光,成为他们最后的希望。
此时陆玩的牛车正行驶在东大街上,王祷偶遇到陈桢和荀平二人,便和他们叙旧去了。
“方才看戏休伯闷声喝酒,我猜他去韩府拜访,定是碰了一鼻子的灰。”
在陆玩和饶升平等人谈话之时,梁辩就坐在另外的雅间等着戏休伯。
“韩旋突然失踪,在这漕粮转运中间或许藏有猫腻。”
“近两年许昌都是从寿春借调军粮,运送到洧仓,补给军队,从南阳走陆路运来的漕粮则是在此中转,然后全部运至洛阳,中途很少出现漕粮被盗,这次怕是赶巧了,也算是韩旋倒霉吧。”
梁辩对漕运之事知之甚少,陆玩耐心给他解释道:“朝廷军船实为藏奸罔利之薮,军船多装私物,途径城镇,多次转手交易,更有运军和一些商贾合作,互惠互利,沿路包揽,沿路脱卸,虽然朝廷对漕运附载私货并无明令禁止,但若是漕船所带私货数量过大,漕粮数额一定会有问题,自然要对其严查。”
梁辩恍然:“难道士瑶兄是怀疑洧仓—”
陆玩淡笑道:“想查实近两年漕粮到洧仓之数,可从夹带私货这方面入手。”
梁辩点点头,端起茶杯忽然想起左媛之前交代他的事,便又放下茶杯,笑道:“荀家少夫人想要见你。”
第一百七十七章 看透一切的知世
秋日的夕阳洒进青竹巷,有名小婢早已站在巷口等着陆玩,正是庾萱的贴身婢女涂鸦。
陆玩下了牛车,跟着涂鸦进入荀宅,很快来到偏厅,却见厅内只有庾萱一人。
陆玩以为庾萱要单独见他是为了那批蜀锦,便开口道:“那件事我已告知饶县令,也许过两日便会—”
“今日请你过来是为了另一桩事。”
庾萱微笑示意陆玩坐下,然后让涂鸦将一长形檀木盒递给陆玩,笑道:“我堂妹拜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陆玩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个织锦缎香囊,下面系着一小段实心竹,竹上雕刻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八个字,实心竹上还缀着同心结,制作甚是精美,这显然是女子送给心上人的礼物。
庾萱看陆玩表情漠然,心里便有了主意,笑道:“我的这个堂妹可是暗恋你多年,五年前,恰好也是在这样的秋末,我和堂妹乘车要去表哥家吃银鱼羹,在路上牛突然受了惊,发狂乱撞,车夫根本拉不住,幸而你的护卫及时出手控制住了它,正是那个时候我堂妹遇见了你,一见倾心,再难把你忘记。
其实我堂叔已经和士龙先生谈过此事,或许士龙先生还未把这事告诉你,这两年我也听说士龙先生有意愿让你和北方世族联姻,当然倾心于你的女子也非我堂妹一个。
我知道的就有河内张琬,陈郡袁馨还有琅琊王悦,我不知道的肯定还有很多。毕竟现今在洛阳贵公子排行榜里,你是唯一一个能挤进前二十的江东子弟,我想在你们重返洛阳后,你定然可以跻身前十,到时候想与你陆家联姻的高门大族恐怕要排成长队了。”
陆玩没时间听她絮叨这些无聊的八卦,直言道:“请帮我把东西还给令堂妹,我还有事,先行告辞。”言罢起身就要离开。
“你喜欢雨轻吧?”
陆玩微怔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庾萱笑着继续说道:“那年我过生辰,有人以雨轻的名义送我紫毫笔和歙砚时,我就猜到那个人是你,因为你非常在乎和重视雨轻,未免会爱屋及乌。”
陆玩望了庾萱一眼,她虽然话多,但还不算太笨。
庾萱又道:“你还没告诉雨轻对吧,雨轻在感情方面是很迟钝的,你不明说她是很难明白的,虽然有些事藏在心里就好了,但如果因此错过了,岂不抱憾一生?”
陆玩撩袍再次落座,只简单回道:“还没到那个时候。”
庾萱抿了口茶,轻声道:“喜欢雨轻的人可是有很多,因为雨轻实在是太可爱太迷人了。”
陆玩笑了笑:“作为她最好的姐妹,你应该能看得出谁是最适合她的人。”
庾萱看着眼前之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有些不满道:“虽然雨轻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你,但是你也不能如此自信,毕竟你从来没有参与到雨轻的过去。”
陆玩眼神微凝,心道:“原来她只是有一点喜欢。”
庾萱徐徐道:“我和雨轻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她在外人面前总是表现的那么自信和勇敢,其实在她内心深处还有自卑,她在出生时就失去双亲,如果没有左太妃的怜悯,像她这样一个孤女在名门云集的洛阳又该怎样生活下去,你我都很难想象。
她做了那么多的事,为的就是得到大家的认可,不管是寒门还是士族,她都愿主动结交,因为她不喜欢孤独,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玩乐。
在左太妃走后,我不止一次见过她呆坐在窗前,默默流泪,她的无助和痛苦,没人能够体会……..”
陆玩却道:“她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她从不依赖任何人,既无所依,也无所惧。”
庾萱变了神色,说道:“她有多坚强,就有多少痛苦需要独自承受,能带给她真正幸福和快乐的人才是最适合她的人。”
陆玩没有接话,因为现在他给雨轻的任何承诺都只是承诺,颍川这一战不容有失,否则就功亏一篑,吴郡陆氏无法重回鼎盛,他也就白来了洛阳。
但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在颍川失败,他就带着雨轻一起离开洛阳,像雨轻父亲当年那样和心爱之人隐姓埋名的生活。
最近颍川各大士族举办的足球赛已经进入决赛,两支球队分别来自赖家和韩家,获胜队将赴洛阳参加全国大赛。
决赛场地就设于城西八里桥附近,今日前来观看球赛的人很多,赵通就坐在与雨轻相邻的遮阳篷内。
上半场开始一盏茶的时间,种闿才匆匆赶来。
原来文澈并未受伤,跳河后有艘小船接应他,在甩开那些人后,他设法与公沙修生前的手下会合,并故意泄露军械藏匿处,引出那名间隙,将此人交予种闿。
可惜种闿还未审讯,那人便触柱而亡,种闿着实震惊。
赵通沉吟道:“这只能说明他背后的主人很强大,很可能是洛阳那边的人,以防万一,关闭之前的所有联络点,在汝南活动的那些线人全部更换,还有与那个人有过联系的上下线也尽数除掉。
公沙兄生前讲情义,手下中有一些资历老的人,恐怕不服你的管束,而且他们知道的太多了,也是时候将他们清除了,他们也算为组织奉献了一生,厚待他们的亲属以作补偿吧。”
种闿皱眉问:“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赵通吹了吹茶杯上漂浮的茶叶,然后道:“成大事者,切莫心慈手软。”
“这件事全因我的一时疏忽,我会继续追查下去。”
“没必要在毫无头绪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还有许多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
种闿没再说话,公沙修将这些人交付给他,他却不能善待这些人,实在愧对公沙修的嘱托。
种闿不像赵通那般狠绝,内心尚保存着一片纯粹和宽厚,这也是公沙修将手下交给他的原因。
雨轻突然开口道:“凡事不要过于苦恼,遇到困扰着自己的事情,在自己精疲力尽也无法解决的时候,不如把此事暂时放一放,也许过些时日就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种闿偏头看了看她,见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球赛,便问道:“你之前不是说不来看这场球赛吗?”
种闿很喜欢看足球赛,也曾想组建一支自己的足球队,无奈父亲不喜,他只好作罢。
种闿经常看球赛并作认真的研究,算是个足球专家,预测的比赛结果准确率却很低,就像球王贝利一样,外号乌鸦嘴,预测哪支球队赢,这支球队就会输。
雨轻微笑道:“我不是来看球赛的。”
种闿越发好奇:“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第一百七十八章 祥瑞之祸
雨轻故作神秘道:“找朋友叙叙旧。”
这时有个小厮走到雨轻面前,躬身禀道:“我家郎君请您去东边看台一叙。”
雨轻他们所坐的西边是商贾平民散客看台,北边和东边则聚集着许多士族子弟。
赵通望向雨轻道:“赖兄和乌兄那边莺莺燕燕,恐怕你过去也问不出什么来。”
雨轻起身笑道:“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种闿却拦住她道:“赖婴可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弟,今日他又带着一堆狐朋狗友前来观赛,脑子都未必清醒,你还—”
“若他真的不清醒,我不介意帮他醒醒酒。”
雨轻已然走出棚子,顺风提着食盒紧随其后。
种闿不免有些担心,就要跟过去,赵通却咳嗽一声道:“今日褚家人也来看比赛了,你最好时刻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韩旋失踪背后牵涉太多,赵通和种闿他们都不便参与进来,只能给雨轻暗中提供一些信息。
裁判吹响了中场休息的哨声,上半场赖韩双方以二比零结束,赖婴和韩旋先前在钟府为争一名歌姬而闹得不可开交,后来二人关系一直不睦,今日赖家和韩家的球队再次碰上,厮杀甚是激烈,两队球员在场上也是冲突不断。
“子怀兄(赖婴字),这位就是陆玩的族弟。”
说话者名叫乌璟,方才就是他派自己的贴身小厮邀请雨轻过来小坐。
赖婴打量着雨轻,玩味的笑道:“仲玉兄,你是何时结识的陆氏子弟?”
乌璟呵呵一笑:“买体彩时认识的,他也认为赖兄的球队会胜出。”
赖婴不禁冷笑两声:“想不到陆氏子弟还能有闲心买体彩?”
“小赌怡情,图个娱乐而已。”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赖家的球队会赢?”
“赖兄斥巨资买下韩家的主力射手和中场球员,再加上韩旋失踪,外面都在传韩朔要卖掉自家球队,一时间球员人心惶惶,这场比赛赖家球队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又怎会输?”
赖婴摆了摆手,围在他身边的几位美人便退了出去。
“你若是为了韩旋那件事而来,我倒是可以给你指条路,此刻王中郎将的女婿枣嵩就坐在北边看台上,你该去问他才是。”
雨轻坐了下来,不紧不慢道:“外人都知道你和韩旋不和,如今韩旋下落不明,你的嫌疑最大,我想在比赛结束后枣嵩就会来找你聊一聊。”
赖婴不以为然地笑道:“难道我会怕他?”
“我相信赖兄是清白的,因为赖兄最希望今日韩旋能够到场,那样赢了这场比赛才会很有趣。”
赖婴饶有兴趣地看着雨轻,笑道:“你这人比陆玩有意思多了。”
雨轻示意顺风便把食盒放置桌上,又笑道:“我特意带了两道下酒菜,请赖兄品尝。”
顺风打开食盒,将两盘菜肴慢慢端至赖婴跟前,赖婴看后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烧猴脑,炙猴心,不知赖兄可喜欢?”
赖婴瞬间神色大变:“快把这些东西拿开。”
乌璟忙赔笑解释道:“子怀兄向来不喜食野味。”
雨轻道:“这并不是野味,而是用豆腐做成的佳肴,刚才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赖兄何以面露惊恐之色?”
赖婴脸上浮起一丝愠色:“你来此到底意欲何为?”
雨轻看向北边看台处,淡笑道:“我可以帮你洗脱嫌疑,避免你成为别人的替罪羔羊。”
赖婴却道:“陆氏子弟无故向我示好,我可承受不起。”
纵使赖婴再纨绔,也懂得在此时和陆家走得太近,就会成为整个颍川士族的公敌。
雨轻摇着麈尾,徐徐道:“五年前交州地区曾进贡一只祥瑞白猿,不料途径颍川许昌之时得病死了,恰好当时的太史令占卜星象,祥瑞之死,恐生兵戈之祸,皇后盛怒之下将运送贡品的官员悉数问罪,连带豫州刺史和颍川太守也一并被免官,赖兄可还记得此事啊?”
赖婴自顾自饮酒,就当没听见似的。
乌璟则替他答道:“当时子怀兄不在许昌,对此事并不了解。”
雨轻点点头,接着说道:“既然赖兄不知情,我近日正好听说一些内幕,不如就讲与赖兄听一听。
事发那晚,有个名门子弟邀请了一群富家子弟在自己的豪宅内聚会,共同欣赏白猿之风采,在他们服散饮酒,飘飘欲仙之时,有人突发奇想,说白猿脑定是世间美味,可惜他们却无福享受。
那个名门子弟早已醉的失去理智,当即拔剑杀了白猿,酒醒后自知酿成大祸,只得如实告知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为将此事掩盖,将豪宅内的所有仆婢全部打杀,并给参加聚会的富家子弟许多好处以封住他们的口,又买通运送贡品的官员,把白猿之死推到驿丞的头上,这才—”
“是你告诉他的?”
赖婴死死盯着乌璟,“你竟敢背叛我?”
乌璟愧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抬不起头。
雨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他也是迫不得已,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又不敢回家告诉年迈多病的父亲,看他尚有一点孝心,我便替他还清了全部赌债,他是为了感谢我,才道出实情。”
赖婴怒道:“连头都不敢抬起来,这么胆小还是不是男人?”
乌璟这才抬起头,泪流满面道:“是我对不起你……”
赖婴警告他道:“以后你要是再敢去赌,我就替令尊打断你的腿。”
雨轻暗自思忖道:“当年朝中正好有人反对贾后干政,祥瑞白猿之死一经发酵,紧接着边境发生叛变,那股反对贾后的浪潮便就此退去,既是巧合,也是必然,即便没有赖婴醉酒杀猿,这只祥瑞同样活着到不了洛阳。”
赖婴十分坦诚的道:“韩旋失踪真的和我无关。”
雨轻微微一笑:“其实我并非陆氏子弟,我叫雨轻,是跟着叔叔一起出来散心的,不知你可愿做我们的向导,让我们的颍川之行更尽兴。”
下半场比赛已开始,种闿却走出遮阳篷,只身来到河畔,有位年轻女子正在那里等着他。
此女子正是褚玢,她为人浅薄又势利,对种闿并不了解,也从不关心,只喜欢他好看的外表,还有未来公公种旭经商以来积累的巨大财富。
当得知种闿在许家与别人暧昧不清时,她才开始在意,怕流言四起,更怕失去眼前这个人。
第一百七十九章 怎一个乱字了得
“种郎,我还清楚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八里桥,当时我在桥边专心挑扇子,完全不知有个小贼紧跟在我身后,恰好你在此经过,当场擒住那小贼,我还来不及向你道一声谢谢,你便匆匆走开……..”
褚玢深情叙说着他们第一次邂逅,但在种闿眼中,这只是一件最为平常的小事,不值一提。
“你找我有什么事?”
“无事就不能见你了吗?”
褚玢挨近他,含情脉脉的看着他:“难道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种闿不由得退后几步,视线移向别处,淡淡道:“我没什么话要说。”
褚玢主动牵住他的手,娇声道:“可我却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种闿直接挣开,不快道:“你我并未成亲,你这样成何体统?”
褚玢委屈道:“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还不如裴家那个养女?”
种闿皱眉,犹豫道:“不是,你想多了,我和她什么事也没发生,外面传的都不是真的。”
褚玢质问道:“你敢对天发誓你与她没有一点私情?”
种闿觉得她在无理取闹,不想再与她纠缠,转身就要走。
“你若敢变心,我就把你结交公沙修的事抖搂出去。”
种闿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凛冽,寒声道:“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别逼我对你动手。”
褚玢冷笑道:“那你就做好我的未婚夫,管住你的心,这对你我都好。”
种闿握紧的双拳渐渐松开,快步朝球场那边走去。
褚玢知道他心性纯良,不会真对自己怎么样,无非是吓唬一下她而已,但她必须要让对方明白,她手上握着把柄,随时可以给他带来祸事。
褚玢望见一年轻男子从桥上走下来,抚了抚鬓畔,轻轻一笑。
当那男子来到她身边,她便问道:“可有韩家郎君的消息?”
年轻男子摇了摇头,见褚玢眼神中透露着恨意和不甘,便多问了一句:“莫非你对他还抱有期待?”
“这是你该问的吗,别以为长着一张漂亮的脸就可以忘了自己的身份。”
年轻男子正是邯郸统,他爱慕褚玢已久,可惜出身寒族,不敢奢望能娶到她,甘愿被她驱使,从未有过任何怨言。
褚玢并未对韩旋这个人抱有什么期待,只是她不能接受被韩旋就这样抛弃,最后一无所得。
褚玢大觉扫兴,上车前又吩咐道:“那就用些江湖手段,务必给我查清楚他到底是生是死。”
比赛结果不出意料,赖家球队以四比零完胜韩家球队,枣嵩见赖婴和雨轻一同离开,心中生疑,便命人跟着他们。
曹丞相府位于颖阴县城内,据许都十八公里,晋朝初建,司马炎将相府赐予开国元勋贾充,现今为东中郎将王浚府邸。
今日枣腆(枣嵩兄)没有前来观赛,而是陪同好友荀泽(字九皋)去王浚府邸赴宴,荀泽(荀邃堂兄)之妻是颍川郭咨之女,郭液正是他的小舅子。
枣腆放下酒盏,叹息道:“仲润(郭液字)不在,这酒竟也变得索然无味。”
往日他在颍川与荀泽饮酒时,郭液都会在旁抚琴,荀泽待郭液尤为亲厚,此刻荀泽心中郁闷,直接拿起酒壶往嘴里灌。
褚偃却说道:“九皋兄整日只知道伤心饮酒,看来是不打算再调查郭液的死因了。”
荀泽把酒壶重重的砸到桌上,带着几分醉意几分怒气,问道:“许伉已经死了,还要查什么?”
褚偃质疑道:“九皋兄真的以为郭液是死于许伉之手?”
枣腆断然道:“许伉虽未杀仲润,仲润却因他而死,汝南的事既已尘埃落定,如今谁再敢掀起风浪,那他就是最不识时务的人。”
枣腆不同于他的弟弟枣嵩,他不愿出仕,也不愿挚交荀泽深陷这片泥潭。
褚偃笑了笑:“殷参军领兵奔赴汝南,却没有抓到一个逆贼,就这件事而言,距离尘埃落定还为时尚早。”
荀泽起身,望向王浚道:“彭祖兄(王浚字),我明日就要离开许昌了。”
荀泽十分后悔当年向王浚举荐郭液,让郭液英年早逝,他已经不想去追查是谁杀了郭液,他也无意继续留在许昌。
席上有人突然问道:“荀韩两家世代交好,如今韩旋生死不明,九皋兄就这样放心离开许昌?”
荀泽看过去,却是陈定。
枣腆轻蔑地道:“应该是陈兄更不放心才是,不然也不会来颍川了。”
陈定笑道:“我听闻玄方兄(枣腆字)一直对令弟的这门婚事甚为不满,难道是太原王氏之女配不上令弟?”
枣嵩与王韶私通,枣腆为家门清誉去王府提亲,但经过此事后,枣腆和枣嵩兄弟失和,感情疏远。
枣腆有些尴尬道:“我并无此等想法。”
陈定似笑非笑道:“这么说玄方兄并非看不上太原王氏之女,而是看不上王中郎之女做你的弟媳。”
枣腆面有愠色:“你在此挑拨离间,是欺辱我枣氏朝中无人吗?”
陈定拿着酒盏,看向王浚,脸色微醺,呵呵笑道:“不过一句戏言而已,玄方兄竟然当真了,王中郎不会也认为我是在挑拨离间吧?”
王浚手下将校祁连看出陈定是在故意挑衅,按耐不住怒火,当即拔剑。
王浚却道:“休得无礼!”
王浚最初看中的是范阳卢琛,无奈自己的女儿和枣嵩传出风流韵事,最后退而求其次选择和枣家联姻,这样也算是稳固自己在颍川的地位和势力范围。
而王浚对陈定忍让几分,全是看在赵王和中书令陈准的面子上。
一时间厅上的气氛变得僵硬,荀泽心灰意冷,就要转身离开,王浚忙道:“当时我派去的人晚了一步,郭液已经遇害,九皋兄可愿相信?”
荀泽满眼遗憾:“斯人已逝,此时再说这些还有何意?”
王浚严肃道:“九皋兄,我会派人查清郭液的真正死因,同样也会全力找寻韩旋的下落,我绝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属下,如果能得九皋兄协助,我相信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在王浚初到颍川之时,正是好友荀泽帮他拉拢颍川四长,他才得以稳坐颍川,在王浚心中,荀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第一百八十章 见招拆招
庾府红梅初开,零星几朵惹人爱,园中聚集了许多家的女郎。
枣嵩与王韶正值新婚燕尔,可是王韶在今日庾府举办的赏梅宴上却眼里无光,脸上还写满了落寞。
雨轻姗姗来迟,跟庾萱说了会悄悄话,然后就挨着枣腆之妻钟茂坐下。
钟茂轻啜一口茶,笑问道:“弟妹今日怎么没去看球赛?”
王韶淡笑道:“我很少看,也不太懂。”
钟茂摇摇头道:“这就是叔叔的不对了,怎么可以丢下弟妹,自己一个人去看球?”
钟茂向来不喜王韶,认为她跟贾午一样,不知羞耻主动勾引男人,凭借其父的权势才嫁入枣家,此刻就是故意让她难堪。
王韶却不在意地笑了笑。
庾萱不解道:“要么一起去看,要么都不去,撇下你他单独去,这样算什么,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
这时坐在她身旁的堂妹庾薪放下茶杯,问道:“姐姐,你说是我们府里的红梅好看,还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球赛好看?”
庾萱不假思索道:“当然是红梅好看。”
庾薪朝雨轻瞥了一眼,不禁笑道:“韶姐姐自然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有人却觉得球赛更好看,席都快要散了才来,昔日她去陈家赏梅时可不是这样,可见她是看不上我们庾府的梅花。”
庾萱赶忙替雨轻辩解道:“雨轻可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有些要紧事—”
庾薪嗤笑道:“她和种家郎君的事早就在汝南传开了,二人夜宿留香客栈,如今又相约看球赛,还真是郎情妾意。”
庾薪会这般针对雨轻,都因上回陆玩拒绝了她,她自己得不到,也不想别人得到,尤其是处处比自己强的雨轻。
雨轻依旧面带微笑:“你为何会对我的事如此关心?”
庾薪冷哼一声:“谁会关心你的事,不过是听到一些传闻罢了。”
“或许你是从许甸那里听来的,因为她曾派江湖杀手去留香客栈取我性命,而今她的哥哥死了,只怕她对我的憎恨更深了。”
雨轻接着道:“不过这是我和她之间的问题,你最好不要插手,以免被人利用,给庾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庾薪冷下脸道:“你在这里胡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许甸。”
雨轻疾转话题:“不认识许甸,那你可认识韩旋?”
庾薪一时愣怔住。
“韩旋失踪前与你在菊下楼发生过一些口角,所以此案你也有嫌疑。”
庾薪听后俊脸被气的涨红:“你以为自己是谁,竟敢来我们庾府查案?”
那日菊下楼新到了几篓螃蟹,是从洞庭湖快马加鞭连日运送到许昌来的,数量不多,来菊下楼的客人争相品尝。
当只剩下一盘螃蟹时,偏偏庾薪和韩旋又都点了这道菜,价高者得,最后韩旋如愿以偿的吃上了螃蟹,他还专门让小厮把自己吃剩的半只螃蟹送给庾薪,并嘲讽笑说:“庾家小门小户的,难得见到一回螃蟹,小爷心情好,就赏她半只螃蟹尝尝鲜。”
庾薪被他如此羞辱,便负气说道:“浪荡子,下次押运粮食一定叫你有去无回。”
雨轻盯视着她道:“你说的话一语成谶,韩旋果然有去无回,我想王中郎很快就会派人过来问话,或者直接遣一队兵把你带去中郎将府邸,接受审讯。”
庾薪立时心里慌了起来,拉住庾萱的手道:“姐姐,我当时是气糊涂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根本是无心的,你和姐夫可要相信我。”
雨轻敛容道:“到底是无心,还是有心,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庾萱有些为难道:“雨轻,薪儿应该不会—”
雨轻郑重其事地道:“知世,这件事你没资格管,也不该管。”
庾萱没再说话,她知道雨轻是为她好,只是她没想过自己的本家也会被牵扯进来。
雨轻匆匆赶来庾府,一是为了告诉庾萱有关那批蜀锦的下落,经周思成的调查,那批蜀锦并未流入黑市,而是混入商队北上,往洛阳方向而去。
二是想要试探庾薪对韩旋失踪有何反应。
陈家女郎不禁冷笑道:“现在不过是裴家的一个养女,就这般无礼,他日若真做了张司空的孙媳妇,岂不是眼睛要长到天上去了?”
雨轻也笑道:“我怎么比得过陈姐姐目中无人,你嫁入襄阳庞家后,不敬公婆轻慢夫君,隔三差五地就跑回娘家,当真是不怕庞兄休了你。”
陈家女郎恼羞成怒,雨轻却毫不留情地说道:“除去你颍川陈氏的出身,你根本一无是处,也配不上襄阳庞氏子弟。”
枣蓉(枣嵩妹)和庾薪是手帕交,见雨轻如此咄咄逼人,便轻蔑地道:“没有裴家收留你,你也不配来庾府赏梅。”
庾萱忿然起身道:“她是已故左太妃的女儿,也是我最好最信任的朋友,在庾府,谁敢说她不配?”
庾萱霸气回应,众人哑然,雨轻沉闷的心里顿时感到一丝温暖。
另一边庾薪从叔庾瑕正和夏侯殊在梅亭中对弈,庾瑕现任洧仓督,其妻出自夏侯氏,正是夏侯殊姑母。
在韩旋失踪后,庾瑕心里不免有些担忧,才一炷香的时间,这局棋便胜负已分。
因为庾瑕的一次失误,从布局开始他就输了。
夏侯殊半开玩笑道:“姑父今日是怎么了,难道又惹姑母不快,才故意输给我,想要我帮忙从中劝和?”
庾瑕勉强笑道:“你姑母很是疼你,你来了,她自然欢喜。”
夏侯殊问道:“那姑父到底为何事而烦忧?”
庾瑕望向那片梅林,沉默不语。
夏侯殊又问:“姑父可是在为薪妹妹担心?”
刚才已经有小婢过来回禀,庾瑕只是叹了口气。
夏侯殊宽慰道:“姑父不必担忧,韩旋之事定然与薪妹妹无关。”
庾瑕又是一叹:“只怕韩家人未必会这么想。”
夏侯殊淡然道:“姑父真正担心的应该是陆云和陆玩兄弟俩会怎么想这件事。”
庾瑕听后神色一变,摆了摆手,仆婢全都退下。
“陆玩开始着手调查漕运之事,说明陆云已经对洧仓起了疑心,我又岂能安枕?”
夏侯殊露出谜之微笑:“他能查到什么,取决于我想让他知道什么。”
在镇守许昌的军中有夏侯渊旧部,夏侯殊接替父亲常年与他们保持联络,比陆玩的人更快得到军中消息。
先前每次粮船行经汝阴固始县朱皋镇渡口时,都会停靠数日,多是用以交易船上夹带的私货,且数量很大,押运粮船的将校名叫妫志,半年前因在繁阳镇喝酒误事,罚了一百军棍,韩旋这才顶替了他的差事。
庾瑕问道:“妫志此人可信否?”
“姑父难道忘了,此人曾是东瀛公的旧部,这也是王中郎派他押运粮食的真正原因。”
近日庾瑕被韩旋之事扰了心神,倒是忽略了这一关键点。
夏侯殊轻松说道:“虽然东瀛公事败,但仍有残余旧部为了报仇,暗中作乱,洧仓之困局迎刃而解,姑父又有何忧?”
第一百八十一章 异族公主
赖婴和雨轻在看完球赛后一起离开,去了菊下楼,然后分别走密道,雨轻直接去了庾府,而赖婴跟着顺风来到王祷在城南的别院。
当时陆玩正在书房查看一份陈案卷宗,这是一桩杀妻命案。
许昌有位木材商人名叫廖渊,颍川书院山长特意请人修葺听乐楼,由廖渊提供所需木材,故而他经常出入颍川书院。
廖渊的妻子马氏在此期间与颍川书院的学生泠继祖私通,后被廖渊发现,他怀恨在心,先毒杀了妻子,然后引诱奸夫泠继祖去城西清潩河边,将其杀害后抛尸河中,方县丞发现其中端倪,廖渊准备连夜逃走,最后被乌县尉逮捕。
“赖兄,我请你来是有事想要向你请教。”
陆玩示意南絮把卷宗递给赖婴,赖婴接过来看后,问道:“陆兄怎么会对这桩案子好奇?”
“赖兄当时也在颍川书院读书,可认识泠继祖?”
“也算认识,他就是晁亮的陪读,勉强做个旁听生而已。”
晁亮出自南阳晁氏,是当地豪强,与韩旋交情很好。
泠继祖出身贫寒,通过给同乡人晁亮当帮闲式小弟,才得以进入颍川书院。
“听乌璟说你和晁亮以前关系很好,但在那件事之后,你们就变得疏远,我想当年在席间率先提出吃白猿脑的人就是他吧,观看白猿以助兴,也是他的建议吧?”
赖婴点点头,祥瑞白猿之死,让他对晁亮多了些猜忌。
“想必赖兄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何人在幕后操纵此事,一直被蒙在鼓里,何时才能活个明白?”
赖婴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但此事牵连甚多,他凭一己之力很难追查,此刻陆玩这般说,一股无法控制的愤恨,在他心底翻腾,一字一顿道:“不查出真相,誓不罢休。”
“或许此案就是个很好的切入口。”
城西一处三重院落,花园内小桥流水,亭台楼榭,淡月轻雾,水车在潺潺水流中缓缓旋转,不时发出吱呀声。
一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独自倚在池边的栏杆上看着一对野鸭戏水,乌发间的白玉簪斜垂下来,一抬头忽然听到喜鹊鸣叫,又见小婢匆匆跑来,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问道:“可是韩郎回来了?”
小婢答道:“不是他,而是晁家郎君来了。”
女子立时面露厌恶之色,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人赶紧撵他走。”
小婢又道:“他说手上有韩家郎君的消息。”
女子柳眉微皱,犹豫片刻才道:“那就请他进来吧。”
厅上灯火通明,戴着面纱的年轻女子坐在虎皮椅上,左右两边各站立两名侍卫,他们四人虎背熊腰,腰佩弯刀,眼神犀利,有种不寒而栗的畏惧。
年轻女子气势十足:“韩旋今在何处?”
华服青年却笑道:“贵霜国公主真是犹如满月般俊美,人称沙漠里的月亮仙女,今日一见传言不虚啊。”
这年轻女子正是贵霜国公主,名叫支亥月,她拥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像水晶琉璃,流光溢彩,面纱也遮不住她的美貌,圣洁而美丽。
她再次问道:“韩旋今在何处?”
晁亮哪里知晓韩旋的下落,不过是借此说辞骗她见面。
“这鲜卑女奴再明艳,也不及公主万一,韩旋怎么忍心抛下公主而去?”
支亥月怒道:“放肆!”
四名侍卫同时拔刀,晁亮仍笑道:“就凭他们四人,恐怕是保护不了公主的,你只有顺从我,才能保命。”
支亥月怒极反笑:“外面不止有你的人,还有王浚的耳目,你今夜的一举一动全都在他掌握之中,你就不怕吗?”
“一个亡国公主而已,王中郎把你送给韩旋,韩旋已死,与其被转送他人,不如今日你就跟了我,我自会好好疼惜你。”
晁亮早已心神荡漾,大步上前,突然背后有人轻蔑笑道:“晁亮,你如此纠缠她,待韩旋回来,岂会轻易放过你?”
晁亮转身,赖婴和陆玩已缓步走进厅来。
晁亮并不认识陆玩,以为又是赖婴的哪个狐朋狗友,也就没看在眼里,语气甚是嚣张:“你也敢来这里多管闲事,真是出息了。”
赖婴嘲讽道:“和你相比,我可是差远了,君子不夺人所爱,更何况强扭的瓜不甜。”
晁亮冷笑两声道:“别装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你来这里不也是为了她,先前韩旋在时你不敢来,现在韩旋不在了,就跑过来同我抢人了,你也不好好想想你抢得过我吗?”
这时陆玩开口道:“把支亥月带走。”
晁亮立刻阴下脸来:“看来惦记她的人真是不少,你想带她走,那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陆玩直接无视他,周思成带着一队护卫进来,后面还跟着晁亮的十几名随从,全都被缚着。
晁亮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竟敢如此妄为?”
陆玩不屑回答,周思成却道:“你若再敢多言,我可以连你一起捆了,再送到王中郎将面前。”
晁亮哑然失声,不禁后退好几步。
支亥月身边的四名侍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迅速被擒。
支亥月见状,毫不慌乱的问道:“我犯何罪,要带我去何处?”
陆玩正色道:“刺史府问话,你焉敢不去?”
晁亮见势不妙,想要抽身离开,却被周思成按住右肩,挣脱不得。
赖婴踱着步子,环顾四周,说道:“晁亮,既然来都来了,又何必着急走呢?”
周思成一把将晁亮推到虎皮椅上,晁亮心内惊惧,不知所措。
赖婴走过来,问道:“你刚才说韩旋已死,可是你杀了他?”
晁亮摇头道:“不,我没有杀他。”
“那是何人杀了他?”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韩旋是生是死,只是觉得他这次凶多吉少,才这么说骗支亥月委身于我。”
赖婴笑道:“韩旋为了金屋藏娇,在年初时新置办了这处宅子,且夜夜留宿在这里,你作为韩旋的朋友,却贪恋其外室支亥月的美貌,于是狠心杀了韩旋,这样也合情合理。”
晁亮一脸无辜地道:“赖婴,你何故害我?”
赖婴苦口婆心解释道:“你我曾是同窗,我怎会害你,我特意赶来这里就是为了救你,不然你若真的逼迫支亥月从了你,他日你和韩旋岂不反目成仇?”
晁亮深知他不怀好意,无奈此时自己百口莫辩。
陆玩却问道:“你可知王中郎为何将此女送给韩旋?”
晁亮摇了摇头,答道:“不知。”
他心想韩旋就是个只知安享富贵的草包,王浚自是不会看重他,无非是想要拉拢韩家。
“那王中郎把她送给韩旋又是什么时候?”
晁亮目光闪烁,仍旧摇头道:“这个我记不太清了。”
陆玩走近他,笑了笑:“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说不定你就想起来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风雷引
颍川书院听乐楼为三层青砖古楼,一楼藏有许多乐谱,二楼则是音乐室,专供学生们在此练琴,三楼设有大厅,为切磋音律之所。
此时天微微放亮,从二楼就传出古琴声声,清音袅袅,已经有人开始练琴。
“听梁辩说陆玩昨晚深更半夜的带回来一个女人,你怎么还有心情坐在这里翻找什么琴谱?”
雨轻边看琴谱边笑道:“六叔已经答应教我弹琴,所以这次我要好好学琴。”
陆玩和梁辩已经上了二楼,左媛便走过来悄悄告诉雨轻这件事,不想她根本不着急,也不太在意,反倒是左媛有些生气。
“你和那个叫种闿的白天一起看球赛,就算是你们恰好遇到,也应该避嫌才对,更何况人家的未婚妻也去了,被她看到,即便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定是不痛快的,你又何苦去招惹是非?”
雨轻慢条斯理地说道:“这里本就是个是非之地,不是想躲就能躲得开的。”
“你宁愿被别人误会,也不想做解释,可总会有个人愿意懂你的,只要你打开自己的心门,就能找到那个人。”
雨轻没有接话,只是低头继续研究琴谱。
这些年左媛看着雨轻把生意越做越大,不论是权贵子弟,还是寒族子弟,她都能相处得轻松自如,换成别人很难做到。
左媛知道她胸中自有万千丘壑,只是她把感情埋藏得太深,这并不是好事,如果她过分掩饰对倾慕之人的感情,也许就会失去得到他的机会。
左媛同样也知道雨轻一直都在追查姑母的死因,此刻她也是点到为止,没必要再多说什么。
这时从三楼传来琴声,如风之烈,如雷之迅,气势磅礴,震撼人心。
左媛抬头望向楼上,沉吟道:“不知是何人在弹奏《风雷引》,真是好大的气场。”
此曲一响,二楼的练琴声戛然而止。
雨轻也放下琴谱,闭上眼睛,完全沉浸在琴声中。
风雨欲来,阴霾的天空下,草木都低垂着头,一道电闪雷鸣,暴雨如注,驱散了沉闷,雷声隆隆,潇潇风雨,浓浓的自然味道扑面而来,直有欲罢不能之势。
最后琴声变得舒缓轻柔,雨后初晴,空气明净,眼前渐渐浮现出郭门,渡口,村树和农人,犹如一幅清新画卷。
陆玩循声来到三楼,驻足聆听,曲毕,他才拊掌道:“好一曲风雷引,枣兄不愧是颍川书院最善音律之人。”
“颍川书院多出俊杰,或有人不露锋芒,吾之琴技不足道哉。”
抚琴之人正是枣嵩,当年他在听乐楼技压群雄,三楼大厅已然成为他的个人练琴室。
小厮已沏好热茶,枣嵩含笑示意陆玩落座。
陆玩微笑问道:“枣兄何故重回听乐楼?”
枣嵩不答,却反问道:“陆兄又是为何来这听乐楼?”
陆玩直接答道:“有件旧案因听乐楼而起,故而我才来此一观。”
枣嵩呵呵笑道:“饶升平自到任以来,很少去县衙办公,而今陆兄刚到许昌,他便开始着手调查蜀锦盗骗案,现在又重查旧案,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台产兄所言极是,依我看他根本不是来许昌当县令的,而是到这里旅游的。”
雨轻快步走进来,来至枣嵩身前,一本正经的问道:“台产兄,饶升平身为许昌令,却不作为,该当何罪啊?”
自枣嵩任散骑官后,便常去怡园,和雨轻也算相熟。
枣嵩笑着摆手道:“我可无权治他的罪,你该问陆兄才是。”
陆玩却板着脸看着雨轻:“不该问的,不要问。”
雨轻不满的撇了撇嘴,走到琴桌前,细细看着那床古琴,此琴木质松黄,白玉琴轸,紫檀焦尾,暗红色的琴身以小蛇腹断纹为主,琴尾有梅花断纹,甚是精美。
雨轻不禁问道:“此琴可有取名?”
枣嵩摇头。
雨轻笑道:“春雷惊蛰户,海日浴鲸波,就叫它春雷如何?”
“真是好诗,难怪连彦胄兄都十分佩服你的诗才。”
雨轻十分谦逊地道:“其实作诗之人出自吴郡陆氏,我只会背诗而已。”
枣嵩猜道:“莫非是陆兄所写?”
陆玩咳嗽一声道:“她就喜欢杜撰,枣兄莫要理她。”
雨轻却踱着步子,当来至枣嵩身前,神秘一笑:“我知道台产兄因何重回听乐楼抚奏一曲。”
枣嵩笑道:“不妨说来听听。”
“台产兄是赴约而来,可惜对方失约了,我猜的对否?”
枣嵩没有作答,低头慢慢饮茶。
雨轻继续道:“那个人应该就是韩旋,你希望他会如约而至,方才你的琴声中流淌着淡淡的忧伤和浅浅的回忆,因为韩旋并未出现,你有些失望,也有些为他担心。”
枣嵩抬头看着她,笑问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不是猜的,而是跟着郭璞学了点占卜算卦。”
枣嵩饶有兴致的问道:“那你可知我与他约在此处,所为何事?”
雨轻双手握住铜钱,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心里默念所求之事,晃动铜钱,然后撒开,摇了六次,得出一卦。
“可是为了斗琴?”
枣嵩先是一惊,然后拊掌笑道:“你这卦算的真准,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
雨轻朝他得意一笑,然后坐到陆玩身边,托腮问道:“士瑶哥哥,要不要让我也给你算一卦啊?不收你的钱,就当练手了。”
陆玩毫不留情地斥责道:“刚学了一点皮毛,就敢拿出来卖弄,你当真以为别人这么好骗?”
枣嵩很不在意的笑道:“听说陆兄去了韩旋的外宅,还碰到了晁亮,想必是他告诉陆兄的,可陆兄断然不会轻信他的话,故而来此试探我。”
陆玩好奇的问道:“在晁亮眼中,韩旋就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那么在枣兄看来,韩旋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枣嵩轻轻摇晃着杯中茶水,淡淡道:“陆兄带走了支亥月,而在她心中,韩旋不可替代。”
支亥月被陆玩带到城北一处僻静的小院,那是周思成在许昌的别院,可是不管周思成问她什么,她都沉默不语。
枣嵩笃定陆玩从支亥月那里得不到任何回答,因为支亥月的命运从不由她自己做主。
陆玩起身道:“廖渊杀妻案疑点颇多,有些事还需向晁亮询问,所以晁亮暂时不能离开许昌。”
“陆兄多虑了,在未找到韩旋之前,我想大家都不会离开许昌的。”
枣嵩神色自若,眺望窗外的秋景。
第一百八十三章 见或不见(一)
县衙后院,花厅上早已备好了酒席,饶升平虽出身寒门,但家境殷实,比楚颂之还要强一些,今日他特意换上了崭新的宽袖绸袍,怀着期待又忐忑的心情,等着雨轻的到来。
可过了午时,饶升平都未见有人来,他颇为沮丧,正打算撤去酒席之时,陆玩走了进来,未带任何随从。
饶升平疑惑道:“陆兄怎么一人前来?”
陆玩问道:“你见她真的只是为了当面道谢这么简单吗?”
饶升平尴尬的笑了笑:“陆兄怎么这么问?”
陆玩走到饶升平面前,同情的看着他道:“你认为只有她愿意帮你,就像当年你在陈家园子遭遇的那样,可如今谁也帮不了你,因为你已经放弃了自己入仕的初心。”
饶升平苦笑道:“为官之道,和光同尘,而在现今,士庶之际,实如天隔,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令,有些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玩正色道:“如果一件案子就可以将你压垮,那么你不如趁早辞官回乡。”
陆玩发现廖渊杀妻案是饶升平就任许昌令后发生的第一个案子,当时饶升平就怀疑案件有疑点迟迟不肯结案宣判,颍川书院山长担心此案拖下去影响书院清誉,于是联合颍川四长逼迫许昌令饶升平,他无奈之下就将此案上交给颍川太守,不料被退了回来,还严令其尽早结案。
饶升平不甘心就此糊涂结案,便又上报给豫州刺史,刺史府倒是接了这案子,但一直未作处理,直到廖渊在狱中自尽,此案也就没有再审的必要了。
饶升平仰面把一壶酒灌下肚,然后壮着胆子道:“陆兄以为我还能怎么做?前任汝南县令卓仲都还未到任就死了,他还是张司空的门生,可我什么依仗都没有,我能做的就是保命,不然纵使死在许昌,朝中也无一人为我伸冤。”
陆玩不以为然道:“你可以上报廷尉府,也可以找尚书高光,或者告知司隶校尉部,颍川派在洛阳还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你明明可以做很多事情,但你却什么也没做,说到底都是因为你的怯懦。”
饶升平无奈的摇摇头道:“不管换谁来当许昌令,这件案子都不敢一查到底。”
陆玩质问道:“为何不敢一查到底?”
饶升平有些醉意的说道:“适可而止就好。”
陆玩看他如此,自然明白他的处境,直言道:“如果家兄做你的靠山,你可愿意将此案一查到底?”
饶升平听后却没有答话,心中犹豫不决,因为他不能确定陆云巡视颍川能否顺利。
陆玩又道:“若你真的死了,除了我们吴郡陆氏,还有一个人会为你伸冤。”
饶升平不禁好奇:“他是何人?”
陆玩淡笑道:“裴长水的孙女,名叫雨轻。”
在雨轻离开颍川书院后,便直接返回王祷的别院,陪着王灌一起用午饭,饭后王灌便吩咐小婢拿出新做好的衣裙,给雨轻试穿。
雨轻所穿的衣裙上没有任何绣花装饰,但布料上面用了很特别的材质,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耀眼夺目。
王灌一脸悦色地点点头:“好看,以后出门就大大方方的穿上自己喜欢的衣裙,这才是裴家女郎该有的样子。”
雨轻笑道:“多谢六婶。”说完转身就要走开。
王灌叫住她:“你这才刚回来就又要出去,比你六叔还要忙?”
雨轻娇憨笑道:“知世特意拜托我帮她把那批蜀锦找回来,我总不好推辞。”
“既然你要出门去,就帮我去东街上的珍宝阁里挑个瓶子吧,你从庾府带回来的几枝梅花看着是好,可是这里却连个像样的瓶子都没有。”
王灌看着那几枝梅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又道:“不过得你亲自去挑,别人挑的我可看不上。”
“我保证给六婶挑一个最漂亮的花瓶。”
雨轻脸上挂着稚气的笑容,心里却装着许多不可为人道的事。
今日种闿并未去颍川书院,而是派人递话给雨轻,说查到一些关于廖渊杀妻案的线索。
此刻种闿就坐在城东一家食肆二楼等着雨轻,这次他提前点好了菜,并让小二等会再上菜。
当种闿看到换上女装的雨轻,先是一怔,然后很快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雨轻纳闷道:“这家食肆地段这么好,怎么没有生意呢?”
种闿笑而不答,因为他早就把这家食肆包场了,自然不会有其他客人。
雨轻看到小二端菜过来,便赔笑道:“你不会一直等到现在还没有用午饭吧,很抱歉,是我来迟了,这顿饭钱我来付好了。”
种闿满不在乎地道:“我早就吃过了,其实这些都是给你点的,既然你吃过午饭了,那这些菜就不要了。”
雨轻却道:“这么好的菜丢掉岂不可惜,我看一楼也没什么客人,不如把街边乞讨的几个老弱妇孺叫进来,让他们裹裹腹也好,待会他们的饭钱我也一并付了。”
种闿又看着她道:“既是我请你来的,岂能让你结账?”
雨轻歪头微笑道:“那我就替他们谢谢你的慷慨赠餐了。”
种闿立马眼神躲闪,倒茶险些倒洒,他很快镇定下来,言归正传道:“那个木材商廖渊也算是个才子,娶的马氏正是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二人常一起吟诗作画,马氏也善琴,听乐楼修葺后,马氏还曾在三楼抚过琴,廖渊在旁吹箫以和之。”
雨轻沉吟道:“这么说他们夫妻琴瑟和鸣,马氏不可能与人私通。”
种闿继续说道:“马氏娘家有些清贫,哥哥马春生连个正经的营生都没有,又不愿跟着自己的姐夫做生意,整日东游西荡,游手好闲,她的弟弟通过廖渊的关系得以进入颍川书院当个旁听生,每日倒是很用功。
奇怪的是在马氏死后,马春生却在颖阴县衙谋了个捕头的差事,而弟弟马春进则被退学,回家后不久就得病死了。”
雨轻抚摸着大白,低头沉思起来,一个转了运,一个丢了命,想不到他们兄弟俩的命运全因马氏而改变。
这时雨轻听到种闿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便关心道:“许是种兄午饭没有吃好,不如再点些菜来吃吧。”
种闿急忙解释道:“我也是刚来没多久,有事要忙才没好好吃午饭,并不是为了等你,你可不要想错了。”
雨轻吃吃一笑,双手还捂着肚子。
种闿生气的问道:“你笑什么?”
“我好像也有些饿了。”
种闿忍不住扑哧一笑,气氛瞬间变得轻松愉快,其实雨轻早已把他看作朋友,而此刻种闿也放下了所有防备,不再掩饰,坦诚相待。
第一百八十四章 见或不见(二)
临近傍晚,雨轻才来至珍宝阁,这里陈列着许多精美绝伦的工艺品,玉、瓷、琉璃、螺钿、金、银等材质的应有尽有,还有不少的字画,俱是珍品,价格不菲。
掌柜看到雨轻,便赶忙上前相迎,堆笑问道:“这位小娘子想要看什么?”
雨轻直接明了地说道:“我要找一种瓷瓶,口小而项短,肩极宽博,至颈稍狭折,于足则微丰,你这店里可有这样的瓷瓶?”
掌柜点头笑道:“有倒是有,不过都是用来盛酒的,我想应该不是小娘子要找的那种瓷瓶。”
雨轻不以为然地笑道:“这种瓷瓶不仅可以用来储酒,而且还可以当花瓶,其口径之小与梅骨相称,最适合用来插梅花。”
掌柜捋须笑道:“小娘子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啊,想法总是别具一格,之前你找我要那种水晶镜片,不知你的万花筒最后做成了吗?”
雨轻恍然一笑:“原来是琳琅小铺的房掌柜,几年未见,你的生意真是越做越好了。”
房掌柜笑着点点头,一位戴面具的客人已从二楼走下来,雨轻还在询问房掌柜为何关闭琳琅小铺,离开洛阳来许昌,这位客人却从雨轻的身边缓缓走过。
这熟悉的场景,空气中还散发着熟悉的气息,雨轻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身影,怔了一下,然后急忙转身叫住他:“是谌哥哥吗?”
这位客人摘下纯金打造的兽面具,露出一张陌生的脸孔,清冷严肃,让人望而却步。
“你认错人了。”
他简单说了一句,便离开了。
雨轻满眼失望,心道:“谌哥哥怎么会来这里,他也不会戴着这么狰狞的面具,更不会对我视而不见。”
房掌柜赔笑解释道:“韩从事是过来取面具的。”
雨轻惊问:“他是韩旋的哥哥韩朔?”
房掌柜点头道:“正是,这面具还是他弟弟一个月前预定的,可惜人却不见了。”
雨轻又问:“韩旋定制这个面具所为何用?”
房掌柜摇头道:“用黄金制作面具本不多见,此面具还特别用金累丝工艺编织而成,更是世间少有,当时他只是让我按照他的要求制作出这样的面具,其他并未多说。”
雨轻微微点头:“房掌柜,韩旋预约什么时间来取货?”
房掌柜道:“就是今日。”
雨轻暗自思忖,韩旋已失踪十几日,作为哥哥的韩朔不说心急如焚,到处去寻人,反而能准时来取面具,当真奇怪。
雨轻想到这里,没有再多耽搁,选好花瓶,便离开了珍宝阁。
房掌柜交代了伙计两句,便走上楼去,楼上有个暗门瞬间被打开,房掌柜径自走进去,这是间秘密书房,一位年轻人正在书案前作画,画中人是雨轻。
“那种瓷瓶插上一枝莲花应该也会很美。”
作画之人正是卢琛,他那一抹梨涡浅笑,带着恋爱的味道。
雨轻身上的新裙正是用先前卢琛送的绸缎所制,卢琛对雨轻的用心,王灌都看在眼里。
假意让雨轻来这里挑花瓶,实则是为了给卢琛和雨轻单独相处的机会。
刚才雨轻回头叫一声谌哥哥,卢琛的心也不知不觉地加速跳动。
可卢琛却没有选择在此时和雨轻见面,因为他想把这份思念拉长,让雨轻能够更想念他一些。
房掌柜上前躬身回道:“子谅郎君,韩朔此人确实不太好打交道,恐怕陆玩到现在都未见到他的面。”
“虽然颍川韩氏如今在朝中无一人任要职,但毕竟是颍川四长之一,仍旧有些势力,韩朔此时不见陆玩也很正常,他绝非等闲之辈,至于韩旋,更不会是等闲。”
房掌柜不解的道:“韩旋跟赖婴一样,都是颍川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听说韩旋押运漕粮时还随身带着几名歌姬,行如此荒唐之举,要换作是其他人,我想早就被王浚军法处置了。”
“如果韩旋当真只是个等闲,王浚又何必用美人计试探他的虚实,那个异族公主又怎么会真心待他?”
卢琛放下毛笔,笑道:“依我看韩旋未必是真的失踪了,说不定就是韩朔和韩旋兄弟俩搞的鬼。”
房掌柜问道:“那么可要派人去盯着韩朔?”
卢琛摇摇头:“像韩朔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露出破绽的,我们只需静等风来。”
比部郎卢藻早已发觉从洧仓送来洛阳的漕粮有很大的缺额,只是恰逢豫州大水,又有东瀛公谋逆,卢藻便没有将洧仓之事上奏陛下。
如今陆云巡视豫州,彻查洧仓这等事自然也就无需卢藻费心了。
至于卢琛,根本没打算帮助陆玩,他只身来到许昌,为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这时秦伯驹疾步走进来,双手递上一封信,正是卢慈从洛阳传来的消息。
卢琛拆开一看,既愤怒又悲伤,然后陷入深深的沉默。
在东中郎将王浚的书房内,却一切如常,王浚照旧伏案忙着军务,而枣嵩正在旁看着小公爷王胄的来信。
卫璪被鬼火所杀,就死在清平街上。
这个消息耸人听闻,又细思极恐。
枣嵩看后一脸震惊,他离开洛阳前还在怡园与卫璪一起击鞠,想不到那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聚会。
卫璪之死,枣嵩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卫璪是卫瓘之孙,卫恒之子,京陵公王浑的外孙,袭爵兰陵公,如今河东卫氏最年轻的家主,他肩上的担子太重,性情敦厚的他根本无力承担起这些责任,死了倒是解脱了。
王浚随口道:“因鬼火而亡的除了卫璪,还有一个是清平街学堂里的女学生,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枣嵩沉默片刻,才道:“死几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卫璪死后卫氏一族会作何反应,尤其是身在荆州的卫玠,陛下还会放心卫家人继续镇守荆州吗?”
贾南风原本就不信任卫家,把卫璪长期留在洛阳,既不授予京职,也不予外放,与质子无异,就是为了随时防范卫家,让卫玠不敢在荆州有谋逆之心。
看王浚执笔的手略停了一下,枣嵩才继续道:“如今卫璪死了,卫玠又年轻气盛,正好为岳父所用。”
王浚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自从阿虎那小儿做了顾家的女婿,便和东吴旧臣来往过密,他待在荆州又岂会安分?”
枣嵩点头道:“还是岳父思虑周详,如今钱子书的案子还在调查之中,陆机也未自辩清白,只要此时朝中有人把鬼火之事牵扯到东吴旧人身上,那么就会让人不禁想到东吴人居心叵测,或许和给钟会复仇的那些人早已结盟。
而卫璪的死就是东吴人设的局,以便断了卫玠的后路,逼他不得不反。
卫玠和吴郡几大豪门也会因此互生嫌隙,到时岳父再招揽他也就变得轻而易举了。”
王浚放下笔,捋须一笑:“汝真当为吾之子房也。”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最好的安排(一)
怡园,木射馆内,钟雅正和陈眕比赛木射,楚颂之就一直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也不说话。
这几天鬼火杀人事件在洛阳城内被传的沸沸扬扬,很多人都为卫璪的死亡感到悲哀,可是清平街学堂的女学生小昭的死,明明最无辜,却被所有的人忽略。
由于这几起案件都与传闻中钟家鬼火有关,楚颂之今日便来怡园向钟雅询问,但身份地位悬殊,楚颂之只能在旁耐心等待。
当陈眕持球将另一端十五个木柱全部撞倒后,他骄傲的笑容里带着挑衅和特殊的问候:“彦胄,让我看看属于你的木射吧。”
钟雅当即命人在球道中间再加十五个木柱,然后直线助跑垂直运球,最后滑步顺势掷出,两层木柱均被全部撞倒。
钟雅从容自信道:“就像自己所认为的那样,我是不存在极限的。”
陈眕点头笑道:“你和子初一样,总是不断挑战自我,不过你的旁边还有一位,已经等在那里很长时间了,要不要让他也试一试?”
钟雅投去不屑的目光:“只怕他连一个木柱也打不倒。”
楚颂之大步走上前,施礼道:“好像这也不是什么比力气的游戏,我倒是愿意一试,如果我也能一球打出全倒,还望钟兄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若打不好,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钟雅面露不悦,袍袖一展,坐到花梨木躺椅上,伸手接过扫尘递过来的花茶。
楚颂之并不常来怡园,毕竟这里不是一般的贵。
但眼前的木射游戏,很像是他儿时玩过的击壤。
壤是一种木制玩具,一尺多长,形似鞋子,玩时先将一壤置于地面,然后站在三四十步远的地方,以另一壤击之,中者为胜。
只见楚颂之手持圆球脚下步伐逐渐加快,最后将球送出,十五个木柱瞬间全倒。
陈眕不由得拊掌笑道:“洛阳令真是好身手。”
楚颂之很快走到钟雅面前,再次施礼道:“在下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钟兄,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钟雅放下茶杯,随意说道:“我只会回答你一个问题。”
楚颂之略想了一下,便问道:“两名商贾出事那晚,钟家的牛车是否路过清平街学堂?”
钟雅直言道:“没有路过。”
楚颂之接着道:“可有店主认出了是你钟府的牛车,这又怎么解释?”
“我已经回答过你了,至于其他的,洛阳令自己去查吧。”
钟雅不耐烦地摆摆手,楚颂之却笑道:“钟兄讳莫如深,拒绝回答,可见是心虚了。”
钟雅盯视着他道:“楚颂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坊间的鬼火传闻实属子虚乌有,你若真的相信了,我看这案子就不需要再查下去了。”
“人为的鬼火才更可怕,我希望钟兄可以想起些什么,或许对破案有帮助,也能早日还钟家清白。”
楚颂之告辞离开后,钟雅也没了打球的兴致,直接去了王浑的别院。
在王浑听到卫璪遇害的消息后,作为他的外祖父固然伤心,但理智尚在,到底是何人如此处心积虑的栽赃嫁祸钟家,残害他的外孙卫璪,王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而钟雅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对卫璪的死感到难过,同时又因鬼火的流言意气懊丧,同王润一起静静欣赏池中锦鲤,半晌不语。
王润率先打破寂静,说道:“彦胄兄,不如你辞官好了,然后带着小豌豆到处游山玩水,岂不快哉?”
钟雅苦苦一笑,虽然雨轻不会在乎他有无官职,但是他却在乎。
钟雅少年丧父,其父钟晔只任公府掾,便因病去世,他的兄长也死在伐吴的战场上,钟雅便成为家里面唯一的顶梁柱。
伯父钟宁一人在朝中,已然很艰难,家族复起更是无望,钟氏作为颍川大族,世代为官,就算是为了维持家族地位,钟雅也只能出仕,他没有别的选择。
“彦胄兄,你和郗遐一样,都不适合雨轻,还是早点放手为好。”
王润知道在钟雅心中,家族最重要,雨轻只是他人生中的锦上添花。
但是王润还想要再次确认一下,钟雅是否会为了雨轻放弃一切。
钟雅没有回答,就是答案。
“只有裴母和裴长水认为谁合适,那样才算是真的合适。”
虽然钟雅对感情不会强求,但也不会主动放弃,如果可以和雨轻以家族联姻的方式走到一起,对他而言,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王润笑了笑:“也对,雨轻一定会听裴母和裴长水的。”
王润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雨轻这么有主意的人怎么可能会乖乖听从裴家人的安排,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而钟雅胜算不大。
钟雅无奈道:“你以为如今我辞去中书郎一职,那些人就会罢手,即便钟家无人在朝为官,流言也不会消失,反而会正中他们的圈套。”
王润疑惑道:“什么圈套,彦胄兄是不是查到些什么?”
钟雅此刻无心解释太多,只简单道:“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王润问道:“何人?”
钟雅道:“一个歌姬,名叫莺音。”
另一边楚颂之直接返回县衙,县丞徐有禄禀报有贵客来访,楚颂之疾步走到二堂内,却见崔意边喝茶边翻阅案件卷宗,显然已等候多时。
楚颂之惊道:“怎么是你?”
崔意没有答话,继续看着卷宗。
楚颂之转面对徐有禄道:“你怎可把县衙卷宗随意拿给他翻阅,看来你是完全不把我立的规矩放在眼里,待我禀明——”
“至少他比你懂规矩。”
崔意放下卷宗,淡淡道:“你这个洛阳令冒冒失失的去怡园找钟雅问询,才是不懂规矩。”
楚颂之不客气的问道:“你既非县衙中人,为何无故翻阅卷宗?”
崔意端起茶杯,不紧不慢的道:“若坐在这里的人是张舆,你也会这么问?”
楚颂之果断答道:“公安兄公私分明,从不插手县衙之事。”
崔意不禁笑道:“不关乎他的利益,他当然会袖手旁观。”
“我还有公事要处理,恕不奉陪。”
楚颂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崔意来往,如今崔意突然出现,让他多少有点不适应,当然崔意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高不可攀,彼此很难愉快的交流。
崔意却道:“楚颂之,仲宝兄(卫璪字)未必是他杀。”
楚颂之一怔,问道:“你何以如此猜测?”
第一百八十六章 最好的安排(二)
这时阿福提着食盒走进来,望见崔意,又后退了两步。
崔意看出这不是菊下楼的外卖食盒,多半是住在县衙后院的程圆圆给楚颂之做的午饭,因为楚颂之在洛阳还没有买宅。
“你既然去了怡园,怎么不在那里用过饭再回来,雨轻不是早就送过你一张会员卡?”
楚颂之皱眉道:“太贵了,在那里吃上一顿饭足够普通百姓一年的花销了,根本没必要如此铺张浪费。”
崔意微微点头:“那你就先用饭吧。”说着重新拿起卷宗,继续翻阅。
楚颂之便打开食盒,里面是胡饼、几盘小菜和米粥,十分简单,但他作为洛阳令,这样的饭菜又有些寒酸。
崔意稍稍瞥了一眼,他知道以楚颂之的家境想在洛阳买个像样的宅子确实有些勉强,楚颂之定然也不愿让程家出钱买宅,故而楚颂之生活节俭,只为攒钱买宅。
“你要——”
楚颂之犹豫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崔意怎会瞧得上他的午饭?
崔意却再次放下卷宗,直接起身走过来,说道:“这比当年我们在荒郊野外的山神庙里过夜时吃的丰盛多了。”
楚颂之沉声道:“原来道儒兄还记得。”
崔意坐到他对面,笑道:“我也正想吃些清淡的。”
楚颂之听后赶忙又用干净的帕子将筷子擦了擦,然后双手递过去,崔意接过来,随口问道:“年初我派人送帖子给你,你怎么不来?”
楚颂之没有回答,只是坐下来,低头开始吃饭。
崔意又道:“你没来,我倒是有些失望。”
楚颂之倔强的说道:“我不想让别人以为我在攀附崔家,我只想靠自己的努力在洛阳站稳脚跟。”
“你大可不必学张舆,让自己过得太辛苦,适当的时候也该找个地方靠一靠,歇一歇。”
崔意语气中透着平时少有的关心,楚颂之突然感觉崔意有些变了,这一刻崔意就像是他久别重逢的朋友。
一直以来,不是崔意疏远了他,是他因为自卑,而对崔意远而避之。
崔意用勺子搅动着热粥,直切正题道:“没人能够预测自己何时死亡,只有自杀的人才能提前安排好一切,特别是要把跟自己最亲近的人安置妥当。”
楚颂之想了一会才道:“卫玠如今在荆州,在洛阳只有卫璪的夫人郭氏,昨日我已经去过卫府,却未曾见到这位郭氏。”
“郭氏只是皇后派来监视仲宝兄的人,和仲宝兄根本不算亲近。”
“那么.......卫璪长相俊美,气度不凡,即便没有外宅,但也该有几个红颜知己才对。”
楚颂之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脱口而出:“莺音。”
崔意道:“我已问过剧院管事,莺音在几天前便辞去唱歌的工作,只身回乡了。”
楚颂之有些疑惑的道:“莺音是被自己的叔叔婶婶卖去群芳馆的,幸而被雨轻遇见,给她赎身,后来她在剧院唱歌,有着不错的收入,这样的生活已然让许多平凡女子感到羡慕,何况她本就无家可归,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工作,选择独自离开洛阳,偏偏还是在卫璪出事的前几天。”
崔意意味深长的道:“如果这是仲宝兄在临死前为莺音以及她腹中孩子安排的生路,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郗遐刚回到洛阳便来任府找任远,可是任远并不在府中,郗遐就待在玻璃花房内,安静的赏兰。
突然一道绚丽的彩虹出现在玻璃窗上,郗遐顿觉惊奇,很快从玻璃花房里走出来,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落在任远的贴身小厮墨影身上。
只见他手持花洒,花洒连接着一个简易的木制供水管道,他背对着阳光,旁边有一大片芭蕉树阴处,不停地朝空地上喷水,彩虹随之出现。
“对着空气中喷出水珠,当阳光在水珠内经过折射和反射后,就会色散形成彩虹,当然还需要提前计算出太阳跟水珠的折射角,以确保看到的彩虹能出现在自己想要的位置上。”
郗遐循声望去,正是崔意,他离开县衙后就来到裴府,在雨轻所住的小院里略坐了坐,任府的小厮突然跑过来告诉他,在玻璃花房外马上就会有彩虹出现,请他去府上一观。
崔意缓步走过来,说道:“在临淄时,雨轻就说过人造彩虹之事,我当时并不相信,如今看到这道彩虹,才知道她说的话是真的,不过却是由子初兄替她来完成的。”
郗遐笑道:“从小到大,雨轻都很少说假话,只不过有些事太过离谱,别人不相信罢了。”
这时裘正走上前,对郗遐施礼道:“子初郎君出门前特意吩咐过,如果郗家郎君前来拜访,便让我转告你几句话。”
郗遐问道:“什么话?”
裘正答道:“他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他给不了你答案,你应该去司隶校尉部。”
任远的意思很明显,汝南发生的一些事,司隶校尉部确有参与,并非任远个人所为。
郗遐从袖中取出一幅画,这是兰绫送给他的,现在他想将这幅画转送给任远。
兰绫在这幅宴乐图上又添了几笔,松石下,多了两只向背的鹿,它们正在草坪中小憩,一个望着远方,另一个则侧身仰望天空。
这与任远曾经所作的《松鹿图》如出一辙,或许这就是兰绫把画送给郗遐的真实用意。
裘正接过那幅画,随手就把画撕了,并笑着解释道:“郗家郎君已经在汝南做了许多事,这其中不乏有些多余的事,人言可畏,郗家郎君最好谨言慎行,以免再落人口实。”说完转身走开。
郗遐却弯下腰,将撕碎的画一片一片的捡起来。
崔意不解:“这画对你很重要吗?”
“对我并不重要,但对汝南的某个人来说,这幅画曾经承载着她全部的憧憬与期待。”
郗遐心中有些伤感,面上仍带着微笑:“人已不在,画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崔意却道:“子初兄最近好像很忙,我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你若有事找他,看来只能去司隶校尉衙门了。”
“仲宝兄遇害,道儒兄竟然还有闲心在这里看热闹,倘若阿虎还在洛阳,定会寒心。”
“这案子现由洛阳令负责,季钰兄可是要赶过去帮忙查案?”
郗遐听后拂袖而去,崔意见彩虹已消失,便转身对墨影道:“继续喷水,这样的彩虹自然要好好欣赏一番。”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最好的安排(三)
“繁邑宁死也未供出那些人,反倒是他的死在朝中掀起不小的风波,陛下为此甚是不悦。”
许奇语气中透着微恼怒之意,看向任远,又道:“你的人也是白死了。”
任远低首道:“是我大意了,用了无能之辈。”
“你能做到及时止损,使司隶校尉部免于在汝南陷入泥潭,也算是功过相抵了。”
司隶校尉部的人只是在暗中追查公沙修背后的那股势力,并非想要繁邑的性命,可一旦有人发觉繁邑之死与司隶校尉部有关,那么许奇必定会在朝中遭受汝颍之士的攻击。
任远果决处理了兰绫,又让许伉背负了杀害繁邑的罪名,司隶校尉部才避免卷入漩涡,于公于私,任远都没有错。
书房内沉寂片刻,任远才犹豫地说道:“子泰先生,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奇问道:“可是那件案子有了什么新的进展?”
“在我调查四漆屏之事时,发现给东宫做那架四漆屏的匠人曾是卫太保府上的旧仆,仲宝兄在出事之前去过东宫——”
任远不敢继续说下去,许奇目光略沉,问道:“你是怀疑卫璪之死与东宫有关?”
任远立刻答道:“子初不敢妄加揣测。”
许奇责问他道:“你身为都官从事,难道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所在?又该忠于何人?”
任远低首道:“司隶校尉部所有官吏皆是按陛下意图行事,只维护皇权。”
司隶校尉直接听命于皇帝,对皇帝负责,是奉天子之命监察,是皇帝的耳目,监察对象上可达三公九卿,朝中大臣,甚至太子、诸侯王等皇亲国戚,下可达京畿地区的郡守等地方官。
许奇又问道:“此事涉及东宫,你该当如何?”
任远回道:“卫璪是否为四漆屏事件的幕后主使,尚需进一步调查,至于卫璪的死因,我会与洛阳令一起进东宫问询。”
许奇语重心长地说道:“司隶校尉部一旦稍有渎职或违反陛下意图,动辄被杀或遭免职,你我皆不例外。”
任远颔首道:“子初必当谨记。”
许奇继续道:“我知你与卫璪自幼相识,情同手足,如今他突然惨死,你心里定然难过,倘若卫璪真的联合某些人设计陷害太子,那么卫太保这一脉恐将尽被夷灭。”
任远道:“子初明白。”话毕施礼告退。
黄昏过后,任远才回到府中,得知崔意并没有离开,他便来到玻璃花房。
任远微笑道:“道儒兄看过彩虹后,又看晚霞,真是好惬意啊。”
崔意望着远方道:“这是我与她之间的约定,任何人也替代不了。”
任远无所谓的说道:“看来道儒兄不喜欢我制造出的彩虹,是我多此一举了。”
崔意收回视线,转而看向他:“我是否从她的世界里退出,谁都干涉不了,我奉劝你一句,不要随意去干涉别人的命运,那与害人无异。”
任远笑道:“道儒兄此话何意?”
“我一直不明白凶手为何要杀害小昭,直到我在小昭遗失的书包里发现了一本日记,小昭在遇害之前曾和李如柏一起游怡园,当时她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不知不觉中就和李如柏走散了,偏巧她望见一名歌姬和一个年轻郎君在水榭边说话,而那个年轻郎君离开后,歌姬却是满脸泪水,小昭便上前递给她一块手帕,还安慰了她几句。
我想那名歌姬正是莺音,而年轻郎君却不是卫璪,因为那日卫璪并未去怡园。”
任远开始修剪兰叶,不甚在意的问道:“道儒兄是在怀疑我吗?”
崔意盯视着他道:“那日郭晟又来寻莺音的麻烦,是你出面替她解围,所以小昭看到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你。”
任远轻轻剪下一片老叶,淡笑道:“是我又如何?”
崔意语气突然加重:“莺音会无声的哭泣,必定是极度悲伤和痛苦,难道你不需要解释一下?”
任远直接道:“不爱之人对她纠缠不放,而她心悦之人却给不了她任何承诺,这足以使一个柔弱女子心中满是伤痕。”
任远的弦外之音,是在讽刺崔意的执着,最后只会带给雨轻伤痛而已。
崔意无言以对,也没必要再继续问下去,因为任远的回答总是无懈可击。
“听说子谅兄在府中养病,我近日有些忙倒是没能抽空去看他,那就拜托道儒兄帮我把这盆兰花送给他吧,希望他早日痊愈。”
“张舆身体抱恙,也有些日子没有去怡园了,你可有送他一盆兰花?”
任远目光透露出冷漠和不屑:“他不会养兰,一盆好好的兰花送给他,只怕会很快枯萎。”
崔意听后也笑了笑,然后带着那盆兰花离开了任府,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无忧巷,雨轻原先所住的小院子。
院内仍留有一些仆婢,由于崔意经常过来,婢子们也略微了解崔意的习惯,摆上茶食糕点,便默默走开。
崔意喜欢这里的安静,并且这里处处都留有雨轻生活过的痕迹,他想要更了解雨轻一些,甚至派人去打探雨轻周遭的邻居,不想李如柏也住在无忧巷,还是雨轻的近邻。
小昭遗失的书包正是李如柏夜探鬼火时从一口枯井里找到的,李如柏没有将这个书包交给楚颂之,反而是送到了崔意手上,这就让崔意不得不介入。
这时,李如柏大步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崔意抬眼一看,正是清平街学堂的教书先生伍谦昌,也是小昭最尊敬的老师。
“崔兄似乎很喜欢这种糕点,每回见到你坐在这里,旁边都放着这种糕点。”
李如柏坐下来,随手拿起一块蜜三刀,然后道:“他和马德山、蓝汝和三个人不待在学堂里好好教书,反而跑去那个破宅子里找什么宝贝,两个被毒箭射死了,幸而伍谦昌遇上我,才捡回一条命,该如何处置,还是由崔兄定夺。”
伍谦昌马上跪倒在崔意身前,连连叩首道:“我们只是找寻钟会的宝剑,并未杀人。”
崔意摆了摆手道:“把人带去县衙,楚颂之自有办法让他招供。”
伍谦昌急忙道:“我知道是谁杀了小昭。”
崔意神色微变,说道:“不管追魂派你们来找什么东西,那都是江湖中事,官府可以不过问,但若是你们牵涉进鬼火杀人案件中,那么追魂也再难恣意江湖。”
李如柏闻之心中一凛,崔意竟然已经知道他们的背景与目的,也许这就是清河崔氏的家族势力,而崔意的实力也不可估量。
“是隗至愚,我亲眼看到他把小昭的书包丢进那口枯井里,倘若我有半句虚言,我这条命崔家郎君大可拿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最好的安排(四)
由于发生了命案,洛阳令命清平街学堂暂时关学,所有老师以及杂役都不得擅自离开学堂。
钟会旧宅内有一片荷塘,晦暗的月色中,一叶小舟游至荷塘中心,然后那人就丢开船桨,纵身跳入水中。
黑暗的水下密室中突然亮起了一盏灯,一位老者正擦拭着宝剑,石门瞬间被打开,走进来的青年正是隗至愚。
“真是愚蠢,你这样做是在画蛇添足。”
“他们迟早都会来找我的,与其危先生被暴露,不如我替你们担了这一切罪名。”
老者正是危睿夫,他含泪凝望眼前这个青年,不禁想起了隗炤,为了保护那个人,隗炤甘愿赴死。
“我已形同朽木,死不足惜,只是大业未成,我无面目见先主于地下.........”
危睿夫是钟会母亲张昌蒲生前的随从,后来成为钟会的心腹小厮,随钟会伐蜀,钟会遇害,危睿夫却死里逃生,最后又辗转回到钟家。
钟雅念他老迈,故留他在颍川长社祖宅领个闲差,不想他竟执意要跟随钟雅来洛阳,又自请看管已荒废的钟家私塾,钟雅也没有多想,就依了他。
“危先生,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崔意已经注意到这里,我们还是要早做打算。”
“某人曾在这里存放过一批东西,主人命我代为看管,现今那批东西已被全部移走,以后鬼火不会再出现,而这里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危睿夫从袖中取出三个锦囊递给隗至愚,说道:“这三个锦囊可保你顺利回到颍川。”
“危先生为何不同我一起离开?”
“我留下,他另有安排。”
“什么安排,让你帮他顶罪吗?”
“主人一直很相信他,我们也该相信他做的决定。”
“卫璪的死,也是他做的决定,为了大业,他可以放弃任何人的生命,此人如此冷漠,实在令人害怕,与其相信依靠他,还不如靠自己。”
隗至愚将锦囊还给危睿夫,心内有些担心他,临走前又说道:“若实在没了退路,不如去钟府,只有彦胄小郎君才值得相信。”
危睿夫望着他远去,然后就拿起那把宝剑,拔剑出鞘,一时间光芒四射,耀眼夺目。
“老朽怎会再去牵累彦胄小郎君,主人只属于钟家的过去,而他却是钟家的未来。”
危睿夫呵呵一笑,挥剑刺向自己的胸膛,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何时来到钟家的,但现在是时候离开钟家了。
初冬时节的油菜花鲜有人见,但在一处院子里,灿烂的油菜花竞相争艳,形成一片金色的海洋。
花田里,一身银紫色锦袍外罩狐裘的年轻男子正在弹瑟,坐在他身旁的少女唱着一首悲伤的歌曲。
歌声略微生涩,但沉静柔美的瑟声却完美的弥补了少女在唱功上的不足。
“这一路,翻阅了,喜与悲,是与非,一双眼,看过许多变迁,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有一点累,一瞬间,怀疑身边一切.......”
少女低垂着头,眸中闪着泪光,唱着唱着流下一滴泪,落在油菜花瓣上,风吹过,又消失不见。
年轻男子递过来一块手帕,然后替她唱了下去:“每一个孤单的晚上,我们是彼此,有形的翅膀,学着更坚强,我曾害怕,所以我懂得,难免会沮丧的模样,我受过伤,所以更渴望,美丽的飞翔.........”
在得知小昭出事后,卢琛更加担心雨轻,便派人接雨轻到他的别院一叙。
这片反季节盛开的油菜花正是卢琛用温泉水特别栽培出来,早上刚刚命人移栽到这里,作为久别重逢后送给雨轻的一份礼物。
雨轻抬起头,望着这片油菜花,良久才说道:“这首歌我曾唱给小昭听,她说是自己听过的最好听的歌,其实我唱的并不好。”
卢琛给她拢了拢狐白裘,温和说道:“因为她很喜欢你,所以你唱的歌自然是最动听的。”
“谌哥哥,弹瑟太难了,还是教我弹琴吧。”
“好。”
小厮早已取来一张通体梅花断纹的古琴,却是琴中极品。
卢琛非常仔细地观察雨轻的手姿,稍有偏差,指头往里或往外,手腕下沉或抬高,他都会立刻纠正她。
见雨轻弹的一个音色总也弹不好,卢琛便叫停道:“大九挑七弦的声音有些硬,手指要完全放松下来,你的大拇指和食指的力道没有掌握好,力气要收一点,大拇指是控制你食指去弹的,还是要多练习。”
雨轻自嘲笑道:“谌哥哥,是我太急于求成,把所有的事都想的太容易了。”
卢琛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说道:“你不该想这么多。”
雨轻垂下眼眸,自责道:“如果小昭没有遇到我们,她就不会来洛阳,也就不会死了。”
卢琛温暖的掌心抚了抚她的额头,安慰道:“如果她没有遇到你,就不会有上学念书的机会,你给了她一个美好的未来,她的死,不是你的错。”
雨轻抬眸望着他道:“谌哥哥当初不问我为何要改建钟家私塾做学堂,大概是早就猜到了。”
卢琛将新添上炭饼的手炉又递到她手里,说道:“你的用意是好的,只是鬼火之事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而钟家的事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
雨轻沉默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更害怕再有无辜之人因她而死。
二人安静的坐在油菜花海中,是这样的平常与简单,却是卢琛所渴望的生活。
“雨轻,如果我不是出身范阳卢氏,你还会像现在这样靠近我吗?”
“如果我只是左太妃的养女,谌哥哥也会待我这般好吗?”
卢琛微微低头,醉人的梨涡浅笑,“那样的话,事情会简单很多,我也不必再烦忧了。”
不管雨轻最初接近他有何目的,他都可以不在意,因为过去的无法改变,他要的是现在和将来。
凭借雨轻的养女身份,很难得到卢氏家族的认可,即便裴家拿出足够多的利益,雨轻嫁进卢家也得委曲求全的生活,终日不得欢颜。
卢琛不希望雨轻一生被困在卢家的大宅里,他宁愿放弃范阳卢氏子弟的身份,带雨轻远走高飞,这也是他刚才发此一问的原因。
雨轻又问:“谌哥哥,你会和我一起——”
“既然我来了,所有的事情我都可替你解决。”
卢琛敛容道:“因为我不会让小昭枉死,也绝不会让仲宝兄死的不明不白。”
第一百八十九章 心辩(一)
在许昌令饶升平重审廖渊杀妻案过程中,派人把颍阴县衙捕头马春生带来问话,马春生一开始并不承认是有人帮自己谋了这个差事,当陆玩说出隐匿知情不报,与凶犯同罪论处,倒是把马春生吓住了,他招认是韩旋与马氏私通,最后嫁祸给泠继祖,此事被他察觉后,韩旋为封住他的口,就给了他一笔钱,另外还替他在县衙谋了个差事。
而颍阴县令也是和马春生一样的说辞,这仿佛是早就有人设计好的,全都推到韩旋身上,让陆玩无法再查下去。
阴天,天空灰蒙蒙的,看似要下雨,等了半日,雨也没有来。
赖府的一间书房内,被翻得乱七八糟,书案上还有一堆已经腐败有待重写的书籍。
这间书房空有其华美玲珑,赖婴成日里却斗鸡走狗,沉迷于红香绿玉,从来没有好好翻过书,此刻的他竟然丢开那些狐朋狗友,忙着找一本书。
原来陆玩打听到马春进生前常受佣抄书以供纸笔,还给赖府也誊抄过书籍,故而今日来到赖府。
赖府大管事却回禀陆玩,找不到马春进的雇佣契约,只能靠比对字迹来查找那本书了。
陆玩淡淡说道:“兴许是府上的仆人惫懒,马春进的雇佣契约被人偷了,也未有人察觉。”
大管事躬身道:“我即刻派人彻查此事,很快会给郎君一个交代。”
陆玩又问:“马春进经常为赖府抄书吗?”
大管事回道:“这倒是第一次,当年因为那件案子,我本来没有雇佣马春进抄书,不成想他自己上门来主动请求为府上抄书,并且不收分文,我也就只好同意了。”
陆玩继续问道:“那你可还记得他是何时到府上来抄书的?”
大管事略想一下才道:“大概是在他回乡之前,当时我还想给他一些盘缠,可是他没收就走了。”
陆玩点点头,然后赖府大管事又看向赖婴,问道:“要不要叫几个人帮郎君一起找?”
赖婴直接摆了摆手,没好气的道:“你还嫌这里不够乱吗?”
大管事讪讪的退了出去。
“陆兄,我府上藏书很多,像这样找下去只怕到了天黑也找不到,再说那个马春进给颍川不少的豪门望族都誊抄过书籍,你总不至于一家一家挨着找吧?”
陆玩随手翻看着一本书,说道:“马春进不去找别家,偏偏主动来你赖府抄书,难道是为了所谓的同窗之谊?”
赖婴不禁笑道:“要不是廖渊杀妻案,我根本就不知道颍川书院还有个叫马春进的学生,何谈什么同窗之谊?”
“赖兄不记得,未必你的随身小厮也不记得。”
赖婴身边有四个小厮,还有四个成年的大小厮,他们都是跟着赖婴去颍川书院读书的随从。
陆玩扫了他们一眼,最后目光锁定在一个小厮身上,笑道:“赖兄,他可是最受你信任,也最淘气、最机灵的小厮?”
赖婴一怔:“陆兄怎会知晓?”
方才陆玩走在游廊上,就望见这名小厮抱着一堆东西匆匆往赖兄的卧房方向去了,陆玩便示意南絮跟着他。
“他应该很会揣摩主人的心思,像是什么美人图,还有那些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粗俗不堪的宫闱艳史、外传角本之类的,引赖兄看,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最是能移人性情,赖兄却视若珍宝,这种小厮为了讨好主人,不择手段,实为恶奴行径,赖兄不早早打发了他,反而还把他带在身边,自古恶奴坏事,赖兄经过那件事后,也该长点记性了。”
赖婴一脸尴尬,无力辩驳,那名小厮遂被管事带了下去。
这时陆玩突然变了脸色,看向另外一个叫玉竹的小厮:“在我询问管事之时,你总在不停地搓手,如此紧张,难道是你偷取了马春进的雇佣契约?”
玉竹一脸无辜的道:“我没偷那个契约。”
“你是没偷,而是早就帮马春进换了一份契约书,因此府上还丢过一本古籍手抄本,我说的对吗?”
玉竹惊愕不已,连赖婴都对此事全然不知,陆玩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就是周思成收集情报的能力,丝毫不亚于紫绛仙翁郎蔚先,只不过他运用的手段都上不了台面。
“你并不是赖府的家生子,你的父母都住在老家,你和马春进不仅是同乡,而且还是儿时玩伴,我想马春进誊抄的书籍就在你的手上。”
赖婴听后既愤怒又失望,将一本书摔在玉竹的脸上,斥道:“你这厮背着我干的好事!”
玉竹跪倒在他们身前,战战兢兢地道:“是他离开赖府前拜托我这么做的,他还说自己命不久矣,让我好好保管那本书。”
陆玩问道:“那本书现在何处?”
玉竹垂首答道:“在有人偷走那本古籍之后,我担心继续把书放在自己身边不太安全,就偷偷藏在子怀郎君卧房中,和子怀郎君平日看的那些书混在了一处。”
陆玩不禁一笑:“你倒是有些小聪明,能够做到信守承诺,无疑是个非常可靠和值得信赖的人,赖兄,这样的小厮不该罚,而该赏。”
赖婴只得道:“快去把书取来,待会去账房领赏钱。”
玉竹忙叩首拜谢,然后匆匆去了赖婴的卧房。
须臾,玉竹双手递上那本书,陆玩仔细翻了翻,才发现书页里有夹层,拆开一看,果不其然,里面是马春进亲笔手书,正是揭开整个案件真相的关键所在。
当陆玩以为破案在即,坏消息接踵而至,晁亮被神秘江湖高手刺杀身亡。
根据周思成的判断,月圆之夜,以及悲伤的笛声,或是月判官所为。
马春进在信上为自己姐姐陈述冤情,原来马氏是被晁亮设计奸污,事后马氏想要自尽,晁亮通过一番威逼利诱,让马氏不得不放弃自杀。
陆玩刚查到这里,晁亮便死了,说明那人一直都在暗中监视陆玩的一举一动。
陆玩摇头道:“杀晁亮之人不会是李如柏。”
周思成疑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陆玩道:“大概是个江湖高手在模仿月判官杀人,但是他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月判官所使用的武器大都是镔铁所制,常用的镔铁剑更是西域所产,凶手杀人的兵器则类似燔钢剑,利刃不同,造成的伤口自然也有所不同。”
周思成不解道:“那他为何要陷害李如柏?”
陆玩皱眉道:“那个人要陷害的并非李如柏,而是他背后的靠山。”
第一百九十章 心辩(二)
枣府,王韶正待在房中独自欣赏着一盆绿梅,含苞待放,白绿相间,清新碧玉,绿梅不似红梅,无需雪的衬托,自带光芒清辉,可远观亦可近玩。
今日陈定亲自登门拜访,送绿梅以表歉意。
“那日是我酒后失言,还望台产兄莫要记在心上。”
“绿梅甚是难得,只可惜从南方挪到北方是活不长的,难道沈白连这个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枣嵩话里别有用意,因为他知道这盆绿梅是沈白从吴兴带来的,特意献给赵王,而今赵王派陈定将这盆绿梅转赠于他,就是在提醒他,若他和王浚有异心,结局就会同这盆绿梅一样,很快凋零。
而沈白无非就是想借用颍川四大豪门的势力,除掉陆玩,此番也是沈白最后的机会,他自然不能错过。
陈定接言道:“我早就提醒过他,崔缇对冀州那些士族尚且毫不理睬,他连同乡之谊都不顾,又怎么会真的扶持吴兴沈氏?如今他找上我,我也是爱莫能助,故而才来寻台产兄。”
枣嵩对陈定的这套说辞嗤之以鼻,颍川四长早已不复往日,荀家与陈家仍是领先群雄,钟家和韩家却有些没落,虽说他们四家是同气连枝,但是各有打算,难以合力,陈定言下之意就是想让枣嵩和王浚去对付陆氏兄弟,而颍川陈氏只会隔岸观火。
“沈白孤身北上,没有亲友,一心想要为惨死在陆玩手中的族人讨个公道,他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但是他太沉不住气,很可能报仇不成,到最后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
崔缇是不屑于参与吴地的内斗,而枣嵩却是笃定沈白成不了事,他当然也不会参与其中。
陈定又道:“这是沈氏和陆氏之间的矛盾,我本不该过问太多,只不过陆玩已经查到了晁亮身上,可见你还是棋差一着。”
枣嵩笑而不答,陈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假借月判官之名杀了晁亮,就是为了把李如柏牵扯进来,因为他知道李如柏的背后正是梁王。
凭陆氏如今在洛阳的势力,若是不懂得妥协和退让,执意同赵王和梁王抗衡,就是自寻死路。
陈定却道:“万一因晁亮之死,那个人被牵扯出来,台产兄又该如何应对?”
枣嵩忽然变了脸色:“一切以王爷为重,牺牲总是在所难免,莫说是他,到时就连你我二人也不例外。”
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王韶便吩咐小婢把这盆绿梅搬到廊上,接受自然雨露的滋润。
在陈定离开后,枣嵩便来到王韶的房中,看她坐在那里看书,枣嵩什么也没说,直接换了一身素服,就要走出门去。
王韶叫住他道:“你不要以为昨晚我没睡是在等你,我可没有等人的习惯。”
枣嵩淡淡回道:“我知道。”
王韶却依旧解释道:“我只是睡不着而已,最近总是这样。”
枣嵩敷衍地说道:“那就换一种熏香吧。”
王韶直接将手中的一卷书摔到地上,又气又恼道:“我本来就不是等人的那种人,可为何你偏偏要我一直等下去?”
自他们成亲后,和王韶认识的那位温柔而且善解人意的翩翩公子相比,枣嵩已是判若两人,新婚夫妻本应两情依依,亲密无间,可枣嵩却以处理各种公事为由,很少陪伴她,甚至在故意疏远她。
枣嵩躬身慢慢捡起那本书,又轻轻放回到她的桌前,答道:“我从来没让你等过我。”
王韶满脸失望:“你当初说你心悦于我,那是假话吧?”
枣嵩没有回答,转身时却听见王韶莫名的发笑。
“你害死晁亮,如今还敢去晁府吊唁,你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你身子弱,不能饮酒,难道你忘了吗?”
枣嵩一进到屋内就闻到了酒气,他没有作声,也是一种无奈。“泠继祖意外发现我们私会,你便设了一局,先命人在茶里下药迷晕马氏嫁祸晁亮与其私通,又故意将此事透露给廖渊,再为晁亮出谋划策,让泠继祖为他顶罪,说到底他和晁亮都是因我而死。”
“你真的喝多了,等你清醒了之后,我再过来。”
“晁亮大概已经猜出你是故意接近我,他才丧命的,你是害怕我的父亲会怪罪于你,还是怕那个人的身份暴露?”
枣嵩不由得俯下身沉声问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何不把这一切都告诉你的父亲?”
“因为你是我的夫君,是我这一生的陪伴,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不论枣嵩是否真的喜欢她,她始终待他如初,这让枣嵩更心疼,更愧疚了。
王韶柔软的双手抚上他的脸颊,两颗心在慢慢靠近,可枣嵩仍旧选择将那份爱意隐藏。
“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或许卢琛更适合你。”
王韶苦苦一笑:“这世上想要攀上卢琛的女子太多了,我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
枣嵩知卢琛只钟情于一人,在成皋县时为了保护雨轻,卢琛甚至可以不惜性命,那么在许昌,若雨轻再次面临险境,卢琛还能够全身而退吗?
“那盆绿梅好看是好看,可惜活不长,我看你也没必要对它太用心。”
“它明明还活得好好的,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扫兴的话来?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要让它活得长久。”
枣嵩不理解她对这盆绿梅为何如此执着,只觉得她的想法太天真。
王韶想给这盆绿梅活下去的希望,同样绿梅活着,也能带给她希望。
“这两天我有事不会回府,你不必再等我,早些歇息为好。”
王韶知道枣嵩又要去见那个人,直言道:“他是罪臣余孽,始终都是见不得光的,当真值得你付出这么多吗?”
枣嵩敛容道:“他不是什么罪臣余孽,而是忠臣遗孤,对我而言,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
“这个朝廷迟早会乱起来,即便我不去做这些事,仍然还有别人会去做,只是那样就不知要死多少人了。”
王韶好想要抓住他的手,劝他放弃,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可她又收回自己的手,因为她知道自己阻挡不了枣嵩的志向。
在枣嵩转身走开后,王韶默默流下一行泪。
第一百九十一章 黄金距离
卢琛的伯公卢钦生前任吏部尚书,寇褒正是他的门生,如今卢琛突然出现在许昌,并派人给寇褒传了个话,请他来繁阳镇,寇褒虽不明缘由,但也不敢不来。
此时寇褒坐在厅上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但都未见到卢琛,秦伯驹便向他解释,卢琛正在午睡,寇褒不敢打扰,只好继续等下去。
其实午睡的人并不是卢琛,而是雨轻,卢琛带着雨轻来到繁阳镇,借住在朋友的空宅子里。
自从得知小昭遇害之事后,雨轻就没有好好休息过,卢琛便给雨轻换了一种帐中香,以安神助眠。
卢琛一直在旁为她抚琴,当望见她微微蹙起的眉,琴声中断,他慢慢走到榻前,伸手轻轻抚平她皱起的眉头,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去,刚要吻上她的额头,却又自觉唐突,很快转身走开。
卢琛不屑于去自私的控制和占有,他希望的是在平淡中的彼此拥有,而不是片刻的缠绵。
当寇褒自斟自饮之时,卢琛含笑走来,寒暄道:“寇太守,我这里的茶比韩府上的茶如何?”
寇褒惭愧道:“寇某不过一介太守,根本入不得颍川大族的眼,韩府上的茶是何滋味,寇某着实不知。”
卢琛落座,也端起一杯茶,笑道:“寇太守近年来兴修学馆,并得到朝中许多大臣的支持,陛下因此特许庶人之俊异者可入太学,继而进入国子学,从此寒门学子也就有了做官的资格,寇太守此举着实高明,难怪太子殿下会如此器重你。”
寇褒淡定道:“子谅郎君谬赞,寇某德薄才疏,实不敢当。”
卢琛饮了一口茶,继续道:“你整日忙于兴修学馆,就是为了让王浚对你放松警惕,日后这些寒门士子自然为太子所用,寇太守之用心良苦,恐怕在颍川只有韩旋一人会真正明白。”
范阳卢氏在颍川有许多耳目,寇褒所选的校官内亦有卢琛的眼线。
寇褒兴修学馆,颍川四长都有出资,韩家却出资最少,韩旋所养的刁奴还当街欺凌学馆的学生,事后韩旋却在别院给被欺负的几名学生设宴饯别,他们因成绩优异即将进入太学,可见韩旋这出好戏就是演给王浚的人看的。
寇褒也笑道:“子谅郎君说笑了,寇某只是为民为朝廷做事。”
“令诸郡中正以六条举淹滞,一曰忠恪匪躬,二曰孝敬尽礼,三曰友于兄弟,四曰洁身劳谦,五曰信义可复,六曰学以为己。”
卢琛放下茶杯,问道:“寇太守以为自己具备官吏德行准则中的哪一条?”
寇褒不敢答话,他的所有不足之处,在卢琛面前无所遁形。
“支亥月跟一个叫毓童的女子很像,只不过她是亡国公主,一心想要复国,王浚许诺过会借给她一支军队来帮她复国,后来她来到韩旋身边,韩旋同样给了她承诺,而她最后也选择了相信韩旋,因为韩旋的背后正是太子,支亥月真正相信的人也是太子。”
寇褒不自觉地将双手放在腿上,却摇头道:“异族女子所言不可轻信。”
卢琛笑道:“寇太守现在一定认为支亥月背叛了韩旋,其实不然,因为支亥月还在傻傻的等着韩旋回来,到目前为止她什么也没说。”
韩瑾深谙左右逢源之道,令其长子韩朔站在陛下的阵营,韩旋则投靠太子门下,这也不难推测。
寇褒望着卢琛,试探的问了一句:“难道子谅郎君是打算帮着陆玩他们调查韩旋失踪之事?”
卢琛道:“我对那些人之间的内斗没兴趣,但我要提醒你一点,韩旋未必忠于太子。”
寇褒听后皱眉,先前韩旋给他的漕粮入库记录是经人伪造的,原来他早已被王浚收买。
“明知王浚是要拿他当替罪羔羊,他又岂会真的被王浚收买,能够在王浚的眼皮底下得以逃脱,我怀疑他背后或许是有军方背景的人物。”
卢琛见寇褒仍想不明白,便只好解释了一下。
“子谅郎君若能——”
“因你是我伯公提拔过的人,故而我才帮你一二,还有再奉劝你两句,宁可不作为,也不要做些自以为是的蠢事,到最后不仅不能够为太子分忧,反而会自毁仕途。”
卢琛作为范阳卢氏未来的旗帜人物,只会保持中立,绝不会轻易站队。
可一旦寇褒与韩旋暗中勾结被发现,就有可能被王浚反咬一口,甚至牵连到东宫,所以卢琛不得不提醒他。
寇褒点头道:“寇某定当谨记子谅郎君的教诲。”
卢琛又道:“回到府衙后好好整理一下案牍,但凡是与荀家或陈家沾边的案子,都不妨挑出来交给陆云,毕竟他是奉命巡视,你作为颍川太守理应主动配合才是。”
寇褒道:“寇某明白。”
快至黄昏,雨轻才醒过来,这个午觉睡得有些长,她睁开眼睛便看到卢琛正坐在窗边,专注地写书法。
“谌哥哥,你在写什么?”
卢琛放下笔,直接把那幅字拿给她看,纸上只写了两句,‘山居是所乐,世路非我欲。’
雨轻摇头道:“我不喜欢这两句,若是连谌哥哥都有隐居之志,而无出仕之心,那么这个朝廷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卢琛淡淡笑道:“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厉害,也改变不了什么。”
雨轻眼神里透着一股坚毅,说道:“不需要改变什么,只要能在这个动乱的年代让死亡的人数少些再少些,就已经很好了。”
卢琛深情凝望着她:“为了不让你失望,我会尽力而为。”
雨轻却道:“我相信谌哥哥一定不会让天下百姓失望。”
卢琛递给她一杯红糖姜茶,半开玩笑道:“连待字闺中的女郎都能心怀天下,忧国忧民,世上无数男儿岂不汗颜?”
雨轻抿唇一笑,又道:“我还是喜欢谌哥哥先前在来信上写的那两句,凛凛素秋,日促宵长,很是恬静,给人留下许多空白,谌哥哥何不再续上几句?”
“这空白是我特意留给你的,你也可以在我面前展现一下你的诗才了。”
卢琛缓步走至门口,吩咐怜画等人进来服侍雨轻更衣。
雨轻急忙问道:“谌哥哥,葛放的那些话真的可信吗?”
在卢琛和雨轻来繁阳镇之前,葛放给雨轻透露了一个消息,两年前曾有人拿来一幅卫协的真迹,让他临摹,后来官府四处张贴缉捕告示,葛放才知那人原是钟会府掾的后人,名叫邵淮,葛放担心此事会祸及自身,便绝口不提见过邵淮。
卢琛沉思道:“不管是真是假,恐怕这一只耳都没那么简单。”
第一百九十二章 新愁旧憾
寒衣节,葛放照旧在府中祭祖,供桌上只有几盘熟肉,一壶黄酒,和装着三枚铜钱的果盘。
只见葛放领着一众家小跪在祖先的牌位前叩首,然后葛放就开始讲道:“今年日子过得着实艰难,大水淹了许多田地,租子也收不上来,仅靠家里的存粮勉强度日,何谈食肉,故而我叫人在邻街上张家肉铺借来几盘熟肉,列祖列宗莫要嫌弃,请尽快享用。”
这套说辞和去年的差不多,葛放不舍得花钱买肉和果品,熟食全都是靠借,略摆摆便还回去,而果品就用三枚铜钱代替,年年如此,他还对底下的晚辈说老祖宗也不能浪费钱财,吝啬如斯,恐怕连葛朗台也望尘莫及。
待祭祀完毕后,小厮便端着那几盘熟肉麻溜走开,深怕晚了一时半刻,店家就要收钱,那样葛放便要扣小厮的月钱。
正当葛放躺在摇椅上小憩之时,管事却递过来许多张欠条,葛放气得直接站起身,问道:“他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他说那宅子住着不好,就让人把屋里的东西都换了一遍。”
“让他住那里是避风头,又不是去享福的,一下子花了这么多的钱,我上哪里给他弄钱去?”
这些钱葛放自然拿得出来,只不过他连祭祖都怕花钱,又怎么肯替他付账?
“老爷,我看还是去他府上讨——”
“蠢货,在这节骨眼上他府上只怕被许多人盯着,谁去谁倒霉。”
管事连连点头:“老爷说的是,但这些店家催得紧,要不老爷去找——”
管事伸手指了指上面,葛放捋须道:“除非有要事向主人禀报,否则他是不会见我的。”
管事不再吭声,显然没了主意。
葛放眼珠一转,说道:“卢家那小子去繁阳镇上找邵淮,自然是要使些钱收买牙人帮他办事,正好就由他来付账,至于繁阳镇上的事还是要向主人请示汇报。”
另一边王祷的别院很是安静,裴頠、王灌及王祷一同去刺史府赴宴未归,梁辩则带着左媛去街上寻觅美食,唯有陆玩自己待在稍显空旷的院中。
雨轻临走前给陆玩留下了一份计划书,名曰罗斯福计划,陆玩虽然不太明白雨轻取名的缘由,但此计划却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士瑶兄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吹冷风?”
陆玩望去,见夏侯殊突然而至,顿时愕然,转而又问道:“何所闻而来?”
夏侯殊不由得笑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看来士瑶兄似乎不太想见到我。”
陆玩也笑道:“同甫兄来了许昌,对我也是唯恐避之不及,难道是因令姑父现任洧仓督的缘故?”
夏侯殊上前解释道:“士瑶兄多虑了,我不过是来这里探望姑母,而且姑父向来不准家里的人过问他的公事,也许是我和陈珩他们游玩之时,忘记了叫上士瑶兄,还请士瑶兄莫要介意。”
陆玩直言道:“同甫兄今日过来大概是找雨轻的,可惜她出门去了。”
夏侯殊不禁笑道:“雨轻行事越发乖张了,明明是她向我借琴谱,我好心送过来,她却又不在,真不知她是何用意?”
陆玩从他手中接过那卷古琴谱,正是鲁国人贺云所作的《风雷引》,大致看了看,那日枣嵩所弹奏的《风雷引》中间似乎略有改动,大概是在给那些学生们传达某种信息,这或许就是陆玩和雨轻在颍川书院一无所获的原因。
夏侯殊随意问道:“雨轻何时回来?”
陆玩摇头道:“不知道。”
夏侯殊调侃道:“我一直以为不管她去哪里,士瑶兄都会跟去哪里。”
陆玩这才抬头,看着他笑道:“各人都有个人的事,同甫兄不也是在忙着自己的事。”
夏侯殊呵呵一笑:“我只是将满腹才华用于游山玩水。”
陆玩淡淡道:“待雨轻回来,我会替你把琴谱转交给她,稍后我还有事,就不虚留你了,改日再聚。”
夏侯殊却道:“饶升平在城内到处张贴寻人告示,竟然是找一个死人,还在四个城门处派人挨个排查,我原打算和几个友人一起出城去郊游,不成想陈珩就被饶升平的人当场拦住,并将他送至县衙,士瑶兄可知晓此事?”
陆玩遗憾地说道:“原来同甫兄是为了此事而来,坏了你们出城郊游的雅兴,实非我所愿。”
“陈珩犯了何罪?”
“晁亮未死,死的人只是晁亮的替身,晁敬宗向饶县令亲口证实了此事,并说其弟晁亮已失踪数日,请饶县令帮忙寻人,至于带陈珩去县衙,自是因他和陈珩关系要好,才向他问询有关晁亮之事,同甫兄怎么会认为他有罪?”
夏侯殊哑然失笑:“韩旋还未找到,晁亮竟然也失踪了,近来许昌城内真是多怪事。”
陆玩轻叹道:“不过是人心的执念在作怪。”
夏侯殊笑了两声,“难道士瑶兄就没有执念?”
陆玩变了神色,话语间带着某种沉痛:“我不是神仙,不可能做到无欲无求,但我不会为了心中欲望,选择滥杀无辜,动物之间会因为捕食或抢占地盘而对同类进行杀戮,这是动物最原始的本能,而某些人却回归到动物的本性上,早已不配为人。”
夏侯殊久久不语,最后转身离开前说道:“士瑶兄有这样的想法,恐怕在颍川是要吃亏的。”
陆玩一笑置之,他不过是在效仿某人的做法,让他们互相猜忌,人人自危,看谁先露出马脚。
一辆牛车驶到郊外的密林深处,葛放正等候在那里,车帘掀起,他很快上了车,车内之人正是枣嵩。
“主人,晁亮确实身死,这恐怕是陆玩设的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命人暗中搜寻晁亮下落为好。”
“我即刻去办,不过此时城中风声紧,是否把韩旋转移到别处?”
枣嵩没有依照王浚的意思在运粮途中除掉韩旋,留他一命是因为他是夏侯殊的人,而枣嵩欠了夏侯殊一份人情,这回一并还清。
至于韩旋平日养尊处优惯了,花费无度,葛放自是不愿给他付账。
“他的所有花费全都记在我的账上,就让他暂且待在那里,好生看管便是。”
“多谢主人体恤,不知主人可还记得当初答应过我的事?”
周思成要了葛放一只耳,他就要周思成的双臂,让他再也无法使出袖里乾坤,在江湖上从此销声匿迹,这是葛放此生唯一的心愿。
即便周思成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抵不住千军万马,王浚的军方背景强大,一旦许昌发生混战,对付周思成便易如反掌,他正是为此才投靠枣嵩。
“不取他的性命,只要废掉他的双臂,可谓是对他最狠的报复,也亏你想得出来,等时机成熟,我自会帮你了了这个心愿。”
“主人记得便好,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急于这一时。”
“繁阳镇那边如何了?”
“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卢琛这次定然插翅难逃。”
第一百九十三章 死亡之街(一)
繁阳镇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街市,街两侧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店铺,其中有些是西域胡商,在此经营香料、珠宝、金银等生意。
少年牵着一只雪白藏獒走在街上,身边手持麈尾的年轻人却在一家珠宝店门前止步,微笑道:“进去看看吧。”
少年皱眉:“正事要紧,况且我又不喜欢这些。”
“我知道,但是你的谌哥哥陪你逛街,怎么可能让你空手而归?”
卢琛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淡淡的微笑,“让小白循味追寻他的行踪,也许更省时间。”
卢琛手下的线人已经通过牙人找到邵淮的住所,却不见邵淮,只搜到一些寻常衣物,卢琛又询问邻近的人,得知邵淮认识一些胡商,并经常来这条街,今日他和雨轻便想碰碰运气。
雨轻点点头,把牵绳递给秦伯驹,秦伯驹则将一块布料拿到小白鼻前,它嗅了嗅气味,便扭头走开,秦伯驹紧跟其后。
卢琛带着雨轻走进这家珠宝店,店主是一位中年胡商,他笑容有些僵硬,迎上来询问卢琛想要买些什么,又主动介绍货架上的各类新款首饰,卢琛简单看了一下,目光在兰花造型的玉梳上稍作停留,然后十分豪气的道:“这些我全都要了。”
雨轻愣了一下,卢琛看中的是那把玉梳,但又恐太早表露心意,可能会让雨轻感到不知所措,所以他便把货架上的这些首饰全部买下来,当然卢琛这么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店主呵呵笑道:“小店自开张以来,还从未遇到过像郎君这样出手阔绰的顾客,只不过这些珠宝首饰价值不菲,郎君未必付得起。”
卢琛微笑道:“店主尽管开价。”
店主又道:“这些珠宝看起来美得让人窒息,但是有些珠宝却被诅咒,凡是佩戴它的人都会带来厄运,即便要付出惨痛的代价,郎君也要执意带走这些珠宝吗?”
卢琛不以为然的笑道:“我从不相信厄运,糟糕的事情总会发生,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像店主这般做生意的人也是不多见的,送上门的钱都不赚,看起来是店主更舍不得这些珠宝,难道说这些珠宝有什么特殊之处?”
卢琛伸手准备抚摸一条项链,店主却急忙拦住他道:“别碰,小心——”
话未说完,一箭正中他的咽喉,当场毙命。
卢琛迅疾护在雨轻身前,只见一苍白瘦弱的男子突然现身,看似轻轻挥出青黑的刀,卢琛却险之又险的避开刀锋,店门间接受到一股强力,瞬间关闭。
那人轻咳两声,冷冷笑道:“越漂亮的东西越有毒,卢家郎君怕是一时高兴过了头。”
卢琛淡定地说道:“这位店主虽受你胁迫,但仍善意的提醒我们,可见羌人中并非全都是爱好杀戮的野蛮人。”
“敌友不分的蠢货而已,自然该死。”
那人望了一眼雨轻,不屑地说道:“还有喜欢到处多管闲事的人,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卢琛示意雨轻缄默,然后对那人笑道:“我想邵淮并非是你的真名,自称为钟会府掾的后人,这个身份也不是真的。”
从卢琛走进这条街市,就感觉有人一直在跟踪他们,故意来到这家珠宝店正是为了让那人现身。
那人收刀入鞘,刀鞘与刀柄一样青黑发亮,他抚了抚刀鞘,又笑道:“能接住我这一刀的人不多,我本想领教一下你的剑法,可惜你没有佩剑。”
“昔日姜维手上缺少兵,只能联结羌胡以北伐,无论后世如何评价他,有一点不得不认同,蜀所恃赖,唯姜维一人,姜维死,蜀汉亡,你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那人眼神愈发冰冷,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那把刀。
“你先前一直待在蜀地,家中还藏有不少的诗书,使用的虽是绿沉刀,但是刀法与枪法融为一体,威力极大,或许你常用的是一杆绿沉枪,其实你是姜维的后人,一心想要为姜维复仇,却得不到蜀地那些大族的支持,只好来许昌投奔钟家。”
邵淮不禁点头笑道:“说的一点也不错,你果然很厉害,钟兄算得也很准,下毒这等伎俩自是难不倒你的。”
卢琛问道:“姜维选择和钟会合作,是权宜之计,如今你和钟家人勾结,岂不是重新走回姜维的老路?”
邵淮边咳嗽边笑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接下来你们俩就在这条街上尽情享受秋日的甜蜜滋味吧。”
卢琛笑而不语,下意识的握住雨轻的手,担心她手会凉,更担心此时的她没有安全感。
利用卢琛他们寻找邵淮,故意引他们到此,这整条街上早已埋伏重重,繁阳镇邻近许昌的驻军,能做这般周密的布置,并招抚羌族,此人定与王浚有些关联。
其实卢琛来许昌是为了替裴頠调查一件事,裴頠曾怀疑朝中有人暗中扶持烧当羌,势力变大的烧当羌逐渐勾结其他羌人部落威胁着陇右地区,卢慈更是从江湖中收到消息,一支由羌人组成的军队就潜伏在许昌。
裴頠把此事交给卢琛,是因为知道在颍川,卢琛的地位和潜在势力都强过郗遐,并且他可以一直保持中立的态度,与王祷蛰伏等待时机出仕不同,出仕的时机就掌握在卢琛自己手中,无论王朝如何更迭,最后都会选择和范阳卢氏合作。
此时卢琛还不清楚邵淮的真正目的,在援军赶到之前,不宜轻举妄动。
邵淮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再次开口道:“不会有一个援军,因为你的护卫和那只苍猊犬根本走不出这条死亡之街。”
卢琛故作不解:“我和你素未谋面,彼此之间并无任何瓜葛,你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的来杀我?”
“只要你愿意同我们合作,那么这场刺激的游戏立刻就会结束,不过要在日落之前作出决定,机会只有一次。”
话音未落,邵淮已经不见人影。
卢琛笑着看着雨轻,“想送件礼物给你,还真是难呢。”
雨轻垂下眼眸,怏怏地说道:“谌哥哥送给我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装都装不下了,还送什么?”
卢琛开玩笑道:“不是东西太多,而是你的屋子太小,看来我得先送你一座很大的宅子才行。”
“谌哥哥,我并不害怕,这又不是第一次遇险了。”
雨轻知道卢琛是在缓解她的紧张情绪,她只是因再次掉进别人的陷阱而感到颓丧,在小昭出事后,她就急于找出幕后真凶,反而乱了分寸,现在也是时候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了。
不管是邵淮,还是钟家的那个人,都是见不得光的人,能有这般疯狂的想法也不足为奇,可是他们为何偏偏想要和卢琛合作,这根本不是诚心和范阳卢氏合作的态度,只怕他们是另有阴谋。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死亡之街(二)
探梅巷张宅,这里距离那条街很近,似乎能隐约听到从街上传来的喧闹声。
书房内却很安静,莲花漏转,似雨滴,这种雨滴声一直陪伴着钟英。
钟英喜欢莲花,因为莲花代表着永恒和无尽,他曾渴望一切永恒不变,渴望得到无尽的温暖和力量,可老天什么也没有赐予他,除了孤独。
但钟英从不怨恨这世道,因为他经历过这些挫折和磨难,才打造出今日无坚不摧的自己。
枣嵩在他面前踱着步子,有些担心的说道:“王浚以防走漏风声,才秘密派军埋伏在街尾,意欲擒住卢琛,将他暂时囚禁起来,但他还不至于对卢琛痛下杀手。”
钟英笑问:“台产,你是认为我会杀了卢琛?”
枣嵩停下步子,不由得皱眉道:“他的命已经掌握在我们的手中,或许留着更有用。”
钟英摇了摇头,说道:“你还是那么心善,当年就是因为你的心善,才留了晁亮一命,而今却又生出这许多事来,你还要去费力弥补,如果你再不做些改变,恐怕王浚很快就会怀疑上你。”
枣嵩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可卢琛是个难得的人才,若他真的愿意做我们的盟友,也不枉费我们这一番谋划。”
“现在他会作何选择,对我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只需要他给身在兖州的叔叔写封书信而已。”
枣嵩有些疑惑,当看到钟英展开兖州的城防图,瞬间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钟英安排好的。
钟英慢慢道:“把卢琛被王浚叛军所虏的消息传到兖州,再悄悄派人送去一封卢琛的亲笔书信,我想兖州刺史卢皓必然会派一支精锐来许昌救他的侄子,恰好兖州有部分军队调动,此时城内空虚,我们火速袭取兖州,再联合豫州之兵力,逼进洛阳城,攻入太极殿,复仇大业指日可待。”
枣嵩忍不住问道:“你这是要逼王浚杀了卢琛?”
即便眼下王浚没有杀卢琛之心,卢皓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一旦他与陆云联手,坐实王浚谋逆的罪名,那么王浚势必不会再留卢琛的性命。
钟英微微冷笑道:“只要王浚杀了卢琛,他就彻底没了后路,只能为我们所驱。”
此时街上有个术士正表演着种梨的幻术,引来众多人围观,却见那名术士刨开土把梨核种进去,还十分认真地给它浇水,结果在众目睽睽中,竟然真的长成了梨树,并且开花结果,最后术士将那些梨子全都分给了看客们,喝彩声连绵不断。
卢琛和雨轻也在此驻足观看,旁边一位看客边吃梨边笑问道:“这梨子很是脆甜,你们怎么不要呢?”
卢琛剑眉微微皱起,没有回答。
雨轻在书上看到过这种落地生瓜的幻术,不过是暗地里伙同搭档,搬运来的梨子而已,也可以叫做搬运术。
那术士竟然主动走到雨轻身前,阴测测低声道:“用不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这些吃过梨的人都会死,那么你想救他们吗?”
死亡游戏已经开始了,普通百姓的性命却成为游戏中的道具,某人正试探着雨轻的底线。
雨轻镇定地问道:“我该怎么救他们?”
术士笑道:“接下来的幻术叫做大变活人,不知小郎君可敢亲身一试?”
雨轻微微点头道:“可以,不过你一旦失手,不只会丢了饭碗,而是要掉脑袋的。”
术士自负的笑道:“灵不灵,一试便知。”
雨轻望着卢琛,什么也没说,但眼神已经告诉了卢琛,她不会有事。
卢琛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轻声道:“从现在开始我说的话要听好,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为我做任何事,你只要好好的等着我,因为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谌哥哥,你答应过我会尽自己所能保护更多无辜的百姓,你要说到做到。”
“好,我一定做到。”
雨轻慢慢松开了他的手,满意的笑着转身走开。
卢琛却第一次被逼到如此被动的境地,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距离感。
这时术士让雨轻钻进箱子里,然后将箱盖扣上,等一会再打开,里面的人竟然不见了。
众人为此惊叹不已,术士却笑着说已将他变回洛阳。
忽然一阵疾风刮来,风沙迷得看客们全部睁不开眼睛,他们一时间没有看清,只听见一声巨响,地面都在颤动。
当他们再次睁开眼睛,木屑纷飞,箱子已碎成一片片碎片,变戏法的场地上裂开一道很大的缝,术士却已消失。
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术士得道飞升了,不少人纷纷跪拜。
孰不知方才卢琛没用任何兵器,一掌击出,仿佛具有排山倒海般的磅礴势力,被击中顷刻间便灰飞烟灭,地面的裂缝只蔓延到术士的脚下,然后那股骇人的气势逐渐退去。
在一间小酒肆内,年轻掌柜正含笑给卢琛斟酒,术士却被掌柜用刀刺进手掌,将其钉在墙上,尚留有一丝气息。
卢琛轻摇麈尾,淡笑道:“你和这术士分明是一伙的,为何你要如此对他?”
掌柜朝那术士瞥了一眼道:“他靠着那点戏法,坑骗了不少的富家子弟,还欺辱幼女,如此败类,杀了他反倒便宜他了。”
卢琛听后,觉得他也是个是非分明,嫉恶如仇的人,遂问道:“我的朋友现在在何处?”
掌柜笑道:“就在你眼前。”
卢琛微微一怔,掌柜掀开右边衣袖,露出一只假手臂,苦笑道:“卢琛,我有些后悔了,可断了就是断了,接不回去了。”
“是你?”
“十年未见,我们都有变化,不认识也不奇怪。”
在涿郡,卢琛小时候有一次走在街上,突然从一屋檐上掉落下来一块大石,险些砸中卢琛的头部,是他奋不顾身替卢琛挡住,他却因此断了一只手臂。
事后他也没有接受卢家给予的任何好处,但却和卢琛成为了好友,二人时常游走于山水之间,也是那个时候他教卢琛弹瑟。
但这样的时光只过了一年,他便离开了涿郡。
“司兄,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却没有你的任何消息。”
司客襄淡然道:“我本寒族,客居在诼郡,意外结识了你,像朋友般短暂的相处,可我们终究成不了真正的朋友。”
卢琛眼神里多了几许哀伤,望着他问道:“司兄,到底为什么?”
司客襄直言道:“没有理由,这是我的选择,当年救你同样也是我的选择。”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死亡之街(三)
卢琛深吸一口气,把雨轻从他身边带走,已经使他心绪不宁,没想到他们还把司客襄招至麾下,让他与自己为敌。
司客襄既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他的朋友,他不想对司客襄动手,也不可能为了他而改变自己的立场。
这样拷问人性,实在太残酷。
“我不会劝你,但也不能就此放你离开。”
司客襄拔剑出鞘,此剑比一般的汉剑更宽更厚,也更重,是一把真正的重剑。
眼看着剑锋逼近,卢琛随手抄起一根竹竿,阴阳把握竿,不断换把,滑把、掉把、撒把、背后换把、抛换把,瞬间切换,流畅自如,招式灵活变转,平向纵向变换防守,却始终不主动还击。
“卢琛,你就只有这点本事吗?”
司客襄挥剑横扫而来,击碎的酒坛碎片四处飞溅,柜台受到这股强大的冲击波而倒塌。
凌乱的碎片砸落在竹竿上,瞬时被弹出去,犹如箭簇般精准的击落被插在墙上的双刀,术士身体僵硬的倒在地上。
卢琛不想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死去,即便十恶不赦,也该交予官府处置。
“你一直在遵守所谓的规则,可我总是无视规则,这就是我们的差别。”
“没有人能凌驾于规则之上,钟会尚且做不到的事,那个人更无法做到。”
“那就拿出你的真本事,也给我一次正视规则的机会。”
司客襄换成双手握剑,迅疾上前刺剑虚晃一招,右横斩,顺势下劈剑,左横斩,转身右横斩,每一招在技法和气势上都对卢琛有明显的压制,那只假手臂似乎发挥了独特的作用。
司客襄剑刃顺竿而下,欲要削其右手,卢琛却抽手避开,当竹竿呈一柱擎天之势又完全脱手,卢琛却以竹竿置于后背挡住司客襄的下劈进攻。
司客襄不禁笑道:“你这样是打不赢我的,和你同行的少年恐怕是等不到你了,你是否应该改变一下自己的想法?”
“你们的想法只是幻想,可我从不心存幻想。”
卢琛再次挥竿,采用指上打下的战术策略,开始回击连续猛烈进攻的司客襄。
只见卢琛迅速变换招式,用虚招引诱对方防御或进攻,再以实招攻击对方的弱点,这种打法需要极快的反应速度和精准的判断力,只有在对方露出破绽的瞬间,才能捕捉到机会,给予致命的一击,也就是说司客襄的弱点已经完全被卢琛看穿了。
卢琛举竿下劈,有开山碎石之势,凶猛力大,可落下去的刹那威力却减弱,卢琛于心不忍,下意识的留手,同时眼神闪过一丝忧虑,他担心司客襄躲闪不开这当头一棒。
就在卢琛犹豫之间,司客襄左手持剑旋风般横扫其脖颈,剑未至,竹竿已打断他的那只假手臂,同时横竿下压,司客襄单手持剑勉强撑住,身体受到这股强大的力道已动弹不得。
“现在看来你不仅无视规则,而且还践踏规则。”
刚才司客襄的旋风抹颈只是虚招,他的假手臂暗藏蝎尾利刃,直接刺向卢琛的腹部。
从一开始卢琛便察觉出他的假手臂另有玄机,只不过他认为这是断臂的司客襄为了自保,没想到司客襄会变得如此阴险。
“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你救不了那些百姓。”
“为什么?”
“根本就没有解药,杀戮不会停住,还会有无辜的百姓因你而死。”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卢琛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遗憾,仿佛一颗诚挚的心被突然击碎。
“我记得你小时候就不喜欢问为什么,长大后的你反而喜欢问为什么,也许我当初就没有看懂你。”
“真正的你不该是这个样子,我劝你尽早离开他们,重新找回自己。”
“我已身残,承蒙钟兄不弃,又为我亲自打造了这只假臂,让我重新拥有完整的身躯,他于我有恩,我怎可背叛他?”
“他打出为钟会复仇的旗号来收买某些旧族的人心,并一路收纳江湖中各色人物,你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他这样不择手段的人,岂不是自寻死路?”
司客襄不是执迷不悟,而是没有出路,只有钟英给了他机会,他走到今天,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卢琛松了手,有些无奈道:“始终是我欠你的,这一次就当是我偿还你的恩情。”
“卢琛,你从来不欠我什么,那场意外并不是意外,而是你的好弟弟卢琦想要了你的命,我不过是出于于心不忍,才突然改了主意,说到底我就是那个凶手。”
卢琛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因为他早就知道,即便如此,他也包容宽恕了卢琦的罪过,更不会迁怒于司客襄这个外人。
司客襄看卢琛直接转身,又叫住他道:“她比你想象的更厉害,你最应该担心的是自己的安危。”
卢琛没有回头,对他而言,这份恩情已经还清了,同时他也失去了一个朋友,再也找不回来了。
司客襄笑着合上了眼睛,悔恨的泪水滴在沾满鲜血的剑刃上,输了的人是走不出这条街的。
薄暮中的街尾,清冷寂静,一个年轻男子拖着疲惫的身体缓缓走来,他走的很慢,每一步显得都很沉重。
这一路走来,他杀了人,也救了人,但杀的人要比救的人多。
银光乍现,一杆绿沉枪轰然砸进地面,街边的摊铺剧烈晃动了一下,无数蜿蜒的裂缝如蜘蛛随风织网快速蔓延,长枪最初的落点直接塌陷形成一个深坑。
卢琛早已捕捉到那抹森森枪影,枪未至,他已轻轻跃身避开这凌空一枪,然后走到一家果子铺前,挑了些雨轻平时最爱吃的果脯蜜饯,店家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卢琛便把钱放在了门口。
“想不到卢家郎君一个人逛街也可以如此轻松惬意,我还担心你走不到这里。”
邵淮独自站在街尾,目光阴冷的望着卢琛。
卢琛浑不在意的笑道:“你这样守在这里很像是一条看家护院的忠犬,可笑的是看的还不是自家门户。”
邵淮不怒反笑:“到现在你还不愿妥协,看来裴家那个养女对你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卢琛也笑道:“她不过是我的一个同伴,少了她,可以再换一个,你应该知道我身边从来不缺女人。”
“那么对于卢家郎君来说,究竟什么最重要?”
“你和你的盟友都不过是丧家之犬,根本没资格知道我的想法。”
“那就留着你的想法,去地下同司客襄讲吧。”
橘色夕阳映在邵淮硬朗的脸庞上,渐渐笼罩起一层阴郁寒冽,只见他拨手端枪,跃步朝他猛刺而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死亡之街(四)
“她怎么还没醒过来?”
“兴许是那贼术士下的药量大了些,他睡到天黑也说不定,不如我们趁现在先享受一番。”
仓库内,黑熊般一身粗肉的壮汉早已被躺在地上的俊美少年迷得五荤八素,丢开双斧,就要俯下身去,却被旁边身材高大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拉住。
“葛老明确交代过我们,要此人毫发无伤,何况我们只是拿钱办事,切莫节外生枝。”
“你能忍,老子可忍不住。”
壮汉不听他的劝阻,直接扑向那少年。
不料少年突然睁开双眼,直接轰出一记重拳,击碎他的脑袋,瞬时脑浆溅射,当场倒地身亡。
另一人还未反应过来,一拳就重重打在脸上,像是中了枪一样后仰倒地,挣扎着爬起来又像醉汉一样再次跌倒,显然,这一拳让他瞬间失去了攻击力。
“你倒是挺守江湖规矩,不过很可惜抓错了人。”
扯下人皮面具的雷岩拂了拂衣袖上的尘土,转身走出了这间仓库。
原来钻进木箱的人不是雨轻,而是雷岩,在术士眼皮子底下掉包,雨轻施展障眼法明显更胜一筹。
此时雨轻走到街东南角的一个茗粥摊,简陋的棚子下只坐着一位老汉,可能是没有生意,他竟自顾自地打起了瞌睡。
雨轻发现他正是在谯县摆摊贩粥的老汉,当时李如柏和人打斗,他也并未躲开,依旧守着自己的摊子。
“给我来碗茗粥吧。”
老汉微眯起眼睛,呵呵笑道:“这位小郎君怕是迷了路,再往前走有一家胡饼店,那里客人多,兴许能帮你找到回家的路。”
雨轻却道:“我看迷路的人是你才对,从蜀地远道而来,很容易迷路,等到天黑,更是辨不清方向了。”
老汉压低了斗笠,声音发沉:“小郎君来到此处,是无意还是有意?”
雨轻不禁反问道:“无意如何,有意又如何?”
“你走到这里,便是尽头。”
老汉猛地跃起,一掌劈出,带起一阵呼啸的破空之声。
另一边许昌县衙大堂内,饶升平命人把一份联名诉状拿给陈珩,陈珩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饶升平便道:“这诉状之上都是受害人具名,你侵占百姓万顷良田,并纵容部曲为祸乡里,致使数百人死伤,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陈珩十分嚣张的指着他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审问我?”
饶升平正容道:“既然有人一纸诉状告到县衙,本县令自然就能审你。”
“饶升平,你不要以为现在有姓陆的给你撑腰,就可以忘了这儿的规矩,难道你想步前任许昌令的后尘吗?”
饶升平一时语塞,前任许昌令尤普妄断刑狱,致使错案发生,最终被革职流放,根本原因却是尤普不愿做陈家门下的走狗,陈珩就是在敲打他,如果他敢肆意妄为,就会落个跟尤普一样的下场。
“什么规矩,不如说来我听听。”
王祷大步走进来,笑问道:“陈兄,这规矩可是你家定的?”
陈珩看到荀邃后,气焰就收敛了一半,说道:“不过是为官之道,大家都明白,饶县令怕是不懂这些,我方才只是好心劝告他而已。”
王祷呵呵一笑道:“既然人家都告到县衙来了,陈兄也该为自己辩解一下,以免被误会。”
陈珩不禁冷笑一声,问道:“茂弘兄,是豫州刺史派你来县衙听审,还是陆玩让你来问话的?”
王祷摇摇头,说道:“都不是,而是王中郎让我过来看看情况,兴许能帮到饶县令一二。”
陈珩听后,反而变得更加自信,开始解释道:“这上面的人都曾与东瀛公府上的幕僚有过往来,王中郎怀疑他们或有谋反之心,我念及是同乡,请求王中郎对他们网开一面,最后才不予追究,后来他们为了表达谢意赠与我一些良田,现如今却又都跳出来反咬我一口,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将他们一网打尽才是。”
“没想到竟还涉及到东瀛公谋反的旧案当中,可王中郎却不知情,这案子倒是难断了。”
陈珩目光诧然:“王中郎怎会不知情?”
王祷顿时敛了笑容:“陈兄是觉得王中郎应该知情,还是觉得他应该包庇你犯下的所有罪行?”
陈珩猖狂的笑道:“我对你礼让三分,不要以为我是像嵇荡那个蠢材一样惧怕你,你若得寸进尺,当心回不了洛阳。”
“我是陪着逸民先生一起来到的颍川,至于何时返洛,自然是由逸民先生决定,你们颍川陈氏还没有左右逸民先生命运的能力,但是你必然是回不去了。”
王祷简单几句,都是在惮压他那股猖獗气焰。
陈珩对此全然不以为意,他的兄长陈定已经来到荀邃的别院,望见荀邃正在马厩专心地给马添草料,时不时拍拍马屁,口中还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只见这匹马通身毛色流金,在阳光下耀眼夺目,甚是稀有,它正是雨轻送给荀邃和庾萱的结婚礼物。
陈定走过来,刚要伸手抚摸马背,荀邃便笑道:“我这马脾气不太好,有一回突然抬起前蹄,重重的踢在马奴的腹部,肠子都被踢断了,所幸保住一条小命。”
陈定忙缩回手,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道:“大多数的烈马都是一匹好马,道玄你的坐骑自然是优中之优。”
荀邃笑而不答,走出马厩,随意掸了掸身上沾的干草。
陈定又道:“道玄,近日赖婴在城外举办赛龙舟比赛,听说很是热闹,你怎么不过去看呢?”
荀邃淡笑道:“热闹看太多,也会厌烦的,还不如去颍川书院听学子们弹琴,不知陈兄最近可有作什么新曲子啊?”
陈定呵呵笑道:“我已经许久不作曲了。”
荀邃走在前面说道:“近来陈兄事多繁杂,想必也没什么兴致来作曲,我记得当年在金谷园聚会之时,陈兄很喜欢听绿珠吹笛,还给她做了不少好听的曲子,旋律当中每一句的最后一个音恰恰是下一句开始的第一个音,也就是所谓的鱼咬尾,旋律之间形成环环相扣,连绵不断,甚是精巧。”
陈定目光微闪,笑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就忘了自己做过什么曲子了。”
荀邃试探地问道:“若是把那些重复的旋律依次排列出来,会不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玄机呢?”
第一百九十七章 死亡之街(五)
陈定笑道:“都是醉酒后的无心之作,道玄你却都记得,难道你还对金谷园有所怀念?”
荀邃带着叹息道:“确实有些怀念,金谷春晴,曾是洛阳最美的景致,才子们谱写出一篇篇美丽的诗文,石崇所写的《金谷诗序》更是历历在目,他同时拥有才华和财富,必然为人所妒,那些人可以夺走他的财富,但夺不走他的才华。”
陈定问道:“道玄你因何发此感慨啊?”
荀邃继续道:“绿珠不正是你安插在石崇身边的细作,你们陈家能获得那笔巨额财产,绿珠可是功不可没。”
陈定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最近陆玩捕风捉影地捏造了许多传闻,难道你这么轻易就相信了?”
荀邃停步,皱眉道:“你们陈家侵吞万顷良田,还嫌不够,又吞了石崇那么多的家产,陈珩如今被人拿住把柄,进了衙门竟然还敢嚣张,他有你这位好堂兄,真是越发不知天高地厚,陆玩可不是好惹的,只怕到时候中书令也是鞭长莫及。”
“你应该明白,陆玩要对付的可不止有我们陈家,即便现在退回多占的那些田地,陆玩也不会因此放过我们。”
“以退为进,方为上策。”
“向吴郡陆氏妥协,你可有想过后果?”
荀邃沉默,在颍川论资历,自是荀氏家族居首,但论权势,陈氏早已领先荀氏,故而陆玩将矛头直接对准陈家。
庾萱在荀邃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过一些大胆的想法,采用圆桌会议的形式南北士族进行谈判,避免双方兵戈相向。
即使颍川士族退一步,他们在朝中的地位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只是要让出一部分权力利益给东吴旧臣。
荀邃相对保持中立,认为此法也可一试,把陈定请来就是想探探他的口风。
“怎么让,让多少,可不是由你们荀家一家说了算,吴郡陆氏的胃口不会小,就算你我能扛得住,其他士族可未必承受得了,为了整个北方士族的利益,也一步不能退。”
荀邃没有接言,他作为颍川荀氏子弟,帮不了陆玩,但也不会与陈定合作,为赵王谋利益。
这两日赖婴天天在石梁河上和许多世家子弟宴饮聚会,观赏赛龙舟,由此吸引来不少的富商大户,他们也命人参加划船比赛。
有人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今日付账的人怎么没来?”
田淳接话道:“不只他没来,陈家人一个也没到,反而没什么意思了。”
只要陆玩还未离开许昌,那么他们宴饮的所需费用均由他来承担,这是陆玩主动提出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们帮忙推广龙舟竞渡这项娱乐项目。
郭显道:“陆玩正召集佛寺住持商议寺院修缮扩建的事,哪里还有闲工夫看比赛?”
庾焯嘲讽笑道:“这又是修官署,又是修寺庙的,看样子陆玩是要与工匠为伍了。”
夏侯殊却放下酒杯道:“我倒是有些担心陈兄。”
郭显又道:“没什么可担心的,就连豫州刺史都不敢治陈珩的罪,他一个小小的县令,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赖婴边饮酒边说道:“我看陈兄还不如早点把那些田地都退了,也省的到时候饶县令再来寻他的麻烦。”
褚世南笑容里带着醉意:“陈家一家退了田可是没什么用的。”
赖婴疑惑道:“此话怎讲?”
坐在褚世南身边的荀平呵呵笑道:“褚兄说的醉话,赖兄怎么还问呢?”
另一边陆玩正在韩旋的别院,聆听支亥月弹奏琵琶,其随从则在旁击胡鼓与琵琶共和。
支亥月还有着作为贵霜国公主的骄傲,对周思成这等身份之人的问话自是不屑一答,故而陆玩亲自前来。
支亥月曾跟随龟兹乐人学习琵琶,后来遇到韩旋,她每弹奏琵琶,韩旋都会亲自击打胡鼓为她伴奏。
一曲毕,陆玩不禁感慨道:“若是阮咸听到你所弹奏的《三峡流泉》,应当会既高兴又难过。”
支亥月疑惑道:“你这话是何意?”
陆玩解释道:“阮咸一生追求真性情,必然会为你弹奏的妙音感到高兴,同时也会为异族公主所遭受的不幸感到愤怒和难过。”
支亥月对阮咸不甚了解,只是淡淡道:“这首曲子是他教我的。”
陆玩微笑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很想期待聆听韩旋弹奏此曲。”
支亥月放下琵琶,冷着脸问道:“我看你根本没把韩旋的事放在心上,反倒天天和那帮公子哥们吃喝玩乐,还慷慨解囊,花费这么多,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陆玩望着她,笑道:“我以为除了韩旋的下落,你对其他的事都不感兴趣。”
支亥月慢慢饮茶,慢慢说道:“自从你到了许昌之后,城里就出了许多新鲜事,看起来你很喜欢兴风作浪。”
“貌似你这位亡国公主也并不安分,从数千里之遥的西域来到此地,虽然没带多少随从,但总会有些钱财傍身,你也算是在许昌待了几年,让手下人做点香料、珠宝之类的生意,以免坐吃山空,顺便收集情报,如果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就不用妄想借助我朝的军队帮你复国了。”
“他们都自认为很了解我,一个落魄的亡国公主,势孤力薄,只能任人摆布,所幸你没有像他们一样愚蠢,既是如此,你举办赛龙舟必是另有一番深意,可否讲与我听听,若你说得好,或许我能够给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陆玩觉得眼前的女子既像毓童,又不像她,因为支亥月并没有害人之心,只是为了复国,忍人所不忍,能人所不能。
陆玩开诚布公的说道:“兴办龙舟比赛,鼓励大家出游,热闹之余可带动桥边集市生意,灾年百姓们缩衣节口,商家们也不敢大量生产产品,这样下去只会导致更多百姓失业。
让这些豪门子弟带头出来看赛龙舟,鼓励消费,饮食、住宿、贸易等行业才能迎来真正的复苏。”
支亥月略沉思一会,又问道:“那么你召集寺庙住持和当地富户,又是为何?”
陆玩继续解释道:“在面临粮食短缺时,仅靠发放赈灾粮是远远不够的,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不如以工代赈,每到灾荒之年,工价相对便宜,最适合兴土木,像是修葺寺庙、房舍、粮仓、衙门,总共算下来需雇佣灾民上千人,这样岂不正好解决了灾民失业流离之苦?”
支亥月微微抬眸,问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受灾的百姓?”
陆玩面容严肃道:“历朝历代,凡是不把百姓疾苦置于首位,不得人心的王朝都会很快覆灭。”
第一百九十八章 死亡之街(六)
肃杀的秋风吹过街尾,此时的邵淮挺枪袭来,而卢琛有恃无恐的站在原地,长枪挥舞,霍霍生风,能将枪法使到这般无影地步,拦拿扎练到了极致,确实让人为之一惊。
枪头在空中不停旋转,划出一个个圆弧形,圆圈抖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圆,刺枪在空气中破空而出,却未碰到卢琛分毫,紧接着挥枪半月扫击腹,差一点便擦到卢琛的袖边。
邵淮急转身,长枪横扫如风卷残云之势汹涌而来,横打对方腰际,卢琛轻轻一跃,霎那间传来咔嚓断裂之声,街边一株古槐树欲倒未倒之际,鸟雀惊飞,纷纷拍打翅膀飞向远方。
大袖飘飘,卢琛仍旧落回原地,眼中带着光芒,身姿潇洒,自在从容,明朗清澈的少年气质,宛如四月的春风,沁人心脾。
一只胆大的雀儿正立于屋檐上,驻足停歇,窗下飘出缕缕炊烟,不知是这人间烟火吸引它驻足屋檐,还是它在观赏落日余晖下耀眼的人。
“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多久?”
“你们又能坚持多久呢?”
卢琛见招拆招,一一抵挡开,最后挥出重拳,逼得邵淮连连后退。当卢琛再度盘旋袭来,邵淮便凌空一跃欲要逃走,卢琛飞身穷追,不料数支箭矢劲疾朝他射来,他闪躲之际,将街边的一捆竹竿踢至半空中,瞬间竹竿碎裂,四散纷飞,箭矢也随之被打落在地。
这时五只体型硕大,浑身短毛,头上的金黄鬃毛尤其浓密且长的野兽出现在街尾,它们眼神凶恶,步伐沉稳,慢慢朝卢琛围了上来。
当它们距离卢琛三丈之远时,卢琛蓄力发掌,掌虽空发,却势如巨浪滔天,眨眼间街边房舍屋顶被掀翻,杂物乱飞,一店铺门口的大水缸突然破裂,激起的水花飞高至数丈。
尘埃散尽,那三头猛兽已轰然倒地。
“真是好厉害的掌力,说是地龙翻动也不为过。”
一身着戎装的将领驱马走近,只见他姿容高大、深目高鼻、多须髯、狭长面庞,手擎猎隼鹞,居高临下俯视着卢琛,好像他是濒死的猎物一般。
卢琛一眼看出他是羌人,便笑问道:“你可是受邵淮招揽,来到许昌?”
那人冷笑道:“你们北方大族一向视我等羌胡为蛮夷,甚至牛马,对我们大肆屠杀贩卖毫不留情,今日你若死在我的手中,倒是为慕容氏子弟报了仇,也许他们会对我感激不尽。”
“羌人无君无国,降了叛叛了降,反复无常,素来不服朝廷管束,多是没有受到过教化的缘故,我卢琛不妨教教你们如何做人。”
卢琛袍袖微微晃动,百余名弓弩手正悄悄靠拢而来,各自在隐藏处张弩搭箭,紧紧盯视着卢琛,待命放箭。
那人听后蔑视一笑:“看来以儒学传家的范阳卢氏确实很喜欢教诲他人,不过很可惜,我最讨厌听那些冗长乏味的说教。”
突然猎隼展翅飞起,在高空中盘旋,箭如急雨般朝卢琛射去,卢琛腾空而起,一掌击碎临街酒摊的数只酒坛,飞溅的水珠化作无数利刃,与纷乱的箭雨碰撞到一起,箭矢瞬间失去了方向,威力也大大减弱,最后全都射入街边店铺的门窗之中。
“你的父亲生前曾向家父求助,还未带他入宫面君,他便遇害,时隔这么多年,没想到我和你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勿要用花言巧语诓骗与我!”
姚戈仲根本不信卢琛之言,直接下令继续放箭。
骤然狂风四起,乌云压城,卢琛指天喝道:“令尊在天之灵已经大怒—”
话音未落,一声惊雷炸响,闪电耀空,显得姚戈仲一脸煞白,但是他强作镇定道:“你休要在此故弄玄虚,家父就是被你们所害,先杀你为快。”
一时间乱箭齐发,街边酒肆三楼的阁楼一道缝隙中,有人正在后面窥探,卢琛早已不见踪影,忽听一个接着一个的弓弩手应声倒地,白影好似云中鸟匆匆掠过。
卢琛平稳落地,“姚戈仲,你至今未查明令尊遇害真相,实乃不孝,此一罪也。”
姚戈仲却道:“我知你谲诈多端,可是这么多的箭矢,我就不信你能全部躲得开。”
箭矢再次如潮水般袭来,射速更快,卢琛再次没了踪迹,敌方阵营中的人一个个相继倒下,可谓十步一杀,飞箭可追,人影不可寻。
“你投靠王浚,认贼作父,违背父亲遗志,此二罪也。”
姚戈仲被激起一腔怒火,大声吼道:“杀死他,快杀死他!”
“你甘做逆臣贼子的鹰犬,反叛朝廷,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此三罪也!”
猎隼中箭一声哀鸣,坠落于地。
一道闪电划过,正好击中一辆停在街边的干草车,食肆门前的灯笼也被狂风刮倒,加之撒了满地的酒水,火迅速连成了一片,食肆燃烧了起来。
烟雾缭绕,卢琛消失的无影无踪,姚戈仲大喝道:“封锁整条街,绝不能让他跑了!”
一阵电闪雷鸣后,却没有下雨,乌云也渐渐散去,秦伯驹手中单龙纹环首大刀已刺穿那贩卖茗粥老汉的腹部,老汉死前手紧紧抓着刀刃,双目圆瞪,张口像是要问什么话,但未说出一个字,就没了气息。
秦伯驹收刀入鞘,躬身道:“属下来迟,让雨轻小娘子受惊了。”
雨轻抚摸着小白的后背,说道:“你又不是裴府的护卫,在我这里不用自称属下。”
秦伯驹回道:“是,雨轻小娘子请随我离开这里。”
雨轻疑道:“你找到出路了?”
秦伯驹看着小白笑道:“多亏了小白,是它找到一条密道。”
雨轻点点头,又道:“那琛哥哥知道吗?”
秦伯驹答道:“我已飞鸽传信给子谅郎君,估计他现在已经赶到了那里。”
天色暗黑,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早已变成吞噬一切的火海,熊熊烈火犹如脱缰的野兽,无情的舔舐着街上的每个角落,滚滚浓烟弥漫在繁阳镇上空,街上的人们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只有惊恐与绝望,无处可逃,全部葬身火海,其中也包括那些埋伏在街尾的羌兵。
当姚戈仲再次睁开眼睛,已至天亮,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夜,到如今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想要挣扎起身却又四肢无力,心里越发不安。
这时候有人推门而入,正是卢琛。
姚戈仲眼睛里充满愤怒,声音却很虚弱:“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卢琛质问道:“你知道整条街都被烧毁,会死多少无辜的百姓吗?”
姚戈仲苦笑道:“也许被你说对了,这是天怒。”
卢琛皱眉道:“这并非天怒,而是有人提前准备好了毒火油,才致使火势迅猛蔓延,在燃烧中释放毒气,你正是吸入了毒气而昏迷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黄鼠狼给鸡拜年
姚戈仲一脸愕然的看着卢琛,原来这场大火不是意外,那么他和他的手下就是被人利用后灭口,细想过往种种,他再次被恨意侵蚀,面容近乎扭曲。
卢琛诚恳地说道:“你正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唯有让自己强大,学会自保,才能为令尊讨回应有的公道。”
姚戈仲问道:“我的父亲到底是被谁所害?”
“朝中有人勾结羌胡,令尊不愿听命于他,后被其他部落暗算,只身来到洛阳想要请求陛下发兵支援,最后惨遭杀害。”
卢琛停顿一下又道:“或许王浚也是奉命行事,但不管那个人是谁,就凭你的力量,根本报不了仇,只会白白送命,所以我劝你先学会沉住气,只有保持冷静的头脑才能做出理智的决定。”
姚戈仲半晌不语,卢琛不顾中毒的危险救他出火海,眼下他能相信的人也只有卢琛一人了。
“王浚只是命我等活捉你,没想到他——”
卢琛听后心中略沉,这么看来放火之人应该不会是王浚,更不可能是想要与他谈合作的邵淮背后的那股势力,真正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另有其人。
王灌听闻繁阳镇上发生大火,便吩咐王祷去把雨轻接回来,卢琛遂命秦伯驹护送他们回城,在路上,雷岩一直观察着秦伯驹,见他腰间佩戴一把宝刀,又身手了得,只当护卫着实有些大材小用。
在车上,雨轻向王祷询问最近两日许昌城内都发生了什么事,当王祷说到陆玩正在调查陈家侵占民田案之时,雨轻喃喃说了一句:“士瑶哥哥现在应该很忙吧。”
“在我出发之前,士瑶兄给了我一封书信,让我转交给你。”
雨轻从王祷手中接过那封信,拆开一看,纸上只写了一句话,你把书法功课落下了。
雨轻微微一笑,把信塞进袖中。
王祷也笑了,其实昨晚陆玩就去了繁阳镇,只是天还未亮他就离开了。
雨轻知道雷岩和王祷两个人定有许多话要说,到了城中,雨轻便借故离开。
此时陆玩正在府衙翻看颍川郡志,忽听有人在廊下说话,陆玩不禁皱了皱眉。
“寇太守未免太小气了,这都快到午时了,也不命人给陆兄送些饭菜来。”
一名书吏赶紧上前回道:“是陆家郎君不准我们过来打搅,所以我们也不敢擅自——”
陆玩已经从屋里走出来,摆摆手道:“罢了,你去忙吧。”
陈世范呵呵笑道:“都是因陆兄太过宽厚仁善,寇太守才敢如此怠慢你。”
陆玩问道:“陈兄怎么也会来府衙?”
陈世范笑问道:“昨日我特意邀请陆兄去府上赴宴,可席都散了也未见陆兄,不知陆兄因何不来啊?”
陆玩略带歉意的解释道:“我昨日着了些风寒,故而未能到府上赴宴,陈兄可莫要多心。”
陈世范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陆兄一路巡视,甚是劳心劳力,理应好好将养才是,又何必亲自来府衙?”
陈世范正是庞敬的妹夫,他向来瞧不上南方士族,平时对庞敬总是冷嘲热讽,每回还捎带着把陆玩也讽刺一番。
这次陈世范这么谦逊的示好,令人难以想象,反倒不像是他的风格。
这时寇褒吩咐下人过来请陆玩和陈世范去后院用饭,陆玩本想推辞,陈世范却笑道:“寇太守也是个喜欢美食的人,听说他平日很喜欢研究美食,你我何不过去品尝一下?”
后院花厅,每人的几案前都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汤,汤里有煮沸过的嫩豆腐,还有黄金色的油炸豆腐,再撒上黄姜丝和葱花,红白两色,与小葱之嫩绿相得益彰,看起来就是一种享受。
寇褒笑呵呵道:“这是我让人用叶县盛产的黄豆现做的嫩豆腐,由于春天发了大水,让叶县的黄豆减产,价格也随之翻了好几倍,今日贵客临门,我特意准备了这道白玉黄金汤,希望陆家小郎君能够喜欢。”
陆玩夹起一块嫩豆腐,入口即化,又浅尝一口汤,微微点头道:“确实很美味。”
陈世范笑道:“寇太守对别的事都不太上心,唯独对做菜这件事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寇褒自嘲笑道:“寇某既不能以文出名,也不能军功立事,不过是借赖着祖上的虚名,才谋了太守之职,陈氏家族名士辈出,至德至善,寇某心存敬仰,近年来开馆办学,教化百姓,都会询问陈家族长的意见,每次都让我受益匪浅。”
陈世范皮里阳秋的笑了笑,没有接言。
陆玩却放下筷子,说道:“寇太守太过自谦了,设立学馆,兴办教育,不仅于朝廷有利,而且于颍川本地而言,学风之盛,自有独到好处,颍川士族们对寇太守的感谢之情可是无以言表。”
陈世范摇晃着杯中的琥珀色黄酒,轻笑道:“我曾在堂兄府上喝过这种黄酒,听堂兄说这是陆家私酿,士龙先生从吴郡带来了几坛,送给了好友,堂兄得了一坛,爱如珍宝,不知寇太守的这坛酒是从何得来?”
陆玩听后笑而不语。
寇褒呵呵一笑:“寇某这里怎会有陆家私酿,这只不过是寻常的黄酒,可能与你先前喝过的那种黄酒类似罢了。”
陈世范转而看向陆玩,笑问道:“不知陆兄可有尝出熟悉的味道?”
陆玩微笑道:“我不善饮酒,或有类似也未可知。”
陈世范笃定道:“陆兄不清楚,我却很清楚,此酒绵柔醇厚,令人回味无穷,难以忘怀。”
陆玩一笑置之,继续品尝豆腐汤,心中想着兄长和寇褒素无来往,那么这坛酒大概是某人送与寇褒的。
陈世范冷笑两声,他知晓寇褒好酒,当年寇褒来许昌上任不久,王浚便命洧仓督庾瑕设法拉拢寇褒,这坛酒正是庾瑕送与寇褒的。
陈世范故意发此一问,是要把隔岸观火的寇褒拉下水,并且在陆玩关注的洧仓漕粮问题上大做文章,将祸水引向东宫。
寇褒神色微变,暗自思忖道:“这坛酒分明被自己放进府库里,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看此情形,应该是陈家在府衙中的耳目做的手脚,陈世范此番前来欲要设计我,我也不会坐以待毙,更不可能让他们将太子牵扯进来。”
陆玩又同寇褒聊了一些有关修缮衙署的事情,然后便起身离席,陈世范紧跟着他离开。
暮色中,牛车辘辘,陈世范和陆玩共乘一辆车,二人边饮茶边说着繁阳镇上发生大火之事。
“繁阳镇上的这场大火烧得有些奇怪。”
“何处奇怪?”
“如此大的火灾,街上商铺连片烧成废墟,其中有家粮店,店内本来摆着一尊大玉佛,房屋坍塌,在废墟之中却找不到玉佛的任何痕迹,玉佛在火海中消失不见,实在匪夷所思。”
陈世范看陆玩面色如常,又继续道:“邻街的人救火之时发现,那家粮店的仓库竟然是空的,似乎店主早已知晓火灾的发生。”
陆玩看着他笑道:“陈兄不关心自家的案子,反倒关心那场大火,如此心系百姓疾苦,真可谓至德至善之人。”
第二百章 久别重逢(一)
天将黑未黑时,种府庭院罩上了一层温柔静谧的蓝色薄纱,点点灯火时明时暗,靛紫色锦袍的青年独自漫步在游廊上,脸上有些许怅然。
种闿停下步子,抬头仰望那片迷人的天空,脑海中再次闪现那日和雨轻在亭中笑看夕阳远去,等着星月归来的情景。
这种朦朦胧胧的悸动感,让他感到莫名的烦恼,甚至乱了分寸。
公沙修生前曾对种闿说过,种闿看雨轻的眼神就像当年他看薄爰一样,将爱未爱时最是纯真和美好,他希望种闿不要走自己的路,可以抛下一切顾虑,勇敢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管结果如何,至少不会留下遗憾。
正当种闿为没有雨轻的消息而失望时,老管事迎面走过来,堆笑道:“小郎君,老爷回府了。”
种旭外出,几日未归,今日才返回府中,恰好种闿去了菊下楼,尚未见到父亲的面。
种闿欣喜道:“父亲现在在哪儿?”
管事回道:“老爷正在前厅会客。”
种闿疑惑道:“这会来的是什么客人?”
管事答道:“是老爷多年的旧交。”
这位客人正是剧览,他和种旭早年有些来往,只是在雨轻父亲出事后,剧览和他的联系越来越少。
前厅上,剧览身后站着一名戴面具的少年,却是剧览的贴身护卫,不以真面目示人,倒让种旭心中平添几分好奇,但更多的还是对剧览的突然到访感到惊讶。
种旭面带笑容地说道:“剧兄,我们真是好久未见了,你变了许多,还带了护卫,难道是在防备我?”
剧览捋须一笑:“今时不同往日,天灾人祸接连发生,颍川上下人人自危,种兄不觉得惶惶不安吗?”
种旭笑问道:“既然这里险象环生,那么剧兄为何还要来?”
剧览道:“种兄事多繁忙,为了见你一面,我三次造访种宅,种兄应该能够体会得到我的这份诚意吧?”
种旭目光微冷:“我犹记得当年剧兄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我的好意,你的诚意终究来得太迟了。”
回忆总是在不经意间触碰,在种旭官职难求,出仕无望之时有人向他抛来了橄榄枝,他便想要和剧览一同投入其麾下,大展抱负,可惜剧览认为那个人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更是无情的打击了种旭所谓的抱负,只不过是空想,深深刺痛了他。
剧览慢慢地饮了一口茶,才说道:“那时候的你坚定地认为自己所选择的路是对的,到如今你的想法也没有改变,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种旭笑了两声,“我当然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只不过经此事后,你我早已不是同道之人,剧兄三次造访,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种兄的话未免太生分了,虽然走的路不同,但是目的还是一样的,若你有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种旭把茶杯搁在桌上:“剧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剧览似笑非笑的问道:“繁阳镇上的大火,该不会是你们的手笔吧?”
种旭满脸不屑的笑道:“剧兄的想法还是那么与众不同,大家都以为是天灾,你却觉得是人祸,不过是烧了一条街,总比汝南死的人少些,连寇太守都不甚在意,你倒是大老远的跑来我这里,好像兴师问罪似的,着实可笑。”
戴面具的少年冷哼了一声,心道:“汝南到底死了多少百姓,颍川又死了多少百姓,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或许就只是个简单的数字而已,但对于每一个遇难者的亲属而言,却意味着家破人亡,无法挽回的痛苦,他们恐怕永远也无法理解。”
剧览正容道:“我的想法还和当初一样,即便民不聊生,朝局混乱,你跟着那些不仁不义之徒也无法建功立业,一切都只是你们的痴心妄想,因为你们的宏愿背离了现实,以你们的力量根本无法撼动司马氏的皇权。”
“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
“你选的这条路注定走不长远,到那时你会变得一无所有。”
种旭面露愠色:“剧览,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根本不了解,在你心中,只有子安兄走的路才是对的,可他已经不在了,你还一直活在过去,停步不前,你就是个懦弱无能的人,只配给人看守宅子。”
剧览语气加重:“我们都已经不再年少轻狂,需要的是责任和担当,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要顾及到自己的妻儿。”
种旭毫不在乎的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过了这些年,想不到你的智慧已经丢了。”
剧览半信半疑道:“繁阳镇上的大火,你当真一点也不知情?”
种旭不答,伫立在门口的年轻人双眉紧蹙,脸色阴郁,当婢女朝这里走过来,他便匆匆离开。
一辆装饰颇为华丽的犊车在褚宅东偏门停下,披着沉香云缎鹤氅的年轻女子慢慢下了车,直接进入褚宅。
只见她信步走在园中,忽见有一株梅花,独自偷偷绽放,在萧瑟的园中,这一树娇艳的梅花,愈发刺眼,夺人眼球。
她嫣红薄唇微微上扬,宛如枝头绽放的红梅花瓣,抿唇一笑,娇媚横生。
她驻足欣赏了一会梅花,然后吩咐小婢道:“都说今年庾家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早,可我看开得早不如开的刚刚好,待会折两枝插到瓶子里。”
她看起来心情十分愉悦,步履轻盈的穿过游廊,很快来到书房门外,这时有个门客从里面走出来,对她施礼后便转身走开。
书房内,褚偃捋须沉吟道:“他竟然没被大火烧死,莫非这是天意?”
褚偃心里不禁有些犯愁,此计不成,只怕向洛阳那边不好交代,况且以卢琛的能力,很快就会查到他的头上,到那时他又该如何脱身?
褚玢快步走近前,颔首施礼:“既然如此,您当顺应天意才是。”说罢从袖里取出一本账簿,双手递给褚偃。
褚偃看后大悦,这正是洧仓簿,有了它,自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第二百零一章 久别重逢(二)
“既然我已完成了您吩咐的事,那么您也该兑现自己的承诺。”
“我好歹养育了你十七年,怎么舍得就这样放你离开?”
褚偃勾起了她的下巴,阴测测低声道:“不管是种闿,还是韩旋,都不是真心想要娶你,归根到底还是你自己没福分。”
褚玢并非褚偃的亲生女儿,而是佃农的女儿,自小被褚偃收养,并接受士族女郎的教育,在外人面前一直以褚家嫡长女的身份自居,但在褚偃这里,她只是可利用的棋子。
这些年她以色媚人,换取情报,替褚偃做了很多上不了台面的事,这本洧仓簿正是她从王浚心腹将校祁连那里得到的。
褚玢笑容妖娆,轻声道:“在我生命里,您就是我最大的福分。”
褚偃松开手,玩味一笑:“像这种好听的话,卢琛应该会很受用的。”
褚玢一脸喜色,忙叩首道:“多谢父亲的成全。”
褚宅会把洧仓簿交给卢志,并献女给卢琛做妾,这也是褚玢为自己争取来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窗外月上柳梢,一袭白衣的少年正伏案练习行书,用笔娴静流畅,如清泉般平和自然,从容洒脱,字里行间自带一种春风拂面的舒适之感。
怜画一边研磨一边小声道:“士瑶小郎君在门口略站了站就走了,什么话也没说,神色还有些奇怪。”
梧桐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莫要多言。
怜画却替雨轻感到委屈,自雨轻从繁阳镇回来到现在,一直埋头练字,连口水都没喝,与罚抄书无异,可陆玩都未过来问候一句。
这时雷岩走进屋,端起一杯放温的茶就一饮而尽,她方才在院中和裴家几名护卫舞刀弄枪,活动了一下筋骨,正好看到了陆玩在廊上独自徘徊的身影。
雷岩看得出雨轻现在不知道如何面对陆玩,陆玩也是如此,两个人心里都藏着许多事,有时觉得他们离得很近,有时又觉得他们离得很远,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出普通友谊的界限。
雨轻把毛笔搁在笔架上,揉了揉太阳穴,坐在那里想着一些事情。
在离开繁阳镇之前,她见到了舍三缣,他已经知道甜甜还活着,原来那日甜甜带着小白在镇边散步,迷了路,正好遇见了舍三缣,甜甜早已不认识他了,他却一眼就认出了甜甜。但他并未表明身份,只是告诉甜甜回镇上的路。
舍三缣透过自己的孙女舍果儿得知雨轻将要离开繁阳镇,便在驿站旁边等着她。
当雨轻问及杨骏之事,风烛残年的老者不禁感慨万千,因感念雨轻好心收留甜甜,便将自己尘封多年的洛阳往事讲给她。
舍三缣与杨骏最初因一幅画结识,最终也因一幅画而断了来往,甚至险些送了命。
他给杨骏装裱的最后一幅画,正是卫协的《鹿鸣图》,杨骏亲自在旁观看,并让他在那幅画里藏了一件类似锦缎的东西。
待装裱完成后,杨骏就给了他一笔钱,嘱咐他尽早离开洛阳,还特别交代他不要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在舍三缣回乡途中,惨遭追杀,幸而有人出手相救,他才得以保全了性命,只可惜到如今他也不知恩人姓名。
舍三缣会告诉雨轻这些事,除了甜甜,还因他有一个不情之请,他的孙女舍果儿涉世未深,恐受人蛊惑误入歧途,倘若日后真的闯下大祸,恳请雨轻施以援手,保她一命。
雷岩摆了摆手,梧桐和怜画就退了出去。
“种闿方才派人来传话,说要请你吃饭,时间地点你来定。”
雨轻微微点头,拿起笔继续练字。
“大概是剧先生的到访,让种闿突然对自己的父亲感到陌生了,说起来他们父子俩还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戴面具的护卫正是雷岩,在她眼中,种旭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冷酷无情、阴暗自私,这却是世家大族的常态。
雨轻淡淡道:“大仁不仁,大善不惠。善行无辙迹,真正的善行,不留任何祸患,不露任何踪迹,豫州水患过后种旭曾向刺史提议组织男丁到河道修堤,以工代赈,还帮许昌令大量收购分散药农的药材,用以救济灾民,其实他为百姓做了许多事,种闿较之其父,还差得很远。”
雷岩心头一震,握着茶杯,良久不语。
“你是我见过的数一数二的高手,跟各路高手交手从不落下风,虽身为女子,但是做的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事数不胜数,早已强过这世间许多男子。”
雷岩摇了摇头:“以前我也这么认为,可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来我离绝顶高手的境界还很远。”
雨轻停下笔,好奇问道:“是什么样的高手竟然让你这位女侠发此感慨?”
雷岩蛾眉微蹙,沉声道:“在大火被扑灭后,我折回去察看了一番,发现了一些残留的脚印,有人竟然能从火中穿行而过,幸而这位神秘的高手没有对我们出手,否则我们很难逃生出去。”
雨轻忽然想起自己跟随秦伯驹去密道的途中,一根烧断了的房梁带着火星哗啦啦地就要掉落下来,刹那间在半空中改变了方向,砸到了远处的一截矮墙上,这才没有挡住他们的去路。
或许那日所发生的一切,都被那个人看在眼中。
“大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各处都找了,可连它的影儿都没看到。”
“早就叮嘱过你们仔细看着它,你们偏不上心,现在找不到了,你们自己到雨轻小娘子跟前领罪吧。”
门外的几名小厮争相推脱,怜画实在看不下去,就要叫王家管事过来,此时雨轻走了出来,雷岩带刀站在她身后,雨轻扫视一圈,小厮们垂手侍立,一声不吭。
小白却走到一小厮身前,低吼一声,那小厮吓得浑身哆嗦。
雨轻知道小白定是从他身上嗅到了血腥味,便示意苗烈过去检查,当掀开那小厮的衣袖,发现他的手臂上有抓伤。
“我想大白不会无缘无故的伤人,你最好如实交代,否则被带去县衙就不仅仅是这点小伤了。”
那小厮立刻跪地,声音颤抖,结结巴巴道:“有个人拿钱收买我,让我…….我……..”
雷岩大步上前,问道:“还不快说?”
那小厮听到拔刀出鞘的嘶鸣声,缩头缩颈的道:“让我给陆家小郎君下毒,我原本打算在他的茶水里下毒,不料有只黑貂突然蹿了出来,将我的手臂抓伤。”
雨轻惊讶道:“怎么会有黑貂?”
小厮微微抬头,回道:“小的当时看的也不太清,它个头跟那只白貂一般大,毛色黑白相间,应该是黑貂。”
第二百零二章 久别重逢(三)
雨轻问道:“那么大白又去了哪里?”
小厮叩首道:“小的真的不知道。”
“士瑶兄已经找到它了,只是它腿上受了伤。”
只见王祷慢步走过来,摆手示意管事先把小厮带下去。
雨轻问道:“怎么受的伤?”
王祷面露忧色:“被一个潜入的刺客用短刃划伤的,刺客已经逃走,今晚不太安静,我已加派人手,大家还是要小心些。”
另一间厢房内,周思成已经给大白包扎好伤口,说道:“幸亏是你及时赶到,若换个人的话,根本救不了它。”
“是士瑶哥哥救了大白?”
周思成望见雨轻疾步走进来,便笑着解释道:“是士瑶郎君急中生智,先将那刺客唬住,我才趁机救了大白。”
雨轻点点头,周思成直接把大白抱给她,就转身离开了。
“你还好吗?”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无意间彼此目光接触,陆玩却很快把目光移开。
雨轻担心的问道:“士瑶哥哥有没有受伤?”
“我还没那么容易受伤。”
陆玩神色间略带一丝不悦,淡淡的,不易察觉。
雨轻看他之前受伤的左臂活动自如,也未添新伤,这才放下心来,又道:“有人想要下毒谋害士瑶哥哥,那刺客会不会也是—”
陆玩沉声道:“下毒之人这么快就露出马脚,可见他背后的人并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但这名刺客就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
刺客没有对陆玩出手,也没有与周思成真正的交手,而是很快就在他们的视线中逃遁得无影无踪,这让陆玩陷入了深思。
雨轻慢慢走过来,说道:“不管怎样,目前大家都安好,已是万幸。”
陆玩没有说话,短暂的安宁过后,没人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也只能等待。
雨轻继续道:“其实我回来后想了很多,这一次,可能真的是我做错了。”
陆玩整理着书籍,头也不抬的问道:“你错在了何处?”
“我不该把书法课业落下,更不该就这样贸然去繁阳镇,打草惊蛇,致使整条街的人丧命。”
雨轻话语中带着自责,陆玩却道:“此事皆因卢琛一人而起,是卢琛考虑不周,才酿成这场灾祸。”
雨轻小声喃喃道:“如果当时士瑶哥哥也在场的话,也许就能阻止惨剧的发生。”
陆玩抬起头,剑眉轻皱,双眸微眯,狭长的眼尾随之扬起,自带压迫感,问道:“那年我在荥阳时对你说过的话,你全都忘了吗?”
雨轻忙辩解道:“我没有再像上次那样只留下一封信就不辞而别,我走前拜托过夏侯殊,让他转告你,我去繁阳镇调查邵淮的事。”
陆玩听后,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雨轻有些疑惑,还想要再做解释,陆玩却拿起一卷琴谱,递给她,语气变得温和了些,说道:“从现在开始,到返回洛阳前,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待在你六叔六婶身边,好好练字,好好练琴。”
雨轻又走近了些,笑问道:“明日便是颍川书院的二百周年校庆,士瑶哥哥会去参加吗?”
陆玩看着她,反问道:“你想去吗?”
雨轻点点头,双眸闪闪,期待地望着他。
陆玩笑道:“都是一帮酸儒,虽然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但看你这么想去,我就勉为其难带你走一遭好了,不过—”
雨轻马上接话道:“我一定不会任性胡为。”
陆玩眸中尽是深情,凝视着她,一字一顿道:“不要再随意离开我的视线。”
雨轻扬起脸,俏皮一笑:“我可以当你的贴身护卫,保护你。”
陆玩听后不觉哑然失笑,然后道:“夜深了,早点回屋安歇吧。”
更漏已至亥时,雨轻点头笑道:“哦,是该歇了,士瑶哥哥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明儿一早亲自给你做。”
陆玩笑道:“你做什么,我便吃什么好了。”
“嗯,那我就做一个不一样的早餐,保证你肯定没吃过。”
雨轻微微一笑,抱着大白就走了出去。
须臾,周思成又走了进来,笑问道:“我方才在她面前帮你遮掩,可有露出什么破绽?”
陆玩敛容道:“你还有时间说这些多余的话,看来你果然是太清闲了。”
周思成讪讪一笑,直接转入正题道:“茂弘郎君已命人按照小厮的描述画出收买他之人的画像,此人我倒是见过,是葛放的随从,主动给卢琛提供邵淮的线索,引卢琛去繁阳镇的人正是葛放。”
陆玩微微皱眉,沉思不语。
周思成继续道:“那家粮店正是在枣家名下,当年枣祗任屯田都尉,为曹操提供了重要的军需粮食,曹操遂赐予他一尊玉佛,对枣家而言,玉佛可谓是他家的传家之宝,意义非凡。”
陆玩沉吟道:“陈世范故意拿枣家说事,是想把在繁阳镇引发大火的罪责往枣家人身上推,可是以枣嵩的手段,不至于做的这么明显,出卖枣家,来换取颍川的安定,倒不失为一步好棋。”
周思成犹豫了一下,才道:“在那条街有处茶摊,与旁边店铺之间的空隙藏有秘密通道,她应该是早就知晓,所以才会走到那里。”
陆玩神色未变道:“听闻昔日曹操迎回汉献帝定都许昌后,采纳郭嘉‘地下用兵’计策,命亲兵秘密挖通道,或许那条通道就是运兵道。”
对于雨轻的身世,陆玩已猜到了七八分,雨轻多半是出自曹氏家族,或者夏侯家族。
夏侯殊的背后明显是另一股势力,而雨轻既能够让摸金校尉马首是瞻,还知道运兵道这等最核心的军事机密,那么她必定是曹家后人。
周思成转而道:“我已派人查过叶县,该县原本属颍川郡,后来划归襄城郡,该县田地统计数目与颍川郡志之前的记录有些不符,看来确实是有人在叶县田土统计上做了手脚。”
陆玩不禁感叹道:“寇太守的豆腐汤还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啊。”
周思成不明所以,近前低声问道:“陈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陆玩轻笑道:“陈家不可能独吞这些田地,与众人私下平分,才显得大家一团和气,可惜他们中有些人算不清账,到明日颍川书院校庆上,我不妨帮他们细细算一算,免得他们不知道自己吃了亏,还在心甘情愿的替别人挡刀挡箭。”
第二百零三章 校庆(一)
颍川书院最初是一家小书塾,荀淑曾在此讲学,后来其子荀爽联合颍川四长将该书塾扩建,取名颍川书院。
今日思贤堂内,宾客众多,豫州刺史刘乔,颍川太守寇褒、荀泽、荀邃,陈世范,钟璠(钟雅族叔),韩瑾、韩朔父子,枣腆、枣嵩,赵真、赵通父子,赖婴,洧仓督庾瑕,褚偃以及许昌令饶升平都在场。
如今颍川书院的院长是陈拱,已年过七旬,是中书令陈准族兄,致仕前曾位列九卿。
褚偃道:“听说郑丰被司隶校尉部的人抓了,正在押回洛阳途中。”
陈世范一脸震惊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褚偃捋须笑道:“他是清河王(司马遐)府上的幕宾,清河王和东瀛公谋逆案发后,他能安然脱身,其中必有内情。”
田熊道:“郑丰当年还做过吴王文学,吴王殒命,尸骨未寒,他却转而投靠了清河王和东瀛公,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与昔年吕布何异?”
郭盖冷笑道:“东吴儒臣向来如此,不仅习惯投降,而且很会投机。”
赵真看向他,脸上挂着善意的微笑:“子覆兄(郭盖字)方才所言未免不妥,让有心人听去,恐会引火上身。”
郭盖不屑道:“若陆云仍然固执己见,这火很快就会烧到他自己身上。”
坐在裴頠身边的王祷突然开口道:“读书的目的首先是做人,再是做学问,勿要被外界俗事所打扰,从颍川书院走出去的人,难道就是这样给底下的学子们做表率的吗?”
郭盖面色不悦,但也不再说什么。
褚偃不禁笑道:“茂弘郎君就读于孔家私塾,目光远大,不受太傅征辟,也不愿做东宫属官,但就算颍川书院成绩优异者入洛后也无法轻易获得这样的清闲官职,这么看来茂弘郎君就是他们最好的表率。”
王祷不予理会,继续饮茶。
陈拱轻轻咳了一声,双目微眯说道:“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
这时陆玩和雨轻并肩缓步走进来,陆玩的目光迅速扫过褚偃、郭盖等人,然后对着陈拱施礼道:“家兄有事不能前来,还望陈院长见谅。”
陈拱点头笑道:“快坐吧。”
雨轻也对陈拱施了一礼,又望向荀邃,荀邃笑道:“既然叔叔把事情交给了你,那就由你给大家介绍这份特别的校庆礼物吧。”
雨轻点头,礼貌的微笑道:“鸣鹤先生(荀隐字)及其好友共同草拟了一本校庆纪念册,我有幸参与其中,最后帮他们装订成册,并命人批量拓印,以确保书院的学生人手一本,希望大家看后能够喜欢。”
怜画和梧桐已把校庆纪念册分发给在座的每个人,这本校庆纪念册封面上的字迹出自荀隐之手,次页目录则是由荀邃书写,然后是来自朝中权贵的题词,王浑、张华、王戎、王衍、崔随、裴绰、裴頠、贾谧、卢志、陆机、陆云、顾荣等人都亲自给颍川书院校庆题词,里面叙述了百年间颍川书院的变迁史,收录了从书院走出来的许多名士的书法,中间还附有一些书院小景插画,是钟雅、任远和蒯错的合画作品。
在洛阳时,庾萱便向荀隐提议制作校庆纪念册,推荐雨轻加入,雨轻又邀请了陆玩和蒯错等南方士族,集思广益,意在制作出一本南北融合的纪念册。
褚偃呵呵笑道:“这本纪念册还真是别出心裁,连南方士族也如此用心,让人不知是感动还是意外。”
郭盖合上那本纪念册,意有所指的说道:“怕是某些人别有用心。”
雨轻笑道:“照你这么说,但凡不是从颍川书院走出来的,参与进来就是别有用心,就连博陵世子(王胄)也提了些建议,他也是另有心思了?”
褚偃接言道:“王中郎过问校庆事宜,是分内,而对有些人而言,却是分外。”
雨轻坐在王祷身边,气定神闲的说道:“王中郎所作也并不全都是分内之事,本该是寇太守的职责,他却揽下来,着实令寇太守感激不已。”
寇褒淡淡一笑,褚偃冷冷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时陈拱笑道:“天南海北,同贺校庆,这是属于颍川书院的荣耀,老夫相信每一位颍川学子也会因此感到自豪。”
陆玩把纪念册放到一边,谦恭的说道:“颍川书院已建立百年有余,我虽未在此就读,但闻其名久已。
季和公(荀淑)以品行高洁着称,直言劝谏和帝和桓帝,辞官归里后,率族躬耕,勤俭持家,时常赈济宗族和朋友,为世人所敬仰。
到了慈明公(荀爽),时人称:荀氏八龙,慈明无双。荀氏一门可谓孝廉不绝,名士辈出。
季明公(钟皓)是名扬朝野的清议领袖,至德可师,教授学生千人,受诸儒称颂。
仲黄公(韩韶)仁信笃诚,尽心民事,视民苦如在己身,为官政绩卓着,以其卓越的德行闻名于世。”
陆玩稍作停顿,又道:“文范先生(陈寔)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笃志于仁,进退有节,在党锢之祸时,保全了许多名士,如此大的功德,常人难以企及。”
陆玩的这番话充分的展现了对先贤的崇敬和缅怀之情,厅内年长的讲书们皆深受触动,陈拱却向陆玩投去审视的目光。
陆玩话锋一转:“先贤已逝远,经历几多沉浮之后,他们的后代不尽是品德高尚之人,理应传承的祖辈精神已渐渐被私欲湮灭,但碍于这些人祖上的名声,官府也没有下令严惩他们,这些人自私却不自知,继续作恶,陛下的仁慈也是有限度的,恐怕到最后他们不止把自己家族的颜面丢尽了,还带累了整个颍川士族。”
陈拱目光如炬,一字一顿道:“这里是书院,不是衙署。”
陆玩淡笑道:“去衙署,就要公事公办,我担心有些人承受不住。”
郭盖哼了一声道:“你无非是想借着田地之事小题大做,最坏也就是把田地归还原主,谁还能奈其何?”
陆玩忍不住笑了两声,郭盖气愤地放下茶杯,问道:“你因何发笑?”
陆玩不疾不徐地说道:“陈家明明侵占了五万顷良田,却只分给了郭家一千顷,就足以让你唯陈家马首是瞻,看来这桩买卖确实很划算。”
郭盖一时间惊愕的说不出话来,田熊立刻起身质问道:“哪儿来的五万顷良田?”
第二百零四章 校庆(二)
陆玩解释道:“叶县划归襄城郡后重新登记造册的田亩数比原先颍川郡志所记录的多出两倍之多,我便派人去叶县度田,以辩真伪,最后证实颍川郡志对田地的统计确有错漏,想来在颍川郡其他县的田亩数也未必准确,或有虚报,若是去逐县检核垦田顷亩,又是一个十分大的工作量,幸好有人提前对颍川各县的土地做了调查和丈量,也做了一本土地统计簿,正好帮我解了这个难题。”
陆玩摆了摆手,南絮就把那本统计簿递给了田熊,郭盖也急忙凑了过去。
这本土地统计簿正是支亥月昨日交给陆玩的,再加上赖婴打探出的陈家秘密分田之事,陆玩连夜重新计算出陈家实际侵占的田亩数。
“据我粗略估计,陈家应该侵占了五万顷良田,自家独吞了四万三千顷,把这剩下的七千顷田分给了韩、庾、郭、田、鲜于、方、康七家,每家各得一千顷,各位认为我算的对否?”
田熊和郭盖等人敢怒而不敢言,陈家自己吃饱喝足,却拿残羹剩饭打发他们,陆玩当场揭穿此事,于他们七家而言,则无异于羞辱,此次他们吃了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
赵真摇摇头叹息道:“若真有此事,那陈家未免也太贪了些,这般行径实在枉为颍川士之楷模。”
陆玩睨了一眼陈拱,问道:“陈院长对此可有异议?”
陈拱面不改色的道:“不知是何人故意捏造土地统计簿,竟妄图栽赃陷害我陈家,此人居心叵测,老夫恳请刺史严查此事。”
刘乔闭目不语,这是吴郡陆氏和颍川陈氏之间的较量,也是司马衷和颍川士族集团的博弈,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卷入其中,很可能沦为背锅。
陆玩微微一笑,似乎带着几分诚意:“陈院长是想说我故意捏造事实,意图损害陈氏一族的声望,可我正是顾虑到陈氏的清誉,才没有选择去衙署公事公办,而是来到颍川书院,这里远离喧嚣,为一方净土,正好可以洗涤某些人内心的污浊,不管做过何种恶行,只要对着祖辈先贤真心悔过,终会回到最初的样子。”
陈拱依旧镇定,从容地道:“你若是替陆士龙前来祝贺本书院的百年校庆,老夫以及在座的各位颍川名士都会衷心地感谢,但若是存心扰乱校庆盛会的进行,那么必会引起朝中非议,你应该也不想给令兄即将结束的豫州之行增添一丝遗憾吧?”
陈拱历经官场四十余载,然后全身而退,帮扶陈准坐上中书令的位置,对官场逻辑了如指掌,又岂会这么容易被人拿捏?
陆玩笑道:“难得陈院长能为家兄考虑,我此番而来,一是为祝贺颍川书院百年校庆,二是调查洧仓库粮缺失,家兄早已将此事上报陛下,陛下下令尽快彻查洧仓,还请陈院长及诸位能够谅解。”
陆玩借着陛下的旨意,瞬间压住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的气势。
陈拱隐忍的笑了笑,他似乎小看了陆玩的能力,很快对陈世范递了个眼色,陈世范会意,以更衣为由先行离开。
庾瑕强作淡定的饮茶,陆玩却自顾自的说道:“昔年在吴地,运粮的官吏在途中盗卖或盗走粮食,为了掩盖其罪行,就‘以无为有,以少充多’,这样的事屡见不鲜,所以在漕粮运输方面,我还是要比北方有些人了解得多一些。
按照运粮船的批次,核对账册,逐船详细审查,每一批次运粮船,原载多少石粮食,途经多少渡口,是否停靠倒卖夹带物资,以及运粮各环节的交接手续,入库实收多少石粮食,短缺多少石,我都派人逐一详查,发现在运粮船每次经过李家渡时都会停靠两日,大量卸货。
津吏给出的说辞是押运粮船的将校妫志沿途贩卖私货,我已查过渡口装卸货物登记,与妫志所述有很大的出入,不知是妫志记不清了,还是他根本就不清楚从漕船上卸下的是什么。
由于那名津吏收了一大笔钱,心生歹念,强夺有夫之妇,手上沾了人命,不得不对我说出实情,原来那些人明面上是倒卖船上夹带的私货,实则是秘密转移漕粮。看起来妫志同韩旋一样,都是被人拿来顶缸的。”
陆玩转而看向庾瑕:“关于库粮缺失,你作为洧仓督,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漕粮出库入库,以及核对粮食的数量,都是由仓吏负责,库粮缺失,是我一时失察了。”
庾瑕回答的很圆滑,谁都不得罪,只牺牲一个小小的仓吏,就把自己的罪责最轻化。
陆玩扶额说道:“先把全部漕粮转移走,然后用从南阳陆路运来的粮食补上这个窟窿,这批粮食只是在洧仓中转,仍要运往洛阳,可见在洛阳那边也有人替他隐瞒此事。”
庾珉打着官腔道:“若令兄要继续追查其同党,我愿听候差遣。”
库吏已于昨晚在家中畏罪自杀,不管陆玩再怎么查下去,都不会有结果,无非是多几个顶罪的人而已。
陆玩换了一副面孔,冷冷地注视着庾瑕:“朝中有人密奏五兵尚书庾珉暗中扶持烧当羌,是氐羌反叛的始作俑者,如今又查出洧仓库粮缺失,似乎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庾瑕又惊又怒,愤慨地说道:“真是一派胡言,到底是何人如此处心积虑的陷害我们颍川庾氏?”
“自然是真正侵吞漕粮之人,由于数量巨大,即便把韩旋、妫志和仓吏加起来,也担不起这个罪名,只有五兵尚书和洧仓督才够分量。”
陆玩就是要故意离间庾瑕与王浚的关系,只有他们内讧起来,才能上演逆转好戏。
庾瑕目光斜视枣嵩,枣嵩的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仿佛毫不在意陆玩的话。
“庾氏世载清德,见称于世,祖上征君庾乘曾为县衙门卒,后来经人推荐入洛阳学宫为学生做佣工,涉猎经史,刻苦自学成为一代名儒,子孙后代一代比一代显耀,颍川庾氏在朝中能有今日的地位,来之不易,庾仓督应该好好珍惜,不要因为一次错误的选择,而毁了整个家族,甚至还会牵连到姻亲。”
陆玩是看在荀邃和庾萱的面子上,才给庾瑕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这也是陆玩对颍川士族展现出的最大诚意。
这时枣嵩笑道:“陆兄的好口才,真是令人佩服,无中生有的本事倒是信手拈来。”
陆玩目光扫过他,说道:“是不是无中生有,枣兄心里应该很清楚,不过我也很佩服你,你不仅有旷世之才,亦有坚韧不拔之志,为博陵郡公出谋划策,可谓煞费苦心,就连博陵世子也自愧不如。”
第二百零五章 校庆(三)
枣嵩边饮茶边道:“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实在受不起你这样的赞誉。”
陆玩忽然沉重说道:“泠继祖和马春进都曾是这里的学生,偏偏被命运捉弄,英年早逝,只能去地下找先贤们陈述冤情,昨晚泠继祖就托梦给我,告诉我在书院的莲花池内藏有一具女尸,却是马氏的贴身婢女,原来在马氏被迷晕的那晚,她的婢女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人,才惨被灭口,恰好书院里有人看到了这一幕,这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枣嵩似笑非笑道:“陆兄讲的这个故事真是离奇,不过在这样热闹的校庆盛会上,着实有些煞风景。”
陆玩面色冷峻,郑重地问道:“定陵杜瑀何在?”
这时一身墨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大步走进来,身后的两名小厮抬着一具尸体也跟了进来。
年轻男子上前施礼道:“杜瑀拜见陈院长。”
陈拱看到他,大为不悦:“你没有资格再踏入书院。”
杜瑀因不尊师重道,公然顶撞夫子,陈拱念其祖上杜袭是颍川名士,没有勒令开除,只是劝其退学。
雨轻和赵通相视一笑,然后雨轻起身道:“陈院长莫要怪罪杜兄,他这么做皆是为了维护母校的清誉。”
这时一位年迈的夫子冷哼一声,说道:“本书院学子众多,无需他这样的狂妄之徒来维护。”
此人名叫徐仲友,出自颍川长社徐氏,祖上徐庶曾辅佐刘备,后来为救母而归降曹操,徐仲友自恃清高,不屑出任县令,便来到颍川书院教书育人。
雨轻慢步走过来,说道:“当年杜兄公然顶撞徐先生,确实行为欠妥,但他所言俱是事实,方山和田熹不通半点文墨,连自己写的文章都读不通顺,相信他们的同窗都心知肚明,徐先生却帮这样的纨绔子弟扬名,多半是收取了他们两家的贿赂,先生丢了师德,学生及时指出,何错之有?”
徐仲友恼羞成怒:“这是本书院的决定,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无非是有人包庇你,因为你也算是廖渊杀妻案的帮凶,马氏的贴身婢女正是被你所杀,杜兄亲眼看到你的奴仆将那婢女的尸体绑上大石扔进池中,也正因此杜兄才被书院劝退,徐庶一生践行忠孝二字,而你作为他的后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配为师。”
雨轻句句紧逼,徐仲友怒发冲冠:“你在此胡言乱语,有何证据?”
杜瑀已然掀开罩在尸体上面的白布,雨轻走近,半蹲下身子,从已变成骷髅的尸体手里取下一样东西,然后道:“大家请看,婢女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枚青铜指环,这指环暗藏中空环状的暗盒,表面雕刻着纹饰,上面却有个不起眼的小洞,这种毒药指环最适合用来暗杀,装迷药倒是大材小用了。”
雨轻又望向徐仲友,问道:“你可识得这枚指环?”
徐仲友脸色发白,依旧否认:“这不是我的。”
雨轻将那枚指环交给陆玩,然后道:“我并没说这指环是你的,你倒是不打自招了。”
徐仲友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后踉跄倒地,众人惊愕不已,杜瑀立刻上前查看,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杜瑀又用银针试他喝过的茶水,并没有毒,难道他真是气急攻心而身亡?
雨轻也觉匪夷所思,欲要亲自上前查验,裴頠却叫住她:“出了人命,自有该管的人来管,何须你插手?”
雨轻只得退了回来,裴頠这般说很明显是把这个残局丢给了陆玩,如果收拾不了,那么陆玩很难全身而退,裴頠绝不允许此事牵连到雨轻,更不能影响到裴家。
陆玩正义凛然道:“众目睽睽之下,毒害夫子,逆道乱常,面对往圣先贤,难道枣嵩你没有一丝愧疚吗?”
枣嵩不以为意地笑道:“分明是你气死了老夫子,反而赖到我的身上,我真该去找令兄理论一下了。”
陆玩道:“夫子有早上喝药酒的习惯,有人提前在他的药酒里下了一种毒,此人是用毒高手,分量极其考究,药效到此时才发作,不过没有人能把事情做的天衣无缝,有一名杂役经常偷喝夫子的药酒,意外的撞见了下毒之人,正是葛放。”
枣嵩呵呵一笑:“陆兄总能在细微处发现破绽,让案子起死回生。”
陆玩一字一顿道:“葛放逃不掉,也死不了。”
枣嵩脸上泰然无事:“我也很希望你能将凶手绳之以法,给夫子一个交代,也给书院一个交代。”
陆玩深深望着他道:“你效仿范蠡卧薪尝胆,潜伏多年,为了复仇大业,一面利用钟会留下的兵法奇书取得镇守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的信任,一面又以钱财笼络段部鲜卑和乌桓部,伺机发兵邺城,还设计娶王中郎的女儿为妻,鼓动博陵公行谋逆之事,甚至不惜牺牲卫璪的性命,让洛阳风云再起,到此刻你还觍颜坐在这里,就不怕引起众怒吗?”
枣嵩对上陆玩坚毅又凌厉的目光,也不客气地说道:“你可以针对我,但勿要攀扯我的岳父。”
“博陵公被你设局浑然不知,成为棋子对付卢琛,繁阳镇上的大火不止没有烧死卢琛,还让他救下了姚戈仲,你所有的阴谋已经败露,今日你是走不了了。”
陆玩话语中带着一股少有的气势,不容置疑的威慑力,也是对任何意图挑衅的颍川士族子弟最有力的警告。
枣嵩淡定如山道:“纵火之人不是我,我也没有理由杀害卢琛,至于其他,更是子虚乌有。”
荀泽突然开口道:“此案牵连甚多,还有待商榷,不应草草定论,况且你只是替令兄前来调查洧仓之事,不要把事情混淆在一起。”
陈家因分田不均已失了威信,此时荀泽站出来打圆场替枣嵩解围,一是顾及到王浚的体面,二是试图扳回局面。
陆玩再次端起茶杯,说道:“多谢九皋先生的提醒,那就言归正传,据津吏所供述,那些漕粮都是经一支商队转运,而那支商队正是打着荀家的旗号,敢问九皋先生,漕粮现在何处啊?”
荀泽听后愣怔住,良久才答道:“此事我并不知晓。”
第二百零六章 校庆(四)
陆玩心想王浚应该早就收买了荀泽的手下,将那些漕粮转运到秘密地点,若日后有人调查洧仓漕粮缺失,自然会查到荀家的头上,这样颍川四大氏族无一例外都搅了进来,王浚就可以坐山观虎斗。
韩瑾对此颇为感叹:“九皋兄视他为挚友知己,为他在颍川立足尽心尽力,而他却视你为棋子,如此设计栽赃荀家,无非是为了那半幅蜀锦。”
韩旋至今生死未卜,韩瑾恨不能立刻把王浚绳之以法,眼下荀泽又被王浚出卖,他自是不吐不快。
陆玩道:“想必韩先生和九皋先生深有同感,现在看清了他的真面目,还不算太晚,也来得及止损。”
雨轻见陆玩已掌控大局,会心一笑,然后便默默离席。
剧览在许昌的别院曾是曹真统领虎豹骑时的练兵场故地,有一条地下通道,用作运兵,可通往当时的丞相府邸,最底层还有一间地牢,直接连着秘密指挥部,可传达紧急作战指示。
此时剧览就坐在地牢门外,文澈守在一旁。
地牢内沉寂无声,一阵脚步声传来,渐渐临近,却见夏侯殊独自走来。
剧览也不抬眼看他,只是继续温酒。
夏侯殊不禁轻笑道:“您这好不容易抓来的人,怎么也该关到我找不到的地方才对。”
夏侯惇和夏侯渊都先后统领过虎豹骑,因此夏侯殊对这里也是了如指掌。
剧览细斟慢酌,随口道:“原来你还认得路,只是分不清敌我了。”
夏侯殊略觉遗憾道:“看样子您是视我为敌了。”
剧览道:“韩旋是文澈带来这里的,至于放不放人,要看雨轻的决定,我已经让他服了药,两个时辰内是不会醒的,你也不希望他听到我们之间的谈话吧。”说着示意仆人给他摆上蒲团。
“她的决定不就等于陆玩的决定,他们去参加颍川书院的校庆,能不能平安回来还另外说呢。”
夏侯殊撩袍落座,斜了一眼文澈,问道:“你是怎么抓到他的?”
文澈手中长枪落地,铮铮作响,一脸正气道:“就凭这杆长枪。”
“我猜定是这个没用的家伙不甘寂寞,忍不住去夜会支亥月,才被你擒住的,看来你武艺果然高超。”
韩旋武功也算上乘,却还是成为文澈的手下败将,夏侯殊不由得正视眼前之人。
文澈冷然道:“你应该知道我们想要找什么。”
夏侯殊自斟一杯酒,笃定的笑道:“我只知道你们不会真的去得罪韩家,到时候自然会放人。”
文澈眸光微深:“可是很多人都不希望他活着,眼下颍川局势紧张,争斗愈演愈烈,哪怕是东宫,也不会保他。”
夏侯殊端酒杯的手一顿,抬眸问道:“你怎么会认为我手上有你们要找的东西?”
文澈道:“不管是寇太守,还是褚玢,拿到的都是假的仓簿,这应是庾瑕提前安排好的,或许就是你给出的主意,庾瑕能很快得到王浚的信任,并成为他的心腹,担任洧仓督,想必你是功不可没,曾为曹魏立下赫赫战功的夏侯家族,有着深厚的军方背景,王浚镇守许昌的军队中少不了也有你们夏侯家的旧部,找到真的仓簿,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夏侯殊仰头一饮而尽,呵呵笑道:“就算仓簿在我手上,我为何要交给你们?”
文澈单手紧握长枪,剑眉紧蹙:“一旦仓簿落到王浚的政敌手上,王浚被逼无奈发动叛乱,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结果,可是豫州的百姓已经饱受水患之害,难道你想再让他们遭受战乱之苦?”
夏侯殊对文澈所言毫无感触,继续给自己斟酒,然后道:“既然失去田地的百姓苦不堪言,就该揭竿而起,这样才能为自己挣得一条活路。”
剧览摇了摇头道:“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你就辜负了子安兄生前对你的谆谆教诲,更是愧对夏侯氏的列祖列宗。”
夏侯殊再次饮尽杯中酒,说道:“此生不能颠覆司马王朝,才是真的愧对祖宗。”
剧览皱眉,叹气道:“你还是这么张狂和任性,总是按照自己的规则去行事,不受任何人的约束,我看迟早会带累你的六叔(夏侯总),最后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夏侯殊不屑笑道:“像您一样什么也不做,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剧览直接质问道:“你不是不知雨轻的身世,为何还要在繁阳镇设伏,你险些害了她的性命。”
夏侯殊戏谑笑道:“有卢琛和陆玩的双重保护,她怎么可能会出事,不知道最后会是谁抱的美人归?”
剧览不由得训斥他道:“这么混账的话也亏你说得出口,好歹你也算是她的哥哥,你就不为她担心吗?”
夏侯殊也自觉言语失检,立刻敛了笑容,解释道:“其实我也是刚刚得知繁阳镇上发生的事,我早就告诫过钟英,不可乱来,不成想他还是一意孤行。”
剧览又是一声叹息,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不该结识钟英那样的亡命之徒,雨轻虽然年纪小,但她既会做人,也会做事,比你想得更长远,你该找机会和她好好聊一聊。”
夏侯殊却道:“她满脑子都是做生意赚钱,要么讲些让人难以理解的话,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所谓的大道理。”
“你不要小看她。”
“我怎么敢小看她,只是她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不管嫁给他们中的哪一个,她都可以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何要让她掺和进来,如果子安先生还在的话,怎会让她一次次陷入险境?”
剧览脸色凝重的说道:“这是雨轻自己做的选择,自从左太妃离世后,她便踏上了自己父亲曾经走过的路,她不仅要完成自己父亲未完成的事,而且还要找出杀害左太妃的真凶,她一直在默默努力,凭着她现在的实力,足够击溃你们,你可知道陆玩在谯国时就开始怀疑你了,若非文澈抢先一步找到韩旋,你的处境只怕会更加糟糕。”
夏侯殊微微愣住,酒已斟满,溢了出来。
第二百零七章 校庆(五)
雨轻沿着颍川书院的竹荫别径来到了后花园,只见池塘泽沼,亭台假山,引始祖山白龙谷溪水入池塘,池畔遍植名花树木,学生们常常聚在此园中论学。
昔年是钟皓提议辟书院周围的空地筑后园,供学生们赏花赋诗,抚琴作画,以陶冶情操,后来钟繇为了纪念曾祖父,斥资重新修建此园。
与前院的紧张气氛不同,这里由在校学生们举办的校庆活动还在热闹进行中,一曲瑟笙合奏传来,悠远清扬,仿佛可以洗去一身的浮沉,甚是治愈人心。
曲毕,当两位演奏者准备下台时,雨轻走上前,向弹瑟之人询问道:“敢问学长尊姓大名?”
那名学生对雨轻的突然询问不明所以,但还是礼貌地答道:“长社张接。”
雨轻含笑点头:“弹瑟需要极其敏锐的音感,看起来在颍川书院精通音律的学生可真不少,长社县也是人才济济。”说着便走上台阶。
雨轻站到露台中央,台下有些学生在汝南二龙里绿野堂见过雨轻,知道她和种闿传出绯闻,有人秉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开始起哄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倒过来了,公子多情,女儿好逑,种公子也该表个态啊?”
种闿把酒杯重重放下,用理智压制住心中愤怒,向他投去冷冽的目光,问道:“陈珩,你是不是还想再去县衙走一遭?”
陈珩大言不惭的吹嘘道:“我行事光明磊落,就算到了刺史府,也全然不惧。”
陈珩身边的好友郭显也嘲笑道:“种兄何不坦荡诚实一些,你看人家都亲自找过来了,定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雨轻对他们的奚落毫不在意,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望着台下众人说道:“自先帝起,就对门阀士族子弟甚是宽容,只对六品以下的官吏犯法给予惩罚,拥有这样的特权和优待,纵使占了人家的田地,可以退还了事,死几个百姓,也能缴赎金免罪,在座的各位也大都是出身士族,自然对此是认同的。”
陈珩认为雨轻又在故弄玄虚,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郭显不禁哂笑道:“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好,又何必全都说出来,未免太无聊了。”
雨轻骤然加重语气:“但若是谋害了士族子弟的性命,那就要另当别论,因为是处于同一阶层,谋杀就是重罪,应处以死刑。”
郭显不耐烦道:“尽说些扫兴的话。”
陈珩目光晦暗不明,唇角仍噙着不可一世的冷笑。
雨轻又谦逊地说道:“也许我不该问,但是有件事我实在想不明白,还请张兄不吝赐教。”
张接有些惶恐的问道:“不知是何事?”
雨轻慢慢说道:“几个月前,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叶县经历了一场诡异可怕的灾难,宋家桥突然断裂,桥梁瞬间消失,附近的村民还看到两个巨大的红色灯笼,就像是蛟龙的眼睛,所以大家都传宋家桥是被蛟龙破坏。”
有个叫薛义山的儒生深夜访友,恰好经过此桥,最后不幸落水身亡,那晚他要去拜访的友人正是张兄,偏偏还选在一个暴雨之夜,实在令人难以理解,不知张兄听到友人的噩耗后有何感受?”
张接面有愧色,“薛兄之前请家父帮他修琴换弦,家父因有事在身,未能及时完成,不想在家父修好琴准备归还之时,他竟然遭遇不测。”
雨轻不禁感慨道:“原来薛义山是打算深夜去你家取琴,可见他爱琴胜过于自己的生命,倒与嵇中散的嗜好相同,只是薛义山这个琴痴太过纯良,交友不慎,最后反害了自己的性命。”
台下有人惊问道:“莫非薛兄不是死于意外?”
雨轻解释道:“宋家桥根本不是被什么从山上起蛟下来的蛟龙破坏,而是有人提前在桥上做了手脚,暴雨来临也是观云预测出来的,至于看到了巨大的红色灯笼更是故意散播谣言以误导大家的判断,一切都是为制造出那场意外。”
那人又问道:“到底是何人想要谋害薛兄?”
雨轻转而看向张接,说道:“我对此也很不理解,为何张接会对自己的昔日同窗痛下杀手?”
那人一脸疑惑地问道:“张兄同薛义山甚是要好,怎会对他起杀心?”
突然起了一阵风,雨轻的手掌接住上方掉落的树叶,阳光映射在她的脸上,她眉心皱起,将树叶揉碎,然后慢慢洒在地上,怅然的说道:“落叶才知秋,落难才知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很脆弱,就如这落叶般,瞬间可以破碎。
虽然张接不是主谋,但却是帮凶,正因为大家都知道薛义山跟他甚是要好,所以那个人才收买他,为了那点利益而选择出卖朋友,这样的人又岂能演奏出好的音乐?”
张接突然把自己心爱的古瑟狠狠地往地上一摔,顿时摔成了碎片,他痛哭失声,说道:“我没有出卖他,是他太过执拗,不畏生死,欲要带头和一些学生联名上书,请求朝廷还叶县那些失去田地的灾民一个公道,可帮百姓讨回公道谈何容易?”
雨轻义正言辞道:“薛义山精于算术,对土地丈量,谷仓容积,堤坝和河渠的修建以及税收等,恐怕比叶县县衙内的钱粮文簿统计还要准确,身为次等士族子弟的薛义山为了家乡的百姓,敢于对抗显赫的士族豪强,他所拥有的勇气和智慧,足以令你这等懦弱无能之辈感到汗颜和愧怍,至于那些每日只知道清谈、酗酒、服五石散、斗富的名门勋贵子弟,更是望尘莫及。”
面对雨轻的公然挑衅,郭显微怒道:“区区一个裴家的养女,无名无姓,还敢在此大放厥词,若不是看在逸民先生的面上,本书院岂容你随意进出?”
雨轻轻笑一声道:“郭液在时,可没有你这个废物兄长说话的份。”
褚世南见雨轻如此羞辱郭显,便站出来道:“逸民先生素来忠厚待人,你却在此口出狂言,我等念你年幼无知,不予追究,你还不速速离开。”
雨轻不屑一顾,又笑道:“褚氏一族门风重学、修德、尚俭,可褚偃狡兔三窟,身为王中郎的参军,却与成都王的幕僚暗中通信,赶着去种家退亲,为的就是把女儿褚玢送给卢家为妾,真是费尽心机,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邺城令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褚世南无从反驳,陈珩却道:“我们已忍了你半日,你竟越发肆无忌惮,颍川书院的学生可不像汝南书院的学生那般层次低,不会轻易被你三言两语就忽悠了。”
雨轻意味不明的看着陈珩,笑道:“陈珩你资质平平,估计也想不出如此高明的做局手段,帮你解决这件事的人实际上却是在帮他自己。”
第二百零八章 回不去的过往
莲花池旁边的石凳子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低垂着眼眸,眸光晦暗不明,他一直坐在这里观望不远处的校庆活动,似乎雨轻的出现破坏了他的兴致,他起身后径自走向问梅阁。
问梅阁为三层,阁下藏有一条暗道,往南可接一片白梅林,往北连接西边的学生宿舍,往东折向听乐楼下面的假山洞。
那中年男子走入暗道中,听到轻微的响声,他的脚步变得缓慢而有些犹豫不决。
“这暗道应该重新翻修过,也许这就是廖渊被灭口的真正原因。”
一个声音清晰又透着自信,中年男子定睛望去,从对面走来之人正是雨轻,他顿觉惊奇。
“廖渊带着手下重修听乐楼时无意中发现了这条暗道,所以你和枣嵩便设了一个局,廖渊死在狱中,修葺听乐楼的那些工人也全都离奇失踪了。”
“你刚才不是站在露台上对着学生们振振有词,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赶到这里?”
“许甸一直想要取我的性命,想必你对此也略有耳闻,颍川书院校庆如此热闹,她必会来此替死去的兄长许伉复仇,眼看着我快要回洛阳了,也是时候和她做个了断了。
我之所以站到露台上,就是为了给她这个机会,可我这人很惜命,在台上演一会就换成了武艺高强的替身,台下的那些学子以及许甸都很难识破我的这种幻术,你没有亲眼目睹真是有点遗憾。”
“你好像很喜欢玩这种把戏,但是我对此不感兴趣。”
“那我就说些你感兴趣的事情,枣嵩帮陈珩侵占了叶县那么多的田地,陈珩为了答谢枣嵩,就把他们陈家早年私占的老青山东邻一处山谷送给了他,王浚在此山谷藏兵两万,日后东窗事发,这私自养兵意图谋反的罪名也好让陈家来担。
不管是王浚的女婿枣嵩,还是王浚的主簿祁弘、副将祁连,都是你的人,实际上王浚已经被你架空了,只怕那些武器军饷也早就被你挪到别处了,至于何时起兵,显然是由你说了算。”
“钟雅看中的人果然不同凡响,不过你还未进钟家的大门,没有资格插手这里的事,就算是钟雅亲自来,也做不了任何决定。”
雨轻质问道:“你认为彦胄兄应该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吗?”
钟英不答,因为钟雅迟早都会知道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让钟雅也参与进来,但既然出身颍川钟氏,就该理解他所做的一切。
雨轻继续道:“彦胄兄并不知道,以后也没必要知道,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却为了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让无辜的人背上最沉重的枷锁,甚至甘愿付出一切,隗炤,危睿夫,卫璪,还有那些已经牺牲却没有留下姓名的人,你可还记得他们?”
此时钟英犀利的眼神透出凶狠的杀气,寒声一字一顿道:“阎罗可能放过你一次,但是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你最好从哪来回哪去。”
雨轻轻蔑一笑:“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夏侯殊是不会来了,赵真和种旭等一些曹魏旧族士人也不会再追随于你。”
钟英冷笑两声:“一介女流之辈安敢如此?”
雨轻毫不留情的回击道:“倘若家父尚在,尔等鼠辈安敢如此?”
钟英眼中略有一丝惊诧,幽幽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雨轻对面前这个心中只有仇恨的人感到无比的痛惜,说道:“身份只是一个简单的标签而已,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全部价值,而你太在乎自己的身份了,完全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但是我在乎,他们都是为了恢复各自家族昔日的荣光才选择与你结盟,而你却带着他们的家族逐渐走向毁灭,他们已迷途知返,如今只剩下你自己孤军奋战了。”
钟英似乎注意到雨轻身上佩戴的象牙镂空雕葫芦香囊,他曾经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在年少的他一筹莫展迷茫困顿的时候,那个人给了他一些帮助,自那以后他们也时常来往,后来便没了那个人的消息,但是他一直将那个人视为知己,且是平生唯一的知己。
此时钟英已经猜到了雨轻的身份,认真打量着她,说道:“这么看来你能从繁阳镇上的大火中逃生,也并非侥幸,而是胸有成竹,可你羽翼未丰,又能给予他们什么呢?”
雨轻语气坚定道:“我什么也没有给他们,只是帮他们脱掉了枷锁,让他们做回真正的自己,合作是建立在彼此信任彼此尊重的基础上,我从来不会强求。”
“他们愿意与你合作,因为你是曹氏宗亲后人,说到底你还是靠着自己的身份,才勉强扳回一局,不过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他们了,这是我沥尽心血酝酿已久的战争,就凭你们,根本拦不住。”
钟英自以为看透了她的心思,她却肃然道:“你挑起无谓的战争,不是在替父报仇,而是打算给颍川钟氏再次安上一个谋反罪名,想要彻底毁了钟氏一门,你的父亲、钟邕和钟毅他们的惨死,是你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与杀父之仇相比,你更恨同族的冷漠。”
钟英目光瞬间破碎:“当年若非他们舍命保护,我根本不可能存活下来,可他们却被生父钟毓出卖,用以保全钟氏族人,如今的钟家能够享受安逸和荣华都是用他们的鲜血换来的,钟家亏欠父亲的,我要通通讨回来!”
雨轻摇了摇头道:“就算你做了这么多损害钟家的事,钟雅还在为你着想,想放你一条生路,因为你是他的叔公。”
钟英苦苦一笑:“他这个小小的中书郎还真把自己当成钟家未来家主了,他有那个能力吗?”
雨轻答应了钟雅,绝不会让钟英落入任何一方手中,更不能让司隶校尉的人发现钟英的存在,一旦钟英身份暴露,势必会被颍川士族和王浚拿来当替罪羔羊,那么陆云在颍川之战也就输了。
雨轻直截了当地说道:“你现在可以从这条暗道走出去,也可以跟我走另外一条路。”
第二百零九章 卷尾篇: 幕落又幕起
今日整个军营处于高度备战状态,全体将士身披铠甲、手持锐利的兵器,弓箭上弦,张弓待发,主簿祁弘就站在训练场外,一脸凝重,他还在等颍川书院那边的消息,可是已至天黑,都未有任何消息传来。
这时一辆牛车驶至营门口,却直接被看守的士兵拦下,守卫营门的都尉道:“这是军事禁区,闲人不可入内。”
车帘微动,递出来一封信,随从便把信交给那名都尉,说道:“把这封信交给博陵公,他看后自会见我家主人。”
虽然都尉不知这车内是何人,但这通幰牛车绝非一般的士族子弟所能乘坐,他也不敢怠慢,疾步奔向大帐。
须臾,有人传令打开营门,这辆牛车缓缓驶进军营,到了大帐前,一身素服的中年男子下了车,望了一眼正要去领罚的都尉,剑眉微微蹙起,疾步走入大帐。
王浚仍旧看着那封信,竟然已经有人代王浚拟好了辞呈。
“臣出身太原王氏,又幸上天眷顾承袭博陵郡公,世受国恩,食君禄,位居将相,既不能上体圣忧安社稷,又不能下严军政苏民困,因臣愚昧,被奸佞小人蒙蔽,致使洧仓漕粮缺失,险些造成许昌动乱,臣之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误国误民,实不堪镇守许昌之任,倘蒙圣恩,准臣辞去东中郎将一职。”
王浚倒像是在念别人的辞呈似的,嘴角噙着不明的笑意:“楷书功底如此深厚,想必是出自于逸民兄之手了,我听闻逸民兄正在撰写《辩才论》,要对古今精义都进行辨析解释,着书立说既费心费神又费时,你怎么还会有余力关心起我来呢?”
裴頠曾向司马衷谏言,王浚心术不正,不能对其委以重任,并不是因为王浚的母亲出身贫贱,而是王浚继承了其父王沈卑劣的人格,当年王沈出卖曹髦,因告密之功获封侯爵,甚为众人所非议,现今王浚的所作所为与他的父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王浚也看不惯裴頠,对于朝中百官来说,裴頠的出身无可挑剔,又在朝中德望素高,总是心系社稷忧国忧民,可他这样的辅国重臣在王浚的眼中,也只不过是看上去近乎完美罢了,完全是靠着和贾家亲密的外戚集团才迅速上位,此刻王浚对裴頠代拟的这份辞呈也是嗤之以鼻。
裴頠落座后,神情淡然道:“京陵公关心你在许昌的处境,让你辞官,是他替你做的决定。”
“堂伯年纪大了,脑子也糊涂了,很多事情他已经不能做决定了。”
王浚把信放下,捋须继续道:“逸民兄轻车简行来到许昌,我还未尽地主之谊,你反倒是亲自来我这驻军营地,刀枪无眼,如果你被巡防兵误伤到了,我又该如何向你的岳丈王司徒交待呢?”
裴頠抬眼望向了他,问道:“你想让繁阳镇上的火灾蔓延到许昌吗?”
王浚呵呵一笑:“天灾人祸,世事无常,有的人躲的开,有的人却躲不开,寇太守心怀百姓安危,准备在寺庙里设坛祈福,颍川众多学子们到时也会去,这应该比校庆有意义多了。”
裴頠肃然道:“突发天灾,为百姓祈福,不仅是太守应尽的责任,也是你作为许昌镇将的职责所在。”
王浚又笑道“寇太守在颍川可是做了不少的事,陛下未必全都知道,也该有个人及时告知陛下才是。”
王浚知道寇褒是太子的门生,裴頠定然会设法维护他,王浚此言,就是在告诉裴頠,如果繁阳镇发生的事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么火灾还会迅速蔓延到洛阳。
裴頠加重了语气道:“没有京陵公在洛阳帮你善后和收拾局面,你王彭祖又如何安坐军帐?”
王浚笑道:“我出镇许昌,是陛下和皇后的信任,而非堂伯的推荐,话说回来,堂伯向来对我不满,多年来各种打压和限制,我还不如他的门生故吏,少了他这个阻碍,我又何至于只出任许昌镇将?”
裴頠道:“王彭祖,这不是京陵公一个人的决定,而是太原王氏族长及宗族长老一致做出的决定,不管你同意与否,你必须接受。”
王浚道:“在我面前不要再表现出那种高高在上的权威,你已经不是裴侍中了,我倒是不介意和你一起变得不幸。”
“在这世上,没有人是一直被上天眷顾的宠儿,不要妄想寥寥数语就能把一切罪责都推得干干净净,且不说枣嵩是否涉及那件廖渊杀妻案,若非当年有人为了填补军费亏空私自卖给羌胡铁器,并拉拢羌胡,齐万年何以率众发起一场长达四年的叛乱?”
王浚冠冕堂皇的道:“我所做的皆是为了朝廷,无愧陛下与皇后。”
裴頠声音低沉却有气势:“当年这个军费亏空案是被我压下来的,如今我也可以把此案重新翻出来,陆云应该会主动接手此案。”
王浚目光闪烁,该案皆由赵王而起,在赵王镇守关中时侵吞了巨额军费,弄出这样大的亏空,王浚便想了这个办法帮赵王补上这个窟窿,他自认为深谋远虑,没有留下任何把柄,想不到裴頠竟然还是查到了他的身上,既然裴頠言至此处,必是手上握有他的证据,权衡利弊之下,他最好接受这份辞呈。
裴頠又道:“洧仓漕粮缺失,守仓吏担心事发,便故意放火毁坏仓库,事后这名纵火的仓吏在家暴毙,想来那仓库本来就是空的,漕粮早就被人分批运走了,恰好火烧洧仓时庾瑕在府中称病不出,他倒是不知情的,不知王中郎对此知情否?”
王浚心中纳罕,洧仓从未有过失火,那么裴頠的弦外之音似乎是借用洧仓之事暗指五年前的洛阳武库大火。
“许昌城内有几个粮商,甚是奸猾,或与漕粮缺失有关,如伦家、荣家,炅家,营家,岳家和永家。”
王浚担心失去兵权后遭受政敌秋后算账,凭裴頠的能力自然可以保他平稳过渡,故而他才把自己知道的真相吐露出来。
裴頠神情凝重,王浚所指的正是赵王、梁王、齐王、成都王、东海王以及河间王,他们六王拿走了武库的大半军械,置朝廷于不顾,各个狼子野心,这个晋朝到底还能维持多久?想到此处,裴頠蓦然阖目。
王浚又提醒他道:“这些粮商中伦家势力最大,此人贪婪至极,欲设计除掉少主,谋取许昌城主之位。”
裴頠闻之震惊不已。
王浚言尽于此,他虽退场,但一场真正的生死局正在洛阳悄然上演。
第一章 洛阳初雪(一)
汝南和颍川所发生的事已在洛阳开始慢慢发酵,由于应家在汝南犯了事,应恂受到牵连被免官,这是自舍人杜锡、侍讲贾游之后,又一位太子的亲信被迫离开了。
同时司隶校尉部的人正在调查卫璪的死因,太子牵涉其中,御史台也有人弹劾度支郎孟逖作假账,以虚充实,虚报粮食储备,遂上奏要求彻查粮库。而孟逖正是太子门生,又来自汝南,加之洧仓漕粮缺失一案,朝臣中对太子颇有微词。
司马衷却避重就轻,只在早朝上当众斥责太子对属官管束不严,令他于东宫闭门思过,非召不得面圣。
太极殿西堂,司马衷正和陆机安静的对弈,黄门令董猛侍立在旁。
因钱子书一案陆机已有一段时间未进宫上朝了,今日陆机在殿前亲自挥墨,以证清白,原来陆机写字每遇到蕴字,都会减少一二笔,以避讳其生母张蕴之名,而那张字条上的蕴字却是笔画完整,显然非陆机亲笔所书,某人的栽赃阴谋也就不攻自破了。
“棋局已定,何须再费心机?”
司马衷心情一扫而空,将手中黑子随意的扔到棋盘上,陆机赶忙起身,面露惶恐。
陆机下棋太过于专注,早就忘记对面之人是当今陛下。
这时董猛在旁说道:“陛下心系天下黎明百姓,格局宏大,而陆着作只敢在这有限的方寸棋盘上,与陛下一较高下。”
司马衷端起茶杯,似笑非笑道:“这局还未结束,孤只是觉得乏了,你这老奴自以为有点小聪明,就能看得懂这残局吗?”
董猛立刻跪地,自扇了两耳光,说道:“都怪奴婢多嘴,让陛下扫兴了。”
司马衷摆了摆手,吩咐道:“你给东宫送些经书,让太子亲自抄经为豫州灾民祈福。”
侯芳领命离开后,司马衷沉声问道:“陆云可有找到那个人?”
陆机摇摇头回道:“还未找到,枣嵩一人担下了所有罪责,不止钟家矢口否认那个人的存在,就连豫州刺史、王中郎以及荀家和陈家也一致认为是有人冒充钟会的后人,不过是张昌之流,成不了什么气候,至于那个人仿佛从来没有在颍川出现过。”
“有人伏法,有人请辞,还有人莫名其妙的消失,跟这盘棋一样,索然无味。”
那个人得以逃脱,必是颍川四大姓做了妥协,或许还有另外的势力在他背后暗中相助,可颍川那些人还不安分,竟想甩锅给东宫,有这些人在朝中,他这个一国之君何以安枕?
司马衷皱眉沉思,稍一松手,茶杯从手中滑落,陆机反应机敏,迅速伸手接住那茶杯,然后双手恭敬的递给司马衷。
司马衷呵呵笑道:“陆云应该这两日就回洛阳了,他这趟豫州之行甚是劳苦,还是先回府休息几日,你们兄弟俩也可以好好聚一聚了。”
陆机突然撩袍跪地,严肃地说道:“臣恳请陛下着人重查郑丰一案。”
郑丰即将被押送回洛阳,陆机作为他的朋友,不知该不该去救,又该如何去救他,遂百感交集,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士衡放心,孤已将此案交给三法司并同平原王会审,他们绝不会徇私包庇,更不会栽赃嫁祸。”
陆机微怔,郑丰一案还算不上什么重大疑案,何以需要三司会审,还让平原王也参与审理,司马衷如此重视这件案子,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其实司马衷很乐于看到南北士族在朝堂上明争暗斗,既能平衡朝堂中各方势力,又加强了皇权,故而对郑丰一案,司马衷表面上信任陆机和陆云,心中却另有一番打算。
天空飘起了雪花,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不约而至,不消半日,琼英满地,一片洁白将陆府迷迷茫茫的笼罩着。
窗外的雪下的越发紧了,墙内却梅开正艳,屋内甚是安静,南絮沏好茶,又往铜制竹节熏炉里放入几片梅花香饼,然后打开紫檀多宝格方匣,将里面的文具一一摆放至书案。
一袭天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怀抱着紫貂漫步在竹林中,欣赏着漫天雪景,他的思绪在这清冷的空气中,随着雪花飘动起伏。
“士瑶兄总算回来了,这顾府和张府的梅花早就开了,可偏偏陆府的梅花到现在还未开,雪下的也是及时,像是算准了你要回来,估计你们府上的梅花就快要开了。”
身披黑狐大氅的贺昙朝他缓步走来,陆玩微微抬眸,淡淡说道:“我刚回来,弘之兄便来了,跟这场雪似的,像是算准了我要回来。”
贺昙笑了笑,关心道:“士瑶兄出来赏雪怎么也不穿上大氅,雪天寒风凛凛,小心冻坏了身子。”
“真正的君子就如这屹立在白雪中的梅花,岂会畏惧寒邪?”
陆玩抬手拂去肩头的雪花,紫貂很快挣脱跳到雪中玩耍,很快又不见了。
贺昙深吸一口凉气,又拢了拢大氅,笑道:“看起来士瑶兄已经很适应洛阳的冬天了。”
“你也在努力适应这里的一切,不管是季节还是人心。”
陆玩停足望着雪中的竹子,青白相依倾向大地,不禁问道:“你们贺府的竹子是从会稽老家移栽过来的,不知长势如何了?”
贺昙笑道:“被冻坏了一些,不过好在有几竿竹子顽强的生存下来。”
“如此看来你家的竹子是不惜一切想要扎根在洛阳,跟你倒是很相像。”
贺昙尴尬笑道:“士瑶兄也会说笑了。”
陆玩剑眉微蹙,眼底升起一丝惆怅和忧色:“你知道我从不说笑,你也知道我一直把你当作挚友,我们在吴郡时无话不谈,可是自从到了洛阳,你却变得我不认识了,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贺昙满脸狐疑:“士瑶兄何出此言?”
“狩猎场上那支白雕羽箭,是你按照周彝平时常用的羽箭仿制的,周彝从小和你一起长大,视你为知己,你竟设计陷害他,你于心何忍?”
贺昙听后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士瑶兄,你怎么会认为是我做的,我为何要陷害他?”
陆玩目光漠然道:“一般的工匠根本制造不出这样顶级的雕翎箭,在吴郡拥有这样实力且熟悉周家的人也不多,最后我查到了一个人,却是朱家的旧部,你自己做也就罢了,还要牵连自己的母族,真是愚蠢至极。”
这时雪下得慢了些,积雪压得竹枝低垂,寒风掠过,大片的雪掉落在贺昙身披的大氅上,贺昙却一动未动,任雪打在自己的身上。
陆玩盯视着他,冷然问道:“我活着回来,你是不是感觉很失望?”
第二章 洛阳初雪(二)
由于王祷府上的几名仆人突然感染了疟疾,这才让陆玩明白那名刺客的真正来意。
那夜出现在王祷别院的刺客看似什么也未做,实则是在陆玩的厢房里放进了一种蚊虫,被叮咬可使人感染疟疾,幸而雨轻给陆玩送去了自制的熏香,恰好能驱蚊虫,陆玩才免遭蚊虫叮咬。
贺昙眼眸低垂,表情显得沉重,说道:“我从未想过害你性命,只是——”
陆玩截住他的话道:“只是你听信了沈白的话,帮他做那些台面下的事,你是想毁了自己,也毁了你的父亲,还有你们会稽贺氏一族的未来!”
“我根本不知道他会做到这种程度,我只是努力抓住上天给的一切机会展示自己的才华,让父亲看到,兄长能够做到的事,我也同样可以做到,甚至比他做得更好。”
陆玩看出他仍心有不甘,冷静地说道:“某些人利用一心复仇的沈白,对付的不止是我们吴郡陆氏,还有整个南方士族集团,摆在你面前的并不是什么平步青云的机会,而是一条死路,如果家兄在豫州之行出了任何差错,那么南方士族在朝中再无立足之地,更不会有你的位置,只怕到时候你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无法保全。”
贺昙听了后怕万分,低下头道:“士瑶兄,念在我们自幼相识的情分上,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回去吧。”
这句简单的话语,是陆玩给他最大的宽容,一次背叛,可以宽恕,但不再信任。
雪花飘落在贺昙的脸颊上,瞬间融化,和着泪水一起流淌下来,他站在原地,又像哭又像笑,不知何去何从。
陆玩望着他,再次回忆起初入洛阳的他与自己一起爬翠云峰的情景,那时候的他们内心纯粹干净,如今他们都变了,那段愉快的时光也只能留在心底了。
贺昙走出陆府,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这时一辆牛车停了下来,车内之人掀帘望见一枝梅从院子的墙头探出来,不禁笑道:“陆府的梅花开了,我来的倒是巧了。”
贺昙随之也望了过去,梅花刚刚绽放,他脸上的笑容苦涩又苍白,对面之人跟他打了个招呼,他就跟没听见似的,匆匆坐上车离开了。
下车之人正是卢琛,他进入陆府后先赏了一会梅花,然后才去找陆玩。
陆府有一轩处名为‘膏兰歇’,匾额为陆玩亲书,此时陆玩和卢琛在轩内对坐,品茗下棋。
“这梅花开的正好,士瑶兄怎么也不多留他坐坐再走呢?”
“梅花是在他走后才开的。”
“看来是贺昙无缘赏陆府的梅花,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了,只剩下贺隰陪着士瑶兄一块赏梅,如果没有士瑶兄的帮助,他们兄弟俩又岂能回到自己该待的位置上,说起来其实这也算是一件幸事。”
卢琛见陆玩神情怅然,心中便猜到几分,陆玩手下留情放过贺昙,卢琛心中还是很佩服他的仁义宽厚,换做是他自己,对待背叛者,定会剪草除根,永绝后患。
“有人发起江湖悬赏令取我性命,我因此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是不是也应该倍感荣幸?”
“这么大张旗鼓明目张胆,把整个江湖都闹得沸沸扬扬的,依我看发此令者分明不想取你的性命,而是要借此迷惑敌人的视线,此等小伎俩,士瑶兄应该一眼就能看穿才对。”
既然陆玩怀疑到他,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毕竟他的初衷不是杀人,而是救人。
“你自恃高门,不惧任何挑战,本无可厚非,但是你没有万全之策就不该带上雨轻与你同行,她无所依傍,你可曾顾及过她的安危?”
“我就是她的依傍,也是唯一的依傍。”
卢琛落下一子,寻到对方的突破口,稍占上风。
陆玩笑了:“她刚到洛阳没回裴府,而是直接就去张司空府上了,看起来她最想见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
卢琛微微一笑,张舆和郗遐一样,在汝南那些百姓遇害后就已经出局了,雨轻去找张司空大概还是为了颍川那件未了之事。
但卢琛认为,雨轻在这时候去找张司空,只能无功而返。
“饶升平因得罪了陈家,被人诬陷控告,获罪免官归家,士瑶兄却对此置之不理,饶升平遇到你,信任你,你却让他变得如此不幸,这真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陆玩不答,表面上是因饶升平不偏袒权贵豪富,豪族子弟对他有诸多不满和怨恨,再加上陈家在背后推波助澜,孤立无援的饶升平才被免官,然而,实际上事情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
当年是郑丰向郡中正举荐饶升平,他才坐上许昌令的位置,也就是说饶升平很可能会受到郑丰一案的牵连,如果陆玩贸然施以援手,就正中了陈家的圈套。
卢琛望见外面的雪停了,顿时没了继续下棋的兴致,笑道:“我看士瑶兄心情不佳,这盘棋还是留着改日再下吧。”
“子谅兄冒雪前来,是在效仿雨轻编写的荒诞故事里的王子猷雪夜访戴吗?”
卢琛饮了一口茶,慢慢的问道:“枣嵩死前,可有对你提及繁阳镇的那场大火?”
陆玩不假思索的答道:“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教雨轻弹奏了一首很简单的曲子。”
卢琛继续问道:“那么雨轻学会了吗?”
陆玩轻笑道:“你可以自己去问她,既然你是她的依傍,我相信她一定会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司空府上,有人正站立于亭中望着不远处的一对白鹤在雪中起舞,这离尘般的美景却打动不了他,心里仍旧感觉空落落的。
当听到踏雪声靠近,他却发现自己连转身面对的勇气都没有,只是问了一句:“你是打算就这样默默离开吗?”
“今日雨轻是来拜访张司空的。”
张舆闻声,突然转过身来,一脸尴尬的问道:“怎么是你?”
来人却是卞壸,他呵呵笑道:“雨轻临走时让我转告你一声,她还有事,改日再叙。”
其实卞壸心里很清楚,正在这个风口浪尖之时,张华不会出面为无辜的饶升平伸张正义,但至少有张华的暗中庇护,可以保饶升平性命无忧,对雨轻来说,也算是不虚此行。
张舆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中带着怒火:“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她到底还想要我怎么做她才满意?”
张舆一直都在等雨轻的来信,却一封信也未收到,直到雨轻回到洛阳,来到司空府,也是刻意避开他,不想与他见面,受到如此冷落,让张舆既失望又愤怒。
卞壸抚了抚额头,无奈的看着他说道:“她对你没有任何不满,只是她还没有收拾好心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在吴房县发生的那些事,与我无关。”
“她都知道,那些百姓确实没有白死,换来了严惩汝南豪强的机会,只要死的有价值,死多少人都可以。”
张舆紧握成拳,一拳打折了亭子柱,苦笑道:“既然她什么都明白,那为何如此对我,难道我在她心中还不如那个种闿分量重?”
卞壸见状,敛容道:“她可以理解这样的做法,但不等于认同,你应该尊重她的感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失了君子风度。”
第三章 洛阳初雪(三)
无忧巷,雪积的很深,雨轻和种闿在小院子里堆起了雪人,就像她和文澈小时候那样,也给雪人披上了斗笠。
种旭早年在洛阳置办的宅子就在无忧巷,只是这处宅子一直都闲置着,种闿跟随雨轻来到洛阳,还未回到自己的宅子,就天降初雪,雨轻想堆雪人,他便陪着雨轻一起在院子里堆雪人。
在离开颍川之前,雨轻通过剧览同种旭和赵真等曹魏旧族见了一面,他们大都猜到雨轻的真实身份,也仅限于他们知道。
种闿此番来洛阳是为了重建地下联络点,近年来以公沙修为首的这支青年近卫军一直都在汝颍一带活动,在洛阳虽设有联络点,但由于没有可靠且有能力的人去运作,长期处于停摆状态,如今种闿想要靠自己的本事去建立新的秘密通信联络组织。
雨轻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建议初入洛阳的他应该去怡园多结交一些朋友,并笑说他善弹五弦琴,琴技高超,可以帮他扬名。
雪人刚刚堆好,裴家就派人来接雨轻回去,种闿本打算请雨轻吃饭,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在雨轻和种闿离开后,花姑也学雨轻方才那样双手捧着雪,自语道:“雪到底是什么味道的?”
苗烈直接尝了一口:“没什么味道。”
雨轻说雪有点苦,还有一点甜,花姑站在旁边听到了,心里也有些好奇,便也尝了一口雪。
苗烈疑惑道:“真不知道雨轻小娘子怎么会尝出来那样的味道,是不是她的舌头出了问题?”
“是你味蕾迟钝。”
花姑冷不防的朝他身上扔了个雪球,苗烈随即也滚了个雪球,白色雪球朝花姑飞过来,却被她稳稳接住,然后再次掷给苗烈,他们两人好像孩童般玩的不亦乐乎。
花姑怀抱着一个大雪球,仰头笑道:“这场雪是个好兆头,希望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可以在年底前如期举行。”
苗烈自顾自的滚了一个很大的雪球,不知怎么变成了三角形,他停了下来,说道:“这比武大会具体什么时候举办可不是雨轻小娘子说了算,而是由官府说了算。”
花姑见他双手冻得通红,便把早就织好的手套塞到他怀里,然后走开几步,又回身吃吃笑道:“许司隶最是看重子初小郎君,而子初小郎君自然会听取雨轻小娘子的建议,说到底还是雨轻小娘子说了算。”
雨轻起初向爷爷提议举办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是为了招纳良将至身为长水校尉的爷爷麾下,不想梁王得知了此事,上奏陛下,比武大会由官府举办,更为稳妥,并举荐司州别驾来负责比武大会各项事宜,陛下已经应允。
现今司隶校尉许奇兼任司州别驾,也就是说此次比武大会是由司州府衙和司隶校尉部共同举办。
雨轻不必亲自筹办,倒是可以腾出更多时间来做其他的事,比如练琴,学棋,书法,作画,还有女红,这些都是世家女郎的闺阁日常,也是裴家长辈要求她每日必须做的事。
雨轻回到裴府后,先是跟着裴母用了午饭,然后被爷爷叫到书房,关于颍川之事,裴绰一句也没问,只是关心她的身体是否有恙,但裴术却在旁道:“陪着你六叔往豫州走了一趟回来,这玩也玩够了,是时候该收收心了。”
“五叔,我知道了。”
裴术见她脸颊清瘦,也不忍再责备,摆手道:“回屋去歇息吧。”
在雨轻掩门离开后,裴术抚了抚额头,沉声道:“郑丰一案明显是有人设局针对陆云,做出如此有力又迅速的反击,恐怕只能是中书令陈准的手笔了。”
裴绰捋须说道:“这也未必,朝中皆知陆玩在颍川书院校庆上令陈家颜面扫地,在颍川士族面前失了威信,所以大家自然以为这次是陈家出手对付陆云,也许有人就是利用这一点,一边往陈家身上泼脏水,一边布局做事,此人确实下的一盘好棋。”
“若真如父亲所说,怕是要好好查一查郑丰此人的底细了。”
裴术曾在豫州任职,手中也握有获取情报的秘密渠道。
裴绰望着那盆从避暑山庄搬回来的兰花,笑容别有深意:“你觉得陆玩怎么样?”
裴頠将陆晔有意和裴家联姻之事告知了裴绰,这让裴绰不得不重视陆玩的存在。
裴术断然道:“他不可能。”
裴頠问道:“什么不可能,我仅仅只是在问你陆玩人品如何?”
裴术却固执的说道:“陆玩不可能,卢琛更不可能。”
裴绰又问:“为什么不可能?”
裴术不耐烦地说道:“父亲,雨轻可是陆机的学生,她和陆玩根本不可能,至于卢琛,您也知道他那个父亲根本不在乎他的喜怒哀乐,在乎的只有利益。”
裴绰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也不是没有可能,连陆机自己都改口称雨轻为小友了,而卢琛是个有主见有担当的人,何况他和雨轻共过患难,彼此的感情也是越来越深—”
裴术不想再听下去,截住他的话道:“父亲是不是把若澜的事给忘了,到如今还在讲什么可笑的感情?”
“是你自己不懂感情,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你的心跟外面的雪一样冷。”
在得知雨轻从繁阳镇大火中死里逃生的那晚,裴绰就梦到了自己的女儿若澜,她希望雨轻幸福快乐,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这是她对父亲最后的请求。
其实裴绰心中早有决断,也许当年他同意若澜的选择,她就不会那样离他而去,所以日后不管雨轻做出什么选择,他都不会再阻拦。
“父亲,您—”
站在门外的雨轻听到这里便转身走开,顺风在前面打着灯笼,笑嘻嘻道:“你猜刚才谁来了?”
雨轻不经意的说道:“是谌哥哥吗?”
顺风回头打趣道:“你心心念念的人果然是他,不过人家在你二伯母那里喝了杯茶,就又走了。”
雨轻哦了一声,继续朝前走。
顺风却停下步子,笑道:“不用感到失落,他只是去崔府了,说不定一会又转回来见你了。”
雨轻怔了一下,有些失神的望向邻近的崔府,钟英和隗至愚突然的消失,令她心生疑窦,希望卢琛可以找到他们的下落。
第四章 洛阳初雪(四)
停了半晌的雪又开始下了起来,飘落在兰花房上,落在任远的身上,又落在花房外枯萎发黄的草坪上。
任远头戴白纶巾,身披鹤氅裘,双手抚摸着一只小鸟,任远发现它翅膀被冻僵,无法正常飞行,蜷缩于花房门外的一角,便把它置于一间暖阁内,它的身体已经慢慢缓解,现在任远打算放它走,却有点不舍。
一身暗丁香紫乘云绣丝锦袍的年轻男子走过来说道:“强行留下它,也很难存活,还是放了它吧。”
任远松开了手,小鸟毫不留恋的张开翅膀扑棱扑棱飞走了,他不由得笑了两声:“听说世弘兄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回府了,好像还另置了一处宅院,外面都在传你是金屋藏娇,流连风尘女子,你这般行事未免有些荒唐。”
傅宣拂去肩头的落雪,问道:“你竟然也会相信那些传言?”
“我自然是不信的,可是你这么做毫无意义,你想让弘农公主难堪,其实难堪的是你自己。”
任远伸手接住片片雪花,融化的雪花似乎落入他心底,一阵凉意,却让他更加清醒。
傅宣不悦道:“你明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何必再做无谓的指责?”
任远望着他,缓缓说道:“我是担心你这样无视弘农公主,会遭到皇后的猜忌和排斥,眼下太子殿下被禁足东宫思过,你作为东宫属官更该严于律己,慎独慎微,以免落人口实,即便你不为自己考虑,至少也要顾及到太子殿下的处境。”
傅宣苦笑道:“令殿下陷入如此进退两难的艰难处境,皆是因我等属官无能。”
任远听后也笑了,然后转身走进花房内,傅宣也跟了进去。
只见任远沾湿帕子,从兰花叶片下方轻轻向上擦拭,不紧不慢道:“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不管是卫璪之死,还是洧仓漕粮缺失,最后矛头都对准了太子殿下,殿下一味的退让隐忍,只会让他们认为殿下懦弱无能,而在陛下看来,却是子不类父。”
傅宣剑眉紧皱,说道:“子若类父,那就是结党营私,陛下忌惮,自皇后干政以来,朝中便无人能够独善其身,我们这些东宫属官又能做些什么?”
任远不厌其烦地认真擦拭每一片兰叶,又道:“朝中对太子的质疑之声此起彼伏,恐怕离不开那些人背后势力的推动,派人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做好反制他们的准备,这难道不是你们该做的事吗?”
傅宣站在一旁,稍显犹豫,良久不语。
任远把帕子递给墨影,自己静静观赏了一会这盆含苞待放的细叶寒兰,估计这两日就要开花了,可惜他无法亲眼目睹,因为要审理郑丰一案,他得在司隶校尉衙署住上一段时间了,只能错过它最美的花期。
任远冰冷的掌心捂在暖手炉上,说道:“汪福辰找到了,我已把他交给士孙越骑。”
傅宣眸中有了一丝光芒,若他的妻子士孙松当真是被贾南风所害,那么他和士孙援自然要同仇敌忾,或许也是时候真正为太子分忧了。
任府门外,一辆简朴的牛车停下来,另一辆豪华的长檐牛车刚好经过这里,也稍停了一下。
“梁兄你这是刚从着作局散值过来,还是在张司空府上喝了杯茶后过来的?”
不管是出任东瀛公的参军,还是如今入洛后被吏部荐选为着作佐郎,都因梁遇是张华的门生,所以崔缇才借此调侃他。
梁遇不予理会,径自走入任府。
崔缇笑着放下车帘,几片雪花飘进来,还未落到铜熏炉上,就被氤氲而出的烟云无情的融化,他轻笑说道:“我以为自那件事后,同甫是不会再回洛阳了。”
周处在平叛齐万年中战死沙场,都传夏侯殊与伯公夏侯骏因此起了争执,随后夏侯殊便愤然离开了洛阳。
夏侯殊淡然道:“我重回洛阳,想不到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道瑜兄,感谢今日道瑜兄为我接风洗尘,倒是让你破费了。”
崔缇的母亲出自夏侯氏,他与夏侯殊也是表兄弟,只是夏侯殊并不热衷仕途,与崔缇关系一般。
崔缇原本是来找崔意,路上遇到夏侯殊,便和他一起来到崔府,又特意命人在菊下楼点了一桌酒席,送至崔府,席间卢琛也赶了过来,闲聊中卢琛谈及到颍川发生的一些事。
韩旋那晚醉酒后掉入河中,幸运的是被人及时救起,但不幸的是救他之人却是水寇,后来多亏有朋友的帮助,韩旋才得以脱身。
但卢琛对此仍有质疑,话中意有所指,夏侯殊却说颍水河匪、水寇横行,常年劫掠过往商船,王浚并未下令将其剿灭,多半是他的部下与河匪早有勾结。
此话一出,便是把疑点又推到了王浚的身上,卢琛在席间的试探,很快让夏侯殊给堵死了,卢琛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夏侯殊以有事在身提前离席,崔缇随他一起离开,他们同乘一辆车,驶向梁王府。
崔缇将温好的酒倒入玉杯中,笑道:“枣嵩留下一封认罪书就自尽了,韩旋是平安回来了,可是有些人却不知所踪,同甫以为这个结果算是好还是坏呢?”
夏侯殊心不在焉的喝着酒,没有答话,因为他很清楚,钟英无故失踪无外乎是三种情况,或是他心灰意冷,销声匿迹,过起隐士一般的生活,或是加入新的阵营,有了新的身份,再或是遭人灭口,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会查个水落石出。
崔缇继续道:“很多人都在寻找那个很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人,应该都是对钟家传闻中的兵法奇书感兴趣。”
夏侯殊随手翻开一卷《道德经》,说道:“我想道瑜兄应该对它也很感兴趣,不然也不会让沈白去颍川了。”
崔缇呵呵笑道:“我不知沈白去了颍川,更不知子谅也去了颍川。”
夏侯殊却道:“繁阳镇上的大火,险些让子谅兄送了性命,他自是要查出幕后指使,道瑜兄作为他的堂姐夫,我想你现在的心情和子谅兄是一样的。”
崔缇眸光一敛:“我想你也已经查到把毒火油运去繁阳镇的人了,临淄那边如此精心布局,为的恐怕不止是让王浚丢掉许昌镇将这个位子,还要借此事对付东宫。”
第五章 洛阳初雪(五)
洁白的雪落在黛瓦青墙,旧庭深院,在孤独的静谧中,白袍少年临窗边抚琴边深思,黄花梨琴案上还放着枣嵩给她的古琴谱。
夏侯殊打算帮助枣嵩逃离许昌,可他拒绝了,最后他选择了以死殉义,他已拼尽全力,尽管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他保护了所有曹魏旧族,他无愧于曹氏一族,却有愧于他的妻子王韶。
枣嵩生前在教雨轻弹琴的过程中暗递了一些信息,不要再继续追查繁阳镇大火的真正幕后黑手,这么做对卢琛没有任何好处,对雨轻也无益。
这本古琴谱里有两份秘密信件,一份是他手下的各处联络点及相关负责人,还有一支精锐部队的潜藏地点,另一份就是左太妃之死的真相。
真相来得猝不及防,让雨轻感到既震惊又伤心,琴声越来越乱,甚至有些尖锐刺耳,眼泪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琴谱,亦看不清远处那个为她踏雪而来又落寞离开的人。
“郗家郎君带着深深的歉意而来,还未曾见面就转身离开,这样的你倒像是一个过客。”
周思成伫立雪中,从郗遐出现到离开,他全都看在眼里,面前的郗遐毫无往日的神采,看来郗家为了巩固在朝中的地位要与琅琊王氏联姻这个传闻不假。
郗遐对雨轻说不出再见,也没有最后告白的意义,他做不到像伍柳那样带着心爱之人远走高飞,他也舍弃不掉自己所肩负的家族责任,唯有放开雨轻的手,让她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郗遐冷然问道:“你来裴府做什么?”
周思成笑道:“因为她在生意上遇到一些困难,所以士瑶郎君派我过来帮忙。”
“郑丰一案尚不明,士瑶兄竟然还有闲工夫玩猫戏老鼠的游戏,他还真是心宽。”
郗遐猜出陆玩派周思成来裴府,大概是因沈白还潜藏在洛阳,担心他伺机报复,会对雨轻不利。
但实际上陆玩并不打算直接杀了沈白,沈白这一支已全部被逐出沈氏族谱,男丁尽数被屠,女眷则被充军,而沈白并未被陆家死士追杀,他已家破人亡,名誉扫地,他活着只剩下痛苦,陆玩就是要逼迫他疯狂,直到彻底崩溃,自己走向死亡。
在云雀街一家邸店门口,十几名脚夫正在卸货,一身披蓑衣的男子很快进入店中,把一袋钱扔给店主,说道:“这批货甚是要紧,给我看仔细了。”
店主忙点头道:“倪爷放心,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来人名叫倪添晃,他常在此邸店寄存货物,店主却从不知货物是什么,虽然倪添晃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什么帮派的小喽啰,但他出手大方,手下各个勇猛,就连新晋帮派之首的玄莲帮都要礼让他们三分,故而店主从不敢怠慢。
只见倪添晃径自上了二楼,楼上雅间内有人正等着他。
“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丧家之犬还有何资格跟我谈交易?”
一身布衣的年轻男子正是沈白,为了躲避陆家的耳目,他不惜毁容,烫伤的脸部恐怖扭曲,他眼神空洞,说道:“郑丰早年为吴王文学时可是做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我想你会对此感兴趣的。”
“好歹郑丰与令尊同为东吴旧臣,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卖东吴集团的利益,吴兴沈氏怎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倪添晃,你能成为云雀街黑暗深处真正的老大,不是同我一样,一次又一次的出卖别人的利益,毫无道义可言,比霍耕还不如,在云雀街呆的太久,你早已回不了司隶校尉部了,如果你愿意与我联手,我可以带你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云雀街。”
倪添晃原来是司隶校尉部的一名令史,被派去云雀街卧底了数年,除去许奇,无人知晓他的真正身份。
“我虽然不再姓沈,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我仍有可利用的价值,也有资格同你做交易。”
“可惜你找错人了,我不是朱望,更不是贺昙,你说的话,恐怕就连我那丑弟弟都不会相信。”
沈白猛然觉醒:“难道你是—”
刹那间一掌重击沈白的头顶,脑浆迸裂,倪添晃拿帕子轻轻擦去溅在脸颊上的几滴血,推开门对着一小厮吩咐道:“丢出去喂狗。”
雪仍旧在飘落,被白雪覆盖的苍松在寒风中傲立,一道剑影掠过,树梢微动,雷岩伫立廊下,似有察觉,一跃而起,迅疾挥刀,刀剑交错,片片雪花瞬间被切碎,变成无数细小的水晶,又消失在这片白茫茫的大地。
这位不速之客打破了庭院的沉寂,引来不少仆婢的围观,裴浚携友人正好经过这里,那友人见状却上前呵斥道:“索俷,这里是裴府,不可如此无礼!”
他名叫毋丘鸾,因赌钱把自家在洛阳的宅子也赔了进去,只好觍颜来找叔叔的旧交裴頠借钱,偏偏裴浚和他一见如故,二人便结伴在院中赏雪。
裴浚呵呵笑道:“难得有如此精彩的雪中比武过招,这么看起来令弟也是个清新俊逸的好儿郎。”
毋丘鸾谦逊的道:“他喜欢到处找人比武,这个坏习惯总也改不了,我也叨扰多时了,改日再叙吧。”
索俷憨憨一笑,说道:“我想找李如柏比试,可怎么也找不到他,你可知道他人在何处?”
雷岩向来不喜李如柏的为人,冷哼了一声,收刀入鞘,直接转身走开。
顺风倚着栏杆正啃鸡腿,她在旁看了一会,也笑道:“我记得你这个丑八怪,想不到你找李如柏竟然找到洛阳来了。”
索俷还想要继续打听李如柏的去向,无奈毋丘鸾脸色一阴,他只好作罢,跟随毋丘鸾离开了裴府。
牛车上,铜制博山炉内焚着古龙涎,毋丘鸾早已脱去那件淡蓝色旧袍,仅着雪缎银丝暗纹长衫,手捧夜光杯,品了一口九酝春酒,回味良久。
他刚刚收到从云雀街传来的消息,不禁冷笑一声:“就这么死了,倒是便宜他了。”
索俷不解道:“哥哥这回也算是帮了陆玩,直接去找他不是更省事,何苦跑到裴府白挨数落?”
“现在陆玩可没什么心情理会我们的事,或许还会对我避而不见。”
索俷哪里听得懂毋丘鸾话里深意,只道:“哥哥上回借陆玩的钱还没还上呢,再借肯定难些。”
毋丘鸾接言道:“所以我才去拜访逸民先生,这也是叔叔在临行前的特别交代,何况我们还没摸清裴家那个养女的底细,相较这些,挨顿数落又算得了什么?”
第六章 洛阳初雪(六)
被皑皑白雪笼罩的廷尉狱更显庄严肃穆,几名狱卒正清理门前的积雪,披着宝蓝刻丝鹤氅的年轻官员在狱门前停足了片刻,寒风刺骨,他不由得哈了口气暖下双手,自语道:“这洛阳的冬天确实难熬,但也很有味道。”
黄狱掾颔首笑道:“蒯侍御,下官已温好酒,略备了几样小菜,正好可以去去寒气。”
“酒菜就免了吧,不过要记得给新来的囚犯备上一碗姜汤。”
蒯错摆了摆手,不屑的笑了笑,然后快步走进大牢,黄狱掾自讨没趣,讪讪走开了。
蒯错走进一条很深的通道,最开始的两边是两排非常低矮的监房,关押的俱是一般杂犯,然后狱卒打开一道铁门,这里关押的都是年俸在两千石以下的官员,再往深处走,又有一道铁门,这里是两千石及其以上的官员,距离通道的尽头还隔着一道铁门,已经到了关押死刑重犯的地方,郑丰这个无官无职之人正是从司隶校尉部的监牢被转移到这里。
却见他的牢房内加厚了草蓐,另置一件棉絮,还添了些灯油,对他这样的囚犯已算是格外优待了。
蒯错站在牢门外,关心道:“曼季先生,我想这里至少比司隶校尉部的地牢好一些,多亏孟中丞上奏陛下,不然曼季先生在地牢怎么熬得住?”
郑丰仍旧低头看竹简,丝毫不在意门外之人,现在的他不想与任何南方士族有交集,尤其是陆家。
蒯错继续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我犹记得曼季先生甚是喜欢《南华》,认为此书是善药,可化解戾气,不与世忤的药石,而今入狱,也是手不释卷,看来先生已是参透了生死,无所悲伤,无所顾念,先生如此豁达,实在让人钦佩。”
郑丰面不改色地说道:“承蒙顾廷尉的关照,我还能在廷尉狱中读《南华》驱散寂寥。”
蒯错却道:“不管曼季先生是否有冤情,顾廷尉都会念及昔日同为东吴旧臣的情义,让你免受刑讯之苦,如今曼季先生身陷囹圄,你的那些谯沛友人虽不能够进入廷尉狱探视,但想必也是心痛万分。”
郑丰随口问道:“沈白死得悄无声息,是否蒯侍御也会感到心痛万分?”
蒯错遗憾道:“曼季先生应该猜得到他并非死于陆家人之手,或许他的死还另有隐情,我已命人给他建了坟冢,好歹我与他朋友一场。”
郑丰抬头注视他良久,才道:“就算是孟中丞亲自前来,我也不会多说什么,所以蒯侍御还是请回吧。”
蒯错坚定的道:“我相信曼季先生是无辜的,士瑶兄也是跟我一样的想法,并且他还让我转告先生,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救你。”
郑丰勉强一笑:“他大可不必白费力气,人证物证俱在,根本无需翻案,况且在陆云劝我出仕,向张司空举荐我之后,我便与陆云割袍断义,我不会再接收陆家的恩惠。”
蒯错疑惑道:“曼季先生是在效仿嵇中散吗?”
郑丰自嘲道:“嵇康托孤山巨源,而我并无子嗣,何来效仿?”
蒯错直入正题:“在没有任何人掩护的情况下,东瀛公留下的那支精锐骑兵根本不可能从中牟县全部撤走,郗遐没有对他们放水的理由,顶多说处理这些事本就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他考虑的也就不那么周详,但司隶校尉部的人在中牟却始终后知后觉,或许司隶校尉部之中有内应,曼季先生当时也在中牟,如果你能提供线索,我也可向陛下求情。”
郑丰不由得笑道:“既然我已被扣上谋逆的罪名,自然是我给他们做的掩护,你还需要查什么?”
蒯错无可奈何的说道:“此案远没有这么简单,曼季先生最好冷静的想一想。”
郑丰缓缓躺下,阖上双目,枕书而眠。
当蒯错走出廷尉狱,就望见一白袍少年正与狱掾说着什么,蒯错朝她走来,不由得皱眉问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披件狐皮大氅再出来?”
雨轻笑道:“我一着急就忘了,但我不觉得冷,因为我有大白呢。”
蒯错本想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来给她披上,听她这么说,也只好道:“食盒已经送进去了,但下不为例。”
雨轻点点头,她还准备了几件冬衣,原想拜托蒯错帮忙带进去,无奈被蒯错直接拒绝,郑丰并非一般的囚犯,送些吃食已是违例,探视更不可能。
蒯错边走边笑问:“像是这样的事,你不是都去找子初兄,怎么会想起来找我?”
雨轻沮丧的答道:“阿远哥哥和曼季先生又不相熟,恐怕是不会帮忙的,说不定还会怀疑我别有用心。”
蒯错呵呵笑道:“他对你自然是放心的,只不过他会怀疑士瑶兄别有用心。”
雨轻停足,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食盒而已,不止廷尉府的人会按例检查,蒯错也提前掀开检查过,恐怕在他的心里对陆家也有质疑。
这时一小厮怀抱着锦盒匆匆赶来,蒯错笑道:“刚好前些天我得了几张极好的扫雪兽皮,便找人给你做了一件大氅,可巧今日便送过来了。”
雨轻直接拒绝了他的好意,说道:“蒯翦翦,在这寒冬里真正需要大氅御寒的人很多,你应该送给更需要的人。”
蒯错望向她的眼神很复杂,“你是想把这件大氅送进牢里给曼季先生?”
雨轻点头道:“蒯侍御送的大氅,想必狱掾不会阻拦,那些狱卒也可以省去多余的检查了。”
蒯错言不由衷的苦笑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若是不照办,岂不是很不近人情?”
雨轻临上牛车前笑道:“那我就先替曼季先生感谢你的慷慨馈赠了。”
蒯错站在她身后淡淡问道:“只有这一句感谢吗?”
雨轻回身说道:“蒯翦翦,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立场,我不会让你为难。”说完坐上牛车,放下帘子的瞬间,她看到了雪花飘落,蒯错已走远,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可是你已经让我很为难了。”
蒯错的心事随着雪花一起飘落,他等雨轻出现等了这么久,可是彼此却非同路,那么他只好断了雨轻前面所有的路,这样他们才可以并肩而行。
第七章 洛阳初雪(七)
风雪中,一队官兵围住度支郎孟逖的住宅,孟逖一身素服独自站在院中,脸上和衣袍上染着血色,在雪中分外醒目,眼神透着孤独和凄凉,面容愈发严肃。
士兵们手持长枪顿地,声如雷鸣,身披暮山紫云纹鹤氅的任远慢慢走过来,环顾四周,不见其家眷,便摆手示意他们去搜查。
“不必搜查了,这府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么你的妻眷呢?”
“他们已经被我杀了,我宁愿他们死在我的手上,也不愿他们被抓进司隶校尉大牢遭受百般折磨后凄惨的死去。”
任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中有些叹息,但事已至此,他们都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感慨。
“孟度支好像对我们司隶校尉部有些误解,一切都是奉旨行事,也不是所有人进了司隶校尉大牢就非死不可,若是你不能自证清白,那就供出幕后指使,自然可以从轻发落,甚至完好无缺的从司隶校尉大牢走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孟逖不禁冷笑道:“好一个奉旨行事,不过又是栽赃陷害,嫁祸于人的把戏,我是否清白,日后自见分晓,无须你这等狂妄之辈来评判。”
任远淡漠道:“国储粮库亏空,势必要严查,恐怕会牵连出许多人,纵使孟度支赔上全家人的性命,也是于事无补,近日有些官员因洧仓一案被处死或者流放,他们多是上下串通一气,蒙蔽陛下,可其中也有许多人无辜含冤而死,闻到洛阳的风吹草动,这想要辞官归隐的只怕不仅仅是王中郎一人了,到此刻孟度支可知自己错在了哪里?”
孟逖忽然恍然,想必那些被攀扯的官员也都是太子的门生,原来有人想要借此彻底清除太子的势力,而司马衷明知太子处境艰难,仍旧把诸事都交付给皇后贾南风,显然司马衷也对太子有所忌惮,为了集权,不惜利用朝中派系倾轧来打压太子。
任远用手轻轻从身上掸着落下来的雪花,十分客气地说道:“我看孟度支该了结的事也已经了了,那就跟我回司隶校尉部吧。”
孟逖却站在原地纹丝未动,问道:“不知任都官可敢上前几步?”
周围士兵警觉地举起长枪,枪头齐刷刷对准孟逖,任远微笑着摆摆手,毫不畏惧阔步上前。
孟逖突然拔出腰上佩剑,剑指任远,怒问道:“我何罪之有,为何要接受尔等的审讯?”
任远笑道:“斯人无罪,怀璧其罪,孟度支错就错在不该以汝南郡计吏身份赴洛阳,暗中结交太子,或许是有人授意你这么做的,时至今日,你才算是真正的派上了用场。”
孟逖看似是某人下的一步闲棋,实则却是极为高明的阳谋,孟逖作为太子门生,被卷入粮仓一案,势必会影响到太子,眼下孟逖别无选择,唯有一死,方能保住自己的族人,还有养在外宅的两个幼子。
孟逖眼神中充满惊惧之色,不觉后退了一步,然后惨然笑道:“错信一人,悔之晚矣。”说着挥剑自刎身亡。
雪地被鲜血染红,庭院中的红梅却肆意盛放,任远嘴角依旧噙着笑意,摆手示意一队士兵去搜查各处。
任远走出孟宅,陈眕刚好路过这里,望着士兵抬出一具具尸体,不禁感叹道:“孟度支全家满门惨死,不知任都官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心啊?”
“陈珩强占良田,逼得灾民走投无路,对颍川士族而言,到底是公心还是私心?”
任远拢了拢鹤氅,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道:“今日缪府设宴,就算陈先生不看新任五兵尚书的面子,总该看金谷旧友缪徵的面子,前去道个贺,以显陈家的大度。”说完径自上了牛车,缓缓驶走。
王浚自请辞官后,卢皓调任东中郎将,而庾珉受到洧仓督庾瑕的牵连,被皇后外放任兖州刺史,五兵尚书一职由侍郎缪胤接任。
缪胤是安平献王司马孚外孙,又是河间王司马颙前妃之弟,与司马宗室有着近亲的他高调举办宴会,邀请的宾客中也包括陈眕。
北风寒冷,吹起车帘一角,秦伯驹却站在车窗旁,挡住车内之人的视线,待司隶校尉部的人全部离开孟宅,秦伯驹才退开。
卢琛离开裴府时,把秦伯驹留了下来,一则是为保护雨轻的安全,二则可以随时掌握雨轻的动向。
这时雨轻下了牛车,亲切的问候道:“陈先生近来可好,珠儿怎么也不来裴府找阿飞?”
陈眕面色不悦,没有答话,而是继续往前走,雨轻赶忙跟上去,笑道:“陈先生,我给珠儿准备了一套全新的滑板护具,今日正想亲自送去陈府——”
陈眕瞥了她一眼道:“像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倒也是少见。”
雨轻十分认真地解释道:“陈先生,我知道自己在颍川书院校庆上又多管闲事了,但凡君子遇到不平之事,都会起恻隐之心,陈先生若是知晓书院处事不公,想必也不会坐视不理。”
陈眕根本不会真的跟雨轻计较,毕竟在他眼中,雨轻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女孩,很多事分不清对与错,被陆玩一时迷惑,也可以理解。
“既然特意赶来,为何又对他避而不见?”
雨轻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时候她与任远见面,只会因立场不同彼此尴尬,徒增烦恼,不见也罢。
陈眕知道其实任远早就发现了雨轻,他只是假装看不见而已,因为这时候的他不会做任何解释,哪怕雨轻是他最在乎的人。
每当洛阳下雪,陈眕总会想起一个人,那就是雨轻的母亲,一直苦等只为相遇,可当望见了她的身影,他却选择避而不见,因为那时的裴若澜已经心有所属,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像极了现在的任远。
“陈先生今日为何没有乘坐牛车?”
“雪天路滑,若是牛车撞着了行人,又是一桩麻烦。”
因为下雪的缘故,今日铜驼街上的各衙署大都放了假,除了要审理重案的三法司。
陈眕可没有心情欣赏街边的雪景,而是去见了一名吏部官员,如今朝中皆知是中书令陈准的门生沛国相县令刘宗交给司隶校尉部一封重要的信件,凭此揭发郑丰参与东瀛公谋逆,陈眕也很好奇刘宗这个人到底是何来历,又是谁让他补任相县令的。
陈准门生故吏很多,像刘宗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根本没资格拜访陈府,而今他却给陈家出了难题,倒把陈眕难住了,他这个步兵校尉常年不理政事,眼下他也不得不出来走动走动了。
第八章 洛阳初雪(八)
洛阳有三市,金市在城西,马市在城东,阳市在城南。
今日陈眕看似是在独自闲逛,实则却有意绕过了达官贵人云集的金市,还有城南金马门外的铜驼街。
此时陈眕和雨轻来到城东马市,他的脚步渐渐放缓,宽大的袍袖轻轻摆动,走了一半突然停步,神色晦暗不明。
“先生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走吧。”
陈眕刚才莫名想起昔日夏侯玄和嵇康都是在城东马市被杀,因他们不被司马氏所容,即便夏侯玄和司马师是姻亲,依然被夷三族,三千学子聚集刑场为嵇康请愿,最终嵇康还是难逃一死。
司马衷对中书令陈准怀有深深的忌惮,陈家的势力也在不断被削弱,陈眕不由得见景生情,触目兴叹。
这里邻近晖文里一带,晖文里在曹魏时期时很是出名,不仅西蜀刘禅和东吴孙皓的故居在此处,被夷三族的太尉王凌及其侄令狐愚的故居也在这里,仿佛晖文里也蒙上了悲伤的色彩。
“苍天真是无眼哪,仲宝兄尸骨未寒,缪胤那等奸佞小人却春风得意,在府上设宴,还有那么多的人前去恭贺他的升迁,我倒是要去问问他,他是拿什么换来的五兵尚书?”
“罗兄,你喝醉了,还是早些回家去吧。”
“靳孟颐,你在怕什么,怕自己丢官罢职,可仲宝兄丢的是命,明知是谁害死了他,却无法为他讨回公道,巨山先生(卫恒字)对你我有栽培之恩,我们就是这样报答他的吗?”
这时两个青年从一家酒肆走出来,其中一人边喝酒边流泪,另一人怒其不争,将他手上的酒壶猛摔在地上。
“罗照,你想去发疯,我不拦着你,但我要告诉你,你现在无官无职,根本进不去缪府的大门,很可能还会被官府以肆意闹事抓走。”
陈眕和雨轻就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
雨轻好奇的问道:“陈先生认识他们吗?”
陈眕没有答话,只是摆手示意小厮把那两人带过来,然后就和雨轻坐回牛车上。
须臾,他们也上了牛车,陈眕笑问道:“还需要给你们醒醒酒吗?”
面对中书令陈准嫡长子,他们哪里敢坐,直接跪在陈眕跟前。
陈眕眯着眼睛看身穿蓝袍的青年,呵呵笑道:“刚才听你说的意思好像是有问题需要请教缪尚书,我正要去缪府赴宴,不如你就随我同往?”
那青年默默低下头,身旁的青年忙答道:“他说的都是醉话,让陈兄见笑了。”
陈眕从雨轻手里接过一杯茶,随意说道:“整日借酒消愁,也难怪连个小小的校书郎都干不好。”
罗照和靳孟颐都是太学出身,卫恒生前担任秘书丞,奉命考证汲冢竹简,他们二人当时担任校书郎。
可惜罗照因喝酒误事被免职,而靳孟颐已升任秘书郎。
罗照语气沉重道:“仲宝兄遭人陷害,死不瞑目,我还尚未替他报仇,又岂能长醉不醒?”
陈眕扶额说道:“鬼火一案已了结,枣嵩也认罪自尽,到现在你仍说他死不瞑目,难道说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
“仲宝兄的死与钟家鬼火无关,他是被人活活逼死的——”
罗照说到此处,已泣不成声,头重重磕在地上。
陈眕听后心头一震,问道:“何人敢逼死兰陵公?”
靳孟颐知道此事隐瞒不住,只能如实说道:“这两年有不少人都惦记兰陵的一处铁矿区,甚至有人威逼利诱仲宝兄,但他始终不愿与那些人同流合污,其中就有一直想把兰陵扩充为自己封地的东海王,可是他也苦无计策,缪胤便利用卫家旧仆制出那架特殊的四漆屏,由太子献给皇后作贺礼,最后嫁祸给仲宝兄。
一旦构陷太子罪名成立,卫家定会被剥夺爵位,到那时兰陵就唾手可得,钟家鬼火之事,反倒是打乱了缪胤的如意算盘,这也许是上天在冥冥之中保护卫家子嗣不该绝。”
陈眕不禁皱眉问道:“你有何证据证明缪胤就是四漆屏案的幕后主使?”
靳孟颐回道:“虽然制作四漆屏的那名匠人死了,但是他生前得了一大笔钱,本想着给一名青楼女子赎身,不料事成后他惨被杀害,一江湖飞贼从那名青楼女子口中得知此事,便想偷走那笔钱,谁知被人捷足先登,那笔钱已被一个人悄悄拿走了,偏巧那飞贼还撞见了他,正是缪府的门客。”
陈眕把茶杯放下,良久不语。
雨轻向荷包内取出两个金猊,掀开手炉焚上盖好,然后递给陈眕,笑道:“先生,他们二人就这样一直跪着,倒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陈眕这才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又道:“这场雪,还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雨轻歪头一笑:“冬天来了,先生准备好了吗?”
陈眕双手附在暖炉上,也笑道:“恐怕今年洛阳的冬天会格外的寒冷,你也不要再给逸民兄惹祸了。”
雨轻扬起俏脸,眼神锐利灵动:“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喜欢到处闯祸的小女孩了,说不定先生还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呢。”
雪停了,风却骤然吹的更紧了,罗照和靳孟颐下了牛车后就匆匆转入偏僻的窄巷里。
罗照心中仍旧不安,问道:“你说陈眕真的会出手为仲宝兄报仇吗?”
靳孟颐边走边道:“陈家刚在颍川出了那档子事,陛下便把庾珉外放到兖州,这无疑是在打陈家的脸,中书令陈准虽然不敢正面反抗圣意,但是利用四漆屏一案,除掉几个人,还是不难的。”
罗照搓了搓手,想了一会,继续问道:“你的意思是陈眕真正要对付的人并不是缪胤?”
靳孟颐点头道:“应该是今年刚刚复起的山允和李重等人,陈中书眼里可容不下他们这些妄图改革吏治的人。”
罗照迟疑道:“可裴家那养女为何要帮我们?”
今日陈眕和他们的偶遇,正是雨轻提前设计好的剧本。
靳孟颐停步,沉吟道:“她和阿虎(卫玠小字)好像是朋友,不过我瞧着还另有原因,但那不是我们应该过问的事,眼下还是要抓紧搜集缪胤和东海王暗中勾结的罪证,这样才能真的保全卫家。”
第九章 洛阳初雪(九)
静谧的东宫在白雪覆盖下,只剩下空旷和孤寂,一身玄袍的司马遹仍在殿中抄写佛经,当他得知孟逖已死,内心毫无波澜。
不是司马遹无情,而是当今陛下,他的父亲为了巩固皇权,谁都可以放弃,不管是至亲还是至爱。
“如果殿下觉得累了,那就停一停,歇一歇吧。”
太子妃王惠风缓步走进殿内,将自己亲手准备的宵夜放置案边,一碗奶酪和一碟春卷。
司马遹抬头看了一眼,神情淡漠的说道:“你先回去歇息吧。”
王惠风却走近他,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说道:“虽然蒋美人不在了,但是我知道殿下始终无法放下,与其每日沉浸在痛苦与哀伤之中,还不如早日找个人填补她在殿下心里的位置,裴长水的孙女年已及笄,尚未议亲,正是最适合的良娣人选。”
司马遹面无表情地说道:“本宫念你平时谨言慎行,处事分寸有度,今日就当没听到这番话。”
王惠风早已习惯把失望藏进眸底,问道:“殿下是对雨轻无意,还是不信我的真心?”
司马遹不屑的冷笑,“你若是真心为本宫着想,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显阳殿,想必这个主意也是我那位好母后想出来的吧?”
王惠风却道:“母后是信任殿下的,只要殿下可以对过去释怀,重修与母后的关系,自然能打破如今的困局。”
司马遹面露鄙夷之色:“你何时成了母后的说客?”
裴绰曾任中领军,禁军中有很多旧部,一旦太子纳雨轻为良娣,得到裴绰的支持,就算是最后逼不得已选择发动兵变,也可以多几成胜算。
贾南风无非是想通过王惠风试探司马遹是否有谋反之心,眼下朝中大臣对太子诸多非议,恐怕正合贾南风的心意。
王惠风正容道:“我不是说客,只是作为太子妃,理应关心殿下的身体、精神状况,维系琅琊王氏和东宫的姻亲关系,我方才之言,绝无半点私心,若令殿下不悦,还望殿下见谅。”
司马遹望着她,笑道:“你如此贤明淑德,真是本宫之幸,又何须再纳良娣?”
一尺白玉尘落满中庭,大厅上灯明似昼,轻纱罗帷下暖如春,钟石丝竹之音不绝,歌僮舞女冶袖飘香,往日鲁郡公府上宾客如云,此时却只有几位幕僚作陪。
今日贾谧下朝后就直接去了显阳殿,贾南风质问贾谧关于洧仓一事,似乎是在怀疑贾谧与王浚暗中勾结,以谋私利,还问及石崇家产去向,令贾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虽然度支郎孟逖已死,但是司隶校尉部的人从他的家眷中发现了一名歌姬,正是郭彰送给他的,并且还在他的书房内找到一封尚未烧毁的信件,写信之人却是郭彰府上的门客。
郭彰一时大意被人设计卷入其中,贾谧因此也被牵涉进去。
和济先开口道:“这粮仓亏空,许是有人想要郡公您出面平息此事,只是这事做的有些难看。”
王洵接言道:“我看他们的心思不止如此,只怕到头来构陷东宫也成了郡公的手笔。”
华承向贾谧献计说道:“既然事因洧仓而起,王浚辞官避祸,不如郡公以在府养病为由暂不上朝,也不过问此事,这样一来,想要借此兴风作浪的人,也就无机可乘了。”
邱飞却摇头道:“郭尚书可以称病不上朝,但郡公不可如此,相反还应该恳请陛下令张司空彻查粮仓亏空一案。”
年轻的贵公子笑而不语,端起一盏黄金液,将饮未饮之时,忽然有人来报,太史令高堂冲前来拜访。
须臾,高堂冲疾步走入厅内,上前施礼道:“卑职夜观天象,连日出现荧惑守心,此乃不祥之兆,恐生刀兵之祸,卑职不敢擅自做主,特来禀告鲁郡公。”
原太史令陈卓为东吴人,在祥瑞白猿事件发生之前,他便辞官回乡了,由高堂冲接任太史令。
贾谧打量着他,冷笑了两声,说道:“我正想派人去请你,你倒是自己主动上门来了,还告知我这样一个可怕的天象,我是该赏你还是该罚你?”
高堂冲面露惧色:“下官惶恐。”
当年正是高堂冲建议贾谧派人去许都寻找遗诏的下落,可王浚翻遍许昌仍毫无线索,这遗诏未找到,反倒折了一个东中郎将。
如今在贾谧眼中,高堂冲和前任太史令陈卓一样,都不配继续待在太史令这个位置上了。
贾谧仍笑道:“你不该将此事告知与我,直接上报司空府,如何让荧惑退行,才是首要之事。”
高堂冲会意,颔首道:“下官明白。”
一身黛紫暗绣竹纹锦袍的青年站在一方小院中,仰望雪夜里的星空,月色与雪色彼此交织,不知自己置身于月窟还是雪宫。
白袍少年姗姗来迟,一脸歉意道:“你等很久了吧?”
夏侯殊来到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未见雨轻,便又在无忧巷里走了走,发觉住在这里的人都各怀本领,就连开杂货铺的陈大娘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在夏侯殊与她闲谈中,察觉出她还懂些宫廷礼仪规矩,更觉有些意思。
“月夜观雪,反倒忘记了时间,那么你因何晚归呢?”
“偶遇陈先生,便随他一起去缪府赴宴,故而回来晚了些。”
“当真只是偶遇吗?”
夏侯殊在她面前悠闲地踱着步子,借用陈家的力量除掉缪胤和缪播,不仅可以助卫家渡过此难关,还能使东海王遭到司马衷的猜疑,朝局越乱,于他们越有利,这也是他暗中给雨轻提供线索的原因。
“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好在你是跟着陈先生一起去的,并没闯出什么祸来。”
雨轻却问道:“以你对郑先生的了解,他会参与东瀛公谋反吗?”
夏侯殊淡淡道:“我与他交情不深,关于他的事你还是去问陆兄为好。”
雨轻对夏侯殊事不关己的态度略显失望,“在谯国时,郑先生帮过我,现在他获罪入狱,我不能置之不理。”
夏侯殊这才停步,问道:“难道你想救他?”
雨轻目光清澈的看着他道:“至少尽我所能,还他一个清白。”
“是否清白都未可知,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
“你不会也和他们一样以为陛下令三司会审是为了铲除东瀛公余党吧?”
夏侯殊微微皱眉,但没有接言。
雨轻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郑先生的背后应该就是阮闳加入的地下势力,司隶校尉部真正的目的就是剿灭这股势力,或许还会牵连到你和那些曹魏旧族,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若袖手旁观,最后只会殃及自身。”
夏侯殊犹豫片刻,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雨轻直言道:“我要见杨楼真正的主人。”
第十章 郊园八景图(上)
初雪新霁,陈准悠闲的在园中散步,佩戴着一整套护具的陈珠正在前面一片空地上练习滑板,他才刚开始玩滑板,不是很熟练,想向右拐,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陈准焦急的赶上去,关心的问道:“珠儿,摔疼了吧?”
陈准伸手要去扶他,陈珠却自己马上站了起来,故作轻松的样子继续练习,就像刚才那一幕没发生一样。
陈珠执着的练习,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来,最后终于可以转弯自如,他对着爷爷笑道:“我要争取越过前面的障碍,超过小智哥哥和阿飞。”
陈准捋须点头笑道:“事缓则圆,事急则乱,沉下心慢慢来,才能赢到最后。”
陈珠好像明白了似的,脸上洋溢着自信,“最后赢的人一定是我。”
这时陈眕疾步走过来,看到陈珠又在园中贪玩,面带不悦道:“还不快回屋去练字。”
陈准却呵呵笑道:“我的孙儿不仅有胆量,而且还有不输任何人的气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陈眕不语,陈珠对着爷爷开心一笑,脚踩滑板往别处去了。
自颍川书院二百周年校庆之后,中书令陈准便请了病假,待在府中陪伴孙儿玩耍,倒是忘却了许多烦忧,而陈眕会将每日早朝上发生之事告知父亲。
今日有人上奏表示陆云巡视豫州有功,提议他迁任侍中,录尚书事,司马衷应允,还命陆云领吏部事务,又加光禄大夫,陆云坚决辞让,司马衷不听。
紧接着又有人主动上奏说陆玩在豫州为令兄分担了许多事,屡破要案,理应受到嘉奖,举荐陆玩担任给事黄门侍郎。
朝中有些人对此颇有微词,认为陆玩太过年轻,无法胜任这等要职,司马衷遂任命陆玩为尚书郎。
就在下属们争相祝贺的时候,陆云却表现得异常冷静,因为在此时获得升迁,看似风光无限,其背后却隐藏着更为复杂的派系博弈。
陈准脚下步子不急不缓,手中一对掌珠有节奏的转动着,慢慢开口问道:“此事你怎么看啊?”
陈眕走入幽幽小径,才回道:“那些上奏请求给陆云封赏之人都是赵王的门生,赵王和陆机原本就有些来往,只是如此一来,怕是陛下会怀疑赵王的用心,或许今日之事对赵王来说也是始料未及的。
现今陛下重用陆云,大家都心知肚明,给陆云加官晋爵也是迟早的事,若是赵王真的有意拉拢陆机和陆云也就罢了,若赵王并无此心,那么此事或许就跟郑丰案一样,又想要扣到我们陈家的头上,到那时赵王会怎么想,岂能善罢甘休?”
“在汝颍有那么多人都替赵王背了锅,赵王对他们却没有丝毫愧疚,也不做任何补偿,如今有人好心给他提个醒,他不领情的话,就真的让人寒了心。”
虽然此事并非陈家所为,但是陈准心里对赵王也多有不满,如今颍川派系受打压,赵王想要坐收渔翁之利,陈准定不会让他遂心。
陈眕了解父亲话中深意,让人密告司隶校尉许奇,赵王结党营私,陆云在巡视豫州时帮赵王掩盖蓄养私兵之事,这是一招险棋,不到逼不得已,不会走这一步。
陈眕转了话题:“父亲,我派人去调查缪家,意外发现缪胤的从侄缪诞和山朗常有走动,这里面倒是可以做些文章。”
陈准微微点头道:“缪胤总是沾着些皇亲,这回又要让许子泰伤脑筋了。”
裴府西院内,几名僮仆正在阶前扫雪,秦伯驹站在廊上看着雷岩和顺风切磋武艺,苗烈招手唤他想要试试他的身手,他却并未理睬,直接转身走开。
这时梧桐提着食盒快步走进暖阁内,把食盒轻轻放置案上,然后上前回禀道:“刚才南絮过来让我转告雨轻小娘子,最近不要来陆府,有事的话,士瑶郎君会亲自去无忧巷的小院子里等着雨轻小娘子。”
雨轻正在伏案写兰,倒是没说什么,怜画听后顿觉不快:“士龙先生刚刚升迁,登门道贺的人肯定很多,谁爱凑那个热闹,雨轻小娘子不去正好。”
香草嗤笑道:“你把嘴撅的这么高,都可以挂茶壶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莫不是还在为那幅画而恼火?”
怜画苦闷道:“说来也奇怪,那幅画好端端的放在书柜里,怎么就会不见了?”
在钟英消失后,舍果儿交给雨轻一幅画,正是钟英让舍三缣装裱的那幅《郊园八景图》,雨轻并没有把那幅画带回裴府,而是留在了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怜画将它放进机关盒内,然后把机关盒放入那架黄花梨嵌乌木透格门方角书柜,并上了特制门锁,保管如此严密,画还是不见了。
怜画喃喃道:“真的是被贼偷走了吗?”
雨轻手中狼毫一顿,能同时打开特制门锁和机关盒,并避开文澈的视线,这贼确实很不一般。
不过那幅画看着很普通,画的是钟家在许昌城外的一处园邸,大概是钟英怀念过去才收藏此画,画中并无玄机,也未署名,那么盗画之人到底是何目的?
这时一辆驴车停在裴府的西角门外,下车之人正是李如柏。
鸣珂低声道:“那幅画已经被人偷走了,主人该如何向梁王交待,此时还来裴府作甚么?”
李如柏轻笑道:“若是钟家人拿走的,梁王也只有作罢了,这时候不会有人蠢到去钟府要画的。”
鸣珂恍然一笑道:“主人高明,可那贼到底是何方高人,竟能破解那书柜内部的玄奥,莫不是擅长机关术的郑家所为?”
李如柏拿竹笛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那你还不快去查,在这里费什么话?”
鸣珂摸摸头,一溜烟跑走了。
李如柏一边转动竹笛,一边从看守角门的小厮跟前走过,那小厮不屑的睨了一眼身着布衣的李如柏,冷冷道:“哪里来的闲汉,也敢在这里停车?”
李如柏忽然大喝道:“你这只硕鼠,今日遇上我你死定了。”
一飞石从小厮耳边擦过,正好砸在其身后的那面墙上,小厮立时面如土色,垂下头却发现一只肥大的老鼠四爪朝天倒在地上。
“我只是路过,举手之劳,兄台不必言谢。”
李如柏笑了两声,径自朝崔府走去。
不远处有人望见了这一幕,老鼠是李如柏故意放出来的,而且老鼠还是假死,让他不觉发笑。
第十一章 郊园八景图(下)
雨轻独自漫步水榭亭廊,只见亭边古松及其梅树上凝结着雾凇,在阳光照耀下,雪白的冰晶在苍松墨绿的细叶上熠熠生辉,在梅树枝头开出朵朵冰花,凋零的老树也被雕琢成玉树琼瑶,如此罕见的绝美景观,宛如童话世界。
这一瞬间,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两年前。
也是一场大雪过后,在洛阳城郊一处庄园里邂逅了美丽的雾凇胜景。
白雾袅袅的湖面,久不消散,亭中一华服公子正执笔作画,白袍少年在旁一边研磨,一边学习雪景画法。
“雪景关键是留白,营造萧瑟感,树木不要画的太繁多,水面和天空用淡墨染出来,用笔不可平涂,须朝着一个方向,留下一些深浅不一的墨色层次。”
“公安哥哥讲得这么笼统,我怎么学的会?”
“多练习,自然可以熟能生巧。”
“教公安哥哥作画的老师也是这么敷衍了事吗?”
这里正是张华在洛阳城郊的庄园,雨轻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张舆微笑道:“我自幼长在爷爷身边,是爷爷教我习字作画。”
雨轻听后只得点头道:“公安哥哥悟性高,像我这等顽石自是比不了的。”
张舆戏谑一笑:“你的确是一块顽石,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顽石若经有缘人雕琢,还是有变成美玉的机会。”
他把雨轻视作璞玉,认为自己和雨轻相遇是命中注定的缘分,经他雕琢,必是美玉无瑕。
雨轻却摊开一卷竹简,倚着栏杆,享受着雪后的宁静。
张舆停下笔,笑问道:“你看的是什么书?”
“我最近找出一些陈旧的竹简,发现西周灭亡的一些因果关系,西周后期进入寒冷期,降水线南移,连年大旱,致使屡次迁都,西周王族实力锐减。
受制于大旱,少数民族入侵,周幽王凭当时的国力本能够镇压叛乱,不料申侯会勾结西方犬戎等少数民族背刺周幽王,最后导致周幽王身死,西周被灭。”
“真是难得,你也会翻看这些枯燥的史书。”
“在我看来,西周的分封制本身没有问题,而是君权压制不住地方势力,若能够加强君权,对分封制再多一些限制和约束,那么西周王朝可以更加持久稳定,公安哥哥以为我分析的对否?”
张舆点头笑道:“你说的有些道理,分封制确实存在许多隐患,若稍作改进,或许也可重塑社会秩序,稳定统治。”
雨轻沉吟道:“也许只有重新分权才能够挽救我朝的颓势。”
张舆摇头道:“你又在胡乱联想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能随便说的?”
当时雨轻心中的担忧,张舆不会明白,到了如今,已经没必要在张舆面前谈论这些了。
雨轻收回思绪,又叹了口气。
这时楚颂之已走了过来,笑道:“方才我在裴府门外看见了李如柏,他还是那么喜欢捉弄别人。”
雨轻心想自己认识的人都变了,似乎只有李如柏还跟以前一样。
楚颂之迟疑一下,还是说道:“公安兄准备明日去登翠云峰,在山中野餐,就如在成皋避暑时郊游那般,其实公安兄也很向往《浮生六记》里那对夫妻闲适自在的生活。”
“对我们来说,那种烟火神仙的平凡生活,心有向往却无法实现,不如忘记的好。”
雨轻脸上的笑容带着一丝苦涩,还有无奈,司空张华即将被卷入废太子的政治漩涡中,张舆作为他的孙儿,膏腴贵游的生活也从此不复存在。
楚颂之并不擅长当这样的说客,只能呵呵一笑而过。
雨轻转入正题道:“近日我丢了一幅画,想拜托洛阳令帮我寻找这幅画。”
楚颂之诧然道:“怎么你也在找画?”
雨轻忍不住问道:“难道洛阳城中还有什么人在找画?”
楚颂之忙解释道:“有家店铺夜里失了盗,少了些字画,县衙正在追查盗贼的下落。”
楚颂之心存疑惑,近日缪府还有赵王府都派出了部曲,好像是在寻找什么要紧的画,倒是很凑巧。
在裴府楚颂之不敢多言,就三言两语含糊过去。
一阵风吹过来,雨轻不由得拢了拢白狐大氅,微笑道:“我从颍川带回来一幅《郊园八景图》,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友人相赠,故而想要寻回。”
楚颂之点头道:“原来如此,待我回到县衙后即刻派人去找寻此画。”
雨轻又道:“画是在路过云雀街时弄丢的,所以楚兄务必要去云雀街好好查一查。”
望着楚颂之离开的背影,雨轻嘴角微微扬起,温柔的抚摸着大白柔软的背部,自我调侃道:“做好事不留名,这就是我的风格。”
在那幅画被偷后,雨轻就故意让雷岩把杨骏府上的一幅画重新现世又得而复失这一消息散播出去,引来许多人的关注。
雨轻这么做其实是为了救人,通过此事转移司隶校尉部的视线,同时让张华和裴頠等忠臣看着那些人互相争夺此画,又会有何举动?
司空府,一株古劲苍老的梅树正独自盛开,纯白的花朵在冬日的寒风中显得格外鲜明,石桌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年轻公子伸手触到冰冷的雪,眼神里透着破碎感,让人见之心伤。
张华正坐于窗下,与束皙对弈,手中棋子久久未落,望着怅然若失的年轻人,不禁想起那年雨轻在张舆面前分析西周灭亡的原因。
虽然是张华无意中听到,但是对他感触颇深,眼下晋廷的乱局,和西周末年有很多相似之处,又有不同之处。
太史令高堂冲已将观测到的不祥天象上报给司空府,张华得知后不由得忧心忡忡,若再起刀兵之祸,必将动摇国之根本,或许对颍川士族作出让步才能保东宫稳定。
束皙也望了过去,淡笑道:“这株古梅已有百余年,历经朝代更迭,数不尽的风霜雨雪,依然年年开花,可称为洛阳第一奇梅。”
张华一声重重的叹息:“在司空府,大概只有这株梅树可以长留于此。”
束皙皱眉问道:“恩师何出此言?”
张华落下一子,棋局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太子殿下先前曾向我借一春秋残简,明日你帮我送去东宫吧。”
第十二章 云端聚首,共赏冬韵(一)
雪后,翠云峰顶,雾凇如梦,第一缕晨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洒落,轻轻拂过古松的枝头,闪烁着点点光芒,皑皑白雪依偎在嶙峋岩石的怀抱,散发着静谧又庄重的气息。
白袍少年与身着蟹壳青锦袍的青年站在山顶共赏日出,虔诚的祈福许愿,然后相视一笑,各自转身下山去。
此时傅畅、祖涣、贺隰和刘演他们四人已经走至半山腰,想要在小亭内歇歇脚,却碰见了崔治和王润,他们中一个是为挖竹子而来,另一个是为猎狐制裘。
王润调侃道:“山民们早就把竹子砍光了,还有剩下的吗?”
崔治笑着回怼道:“你想送太爷爷一件狐氅,孝心可嘉,可惜白狐难寻,来山中也是白挨冻。”
他们自幼相识,却互相看不顺眼,今日他们二人又都上山无果,各有小厮在旁温酒,时不时互怼几句,倒是有些好笑。
祖涣快步上前笑问道:“为善兄,今日怎么不见你的堂弟同你一起登山?”
王润边喝酒边道:“听说崔明在找什么画的时候被贼人刺伤右肩,自然是没法来爬山了。”
刘演听后心里一颤,心想:崔明与崔缇来往甚密,看来崔明也是在帮赵王办事,只是不知崔家到底和赵王纠葛多少有几支涉入其中。
崔治不快道:“少道听途说,他只是不幸骑马摔伤而已。”
傅畅走进亭中,打圆场道:“我们只是喝杯酒暖暖身子,希望没有打搅到你们赏雪的兴致!”
王润呵呵笑道:“如此动人的山中雪景,小豌豆不来看真是太可惜了。”
崔治也笑道:“好像那年秋天雨轻跟着陆兄一起来登翠云峰,最后还比陆兄先到达山顶,若非是郗遐亲眼所见,我倒是很难相信。”
贺隰肃然道:“士瑶兄胸藏文墨,腹有诗华,年少时便被吴郡士人称为‘江左陆郎’,何况君子应当修身养性,进退有度,岂会真的同一介女流之辈争输赢?”
“你还真是个无趣之人。”
崔治自顾自的饮酒,他方才所言并无恶意,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不想贺隰这么认真,处处维护陆玩,在崔治的眼里,对他多了几分欣赏。
王润却拊掌笑道:“果然有嫡长子的风范,确实与令弟贺昙不同。”
傅畅神色微变,祖涣只是遗憾的笑了笑,饮酒不语。
下山的路虽然轻松,但白袍少年的脚步却变得沉重,好多事,好多人,都变了,还未来得及一起好好欣赏雪景,有些人就走散了。
对毋丘鸾在山顶的出现,却在雨轻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来,又似乎都在情理之中。
毋丘鸾乃曹魏重臣毋丘俭后人,其父毋丘嚣流亡东吴,因被仇恨所支配,导致半生凄惨飘零,又被仇恨蒙蔽双眼,识人不明终被小人所害。
正因为此,毋丘鸾性格孤僻,对手下更是冷漠,只对同病相怜的义弟索俷比较能谈得上话。
雨轻在洛阳城中散播丢画的消息,就是为了搅乱视线转移焦点,以便提醒毋丘鸾的人尽快从云雀街撤走那批军械。
他们在峰顶相见,一番长谈之后,毋丘鸾决定暂时搁置复仇计划,先静观其变,但他还有一个要求,就是把出卖郑丰之人找出来。
在雨轻快来到半山腰之时,夏侯殊匆忙派人告知她一个消息,山洞附近有可疑之人,似乎已有人开始怀疑洞中隐藏着秘密巢穴,而毋丘鸾的人和文澈正在山洞之中密谈,为避免他们暴露,必须设法转移那人的视线。
崔治今日会来翠云峰,正是雨轻事先授意乔盼鼓动崔治上山找竹根,又建议王润来山上猎狐,这也算是未雨绸缪,一旦出事,也可借用他们拖延一些时间。
此时亭中又多了几人,庞敬准备画一幅雪后山景图,陈匡闲来无事便陪着他一起上山来,不想偶遇韩蔚和郭晟二人。
王润阴阳怪气地说道:“阿虎(卫玠字)马上要回洛阳了,到时候肯定是要去找郭兄的。”
郭晟和卫璪因歌姬莺音屡次发生口角,卫璪已死,莺音如今又下落不明,郭晟难免遭人怀疑。
郭晟脸色一阴:“鬼火一案已经了结,就算卫玠当面质问,我有何可惧?”
王润摇摇头笑道:“卫璪真正死因并未查明,只是有人想要掩盖事情真相,才速速结案。”
韩蔚不禁冷笑道:“卫玠欲替兄报仇,最好找对仇家,别报错了仇,最后让自己在洛阳无立锥之地。”
亭中气氛瞬间僵住,庞敬手一颤,笔尖滴落一滴黑墨,韩蔚在旁嘲讽道:“庞兄看着越发清瘦了,难道是吃不惯洛阳的饭菜,怎么连支笔都拿不稳?”
郭晟附和道:“我看他是吃不惯陈家的饭菜,想必陈家人正心中烦闷,哪里还咽的下去饭,庞兄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陈匡睨着他们道:“如今这满朝上下谁又能比得了贾郭二人春风得意?”
韩蔚端起酒杯,似笑非笑的道:“现今太子殿下闭门思过,你作为东宫侍读,反倒有闲心登山赏雪,不知是你心宽太看得开,还是与东宫既无私恩亦无忠诚可言?”
陈匡欲要发怒,庞敬忙拦住他,转面看向韩蔚,不温不火的说道:“太子殿下被群臣非议,被陛下斥责,难道不是鲁郡公所乐于见到的结果?”
韩蔚用不屑的眼光打量了庞敬一番:“你是靠着陆氏兄弟才被征辟为司空府掾吏,郑丰一案尚在审理之中,你若知晓其中内情,密报给司隶校尉部或廷尉府,说不定不久就能混个郎官干干,陈家也会对你另眼相待。”
贺隰愤然起身道:“你这是在教唆庞兄出卖陆家,实非君子所为。”
庞敬在众人面前受到如此侮辱,怒不可遏,当即折断笔杆,袍袖一甩,冷然道:“看样子是鲁郡公公务繁忙,作为兄长无暇管教自己的弟弟,那么就由我替他管教一二。”说罢一队持棍护卫匆匆上前将亭子围了起来。
“出身南方蛮夷之地,若非是陈家的女婿,简直羞与为伍,你也配在此放肆?”
韩蔚也毫不示弱,百余名随从很快将十几名护卫重重围住。
陈匡实在料想不到庞敬会挺身而出,还要对韩蔚动武,又担心他与韩蔚闹得太僵,一发不可收拾,便想拉庞敬退后几步。
庞敬坚决地说道:“若他日鲁郡公怪罪下来,由我庞某一人承担,绝不会牵累陈家。”
第十三章 云端聚首,共赏冬韵(二)
王润和崔治只在旁看热闹,完全没有插手的意愿,傅畅和祖涣他们倒是上前劝说庞敬莫要冲动行事,无奈庞敬听不进半句。
他们二人互不退让,还是棍棒相见,一开始双方小厮们并没有下狠手,突然庞家一护卫出手太重打破了韩家随从的头,双方红了眼,纷纷都下了死手,一时间喊打喊杀和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这时从远处传来琴声,若隐若现,一缕琴音狂放张扬,恣意不羁,这一曲《酒狂》震惊了亭中人。
琴声戛然而止,一青衣小厮疾步走来,不悦道:“你们打扰了我家先生在此抚琴的兴致,此山间雅地,不宜动粗。”
韩蔚怒气冲冲地问道:“你这厮从哪里蹦出来的,也敢管小爷的事?”
小厮淡定答道:“我家先生乃国子学博士,韩家小郎君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我了,不过我家先生可时常提及到你,因你的学业很成问题,令我家先生甚是伤脑筋。”
韩蔚听后面红耳赤,那些随从很快停了手。
在林中抚琴之人名叫孔昞,为孔晟从兄,坐于对面听琴的两个人神色各不相同,白袍少年微微皱眉,身边的崔缇则是若无其事的饮茶。
雨轻与庞敬在临淄相识,她对庞敬的为人也是有些了解,此番一言不合竟会对韩蔚动手,顿觉事有蹊跷。
崔缇淡淡地问道:“既是下山,不知今日登顶的人多不多啊?”
雨轻答道:“毋丘鸾到的比我早一些,他好像是初次登翠云峰,有很多感慨。”
崔缇笑了笑:“他自幼长在吴地,没有回过洛阳,就像田舍翁进城一样,自然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了。”
在崔缇眼中,毋丘鸾还不如刑家桓氏子弟,想入洛谋职也是痴人做梦。
雨轻关切地问道:“孔先生独自在此抚琴,似有心事,既然我们有幸在此相遇,可否说出来,或许道瑜兄能替您分忧。”
崔意与孔昞孔晟交情甚好,不过崔缇与孔家人只是泛泛之交,今日纯属偶遇,驻足聆听琴音,倒生出这许多事来。
孔昞不由得叹了口气:“我的一个学生因前几日无意中拾得一幅画,就被司隶校尉部的人带走了,到如今还未放回来。”
崔缇听后心起波澜,司隶校尉部也开始暗中调查此事,原来司马衷看似对此不闻不问,其实是为了让朝中内斗,隔岸观火。
崔缇放下茶杯,问道:“敢问先生这名学生叫什么?”
孔昞捋须道:“阚琼,他德才兼备,品学俱佳,从不与人交恶,我实在想不通他到底惹了什么祸?”
崔缇点点头,又安慰道:“也许是他们抓错了人,先生莫要太过忧心,待我回去后帮先生打听一番。”
孔昞道:“那就有劳崔家郎君费心了。”
这时有个担柴汉从这里经过,雨轻微笑道:“道瑜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深得赵王信任,这件小事定是难不倒他的。”
崔缇冷笑一声:“你向来与任都官亲近,放不放人,对他来说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雨轻连忙摇头道:“爷爷和六叔常对我说公事定要依法公办,不能有半点徇私,道瑜兄既为赵王府掾吏,更应该知法守法,严于律己,莫要让孔先生误会了才是。”
“一句戏言,何必当真?”
崔缇勉强一笑,自顾自的饮茶,雨轻却向孔昞告辞离开。
临近黄昏,倦鸟随落照归巢,一辆牛车停在山下,一个身影渐渐走近,车帘被掀起,有人笑道:“看你这般模样,可是玩得还没尽兴?”
白袍少年颇感遗憾道:“谌哥哥,今日山上甚是热闹,可是我光顾着看热闹,反倒忘记了赏雪景。”
卢琛提议道:“明日我陪着你一同登山,再画一幅翠云峰冬韵图,你觉得可好?”
雨轻摇摇头道:“难道谌哥哥忘记了明日要在龟鹤园召开例行圆桌会议,我们岂能缺席?”
“是了,看来只能改日再来登山了。”
卢琛失望的笑了笑,原本他是打算陪着雨轻一起登山赏雪景的,不巧叔叔卢播有事找他,他处理完事便赶来这里接雨轻。
当他赶到山下时,陆家的牛车刚刚驶远。
“庞敬这次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得罪了韩蔚,恐怕以后在洛阳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坐在陆玩对面之人正是蔡攸哲,此时的他与往日不同,一脸肃然,眉宇间还透着忧虑。
他在外面的浪荡名声,只是为了更好地融入洛阳那些纨绔子弟的圈子,方便帮陆玩打探一些消息。
陆玩淡笑道:“无妨,他这么做都是为了给陈匡撑腰,而且贾谧如今也无暇理会这等小事。”
庞敬是故意在山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以便分散可疑之人的注意。
在那年祖涣和刘演掉入陷阱时,陆玩就已察觉出山洞内有问题,后来陆玩的人又发现古掌柜也经常登山,将前后联系起来,这山洞内大概是藏着雨轻这股势力的秘密基地。
今日崔缇孤身登山,或许与前来查探山洞的可疑之人有关,好在陆玩已经收到消息,知道雨轻的人安全撤离,又见卢琛赶来,他才放心地离开。
蔡攸哲又道:“你先前让我盯着郑府,似乎郑翰已经获悉一条有关摸金校尉的情报线索,派出五路人马,意在围剿他们。”
陆玩剑眉一皱:“看来是时候让司空府的人把郑翰谋害公主的罪证交给司隶校尉部了。”
此罪证是郑林身边的阿夏姑娘交给陆玩的,她自称是为了给死于郑翰之手的好姐妹报仇,陆玩却认为她是某方势力派去郑府的线人,只是大家目的相同而已。
张华与郑家有宿怨,由司空府揭发此事,最为合适,若是能顺势挖出郑沐暗中支持齐王谋逆,就更好不过了。
蔡攸哲不解道:“你刚刚就任尚书郎,为何非要在此时趟这浑水,还要招惹郑家人?”
陆玩眼神坚定凛然:“眼看着就快要变天了,乱局已现,我等既然来到洛阳,就要为南方士族谋取最大的胜利。”
第十四章 承华门之变(一)
月亮被乌云遮蔽,微光渐渐地被吞噬,漆黑寒冷的夜,给人一种压抑的寂静。
在城西延熹里的一座小院落内,只有书房一点灯光。
黑暗中闪出一个人影,坐在书案前的鲁瑶抬头看了那人一眼,便问道:“那边可是又有了什么新的消息?”
“傅宣和温允等人正派人秘密监视太子的敌对势力,尤其是鲁郡公府和郭府,甚至东宫十二士也有所行动。”
鲁瑶目光里掠过一丝喜色:“时机已到,只是还差一把火。”
越骑军营大帐中,也亮着一盏灯,士孙援披着外衣还在伏案处理军务。
侯芳透过董猛得知贾南风已有废太子之心,司马遹闭门思过不能面圣,只有召集心腹属官,商议对策。
士孙援为替妹妹报仇,愿意和太子联手,若太子决定发动兵变废贾后,到时越骑军营会鼎力相助。
当他停笔沉思之中,张祎大步走进帐中,关心道:“听闻士孙兄在狩猎时伤了胳膊,我带来了上好的金疮药,相信士孙兄很快就能痊愈。”
士孙援对外称自己受了伤,连日来也未去校场,张祎突然造访军营,还特意给他送药,他心中反倒多了些不安。
士孙援笑道:“那就多谢彦仲兄了。”
“既然有伤在身,士孙越骑就应暂且放下军务,回府好好休息才是。”
说话之人正是裴頠,他身披墨色大氅匆匆赶来,神色不虞的望向张祎,又道:“张散骑送的药是否对症,须得我诊过脉才能断定。”
士孙援慌忙起身道:“只是一点皮外伤而已,何须劳烦逸民兄亲自为我诊脉?”
“我观士孙越骑脸色不好,有些看似是小病,可若不及时治疗,恐怕发展到最后难以挽救。”
裴頠从张祎身边走过时悄悄递给他一张字条,又对士孙援道:“把脉须安静,还请无关人等退出大帐。”
张祎会意,转身离开,待走到无人处才打开字条,上面写了两行字,“太子手令已被调换,速速离开此处。”
已至深夜,裴府安静如常,各房的人大都歇息了,裴绰却站在雨轻书房外的抄手走廊上,似乎是在看从云丛中悄悄出来的月亮。
今夜正是雨轻派人通知裴頠的,让他设法拦下张华之子张祎,以免误入赵王的圈套。
雨轻从崔意那边得到消息,太子手令已被东宫内的奸细提前上交给贾南风了,恐怕如今已经到了司马衷的手上,赵王料定张华为救太子必会半路截走手令,故而设下此局。
一旦张祎拿到太子手令,定会被贾南风派去越骑军营的人当场擒住。
“爷爷为何站在这里?”
白袍少年匆匆走过来,裴绰移目望向她,带着几分无奈的口气说道:“老子云:‘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避暑时我以为已经点醒了你,可如今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雨轻微笑说道:“爷爷的教导,我从未忘记,只是我对此也有自己的粗浅领悟。”
裴绰捋须问道:“你有何领悟?”
雨轻从容答道:“仅仅从利的角度看利益,很容易忽视利益掩盖下的危机,如果可以从不利的角度看利益,那么就能对利益掩盖下的危机有所警惕,角度不同,势必会影响到事情发展的方向。”
裴绰皱了皱眉说道:“既然你有所领悟,为何还要插手东宫之事?”
雨轻望见那轮月亮已完全拨开云层,露出美丽的光辉,她那坚定的眼神里闪耀着理想信念的光芒,“为张司空,也为天下百姓,我愿意这么做。”
“崔意和赵王有旧仇,保张华只是为了对付赵王,而非站在张华的阵营,更不是为了百姓。”
裴绰话里带着惋惜和遗憾,不仅是对崔意,还是对即将到来的朝局动乱。
雨轻沉默,她心里明白,崔意这么做无异于出卖家族利益,自然要明哲保身,从目前看来,他与自己至少可以成为战时盟友。
裴绰又道:“听你曾祖母说,你想搬回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住,可是府里又有人说了什么闲话?”
雨轻摇摇头:“没人说什么,只是想回去了。”
裴绰缓缓抚上她的肩头,说道:“我已经和你曾祖母商议过了,打算把你记在你六婶的名下,这样名义上你就是裴家嫡女,你曾祖母还会亲自进宫替你求个郡主封号,将来你便以郡主的身份出嫁,不论是洛阳城中的哪个高门大族,都算是下嫁,绝不是高攀。”
听完爷爷的这番话,雨轻眼眸含泪,却仍面带微笑道:“爷爷,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完成,暂不考虑婚嫁之事,还望爷爷能够理解。”
裴绰道:“待到明年你便十八了,婚嫁之事岂可一拖再拖,何况你曾祖母和我还想在有生之年看到你生儿育女—”
雨轻上前挽住裴绰的胳膊,说道:“爷爷,曾祖母常对我说婚嫁之事不是儿戏,要格外慎重,这看人的本色更是需要时间,若是看错了人,岂不毁了一生的幸福?”
裴绰犹豫片刻才道:“话虽如此,可是—”
这时管事来报:“老爷,宫里来人了。”
裴绰脸色微微一变,雨轻松开了手,望着裴绰远去的背影,雨轻心里像是被一层阴霾笼罩,难以挥散。
赵王府,偏厅内,孙秀把越骑军营的情形禀报给司马伦后,司马伦面色平静,并无不悦,继续下棋。
“恐怕是有人故意泄露消息给裴頠,才使我们错失这次机会,是否要在王府中逐一排查?”
司马伦摆手道:“即使裴頠保住张华,也于事无补,只要那封太子手令是真,裴頠和张华也保不住东宫。”
“王爷放心,鲁瑶亲眼所见,正是太子亲笔手书,绝不会有假。”
司马伦点头,转而问道:“董猛那边可都交待好了?”
“我已经找到了当年董猛毒害良妃诞下的小皇子的罪证,他确是奉贾南风之命,有这个把柄在我们手上,谅他不敢在陛下面前乱说话。”
司马伦落子有些迟疑,沉吟道:“就怕我们做的再多,也抵不过他们父子情深。”
孙秀摩挲着手中黑子,说道:“不如收买几名东宫属官,让他们密奏贾后,太子诽谤陛下,妄议朝政,太子的最后一根稻草自然就被拔去了。”
司马伦落子后,捋须笑道:“冬之伊始,围炉煮酒正当时,久不与俊忠(孙秀字)同榻,今宵抵足而卧。”
第十五章 承华门之变(二)
早朝之上,贾南风将那封太子手令递给张华,然后让群臣传阅,殿上有人质疑太子是被设计陷害,并将矛头对准颍川派系,立刻有人给予反击,揭发四漆屏一案的幕后主使,正是五兵尚书缪胤,素日和缪胤有来往的官员无不胆战心惊,司马衷却始终一言不发。
太史令高堂冲更是当众提出太子司马遹谋逆,按罪当诛,或可使荧惑退行,攘除灾祸,却遭到张华和刘寔等太子近臣的极力反对,最后司马衷决定废太子,将其贬为庶人,迁居金墉城。
今日是作为尚书郎的陆玩第一次参加早朝,太子因谋逆罪被废,令他感触良多。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司马衷并不是真心想要废掉太子,更像是一种迫于无奈,在这场司马皇权和北方门阀士族激烈的斗争中,皇权并没有占据上风,而太子却成为了朝堂博弈的牺牲品。
傍晚散值回到府中,陆玩一身官袍还未脱下,就被陆机叫到了偏厅。
陆玩刚走进厅内,就一脸惊愕,陆玄竟然从吴郡来到了洛阳。
陆玄边饮茶边自语道:“五兵尚书频繁更换,恐怕这五兵曹的差事不太好干啊。”
五兵尚书缪胤被弹劾,五兵曹衙门内人心惶惶,陆玩作为新到任的尚书郎,也感觉有些无所适从。
陆玄见他沉默不语,便放下茶杯,语气平缓:“也许是陛下有意把你派去五兵曹,收拾烂摊子的,要想做得好,势必要得罪那些北方大族,做得不好,你这个尚书郎也就干不长,与其待在洛阳这么辛苦,不如趁早辞官跟我回吴郡。”
陆家已有陆机、陆云、陆耽和陆晔在北上,陆玄认为家族在北方投入太多,现今太子被废,朝局动荡,他不想陆玩也折进去。
陆云尚未回府,而陆机面对兄长陆玄,即便意见不合,也不敢太过造次。
陆玩淡淡道:“我并不觉得辛苦,有事可做总好过无事可做。”
陆玄不禁笑了笑:“你才刚上任,连五兵曹衙门内有多少人都未必数的清,温侍郎又怎么会放心把事情交给你去做?”
曹魏五兵包括中、外、骑、别、都,天下军卫武官的选授,军师卒戍军籍的管理、山川要害舆图的制作,马厩牧甲仗数目的统计,军械制造与管理,军需物资储备与调配等,均为其掌。
五兵曹设有六名侍郎,其中五兵侍郎温襜(温峤父)与崔卢两家有姻亲关系,在卢皓任五兵尚书时,深得信任。
即便是后来庾珉和缪胤接任五兵尚书一职,诸事裁决也会与他商议,缪胤被廷尉府调查,现由温襜暂领五兵事务。
陆玩道:“五兵曹内政务繁多,只要用心找,又岂会真的无事可做?”
陆玄又笑道:“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那就让我们听听看,此事是否值得去做?”
陆玩撩袍落座,说道:“五兵曹内曾有一名官员外出办公,回来后就死了,我已看过那份卷宗,有诸多可疑之处,我相信调查后定会有所收获。”
陆玄语气加重:“我们的好弟弟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也越来越大胆了。”
陆玩低首道:“士瑶不敢。”
陆玄冷哼了一声,道:“这两年你通过北上的商队,把数万部曲藏匿于豫州、兖州和司州三地,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你是要举兵起事,如此胆大妄为,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
陆机闻之色变,陆玄却道:“郑丰确实参与了东瀛公谋逆,但并不意味着他忠于东瀛公,陛下想着以他为饵钓出他背后隐藏的势力,现在谁也不会去救他,你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我只问你,为何要暗中调动这些兵力?”
陆玩沉默,他动用陆家的部曲,虽然经过陆晔的同意,但也欠陆玄一个解释。
陆玄质问道:“难道你是受裴頠的教唆,想要支持太子谋逆?”
陆玩仍不答。
陆玄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我就知道裴頠去豫州没安好心,表面上看起来帮了士龙,实际上就是想利用我们陆氏扫清障碍,扶太子上位,怎料太子被废,我看现在你和裴頠他们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陆玩终于开口道:“此事与逸民先生无关。”
陆玄直接把茶杯摔了,怒道:“到现在你还在为裴家人着想,裴长水收养的孙女到底使得什么手段,竟能把你迷昏了头!”
陆机忙在旁劝道:“三哥,请息怒,士瑶只是一时糊涂。”
这时陆玩双膝跪在落满茶杯碎片的地面上,膝盖处很快渗出鲜血,他却眉头也不皱一下,说道:“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这么做不为情,不为利,更不为太子,只为天下无辜的百姓。”
陆玄难以相信:“为百姓?”
陆玩抬首,声音有些沉重:“在豫州发生了太多的事,也让我彻底看清了一些东西,只要给百姓一丁点活着的希望,他们就不会反抗,可惜连如此卑微的要求,朝廷都给予不了,官府甚至视灾民如野草,让无依无靠的他们自生自灭。
我很想救他们,可以我的能力根本救不了多少人,或许我帮那些人讨回的田地还会很快被抢走,到头来我做的事都是徒劳。”
陆玄严厉地问道:“既然你已看透了这世道,为何还要做这些事?”
陆玩镇定的回道:“因为造成百姓水深火热的罪魁祸首正是司马家,先是背弃洛水之誓,后又当街弑君,道德沦丧,秩序崩塌,司马家根本不配执掌天下。
家国无信,朝野上下贪腐成风,国力日渐衰微,各地王爷们又野心勃勃,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乱局已现,司马家失了民心,内忧外患,太子被废只会加速其王朝的覆灭。
北方陷入连年战乱,我们东吴旧族仍然选择偏安一隅,龟缩自保,那么这片中原之地,华夏民族赖以生存的土地,又将生灵涂炭,遭受分裂之苦,兵火之痛,难道兄长想要眼睁睁看着三国乱世再次重演?”
陆玄愤然起身:“就是因为乱世,才更应该保存家族实力,以避免再发生庐江之祸。”
“乱世之中,强则强,弱则亡,昔年庐江之祸正是因为祖上势微,若吴郡陆氏只知保守而不知把握时机进取,怎会有孙吴时期的荣耀?”
陆玩眸中掠过一抹忧伤:“在我随兄巡视豫州时,屡次害我之人却是来自江东,甚至还是我的挚友,北方多奸邪,又岂会容我们偏安一隅?”
陆玄默然坐下,陆机满眼心疼,示意南絮搀扶陆玩起身,然后道:“士瑶,你先回屋歇息吧。”
此时周思成正站在廊上候着陆玩,当望见陆玩迈着蹒跚的步伐从厅内走出来,他忙提着怜画送来的食盒走上前,刚要开口说此事,陆玩却摆了摆手,问道:“你都查到了什么?”
“那名叫李嚣的官员发现五兵曹拨给邺城驻军的军需物资有问题,才只身去邺城探查,李嚣多半是被人灭口,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周思成有所顾虑,若李嚣之死与成都王司马颖有关,作为其岳丈的尚书令乐广多半也参与其中。
陆玩不让南絮搀扶,忍痛艰难前行:“继续给我查。”
周思成跟上去又道:“裴长水那晚进宫面圣后便匆匆离开了洛阳。”
陆玩脚步一停,沉吟道:“恐怕是司马衷担心太子被废的消息传出,各地驻军会有什么异动,故派他出去察看,让你的人暗中跟随,有事立刻来报。”
第十六章 人生世事,曲水叠石(一)
洛阳西郊,临涧水有处庄园,园内浚池垒山,架水为梁,桓以红莲,画以长堤,一山一水,一亭一阁,尽皆成趣,庭院深深,颇有一股诗情画意。
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园中那些栩栩如生的石雕,如石麒麟、石狮、石象、石马以及石灯,石花盆等各种石器,看似无章实则分布有致。
任远走过石桥,来至七骏石雕前,这七匹骏马形态各异,按照四季北斗合成符的位置来分布。
距离最远的是昂首怒目,四蹄腾空,呈急速奔驰状的骏马,与旁边两匹骏马不同的是头朝西。
任远缓步朝它走去,忽见一只喜鹊飞至树顶,开始修补小窝。
任远不由得停步,呵呵一笑:“鹊上枝头,好兆头啊。”
管事风孤城也笑道:“任都官到访,想必会有办法帮我家郎君摆脱霉运。”
任远笑而不答,他这次来郑家别院是为了一桩案子,荥阳太守荀组上奏司马衷,始安公主难产而死是郑翰一手策划,司马衷遂命司隶校尉部调查此事。
这时从假山一带传来笛声袅袅,美妙悠然,任远笑问:“何人在吹笛啊?”
风孤城道:“是少贤郎君。”
“能吹奏出如此妙曲,还真是宝物得遇明主。”
任远径自走入假山之中,只见怪石林立,蜿蜒曲折,错综迷离,像是走进一个巨大的石阵,被白雪覆盖,更显神秘莫测。
假山中设有螺径,一座同轴垂直悬板式石梯,顶部是一座圆亭。
任远脚步放缓,刚要踏上石梯,笛声戛然而止。
风孤城忙赶上前解释道:“亭顶设有机关,上可至云水洞俯瞰景山,下可达观鱼琉璃房,左旋右转,还可见到在角落布设的棋盘石桌和琴台。”
任远微微点头,“这样的设计确实很符合郑家的风格。”
一株罗汉松高高耸立在院中,树冠如塔,对面涌翠楼上之人正临窗望向这边,嘴角噙着一抹阴鸷的笑容。
“他竟躲过了三处机关,倒是很走运,那就请他上楼一叙吧。”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风孤城才带任远来到二楼,郑翰起身相迎道:“我这园子不算大,子初兄倒是逛了好一会。”
“园子虽小却很精致,着实让人流连忘返。”
“这园子是按照公主的喜好所建,她不在了,我也许久没来这里了。”
郑翰面露伤心之色,他知任远为何到此,故毫不遮掩的谈及始安公主。
任远对他满怀同情,说道:“既然少明兄不愿说出真相,那就让我替你说出来吧。”
郑翰感到错愕不已,任远定定望着他:“我找到郑府门客陈经济老家一族叔,得知陈经济生前给了他一大笔钱置办房舍田地,而这笔钱正是始安公主赠与陈经济的,我想少明兄大概是发现了始安公主和陈经济暗中私通,但为了家族清誉,也为了顾及皇家颜面,才没对公主家法处置,令其难产而死,其情可悯,其行可原,陛下若知晓其中缘由,定会同我一样理解少明兄的所作所为。”
陈经济已死,而被他接到洛阳的家眷,也被郑翰派人灭口,任远所说的陈经济老家的族叔,早就出了五服,从不走动,根本不可能知情。
看起来任远是主动帮他脱罪,他又岂能不领情?
“确实如此,我的苦衷,也只有子初兄能够明白了。”
郑翰神情激动,满眼都是感激,亲自给他斟酒,双手递上。
“既知少明兄无罪,我自会还你清白。”
任远伸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与他携手落座,开门见山地问道:“少明兄可知是谁在背后指使荀组告发此事?”
郑翰装作不知,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张华一直在寻找机会对付郑家,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荀组竟然会与张华联手。
任远又道:“陆云巡视颍川时,故意给荀家放了水,荀组将始安公主之事上奏陛下,多半是陆云授意他这么做的。”
郑翰疑惑道:“可我们郑家与陆家并无过节,他为何要这般针对我?”
任远似笑非笑道:“裴頠和陆云少有往来,却能一路同行,少明兄不觉得奇怪吗?”
郑翰皱眉不语,裴頠是坚定的皇权派和保太子派,反对贾后独裁专政,现今太子被废,能够从中获利的除了贾后,就是各地藩王,裴頠自是要找出设计陷害太子的幕后黑手。
任远慢慢饮茶,自顾自地说道:“依我看,令少明兄困扰的并非始安公主的那件案子,而是离狐县村庄消失一案。”
郑翰眸光微垂,问道:“子初兄此言何意啊?”
任远放下茶杯,说道:“那年郗遐去了一趟离狐县,听说还从牢里提走一名囚犯,正是消失村子的幸存者,少明兄以为郗遐会将此人交给张司空吗?”
郑翰不由得笑了两声:“张司空年事已高,为了一些捕风捉影的小事而劳心劳神,也是自寻烦恼。”
任远面色一沉:“到如今你还是这般糊涂,若是因为你们郑家和张司空之间的争斗,而影响到齐王的计划,恐怕你是百身莫赎。”
郑翰声音微冷:“不要以为你在谯国送了一次顺水人情,就能赢得齐王的信赖,家父能够为齐王做的事,你未必做得到。”
任远幽幽说道:“若非我提前在青州驻军军营安插了棋子,原本被缴获的军械,何以再次回到齐王的手上,我所做的事,连齐王也未必全都知晓,少明兄又怎能明白我的一番良苦用心?”
郑翰一时语塞。
任远忽转话题道:“我已吩咐金墉城守卫帮司马遹带信出去,并让傅宣将董猛故意假传消息给东宫之事告知裴頠。
郑翰拧眉道:“此事许司隶不会不知,怕是你也给赵王那边递了消息,可我实在看不出你这么做于齐王有何益处?”
任远缓缓道:“裴頠不会进宫直接面见陛下,而是会先去显阳殿,让贾后给他一个解释,查董猛被何人收买,尽快还太子清白,贾后若真的醒悟过来,应该不会再对太子下毒手。
贾后和裴頠达成妥协,不久之后太子却死在金墉城,裴頠必然会认为是贾后表里不一,暗中派人谋杀了太子,那么他和贾后也就彻底反目。
赵王再以谋害太子的罪名矫诏废后,朝中多半都会支持,裴頠和张华也不会阻拦。
赵王欲要废后,必会联合齐王,只要齐王假意配合,待赵王篡位野心显露,再揭发赵王毒害太子之事,到那时百僚内外皆归心于齐王,齐王将成为真正的赢家。”
第十七章 人生世事,曲水叠石(二)
在任远离开郑家别院驱车回城的途中,远远望见有位老者在临水垂钓,倒有几分张华的气势。
任远不觉笑了笑,对半路下车之人道:“我就不过去打扰乐令了,你替我向他问候一声吧。”
此人正是和演,乘坐一段任远的顺风车,任远在闲谈中透露裴绰去的是邺城方向。
和演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心中犯疑,径自走到岸边,老者却准备收杆,自语道:“茂先兄向来守信,今日他竟然也失约了。”
成都王司马颖一直很希望和张华合作,可屡次被拒,这次由乐广出面,张华态度依旧,不愿参与其中。
“张司空已数日未上朝了,今日右卫将军王士文去了司空府,大概是陛下派他去传话的。”
和演见乐广手一颤,便帮他收杆,关心的问道:“您怎么了?”
乐广呵呵一笑:“无碍,可能是人老了,有些东西看不清楚了。”
和演也笑道:“王爷常说朝中没有什么事能逃得过乐令的眼睛,您可是王爷最倚重的柱石,要好好保养身子才是。”
乐广捋须道:“到底是何人在暗中指引陆玩查李嚣一案?”
和演沉声道:“我看多半是陈准在暗中煽风点火,想要借刀杀人,虽然陆云正得圣恩,但是对付陆玩并不难,不过陈家总要沾点血。”
乐广看向他,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对策?”
“陆晔乃琅琊王府的幕宾,竟然对无甚交情的青州刺史裴宪施以援手,而后他们缴获的军械却不翼而飞,这不禁让人怀疑陆晔的用心。”
和演言下之意是琅琊王派陆晔去青州,他救裴宪只为博取信任,暗中劫走那批军械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裴宪经此一事,大概已经开始怀疑军中有奸细,陆家在青州驻军中或许有些旧部,想要拉陆晔下水,就要从这些人下手。
既然陆玩不顾情面,执意要调查李嚣的死因,那我们也只好在他的兄长陆晔身上大做文章,让陆玩知道,在洛阳还没站稳就想跑,横冲直撞,最后只会祸及家人。”
太阳落下,余晖映在水面上,乐广脸上忽明忽暗,作为成都王司马颖的岳丈,不管他是否参与,都再难退步抽身。
和演继续道:“明日萧雨腾会有一批皮货运进城来,我已派人写信到司隶校尉衙门密报,务必让守城士兵仔细搜查,以防夹带违禁品。”
乐广点头道:“荀谢两家联姻,眼看着婚期将至,那就让司隶校尉部提前给他们送上一份贺礼吧。”
萧整能够担任司徒右长史,不仅是荀组的举荐,他的背后还有琅琊王司马睿的支持,荀谢萧三家利益捆绑,一旦这件事情开始发酵起来,各方的猜忌也就接踵而来,他们自然无法摆脱干系。
蒯府,坐榻上的年轻人手捧一本书,慢下来享受读书的心境,似乎忘却了外面的纷繁喧嚣。
小厮回禀道:“士瑶郎君来了。”
陆玩走进屋内,温香扑鼻,环视四周,各色奇珍异宝,耀眼夺目。
蒯错放下书,笑道:“士瑶兄,快来这边坐。”
陆玩望着那铺着金丝绸缎软垫的坐榻,也笑道:“这暖阁内有座薰笼,外面还有一座薰笼,你倒是一点也冻不着。”
蒯错呵呵笑道:“前几日雨轻派人送过来的,比我原先用的那种薰笼还要暖和些,想必士瑶兄也收到了吧?”
这种木制坐榻的内部是中空的,顶面上带有镂花孔,形成散热孔,使用时在内部的空腔里放置炭火盆,此薰笼也可以叫做火箱,人坐在上面,不断有炭火的热量徐徐升上顶面,坐卧其上的人身体也就烘暖了。
陆玩直接坐到紫檀圈椅上,淡淡道:“洛阳的冬天我早已习惯了,倒不觉得有多冷,自然也就不需要这种东西。”
蒯错颇感无奈道:“我比不了士瑶兄,雪后越发觉得寒冷,有些时候我竟也后悔来了洛阳,可是为了荆州士族,我又不得不苦撑下去。”
陆玩端起茶杯道:“至少子猷兄还有右卫将军庇护,不像我,只能靠自己的选择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蒯错问道;“士瑶兄何出此言?”
陆玩苦笑道:“难道子猷兄看不出来五兵曹就是个火坑?”
蒯错满眼真诚:“士瑶兄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自会尽力。”
“依我看庞兄不可能这么快拿到李嚣一案的卷宗,还要多谢子猷兄费心。”
陆玩突然道出这句感谢,让蒯错又惊又喜,自郑丰入狱之后,他多次派人请陆玩来府上一叙,都被陆玩婉拒,今日陆玩亲自登门拜访,却在他意料之外。
蒯错道:“李嚣之死本就有诸多疑点,可惜迫于种种压力,无人敢查,我相信士瑶兄一定可以查出真相。”
陆玩没有答话,安静的闻着茶香品着茶味。
蒯错又道:“如果士瑶兄想去探视曼季先生,我可以着人安排。”
陆玩摇摇头道:“子猷兄身为治书侍御史,只需协助御史中丞办案,不必顾虑其他。”
蒯错犹豫道:“也罢,只是我担心司隶校尉部不会放过沛国郑氏族人。”
陆玩肃然道:“若因曼季先生一人牵连整个郑氏族人,唇亡齿寒,那么谯沛士族势必会对朝廷怨恨加深,只怕到时候那里真的要大乱了,这应该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结果。”
蒯错叹道:“虽然我和士瑶兄的想法一样,但是你我都左右不了三司的决定。”
“为了大局考虑,三司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陆玩轻轻盖上茶盖,又道:“我听说这两日从荆州来了好些绿林高手,莫不是子猷兄也对比武大会感兴趣?”
蒯错道:“这场武术盛宴迎接的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挑战者,各州郡都有人参加,这样难得的好机会,想必不会有人轻易错过的。”
“机会来临,希望荆州人士能够把握的住。”
陆玩起身告辞,蒯错也不虚留他,待他离开后,便吩咐小厮把陆玩坐过的圈椅劈了当柴烧,晚上会有贵客到访,要多置备些酒菜。
当蒯错再次捧起书,心道:“我蒯氏有幸终被陛下重用,又岂能错失良机?”
第十八章 夕下客
冬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伴着淡淡的轻烟,穿过薄薄的白雾,透着凛冽,悄然洒在官道上。
蓝衣男子背着一把长剑挡住一商队的前路,寒风拂过,衣袂飘扬,眉间锁着一抹轻愁。
“把货物留下,人可以离开。”
“瞪大你的狗眼,我们可是荀家的商队,你小子也敢劫我们的道?”
男子问道:“荀家何时也开始做皮货生意了?”
领队手拿马鞭指着他,高声道:“这荀家做什么生意,轮得着你过问吗,还不快点给老子让开!”
男子冷笑一下:“萧家往洛阳运送货物却挂着荀家的旗号,我看是你们中有人担心路上会出岔子,才借来荀家的商队,只为一路畅通无阻。”
“大哥,休要跟他废话,让我直接卸了他的两条腿,看他还如何挡我们的道!”
话音刚落,却见一个大汉挥舞着铁环当当作响的大刀冲向他,他竟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当大刀迫近他身前两丈之地,刹那间银光闪过,大汉被一剑横扫抹喉,人倒刀落。
“敢杀我兄弟,我要宰了你!”
一声怒吼袭来,抄着双鞭的凶猛壮汉直接对着他面门抡劈过来,可就在三丈之地,他便倒地身亡。
男子收剑入鞘,仍旧站在原地道:“我只要货物,并不想杀人。”
“早就听闻谢裒身边有个使剑的高手,名叫容夕,总是在日落之时出现,江湖人称夕下客,没想到在这样的清晨竟会遇上你。”
容夕循声望过去,一外表俊朗的青年左右手分持一把刀,第三把刀却在他的身后。
容夕虽不认得此人,但却识得这三把岳家刀,在五年前以刀法闻名江湖的岳家惨遭灭门,岳家四郎因在外游历才幸免于难,但是自此消失匿迹,今日重现,他却做了别人的走狗。
“货物你带不走,你的命倒是可以留下。”
岳玉棠持刀飞掠而来,踢刀借力一记力劈华山,所到之处无不灰飞烟灭。
容夕架剑抵挡,他深知岳家刀的威力,在抵挡得同时侧闪卸力方才挡下这一刀。
岳玉棠趁胜追击,双刀连续横斩,中间又无缝衔接第三刀,形成三切世界,攻守转换,虚虚实实的刀法,只为直击对方的破绽。
容夕步步退让,岳玉棠却招招致命,紧紧压制着对方。
容夕以剑贴地突袭,一道火光乍现,地面被划出一道深痕,岳玉棠持双刀插入地面,才止住退势。
然而岳玉棠完全不给自己喘息之机,拔出双刀再次猛攻而来,一记撩刀后立刻变式横斩,在容夕闪避之时再出力劈华山。
容夕旋身腾空避开,岳玉棠一击未中再出左短刀斩其前手,在对方撒手闪避时又以右横刀劈来,容夕瞬时回身背剑抵挡。
岳玉棠再次发力,旋身双刀连续横斩,这两刀却意在迷惑对手,第三把刀已被他夹在左臂处,凭借身法快速近身,一记横切直取对方面门。
容夕蹬地跃起,岳玉棠劈刀再攻,左短刀前刺,双刀交叉斩击,此时他刀上的力道却逐步减弱。
这时远处的领队眯起眼睛,心里谋划着什么,很快一名随从走开了。
“你何以逼自己至此?”
“岳家庄没了,是他们逼我走上了绝路,而你同他们一样,我要拎着你的人头踏进洛阳城门,就当是送给你主人的结婚贺礼。”
此刻容夕不再退让,腾空刺剑阻击对方近身,紧跟着立刻回身斜劈剑反击,这一击威力极大,直接将道路旁的槐树劈倒,岳玉棠登时倒飞数步。
容夕剑眉紧皱:“岳家刀只屠天下奸邪,而你反其道而行之,你已不配再握有岳家刀。”
“奸邪狗辈都聚在洛阳城,谢裒也算在内,至于你,什么也不是。”
岳玉棠踢刀借力顺势飞身横斩,容夕反手撩剑,将他的右刀划出一豁口,可他仍不退后,再次袭来,低扫斩腿,容夕旋身下劈剑,千钧一发之际,岳玉棠迅速以右刀抵挡,并顺势借力跃起,一记蟒蛇翻身直接杀到容夕身前。
寒光如练,第三把刀被长剑劈成两半,同时握在左手的双刀突然僵在半空中,原来一支箭矢已穿透他的胸膛,鲜血肆意染红了他的玉色衣袍,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怪异的笑容。
在他的身体将要倒下之时,他却用断刀撑住身体,说道:“你可以杀了我,但你不该毁了我的刀。”
容夕注视着他道:“我说过,你不配再握有岳家刀。”
岳玉棠遗恨难消:“看来我是没机会打败你了,也不会再有机会手刃仇人。”
容夕走近他道:“岳家一门忠义,你未完成的事我会替你来完成。”
“希望你说到做到。”
岳玉棠再也支撑不住,容夕却扶住他,沉声问道:“到底是谁命你押运这批货物?”
“是燕领队他——”
岳玉棠伸手指向商队那边,不想燕领队早已趁乱跑了,岳玉棠惨然一笑,鲜血从唇畔流出,手慢慢垂下,阖了双眼。
“从此世上再无岳家刀。”
有人感叹一声,正是文澈,容夕能够及时赶来截住这支商队,也是文澈传给他的消息。
文澈又道:“那个领队进了附近的驿站便没了踪迹。”
容夕慢慢将他放下,问道:“你可有检查车上的货物?”
文澈摇头道:“并无异常。”
容夕惊诧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我们中计了?”
文澈笑道:“容兄放心,我在萧家另一支商队内安插了我的人,只是这边还需要容兄配合,使他们放松警惕。”
容夕点点头,没再多问,背起岳玉棠,就要离开,文澈急忙叫住他:“官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你最好放下他一个人离开,以免节外生枝,我自会找人好好安葬他。”
“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那就一并欠着好了,日后总有机会来偿还。”
文澈脸上充满着自信,他从没有把容夕当成对手,同时他也在尽最大的努力避免以后刀兵相见。
另一边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内炊烟袅袅升起,早饭的香气四溢飘散,怜画和梧桐等小婢正陆续提着食盒朝花厅走去,雨轻牵着大白在庭院中散步,一切安静如初。
突然廊上的小丫鬟说道:“快看,天上有只纸鸢。”
雨轻停步,下意识的转头朝隔壁望去,曾经李如柏就趴在墙头上,陪她说笑,还总是把食物丢给门外流浪的猫和狗,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可这次雨轻重回到小院子后,才发现李如柏已经搬走了。
雨轻喃喃自语道:“他还是忘了还我书。”
这时古掌柜走过来禀道:“谢裒到了,还有夏侯家郎君也来了。”
雨轻点头道:“他们早该凑到一处,说到底这次还多亏了同甫兄的帮忙。”
第十九章 来不及道别
城郊一处别院,偏厅上堆着新鲜的瓜果菜蔬,活的鸡鸭鹅,还有几篓鱼,一袭黛青布衣腰间配笛的男子出现却直接影响了主人用早饭的心情。
“为何半路折回啊?”
令狐邕懒得抬眼看他,他却主动走上前,笑道:“外甥想着此番离开洛阳后不知何时能归,还是早点给舅舅把过年节礼送过来,虽然这些看起来不值什么钱,但都是我自己栽种的,自己喂养的,舅舅尽管放心吃,等我下次回来再—”
令狐邕丝毫不领情,摆手道:“不用白费心机,以后你也不必再回来了。”
“舅舅一直都不想见到我,王爷派我去关中,这下您总算如愿了。”
李如柏折返回来,不为道别,只为寻求一个答案。
令狐邕抬头看了他一眼,才道:“是卢播高估了你这个月判官的江湖地位,你还没能摸到兵法奇书的影儿,钟英就死了,打发你去关中,是让你将功补过,你还敢有怨言?”
梁王也对传闻中钟会留下的兵法奇书有些兴趣,故而命李如柏去找寻,李如柏便吩咐江湖上的兄弟盯着钟英,可惜人没盯住,也没找到那本兵法奇书。
“钟英的尸体是在长社钟家祖宅附近的山林中发现的,可实际上他是在别处遇害后移至那里,因为发现他尸体时,他已死了数日,尸体经冰冻后才没有明显腐烂迹象,这明显是有人在暗中制造钟家清理门户的表象。”
令狐邕冷冷道:“钟英被何人所杀,王爷对此并不关心。”
李如柏却问道:“那么舅舅对此是否关心?”
令狐邕不禁反问道:“你认为我需要关心此事吗?”
“我派人去了钟英在探梅巷的旧宅,找到一封被火烧的残缺不全的信件,上面正是舅舅的笔迹,看来舅舅也和他有来往,我想王爷应该不知此事。”
李如柏将仅剩几个字的那片信纸放到桌上,令狐邕根本不屑一看,微微冷笑道:“你不直接交给卢播,看来你心里也很明白。
先不说你是否能辨得清,就算是我的笔迹,也有可能是别人模仿我的字迹,所以仅凭这纸上的几个字,不足为信。”
李如柏语气略沉:“这是钟英临走前自己烧毁的,他这么做是不想暴露写信人的身份,他十分信任并且真心想保护那个人。”
令狐邕冷哼一声道:“你连自己的内心都看不清,竟妄想去揣测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你跟以前一样,还是那么可笑又可悲。”
“小时候我看不懂舅舅的心思,长大了,我依旧看不懂。”
李如柏笑容里藏着些酸楚和苦涩,虽然他早已习惯了令狐邕对他的冷漠疏远,但是他总在尝试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到头来却是徒劳。
“我看你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那就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令狐邕看向管事,示意送客。
“为了这等小事匆匆折回,确实很可笑。”
李如柏无所谓的笑了笑,单手转动着竹笛,缓步离去,还留下一句话:“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您了。”
管事见令狐邕脸色不好,就要派人去请大夫,令狐邕摇了摇头,服下药丸后,才道:“我的身子还撑得住,眼下我担心的是金墉城那边的情况。”
管事道:“老爷何苦把退之郎君赶到关中之地,这些年老爷和他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何时才能化解?”
令狐邕喟叹一声:“无需化解,就让他一直怨恨着我这个舅舅吧。”
另一方偏僻小院,琴声悠扬,在淡淡茶香中欣赏窗外一片荒寒幽寂,仿佛时光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清晨的阳光里,一身素袍的司马遹临窗抚琴煮茶,囚禁在金墉城的他看起来比在东宫时还要轻松许多。
材官校尉高楷与司马遹对面而坐,围炉品茗,对于高楷的到来,司马遹并不感到惊讶,还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涌上心头。
高楷是司马炎特意为孙儿司马遹挑选的左膀右臂,东宫十二士皆是经高楷严格选拔送至司马遹身边,在司马遹心中,高楷亦师亦友,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而在太子出事之前,高楷却被司马衷派去许昌办事,若他在洛阳,他一定会阻止东宫起兵。
“殿下,这茶叶是谁送来的?”
“是一位友人送的。”
“这应该是她送给殿下最后的礼物。”
雨轻拜托夏侯殊设法给司马遹送些汝南产的茶叶,在司马遹收到茶叶的同时也知道了一件事。
左太妃生前和齐王有过接触,司马衷疑心左太妃知晓遗诏的下落,欲要和齐王联手夺取他的天下,便密令高楷在汝南除掉左太妃。
左太妃生前派裴姑去青州是为了寻找雨轻父亲的踪迹,也就是说左太妃遇害,归根究底还是因为雨轻的父亲。
其实司马遹一直都知道,杀害左太妃的真正凶手就是他的父亲,让高楷出面处置左太妃,正是以暗示的方式警告太子,做不到无情,就难登大位。
司马遹知道雨轻一旦查出真相,他们的缘分也就尽了,只不过他没料到事情来得这么快,与她相识相知,就好像梦一场。
高楷放下茶杯道:“殿下如今总该醒了。”
司马遹虽然觉得茶很苦,但还是含笑饮完一杯茶。
高楷突然道:“董猛死了。”
“是贾后,还是父—”
司马遹想起自己已被贬为庶人,便改口道:“是陛下将他赐死吗?”
高楷敛容道:“不是贾后,也不是陛下,他是服毒自尽,看来是有人担心东窗事发把他灭口了,如今也只能从东宫属官那里着手调查了。”
司马遹勉强笑了一下,司马衷宁可相信贾南风,也不愿相信自己唯一的儿子,他们父子最终还是形同陌路。
“陛下不是不愿相信,相反正是因为相信殿下是无辜的,才命我来看望殿下,又吩咐许司隶调查东宫属官,你可明白陛下的一番苦心?”
司马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已被囚禁在此,陛下也不需要再为我费心了。”
高楷笃定地说道:“陛下正不惜一切代价去打击把持朝堂的各大世家门阀,等陛下独掌皇权后,殿下自可重回东宫。”
司马遹再次端起茶杯,脸上没了笑意,“他为了稳固自己的皇位,不惜一切代价,我因走错一步满盘皆输,但变革路上的流血和牺牲不会就此停止。”
第二十章 洛阳第一美公子
彩虹街上,白衣少年郎乘坐着白羊车,两队护卫随行,远远望去,少年宛若玉人。
这名少年叫王乾,其父为射声校尉王隆,长相俊美非凡,父亲对他甚是宠爱,他倒是遗传了叔公王恺的品性,飞扬跋扈,骄横暴戾。
王乾每回上街都会叫上几位友人,组团坐羊车游玩,只要有人跟他们抢道,他们就会命护卫过去殴打别人家的车夫,然后拿钱赔偿了事。
今日王乾和羊慎、夏侯骧、萧亨、徐东楼等友人又乘羊车出行,前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围了好多的百姓,堵住了王乾他们的路。
王乾摆了摆手,护卫拿鞭子驱赶那些百姓犹如驱赶牛羊一般,不料有人趁乱将一桶红色染料泼向王乾他们,王乾被泼了一脸染料,而夏侯骧、羊慎和萧亨身上也被溅了许多。
王乾立刻变脸道:“全都给我把头低下,如果敢偷看,就棍棒伺候!”
站在花店窗下的紫衣女子生气跺脚道:“泼错了,真是笨死了。”
黄衫女子无奈道:“都怪你弄来的什么杂技团,吸引这么多人,你的小厮一时紧张眼花看错了人,那也没办法,早知道事先找雨轻商量一下,眼下还是得去寻她想个办法才是。”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用不上牵累别人。”
“孟姜,我们是好姐妹,出了事我跟你一起扛。”
先前黄娥就是被徐东楼当街调戏,今日陆虎是替黄娥教训这个花花公子徐东楼,不想泼到了王乾,这下可如何收场?
这时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望着红了脸的王乾,说道:“玉人变成红人也不算是坏事,只是爱出风头,就会栽跟头,我早就提醒过王兄的。”
王乾怒道:“祖涣,是你?”
祖涣淡淡笑道:“只是个小小的误会,还望王兄息怒。”
王乾扔了擦脸的帕子,冷哼一声道:“误会?分明是你故意煽动百姓在城中闹事,我看你得去一趟司隶校尉部衙门,让他们好好审一审。”
祖涣好心劝道:“往日王兄当街肆意闹事,伤及无辜,这受害者的状子,各衙门又都不受理,故而有人挟怨报复也可以理解,王兄又何必把事情闹大呢?”
王乾冷笑道:“今日不同往日,连各城门处的士兵都增加了许多,此事也就非比寻常,你留着那些解释等到了司隶校尉部衙门再说吧。”
祖涣也沉下脸来,按住佩剑,刚要举步上前,一道耀眼的剑光刹那出现,王乾他们车前的羊瞬间倒地身亡。
王乾被惊住,身子有些不稳,护卫急忙上前扶住他。
夏侯骧是夏侯骏的小儿子,脾气火爆,大声道:“待我抓到他,一定活剐了他!”
“羊是我杀的,因为它们碍了我的眼!”
只见头戴白玉发冠,一身素缟,外罩青肷披风的年轻人正坐在街边小摊上喝着一碗满是浮蚁的浊酒。
夏侯骧拿鞭子指着他喝道:“你这厮是不是活腻了?”
“这碗酒,算是我请你的。”
忽然一碗酒泼到他的脸上,他还未反应过来,就听一声惨叫,却见徐东楼已趴到地上,那人脚踩在他的脸上,面无表情的说道:“因缪胤犯事,东海缪氏子弟已被逐出洛阳,像你这种无名小卒还配继续待在洛阳城吗?”
随风飘扬的披风下,莫邪剑忽隐忽现,年轻人似美玉无瑕,却淡漠无情。
夏侯骧瞪大眼睛,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你.......你是.......”
羊慎一时间也难以相信:“卫玠,你怎么回来了?”
卫玠似笑非笑道:“听你这话的意思,我是不该回来?”
王乾问道:“你是何时回来的?”
“我不在洛阳的这些年,你们倒是天天想着我,乘坐羊车招摇过市,好生快活。”
卫玠边朝前走边道:“王乾,你大可以派人通知司隶校尉部衙门,我卫玠随时恭候。”
王乾自诩洛阳第一美公子,今日撞上卫玠,一身素白毫无修饰的卫玠,容貌和气场已达到极致,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相比。
卫玠从出现到离开,都没有看祖涣一眼,就像不认识他似的,祖涣觉得回来后的卫玠变得陌生,甚至感受到他骨子里透出来的冷酷,跟以前那个鲜衣少年判若两人。
卫璪死后,卫玠不得不接替他成为卫家家主,他恨兄长就这样抛弃他,把整个家族的重担留给他,他更恨那个推兄长走上绝路的人。
在不知不觉中,卫玠来到无忧巷口,他离开洛阳之前,就来过这里,雨轻是他最美好的初恋,他一直把这段美好的回忆藏在心底。
“兄台,看你腰佩宝剑,定是武艺不凡,不知我可否有幸向你讨教一二?”
一袭玄色长袍戴着面具的人站在不远处,背身抽剑,脚踏残雪,却未留丝毫痕迹,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转身横扫剑,卫玠以剑鞘抵挡,望着那人的眼睛,说道:“看起来你的轻功比剑法更胜一筹。”
“我希望你的剑法胜过你的容貌。”
那人上斜撩斩,翻腕平斩,转腰挥臂扫剑,身姿飘逸灵动,剑舞银蛇,宽大袍袖飞扬,旋把舞花阳握转阴握,反手横斩,换把来去自如,进退可守。
卫玠并未拔剑,对方也未能伤他分毫,他再次闪避后皱眉道:“你的剑是好剑,但你还没有驾驭它的力量。”
“休要小觑我,看剑!”
那人凌空翻平稳的落在了树枝上,俯冲而下,一剑劈来,卫玠终于拔剑,两剑相撞,那人被震退两步。
卫玠再次逼近,旋剑下劈,那人当即转身阴握拦挡,紧接着卫玠撩斩切腕,对方刚刚避开,卫玠又旋风抹颈,连续强势的攻击,却招招留情,二人近身缠斗,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不断响彻。
那人寻到机会破开防御,借着对方格挡的同时收臂,沉腕发力,崩剑直刺,不料对方出剑更快,直戳他双目。
那人连连后退,突然飞起一脚蹬墙助力,直刺卫玠面门,卫玠拦剑顺势上挑,面具掉落下来,正是雨轻。
卫玠收剑入鞘,面带不悦道:“刀剑无眼,不要轻易亮剑,除非你有必胜的把握。”
雨轻主动伸出手,微笑道:“阿虎,欢迎你回来。”
卫玠也不和她握手,只是抬步朝巷子内走去,说道:“你这种奇怪的欢迎方式,我不喜欢。”
雨轻走在他身后,默默不语。
当来到那处院子门前,卫玠停步道:“我可以与你做盟友,但我首先要知道你的名字。”
第二十一章 东风破(一)
彩虹街茶楼二楼雅间内,祖涣因街上发生之事心情不大好,就先行离开了,只剩下卢琛一个人坐在这里饮茶。
“卫玠回来了,他没去见自己的外公,而是先去了无忧巷,他也是有家室的人,怎么可以—”
卢慈姗姗赶来,见卢琛闭目沉思,便没再说下去。
卢琛沉吟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恐怕就是他了。”
卢琛从叔叔卢播那里听说赵王那边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卫玠此时返回到洛阳,非但与卫家无益,反倒会入了别人设的局。
卢慈不解道:“眼下各方势力都想要拉拢卫玠,不知他会作何选择,但总归他和陆玩是一路的,难道你还想要帮他?”
“我只是对卫璪之死还心存疑虑,至于卫家其他的事,我就不感兴趣了。”
不管是卢志辅佐的成都王,还是卢播效力的梁王,亦或卢琦投靠的齐王,他们的事,卢琛都不会参与,只有危及到范阳卢氏整个家族,他才会出手。
“有褚偃担下纵火烧街的罪名,暂时还牵连不到卢琦的身上。”
卢慈停顿一下,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打算就这样放过卢琦吗?”
卢琛慢慢用碗盖拨动着茶叶,说道:“从颍川发生的那些事来看,枣嵩做事从不留把柄,若非裴頠介入,王浚那边需要有人出来顶缸,陆玩想要收拾枣嵩还得费些功夫,大概是有人故意透漏消息给卢琦,这个人我自然不会放过。”
卢慈无奈道:“你这是在给卢琦找一个理由,可惜卢琦永远也不会理解你的好意。”
卢琛郑重地说道:“我不需要他理解,因为这是我对他最后一次容忍。”
此时一辆牛车刚刚驶出彩虹街,不知是车夫不小心,还是存心故意,险些撞到一个人。
“道瑜郎君好有闲情逸致,来逛彩虹街可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今日除了卫玠出现在彩虹街,恐怕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发生,连吕莘都亲自去了城南平昌门,而我等了这半日,子初却迟迟不来,又是为何?”
“子初郎君和蒯侍御去了廷尉狱,一时抽不开身,故命我前来转达歉意。”
“今日彩虹街甚是热闹,子初不来看看真是可惜。”
方才崔缇望见庞敬一个人走在街上,便故意命车夫疾驰,可庞敬非但没被撞伤,对他也丝毫没有惧怕之意,倒着实有趣。
裘正望着车窗外,说道:“那日庞敬出现在翠云峰,或许不是偶然。”
崔缇轻叹一声道:“他是经陆玩推荐,成为司空府掾吏,又有陈家的帮衬,就算是韩蔚,也奈何不了他。”
裘正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这几年荆州庞家也不太安分,先有庞敬从父庞博暗中扶持新野县公司马歆,引发张昌叛乱,而后庞敬从兄庞坦做了清河王的幕僚,恐怕他也参与了东瀛公谋逆,如今在张司空和陈家人看来,庞敬也确实有些碍眼了。”
崔缇扶额道:“如果真是这样,最伤心之人莫过于陆玩了,他总是交友不慎,真是让人替他担心哪。”
裘正问道:“既然东风已至,道瑜郎君还因何事愁眉不展啊?”
崔缇迟疑道:“现今高楷的人守在金墉城,有些事倒是难办了。”
裘正饮了一口茶,笑道:“将他们调走就是了。”
崔缇眯眼问道:“可有什么良策?”
“前来参加比武大会的各路高手陆续来到洛阳,他们大都不拘小节,有着江湖习性,喜欢逞凶斗狠,在云雀街发生一些事也是有可能的。”
裘正放下茶杯,目光微冷:“如今司隶校尉部还在审理郑丰一案,倘若有股地下势力藏于云雀街,混入参加比武大会的人当中,伺机劫狱救郑丰,司隶校尉部无暇分身,陛下应该会派心腹高楷去调查,到那时看守金墉城的士兵再次调动,就是你们动手的机会。”
时至傍晚,卢琛来到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还带了一卷图纸。
这是卢琛亲手所绘的庄园设计平面图,他拿来打算让雨轻提些建议再作修改,然后就选址建造。
雨轻心不在焉地看了看,说道:“谌哥哥设计合理,面面俱到,何须再问别人的意见?”
卢琛摇了摇头:“如果你把舞刀弄剑的精神用到作画上面,也不会学这么长时间连撇叶技法都掌握不了,更别说练琴了。”
“谌哥哥,我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也是为了防身。”
“为了炫耀自己的剑术,竟然找阿虎切磋武艺,难道你离开裴府搬回这里住,就是为了随心所欲?”
“只是闲来无事,况且相互切磋,可以使人进步。”
“下次你再想与人切磋武艺,那就直接来找我。”
“那不是自讨没趣。”
雨轻小声嘀咕一句,又继续低头看图纸。
“是不是见过阿虎后,发现我们都不如他好,你也后悔当初给好姐妹牵线搭桥了?”
“接任族长之人必须是强者,我只希望阿虎可以变得更强大,那样才能守护卫家。”
卢琛想不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换来的竟是她这样的回答。
“不是因为阿虎是有妇之夫,而是卫家牵涉进太多事,你还是少和他来往为好,毕竟裴长水也不在洛阳。”
雨轻低头不答。
卢琛温和说道:“这院子太小了,什么也放不下,反而装了太多的过去,回忆是极其没有意义且浪费时间的事,以前发生的事,再好再坏都和现在的你没关系了,因为你已经长大了,在这里暂时歇一歇,就回裴府吧。”
“谌哥哥,待在这里能让我心安。”
“如果你执意住在这里,我就搬到李如柏住过的那座宅子里,免得你太随心所欲,到处惹事。”
李如柏临走前找过卢琛,拜托他帮忙看房子,言下之意就是让他保护好雨轻。
其实在裴绰离开洛阳后,卢琛就打算去裴府暂住一段日子,不想雨轻搬回这小院子里,他也只能跟过来了。
雨轻托着腮,噘嘴道:“谌哥哥刚刚还说我长大了,可心里明明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
卢琛附在她耳畔,轻轻道:“你不喜欢我把你当小孩来看的话,那你希望我把你当作什么来看呢?”
面对卢琛的靠近,雨轻身体不自觉地紧张,卢琛却用手指轻点了一下图纸,微笑道:“好好看,好好想,等看好了,想好了再回答我。”
第二十二章 东风破(二)
司隶校尉部衙署,案牍库房内,两位年轻官员正在查阅东瀛公谋逆案卷宗。
“看蒯侍御这次出手之快,出拳之重,丝毫不顾同乡之谊,让人险些忘记他也是荆州士族。”
“在其位,谋其职,都是为陛下分忧,岂能徇私?”
任远把一份卷宗递给吕莘,又道:“你们好不容易抓到庞坦,不从他口中撬出一些线索,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吕莘笑道:“要是没有蒯侍御的帮助,郑丰怎么会轻易供出庞坦,依我看在这荆州地界,没有什么事能难倒蒯家了。”
“幼安兄,你的这些话要是被蒯兄听到了,恐怕他不会饶了你。”
任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蒯兄依傍东海王氏,如今又常出入太极殿西堂,不是你我能与之比肩的。”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吕莘忙叫住他:“子初兄,我已经订了菊下楼的外卖,你不和我一起吃吗?”
任远头也不回地说道:“那里的饭菜我有些吃腻了,得换个地方了。”
离开衙署的任远驱车来到一家食肆,二楼早已有人备好了一桌酒菜等着他。
此人正是前任司州主簿戴曦,特意邀请任远来此小坐,只因明日他便要离开洛阳出任豫章内史。
这家食肆的店主是戴曦的同乡,酒菜颇具谯沛风味,因食肆开在偏僻的街巷,平日客人不多。
戴曦呵呵笑道:“子初兄,难得店主拿出来私藏了十几年的九酝春酒,今日你我当多饮几杯。”
任远轻轻推开酒杯,微笑道:“戴兄,喝酒容易误事,还是少饮为好。”
“我知子初兄必然会因徐万顷之事怪罪于我,但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不让你为难。”
卢琛在徐万顷宅子里发现的那些散碎残断的竹简正是戴曦命人悄悄放进去的,经贾游修补之后,竹简中记录着早年郑丰和曹魏余孽李信(李鹜子)往来的互赠诗文,这才是司马衷下令司隶校尉部抓捕郑丰的真正原因。
但是卢琛对徐万顷之事不会轻易罢手,在他觉察出端倪之前,戴曦必须尽早抽身。
“你因口无遮拦而得罪了王隆,丢了司州主簿一职,当初举荐你的人应该会很失望。”
戴曦把山阳县令张辅做的梦透露给卢琛,并将矛头指向王隆,这是任远的安排。
左将军卞粹举荐戴曦担任司州主簿,在别人眼里,戴曦也算是张司空的门生,赵王和张华斗争不断,像戴曦这样无根无基的人在洛阳很难站稳脚跟,随时都可能被人替代。
戴曦自饮一杯后微微低头说道:“很抱歉,没能达到你的期望,我最终还是让你失望了。”
任远望向外面,昏黄的街道上,有些冷清,他沉吟道:“我早已对任何人都没有了期待,所以也没有什么失望。”
“子初兄,我担心的是—”
戴曦话到此处又止住,既然已无法继续与他同行,那就该安静的离开。
任远亲自斟了一杯酒,与他碰杯,一饮而下,然后淡笑道:“这杯酒就当是我给你饯行,希望你南下一路平安。”
“子初兄,保重。”
戴曦眼含热泪饮尽杯中酒,任远直接起身,说道:“在你走后,这家食肆可以关门了。”
在司隶校尉部衙署门口,一年轻男子也在等着任远,他是贺隰,这次等的时间并不长,但等到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据线人来报,翠云峰上暗藏着东瀛公的残余势力,司隶校尉部的人正准备将其剿灭,不想有人暗中掩护他们撤离了,庞敬那日去登翠云峰与韩蔚发生冲突,恐怕是另有目的,此事我会亲自调查,贺兄最好不要卷入其中。”
“你是想说庞兄也参与了东瀛公谋逆?”
“等审问过庞坦,才能做判断。”
“庞兄是无辜的,他不可能—”
“贺兄,如今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士瑶兄就比你看得明白,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任远不再多说,径自走进衙署,贺隰愣了一会,然后坐回自己的牛车上,催促道:“快去陆府。”
北风渐起,晚霞小心翼翼晕染着天空,轻柔地洒在小院中,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宁静又清新的气息。
一袭素衣的少女静静地站在窗前,余晖透过窗子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眼中满是哀伤,手里紧紧攥着一颗瓷珠。
“既然输不起,以后就不要再下棋了。”
夏侯殊将雨轻方才摔落在地的棋盘放回案上,又俯身一一捡起那些瓷珠。
这是夏侯殊第一次下跳棋,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棋力非凡,竟然赢了雨轻,想不到雨轻棋品太差,当即翻脸,抬手就摔了棋盘。
雨轻低低的问道:“他真的死了吗?”
夏侯殊不禁反问道:“难道他不该死吗?”
雨轻盯视着他又问:“是你杀了他?”
夏侯殊神色微变,原来雨轻生气不是因为输棋,而是因为司马遹被毒杀于金墉城。
夏侯殊在下棋时无意中说出这件事,他以为雨轻应该早就得到了消息,不管是裴家,还是卢琛或者陆玩,都知晓此事,却都瞒着雨轻,大概他们希望在这纷繁的洛阳城内,可以留给雨轻一处宁静。
“你现在是在同情你的仇人吗?”
“他没有杀害母亲,还是因为他,我才能见到裴姑最后一面。”
夏侯殊不以为然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司马遹明知左太妃会遭遇不测,他也没有出手相救,只放走了一个仆人,说起来真是可笑,难道他还想试图挽回什么?”
雨轻再次问道:“是你杀了他吗?”
夏侯殊无奈的解释道:“你真是太高看我了,我们夏侯家的旧部早已被调离金墉城,若不是司马遹提前吩咐过高楷,你的茶叶根本不可能送进金墉城。”
雨轻眸中噙满泪水,一颗泪珠从眼睑中间滑落,慢慢流到脸颊,她匆匆抹掉,但更多的泪珠滑落,怎么也忍不住。
“哭得像个傻瓜似的。”
夏侯殊递给她手帕,又道:“要不要我把子谅兄请过来,还是去请士瑶兄过来?”
“不用麻烦了,他们故意瞒着我,我自会找他们的。”
雨轻接过帕子,把眼泪擦了擦。
夏侯殊叹了一声:“太子遇害,恐怕卫玠也难逃一死。”
雨轻恢复平静之后才问道:“可是有人想让阿虎担了这谋杀太子的罪名?”
夏侯殊点头道:“你猜的不错,今日御史台有人揭发卫玠盗用其岳父顾廷尉的手令,进入金墉城,为兄报仇,毒杀了太子。”
雨轻却道:“自阿虎回到洛阳,就一直住在京陵公的别院,倘若阿虎毒杀太子,京陵公岂能不知?”
夏侯殊不由得皱眉:“看来某些人是想要与太原王氏掰掰手腕了。”
雨轻思忖道:“这样也好,只有大家都被卷进来,才能有摒弃前嫌统一战线的机会。”
第二十三章 东风破(三)
显阳殿,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贾谧的脸上,贾谧跪地垂首不语。
贾南风对这个侄儿失望至极,沉默的坐了下来。
贾谧忍不住还是抬头问道:“姑母为何不信我?”
贾南风盯视着他,掷地有声问道:“治书御史刘振到底因何而死?”
贾谧摇头道:“侄儿不知。”
贾南风冷哼一声道:“好一个不知,过去你瞒着本宫做的好事也不是一桩两桩了,本宫对你一再宽容,那是顾及平阳贾氏一门的脸面,可你不知悔改,更是变本加厉,如今即便本宫想饶恕你,恐怕你在陛下那里也是交代不过去的。”
“难道姑母也以为是侄儿让黄门孙虑假传您的旨意,命负责看守金墉城的治书御史刘振毒害的太子?”
贾谧虽是满腹委屈,但面对贾南风的质疑,仍从容镇定。
“我想黄门令董猛是被人抓住把柄才背叛了姑母,而孙虑本就是董猛认的干儿子,多半也是受人要挟才做出这等掉脑袋的事,只是刘振此人素来清正,实不该趟这浑水。”
“京陵公王浑任司徒时拔擢寒素,看刘振为人耿直,不惧权贵,敢于直言,便让他进入御史台任职。”
贾南风凤眸微眯,转而问道:“把卫玠推出来暂时平息众怒,是不是你的主意?”
贾谧不敢隐瞒,说道:“侄儿这么做都是为了姑母,太子就这样死在金墉城,莫说裴頠和张华等太子党不会放过您,只怕那些王爷也会剑指显阳殿,到时候您在陛下面前也是百口莫辩。”
贾南风慢慢端起茶杯,似在思索着什么。
贾谧继续道:“既然事已至此,孰是孰非也变得无关紧要,只有姑母尽快联合各地藩王以清君侧的名义再次起兵,才能断了朝中某些人废后的念头,司马家弑君也非第一次,陛下若遇害,您可拥立皇孙司马尚为新帝,效仿西汉吕后,临朝称制,这样才能使您以及贾氏一族立于不败之地。”
贾南风面色骤寒:“司马家比不了刘家,本宫又何须走吕后的老路?”
御史台衙署内,孟韬正与御史丞及几名侍御史商议要事,蒯错也在其中。
治书御史刘振奉命看守金墉城,太子却被毒害,刘振虽死,但身为御史中丞的孟韬难辞其咎,遂进宫面圣自请免官,但司马衷不准,对刘振之死也不予追究,只命孟韬协同司隶校尉部和廷尉府尽快审清郑丰一案。
孟韬疑团满腹,便召集他们询问刘振近来可有什么异常,作为同僚的他们竟也未曾察觉。
一番询问无果,孟韬无奈的摆摆手,只留下蒯错,其余的人都退了出去。
蒯错近前道:“陛下失去唯一的儿子,理应彻查,大开杀戒,如今却不了了之,别人会对此费解,但中丞应当明白陛下的用意才是。”
“子猷对刘振之死有何看法?”
“既然陛下不予追究,那我们御史台也就不该过分关注,此时陛下需要的不是所谓的真相,而是一把皇权瓦解门阀士族的利刃,中丞又岂能辜负陛下对您的信任?”
昔年郗虑位列三公,甘愿做曹操掌控东汉朝廷的刽子手,构陷孔融,拘杀伏皇后,最后还是被免官,孟韬从未想过能与他比肩。
可他已经被牵连进去,一旦失去陛下的信任,就非被免官那么简单了。
孟韬望着他,沉默片刻,才道:“那么盗用顾廷尉手令之人并非卫玠,而是另有其人。”
蒯错道:“李侍御不会无端弹劾卫玠,他是李重的子侄,品行忠厚,也是深受王司徒赏识。”
江夏李氏与襄阳蒯氏世代联姻,李义方随叔叔李重返回洛阳后,王司徒便举荐他担任治书侍御史,他多半提前就将此事报告给王司徒。
但在孟韬看来,蒯错才是幕后推手,但更像是陛下布的局。
这时一名掾吏进来禀道:“裴家小郎君想要拜见中丞。”
“所为何事啊?”
“说是逸民先生让他过来调查刘振死因的。”
“既是这样,让他略坐坐喝杯茶再好生送走就是了。”
院中柏树下,站着一名玄衣少年,却是雨轻,她正同一令史打听刘振的事情。
“刘振的家眷可在洛阳?”
“他并未把家眷接来洛阳,也没有买房,先后在城南和城西租过宅子,身边只跟着几名仆人,在刘振死后,他们也都不见了。”
雨轻心道:寒素出身,大抵如此,如今也只能先从他租住过的宅子查起了。
当蒯错走过来,那名令史就先行离开了。
“这里是御史台衙门,不是怡园,难道你是迷路走到这里的吗?”
“是六叔—”
“逸民先生是不会让你插手此事的,倒不如说是士瑶兄让你过来的,还可信些。”
雨轻却歪头笑道:“蒯翦翦,我今日是特意来请你吃饭的。”
蒯错同步歪头一笑:“为何要请我吃饭?”
雨轻吃吃笑道:“因为我突然想到手上还有两张一乐拉面店的免费券,再不用就过期了。”
蒯错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也笑道:“真是个小机灵鬼。”说着举步朝前院走去。
雨轻忙跟了上去,“听说治书御史刘振是在家中悬梁自尽,不知仵作可有发现—”
蒯错立刻截住她的话:“洛阳令楚颂之已判定他是畏罪自杀,你现在是在质疑洛阳令的判断吗?”
雨轻没有答话,楚颂之会这么做大概也是张司空的意思,雨轻不想太为难楚颂之,卫玠已是自顾不暇,陆玩又公事缠身,如今只能靠自己去查出真相了。
蒯错直白的说道:“你不是真心请我吃饭,而是想让我帮你一起调查刘振的死因。”
雨轻满脸委屈道:“若你不愿帮忙,我也不会勉强。”
蒯错认真的看着她说道:“想让我帮你,那就先改一改称呼,以后叫我子猷哥哥。”
雨轻欣喜不已:“子猷哥哥,你这是答应帮我了?”
蒯错玩笑道:“如果我说不帮,你是不是就不请我吃饭了?”
雨轻娇憨笑道:“自然不会,反正这顿又不花钱。”
第二十四章 东风破(四)
一方小院中,两个年轻人正执杯对饮。
“司隶校尉部的那些人真是目中无人,竟然说我们羽林军的战斗力还不如他们部的武猛军,改日我定要向阎隆讨教一二。”
说话的年轻人正是典兴,他现任羽林右部督,隶属于右卫将军。
今日是他休沐,在菊下楼他却遭到武猛从事阎隆的挑衅,正要大打出手,幸而郗遐及时上前劝解,他才好不容易咽下这口气。因心中郁闷,他便来找卢琛小酌几杯。
卢琛宽慰道:“他们司隶校尉部的人一直都在监视金墉城的一举一动,结果太子还是不明不白的死在金墉城,或许武猛从事也是气不顺才说话不中听些,典兄又何必太在意?”
典兴皱眉道:“说起来也是奇怪,太子遇害的当日司隶校尉部的黑衣卫竟全部撤走了,连东宫十二士也不见了。”
卢琛暗想那日在云雀街发生了一些事,可能惊动了黑衣卫,但太子身边的那些侍卫不会擅自离开,估计是全部被杀,能做到不留痕迹,恐怕此人就在司隶校尉部。
“清河王和东瀛公突然被押往许昌,陛下又对金墉城加强了防御,却是为何?”
现今司马衷已更换金墉城的守卫,由右卫将军王士文亲自镇守。
典兴回道:“陛下为太子之死悲痛万分,欲将临金墉城作思子台,以缅怀太子。”
昔年汉武帝怜太子刘据无辜,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于湖,以寄哀思。
但卢琛认为,汉武帝不赦免太子唯一的血脉刘病已,准其入宗族,以致刘病已在上位之前仍是庶人,由此可见汉武帝并非真心悔过,思念已故太子,而是为了缓解太子之乱造成的对立,还想在史书上为自己留下点好名声。
如今司马衷效仿汉武帝建思子宫,应该也是另有所图。
另一边蒯错和雨轻在一乐拉面馆巧遇吕莘,他们三人就坐到了一处。
蒯错笑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吃饭?”
吕莘苦笑道:“本来和子初兄说好要一起来的,不想他临时有事,我也就只能自己来了。”
蒯错讳莫如深的双眸微眯着,嘴角噙着一抹未达眼底的笑意,又道:“我听说刘振初入洛阳正是令兄替他租的房子,看起来令兄和刘振关系匪浅。”
吕莘毫不避讳地说道:“家兄好交友,对萍水相逢之人也会慷慨解囊、仗义疏财,何况是同乡?”
蒯错点头道:“刘振亡故,令兄可来洛阳吊唁?”
吕莘放下筷子,擦拭双手:“他的亲人自会将他带回故里安葬,家兄又何须来洛阳?”
蒯错却拿起筷子笑道:“吕兄怕是忙昏了头,他们可带不走刘振的尸首,太子遇害尚未查明,金墉城相关人等均在调查中。”
“我比不了蒯兄能做到面面俱到,顾得了这头,也顾得了那头,就像是练就了分身术一样。”
吕莘起身笑道:“你们慢慢吃,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蒯错看雨轻一直夹那个虾仁,却怎么也夹不到,他便主动帮雨轻夹到她碗中。
雨轻吃到嘴里却变得索然无味,放下了筷子,蒯错在旁轻声问道:“怎么又不吃了?”
雨轻随口说道:“太老。”
雨轻犹记得自己还劝过吕莘出仕,吕莘初到洛阳,他们也来了这拉面馆,好似就在昨日,此刻她的心中五味杂陈。
“你是在嫌我老吗?”
蒯错比雨轻年长五岁,较之卢琛陆玩他们,他确实要稍大一些。
雨轻方才出神,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只是憨憨一笑,继续低头吃面。
蒯错再次夹起一个虾仁,笑道:“可我认为刚刚好,太嫩禁不起咀嚼。”
雨轻对他这句话并未在意,反而直接问道:“你是在怀疑吕重吗?”
蒯错也吃了一个虾仁,笑道:“既然要调查刘振的死因,自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线索。”
城南郊十里,任远亲率司隶校尉部的黑衣卫围捕一名嫌犯,他竟负隅顽抗,当场砍杀了数名黑衣卫,最后他还是在拒捕中中箭身亡。
任远目光扫过那名弓弩手,那人低首道:“属下是看他宁死不屈,担心他伤害到任都官。”
任远不禁冷笑两声,掉转马头准备回城。
这时一身天青色素袍的年轻人扬鞭催马赶来,正是陆玩。
只见他翻身下马,踉跄几步,慢慢走至倒在血泊中的年轻男子身前,他的手上仍握着佩剑,这是陆玩赠与他的凤起剑。
死者名叫庞敬,因昔年庞统在落凤坡身死,陆玩才命人为他打造了这把凤起剑,希望庞敬可以与他在洛阳并肩作战,大展宏图。
庞敬从未想过离开洛阳返回荆襄,在庞坦被捕后,他就料到会有今日之祸。
只是他不会出卖张司空,更不会出卖陆玩,这就是他的选择。
陆玩愤怒的双拳砸地,在快要失控时又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慢慢松开流血的双拳,一字一顿道:“为何要杀他?”
任远无奈摊手道:“士瑶兄也应该看到了,是他想要杀我等在先,许是为了狱中的庞坦,又或是有人命他在此袭击我等。”
陆玩眸底是少见的狠厉:“你明知道他不可能杀得了你,竟还对他痛下杀手?”
任远坐下烈焰不停踢蹄,他便手抚马头笑道:“他确实让我很震惊,可惜他这个人跟他的剑法一样,不懂得变通。”
陆玩质问道:“你认为他和庞坦都参与了东瀛公谋逆,到底有何证据?”
任远冷漠的道:“我们司隶校尉部办事,只会上报陛下,其他人无权过问,士瑶兄就莫要再为难我了。”
陆玩苦苦一笑,不知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脱下外袍,俯身将其轻轻盖在庞敬的身上,忍不住洒下一行泪,然后起身道:“现在我可以带走他了吧?”
任远握着缰绳说道:“士瑶兄就这么无所顾忌地给他收尸,不怕给令兄招来灾祸?”
“如果我们陆氏想要远离祸事,当初就不会选择来洛阳。”
陆玩冷冷望着他道:“任承魂归故里,他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多谢你的提醒,那今日我们勉强算是扯平了,四陆入洛,风光无限,不过日后你们恐怕是再难返回华亭闻鹤唳了。”
任远笑容里带着一抹无法言明的忧伤,扬鞭催马远去。
第二十五章 东风破(五)
无忧巷口,蒯错默默驻足目送,望着那背影渐行渐远,他的嘴角微微扬起邪魅的弧度,仿佛正在引诱着猎物一步步踏入陷阱。
“子猷兄因何到此啊?”
蒯错转身望去,正是卢琛,他迈着从容沉稳的步伐走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蒯错呵呵笑道:“忙里偷闲,苦中作乐,难道子谅兄不是如此吗?”
卢琛微笑道:“相约不如偶遇,不妨进来小坐,与我品茗论道如何?”
蒯错也不推辞,呵呵一笑:“子谅兄的茶,想必会让我大开眼界。”
这宅子先前被李如柏精心修缮了一番,融合了菊下楼的酒吧和书肆气质,珍藏了许多陈年佳酿,还有不少风月小说,宅中到处充斥着浓浓的小资情调,却又不失温馨。
卢琛对李如柏留下的这些东西全然不感兴趣,唯独院中那小片菜园子看着还算顺眼,里面栽种的菘菜北方甚是少见,卢琛每日会亲自照料,以便他日邀雨轻品菘尝笋。
蒯错看这黑红的茶汤,不禁问道:“这是什么茶?”
卢琛笑道:“此茶名叫黑玉,产自关中地区,是我在繁阳镇偶然得来的,子猷兄觉得味道如何?”
蒯错轻啜一口,然后道:“确实与其他不同,看起来子谅兄在繁阳镇有惊也有喜,算是不虚此行。”
卢琛放下茶杯,微微垂眸说道:“这应是宫廷御用贡茶,怎会落入胡商之手,倒让我着实不解,可惜那胡商已葬身火海,只留下这小罐茶叶而已。”
蒯错笑道:“枣嵩赠与他的也未可知,毕竟纵火烧街的幕后指使就是枣嵩,这点茶叶又算得了什么?”
卢琛摇头,淡笑道:“这是今年新进贡的茯茶,此茶为皇后所爱,专供皇后享用,因产量极少,连鲁郡公府上也未必会有这样上等的茯茶,王中郎只怕是更没机会得到,像枣嵩这样的一介散官又如何能够得到?”
蒯错也放下茶杯,沉声道:“依子谅兄所言,幕后主使似乎是另有其人。”
卢琛笑问道:“难道子猷兄不这么认为吗?”
蒯错望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道:“子谅兄当真想要查出真正的凶手?”
卢琛与他对视道:“杀人者还逍遥法外,我又岂能心安?”
蒯错道:“有关茯茶一事,我会请士文兄帮忙调查。”
卢琛起身道:“那我就先谢过子猷兄了。”
蒯错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子谅兄还是要放宽心,凡事看淡些,一切顺其自然便好。”
在离开无忧巷后,蒯错的牛车驶向城东,车内一灰绿布衣的中年男子为他沏好茶,说道:“果然不出小郎君所料,卢琛也要入局了。”
蒯错端起这盏玉杯,闻着茶香,笑道:“茯茶确实是好茶,当然还需蔡叔亲自来烹煮。”
蔡贯是蔡攸哲从叔,早年被蔡攸哲父亲算计,造成不可逆的足疾,走路一瘸一拐,常遭族人蔑视,蒯错却对他另眼相看,他便入蒯府做了门客,后跟随蒯错一起来到洛阳。
庞坦获罪入狱,庞敬被杀,皆是出自他的手笔。
蔡贯捋须沉吟道:“接下来就要看司隶校尉许奇会不会护短了。”
蒯错嘴角犹带着微笑,眼神瞬间变得阴冷:“陛下要杀之人,谁又敢阻拦?”
天色将黑,胭脂铺子还未关门,古掌柜照常看着账本拨动着算盘,店内很是安静。
这时有个人走进来,低低的说道:“古叔,我回来了。”
那人摘下斗笠,古掌柜见后惊愕不已,忙去关门,然后转身走近他,细看后方问道:“你是秦蝌?”
“是我,古叔。”
他这一声古叔,让古掌柜热泪盈眶,声音哽咽道:“既然你还活着,为何到如今才回来,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秦蝌扑通跪地,满面愧疚道:“是我无用,没能保护好主人,我没脸见你,更没脸见小主人。”
古掌柜颤声问道:“主人真的不在了?”
秦蝌泪如雨下,难掩悲痛的道:“当年我见到主人最后一面时,他已身中剧毒,却并未告知我缘由,只是在临死前交待我一件事,让我去离狐县帮他取一件东西,然后将其毁之。
可我还取到,就遭到郑家人暗算,从着火的村子中死里逃生后,我恐怕再回洛阳会引起郑家人的注意,连累到你们,便直接去了西凉,隐姓埋名生活了多年。”
古掌柜听后也落下泪来,又问道:“主人命你去离狐县寻找何物,为何还要将其毁之?”
秦蝌回道:“是一本兵书,主人说此书会带来无尽的杀戮,便命我毁了它,虽然我未拿到,但那场火只怕也将它烧的一干二净了。”
古掌柜心中一震,问道:“难道是传闻中钟会留下的兵法奇书?”
秦蝌点头道:“正是此书。”
古掌柜用衣袖擦去泪水,扶他起身,说道:“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先随我去见过雨轻小娘子后再做安排吧。”
此时在廷尉狱中,有个年轻官员吩咐狱卒打开牢门,然后缓步走了进去,郑丰盘坐在草席上,双目微合,一语不发。
“你将庞坦视为知己,不可能供出他,可惜你在审讯中露出了破绽,只能怪你文采盛名,给一些人从你的诗文中抓到了把柄,平白枉送了两条性命。”
郑丰睁开双目,问道:“庞氏子弟与你毫无瓜葛,你为何要杀无辜之人?”
他面无表情的道:“在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无辜之人,就像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会承认自己是制造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庞氏子弟亦是如此。”
“在你心中,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他眸中掠过一丝笑意:“没必要再无谓的执着,事已至此,我们也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郑丰对他这样的回答没有多少失望,已知结果就不会再有期望,摇摇头说道:“你我之间过去种种早已了结,你又何必为此走这一遭?”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郑丰对死亡的来临并不感到恐惧,只是希望在他死后,一切都可以尘埃落定。
他却突然走近,低头附耳道:“太平盛世,我怕是没机会看到了,你就替我好好看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