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 楔子 “启奏王上——”富丽堂皇的便殿中,中书令王毫踏出行列禀奏。“和亲之事,迫在眉睫,微臣斗胆恳请王上给个定夺。” 兰若国为汉土与塞外边境上一蕞尔小国,因地土肥沃,自古便饱受汉土与塞外部族侵扰。舍不得子民连年受战争所扰,仁慈的前代兰若国王想了一计,选出长相身段最最出色的女儿二名,分别嫁给汉土皇帝,与边疆“狼”族的首领——“狼王”,企图以婚姻消弭战火。 只是此一计策,突然遇上难题——兰若王与王后不过生了两个公主,一个去年已被送至汉皇身边,剩下来的一个,年仅十七的永贞公主,却不愿依照王命,宁死也不愿嫁给传闻中性格残暴、茹毛饮血的狼族首领——厉无垠。 高位上年纪已迈的兰若王,一脸愁苦地巡望底下朝臣。 自和亲一事提出,太后还有王后两人合力反对,没人愿意把捧在手心的宝贝公主送到塞外吃苦。兰若王受里外夹击,已愁烦几天不得安枕。 见没人搭腔,兰若王指名丞相出来答话。“冯爱卿,你怎么说?” 冯丞相顿首答:“和亲确实是先王所订之本朝家法,不得违逆。” 兰若王一叹。“朕当然晓得和亲是先王所订,但你们也清楚,现在太后跟王后同声一气,说不许朕把永贞公主嫁到狼族去,你们又逼着要朕决定,不是摆明为难朕吗?” “启禀王上——”高澹将军出来说话。“微臣有一主意,说不定可以缓解王上的燃眉之急。” 兰若王挑眉。“说。” 高澹话中有话。“微臣记得,十几年前,有个女官,曾有幸得到王上荣宠,说不定,她就那么碰巧怀了身孕……” 这一切绝非碰巧,而是事实,只是高澹无法言明,当年的自己曾帮助怀了孕的韩玟潜逃出宫,以躲避王后的杀手。没想到当年的一念之仁,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兰若王想起来了。 当年韩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因长相秀丽、脾性可人,兰若王曾经动念想立她为妃,但因太后严令制止,只得作罢。 事隔十多年,此时兰若王早记不起当年太后把韩玟安排到哪儿去了? 难不成,她真帮朕生了个孩子?兰若王心头兴起希望。 “高将军。”兰若王唤。 “微臣在。”高澹站出行列。 兰若王下令。“朕给你三天时间,彻查当年女官韩玟下落,不得有误!” 第一章 风呼啸地吹过寸草不生的沙漠。 此处,正是狼族与兰若国边境。 一名穿着玄色铠甲的高大身影,正骑着骏马,领着后边一百多名,高举鲜黄大旗,或身背着铁弓、大刀的骑兵,风驰电掣地奔来,覆在黑色头盔下的黑眸,锐利如刀。他,便是当今威名远播,教周边邻国闻之丧胆的狼族之王——厉无垠。 现年二十有五的他,在即位三年内,靠其精锐的战术,与一身高超武艺,身先士卒地击退不断举兵侵扰慓悍的契丹大军。终于在去年,契丹王亲自献上降书,约定从今以后,契丹族人永远不再踏进狼族领土一步。 这一役中,契丹士兵们死伤过多,战争结束后,许多关于狼王的可怕传闻,不胫而走—— 多少人指证历历,说狼族人个个粗莽,宛如野兽;尤其是狼王,一身铜筋铁骨,其形可怖,加上性格暴虐,简直就是以杀人为乐。 厉无垠自认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对于甚嚣尘上的传闻,总是一笑置之。但此一时刻,一桩几十年前,由其祖父,与前代兰若王共同决定的亲事,让他头一回苦恼起这些苍蝇般挥之不去的恶名—— 吾家有女初长成——每一代兰若公主,凡年满十五,则交由兰若王亲自点派一名,远嫁到狼都。基于约定,厉无垠早在半年前派出使节;随着约定时间一天天逼近,两国边境气氛,逐渐变得沉重而诡谲。 就在一排绿色、上头绣着斗大“兰”字的大旗前,厉无垠伸手高举,追在他身后的骑兵队伍勒马急停,一时马嘶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厉无垠身旁的王宫侍卫长——殷明,骑着马,从行列中踏出。 “启禀王上,照这情形看,兰若国似乎打算毁约——” 厉无垠做了个手势,殷明立刻噤口。 高坐在马上的他,凝眸注视远方苍翠的兰若国土,蓄着浓胡的脸上,显露着王者特有的威武气派。 “再给他们一点时间。”说完,他手一挥,骑兵队旋即回头,如狂风般呼啸而去…… “啊——烦死了!”身着华丽宫服,却无形无状摊在大床上的,便是当今兰若王十天前方寻回来,封号“永德”的韩青儿。 韩青儿生母,正是当年曾受兰若王宠幸过的女官韩玟。当韩玟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怕遭王后毒手,早在肚腹未显之前,藉由高将军的帮助,悄悄回到木兮山的韩家待产。韩玟原本担心兰若王会问起自己,怎知王上薄幸,竟因太后拦阻,真从此遗忘了她。 事隔十六年,韩玟病死,宫中记得韩玟家住何方的女官,寥寥无几。 要不是高将军细心追查,或许韩青儿一辈子不会知道,自个儿的亲爹,就是当今王上——兰若王。 现年十六的韩青儿,从小被爷爷姥姥养大,因为住在荒村野地,加上爷姥疼宠,一个姑娘家却没什么大家闺秀的样子,成天伙着一群年纪比她还小的顽孩子爬树玩水,不懂刺绣缝补,却习得一手弹弓神技。只要给她一把弹弓、一颗石子,不管是天上的鸟儿、枝上的果子,要多少她就打多少。 这样一个敏捷如猴、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却因为兰若王一句“带她进宫”,不得不挥别挚爱的爷姥,进到这人生地不熟的王宫内苑。 说真话,成天听女官们“公主不可以这样”、“公主不可以那样”,她都要疯了! 韩青儿——不,这会儿该改口叫她兰青儿——在床上翻了个身,一头珠翠扎得她又疼又恼,索性把头上的玳瑁簪子、金步摇等首饰,一股脑儿拔了精光。 “这才像个人嘛!”她爽快地嚷。 对兰青儿来说,舒服,远比看起来漂亮重要多了。 说真话,兰青儿模样不算出色,大抵是在野林里跑惯了,肤色不若宫中女子白嫩,也长得瘦削了些,一副黄毛丫头德行。不过一双眼倒是水润生动,粲然一笑,就把她略显平凡的眉眼,瞬间提亮了不少。 她裙摆一拎,举止粗鲁地跨下柔软锦床。当初要不是看在爷爷姥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盼她能过好日子的分上,她也不会答应进来这劳什子的王宫。她赤着脚在青石地板上踩着,微冰的肤触让她心情稍稍好了一点点——就只那么一点点。 虽说宫中吃好穿好,可是闷啊!就像等会儿,她又得被押着上书房读什么“君子偕老,副笄六珈”,之后还得学绣、学琴—— 笨蛋才继续待着! 兰青儿一把推开窗门,正想故技重施,趁女官还没进来,偷偷躲到树上藏起来,但伺候她的女官好像在房里安了双眼睛似,她脚才刚跨上,房门就打开了。 “公主,太后命人来请公主您上宁寿宫一叙——公主!” 进门来的女官小梅一见青儿正攀在何处,连忙跑来抱住她。 “您是在做什么,还不下来!” 一脚已经跨出窗外的青儿一脸泄气。就差那么一点。她远眺着园中枝叶茂盛的大树,不情不愿地缩回脚来。 “您看看您,奴婢才多久没盯着您,您就把头簪拔得满床都是……”小梅叨念地取来象牙梳子。“太后正等您到宁寿宫喝茶,您这么蓬头乱发的……” 喝茶?青儿一哼。“说得好听,我看她是想找我麻烦吧。” 青儿早跟太后见过面了,而且她看得出来,太后对自己相当不满意。头一回在太后的宁寿宫见面,她就因为不懂宫中礼数,让端庄威严的太后皱了好几回眉头。 青儿心里嘟囔——不过是说话大声、直接了点,又不是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坏事,那个老太婆却找来一大群教席女官,成天跟在她屁股后边指点东指点西! “公主,”小梅苦口婆心劝。“太后对您挑剔,也是为了您好——” 小梅喜欢青儿,在尔虞我诈、居心叵测的宫里待久了,青儿不造作又不长心眼的脾气,对小梅来说,简直就像道活泉般新鲜。 只是——小梅一叹,基于职责,她还是得不断对着公主耳朵叨念,再三提点。 “是是是,毕竟我是即将代表我们兰若国出嫁的公主嘛。”青儿自知甚明地说。 刚被带回宫里,青儿还真当自己是被找进来重温天伦之乐,还小小地开心了几天。不过太后几句话让她恍然明白自己的“用处”——若不是她同父异母的姊妹永贞公主不愿远嫁塞外,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野丫头,也不会被人想起,硬被带回来宫里受罪。 青儿一望铜镜里的倒影,只见上头映着小梅欲言又止的面容。 “放心啦,我没泄气。”青儿说的是实话。这十天经验让她清楚明白——自己并不适合待在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宫殿。嫁给那个叫什么狼王的家伙,日子或许会比留在这儿更舒服一些。 听其它女官说,这个狼王住的是帐篷,走的是泥地,习性蛮得不得了!这些事对那些女官们而言是难以想象的恶梦,在她,却是稀松平常—— 在木兮山上,她就常呼朋引伴,几个人拉一拉就钻进森林打猎野炊。她心想,狼王过的日子再坏,也坏不过那些日子。 她天真地以为,既然是茹毛饮血的野人,得注意的规矩,肯定不会像宫里这么多——她野心不大,只求平日得注意的规矩能少一点。 真的,她恨死这些捏针刺绣、拨弄琴弦的生活了! 现在只有一个难题——她低头一拨腰带上的坠饰,自己得跟一个完全没见过面的男人做“那件事”。 那事儿教席女官已经源源本本教过她了,她也从开头的难以接受、觉得恶心,慢慢产生一种“也不过是如此”的习以为常,毕竟看惯了嘛! 只是她也知道,到时嫁给了狼王,自己能否继续“习以为常”,还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不过兵来将挡——她望着铜镜里的小梅一笑,不管怎么说,也比继续待在宫里“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强! “好了、好了。”小梅将最后一根珠簪簪好,后退一步瞧了瞧,满意地搀扶青儿。“公主,您不要嫌奴婢烦,奴婢说的话,请您一定、千万要放在心上。等会儿见了太后,您声音一定不能太大,喝茶的时候,举止也要温缓一点,不要一口气就喝了大半杯——” 听着小梅的提醒,跟在她身后的青儿猛翻白眼。老天爷——青儿一叹,这样的日子,自己还要熬多久啊! 那一个叫什么狼王的,怎么不赶紧把她娶了回去啊?! 一个月后—— 吉日清早,高髻盛妆,仪态肃穆的永德公主——青儿,在百官夹道相送的行列中,踏出巍峨宫门。底下百姓看见青儿样貌,“永德公主”长得不怎么样的耳语,一下流传开来。不过走在行列前头的青儿,倒是半点也没听见。 她兴奋地想着,只要再撑一会儿,等登上前头等着她的金顶绣凤彩舆,就可以把这些劳什子全部丢掉了! 荒山野地——我来也! 浑不知她心情的女官们,正在行列中,为着她茫茫前程擦着眼泪。因怕吓坏青儿,所以没人敢在她面前多提狼王的事迹。据称,塞外狼族个个力大无穷,骠猛凶悍;尤其是首领狼王,打起仗来,有如鬼神降临,锐不可当——其中教人闻之一惊的,还有狼王性格残忍凶暴,荒淫无度等等言说。 女官们一想起青儿瘦削的身形,再想象狼王粗鲁可怖的模样,活脱脱是羊入虎口,教她们怎忍得住潸然的眼泪? 青儿这头,一登上金顶的四方彩舆,立刻把牡丹绣鞋脱下,瘫坐在软座上。 真是累死人了! 用来当作花轿的板舆颇为宽敞,就算青儿在里边把脚伸直了,也还构不着门上的绸帘。 她双手扶住头上的金凤头冠,要不是同坐在板舆里的小梅拉住她,她早动手摘下了。 “很重嘛!”她嘟嘴嚷。 “再重您也得戴着。”小梅说。“您不想想,从王城到狼都,多少人盯着这彩舆?万一被人发现您一进车里就把鞋子、凤冠全部脱了——” “好好好……我不脱,我戴着,你就不要再念了,我耳朵都痛死了。”青儿双手合十求饶。 “公主若不爱听奴婢叨念,就请您早早把这些事情全部都记好。”小梅这话说过多少回了,青儿却还是屡屡再犯。 “我有记啊,就是不习惯。”青儿嘟嚷。“尤其这些珠翠金簪,根本就是活受罪,真不懂你们怎么有办法老把它们顶在头上?” 小梅本想说习惯就好,但一想到青儿进宫不过一个多月,自然比不过她们这些从小被选进宫里训练的资深女官。 “您就忍忍吧。”小梅弯下腰,帮青儿把绣鞋套上。“好在狼都离王城不远,七、八天路程就到了。” 青儿歪头想了一下。“据说汉王的宫殿比狼都更远?” “是啊,”小梅点头。“奴婢听其它女官说,单单到长安,就得花上一个半月时间。” 想到嫁给汉人皇帝的永阳公主得顶着这重死人的头冠,坐在车里一个半月,青儿便不寒而栗。 还好、还好。她抚着心窝。好在她嫁的是狼王,不是汉王。要是后者,她想,说不定还没出宫,自己已先上吊自尽了。 她这想法要是被其它人知道,铁定会被笑傻。 兰若国历代和亲公主里边,也独独她兰青儿,会觉得嫁狼王是件额手称庆的好事。 七天日子,不快不慢地溜去。巨龙般绵长的和亲队伍每每经过城镇,便可看见兰若百姓夹道欢迎,指指点点其中花团锦簇的彩舆,渴望一见公主的芳容。 只可惜绣着金线的赭红锦帘,始终长长垂落,动也不动。 一过兰若与狼族边界,立刻看见一名蓄着黑胡,目光炯炯,带着一股阴郁的桀骜不驯之气的高大男子,领着一列高举狼旗,气宇轩昂的骑兵队,前来迎接新娘。 在板舆里打着瞌睡的青儿猛地被小梅摇醒。 青儿张嘴打了个呵欠,立刻被小梅掩上。 “小声点。” “什么——”青儿满脸错愕。 小梅努嘴。“狼王已经到了。” 刚听见骚动,小梅忍不住微掀帘看了一眼,马上被外边那个高大慓悍的身影吓坏了。兰若国男人身形和汉人相仿,多半是些身材细长胸膛不宽的温文男子,可外边那人,该怎么说?那真是个人吗? 一想到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小梅捂着怦怦乱跳的心窝,担心自己偷看的举动,已经被狼王发现。 要是因此让狼王觉得她们兰若国的女官都像她一样无礼,可真是丢脸丢到狼族人面前去了! “狼王?”青儿一听,哪还有办法待着不偷看。 “不行!公主,您不能掀帘!”小梅忙抓住青儿双手。 “为什么?”青儿嘟嘴。外边听起来好热闹啊,又是人声又是马嘶的,她好奇死了。 “于礼不合。”小梅绝口不提自己偷看过的事,她知道青儿肯定会有样学样。 二来小梅也怕,青儿看见之后,会反悔说她不嫁了——出宫前,太后特别唤小梅到宁寿宫,千叮万嘱,要小梅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青儿送交到狼王手中,不许出半点差错。 彩舆外边的狼王跨下马来。 长年生活在塞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习惯,早深植在狼王厉无垠体内。方才彩舆上的绸帘一动,他便看见了,他很清楚自己正是轿里人窥看的目标。 只是他不确定,里边人看过之后,是否还会心甘情愿嫁给他为后。 高大悍猛的他虽然是自个儿狼族人眼中的英雄,但他也清楚,自己外貌很难被兰若人接受——只因他实在长得太高、太壮、也太凶!他挲了挲蓄来隔挡风沙的胡髭,心想是不是该照侍卫长殷明的提议,把它剃个干净? 他走到彩舆前,望着不再有动静的绸帘说话。“我是狼王厉无垠,前来迎接兰若国永德公主。” 厉无垠声音浑厚低沉,有如远山雷鸣,或许吓着了一干护卫,但对青儿来说,感觉却是熟悉。 记得同住在木兮山上的猎户古大叔,说话也是这样轰轰隆隆的! 狼王长什么模样啊? 轿里的她偷看小梅一眼,心想该找什么法子瞒过小梅耳目? 小梅指了指外边,要她答上一句。 她清了清喉咙,说出已经被教过千百万次的答词——“永德谢谢狼王亲自过来迎接。” 小梅满意一笑,正觉得最棘手的部分已过了一半,青儿却突然有了动作。 她趁小梅不注意,撩起了窗帘一角。 “公主!”小梅惊唤,忙伸手阻挡。 可是来不及了,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不管是轿里的青儿还是轿外的厉无垠,都已经看见对方了。 映入青儿眼帘的,是一张蓄满浓胡、鼻梁高挺的面容,衔在浓眉下的那双黑眸,锐利如刀。 为了迎接新娘,厉无垠特别换穿上簇新的战袍,玄铁般黝黑的铠甲更显得他气势凌人,往那儿一站,浑像能只手遮天的英武鬼神。 青儿按传闻想象过他无数次,可一见之后,才知道传闻全说错了。 狼王看起来一点都不猥琐野蛮啊,反而英气十足,活像是从诗歌里边走出来的英雄豪杰! 厉无垠这头,则是看见一双灵巧生动、笑意盈盈的水眸,衔在一张可能还不及他手掌大的小脸蛋上。 狼族女子多半和他一般,长得浓眉深目、轮廓分明。活到二十五岁,厉无垠是第二次见到兰若国女人——头一个,是照顾过他的云阿妈,也就是厉无垠阿爹的第五个妻子,同样来自兰若国的公主,名唤云姬。 当年云姬并没产下子嗣,而厉无垠的亲生阿妈则因病早亡,许是因为这样,云姬非常照顾年纪尚小的厉无垠,视如己出。 也就是那段时间,养出厉无垠对兰若国女子的向往。 所以对于和亲,厉无垠的想法,并不像朝中大臣,觉得是兰若国特别想来保护自己、同时约束狼族的伎俩;他反而相当期待。 尤其今日一见,纤细楚楚的青儿,在他眼中,简直就像传说中,幻化成人形的仙子般灵巧可人。 而且,她看起来并不怕他。 他知道自己想法过于天真,可他就是忍不住这么期待——或许全兰若国的女子,都跟宠爱他的云阿妈一样温柔可人、娇弱有如夏天湖边盛放的白莲。 青儿那无所畏惧的眼眸,彷佛实现了他心底的盼望。 他默默想着,若轿里的永德公主不嫌弃他长得粗暴凶悍,愿意真心相待,他,也绝不会辜负她千里迢迢,远从兰若国来嫁他的情意。 他一直深深牢记云姬的叮咛—— “女子就跟花一样,你愿意费上多少时间细心照顾她,她就会在你面前盛放出怎样娇艳美丽的花来——” 厉无垠在心里边说着—— 放心好了,云阿妈。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轿里边的“花”。 定睛再望了彩舆一眼,厉无垠深吸了口气,健壮的手臂高高一扬。“回城。” “是。”原本站立不动的护卫同时喊声。 绵长的队伍,再次动了起来。 第二章 狼王所统领的“狼都”,高筑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崖壁上,共分成一般百姓所住的“下城”,与王公贵族所居的“上城”。 一进城门,如巨龙般绵长的大队立分为二。厉无垠所领军的骑兵队继续前进,自兰若国而来的护卫队,则由下城城主——厉无垠伯父厉煜出面接待,就地休息。 等明日婚期一过,大队人马又得启程返回兰若国,送回公主平安抵达的消息。 一进狼族王都,青儿才知道此地根本不像传闻说的,什么住在营帐,满地牛羊鸡鸭乱走的化外之地。狼王住的地方和她先前住过的兰若国王室极像,都是木柱直耸入天的巍峨宫殿,差别只在狼都朴实,不像兰若王室,雕梁画栋不说,房里还尽摆些碰不得的精细瓷器。 “小梅……”青儿顶着重得要死的头冠甜笑。每次只要有求于小梅,她总会用着极其甜腻的声音央着小梅。“都已经到了这儿,总可以暂时让我把头冠摘下来吧?” 小梅不敢一口答应,她先开门探望了一会儿,确定没人过来,才转回身帮青儿卸去头上的重担。 凤冠一脱,青儿“啊”一声往床铺上倒,浑然不顾她身上绣着金线的红嫁裳会不会被自己压绉。 “累死我了!” 见她散漫不得体的模样,小梅立刻伸手拉她。“您这样子——万一被外边人瞧见——” 青儿挥掉小梅的手。“这房里不就你跟我两个,哪里有什么外边人!” 也不想想她坐在彩舆里边多久了,整整七日,除了夜宿行宫,能够下来稍稍走动、睡个觉外,平常白天,就连吃饭,也得待在彩舆里边——她自生下来就习惯待在野地活蹦乱跳,哪里尝过这等苦头! 要不是小梅说好说歹劝抚安慰,她绝对拼死也要逃出那人间炼狱。 现在好不容易抵达狼都,当然要使尽全力,好好活络活络筋骨喽!躺在床上的她又翻了个身。 “公主!”小梅跺脚。 “好啦好啦,我这不就起来了!”青儿挠挠耳朵,坐起身把寝宫好好细看了一圈。初进门时的印象无误,狼王宫殿里的摆设全是以厚实、耐用为主。像她这会儿坐着的大床,虽然一样是铺着柔滑的锦绸,可黑色木料的架柱,却没怎么费心雕作,浑似被人从山上一砍下,就直接劈成长板,衔在一起做床般。 对青儿来说,待在这里,比待在兰若王宫自在多了,她神态轻松地晃着双腿。狼族人高大,连床也造得比她睡过的还高上许多,坐在上头,她有一种坐在墙垛上的愉快。 她“嘿咻”一声从床上跳下。 一见她举动,小梅马上喊:“公主,您要上哪儿?” 还用说!青儿拎着及地的红嫁裳,大步来到窗边。 她手方抬起,立刻被小梅按下。 “公主,万万不可。”小梅个性一板一眼,凡跟宫中礼节有抵触者,她一概不许青儿做。 为什么?青儿跺脚。“我不过是想开个窗看个风景——” 小梅坚定道:“您别忘了,您现在的身份还是咱们兰若国的公主。您想想,要是您还没拜堂,已先把头冠摘下的举动被狼族人瞧见,他们肯定以为我们兰若国来的人都是些不遵礼仪的无礼之徒,这事情若传到王上、王后他们耳边,您要王上、王后他们颜面往哪儿摆?” “我只是想看一看外边,一下下就好,这样也会丢他们脸?”青儿不可思议道。 “没错。”小梅板着青儿肩膀,硬是把她推回床边。“在拜堂之前,您只能待在房间里,不能接近窗子,也不能靠近门。” 太过分了!接连听见这几个“不能”,激起了青儿的倔脾气。 她个性本就吃软不吃硬,之前在宫里忍气吞声,是因为她舍不得见小梅因自己受罚——兰若国规是这样的,皇亲国戚是金枝玉叶,不能少根汗毛,如果做错了事,就只能责罚伺候的女官、侍卫。 青儿初进王宫,就曾因为不听话害得小梅被杖罚,虽然小梅没怪过她一句,她却相当自责。一人做事一人当,直接处罚她也就算了,牵连和她没半点关系的人,她怎过意得去? 也因此,她一直勉强压抑着脾气,可说到底,忍耐还是有个限度。 约莫一个时辰过,机会来了。狼王遣人来问准王妃住得舒不舒服,需不需要添增点什么,大抵是青儿乖顺的表现让小梅松了戒心,小梅很自然地离开房间,到门外代答。 房门一关上,原本歪坐在床沿的青儿立刻脱去身上的嫁裳,推开窗户,做出已逃出寝宫的模样—— 实际上,青儿却是缩在床底下,静待小梅回来。 果不其然,小梅回头发现房里无人,一张脸都白了。 “老天!公主不见了!” 只见小梅飞也似奔到窗边,眺望植在花园里的高木,是否挂着一抹红色艳影——为求喜气,青儿红嫁裳里边的里衣,依旧是红的。 依小梅对青儿的了解,青儿逃出寝宫,只会有一个去处——树上。她这个宝贝公主,活似灵猴转世,爬树技巧好到不行,眨个眼就能攀上数尺高的大树。 看不见!树上一个影子也没有! 小梅不敢耽搁,急忙奔出寝宫,央请同样从兰若国过来的女官们到花园搜寻——而且,还不能惊动时不时出现的狼族人。 万一公主不见的事传到“那个”狼王耳里——小梅脑中浮现狼王高大阴郁的身影,背脊不由得一寒。 总而言之,得想尽一切办法快把公主找回来! 寝宫里边,青儿一听见房门关上,立刻从床底下爬出来。 谁说她不在寝宫里? 她好整以暇穿上扔在床上的红嫁裳,施施然踱到洞开的窗边。青儿脾气,确实带着一点玩性,若顺着她的心意,给她一点方便,她倒也不会故意耍心眼,跟人过不去。反之,若一味禁止,结果就会是现在这样——青儿一望正在花园里埋头乱找的小梅,淘气地一吐舌头。 她喜孜孜地瞧着窗外连绵的树篱,这林子长得真好,让她想起木兮山上的森林,也是这样葱葱绿绿,直耸入天。她望着笔直的树干挲了挲双手,心想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爬它一爬不可!说不定,还可以在上头俯看整片狼族领地? 她眯着眼想像那辽阔的天与地——整整七天她都被关在彩舆里边,只有少少机会,能从掀动的绸帘细缝窥见外头。最常映入她眼帘的,除了蔓生的绿草,就是广漠的黄土。小梅说过塞外多半逐水草而居,但一路上她却没看见什么放牧的行列? 她还满想见见满地鸡鸭牛羊乱窜的热闹,那会让她想起木兮山上的爷姥家。虽然平凡,也稍嫌破旧,却是她心中最想回去的地方。 分开一个多月,她越来越想爷爷姥姥了。 她望着连绵无尽的黑松林想——可这一辈子……大概没机会再看见他们了。 这时,她眼眶中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而落。 她一脸委屈地抹着眼泪,心想幸好小梅不在,要是被小梅看见自己哭了,小梅肯定又念上一顿。 犹记得高将军寻到她时,街坊邻居都说她命好,可以上京享福——她就不懂连哭也没办法尽情的日子,到底有什么好羡慕? “爷爷、姥姥——”她脑中浮现两老慈蔼的面容,多想再有一次扑进他们怀里撒娇的机会。 可是,再也没办法了! 青儿伤心掉泪的神态,全落在远处的厉无垠眼里。 当然,他也没漏看,她头上没戴着象征新娘的头冠。 并非他有意偷窥,而是宫殿里的人,全都在为明日的婚礼做准备。他这个王,竟然只能袖手旁观。 既然梗在宫里也是碍事,他索性爬上鼓楼,居高俯看整座上城。他也是站上来才知道,头一低,便可看见永德公主目前所住的寝宫——凤凰宫。 厉无垠眼力极好,在族人中,素有“鹰隼”之称。看见她抹去眼泪,加上她未戴头冠,他忍不住揣测——是不是,她后悔来到狼都了? 因为看见他容貌的关系?想起这可能,他心里一沉。 他心里明白,如此多愁善感,实在有失统领万军、狼族之首的颜面。可从另个方向,狼族人性格直爽,一当中意了对方,就是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表现。 抑不住心头的疑惑,厉无垠脚步轻运,三步并成两步,很快来到寝宫附近。 小梅等一干女官还在花园里翻天覆地寻找青儿的下落,以致给了他空档,接近仍在窗边掉泪的青儿。 “为什么哭?” 听见声音,脸上犹挂着眼泪的青儿一愣。这个声音——好耳熟啊? 她环顾左右,却没瞧见人影。 真的是自己想的那人吗?她试着问:“说话的人……是王上?” 没料到她竟认得出自己声音,厉无垠自树后步出,两个即将成婚的新郎官跟新娘,就这样隔着一扇窗四目相对。 一见真的是他,青儿赶紧要下跪。“臣妾拜见王上——” “不用多礼。”他不是过来听这些场面话,他定定看着她。“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哭?” 青儿尴尬擦去眼泪,心里想着,若被小梅知道狼王看见自己掉泪,肯定又会念上一长篇! 她低着头嗫嚅道:“我想家。” “是吗?”他浓眉一挑,满脸不相信。“不是因为刚见了我?” 咦?她惊讶抬眼,正好望进他炯亮的眸里。 青儿并不善于察言观色,可就算如此,她依旧看得出他眸子里的担心。 他是认真的。只是她不懂——“为什么见了您要哭?”她直率反问。 厉无垠看她一双杏眼汪汪地眨着,好似真不知道似的。他过了一会儿才承认道:“我长得很凶,不好看。” “不会啊,我就觉得您长得很强壮、英武——”她很认真地反驳着。 没料到会从她口中听见赞美,厉无垠藏在胡髭底下的唇瓣,微微勾了起来。 那笑,就像冬日的暖阳,融化了他慓悍严肃的面容。 “是吗?”本想再多说两句,门外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青儿一脸惊慌。 “糟糕!我的女官回来了,”她回头看见厉无垠还杵着不动,竟然轰起他来。“您快走吧!要被她看见我跟您说话,她一定会骂我的——” 厉无垠觉得她的话很有趣。她好像忘了,站在她面前的人,是统领整个狼族,至高无上的王。而且,她活泼灵动的语气神态,也跟他印象中“兰若国公主”,有着相当的差距。 他忍不住怀疑,她——当真是名副其实的公主?不是兰若王随意派人假扮? 还以为“公主”,必像他的云阿妈,讲话轻声细气,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不过话说回来,他并不讨厌朝气蓬勃的公主,反而觉得她可爱。 “不会的。”他说。 青儿瞪大眼。“会会会!您不知道小梅那张嘴多厉害,每次都念得我耳朵好痛——哎呀,她已经到门口了!” 她跟他说话的语气表情,就像对待木兮山上的玩伴一样,毫不见生。 门外传来小梅声音。“我进去看看,说不定公主已经回到寝宫了——” 不管了!青儿慌张退回房内,但一想到不能丢着厉无垠不管,又把头探了出来。 “对不起喔……”她冲着厉无垠一笑,一双黑眼睛弯起来,闪亮亮的,整张脸就像朵绽放的花。“改天再陪您说话。” 然后她缩回头,飞快地把窗户掩上。 隐隐约约,可听见里边一阵严厉的叨念声,内容不外乎大胆、莽撞,会丢了王上的脸之类。厉无垠想,这声音该就是她说的女官“小梅”,接着是她不服气的辩驳声。“我不过是想开窗看一看外边,你就把我说得像跑去杀人放火似的——你这么不满意我,就把我送回去嘛!反正在你心里,我永远也改不了脾气——” 厉无垠听出蹊跷,正想凑近身子多听一点,却突然听见声响,他脚步一蹬跃开,差那么一点,就被开窗的小梅发现他站在外边。 小梅探探外头,确定没人在附近,这才抚着心口关窗说话。 “好公主,跟您交代过千百万次了,隔墙有耳!您这么口无遮拦,万一被外头人听见——” “有什么好怕的。”青儿往椅上一坐。 是初生之犊,才敢口气这么大地说话。到现在还没人跟她提过,万一和亲之事有了差错,极可能祸国殃民,引发一场战事。 小梅合眼一叹。主子天真没心机,相处起来虽然轻松愉快,可有时还是会觉得害怕,天晓得她会在什么时候说出多不得体的话? 开头不先把后果说清楚,是怕弄巧成拙,反而吓得公主不敢出嫁。但这会儿,小梅想,再瞒下去是不行的了。 “公主,有件事,奴婢一直没告诉您——”小梅吸口气,把利害关系整个说得一清二楚。“您要晓得,您现在所有表现,决定了狼族与兰若国之间的情谊,万一有什么奇怪流言传出去,让狼王觉得您不够尊重他们族人,您认为您真担得起两国交战的后果?” 战争耶!青儿脸色一白,想到有人会因为自己一个言行不对,丢失了性命,她哪敢再任性下去! 那刚刚——她瞟一眼已经关上的窗户,回想自己跟狼王的对话,有没有不小心说错,或得罪他什么?她忐忑回想。 应该……没有吧? “您还在看外边!”小梅误会了,还当她一心想玩。“奴婢都跟您说这么多了,您还不受劝——” “有啦有啦,我全听进去了。”青儿保证。“坐下坐下,你一进门就说个不停,嘴巴不酸呐?” “要不是您淘气,奴婢怎会——” “好好好,我在这里发誓,以后我再也不淘气,这样总成了吧?”不顾身份悬殊,她拉开椅子伺候小梅坐下,甚至还帮小梅倒茶递水。“喝口茶休息一下,你在外头跑了一圈,想必累了——” 说到这小梅就有气。“要不是您故意吓人,奴婢又岂会像傻子一样在花园里猛绕?”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事情多严重,你先前只会要我听话,嫌我有失颜面,我要早一点知道我表现不好会让两国打起来,我哪还有胆子淘气。”青儿玩心虽重,但也不至于到不知分寸的地步。 像现在,知道详情以后,她不就乖乖的了! “好啦,再原谅我一次——最后一次?”她扯着小梅衣袖央求。 瞧青儿笑得灿烂天真,谁还发得了脾气?小梅一叹。真是,都被她吃定了。 翌日吉时,身着红色嫁裳,头顶凤冠的永德公主——兰青儿,在众女官们的簇拥下,来到宫中大殿。 高坐在王位上的,是身着狐白裘的厉无垠,其胸口腰间缀饰着斗大的黄色宝石,配上他高大的身形,看起来更是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最特别的是,他剃光了胡髭。 青儿在小梅引领下,盈盈跪拜。“兰若国公主永德,见过狼王,吾王万岁、万万岁。” 厉无垠居高俯视一身华裳的青儿,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今天的她规矩多了,眉眼也不像昨日那般灵动有神。 有点可惜。他想。他心里一直惦着她昨天的话——她觉得他长得强壮、英武;还说,改日再陪他说话。 他微微一笑。 “永德公主——从今日起,你就是本王的王后。” “臣妾叩谢王上恩宠。”青儿再拜。 “平身。” “谢王上。”青儿被搀扶着起身。 退到一旁时,一直被小梅叮嘱不得抬头直视狼王、以免失礼的青儿,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匆匆偷看了厉无垠一眼。 没想到他胡子剃掉之后,变得更加好看了! 青儿惊艳的眼神,正巧被厉无垠逮着。 说来,年纪尚轻的厉无垠,虽然长得凶,但并不是那种孤芳自赏、不苟言笑的王。他看着她多眨了下眼睛,好似在说,谢谢她的赞美。 真糗!青儿慌忙地挪开眼,垂下的香腮,悄悄红了。 厉无垠一声令下。“来吧,我得力的爱将们,庆贺本王与王后的大喜,大伙儿好好吃、好好喝个痛快。” 聚立的大臣们连声高呼:“庆贺吾王、王后。” 数十个穿着青色宫衣的女官,轮次把矮桌、佳肴跟美酒送上。一时宫殿里洋溢着烧羊肉与奶酥茶的香气。 众人把酒言欢,笑语喧哗,连坐在厉无垠右侧的青儿,面前也有一张矮桌,美酒佳肴一样不缺。 她朝身边的小梅看了眼。 小梅动作极轻地努嘴,意思是“不行”。 之前在宫里,太后赐过酒,所以小梅知道青儿有点酒量。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底下这么多双眼睛,万一青儿举止言行有个差错,小梅自认担当不起。 青儿瘪了瘪嘴。就说当公主当王后不好玩,瞧瞧,底下人喝酒喝得多欢,自己却只能杵着,像个木头人一样。 就在这时,十来名身着妍丽舞衣、脸罩面纱的舞姬婆娑而来。当立在最前方舞姬摘下面纱,热闹腾腾的婚宴突然安静下来。 怎么了?青儿察觉不对劲。 “琉光?”厉无垠皱起眉唤。“你来做什么?” 穿得妩紫嫣红,一张脸修饰得极度美艳的宛琉光说话。“臣女琉光,谨率一班舞姬,为王上、娘娘献上祝贺之舞。” 众人目光忽地集中在席中大臣宛莽的脸上。 只见身形矮壮、浓眉大胡的宛莽频频拭汗,却没出来阻止女儿。 宫里人都知道,宛莽一连生了七个儿子,所以女儿琉光出生,宛莽宠她宠得,像个公主一样,吃好用好不说,还对她百依百顺。像现在,明明只有大臣才能参加王的婚礼,她这个大臣之女,竟然主动加入舞姬班,只为了一窥新王后的样貌。 琉光与厉无垠的渊源,得从厉无垠十五岁那年的击球大赛说起。 自击球大赛之后,琉光便开始出现在厉无垠面前,不但陪他谈天说笑,甚至还陪他骑马、打猎,心想着近水楼台,总有一天能如愿以偿,成为他的妻子。 怎么知道,厉无垠一直视琉光为妹妹。就在前些日子,和亲大队抵达狼都之前,琉光潜入厉无垠寝宫,脱光了衣裳,哀求厉无垠要了她。 长得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的琉光很美,几乎可说是狼族第一美人,可在厉无垠心中,琉光是妹妹,是自家人——他怎么可能会对妹妹有任何非分之想? 听着她情意恳切的言词,厉无垠虽然感动,却依旧抓来狐氅,掩住她玲珑的身子。同时命心腹侍卫队长殷明,不惊动他人地送她出宫。 那一次之后,厉无垠开始疏远琉光,琉光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想进宫就进宫。 但一见青儿,琉光失望了。 还以为兰若国来的公主,会是怎般的天仙美貌,结果,不过是一个瘦瘦瘪瘪、风一吹就不见的小孩子罢了! 这样的女子,怎够格配上她英明神武的王? 王身旁那个位置,该是她坐的才对! 琉光投予妒恨的目光。 青儿身子猛地一颤,虽然距离稍远,可琉光眼里的恨意,仍旧结结实实传递到她这头。她直觉想着—— 难道我又做错什么了?但再想,不对啊,我明明不认识她,那她干么一副想杀人的表情? 一旁的厉无垠闭眼轻叹,本以为暂不让琉光进宫,便能阻绝一切纷扰。没想到百密一疏,他忘了还有她爹宛莽在。 “好吧,既然是祝贺之舞,你就跳吧。” “谢王上。” 琉光盈盈一拜,起身,候在一旁的羯鼓、琵琶骤响,舞姬们开始旋转。 胡旋舞! 坐在高处的青儿双眼倏亮。在木兮山上,她曾见人跳过一次,不过当然没眼前舞姬们跳得好看。跳舞的人事后告诉她,跳胡旋舞的时候,烦恼也会像大风扫落叶一样,咻咻咻地不见! 好想跟着一块儿跳啊!她拉长了脖子,一脸跃跃欲试。 小梅轻扯她衣袖。 什么?她转头。 小梅小声提醒道:“您已经是王后了,别忘记很多人正在看您。” 哪有什么人在看我——她嘟嚷着,眼睛往旁一瞟,冷不防撞见一双炯炯目光。 是狼王。 她脸再度刷红。 老天,他看我看多久了?她忐忑着。 厉无垠说话。“知道她们在跳什么?” 她低头浅笑,装出文静模样。“是——胡旋舞吧?” 他有些惊讶,养在深宫中的公主,也知道他们这些化外之民的舞蹈? “之前瞧过?”小梅在旁拉了下她衣袖,提醒她小心回话。 知道啦。她在心里一扮鬼脸,可脸上依旧悬着笑。“臣妾曾听父王提过。”小梅的举动虽小,仍逃不过厉无垠眼睛。 锐利的目光在小梅身上多待了一会儿,他心头有了主意。 “你下去吧,王后我来伺候就好。”他望着小梅说。 “奴婢惶恐。”小梅吓坏了,连忙跪下。“敢问王上,是不是奴婢做错了什么,还请王上恕罪。” “这么紧张做什么?”他从容说道:“本王想说你千里迢迢过来,理当得张桌子,好好休息一会儿。” 他手一扬,一旁女官立刻搬来一张矮桌,就放在青儿身后三步远处。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无须顾忌太多,尽管吃宴喝酒。” 王都这么说了,小梅再辞,反而不近情理。小梅只得叩谢恩典。离开时,不忘多看青儿一眼。 注意、注意、再注意——小梅眼睛里全是这些字。 知道。青儿送去一瞟。她可没忘小梅昨天说的,万一惹狼王生气,遭殃的可是两国无辜的百姓。 反正婚宴才一会儿时间,她安慰自己,忍忍就过去了。 小梅一离开,厉无垠立刻端起酒杯。“王后,本王敬你一杯。” 青儿脸一白。糟糕,小梅不在,没法告诉她这杯酒该不该接。 但她记得,之前教席女官提过,对于王上,或者是长辈赐酒,就算是毒酒,也要硬着头皮吞下。 “臣妾……不太会喝酒……”她没忘小梅先前的提醒。 厉无垠鼓励。“喝一点,尝尝味道就好。” “那臣妾——恭敬不如从命了。”她端起酒杯,一股从未闻过的酒香钻入鼻尖,她眼睛一亮。 浅尝一点哪够!她心想着,这么好的酒,应该开怀畅饮才对。 只可惜,她现在是兰若国的公主,是狼族的王后,不再是木兮山的韩青儿。 扼腕。 她难掩失望地将喝了一半的酒放回矮桌上。 厉无垠微笑。这永德公主还真没半点架子,心里想什么,脸上尽是清清楚楚。 他想,好在刚把她的女官给支开,才有机会瞧见她忽蹙眉忽惊喜的俏皮模样。 “吃点肉吧。”他从自己桌上拿了一盘肉来。“这是我们狼族特有的烤肉,抹了许多香料,包管你从没吃过。” 一个刚被册封的王妃,可以在自己的婚宴上大喝大嚼吗?她背脊一角感觉到小梅强烈的目光,好像在暗示自己什么,偏偏不能回头问小梅意见—— 话说回来——这烤肉还真香!她抽抽鼻子,想起在木兮山上野猎嬉玩的日子。 好怀念啊! 在兰若宫中,虽也是满桌珍馔,可因为规矩繁琐,老让她吃起来不太有兴味。 望着盘上的几串烤肉,她又抬头看了厉无垠一眼。 他望着她使了个催促的眼色,同时拿起竹叉大大咬了一口。 被他美味的吃相还有肉香引诱,她捏紧袖口,跟着拿了串烤肉进嘴。 一见她举动,她身后的小梅暗自呻吟——老天爷,瞧瞧这是什么德行! 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竟在众人面前大吃东西! 可没想到,小梅觉得极失礼的动作,却意外受到大臣们的好评。 “怎么样?娘娘,咱们狼族的烤肉好吃吧!”一个身着金黄裘衣,胸口大大绣着一个“铁”字的大汉喊道。 被点名的青儿一脸意外,但一看喊话的人一脸善意,她绽起灿烂的笑。 “好吃。”大殿上响起她脆亮的声音。 草原上的男人本是性情中人,向来直来直往,真情流露。而青儿无心机的笑脸,正好合了他们脾胃。 这名胸口绣着“铁”字的大汉,站起举杯。“来来来,我铁无思,代表狼族的臣子,敬娘娘一杯!” “去你的铁无思,”另一名脸蓄浓胡的莽汉起身。“我黑济还需要你代表?来,娘娘,我黑济也敬您一杯。” “我我我,我巴塔也敬一杯。” “还有我——” “我——” 才一会儿工夫,席间过半勇将皆已站起,一时间完全没人在看舞姬们跳舞。琉光见情势一面倒向青儿,气得拂袖而去。 第三章 婚宴结束,喝了两、三杯酒的青儿被一干女官送进王的寝宫。 随行女官一退下,小梅一边帮青儿宽衣,一边抓紧时间交代:“没时间了,公主,刚才在大殿上的事,我就不说了。记住,等会儿洞房花烛,您可千万依照女官之前教您的那些,好好伺候狼王!” 青儿暗一翻白眼。这种话,小梅说不腻,自己都听腻了。 女官教她的事她当然都记得,只是记得跟做不做得出来,是两回事。 见青儿不接口,小梅急了。“您也应我一声啊!” 青儿意兴阑珊说:“好啦好啦,我尽量——” “什么尽量!是一定!”小梅蹲下来抓住青儿的手,语调恳切说:“公主,请您千万记得,咱们兰若国百姓的幸福,全掌握在您手上,您绝对不可轻忽大意——” 又来了!青儿叹气。就知道拿全国百姓这大帽子压她,也不想想她到底撑得住撑不住! “公主!” “我知道,我没你想的不知分寸好吗?”青儿没好气。坐在王的寝宫里,她已经够忐忑了,小梅还在火上添油! “王上驾到——” 一听外头喊声,小梅立刻拾掇好妆台,回身,厚实的木门同时打开。 穿着狐白裘的厉无垠一脚踏进来。 小梅领头喊道:“奴婢叩见王上。” 仅着红色里裳的青儿膝一屈。“臣妾青儿叩见王上。” “起来。”厉无垠手托起青儿,转头看着小梅吩咐:“你下去吧。” “奴婢告退。”小梅不敢逗留,立刻低头步出寝宫。 房门一关上,青儿表情僵硬了起来。 虽然早知道只能靠自己面对,可当小梅离开,那股孤立无援的恐惧,仍旧冻结了她脸上表情。 她不由得想到,此时一举一动,关系着兰若国百姓接下来的平静生活——老天,她心里哀号着,一个多月之前,她不过是木兮山上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平民百姓,哪里担得起这重责大任呐! 厉无垠看着她。“你很紧张?” 青儿眨了眨眼睛,没小梅在旁边提点,她这会儿连要答“是”或“不是”都拿不定主意。 见她依旧绷着脸不说话,他说出自以为能安抚她的话语。“你不用怕,我今晚没打算跟你洞房。” 成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打算等她真正放开心怀、接纳他之后,再与她洞房花烛、灵肉合一。 等等!她倏地瞪大眼。不跟她洞房,这事很严重啊!“——是不是臣妾做错了什么?如果是,臣妾在这跟您道歉——” “道什么歉?”他挑眉。 “但是您说——”她心里像吊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那么紧张、轻松一点。还有,这儿不是兰若,你无需开口闭口臣妾来臣妾去,我不爱听。” 怎么跟女官们教的不一样?她吸口气。“那、您喜欢听——?” 他微笑,瞬间柔和了脸上锐利的线条。“你平常怎么跟你的女官说话,就怎么说话。” 真的可以?她歪头偷看了他,眸里写满不安。“不瞒您说,臣妾说话,有点儿没大没小,恐怕……”她嗫嚅着。 想不到她记性这么差。他衣摆一撩,自顾自拉了把椅子坐下。“你忘了昨天我们才说过话?” 她想起来了,自己还亲口答应,说会再找时间陪他说话。 “呵呵呵……”她傻笑地摸着脖子,那笑容就跟孩子一样天真灿烂。 看着她这模样,他心都软了。 不管他以前认定的“兰若国公主”是什么模样,眼前女子,都不在他想像内。 更重要的是,他竟觉得她这样子很好。 “帮我宽衣,你累了一天,该让你早点休息。”他起身。 青儿应了声“是”,过来帮他脱去披风。他身上的狐白裘是集上万只狐狸腋下的软毛而成,异常珍贵,也相当绵软好摸。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回看见这么柔软的狐毛,而且还是漂亮的银白色!忍不住多摸了一下。 “你喜欢?”他看着她的表情问。 “没有,只是好奇。”她恋恋地将披风挂好。他个头高,不过一件披风,就可以把她连头带脚裹住。 接着她开始解他胸前银色的腹铠,一松开他肩上的系绳,她“哇”了一声。 这么沉! 厉无垠轻松接过,往桌上一放。 “砰”地沉响,就知它分量多足。 “您每天都穿这么重的铠甲?”她目光移回他脸上。 “习惯了。”他平举手,方便她解开他袍上的缠扣。“明儿个我要人做一件送你。” 她吓了一跳。“您要送我铠甲?”她思绪还停在那掉下来会砸伤腿的腹铠上。 他笑。“谁在跟你说铠甲,是狐裘。” 吓坏她了!她揉一揉胸口。想说每天顶着一头珠翠,已经够累人了,若再加上铠甲,脚还能动吗?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不用再浪费银两了,我出嫁的时候,我母后要人帮我做了好多衣裳,单单是披风,就做了五、六件。” 他眉头一挑。“你说话口气,实在不像从小在宫里长大?” 此疑点在昨天和她谈过之后,便存在他心头。甚至已派人到兰若国调查,兰若王子嗣中,是否真有一人名唤“永德”。他并不是讨厌她才如此追根究柢,而是皇族血脉,是和亲一议中非常重要的关键。 兰若国王怕狼族人侵扰,所以嫁来公主,以示友好——狼族这边,自然也会看在兰若国是妻子娘家的分上,尽己所能地保护。但万一嫁进来的是假公主,兰若国的友好姿态,不过是装出来的敷衍,便是可恶的欺瞒。 事关国威,厉无垠不得不谨慎。 青儿望着厉无垠眼睛,有股冲动,想要全盘托出。她直觉知道他是个温柔的好人,虽然他个子长那么高大,外头又有那么多教人闻之丧胆的传闻,但从他看她的眼神、他说话的口气,她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定是个好人。 只是——她不确定他听了自己的话后,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对她轻声细语说话? 万一他生气,觉得是她骗了他呢? “那个……王上,”她怯怯看着他。“可不可以让我先问您一句——您,不跟我洞房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您不满意我?” 望着她小鹿似的无辜眼神,他笑了。“我说过了,我不希望你太紧张。夫妻是长久的事,急就章地要了你身子,对我们的感情并无助益。” 原来,他是在为她着想。她心里甜甜的。 “所以,您没有不满意我?” “我喜欢你,”他率直地说了,炯亮的黑眸有如夜里繁星般闪亮。“打从在狼都之外,你掀开帘子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的心了。” 大漠汉子一根肠子通到底,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不说谎。 青儿脸颊倏地发烫。长这么大,十六个年头,她还是头一回听人说喜欢自己。而且,还是个英武无比、高高在上的王。 她垂下头,心口抑不住地狂跳。该一五一十告诉他吗? 若问小梅,小梅肯定希望她咬断舌头,也不肯让她泄漏半句。可他是好人呐!爷爷教过她,做人要以诚相待!人家都掏心挖肺说了喜欢她——她想,自己怎么好意思继续欺瞒他。 “好啦,我就坦白说了。”她深吸口气。“只是您听了,绝对不可以怪罪其他人,尤其是兰若国的百姓,您不可以因为生我气,就挥兵去攻打他们。” 听着她的但书,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兆。 “你是假公主?”他皱起眉。 “我是真的!”她笃定说。“只是我娘不是兰若国王后。原本该站在这里的,是大我一岁的永贞,但因为外边很多关于您不好的传闻,她怕您,所以——” “找你顶替?”他接口。 她点头。“我父王就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嫁给汉人皇帝,一个不肯嫁,剩下就我啦,总不能叫我王弟来吧?” 她后边这句话,逗得厉无垠大笑。 咦?自己刚说的话很好笑吗?她憨憨地搔头。 不过他肯笑,就表示没生气。她一颗高悬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松口气的,不独她一个,他也一样。 只要有一半血统就够了——这样一来,他就不用担心自己还得因为她并非兰若王所出,而得舍弃她,改娶他人。 他刚说喜欢她,这话一点不假。 她那双有如天上明星般灿动的眼眸,自看见之始,便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他甚至觉得庆幸,好在当初嫁过来的,是她;而不是单听了他传闻,就怕得要死的永贞公主。 “你虽然具有王族血脉,但并非从小在宫里长大。我没猜错吧?”他点出明显可见的事实。 “我就知道我处处是破绽——”她忍不住帮自己辩解。“可我真的努力过了。” 他微笑,他喜欢她嘟嘴娇嗔的模样。 “坐。”他拉开椅子,一副想跟她长谈的表情。“跟我说说,你在哪儿长大,从小是谁照顾你?” “我爷爷跟姥姥!”说起在木兮山上的生活,她眉眼瞬间发亮,就怕他不清楚她爷姥是多好多亲切的老人家。 “所以,你昨天才会瞅着外头掉眼泪?” 她点头,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声调。“毕竟这儿,跟我住过的木兮山好像啊,花园里的树一棵比一棵高——我说句真心话,您别笑我,比起兰若王宫,我更喜欢这里。” 她能喜欢这里,他再高兴不过,怎么可能笑她。 他轻碰了下她脸颊,眸子里含着教她一望,就心窝儿扑扑跳的温柔。 “我派人接你爷爷、姥姥来狼都?”他说。 她倏地跳站起,脸上满是惊喜。“可以吗?” 她不敢相信,他竟会好成这样,还愿意让她跟爷爷姥姥见面! 他一点头。“你把你爷姥名字、住的地方告诉我,明儿个我就派人去请。” 太好了!狼王万岁! 她乐不可支地抱住他臂膀,就像个受宠的孩子,凑脸就给了他一记响吻。“我就知道您是个大好人,全天下最好的好人!” 被她嫩嫩的嘴唇一碰,他一阵颤栗,眸色不禁深黯了下来。 “青儿。”他哑着声音唤。 “是。”她天真地答,不过看到他眼睛,忽然觉得有一点羞。 他怎么一副想吃掉她的表情? 啊!她蓦地想起女官们教的那些事,难不成—— “我答应过要给你时间——”他喉间发出不知是懊恼,还是提醒的低喃,下一瞬,他唇已然覆上。 青儿像是受惊的小鹿般瞪大眼,感觉他暖热唇瓣贴着自己挲蹭、细吮,不带一丝勉强和急躁。她渐渐被他所蛊惑,不再僵直着背脊,心里也不再慌乱。她叹了一声,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感受他的温柔。 被他亲着的感觉——她心神恍惚地想着,有点儿像小时候玩秋千,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一个不留心,身子就会飘上天去…… 她——喜欢这感觉。 “青儿——”察觉到她的臣服,厉无垠忍不住又叹了一声——满足的,同时偏头咬住她丰软的耳垂。 她哼了一声,一阵愉悦直下她腿间,就像全身力气倏地被人抽走一般,她软软偎在他怀中。 而他觉得不够,温热的舌尖不但舔卷着她耳垂,甚至还探入形状小巧的耳窝中。她抓住他未脱去的里裳呻吟着,觉得全身血液四窜,就快把自己烧融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人的宝贝?他心头暖暖地想。 青儿有着兰若女子纤细娇弱的外表,性格却像狼族姑娘般直率大方——瞧她脸红扑扑的动情模样,厉无垠一扫自己长相吓人、太凶的忧虑。 “喜欢我这么亲你?”他贴在她耳边低喃。 她脸已经很红,听他这么一问,更红了。 她觉得糗,感觉脑中思绪全被他摸清了般。 “因为您刚刚……”她轻扭了下身体。“跟女官们说的……不一样……” “她们怎么说?”他拿鼻子轻蹭她细致的脸颊。 她看了他一眼,认为老实说他不会生气之后,她才又开口。“她们说……你会像豹子、熊一样,见着我就望着我又亲又啃。她们要我忍耐,可以的话,不要忘记呻吟,然后说您好棒、好厉害……” 他哈哈大笑。 “为什么笑?”她一头雾水。“我又没说笑话?” 他一点她鼻头。“不是笑你,我是在笑,你们兰若女官,也把我厉无垠看得太扁了。” “我也这么觉得。”人说胳臂向里弯,她却不,她是哪儿有理站哪边。“现回头想想,她们跟我说的那些,根本是在吓我,您哪是残暴不仁、茹毛饮血的野人!” 从她的表情,瞧得出她句句实言,毫无半点吹捧虚伪成分。 他心头暖暖的。 “换句话说,你不后悔嫁来狼都?” 她灿烂一笑。 “一点也不。不过——”她换上担忧的表情。“我得承认,我还有很多事情记不好、做不好,您得多给我一点时间?” 听她口气,他想,她在兰若宫殿,肯定遇上不少挫折。 他心微疼了起来。 “我说过,这儿不是兰若,不重繁文缛节。” “但也不能什么规矩都没有吧。”她接口。“放心,为了答谢您愿意接爷爷、姥姥过来狼都,我会我尽全力学好宫里的每样事,绝对不会丢您的脸。”她将胸脯拍得砰砰响,一副豪气干云模样。 “好。”他笑牵起她手。“来吧,我们上床歇息了。” “等等等等——”她扯住他,仰望着他的脸蛋上带着一丝迷惑。“您今晚上,当真不跟我做——‘那件事’?” “君无戏言。”身为王,说到就得做到,虽说他心底,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想反悔。 她眼珠子咕噜地转了两圈。“可是不行啊,”她想起小梅的交代。“明天,我还得交出我们洞房的证据,让女官们带回兰若覆命。” 他皱眉。这事他真不晓得。 “什么证据?” 她一窘。“就……沾了我落红的帕子啊……” 他想了一会儿。“简单。” 他走到床边掀开锦被,看见半个人宽的帕子就铺在两人臀腰处。毫不犹豫,他抽出藏在靴里的短刃,一刀划破指尖。 一见红血冒出,她忙不迭扑过去。“您在做什么?” 他很快把手放在帕子上,随意抹了抹。 赭红的血渍很快被帕子吸住,浑似处子落红。 “您要也割我的——”她心疼地握住他手。他是王耶,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受伤! “不可能。”他皮粗肉厚,这么一点伤口,根本不痛不痒。但她,可就不同。他对自己下过承诺,会好好疼惜这朵远来的小花,怎么舍得让她受到半点伤? “您这样子——”她望着他又沁出红血的指尖,不假思索,立刻吮住他指尖。 以前她在木兮山上不小心跌出口子,也都如法炮制。 只是看在厉无垠眼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若这会儿被她湿热滑嫩唇瓣舔舐的,是他两腿间的硬挺—— 他背脊一颤,被自己脑中浮现的画面,逗得更硬,更热。 青儿浑不知他脑中绮思,感觉血液的咸味淡去,她拔出他指头。很好,她满意点头,就知道这法子能止血。 “下回不可以这么莽撞了!”她像教训孩子似的,板着脸说话。“您是万金之躯,每一滴血,都弥足珍贵——” “你才是,”他接着她话尾说:“在我眼里,你才是一滴血都不能掉的宝贝。” 哎呦。她脸颊倏红。这人怎么这样!明明长得又高又壮,浑像棵大树,讲起话来,却比糖蜜还甜。害得她一颗心扑扑跳,都不知该答些什么才好了! “休息吧。”他牵起她手。 “我帮您脱鞋。”她让他坐在床沿,小手在他结实的小腿上游移,不一会儿,厚实雪白的皮靴“砰”一声落在脚踏上。 她低头一看,“呵”地笑了。 “怎?”他转头看她。 她指他船似的皮靴,再一比自己脚上玲珑的红绣花鞋。“不觉得跟您的鞋一比,我的鞋就像给娃娃穿的一样?”确实。 他循着她脚丫一路上望,难以想像,这么精细的一个小人儿,已成为自己的妻。 他手沿着丝滑的红色里裳轻轻上挲。瞧,这么纤细的脚踝,一掐就碎似。 他叹了一声。 “您不高兴?”她瞅着他问。 “难捱。”他火热的黑瞳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愣了一会儿才意会,脸再次红了。 “其实——”她吸口气,忍着慌乱喃喃道:“您刚才那举动……很舒服,我……并不反对……”不反对他违背先前的承诺,要了她身子。 他吸口气,听出她言下之意。 两股意念在他心头翻搅,有一瞬间,欲望几几乎压倒了理智。 但她轻颤的眼睫,说明她心头的紧张。 急什么。他劝阻自己。来日方长,有什么天大的欲念,非得在今晚要了她身子不可? “不。”他轻碰碰她脸颊。“还是那句话,君无戏言。” 虽然她已尽力隐藏,但他仍可看出她松了口气。 初来乍到,面对的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他心怜地想着,换作是自己,恐怕也是她这反应。 对他而言,她见着他之后没大叫着跑走,已属万幸。 何况她还亲口说了,她喜欢他的吻。 “睡吧。”他臂一展,揽着她倒卧在床上。 她仰头看着他刀凿般的俊颜,突然间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老天爷对我真是太好了,她想,自己又没做过什么天大的好事,却教自己遇上这么一个温柔又有耐性的好人—— 而且,还长得这么好看! 察觉她的目光,他睁开眼睛。“睡不着?” “不是。”才刚说完,她便捂嘴打了个呵欠。“对不起——” “累了就睡。”他抬手掩住她眼睛。老天。这么一比,他再次惊觉她的娇小。 她一张脸,还不到自己巴掌大—— “我只是在想……”她又打了个呵欠。“您应该早点把胡子剃了的。说您野蛮、凶狠的那些人,要是看过您现在样子,肯定不会那么说了……” 他心想,她是在拐弯称赞自己? 她昏昏然地想。 “你喜欢我这个样子?” “喜欢——”她连连眨动眼皮,困意已快占据她全部意识。 因为他身上,有股好好闻、让人觉得很安心的气味——她昏昏然地想。 但还有句话,她想自己非得说出口不可。 “其实,您蓄着胡子的样子,也很好看……”说完这话,她又打了个呵欠,只是这一回,她眼皮真的黏上,再打不开了。 瞧她娇憨的睡颜,他心底想,好在刚才忍住,没立刻要了她身子。否则,很可能听不到这些话了。 他一亲她额头。 “我不急,我会等到你爱上我那一天——” 因为他要的,不只是她的人,还包括她的心。 第四章 昨儿一夜,女官小梅一想到青儿不按牌理的脾气,真是叫人胆战心惊。她深怕青儿一个应答不对,扫了狼王兴致不说,甚至得罪狼王,祸及兰若——好在这事并没发生,她一早进入王的寝宫,看见几上叠了一方沾血的帕子。小梅抚了抚心口,担心了一整晚,这会儿总算能松口气。 “小梅,”一回王后寝居凤凰宫,青儿立刻发问:“等会儿是不是还得念什么‘君子偕老,副笄六珈’?” 小梅难得笑容可掬,她一边把沾了血的帕子叠好放进木匣里,一边回答:“这是用不着背了,但琴跟绣艺疏懒不得,还有舞,奴婢发现狼族人很喜欢跳舞,为了讨狼王欢心,您还是得学上一学——” 等会儿,小梅还得亲自把木匣送交到随行护卫官手上,由护卫官带回面呈兰若王,证明公主已和狼王圆房过。 “我不是说我不想背诗。”青儿解释。“我意思是,你就照以往那样子磨练我吧,我不会再动不动抱怨了。” 小梅合上木匣,绕着青儿转了一圈。 不对劲!小梅轻触青儿额头,没发烧啊? 青儿忍不住嗔:“你干么这表情?好像我认真很奇怪似的!” “是挺奇怪。”小梅一点也不给她面子。“以往在宫里,要您念诗习画,就像要您命一样,结果一来狼都,您就转了性——啊!”她蓦地想到。“该不会是狼王说了您什么?” “才不是,是我自己要发愤图强的。”青儿一扭身坐回椅上。“来吧来吧,要我念什么学什么,尽管放马过来。” 瞧她模样,不像在开玩笑——小梅一耸肩,从衣笼里取来一册《诗经》,现在就看她能撑多久。 “来啦,奴婢念一句,您跟一句。”小梅道:“蓼彼萧斯,零露湑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 “蓼彼萧斯,零露湑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青儿摇头晃脑跟着念。 “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小梅继续教。 “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 “蓼彼萧斯,零露瀼瀼。既见君子,为龙为光。” “蓼彼萧斯,零露瀼瀼。既见君子,为龙为光……” 就这样,一整个早上,风凰宫里不断传出朗朗的读书声…… 下午,青儿正学绣学得昏昏欲睡之际,外头突然传来宫女的叽喳声,她耳根一下竖起。 “你们听说了没有?王正在操练场上和人玩相扑呢!” “真的?我们快去看。” “我也要我也要——” 几个宫女齐嚷着,接着,外头就没了声响。青儿回头,看见埋首刺绣的小梅搁下绣针。 “您也想去凑热闹?” 真不愧是小梅。“可以吗?”她甜笑问。 说真的,不行。小梅想。堂堂王后,跟一群宫女凑在一块儿看男人戏玩,成何体统?但如果不答应,小梅担心青儿这鬼脑筋,又会像之前一样,想法子偷溜出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小梅想,还是答应比较妥当。至少自己可以跟在一旁看顾。 “不过您得答应奴婢,不能耽太久?”小梅先不但书。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青儿小小声欢呼。 “您呐,”见她忘情的举动,小梅忍不住提醒。“已经是王后了,举止得端庄点,不能老像个孩子蹦蹦跳跳——” “好好好,仅此一回,下不为例。”青儿双手一拜。 小梅想再多说两句,可一看青儿心魂早飞到外头去,说了也是白搭。 反正现下没外人在,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小梅道:“那您稍等奴婢,奴婢先到外头打听操练场在哪里。” 一刻钟过,主仆两人在宫女带领下,乘着软轿来到操练场边。 场中正打得火热,据先过来的宫女解释,英明神武的狼王已经扑倒了七人。这会儿正有一对巨木般的孪生兄弟,一左一右将厉无垠围住。 一见场中态势,青儿惊问:“等等,现下该不会是他们两个,要合力对付王吧?” 宫女引颈眺望,表情也不太确定。“似乎是——” 就在这时,场中突然有了动静。两兄弟互使了个眼色,齐一擒抓住厉无垠两只袖子,使劲一扯,缝作结实的皮袍从中一分两半,露出厉无垠精实健壮的胸膛。 “王!”众人惊呼。 危险!青儿起身,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但没想到皮袍一破,反给了厉无垠机会。他肩一缩抽出手臂,接着往前一翻。 孪生兄弟不及反应,竟让他逃脱了去。 只见厉无垠一个虚扑,钻进右边大汉腋下,左手抓住腰带,右手扭住手臂,肩胛一顶,借力使力,竟然把高他两颗头的大汉托将起来。 见状,围观的将士们简直疯了。 “王、王、王……” 大汉惊叫声混着众人的欢呼声,厉无垠腰杆一顶,将大汉摔扑在他兄弟身上。 “哈哈哈哈……”两大汉踉跄跌坐的姿态,逗得众人发笑。 厉无垠高举双手,要大伙儿安静。接着他朝两兄弟伸出手,将两人一把拉了起来。 “我两兄弟依旧不是王的对手啊。”其中一人搔着头说。 “好说。”厉无垠抱拳一躬,做了汉人常见的承让动作。 “王、王……”将士们欢呼着拥上,几个人把厉无垠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下。 从头到尾青儿都兴致勃勃看着,倒是小梅,眉眼中带着点“野蛮人”的不屑。 “王后,”小梅小声提醒。“该回凤凰宫了。” 可是——青儿恋恋不舍地看着,还贪玩爱热闹的她,实在不想这么早离开。 就在这时,厉无垠身旁的人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转头一望,发现了坐在软轿上的青儿。他绽出太阳般的灿笑,举手用力挥了挥。 他知道她来了!笑逐颜开的青儿正想回应,身旁却传来小梅扫兴的声音。 “不可以。”小梅在乎身旁宫女目光,认为在大庭广众喜形于外,有失庄重。 哪来这么多规矩?主仆俩互瞪着较劲。 “娘娘答应过奴婢的。”小梅提醒。 烦死了!青儿生着闷气,得胜的小梅眼色一使,要抬轿的卫士们送她们回宫。 “啊,王过来了!”一旁宫女突然喊。 青儿闻声回头,看见仍裸着上身的厉无垠大步走来。 阳光底下,沾满汗滴的棕褐色肌肤兀自发亮,每一块浮凸的肌肉,都像富有生命般微微颤动。 他一靠近,一股热便朝青儿身上袭来。她看着他状似无意地一抹汗滴,冲着小梅说:“我有话跟娘娘说。” 狼王下令,小梅就算生了九颗脑袋也不敢违抗。只见她膝盖一曲,伙着其他宫女离开了。 “你们也都退下。”厉无垠望着抬轿的卫士们吩咐。 “是。” 待人走光,厉无垠才望着青儿问:“没人为难你吧?” 她脸一红,知道他在问什么——落红帕子的事。 “没有,小梅没发现。”说时,她突然望见他心口处有道疤。“啊!您这儿曾经受过伤——” 厉无垠低头一看,笑。“原来你是在说这个——我身上伤可多了,我背上还有。”他转过身,露出棕褐色宽敞的背。 她看见了,就在他背脊上方,有几道颜色较淡的痕迹。 “这是——”她惊问。 “鞭痕,和契丹人打仗留下的。”他不以为意地答。 塞外部族多,蓄养牛羊马的肥沃草地却稀少,身为王,就是得保护底下臣民赖以为生的草地,争战杀伐少不了,自然伤疤累累。 七、八道鞭痕交叠排落,她暗皱了下眉,想必当时,定是血肉模糊。 她忍不住伸手轻碰。他肌肤烫热,指尖下的伤痕早已愈合,但底下的肌肉却非常坚硬,就像裹着石块的绒布一般。 “很痛吧,当时?”她呢喃问。 温热的背被她小手这样摸啊摸,真的是很舒服——背对着她的厉无垠吸口气。 这会儿让他苦恼的,不是早已痊愈的疤,而是其他地方。 他一睇露出看好戏表情的部将们,屈手遮住起了反应的胯下。 他转过身来说:“青儿。” “是?” “我要到下城巡逻,你要一起来?” “可以吗?”她眉眼倏亮了起来。 他一笑,扬声高喊:“来人。” “奴婢在。”躲在暗处的宫女们立刻跑了过来。 “帮娘娘换套方便骑马的衣裳。”他说完,轻轻一握青儿纤小的手掌,“我去擦个身体,马上回来。” 她望着他点了下头,眉眼甜蜜。 在场观望的,除了侍卫队的将士们,还有躲在暗处、不断咬手指的宛琉光。 可恨。 她一双明眸,仿佛会射出妒恨之火般,灼灼地瞪视着软轿上的青儿。 凭什么,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不过是身上流着兰若王的血,就能平白无’故地享受王的娇宠?+我不平、我不服!宛琉光用力槌打赭红色的宫墙。昨儿一夜,她待在自己房里,想像王用什么姿态和那兰若公主交欢,竟整夜不能成眠!这会儿,再看见两人含情脉脉的模样,她妒恼到快疯了。若不是手边没武器,要不是王就在眼前,她还真没把握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王身旁的位置,明明就是我的,明明是我的啊! 宛琉光贴着宫墙哀哭。 “傻女儿,你又是何苦?”宛莽在旁叹气。 方才,宛莽接到消息,说女儿又借他名义跑进宫里,他便放下手边武器,在操练场四周不断寻她。 对于女儿的痴心,宛莽已尽了最大努力,甚至拉下老脸,跪地请求王上成全。 可惜,王上还是那句老话:“琉光是妹妹”,他无能对妹妹的她,产生任何男女情愫。 “阿爹——”宛琉光扑进她阿爹怀抱。从小就被宠坏的她,实在难以接受,世上有任何不遂她心愿的事。 况且拒绝她的人,还是自己深深眷恋的王。 她心里拿定主意,只要自己还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绝对不会放弃王上。 她以为,这正是自己坚贞爱情的证明。 一定还有办法坐上王身旁的位置,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她握紧拳头。 宫女们帮青儿换上的,是下城猎户女子特有的装束——脚踩皮靴,上着棉衫腰系皮裙;一头黑发,则是用一条皮绳简单束在脑后。 很久没做过如此俐落的打扮了,青儿开心地挥拳动脚,只差没翻两个跟斗以兹庆贺。 至于服侍她的宫女们也相当惊奇。她们大多以为兰若公主骄矜自傲、眼高于顶,相处之后才知她平易近人,一点架子也没有。 半炷香时间过,厉无垠回到他寝宫。“王后呢,打扮好了?” “回禀王上,已经好了。”宫女们打开房门。 “还行吗?”青儿摸摸身上皮裙,眉眼儿有点不好意思。 他微笑。“很好看。” 见他满意,她心里总算踏实了点。 行去马厩的路上,厉无垠小声道:“你爷爷姥姥的事,我已经派人去办了。” 她开心地点了点头,不过——“不对!我刚才想到,万一我爷爷姥姥不相信您派去的人怎么办?” 她在民间长大一事,虽然兰若宫里不少人知道,但同时也是个不能提起的禁忌——她想,爷爷姥姥,或许也收到了她父王的封口令。 他说:“我派去的人,是我麾下极有能力的说客,加上你给的信物,应该没什么问题。” 原来他全想到了。青儿心头暖暖的。 “谢谢您,您对我实在太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才好——” 他停下脚步,深看了她一眼。“我不要报答。” 咦?她瞪大眼。“可是——” “我要别的。”他别带涵义地说。 “您说,”她急忙应承。“只要我有,我办得到,我一定给!” 他不说话,只是碰碰她心窝,又迈步往前走。 什么?她低头一瞧自己,蹙眉想了一阵。 他说的该不会是——她的心? 她脸蓦地红起。 走了一阵,见她仍杵在原地,他看着她喊:“快点。” 她猛地回神,三步并成两步跑。“——来了。” 青儿与厉无垠同坐一匹马,一旁跟着的,是青儿见过的侍卫队长殷明。 殷明和厉无垠一样,只做寻常百姓的打扮,略有不同的,是两人眸中难以掩藏的精悍之气。 青儿瞧瞧厉无垠,又望望紧随在旁的殷明。“您俩常这样微服出巡?” “四、五天一回吧。”厉无垠眺望远方天际。“身为一个王,若总是坐在宫殿里听臣下奏禀,久了,会渐渐远离民心。” 不一样。青儿仰头一望,即看见他刚挺的下颚跟胸膛。他这套说法,和她接触过的另一个王——也就是她父王,完全不一样。 她父王每天做的最大的事,就是坐在大殿中听大臣的奏禀。父王不喜欢上操练场,更别提纡尊降贵地和将士们玩相扑,至于微服出巡——青儿低叹,就她印象,从来没有。 两匹骏马四蹄疾迈,很快抵达下城最繁荣的大街。三人下马闲逛,厉无垠专心一意体察民情,青儿呢,则是兴致勃勃四处张望,表情就像个孩子般开心。 大街上的东西和兰若国有着不少差异,青儿发现,摊子上尽是些她喊不出名字的菜蔬瓜果、香料跟吃食,其中有个东西格外吸引她注意。 “好香啊。”她站在摊子前,定定看着小贩在一片薄饼上,均匀抹上一层甜滋滋的酥油,接着一卷,油纸一包,即可送到客人面前。 见她喜欢,厉无垠要了一份。 “这叫‘水油饼’。”他说。 热烘烘的饼又软又甜,青儿吃得眉开眼笑,甚至觉得这比兰若宫里精致小巧的点心好吃多了。 “王上。”目的地就在眼前,殷明不得不出声提醒。“等会儿要去的地方,不怎么安全,您要不要找间酒楼让王后坐着稍等?” 忙着吃饼的青儿一听,赶忙发问:“你们要上哪儿?” “赌场。”厉无垠答。“你觉得呢?” “我要去。”她睁大眼坚持。“都已经让我跟到这儿,你们不可以又把我一个人丢下!” 殷明皱起眉头,本想多劝两句,却被厉无垠挡下。 “让她跟吧,我们多注意点就行了。” 王都这么说了——殷明噤口不语。 青儿绽出灿笑。“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替你们找麻烦。” “这儿人多嘴杂,你就别再喊我王上了。”厉无垠望着殷明吩咐。“她也是,喊她兰姑娘就好。” “是。”殷明应允。 “那我喊您什么?”她还傻乎乎追问。 两个大男人转头看她,表情很不可思议。 “怎么了?”她轮流看着两人,绑高的马尾在她头上摇啊晃的。 厉无垠叹气。“你忘了,我们昨天才当着众臣的面拜堂完婚?” 她尴尬陪笑。“我想到我该喊您什么了——” “喊句听听。”他不放过她。 她垂下脸摸了摸头,一会儿才嗫嚅地喊了声:“——夫君。” 这才像话。他满意地牵起她手,开始往巷弄里边钻。 “为什么特意进赌场?”她小声问。 殷明看了厉无垠一眼,确定他不反对,才低声回答:“近日有传言,一小帮人借着王上大婚,戒备较松散,因而大开赌局。” 厉无垠接口。“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果这帮人只是怡情小赌,我倒还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目前接获的消息,不能再继续纵容。” 青儿从没遇过这么威风的事。王亲自出马办案耶!“所以您是来眼见为凭?” “汉人有句话——擒贼先擒王。”厉无垠说。“听说他们的靠山,还包括朝中大臣,我想瞧瞧,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 牵扯这么广!青儿忙收起嬉玩的心情,严肃以对。 三人走到小巷最底,看见一顶破旧的羊皮帐篷架在院子里。不少人蓬头垢面、遮遮掩掩地走进或离去。帐篷外的守卫先挡下他们,搜了搜他们腰靴,确定没有武器,才点头让他们通行。 一掀开屋帘,哗哗哗的吵嚷声让青儿瞪大了眼。青儿定神,发现里边也有身着狼族装扮的妇女,为数还不少,难怪厉无垠肯带她进来。 她还是第一次进赌场。以往在木兮山,只有过年,才能在庙堂口看见父老们凑在一块赌两把。当然,她也不落人后地偷偷玩过。 想起从前做过的顽皮事,她心虚地一吐舌尖。 “跟紧。”厉无垠提醒。 她紧握他的手,不敢稍放。 场中,一大群人全聚在一张比一般方桌大上一号的木桌旁边,桌面除了四角髹上白漆之外,还髹上茶杯大的白圆点。 厉无垠淡淡地解释:“这是汉土传来的赌戏,叫‘摇摊’。庄家一点,对门三点;右方是二,左方是四。” 青儿仔细地看着,发现手拿摇缸的庄家站在左上角三与四之间。 厉无垠又说:“那儿叫‘青龙角’。”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她惊讶回问。 他微微一笑。“不然怎叫体察民情?” 三人方到,庄家已经亮摊,十二点,“开青龙”。厉无垠不插手,只是站在一旁观看。 桌上搁着小山似的筹码,十几二十双眼睛直盯着庄家手中合起的摇缸。 “下下下,下好离手,庄家要开了!” 站一旁的开配喊完,庄家把摇缸掀开,九点,是“三”。场中一阵惊呼。 “完了完了,赔惨了!”一个长得其貌不扬,却虎背熊腰,几乎是两个厉无垠分量的狼族男人哀号着。 “够了杨巴,你已经在这儿待了两足天,该玩够回去了。”一旁人劝道。 “老子就是不。”唤杨巴的汉子死命攀着桌角。“谁赶老子,老子就跟谁拼命。” “马大叔您别理他。”另一个年轻汉子不屑道。“反正这小子口袋早空了,就不信他还能死赖活赖多久——” 庄家跟开配不理一旁的纷扰,依旧喊着:“下下下,下好离手啊。” “谁说老子口袋空了!”杨巴突然冲到庄家面前。“你来帮老子开个价,看老子两只胳臂、两条腿共值多少——” “杨巴,”庄家皱起眉眼。“你知道我后头是谁撑腰,惹恼我,别说是一双胳臂,我会让你连脑袋也保不住。” “你别以为端出金大人名号老子就会怕你!”杨巴大呼小叫,唯恐其他人讥他胆小似,他猛地将赌桌一掀,筹码哗哗散了一地。 赌客大呼扫兴。 见赌桌被掀,庄家怒红了眼。“把杨巴抓起来,今天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四名打手从暗处窜出,杨巴一见情况不对,转头就跑。 厉无垠一扯青儿右手,低喊了声:“我们走。” 同时殷明已经出手,帮忙挡下擒抓杨巴的打手。 “好啊,原来有靠山!”大概先前有瞧见殷明和厉无垠他们是一道来的,庄家呼喝:“前头那两个,给我一道抓过来。” 另三名打手倏地挡住厉无垠,为了保护青儿,厉无垠左踢右打,硬是不教人近身。 青儿也机灵,没傻愣着要人保护,一觑着空拔腿就跑。 厉无垠随即跟上,两人跑到大街上,没一会儿,殷明也到了,他手里还揪着杨巴衣领。 四个人相视而望,好在没人受伤,只有杨巴,眼眶黑了一圈。 “多谢两位爷仗义相助。”杨巴双拳一抱,以为道完谢就可以走人。 “慢着。”殷明身一旋挡在杨巴面前。“我家老爷有事问你。” 杨巴望向厉无垠,铜铃大眼转了两圈。“这位爷——不知如何称呼?” “我姓厉。”厉无垠朝前一望。“前边有家酒楼,不妨边吃边谈?” 有人要请客,身上连个子儿都不剩的杨巴当然不反对。“那就先谢谢了。” 也没先问清楚厉无垠想问什么,杨巴一脸开心地往酒楼行去。 为方便说话,殷明向掌柜要了间厢房,叫了几样小菜。 杨巴一入座,立刻唏哩呼噜吃将起来。 方才吃过水油饼的青儿不饿,只是小小吃了几段烤羊肠,一边瞅着自家夫君“办案”。 见杨巴吃饱喝足,一直随兴问话的厉无垠才进入正题。“杨爷刚才在帐篷里喊了声金大人,不知这个金,是哪个金?” 朝中姓金的大臣,只有金彦跟金铁麟二位。目前金铁麟领军驻守西塞,厉无垠心想,杨巴说的,恐怕是金彦。 “厉爷问这做啥?”杨巴狐疑反问。虽然杨巴粗鲁无文,可市井小民也有市井小民的警觉心,没那么容易套话。 厉无垠眼一瞠,忽然答不上话。 “——因为我们也在开赌场。”一见冷场,青儿立刻诌出借口。“可是每次篷子才刚架好,就有人报讯儿来抓。我夫君才想,是不是我们哪儿欠打点,还是得罪了哪位大人老爷,才会老不顺遂。” 真亏她想得出来!厉无垠和殷明互望一眼。 “你们以为开赌场这么容易?”杨巴自以为了解地点头。“下城就在咱们大王眼皮子底下,官差当然三番两头过来闹场——” “所以呢?怎么避?”青儿继续问。 “当然是送银子送美人了!”杨巴又倒了杯酒喝掉。“不过你们今天倒是找错地方了。今天这场子,据说跟金彦金大人有点关系,好像是他夫人的远亲之类——” 总算搞清楚了。厉无垠轻点了点头。 “总而言之,”杨巴继续说:“你们要是找不到靠山,我看还是早早放弃,到其他地方营生算了。” “我看也只能这样——”青儿很是受教地点头。 “嗳,”杨巴突然想到。“你们赌场是开在哪里?不是我杨巴自夸,我进过的赌场少说也十来家,怎么一直没见过你们?” “开不了几天就关,自然无缘认识杨爷您。”厉无垠顺着青儿的话尾接。 “不然这样吧,”杨巴打起了歪主意。“相逢自是有缘,这儿正好有张桌子,你们派个人到外头买副骰子,马上就能开一桌。” 这——厉无垠、青儿跟殷明瞠目结舌。怎有人赌性坚强至斯? “等等,”青儿突然想到。“杨爷,我记得您刚大喊口袋空了,您都没钱了要怎么赌?” “我还有这呢!”杨巴一拍他双臂。“就不信我运气那么背,屡赌屡输!” 受不了。殷明猛地站起。“厉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没错没错。青儿不愿再跟杨巴瞎搅和。“杨爷,谢谢您一番教诲,我回头会跟我夫君好好商量。” “嗳嗳,你们真的不玩啊?”杨巴还舍不得放人。 “不玩。”厉无垠从怀里掏了串钱,算是感谢杨巴知无不言。“我打算从此收山不碰赌了,杨爷,您年纪也不小,该为家里人想想。” “呿。”杨巴扫兴地挥手。 回程马上,青儿忍不住说:“我看呐,杨爷那双胳臂,早晚会被人卸掉。” 厉无垠叹气,他也正在想这件事。 “人各有命。”骑在一旁的殷明接话。“如果他真那么不爱惜自己,就算王上扫尽下城所有赌场,他还是有办法输掉他一双胳臂。” 殷明说的她不是不懂,但就是——“就是觉得可惜嘛,我刚才仔细看过,杨爷臂膀跟腰杆多粗啊,可能你们俩加起来还不及他一个。” “你有提议?”厉无垠听出她话中有话。 “也不算什么提议,只是想到您在操练场上玩的相扑。”她仰起头说:“王上不觉得杨爷那身材,一人抵两人,练起来应该挺有趣?” 她啊,诗书绣艺没半点,但在玩方面,脑筋却动得比谁都快。 厉无垠跟殷明互看一眼。这么明显易见的事,竟还需要她提醒。 不愧是王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厉无垠还未说话,殷明立刻表示:“属下立刻去找杨巴。” 厉无垠有别的想法。“让包卫包升兄弟过去,”包卫跟包升,就是相扑赛中孪生子的名字。“顺道让他们测测,杨巴是不是可造之材,若是,就把他带进来吧。” “遵旨。”殷明颔首。 坐在厉无垠身前的青儿则笑得开心,她十分高兴自己能帮上忙。 第五章 从下城回宫,骑马快也要一个时辰。来的路上兴奋,青儿忙着看景看人,压根儿不觉得累。回程就不一样了,颠不到一刻钟,她眼皮子就黏上了。 望着直打瞌睡的小妻子,厉无垠非但没叫她,甚至让她一路睡回自己的寝宫。 一干宫女下跪。“奴婢拜见王——” “起来。”抱着青儿的厉无垠示意宫女们噤声。“王后累了,你们别吵醒她。” “是。”宫女们放低音量。“王上,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厉无垠将青儿安置好后,才转过身吩咐。“我不饿,等王后醒了,我再跟她一块儿吃。” “是。”宫女们应允,悄声退至门外。 约莫半刻钟,青儿眼皮子眨动。 她瞪望着厚实的床柱看了半晌,终于记起自己身在何方。 原来已经回宫啦—— 她揉着眼睛起身,一望房里,没有厉无垠身影,却听见哗哗水声,自屏风后边传来。 “王上?”她喊。 “我在这儿。”厉无垠回话。“你们下去。” 两名宫女自屏风后边走出,看见青儿,同时屈膝唤道:“奴婢参见王后娘娘。” “平身。”青儿点头。 一待宫女离开,她穿上皮靴来到屏风后边,看见厉无垠舒服地坐在烟雾缭绕的澡桶里。 “要不要一道洗?”他冲着她笑道。 从他表情,青儿辨不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邀请。 “我……那个……”只见她红着脸支吾,脚步跟着往屏风外边逃。 虽说她做事莽撞了点,总也还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这话。 可厉无垠不这么想。在他来说,行过婚礼,她就是他的人了;哪怕还没有夫妻之实,她也依旧是他的妻。 他突然抓起一旁的布巾,准准丢进她怀里。 “过来帮我。”接着,他哗一声站起。 青儿直觉抓起布巾遮眼。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啊! 见着她模样,厉无垠忍俊不禁。 “你在慌什么?”他扯下遮住她脸的布巾,看见她脸红成一片。 望着她,存在他心头的那股甜窜得更深,简直要透进骨子里。 “你你你——”她一双眼不知该往哪儿摆。 他这样大刺刺地站着,身上腰间半点东西也没有,虽不是故意偷看,可眼角余光就是——就是—— 会看见嘛!她脚一跺。 他身材强壮结实,整副身体都是极好看的棕褐色。他小腿满是毛发,手臂与背部布满鼓起的肌肉,大腿更是粗厚强健,有如一根削得光滑的圆木。 至于其他地方——她僵硬地挪开双眼,知道不该盯着猛看。 她只能说,跟女官们形容的,完全不一样。 他凑到她面前问:“看见为夫的身体,让你那么不好意思?” 她脚步未动,背脊却慢慢往后仰,想尽力拉开两人的距离。 哎呦哎呦,别靠那么近——他这样,她脑子都乱了! 虽然他没直接碰到她身体,可他暖热的体温,却不断朝她身上袭来。 她快跌倒啦! “您——不要再靠过来了!”她脸红绯绯地嚷,边伸出手挡住他倾来的胸膛。 厉无垠一笑,突然咬住她指头。 “啊!”她惊讶缩手。 “碍事。”边说,他拦腰将她抱起,大步走回床边。 他将她往床上一放,她本想问他“想干么”,却冷不防被他心口处的伤疤拉去注意。 “上回我就想问了——这伤,是怎么来的?”她指尖按在它上头问。 他眼一眯,刚硬的脸上难得有了犹豫。 “不方便说?”她察觉他似不想提起。 他摇头。“怕吓着你。” “不会。”她举高右手发誓。“虽然我个子不高,可是胆量却不小,经过刚才赌场的事,您应该有发现。” 确实。他拂开心上的阴霾,露齿而笑。自己中意的妻子,的确不是懦弱的人。 “这伤——是我阿爹的妻子,我该唤她一声‘阿妈’的人刺的。” 她瞪大眼,这答案完全不在她预料内。 这也跟她在兰若宫处的时间太短有关。若她多住个几年,就会清楚宫廷中一切因继承王位而起的龌龊事迹了。 “您阿爹——我是说太狼王,一共娶了几名妻子?” “七个。”他拿走她抱在怀里的布巾,囫囵擦去身上的水渍。“我亲生阿妈排行第三,不过她身体不好,只陪了我两年就死了。” “我来。”她接过布巾,从他脖子手臂一路拭下。“伤了您的是?” “甘蓉,排行第六。我阿爹虽然娶了七名妻子,但真正帮他生下子嗣的人只有两个,我阿妈是第一个,甘蓉是第二个。” 说到这儿,她再天真,也七七八八懂了。 “甘蓉……想让她儿子当王?” “不只。”他紧闭了闭眼睛。虽然事情早就过去了,但一想起那段纷扰不休的日子,他心头仍旧苦涩。 “甘蓉是布依族的公主,野心奇大,除了想要狼王这个位置,她还想让狼族人归顺她布依族。” 青儿吓掉了手上的布巾。“所以说这位甘蓉,她除了刺伤您之外,还想杀太狼王?” 他点头,手一按心口。“这个伤,差一点就无力回天,我阿爹也因此发现甘蓉的心计。不过看在夫妻多年情分上,我阿爹没杀她,只是把她送回布依族。” “那她的孩子——” “雕翼七岁的时候,溺水死了。”虽然甘蓉曾想杀害自己,但厉无垠还是喜欢这个小他十岁的弟弟。他一脸怀念地望着远方,似乎看见了小弟天真烂漫的模样。 “雕翼有着布依族人特有的雪白肤色,长得唇红齿白,像个娃娃一样,可惜——” 雕翼死时,闻讯赶到的厉无垠跟他阿爹都哭了。绝不是惺惺作态,而是发自内心的悲伤。 瞧他这模样,青儿心都揪了起来。 谁说狼族人粗鲁野蛮?在她看来,他们全都是真情至性的好男儿。 是兰若人嘴坏,乱说话,让他们平白受了委屈。 她猛地抱住他肩膀,一副想保护他的模样。 他仰着脸,望着好不容易才比自己高的青儿,再一次觉得她娇小可爱。 “怎么,突然间不怕羞了?” 她摇头,不敢说是因为心疼他,怕他觉得有失男子气概。 可他毕竟是众人之上,见多识广的王,怎猜不出她举止下的涵义。 他轻挲着她脸,眸光柔软地说道:“我发誓,再不让同样的悲剧发生,所以,这辈子,我只会有一个妻子——也就是你。” 她呆愣地看着他,惊愕、惊喜、难以置信——还掺杂着一点惶恐,众多情绪在她心头盘旋,让她忽然间答不出话来。 当初,她方被高将军寻回兰若宫中,隔天,太后便召她进宫,把她日后该肩负起的责任,一件一件说得无比透彻详细。 当然,里边一定包含了,她得和其他妃子共同服侍狼王这件事。 王族需要子嗣,而生下子嗣最容易的办法,就是多找几个女人。 太后叮嘱她“得和其他妃子以姐妹相称”、“不得嫉妒”。在太后眼中,一个王,没娶三五个妃子,多生几个孩子,反而大逆不道。 但今天,厉无垠却搂着她腰告诉她——不会有其他人。 她何德何能啊?她心头的惶恐便是由此而来。 她深知自己不过是个寻常人,即使身旁有小梅这么一个帮手,她还是没法确定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牢牢记住该记住的,而不出糗。 如此不起眼的自己,真有那资格接受他专一的情感? “怎么了?”他望着她垮下的小脸。“吓住了?” “——我觉得我不够好。”她拾起落在他膝上的布巾,眼盯着他光滑鼓起的胸膛。“像您,胆气足,力气大,个性体贴,对百姓又好,可是我……”却样样不通,就连长相,也称不上一等一。 想起两人的差距,她都泄气了。 “我不这么认为。”他蹭着她脸颊。“你下午在酒楼里的表现,足以证明我眼光没错。” 想起自己胡诌的那番话,她笑了。“您对我的期望还真低。” “我只是喜欢你。”他端起她脸凝视她。“不管你做什么、说什么,我都觉得很好。” 望着他深情的眸子,她叹一声。“您又让我说不出话来了——” “很好。”他绽出足以魅惑人心的笑。“因为接下来,我也不打算再说话——” 他的唇瓣覆上,稳稳贴上她唇。她闭上双眼,鼻间满是他清爽的体味。他轻啄着她唇角,湿热的舌尖舐着她唇瓣。 他直白无讳地要求,“青儿,把嘴打开。” 她羞怯地红了脸颊,但还是依了他的话。 他毫不迟疑地探进她口中,带着无比的渴望,翻搅、吮吸她娇怯的香舌。大掌覆住她胸,找寻那敏感的尖点。 硬若小石的乳……尖很快凸挺出来,她身子一颤,搁在他肩头的小手抱也不是、推也不是。 她脸红红地想,他打算——跟她做“那件事”吗? 如果是——“王上,我刚流了一身汗,很臭——”她不得不提醒。 会吗?他凑鼻在她胸前一嗅。 想到自己的汗味会被他闻到,她手足无措地挡住他。“至、至少先让我洗个澡——” 想洗澡?容易。 他一把将她抱至屏风后边。 他弯身摸摸澡桶里的水,确定不会太冷,才放她下地。 “请——请您先回避——”她揪着衣襟,脸红似火地说。 没想到他却一句。“不要。” 她瞪大眼。 “本王要看着你洗。”他双臂环胸说,眸里尽是教她脸红心跳的炙热欲念。 他并未强迫,只是坦然说出愿望。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理由拒绝。 只是要照他话做,她还少了那么一点——勇气。 “要我帮忙——”他伸出手。 “不不不用——”她慌地往后退了两步。“我、我自己可以。” 他把手收回,专注深沉地等她把自己脱光。 光想像她纤细的身子,原本安静伏在他腿间的沉甸,已有挺起的迹象。 她想当然发觉了。 “您……您也稍微转个身……” 他皱起眉,似乎不怎么喜欢她的请求,但一会儿,还是见他移动起身子。 青儿大松口气,乘机赶紧把衣裳脱下。 只是在爬进澡桶时,遇上了麻烦—— 她跨不进去。 想也知道,龙鸣宫的澡桶是专为厉无垠打造。青儿个子还不到他脖子高,就算踮长了脚,也没办法一脚跨进。 脚踏脚踏脚踏——她捂着胸四处张望,冷不防伸来双手,将她从腋下抱起。 “啊!” 这一声叫,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被他抱起吓着,还是被桶里水温吓着。 没想到已经过了这么久,水还这么烫!她两手紧攀着桶缘,陷入两难的窘境。 这澡桶水太多、桶子也太深,以她重量,放开手,身子就会左右乱倾,她根本没办法坐定!这样怎么洗澡?总不能教他帮忙吧! “那个——”她眼盯着水面嘟囔。“王上,可否帮我唤个宫女——” 她的困境,他似乎发觉了。 “不用。”说完,他长腿一跨。 在她尚未回过神之际,他已经在澡桶里坐定。 “啊啊——您您您——”她口中发出语焉不详的惊叫,下一瞬,她已被他揽进怀里。 “靠着我,就能坐稳了。” 他眸子含笑地睇着她,似乎觉得她惊慌的反应很有趣。 她现在表情,就像湖里受惊的野鸭,不断拍翅惊飞,一刻也不得闲。 “您这样——”说真的,她也不知该骂他什么。他跨进桶子里是因为她坐不定,是在帮她忙、替她想,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他含笑的眼眸,她心里就发窘。 自己会变得这么笨手笨脚,还不是他的关系—— “你就乖乖坐好,放心接受我的伺候。”他抓来帕子擦洗着她手臂。 她别扭地缩着肩膀,当帕子来到她胸前,她更是窘到耳根都红了。 她她她——身子都被看光了啦! “臣——臣妾自己来——” “为什么不让我碰?”他鼻蹭着她脸颊问:“明明是你自己说要洗澡。” 是我说要洗的没错——她身子缩得更小,可她并没要求他一块儿进来—— 见她羞怯依旧,他换了个角度亲她耳朵。“我还以为,你刚说要洗澡,是个邀请——表示你不怕我,愿意接受我了。” “我是接受您了啦!”她赶紧说,深怕他误会了。“可是我还是觉得很窘,这样不着寸缕的……” “为什么?”他不解。“你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很漂亮啊。” “才没有。”她一手捂着胸,一手伸到他面前。“您睁大眼睛仔细看清楚,我全身上下,哪一处称得上‘漂亮’二字!” 她又不是瞎了眼,看不见。不管是宫里的宫女,还是下城见到的狼族姑娘,每一个都丰胸圆臀,活像颗刚出笼、鲜嫩嫩的肉包。 反观自己——她丧气地看着挤不出几两肉的胸脯。 充其量,她不过是张和着糖蜜的水油饼。 肉包跟饼——怎么比啊! 望着她愤愤不满的表情,厉无垠大笑。 打从见她第一眼,他就不断担心自己的外貌过于粗莽,无法受她青睐。想不到,她也同样愁烦自己的身形,难以入他的眼。 他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倾着脸亲了亲她脸颊。 “我说过,我喜欢你,在我眼里,不管是你细瘦的手臂,还是小巧的胸脯——”他在她缩起的肩膀上一亲。“每一处都好,都可爱。” “您眼光奇怪。”她忍不住嗔,虽然心里很受用。 “汉人有句话,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他鼻子沿着颈脖上蹭。“我喜欢你,青儿,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被他左一句喜欢、右一句可爱地哄,她心里再多的疙瘩,也被他除得一干二净。何况,她本就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娇女。 她偷睨他脸,壮起了胆子。“您保证不会取笑我?” “我以性命担保——”他高举右手。 “犯不着!”她慌地抓住他手。又不是什么大事,还扯到性命去。“我相信您就是。” “你真的很美。”他眸子在她脸上转了圈,然后落至她无意间暴露出的胸脯。 在泛着银光的涟漪底下,她挺立的乳……尖犹如粉红色花蕾。他抱撑起她腰含……住那尖点,开始吸吮,再用两唇夹起,不住拉扯。 她忽然间忘了呼吸,也忘了盘旋不去的忧心。她弓起背脊,整个思绪只剩下他的唇,与他轻卷舔逗的舌尖。她在汹涌而来的欢愉中忘形。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销魂滋味? 她抱住他头不住低吟,身子随着他的吮吸颤动。这就是女官们口中“忍一忍就过去”的事?她意识昏乱地想。如果是,她们也太奇怪了! 明明就舒服到不行。 她坦率敏感的反应,让他一颗心如花朵般绽放。 事实证明,他昨晚的忍耐是对的。 他一舔她胸口,把她往身上带。“青儿,腿环住我。” 她迷迷糊糊地照做。 “哗”一声,他抱着她从澡桶中站起。感觉好像眨个眼,她背已抵在床铺上。 他火热地吻着她,大掌贴着她纤细的背脊。好娇小——他手沿着她脊骨下挲,捧住她软嫩的俏臀。 他力气那么轻那么柔,就怕一个不小心,压坏了怀中的宝贝。 “王上——”她迷茫地唤着,感觉他手指在她臀间移动。她知道他想做什么,女官们教过她。可女官们没说,他会带给她如此酸麻蚀骨的快感。 她以为自己会融化——自两腿之间。 …… 是夜,她就这样蜷着身体,枕着他的臂膀,幸福无比地酣眠至天亮。 第六章 天边的风呼叱叱地吹过偌大草原,厉无垠一行人骑着马,一路搜寻着他王叔厉保容的踪影。 成亲月余,厉无垠排除万难、好不容易才拨出一段空档,带着青儿出宫远游。 他们此行目的,除了跟青儿介绍狼族领地之外,更重要的,是要跟厉无垠的叔叔——厉保容禀报他已成亲的事。 随行的有侍卫队长殷明、相扑挛生子包卫包升,跟才刚加入相扑队月余,却已博得第一把交椅美名的杨巴。此四人加上厉无垠,就成了整个狼族最强悍的队伍,铜墙铁壁般将青儿牢牢保护在队伍中间,队伍之后,还有两匹骏马,上面捆着送给厉保容的见面礼。 一出下城,他就像放出笼的野马,眉眼都活跃了起来。 掩着面纱的青儿仰起头,甜甜地看着他。 “保容叔是个奇葩,”在马上,厉无垠表情轻松地说:“他从小就不爱待在狼宫,喜欢四处云游,甚至放弃头衔,只求更多时间能让他待在外边。要不是成亲之后,我乔婶婶逼他养羊,这会儿恐怕还找不着他。” “你王叔养羊?”她以为自己听错。在兰若,王的叔叔,统叫“亲王”。在宫里,可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显赫角色。 “你没听错。”他眯眼望向无垠的草地。据殷明打探,前些日子,行商们曾在这附近遇上他保容叔。“养羊,是乔婶婶擅做的事。乔婶婶说,他爱云游无妨,但不能要她一个女人家老是居无定所,所以要保叔买来十几头羊,算是她的倚靠。不过在乔婶婶巧手打理下,十年过去,现已经有了三、五百头——” 骑在最前头的殷明,忽然高立在马鞍上。“王上,前方有炊烟。” 有吗?青儿回头眺看,却完全看不出任何迹象,可坐在她身后的厉无垠却看见了。狼族子民,几乎每双眼睛都如鹰似狼。 厉无垠再一瞧天色。“大伙儿快马加鞭,说不定天黑以前,能找到保容叔他们的帐篷。” 他一声令下,身前身后几名汉子同时大喊。“驾!” 盏茶时间过,前方果真出现四大一小的白色帐篷。 殷明回头道:“王上,属下先过去问问——” “不必。”厉无垠眼尖,早已认出绣在帐篷外的图样。“我确定前头帐篷是保容叔的——驾!” 他双脚一踢,栗色骏马加快脚步,没一会儿已到帐篷前方。 一见有生人,两头獒犬警觉大叫,一蓄胡的黝黑汉子探头呼喝,回头一瞧,他惊喜地大张手臂。“阿垠!竟然是你!” “保容叔!”厉无垠勒马急停,跃下之后,抱下青儿。 还来不及帮两人介绍,热情的厉保容已一把抱住他。 “好久不见啦——来来来,让保容叔好好看看你!”年不过四十的厉保容用力拍着侄子臂膀。“好好好,真是越来越俊俏、越来越英武了——咦?” 直到这会儿,厉保容才发现他后边站了个人。 厉无垠轻一搂青儿的腰。“我来跟您介绍,我的妻子,兰青儿。” “保容叔好。”青儿问安。 “这可是大喜事啊!”厉保容欢喜地望着不到自己肩高的青儿。他一顶侄子手肘,贼贼地笑。“怎么,敢情你这趟过来,就是带她来跟你保容叔炫耀?” 狼族男子,似乎很喜欢模样小巧的女子,瞧厉保容表情就知道。 “真不愧是保容叔,”厉无垠一揽叔叔肩膀。“完全逃不过您眼睛。” “你这小子——”厉保容一拳打在侄子肩头。嬉笑的表情,看起来全没半点长辈派头。“哪时变得这么油嘴滑舌?” “要说油嘴滑舌,谁比得上您。”厉无垠回嘴。 “确实——”厉保容顺口应承,突然惊觉不对。“喂!你媳妇还在旁边,你也让我保留点长辈的面子。” “来不及了,”厉无垠大笑。“您的丰功伟业,路上我已经跟青儿说过了。” “真的?”厉保容吃惊。 青儿配合地点头,她觉得两人好有趣,没想到自己可以看见厉无垠如此轻松自在的模样。 “哇啊!”厉保容大叫。“完了完了,我的尊严——” “你什么时候有尊严这东西啦?”一身形富态、浓眉深目的妇人自帐篷走出。一见厉无垠跟青儿,她微笑招呼。“阿垠,好久不见啦!” “乔婶婶。”厉无垠恭敬地点头。“好久不见。” “乔婶婶好。”青儿跟着喊。 “好。”乔娜挲挲青儿头发。“好可爱的小家伙——阿垠,你从哪儿拐来的?” “青儿是兰若国公主。”厉无垠答。 厉保容双手一拍。“难怪我一直觉得她有些眼熟,你不觉得她跟云姬有点儿神似——哎呦!” 乔娜突然给了他一拐,秀美的脸上,明显浮现妒意。 青儿察觉,立刻往厉无垠看去。 他眨了下眼睛,表示等会儿再告诉她。 挨了妻子一肘的厉保容挲了挲腰侧,不以为忤地嚷:“来吧,为庆祝咱们家阿垠有了妻子,大伙儿准备准备,今晚一定要喝个不醉不归!” “哟嗬!” 不知什么时候,帐篷外已站了一大票人。听见厉保容吩咐,一个个举高了手臂欢叫。 青儿被周围气氛感染,跟着笑出声来。 “来来来,吃肉,喝酒!” 帐篷里,搁在盘里的肉,与倒在盆中的酒,不断被人传递接送。厉无垠虽然贵为狼族之王,但在这帐篷,却没人当他是特别的。他和其他人一样席地而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毡毯上还放了一大盘青蔬拌成的冷盘,是厉无垠特别自狼都带来。 住草原虽然自由,还是有其不便之处,除了得时常迁徙,寻觅其他更青翠的草地之外,另一个,就是没法常吃到新鲜的果菜。 “来,阿垠,保容叔敬你一杯。” 厉保容舀来一大碗酒,爽快地喝干。 “喝慢一点。”坐在一旁的乔娜忍不住说。“你保容叔啊,身子不若从前了,前些日子才被大夫提醒要少喝几杯。” “叔叔怎么了?”厉无垠问。 乔娜瞪了自个儿夫婿一眼。“还不是因为喝多了酒,身子捱不住了。” “好了好了,人家阿垠难得过来,不要净说些扫兴的事——”厉保容再次端起酒碗,目标是青儿。“来,叔叔敬你一杯。” 青儿觑了乔娜一眼,乔娜一副敢怒不敢言模样。她再一瞧保容叔兴致勃勃,实在不忍心扫兴,一念头突然闪过。 “喝酒之前,青儿有个礼物要送给保容叔。”她倏地站起。“稍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一地人望着她俏丽的背影。 厉保容小声问:“她要送我什么?” 厉无垠摇头,他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去查看她带了什么东西来。 须臾,她抱着一只木匣回来。 “还请保容叔笑纳。” “我来瞧瞧——”厉保容打开木匣,发现里边搁着瓷瓶瓷杯跟瓷小人。 一席人拉长了脖子看着。“什么东西?” “这个,得跟木匣子一道用。” 青儿很快地装置起来——原来匣盖下方还有个暗格,凿了轨道、小车跟一个深凹槽。她把瓷瓶注满酒后,搁放在凹槽里边。凹槽里边似乎藏着机关,只见瓷瓶一倾,一杯酒注满了。 然后瓷小人便推着瓷杯,平顺地转到厉保容面前。 “好有趣!”厉保容端起酒杯——差不多就两根拇指宽度——不住打量。 青儿乘机端起酒碗敬酒。“敬保容叔。” “啊——”厉保容愣了一下,不过一看见青儿的笑脸,他突然懂了。“哈哈哈——你这小妮子,想不到个头小小,脑筋倒动得挺快的!” 先前听厉无垠介绍,加上她亲眼所见,她发觉厉无垠这个王叔喜新贪鲜,所以送给他一个会自动倒酒的小玩意儿,或许能让他迷上一阵。 二来,是小瓷人推的杯子小,要等它倒好酒,还得费上一点工夫。如此一来,喝进王叔肚里的酒,可能会少上那么一些。 乔娜眉头松了下来,似乎也明白了青儿的用心。 望着叔叔喜孜孜把玩的表情,厉无垠有点吃味。 “你那东西,我怎么没瞧过?”他小声问。 “您想要?”青儿反问。 也不是——厉无垠转了转脖子,忽然间答不出话来。 “怎么,很羡慕吧?”厉保容年纪虽长,心性却像个孩子。他端起小杯子啧啧有声地叹。“真奇怪,用这小东西喝酒,酒格外地香。” “我也要我也要——” 席中人全好奇地靠了过来。“也给我一杯尝尝——” “闪边去!”厉保容紧紧将酒杯护在怀里。“这是我的好侄媳送我的礼物,只有我可以享用——” 照王叔珍惜的模样,青儿微笑,这小玩意儿或许真能改变他大口喝酒的习性。 “呿。” “小气。” 同批人又碎念地踱回原位。 感觉有人拉他,厉无垠转头。 青儿压低音量。“如果您喜欢,宫里还有一个大的。” “宫里没这东西,你从兰若带来的?”他也压低声音。 “是啊。”接着,她说了一个差点让厉无垠噎着的话。 “其实,那东西,本来是想送给乔婶婶孙女的。” 不会吧!厉无垠拍胸猛咳,她把要送给小孩子的东西——送给保容叔? 不知底细的厉保容很得意地说:“嗳嗳嗳,你别因为用不到我的小酒杯,就故意喝酒呛着啊。” 厉无垠白了叔叔一眼。“我才不像您,都几岁人了,还那么爱炫耀。” “我就是爱炫耀,怎么样?”厉保容趾高气扬。 厉无垠没好气地转头。“你继续说。” “没什么啊。”青儿耸肩。“那东西叫‘小瓷人倒酒’,另一个大的叫‘小瓷人献果’,都是永贞公主小时候的玩意儿。本来要丢掉了,是我觉得有趣,才跟她要了过来。” 厉无垠闻言大笑。 心想着,要是叔叔知道,他这会儿爱不释手的玩意儿,只是人家宫里不要的东西,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存在他心头的妒意,这会儿总算消失无踪。 “你笑什么?”厉保容打量他。 “笑您童心未泯。”他举杯再敬。“不管我什么时候见您,您都是一个模样。” “哼。”厉保容端着小酒杯,一副“还用说”的表情。 当晚,厉无垠与青儿两人,同住在他乔婶婶空出来的帐篷。 “啊。”厉无垠一伸懒腰。“还真有点醉了。” 帐篷中间,已铺好了厚毯,跟一大叠被褥,青儿并不是茶来伸手的娇女,很自然地铺起枕被来。 直到事情做完,乔婶婶的媳妇米雅,才在婆婆的提醒下,匆匆跑来。 “对不起,我来迟了——咦?” 比青儿年纪稍长的米雅定在布帘后边,望着坐在一起的厉无垠跟青儿——还有两人底下,已经铺得平整的垫被。 谁动手铺的? 米雅所以如此惊讶,全是因为青儿的身份,她没想到贵为王后的青儿,竟会纡尊降贵地动手做事? “有事吗?”厉无垠问。 “那个——”米雅指指被褥,又看一看两人,脸蓦地红了。“没事,对不起,打扰您俩休息——”说完,米雅飞快退出帐篷。 直到听不见脚步声,青儿才问:“她怎么了?” “大概是被乔婶婶赶来伺候我们。”他平举双手,方便她宽衣。“毕竟,我们还是狼族里边地位最高的两人。” 原来如此。“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刚才乔婶婶听见云姬公主名字,为什么会变了脸色?” 他展臂一拉,穿着艳红衣裳的她,就像只彩蝶般落入他怀中。“因为我云阿妈成亲的对象,原本是保容叔。” 咦?她瞪大眼。 “我先前不是说过,保容叔待不住宫里,喜欢四处云游。云阿妈嫁过来的时候,我阿爹已经有了四任妻子,他认为不需再增加一个,所以就把我云阿妈赐给保容叔。怎么知道,三个月过去了,保容叔依旧不见踪影。无可奈何,我阿爹只能娶了云阿妈。” “那为什么——”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他一亲她额。 “坏就坏在,保容叔回城见了云阿妈之后,对她一见钟情,但一切已经太迟。” 真糟。青儿眼里明白写着这两个字。“该不会……保容叔所以放弃头衔,就是怕待在宫里,还得跟云阿妈四目相对?” “多少。”他觉得没必要隐瞒。毕竟是亲人,还有很多机会相处,一些禁忌早早记得,反而不易出问题。 这么说来——“保容叔说我长得像云阿妈,真的吗?” 他端详她。 许是备受宠爱,吃得好又穿得好,虽然身子依旧清瘦,可在狼族浓郁的烤肉跟酥油茶的滋养下,胸脯慢慢圆起了。至于那双灿动的美眸,这会儿更是亮如明星,令人一见难忘。 云阿妈说女人像花,需要男人细心照拂,套在青儿身上,真是一点没错。 眼下的她,就像枝头上的春花,丝毫不客气地吐露芬芳。 他摇头,认为不像。 至少气质、处事,活泼爽朗的她,与楚楚娇弱,仿佛风吹就会倒似的云阿妈,可说是天差地别。 “那我就放心了。”她松口气。 “为什么担心?”他望着她。 “因为乔婶婶很在乎保容叔,”她轻画着他里衣上的纹路。“我不希望再唤起乔婶婶不好的回忆。” 贴心的丫头。他一亲她额。“我已经跟保容叔说好了,会在这里多留几天。” 她无异议地点头。“我喜欢这里,而且,我也喜欢看你跟保容叔打打闹闹、唇枪舌剑——” 听到这儿,他脸微微红了。 虽然他皮肤黑,帐篷又暗,她应该看不见。 他自己却有感觉。 “不觉我太忘形?”他抚着她脸颊问。 她呵地一笑。 “要说忘形,整个上城谁比得过我?”说到这儿,她突然抓住他手。“其实,要不是保容叔发过誓再不进王宫,我倒希望你们能多多见面。宫里的事情太多,通常又是我不懂的,没办法帮你分忧解劳。你知道吗?你一忙起来,很常一整天也没一点笑容……” 她心疼我呢!他甜暖暖地蹭着她脸颊。 “全天下,只有你跟保容叔,会在乎我开不开心——” “你是我的夫君,我不在乎你,要在乎谁?”她柔情似水地环住他肩。 他在她呢喃间覆上她的唇,舌尖纠缠着她,直到她全身发软地偎在他怀里。 自成亲以来,只要一有时间,他唇啊手啊便会黏在她身上——扪心说,她也极喜欢跟他耳鬓厮磨,可是她想到——这儿是别人家耶! 他手很快解开她胸前绊扣,捧住她胸脯轻揉。 “等等——”就在他头往自己胸上倾覆时,她突然叫停。 “不等。”他嘟嚷,热腾腾的嘴隔着兜衣又啃又咬。他极爱她一碰就会挺起的小巧ru尖。他用齿轻轻衔住它,或重或轻地吸吮。 “但是……”她脸红扑扑地呻吟。“床褥会有痕迹……” 他蓦地抬头。对啊,他竟然会忘了。他可爱的小妻子身子敏感,只要自己稍微挑逗,她身子就会像融化似的,将被褥染得东一块西一块。 这儿不比王宫,还得顾忌到其他人——尤其是男人——的目光。他虽然不在乎被保容叔取笑,但他可爱的小妻子可能捱受不了。 最好的办法是收手不做——他一望娇喘吁吁、双眼含媚的青儿。火已经点上,岂有置之不顾的道理? 他环顾四周,想到一个主意。 他抓来长巾,往厚毯上一扔。 “阿垠?” 开头她还不懂他想干么,不过当他抱着她站在长巾上时,她隐约懂了。 他就是想要她,不管外头再多人。 “就忍个几天。”她羞地轻槌他胸膛。 “我哪忍得了。”他抓来她手,按住自己胯间。“摸我。” 即使隔着里裤,又硬又长的男物仍旧烫得吓人。她红着脸依着他呢喃轻握、挲抚,双腿颤抖地感觉他正在舔吻自己的耳垂。 他朝她耳中吹气,轻咬,再含进丰润的耳垂,不住拉扯吸吮。 细细的呻吟自她喉间逸出,她手上滑勾住他颈脖呢喃道:“站不住……” “转过身去。”他在她耳边呢喃,接着一推。 她睁开眼,看见支撑帐篷的粗柱就立在眼前。她手方摸上,他已飞快地脱去她身上衣裳,连同他自己的。 “真的——”可以吗? 她话还没问完,他已开始轻咬她颈脖,沿着纤瘦的背脊骨一路亲吻,最后停在她小巧但圆润的俏臀上。她手按着木柱,额贴在手上低吟。当他张嘴啮咬她臀时,她忍不住惊叫。 “痛?”他舔着自己咬出的齿印喃问。 会痛——但又很舒服,她一时也厘不清自己的感觉,只能模糊地哼着。 “对不起,我补偿你。”说罢,他打开她双腿,将她细腰往前一压,让她臀儿更朝自己靠来。 她感觉他烫热的掌沿着自己腿侧上挲,然后—— 她猛咬住唇瓣。她不敢相信,他竟然—— 舔她那儿! “不要,阿垠——”她一边呜咽一边哀叫,几乎承受不住他唇舌的蠢动。 他湿热的舌尖抵住她不住轻舔,指尖还钻入其中,引出更多更多的稠液。 他完全不把她的抗议放在眼里,不断泌出的汁液证实了她的心口不依。他知道她只是害羞,因为自己从未这样碰过她。 他得意地想,能给她的惊奇,可还不只这样。 他近乎折磨地捏逗她细巧的蕊蒂,逼得她不住抽搐。 “不。”她娇吟不已。 “舒服?”他手指刺入最里,开始那磨人的抽送。 她双膝一软,整个人往下趴伏。 好在他眼明手快,不至让她跌疼了膝骨。 “阿垠——”她在他手指抽出之时,难受地呻吟。 脑中思绪早就消失无踪,也不在乎身处何地了。她现在只想要他,想要他满足体内越积越多的空虚。’ “我知道,我的青儿。” 一边喃喃,他边抵住她濡湿的蕊瓣,往前顶入。如此契合——如此满足——在她柔软甬道逐渐包裹住自己时,他深深因为能遇上她,感到无比幸运。 他挚爱的妻子——欢爱过后,筋疲力竭的青儿连张开眼睛的力气也无,只能任由他摆弄。 帐篷搁了水壶,他倒了点水拧来条帕子。 “唔!”冰冷的湿帕一碰到她腿,她立刻一颤。 “一会儿就好。”他伺候她伺候得很顺,黝黑的脸上,只看见满足与怜惜,全没半点恼怒或不快。 他抱着她回到被褥。当她娇软的身子被他搂进怀里,她终于有力气张眼。 “对不起,应该由我伺候你。” “跟我客气什么。”他一亲她慵倦的眉间。“你累坏了,睡吧。” 即使困倦至极,她犹能感觉到他满满的温柔。 她甜蜜地将脸埋进他暖热的肩窝里,然后一叹,不久,便听见她匀匀的吐息声——睡着了。 厉无垠亲爱地蹭蹭她头顶,微笑地合上双眼。 第七章 “你娶的这个公主,很不一样。”栅栏外,站在厉无垠身边的厉保容,望着正在学怎么帮母羊挤奶的青儿,若有所思地说。 厉无垠微微一笑,一双眼始终绕着妻子身影打转。“没有王族架子?” “很多人说过?”厉保容转头看他。 在最亲的叔叔面前,厉无垠认为没必要隐瞒,他简略地提起青儿的童年。 厉保容恍然大悟。 “难怪——我刚还在想怎么会有个王族公主,会开开心心做这些吃力的活儿——” 栅栏里,身着红色连衫、黑红双色坎肩的青儿,正依着米雅指示挤拉母羊的奶头,只是不管她怎么扯,就是没半点奶水滴落。 “用力。”米雅催促。 “会不会弄疼它们?”青儿表情为难。 “不会,就是要用力拉才会有奶——” 若不看她俩在干么,单听对话,还真惹人遐思。在附近干活的男人们回头张望,却撞上王的目光——只见他们脸上的傻笑就像初春的雪水,倏地消失不见。 “你哪时变得这么小家子气,分人家看一眼都不行?”厉保容轻槌侄子臂膀。 “若今天是婶婶蹲在那儿,您愿意?”厉无垠不相信。 厉保容嘿嘿一笑。“你忘了,你乔婶婶从小泼辣出名,方圆百里,哪个男人敢多看她一眼?” “所以——”厉无垠一顿。“昨儿晚,婶婶给您排头吃了?” 昨天入夜,大伙儿都安安稳稳睡在自己妻儿身边,独独厉保容,昨晚在羊圈里过夜。只因他下午说了“云姬”二字,乔娜便不许他回帐篷。 这事,厉无垠一早就听说了。 叔叔一挥手。“别提了,你乔婶婶天生醋桶,都多久的事了,她还老记在心上——” “既然这样,”厉无垠正色。“您何不跟我们一道回城?” 厉保容抬头,好好地看了他几眼。“你觉得叔叔老了,捱不起草原生活了?” “我没有。” “别以为瞒得过我。”厉保容啐。“叔叔我,天生不适合宫里生活,不管有没有云姬都一样。” “我担心您身体。”厉无垠说。 厉保容拍拍侄子肩膀。他有这个心,做叔叔的已经很高兴了。“你还是多放点心思在其他人身上。对了,你有没有听说,北边来了一帮人,专门打劫我们这些牧羊人?” “您说详细点。”厉无垠警觉起来,这消息他倒是头回听说。 “就是啊……” 这厢,叔侄俩低头专心讨论国事;青儿那头,已经挤完了羊奶。 米雅是奉婆婆之命招呼青儿,对于她,米雅没特别喜欢,也不讨厌,只是惦记着她王后身份,讲话跟表情略显拘谨。但相处一阵,米雅发现,眼前这位“王后”,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回事。 她除了和善、亲切,还充满了好奇心,什么事都想尝试——像现在,米雅八岁大的儿子塔木偷懒不带羊去吃草,米雅逮着他之后,抓他到跟前痛骂,站一旁的青儿突然说:“我去。” 米雅跟塔木一愣。 “怎么可以!”米雅拒绝。 青儿毕竟是客人——而且还是堂堂狼族的王后! 脑子里还没有尊卑分别的塔木,很直率地问了。“你以前牧过羊?” “什么你!”米雅朝儿子头上一拍。“要说‘您’。” 塔木扮起鬼脸。在他眼里,青儿不过是长他些许的大姐姐,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喊那么饶舌做什么! “你这小子——”米雅作势要打。 青儿赶忙插话。“我还没牧过羊,不过我很想试试。” 望着她兴致勃勃的脸,塔木皱了皱眉头,然后拾起地上的圈绳。 “想去,就来吧。” 若不看个头年纪,从小就熟悉牧场工作的塔木,倒挺有小大人的派头。 “那我走了。”青儿朝米雅一颔首,飞快追上小塔木。 ——还真是个奇怪的王后。留在原地的米雅耸肩,一脸摸不着头绪的表情。 待在草原的第三天,依旧由青儿跟塔木带羊去吃草。 青儿有米雅跟塔木照顾,厉无垠很放心地带着殷明一行,尾随厉保容,前去探问遭受打劫的族人。 “放它们在这儿吃一下草。” 塔木寻着一块柔嫩的草地,接着一挥圈绳,把跑散的羊只全拢在一处。 青儿骑着黑白双色的小牝马来到塔木身边。“你那绳子是怎么甩的,教我。” “你学这干么!”塔木诧道。“我阿妈说你是王后,难道你想在宫里牧羊?” “好玩嘛。”她手里也有一圈绳,刚才向米雅借的。别小看这圈绳,虽然不过五尺,但要甩得圆甩得利索,可不是简单的事。 只是不管她怎么甩,软软的圈绳就像拉稀似,别说甩圆了,就连着地时轻快地“啪”声,也难得听闻。 “笨手笨脚。”塔木看不下去了。“力气不大就别贪,圈绳拿短一点,像这样。” 他拾短了圈绳,向准空旷草地示范了一次。 青儿最喜欢的“啪”声清脆响起,惊动了吃草的羊只,一时间咩咩咩声四起。 “哎呀,吓到它们了,我还是到旁边练去——”她轻踢马腹来到草原边处,一个人练习甩圈绳。突然她看见一东西,也没跟塔木示意,缰绳一拉人就跑掉了。 半晌,就在塔木发现她不见之后,她终于回来了。 远远看见塔木,她还笑眯眯举手打招呼。“瞧我找到了什么!” “你这个没规矩的大人!”塔木一气之下,忍不住拿圈绳扔她。“要上哪儿也不先讲一声,我还以为你不见了——” 一见塔木双眼通红,青儿就知道他刚才哭过了。“对不起、对不起。”她立刻下马跑到塔木身边。 塔木太过能干,以致她一时忘了,他不过是个八岁大的孩子。“我以为很近,跑远了才知道有一段距离。” 好在她从小在森林里跑惯,辨位能力不差,还不至于迷路。 “哼!”高坐在马上的塔木一擦双眼。 刚那瞬间,他真的在犹豫该不该丢下一圈羊去找她——倒不是担心自己被责骂,而是真关心——塔木年纪虽小,仍是个道地的狼族汉子,该负的责任他绝对不会闪避。话虽然这么说,可一见她安然无恙回来,他仍旧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讨厌!都怪风沙太大了。塔木揉擦着眼睛。 见他还在生气,青儿从鞍袋里捞出东西。“塔木弟弟,你瞧?” 他眼一瞄,又哼了一声。 有什么稀罕,不过是石榴罢了——石榴! 他原本别开的脸又倏地转回。 颜色鲜妍,饱熟欲裂的石榴还没入口,那甜中带酸的香味,已够让人齿根发酸、垂涎三尺。 瞧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喜欢石榴。她嘻嘻一笑。望着塔木,总让她想起木兮山上的友伴,感觉亲切又怀念。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 青儿用力将手里红彤彤的石榴剥开,递出一半。 塔木本不想接手,但耐不过她一直递一直递。 “好嘛,吃一点试试,我刚特别挑过,应该很甜才对——” 塔木白了她一眼,抓走半个石榴,背着她吃将起来。 唔——他背脊一颤,又酸又甜,好好吃。 青儿觑着塔木侧脸,见他表情和缓了些,再一次慎重道歉。 “塔木弟弟,刚才很对不起。” 吃人嘴软,这会儿小塔木也哼不出来了。 很好。青儿继续说:“前边呐,长了三棵好大的石榴树,树上全是果子——我在想啊,如果塔木弟弟也喜欢石榴,我们明天特别带袋子过来摘,好不好?” “你记得路?”塔木终于有了动静。 她挺起薄瘦的胸膛。“别看我这样,我只是圈绳技巧输你,其他可是在行得很。” 塔木咂嘴,一脸不信。 “真的!要不要?明天我们再过来!”她大眼睛闪亮亮地看着他。 塔木微乎其微地动了下头。 “太好了。”她欢呼,终于敢放心献宝。“你瞧,我刚在那儿摘了这么多——” 只可惜,当天下午,厉无垠一行人回来之后,突然决定明一早就动身回城。 “这么快!”米雅惊问:“不是说要再多住几天?” 正在准备晚餐的乔娜回答:“北边有动静,阿垠得回城调派人手去处理。” “哎呀。”米雅想着。塔木才跟她说过,明一早要跟他青儿姐姐去摘石榴,这下子去不成了! 想想这兰若公主也真厉害,来这儿不过几天,已经把自家儿子收服了! “怎么了?”乔娜问。 “没有,没事。”米雅一笑。 忙完之后,米雅心底想着,得去跟塔木说声才行。 结果一不小心,她竟然忘记了。 隔天一早,刚睡醒的塔木发现青儿他们准备动身,那一张小脸臭的。 “她明明跟我约好要去摘石榴——”塔木大喊。 “不许胡闹。”塔木他阿爹,也就是米雅夫婿——厉耶洪喝斥。 昨天探看的一行人中,也包括了厉耶洪,他很清楚事情有多紧急。 据遭难的人描述,他们发现北方来的那群人似乎不纯是盗贼,而是外族有计划的侵略。 当阿妈的总是心疼孩子,见塔木垮下脸一副要哭的表情,米雅轻搂着他肩头说:“别哭丧着脸,王后他们就要启程了,你去换件衣裳,送送他们。” 塔木吸着鼻子问:“青儿姐姐什么时候会再过来?” 米雅摇头。这种事,谁有办法订出日期? 不管!塔木扭身跑开,下一瞬,就见他跳上马背,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塔木——”米雅惊喊:“你要上哪儿去?” 连成一片的天际中,传来塔木清脆的喊声。“叫青儿姐姐等我,叫她一定要等我!” “——事情就是这样。”米雅叹道。“所以,公主,麻烦您跟王说个情,请王再多等一会儿。” 正吃着早饭的厉保容哈哈一笑。“看来,被兰若来的公主擒伏的厉家男人,又多了一个。” 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在布菜的乔娜狠瞪他一眼。 厉保容一扮鬼脸,完全不怕晚上又得睡羊圈。 顾忌着乔婶婶,青儿表情不太好意思。“你放心好了,我会等到塔木回来才动身的。”她望着米雅保证。 不过闻讯的厉无垠,表情却不怎么高兴。 才刚吃过早饭,他已经喊了两回动身,硬是被青儿驳回。 “凭什么要我等他?”厉无垠知道跟八岁的男孩吃醋实在荒谬,但他就是忍不住。 毕竟,这会儿被觊觎的,是自个儿最心爱的妻子啊! “你就再等一等——” 说着,塔木回来了。马鞍上捆着一只比他腰身还粗的布袋。他一见青儿,飞也似地跃下马来。 “青儿姐姐——”他整个人扑进青儿怀里。 站一旁的厉无垠眉皱紧,心里不断想着——息怒、息怒,想想他才八岁…… 可他接下来的话,却马上让厉无垠打翻了醋桶。 “我不要你走——” 够了! 厉无垠大手一抓,塔木就像被老鹰叼着似的,两条腿在半空中踢动。 “哇——放我下来——”塔木喊着。 厉无垠将他往乔婶婶的怀里一丢,手接着一挥。 “出发。” 准备好的殷明他们立刻动了起来。 “等一等——” 塔木赶忙挣开祖母的怀抱,高举他特意摘来的石榴,胀红脸望着坐在王面前的青儿。“送你。” “谢谢。”青儿紧抱着布袋,酸甜香馥的石榴气味薰得她两眼发酸。“对不起,我明明跟你约好了——” 在她心里,塔木已经跟木兮山上的友伴合为一体,告别他,就像她当初离开木兮山一样不舍。 可她不晓得,塔木对她,却多了一点点情窦初开的甜蜜。 “不用怕,”塔木挺起胸膛,挑衅地看了她身后的厉无垠。“等我长大,我再去上城找你玩。” 什么鬼话!厉无垠瞪大了眼,头一回被人这么不放在眼里。 不远处的厉保容则是捧腹大笑。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乔娜抓住孙子手臂。想不到喜欢兰若公主这件事,也能从爷爷传到孙子身上! “塔木,够了。”乔娜将他往后一扯。 厉无垠示威地环着青儿细腰,接着双腿一夹,栗色骏马迈开脚步,殷明等人立刻跟上。 “青儿姐姐——青儿姐姐——”塔木拔腿狂奔。 青儿回头,在苍蓝天际的衬托下,偌大的白色帐篷很快缩成一个小点,只依稀听见塔木清脆的喊声。 “塔木那臭小子。”厉无垠啐,“竟敢当着我的面对你示好。” 想不到他这么会吃醋!青儿惊讶地看着他。“塔木还那么小——” “小?”厉无垠哼。“再过十年,他就跟我一样高了。” 她眼睛滴溜地转了圈。“你担心我会爱上他?” 怎么可能?他倨傲地摇头。“我只是不喜欢我的女人被觊觎。” 她喜欢那四个字——“我的女人”。 趁着殷明他们还未接近,她仰头一啄他唇角。“我爱你。” 他仿佛不为所动,一脸酷劲地垂下眼。 “——还要。” 她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大方揽住他脖子,结实吻上他的唇—— 一行人返回上城,天已全黑。厉无垠抱下已然睡着的青儿,一名卫士突然来报。 “王上,查大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两位客人。” 终于!厉无垠喜不自胜。“他们现在在哪儿?” 卫士答:“内务府明大人请他们暂住内务府休息。” “请他们到御书房。”一等卫士退下,厉无垠唤醒怀中佳人。“青儿,醒醒,你爷爷姥姥到了。” 困意仍深的青儿一听,双眼倏地睁开。“您刚说谁?” 他摸摸她的脸。“你爷爷姥姥。” “老天!”她欢叫,七手八脚从马上跳下。“快快快,他们在哪儿?快带我去!” 他推她坐上一旁的软轿。 须臾,软轿停在御书房门口。青儿一下地,立刻往房中跑去。 房里人听见声响,同时站了起来。 “姥姥——”一见那熟悉的脸庞,青儿开心地跳进姥姥怀抱。“青儿好想您,好想您啊!” 她就像个孩子,不住地往姥姥胸口钻。要平常,姥姥肯定会骂她一句“没规矩”。但这会儿,姥姥只是掉着眼泪,搂着怀中阔别已久的宝贝孙女。 几个月前,在她被召回宫时,两老逼自己断念,想说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没想到才过几个月,忽然一个蛮族大人找上门来,说要带他们到狼都。 当时,爷姥当真吓坏了,以为青儿肯定有了万一,许是重病垂危,狼王才会派人来接。那时,爷姥真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让姥姥好好瞧一瞧你——呦,你这小丫头,变标致了。”姥姥泪眼婆娑。“老头子你看,青儿她变得多漂亮。” 青儿依着姥姥手势转了圈,让爷爷睁大眼仔细看过之后,才又扑进爷爷怀里。 “爷——青儿好想您——” “乖、乖。”爷爷轻拍她肩膀。 自青儿呱呱落地,两个老人就把她当成命根子般宝贝着,日子虽穷,但从没让她吃过半点苦头。后来她被接进宫里,两个老人才开始担心——以她淘气活泼的性子,真能适应规矩繁琐的宫廷生活? 后来,他们又得知,兰若王把她嫁给狼族的王——稍跟人打听狼王风评,得到的全是些嗜吃人肉、啃人骨之类消息,简直吓坏他们了! 可这会儿——两个老人一同望向厉无垠,又看看被照顾得极好的孙女,才愕然发现,传闻不见得是事实。 “韩德、韩氏,拜见王上。” 两个老人家欲下跪磕头,厉无垠赶忙要他们起来。 “快请起,依礼俗,该是我向您俩磕头才对。”说完,厉无垠真跪了下去。“晚辈厉无垠见过爷爷、姥姥。” “您快别这样,快起来快起来。”两老慌的,两人一人一边,硬是将人高马大的厉无垠搀了起来。 “好了好了,大伙儿都坐下。”青儿分别将爷姥搀到椅子旁,接着揽住厉无垠的手,向两老正式介绍。 “爷爷、姥姥,我知道您俩在兰若,肯定听过很多离谱的传闻,但我要说,那些全是假的。眼前这个人呢,是全天下对我最好、最照顾我的人——除了您俩之外。” 瞧青儿没规没矩的,姥姥轻责。“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说话——” “不,姥姥,”厉无垠解释。“是我吩咐青儿这么说话的,我不喜欢她太见外。” 可是跟个王不分尊卑的,这好吗?姥姥欲言又止。 “放心,”青儿知道姥姥担心她得意忘形。“在人前,我说话口气,绝对跟现在不一样,我不会丢他脸的。” 人家狼王都不介意了——爷爷轻拍姥姥手臂,要她少说两句。 瞧小俩口互敬互爱的模样,姥姥欣慰地想,想不到青儿远嫁狼都,还真嫁对了。 “对了爷爷,大伙儿都还好吧?二狗子、街坊邻居他们?”说完,她想起厉无垠没听她提过二狗子,忙转头解释:“二狗子是我在木兮山上的玩伴,我们常一块儿爬山打猎。” 爷爷点头。“好,大伙儿都好,只是寂寞了点。我离开木兮山前几天,二狗子才抓了只兔子给我,还说了你两句。” 青儿眨眼。“他说我什么?” 姥姥接口:“说你在王宫,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怪了!青儿问:“他不知道我嫁到狼都?” 爷爷看了姥姥一眼,两人同时摇头。 一瞧爷姥表情,青儿就明白了,肯定是她父王下的封口令。 “不对啊,”她突然想到。“这样一来,王派人去接您俩的时候,邻居他们不就知道了?” “查大人安排得很好,”姥姥说:“不知他打哪儿找来一户人家,佯说是我们远亲,所以村民们都以为,我跟你爷爷是被亲戚接过去奉养了,毕竟我们俩年纪也大了。” 青儿频频点头。“查大人办事真妥贴。” “我会奖赏他的。”厉无垠应允。“对了,爷爷、姥姥,有件事,我得先跟您俩说明。” “您说。”爷爷表示。 “我得另外帮您俩安排住所。” 也就是说,爷爷姥姥不能住在王宫。青儿皱眉。“为什么?” 她原本还打算让爷姥跟自己一道住,反正凤凰宫那么大,不可能塞不下两张床的啊? 厉无垠很清楚青儿想法。“依我族规矩,只有王族血亲才能入住王宫。你先别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确实是爷爷姥姥的亲孙女,可是你别忘了,你父王母后,并不想承认这件事。” 爷爷说:“你父王是怕,万一狼王认为,他送来只有一半王族血统的你,是对狼族不敬——” 厉无垠轻拍她手安抚。“别担心,我不会让爷爷姥姥住太远。而且,我保证只要你想见他们,随时都可以出宫去。” 她相信他。“你安排他们住哪儿?” “查大人府上。”厉无垠说。“查大人熟知详情,我相信他肯定会好好照顾爷爷姥姥;二来,查府很近,一出王宫,就是查府府邸。” 青儿一瞧爷姥——她本来以为,从今以后,他们就能跟从前一样,朝夕相处…… “爷爷、姥姥,你们不介意吧?”她伸手握住两老的手。 “这样是最好的安排。”姥姥微笑。“真的,能再见到你,爷爷姥姥已经心满意足了,何况又知道你过得很好,王又疼你——” “谢谢爷爷姥姥体谅。”厉无垠真挚地说。 “是我们要谢谢您。”爷爷说。“不但费了心思把我们接过来,还把青儿照顾得这么好。” “爷——”青儿再度钻进爷爷怀中。她真的好开心,能再见到他们。 “好了,别撒娇了。”姥姥想起内务府明大人的交代。“明大人说,王刚从城外赶回来,一定很累了。” 青儿依依不舍。“你们要走啦?” “也该让爷爷姥姥休息了。”厉无垠牵起她手。“等明天睡醒,我们再到查府拜访,到时你要待多久就待多久。” 青儿点头。也对,爷爷姥姥年纪大了,不好教他们太累。 “那我们回去了。” 爷爷姥姥恭敬一拜,厉无垠回礼,和青儿一块儿目送他们离去。 望着两老佝偻的背影,青儿揪心地说:“才多久不见,爷姥变得更老了。” 尤其是姥姥,原本还见黑的发丝,这会儿全都白了。 “担心你吧。”厉无垠一揽她肩。“好在我没让他们失望。” “你最好了。”她偎进他怀里,仰头看着他温柔的眼瞳。“你没听爷爷姥姥说我变漂亮了?这全是你的功劳。” “所以——”他低头轻蹭她鼻尖。“你要怎么奖赏我?” 她踮脚一亲他嘴。“够吗?” 想当然不够。他摇头。 那——她眼珠子滴溜一转。“这样呢?”她小手往下一滑,隔着衣裳握住他。 原本安静臣服的男物,在她轻捏下,倏地变成一尾活龙。 只见他低吼一声,猛地将她打横抱起。 她格格轻笑地环住他肩,激情而甜美的夜,才刚要开始—— 第八章 安详平和的日子,就在厉无垠、青儿返回王宫第七天,戛然而止。 北方边境传来警讯,契丹族显露真面目,这一回,他们一改先前遮遮掩掩、佯装盗贼似地侵扰,直接出兵一万,准备大口吞下狼族北方一带。 所幸厉无垠已做好防备,一回宫,他即派底下勇将铁无思率领精兵三千,前到北方部署。 “好个契丹人,竟敢不顾当年的约束,恣意侵扰我狼族。”大殿上,身着狐白裘的厉无垠朗声道:“传令下去,再备精兵四千,本王要亲自领兵,这一回,一定要杀得他们遍甲不留。” 众将齐应。“臣等预贺王上凯旋归来。” 玄武门前,青儿亲自帮厉无垠系上黄色巾帕——上头绣着一只翔鹰,鹰扬万里,象征凯旋归来。 “请王上务必、务必要多加小心。”青儿看着他说。 因为眼泪不吉利,所以她忍着没哭,只是一双眼通红通红,看也知道,她肯定好多天没睡好。 直至出兵前,一直和众将士商讨、研究的厉无垠,吃睡几乎都在御书房,没时间回寝宫。青儿也清楚,为求旗开得胜,开拔前,众兵将不近女色——当然王也一样。 宫女们告诉她,在狼族,鹰象征胜利,所以她央求小梅,在最短时间内教会她绣鹰。 “我会。”厉无垠爱怜地捧住她小脸。一连几天,他忙得没办法坐下来陪她好好吃一顿饭,更别提跟她说些安慰体己的话了。 千言万语,只能化做一句。“你也要为了我,多注意、保重身体。” 成亲以来,这是两人第一次分开。纵使她相信他一定会安然无事地回来,仍旧消弭不了她眼里的担忧。 只因他在她心底,已经占有无与伦比的地位。 “臣妾会在宫里绣上许多许多的鹰——”在他跨上马时,她望着他背影高喊:“祈愿王上武运昌隆,胜利荣归。” 厉无垠没回头,只是高举起右手,喊了一声:“出发。” “喝。”穿着铠甲的将士们齐一迈步,隆隆的马蹄声与脚步声,响遍整座玄武门—— 七日过去。 “娘娘,您绣得够久了,该停下手歇息一会儿了。” 凤凰宫里,小梅望着双手不停、眉眼憔悴的青儿,忍不住出言阻止。小梅从没看过她这样——不但吃得少睡得少,成天还端坐在桌前,一心绣着鹰。 “我不累。”她眼望着逐渐成形的图样,以为只要自己持续绣着,心头惦念的人儿,就能早一日平安归来。 看她这样,小梅真是有说不出的别扭。 以往青儿蹦蹦跳跳,没一刻安静时,小梅每天都向老天祈愿,希望主子哪天会忽然间转性,变得成熟稳重一些。现在,主子终于如自己所愿,不再爬树翻墙,到处乱跑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竟然怀念起之前日子了? “不管,”小梅发狠,毅然抢走主子手上的绣绷。“娘娘,您说什么都得到外头走一走,您再继续闷下去,一定会闷出病来——” 就这样,青儿硬是被送出寝宫。 要上哪儿去?她放眼环视已然熟悉的宫殿,不管是前头那一丛花,还是转角的那一处窗棂,每一处,都有他俩摸过踩过的痕迹——看着熟悉的一切,身旁却缺了熟悉的身影,如何不让人触景伤情,相思难忍? 她打起精神来,想起昨天到姥姥那儿,姥姥看了她反应,忍不住叨念——“王又不是回不来,你却一副魂不守舍,失魂落魄的样子,看起来多不吉利!” 她也知道自己应该更冷静、更笃实一点,毕竟她是王最宠爱的妃子,连她都忧心忡忡,要其他宫女侍卫,如何乐观以待? 可是,她就是提不起劲,不管做什么,就是觉得少了一点兴味。 最后,她爬上城中最高的鼓楼。还记得阿垠曾经搂着她肩,指着凤凰宫位置,告诉她,成亲前一日,他就是在这儿看见她掉眼泪。 “哪里看得见啊?”她记得她当时这么嚷着。 确实,从这儿往下望,虽能看见凤凰宫窗棂,但里边人影,简直就跟蝼蚁一样小。 这等距离,他不但能看清楚她,甚至能察觉她在掉泪——也太厉害了! 可她亲亲夫君说:“我就是看得见,就算你把全天下女人塞满宫殿,只要里边有你,我就能一眼认出来——” “阿垠——”望着辽阔无边的塞外风景,她手圈着嘴大喊着:“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会乖乖等你——我会等你的——” 鼓楼上的风呼喝地吹动她绣着金线的裙摆。她心想着,若是自己的呼喊,能够乘着这风,传送到北方,让心爱人儿听见,不知该有多好? “我想你——阿垠——” 冀盼的眼,潸潸地滚落相思的眼泪。 在狼族与契丹族激烈交战的同时,远在百里外的兰若,也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改朝换代。 青儿的父王,在几日小有微恙之后,一日清晨,被贴身伺候的女官发现暴毙在床。 六名太医被冠上救治不力的罪名,在兰若王殡天当日,被震怒的太后全数送进大牢,择日处斩。 只是太医们头还没掉,即将登基的太子——也就是青儿的王弟先出了事。在一次例行操练中,他惨遭发狂的马儿甩落马背,当场跌断颈骨。因为宫中太医全数押入大牢,待他们赶至,太子早已一命呜呼、魂归九天。 兰若王族命脉,就此断绝。 就在这时,向来驻守边境,拥兵自重的步兵统领胡不韦,竟然率领八万精兵,直挥王宫。 美其名是吊慰先王,但太后与王后心知肚明,他要的,无非是象征王位的玉玺。 至于兰若朝臣,因畏惧胡手中兵力,竟无人胆敢起身反抗。 三日后,胡不韦登基为王。为了巩固帝位,他命令自己年方二十的儿子胡鸣,娶先王之女永贞公主为妻。太后和王后则被他送入冷宫,派人严密看守。他极度务实、蚕食鲸吞,铁了心要让他胡家血脉,混入兰若王室。 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野心奇大的他,还奢想并吞他国,成为天下之王。 “吾王万岁、万万岁!” 高坐王位上的胡不韦注视底下朝臣,薄薄的唇瓣上凝出冷笑。 好一群见风转舵、贪生怕死的朝臣。 也多亏了他们,他才能不费一兵一卒,只靠着几百两金子、一点点毒药,就取得了兰若王位。 被他买通下毒的女官与侍马夫,想当然,早已身首异处,成了再不会说话的刀下亡魂。 “哈哈哈哈——”他仰头大笑。好个快意人生! 接下来——他凝肃起表情,细长黑瞳中闪过一丝阴狠——该是要仔细想想,如何对付先王所缔结的儿女亲家——汉土与狼族了。 经历十多天的激烈战事,终在厉无垠几番奇袭之下,契丹族自知无望,主动派遣使者送来降书,誓言从今尔后,再不侵扰狼族领地。 满脸风霜的厉无垠狠瞪着契丹使者。“这句话,本王在一年前已经听过。你们契丹屡屡食言悔约,要我狼族如何信任?” 使者垂着头,不敢直视一身玄色铠甲,勇猛有若鬼神的狼王。 “降书本王暂时收下,你回去禀告你们契丹王,若再执迷不改,下一回,掉下的,就会是他的脑袋。” 话声方落,厉无垠右手高举,刀嗡一声响,正朝使者头上劈落。使者瞪着应声落地的头巾,身子抖得有如秋天落叶。 “是!卑、卑职,一定把话带到。”使者拜倒磕头。 “一万精兵?”直到使者退下,一旁的铁无思爆出呼喝。“我呸!我就说他们那群鸟人,绝对撑不过一个月——瞧吧!王一出阵,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别再夸我了。”厉无垠送去一瞟,同时摘下绑在臂膀护铠上的黄色丝巾。几日征战,丝巾上早已沾满契丹将士们的血污,还有自己的汗滴。他轻一挲还略带生涩的天鹰绣图,心头闪过青儿倩影。 他举臂高喊:“拔营回城。” “呦喔!”铁无思等人跟着呼喊。 望着死伤无多的底下勇将们,厉无垠绽出睽违以久的笑容。 王宫这头,一接获北方送来的捷报,内务府立刻着手准备豪华的庆功宴,准备犒赏辛苦的将士们。 至于青儿,更是又哭又笑,开心到不能自已。 积累多时不敢多掉的眼泪,她这会儿可逮着机会,狠狠哭个痛快。 哭完,心里的郁闷跟着消散,她又变回之前那个会跑会跳,一刻不得闲的莽撞王后了。 “小梅呐,你说,王上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到啊?” 已经是今天第三回了,鼓楼上,青儿抓着栏杆引颈眺望,好似以为只要自己站这儿眺看,就能提早把军队看回来般。 十多天了,已经十多天没看见他了! 她好想、好想他—— 小梅意兴阑珊地道:“查大人不是说了,从北方回来,就算马不停蹄连夜赶路,也要两至三天——” 实在不能怪小梅怠慢,而是青儿问过太多、太多次,问到小梅都要发狂了! “真讨厌,为什么我背上没长翅膀啊!”青儿跳着远方嘟嚷着。 多希望此时能乘风飞到心爱人儿身边,瞧一瞧他模样,有没有变黑或变瘦了,他一切都好、身体无恙吧? “王后,”小梅发现卫士们不断探头偷瞄她们。“您该回宫去了。您待在这儿,卫士们不好做事啊。” 青儿双手合十,哀求地说:“再一会儿,再一会儿就好,等天一黑,我马上回宫——” 真是拿她没办法。小梅叹一声,转身跟外边卫士说去。 当夜,青儿再三确认城门已关,她心爱的王——她的阿垠——最快也要明日才会回宫,才死心更衣上床。 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急什么,前头十几天,她不也耐住性子一天一天捱了,结果这会儿,一听说他即将凯旋归来,她反而沉不住气? 大床上,身着水红里衫的青儿左翻右滚;她睡不着,又怕下床掌灯会惊扰已然睡下的小梅,只能拼命数羊,逼迫自己快快睡着。 就在这时,窗门上传来一声轻响。 有刺客? 她倏地弹坐起身,正想张口大喊,一黑影突然钻入床帘中,大手捂住她嘴。 “是我。” 阿垠! 她低呼一声抱住他臂膀。老天,这不是在作梦,真的是他!他回来了! “阿垠——”眼泪哗地从她眼中淌落,看见他,自己明明好开心,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掉。“你怎么会这么快回来,不是说还好几日——” “我等不及了。”厉无垠端起她小脸,借着皎洁的月,审视她瘦了一圈的脸蛋。“瞧瞧你,我离开这几天,是不是都没好好吃东西?” “我没胃口——”她偎进他胸口挲蹭。一路跋涉,他身上满是皮革、马匹跟汗水的气味。 他想起自己好几天没洗过澡,赶忙将她拉开。 “等等——我很臭——” 再臭,也是自个儿深爱的男人——而且,还是为了全族人,为了百姓,才会弄得如此狼狈。 “不管。”她紧抱着他腰不肯放手。“我好想你,我想着能这样偎在你怀里,已经好多天好多天了——” 他可以理解她何以留恋不舍,因为他就跟她一样,就为了想早一些拥她入怀,他丢下浩浩荡荡的七千大军,和殷明日夜兼程赶回狼都。 他舌尖探入她口中,带着积累了十多天的欲望与相思,啜吮、卷缠她柔滑的香舌。 她在他狂热的抚摸下不住喘息、扭动着身体。还不够,她想再更靠近一点—— 两人身体在彼此的怀中拼死地交缠、辗磨,他硬挺的男物大胆地顶蹭她的大腿,暗示他的渴望。 趁着他唇瓣移动到她颈脖,她气喘吁吁地喃喃道:“阿垠——我想摸你。” 她想用自己的手,自己的眼,确认他确实毫发无伤地回到自己身边。 轻咬着她肌肤的口唇稍停。 她揽着他脖子问:“你要上哪儿?” “龙鸣宫。”他再一吻她唇瓣。“我刚已经吩咐殷明去帮我备水,你这么香,今晚又是我们俩小别重逢的日子,我可不希望肮肮脏脏、邋邋遢遢地度过。” “可是——”她想起小梅。要是小梅明早起床,发现她不在床上,不吓坏才怪—— 心有灵犀,她话还没说完,厉无垠已掏出绣着天鹰的黄丝帕,往床上一扔。 相信小梅见了,就知道主子被谁带走了。 “抱紧。”他低声说,接着往窗棂一跳。 矫捷的身影,倏地消融在夜色中。 龙鸣宫中,水声哗哗。厉无垠闭着眼坐在浴桶中,至于青儿,则是手拿着巾帕,仔细擦拭着他结实精悍的臂膀。 趁方才宽衣,她仔仔细细检查过他身子——他果真如他先前所言,毫发未伤、凯旋荣归。 他真是她心目中绝无仅有的英武战神。 她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他张开眼,缠绵地贴住她嘴。 之后,她搁下布巾,改用双手搓洗他发丝。 他舒服喟叹。 “对了,你刚才为什么从窗户进来?” “若不走窗户。”他咧唇一笑。“你想想,要见你一面,中间得惊动多少人?” 由此可见,他多希望能早点来到她身边。 洗罢,她拿起一旁的白玉梳子,细细梳开他发间的纠结。“你离宫打仗这几天,我常爬到鼓楼上去——想说这样,就能离你近一些。” 待她搁下玉梳,他哗地从澡桶中站起。他的胸膛如此壮阔,手臂上满是结实的肌肉,还有突起的青筋。 她手指沿着他胸口一路轻挲,最后停在他胸前的伤疤上头,凑身一吻。 他抱起她,大步跨向早已铺好的大床。 “我常听见你在叫我。”激烈地亲吻间,他呢呢喃喃倾吐。“每天夜里,只要一闭上眼睛,我总会听见你声音。” 她温柔反问:“我说了什么?” “说你想我,还有希望我平安,希望我快点回来。” 望着他闪烁着爱怜的眼眸,她几乎要相信,自己在鼓楼上的痴言爱语,真的乘着风儿的翅膀吹进他耳中了。 不过她明白,他之所以“听得见”,全是因为——他也在想着她。 她眼眶又倏地红起。 “我想你……真的……好想你……”她挲着他剃得光裸的下颚,主动送上唇瓣。 嫁给他之前,她从不知道父王口中,为兰若、为百姓着想的权宜亲事,也能过得如此甜蜜欢快,又刻骨铭心。 在他手仍忙着解开她里衣绊扣时,她已早先一步触碰他身体——颤抖的小手轻轻地握住他。 他那儿,就像包裹着丝缎的铁,又硬又热又沉。 “我……不太确定……”之前兰若女官们在宫里教的那些,她只剩下一点印象。记得应该是握着,不要太轻、也不要太重,然后上下搓揉—— 他发出低吼,一副想吞噬她一般啄咬着她胸口,不确定自己能否熬过她纯真却大胆的碰触。 他激动的反应让她更加着迷,她甚至在想,如果依女官们所教,直接以嘴触碰他那儿—— “够了。”他坚定地挪开她手,啃咬般吮吸着她唇。 “你——不喜欢?”她看见他满头热汗。 “怎么可能不喜欢?只是我太想要你,我担心我忍不住——” 他哑声笑,终于扯开她衣襟,捧起她两只白嫩,有如饥渴的旅人般舔舐吮吸,直到她不住娇吟,腿间泌出难忍的湿意。 所有挑情的动作,都可以挪到明天再说——此时此刻,他只想尽早埋入她濡湿的花蕊,享受那灵肉合一滋味…… 当他开始往内里顶进时,她扭着细腰感受那逐增的压力。 她依旧紧窄——他粗喘着气感受那磨人的挤压,同时留心不让自己压痛她身体。 …… 第九章 厉无垠领兵大胜契丹族的威名,很快传遍邻近小国——尤其是新兰若王,胡不韦,对他格外注意。 胡不韦命儿子胡鸣率领一小队,前往狼都。美其名想探视新婚的永德公主,但真正的目的,却想确认狼族有多少实力。 胡鸣抵达狼都当日,还不知兰若已改朝换代的厉无垠,下令设宴款待。 同席除了青儿,还有下城城主——也就是厉无垠伯父厉煜,跟族中专责接待外来使节的大臣宛莽。 青儿今天穿着绣着团凤与牡丹的黄色女帔,下身内系百褶裙;头上缀凤与珠翠,将她白皙小巧的脸蛋,衬得有如花仙般娇美。 深爱厉无垠的宛琉光自她爹宛莽口中得知厉无垠会列席,自然不肯放过。她依旧率领着一班舞姬,打着迎接贵客的旗号,花枝招展地现身。 她嫉妒地发现,才几个月不见,永德公主——现在的王后——变漂亮了。 不但举手投足,充满了女人特有的甜美韵致,就连眉眼,也染上了深受宠爱才有的自得与生气。 她更难堪地发现,不管自己打扮得再漂亮,凝在王眸底的身影,依旧是他身旁的王后,而不是自己。 可恨! 琉光站在重重帏幕之后,咬牙切齿地瞪着毫不知情的青儿。 这些荣宠,这些深爱,还有王——明明就都是我的!她当眼前木柱是青儿一般,不断用力槌打,打得手都红了,仍旧难消心头之火。 老天,谁来帮我想想办法?她啃啮着指尖,目光在席间来回搜索,突然,她眼睛一亮——宴会厅上,心头百味杂陈的,除了宛琉光之外,就是兰若使节胡鸣了。 借着喝酒,他一双眼屡屡停在笑容甜美、眼灿如星的青儿身上。再一想家中老板着张脸,一副他配不上的妻子永贞,胡鸣不住叹气。 同样是姐妹,为何自己娶的,不是眼前佳人? “胡大人,”青儿望着胡鸣问:“我父王、母后身子还健朗吗?” 在胡不韦严密防范下,前兰若王已死的消息,尚未传到厉无垠耳朵,镇日待在宫里的青儿,更是不可能知道。胡鸣行前自然被提点过,无须打草惊蛇,过早让狼王起了戒心。 胡鸣悬上假笑。“当然,王上和王后特别托下官问候您。” “我很好。”青儿回头望着厉无垠一笑,才又接着说:“麻烦胡大人回去禀告我父王,请我父王不用担心。” 真的吗?胡鸣不相信。 依他一路观察,不管怎么看,狼都远不及兰若王城富庶华丽——就单说这场宴席好了,在兰若,用的是金杯玉盘,吃的是佳肴美馔;反观他们,就连高高在上的王,也不过是吃烤肉喝奶酒,用的器具,更是朴实到不值一提。 这等日子,就连他这个伪使节真太子,也觉得差强人意,何况是兰若出身的永德公主? 她一定很想念兰若。胡鸣认定。 这场宴席,就在胡鸣表面奉承,心里却万分嫌恶的情况下,还算平安无事地结束。 当夜,胡鸣留宿宛家。翌日中午,便收到青儿转交宛莽带回的礼物——几样兰若点心。 青儿察觉,前晚宴席,胡鸣极少动筷。她想他该是不习惯狼族浓厚粗莽的馔食,所以特别要求小梅做了一篮兰若细点,也算尽点地主之谊。 可她不晓得,自己这么一点好意,也能让胡鸣这个有心人想歪了去。 胡鸣认为,她送这些点心过来——是暗示希望再回兰若。 另一方面,也是他对青儿起了遐念。他以为自己已经是兰若太子,理当天下女人,都该归他所有。 哪怕是他国的王后。 只是——胡鸣苦恼,该想什么法子,才能把青儿带走? 自宴席之后,宛琉光便不断注意胡鸣,见他望着青儿送来的点心长吁短叹,宛琉光可以确定,这个人,看上青儿了。 哼。她不屑地想,兰若男人,眼光也不过尔尔。 在她心里,喜欢青儿的厉无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误入歧途,绝对不是眼光不好。 只要想办法除掉青儿这碍眼的家伙,她想,心爱的垠哥,肯定会爱上自己。 所以,她需要胡鸣的帮助。 隔天,她刻意要求她阿爹,进宫跟青儿再要了一篮兰若点心——回头,由她亲自送到胡鸣面前。 “又是王后娘娘所赐?”胡鸣表情开心。 “当然。”宛琉光微笑。待婢女离开,她假借着关心问:“胡大人,瞧您这两天常看着园子叹气,怎么,开始想家了?” “是有一点。”胡鸣一瞧她面前。“怎么只备了副碗筷?来人——” “不用不用。”宛琉光赶忙推辞。“这是王后娘娘特别为胡大人送来,胡大人您吃就行了。” 胡鸣不由分说,还是请人送来另一副碗筷。 宛琉光暗笑,正好合了她心愿。 胡鸣介绍着。“这个‘破酥包子’,做得相当道地,你一定要尝尝。” 宛琉光试了一口,但不觉得特别美味,毕竟她不是兰若人,少了那么一点思乡情愁。 不过,她倒有了一个好话头。 “看着这些细点,我想,王后娘娘她肯定很思念兰若——” 胡鸣停下筷子。“你听见什么传闻了?” 宛琉光轻轻一叹,状似怜惜道:“问起宫中人,谁人不知,王后娘娘每到傍晚,定会独上鼓楼眺望。我听守卫的人说,王后娘娘掉了不少眼泪。” 肯定是了!胡鸣心里浮现青儿明灿的眼眸。他娇弱的永德公主啊,肯定也想早点远离这粗莽无文的狼都,回到一心所系的故乡。 只是,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见胡鸣双目闪烁,宛琉光知道,他上钩了。 “其实,我有一个主意。” 胡鸣谨慎地看着她,不知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膏药? 宛琉光继续。“每隔两、三日,娘娘总会带着几名宫女,造访宫外的查府。若胡大人有心要救娘娘,那是个很好的机会。” “怎么救?”他略高了嗓音。 “不才小女子想了个计策——”宛琉光靠到他耳边,说出苦思已久的李代桃僵之计。 胡鸣听完,眉头锁得越深。 这计——狠啊!他望着样貌明艳的宛琉光。想她一个重臣之女,何以下此重手? “这么做,你有什么益处?”他怀疑地看着她。“可别告诉我,你只是心疼王后娘娘,想给她一个机会脱离苦海——” 怎么可能?宛琉光撇唇一笑。“明人不说暗话,我就直说了,王后那位置,本该是我的。” 胡鸣挑眉。“原来你要的,是你们王上?” “没错。”宛琉光笃定一笑,她心里压根儿没有“王不爱我”这一件事。 “我们王上就是心肠太好,太在乎兰若与狼族的交谊,才会勉强接受王后娘娘,可他心里却是爱我的。” 是吗? 对于宛琉光自信满满的说法,胡鸣并不以为然。 毕竟他也是个男人,很清楚男人会怎么安置自己看上的女人——不管再大阻挠,不管要费上多少代价,只要有一亲芳泽机会,定会想尽办法将她弄到身旁——所以,胡鸣很肯定,这个宛琉光,不过是自己在单相思。 不过呢——只要情势有利于自己,不管是不是单相思都无所谓。胡鸣再次举箸,心里已作出决定。 算一算,利用一个女子的痴情,就能让自己抱得美人归,可说相当划算。 见胡鸣始终不吭气,宛琉光急了。 “胡大人——” “稍安勿躁。”胡鸣安抚。“你的提议很不错,不过几个地方,需要再多加琢磨。” 成了!宛琉光狂喜。“胡大人尽管吩咐!” 胡鸣微微一笑,在她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了番。 三日后,青儿真的就跟宛琉光说的一样,只带着两名宫女、四名轿夫,轻车简从地来到离宫不远的查府——她爷爷姥姥寄住之处。 因为爷姥来狼都的事,厉无垠跟青儿是瞒着小梅的,因此,每回青儿到查府,她总会找些事儿,想办法支开小梅。 以往青儿出宫,总是平平顺顺,从没出过问题,但今日,轿子一离开宫门,几名黑衣人立刻从暗处现身。 六枝剧毒吹箭,不费吹灰之力地了结了随行宫女还有四名轿夫的性命。胡鸣所率领的黑衣人巧妙接下堪堪跌落的软轿,没让坐在轿里的青儿察觉出半点异样。 参与其中的宛琉光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要能除掉青儿这眼中钉、肉中刺,就算要她下地狱,她也会欣然接受。 何况区区几条人命? 一见情况已定,她出声喊:“王后娘娘。” “怎么了?”坐在轿里的青儿回声。 “您要不要瞧瞧前头——” 青儿不疑有他地掀开轿帘,就在同时,一方沾着迷药的帕子覆上她口鼻,一阵呛鼻气味涌上,她陡然昏了过去。 很好。宛琉光重新拉上掩嘴的黑布,示意把人扛走,留下满地的死尸,还有一座空荡荡的软轿。 王后娘娘遭劫一事,很快传遍上城。尤其是厉无垠,乍听此讯,他简直要疯了。 他丢开手中金刀,发狂似地奔出操练场。一到空轿子停放处,他大口大口喘气,离宫这么近,不过盏茶的距离,尤其是横躺一地的六具尸体,他震惊地想,谁狠心下的毒手? 而他挚爱的妻子——他的青儿——如今又在何方? “王上。”守在出事处的查大人跪地请罪。“卑职罪该万死,竟让王后娘娘发生这等事——恳请王上严加处置卑职。” “你起来,”厉无垠哑声说道,眼下最重要的事,不是论罪行处,而是把青儿给找回来。“把事情先说个清楚。” “卑职也是一头雾水。”查大人仍旧跪着回话。“几刻钟前,王后娘娘派人送讯,说一会儿将到卑职府上探视韩家二老。卑职一如往常待在家中等候,可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王后娘娘身影,卑职察觉不对劲,才赶紧出门来寻——” 太大意了。他紧握拳头,伴随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全都得怪自己,自忖查府离宫不过数尺,加上上城向来平静,便忘了加派人手护守在青儿身边。 青儿—— 他闭着眼,恼恨自己方才为何没想到要陪她一道过来! “传令下去——”他大喊:“封锁城门,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许出城,倾宫中所有人手,务必立刻找出王后下落!” 在场众人齐应:“是。” 半个时辰过去,让厉无垠更加惊骇的消息传来—— 有人在树林子里,发现一具身着锦衣,头簪缀凤的女人尸体。 双眼发红的厉无垠立刻驱马赶至。昂然七尺大汉,堂堂狼族之王,在见到那极度眼熟的红衣裳时,也会双膝发虚,几乎站不稳脚步。 “王上——”一旁的殷明赶忙出手扶持。 “退下。” 他跌跌撞撞来到尸身前面,豆大泪珠自他眼眶滚落。 不会的,现在躺在他眼前的,怎么会是他的青儿——他的青儿向来开朗活泼,脸上常挂着笑容的,可是眼前这个——华丽的锦衣不但满是裂缝,脸上和手上还满是血污跟刀伤——他的青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都是我的错——青儿——都是我——” 他跪在尸首面前痛哭低号,不断揪扯着衣襟,缠绕在他脸上的痛楚与心碎,融化了他脸上原有的刚硬——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伤心欲绝,痛失爱妻的无助男子。 但就在他颤抖着双手,无比怜爱地环抱起尸首时,一股异样闪过他心里。 他的青儿,有这么沉吗? 他陡地拉开尸首身上锦衣,没有,这人肩上没有自己早上才刚留下的咬痕。她不是青儿! “王上?”殷明不解地看着他举动。 他吸口气,说出教人难以相信的事实。 “她不是王后。” 但是——殷明望着尸首,那衣裳、那头簪、还有那身形,分明就是…… “我很确定。”厉无垠一整心绪。这尸身证明了一件事,有人希望他以为青儿已死。 换句话说,眼下,青儿还活着。 只要她还活着,就表示仍有找着她的希望! “给本王挨家挨户地搜,”他振臂大喊。“上城每一户人家、每一个地方,哪怕久无人居,绝不放过任何地方!” 同一时刻,劫回青儿的胡鸣,正坐在宛府庵堂,心醉神迷地望着昏迷不醒的青儿。 她身上锦衣与头上珠翠,已被宛琉光全数扒光,套穿在另一个和她身形相若,眉宇也有五分相似的女子身上。 想当然,那无辜女子,也在穿戴好之后,被宛琉光乱刀砍死,兼划花了脸蛋,以防被识出,她并不是王后本人。 这就是宛琉光的李代桃僵之计。 本以为如此便能掩人耳目,但两人没料到,厉无垠竟借着些微重量的差距,辨识出那尸首并非是青儿。 “我亲爱的永德公主——”胡鸣执起青儿小手亲着。“不知你等会儿醒来,得知能返回兰若,会是何等开心的表情。” 尤其,还可以嫁给我这个兰若太子,享尽荣华富贵——胡鸣自大地想,哪个女人听了,会不感动得下跪叩谢恩宠呐? 胡鸣与宛琉光的计谋,此时算是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就是等;等风头过去,胡鸣便能带着乔装后的青儿,大大方方返回兰若。 没想到一趟狼族行,还能帮自己带回一名美人! 人间乐事,莫过于此——胡鸣得意地再亲她手。 手上湿黏的触感,让青儿发出不快的低哼。 “醒了?”胡鸣望着她喃喃。 这声音——青儿眨着眼睛,花了会儿时间,才从迷药的晕眩中清醒过来。 只是一见眼前人,她立刻瞪大双眼。 胡大人? 怎么会?“您——”她倏地弹坐而起,看见自己只穿着里裳,整个人清醒过来。老天!发生什么事了?她赶忙捂住身子。“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 “别急别慌,”胡鸣安抚着。“这儿是宛家的庵堂,得委屈你在这儿住上几天。” 她震惊地看着他。“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是王后,怎么可能没事跑来宛家小住——”而且,自己本来是要上查家见爷爷姥姥的啊! “你放心,从此刻起,狼族王后,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她怀疑是不是自己脑袋,还是耳朵出了问题。为什么他的话,她完全听不懂? “那些都不重要,”胡鸣也懒得细诉自己做了什么勾当。“总而言之,再过一阵,你就可以开开心心,跟我一块儿回兰若——” “我才不要回兰若!”她急喊。“谁跟你说我想回去的?” 这会儿,胡鸣总算察觉不对劲。“你不是常登上鼓楼,望着兰若方向哭泣?” 荒谬!她没好气。“我所以登上鼓楼,是先前狼王领兵出征,我想他的关系!” 胡鸣一愕。 “那些兰若点心……不是你捎给我的暗示……” “什么暗示?要暗示什么?” 瞧她大惑不解模样,胡鸣终于弄懂了。 自己被耍了! 该死的宛琉光!竟敢骗他!胡鸣怒不可遏,想不到自己聪明一世,竟然栽在一个女人手上! “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总而言之,你快让我回宫去——”边说,她边起身下床。 “休想走。”胡鸣猛地握住她右手。“不管你是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你眼下只剩下一条路,乖乖待下,等我带你回兰若。” “我不要!”她最喜欢的人儿,不管是阿垠,还是爷爷姥姥,通通都在这儿了,她回兰若干么?“放开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举动,万一被狼王,还有我父王、母后他们发现你做了什么,会变得多严重?不只你会被治罪,也会牵连到你爹娘——” 青儿本以为这么一说,胡鸣多少会清醒一点,赶紧放她回宫。 没想到他竟然说了个教她瞪大双眼的话。 “凭我是兰若太子,谁敢治我罪?”胡鸣挺胸说道。 青儿再惊。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她父王、还有王弟呢? “也不能怪你不知道,毕竟消息还没传到这里来——你父王早死了,你王弟也是。至于你姐姐永贞,现在是我的夫人。” 一连听到这几桩事,她瞠目结舌,惊诧莫名。 这不会是真的——父王、还有王弟……全都死了?! “你骗我……你在骗我对吧?” “这有什么好骗的?”说罢,他猛地搂她入怀。“所以,你就乖乖接受你的命运,跟我回兰若,我承认,我中意你,比中意你姐姐永贞多……” 眼见他嘴就要朝自己凑来,青儿卯起来拼命挣扎。 哪能让他碰到!她可是狼王的妻子啊! “你放开我——来人——快来人啊!” 她就像只愤怒的小猫,一边叫喊,一边朝他脸颊手臂抓去。 胡鸣一时闪躲不及,正好被她指甲刮中,他一恼,反手就是一巴掌。 打得她眼冒金星,整个人扑跌在床上。 “我生平最痛恨不听话的女人。”他解开腰上的系带,牢牢将她双手缚上。其间,青儿死命挣扎,但依旧敌不过他的蛮力。 “告诉你,你逃不掉的!”胡鸣狞笑,使劲分开她不断踢动的双腿。 眼见他整个人欺压在自己身上,青儿泪流满面,放开了喉咙尖叫。 “不要!” 阿垠、阿垠,救我—— 宛家另一头,厉无垠亲自领了十多名卫士来搜。 还不知情的宛琉光,这会儿正泡在热腾腾的澡桶里,惬意地刷洗掉身上的血污。 想到再过不久,自己又能重回王的身边——呵呵呵呵。 她多久没这么舒心了? “小姐——”宛家婢女匆匆跑来。 “怎么?”她眸子一睨。 “不知道怎么搞的,王带了好多人过来——” 宛琉光“哗”地自澡桶中站起。“你说什么?王上带人来做什么?” “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听说王下令搜过上城每一户人家,现在刚好搜到咱们这儿来!” 糟糕! 宛琉光赶忙抓起衣裳往身上套。事情败露了吗?她急匆匆跑出闺房,好巧不巧,她阿爹正领着厉无垠一票人过来。 宛莽声音远远传来。 “启禀王上,卑职家里一共有五个院落,现在就剩下最里边的庵堂、琉光的闺房,还有胡大人暂居的小院还没去——” 宛莽看见女儿。“哎,琉光,你怎么湿着头发——” 别怕、别慌!宛琉光定一定神,望着厉无垠喊道:“琉光参见王上。” “不用多礼。”厉无垠没什么心思多说话,只是安排了五个人,要他们到琉光房里搜查。 宛琉光背上冒出了冷汗。“等等——我不懂,现在是要搜什么?” “王后娘娘不见了。”宛莽压根儿没想到这事和自个儿宝贝女儿有关,表情真的是忧心不已。“王下令封城搜索,务必要在太阳下山以前把王后娘娘寻回来——” 宛琉光心里打了个突,难道那个替死鬼还没被发现? 不可能啊!她暗自摇头。那尸首明明就丢在很容易被看见的地方—— “对了,胡大人呢?”厉无垠环视一圈。 厉无垠纳闷,这么大骚动,竟然不见他出来关心? “可能还在房里休息——”宛莽也不清楚。“卑职现在去找他。” “一起过去。”厉无垠说。毕竟胡鸣是青儿父王派来的使节,现下发生这么大的事,他认为有必要跟胡鸣亲自解释。 宛琉光慌极了。这会儿时间,她想,胡鸣肯定还待在庵堂,只要想个办法把王给引开,事情就不会被发现—— “哎呦。”她作势被绊着,整个人跌坐在地。 “怎么了?”宛莽急忙来搀。“摔疼了哪里?阿爹瞧瞧——” “脚踝……好像扭着了……”她楚楚可怜地望着厉无垠。 要是往常,厉无垠肯定会过去安慰两句;但眼下,他整颗心全挂在生死未卜的青儿身上,哪还有余力管顾琉光的脚。 “宛大人留下来照顾琉光,其他人,跟我来——” 大队人马正要前行,突然,他停下脚步。 什么声音?他转头四顾——刚刚好像有人在喊“来人”? 是听错了吗? “王上?”一旁的卫士出声。 “你们先到胡大人房里,我到前面看看——” 一见厉无垠举动,被搀扶站起的宛琉光赶忙抓住他。“王——” “你做什么?”他低头问,就在同时,他又听见了。 ——不要! 那是青儿的声音! 厉无垠立刻甩开琉光,大步奔向声音来处—— “再动啊!怎么不挣扎了?” 庵堂里,胡鸣正在享受一点一点扒光青儿的乐趣。 这会儿,她仅穿着一件堪堪避体的兜衣,原本套在身上的里裳已被撕破,所以不敢挣扎,因为她发现兜衣随时有松脱的危险——她打死也不愿让胡鸣看见自己的身体,她咬紧牙关,已经做好咬舌自尽的准备。 阿垠——咱们就下辈子再相见吧—— “你这家伙!想干什么!”胡鸣早一步掐住她下颚。“想死,没那么容易!” 他低下头,湿黏的嘴唇就贴在她颈脖上。青儿痛苦大叫。 天上的众神呐!倘若你有听见,请你大发慈悲,派个人来杀了我吧—— “砰”的一声,实掩上的庵堂门突然被踹开。 全身冒出火焰似的厉无垠一个箭步抢了进来。 “谁——”胡鸣一时瞧不清来人,才刚喊声,就被人硬生生抓起,往墙上一扔。 “青儿!” “阿垠!”一见是他,青儿立刻爬起,扑进他怀中。“阿垠……你真的赶来了……呜呜……” 积累在心头的恐惧与害怕一卸下,滂沱的眼泪立刻从她眼中滚落。她整个人埋在他胸口又蹭又磨,仿佛想就此挤进他身体一般。 她刚才真的好怕、好怕啊! “你没事吧?”他蹭着她额头、脸颊,细审她双手双脚。“谢天谢地!你平安无事——”他脱去身上的外袍,将她紧紧裹住,再用力将她搂入怀中。 失而复得的感动,让他全身不住颤抖,眼眶都红了。 眼见事迹败露,龟缩着身子的胡鸣正想遁逃,却觉得脖上一寒。 低头,一把亮晃晃的金刀,正抵在自个儿脖间。 “想逃?”厉无垠声音刚硬如铁。 “狼——狼王——”胡鸣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不知道,原来盛怒的狼王,竟是如此可怖!“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间鬼迷心窍……” 厉无垠将刀抵得更近,眸中满是恨意。“你强掳走我的妻子,杀了七名无辜百姓,单凭一句‘鬼迷心窍’就想开脱?” “我我我——”胡鸣一双眼惊慌游移,忽然间瞧见奔来的宛琉光,急忙大喊:“都是她!都是这个女人煽动我,说什么王后娘娘思念故乡,想跟着我一道回兰若,还帮我想了李代桃僵的主意!” 尾随在后的宛莽不敢相信。“琉光?真的是你?” “怎么可能!”这会儿时机,宛琉光当然抵死不认。“阿爹,您最了解我的!女儿再怎么样也不敢冒犯王后娘娘——”说完,她又望着厉无垠。“王上,您不能听他胡说——” “真的是胡说?”厉无垠回想她先前不让自己靠近庵堂的事——说真话,要说这件事跟琉光毫无关系,他实在难以接受。 “当然——”宛琉光大眼睛盈满了泪。 “你这撒谎不眨眼的女人!”胡鸣喊:“狼王,您绝对不可以相信她。这件事全是她所想,包括树林子那尸体,也是她亲手布置!您要不信,大可查一查宛府婢女,是不是突然间少了一个人?” 宛琉光一张脸忽青忽白,好一个过河拆桥的胡鸣—— “你!”心痛至极的宛莽狠刮了女儿一个耳光。“阿爹不敢相信,你竟敢这么做!” “我没有……”宛琉光真的哭了。“阿爹,请您相信我……” “你还不承认?”宛莽矮壮的身子不住颤抖。“难道真要王彻查我们宛府,确定少了一个婢女,你才要俯首认罪?” “噗咚”一声,宛琉光跪跌在地。完了,全都完了,竟连最疼自己的阿爹,都不愿意站在自己这边了…… “王上,是老臣教女不力。”宛莽跟着跪下,老泪纵横。“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老臣难辞其咎,请王上治罪!” 一直被厉无垠护在身后的青儿,突然轻拉他衣袖。 “我也求你,网开一面。”她小声说。 厉无垠紧闭一闭眼。不行,这件事牵扯太多人,七具尸体,身为王,他必须给个交代。 还有胡鸣—— 他再度揪住胡鸣衣襟,用力扔进卫士们手中。 “把他还有宛家父女,全部押进大牢!” 尾声 在回宫的轿子上,紧偎在厉无垠怀抱中的青儿,幽幽地吐露胡鸣的真实身份。 “他是太子?”厉无垠也相当惊讶。“那么你父王跟母后——” “父王跟王弟死了,至于母后……不清楚。”她掉下眼泪。虽说跟他们感情不深,可一想到他们已不在世,她心里依旧很难过。 而且,听胡鸣口气,感觉他们,似乎都是死于非命。 “你还有我。”厉无垠紧搂她背脊。 她噙着泪眼点头。“我觉得我父王这辈子做最对的事,就是把我送来狼都,嫁你为妻。” 他心疼地揩去她眼泪,他也这么认为。“刚得知你失踪,我几乎快疯了!尤其后来,有人在树林里发现一具穿着你衣裳的尸体……” 他沉沉地吸着气,那股痛,仍教他一想,就全身泛疼。 他多庆幸那具尸体不是她;若是,他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得下去? “我也好怕。”她再次把脸埋进他怀中,只有这儿,才是她心安之所。“一睁眼发现胡鸣坐在我面前,我都要吐了。” “别再想了,忘了它。”他捧起她脸亲着。“那家伙不值得你牢记。” 她望着他连连点头。只要在他身边,她会,她一定会很快把这桩事忘在脑后。 “你想怎么处置胡鸣?” “杀了他。”他毫不犹豫。 她急忙摇头。“不行!这会让兰若跟狼族打起来的!” “打就打。”他不认为自己会输。 何况,还能帮她报杀父之仇。 可她摇头。毕竟曾经当过老百姓十多年,她非常清楚老百姓多么痛恨王族兴兵起事。“因为我,已经死了七名无辜百姓,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人因我而死了。” 他难以接受。“他差一点就侵犯你——” “但我现在好好的,我没事,不是吗?”她紧握住他手。“我承认,我太过妇人之仁,而我现在的说法,说不定会让人觉得我们狼族好欺负,可是,我不想你再离开我。若真的跟兰若打起来,我又得捱受好长一段时间看不见你……” 苦恼啊。 他搁在腿上的拳头几度握紧又放松。狼族人脾性,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胡鸣侵犯的又是自己最挚爱的妻,这口气,他实在吞忍不下。 可他也知道,青儿说的是对的。两国交战,势必又得让她独守王宫,过着食不知味、提心吊胆的生活。 他舍不得。 在他还在考虑有无其他两全其美——也就是可以报仇、又不会让她难过的法子之时,她又说了。 “至于宛大人他们——” 他立刻接口:“琉光一定得为她做的错事,付出代价。” 这个决定,他不容她干预。在狼族,杀人就是得偿命。 “宛小姐这回真的做了错事,我只是想……可不可以,留个活口,不要判她死罪?” 他眯细了眼睛看她。 她轻叹一声。“我曾听宫女们提过,宛小姐对你情有独钟……” “我一直当她是妹妹。” “我没有怀疑你们的意思,”她赶忙说:“我只是在想,她所以痛下杀手,伤害了那么多人,无非也是希望能待在你身边,但是又得不到您回应,才会走上歪路去。” 尝过了情爱滋味之后,青儿很清楚,那种朝思暮想却触碰不到的痛苦。 “您笑我傻吧,总而言之,我希望您看在宛大人分上,留她一命。” “你啊。”厉无垠再一次揽她入怀。真是傻、傻透了!人家都侵门踏户、冒犯到她头上来了,她却还顾忌东顾忌西。 可是,这就是一国之母该有的气度。他俯下头用力地吻着她唇瓣,知道自己已被说服,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坦然接受。 他抱起她娇小的身子,在她脖子胸口上又吻又蹭。真搞不懂,这么一个小小身体,怎么有办法包容接纳这么多的事? “好痒……”她格格轻笑,但不怎么认真推拒。 两人笑着玩着,逐渐把胡鸣还有宛琉光的事丢在脑后。经此一事,两人彼此都确认,谁也离不开谁。 直到轿子停下,他才挪开吻着她的唇瓣,抱着她走进凤凰宫。 一进门,小梅迎了上来。 被青儿失踪一事吓得差点掉了魂的她,一双眼也是又红又肿的。 “奴婢已经备好热水——” “我来就好。”厉无垠挥手要小梅退下。“传令下去,今晚没我吩咐,谁都不许过来打扰。” “是。”小梅膝一弯,擦着眼泪拜退。 , 时光荏苒,半年时间一忽儿溜去。没想到兰若国再起风波,胡不韦王位还没坐热,因为残虐、动辄杀人,加上擅改赋税,搅得民不聊生。忍无可忍的大臣们终于鼓起勇气,兴兵反抗。 而今被拥立的兰若王,则是先王远亲,论辈分,青儿还得唤他一声叔叔。 御书房中,厉无垠接见自兰若来的新使节。 “所以说,胡不韦已死?” “回陛下,是。”新的兰若使节同样姓兰,是新兰若王的胞弟。“胡不韦欺君犯上,不但拥兵自重,甚至设计毒杀先王、太子,罪无可恕。好在老天有眼,让吾王得此机会一报血仇。” “所以,”厉无垠望着年纪比自己还长上一些的兰若使节。“兰若王有何要求?” 兰若使节低着头说:“吾王希望陛下能看在王后娘娘的面子上,再拾兰若、狼族两国之邦谊。” 胡鸣冒犯青儿一事,厉无垠并没要胡鸣的命。他一方面轰离胡鸣,一方面中止狼族与兰若两国邦谊。当时朝中大臣一面倒地希望厉无垠领兵出征,以示国威,厉无垠回绝了众臣要求。 狼族大臣们全都觉得面子挂不住,但厉无垠知道有个人可以说服他们,也就是颇具人望的宛莽。 他给宛莽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说服众臣接受他的决定。 宛莽也不负交托,一个一个细心疏导沟通,短短一个月,众臣们便明白厉无垠苦心,不再动不动上奏要出兵杀人。 琉光这头,则是被厉无垠送进庙庵。虽说厉无垠答应青儿饶她不死,但因狼族法令,她仍旧活罪难逃。 她得用上她的后半辈子,来告慰她所弑之人的在天之灵。 至于胡鸣,下场也颇凄惨——兰若使节说:“因胡不韦一家罪孽深重,除永贞公主不受牵连之外,吾王下旨胡家满门抄斩,兼曝尸三日,以正视听。” 胡鸣有此下场,厉无垠并不意外。 总算了却了自己一桩心事。 他望着兰若使节笑。“回去禀告兰若王,本王相当乐意。” 兰若使节前脚一走,厉无垠也跟着离开御书房,他打算早点告诉青儿这个好消息。 凤凰宫中,青儿正躺在卧榻上,接受御医诊脉。 小梅忧心地说:“谭大人,娘娘已经好几天吃不下东西,是不是犯了什么毛病?” 御医谭大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眉头一松。“恭喜王后娘娘。” 什么?青儿与小梅面面相觑。 “是喜脉。”谭大人笑眯眯道。“已经一个月了!” “哎呀!”小梅惊呼。这可真是天大地大的好消息。“奴婢马上派人通知王上——” “要通知我什么事?”厉无垠正好踏进门来,一见御医,眉心立刻皱起。“怎么回事?你身子不舒服!?” 后边两句,他是望着青儿说的。 小梅笑嘻嘻地说:“恭喜王上,王后娘娘有喜了。” 啊?厉无垠望着小梅,再看向御医,接着是坐起身的青儿。 他没听错吧? “老臣对天保证,千真万确。”御医说。 老天!他一个箭步牵起她手。“我们有孩子了!” “我好开心。”她一摸自己仍旧平坦的肚皮。“谭大人说,顶多再九个月,就可以看见他了——” “哈哈哈哈。”他抱着她笑小拢嘴,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眼见两人眼里再没有其他人,小梅还有御医很识趣地退下。 “我摸摸。”他轻触她柔软的肚腹,又凑上耳朵听。 傻子。她失笑。“哪里听得见!” “我希望头胎是个女娃。”他流露傻阿爹的笑容。“最好能像你一样,粉粉嫩嫩,像朵花似——” 说这么早!她横他一眼。“万一是男孩,你就不疼啦?” “疼,你生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疼。不过——我还是觉得女娃漂亮。” “生女娃,将来她们长大得嫁人的时候,不心疼死你才怪。”她糗他,仿佛已经看见十几年后的画面。 “哪个男人敢靠近本王的女儿?”他大手一握,浮凸的肌肉鼓出衣袖。“看我不拿刀把他们一个一个切成两半!” “傻阿爹。”她刮他脸颊。“我就等着看你将来敌不敌得过你女儿的眼泪。” 他抱着她转了个圈。“不管,我的女儿就是要一辈子待在我身旁,就跟你一样!” 她仰起头亲了他一记,两人脸贴脸傻笑一会儿后,换他吻她。 带着永恒不变的热情——与挚爱。 后记 我从来没想过,“享受跑步”这四个字,有天会从我嘴巴说出。 但在这几天以前,跑步——不过是我用来“减肥健身”的手段之一。但有一天,就在我写完稿子肩膀酸痛的那个清晨,六点,我套上旧旧的球鞋,到小学操场做了些拉筋运动后,突然间想——不然跑一下步好了。 早上六点的空气很好、风吹在脸上的感觉很凉,我在跑步的时候,头一回感觉到的是快乐,而不是消耗卡路里的义务。 那一天,我跑了四百公尺(小学操场两圈)。 后来,我在书店看见一本书——一本原本跟我这个不爱动的人,八竿子扯不到一块儿的运动类书籍,《天生就会跑》。基于某种缘分我翻开了它,一读,欲罢不能,随后便掏钱买下。奇迹,就发生在我读完《天生就会跑》后隔天。 一样在清晨六点,一样做完拉筋运动之后,我一口气在小学操场上跑了五圈——一千公尺;而且脸不红、气不喘。 更妙的是,我跑步完时的感觉,不仅是快乐,而是享受。 读到这儿应该有人觉得奇怪吧?读完一本书能让人一口气增加六百公尺?又不是吃了禁药。但道理说穿了很简单,就只是因为,我终于知道正确的跑步姿势与速度。以前呆啊,以为跑步就是穿上球鞋后卯起命来狂奔,直到两腿发软——但真正的跑步(我是指慢跑),其实是非常细致的,得随时聆听身体的声音,即时做出调整。 初级跑者,跑步的速度,大概是一边跑一边讲话,感觉微喘的程度——换句话说,以前的我都太拼命、跑太快了。我一边跑一边感觉我的脚——如果小腿开始觉得疼,我就把步伐再放慢一点;觉得喘时,也把步伐再调慢——挺直背脊,感觉像是用腹部在带领自己前进一般——地迈开步伐。 然后,一千公尺就这么结束了。 跑完一千公尺隔天,我提早半个小时出门,早上五点半,在做完拉筋暖身运动之后,照我上头说的方式,在操场上规律地移动。该天我的成绩是六圈,一千两百公尺。 应该可以再多个一至两圈,但因升起的太阳会刺眼,所以跑完六圈我就停步,然后走路去吃早餐。(我打算以后更早一点起床,五点好了,笑) 但我并不鼓励大家跟我一样,一早起来就套上球鞋往外跑。一来是因为拉筋暖身运动。我拉筋已经两年多了,腿肌、背肌相对柔软,跑起来所能承受的冲击力也会比较小;二来,是我运动方面的资讯较充足。若有人想跟进,我强烈建议去读一读我上头说的《天生就会跑》,里头有相当多的知识,可以预防跑步的运动伤害。不过啊,跑步的感觉——不管是跑的时候,还是跑完以后——真的是太棒了!(没错!这是诱惑,大笑) 来说说《狼王》这本书。 我在以前后记里写过,我的书里,都会有个隐藏的“主题”;而《狼王》的主题,就是“勿以貌取人”。因为国籍、种族不同,人与人之间,容易产生某种“误会”,很多在自己国家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出了国门就变了涵义。这时候,需要一点放松跟开放的心——不去坚持对错,以接受现状为主。 看着书中女主角青儿随着时间过去,慢慢脱去青涩,变得成熟宽容,我这个当妈的,真是有说不出的感动——(拭泪) 但总而言之,还是希望大家读了之后开心,觉得心里暖暖的。 谢谢大家不离不弃的支持,我爱你们!(飞吻) 下回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