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鱼[暗恋]》 1 像鱼 温逾雨出生在一座易受梅雨侵扰的中部城市——潮市。 一年一半的天,潮市的天空都是雾蒙蒙,拿指尖一捻都能拧出水来。 而且雨下得毫无征兆,随时随地,温逾雨逐渐学会出门常备一把雨伞,包括只是往离家半公里的便利店买瓶酱油的短暂功夫,她还是依然带着。 果然买好酱油,便利店老旧窗户外,又是不声不响,却千丝万缕的晦暗雨线,被风拍打到窗上,凝成蜿蜒曲折的水路。 光线寥落寂静,车灯路灯led屏湿漉漉的光亮,泥泞的道路上倒映着万家灯火,像莫奈的油画。 原本只是买酱油的短暂一瞬,因为这场雨多了点喘息的余地。 电话响起。 温逾雨把买好的酱油放在柜台上,和昏昏欲睡的店员说了声,只身走到便利店外。 雨声沥沥,加之汽车鸣笛,一片喧嚣。她在最后几秒接通。 赵逢青的声音传出来,“逾雨,你买好酱油没?” 女声划破湿润的雨幕,清清楚楚地送入到温逾雨的耳廓,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看着滴啦滴答落雨的屋檐,不说话。 但赵逢青也不需要任何人说,她有自己的见解。 杂乱的汽车鸣笛响起,顺着温逾雨的手机传到赵逢青的耳朵里,不响亮也不清脆。显然接电话的人,正站在雨中的马路上。 赵逢青嗓音一紧,“逾雨,你怎么回事。不会先去找个地方避雨,再接我的电话?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读傻了也没见你给我考个第一名回来……” 温逾雨敛了眉目,站到便利店支起的雨棚下,任她说。 那雨棚破旧狭长一个,平日里的作用也只是不让便利店门口被打湿而已,所以站在下面的小姑娘很显眼。 她有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杏眸眼尾阔开,弧度平直,睫毛又长又密,静静地敛着,挡住眸中的神色。唇瓣润红,像水墨画晕染出来的一点。神色温淡,神情克制,不太容易被取悦的样子。 整个人像雨中零落的白花,仔细看是好看的,但是却没多少人愿意去细看,因为太过于内敛,且带着点忧郁的清冷。 不是一眼就吸引人的类型。 好不容易赵逢青说完,又旧话重提,“酱油买到了吗?” 温逾雨才动了,望向柜台上静悄悄矗立的深色酱油,缓声,“还没有。” 赵逢青皱紧眉,刚平息一秒的责怪再次响起,“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还能指望你干嘛……” 温逾雨对她的话,早已经有抵抗力。 她出生的那一年,潮市迎来有史以来最漫长的梅雨季,一年到头都是潮润的。 而她就出生在这一年的年末,温恭良给她取名为“逾雨”。希望潮市尽快越过雨天,迎来天晴,也祝福她日后少风少雨,尽是坦途。 只是很可惜,她出生后的第二年,乃至现在,她都很少看过一次响彻的天晴。 而且,不仅是她,连她的母亲赵逢青也少有真正的高兴。 “早知道你是这个德行,我就不应该放弃那么好的工作,一门心思的陪你读书,我真是后悔……” 耳朵听得发茧的话却在这个瞬间依旧直戳人心。这通电话以来,温逾雨第一次主动开口,轻轻喊了一声“妈”,又说,“我马上回去。” 小姑娘的声音温软,混在雨幕里,不算清晰又楚楚可怜。 赵逢青想到她一个人还困在雨天里,终究还是变换了语气:“……算了,酱油也不急,你还是等雨停了再回来。” “好。” 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喘息时刻,不用和赵逢青多相处。 可是温逾雨却没感到轻松,相反像有个秤砣压在胸口,让她难以呼吸。 雨还在下,甚至越来越大,她站的这小块地也慢慢被雨水淹没。 温逾雨慢慢地往门边退了退,蹭到了一手的旧灰,耳边赵逢青还在说,她对她总有无数的命令和希望。 “别感冒了影响学习,现在高二分班,正是关键期,你可不能一开始就落后。你要向你们年纪第一名谈屿辞学习……” 出乎意料的名字从手机里传过来,温逾雨一愣,耳侧突然传来声又低又沉的“借过”。 和着浓重的水雾和铺天盖地的黑伞阴影一起压过来。 这人应该很高。温逾雨脑中莫名其妙出现这个想法,往旁边撤两步,拉开点手机,抬起头,想和这人说声对不起。 抬眼的那一瞬间,视线却无端被来人带走,连电话那头赵逢青的声音都忘听。 他真的很高,几乎有187的个儿,腿长得不像话,收了伞。 低脑袋,进了屋檐矮小的便利店,几步就走到红木柜台前。 修长冷白的指骨敲了下桌面,“咚”地一下,在雨天带着湿吞的力道。 正打瞌睡的店员如梦初醒,睡眼朦胧地抬起脸,看清来人的面目,眼睛瞬间睁大,几乎是瞠目结舌,“……要、要什么?” 梅雨季的天,光线朦朦胧胧,不算清晰,男生嗓音散漫,掺着点沙哑,永远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冷淡腔调。 “来包黄鹤楼1916。” 店员低身打开抽屉找烟的功夫,他垂下眼眸,指骨在柜台上随意轻敲。 他有一双很吸睛的手,指骨凸起明显,指节修长分明,手背上的血管痕迹蜿蜒可见,一下又一下,几乎敲在她的心跳上。 温逾雨站在原地,明明一切都是正常的,却听不见赵逢青在说什么,只觉耳廓一阵剧烈的轰鸣。 是他,谈屿辞。 店员递给他烟,他指尖点进手机结账,轻轻“嘀——”一声。 声音不大,却唤起她的神智。 在心跳声里,温逾雨强行收回视线,她无处可看,只好低着头,盯着地上四散的水花。 耳廓里却还有店内的动静,也可以说只有他的动静。 轻微的衣服摩擦声,应该是他收了烟。而后是连贯的脚步声。 是他一步一步朝门口走来,越来越近。 一步。 两步。 三步。 …… 越来越近,随时都要走到她身边来。 无端的,温逾雨屏住呼吸,连气都不敢喘。 等待是漫长的,又是极其迅速的。 某个瞬间,她敏感地感觉到有风擦过脸颊,而后便是一道高大的阴影斜打过来,笼罩她。 她便意识到,他走到了她身边,他们之间的距离仅在咫尺之间。 那个瞬间,时间被主观性地强制拉慢。 余光中,她看到他碎发浮动,半挡锋芒眉眼,鼻梁高挺,鼻尖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黑卫衣领口微松,露出的小半截冷白锁骨平直深凹。 胸前撑伞的手被冷雨吹红,可能是正在使力,卫衣袖口往外蜿蜒出两条明显的青筋痕迹,性感又莫名蛊人。 只一眼,她都不知道自己可以看到这么多东西。 却如获至宝,牢牢记在心间。 直到他走出她的视线,她才记起了呼吸,胸腔一起一伏,却依旧不敢出声,唯恐他听见。 却没想到手机那头的赵逢青蹦出句总结,“你多和你们班谈屿辞说话……” 突然一句,点名道姓,距离还这么近。 像本就不应该拿出来的东西,忽地被扯出来,还是用一种让人措手不及的姿态。 身体还残留着刚刚的解脱轻松,却已经被切断,温逾雨大脑一片空白,径直对上一双望过来的漆黑眼眸。 光线浮沉,昏黄又湿漉的灯光,落了几点在男生的脸上,宛如丁达尔效应,再晦暗也明亮。 他乌发朗目,冷白皮,眼眸漆黑,眼睑长且稍扬,鼻梁高挺。 浓密的眼睫沾了点水珠。 却没弱化他的攻击性。 指尖无意识地抖了抖,在他的目光下,温逾雨头昏脑胀,试图解释这一切。可不知道是哪儿的老唱片机,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卡顿。 是明明有话想说却出不了口的干涩沉闷,嗓间仿佛吞了千言万语的遏抑。 声音不大,却让她如梦初醒,看清了他的目光。 是极致的冷淡漠然,一点不关心他的名字为何会出现在她的手机里,也毫不兴趣。 但是,这才是正常的。 他本就常常出现在别人嘴里。 她只是其中一个,毫不起眼的一个。 果然,不过半秒,他无波无澜地收回目光。 “你们那高中竞争多大啊,那孩子常年第一,一定很有学习方法,你要跟着学。只要学习方法对了,心思也在学习上,你的成绩一定能上去,这样才不枉我辞去工作……” 赵逢青依旧在说,温逾雨却再没有心思去听。 因为他动了,就算温逾雨知道自己不该去看,也不该去留意,视线却逃脱控制,寻着他而去。 比起他的长相,她更熟悉他的背影。 他撑着黑伞,微低着头,露出的削瘦颈脖在深色伞面的笼罩下,格外冷白,协调成最完美的交汇线。 往前,长腿迈入雨幕里。 他腿长,一步就可以走好远,步伐闲适又潇洒,永远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越走越远。 远成一个她永远也追寻不到的点。 赵逢青终于说完了,留下一句,“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该想的别想,好好学习才是正道。” 雨越来越大,世界水淋淋一片,呼吸进肺里又潮又闷,温逾雨总算出口,“知道了。” 挂了电话,再抬眼。 雨幕中,他正隔着距离,看着她。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隔着雨幕传过来,是一句极低的极淡的,“要伞么?” · 那场雨下得实在久,温逾雨回到家时,已经到了晚上八九点,除了她自己带出去的雨伞以外,她还有了一把黑色长柄雨伞。 是谈屿辞的。 她的怔忪,似乎被他理解成了默认。 他往她这边走来,他们的距离便被极速拉近。 在她的视线里,一只腕骨分明的手越过她的肩膀。如同慢动作般,一寸一寸往上,举过那把黑伞,撑在她的头顶。 头顶上陡然之间有了遮蔽物,温逾雨下意识顺着往上看,看到黑伞遮天蔽日的阴影下,他好看得让人心慌的眉眼。 像被烫到,她匆匆移开视线,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听耳畔传来捎着热气的两个字,“伸手。” 这不是他和她说过的第一句话,却是他们第一次这么距离这么近。 温逾雨心跳似擂鼓,下意识伸了汗湿的手,接过了伞。 然后就看见他走出了伞下,背影在雨幕中融化成斑斓的碎片,没一会儿,一辆低调的商务车静静破开雨线,停在他面前。 他上了车,身影彻底消失在她面前。 那年老失修的唱片机终于咿咿呀呀地拖出一句:“模糊地迷恋你一场,就当风雨下潮涨……” 2 像鱼 赵逢青听见客厅稀稀松松的动静,走出卧室,打开灯。 暖白的光线一瞬间铺满整个客厅,发生得太快,温逾雨只来得及把长柄伞藏在身后,拿衣服遮住。 但还好,许是她站在避光的玄关处,赵逢青没有在意她的身后,只看她的头发和衣服,确认她没有被雨水淋湿后,勉强夸赞她两句,转身去了厨房。 温逾雨站在玄关,极其缓慢地呼出口气。 她第一次做这种事,有说不出来的紧张,手心都湿濡,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敢在赵逢青眼皮底下暗度陈仓。 却也有说不出来的鼓噪和勃然,像一只鸟短暂地出了牢笼,望到春的朝气。 趁赵逢青去厨房的功夫,温逾雨紧紧阖上卧室门,蹲下身,用指尖把伞一点一点推进床底。 房门忽然被打开,赵逢青见她这个姿势,狐疑道,“你干嘛呢?” 温逾雨无声地把受到惊吓而杂乱的呼吸压抑住,慢慢地直起身,再次看向赵逢青时,脸色已是一片温静,轻声回复,“我在找笔,笔滚到床底下了。” 她给出理由,赵逢青也没有深究,“老这样冒冒失失的,别找了,先把牛奶喝了……” 满满的牛奶被盛放在透明水杯里,闪动着润泽如丝绸的光泽。 温逾雨动作顿了顿,接过温热的牛奶。 她喝,赵逢青就说,“你们班上那个谈屿辞一看就是个好学生,我看了你们班的分班成绩表,这孩子门门都好,你看看人家……” “你再看看你,你以后也跟着他学,他学习多长时间,你就学习多长时间。” “我跟你们班主任说说,看能不能把你和他安排坐在一起……” 温逾雨不能再心无旁骛地屏蔽牛奶的味道,怪味从口腔里扩散开。 她无声皱紧眉,半秒后又悄无声息敛了神色,把见底的水杯放到书桌上,轻声打断,“妈,不早了……” 已经十点了,确实到了自己该睡觉的点,赵逢青意犹未尽地歇了话语,出门前叮嘱:“早点睡觉,别玩手机。” 温逾雨点头,小姑娘皮肤白杏眸润,不论从哪里看,都是一副乖乖软软,历来顺受的模样。 待赵逢青的脚步声彻底走远,温逾雨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开到最大。 激涌的液体大力冲刷掉残留在口腔里的恶心味道。 赵逢青固执的认为,纯牛奶对她的身体有好处,却根本不愿意听,喝纯牛奶,对她而言,就像在喝恶心的潲水。 · 月亮慢慢升起,下雨的夜,月色也清润。 关紧的房门被打开,赵逢青探进脑袋来,就看到房间里安静,唯有呼吸声轻浅,显然温逾雨已经睡着。 她驻足观察一阵,确保一切都是按照她的计划进行,才放心地关上房门。 待她的脚步声慢慢走远,又是一声房门阖起来的清脆声响在夜晚轻轻回荡,温逾雨才缓缓睁开眼。 · 夜色无边,雨声潺湲。 温逾雨打开手机手电筒,在夜雨敲击玻璃窗的声响里,拿指尖细细地摸索着床底,终于找到了那把伞。 不算明亮的,只盈盈如炬火的闪光灯照在伞上,高浓度的黑色伞面仿佛能吞噬光芒,金属架构折射低调的奢华,烫金手柄最尾端,还篆刻着一个小小,花体的c。 她从未见过这么高级的伞,一把伞都仿佛有自己独特的格调,和他主人一样,不泯然于众人。 而且这是,谈屿辞的伞。 不是任何人的伞,是谈屿辞的伞。 今晚发生的一切,再一次如同一场慢速电影,在脑中一帧一帧的播放开。 从那句“借过”开始,到他上车彻底离开她的视线,每一个瞬间都格外清晰明显。 让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借着手机闪光灯的光线,画出个五头身q版小女孩。 小女孩站在雨里,头和身子比例1:1。 所以举过她头顶,几乎和她人一样高的长柄雨伞就来得格外显眼,雨伞手柄最尾端还有一个花体的,小小的c。 女孩半仰头看着伞,神色愣然。 寥寥几笔,构图简单,但线条利落,神韵传神。 温逾雨把这张图拍照,上传到微博。 很快有人评论:小鱼,晚上好。 池鱼:晚上好。 从高一开始,她时不时去微博上,分享自己的绘画作品,次数不算频繁,但是她的画生动有趣,简笔画居多,易于学习。 渐渐会有人关注她,到现在,也有一万多的粉丝。 而且,与其说是粉丝,更像是可以说话的朋友,她们都知道,她正在读高中,只有偶尔的晚上才有时间上微博。 那人又问:小鱼,怎么突然想画女孩和伞?有人借了伞给你? 温逾雨:对。 那人很快回复:下雨天有人借伞太罗曼蒂克了吧。 又问:男生女生?帅不帅?小鱼你和他熟吗? 一连串的问题,显然对方年纪还小,好奇心不少。 温逾雨转头,看了眼窗外漫长得仿佛永远看不见晴的雨夜,指尖慢慢蜷了下。 熟和不熟的界限是很宽泛的。 她和他应该是不熟的。 可她清楚记得,他和她接触过的每个瞬间。 如果她的人生是一场慢速电影,几十分钟的片长里,必然会多次出现他的身影。 · 一五年六月,温逾雨以吊车尾的成绩考上了潮市最好的中学——潮市第一附属中学。 这在他们家是一件大事,哪怕温恭良人在外地,赵逢青依旧给他打了电话。 并带着温逾雨走街串巷,和不少她熟或者不熟的人打了交道。 赵逢青逢人就说她的中考成绩比附中录取线高了五六十分,可事实上,只高了岌岌可危的三分而已。 次数多了后,温逾雨不愿意迁就赵逢青这种虚伪且毫无根据的谎言。 但她的反抗方式也只是,赵逢青再叫她出门时,她会说,她要学习。 好在赵逢青从来不觉得她学习有错,交代两句,自己一个人出了门,又去吹嘘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丝毫不顾及被戳破后,她们该如何收场。 大概会说,小孩乱讲,导致她听错了,或者小孩不懂事,虚荣说谎吧。 总归一切都是孩子的错。 好在暑假生活过得很快,转眼来到九月,附中开了学,这场谎言和其他无数的,一起埋藏下来。 但温逾雨却牢记这种感受,很专注于成绩提升,每次上课都做满笔记,下课的十分钟于她而言,也只是学习空隙里的短暂喝口水、揉揉手腕的功夫。 一晃两个月要过去了。 潮市一五年的九月、十月依旧是雨季,水珠从腻白墙壁上润出来,颗颗晶莹剔透,放在教室角落里的扫把和拖把散发出阵阵霉味。 长时间的雨,很难有一场天晴。 · 一五年的十月二十日,那不是温逾雨第一次听见谈屿辞的名字。 却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 她虽然沉迷于学习,但是却做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心无旁骛。 偶尔也喜欢窥探一下别人的生活。 这样的习惯下,她经常会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听过他的名字——tyc。 仅仅是名字而已,可次数太多,她也不可避免起了点好奇心。 当说到他时,她会停下笔尖听。 “谈屿辞,常年光荣榜第一的那位么。” “对,就是他,听说他中考还迟到了,但还是市状元,第一名进的附中……” 女生“哇”了声,温逾雨也慢慢把惊叹咽进嗓子里。 “惊讶什么呀,那可是谈屿辞,不是别人。” 另一个女生理所当然的,像这个名为tyc的人可以做到任何事,无所不能。 和大众意义上的别人是完全两个物种。 听着怪异,但温逾雨却因为有很好的参照物,而觉得认同。 因为她自己的初中三年,堆积了无数支用剩的水性笔笔芯,费力很大的力,又难得幸运了一回,才以吊车尾的成绩,考上附中。 这个叫“谈屿辞”的人,却在迟到的情况下,以第一名的成绩入学附中。 天差与地别。 从那时起,谈屿辞这三个字,在温逾雨心中就和天之骄子,四个字挂上钩。 她特意去了光荣榜,在雨幕晦涩光线里,寻找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三个字。 光荣榜老旧,玻璃糊了一层擦不掉的灰尘,她在最顶端发现了他的名字。 谈屿辞。 三个端端正正的楷体。 却没发现他的长相,和光荣榜上有照片的其他人相比,他那里是一片空白,唯有名字和中考分数。 是一个她望尘莫及,就算是做梦,也从未想过自己能考的分数。 有的时候,分数它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潜移默化地,划分泾渭分明的线。 比如,700多分,是清北。 而500多分,则是二本。 · 知道他的长相是在一个晴天。困在教室里快两个月之久,他们终于有机会出去放放风。 和早早冲出去的他们相比,她格外慢吞,走出几步临了又折回教室,揣个英语单词小手册。 那节体育课,操场的人格外多,天空蓝得像画,雨后的香樟树青绿鲜亮,塑料跑道上滚了一地的香樟树种子,踩起来嘎吱作响。 老师没有让集合,只吹了哨,让他们别回教室,自己自由活动。 温逾雨找了个没那么多积水的地方坐下,翻开英语单词小册子。 拼写到下一个单词时,她忽地听得有几声交谈飘过来。 “谈屿辞……” “谁?谈屿辞?” 女生声音小,带着不太好意思让人听见的羞怯,仿佛连说出他的名字,都格外不一样。 温逾雨在那个瞬间,莫名觉得,这个谈屿辞应该是个容貌很出众的人。 要不然,不会催生这么多不坦荡。 下一瞬,她在陡然升起的欢呼声中,隔着很多人看到了他。 篮球场里,他穿了件黑色卫衣,侧脸轮廓流畅自然,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骨节分明的手抓着瓶脉动,仰着头,喉结上下滚了滚。 其实不是很短的距离,但是温逾雨却怪异地看到,脉动是桃子味的,桃子贴纸上挂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和男生被冻红的修长指尖。 果然如她想的那样,他是个容貌很出众的人,虽长得冷感,但耀眼极了。 有很让人心动的资本。 他放了饮料,重新回到赛场。 人影交错间,温逾雨的视线下意识凝在他的身上,看他动作优美地投三分球,看他漫不经心地和人击掌,看他腕表折射的烁亮光芒…… 直到体育老师忽然吹哨,示意集合。 她才如梦初醒,移开目光,直起身。 有人经过她身边,感叹,“天气真好,难得的晴天。” 温逾雨下意识抬头,看着明媚的天空,第一次没觉得自己浪费学习时间,而是想,是啊,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以及,刚刚要背的单词正是“sunny”。 adj.晴朗的。 3 像鱼 “莫名其妙的,我很喜欢1020这几个数字,我会用它们设置成一切字母加数字的组合密码里。” “但是我说不清为什么会这么喜欢,甚至喜欢到成了一个习惯。” ——《池鱼日记》2016.10.20 一五年的十月二十日,她看到了潮市很难得一见的天晴。 一六年的十月二十日,她看到她的名字出现在他所在的班级里。 任何潮市学子,高二时都要面临文理科分班,和别人的纠结苦恼不一样,温逾雨选择得很迅速,因为赵逢青认为,理科更有用。 温逾雨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但是她理科成绩一般却是事实。 所以从未妄想过,能分到一个很好的班级里。 老师叫到她名字,温逾雨抱着摞到眉眼的课本,费力地寻找新的班级:6班。 走廊里的人不少,从文科班分到理科班的人不少,从理科班到文科班的人也不少,她在里面,不突出也不特别。 顶多只是书搬得格外多一点,步子实在艰难了点。 她没想有人帮她,因为无论怎样看,她都不算特别。 在十几岁的年纪,少女心事大过天。 她不可免俗地幻想过,上公交有人会给她让座,外出会有人要她的联系方式,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有人会赞叹地夸她一句好看或漂亮。 甚至,很多文学作品里都有的,总有人,会偷偷爱着你。 她也曾期待过、憧憬过,自己是谁的偷偷,是谁的欲言又止,是谁的蠢蠢欲动。 但这只是在不为人知的黑夜才会有的莫名冲动,不溶于白天。 因为在白天,光线直照下,她就会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普通和平凡,连唯一的努力在附中也泛善可陈。 所以有人说,“需要帮忙么?” 她愣了两秒,才意识到。 努力抬头越过书的最上端,却也只看到说话这人冷白修长的颈脖上,嵌着颗明显的喉结,因为刚说完话,而颤动着。 她正处于和男生相处还胆怯拧巴的年纪,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特殊之处,值得受到别人帮助,正想拒绝,他却似已等得不耐,俯身抱起她的书。 重量一瞬间减轻,温逾雨整个人像从土里长出来几寸,连眼前都光亮了。 也理所应当的,看清楚了抱走她书的那人模样。 是谈屿辞。 男生抱着书,碎发微凌,视线没放在她身上,只随意地落在连绵不绝的走廊雨幕上。 温逾雨无意识地扣了下手掌心。 “去哪里?” “…六班。” 得到答案,他往前迈步,在她手里显得沉重到要把人压垮的东西,他拿着却格外轻松。 她只用跟在他身后,努力地跟上他的步伐就足够。 偶尔光线交错的间隙,她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很高,背脊挺直,存在感甚至强烈到压过整个雨幕。 许是她的视线让他察觉了,他侧过脸,眼睑单薄狭长,“怎么了?” 声音很低,在雨落声里起了点共振,撞进她的耳廓。 对视上的那一瞬间,温逾雨耳根莫名发热,控制不住的烫意透过面皮,赤·裸裸暴露在他面前。 她无意识地吞咽一口口水,匆匆侧过脸,“没什么。” 剩下的时间她没敢再看他,心跳才终于缓下来了,开始体会这种时刻。 不知道是主观故意还是客观存在,她总觉得这段路格外漫长,如潮市的雨季,让人觉得难捱又觉得静谧。 但终有结束的那一刻,她看到了6班的班级牌,抢在他前面,盯着地面,“同学,我到了,后面的我自己拿进去就可以了,你不用进去。” 普世意义上,像他这种人不应该和她出现在一个场景里,特别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帮她搬书。 像校园暧昧情节里,才会有的剧情。 只是女主角不应该是她这样平平无奇的人,她也不愿成为别人的谈资。 谈屿辞瞥了她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却把书放在了她伸直的胳膊上。 他应该不太在意她的谢谢,因为她抬头的瞬间,只看到他的背影。 挺拔修长,其实他的背影不像是好学生,因为好学生应该是紧张的,不安的,时时刻刻准备为学习而战。 他的背影却闲适自在,一切都轻而易举的模样。 · 准备自我介绍的那会儿功夫,温逾雨才发现她的多此一举。 因为在花名册上,她看到了一个无数次出现在别人嘴里的名字,谈屿辞。 他也是六班的。 和她一个班级。 所以她完全没必要,在班级门口时,自作主张地让他别进去了。 后知后觉的一点尴尬腾空升起,迅速地占据脑海,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因为,她发现花名册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 新班级里没有u和v姓氏的人。 所以他的名字之后,就是她。 谈屿辞。 温逾雨。 一上一下,被框在一起。 像有什么隐秘而特殊的联系。 后来,那张花名册被她收进了日记本里,花名册上她什么都没写,也什么都没勾画。 就那么被夹在日记里。 成为说不清道不明,每次翻页都会掉出来的奇怪东西,可她却一直留着。 千百次地掉出来,再成千上万地捡起,夹进日记本里。 事后回想,一六年的十月二十日,也下了雨,因为她晒着的鞋好久未见干,甚至在角落长出只纤细的白蘑菇出来。 可她却诡异地,觉得那天天气很晴朗。 · 潮市一六年的十一月依旧是潮湿的,甚至昨夜又下了一宿的雨,教室的墙壁、地板、门把手到处都是湿润的。 温逾雨一贯到班都是最早的那一批,尽管知道这个时候,教室不会有很多人。 但她依旧小心翼翼地把这把不属于她的伞挂在桌壁上,又拿书包挡住。 间隔几秒,就确认一下,伞是不是还在。 时间流逝,教室的人越来越多。 温逾雨把课本摊开,手上一遍又一遍地默写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课文。 大脑却在重复等会要和他说的话。 “同学,你好,这是周末你借给我的伞,谢谢。” 话语简单,也符合情景,应该是好出口的。 可是她却担心和他说话的一瞬间,大脑会一片空白,紧张得什么都忘。 一边担忧,一边乱七八糟地想,要是时间能极速跳跃到把一切抹平的之后,或什么都没发生的之前就好了。 无论怎样,都比踌躇的现在好。 但时间不随人的意识而转移,他进来的一瞬,喧闹的教室倏忽之间,好像安静下来。 变成了水蒸气振动般的呜呜作响。 温逾雨没敢抬头,可余光却准确地囊括了他的身影。 男生一身黑,黑色将他本人的存在感渲染得愈发浓烈,鼻梁高挺,冷白皮,碎发微凌,眼睫和发丝上沾了点雨珠。 他好像有点疲惫,眼睑耷拉着,晦暗的光线点在他身上,他逆着身后连绵不断的雨幕,慢吞吞地往教室里迈步。 他坐在窗边,必须得经过讲台,也就是说必须要经过坐在讲台旁的她。 温逾雨捏着笔的手收紧。 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 先说一句话:谢谢你昨晚借给我伞。 再做一个动作:把伞还给他。 一句话一个动作而已,很快,说了也就过了。 她一天要说出成千上万的话,做出数不尽的动作。 这句话和这个动作在里面根本不算什么。 余光中,他正走过她的桌边。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温逾雨下意识张开嘴,想说话。 可下一瞬,冲锋衣衣角若有若无地擦过手背,是极为轻微的一刹那,只皮肤表面泛起了点点麻意。 还不知道是衣服带动的空气,还是真的就是他的衣角。 但是她的笔尖已经不讲道理地,突兀地划破雪白纸张。 缓了良久,她才接收到已经上课的事实。 · 空气湿润黏腻,很容易让人觉得疲惫,数学老师看着下头无精打采的学生,提高音量,“打起精神。” 但是高分贝只有片刻的作用,很快就是又是一片沉寂。 数学老师皱紧眉,看到讲台旁的温逾雨,小姑娘低着头,细白的指尖捏着笔,一笔一划做笔记做得极为认真。 虽然这个学生成绩一般,但是她的态度很可取。 他心情一舒,刚准备继续讲课,就看见窗边的身影。 男生腿长,桌洞装不下,嚣张地支楞出一截在外面。他趴在桌上,脑袋埋在手臂里,露出一截冷白削瘦的手腕,脊骨拉出明显的骨凸。 显然睡得正沉。 数学老师望着那个方向,“下面我们请一位同学回答这个问题……” 他声音落地的同时,教室里昏昏欲睡的学生立马振奋不少,唯独窗边的那人依旧。 “谈屿辞。”数学老师加重语气,“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温逾雨做笔记的手顿了下,又慢慢放开,跟着同学,一起往窗边望去。 窗外雨幕遮天蔽日,仅有几点光线落在窗边的男生身上,照亮他漆黑的发。 好半晌,男生才微微动了一下身子,抬起脑袋,露出一张明显困倦又稍显冷感的脸。 只缓了两秒,他的起床气就散了,起了身,背脊挺直。 对上数学老师指的题目,他随意两眼,就准确地说出答案。 数学老师知道这题目根本难不住他,但他的本意也只是提醒,“你坐下,好好听讲。” 课程继续,温逾雨也应该和所有人一样,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在课堂上。 可她不受控制地扭头,在讲课声中,悄无声息地看了一眼窗边的那道身影,又静悄悄地收回视线。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他的模样却一笔一笔刻在她的脑海里。 男生手撑着下巴,眼皮散漫地耷拉着。 困倦又百无聊赖的。 他没有再睡,可举动却和好好听讲也没有什么关系。 她依旧对他不太熟悉,只和之前光知道他的名字比,又知道了他的长相。 但毕竟是一个班级,她逐渐发现,他是成绩好的学生,却从不是赵逢青嘴里的好学生。 4 像鱼 同桌慕纤纤凑过来:“数学老师刚刚布置的题目,第三题和第四题你会吗?” 温逾雨摇头,事实上,第二题她都有些不知道如何下笔。 慕纤纤探过身看她课本,确认她真的没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担心就我一个人不会。” 她和温逾雨都是分班进的6班,成绩也差不多,不算很差,当然也不会很好。 用好听一点的词来形容,那就是不显山不露水。 她找到安慰,很快地放过了自己,探过脸问温逾雨,“你知道谈屿辞吗?” 她声音比刚刚还小,如果刚刚是自尊心作祟,怕被人知道题目她不会做,那现在便是女生才有的小心思。 温逾雨视线扫过挂在桌壁的伞,确认被书包好好挡住,盯着课本上晕开的字,“……不知道。他不,谈屿辞是谁。” 出于私心,她把要出口的“他”咽下去,而是叫的他的名字。 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她能堂堂正正叫他的机会。 只是名字而已,她的心就慢了一拍。 慕纤纤先是惊讶,“你连他都不知道?” 他确实是天之骄子,连刚分班过来的人都认为知道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她永远是,仰望他的一点。 甚至连告诉别人,她知道他,都不敢。 怕被人知道。 她做不到坦荡。 温逾雨“嗯”了一声。 慕纤纤看她两眼,许是觉得她这种人,不认识他也正常,才没有多说什么。 又拉着她的衣袖,朝窗边努努嘴,“看那儿。就他,谈屿辞,他入学那会儿,校长都来了…还有,他好像不是潮市人,只是过来读高中而已。我之前的班上可多人喜欢他了。” 看那儿。 也就是看谈屿辞。 一切突然有了有合法的名义,慕纤纤让她看的。 她只是被动者,不承担任何后果,也不会暴露任何东西。 温逾雨心中涌上一股没来由的庆幸,她甚至在这一刻不讨厌自己的不坦荡。 因为没有她的不坦荡,就没有这次机会能看他的机会。 如同抽了一个不好的卡牌。 可是翻过来却是她梦寐以求的一切。 在慕纤纤不间断的催促声里,她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放任自己抬了眼睑,去看他。 窗边围了不少人。 都是男生,不知道在聊什么正聊得起劲,手舞足蹈的,丝毫不控制音量。 在他们最中间的就是谈屿辞。 几乎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可是他和他们的激动不一样,他靠在座位上,长腿支开,冲锋衣外套被风吹得微动,下颚微敛,很少出声应,只偶尔勾下嘴唇。 说话的人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继续滔滔不绝,可是他却再也不给反应了。 他明明身处他们之中,却像和他们有壁一样。 像一个特立独行的发光体,她看一眼,心跳就震荡,连忙移开视线。 许是她这种忌讳莫深的模样,让慕纤纤有了误会,她叹了口气,“我真羡慕你啊,对他没感觉。我有个朋友喜欢他,从第一次看见他就喜欢。不过我可是知道,喜欢这种天之骄子没好下场的。他在天上,我朋友在地上,简直痴心妄想,你说是吧?” 她果然把一切掩饰得很好。 没人能看出她的心思。 可是不是太好了。 让她短刀相接地直面这种问题。 痴心妄想,好像也能准确地套在她身上。 指尖动了动,好半晌,温逾雨才说出一句,“可能……是吧。” · “我不喜欢下雨,黏腻潮湿,衣服永远晒不干,鞋子爱湿,雨伞从来有积水,墙角总有霉斑,车过来总怕水溅,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但很多个瞬间,都发生在雨里。” ——《池鱼日记》2016.11.7 语文老师把上周的作业试卷发下来了,他是个很年轻很细致的男性,每一张试卷他都批改了。 “这次的作业,给了我很大一个惊喜。”语文老师笑,“我没想到我们班上有这么会写作文的同学,还担心之前是不是我遗漏了。结果再一看,原来是分班分进来的同学,果然,每个班里都藏龙卧虎。” “我把这篇作文给办公室所有的语文老师都看过,他们都说好,完全不是高中生的水平。来,小组长,每个人发一张。” 温逾雨也收到了老师说的作文,复印纸上出乎意料的,就是她的笔迹。 “看题目,记叙文,让我们写故乡的雨。这题目好写,但是写得好很难,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位同学的作文。” 耳廓里能接收到纸张翻页的哗啦哗啦声。 里面是不是有他的一份。 他有没有可能认识她。 他怎么看待她写的作文。 鬼使神差地,温逾雨在捡橡皮的瞬间,往窗边看了一眼。 她其实不认为,自己应该去看他。 太明显了。 但是实在控制不住。 只看见,他的侧脸隐在雨幕里,眼皮耷拉着,撑着下巴,神情挺散,不是很上心。 但,起码低着头在看。 在看她的作文。 一点微不足道却格外明显的喜意从胸腔里面升起,她用力地抿紧嘴唇,才能维持住自然的表情。 她其实很擅长用笔尖剖析自己,表达情绪,也擅长描绘人物。 但唯独写到他和他有关的一切,总觉得词不达意。 写不出她心中的万千之一。 · 许是刚好讲到了雨,窗外暴雨开始下,雨势极快地蔓延过地面,比较低洼的地面成了水坑,从窗户往外看,几乎是一个又一个沸动的内陆海。 今天的雨比那天还大,坐在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教学楼里面,就像坐在一个被洪水冲刷的铁盒子里,只听得外面雨水敲击一片。 语文老师念完了作文,刚好敲响了放学铃,他看了眼下面躁动的学生,也不拖堂,直接收了尾,“下课。天气不好,大家注意安全。” 临了,又叫了温逾雨,“你跟我来一下,几分钟,很快。” 温逾雨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和窗边的他。 犹豫两秒,跟着语文老师走。 十月底刚刚进行了分班,6班原来的语文课代表去了理科班,现在6班还没有语文课代表。 “我觉得你很适合,性格文静,做事仔细,所以你愿不愿意当我的课代表?”语文老师笑着问。 · 虽然只有几分钟的对话,但是温逾雨从办公室里出来,教学楼已经变得安静了不少,唯有走廊外雨幕隐晦。 打开教室门,没看见几个人。 更没有那道坐在窗边的身影。 她抓着走廊扶手,踮着脚往下看,一楼出口那儿,隐隐绰绰站了个很像他的身影。 还不知道是不是他,只是一个身影而已,温逾雨却抓起长柄雨伞,往一楼跑,越接近一楼,湿润的冷空气越扑面袭来。 光线晦暗,阴沉的乌云笼罩着一楼的边边角角,学生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让她看不清谁是她要找的人。 天空忽然低吼着劈下一道惊雷。 极致的轰鸣后,是短暂的亮如白昼的时刻。 在楼梯口那儿发现了孤身一人的他。 他指尖夹着根烟,却没抽,只让它燃,烟雾成缕飘扬,和焦急等待的其他人相比,他神色格外淡。 静静注视着眼前连绵不断的雨线。 他明明夹着烟,做着坏学生才会做的事,气质却冷淡恣意。 温逾雨缓了缓急促的呼吸,挤过人群来到离他几步远的身侧,喊他,“同学。” 谈屿辞静了两秒,单手掐了烟,看过来。 短兵相接的瞬间,温逾雨下意识移开视线。 她脑中其实有很多想法。想知道,他还记不记他昨天借给自己一把伞,也想知道,他记不记得自己是他的同班同学,更想知道,他如何看待她的作文。 但她的勇气只够让她站到他对面,却不够让她和他对视。 “有事么?” 是他在问。 温逾雨想告诉他,她的谢意。 但是她一贯嗓子细,声音在越发吵闹的一楼,根本让人听不清。 她不愿意让他多等,想走近两步,靠近他点。 他却没让,让她站在原地。 结果是他向她走来,“你说。” 她的表情可能太过于呆愣,他难得给她解释了一句,“那里有烟味。” 温逾雨把攥得紧紧的伞拿到身前来,“那天,谢谢你借伞给我……” 他的目光落在伞上,脑中漾出雨中那道躲雨的纤细身影,小姑娘杏眸不声不响地盯着地面的水花,许是发现他有伞,时而会偷看他两眼,再静悄悄地收回视线。 再仔细一看,眼前的小姑娘同样也有一双水润杏眸,像云情雨意的江南烟雨。 温逾雨的勇气只允许她和他说一句话,说完了就没了。 视线里,一只手出现在她眼前,那手极为好看,冷白皮,腕骨削瘦分明,甚至连月牙儿的形状都是好看的。 越过他们之间的距离,握上了那把长柄雨伞。 因为交接,他的手难免和她的指尖有一瞬间的接触。 温逾雨心跳漏了一拍。 良久,才听到他说,“没事。” 声音低又淡,融在雨里。 …… 那日的下午5:40。 发生了两件事。 他的朋友走出来,拍他的肩膀,又瞥到还在怔忪中的她,促狭地朝谈屿辞笑。 他抬了眼睑,看了他朋友一眼,朋友便悻悻地收了表情。 黑色大伞打开,撑出饱满的弧度,他们一起走进了雨幕中,清透的水珠顺着骨架滚落。 身影融化在雨幕中,成为朦胧的一片。 与此同时,校园广播站照例播放起音乐。 歌声在雨声里起了浓重的混响,静静地流淌在这片空间。 是周杰伦的歌。 她一贯听不懂他唱了什么,但那刻她却奇怪地听懂了。 字字句句。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你说把爱渐渐放下会走更远,或许命运的签只让我们遇见。” “……” 后来,她知道了这首歌的歌名。 叫《不能说的秘密》。 就像,那个有带伞的下雨天,她依旧,接过他的伞。 5 像鱼 温逾雨走出教学楼时,那歌正好唱到了尾声,是一点乐器的独奏,再无人声,在雨幕声里若隐若现。 像她的心情一样。 怅然若失又带着点不为人知的欣喜。 走到校门口,广播站的独奏被鸣笛声吞噬。 校门口接送孩子的轿车依旧林林总总、大大小小地堵在路上,形成一条车龙。 肉眼完全看不到,赵逢青的身影。 温逾雨举着伞,穿梭在车辆间隙,一辆车一辆车找赵逢青。 原本还干燥的鞋袜被四溅的雨水打湿,冰凉又黏腻。 好不容易在车辆的间隙看到赵逢青的身影,温逾雨喘了口气,没来得及说话,赵逢青也看到了她,拉开雨衣帽:“这么晚才出来,你干嘛去了?害我等这么久。” 温逾雨解释,“没去哪儿…我在找你。” “找我?我这么大个人就在这里,你怎么找这么长时间,眼睛长到哪儿去了?难怪学习那么差,干什么什么都不行……”赵逢青一边斥责,一边把雨衣递给她。 本就湿透的鞋袜在这一瞬间,好像进了更多的水。 沉重得要命。 温逾雨沉默接过雨衣,穿好,坐上赵逢青的电动车后座,电动车缓缓启动。 雨幕太大,她低着头躲在雨衣下,视线中只能看到白色球鞋晕满了黑色的污水痕迹。 这条路被堵得寸步难行,赵逢青不愿意一直干耗在原地,骑上了人行道。 但人行车道也挤满了和她有一样想法的电动车车主,基本上是从一个地方堵在了另外一个地方。 好不容易前面让了点空隙,赵逢青连忙从狭窄的路障空隙穿过去。 速度过快,几乎就是一瞬间。 温逾雨的腿撞向大理石路障,“嘭”地一声骨碰声,她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逢青没听到,因为有辆电动车,从别的队伍插队到她跟前,让她不能再动。 温逾雨痛得耳廓嗡嗡作响,甚至起了阵阵耳鸣。 却诡异地听清楚了赵逢青的抱怨,“我就不应该来接你的,堵成这样,害得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养你有什么用,只会给我添麻烦……” 养你有什么用,只会给她添麻烦。 只是一句话而已,但重量却压过了身体的痛意。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 也不知道为什么赵逢青要养她。 更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成为赵逢青嘴里的“有用”。 她只知道,心脏缓慢地滞了一下,又慢慢地跳动开,力道其实不大,却撞得她鼻尖控制不住发酸。 她近乎麻木地,在雨水迷眼的酸楚中,尝到一点咸湿的味道,“妈,我当上语文课代表了。” 就像是等价交换。 她给出一个证明自己的砝码。 然后赢得赵逢青的短暂的认可。 果然下一秒,赵逢青的抱怨声停住,颇有些惊喜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真的?我就说你们老师还是有眼光的,当上课代表后,你可不能掉链子,成绩一定得跟上来……” 一如她所想,她总算有短暂的,可供喘息的空间。 温逾雨却不觉得轻松,只觉得有个大石重重地压在胸口。 她不知道别人是如何和母亲相处,也不知道别人的家庭关系是怎样的。 但她却知道,她时常觉得窒息,想逃离。 · 赌得无边无际的车流总算动了,电动车占据的方寸之地,尽是雨幕声、鸣笛声。 应该是喧嚣的,烦闷的,但是温逾雨却觉得这样的世界很安静。 就算赵逢青说话,她也可以不用做出回应。 雨声过大,她可以合理地当做没有听见。 电动车慢慢停住,温逾雨伸着颈脖,从雨衣帽的缝隙中,视线放在外面。 近在咫尺的、千丝万缕的雨幕,以及雨幕里,因陡然变红的交通信号灯而暂停下来如织的车流。 九十秒的红灯,搁在车流上空,像一抹缓慢流淌的红云。 视线往右拉,蓦地在车流里看见一辆,格外眼熟的车。 与那天雨里,接走谈屿辞的商务车有着同样的车标。 两个m上下结构叠加在一起,一个瘦长,一个宽胖,整辆车车型低调却透着难以言喻的流畅和奢华。 在雨中,反射的油漆光圈都格外晕人。 交通信号灯刚好转绿,赵逢青启动了车。 电动车和轿车齐驱并行。 如果是动态的时间,那其实是短短的一刹那,但是温逾雨却觉得那瞬间,漫长得快有一个世纪。 右边身子收紧,脑袋垂得极下、连呼吸都不敢。 他坐在车里,偶尔会看看窗外雨幕。 是不是也会看到她。 这只是一个可能性而已。 但就是这么一个可能性。 却让她心惊胆战。 即使她穿着雨衣,但雨水依旧打湿她的额发,湿哒哒地粘在脸上。雨水划过眼眶,她想睁开眼,却控制不住地眯起眼睛。 整个人狼狈落魄,和好看没什么关系。 在教学楼下还伞给他的自己,起码还是体面的,可现在的她,连体面都做不到。 她确实一直想让他看见她、记住她,知道她的名字。 但这个瞬间,她却意外地希望他看不见她。 矛盾至极,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 不过还好,轿车车速总归是比电动车快的。 就那么几个瞬间,轿车车身渐渐超过电动车,它不似别的车一样,猛地加速,而是慢慢抬速,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渐行渐远。 从一个庞然大物变成混在雨幕中的一团黑影。 僵硬的身子才慢慢放松了,刚刚的一切像一场浮光掠影,唯有颈脖处还酸痛的痕迹提醒她。 那一切都是真实的。 车成为视线里的虚幻点,被雨幕彻底吞噬。 温逾雨收回目光,抿紧唇。 像有一堵无形的高墙,它本来就横亘着,但是她一直没看到,甚至因为自己看到了墙那边的风景,而沾沾自喜。 可此刻,她却结结实实地撞到墙上。 · 回到家里,老小区防水不好,窗外风雨大,屋内也湿漉漉的,墙壁因为长时间的梅雨落了一层斑驳的霉点,不算好看,光线也晦暗。 赵逢青去收挂在阳台的衣服,温逾雨坐上书桌,写摞成一叠的作业。 她对语文最拿手,最先写的也是语文,写到课外诗句的赏析。 是谢灵运的《登江中孤屿》。 需要赏析第三句“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表达了诗人什么样的感情。 温逾雨的笔尖长长地顿在“屿”上,无意识地跟着描了一遍。 反应过来,头发一刺,想擦掉。 可黑笔笔迹哪里是能擦掉的,橡皮越擦,相反越糊成了一小块。 那一小块污渍,在整张作业上其实不算显眼。 但温逾雨做贼心虚,生怕有人通过这小小一块污渍推断出她的所作所为。 干脆咬牙把整首诗,都描了一遍,再用橡皮擦。 那首诗便从一小块污渍,倒变成了一大块。 虽然不好看,但好歹把“屿”字悄无声息地隐藏在里面,任谁都看不出来。 温逾雨慢慢地松了口气,看着不成样子的作业本,心情复杂。 在与他有关的事情上,她好像总是格外拙劣又心虚,从来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能和他一来一回进行对话的形象。 不管是还他伞,还是其他。 她都来得格外局促,和他说一句话都不敢。 温逾雨垂下眼睑,把丧气压下去,继续往下写。 她依旧不知道要怎么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 但是她不敢不去学习,而去对这件事苦思冥想。 因为如果连唯一算是顺手的学习都不能把握,她更不知道依仗什么了。 写到了她最不擅长的数学。 和英语这种可以用每天背单词,比别人多的时间,来堆分数的,用功形学科不一样。 数学可能更是天赋的游戏。 她尽管一直学得认真,课上做满了笔记,但是成绩依旧不理想。 堪堪卡在及格线那儿。 每天的作业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思绪时常会断住。 现在也是。 写到倒数第二道选择题,温逾雨笔尖顿住,绞尽脑汁地思索一会儿,依旧没有头绪,手无意识在草稿纸上来回画。 等她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单薄一张草稿纸上已经遍布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两个m。 都是那辆车的车标。 寻寻常常的,两个交叠在一起的m。 许是因为和他有关,在此刻都变得格外不一样。 让她只看着,就觉得心惊胆颤。 好像一瞬间,她的所思所想,就能跃然纸上。 房门突然被推开,赵逢青抱着收进来的衣服,“逾雨,你们老师和我说,月考……” 赵逢青话音未完,因为她看到温逾雨陡然紧张心虚起来的动作。 小姑娘慌慌张张把草稿纸藏进作业里,又拿身体挡住书桌。 一副纸上的东西见不得人的模样。 之前温逾雨也是这样,自己在卧室里,偷偷画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还说要当什么美术生。 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天赋。 赵逢青把衣服往床上一丢,衣架磕碰出清脆一声,声音发沉,“拿出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在赵逢青目光逼视下,温逾雨把被她揉乱的草稿纸拿出来,摊在书桌上。 千百次的经验教训告诉她,反抗无用。 赵逢青低头看。 就见草稿纸上,写满了大大小小的m。 不是她想的,上不得台面的画。 “你写这么多m干嘛?”赵逢青抬头问,声音因为纸上不是她想的东西,不再紧绷。 所以,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看这张纸,应该都只会觉得这只是张写满m的草稿纸。 其他的一切,永不见天日。 说不清是后知后觉的庆幸,还是暗叹自己自作多情的愁闷,温逾雨声音温吞,“没干嘛,就练一下字。” 既然不是,赵逢青脸上也多了些笑意,“练字可以啊,藏什么。还以为你画一些乱七八糟的,美术那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们要做就得做文化生。” “况且,你爸和我没一个有艺术天赋的,怎么可能能生出有艺术天赋的孩子,有些事还是别白日做梦得好。” 她是刻意说给自己听的。 温逾雨知道,但她只无波无澜地听,像说的不是她一样,甚至还能调动表情,笑一下。 以示赞同。 好多次,她其实都庆幸。 她是个擅于说谎的人。 喜欢的能说成不喜欢。 不喜欢的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等赵逢青说够了,温逾雨才旧话重提,轻声问,“妈,月考怎么了?” 赵逢青永远是关注她的成绩的,“这个星期三月考,这是你分班之后的第一次月考,你可得好好考。” 6 像鱼 附中的月考虽然是每月一次,但每次的规模都很大。 这次更是出奇得大,和潮市第一中学、十四中两个学校一起联考,三校排名。 附中作为省重点,生源都是择优再择优,自然不惧联考,但不可避免地,班级内的谈话会更加浮躁些。 很多人是分班进6班的,也害怕考得成绩不好,让人看轻。 说话间,也会刻意打听彼此的学习进度。 但这一切和温逾雨关系不大。 一是因为她虽然分到了6班,但是她实在安静,和6班同学交流少。 二是就像她喜欢英语,是因为英语是需要时间来堆积的,踏实形科目一样。 她知道自己从来不算聪明,也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多少天赋,只有努力和一步一个脚印。 至于结果怎么样,她控制不住,自然也不需要去关注别人的学习情况。 可说是这么说,但温逾雨却依旧保持着,偷听别人说话的坏习惯。 只是和之前的什么都听,浮光掠影般的泛泛相比,她现在多了筛选。 甚至对那三个字格外敏感。 一旦与他有关,她都会控制不住地停下笔。 这样几次后,可能因为实在无人在意她,温逾雨胆子变大了一点。 不再局限于偷听,在无人所知的瞬间,她会悄悄扭头,看窗边那道身影一眼。 尽管每一次都心如擂鼓,但她却像和自己做的一场游戏,乐此不疲。 而游戏的收获就是,独属于她的藏宝图一点一点被填充起来。 从一个单薄的模糊的形象,变得稍微立体了点。 虽然依旧不算什么,但是温逾雨却因为这么点收获,觉得满足。 课上,他从来不算认真,但老师每次点到他,她跟着所有人看过去,却只能看到他游刃有余的身影。 课下,他总在睡觉,他睡觉时,会把脑袋埋得很深,看不清眉眼,只能看到后背拉起一道很明显的骨凸。 次数看多了,温逾雨的笔尖都能不自觉拉出道正在睡觉的嶙峋线条。 “去小卖部吗?”慕纤纤问。 温逾雨笔尖一顿,把课本阖上。 慕纤纤其实问过她不少次,但她不爱吃零食,自然也不爱去小卖部。 但再拒绝,好像也不太好。 温逾雨正犹豫,眼眸却忽地像装了自动探索仪一样。准确无误地,在眼前的世界里搜寻到一个浓墨重彩的身影,再把他和周围的人剥离开来。 男生,个儿很高,穿了件黑卫衣,袖口稍微往上挽起,露出削瘦但线条分明的手臂,正垂着脑袋从她座位走过。 步伐流转之间,带起一点空气,轻轻拂过她的额发。 很痒。 慕纤纤再问,“去不去嘛?” 余光中还有他的身影,变成一个单薄的切片,温逾雨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目的地,但已经出口,“去的。” 慕纤纤没想到她会答应,眼睛瞪大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等我拿钱,马上马上……” 再等他就走了。 温逾雨难得急切,想催促。但是出口前一瞬,又害怕露出端倪,只好收紧手腕,强迫让自己不去想。 “好了,走吧。”慕纤纤道。 时间不早了,小卖部又在一楼,她们匆匆出了教室,温逾雨望了一圈,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 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 说是失望,但是又谈不上。 只觉得藏宝图缺失了那一小块。 并且,可能永远都是缺的。 “周三不是月考吗?”慕纤纤边下楼,边叹气,“又得全校大扫除,每次月考前都得整这一出,累死人……” 温逾雨安慰:“没事,大家一起打扫,挺快的。” “但愿吧……” 几句话的时间,她们到了小卖部。 慕纤纤早有目标,径直往内侧走,温逾雨停在最前面。 她本就不是诚心要买东西,平日里也没有吃零食的习惯,自然有些犹豫。 但视线之中,慕纤纤已经拿了不少东西。 不愿意让人等,温逾雨走在饮品区,看到孤零零一瓶桃子味脉动,放在转角货架最上层的最边角。 她看过谈屿辞喝过,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 按理来说,应该没什么执念的。 但莫名其妙地,在此刻,她却很想尝尝。 踮起脚尖,指尖往上,去拿那瓶脉动。 手背与转角来的一道冰凉的指腹相碰。 温逾雨下意识扭头,在咫尺之间,触不及防撞上一道眼眸。 眼眸狭长,眼睫长且直,散漫地耷拉着眼皮。 整个人看着冷淡且漫不经心。 她想的那个人,突然出现在面前。 仿佛被闪电击中,温逾雨看着他,愣了足足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收回手腕。 被他碰到的手背那小块地方都在发烫。 桃子味脉动只有一瓶,此时此景,不管是谦让,还是让他遗忘她刚刚的直视,她都应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但在这个短兵相接的,温逾雨丝毫没料到的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慌乱出声,“给你吧。” 话出了口,才觉得不对。 毕竟这饮料本就不是她的,怎么能谈上给。 还不如不说话,说不出的懊恼在心间弥漫。 但还好,他看了她一眼,无波无澜地收回视线。 估计是不在意。 温逾雨停在原地,不应该去看他的,可她却控制不住地用余光注视过去。 时间被主观得切割成慢动作。 她看见,他的手腕从身侧拿出,那是一只很吸晴的手,腕骨分明,却不显羸弱,虎口那儿有一颗黑痣。 点缀在单薄的皮肤上,莫名蛊人。 往前伸,碰到饮料瓶身。 他的手大,把标签纸覆盖了不少,握住饮料,拿下来。 在他转身之前,温逾雨把不知不觉越界,凝在他身上的视线收回,定在让人眼花缭乱的饮料上。 做出她其实没在看他,是在选饮料的样子。 只是不知道她是做贼心虚,还是本就心如擂鼓,她总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破绽。 不管是僵硬似木偶的动作,还是她没看却能感觉到通红的脸庞,都昭然若示,她刚刚的所作所为。 温逾雨后悔于自己刚刚着了魔似的,竟然明晃晃地看他。 情绪正起伏,一只握着瓶桃子味脉动的大手,出现在她垂下的眼帘里。 太过于突然且没前情提要,温逾雨抬头。 视线交接的一瞬,一句“不要么”撞入她的耳廓。 声音沉磁,不紧不慢的,带着音色特有的蛊。 温逾雨一刹那如中了蛊,抓过那瓶脉动,顾不上礼节,“要的。” 他敛了眉目,没再看她了,随手拿起一瓶矿泉水,往外走。 他的身影在她眼前渐渐褪去,如黄粱一梦。 但是她手上的脉动却告诉她,这一切真实地发生了。 慕纤纤抱着零食走出来,刚好看到谈屿辞的背影,连忙上前,“逾雨,那是不是谈屿辞?你们刚刚是不是说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她潜意识里觉得这一切像梦一样,也或许上帝给了她一颗糖果,太珍贵,且下一颗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让她起了独占的心思。 明明思绪还未定,她却听见自己说,“是他,但没有说话。” · 那瓶桃子味脉动跟着她回了教室,被她放在了桌角。 但没几分钟,她又觉得不对。 怕他看黑板的间隙,无意中看到这瓶饮料,认出是她。又想起她刚刚异样的表现,知道她的心思。 理智知道,饮料模样都差不多,他也不一定会看到,更不会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但就是让她辗转反侧好一会儿。 最后那瓶脉动,被她悄无声息地收进书包里,温逾雨才松了口气,开始听班主任说了什么。 “马上月考,你们千万打起精神,”班主任道,“现在已经高二了,你们不要以为高考还很久,实际上没多少天。这次的月考就是一次很好的认清自己水平的机会。现在,把座位表在自己的座位上贴好,再大扫除。” 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几声哀嚎后,小组长上前领座位表,再一个一个往下发。 温逾雨接过小组长递过来的座位表,只一眼,心就跳起来。 深呼吸几口气,直到心跳恢复平稳,她才有勇气,再次翻开座位表,果然还是那个名字。 谈屿辞。 所以说,这次月考他坐她的座位上。 心不知不觉地收紧,几秒后,又重重松开。 一股自己没料到的喜意迅速且不讲道理地,占据她所有的心间,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下。 又反应过来,发觉这样太明显,急忙压住笑容。 上帝好像和她开了一个玩笑,给了她一颗糖后,又给她了一颗。 那张座位表被她夹进书里,细细碾平,再在桌角一寸一寸贴好,等固体胶彻底干后,她拿笔袋盖住。 让人看不到她这里坐的是谈屿辞。 其实,和谈屿辞有关的任何事都不会是秘密,他们迟早会知道。 但她想多保留这种心情片刻。 因为这片刻,是独属于她的礼物。 好不容易结束大扫除,慕纤纤想起还要把书搬去办公室,难免头疼,“每回月考前又是贴座位表、又是大扫除,还得清空书,人都累瘫了。” 以往,温逾雨也会这样想。但这次,她却诡异地有精神,甚至还有力气,擦桌子板凳。 她其实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这是她的座位。 只是她想,他能在她的座位上舒服一点。 她就会觉得满足。 而且,说不定。 说不定,他会发现。 这是她的位置。 毕竟今天上帝给了她两颗糖,会不会再给她第三颗,谁也不知道。 “今天我偷笑了七次。”——《池鱼日记》2016.11.29 7 像鱼 月考前一天,潮市又下了雨。 学习到将近深夜十二点,该复习的已经复习过了,温逾雨揉了揉指尖,抬眼往外看。 透过木制红漆窗,外面的世界一片铅灰冷清,千丝万缕的雨线簌簌往下落,路灯在雨幕里都晦涩。 唯一的亮色还是摆在窗台上,圆圆滚滚一颗绿色仙人球。 小学老师说,仙人球是最好养的植物,一个月浇一次水,晒会阳光就够了。 是低投入高产出的代表,不用多加打理。 但温逾雨却习惯每天出门前把仙人球,放去没那么阴的阳台,晚上再拿进来。 偶尔遇到天晴,她还会抱着仙人球,追着太阳,让它多晒会阳光。 只是尽管如此,这颗仙人球却一点不见长大,时间像在它身上凝固一样。 温逾雨提笔,在素描本上画出一颗正冬眠的仙人球,土壤就是它的被子,阳光正盛,它却眯着眼,似乎认为阳光扰它睡眠。 寥寥几笔,不声不响的仙人球却多了情绪。 如同她心中想法的外化。 这种时刻对她而言,是很放松的。 一旦开始画画,时间就会变得很安静旷远,她能感受到一种没有束缚的、自由自在的宁静。 如果说她是一尾鱼,那她生存的空间就是方寸大小的鱼缸,束缚、狭小、压抑,她跳出水面,只能看到冰冷灰蓝的家具。 但是在画里,她却可以看见辽阔的大海。 画完仙人掌,笔尖仍未停,继续勾勒出一张课桌,然后是一道明显的背脊骨凸。 再是埋在手臂里,只隐隐露出来的碎发,以及懒洋洋耷拉在桌子边角,格外修长的指尖。 …… 一笔一划。 顺畅丝滑,没有一点生涩,就那么画出来了。 像在脑海里思忖酝酿过上万遍。 男生,线条寥寥,却能通过清晰的结构,看出他模样一定不差。 阳光打在他身上,清风拂动他的碎发,他趴在桌上,姿态挺懒,睡得正沉。 那张桌子上,还摆了盆绿色的仙人球。 这不是他的东西,也不应该出现在和他有关的画里。 但温逾雨却在仙人球的花盘上,轻轻勾画了一个小小的,花体的“c”。 她想,能和他有一点联系。 尽管只是多出来一盆仙人球都好。 拍照、上传到微博。 还没来得及看评论区,赵逢青的脚步声传来,温逾雨把素描本和手机藏起来。 赵逢青推开房门,看她还没睡,斥责道:“平日里不努力,现在装样子给谁看。快去睡觉。” 温逾雨没应声,只点了下头。 · 这次月考附中很重视,四位监考老师全程都在认真检查纪律,教导主任也时不时出现在走廊里。 可能是受此影响,这次月考,每考完一门科目,对答案的人都格外多。 常常是,同一个考场里,认识的人围着一张桌子,对着草稿纸。 “第八题你选的什么,a还是d?” “我选的d。” “d吗?为什么选d?” “……” 她其实没认真去听他们对答案,但是声音却似有若无地传过来。 刚刚考的是数学,她数学成绩一向不算好,基础分一般能拿到大部分,但是拔高题,她却怎么都做不出来。 这次可能因为三校联考,连基础题都格外难。选择题从第二题开始,她便有些拿不定主意。 于是涂答题卡时,她的选择题,诡异地出现了六个c。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十二道选择题,一般来说abcd,四个选项,各有三个。 特别是这种三校联考的大型考试。 更会遵循这种规矩。 可她却有六个c。 别人的交流里,也没说到这件事。 温逾雨不是一个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人,加上她的数学成绩本就平平。 所以这种情况,只有一个结果。 那就是,她错了很多。 温逾雨指尖蜷了蜷,呼吸有点重。 · 一天考完了主三科,考试结束铃声敲响,整栋教学楼便沸腾起来,俱是拖动桌椅的声响和聊天声。 温逾雨怕自己占了别人的座位,收拾东西的速度加快,抱着书,走出了11班。 昨夜开始下的一场雨,到现在才将将停。 雨后暮阳斜切着,照入走廊,人影幢幢,混着未散尽的水雾,缱绻成一副柔美的画卷。 温逾雨和人擦肩而过,耳朵在不自觉捕捉旁人的对话。 俱是讨论,刚刚结束的英语考试。 和数学相比,这次的英语虽然也难,但是却没有让她觉得下不了手。 别人的话语中,也有同样感受。 所以,她的感觉没错。 温逾雨松了口气,原本下坠的心上升了点。 敲响考试结束铃声的十分钟后,放学铃声也敲响了。 拥挤的人潮里,她是为数不多的逆行者。 他们向校外走去,唯有她一人,是朝班级走去。 她脚步不快,走到6班走廊,能听到教室里已经没有多少动静。 他想必也已经离开了吧。 脑中这么想,视线却依旧越过窗户,往自己的座位上看过去。 意外地看见他的身影。 他依旧还坐在她的座位上,不算有精神地收着试卷。 心跳快了少许,步子也顿住。 其实那就是她的座位,她走过去,站在座位边,等着他离开合情合理。 但是她却不敢。 怕她的存在,让他觉得,她在催促他。 便一个人抱着书,倚在门口等。 好像这种无意义的时刻,都变得有意义。 · 等待时间渐长,6班更静,走出来的人越来越少。 但都不是他。 温逾雨悄悄松了口气,又马上提起。 虽然不是他,但是他却随时会出来。 唯有几个倒数而已。 她算不上期待,也算不上紧张,只觉得心情又重又轻盈,如日暮西垂时的重量。 某一个瞬间。 可能当时觉得很漫长,但淹没在岁月长河里,也就短短一瞬。 在那日的夕阳里,她看见他低着脑袋,从6班门口走出来。 周围的一切如抽帧般褪去,唯有光线从下到上,打在男生流畅的下颚线上,斜切出片片浓重又虚幻的阴影。 许是她的存在突兀。 余光中,他眼皮慢慢撩起来,朝这边看过来。 呼吸停滞一瞬,温逾雨抱紧怀里的书,在他看过来之前,收回视线。装作自己只是在等人,或者偶然出现在这里。 其实,她应该是看不到他的视线的,毕竟她低着头,僵硬如悬崖峭壁上的磐石。 但她却觉得,他的目光正扫过她。 于是暴露在他视线里的皮肤控制不住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感受大过世界上一切的事物。 她听到,心跳快速跳动的鼓噪声,明明急促却被刻意隐藏的不自然呼吸声,以及风拂过她的额发。 是他走过她的身侧,带起的风流。 幸好。 暗恋无声。 否则将震耳欲聋。 直到那个拉长的瞬间到达尾端,温逾雨才如梦初醒,记起呼吸。 风送来男声,“你就在本班考吗?” 声音清越,尾调上扬。 声音的主人,正在和谈屿辞对话。 “嗯。”谈屿辞的声音。 他一贯话少,显得冷淡。 她就像被操纵的木偶,明知不应该,却依旧寻声望去。 是还伞那天,她见过的男生。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总和谈屿辞出现在一起,叫江潮生,是文科班的。 他们一起往外走,两人都高,气质却不同。 江潮生似乎是个好奇心重的性格:“怎么样?在本班考试的感觉好吗?” 谈屿辞垂着眉眼,看不清表情,却能听到他说话。 “挺好的。” 声音很懒。 不知道是她的心跳声一瞬间太重,还是她的目光太直接,江潮生突然扭头,在阴影里看过来,和她视线交织一瞬。 仿佛触电般,温逾雨慌忙移开目光,盯向地面。 心似擂鼓,掌心汗湿,可依旧竖着耳朵听。 怕江潮生说出任何不利她的话。 比如,她在看他。 又比如,她的目光直接又热切。 …… 但还好,不知道江潮生是不是看多了这样的人,还是怎么样。 总之与她相关的事情,他什么都没说。 只自然过渡到下一个话题。 两人渐行渐远,落日熔金,渡他们身。 温逾雨注视他们走远,莫名觉得空茫。 “虽然他夸的不是我,但我却偷偷认为,这句‘挺好的’与我有关。” “我应该很开心的,可现实却是,我只开心了短短一瞬。” “好像……感情这事永远理不出个因果。” ——《池鱼日记》2016.11.30 · 三校联考的成绩出来得很快,流水般的试卷和答题卡被下发下来。 一科接着一科,任课老师短暂讲了会试卷,就是对成绩的分析。 温逾雨也知道了自己的成绩。 语文突出。 英语、生物、化学优秀。 物理普通,但数学考出了她有史以来的最低分:78分。 6班倒数第三。 一直嚷着数学没考好的慕纤纤,考了112分,她长舒一口气,但马上又不满意,“怎么才112分啊,太低了吧,拉低我排名。” 温逾雨静静听着她的抱怨,没说话。 . 下午第一节课,三校联考的成绩花名册出来了。 温逾雨从最后一页往前翻。 在倒数第二页,找到自己的名字。 温逾雨。 语文,138分。 数学,78分。 英语,127分。 化学,85分。 生物,93.5分。 物理,60分。 总分,581.5分。 附中排名,1276名。 三校排名,5367名。 再往前翻,直到翻到不能再翻,才找到他的名字。 第一页第一行。 谈屿辞。 附中排名,1。 三校排名,1。 和泯然于众人的她比,他像一颗熠熠生辉的启明星,永远以最醒目的姿态立在第一位。 她曾经收在日记本里,他们名字挨在一起的座位表。 只是昙花一现。 她踮着脚,隔着茫茫人海,也看不到他的背影。 才是他们之间真实的距离。 8 像鱼 “这次数学试卷,因为是三校联考,不是我们出的卷子,有部分题目是超纲的,所以考差了的同学,不要灰心,还有两年时间,我们继续努力。” 讲台上,数学老师讲完最后一道大题,总结道。 他话音刚落,下课铃声敲响。 听了一上午试卷的学生没有顾及他还在,已经窸窸窣窣地在座位上动起来,显然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下去。 数学老师摇了摇头,出了教室门。 教室里立马声音大了起来,如沸腾的水。 慕纤纤探过头问,“逾雨,你知道这次数学考试,最高分是谁吗?” 温逾雨下意识往窗边望去,又险险定住神:“……是谁?” “谈屿辞!” 谈屿辞。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只不过一道光明正大地出了声,一道悄无声息地默在心里。 “他真的好厉害,你都不知道,这次三校联考,他不仅是数学最高分,还是唯一一个满分。我认识的十四中同学都向我打听他,说他是不是个书呆子,这么难的题目,他都会做。我说他才不是,他是那种成绩好长相好家世也好的天之骄子。” “不过啊老天可真是不公平,他这样的人都没什么缺点的,做什么都轻而易举,和我们不是同一类人……” 慕纤纤的声音慢慢在耳边弥散,温逾雨笔尖无意识在草稿纸上,画出杂乱的线条。 是啊。 他这种人,好像天边高悬的上弦月。 明明看得见光亮,却怎么都触摸不到。 也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该用什么方法,向他靠近一点。 “对了,你这次数学考了多少分?” 思绪被慕纤纤的问话拉回,温逾雨抿了抿唇,嗓间无端有些发涩,“7……78分。” “这么……”低啊,剩下的话被慕纤纤咽了下去,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温逾雨。 她应该很努力啊。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学习。怎么还考这么一点分数。 慕纤纤收回目光,温逾雨才渐渐放松下来。 但那种无言的羞愧和难为情依旧蔓延在心间。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自己从来都没有不努力。 但成绩依旧平平。 而且也不知道,怎样让成绩好起来。 就像一道无解的命题。 · 放学铃声敲响,潮市今天又是一场雨,昨日短暂的雨停简直像梦一场。 赵逢青给她发来消息,让她自己坐公交回来,她不来接。 文字短暂,但温逾雨看了好久,才慢慢往外走。 雨天,路上堵,公交站台上等车的人也格外多,地面上一滩泥水。 温逾雨避开泥水,站在公交台外,等公交车过来。 车流慢慢涌动,c4路公交车明明近在眼前,却迟迟才开过来。 车门打开,她不善于和人争抢,远远的落在最后,上了车。 车厢里弥漫着水汽和潮湿的泥土气息,气味不算好闻。 温逾雨站在进门口,紧紧握着扶手,才没被拥挤的人群挤到。 她的前面,是几个被迫和她四目相对的男生,他们满脸局促,不知道该看哪里。 温逾雨稍微错开视线,目光投往玻璃窗外。 雨好像越来越大,尽管在公交车内,水气却越来越重,玻璃窗上潮气堆叠,无数颗水珠从窗户最上面往下滚落。 只能通过零星一点的蜿蜒水痕,看清外面的世界。 而后触不及防地,又看见那辆车,两个m的车标在雨里熠熠生辉。 她知道这辆车叫迈巴赫。 也知道里面载着谈屿辞。 只是和上次的忐忑紧张比,温逾雨这次却静。 因为她知道,他看不见她。 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公交车和迈巴赫一样。 明明并驾齐驱,明明她能看见他。 可他怎样都看不见自己。 就算他真的看过来,也只能看到公交车里拥挤的人群。 她混在其中,渺小又不起眼。 “前方到达西湖泵站,请乘客准备下车……” 公交车停住,前门打开,有人下车,有人上车。 温逾雨不受控制地顺着人流,左右移动,好不容易停住,她往窗外望。 依旧一片雨幕绵延,却已经不见那辆车的踪影。 就如同水中望月般的惊鸿一瞥。 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公交车继续往前,下车的人越来越多,她也有了空位可以坐。 “终点站昙华林站马上到了,请各位旅客下车带好随身物品,依次下车……” 温逾雨背起书包,往后门走,临走前往窗外望去。 透过水痕,竟然又看到那辆车的剪影。 耳边传来司机的催促声,“丫头,到站了,看什么呢,快下车吧。” “好……” 温逾雨慢慢往外走,心脏一抽一抽的泛着麻意,让她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期许。 比如,他是不是和她住得很近。 · 打开家门,没看见赵逢青的身影。 温逾雨短暂地松了口气,打开错题本,一笔一划地把错题撰写上去。 这项工作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被开门声打断。 是赵逢青回来了。 耳边自动收集起客厅的声响,任何微小的都不放过。 脱鞋,再是放钥匙,放包…… 赵逢青似乎去了厨房,没有到自己房间来的意思。 可是悬着的心,却没有片刻的放松。 相反有更大的忐忑升起。 如达摩克利斯之剑,在头顶高挂,随时随地有掉下来的那一刻。 温逾雨捏紧手腕,指尖深陷到皮肉里,痛意短暂地让她清醒过来,继续写错题。 这次没有写多长时间,房间门被打开,赵逢青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 温逾雨本能的,“妈……” 第一个字刚刚出口,赵逢青挥手打断,“别叫我妈,我没你这种孩子。” 温逾雨愣了两秒,慢慢垂下眼睑。 她不说话,赵逢青更来气,天知道她看到班主任发到家长群里的成绩时,有多没面子。 她抄起温逾雨放在桌上的本子,一看立马勃然大怒道,“78分,你还做什么错题?做错题有用吗!一天天的在干嘛,你有在学习吗?” 温逾雨指尖收紧:“我…我有……” “你有?你学到哪里去了?78分,你还好意思说你学习了?就你们班那个谈屿辞,人家考150分,你考78分。你这种人怎么是我的孩子,还说你学习了!”赵逢青怒极,一把撕掉错题本,劈头盖脸地甩到她的脸上。 不疼。 但却被扇了无数个细小的耳光。 原来,她也没有,她想的那样善于说谎。 起码,她不能骗自己,她是无动于衷的。 在赵逢青眼中,她一切都不足,毫无优点,不是值得被生下来的孩子。 尽管她明明努力了,努力地想做好。 但结果却不如人意。 于是一切就变成了她的错。 单方面宣泄的结尾,以赵逢青摔了门,冷声丢下句“别吃饭了,饿着吧”收尾。 温逾雨蹲下身,一张又一张捡起被撕得稀巴烂的错题。 依稀还能看到女生隽秀认真的笔迹,密密麻麻地写满整张纸,但马上看不到了。 因为眼泪,像滚珠一样掉下来,砸到本子上,黑色的墨迹晕染开。 温逾雨拿手背狠狠地擦了擦眼眶,不让自己再哭。 可是下一瞬,鼻腔里排山倒海的酸楚和委屈袭来。她嘴朝下使劲抿紧,好不容易压抑住要出口的哽咽,却控制不住眼眶里一颗又一颗往外滚的眼泪。 顺着眼眶往下滑,流到嘴里,是极度的咸湿。呼吸也喘不上气来,几乎起了窒息感,温逾雨无声地打开嘴,想用嘴巴喘上两口气,可是出口的却是几声控制不住的抽泣。 带动空气,随时随地都能被赵逢青听到。 她不愿意这样,紧紧咬着腕骨。 · 那晚温逾雨虽然很早就躺上了床,却迟迟没有睡意。 雨夜里的月高悬,如水般的清冷。 不知道是冻着了,还是昨天淋了雨,早上起来时,眼前一片混沌朦胧。温逾雨精神不济,第一回没有那么早到教室,而是踩着铃声,迟迟才到。 上课也昏昏沉沉的,左耳进右耳出,在课本上留下一串她自己都看不懂的奇怪字符。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温逾雨没有做笔记,而是趴在桌子上,被慕纤纤叫醒,“哎,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刚刚数学老师来过了,准备叫你的,看你在睡才没叫。” 慕纤纤的声音如过眼云烟,她听都没有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只胡乱地点头,应了两声。 一整个上午,她都是这样度过的。 睡醒时,已经是中午放学。 温逾雨知道这样不行,出了校门,买了药。 就着凉透的水,把药喝下去。 虽然已经吃过药,药效见效却慢。 课间时她依旧在昏昏欲睡。 只似有若无地听到慕纤纤和她说话。 似乎说的是,“数学老师弄了一个班级的数学小组的一对一结对,成绩好的带一下成绩不好的……” 至于剩下的,温逾雨听得不是很清楚。 便闭上了眼睛,笔尖在课本上划了一道长痕。 很快敲响了上课铃,是数学课。 数学老师找了一些和试卷同类型的题目,在黑板上板书。 温逾雨打起精神,边抄题目,边勉强留意一下数学老师说了什么。 似乎说的是“结对小组彼此认一下人。” 但都是雨收云散,温逾雨继续低着头琢磨那几道题目。 都是压轴题,如果是试卷上的原题,她倒还能下笔。 可是题目一变化,温逾雨便觉得茫然。 正咬着笔帽,对着题目绞尽脑汁。 某一个瞬间,她的身边好像站了一个人。 层层叠叠的阴影斜打在她身上。 紧接着,她嗅到了一点薄荷香。 如同将断未断的电源,明明还不知道对不对,心跳就已经无声地漏了一拍。 抬起头。 看见那个身影。 谈屿辞,停在她的桌前。 那一瞬间,与其说是命中注定。 不如说是,温逾雨对和他有关的事物,都反复琢磨的结果,所以才能那么迅速地知道一切。 温逾雨几不可查地捏紧笔,想问他有什么事找她,却嗓子极度干哑,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语调。 正着急—— 他撩起眼皮,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是你啊。” 声音很倦。 攥紧的手腕猛地松开了,温逾雨整个人都木。 人是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的。 她一直怀揣着他可能记得自己的猜测,但是从来不敢劝说自己相信。 可是眼下,他竟然真的记得。 像从天而降的一个惊喜,毫无准备地降临到她身上,脑中放起了烟花,砰砰作响。 “你叫什么?”他又问。 温逾雨大脑所有的思绪都清空,只跟着他的话语走。 “……温逾雨。” 这句话说完,某种渴望冒出了头,温逾雨哪怕知道这样没有必要,但仍然几乎冒犯地仰起头,直视他,一字一顿。 “温度的温,逾期的逾,雨季的雨。温逾雨。” 希望他能记住。 但是话落,那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瞬间没了。 温逾雨垂下眼睑,余光中她甚至能看见,她的指尖在抖,幅度不大,但她觉得格外明显,匆匆把手藏在桌下。 几乎是藏好的瞬间,她听到眼前的人,重复了一遍。 “温逾雨。” 声音极低,近乎喃喃自语,但她却听得很清楚,连大气都不敢喘。 可下一瞬,又有一句挺懒的,随口一句。 “挺配你的。” 顺着风捎到她耳朵里。 9 像鱼 温逾雨移开视线,收拾着本就整齐的桌面。 装作她很忙,对那句话不在意的模样。 可是,虽然她看不到,却依旧能感觉到热意从脸皮弥漫出来,脸颊和耳廓烫得难受。 全部都因为他的一句话。 他说,名字挺配她的。 所以他认为,她适合这个名字。 不说是赞赏,但起码是肯定。 但,温逾雨却从来没敢奢望,从他这里会得到这么一句话。 一时之间,心都在紧缩。 可能是紧张了,笔盒不小心被撞翻,“啪”地一巨声,原本整洁的桌面一下子铺满文具。 温逾雨怕他发现这一切的异样,把面前的文具抓起来,都塞进笔盒里。 桌面上便只剩下一把透明的塑料尺,散落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是离她很远,但离他却很近的桌边。 这就相当于,如果她去捡,一切的所作所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可是不捡,却格外突兀刻意。 温逾雨不能想象,她的心思暴露出来将是何种下场。 不得已温逾雨只能在他的视线里,伸出手,抓住那把尺。 只是不知道,紧张过甚,还是手汗湿了,塑料尺粘在桌面上,怎么扣都扣不起来。 越着急越没用。 甚至塑料直尺在桌面上刮擦出阵阵杂音。 声音在杂乱的教室里其实不大,但是温逾雨却觉得它格外明显。 下一秒。 低垂的视线里探过来一只冷白修长的手腕,虎口那儿坠了颗黑痣。 在她手里格外困难的事,他却完成得轻而易举,捡起直尺,定在半空,“给。” 温逾雨反应过来,伸出手腕,“…谢、谢谢。” 谈屿辞没直接给,指尖捏着直尺,瞥她一眼:“问个问题。” 声音极低,又慢,好整以暇的样子。 她没想到他会和她说话,更没想到还是这句,“什么?” “我长得很凶么?” “……” 许是她的忪愣太明显了,谈屿辞抬了抬眼睑,漆黑的眼神仿佛能看破一切,声音挺慢:“你不敢抬头看我。”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温逾雨心如擂鼓,得咬紧牙关,才能让一切不暴露出来。 无声地深呼吸,一次两次三次…… 无数次。 才终于第一次在他的目光里抬头,和他对视上:“……不凶的。” 他挑了下眉梢,声音捎着几分怀疑,“确定?” 他有双很好看的眼眸,眼眸狭长,眼尾上挑,是冷感的长相,却因为倦怠,不怎么露锋芒。 可是此刻,他抬了眼,攻击性便显现出来。 锋利得近乎单刀直入。 几乎用了毕生的演技,她才控制住脸上的表情,点头,“确定。” 他定定地看她两秒,也不说信不信,整个人重新恢复懒散。也没把直尺给她,而是垂下眼,随手把直尺丢进她的笔盒里,“啪”地清脆一声。 动作自然随性,衬得她的百折千回、万般隐藏格外明显刻意。 像破洞一样,昭然若示。 她几乎怀疑他看破了她的一切。 数学老师踱步走了过来,“温逾雨,我看了你的试卷,成绩不太理想。明明很多题都是基础题,这次只是稍微多了点变换,你怎么都错了?高一基础太不牢了,平时多补一下基础……” 数学老师的到来,把她从那种正面和谈屿辞接触的紧张中解救出来。 她不用再在他的目光下提心吊胆。 但是她却依旧僵硬。 因为他站在她身边,可以听到数学老师说的一切。 某些时刻,分数可以直观地反映一切。 和满分的他相比,她只考了78分。 是他的一半。 他会不会觉得她笨,无可救药。 纵使知道这样太明显,毕竟她好不容易才从他的问话中脱身。但温逾雨依旧控制不住地撩起眼皮,用眼尾偷偷看了他一眼。 男生眼皮子耷拉着,半挡漆黑的瞳仁,可能在听,可能也没有。 但脸上起码是没有歧视和鄙夷的。 她迅速地收回目光,无声地松了口气,将注意力转移到数学老师身上,正好听到他话语的后半截。 “……这次的结对我特意让谈屿辞和你一组,以后不会的题目可以问他……”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声音大过周围的一切,某种麻意从尾椎骨往上攀升,直冲脑海。 短暂的不可置信后,是极致的措手不及,温逾雨控制不住抬头,看向谈屿辞。 他掀起眼皮,和她对视,懒懒散散的,看不出情绪。 数学老师看他那样,气不打一处来,“天天困得像什么样子,要不是我叫你过来找人,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和谁结对了……” 数学老师训得起劲,男生垂下眼睑,神色有点散,明显没有认真听。 下课铃声敲响了,数学老师却没放过谈屿辞。 “跟我去办公室。” 两个人出了教室,渐行渐远,融于雨幕。 慕纤纤和自己的结对对象说完,回到座位,就见温逾雨愣在那儿,盯着门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干嘛呢?” 温逾雨收回视线,不知道是刺激源走了,还是她的感冒本就没有好,熟悉的头昏脑花重新回到身体里,脑子里一片浆糊。 但明明刚刚,她却诡异地清醒。 甚至连现在,还能清晰可闻地回想起,那时的每一缕思绪。 “……没干嘛。” 慕纤纤没在意:“对了,你和谁结对啊?也不知道数学老师怎么分的。和我结对的那个成绩还没我好,这不是要我带他吗,我自个都需要别人带,我怎么带他……” 絮絮叨叨声音传来,涉及到那个让她心神不宁的事与人,温逾雨恍惚:“…谈屿辞。” 她声音小,慕纤纤没听清,“嗯?”了一声。 深呼吸一口气,温逾雨放大音量,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在别人面前叫他的名字。 “谈屿辞。” 三个字而已,可每个字都好像带着无声的重量,让她话语落了地,心跳却依旧分明。 慕纤纤惊呼一声,“谈屿辞!他是你结对对象!数学老师他偏心啊,给你找个那么好的,给我找个这么一般的!啊啊,好羡慕你能问他题目……” 温逾雨应该高兴的,但她只偷偷地笑一下后,又立马敛了神情。 把一腔奔涌鼓噪的情感,藏在安静的皮囊里,不让旁人窥见。 毕竟,她是贫瘠的乞丐,从不是富有的国王。 慕纤纤说了一会儿,才偃旗息鼓,继续想数学老师布置的同类型题目。 又听见温逾雨和她说话。 慕纤纤没听清,“嗯?”了声,转过脸。 温逾雨道:“我想问,你有镜子吗?” 慕纤纤愣了两秒,乐了:“你怎么要镜子的,从没见你化过妆。” “我感冒了,想看看自己的脸色。”语罢,温逾雨小声地咳嗽两声。 这个滴水不漏的姿态让慕纤纤信服了,摸出了藏在书包最底层的镜子,是一个小圆镜,做贼似的递给温逾雨。 “小心点啊,学校不让带的。” 温逾雨小心接了,借着书本的遮挡,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也就是别人眼中的自己。 她以为会因为睡觉弄乱的,不适合出现在别人眼中的头发没乱,和往常一样整整齐齐地梳好,扎成马尾,束在后脑勺。 整洁体面。 可是因为感冒,面色苍白,连唇色都是白的,整个人像一张憔悴的白纸。 让人找不到任何值得注意的看点。 她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把镜子递给慕纤纤,道了谢。 “这么快啊。”慕纤纤也吃惊,都是正爱美的年纪,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偷偷照镜子,看多久看多少次都不为过。 就没见像温逾雨这么快的。 温逾雨点头,声音挺轻:“这样就够了。” 够她认清自己了。 潮市的雨总是说下就下,有时她看天气预报,说得是今日晴。 但转眼之间又下了。 所以,她从来不敢抱有期待,总爱出门带把伞。 · 数学老师说她高一基础不牢固,得补习基础,温逾雨听在心里。 回到家里,就把高一的和数学有关的东西都翻出来。 她知道自己的天赋不够,全部都靠努力,所以和学习有关的东西都不会轻易丢。 专门分门别类地装进六科的箱子里。 高一的数学课本、习题、试卷不少,零零碎碎地摞了半人高。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高一基础哪里薄弱,只能用笨办法,所有的都重新学一遍,做一遍。 这是一项大工程,还好温逾雨耐心够,又肯为学习付出努力,一笔一划罗列出学习计划。 数学老师有说,让她有不会的去问谈屿辞,但是她没敢起问他的心思。 直到现在,谈屿辞于她而言,依旧是隔岸观花。 她知道他就在那里,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和他相处。 一切都是迷雾,她不知道。 就像鱼上岸不知道怎么呼吸一样。 收笔,揉了揉指尖,摆在书桌抽屉里的手机忽然亮了下。 她拿起手机,就见屏幕上出现了一条q.q好友申请。 点进去。 就看见一个昵称为c的人请求添加她为好友。 头像是一片漆黑中,隐隐闪烁着几颗繁星。 再往下看,备注是:谈屿辞。 10 像鱼 那晚的潮市出现了罕见的雷暴天气,天空被裂帛般劈开,仿佛一个巨大的缺口,倾倒下来数不尽的雨。 雨、风、雷各种自然界的声音集结,呼呼作响,如世界末日。 但温逾雨却诡异地听不到外界的各种声响,盯着谈屿辞那三个字,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才发现口干得厉害。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谈屿辞真的加她了。 反应过来,不能让他等。 点了同意。 q.q界面切换,出现了一行“您们已成功添加为好友,现在可以聊天了”的字眼。 除了这,明明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她却觉得格外满足,某种情绪快要溢出来了。 让温逾雨捏紧手机,偷笑了下,记起要给他发点什么。 指尖点上屏幕键盘的触感很明显,一个一个字母蹦出来的瞬间,像光怪陆离的一个世纪。 好半晌才拼写出“你好”。 只是这两个字实在贫瘠乏味,无万分之一的特别,她到底还是想给他留下一点不同。 犹豫半晌,点了删除。 就纠结的几秒时间里,对面突然发了条消息过来。 c: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所以他加她,因为结对的事。 他真的愿意教她,而不是随便应付而已。 温逾雨打字的手发软,那么简单的几个字却打错好几回。 池鱼:好。 池鱼:谢谢。 盯着界面,呼吸变得轻微。 她在等待着他的回复。 却完全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回复。 毕竟事情已经说完了,她也做出了回复。 话题便没有再进行的必要。 理智虽然这么分析,但她依旧看着消息没占满一整个屏幕的聊天记录,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时间慢慢流逝,卧室里一片安静,在这种天气里,光线都晦暗,只听见窗外雷声轰隆,仿佛要撕裂苍穹。 一声又一声,不绝于耳。 可能是外面的声音太大,也可能是等待的时间过于漫长。原本上扬的心渐渐落地,其实也不痛,只是之前扬起的幅度太大,导致现在莫名又苦又闷。 温逾雨终于愿意放下手机,界面却忽地多出来一条消息。 如同什么从天而降的惊喜,在她已经决定放弃的时候,“啪”地一下砸到她的头上。 c:不用,顺手而已。有想问的么? 温逾雨怕他等,也怕他不再理她了。 直起身,在那一摞习题里,找到个当时错了,现在乍一看也依旧困难的题目,拍照发过去。 池鱼:可以给我讲讲这题吗? 温逾雨从来不知道等待这么漫长且难熬。 甚至开始漫无边际地乱想。 比如,这道题会不会太简单了,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笨? 又比如,他会不会也觉得难。 估计不会吧。 那不是别人。 是谈屿辞。 终于。 c:【图片。】 是他发来的解题过程。 比起答案,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字。 苍劲有力,力透纸背,在白纸上跃然而出。 几乎能看到他这个人。 同样的迥然不群。 就算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她依旧担心他在等她回复,连忙回。 池鱼:谢谢。我现在看。 点击。 发送。 无数次重复的动作,只在这次格外不同。 只因为对象是他。 发过去后。 这次无论再怎么等,她也没等到他发来的下一句。 温逾雨放下手机,心情如过山车。 刚刚在山顶心惊肉跳,现在已然尘埃落定。 . 那晚有罕见的雷暴雨天气,温逾雨也罕见地和他说了话。 尽管是老师的安排,尽管通过网络,尽管只有寥寥三句。 他可能把她当做一个需要帮助的过路人而已。 是她,或者不是她,都无所谓。 但温逾雨听着窗外的雨声,却依旧久久未成眠。 雨打窗户,噼里啪啦,轰隆作响。 世界仿佛变得爆裂,但又极度安静。 除了大自然的声响,再无其他。 实在没有睡意,拿了放在枕头边的手机,点进q.q。 和他的聊天依旧历历在目,一字一句都千回百转。 除了她已经记住的头像和昵称c以外,她看到了他的签名。 perasperaadastra.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复制好,搜索,出现的答案是: “循此苦旅,以达天际”。 看了又看,确认已经记住了,切回到q.q。 她其实还想进他的空间,但她知道会有访客提醒。 只要想到,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被他发现她的心思。 她就不敢,只能把想法压下去。 温逾雨一贯有清空界面的习惯,更何况是没多少聊天内容的对象。 但诡异地,和他的聊天却一直被置了顶,还截了图。 备注为:c和池鱼,第一次对话。 后来,那张截图成为她记忆中的一页。 平日里绝不会轻易翻动,但不管来来往往,换了多少次手机,依旧保留着。 · 她虽然和他加上了q.q,但关系依旧平平。 就像潮市的雨一样,时而大一点,时而一点,但终归是要下的。 这么点变量,在其中,不算什么。 他们依旧是,同在一个班级里,却相隔万里的关系。 温逾雨依旧不了解他,只偶尔会在他走进教室时,悄无声息地停了笔,期待他从她桌前走过的瞬间。 她偷偷地,把这种瞬间认为是,她私有的。 . 那一周里,潮市难得多了点阴天。 天空虽然还是雾蒙蒙的,铅灰色一片,但总算没有下雨。 她和慕纤纤去完卫生间,回来教室里没有多少人。问过后,才得知体育老师临时通知体育课照常。 她们紧赶慢赶往操场走,在一楼走廊的间隙,意外撞见了女生和谈屿辞。 那么一点小空间里,光线晦暗。男生半个身子都匿在阴影里,指尖松松夹着烟,刚刚才灭,烟蒂上腾起如带的雾。 朦胧了眼前的一切,只看见个子高挑纤细的女生抬头对他说。 “我很喜欢你,我们可以试试吗?” 声音顺着风声捎到温逾雨耳朵里,是告白。 心跳一瞬间变缓,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撰紧。 男生抬眸,看了她一眼,“不可以。” 声音挺淡,连迂回都没有,拒绝得干脆利落,透骨的寡冷恣意。 女生不死心,“试试都不行吗?试试说不定你会觉得合适。” 空间融化成一条漫长蜿蜒的曲线,悄无声息地把两个区域之间的界限揉碎在一起。 温逾雨不是当事人,明知不应该,却依旧鬼迷心窍地继续听。 好像,总有人比她勇敢。 好像,总有人比她无畏。 好像,总有人有三番四次的勇气。 这样的人,才活该得到一切。 就在除了呼吸声,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的轻微瞬间里,男生却忽然抬眸看了过来。 潮湿昏暗的天里,男生冷白皮,下颚凌厉,眼眸漆黑,看过来的样子让人心惊。 温逾雨屏住呼吸,身子猛地往里收,以为是自己的存在被发现。 下一秒,男生无波无澜地收回目光,声音低又懒地说了句。 “没兴趣。” 没兴趣试试,也没兴趣看合不合适。 不知为何,那个瞬间,明明是别人的伤心事,她心中却忽地涌起股,近乎卑劣的轻松。 如同从什么看不见的,自己给自己设置的牢笼里挣脱出来。 他们走后,慕纤纤才终于出声。 “我知道这个女生,高三学美术的,长得还挺好看,没想到这种谈屿辞都看不上,他到底喜欢哪种啊?” “…我也不清楚。” “我总感觉,谈屿辞和班上那些男生不一样,怎么说呢……就是你看他们一起玩,那些男生都傻呵呵地你追我赶,只有谈屿辞从来不会那样。”慕纤纤道,“明明和别人的关系都不错,但还是感觉他和人有壁……哎,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用个词来说,就是疏什么……” “…疏离?” “对对对,就是疏离。太漫不经心了,让人摸不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温逾雨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的签名。 perasperaadastra. “循此苦旅,以达天际”。 他要经过什么样的苦旅。 达到什么样的辉煌而伟大的目标。 一切都是未知。 “而且他,一看眼光高,想法也不同。还好我们不喜欢他。”慕纤纤道。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因为他啊……” 慕纤纤琢磨了一下措辞,“感觉不会轻易喜欢上别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不会将就。” 温逾雨垂下眼睑,地面上未干的一小块水坑,倒映出她苍白削瘦的剪影。 “你说呢?” “…是吧。” . “我以为我是个知足的人,一直觉得被他知道就很好了。现在不仅被他知道了,我还有了他的q.q,我应该觉得满足。” “可是人好像总是不够了解自己。我难过完,又控制不住地在想,什么样的人,对他来说,是不将就。” ——《池鱼日记》2016.12.7 11 像鱼 除了每个月一次的月考以外,附中还有每周一次的周考,不是统一由学校组织的。而是各科老师根据自己的进度,随堂组织的。 温逾雨不怕其他科目的随堂考试,唯独对数学胆颤心惊。 随机换好座位,一沓一沓的试卷便从前往后分发下来。 从知道自己的基础不好开始,温逾雨一直在给自己补习,但不到半个月,效果也不太大。 她面对这些题,依旧有些题拿不定注意。 磕磕绊绊做着。看到有一题,她之前做过,还错了,后来依旧不会,特意去问过谈屿辞。 和他有关的事物,温逾雨一贯记得清楚。 比如他写未知数“x”是花体的,倾斜的一个字母,上下两端都有小尾巴。 格外好看。 原本紧张的心跳悄无声息地放松了少许,温逾雨呼出口气,一笔一画地写下答案。 写完这一题,抬眼看了眼墙上的钟,确认还早后,注意力又不着痕迹地被坐在第一排的身影拉去。 静谧的教室里,所有人都低着头,是让人毫无探究欲的,趋同的灰色。 唯有他,坐在第一排,背脊挺直,姿态慢条斯理,写字的样子轻松又闲适。 是吸引人的,浓墨重彩的黑。 温逾雨从来没有在考试期间抬头这么久,忧心老师以为她作弊,只看了两眼,收回目光,继续答题。 下课铃很快敲响,考试结束。 数学老师示意每组第一排的同学帮忙收一下答题卡。 等待收好答题卡的短暂时间里,教室里到处都是声音,俱是在对答案。 他的座位旁,不少人都费力地探过身,和他说着什么。 可能是问他答案。 也可能是别的。 和兴致冲冲的其他人相比,他不太有精神,神色带了点百无聊赖。 也不太爱说话,只偶尔几声“嗯”。 有人往后扭头,和温逾雨的目光隔空对上。 温逾雨呼吸停了一瞬,匆匆垂下眼,欲盖弥彰地收拾起,本就收好的笔盒。 有时候,她会想,什么时候能正大光明地看他。 不用小心翼翼,不用遮遮掩掩,也不用怕别人看出了她的心思。 身旁的国字脸女生盯着一道题目看了片刻,戳了戳前排男生的背,“你这题答案是多少?√2还是-√2?” 胖胖的男生扭过头,“我写的是±√2,应该有两个值吧,也没说要排除。” “要排除的,怎么没说要排除?题目说在-4到5这个区间。所以你是错的,我是对的。”女生指着题目选项,言辞笃定。 “哪有,我就是按题目算的,就是有两个值,”男生拧了拧眉,没有被说服,往周围看了一圈,最后指了指温逾雨,“要不要问问她?” 国字脸女生跟着往温逾雨身上看去,打量了一番,眉毛往下一瞥。 “算了,没必要。” 收拾文具的手无声停住,温逾雨敛了眸中神色。 是没必要再问。 还是没必要问她。 在这两个选项中很容易得出答案。 她舔了舔嘴唇,后知后觉地尝到了一点难堪。 · 这次周考的成绩很快就出来了,和她料想的一样,她做过的那题得了满分。 但其他的依旧平平,选择题错了半数。 可能得益于那题拉高一点分数,她的排名从全班倒数第三,上升到倒数第六。 不过这依旧算不上什么。 她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和赵逢青说这件事情。 更不知道,怎么说服赵逢青,她其实有努力,只是时间还短,看不出效果。 只要她多给一点时间,自己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可左思右想,这就像一道不可能解决的问题,全无调解的可能性。 因为,赵逢青不可能相信她。 她也不能笃定地,告诉赵逢青,多久之后,她会有进步。 她不想回到家里,面对赵逢青。 放学铃声敲响,依旧在座位上磨蹭着。 慕纤纤整理好书桌,笑着和她说,“明天见”。 一派无忧无虑。 她也应,“明天见。” 目送教室的人一个又一个走光,广播站的节目放完,最后一点余韵也被潮湿的水汽吞噬,校园内一片安静。 安静得简直听不到半点人声,和白日里的校园像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场所。 墙壁上的时钟慢悠悠指向五点五十分,到了自动熄灯的点,教学楼的灯“啪”地一下全灭了。 教室里空荡荡又漆黑。 温逾雨知道,再晚一点,门卫就会来锁门,她不应该再留在这里。 直起身,不知道为什么,总有无数时刻,让她觉得寂寥。 居无定所。 明明有家,却不愿意靠近。 她无意识地想起他,其实也说不清到底在想他什么,只是想起了。 然后停留他身上,静静环绕。 他已经走了,是还在路上,还是已经回到了家。 人常说,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那么他会有和她一样的感受吗?有和她一样的,觉得无处容身的瞬间吗。 估计不会吧,他那样的人…… 她低着头,放任思绪疯长,经过门口的转角,意外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在她还因冲撞没回神的瞬间里,她最先嗅到,眼前这人身上弥漫开来的,薄荷清香。 紧接着是从相撞的片片衣角捎来的,温热体温。 一点一点将她环绕。 时间一瞬间拉长。 不用抬头,她都知道他是谁。 是谈屿辞。 原本平静的大海里,瞬间悄无声息地起了一场海啸。 她听见海水冲刷海岸时的阵阵心跳,一点一点骤急,急到她无法喘息,在不为人知处,捏紧了手腕。 头顶传来的热气吹动她的额发,有些发痒,那一片皮肤的存在感放到最大,紧接着她听见一声极低地询。 “没事吧。” 声音落地,提醒她一切都要回到正轨。几乎是大脑在强迫性地要求,她直起背脊,从他的怀里退后一步,保持声音平缓,回答他,“没事。” 只是她能控制这些,却不能控制涨红的耳根、乱飞的眼神以及紧张的呼吸。 只要他多看她一眼,他就会发现她的异样。 可是他只看了她一秒,确认她没撞出个好歹,收回了目光,往教室走去。 他的背影高大挺拔,每个线条都是她熟悉的,从她的眼前一步一步走远。 这个时候,她眼里的世界褪了色,是无意义的灰调,天地之间好像只有他的背影是有颜色的。 总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让她觉得难以描述。 无论是又闷又涩,喉咙像被什么噎住的心情,还是明明看过很多次他的背影,却依旧挪不开眼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看见他消失在眼帘里,什么都不留,明明骤急的心跳还存在脑海里。 温逾雨绞紧书包背带,摸着黑,往一楼走去。 有时候,她会想,他们之间也许真的会有那么一点,微薄的缘分吧。 不算多,少得可怜,但是应该是有的。 比如今天,她意外地撞进了他怀里。 · 再漫长的道路都有到达终点的那一刻,更何况附中到家里的距离从来都不算远。 逃避从来解决不了问题,也没人给她逃避的机会。 深呼吸一口气,温逾雨打开防盗门,明显的“咔哒”一声,锁被打开。 往里迈步的那个瞬间,她不合时宜地想,要是她是赵逢青心中的完美小孩就好了,赵逢青不会觉得在她身上,浪费时间精力,她也不会觉得这么压抑艰难。 如果不是完美小孩,要是有人能告诉她,应该怎么做会让赵逢青满意,其实也挺好的。 她就可以有无数个,可以舒服敞亮的瞬间。 不用经常胆颤心惊。 但是这些都是泡影,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的。 赵逢青坐在沙发上,看她的目光不含一点温度。 “过来。” 她过来了,还没走到赵逢青跟前,女人爆发了。 “又考这个分数,你是不是要死啊!让你读书都不会读,以后指望你干嘛!趁早别读了,找个厂去上班算了!” “还要学美术,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劈里啪啦的一顿训斥声,女声尖锐又刻薄,句句戳心。 她很想聋掉或者干脆消失,一了百了。 那个时候,赵逢青是不是会发现,她对自己的伤害。 但是现实却是,她不能聋也不能消失,只能听见女声如电钻一般,在她身上不停地钻。 钻得她浑身发疼,心口发酸,胸腔如破了个口,呼呼地往里灌冷风。 不知道过了多久,以一句“滚回房间”结束。 温逾雨往卧室走,每一步都走得格外重。 关上卧室门,她放下书包,第一次没有写作业,而是盯着虚空一点,莫名提不起劲儿。 像什么东西被压垮了,让她没有一点动力。 她可以听见卧室外,赵逢青正和谁打电话。 “你家孩子这次成绩怎么样?多少?年级第十?挺好的啊。” “……” “你说我家那个,别提了。都不学习的,就差给她安个监控了……” 赵逢青冷笑了一声,声音越来越大,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就她还认真,认真还这个成绩,你不要捡好听的话和我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 她也确实听到了。 她不知道赵逢青说这是有什么用意,是继续敲打她,还是只是单纯地觉得,提她就是件不好的事情。 她只知道胸闷到不能呼吸,酸涩的液体灌满五脏六腑。 在赵逢青心中,她是什么样的人。 大概是瑕疵品。 如果赵逢青有选择的机会,一定不会把她生下来。 12 像鱼 潮市的天越来越冷了。 和前些日子的绵绵细雨相比,现在的天已经是携风带雨,窗外香樟树在雨幕里枝头乱晃,种子劈里啪啦掉了一地。 温逾雨往掌心哈了口气,白雾冉冉升起,冰凉的手才有了些热度。 继续写整理出来的高一数学习题,只是这道题已经被她翻来覆去写了好几遍,依旧不得章法。 像一团理不清思绪的乱麻。 以小窥大。 她的数学成绩也同样。 几次周考成绩依旧和理想没有任何关系。 在家里,赵逢青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难看到,有时她会觉得,但凡她多弄出一点动静,都会引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 看着写满笔迹的草稿纸,在做不会题目而难过丧气的瞬间里,她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他。 先想起的是,如果是他,肯定不会这么狼狈。 再如电影倒带般,以她的视角开篇,用和他接触的短暂瞬间作为主体。 最后用一条隐藏在雾里,漫长得看不见终点的公路作为结尾。 有时候,她一反常态地,很喜欢具体量化的数据,甚至诡异地,对一向不顺手的数学燃起点兴趣。 因为数学可以清楚直白地告诉她需要走多少公里,能摘取果实。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扑朔迷离,虚无缥缈,像看着一道抓不住的光影。 甚至她连拿着题目,当面去请教他都不敢,总觉得从她的座位走到他坐的窗边那段路是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不应该她去踏足。 于是,她连对他本人说一句谢谢都没有。 “课代表,我们组的作业。” 温逾雨接过小组长递过来的作业,“有收齐吗?” 小组长思考两秒,“……没齐吧,我想想。对了,谈屿辞没交,他睡着了。” 陡然之下,听见他的名字。 上一秒,她还在想他。 下一秒,和他有关的事出现在眼前。 是巧合,还是有缘。 在她因他而心悸的短暂瞬间里,小组长蹿出教室门。 “课代表,你帮我找他要一下。我去小卖部了……” 温逾雨张了张嘴,想说话,可是小组长匆匆离去,只有一句“谢谢”捎在空中。 · 他睁眼时,教室一片安静,窗外的雨也没下了,有几点难得的阳光透过乌云,折射进教室里,落在他的脸上。 是清透的,朦胧的,可他的眼眸又是懒散的、困倦的。 温逾雨是在这里站着等他醒的,她有足够合适的理由,要收他的作业。 她应该是冷静的,公事公办的,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 可是他醒的那一瞬间,她又立马觉得空气稀薄起来,不敢和他对视,错开眼眸,尽可能清晰地说出口。 “同学,你的作业还没给我。” 他应该没有明显的起床气,睡醒后,只耷拉着眼眸,缓了好几秒问。 “你收什么?” 声音带了点沙。 “作业。”温逾雨以为他没听到她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顿了顿,好像被她逗乐,声音忽得低下来笑,人也有点精神了,“我是问什么作业?” “语文……”温逾雨耳根不自觉发热,意识到自己犯了蠢,声音呐呐。 好在他没再说什么,只从空旷的桌面上,找到语文试卷,随手签上自己的名字。 谈屿辞。 苍劲有力、力透纸背的三个大字。 极为好看,龙飞凤舞,应该是练过硬笔。她情不自禁地跟着念,“谈屿辞。” 他应该还没醒彻底,眼眸捎着朦胧的困意,递过来试卷,几乎是从胸腔里发出声,“叫我?” 声音低得让她觉得耳鸣。 温逾雨脸烫起来了,她几不可闻地偏了偏脑袋,把发红的耳根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才伸出手,“嗯。收到你的作业了。” 把一切伪装成一场公事公办的意外。 一切即将结束。 不知道是心中有种莫名多了些不舍,还是突然发现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 她没有转身离去,而是站在原地,抱着试卷的手收紧,纸张被掐出阵阵红折痕,她深呼吸一口气。 “还有,谢谢你愿意给我讲题……” 话语出了口,心脏却还在沸动,心跳声一声一声大得吓人。 还好只有她听见。 男生顿了顿,两秒后,漫不经心地敛了眉目,“不用谢,顺手而已。” 话题彻底结束,温逾雨抿了抿唇,抱紧试卷重新往外走,转身的瞬间,余光里却还在收集他的侧脸。 他垂下眼睑,眼睫似鸦羽,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 整个人重新恢复懒散。 这样才是正常的。 对他而言,这本就不是一件大事。 不分对象,不问由来。不管是她,还是别人,他都会这样做。 只是顺手而已。 毕竟,他连她是语文课代表都不记得。 更别说其他。 只是,刚刚的紧张忐忑却好似像云烟一样,留了点惆怅苦涩的余韵在心底。 像香樟树的种子,被踩破时,总容易溅一地的突兀墨汁。 走到教室门口,走廊外的世界又是一片雨幕,刚刚的阳光像过眼云烟,香樟树在雨幕里多了几分黯淡的浓绿。 下一秒。 “这次的周考……” 声音如同一道蓝色的闪电,刺破黝暗的天,撞入她的脑海里。 在她思绪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身体已然停步,转过身,往他看去。 视线相接的一瞬,她看见,他眼皮轻抬,慢腔慢调开口,“你进步了。” “继续努力。” “……” 某种被压抑得死死的情绪,在这个瞬间泄了洪,她听见冰川消融的咔嚓作响声出现在脑海。 赵逢青告诉她,她考得不好,她要因为这个成绩而感到羞愧。 可是,他却告诉自己,她进步了。 原来,她的努力是可以被人看在眼里的。 “…好。” · “那天,慕纤纤和人聊起暗恋,她们一致认为,喜欢想象暗恋对象,多过于亲眼看见他。因为看多了,滤镜容易破碎,她们更喜欢想象中的他。” “我对这句话不持有任何观点。直至这个瞬间,我发现我并不认同。” ——《池鱼日记》2016.12.19 · 潮市的气温总有几分魔幻色彩,一下子降温,一下子又初晴,让人摸不着头脑。 伴随着难得的晴天一起来的,便是为期两天的运动会。 体育委员在班级里喊得声嘶力竭,希望同学踊跃报名,运动会的各项项目。 但这与温逾雨没有任何关系,一来是她本就不具备运动天赋,二是她与班级大部分同学都不熟悉,这种需要集体荣誉感的时刻,自然也没人会想到她。 和她不一样,谈屿辞的座位边,时常围满了人,男女都有,都在询问他报名哪项。 他的一举一动,好像都是人群的焦点。 他却不太在乎,迟迟没有他参加哪项的具体消息流露出来。 温逾雨偷听无门,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叉着腰的,疑惑小人。 · 运动会开幕的那一天,是温逾雨记忆以来,潮市最晴朗的一天。 湛蓝的天空,青绿的香樟树枝叶,蓝色的教学楼融合成一副清新的的高饱和度照片。 他们每个人都搬了凳子下来,按照班级顺序在操场依次排开。 不是按照班级座位表坐,而是难得的可以自己选择座位的机会。 在凳子推拉的声响里,有人低头捡从口袋掉出来的纸巾,有人扭头问旁边的男生要不要坐在一起,有人在嚼口香糖…… 只有她,下意识想找到他的身影。 想偷偷地和他近一点,但不确定勇气是否足够。 “到处跑什么呢,班上怎么坐,现在就怎么坐。”班主任跑来训斥了两声,“七班的还在等我们坐好,都懂点事,麻利点,不要让别人久等……” 凳子推拉声才渐渐停歇,她又和慕纤纤坐在一起。 她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坏事是因为,断了她离他更近的心思。 好事是因为,她可以准确无误地找到他。 只是往她常看的方向看去,她看到了很多眼熟的身影,却唯独没有他。 “你是不是也好奇谈屿辞去了哪里?”慕纤纤说。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温逾雨有种秘密被人发现的感觉,心跳重重地漏了一拍,呼吸都忘。 她是不是看得太明显了。 可是之前她也是这样看他的,从来没人发现。 为何这次…… 思绪一瞬间千回百转,温逾雨勉强定了定神,刚想否认。 “没事,关注他又不是什么稀奇事。除了你,还有不少人好奇。” “……” 是啊。 他那样一个人,不关注才是稀奇。 偶尔露出马脚,显出在意,才是正常的。 一味地保持距离,相反才刻意。 毕竟那不是别人,是谈屿辞。 不够坦荡的心事,百转千回的心情。 在她因为的话,稍微松了口的瞬间里,慕纤纤拍了拍她,示意她往操场入口看。 潮市难得明亮的天下面,温逾雨一眼在入口拥挤的人群里,看见他。 男生乌发朗目,鼻梁高挺,下颚凛冽。穿黑色卫衣,内搭件白t,明明是简单的穿着,但是在他身上却尤其亮眼。 他垂着眼睑,站得不算直,却依旧比前面的人高出大半个脑袋。 广播台忽地一声“滋滋——”的电流声响,随后是主持人的发言。 “金桂飘香,天高气爽,我们潮市第一附属中学全体师生共同迎来了今年的秋季田径运动会……” 慕纤纤:“不是每个班要走方阵吗,班主任想找班上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男生,弄个方阵出来。” “嗯。” “要我说,这种事,谈屿辞肯定得去,而且还得是第一的那个,在前面举牌。结果他不喜欢出风头还是怎么的,反正拒绝了好几次,不过还是班主任有办法……” “什么办法……” “下面迎面朝我们走来的是高二(6)班方队,他们朝气蓬勃,意气风发……” 高二六班。 思绪还停在慕纤纤的话里,视线却接收到声音的那瞬间,投放出去。 在方阵最尾端,如同探照灯般,只花了一秒就找到了他的身影。 和前面一众昂着头,姿态嚣张的男生相比,他脑袋微垂,碎发拂动,眼睫稠密,耷拉着,不太有精神的样子。 看着有点懒,好像这不是一个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而是随意一个场合。 下一秒,她听见身旁的慕纤纤抬高音量,对着她喊,“捂耳朵。” 在温逾雨因莫名而未曾反应过来的霎那里,操场却一瞬间沸动。 尖叫、呐喊、欢呼…… 人声鼎沸。 “谈屿辞,我是高一三班的徐静静,我想认识你!” “啊啊啊啊,好帅啊啊啊啊!!” “我想和你考上一个大学,再和你同校四年……” 在那一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借此机会,在喊他的名。 13 像鱼 “怎么样?是不是很震撼?” 慕纤纤说话时,那场声波才散,温逾雨缓了好久,才从耳鸣中回神,“……对,为什么会这样?” 慕纤纤看了一眼周围,“这里是哪里?” “操场?” “不止。”慕纤纤晃了晃指尖,“这里是潮市最好的高中,潮市第一附属中学。我们这些在读书的人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的,尖子生中的尖子生。不过啊,好不容易考进来,还不一定能拿个好排名,就像你和我,次次都是吊车尾,成绩好的就那么几个。久而久之,压力就大。” “所以这就是一种解压方式,把压力发·泄出来。你看,是不是没人管?” 顺着慕纤纤的指尖望过去,一向对学生情感问题特别敏感的附中老师,却好似没听到刚刚的喧哗一样,面不改色地坐在裁判席上。 “而且,喊的人必须得是谈屿辞。至于为什么一定是他,应该不用我说了吧。” 确实不用说了。 视线凝在裁判席旁,所有的方阵已经走完了。一群人站在空地上,围着谈屿辞说着什么,他们或笑或闹,或调侃或艳羡或嫉妒,全在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混成五味杂陈的画面。 中间的他低垂眼睑,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唇角往上勾了少许。 但和其他人相比,依旧不为所动的样子。 像是觉得刚刚的一切没什么大不了。 老师说了什么,大概是可以回班级,他们便一个个动了身子,往这边走,谈屿辞却依旧缀在最后。 不慌不忙的样子。 温逾雨还想多看,慕纤纤拉过她,“快快,帮我拿一下外套,马上我要50米了。” 她只好和慕纤纤,往50米检票台走。 可能是她不着痕迹地,带着慕纤纤往他要走过的方向走。 于是某个瞬间,她真的和他擦肩而过。 只是隔着半个手臂的擦肩,连空气震动都可能没传递到她那里去,可温逾雨的脚步还是不为人知地顿了一瞬。 悄悄慢慢的窃喜蔓延开,占据她整个心脏,是她一个人的宝藏。 到了50米检票口,陪着慕纤纤检完票。 慕纤纤在跑道上热身,她抱着外套,心里还是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 “预备——” "跑。" 鸣枪声响起,一声巨大的锐响。 耳膜好像腾空了一瞬,她看见一片空茫的白雾。 在这种似曾相识的瞬间感受里,她想起了刚刚的尖叫呐喊。 全是与他有关。 想认识他。 想和他一个大学。 等等……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次机会,都藏在人群里,谁都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于是便有可以肆无忌怛的,对他说一切想说的话的机会。 她会说什么呢。 也和别人一样,希望他可以看她一眼,还是希望能和他一个大学…… 但如果真的设身处地,她更多的可能会是站在原地,望着他,在千百次欲言又止和难以言喻中,任由声浪穿破耳膜。 一瞬间的沸腾。 在噪切里,她可能会觉得遗憾怅然,因为终究什么都没出口,勇气终究少。 又可能觉得释然,因为无论说什么,都词不达意。 · 慕纤纤50米成功进入了复赛,但复赛在下午五点才举行。 于是上午剩下的时间,她们就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了。 运动会管得不严格,很多人要么去小卖部买零食,要么去教室玩手机,6班根据地便只剩寥寥无几的人。 “上去教室吗?这里好热。”慕纤纤问。 温逾雨收回悄悄观察的目光,轻声拒绝:“我再看看,你先上去吧。” “好。” 慕纤纤走后,根据地人更少,操场上肉眼可见的,除了有比赛的运动员,就没见到几个人。 她一遍遍找去,一个个比对,却始终没发现像他的身影。 会不会他不在操场,而是像慕纤纤那样,去了教室。 可是万一,在她去教室的功夫,他又来了操场,不就又错过了。 两种想法在脑中博弈,比起操场,他在教室的可能性还是更大吧。 温逾雨直起身,身侧突然传来一道空气被搅动的风声。 隐隐带着薄荷香。 在她还没抬头确认之前,心脏就已经无声地漏了一拍,悬空的身子僵直,就那么停在凳子上方一点点。 “运动会,你报名没?”她认得这个声音,是他的朋友,江潮生。 “报了。” 是他。 江潮生很好奇,音调抬高了少许,“哪个项目?” 不止是江潮生一人好奇,温逾雨耳朵竖起,希望他们的步伐能慢一点,她便可以在他走出自己听力范围之前,听到答案。 好在上帝偶尔会显灵,在她心跳骤停的瞬间里,她听到了一声漫不经心的。 “3000米。” “厉害啊,不愧是我谈哥,3000都敢报……” 声音渐行渐远,彻底离开她的听力范围。 温逾雨不顾发麻的腿,直起身往后看。 看见他们的背影,走出6班根据地。 他们过来,似乎只是为了拿他搭在凳子上的外套。 拿了就走了,不带一点留念。 可温逾雨看着他们,忍不住想,上帝可能在某些时刻,会给不聪明但善于等待的人一些鼓励。 比如此刻,她不仅看到了他,还知道了他要参加的项目。 · “同学,请问男子3000米比赛在什么时候?” 广播台工作人员抬起头,看见个苍白瘦弱的小姑娘,穿着身干净的校服,发型是最不出错的马尾辫,发梢垂在纤细的颈脖处,整个人温淡内敛,不起眼的安静。 但莫名让人觉得她挺在意这个问题。 “下午三点。”工作人员先回复,又把写上广播台投稿邮箱的纸条递给她,“同学,这个是我们的邮箱地址,有什么想听的歌,或者想说的话,都可以给我们投稿。” 温逾雨接过了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谢谢。” · 下午三点开始,温逾雨从下午两点开始等待。 许是没有很多人知道,谈屿辞要跑3000米,所以操场上的人和上午一样少。 唯有她,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也会是为数不多的,亲眼见证这一切的人。 心情不知不觉地飞扬起来,期待时间快一点,让她能快点看到,又希望时间能慢一点,让她多体会一下这种等待的滋味。 但时间不因她的主观存在而转移,不紧不慢地拉到了下午两点四十五分。 十五分钟是个很特殊的时间界限。 认为它快,它却有那么长一段时间。 认为它慢,它却只有十五分钟。 这是个难以界定的时间节点。 但是这个节点因为他,而好定义。 温逾雨没有选择起跑点,而是一步一步走到跑道的拐弯处。 不知为何,她很喜欢这个地方,这个角度。 不像起跑点那样,只能看到一瞬他的侧脸。而后是长时间的,一点一点远去的背影。 这时的等待又是很迅速的,和刚刚的客观公正不一样,几乎是随时可以到来。 果然,没过多久,她在起跑点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脱了外套,穿白t黑运动裤,露出修长但肌肉线条分明的手臂和小腿,站在最外围的跑道。 裁判员在着说什么,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因为他神色淡,连热身都少。 在那一字排开的跑道,他散漫得格格不入,却也显眼得格格不入。 许是发现了他,原本空荡荡的起跑点多了点零零碎碎的人。 待到裁判员举起枪,人已经更多了,把起跑点围满,目光都放在他身上。 温逾雨便开始为自己的决定庆幸,甚至认为这是今天她做过的最英明的决定。 因为,如果她也站在起跑点,那么她只能在人群的空隙之间,看到关于他的零星几点痕迹。 “砰——”地一声枪响。 同样的声音,却有截然不同的感觉。 如果要用言语形容,那一瞬间是凭空暂停的。 她看见一只展翅惊飞的白鸽,一个无端出现的空格,以及一点若隐若现的担忧。 3000米。 他跑着会吃力吗。 这应该是所有人都不愿意参加的项目才对。 紧接着,她便不这么想了。 因为那一瞬间的暂停如雾般消逝了,一切重新运转起来。 所有参赛选手都跑起来,她的目光却只聚集在他的身上。 和别人的全力以赴不一样,谈屿辞下颚微敛,肩膀自然摆动。风拂面而过,男生头顶的发丝扬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以及愈发分明的五官轮廓。 好看得惊人,却又游刃有余得惊人。 站的地方离起跑点挺远,温逾雨便怀揣着可以用很漫长的时间,看着他跑过来的期望。 但很快期望破灭了。 只短短一瞬,几次眨眼之间,他便向她跑过来。 距离极速缩短。 带起一阵空气。 他和她擦肩而过,而后离去。 温逾雨下意识想追,但是脚尖落地,才发现这是什么场合。 在无端收紧的心跳里,她看着他一步一步跑远,最后连背影都看不到,成为操场上的一个小点。 就像风一样,找不到摸不着。 她好像永远只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而不是出现在他的未来,和他并肩前行。 其实,她是有这个准备的,毕竟他们之间实在太遥远。但是莫名的,心情依旧闷涩苦重,像看着什么注定会走远的事物远去。 但连难过都觉得不应该。明明早就提醒过自己,不能过度沉溺,因为本就是没可能的。 “其他同学都去了哪里了?你知道吗?” 温逾雨对到班主任的脸,慢半拍摇头。 “这些孩子一个个的不懂事,瞎跑什么,等会谈屿辞跑完3000米,都没人管,说好了要有人全程跟跑的。”班主任皱紧眉,愁道。 温逾雨敛起眼睑,她照例地为和他有关的事而分心,可是胸腔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依旧浓重。 她明明从未拥有过他,却依旧不讲道理地,觉得失去他千百次。 班主任愁完,端详她两眼:“要不你先去终点等他,我再找个男生来,免得谈屿辞跑完走不动,没人扶……” 如同从天而降一个巨大屋子,压住她,让她来不及分辨班主任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稀里糊涂地被班主任推着往终点走。 临走之前,只来得及从班主任递过来的饮料中选中一瓶,攥在手里。 · 终点站满了人高马大的男生,每个班级都有,3000米开不得玩笑,跑完了几乎上没几个人能走得了路,都是需要人扶的。 而男生力气大,扶得住人。 唯有6班,只有她一个女生站在终点,不知道班主任什么时候能把他说的男生找过来。 心像一根悬紧的线。 一端系着她自己,一端系在仍然在跑道上的他身上。 忧心他等会没人扶。 又怕他现在跑得难受。 总之是一堆乱麻。 最后100米。 冲在最前面的是几个肌肉虬结的体育生,汗水打湿他们涨得通红的脸庞。 谈屿辞跟在这几个体育生的后面,步子不急不缓。 最后50米,到了最后的冲刺。 体育生咬肌收紧,下颚湿漉漉的,都是大颗大颗的汗珠。能听到他们明显粗重的呼吸声,寸步不让地卯足气在冲刺。 就在此时,谈屿辞动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动的,在骤起的小声尖叫声里,他猛地加速,轻而易举地超过前面的体育生。 而后,几步之间,第一个闯过终点。 秒表暂停。 这一切发生得迅疾且游刃有余。 以至于那声短暂的尖叫之后,突兀地空白了好几秒,众人才反应过来。又是几声完全没控制音量的大声尖叫。 “不愧是他,好帅!谈屿辞!好容易啊!” “啊啊啊啊啊啊!!破记录了!” “不知道他怎么超的,他怎么做什么都这么好……” “……” 这也是温逾雨的想法,他怎么没有缺点的。 但马上又反应过来,因为其他人都动了,冲到终点去扶自己班级的同学。 只有她左右望了一圈,却怎么都找不到班主任说的那个可以扶他的男生。 于是终点那儿,所有的参赛选手都有人扶,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温逾雨跟着冲进人群,到他身侧。 只是她刚站好,对上他居高临下望来的视线,勇气就没了,卡了壳,“你…要扶吗?” 可能是刚运动完,他整个人多了点捎着水汽的疲懒,但和已经摊在地上大喘息的人不同。他背脊是直的,湿透的额发被随意薅起来,露出明显的眉眼,锋芒毕露。 “不用。” 声音低,带着点喘。 “……好。” 她实在缺乏和他相处的经验,他一拒绝,她便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手足无措地往自己身上望了一圈,发现那瓶饮料:“那你要喝水吗?” 他敛了眉眼,没看她了。一滴汗珠随着他的动作,从他的额发往下滑,恰好划过他鼻尖上那颗黑痣,再往下,打湿他的锁骨和白t领口边缘。 “桃子味的么。” 是他问。 温逾雨如梦初醒,把攥在手上的桃子味脉动递给他。 “对,桃子味的。” 他接过脉动,勾起唇角笑了下,说了声,“谢了,走吧。” 他们一起往6班根据地走,那段路极为静谧。 她用余光看他“啪”地一声拧开那瓶桃子味脉动,举到唇边,凸起的带着汗珠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有很明显的男性冲击力。 让她不敢再看,却莫名移不开目光。 那段路终究没有很长,因为班主任急匆匆地带着男生过来。 有了扶他的男生,便没有她的任务了。 温逾雨停住脚步,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莫名的,她觉得他好像很钟爱桃子味的东西,尽管听到她说是桃子味时,他的唇角只往上勾了少许,算不了什么。 但她依旧庆幸,她拿了这样一瓶水。 “我决定喜欢桃子。”——《池鱼日记》2016.12.21 14 像鱼 为期两天的运动会转眼就结束,6班的团体成绩不好也不坏,拿了一个集体二等奖。 单体成绩却很突出,谈屿辞的男子3000米决赛一等奖、慕纤纤的女子50米决赛二等奖,都让这场运动会有了点收获。 教室里尚且还留着运动会时的松散,但老师却已经在赶下一个进度。 “都打起精神来啊,马上期中考试,这次的期中考试我们自己命题,上次三校联考出的那都什么题目,高考会考那些吗……” 讲台上,班主任讲得唾沫横飞。 讲台下,学生交头接耳,心思完全不在课堂上,如还没归心的小鸟。 慕纤纤问:“逾雨,你看到表白墙了吗?” “表白墙……是什么?” 慕纤纤愣神一秒,没想到她连这都不知道,“就是一个q·q号,可以让她帮我们学校的学生在空间里发东西,比如说喜欢谁,想捞谁……反正乱七八糟的,都有。” “这几天,都是发的运动会。什么捞1000米的21号男生啊,表白借他纸巾的女生啊……不过啊,最多的还是谈屿辞。不过,你对他没兴趣,算了,不说这个……” 班主任突然换了话题,“小组长把课本收到讲台上来,我们默写运动会之前布置的英语课文。” 原本松散的同学一瞬间惊醒,几天过去了,谁还记得运动会之前布置了什么东西。趁着还没收书的短暂功夫,飞快地翻书,能记多少记多少。 但这与温逾雨无关,她向来就是那种把老师说的话奉为真理的学生,更别说,还是老师布置的默写。 交了书,打开默写本,一笔一划写好英语课文,检查两遍,确认没有遗漏,停下笔。 等待收本子的功夫里,她用没有按出笔芯的笔尖,在本子上,轻轻勾出“表白墙”三个字。 不知为何,和他有关的事情,她都想知道。 · 那个课间,温逾雨没有学习,而是拿出手机。 像做贼一样,避着所有人,在加好友那里,生涩地搜索“表白墙”。 在一众眼花缭乱的表白墙中,一个一个比对,终于找到潮市第一附属中学表白墙。 点进空间,入眼第一条就是谈屿辞的照片。 夕阳黄昏,楼梯间走廊,他仅仅被拍到一个侧影。男生手松松撑着栏杆,晚风吹起他的额发,光线影影绰绰,落了几点在他眉眼。 鼻梁高挺,眉骨深重,眼睫稠密,他抬着眼,目光所至,是连绵到看不见尽头的万家灯火。 点点光芒渲染在他身上,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配的文案是,真的好喜欢高二(6)班的谈屿辞同学,表白! 坦坦荡荡,对他的偏爱毫不掩饰。 有人从她桌边经过,温逾雨像被烫到,摁灭了屏幕,把手机塞到桌洞最里面,才放下心。 拿起笔尖,强迫自己学习,但思绪却不讲道理地围绕那张照片打转。 莫名的,后知后觉的,涌起一点自卑。 如果这三年是一部青春片,而她就是里面的配角,从不占据一点和主线相关的剧情。 没有张扬肆意的勇气、没有侃侃而谈的见解、没有引人注目的容貌…… 她只旁观着主角们的喜怒哀乐,成为她们世界里一点微乎其微的点缀。 毕竟,明明她也一样,却连让人知道的勇气都没有。 · 期中考试越来越近,班级里学习的氛围越来越重,下课期间几乎没多少人离开座位。 除了即将要到来的期中考试以外,还发生了一件事。 那就是长期在外地的温恭良打来电话,说自己订好了火车票,要回来潮市。 赵逢青往家里买了不少东西,堆满了客厅、厨房。 可明明温恭良只回来两天而已。 可能是阔别已久的丈夫要回来,除了思念以外,赵逢青还显得紧张,脾气更为一触即发。 时不时会突然推开她的房门,门“啪”地一下甩在墙壁上,吓得她呼吸骤停。 尽管每次,赵逢青进来检查,温逾雨都在为期中考试努力。 但赵逢青依旧不相信,总走上前来,对她的东西翻来覆去地查找,试图找出一丝她没有努力的蛛丝马迹。 甚至偶尔,温逾雨还会听到赵逢青和朋友说起监控的相关事宜。 每当这个时候,熟悉的胸闷感一点点升起,占据她的身体,沉重又压抑。 她知道赵逢青不信任她,却怎么都没想到会上升到监控这一步。 · 温恭良买的那趟火车到站是上午十点,中午就能到家。 只是不知道是关系太过于疏远,还是别的,温逾雨说不上期待,也说不上紧张。 她写过很多关于父爱的题目,可以用笔尖把名为父爱的东西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是顺着这些文字追根究底,里面的底色却是空白的,茫然的。 从她出生开始,她没和温恭良有过长时间的相处,更别说感受到父爱。 她对温恭良的印象也只局限于,一个空泛的,父亲形象。 一上午,温逾雨在草稿纸上划出了无数道杂乱的线条,放学铃声也随之敲响。 她不喜欢和人拥挤,所有人走后,最后一个走出教室门,慢慢往校门口走去。 在门口,所剩无几的人群里,看到了温恭良的身影。 男人五官棱角不多,削瘦修长,穿件白色衬衫,脸上有因操劳留下的岁月痕迹,正探着头,注视着校门口。 应该是刚下火车,到了家,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接她回家。 明明是件好事,可温逾雨脚步顿住,莫名不太敢上前。 他看见她了,朝她这边招手。 温逾雨移开视线,慢慢地走到他身边,在他期待的目光里,顿了好几秒,才轻声喊了他一声“爸。” 温恭良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着应,“姑娘真乖。” 他们往家里走,他问她读几年级了,成绩怎么样,喜欢吃什么…… 她一个一个问题回答。 待到所有问题回答完了,实在无话可说。 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腾地升起,围绕在他们身边。 毕竟这么多年,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所以这段路程,尴尬、静默、难以言喻。 · 到了家,没等开门,防盗门从里面被打开。 见到他们,赵逢青对着温恭良笑嗔道,“非要去接,这么大个人了,她不会自己回来吗,要我说你就是太溺爱孩子了。” 温恭良搓搓手,四十多岁的人,笑起来却意外得显年轻,“要接的要接的。” “你们一路上说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什么都说,逾雨很懂事,我们聊得可好了……” 温恭良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温逾雨往卧室里的步子停顿了一瞬。 明明是尴尬的。 可他却觉得很好。 她不知道是他容易满足,还是他诚心为这次对话粉饰太平。 打开门,卧室的摆放一瞬间撞入眼帘。 莫名的,她感觉,卧室和往常不太一样。 走上前,翻动摆在书桌上的课本。 昨天晚上,她在学完的第六单元夹了一张草稿纸。 现在这张草稿纸,出现在第八单元。 某种平日里一直都存在的隐患,在此刻一触即发。温逾雨关掉卧室里的灯。 一寸一寸扫视卧室,在空调上方的空间里,发现了监控。 蓝色的光弥散着,监控中间的凹陷如鬼眼。 她所有的感觉都退散了,只感觉寒毛倒立,连最后一点可供喘息的空间都好像被剥夺了。 温逾雨找到赵逢青,“妈,你怎么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在我房间装监控?那是我的房间。” 赵逢青正收衣服,听她问,脸上的表情冷下来。 “什么叫你的房间,这个家都是我和你爸的,你有什么,你为这个家做了什么贡献。” 女声冰冷又现实,告诉她,在这个家里,她什么都不是。 最基本的自由的,可供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温逾雨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潮气腐蚀的阳台门框,靠近地面那一截,裸·露出像蚂蚁钻过的朽木般的痕迹。 不好看,甚至是恶心的。 雨还在下,温逾雨觉得有些凉,指尖蜷了蜷,话才能顺利出口。 “我没做过贡献,可是我也从没愿意到这个家。” 小姑娘嗓音温淡,不是个剧烈的语气,甚至因为本身音色的柔弱,带出一点温驯,但内容却不是。 赵逢青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当即像只被驳了面子的母狮子,指着她的鼻子,瞬间暴跳如雷。 “我生你养你一场,你还敢不愿意!活生生一个白眼狼,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其实,也挺可笑的。 她和赵逢青说,她不愿意出生在这个家里,赵逢青却指责她,不对她出生这件事感恩戴德。 她声音太大,引来温恭良。 “少说两句,少说两句,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呢。” “什么孩子,有她这种孩子吗?!我就没见过她这种孩子,学习不努力,说她两句还不得了!你难得回来一趟,她还这样,一点事都不懂……” 阵阵诋毁声,明明是赵逢青私自在她房间里装监控,可是她言语之间,全是她的错。 温逾雨不想再听,径直出了门。 · 那天下午,温逾雨趴在桌子上,盯着写下的字,像困在云雾里,呼吸到肺里的全是闷涩潮湿的雨水。 好像,人总是容易骗人。 就像她以为,她已经习惯了一切,不再为这种待遇感觉委屈难受。 但是事情发生后,她才发现,她依旧还是没吃够教训。 她依旧,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酸楚。 好像,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她的感受。 明明她只是,想有自己的空间,可一切都成了她的错。 放学铃声敲响,温逾雨不想回家,等到所有人离开,慢慢起了身,一步一步走上天台。 迎面吹来自由的风,她睁开眼,看到很稀奇的,雨后的夕阳。 湿润又灿烂。 原本压抑的情绪稍缓一瞬。 如果说,那个家是密闭的鱼缸的话,那么宽阔的没有界限的天地就是大海。 在这里,她能感受到一点久违的自由。 情不自禁地再往前,握上生锈的扶栏。 远处地平线一抹深黑,往上过渡,是橙红的。雨后的夕阳逶迤,暮色四合,空气中像闪耀着波光粼粼的橘调因子。 平层建筑物矮小,香樟树林立,满眼都是蔓延开来的灯光。 好看得让人心惊,她不由自主地喃喃出声,“真好啊。” 自由的味道。 人声随风散去,下一瞬,有声音从斜后方传来。 是一声清脆的打火机咔嚓声。 她的注意力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 在光弱之处,看见了男生的身影。修长挺拔,半倚在墙壁上,只窥见一点下颚,以及指尖夹着的那支猩红的烟。 是他,谈屿辞。 她没想到天台上会有人,更没想到会是他。 就在这个时候,他抬起眼睑,眼眸漆黑,和她对视上。 那个瞬间,温逾雨近乎莫名的,觉得他的心情不是很好。 尽管他只是比以往,看着更难以接近一点。 但她很快就不能去深究,因为他掐了烟,敛眸让她,“过来。” 花了几秒,才发现他是真的在对她说话。温逾雨顾不上想为什么过去,就立马照他说的,往他那里走去。 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步,再也不敢靠近少许。 刚刚还空茫的大脑,许是因为距离一下子拉近,现在如连火的电路,一下东一下西。 从他怎么也在在这里,到他让她过来有什么事情,再到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中,来回切换。 但很快她得到了其中一个答案。 “扶栏锈了,很危险。” 所以,他才叫自己过来。 无关其他任何东西。 她得到了答案,心跳却没平稳。 因为夕阳、天台、烟蒂、以及过近的距离。 在这近乎静滞的时间里,温逾雨不敢呼吸,只敢用眼尾扫过他低垂的眼睑。 清晰又明朗。 可能是什么东西作了祟,可能是实在是机会难得。 她控制不住地开口,“你……心情不好吗?” 话音落地,才发现不对。 他们非亲非故,远远不是能问出这种问题的关系。 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不明白世上为什么没有后悔药卖。 明明有这么多恨不得手动消除的时刻。 还没想好要怎么办,他抬了眸,视线放在她身上,那一瞬间的锋芒毕露,让她下意识屏息,大脑一片空白。 在这可以读秒的瞬间里,几乎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听到一句意味不明的。 “可能吧。” 声音融化在空气里,让人分不清是随口敷衍,还是带有别的意味。 下一瞬。 “不早了,回去吧。” 是他在说话。 温逾雨便什么都顾不得了,背着书包,匆匆下了楼。 每一步心跳都极其剧烈,砰砰作响。 到了一楼,离他远得不成样子,杂乱的呼吸才渐渐顺畅。 身体舒服了,某种后知后觉的冲动便涌上脑海。 她没有往外走,而且捏着书包背带,站在一楼的走廊,小心翼翼抬头,往楼梯望去。 那一瞬。 教学楼的灯光忽地灭了。 世界黑了。 她看见,二楼楼梯上,唯有被夕阳拓引的挺拔身影是亮的,正一步一步向下迈步。 乍然之下,竟像是,向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