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诈死后再遇殉情未遂的魔尊》 第1章 《我诈死后再遇殉情未遂的魔尊》作者:梦里长安躲雨人  文案:  诈死的白月光再遇殉情未遂的魔尊,怎么办?救命啊!  江湖传言,魔尊和白月光情深似海,白月光为人所害,魔尊自屠魔窟,为他复仇后随之身亡。  多么感天动地赚人眼泪的一段情。  然而,白月光是仙门的卧底,一个屁本事没有的废柴纨绔,他没死,诈魔尊的。  庸庸碌碌过了多年后,仙门忽然诡事横生,白月光再次遇着满世界为他复仇的魔尊。  ……要死了!这可怎么整!  一无是处但能渣死魔尊的废柴受vs天下无敌但被活活渣死的魔尊攻第一章   东海边上有一座小小的秋水镇,镇上有一乐坊名叫逢霁楼。  这乐坊湖边建楼,楼中设湖,轻幔飘纱之下,一只素手伸出,捻了一点鱼食撒入碧水中,湖中红鲤争来抢食,那人倚在栏杆上,碧衫玉冠,微微一笑。  他身后,两个乐坊女子围着小桌,正在讨论市面上热门的话本,那话本讲的是几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一位大魔头的密事。  早年弦望海晦朔山的魔窟里出了一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他始一修炼便得器重,及至成年,横扫正邪两派,未逢敌手,不但正派仙门人人惧怕,连他自己师傅也忌惮不已,然他那时本领已极高,众人也无可奈何,仙门中人眼见这魔头功力愈来愈强,恐怕日后再也弹压不住魔窟,不但仙门要遭殃,恐怕黎民百姓也难逃大难,故此日夜忧心忡忡,各家各门暗地里不分昼夜地操练小辈,扩招外门弟子,加编护卫队……  正在此时,那魔窟里传来消息,魔头师父竟然害死了他的情人儿,那魔头对情人儿痴情的紧,他发了疯,痛下杀手,杀师灭祖,血洗魔窟,几乎将晦朔山铲成平地!而自己也因消耗巨大,重伤之下半死不活的拖了三天,竟是耗死了。  魔窟自相残杀,消息传来,日日提心吊胆的仙门立时沸腾了。该烧香的烧香,该还愿的还愿,该谢谢祖宗保佑的谢谢祖宗保佑。  一人身死,全天下喜乐无限。  仙门第一时间冲上山,收服了魔窟余下的残兵败将,将他们镇压到不远处的小鬼岭,设下重重符咒阵法镇压晦朔山残余的微弱邪气,一时间,整个仙门迎来上千年来最太平和乐的时期。  仙门的年轻弟子不再担心出远门遇到太难缠的邪祟,功力最弱的女弟子门也敢独自走南闯北,百姓们数年来平安无难。  一切正是最好的时候。  以前魔窟本是一处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百姓噤若寒蝉,至他覆灭后,众人才渐渐开始议论那地方。  近几年来这风气更甚,市面上甚至出了那魔头的话本子,话本内容也越来越猎奇,这两个乐坊女子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的便是其中一本——忘月窟密事。  一女子把书卷一合,揪着手帕捂着心口,“没想到这魔头是个如此深情之人,这书看的我心里堵得慌,真佩服姐姐竟然毫无反应。”  另一女子咔嚓咔嚓嗑着瓜子,呸的一口吐出残渣,深沉的说:“我早看过,一晚上哭废我三条手帕子。”  先前那女子道:“这书把他和他那情人儿的你侬我侬甜情蜜意写绝了,最后那情人儿又横死他怀,那魔头虽死有余辜,倒令人不禁怜惜他。”  嗑瓜子的女子说:“这书不光把浓情蜜意写的好,且又香又艳,□□都写的……”  此话忽被打断,那本来倚在栏杆上喂金鱼的碧衫年轻人蓦然回首,轻轻一笑道:“红桥姐姐,小渔姐姐,可否把那话本借我瞧一瞧。”  这年轻人看着是个勋贵公子的模样,与老板往来甚密,颇有才华,涉猎又广,他们这逢霁楼便是这公子筹划设计的,其中楼阁曲水,仙幔飘飘,排布的相当高超精妙,只是放在这不出三四里地的小镇上打眼了些。  红桥二人却知道,他绝不是凡人,只瞧那身附近某仙门才能穿的衣衫便知道,只是老板训斥过,她们也不敢问。幸而这位公子人是极好的,与她们也早就相熟。  虽是常见,那小渔依然红了脸,将那书递了过去。  那公子白而素长的手指轻轻一撩,随意打开话本的某一页。  那话本正写到:“这魔头从未败过,只败在他那情人儿的两腿间。”  那公子一怔,“唰”的一声将那话本合上。  红桥二人是风尘老江湖,原不觉得这书有什么,见公子这反应,顿觉得自己冒昧了。  小渔更年轻,讪讪的打岔,“这书都是市井里的粗话浑话,也就是博个噱头……卖瓜的王婆说这魔头的情人儿是那魔窟的什么守灯人,听说那劳什子守灯人是要无欲无求的童子之身才可……”  红桥也尴尬的打岔:“是,传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那情人儿是个男子呢,都是混编的粗话,不值得一看,呵呵呵……”  红桥想起这公子的身份,试探着道:“或许公子听闻过这魔头和他情人儿的事吗。”  那公子将讲话本缓缓放下,淡淡地道:“不曾。”  此时,亭外,一女子喊道:“虞公子,你家人来寻你。”  话音刚落,两个着碧衫的年轻人快步进来,为首那人沉稳中带着三分焦急,见了他却不敢忘了礼仪,飘然拱手道:“醒林师兄,师尊请您快快回去。”  那公子和歌女们尚且言笑晏晏,对他却只轻轻一点头,撂下一个清清淡淡的脸色,不热烈也不冷漠,问道:“何事找我。”  那为首的碧衫青年,虽仍恭敬,语气中却不免泄露了一丝焦急,“醒林师兄且先移步,容我路上慢慢道来。”  那公子——虞醒林略带一丝诧异,看了他这师弟一眼,他这荀未殊荀师弟是东山派有名的从容不迫好修养,倒是难得见他焦躁。  虞醒林心里度量着,信步下了台阶,往街上走去。  荀未殊和跟随的白蟾宫自发侍立两侧,在后跟随。  此时黄昏时分,小镇临水,街上卖炊饼的、卖炸鱼的、卖莲藕的、卖那珍珠贝壳杂间的小饰物的摆摊挑担满街林立,热气升腾油烟飘香吆喝叫卖中,红轮欲坠,秋水粼粼。  三个人举步向前,醒林速度不慢,却天生一副散漫悠游步伐。  若有高手细心留意,便可得知,三人中数虞醒林脚步最虚浮,内功根底最薄弱。但是他坦然走在前方,坦然受着后两位高手的喊他师兄,比本门修为最高的荀未殊还倨傲三分,比本门最偷懒却依然名列前茅的白蟾宫还优哉游哉。  五年了,他身后的白蟾宫对他这幅态度依然暗暗乍舌。  只是因为是师尊的亲儿子吗……  白蟾宫悄悄看向旁边低首敛眉的荀未殊,可是荀师兄也是师傅的……  他不敢再想,只听荀师兄轻声向醒林师兄道来,“半个时辰前,师尊本在闭关钻研第九层心法,忽听得静室内三声爆响。”  “哦?”荀未殊的第一句话便让醒林回过头来。  他轻轻凝眉,需要一番思索,“是……有人发了仙门令吗?”  原先魔窟妖魔横行大陆,仙门百家守望相助,不得不制了仙门令,以防某一家忽遭魔手,一家之力抵御不及,便发出仙门令,可在令上写字传讯,瞬间传仙门相来援助,自魔窟覆灭后,名门大派自不必再发,小门小派若遇上些纷争或小打小闹也不好意思发,醒林仔细回忆,算来……似乎已有五年未曾听闻有仙门发令了。  想来,这是哪个羸弱的小门派遇上了什么着实棘手的事。  湖风吹起醒林额边的一缕鬓发,他顿住,侧首问道:“是哪家发的令?”  荀未殊也转过身,与他对视,粼粼波光在他二人之间。  他略有些严肃地说:“玉房宫,千英百绛令。”  醒林似是未听清,怔了一下,脱口问道:“什么?”  荀未殊十分沉静,他早料到诸人反应,说:“千英百绛令。”  玉房宫,仙门百家中门徒最多,掌门修为最高,弟子届届收割千英百绛榜榜首,镇守帝都城外,以守护天下为己任的全仙门第一大教派。  他居然……如先前妖魔横行的年代时一样发令求救?  醒林轻轻挑起一侧眉尾,“哦?千英百绛令上写了什么?”  “玉房宫外山妖小鬼成海,恐危及帝都,门下弟子不支,请吾友东山派支援。”  醒林“哦”了一声,倒是微笑了:“听这口气,倒还不着急。”  对玉房宫来说,“山妖小鬼”四个字还算不值一提,醒林想,或许难点在“成海”两个字,割麦子割多了还会腰疼呢。  他还是有些疑惑:“玉房宫的龟蒙真人修为极高,一人顶万人,门众何至于求救?”  那荀未殊似是也料到他的这一问,回他一个微微的苦笑:“因为一个时辰前,镇九门还发了斩浪巾。”  斩浪巾,那是东南之地镇九门的仙门令,镇九门自魔窟被剿灭后,自愿移教到魔窟所在地弦望海晦朔山的边上,世代镇压魔窟残余。  而如今它也发令求救了。  他接着说:“咱们收到了斩浪巾,玉房宫的掌门也收到了,镇九门要当年为魔窟设阵的十二位掌门‘速来支援!’”  醒林袖中的手倏忽握紧,秀气的手背上现出青白的筋络,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稳:“……那魔窟的阵……破了吗?”  荀未殊摇头:“师尊并未感知阵法被破。”  醒林脑中充血,如今血液回落,方才觉出脑中麻痹的感觉。  荀未殊道:“斩浪巾上也并未细说,师尊准备马上动身,想必玉房宫掌门也已去了,而宫外的难题却让剩下的教众疲于应付,故此才发了千英百绛令,请各派遣精锐弟子支援。”  醒林:“唔……”  荀未殊看他一眼,“师兄……”  醒林:“嗯?怎么了。”  荀未殊指着脚下,“……船泊岸了。”  他们师门设在红尘深处,紧邻闹世渔村,为不过分露出痕迹,皆不御剑。他们离镇上船,边行边说,如今船已停了一会了。站在船前的醒林却未发觉。  他刚才仿佛在神游天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悄悄敛去那复杂的怔然之色,在荀未殊的注视下,抚了抚身上的名贵玉佩,一弹衣裾,昂起下颌,悠然提身登岸。  在俗世红尘,他是悠游富贵的公子哥,离开俗世,登上这东山派枕霞岛,他是本门首席大弟子,也是掌门的长子,还是上一代掌门的外孙,占嫡占长,但是修为却……  白蟾宫跟在二人身后,眼光不禁又往下瞟到二人一虚一实相差迥异的脚步。  仙门百家每三年举办一次修为比试,只允许各家年轻弟子参赛,叙出优劣,呈以榜单,注上门派师尊,近几次比试都在玉房宫,故这几榜称千英百绛榜。  每榜各路名家出色的新秀均会上榜,实力最强的玉房宫,嫡系大弟子占了头魁。西南的紫极观掌门的独子兼大弟子常年霸占榜眼一位。雄踞弦望海崖,自称“人间正道,嫉恶如仇”的镇九门,掌门长子兼大弟子占了第三。再往下数就是东山派了,掌门虞上清的修为之高睥睨一方,人说虎父无犬子,可是占第四的却是他的排行最末入门最晚的弟子,荀未殊。在荀未殊未入门前,整个东山派在榜上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至于虞掌门的亲生子兼首席大弟子,第一次参试时好像是排了……九十九位?  千英百绛录一共录前一百位。  玉房宫,紫极观,镇九门,东山派,这四家向来自诩仙门领袖,掌教人都是举世可数的大家,然到了第二代……不比不知道,一比没脸瞧……  尤其那虞上清是个极其要强的性子,他出身普通人家,祖上没仙缘,穷家破户没饭吃才投身玄门,做了某派的外门弟子,却凭借自身极高的心气,要强的个性,罕见的刻苦,几经挣扎到了如此的地位。  看了看其他三家的大弟子,据说虞掌门当场撂了脸。  直到荀未殊叙出成绩,虞掌门脸色才缓过来些。  荀未殊排了第四,成为榜单上一众掌门亲子或首徒中的异类。  白蟾宫咂嘴回忆起来,似乎不知从何时起,事情有些不对味了,醒林师兄与师尊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与荀师兄的关系也微妙,——当然自荀师兄来便如此,甚至与自己关系变得微妙,再甚至在整个东山派都有些微妙。  然而在这样的微妙中,他还能坚韧的保持住风流懒散,诗情画意,轻吟小唱,造园设景,观灯听渔,游花赏月的消遣岁月的态度。  这么废柴还这么坦荡。  白蟾宫摸摸下巴,由衷地感叹:“师兄也是个牛人啊。”  三人来到大殿,里面早已候着数十位师兄弟,见了三人来,立刻依次问候——当然先问候最尊贵的醒林师兄。 第3章 醒林心里五味杂陈,无论如何不愿得罪这位朱若殷最得意的弟子。  他向比他还小的郭不贰深深作揖,道:“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边说边给白蟾宫递眼色,又是飞眼刀又是威胁,白蟾宫不情不愿的解释了一通,赌咒发誓真不是自己干的。  郭不贰既没人证又没物证,被白蟾宫一通辩白,醒林一通温柔款款的赔小心,自己也不好拉着脸把帽子硬扣到人家身上。  一行人边说边行,醒林使尽浑身解数万种本领,终于哄得这位不贰师妹化怒气为淡淡微笑。  一片青青芦苇被木板桥分劈成两片绿海,中间窄窄的小道上,十几个男女青年缓缓而行。  醒林和郭不贰并肩走在最前方,他凑近身旁的郭不贰说了些什么,郭不贰笑了一下,又立刻绷住脸,要笑不笑别别扭扭的转过头。忽而,她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我们教中人都是一样的红云衣,朱果钗,你是怎么认出是我的?”  醒林见自己哄人的效果事半功倍,得意忘形之下,没忍住嘴一秃噜:“红云衣,朱果钗虽是一样,但仙门人人都传郭师妹是红云教最美的一朵云,所以我一见你就认出来了。”  绿色的海洋在他身后摇曳,白色的飘带轻扬在他脸旁。  郭不贰的脸色忽而奇怪起来,一种可疑的神色浮上她双颊,她不知道自己是气还是羞,若干年后回忆起来,混乱之下,自己似乎是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向远处等待她的同门跑去了。  但她忘了问很重要的一句,那不是白蟾宫摸她,又是谁摸得她呢?第三章   醒林看着郭不贰往她同门跑去,又瞧了瞧红云教其他十几位相同打扮的女弟子,又再一次打量郭不贰。  那郭不贰似有感知,僵着脖子别过头,偏不看他。  醒林摸摸自己线条流畅的下巴,喃喃自语着刚一见郭不贰时便有的一个小小疑惑:“红云教的朱果钗都是两叶三果,怎地郭不贰却是三叶三果,她头上怎地……多一片叶子。”  那朱果钗果若真果,叶若鲜叶,做的虽然精致小巧,但却很招眼,没见识过的人,乍一见总是会留意多看一眼。  两拨人走近,那红云教的人向他施礼,他立刻还礼,自己母亲带着妹妹常年住在红云教,只是偶尔年节才回家看看,他问了母亲和妹妹好,又问朱若殷的安,接着打起精神眉飞色舞的笼络起这一帮师姐妹。  不一会儿,前方传来年轻女子们愉悦的笑声。  白蟾宫看了身侧的荀未殊一眼,荀未殊也回头看他一眼,两人相顾无言。  醒林那如绸缎般顺滑清越的嗓音传来:“……既然大家都是往玉房宫去,那干脆一道好了,咱们东山派和红云教本就是亲如一家,我心里和几位姐姐是很亲近的……咱们一道走,人多有个照应。”  仿佛朱若殷次次在玉房宫开千英百绛榜时指着鼻子骂的人不是他亲爹一样。  醒林轻挥手,连个眼色也没分给在门内说话分量仅次于他的荀未殊,打了个招呼算是让余下人跟上。  他在脂粉丛中从从容容的走,和前方一众红云教弟子一起忽略了身后的荀未殊。  荀未殊规矩的握着自己的剑,心里有些微微的尴尬,但仍保持一派端方的姿态。  不知为何,醒林仿佛是缠上了郭不贰,悍然不惧美人的臭脸和冒着寒气的宝剑,在其身边左右围随,简直让郭不贰无一刻落单时。  他们紧赶慢赶,到帝都城外时,却堪堪错过了城门关闭的时间,此时已晚,一行人只好在城门外最近的茶肆打尖,这里离城门太近,连个正经旅店都没有,他们在空地点起篝火。  旁边一棵极茂盛的大树,投下浓黑的影子,树下篝火火红温暖,两派弟子团团而坐,倒有几分亲近热闹的意思。  如此良宵,如此景致,红云教的大弟子李师姐自然顺势讲起了恐怖故事和民间志怪。  近年这些传说故事大多数围绕着当年被灭的魔窟和早烂成一滩泥的大魔头,和在艳情话本界一样,他们在这两摊事上是主力军。  而在恐怖故事界,又分为两个方向,第一种是起劲的编造大魔头死而复生,或独自一人,或带领他的鬼子妖孙,在某一个幽暗的村庄,或者野外树林里,忽然如吊死鬼般出现,专门打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和小孩,这属于纯胡诌,除了让常年像惊弓之鸟一般的仙门各掌门时不时恐慌一把外,没人真往心里去。  第二种就比较牛了,属于有事实的胡编乱造——神州各地偶有一两簇小妖小怪想兴风作浪,自诩魔道新大佬,但是如韭菜般出一茬被收割一茬——他们或自发或被动的扣上了魔窟余孽的帽子。仅醒林听说过的就不下三茬了,什么“忘月窟魔尊三代”“黑面小獠王”“鬼王太子”,其实魔尊也是委屈了,他都未曾娶妻,哪里搞来个“太子”。  众人对他喊打喊杀,却恐怕都没几个人知晓其真名。  想到此处,醒林一晒。  李师姐正轻声细语神神叨叨的讲最新的故事,“……这几个极为凶残的恶鬼,从那镇压着魔窟余孽的小鬼岭得机漏逃了出来,他们偷摸上了弦望海,竟做法唤醒了那魔尊,魔尊苏醒后,法力未减,穿过了十二家结成的法阵,从镇守的仙门眼下溜了出去,此时,谁也不知道,当年遮天蔽日的大魔头又重新回来了……”  醒林沉默着,篝火映着他半明半暗的侧脸,他听的入了神。  篝火旁,几十个自小在仙门历练出来的青年男女半当真不当真的随便听听,这类故事都大同小异,郭不贰早听的腻味,她打个哈欠,回头看到醒林,心里嘀咕:一天了,他终于安静下来了。  忽然,一滴透明的水落到她的手背上,她一摸,粘腻腻,拉着丝。  她不禁疑惑这是什么,是树上的露水吗?  她缓慢的,缓慢的抬头向上看去。  一个黑乎乎看不清身体的“人”,正四肢大张挂在黑暗的树盖里,说他是人,因为他正张着碗大嘴,露出满口的森森白色獠牙,有半截手指那么长。  两人目光相接,他正是个张嘴大笑的模样,郭不贰凝视他片刻,忽的站起,怒喝一声,将身边的醒林等人一脚扫到一旁,飞身冲天,瞬间宝剑出鞘,寒光暴涨。  醒林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白蟾宫护在身后.  树盖的黑色巨影里,传来爆喝声打斗声金属相撞声以及刀剑入肉声。长得正结实的树叶扑簌簌落下,还有一些不明液体随之洒下。  荀未殊观望了一下,也飞身提剑上了树。  片刻后,黑色重物轰然落地,一碧一红两道人影提剑飘然而下,衣袂凌风,霜刃染血。  榜上排第四第五的强手双杀出剑,轻松将这妖物收拾利索。  醒林柔柔弱弱的从白蟾宫肩膀后探出脸,“这是个什么东西?”  问这是什么东西,不是贬意,确实是因为这摊物体不好辨别,——整个像是在水里泡发了的尸体,又像是个霉黑了的过大的咸菜疙瘩,四肢全肿的盆口粗,手指脚趾如同胡萝卜,要不是能从他脸上分辨出眼睛嘴巴,真不好认出这是个什么玩意。  李师姐用剑鞘将那玩意挑翻看了看,摇头道:“我两年未出门,不认得这是什么新出的妖物。你们谁认得?”  众人纷纷摇头,郭不贰道:“管他是什么,一律杀了。”她刷的抬起剑,那妖物颤巍巍的提着最后一口气,道:“你们杀了我,我们鬼哥儿会来找你们的。”  郭不贰冷笑一声,轻蔑至极,“鬼哥儿,那又是什么新晋的大佬?”  手起剑落,噗的一声取了身下的小命。  想多问两句却没来得及的醒林:“师妹真利落……”  没听出话外之音的郭不贰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艳丽的眉目间带着三分得色。  醒林拍拍手,终于松口气,“想必师妹在芦苇丛中遇到的是这妖物。”只是他还没问清,便被郭不贰一剑灭了。  郭不贰都忘了上午的事,懵懂的:“啊?”  夜色中,醒林微微一笑,拿出一方玉色的手帕,轻放在染了污血的剑身,顺着剑身一拭到底,擦出雪亮寒光。  他笑:“没事了。”  转身而去,留下郭不贰用她笨到生锈的大脑慢慢体味。李师姐看不过去,揪着她小声提点,她才回忆起白日被人无端摸了肩膀的事,她恍然,断定是这妖物一路尾随他们。  只是她那不甚灵便的大脑却忘了白日里那只手纤瘦冰凉的触感。  师弟们处理了现场,他们从树下转移到茶馆边,重新生起火堆,大家安顿下来,围着篝火彼此紧挨,忙活了半日,郭不贰以为凌晨将至,可是看了看天色,此时才夜半,最阴寒的时刻不过刚开始。  醒林已困乏,他看看身边的白蟾宫,放松身体靠在他肩膀。  白蟾宫:“……师兄,其实我也很困。”  醒林舒服的叹口气:“谁让我是师兄呢。”  其实他与白蟾宫自幼一起长大,亲密无间,东山派的弟子们本来与自家师娘师兄一条心,看那荀未殊母子不顺眼,白蟾宫也是如此,只是荀未殊来到后,修为既高,为人又勤勉低调,周密温柔,全门上下实在挑不出他的毛病,最后大家反而怜他身世,后来白蟾宫与荀未殊越走越近,他二人便渐渐疏远了,其他弟子也大致如此。  醒林这几年沉溺旧事,流连尘世风月,已记不清上次与师弟们如此亲昵是什么时候了。  白蟾宫惨兮兮苦哈哈的说:“师尊的儿子了不起啊,只知霸凌师弟。”  醒林闭着眼睛戳了戳他:“你少来,小时候你仗着聪明,不爱修炼也常得第一,父亲最疼爱看重你,那时你少欺负我了吗。”  白蟾宫哈哈一笑,醒林闭目佯睡,忽而,脊背却似被一阵寒风侵袭,他不由得打个寒战,睁开了迷蒙的双眼,一阵战栗顺着尾椎骨爬到脖颈。  他立刻回头,身后是茫茫黑夜,刚被处理的妖物埋在不远处,旷野无声,方才李师姐那神神叨叨的故事,余味渐渐发酵。  醒林转过头,白蟾宫和郭不贰都面无异色,他看了看郭不贰的脑后,伸手摘下一片叶子,放在眼前仔细研究,确认那不过是一片绿叶,一片普通的真叶。  他给郭不贰看那叶子,“我一直想问师妹,别人都是三果两叶钗,怎么只有你是三叶,原来有一片是真叶子。”  郭不贰摸了摸后脑,瞪着大眼睛,“想是什么时候沾了一片吧。”  醒林没头没脑的问:“芦苇丛中有树吗。”  郭不贰没明白过来,“啊?——没有啊。”  “那你们到渡口前是水路来还是旱路来。”  郭不贰仿佛是反应过来了,噗的一笑,“你这人——自然是水路……”  醒林不再说话,目光似是蕴藏了沉沉心事。郭不贰并不擅长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多思多想,何况她现在大半颗心在关注醒林,见他忽而再次冷淡下来,自己撇撇嘴,怪没劲的。  她站起身,“我出去站站就回。”  站站就回——女子出恭时惯爱这么说。  醒林立刻抬头,“一起一起。”  话音一落有些尴尬,他抓起身边的白蟾宫,“师弟不是要去茅厕吗,一起去做个伴。”  夜色凄清,李师姐的恐怖故事言犹在耳,郭不贰虽是这里修为数一数二高的,但刚才确实受到了那不知名妖物的三分惊吓,况那被她亲手斩杀的尸体还埋在不远处……  旁人乏了一天,多数在休息,他们三人声音很低,郭不贰也不愿叫醒师姐妹们。  她眉毛一挑,微不可见的闪现出一丝丝腻烦,在心中叹口气,她矜持的说:“好吧。”  醒林最擅长察言观色,但这一日下来,到此刻才惊觉自己是不是孟浪了……  事急从权,他只好硬着头皮承受这误解的目光了。  这茶馆只有一个小小的棚子,但万幸不远处还搭了两个茅房,虽然只是用破烂木板拼凑了墙身,没有房顶,连门也摇摇欲坠,但在荒野中也是意外之喜。  郭不贰去了左边的茅房,白蟾宫目睹了他俩对话并且毫无发言权被拖了过来,此刻,他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家师兄,从善如流的进了隔壁的茅房。  他在心中自怜道:我,一个无辜的棋子。  醒林独自站在茅房不远处,又是一棵大树下,冷风轻易吹透薄薄的碧衫,他环上双臂,警戒的抬头看看树——这树是棵枝叶稀疏的歪脖树,供人上吊十分合适,藏人就免了吧。  他抱着双臂,在歪脖树下踱来踱去,渐渐地,不知为何,明明白蟾宫郭不贰就在一丈地外,明明众多师兄弟姐妹就在不远处,他的心却依然七上八下,一阵寒意从脚底蔓延而上,后背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惊觉自己颤了一下。  破口而出,“蟾宫!你们好了吗。”  “吱呀”一声,破门颤颤悠悠的打开。  昏暗中,郭不贰理了理衣袖,走到他面前,带着三分嗔怪,“你喊什么呀,跟哭了似的。”  两人相对而立,互相把四周看得清楚。  醒林偷偷咽下唾沫,稳住几乎失色的脸色,“没事——嗨,我那师弟笨,怕他掉下去。”  郭不贰一笑,“这是胡说了,白师弟哪有那么笨……” 第5章 郭不贰道:“帝都有什么不敢来的——许是真病了吧。”  荀未殊彬彬有礼地道:“师妹说的是,但这几年间,我们东山派来帝都多次,每一次醒林师兄都称病,故此大家私底下有这样的疑惑,且即使被迫来了,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还去逛乐坊,喝的昏天暗地,喏,就是前方那一家。  他们面前是雪海栏花市,穿过层层花海,尽头是一家极大,极富丽的乐坊,上书“锦地绣天春不散”几个大字。  伶人的细细歌声绕梁不绝:贪旧岁之娱游,惜繁华之易度……  听者无不沉醉。  荀未殊的目光在去向春不散的路上被一个身影拦截,他定定地瞧着那人,止了脚步。  他脱口而出:“这不是玉房宫的甘棣华师兄吗。”  一行人都顺着他的话音去看,只见雪海栏篱门前,一个雪白的身影来回踟蹰,手握一把一见便知不菲的宝剑,可不正是玉房宫的大弟子吗。  李师姐昨日才说起他,没想到一早就见到了。东山派与红云教的弟子们俱有些激动,荀未殊在仙门众弟子中乃是标杆一般的人物,论修为他是千英百绛榜第一名,且自他参榜以来,次次都是榜首。  论人品,他谦逊温和,大方有礼,整个玉房宫中无人不服,与他打过交道的众仙门弟子也对他钦佩喜爱。可谓是前辈皆爱与其相交,后辈皆对其仰望,年轻新秀中的第一人。  如今玉房宫有难,他本该在教内支援,怎会在此地?  李师姐与荀未殊一行人走到近前,齐声道:“甘师兄!”  甘棣华似是向远方张望,转过来时,面色犹带一丝焦虑,他见了东山派和红云教,自然一喜,微笑道:“荀师弟,李师姐,竟会在这里遇上你们!”  他向两派弟子打招呼,两派弟子亦匆忙向他见礼。  荀未殊问他:“甘师兄为何在此地?”  甘棣华答:“实不相瞒,我本应在玉房宫应付山下一众妖魔,昨日与紫极观的夏百友师弟偶然遇上一可疑之人,一路追踪下山,至帝都城内,把人追丢了,我二人分头探察,约好无论追到追不到,清晨一定在这花市前碰头,我等了半个时辰也未见夏师弟的人,正自焦急,不想却遇见了你们。”  李师姐和荀未殊听了,忙遣师弟师妹们分头去寻,依旧约定,半个时辰后无论寻到寻不到,皆在此汇合。  醒林与郭不贰因叶子的事被留下,荀未殊等不敢放他们离开眼前,篱门前有石墩并石桌,甘、李、荀三人坐下,相互攀谈起来,醒林与郭不贰搭不上话也无意搭话,二人或站或坐,或赏花,或听曲,犹如父母与人聊天时在旁闲逛的儿童。  只听石桌旁传来细语,大师姐道:“我知道甘师兄担心夏师弟,怕夏师弟在与那宵小冲突了,失了手被绊住脚,但据我所知,这位夏师弟修为虽不算极高,但人却是出了名的机智,有个外号叫“滑泥鳅”,想来以他之机警圆滑,该不会贸然冲上,师兄莫要太担心了,咱们再等半个时辰,若到了中午还不来,咱们即刻出城上山,请示师叔们。”  甘棣华沉沉应是,荀未殊问他:“敢问是什么人,让师兄二人一路追下了山。”  还未得手——荀未殊咽下了后半句话。  甘棣华道:“这件事我正要向李师姐说——”  李师姐瞪大眼睛,一歪头,疑惑道:“哦?与我说?”  “是。”甘棣华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师妹可还记得五年前,我们在魔窟前埋葬的那守灯人?”  李师姐的心狂跳起来,冥冥中似乎有一颗寒冷的种子,在她心中悄悄破土发芽。  惊惧弥散开来。  李师姐声音有点颤:“……记得,怎么?与他有关?”  不负众望的,甘棣华轻轻点了头。  他道:“我记得,那人脖子上带了一只蛇形项圈,金子打的蛇身,红宝石镶嵌的狭长蛇眼,样子很独特,师妹记得吗?”  李师姐点头,甘棣华道:“我昨日又看见了。”  李师姐与甘棣华身后的荀未殊目光相接。  甘棣华道:“就带在我昨日遇见的那宵小身上,那人长什么样子我未看清,但那黄金项圈分外别致耀眼,我一眼便看见了。”  李师姐心如擂鼓,实在是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在石桌与篱笆交接处的小小空隙里,来回来去的踱步。  甘棣华不解地望着她,而荀未殊皱着眉,一动不动的安坐,将昨日白天至夜晚,连带弟子失踪的事全都告诉了他。  此时,半个时辰已过,太阳升起,炙烤大地,帝都城百姓与游人们逐渐往雪海栏中来赏花,花红柳绿,来往如梭,街头热闹起来,但篱门旁的石桌边,是一方冷寂的空气,他三人,如坠冰窖。  甘棣华静默许久,问:“李师姐,我刚才还有一句话未问你。”  他抬起眼,清波似的眼眸目光沉沉:“咱们当年,能确认那守灯人是死是活吗?”  李师姐身形定住,她昨夜还确定无疑的事,如今却茫然了。  他真的死了吗,他呼吸是真的没了吗?我去试了吗?我摸他脉搏了吗?……  本来清晰的记忆,在一连串自问中扭曲了,变形了,混沌了。  甘棣华身后稳坐的荀未殊忽的站起身。  “郭师妹!我醒林师兄呢!”  不远处的郭不贰回首,左侧、右侧、身后,哪还有醒林的影子!  半个时辰前。  甘棣华道:“师妹可还记得五年前,我们在魔窟前埋葬的那守灯人?”  醒林侧首偷听,余光悄然的,遥遥的,飘向此地。  “……记得,怎么?与他有关?”  “我记得,那人脖子上带了一只蛇形项圈,金子打的蛇身,红宝石镶嵌的狭长蛇眼,样子很独特,师妹记得吗?”  “我昨日又看见了。”  ……  醒林的手蜷缩起来,心脏仿佛包裹在手里,倏忽收紧,被不停地揉捏。  他的耳朵不敢错过一丝一毫的动静,那边甘棣华道:“就带在我昨日遇见的那宵小身上……  甘棣华终于说出他的疑惑:“咱们当年,能确认那守灯人是死是活吗?”  醒林明白,甘棣华怀疑那守灯人死而复生,所以追踪至此。而李师姐与荀未殊又把昨日一连串事故告知他,三人的消息与疑心一经碰撞,所有的答案都指向一个人……  只是……  醒林摇了摇头,只有一丝苦笑留在嘴角。  他心中心烦意乱,与郭不贰愈走愈远。  雪海栏北侧是春不散,西侧便是他们身处的篱门,南侧是一排商铺,京城最有名的书坊入画斋,便在此处,独占五间打通的敞室,书架林立,各类书册磊磊,每间敞室大门大开,出檐三尺有余,为檐下投下一片阴凉。  入画斋正前方便是绵延一里地的花海,花香墨香相映成趣,熏人欲醉,被读书人奉为帝都最风雅之处,素有美名。  醒林不由自主走近,在屋檐下仰视那屋檐,牌匾,门梁,清淡的眼眸凝聚了晨晖,镀上一层为人所不知的薄雾。  他抬脚,走入门内,错过了牡丹丛中郭不贰的目光。  书架间穿插着许多仕子,穿着清雅的素衫,人虽多,却个个轻言细语,反衬的书坊格外静谧,不凉不热的风吹拂过书页的纸张和仕子的发丝,阳光映射在书架间,连空气中的飞尘都清晰可见。后门也如前门般大开,隔着屏风,后门宽阔整洁的长巷空旷无人,比安静更安静。  书坊角落里,有两三个仕子,小二正在向他们卖力兜售新进的话本,有许多畅销话本和平常路子买不到的话本,在这里都可以寻到。  醒林顺手打开小二兜售的那一本,单是名字就把他吸引了。  魔窟歪传。  讲述了多年前忘月窟守灯人的传奇故事:魔窟横行无忌,一日遭剿,守灯人狡黠诈死,之后还生,在人间开始了新一轮的作恶……  旁边小二讲的绘声绘色,那几个仕子听的目不转睛,显然被深深地吸引了,看来一会又要有人偷偷买了,换了书封,带回家后藏在被窝里偷看,隔日再悄与密友分享,在市井里默默传播八卦与杜撰。  醒林捏了捏烦躁的眉心,深深地叹出一口昨日起便愈积压愈沉重的浊气。  默默地把话本放回原处。  正在此时,他眼角一撇,后门的长巷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一个金色的,弯曲地,镶嵌着红色宝石的……  醒林冷遍全身,奋不顾身的冲了出去。  然而没跑几步,眼前空空当当,青砖长巷,悄无人声。  四周空静,一举手一抬足间的响动,便愈发明显。  身后有人靠近他,并向他探出一只手。  那只手的指尖将将触碰到他的衣衫。  他,虽然修为极低,虽然总是在仙门百家中丢人地垫底,虽然是一位又渣又懒的废柴。  但,那在惊悚中豁然中出的,强烈的求生欲,控制了他的手,他的全身。  他悍然爆发出一记,蕴含了十二万分劲道的,凶狠之极的一掌,仿佛使尽了此生修为之极限。  身后那人似乎想不到会遭此一击,匆忙中运出十二分功力全力抵挡。  人在生死一线之际,头脑一片空白的冷静,醒林不知,他总是淡定的脸上,下颌咬地死紧,眼角居然控制不住的抽搐。  他回身,在空中,以命搏命的两掌还未相遇,他那一道却忽然的卸了掌力!毫无预兆的,毫无原因的,像一只悍然出爪的雄鹰被一箭钉死。  千钧一发之际,一记夺命的猛击,忽然变得软绵绵,两方还未对面,电光火石之间,那人却有知觉,只是再收回掌力已晚。  于是,对面那人惊讶的,被迫的,也蕴含了毕生修为的一记猛击醒林胸口。  醒林身体还未笨拙的转完,便听到自己肋骨震碎的声音,接着飞起,看见了长巷的墙头生长的狗尾巴草,在一片迷茫中,砰然落地。  尘土扬起一人高。  打他那人哎呦一声,比他还苦哈哈:“虞……虞兄唉……你打我作甚……我不是有意的呀……”  醒林几乎被打成两半,胸口剧痛无比,如蛛网般延伸到四肢百骸,痛的他手指都蜷不起来,恨不得把上下牙齿统统咬为齑粉。  他痛的欲叫,嗓子里却全是嘶嘶声,血沫顺着嘴角流下。  回身的那一霎那,他看到打他那人,穿着紫色的锦衫,带着银宝冠,腰上挂着一把折扇,摇晃着两只夺命的手,比被打的还惊慌。  紫极观的夏百友,他的陈年老相识。  并不是他以为的人。  他不明白怎么自己只是在背后拍了虞兄一下,虞兄看都未看,便向他下了死手,也不明白虞兄为何出到一半忽然收力,搞得他措手不及,也不明白……虞兄怎么数年来修为毫无长进,这下快把他打死了可怎么了得!  醒林在迷蒙中极长、极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上方是客栈的蓝花床幔,他晕倒时,恍惚记得夏百友抱起自己,自己摇晃颠簸胸中剧痛,还恍惚记得在床边,夏百友手忙脚乱的摸他胸口,帮他疗伤。  此刻,床前空无一人,不知道那杀人凶手夏百友跑到哪去了。  醒林摁了摁胸口,还是有些痛,同时头微微发晕,应是落地时撞到了脑袋。 第7章 夏百友一惊,立刻起身把小木人往怀里一揣。  “师兄!”  荀令萼瞪了他一眼,“师尊寻你。”  毕竟名门正派之间,虽有嫌隙,却不好直接说不许与东山派交往,  夏百友立刻道:“我立刻就来。”边说边给醒林飞眼神,四目相对,滋啦啦,似是响起数道火花,醒林眨眨眼,示意他“我知道了”。  荀令萼不明白他们之间打什么哑谜,更生气了。  只见夏百友跟他一路远去,依稀传来几声训斥:“你把师尊气死你高兴了。”  “资质也不算太低,就是不肯修炼。”  “整天游手好闲,拿出刻那破木头的时间精进修为,修为也不会差到如此地步。”  “我看你这次要倒数了!”  后来,果然不出所料。夏百友在第一轮比试中便败下阵来,最终得了个九十八的排位。  醒林更比他低一位,九十九位。  千英百绛榜连比十四天,他俩在第二天便空闲了。  二人顶着各自师尊的森森目光,在玉房宫,上树抓鸟,下河摸鱼,刻小人,写扇面,玩花斗草,烧烤涮肉,无所不为。臭味相投彼此引为知己。  而在他们玩乐时,荀未殊出人意料的摘得第四,消息传来时,醒林正往火锅里扔肉,涮肉的筷子顿了一下,他再捞起时肉已经老了。  老了的肉就不好吃了,品起来如同嚼蜡。  醒林微笑的一如既往,拿起酒杯与夏百友等人碰杯。  不醉不归。  荀未殊第四,镇九门的胡争如排了第三位,最后一日,果然只剩下天下第一第二两大门派的大弟子争夺桂冠。  这一年,甘棣华与荀令萼才二十岁,在年轻一辈中,他二人素有盛名。上一辈老人早令弟子们以他二人为楷模,今日,他二人终于站在最高处,得到天下人的认可,在天下人面前一展身手。  在后台,荀令萼有些紧张,他拉着甘棣华的手,笑道:“甘师兄,我自知不如你,一会上台后,不用让着我,我会尽力与你一战的。”这是他的对手,他却全身心信任他。  甘棣华失笑:“荀师弟,我们还未比过,你怎知不如我。”  荀令萼心道:还用比吗,我辈之中,你当然该是最好的。  比试台外。  大校场可容纳千人,呈圆形,被飞檐蹲兽的两层楼合围,比试台设在前方正中间,从大门到比试台设着一溜十八对,三人合抱的大火盆,火焰窜到一人高。除地下十八对火盆,上空也设着同样大小的十八对火盆,用铜柱挑到两层楼高。比试台后的屋檐上也设着十八对同样大小的火盆,一溜雁翅排开,照的校场亮如白昼,比试台上丝毫毕现。  大门拉开,十二位名门大派的掌门,并肩缓步入场。  如今仙门中但凡有些脸面者,无不争破头也要来一睹盛会。在如今有幸在场者,无不抻着脖子往那前方挤去,幸而,玉房宫安排得当,各门各派都被圈定在各自范围内,谁也不许妄跑妄挤。  只有一处例外,大门正上方的二楼里,面对校场的八扇窗户被尽情大开,两张大方桌胡乱拼凑在一起,中间设了个锅子,里面红汤滚沸,桌上还摆着七八盘肉,数道熟菜水果,以及五六盘刚考好的肉串,旁边设着一个火架,夏百友带着五六个人正往那火架的肉上刷酱撒盐。  这一群人都是早早落第的各家弟子,都是不学无术之徒,谈起修为,像个大媳妇一样羞羞答答,一说玩乐,撸起袖子没人比他们更在行。  夏百友从热火朝天的活儿里抬起头,窗户边,醒林独自倚栏,一只脚翘在长板凳上,举起一壶酒,一饮而尽。  他前方,远处的比试台前,几位掌门领着各自的得意弟子正在寒暄——虞上清身旁站着荀未殊。  夏百友看他那独自饮酒的样子,心中有些异样感受,说不清,道不出,招呼他来:“醒林兄,快来一起干活。”  醒林朝他一笑,摇了摇手里的酒壶,声音温柔,“不,我要等着吃。”  夏百友哈哈一笑,将自己啃了一半的肉串递给他,醒林不肯接,撇头躲开:“脏,谁要吃你剩下的。”  夏百友嘿了一声,“娇气的你,洁癖!”  醒林又饮了一口,问他:“夏兄,我与你相识不过几天,便已觉你天资聪颖,在修炼一事上极有天赋,可你为何修为这般滞后?”  夏百友转身回去,漫不经心,“滞后不好吗,为何我一定要比人强。”  他拿了一根新肉串,重新递给醒林,笑道:“做自己喜爱之事,于我来说便是正途。我并不一定要强过许多人,但我要比许多人安心快乐。”  醒林接过肉串,垂下长长的睫毛,在脸留下一小片阴影。  夏百友忽然问他,“你呢?你也是个七窍灵透的人。”  醒林把玩手里的肉串,淡淡一笑:“我?我才不灵透。”  夏百友眉头一挑,显然觉得这话不实诚。  醒林凝视他良久,忽而一笑,淡淡的笑里似乎有千百种滋味。  这个忽而的笑,夏百友似乎品出一丝苦涩。  醒林轻轻道:“你相信有一种人吗,什么都能做好,什么都学的很快,只有最重要的事,总是学不好。”  他看着窗外的明月,道:“无论他尽多大的力,都做不好。”  醒林的声音明明是一贯的温柔,从不锐利、急迫、咄咄逼人。  夏百友却觉得,他苦透了,他的心里苦透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呢,又风流,又清纯,又温柔,剖开却是苦的。  他在心中迷惑忘我之时,醒林指着斜前方,一尊明月之下。  “那是什么?”  正前方的比试台上,大赛开锣,荀令萼果然一跃而上,连击数下,而甘棣华从容不迫悉数挡下,宝剑翻飞,寒光闪烁,拆了数十招之后,明眼人都看出了胜负,  正在此时,一个黑衣人影幽灵般地,从大门上方的最高的屋檐上,从明月下,横空出世。  醒林眼见自己斜前方的屋檐上,那黑衣人影一跃而出,不借外力,穿越数十个火盆,每一个火盆中,一人高的火焰如同巨龙的舌信,那黑衣人影在空中游曳般地,腰身轻转,黑衣翻飞,穿过烈烈火光,直冲比试台而去!第七章   校场数千人,被天外飞来的这一人惊动,纷纷抬头向上瞧。  那人直飞比试台上,只是刹那间,台下众人,台上甘、荀二人,还未反应看清他是怎样行动的,便如一阵黑风,卷走了甘、荀二人手中的兵器。脚下丝毫不停留,双袖一展,飞上了比试台后的屋檐上,站定,手边卷着两件蜷缩的宝剑。  满天的熊熊烈火,几乎要把他的黑衣燃烧。  台下台上轰然雷动,十二位掌门齐齐站起,数千双眼睛如箭矢般盯着他,后排大小门派和散修叫嚣着:“什么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在这里无礼。”  前排的明事人却知,看手法看来势,此人恐非我道。他们按紧了手中兵器。  十二位掌门面面相觑,这黑衣人背对他们,他们看不清这来人是哪一号人物,但,看年龄,看体态装扮,看气势修为,不过是与甘棣华等差不多大小,不得不让他们惊心。  甘、荀已是我道中数一数二的精要,居然被他一招之内同时夺走兵器,那剩下的年轻一辈在他跟前岂不是如猪羊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此时,他们身后第二排,昨日排得第三位的镇九门大弟子胡争如,颤声说:“我认得他!这是忘月窟那大魔头的徒弟,魔头们叫他少尊主。上个月,我师弟胡万在我门附近的镇子上不小心遇上他,光天化日之下,在集市上被他化为齑粉!”  果然是来自魔窟,数位掌门眉心不禁蹙起。  但少尊主又如何,即便他师父那大魔头万斛龙,来到玉房宫也要抖三抖。  龟蒙真人手中的天罗网,网尽天下妖魔鬼怪,连他师父也在此网下吃了不少亏。  龟蒙真人听了胡争如的话,往前一步,喝道:“妖人!玉房宫岂容你猖狂!”  随即,双指并拢祭出天罗网,欲恫吓他。  那黑衣人轻轻转身,随手一抛,那蜷缩的两件兵器各自飞向甘、荀二人手中,二人忙接,兵器却在触手之时化为齑粉。  甘、荀二人从未见过这种收控自如的手段,齐齐怔住。龟蒙真人暴怒,天罗网大开,直飞空中,化作千万丈天幕一般压下。那黑衣人却不急不忙,长袖一挥,足下轻点,向上而去,天罗网的无数银线花火四溅,像是全天下同时烟花爆裂般,破了。  那黑衣人袅袅无踪了。  远处,大门口的二楼窗口,醒林含在嘴里的一口酒,终于咽下。  身边拿着刷子和肉串的几个人俱已看傻,半日,夏百友喃喃地说:“一把夺走我师兄和甘师兄的剑,这得是个什么怪物……”  有人接话:“师尊他们也做不到吧。”  又有人道:“他看着年纪不大,要是再过十年……”  还有人道:“何止是不大,我看比我还小……”  本次千英百绛榜草草收场,各门各派忧心忡忡在客房收拾行囊,十二位掌门齐聚玉房宫大殿,正在悄声议论,夏百友对这个事好奇地抓心挠肝,偷带着醒林潜入大殿里听墙角。  那胡争如也在大殿,正在向各位掌门呈以详情,“那小魔头本是万斛龙捡来的孤儿,传言说,他是在母亲死后撕破肚子自己爬出来的,他们也说不清他是人还是个什么东西,哪怕连忘月窟里的妖魔们也惧怕他,从小他便独自长大。及至他略大,实在是天赋异禀,万斛龙便收他为徒,这才短短几年,几乎与万斛龙比肩。但因他总是在忘月窟,极少极少下山,故他的名字在仙门中并不响亮。”  “他叫什么?”  “天掷。他师父说他不是人间父母生的,而是老天爷赏的。”  “天掷……”龟蒙真人嘴里念着这个名字,“老天爷不要赏了一颗灾星就好……”  镇九门的胡得生掌门是个心直口快的个性,他道:“要是让这个玩意儿,再修炼十年,于我们整个仙门,怕都是劫难……”  虞上清昂然打断他,“师兄万莫抬举他,我看他不过是个毛孩子,许连二十岁都没有,以后的人生路难说的很,天下的事变数多着呢!”  最后玉房宫的掌门下令,本门弟子近日小心提防,莫要下山。  ……不过,夏百友和醒林并不是玉房宫弟子,自然不受这条禁令约束。  比试结束后,虞上清等几家掌门并未立刻离开,镇日里与龟蒙真人关在屋内,不知做什么。  夏百友与醒林闲的长毛,实在熬不住,偷偷地溜下山。  帝都城中有一座观音庙,香火旺盛,这都不算什么,值得一提的是,这庙外的各色吃食都极有名。  这日正是庙会,观音庙外的小摊小贩车接着车,人挨着人。醒林娇气些,走了一个时辰便走不动了,买了一包炸鱼,坐在小摊后面的长椅上,漫无目的的闲看。而夏百友顺着小摊一路看过去,看的津津有味,越走越远,走到街对面的算命摊前蹲下不动了,看那样子是和算命的侃了起来。  观音庙口的人往来如梭,醒林盯着那人潮,面无表情,忽然,他的黑瞳紧缩,像是被针冷不丁扎了一下。  那一群老幼妇孺中,有一个人面容清隽冷淡,远眉长眼,鼻子又高又挺,长得尤其好,穿了一身黑衣,整个人似是笼罩着一层森森寒意。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醒林心中一紧,继而全身毛孔炸开。他认得他!那日他虽在月光与火光中若隐若现,连正面也未露,但醒林就是认得他!只周身这份气质,就不会认错。  炸鱼的油顺着他的手指向下流。  怎么办……  我现在要跑去玉房宫禀告父亲吗?还有龟蒙真人,现在一跑,他会不会注意到我?夏兄?夏兄呢?  他不敢大动,生怕引起那魔头留意,急急在人群里搜寻夏百友。  只见夏百友还在跟那算命瞎子闲扯,大白牙龇出去老远,笑得跟朵花一样!  醒林心中更急,他发觉那魔头直冲他而来! 第9章 第九章   这次他四肢并用爬了起来,提起宝剑,大喝一声,直冲而去,那老人似是看透人间一切悲喜执着,没有抵挡他,任由他近身,而后,一把抓住他的剑,手似是钢铁铸造般,连他带剑,轰然被掷到一棵枯木上,  这次醒林爬不起来了,他看见自己胸口插着一截树枝,自己如同钉子般钉到树上,双脚颓然垂着,轻微的挣扎,够不着地。  这副凄惨模样,死得真是很难看。  他的眼前花了,树林里断断续续走出来许多男女老幼,苍白面孔,僵硬身躯,各个手里拖着一个半死的少年。  老人蹒跚着走来,醒林茫然的目光,飘向枝叶纵横交叉的天空。  他才十几岁,还一事无成,母亲和妹妹还等着他……他多想向世人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  老头伏下身,滴着涎液的大嘴张开,却停在醒林勃颈处。  他奇怪的看着这垂死少年——居然不是修士而是凡人。  幸而游尸不善于思考,不是便不是,老人回头看着那死的少年。  是个凡人更好,正好他这里缺了一个,无法向“那里”交差。  老人拽住醒林的肩膀,将他硬生生拔了出来。  血落了一地。  老人将血流不止的醒林改抱为拖,他带着二十余游尸,各自拖着一个少年,诡异而静默地行走在树林里。  少年和散修的遗体,被独自留在野树林中。  树林越走越深,不露阳光,遮天蔽日,仿佛走向黑夜。  醒林不知道自己要被拖到哪里去,头撞上坚硬的东西,有时是突出的尖石,有时是嶙峋的树根,有时他也猜不出是什么。肩膀和土疙瘩,小石子、破树枝擦身而过,头上流下的东西黏住闭着的眼睛和睫毛,流下来时是湿的,风干后成了痂,痂上覆盖了新的热流,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成了厚厚的一层,糊住了双眼。  他不能睁,也不敢睁,索性由他去。  步行一日后,四周渐有微光,地面全是尖利的岩石,海腥味扑面而来。几十道耸人的拖拽声停顿,继而,醒林轻身而起,被吊在半空中,缓慢地向前飞去。  若被人看到眼前这一幕,怕是要骇破胆子——弦望海边,几十个苍白的游尸飘在空中,二十余个少年,上吊般垂在他们脚下,如吊着二十具尸体,他们一起向远处的海中鬼山移动。  海中鬼山,全天下只有一座,且是最恶名昭彰,正道中人恨不得撕碎他的一座。  晦朔山。  醒林本不知自己被拖去哪里,但他在除了修炼之外的地方,还是有一些灵窍的,闻着海腥味慢悠悠的飘了一整日,他大概嗅出些意思来。  然此刻身在海上,身旁又有这么些东西,他又能如何?只好随波逐流,见机应变了,本就是差点死去的人,多活一刻便是赚一刻吧,他这么想着,心下倒是多了一丝丝安然。  一日之后,他们被抛在一处恶臭咸腥的土地上,醒林不知自己身上哪一处痛,只感全身麻痹,甚至指挥不动手指和脚趾弯曲。  他知道此刻虽外界毫无动静,不知哪些游尸是否在身旁,是否注意到他,他醒来是否安全……但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脑袋侧躺在地上,他想把脖子转正,可无论如何,转不动。  四周传来人醒来的声音,有少年惊叫哭喊起来,继而惊叫越来越少,哭喊越来越多。  可他还是转不动脖子,再闭眼下去,怕是永远睁不开了。  这时他身边的少年发现了他,那少年小声哭泣着,推了推他,“喂,你醒醒,你死了吗,我们被恶鬼抓啦……”  醒林极力想醒,但醒不了。  那少年呜呜着哭泣,不知是向谁喊,但没有人答应他,“他死了,他好像死了!哇!”  少年一躲,不小心按到醒林胸口,一个少年人的重量猛一压上,醒林受力,噗的一声,嘴角流出一丝血沫。  少年见他还能吐出血,胆战心惊的爬回来,使劲捶了他两下,醒林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悠悠睁开了一丝眼睑。  少年见他醒来,顶着满脸眼泪咧着嘴要哭不哭要笑不笑地喊:“你醒啦,我们被恶鬼抓啦,我们都被抓啦,哇!我要我娘!娘救命啊!”  醒林在哭声中躺了半日,缓过一丝力气,努力睁开半个眼,这才模糊看到自己是处在一处什么所在。  黑色的洞顶,身下是黑色的尖利的碎岩石,洞穴不大,窝了二十个嘤嘤哭泣的少年,有些挤。  身下的碎岩石摸起来与走出树林后的海边岩石很像。  醒林不能动,不能说话,只能睁着半个眼睑,渴的要死。挺了两三个时辰后,少年看他这血人还有口气,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小块沾湿的破布,在他嘴上轻擦。  醒林像婴儿吸奶一般吸吮,  这样躺了一日,他感觉好些,身下的岩石很尖锐,坐起来应会很痛,平躺还好受些,类似于杂耍中的滚钉板。  第二日才有一个脚上戴着锁链的瘸腿老人送来一些稀汤剩饭,是真的“人”。  少年们发现来了活人,而不是什么恐怖的东西时,狂喜上心头,只是那老人讷讷不言,任凭少年们拉扯他,最后临走前,才嘶声道:“我上次说话还是在十年前。。”  少年们面面相觑,那老人接着道:“你们在海边长大,该知道守灯人吧。”  “你们就是新抓来的守灯人,而我,是二十年前被抓来的,抓来二十个,如今只有我了。”  他怯懦的三角眼,终于敢抬起,直视人群,常年无波的眼神中,有盈盈的水光。他看着这群倒霉的少年,悲悯地说:“好孩子们……你们就当自己倒霉吧。”  山洞中顿时又续起哭声,那老人颤巍巍地劝道:“咱们都是平常人,半点本事也没有,就是那仙门中人也常被这忘月窟的恶鬼杀害,前些日子,镇九门的大弟子都被绑了来呢,现在还囚在那养尸阵里,生受苦,也没个痛快。他们说外面召集天下英雄来救他,如今却连一个能进晦朔山的都没有。”  东南海边长大的孩子,别的不晓得,对忘月窟,镇九门两个地方却是如雷贯耳。  忘月窟,恶鬼所在处,小时候老人常常摇着蒲扇讲,忘月窟的恶鬼们又来抓大晚上不睡觉的小孩啦。  镇九门,英雄所在处,被抓走的小孩常常由他们救回,并且收拾了那些恶鬼。  少年们从小听着恐怖故事长大,倒比乍然遭事之人稍微淡定一丝丝。但这一丝丝亦不影响他们哭到晕厥。  一洞震天的哭声中,醒林无力地瘫在地上,他的耳朵嗡嗡欲聋,老人的话与散修的话交响在一起。  本事……威风……英雄……如今连一个进晦朔山的都没有……  他四肢百骸无一丝力气,胸腔里的那个东西却怦怦闹得厉害。  或许……或许我……  那澎湃的心声,如一缕邪念,扎进脑中生根发芽,让他尘泥震裂,露出深藏的疯狂底色。  在洞中被囚禁三日后,几个游尸驱赶瘸脚老人,把那些少年的脚用锁链穿起,穿成一长串,从石板铺就的山间小路一直向上走,小路上满是积年的沉枝腐叶,滑不溜脚,幸而少年们穿成一串,中间夹绊着醒林,如此才把这个血葫芦人带到去处。  小路尽头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对面是一格外高大的洞穴,无光无风,看不见底,洞外俱是黑色的山岩,而那山洞更是黑色中的黑色。  游尸在小路尽头停下,那瘸脚老人却一路领着少年们穿过草地,走进那黑黝黝的山洞。  及至后来,醒林才知这便是传说中鼎鼎大名的忘月窟。  此时,他们进洞,山洞中丢满乱石杂草,有一间小殿堂那样大小,越走越窄,收拢成一处小道,前分三岔,他们进了中间岔口的小道,越走越冷,又分出三个岔口,他们接着进中间岔口,走了数十步,豁然开朗,进入一间巨大的石洞中,再无岔口。  石洞前方供应着几十个不知名的牌位,底下点着蜡烛,数百盏荧荧烛光中,有一盏格外明亮,它用铜莲坐台,蜡身似血,在千万灯火的映衬下,如繁星中的皓月,遗世独立。  醒林在半眼血痂中,只瞧了一眼,知这便是守灯人的幽魂灯了。  此时,黑暗的角落中传来拖拉的微弱声响,被拖拽了两日的醒林对这声音敏锐极了,不禁毛骨悚然。  只见一个人形,下半身拖地向前缓缓爬来,他身上的衣服脏得看不出颜色,袖下藏着老树根般的指甲。黑发散乱,半掩着干枯的皮肤,眼窝深陷,只有双目精光如鬼火。  少年们被这可怖的玩意儿吓坏了,却在这魔鬼窟中,荧荧烛火面前,无处可逃。  只有干等着那玩意儿爬到他们正前方,万幸,那玩意儿的目标并非他们,他黏腻地爬向幽魂灯下,长长地指甲攀在桌旁,覆在烛台边上,虚笼着烛光,贪婪的闭目深吸。  他始终不敢靠近。  远处,醒林冷冷地盯着他,心道:这又是个什么鬼东西。  他发现,瘸腿老人抖个不停,扑腾一声跪在地上,朝那玩意儿猛磕头,嘴里念叨着,“见过二长老,二长老饶命……”  醒林只听过忘月窟两个人的名头,一是魔尊,据说有个俗名叫万斛龙,另一个便是那魔尊的徒弟,小魔尊,魔道中人称他少尊主,有个小名——天掷。  这二长老是个什么东西,醒林暂时不知者不怕,不过他那阴寒的举动与形容,见者无不悚然,令他更添诡怖之气。  那老怪人从怀里掏出数个土色的小木杯并一个小瓶子,那瓶子看不出底色,似蓝似黑,他轻轻摇晃,调理那里面的神水。  他开口道:“还没告诉前因后果与规矩么。”  声音半男半女,怪异尖锐,问话也漫无目的。  只有那老人磕头不停,“小的……小的马上告知他们。”  说毕低低地回头,小声对二十个少年道:“咱们圣地的守灯人死了,你们有幸……被咱们忘月窟选中,不日后,从你们之中选一个最好的留下,接那守灯人,余下的散去侍候各位长老……”  “莫要啼哭!不论你们是选为守灯人还是伺候长老去,都需服用一杯神水……因咱们圣地的守灯人必须是阳气最重的童子之身,你们喝了这杯神水者,非童身者暴毙而亡,而本是童身者从此不可破身,破身必五内绞痛而死。”  他压低声音:“连欲念也不可有,一动念便痛断肝肠。”  少年们年纪太小,大多未将“阳气”“破身”“欲念”等事放在心中,又逢大厄,沦落到这生死难测的魔鬼窟中,只求活着,那顾得上其他?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大多数一时无声,只有一个年纪较大地少年带着哭腔,倔强地颤声道:“我不喝这劳什子水,我便不是童子身又怎样!”  一瞬之间,在场的二十个少年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那黏腻拖沓的二长老忽的站立在少年们面前,手里握着方才那高声少年的脖子,轻轻一折。  他阴阴一笑道:“那你现在便可死了。”  高声少年稚嫩的身躯软软地落在地上。  少年们惊叫着哭泣着躲避,乱哄哄缩到黑暗的角落,二长老回身拿酒,那瘸腿老人见怪不怪,早已麻木,呵斥众人:“回来站好,排成一列。”  “魔尊此刻不在,您看还是您代为赐水么?”  他与那二长老说话时,恨不得头贴到地上。  二长老仿若未闻,极力弓着背,拖着沉沉的脚步,回到桌边,将那瓶中水轻轻倒入小木杯中,那水无色无味,看不出有什么稀奇。  二长老拿着杯子,对那些少年轻轻一笑,“这神水有个名字——断情绝欲水。”  他深深一闻,陶醉极了,“来吧,好孩子们。”  他走近,随着他的脚步瑟瑟发抖,少年们惶恐起来,照顾醒林的清秀少年站在第一个,二长老站到他面前,他恨不得闭起眼。  二长老举起神水,送到他嘴边,他骇极之下,张嘴便吞了。二长老满意一笑,一挥手,远处的第二杯直飞到他手里,他走到第二个人面前,那少年咽了口水,偷摸抬头看他一眼,缓缓低头,含住杯子,然后冷不防地叼住了二长老的手,拼尽全力狠狠咬下。  倏忽,二长老一手的血,他笑容变大,翻转手腕,再次握住少年的脖子,少年却也跟着转身,竟滑了出去,并大喊:“你也不过是个人!”  他没想到少年是个练家子,意料之外的失了手,第二下使出了真本事——那少年往第一个洞口跑了几步,头发竟然紧紧缠住自己的脖子,他拽住头发,面色发青,晃了几晃,便倒地不起。  到底也没能逃出魔窟。  一处洞穴里,瞬间没了两条人命,中间横着一具尸身,门口横着一具尸身,这次少年们却队列不乱,没有人躲避逃窜,他们垂着头不敢乱看,不敢斜视,他们想跑,不敢,不跑也不敢,两腿似被木桩钉住,不住的打摆子。  醒林是下一个。  他硬着头皮等待,顶着一头血葫芦似的脑袋,从半眼痂里不动声色的打量。  二长老摸了摸被咬的手,说了声:“晦气。”  甩了甩手,他竟打算就此走了。那剩下的十八杯水还放在灯前,静静等待喝它的倒霉主人。 第11章 二长老长叹一口气,“我看少尊主有些看中他,你小心些吧。”  “少尊主?看中他?”  胖子撅着嘴,“师傅你骗我的吧,那少尊主看中过谁?他整日里连一句话也不说,他告诉你了?”  二长老白了他一眼,“蠢材!你可还记得上一次,少尊主在东南海边的小镇上,为何将那镇九门的小徒弟化为齑粉么?”  那日,小魔尊天掷在集市上漫无目的的行走,前方一个茶水摊上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他走到近处,见人群中间一个胡须大汉,正说到自己与那小魔尊在弦望海边大战三天三夜的故事。  那小魔尊听得入神,直直盯着大汉看,大汉忽的红了脸,急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修仙之人吗!”  他向前一抓,正好碰上小魔尊端着茶碗的手指,小魔尊手指反转,躬指成钩,顺着那胡万的手臂向前一推,手心发散的一股业火直冲而去,瞬间,那胡万竟在天化日之下化成无数灰尘。  事后,魔尊曾问他为何杀那人——镇九门毕竟是仙门中排位第三的大门派,轻易诛杀其弟子,魔尊虽不怕他,但毕竟主动挑起了不大不小的事端。  未曾想,那小魔尊皱了眉头,只说了一个字。  “脏。”  师傅忽然提起这件事,胖子却不明白这二者之间有何关联。  二长老对他高深莫测一笑,“等着吧,我说他看中他,就一定是看中了他。”  他对一脸雪白的醒林拱手,换上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笑,“小徒鲁莽,冲撞了小哥,还请恕罪。”  方才那一番话当着醒林的面说破,他也浑不在意,一边嘴上客气,一边放肆打量醒林,他问:“还不知小哥如何称呼?”  这几下反转,醒林脑中转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嘴上答道:“我叫虞……”  他反应过来,一瞬改口,“如……如一,表里如一的如一。”  二长老顺势夸赞他,“好名字。”  一手向外指,“请跟我来吧。”  醒林回头,老人和小金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茫然的跟着二长老走了出去。  出了山洞,林间洒下薄薄的阳光,醒林沐浴其间,犹感是梦。  他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是小金。  醒林回身,苍白的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心头一片空茫茫。  二长老独自走在前方,“要走便快走,我也不便管太多。”  醒林终于转过头去,迈步向前,他的身上出了细密的汗,越流越多,汇集成大颗汗珠,从头上,脖子上,后背,向前方滚落,有东西压在他的背上,他挺不直身。  二长老在前方自顾自道:“咱们忘月窟,凡事遵尊主意思行事,尊主以下乃是少尊主,少尊主以下是我,本来选守灯人也该禀告尊主,但尊主寻宝器去了,连日不归,少尊主自赐水之后便去往东南海边,至今未回——反正他中意你,今日我便做主,遣你去奉灯吧。”  醒林跟在身后,一片默然,而后,他问,“我需要做些什么?”  二长老摇摇手,笑道,“守灯人嘛,什么都不用做,你只需日日伺奉在幽魂灯前,保持纯阳之体,不得我三人传召不得外出,如此便够了。”  醒林不应声,其实他想问,“中意我是哪种中意?”  他从小涉猎杂书甚广,对各色密事皆懂一二,刚又经历了那胖子一顿差点要命的轻薄,实在是心弦绷得紧。  然而他问不出口。  漫无目的的咬着下嘴唇,他决定顺势而动,见机行事。  到了忘月窟洞前,二长老不再前进,他道:“这忘月窟,在晦朔山是重中之重,除了守灯人外,各类游尸散魂一概不敢入内,你在洞内是绝对的安全——你运气是多么好!”  他精光烁烁的眼睛要笑不笑,“除你之外,只有少尊主常来——他在幽魂灯前打坐修炼,吸取阴气。”  瞧着醒林精彩纷呈的脸色,二长老道:“放心,少尊主极好相处,你只要闭嘴少言,少惹他烦,便可保住性命。”  二长老向洞内伸手,笑道:“请吧。”  那忘月窟黑洞洞,里面那样大,那样空旷,最深处不可见的无数灯火,似在等他入内。  醒林下颌咬紧,上牙齿磨下牙齿,他缓步入内,一步步走向黑暗。  穿过破落的第一层洞,进入岔口,再穿过幽深的走廊,再次进入岔口,他第二次来到忘月窟的中心。  灯前摆着两个蒲团,相距甚远,醒林盘腿坐在其中一个上,托着下巴,望着荧荧灯火发起呆来。  山中无日月,洞内不知天,这里没有黑天白夜之分,没有一天十二时辰,有的只是无尽的等待,等待,没有目的的等待。  他也不知道那是多久之后,许是三十天,许是四十天,许是六十天,总之,在一个极其平常的时候,那个人从外回来了。  忘月窟的少尊主,天掷,他依然着一身黑衣,面上仿佛是冰雪砌就,在望见灯前的醒林时,他的目光停留了一刻。  醒林一瞬不漏的与他对视,试图从他那毫无波澜的脸色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然后……他几乎破功,捂着肚子差点笑出来。  二长老走眼了,天掷对他根本谈不上中意不中意,醒林怀疑他已经不记得自己。  天掷占据另一个蒲团,心无旁骛的闭眼修炼,仿佛此地只有他一人。  醒林终于不用胡乱猜测二长老所谓“看中”有几个意思,悄悄把蒲团往旁边拉了拉。  在黑暗与火光中,他闭上眼,不能做什么,那就只能等待。  也许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也许是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把眼睑掀开一个缝。另一个蒲团上的人,稳坐如山。双手虚合,护在丹田前,上眼帘与下眼帘搭界处的长睫毛出奇地长。  半日过去,醒林忍耐到了极点,再一次偷偷掀开眼脸,另一个蒲团上的人,依然不动如山。一身黑衣几乎融化在黑暗里。  起初,是极为难熬的,独自一个在洞中,焦灼也好,无聊也好,茫然也好,他可以随意躺坐,随意暴走,随意出点什么动静,提醒自己,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可是有了第二个人,还是个令仙门百家望风而逃的人,醒林自然不敢胡来了。他默然,他也随之默然。  就在醒林以为自己要疯的时候,瘸腿老人传他出去。  原来这守灯人也非日日镇守灯前,每隔数日也可出去沐浴一次,这是定矩,醒林得见熟人,赶着问:“小金怎么样了?”  老人停步,摇了摇头。  醒林从此后再也未问过小金。  他经过关押着胡争如和那散修的养尸阵,目不斜视。  这一次出洞,他得知,尊主回来了,带回一件“宝器”,据说是一个散修,嚣张狂傲的很,修为也是极高的,和胡争如关在一处。  到此时他才晓得,原来所谓寻宝器,是寻人,寻合适之人连炼造成凶尸,故称“器”。  他在洞内苦憋了多日,见着老人忍不住大倒苦水,“两个人在洞内,比一个人在洞内还憋屈,这位少尊主数日来一句话不说,如一尊佛像般镇日枯坐。”  老人微微一笑,“我们这位少尊主一向如此,他倒是一位好相处的,没有那位和他的徒弟那样阴晴不定,动辄杀人。”  他用手藏在怀中伸出两个指头,立刻缩了回去。  好相处?醒林默然,若是仙门百家听到这三个字,不知会作何感想。  老人领他到一处小湖边,蹲在石头上,等他沐浴。闲聊道:“这位少尊主刚来时,我和他接触甚少,至少有十年一直以为他是个哑巴,第一次听他说话,把我吓了一跳。”  “他长大后,尊主对他愈来愈器重,他日日在灯前修炼,我们也见不着他,出了忘月窟,便是下山出海,隔几日回来了,仍旧进洞,几乎从未见他在晦朔山中闲逛过,也很少听他说废话。大约奇才总是有些与凡人不同之处。”  奇才?醒林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出洞一趟虽然兴奋,听到的却尽是不想听的消息,醒林灰心丧气的回去,却发现天掷不见了。  他又一次下山了。  来至洞内时无声无息,下山时杳无音信。如此重复几次,醒林渐渐习惯他的做派,两人互不相扰,各自忙各自的。  醒林不知道的是,天掷每一次下山出海,对仙门中人来说,每一次都是劫难,天掷小魔尊的名头渐渐盖过魔尊万斛龙,在许多地方,甚至将他二人混淆,直接指天掷为魔尊。  不知道天掷出去了多少次,回来了多少次,天气变冷又回春,湖水结冰又消融,许是到了第二年的某个日子,醒林已分不清是白天黑夜,他坐在灯前,可以枯坐几十个时辰,因无人与他说话,他已习惯了不言语,有人与他说话时,他反应迟钝,口舌木讷。  来晦朔山的原因,他已越来越少想起,留在洞内的原因,是因为他要活着。  活着,又大概是因为目前死不了。  用不了多久,他许是要渐渐成为灯前一道泥塑。  这时,身后的岔口传来一阵沉重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这不是醒林习惯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睑。  他回头,千百盏灯火的光辉照耀洞口,原来如此清晰。  那天掷黑衣湿透——沉甸甸的絮了血,他的脸不再是冷淡的白,而是失血过多的苍白。原来轻若无声,控制自如的步伐,此刻比一个凡人莽汉还要笨拙混乱。  他受伤了,伤得很重。第十二章   天掷昏昏沉沉,来到他急需的至阴之地,如豆的灯火中,他看到一个背光而坐的身影。  他看到旁边有他的蒲团,朝蒲团走了两步,却越走离得越远。  当然蒲团是没有动的。  他晃了一晃,眼前的一切倾斜并暗下来,他晕厥过去。  这一觉仿佛是睡了很长时间,他梦见东南海边,十二大门派打头阵,无数无名小派和散修们尾随在后,顺海而过的游尸们如浪潮一波又一波被送至海岸上,但是仙门中人个个如不要命一般厮杀,游尸的海岸线渐渐后移,眼见便要被冲破。  冲撞海岸线最锋利的尖端处,是镇九门的胡得生,还有东山派的虞上清。  天掷从空中看的清楚,他双臂展开,双手一转一卷,两股业火从手心飞旋而出,他向前一推,两股业火直冲那二人而去。  那业火杀了二人一个措手不及,虞上清和胡得生在厮杀中,忽然遭遇煞气十足的业火,不由大惊,左支右绌,连连抵挡后退。  而更可怖的是,一个人影紧接着降落在业火之后,与虞上清,胡得生相距不过两步的距离。  战场上僵持将近两年,天掷从来都是在远处协战,但他的身影,他的衣着,他的身法,不仅萦绕在二人的噩梦中,更是萦绕在无数仙门中人的噩梦中。  他二人同时蹿起一阵麻意,从脚底直达头皮,层层锦衣下炸开无数毛孔。  天掷静静瞧着被业火缠绕的二人,清淡的眼中,连不屑都没有。  要杀他们,不难。  他手腕缓缓翻转。  虞上清却高喊一声,“十二掌门归位!”  仙门前线如潮水般退却,退出一个圆圈。十二掌门仗剑到齐,将他合围,天空中闪现一个奇妙的银线网格。  一闪而逝。 第13章 五天之后,雨停了,蜷缩在山洞中的众生都纷纷出来透气,醒林也终于可以出洞了。  但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晦朔山中的生灵望见,一袭白麻衣服的年轻人身后,跟着另一个总是沉默的年轻人。  雨后充盈的小溪边,守灯人在停下听树上的蝉鸣,他身后的人在不远处也停下。  守灯人专拣那荒叶漫坡的地方行走,身后那人也随着走野路径。  多年后,醒林回忆起来,他也不知他与天掷之间是如何熟稔起来的,似乎是在忘月窟的洞内,两人都在黑暗中沉寂太久了,忘了是谁先说了第一句话,另一个人又是怎样接口,继而,两人偶尔说一两句闲话,你来我往中,两个人的蒲团离得越来越近。  大雨淹没山腰,忘月窟坐拥晦朔山,背靠弦望海,此刻忘月窟后不远的断崖下,弦望海水弯腰可掬。  醒林在山中行走了半日,此刻已是夜晚,他走到忘月窟后,弦望海尽头的明月升起。  他下山崖,来到海水边,轻轻俯下身,一手撩起一汪海水,再倾下,月光下的海水如碎玉银珠。  他身后的黑衣人,在不远处依样撩起海水,依样倾出。  两个身影都不言语,十分静谧。  忘月窟高处十多丈外的树下,二长老和他的胖徒儿并排站着。  二长老呷一口酒,对徒儿微微一笑,“怎样?我说看中他,就一定是看中他。”  他二人目光所极,无垠的海光中,一白一黑两道人影,静默而立,如画般悠远清淡。  然而,这还未完,醒林走了一日,竟然依旧兴味昂扬。  从山后的弦望海边绕到山前,在深林边,海水旁,一处大岩石上,他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刚来晦朔山时只觉遍地幽灵走尸,无处不危险,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山中暗夜独行。  但如今……  他悄悄望向身后,此山中最危险的人物在他身后,山中异物纷纷藏匿,他心中很安然。  那一种安然令他想要撒个小野,他盘腿坐在岩石上,不肯再往回走。  嘴里念叨着,“怎么办,走太远了,实在是走不回去了。”  身后的人轻轻皱眉,幽魂灯离开守灯人一日,便会灯芯萎缩。  天掷道:“还是回去吧。”  醒林揉着酸疼的小腿,“可是真的很累……”  他望着天掷,天掷也望着他。  他呼一口气,扶着岩石慢慢站起,小腿微微发抖,僵硬的抬起,踩在松软湿润的枯枝上。  他拿出在东山派戏耍师弟们时候的招数,明明眼前人是最不能招惹的危险人物,可他心微微作痒,偏要招惹。  不紧招惹,还要欺负。  他弯着腰身,抬起眼,问道:“你能背我回去吗。”  身后的黑衣人,还未到二十岁,脸庞是那样的年轻认真,内里却是所向无敌。  一尘不染,这四个字忽然出现在醒林的心中。  他看着眼前这位人间阎罗,差点为自己骇笑出声。  天掷注视他,微微斜着头,他颔首,“可以。”  这一下,醒林真的要骇笑出声。  天掷走到他身前,背过身,微微伏低。  望着那蕴含着令天下人惧怕的力道的肩与背,一时间,不知该把手放在哪里,他心慌意乱,手心微微蜷缩。  怔了一怔,他才缓缓伏上。  这句玩笑话,若对同样修为的高手来说,无一不是轻薄,折辱,胆大妄为。  但是……  醒林看着背着他的年轻人,侧脸干净,眼光认真赤诚。还有,原来他的黑发是这样柔软。  他忙移开目光。  趴在那后背上,醒林幽幽地,鬼使神差地问,“天掷的掷是哪个掷?”  身下的年轻人道:“是这个掷。”  他停下,右手抬起食指,指节修长而白皙。  醒林默契的伸出左手,摊开掌心。  不用等醒林说出那第二句,天掷认认真真的在他的手心里,写下一个“掷”字。  指尖划过手心,很痒,醒林立刻蜷起手心。  那一年过得十分迅速,养尸阵里的散修没熬几个月就被炼造凶尸,而胡争如还在苦苦□□。  那一年春天雨水特别多,镇日细雨霏霏,一下便是连绵几日,忘月窟的洞口,摆着两个相距不过一臂远的蒲团,醒林端坐在其中一个上,天掷端坐在另一个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大致是天掷偶尔问他山下的情景,醒林泛泛地答上几句。  夏夜蚊虫奇多,天上的星星清晰明亮,好在忘月窟洞内灭绝蚊虫,是一座天然的避虫宝窟,且洞内阴凉,隔绝了白日的烈阳酷暑。醒林抬着手臂,为天掷指出北斗七星,他二人的蒲团挨在一起,醒林喋喋不休的讲着民间星宿的故事,牛郎与织女,董郎与帝女,天掷全然没听过,听得十分认真,有时醒林还讲些世间民俗,人间百态,两人窃窃私语,时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秋天山上野风干燥,洞内湿润清爽,山上一片枯树野草,没什么景致好看,洞口,一个人忘了规矩,歪在蒲团上,另一个也歪坐在蒲团上,醒林拽着天掷的胳膊,非要他面对自己,天掷无情的甩开他的手,带着笑意抱怨,“我不信,你又编话骗我!”醒林笑得欢,装作委屈的样子喊,“是真的……你听我说……”硬去掰天掷的肩膀……  天掷的修为进度慢了下来,秋日无事,他在灯前打坐修炼,常常有人从身后跑进来,覆在他耳边,轻声轻气的喊,“少尊主,你看这是什么。”天掷知他无赖,偏不理他,醒林将从洞外捉的一指长的大虫子悄悄放在他脸颊上,虫子也有灵性,死命的从天掷脸颊上挣扎着掉下来,落进他的衣服里,天掷忍无可忍,笑着睁开眼睛,把醒林推翻在地,在他周身的死穴上连出几十招,招招不毙命,醒林挨完打,大笑着滚地而起,又是一条好汉。  冬日,醒林不再笑闹了,蒲团彻底从洞口搬回灯前,洞外风雪交加,海风吹干贫瘠的土地,整个晦朔山阴冷之极,只有忘月窟庇护着一方无风无雪的小天地。  他的痼疾犯了,来晦朔山那年横贯胸口而出的树枝被拔走了,可那里似乎留下了一个洞,每到风雪交加时,便会漏风似的。  他的心肺里都是凉气,每日每夜咳嗽个不停,像是谁在他胸口呼哧呼哧的拉着风箱。  天掷从洞外回来时,醒林正捂着胸口咳嗽,天掷将带来的杂草和树枝扔在一旁,亲自动手简单搭了一个草垫子床。然后他跪在醒林面前,几乎抵住醒林的额头,他道:“你去躺一会吧。”醒林抬头,顶着两幅黑眼圈一笑,“你怎知我想躺着?”  天掷认真地说,“我去对岸大陆时,曾见小儿生病了,他母亲便把他放在床上,轻轻拍着,他便舒服了。”  醒林心道,幸好我有金丹护体,平日里打坐时眯一觉便可,若是个凡人,怎可能撑住一年多不上床好好休息。  天掷却从未留意这些,他将醒林拉到草床上,草垫子和底下的树枝发出脆弱的哗哗声响。  他盯着醒林的胸口,一双眼认真赤诚,他问:“把你的衣服脱下,让我看一看伤口。”  醒林轻轻撩起眼睑,注视他,顺从的,缓缓地揭开白麻衣衫。  一道狰狞的红色停留在他白皙的胸口,早已变成凹凸不平的疤痕。  天掷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指,轻抚上那红色。  两人的气息相撞,醒林的呼吸轻扫他的前额。  他冷不丁的开口,轻的像呵出一口气,问道:“你喜欢我吧?”  天掷的手指停留在他的胸口,他抬起头,有些微的疑惑,“喜欢?”他似乎是第一次遇见这种问题,需要思索,“我自然是喜欢你的。”他想了想,理所当然道。  醒林轻轻一笑,意味不明,他拉好衣衫,盘腿坐在草床上,对天掷谆谆诱导,“我说的喜欢和你说的喜欢,不是同一种喜欢,但又是同一种喜欢。”  天掷歪着头,他有些迷惑了。  醒林含笑道,“我刚来时,你曾赐我饮那断情绝欲水,你可记得?”  天掷点点头。  醒林继而说:“那断情绝欲,断的是什么情?绝的是什么欲?”  天掷一时间答不上来。  醒林抢着说,“断的是邪情,绝的是歪欲,若动了邪情歪欲,便要痛断肝肠而死,”  “不过,我倒是不怕痛断肝肠,只是我私以为,情之一字,之所以至真至贵,只在“无邪”二字。”  “你看那牲畜,他若有了中意的另一个,便要抓着那个厮磨寻欢,这是他牲畜的本欲,原没有错,但人不同,人超脱六道之外,是集天地精灵之气所成,人的情,至高至贵,怎可效牲畜事?”  天掷懵然点点头。  醒林道:“是故,我以为人与牲畜之所以不同,是人懂得发乎心止乎礼,而人之情与牲畜之欲之所以不同,是因人的情只在于心,不在于身。”  天掷点点头。  醒林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天掷却忽而问,“什么叫在于心,什么叫在于身?”  醒林一怔,磕绊了,“比……比如说,你总想与一个人耳鬓厮磨……”  天掷打断他,“耳鬓厮磨不可以吗?”  “不可以。”  “那吻他的唇可以吗。”  “……不可以。”  “那摸他的手呢”  “也不可以……”  “嗯。”天掷点点头。小声嘟囔,“这些都不可以。”  醒林瞧着他的脸色,温柔地说:“这些就是欲……这不是对至真至爱之人该有的……”  天掷点点头。  他很快揭过这一茬,拍拍草床,要醒林躺上试一试,醒林注视着他兴味盎然的脸,心中却有一丝丝淡淡的疲惫。  天掷笑着把他按倒,自己躺在另一侧。  他看着洞顶,手里拍着身下的草垫,喃喃地说:“躺着是比镇日打坐舒服多了,躺在草垫子上,也比躺在大石头上舒服多了。”  醒林本正平躺着,望着他的侧脸,听得这一番话,不禁抿嘴微笑。  天掷侧过身子,注视他,问道:“你笑什么?”  醒林摇摇头,忍俊不禁,“我没有笑啊。”  天掷伏起半个身子,作势要出手,“说你到底笑什么。”  醒林大笑着抱住自己胸口,胡乱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空旷的忘月窟传来阵阵笑声,“啊!住手,我要被打死了!”  “住手,住手,我真的死了!”  …… 第15章 看得顺眼便不以为意,看的不顺眼碰一下都不可,仗着修为世间罕有敌手,便不将人的生死放在心上,这到底是天真,还是残忍?  可是……天掷面对无数杀戮,似乎也未曾将自己的生死当做一回事。  如此一个身怀绝世修为,懵懂如稚子的魔头,好比深埋在地下的□□,说不准哪一刻被人踩中雷区便炸个山崩地裂。  醒林简直不知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掷看他似乎不是生气,便将头轻轻放在他肩上,起初只是在肩头略微挨上,渐渐越压越实,脸颊在那衣服上缓缓磨蹭,手指上下抚弄着醒林裸露在外的,光洁的小臂。  他的力度不大,只是那脸颊碾磨在肩头,上下摩挲的触感,令人头皮发炸,醒林待要如何又不好如何。  天掷好久未出声,直至带着哭腔,声音有一丝发颤,“如一……我好难受……”  醒林坐的绷直,一听此声,从头顶炸到后尾椎骨。他慌忙推开天掷,站了起来。  他为了此事,曾想方设法对天掷灌以歪理,也曾暗暗对他立下规矩。只是随着天掷长大成人,他总是在醒林立下的禁令边上,有意无意地逾矩。  醒林脑中转了数圈,终于坐了下来,脸色冷淡。  天掷看他不说话,一时慌了,醒林对他说的话他还记得,并深以为然,只是不知为何,他一见到醒林,便如坠云梦中,恍恍惚惚,情难自禁地贴上去……  对真喜爱的人,怎可有牲畜般亵渎的心,天掷心中惭愧极了。  他悄悄望向醒林。  同时心道:他定是气着了,这可怎么办好?  醒林暗地里留意他,自觉效果已到,不愿再造作下去,稍微缓和了面色,他岔开话头,扬声叫茶。  半日无人应声。  醒林这才发觉,这大街上竟然空空荡荡,少见行人。  他用手指顶着下巴,早年此地属几路要塞,人口密集,街上摊贩林立,客来客往,十分热闹。  他问天掷,“你看此地与你上次来时,有什么不同?”  天掷被这一句话拉回思绪,他观望左右,低头思索——他上次来已是多年前了。  天掷道:“我记得这里从前人很多……”  “是了。”醒林断言,他站在街中间,回头望着一路空旷街景,“人数只剩下最多三成。”  此时,茶棚后的破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缝,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露出沾满灰土的半个脸。  他细声道:“刚是两位客官要茶马?”  此时距醒林要茶早过了半日,醒林歪头盯着他,及至看到他手里匆忙给裤腰打结,不言语了,只点点头。  那少年拿来两只脏兮兮的碗,碗沿还是破口的。  他绕到醒林身前,提着大茶壶,侧身倒水。  醒林见他抹布似的破衣服下,腰身极细,一把就能握住,十分白皙——带着被人手掌揉捏出的淤青。  醒林转过头视而不见,他只问自己想知道,“这镇上原来何等热闹,怎么才几年工夫就萧条成这样?”  少年是个爱说话的,守着破茶壶,高高兴兴的说:“客观以前来过这?咱们镇子通着几条商路,是这一带有名的大镇,以往许多商客在这里歇脚。”  醒林顾虑着身后的天掷,不敢与当地人说得太多太细,含糊着说,“我自然知道这里是大镇,我记得镇上人口极多的,住满了人,怎么现在如此多空房子。”  少年哎呦一声,坐在他二人对面,“还不是那些邪乎事闹的。”  他问,“二位该知道忘月窟吧。”  醒林望了天掷一眼,“有所耳闻。”  少年苦哈哈地说:“客官许是内陆人,不知道我们沿海边受那魔窟多少苦楚,那忘月窟里满是极厉害的妖魔鬼怪,每过数年,便要来海边的村镇上掳走十数个少年郎,掳走的少年郎还都个个长得俊,就在三两年前,那魔窟越来越横行无忌,仙门看不过眼,和那魔窟激斗起来,我们镇上天天能见到修士来往,直到有一日,十几个修士压着几辆马车经过,两个年轻修士出来吃茶——就如你们二位这般,正好赶上我们镇出了一件大事——那魔窟竟青天白日的来抓人啦,那两个年轻修士好侠义地追了过去,却再也没有回来,剩下的修士未找到他二人,过了一日,从附近的大仙门引来许多修士,他们在镇上翻了一整日,后来,我们才听说那两个年轻修士死了。”  他这一长篇一口气说下来,醒林紧张的手攥起,生怕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所幸他知道的也不多。  醒林问:“就为这件事,这个镇子就荒了?  少年道:“大白日里,就敢来掳人,这还不吓人?且连修士都折进去了,那大仙门中的人也无计可施,最后不了了之。”  “不过,镇上吓跑了一半多的人,也不光是为此,这几年间,魔窟与修士门斗的正紧,许多幽魂散鬼跑来祸害临近的村镇,每掠一处,便留下一个死村,不光我们,十里八乡的村子都吓得搬的般跑的跑。东南海边连绵的村落都是荒村。”  “加上这两年,我们镇上还出了一件邪事,”  “一个大姐生孩子时难产死了,那婴儿竟然自己破开肚子爬了出来,接生的人吓得一哄而散,大家都说不准那是个人还是个什么,客官或许听说过吗,那晦朔山的有个大魔头也是破开娘肚自己爬出来的,多么邪性的玩意儿,听着跟个鬼故事似的,我现在讲讲都起汗毛,镇上人怕又出了个魔头,纷纷搬走了。”  “哦?”醒林看看天掷,天掷没什么表情,醒林道:“那婴儿还在吗,我们可得去见识见识了。”  小二一愣,“客官看那玩意做什么?”  醒林微微一笑,天掷想看,他知道。  他要那小二带路,小二自然死活不去,醒林许给他银钱,那小二利落的跑在前方带路。  一路行来,醒林留心四周,镇上虽然还有三成百姓,但大多是七八十岁的的老妪老翁,老人大多安土重迁,死也不愿离开家乡的,故此才留了下来。  醒林心中一阵叹息。  走到一条巷子的尽头,小二站在原地不肯往前,指着最前方的一处人家,“这一户便是了,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孩子哭叫的声音,哭着找奶吃呢。我在外面等两位,就不进去啦。”  这巷子中所有人家俱已搬空。  醒林也不敲门,敲了也无用,推门而入。  院子狭窄破旧,水瓮灶台石磨等处覆着厚厚一层灰,一阵阴风簌簌刮过。  醒林不怕,他就怕他身后那位把这院子里的东西吓跑了。  推开北屋门,屋中传来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似是腐朽,似是糜烂。  醒林挥了挥空气中的尘埃,屋子左边一张大炕,炕上摆着一副尸骨,身下是被血污染成黑色的被褥,已是一团破烂。  床上无人。  但尸骨旁的被褥上有一个小坑。  醒林回头,笑道:“都是被你吓跑了。”  门口的天掷:“……”  醒林不管,把问题抛给他,“在哪里?”  天掷闭上双目,须臾后睁开,用目光示意院后方向。  二人出了屋,北屋后果然藏着一个小后门,二人顺着后门出去,前方是一片大坑,里面草木丛生,堆满附近百姓丢弃的破碗烂衣。  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坐在一片乱物堆中,睁着大眼睛,茫然胆怯看着他们。  醒林心中不知为何一动,脱口而出,“我们把他带回晦朔山吧。”  一个两三岁的小儿,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在俗世,没有同类,怎么生活呢。  醒林开口,天掷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只是……  两人都从未应对过小孩,小孩光溜溜的坐在草地上,三人大眼对小眼,一时无言。  醒林轻咳一声,道:“现在是不是该有个人把他抱起来”  天掷看着醒林,醒林回望,然后他犯了难。  “我也不会……”  话未落音,来时的巷子处,传来一阵尖声惊叫。  是方才那小二的声音。  醒林猛地看向天掷,天掷抬头不知在看什么,低头,他对醒林说,“是自家人来了。”  自家人来了,晦朔山的人来了。  那这个镇子便完了。  醒林怀里抱着那光溜溜的小孩,跟在天掷身后,两人慢慢行走。  两边路上本就寂寥无人,偶然见到一两个,俱躺倒在路边,被撕咬的体无完肤。  醒林的唇颤了颤,几次欲叫住身前的人,可他忍住了。  他可以救下一个镇子,可他救不下下一个镇子,下下个镇子,下下下个镇子……  除非……他悄悄看向身前的黑衣人。  醒林垂目不看路边的尸体,可是一阵尖叫却往他耳朵里钻。  这次不是尸体,是活生生的人,是还活着的人……  醒林无法闭目塞听,他抬起眼。  那游尸抱住欲咬地不是别人,正是那茶馆的小二,游尸此时已垂下手,僵硬而卑微的退到一边,为天掷和醒林闪路。  醒林脚步一顿,对天掷道:“等下,这不是刚带我们来的小二哥嘛。”  小二吓得没了半条命,临死前游尸却收了口,为两个年轻人侍路两旁,小二哥便了然,自己眼前这两人绝不是凡人。  他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嘶喊着求二人救命。  醒林问他:“你会抱小孩吗?”边说冲他眨眼,  那小二是个灵光脑袋,不会也要说会,何况抱小孩有什么难的,他趴在地上磕头:“会会会会会,我会!我会!”  醒林拉他起来,将小孩随意递给他,怕拍手,对天掷道:“这人带回去,我要了。”  天掷在外人面前不爱说话,他不语,手下人一律当他默认。  醒林微笑,回身问那小二,“你叫什么名儿?”  小二答:“我叫小金,金银的金。”  醒林愣住,过了一会才答:“这个名字好。”  从小镇回来之后,天掷再提下山之事,醒林总是兴趣缺缺,不过秋冬将至,况俗世间的风景确实看头甚少,况且,他秋冬总是身体不好,因此天掷很能体谅。  这一日,秋叶落尽,天掷从外归来,刚至忘月窟前,便  听到一阵小儿的欢呼高喝声,一个矮小的人影边跑边笑,这便是那日醒林从镇上抱来的小孩,来时看着小小一团,不言不语,未曾想没过一个月,这小孩叽里咕噜讲个不停,口条极好,大家才知,原来他已四五岁了,只是饥一顿饱一顿,仿若三岁的个头。  这小孩天不怕地不怕,来到这妖魔窟里反而如鱼得水,见过的无不啧啧称奇,暗地里道许他天生便是个邪性种子。  小孩跑在前,遇见天掷嘻嘻一笑,不躲不避,笑面迎他,天掷看他一眼。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少年,还穿着一身蔽体破衣,见到天掷后,往后退了一步,扑通一声,不受控制地瘫跪在天掷眼前。  他来了许多天,早把前事后事摸透,也知自己逃过一劫后竟意外来到妖魔窝里,而那日自己偶遇并搭救自己的人原来竟是妖魔窟的魔头们。 第17章 他终于能转过身,面对身后的人,他用目光细细描绘天掷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  这般动人心魄的美,不知可否长久,也许一两年后……  而他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被自己骗的这样惨。  他的心中悄然升起一个念头,他看着眼前懵懂的不知事的年轻人。舌尖绕了几绕,一句话脱口而出,“牲畜之欲也是人的本欲,压抑它也是不可的……不对着心爱之人便不算亵渎……”  天掷第一次听到崭新的歪理,疑惑的歪着头。  醒林咽下唾沫,心里擂鼓一般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也是这一年的深冬,魔尊的“宝器”也练成了,凶尸们互相厮杀,犹如大蛊吃小蛊,许久之后终于淬炼成功。  刃出于火,故曰淬。  这也是魔尊的一把好刀。  晦朔山上下为庆此事,在忘月窟外的空场上打起草台子,往年台上只设两把破椅子,今年二长老观望少尊主的面色,预备了三把,可是揣摩着魔尊的意思,又改回两把,他把那一把多出的椅子,随手扔在台下。  天掷从未留意过此等小事,连着三日,晦朔山不见天日的大小魔头们纷纷从洞中走出爬出,聚在草台下高呼魔尊名号,众人奔走笑闹,举着破碗,美酒不知从何处得来,浓香醉人,如流水般一坛接一坛传递过来,天掷本来拿着小酒坛正在默默畅饮,只是他感到有些怪异,回首寻找,发现醒林独自站在台下,与自己分开两三丈远,他毫不思索的走下台,执手将他牵上台,四下里找了找,瞧见二长老丢在草丛中的椅子,跳下台,拿了那椅子,往回走,上了台随手放在自己的椅子边,与自己紧挨着。  如此台上便有三把椅子,两把椅子各占中央左右,但相距甚远,一把椅子贴着其中一把,亲密无间。  魔尊持着酒碗,余光却飘了过来。  天掷从不把师傅指点修为之外的话放在心上,何况近年他修为猛进,无人能教导他。  这几年与仙门大战,他的恶名在仙门与百姓中如雷贯耳,打响了招牌,万斛龙却既不见其人,又不闻其名,外界如今渐渐将小魔尊唤作魔尊,将魔尊唤作老魔尊。  甚至年青一代中只知天掷一手遮天,举世无人能敌,,却对其师尊不甚了了,也不感兴趣。  寒冬已至,天暮欲雪。  醒林安然的坐在那椅子上,天掷的不以为意,万斛龙的偷偷窥测,底下人对他逾矩而坐的暗地不满,他似是统统没瞧着,默默端着手里酒碗,轻轻啜饮。  小金从台下到台上,依次斟酒,他衣衫残破,弯腰时露出一截光洁腰身,行走时白皙的腿若隐若现,无数双手从他腰间腿上抚弄过,而在凡间久经沙场的他木着一张脸,全不放在心上。  能活着就好。  醒林手里举着那酒碗把玩,看着他由远到近,忽而,他恍惚的一笑,俯身在天掷耳边轻言了一阵。  天掷的眉头轻轻拧起,他望着与自己离得极近,呼吸相撞的醒林,眼神里有质疑,有不安,还有一些……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小金转了两圈,身后尾随着两三个人,前后堵住他,将他挤在两具身躯中间,做尽那猥亵事,小金好不容易推开了二人,跑到天掷与醒林眼前。  小金早得了醒林的授意,他望着天掷,天掷注视醒林。  醒林饮着酒,他仿佛是醉了,对天掷点了点头,迷幻、含混而轻微的一笑。  然后他转开眼眸,注视前方妖魔乱舞的婆娑世界,他最后的余光里,小金上前拉住了一双手,并带走了他。  台下的人轰然大笑,纷纷现出“原来如此”的神情,也无人敢再打小金的主意。倒是魔尊与二长老等人面含诧异的望向他,不过二人略一思索醒林身上的细情,也就释然了,反而在心中暗道他懂得拿捏人心,安排进退,是个人物。  醒林一番阴差阳错误打误撞,反而在其他人看来才是正理,不过此刻,他浑然不在意其他人如何想法,他只是一口一口啜饮美酒。  雪终于落了下来。  他想,天掷是一张白纸,生杀予夺之事一贯由他师尊与二长老等人从小教导到大,他从小浸润在这魔鬼窟中,早已与常人想法迥异,何况……醒林撇了一眼,台下的群魔乱舞,但凡自己只要露出一丁点教唆的意思,恐怕立时就要被这些人化作齑粉。  醒林接着啜饮,但是在大事之外的私情上,他是很听自己话的。  他……他是很乖的……  雪越下越大,魔尊不知何时早已离席,台下的妖魔鬼怪们也已散场。只剩他歪坐在椅上,一只手拿着早已空掉的酒碗,似是一尊不会动的雕塑。  从天暮到天亮,他的肩上腿上落了四五指的厚厚一层雪。  初时以为忍一忍便过去的冬夜,多年后午夜梦回,依然铭心刻骨,冷的心肺都冻坏了。  一梦忽而到今日。  玉房山高处的冷风吹断了他的遐思,众人围着他下了剑,停至玉房宫大殿前。  此地是仙门百家堡垒中的堡垒,荀令萼在玉房山中丢了,虽令人心惊,但玉房山绵延数里,外围不好把控,玉房宫不同,这里弟子数千,层层仙阵环绕,莫名令人安心——若在这里也出事,那也不必躲了。  郭不贰等人早候在殿前,她也是沾了还生树叶的人,被叮嘱不许出玉房宫半步,故而只能在此等待。  郭不贰见他全须全尾的回来,忙快步迎上,走近后轻轻皱眉,问道:“你怎么了,面色这样难看?”  李师姐朝殿前众人解释昨日里他与夏百友的一场乌龙,郭不贰点头,“原来是受了伤,所以颓败至此,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抓走了一回呢。”  醒林朝她一笑,目光却望向身前,玉房宫格外巍峨高耸的大殿屋顶。  这是他第三次来玉房宫。  此次依然是暮春时节,他来时见青山依旧,浅绿叠着深绿,只是如今这片绿海中随处藏匿着危险,白日里安详静谧与往年一般无二,夜晚妖魔鬼怪横行肆虐,数千弟子晚间不眠不休与其对战,一刻不敢懈怠,平静的林海之上,冒着邪烟。  若前两次的玉房宫是晴空万里,那么今次则是暴雨前的阴霾天空。  甘棣华点了各家精要弟子并郭不贰与醒林这两个涉事人进了玉房宫的大殿。  郭不贰在红云教内资历虽不算最高,但凭借高超的修为稳居教内第一人,连李师姐也要逊色三分。  今日显然是有要事相商,点了郭不贰去,李师姐自然便不去了。  玉房宫大殿内高耸着十二根浮云大柱,上设高台横榻,下面正好两溜十二张椅子,如今横榻虚位,榻左处设一椅子,一名老者端坐其中,这是玉房宫的二师叔,掌门不在期间,一切事物暂时由他代理。  甘棣华坐了左边第一的位子,下面依次坐了,夏百友代替荀令萼,坐了右边第一把椅子。  二师叔是个粗豪之人,他只认得荀未殊,知道这是东山派最拿的出手的弟子,且稳妥可靠,在派内一向管事,见他不坐,便唤他坐下。  二师叔既是长辈又是主人,他开口安排了,荀未殊犹豫一下,与醒林对上目光,醒林站在甘棣华身边,轻轻转开了眼,没有过去强坐。  二人之间有些不尴不尬,荀未殊到底还是坐在第四把椅子上。  甘棣华忙唤了小师弟过来,低声道:“在我身旁加设一把椅子。”  师弟们不知内情,他们按上面意思,只设了十二大门派并二师叔的座椅,如今听说吩咐,忙加了一把。  甘棣华转身对醒林道:“你如今情况特殊,最好日日与我在一处,不要独自出宫。”  醒林与他并不熟稔,倒是听闻荀未殊与他关系不错,如今他对他悉心照顾,醒林倒是有些意外,低低“嗯”了一声。  十四人俱已落座,醒林环视一周,这大殿中随意一人都比他都比他修为高——连夏百友都远胜他。  醒林顿时气短,委顿在整齐的十二张椅子之外的单座上,感觉在一水的仙门名家精要之中,自己像是个添头。  大殿上,二长老指着其中两家,沉声道:“你们才走了半日,咱们又出事了,他们两家的大弟子也不见了,我已派了几队人马在外搜索,还未有消息。”  刚回来的甘棣华、夏百友、荀未殊、郭不贰等人俱是一惊,两三日间丢了四个人,还丢的这样诡异,这消息若是流传到众多仙门中,怕是要引起一股人心惶惶的暗浪。  甘棣华道:“这事十有八九是魔窟所为。”把这两日之事,并白蟾宫失踪,郭不贰与醒林身上莫名出现的还生树叶,自己与夏百友追踪那身带金蛇项圈之人的事又说了一遍。  二长老听完甘棣华的禀告,猛地站起身,在台上来回踱步,他抚着胡须的手微微发抖。  醒林十分理解他,就当年天掷与魔窟的名头,搁谁谁都得抖搂。  二长老抖了半天,强自解释,“不会,以那魔尊的做派,他若有甚想做的,直接一人杀上来便可,绝不会费这么大功夫。”  甘棣华道:“是不是那魔尊所为,只需等一两日后,师尊他们从晦朔山回来,便可知晓。”  他接着道:“不过愚弟子几个商议后,并不认为是魔尊死而复生,重新兴风作浪。能调动千鬼百魅,搅乱仙门百家,却手段迂回,喜深藏不露的,师叔想会有谁?”  二师叔抖着胡子,目光发直,“是那守灯人!”  十二张椅子上的人俱跟着点头,醒林打量台下深信不疑的众人,台上咬牙扼腕的二师叔,有心想为那可怜的守灯人仗义执言,但察言观色,噤了声。  他看看自己空空的两手,单薄的身躯,低到忽略不计的修为,一遇到危险只能尴尬的依仗同辈人保护的“添头”身份。  他揣上手,有苦难言。  我真的搅不动你们仙门百家,你们放过我吧。  何止是搅不动你们,在场的随便一个我都打不过!  夏百友急道:“晚辈曾听师尊说过那守灯人的一二事,此人十分阴沉可怖,与这次的幕后黑手行事作风倒是契合。”  “可怖”?醒林摸了摸前胸,被夏百友一掌打断的肋骨开始隐隐作痛。  荀未殊附和,“晚辈也这样想。”  醒林横了他一眼:你想个屁。  郭不贰皱着眉头,忧心忡忡:“他既不动各大掌门,也不动各门各派的长辈。单挟持我们这些年轻后辈要做甚?我与醒林师兄许也被标记了,恐怕下一个丢的便是我俩。”  她眉头深锁,望向与自己同系一条绳上的醒林,众人的目光也或多或少的落在他二人身上,有困惑,有同情,有担忧。  醒林揣着双手,心如死灰:我并不想绑架我自己。第十八章   二长老一拍椅子,咬紧牙关:“管他守灯人复生也好,魔尊重现人间也罢,咱们仙门百家不能怕他,拿出咱们五年前大杀魔窟的气势,再灭他一回又何妨。况且咱们多说无益,目前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只能小心防备,等掌门察看那忘月窟法阵回来,咱们便可知这背后的大佛到底是谁了。”  众人一想也是,只能如此了。  二长老接着重申夜里杀妖除魔不可单独行动,以后必须三人以上结伴而行。  他挥挥手,示意自己交代完毕,看众人心绪难安,各自低声私语,随手招来一个木木呆呆的小弟子,令其给这十几位精要传饭。  玉房宫弟子俱在大餐厅吃饭,但掌门并几位长辈惯在大殿后的后厅用餐。  此刻,大殿内十数个人自然要在后厅摆宴了。  手段迂回,深藏不露,阴沉可怖的幕后黑手醒林,眼睁睁看弟子捧着椅子鱼贯而入后厅,不多不少,又是十三把。  他自嘲一笑,起身悄悄退出大殿,殿外长廊、院落,习武场、门楼俱空无一人,他抬头瞧瞧日头,正当午间,幕后黑手决定立刻赶往大餐厅,或许尚能混上一餐。  大殿的后厅,重重轻幔被收起,十三把椅子围着圆桌摆好,众人一边私语,一边款步行至桌旁,落座前纷纷谦让,甘棣华想起醒林,在人群里搜寻,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醒林一路紧赶慢赶,到大餐厅时,数十条长桌长凳都挤满了人,他从人缝中取了餐,回首想找个空地坐。  东北角上,一簇簇碧衫玉冠正在埋头苦吃,他端着碗过去,小九先看到他,给他腾了个地方,同时低声道:“师兄,坐这里。”  醒林听他这恨不得夹尾巴的调调,回头一看,果然,一群紫衫银冠的紫极观弟子大大咧咧占据了身旁几条长桌。  两派的前尘旧事多年恩怨,说也说不清,往上数东山派也不算占理,故在紫极观面前总是一副腰杆挺不直的模样。  他心中叹气,默默坐下。  餐厅两条长桌拼接,能容纳三四十人围坐,他们不远处的那一头聚集了一小撮紫衫银冠的紫极观弟子,一小撮白衣素冠的玉房宫弟子,一小撮红衣朱果钗的红云教女弟子。  他们边吃饭边低声讨论些什么,醒林侧耳倾听,并不是紫极观偷偷诽谤他们东山派,而是……  红衣朱果钗的女弟子悄声道:“……这些事,你们听了一定要保密,不许再往外传。” 第19章 荀未殊接着道:“甘师兄自然该关怀我,但甘师兄也这般关怀令萼师兄,也这般关怀醒林师兄,甚至也这般关怀夏师弟,这就未免令人不虞了。”  另一个——甘棣华,噗的笑了,“我怎地仿佛闻到谁家女子埋怨情郎似的酸味?”  荀未殊一愣,撑不住笑道:“莫非我是瞧上了甘师兄而不自知?”  两人笑了一阵,甘棣华叹道:“你刚说这话,几年前令萼师弟也说过。”  荀未殊和甘棣华是在十年前办千英百绛榜时相识,荀令萼和甘棣华却相识更早,他二人出身名门,幼年成名,两派关系又亲密,当时其他门派一时之间没有出挑的新人,只有他二人并称双秀。  甘棣华叹息:“不知他身在何处,如今怎样了。”  荀未殊默了默,道:“令萼师兄是天之骄子,吉人自有天相。”  甘棣华知他不愿多说,紫极观与东山派不睦,其中有一半缘故,是因为叛观出逃的荀未殊母子,在紫极观弟子眼中,荀未殊是眼中钉中的眼中钉。  甘棣华心道:荀师弟也是命苦,偏偏他的尴尬身份在东山派中立脚也艰难,在醒林师弟眼中他也是眼中钉中的眼中钉。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荀未殊时,虞掌门带着他二人在大校场演练比试时的走位,虞掌门有事暂离,剩下他二人各自望天,谁也不和谁说话。  偏那紫极观在东山派旁边演练,紫极观弟子见他二人在旁,不知说了些什么,二人的面色都有些不好。  甘棣华远远看见了,赶紧来劝。  待他走近时,紫极观弟子已飘然离开,醒林也施施然站起来,拂袖而去。小小地荀未殊身边俱是空座,在拥挤的大校场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他上去攀谈,二人并排而坐,令荀未殊显得不那么亮眼。  由此,二人便熟识了。  甘棣华换了话头,指着他的手,问道:“你的手腕如今怎样,还酸麻么?”  荀未殊修习极为勤奋,练剑尤苦,长此以往,手腕便有些不堪重负,虞上清为他查看后,叮嘱他一日不可握剑超过一个时辰,他却常私下偷偷练剑,一点不知珍惜手腕。  荀未殊摸了摸自己手腕,道:“好多了。”  甘棣华轻叹一声,“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荀未殊一笑,朝他伸手:“不信你来试一试好了。”  他笑叹道:“师尊令我每日不可超过一个时辰,那怎么可能呢,我原来每日修习中拨三四个时辰练剑,现在已减至两个时辰,实在是无可再减了,修行中人每日连两个时辰的剑都握不够,恐怕我这第四的位置,下一次就该被人踢下去了,好师兄,我心里都知道,你可莫要在啰嗦了。”  甘棣华无法,道“你啊……”  荀未殊笑道:“甘师兄若心疼我,替我揉揉便可。”  甘棣华真个握住他的手腕,认真地按摩起来。  荀未殊也不挣脱,惬意的靠在廊柱上,由他揉着。  半晌,甘棣华低声道:“你啊,苦就苦在太执着上。”  荀未殊一晒,“谁不执着?”他向东一点头,道:“他比我还要执着呢。”  他说的他,并无前语,但是不远处门板后的醒林,却知道他在说自己。  旁边一起偷听的夏百友也觉得是醒林,非常莫名。  甘棣华点头,道:“你是看似执着,其实更执着,他是看似不执著,其实也执着。”  荀未殊低头认可,轻声道:“众生皆苦。”  荀未殊抬头,看着甘棣华,“关于我母亲和我师尊的风言风语一直未停止过,在我很小时,便有人唾弃我是掌门的私生子,但是……”  他注视着甘棣华,一晒:“这句话我只对你说……我自然不是师尊的亲子,我有父亲,我父亲是紫极观一个默默无闻的学徒,从前默默无闻,现在默默无闻,以后也将默默无闻,我却与他不同,我出身低微又如何?我有血性,有骨气,志向比别人高,耐性比别人强,比别人更能吃苦,也比别人天赋更高!”  他终于说出那句话,“我……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师尊的私生子!”  夏百友立刻望向醒林,醒林寂然无声。  荀未殊接着道:“——且我也知道,师尊也希望我是他的私生子。”  “奈何我不是。”  荀未殊望着遥遥无尽的廊柱,“我和师尊才是一种人,这是他不能说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第二十章   夏百友慌忙再一次望向醒林,醒林脸上那隔着门板渗透的微光如水纹般轻轻摇晃。  甘棣华轻皱眉头,在他手腕揉捏,道:“这种念头对你毫无益处,忘了最好,这种话也不必再提……”  荀未殊一笑置之,未等甘棣华的话音落地,远处一个小弟子,跑来传话,“胡师兄请二位再回去一趟。”  甘棣华与荀未殊以为有什么未竟之话要说与他二人,便同小弟子偕去。  夏百友等三人走远了,才将醒林拉了出来。他手心里敲着折扇,清了清嗓子,道:“各人说各家话,大家心中都有邪妄之言,偏颇之念,若人小心收藏好了,大家就当不知道,若不小心听到了,大家笑一笑,也不必将他人的妄念当一回事……”  夏百友知别的方可,只是荀最后一句太伤人心。但他又不知如何化解,只能这样统而劝之。  醒林听笑了,他摇摇头——夏百友怕他伤心,难道荀未殊那些话,他是乍然才觉吗。  醒林抓住他乱敲手心的折扇,道:“既然不当一回事,又何需劝解,既然你劝解我,倒是你比我还把它当一回事了。”  夏百友看着他,他望着夏百友。  夏百友笑,望一望长廊,又望一望醒林,道:“倒是我拘住了。”  他拉住醒林,“走,去我屋里,我偷偷捎上来一坛好酒,春不散的,藏在自己卧室,还没敢请人喝呢。”  醒林道:“一坛?你当然不好意思请人喝了。”  夏百友道:“你看你看,请你喝酒还挑上我了,昨日我从帝都回来时就定了四坛,最迟下午就送上山了……”  两人的身影并排走远。  到了夏百友房间,夏百友果然从床底下做贼似的掏出一坛酒,自称人缘太好,朋友太多,一坛实在不够分,且自己也解不了馋,坚称不是吝啬。  醒林与他笑了一通,拿出两个碗,慢慢斟满。  夏百友喝了一碗,他喝了一碗。  夏百友喝了两碗,他喝了三碗。  夏百友喝了三碗,他已经喝了五碗。  夏百友放下了碗,他不断地自斟自饮。  夏百友望着他,他趴在了桌上,手里抱着坛子,略带含糊的抱怨,“早说了你这一坛酒……不够喝。”  不够醉。  夏百友将他扶至榻上小歇,他这一觉睡了一两个时辰,再睁眼时,已是黄昏。  是夏百友将他推醒的,他混混沌沌翻了个身,不愿醒来。  直到夏百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出一道炸雷:“胡争如师兄下午不见了。”  醒林猛地睁开眼,浑身打了个冷颤。  他翻身坐了起来,问:“下午甘师兄他们不是还和他在一处吗?”  夏百友摇摇头,道:“说是胡师兄不知为何使人请师叔与师兄们来,甘师兄二人离得不远,最先到的,但是房内门户大开,却无人影,他们以为胡师兄或暂时有什么事情,片刻就回,未曾想,众人一起等了半个时辰也未见人,这才慌起来。”  “直到把玉房宫翻遍了,也没找到胡师兄的人影。”  “此刻外面到处议论纷纷。”  醒林下床,发现自己光着脚,鞋袜已除,知是夏百友帮他脱的,勉强冲夏百友笑笑,他匆忙穿好鞋袜,夏百友将他拉到大餐厅。  此刻正是黄昏用膳时,餐厅里人头涌动,八卦与谣言齐飞。  “胡师兄是在宫内丢的啊!”  “嘘!谁也不知他在何处丢的,别乱猜测。”  “宫外不是设着法阵么,魔窟不可能进来的,定是胡师兄自己出去了……”  “二师叔才下令不许出宫,胡师兄何等稳重,怎会胡来?”  “胡师兄出事前还邀甘师兄他们来他房内呢,定是有要事告知,接着立刻就不见了,不可能出宫的,他若是出宫何必先请甘师兄来呢……”  “魔窟太猖狂了,敢在玉房宫内乱来!别让我逮着他们,见一个灭一个!”  “可是宫外设了阵啊,我还是觉得……”  “设了阵又怎样,你不知十年前,那魔尊在数千仙门中人面前,活生生破阵而出。”  “是啊,胡师兄上午刚带来消息,说魔尊的尸身不翼而飞,恐怕已死灰复燃。”  “那守灯人的尸身也丢了,这事越来越玄乎。”  “守灯人连坟墓都被破开了,还有人摘了上面栽的还生树叶,给东山派和红云教得弟子做了标记……”  “下一个怕是这二人要丢……魔窟到底所欲何求?”  “这样闷不吭声的吊着人……”  “你们看刚进来的人是不是东山派被标记的那人?”  “没错就是他,虞上清掌门的独子,年纪不小一事无成,修为低极了,在我们东北一带很有名,人家背后叫他废物……”  “全靠有个好爹啊,话说他们门派里最出头的是荀未殊吧……上次第四的那个……”  “听说好像是他老爹的私生子哦,虞上清本来就是紫极观叛逃的嘛,他在紫极观有个青梅竹马的情人儿,情人儿在他逃后十多年带着个荀未殊跑来找他哦……说不清……说不清啊……”  “他也蛮可怜的,东山派故去的老掌门是他的外公哦,出了那档子事后,他娘也被气跑了,好些年不回家,连儿子也不管了……”  “造孽哦……”  “那这虞少爷该争气哦,怎么还一点本事不长,不懂事啊……”  平日里这些风言风语,醒林听惯了,今日这样长篇累牍的连环暴击是第一次。  每一句都像是踩着点扎针。  他不动声色,垂下长长地双目,  夏百友四下寻找空位,好不容易找着一个,像是怕他一个冲动,把桌子掀了似的,忙将他摁在座位上。  醒林拍拍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微笑道:“我无事。”  夏百友察言观色,道:“你无事的话……那我去端点吃的,顺便细打听下。”  醒林点点头,他咋醒来,头还有些晕,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总觉得刚才听到的一长篇对白里,有什么不对劲…… 第21章 “我觉得不太好。”  一炷香后,甘棣华身佩宝剑与荀未殊醒林等人在餐厅附近到处寻人,醒林在后檐廊上左边,甘棣华就在他不远处,醒林走上前,与甘棣华道:“没在这里。”  甘棣华道:“没在大殿前,没在餐厅……他也许在卧房?”  醒林摇摇头,“不知道……”  甘棣华道:“他去取什么东西?”  醒林回忆起一个时辰前,夏百友凑到她跟前说话,远处,人缝中有一个影影绰绰的瘦小身影,等候在门口。  醒林不寒而栗,他与甘棣华并排而站,微微侧脸注视甘棣华,道:“他未言明,只说……”  话音未落,他噤声了,他的嘴还微张,是一个说到一半,受惊过度,忽而停顿的模样。  他的目光渐渐下垂,从甘棣华的眼睛下移到他的后肩。  一双手搭在他的后肩,一双细长苍白,瘦到指节分明的手。  甘棣华静止不动了。  他也看到同样的景象,他对面的醒林身后也搭着一只手。  两个人浑身冰了半边,感受着后肩传来的冰凉麻意。  这是二人清醒时最后的感受。  四周一片黑暗,醒林团缩着四肢,似虾米般窝着。  意识一点点清醒,他睁开迷蒙的双眼,在黑暗中怔了片刻。  这里是……  醒林急促的喘息,他所困之处逼仄极了,气息呼出去立刻弹回来,脸前方有什么东西阻挡,他动了动手,还好未被绑缚,他抬手摸了摸前方的物体,触手粗糙而软和,透着蒙蒙红色。  这是麻袋,醒林顿悟,自己被困在麻袋中。  他探手向后方摸索,果然,摸到一个人。  那人动了,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回握他的手,在黑暗狭窄的麻袋中,用气声小声道:“别说话,我们被魔窟的人抓了。”  是甘棣华。  常人落入魔窟之手,恐怕内心早已是滔天的惊骇,惶恐,感知到身边有熟识的师兄,则会生出稍许的宽慰之情,然而,醒林的一颗心,从苏醒到此刻,跳跃个不停,越跳声响越大。  在黑暗中,醒林甚至以为自己的心跳真的出了声,噗通,噗通。  惊骇,惶恐,宽慰统统他娘的靠边站。原来到了此刻,那些夜不能寐的思虑,如影随形的恐惧,奇异的都可以被忘却。  他的心跳的要着起火来,一把决然至雀跃的火,按捺着,隐忍着,时刻准备着焚烧他。  终于到了此刻……  那人在哪里?在他身边吗?第二十二章   甘棣华按住他发颤的手, 依然用气声道:“别害怕,师尊马上回来, 他们会救我们的。”  “嘶!”  “这是哪里?”  “什么妖魔鬼怪背后耍阴招,敢绑人不敢现身?”  这是夏百友的声音,甘棣华二人自然惊喜,他们失踪的这几人怕是都在一处,只是夏百友话音未落, 醒林听见四周有无数脚步一起移动的声音,心中正说要糟。  那脚步齐移的声音止了,又传来膝盖落地的声音,似是静候在麻袋旁的人齐齐跪下。  醒林眼前麻袋上的蒙蒙红色被一层黑影掠过,有人从他眼前经过。  从跪着的人群里行过。  醒林的心跳到极致, 不自觉连呼吸都停止。  那人走到不远处, 似是蹲下, 查看夏百友的麻袋, 紧接着听见刀剑破空声,夏百友“啊”的一声痛叫。  那蹲下的人轻轻笑了,笑的极为轻蔑, 轻浮, 他开口,嗓音是青稚的男声,悠悠然拖着长腔,“怎么不说话了?”  不是天掷,醒林身上不断拉紧的弦停住。  听声音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然配上那一拐三个弯的腔调与前面的诡笑,只觉他整个人阴邪之极。  醒林听着这诡异腔调,不禁抖了一抖,心底想:“这到底是谁?晦朔山中何时有这么一号人物?”  前方,夏百友痛呼之后又叫骂起来,那少年郎手起刀落,噗噗几声,截断了他的声音,那人站起身,似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他向四周道:“别给他们在地上躺着了,还是吊起来吧。”  说毕,他信手一挥,将夏百友的麻袋一刀破开,夏百友躺在地上没能起来。  醒林在黑暗中,听到夏百友喃喃道:“原来是你,带着金蛇项圈在我和甘师兄眼前乱晃,假扮弟子骗我从餐厅出去,又把我绑来这里,你所欲何求?”  那人嘘了一声,怪笑道:“不急,等你师尊们来了你便知道了。”  有人问:“禀告鬼哥儿,这几个还没醒来。”  醒林知道他们说自己,几个?除了自己和甘师兄果然其他几人也在身旁……  慢着!鬼哥儿?这就是与红云教一起斩杀的那妖物所言的鬼哥儿!  鬼哥儿?鬼哥儿?  十三四岁,能号令魔窟余众……  他难道是……  醒林眼神空茫,心中似被捏的发酸。  他毫无防备之时,有人走到麻袋边,骤然一脚踢到他怀里,醒林猝不及防的挨了脚心窝,几乎被震碎心脉,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怀疑不久前刚被夏百友打断的肋骨再次碎裂。  踢他的人站在他的麻袋前,留下一团黑影,醒林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应是他的脚踝处。  醒林甚至能听到他举起刀的声音,刀在半空中落下,破开气流,豁然斩开黑暗。  他头顶的麻袋被割破了。麻袋中的醒林呆呆的举着脸,望向高高站着的鬼哥儿。  两人的目光对上,久久之后,那鬼哥儿忽然又猛踢一脚,声音中那股邪气和轻蔑不见了,他暴躁的说:“不许这么看着我!”  醒林伏在地上,不能动了。  鬼哥儿站着未动,他身后的人冲了上来,醒林头脑发懵,他身后的甘棣华似乎借势欲起,接着一片混乱,醒林终于晕了过去,  待他再次睁开眼,已双手被缚吊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在一片惊心中,环视四周。  他们一共十个人,面对面被吊在柱子上,除了他已知的几个人外,郭不贰和荀未殊竟也在,十二根浮云大柱几乎挂满——这里竟然是玉房宫的大殿!  他们竟从未离开此处!而明明不久前,殿外数千仙门弟子集结,仙门精粹汇聚于斯!  他看向大殿四角,零零散散站着几个魔窟的人,人不多,但是姿态闲逸,显然已将玉房宫作囊中之物。  他看向离他最近的甘棣华。  甘棣华摇摇头,他也不知一夜之间玉房宫发生了什么。  这十个人此刻都清醒,但是身上挂着或多或少的伤,尤以对面的胡争如最严重。  他们眼神互相交会,彼此示意,但谁都没有开口。  一阵悠然的脚步声从大殿后厅的连接处响起,还是那个十三四岁,形容稚嫩,身量不足的鬼哥儿。  他走到夏百友、白蟾宫与其他两名仙门弟子前,撇了一眼,露出一个轻蔑,轻浮的招牌笑容,一句话欠奉。  走到郭不贰面前,瞧了一眼,红润漂亮的嘴唇吐出两个字的评价:“蠢货。”  走了一步,望着气息奄奄的荀未殊,道“非要跟着来的蠢货。”  又望着另一边的胡争如,道“不自量力的蠢货。”  往前走了几步,他望着甘棣华和荀令萼,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道:“修为尚可的蠢货。”  最后一个便是醒林了,他没有讥笑,没有开口,面无表情的白了他一眼,回身走了。  醒林双手各缚着一条绳索,一呼一吸间,胸口剧痛,使劲垫脚才能勉强着地,这使他不得不收紧腹部,胸腹用力,呼吸的痛感格外明显。  在他痛的三魂丢了七魄,脑仁嗡嗡作响时,甘棣华向款步走向高榻的鬼哥儿问道:“阁下废了许多力气,就为了对我等嘲讽几句吗。”  鬼哥儿回身在榻上坦然坐下,笑嘻嘻道:“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  甘棣华一向与仙门正宗打交道,历来只结交荀令萼,荀未殊,胡争如等人物,即便偶有邪门异类,也不外乎夏百友,醒林等各色正派边缘人物,这些人或不羁或浪荡,言行举止却越不过天去,在一定的礼数框架内。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当面下脸子。  他在自己的应答词典中,居然一时没搜寻出合宜的下句。  他对面的荀令萼被绑了多时,依然火气最旺,第一个变了脸色,荀令萼还没想好怎么替甘棣华接话,甘棣华旁边的荀未殊淡淡地道:“甘师兄只管安心将息,等待师尊们来接我们即可,与魔物们浪费唾沫,不值当。”  鬼哥儿眉毛挑起,“你还以为你们师尊在东南海边呢,告诉你吧,昨夜他们便赶到了,如今乖乖在山脚下蹲着呢,这玉房山如今谁也进不来,接你们,做梦呢!”  胡争如淡淡开口:“阁下好本领。”  他转头对甘棣华等人道:“各位师兄弟还不知道吧,这位鬼哥儿自魔窟覆灭后,便同魔窟余孽一起被收押在小鬼岭,刚去小鬼岭时才八九岁的模样,略一长大,屡次带头作乱,我巡视小鬼岭时,念其年幼,又逃不出天地鼎设下的法阵,一直未要了他的命。而且这位鬼哥儿天赋异禀,性情阴晴不定,修为高出同龄人十倍不止。”  鬼哥儿嘻嘻一笑:“过奖,过奖。”  他朝鬼哥儿说:“不过十二掌门一直防着小鬼岭哗变,何以直到今日,阁下才事成?阁下是怎么闯出天地鼎所设的法阵,又是怎么进得晦朔山,怎么复生魔尊?——那天地鼎在忘月窟所设的法阵更高明。”  鬼哥儿笑着摊手:“你猜。”  胡争如冷冷的看着他:“所以魔尊不是被人所救,是自己复生的,是吧?”  胡争如继续道:“魔尊把我几人虏来,占据玉房宫,是有事要威胁师尊们。是吧?”  鬼哥儿收敛神色,挂着一个淡淡的微笑。  胡争如也笑了,“能令魔尊费尽苦工,还能令没心没肺的鬼哥儿变脸色的——我听说鬼哥儿当年是被守灯人捡上山的,是吧?”  大殿中人还未看清楚,高榻上安坐的鬼哥儿忽然一个眨眼间,站到胡争如身旁,同时响起“啪”的一记清脆耳光声。  鬼哥儿不笑了,冷着一张稚嫩的脸,“他也是你叫的?”  胡争如被这小少年一巴掌打得歪过脸,轻蔑的吐出嘴里的血和牙,“我便是叫了又如何,天底下人都能叫他,不仅叫,天底下人还都骂他呢,不男不女的腌臜玩意儿……呕!”  他也如醒林般挨了脚心窝,鬼哥儿连踹了十几下,杀意上涌红了眼,从怀里掏出刀子。  大殿最后方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醒林幽幽地道:“你想知道守灯人现在何处么?” 第23章 醒林心道,这是允了,鬼哥儿可以退下了。  鬼哥儿行着礼,略等了一刻,未等到头顶上的人下一句命令,只能自己琢磨着,犹犹豫豫的站起身,退到一旁。  他一退下,高榻上的魔尊也站了起来。  醒林远远望着他心道,他疲了,要去休息了。从这里出去只能到后厅,想来他要去后厅小憩。  想到此处,醒林垂下脸,不禁微笑起来,两滴水珠不知从何处落下。  时隔多年,原来自己依然还是这样了解他。  原来身处此时此刻,自己心中居然泛着快乐。  这许多年,到底是世事误我,还是我误世事。  他抬起脸,冲随着人群退下的鬼哥儿吹了一声口哨。  声音不大,但是他身旁的甘棣华一下瞪大了眼。  醒林师弟疯了吗,冲着鬼哥儿……如此轻佻地……吹口哨?  不光甘棣华,荀令萼荀未殊胡争如等人也纷纷望向他,震惊的双目圆睁,阻拦他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  醒林已先道:“你们不是要那守灯人么,我知道他在何处。”第二十四章   其余九人的表情, 醒林不予理会,他没看到他们因受惊张开的嘴, 在听到此话后由吞鹌鹑蛋变为吞鸭蛋。  醒林望着鬼哥儿,淡淡笑道:“放我去见魔尊,我只告诉他。”  鬼哥儿略歪着头,带着探究、怀疑、不信任的目光,打量这个除了出身尚可外, 毫无本领毫无建树的青年。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旁人不知的辛秘,他会知道?  鬼哥儿站在原地,他没有离去。  甚至他走上前来,竟然轻轻挥手, 醒林手上的束缚随之而落。  二人靠的很近, 鬼哥儿望着他。灯火荧荧, 醒林低头摸着淤青的手腕。  他扬起脸, 望着鬼哥儿,脸上还有些不知何处来的水光,他的微笑在水光中潋滟, 他道:“真听话, 我的乖乖小哥儿。”  鬼哥儿呆住,他的神情凝滞了,片刻后如泥塑的面具开始龟裂。  大殿中早已退的干净,只有暗处的烛火,鬼哥儿, 浮云大柱下的十个人。  醒林抚着胸口,没理会似被钉子钉死在原地般的鬼哥儿,他试着艰难地迈开右腿,一阵如被闪电击中的酥麻痒,令他差点痛呼出声,抚着岔气剧痛的胸肺,他提起另一只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  身旁似是有人给他打眼色,有人说话,有人唤他,他全听不见耳朵里,只听到自己心中怦怦跳,没有了紧张,只剩下巨大的雀跃,高兴地雀跃,他甚至有些红脸。  他知道后厅怎么走,穿过大殿,转过高榻后的巨大插屏,打开插屏后两侧各开的门扇,就是后厅。  醒林一路行来,不过数十步,脚步笨拙拖沓,心跳剧烈迅猛。他连呼吸都忘了,这是他此生最漫长的一段路。  他站在后厅门前,把最后一口气喘出来,手抚着门板,停了一会,似是休息,似是借力。  他轻轻推开门板,两扇门缓缓打开,屋内一片朦胧,原先收起的轻纱幔如今悉数放下,最远处的榻上依稀有个人影。  醒林进来,扬手拂开第一层飘到他眼前的纱幔,那远处的人影近了一些,轮廓清晰了一些。  他欲拂开第二层纱幔,那朦胧的人影不紧不慢地问:“谁?”  他未答言,手攥纱幔欲一把掀开,那朦胧的人影已瞬间走到近前,那轮廓已不是隔了千万烟幕,千万世事后的轮廓。  一个清晰可见的人影站在纱幔后,那人又问:“你是谁?”  醒林攥着纱幔的手不动了,两人中间的纱幔薄地如一缕烟。  醒林缓缓开口:“你心中所想之人。”  忽然,纱幔如被暴风吹起,扬到他脸上,豁然一只阴寒的手隔着轻纱紧紧扼住他的脖子。  一个冷漠的声音道:“骗子。”  出乎意料的,天掷是相信他死了的。  他当时死在天掷的怀里,天掷反复确认,亲手为他盖棺,为他杀尽晦朔山所有不顺眼的人。  多年后天掷活过来,棺里却空了。  所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过是一句带着安慰的呼号,天掷确认过,无疑的,是死了。  天掷骗自己的,别人就别来骗他了。  他的脸上淡淡的,毫无表情。手却毫不留情的收紧,像扼断一个芦苇般,转瞬便可取扼断对面之人的咽喉。  对面那人没有大力挣扎,他被迫扬起修长的脖颈,在余缝里艰难地喘息。  他开口,声音却是淡淡的,乍听是带着些许温柔,细品却又带着疏离。  他没有前言后语,忽然道:“观音菩萨有什么好看的……”  扼住他咽喉的手停住,纱幔后的人似被这一句话定了身。  醒林被扼得仰着脸,轻纱飘上他的面颊,覆住那盈盈水光。  他闭上双目,“人之情至高至贵,怎可效牲畜事……”  “天掷的掷是哪个字?”  “你背我吧……”  天掷不等话音落地,纱幔随风暴起向后飘起,两片轻纱从纱后的人影上抚过。  醒林站在当地,在一片水光中,睁开双眼,望着他。  天掷望着那张脸,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语调,但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玉一样的面颊,眉眼秀气到清淡,传情却并不惊艳。  天掷摇摇头,他心中有不好的预兆。他冷淡而坚持地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假扮……他,来骗我。”  他望着醒林,醒林望着他。  醒林几乎笑的欲哭,轻声道:“我是骗子,那你为何不杀了我。”  醒林向前一步,用他回忆过千百回的声音道:“杀了我。”  醒林望着他,“杀了我,明天仙门就交不出人了。”  天掷的手无法扼向他,竟向后退了半步,他素来冷淡的声音中隐藏着一丝情绪——只有醒林听懂,那是慌乱。  天掷道:“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他已问过三遍,而这一次,疑问中带着惊惧。  是的,惊惧。  而察觉到自己惊惧的天掷更加惊惧。  醒林默默注视他,这一个问题有许多答案,他竟然不知该回答哪一个。  他开口:“我是东山派的大弟子,掌门虞上清的独子,修为极低,毫无建树,但他们却得喊我大师兄……”  他不知自己要说什么,越说越乱,“我的母亲是谢氏,是已故谢掌门的独生女,谢家你知道吗,他们家的敛仙丹……厉害极了,可以改变人的容貌……”  天掷再次退后半步,他按下心头的不安,这人说的什么意思,他没听懂,他听不懂。  醒林还在说,“数年前,我路过东南海边……”  天掷听到此处,忽然闪身向前,一把扼住他的脖颈。  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  天掷混乱的想,这人是谁,为何有这样的声音,他在说什么,我怎地听不明白,我要忘掉他说的话。  闭嘴,他不要听。  他一把将醒林推开,掀起一层纱幔,头竟有些晕。  他向前走去,掀起另一层纱幔,推开门,望见在门口呆立了不知多久的鬼哥儿。  鬼哥儿满脸的水渍,已是痴了。  他望向他,他望向他。  天掷转开目光,从侧门向外走去。  出了侧门,迎面是一片茂密的树丛,这是怎么了?他想,我为什么走出来?  但他没有回去,怀揣着沉甸甸的心,他茫然的向前走。  他的头脑很沉,脚步也沉,如同灌了铅般每移一步都艰难,但又很轻,轻的像是踩在棉花上,高高低低,起起落落,令人恍惚。  恍惚中他如同耳鸣一般,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也忽略了身后追随的脚步声。他低着头,心中有一个线团,他怎么也解不开。  他身后三丈远外,尾随着沉默的醒林。  单薄的树干后,稀疏的草丛里,零星的大石旁,醒林知道自己该藏匿身形,但是他的脚步踉踉跄跄,胸口时不时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按住胸口,把刺痛和一口气压进身体深处。  前方的天掷浑浑噩噩的走着,玉房宫内的这一片树林,不疾不徐的散步要走一个时辰,他路过树林口的石碑时没有停留,接着顺着树林边缘向前,转了半圈走到玉房宫大殿侧门,依然向前,仿佛看不见别的事物。  又走到石碑处,他依然没有停,如一具行尸,只知向前,绕着树林打转。  醒林捂着胸口的手,蜷缩起来,抓紧了衣领,他眼睁睁望着他走过去。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在想什么?  醒林在后拖着脚步,亦步亦趋。  夜色深沉,天掷不知在树林中徜徉多久,第四次经过石碑时,他面无表情的低头走着,距石碑一丈地外,好好地,忽然毫无预兆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停下来,伫立不动,又摇晃了两下,直直向后躺下。  一双手接住他的腰背处,天掷向后仰倒,漆黑的发在月光下向前飘起,掠过一个人的脸,那人长长地双目低垂,注视着他,而他躺倒在他的怀里。  醒林心下骇跳,惊骇到忽略了自己扶住天掷腰身的手。  他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天掷已流出血线的唇角,天掷轻咳一声,血线变为狂涌。  无人能打倒的魔尊,狂走了一夜后,自己倒下了。  天掷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熟悉的纱幔,记忆还没有在头脑中涌起,他怔了一会儿,自己刚睡醒?自己睡前做了什么?这是白天还是黑夜? 第25章 天掷立刻转开目光。  何意?  这是你们仙门为了骗我放了十个被掳的弟子,调教好的假扮那人的骗子吗。  还是……这件事从数年前便是圈套,连那人都是假的,都是你们仙门派过去破坏忘月窟的奸细。  他一直告诉自己,是第一种可能,可是……那人的眼神,那人的语气……他没法骗自己,他在心底一直有一个答案,只是他不敢揭开。  他直直望向龟蒙真人苍老浑浊的双眼,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龟蒙真人直觉要糟。  天掷的眼眶里还是阴晴不定的猩红,他一身黑衣,如地府幽灵。走下一级石阶,他边走边道:“十年前,忘月窟和仙门大战,斗的不可开交,你们不是对手,又杀不了我和万斛龙,便使奸计,派了奸细潜进忘月窟,是不是?”  世间最可怕的猜想,由天掷亲口说了出来,他平静如水,接着道:“假意与我……先挑拨我和万斛龙,使我杀了万斛龙,又毁了魔窟,最后也收拾了我的命,一石三鸟,是不是?”  “所以,那人从始至终都是做戏,都是受人指派,全是假的……是不是?”  昨日想都不敢想的事,此时一字一字说来,天掷声色平静,似在闲话他人之事。  他已走下最后一块石阶,站在大殿中,注视龟蒙真人。  龟蒙真人终于倒退了一步。  他悄悄握紧了手里的宝剑。  天掷看着乌压压的一大殿人,目光沉沉地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  在密集的人影间,他的目光独独没有扫那个角落。  他看清了每一张脸,忽然转过身,眼底藏着满满的猩红,紧紧咬着牙关,低低地道:“该死,你们都该死!”  他的袖底隐隐升起一阵炙灼感,身后响起龟蒙真人的大声呼喊,“大家小心!”  大殿中忽然声浪鼎沸,脚步声,呼喝声,拔剑声,尖叫声灌满耳膜,他的低语只有自己听见:“你们把他还给我……”第二十六章   业火如猛浪拍打整个大殿, 十二掌门剑未出手瞬间溃散,被冲摔到大殿门板上, 龟蒙真人高声大喝:“祭出天地鼎!”  他手里翻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宝鼎,十二掌门拔出宝剑,宝鼎自动升空,十二把宝剑绕着宝鼎围成圆阵,十二道寒光如雪如银, 剑尖齐挑,剑花翻转,手腕翻飞,十二掌门送出宝剑,齐声喝道:“去!”  十二把寒光剑带着宝鼎上融来的白烟, 赫然飞向业火浪潮中缠斗起来。  这天地鼎便是当年十二掌门耗费心血研制的宝器, 耗费心血并使泛泛而说, 十二掌门俱用自身鲜血融入宝鼎, 炼造数年,宝鼎寒煞非常,十二门仙家宝剑在宝鼎上一沾一绕, 带着寒煞之气, 势不可挡!  甘棣华等人被绑在浮云大柱上,受业火之炙受寒气之煞,被逼的眼都睁不开,幸而大殿极大,一火一气未真正着身, 否则以他们的修为,怕是要被一击而亡。  天地鼎本就是为克制天掷的业火所制,却自制成以来从未与天掷对战过。它一手封印魔窟,镇压过小鬼岭的所有残党,十二掌门知道它的厉害,今日使出毕生修为,信心满满要将天掷一举拿下。  可是那业火如疯了般反噬,竟凭空掀起三四人高的巨浪,将十二道寒光逼退,天掷黑色的衣袂翻飞,无数火焰从他身上飞射而出,如此下去,恐怕不是自己这十二人要命丧于此,整个大殿都要被焚烧殆尽。  龟蒙真人不停后退,眼见这疯狂的业火将四面八方都烧得密不透风,他的心不禁骇到极致,大声质问:“魔尊!你的人还在大殿里,你要和我们同归于尽吗!”  天掷站在熊熊火光中,仰面望着滔天的火舌,他低下头,黑发翻飞,着了魔一般道:“是又如何!”  龟蒙真人骤然见到他血红的双目,布满皱纹的三角眼紧紧缩起,这人怕是疯了。  自己……自己只能拼尽全力,拼他个玉石俱焚!  他和其余十一人对视,众人心中皆知,这一刻终于到了,龟蒙真人大声道:“为仙门而死,不冤!与魔尊同归于尽,不冤!还世间清乐太平,不冤!”  虞上清与朱若殷同时举剑,朱若殷大声道:“当我们怕你不成,我们就是死,也不许你再为祸人间。”  十二道寒光忽然并起,汇成一簇,剑柄依着剑柄,剑身挨着剑身,光芒照耀光芒,正如一道蓄势待发的飞箭。  业火忽收,天掷的右手蓄力胸前,五指手指轻拨轻抹,如拢琴弦。  众人屏住呼吸,见识过的人知道,魔尊使出全力之前,往往会忽然收顿。  一个矮小的身影,忽然从浮云大柱后跌跌撞撞的扑上来,鬼哥儿满脸泪痕,一手挥断醒林的左手绳索,又一手挥断醒林右手的绳索,他泪流满面,冲醒林大喊:“拦住他!救救他!”  醒林也跟着天掷魔怔了,绳索忽断,他听着绳索落地的声音,抬起眼睑,望向远处那个静止不动的黑色身影。  他左侧,十二掌门不出一声,出指向宝剑出灌输灵气,准备做最后一击。  他身旁,甘棣华等人吓得忘了呼吸,双目欲裂的望着那个骇人的黑色身影。  醒林忘了业火,忘了寒煞之气,闪身向那个人奔去。  那个人……已完全疯魔了。  他手指间轻绕的火焰,瞬间化作凶猛的火龙,要烧透这人世间。  一个清瘦的身影忽然扑向他眼前,张开双臂,拦住他的目光,拦在他凶猛的火龙前。  二人的目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对上,醒林再也忍耐不住,忽然落下眼泪,往前一步,轻轻捧住他的右手。  他轻轻道:“别这样……别这样……”  熟悉的目光,陌生的面孔。  天掷慢拨琴弦似的手指顿住。火龙在空中凭空燃烧。  他发冠已散,他从散落的发丝中望着醒林,忽然双目紧闭,一口血吐在醒林前襟。  醒林迎面受下这一口热血,很烫。  他柔声呢喃:“天掷……”  而后,醒林忽然侧过脸,朝后面高声喊,“走啊!还不走!”  身后十二掌门面面相觑。  魔尊已有走火入魔之兆。  自己十二人若是能与他同归于尽,倒也是死的值。  但是若有更好的法子……  虞上清站在龟蒙真人身旁,心念如电转,虽不知魔尊是否对醒林留有旧情,但醒林一出手拦截,魔尊确实停住了。  若是醒林能再次取得他的信任……  虞上清望着二人的背影,这恐怕希望不大,醒林恐也有杀身之祸,但,别无他法,若不如此,今日场中所有人必定毙命,大家都没有活路。  他咬着牙,悄悄拉了龟蒙真人的衣袖,龟蒙真人极轻的瞟了他一眼。  虞上清手持宝剑,玉冠已碎,威严肃穆的面上,有被火灰烧过的残痕,他永远有坚硬不服输的眼神。对着醒林的眼睛,做了个口型:“想办法杀了他,再次。”  醒林睫毛轻颤了一下,面色平静的转过脸。  他拉着龟蒙真人向后撤退,边退边向两侧道:“孩儿们,今日不能带你们走,改日师尊必定来接你们,等着我!”  身后余下的人也跟着退走。  大殿中只留下甘棣华等人的遥遥呼喊声:“师尊小心。”“弟子不怕,弟子等着!”  醒林望着眼前的青年,他们相隔不过寸许。  业火忽而一收,天掷向前栽倒。  一头栽进醒林的怀抱中。  鬼哥儿大惊失色,向这边疾步跑来。  天掷做了一个梦,梦中有漫长的漆黑还有无数猩红,梦中迷离混乱,说话的,行走的,杀他的,所有的人都面目不清,他分不清敌友,欲升起业火,但方一提气胸口传来一阵剧痛,指尖微弱的业火熄灭了。  天掷在剧痛中猛然睁开双目,一挣扎坐起身,发丝凌乱,双手微弹,各自升起半指高的火苗,他顿感胸口再次痛到震动,柔弱的火苗摇了摇,熄了。  他睁着双目,打量玉房宫的后厅,这是何处?他怎地功力尽失?那些人要杀他怎么办?  鬼哥儿和醒林站在他的榻前,二人见他如此模样,心中仿佛一块大石头重重砸下,俱是一沉。  天掷问离他更近的鬼哥儿,“你……是谁?”  鬼哥儿望了一眼醒林。  数年前,老魔尊万斛龙曾在修炼时邪气攻心,晕倒后再醒来时足足有半个月神志不清,修为全失,行为颠倒狂暴,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不认得,只见了醒林便唤“小戴”,似是年轻时心上人的名字,令天掷十分不乐。  观天掷的症状与万斛龙极为相似,万斛龙当年疯癫了半个月后,自己忽然一怔,恢复了神志,不知天掷需要多久。  鬼哥儿察言观色,远远跪在毯子上,轻声道:“我是鬼哥儿啊,您是忘月窟的尊主,您不记得了么。”  天掷扶着自己的额头,尊主?梦里似是有人喊自己尊主……他略一思索,头脑中如水进耳膜,嗡嗡作响。  他无法深思,摇了摇头,抬起双目,对上远处一人。  那人穿了一件碧色衣衫,颜色鲜亮的素色罗裳有一半都沾着泥土,破了好几处。头上还戴着玉冠,玉色莹润剔透,倒是一副尊贵打扮,只是有几缕发丝挂在玉冠上,添了凌乱落魄相,  这衣裳他不认得,这打扮他也不认得,但是……  那人望着他,那样的眼神似是熟悉极了……  他喃喃地说:“你……”  鬼哥儿慌忙向旁躲闪,让身后的醒林上前来。  老魔尊发癫时,虽修为不再,但出手狠辣,忘月窟之人不敢也不能近他的身,饶是如此,他还发狂杀了数人。  醒林当时在场,自然熟知一切。  他转到鬼哥儿前方,依然不停,向前走了几步,直走到榻边,立于天掷身旁。  鬼哥儿在身后情不自禁:“哎……”伸手欲拦。  醒林恍若未闻,低头望着天掷,两人身体不过相隔一拳之距。  他抬手,轻轻将天掷扶着额头的手指拿下,“别想了,现在想不起来也没什么要紧,总有一日会想起的,不急……”  天掷望着眼前人,竟意外的顺从,扶额的手指随着他的动作放下。  年轻洁净的脸庞莹莹发光,不加修饰的眼神直接而坦荡。  醒林忽然抬手遮住天掷的目光,轻声说:“尊主,你睡一会吧,多休息……”  他扶着天掷的双臂,天掷随着他的动作慢慢躺下,轻轻陷进柔软的锻枕中,毫不抵抗。  天掷留意到盖着的锦被,伸出两只手指偷捻身下煊软的褥子,又摸了摸耳边的枕头,他望着醒林,微微张嘴欲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醒林微凉的手指覆上他的眼皮,他自然而然乖顺的合上双目。  醒林挺起上身,沉默的看着睡榻上人,许是这几日精神疲累太过,不出一会儿,榻上的人呼吸平缓,竟是轻易睡熟了。 第27章 屋内,天掷盘在榻上调息,气息平稳。  醒林经过他面前时望了一眼,径直走到窗前,窗外的暮色转浓,红日半藏山脉中,露出一个羞涩的边儿,他抱着双臂,仿佛忽然对太阳月亮着了迷,目不转睛的望着窗外。  金乌完全藏匿,弯弯的月牙儿悄然升空,至更晚时,夜幕月色一成不变,醒林敲着站麻的腿,轻声走回圈椅处,缓缓坐下。  屋内仿若与夜晚一样漆黑,一样平静。  然而他坐下未久,忽然高榻处有悉悉索索的异响,十分轻微,若不刻意细听,在静夜中也难察觉。  醒林坐在圈椅中,静静地闭着双眼。  那声响忽而变大,有人从榻上站起身,且是摇摇欲坠的站起身,脚步凌乱无序,有人肉撞到榻脚的轻响,接着传来砰的一声,传来轻几倒地声。  整个屋内,只有高榻两边各设一张小几。  醒林不睁眼都知是哪一处被推翻。  屋外传来脚步声,在门前停住。  而屋内,小几倒地后,脚步声愈加沉重混乱,瓷器被打落,啪的一声,桌上无数件摆设随之落地,金器玉器,水果铜盘纷纷作响,间杂着衣裳破裂撕扯之声。  继而传来极重的一声,似是圈椅倒地,还顺势滚了半圈。  圈椅一共不过数把,那人在他几步之遥外。  醒林缓缓睁开双目。  天掷外袍被勾下半个,内裳衣带散了,整个人站在黑暗中,黑色的衣袍,模糊不清的轮廓,藏在暗影中的脸,只有一双眼,是全然的血红。  他发狂了。  天掷望着漆黑的屋内,不远处唯一的人影,跌跌撞撞走过去,两步撞上另一张圈椅。  轰然一声,圈椅匝地四碎。  醒林望着他,他的黑发全散,长袖下的手勾成鹰爪状,每一个关节都分外可怖。  天掷猛的扑在他的圈椅上,左手按着扶手,把他连人带圈椅全罩住,俯下身,对着醒林一声低吼,只一双血红双目便能活活吞人,右手抬起,掌中蕴含杀招。  醒林抬起双目,淡然望着他,他的内袍开了,衣带欲掉不掉的挂着,映着月光,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  醒林目光下移,轻轻伸出手,居然向他身侧探去。  他并未起身,两根手指轻巧的捏住衣带,另一只手也探过去,将松散的衣带一勾一扯,内袍轻轻收拢,不算太松,也不算太紧的挂在胸前。  他这才站起身,与天掷平视,刚系完衣带的手,轻轻摁住天掷带着杀意的右掌,将右掌按下,他低身,从天掷身后捡了一根腰带,那是方才天掷发狂挣开的。  他手执腰带,对上天掷的目光,然后向前一步,下巴挨着天掷的肩,脸几乎贴上天掷的脸,两手环住他的腰。  左手从腰侧抚进,右手在身后衔接——把他的腰扣转到身前,两根手指在小腹上方轻轻一触,系上了腰带。  天掷早已木然不动,低头望着他。  二人离得极近,呼吸撞上呼吸。  醒林伸出素长的手,按住他的半边肩膀,一推一送,天掷竟乖乖地转身向前,醒林再一推,将他带至榻前,压下他的肩头,天掷随之躺在榻上。  醒林轻挽长袖,微凉的手抚过他的眼皮,天掷闭目睡去。  门外传来轻舒一口气的声音,接着脚步声渐远。  醒林拉来圈椅,守在他的榻前坐下。  天掷入睡极快,依然侧着身,内袍还是松散,光洁的脖颈连着半.裸的肩头,更显得修长。  脖颈是人身上最柔弱处,只要轻轻一扼,便断命了。  醒林抱着双臂,向后靠在圈椅中,沉默不语地望着榻上的人。  月光斜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第二十八章   月牙儿还未下山, 初日还未升起。后厅门轻轻打开,醒林走出来, 刚一出大殿侧门,便望见靠坐在后厅墙下,抱臂睡着的鬼哥儿。折腾了一夜,他已累极。  醒林心中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太信任我了。  他悄然走开。  忘月窟有一条规矩, 醒林最喜爱,魔尊住处不许闲杂人等随意接近。平日时,忘月窟各路人马都蜗居在自己的破山洞中,除了深夜外,鲜少在外乱晃, 而此刻, 天欲明不明, 白日出没的, 夜里出没的,全没了声息,连鬼哥儿都睡着了。  玉房宫大殿外空无一人, 但醒林仍小心翼翼的贴着墙边行走, 幸而他跟夏百友在玉房宫浪荡多时,对这里摸得熟透。  未用多久,他走出玉房宫的法阵外,回头一望,玉房宫屋角檐廊鳞次栉比, 他收回目光,断然向前走去,用了此生最快的脚程下了山。  而方才,就在他的脚步刚行过后厅拐角处时,本来酣睡的鬼哥儿已被惊醒。  鬼哥儿双眼迷蒙着望着他远去,一怔之下,在外冻了一夜的血液瞬间烧沸了,烧的头脑呼呼作响。  醒林全然不知,他推测着东山派等的落脚处,玉房山虽大,但只有一条宽阔主路直通山脚。  醒林心里盘算着,恨不得飞身到他们所在处。  果然,山角路口处,稀疏的树林中扎着无数营帐,除了守夜的弟子,营帐外人并不多,醒林疾步跑来,守夜弟子远远认识他身上的衣服,纷纷站了起来,他跑的近了,听到一个惊喜的喊声:“大师兄!大师兄!这是我们醒林师兄回来了,快去禀告师尊!”  说话人是东山派守夜的弟子小九,醒林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双臂猛喘,急切地道:“不用禀告了,父亲在何处,我马上去见他。”  小九立刻将他带至虞上清的帐篷里,虞上清刚得了弟子禀告,一惊之下才要出门,迎面见到衣衫凌乱气喘吁吁的儿子掀开帐帘闯了进来。  虞上清一时说不上话来,直望着儿子发愣。  醒林不顾礼节,一步坐到椅子上,才喘着粗气对站着的父亲道:“父亲,我回来了。”  虞上清手都颤了,他未曾想,凶多吉少的险恶处境下,自己儿子居然全须全尾地自己跑回来了。  他颤声问:“其他人呢,你没带他们回来吗。”  醒林连水都不顾上喝,紧接着问出第二句话,“我是偷跑出来的,龟蒙真人在何处?”  他话音刚落,得了弟子消息的龟蒙真人掀帘进来。  见了他,醒林心下暗自划过一丝喜悦,他一拱手,如见亲人一般,惶然道:“真人救命。”  一旁的虞上清开口欲问他,他伸手压下父亲的话头,道:“此刻闲话少说,我一会还要回去。”  他向不解的父亲和龟蒙真人道:“父亲从大殿离开时的话我知道的,如今我九位师兄弟还在玉房宫内,被魔窟折磨着,我想明白,只有我能救他们,您十二位联手也未必能斩下那魔尊,但那魔尊如今依然对我……”  他在父亲注视下面前低了头,“十分信任。”  虞上清一向严肃威严的面孔,浮上复杂难辨的神色,有几丝愤恨,几丝羞耻,几丝愧疚,几丝心疼。  儿子好好一个男子,当年阴差阳错走厄运被掳到忘月窟,居然大难不死,好不容易偷偷用鱼肚传书联络上当时聚在镇九门的自己,从传书所知,那魔尊居然似乎对儿子有觊觎之心,自己气的当即拍碎桌椅,又恨又怒,十二位掌门商议许久,居然最后迫于情势,抓住仙门这唯一的一条出路,令儿子委曲求全,罔顾廉耻,使尽手段笼络魔尊,为仙门埋下一条伏线。  后来醒林果然在灭魔窟之事立下大功,为此,他无论如何不学无术,悠游浪荡,自己对他心中有愧,从不重言责罚,只随他去。  他皱着眉,望着憔悴疲惫受尽苦楚的醒林,往日对他不满不禁消退,说不上是几百种滋味涌上心间。  他与龟蒙真人细细听醒林说了一炷香的时间,帐篷的帘子分两层,只落下第一层驱虫薄帘,隔着帘子能望见帐篷里龟蒙真人等三个身影。  也遮不住醒林的低声细语。  帐篷外的树林稀疏,藏人却也容易。  几个弟子候在帐篷外,笨如猪头,一人头上两只眼,却什么异样也看不到。  树林后身量不足的人影一晃而逝。  帐篷内,醒林言毕,龟蒙真人抚着胡须道:“你的意思是,以魔尊如今的本领和状态,我等的赢面不大。”  醒林点点头,龟蒙真人接着道:“故此,只有你仗着魔尊的旧情,再如当年一般,来个内里偷下杀手。”  龟蒙真人望向虞上清,虞上清不语,无声的,沉沉的叹了口气。  醒林道:“为了仙门,为了救几个师兄弟,我……我不妨事……”  龟蒙真人点头,“好,那便依你所言,将天地鼎交与你手。”  龟蒙真人从怀中掏出手掌大小的一件宝鼎,醒林摊开手掌,稳稳落入他的手中。  他起身欲走,虞上清忽然想起一件事,“宫外设着魔窟的法阵,身为仙门弟子,那里能出来,但如何进去?”  醒林身形顿了一下,慢慢地道:“那是魔尊亲手设的法阵,他的任何法阵……对我都认主。”  日头爬上山腰时,醒林看到了玉房宫的屋檐。  他为这一趟下山,绞尽脑汁的酝酿说辞,耗尽心神,如今终于得了想得之物,轻松回宫。  他舒了一口气。  他悄然溜回大殿中,不想刚进大殿侧门,迎面碰上从大殿里溜达过来的鬼哥儿,鬼哥儿举着一个比脸还大的苹果,问他:“你要出去?”  醒林回身走进后厅,“我在门口透透气。”  鬼哥儿哼了一声,“你倒是随意。”  望着他的背影,咔嚓咔嚓大口咬着苹果,清脆无比。  后厅里,高榻上睡着的人昨夜闹到半夜才躺下,此刻还未醒来。  醒林舒了一口气,放轻脚步走到近前,未走几步,睡着的人翻了个身,微微睁开了眼。  他的双目犹带半红,然目光清明,已不是发癫的样子,醒林心中忽然一沉。  天掷毫无忌讳的伸直长臂,腰身用力,向后伸了长长地个懒腰。  他抱着被子,头埋进枕头里,声音略带喜悦,“好软啊,你要不要躺一躺?”  醒林见他此种情态,吊起的心放下。  还好,他还在魔怔里。  他走远些,摇了摇头。  天掷拥着被子坐起身,晨光透过整洁的窗棂落到青石板,他看了半晌,忽然道:“我想出去走走,行么?”  他在问醒林。  他为什么要问醒林。  醒林也不知,只好答:“自然可以。”  他依然站的很远,并不近身。  天掷闻言掀开薄被,光着脚便欲下地。 第29章 他径自收回手,回身在屋内翻了翻,找到高榻边上一只黑色鎏银的宝剑,看了一眼,随手抽出宝剑,雪亮的剑刃唰唰两声,将蕃瓜破成八瓣,挥手将宝剑仍在桌上,拿了一瓣瓜,走到天掷身边,说:“这样切开就可以吃了。”  鬼哥儿在醒林将那把尊主天下有名的佩剑随意一扔时,嘴已张成圆形,他远远戳在一边,见醒林拿着瓜站在天掷身侧,而天掷望着拿瓜的醒林,眨了眨眼。  不久,天掷看着醒林手里的瓜,侧身俯下头,微微伸出修长的脖颈,用柔软的红唇一口咬在瓜上。  就着醒林的手。  醒林被烫了一般猛的收回手,瓜应声掉在地上。  鬼哥儿张成圆形的嘴随之闭上,莫名惊慌地低下头不知该看哪。  虽然他还小,但是诡异的脸热了……  他再抬头时,醒林已拿了一块新的过来,放到天掷手上,这次交代清楚:“用手拿着瓜底,这样咬着吃。”  他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脏瓜,往门外走,在外扔了瓜后,一回身见到从后厅出来站在侧门外的鬼哥儿。  鬼哥儿要看不看的瞥了他一眼,从台阶上摇晃着跳下,站到他身旁,用脚尖踢飞了一颗小石子,道:“他昨夜里发了狂吧。”  醒林嗯了一声。  鬼哥儿道:“老尊主当年发狂一次比一次厉害。”  醒林不以为意,又嗯了一声。  鬼哥儿问:“那……那今夜我和你一起守他,再多调一些人来……”  醒林淡淡地道:“不用。”  鬼哥儿想起今早自己跟着他下山听到一番对话,心里涌起千百种滋味,挂着一张脸不知该说些什么。  醒林向门内走去,留下一句:“不用操心,我没事。”  他身后的鬼哥儿皱起眉嘟着小嘴,欲言又止。  醒林进门时,只见日光正盛,落了满地,天掷正盘腿坐在面窗的贵妃榻上,背靠靠枕,捧着手里的蕃瓜吃的津津有味,见了醒林忙冲他招手。  醒林走了过去,天掷拍拍身旁的锦垫,他便依言坐下,问道:“怎么了?”  贵妃榻狭小,天掷与他挨的极近,顺着靠枕往他身上一扑,黑纱遮不住他清澈的目光,他认真地道:“这东西特别甜,你吃一口。”  双手捧着汁水横流的瓜举到他嘴前,醒林往旁一躲,道:“我不吃,你一人吃即可。”  天掷执着的说:“真的很甜!”  醒林摇头:“你吃吧。”  天掷见此只好作罢,依旧趴在他和靠枕之间,几乎算是在他的怀里,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醒林背后顶着扶手和厚厚的引枕,躲也躲不了更远,何况,他一时之间……  许是阳光太暖,许是自我规束太久,许是方才鬼哥儿所提“发狂会一次比一次更厉害”令他有所触动。  许是他怕这十五日过的太快。  他望着窗外,这几日他迷上太阳与月亮,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日月交替,又是一日。  真是……太快了,快的令他心慌。  他回首,对上怀中趴着的人,他看着他漆黑的发顶,泛着光泽的脸颊,沾着瓜肉的嫣红的唇。  自己剖白那日心中藏着说不尽的遗憾,此时,若说还有什么遗憾……  他冷着一张脸,在心中忽然对自己说,去他娘的!  他抬身吻住身上人的唇角,这里挂着一粒嫩黄的瓜瓤。唇尖上有,唇瓣上也有,唇旁挂着汁水,他的舌头辗转的碾压舔舐,用舌尖顶开两片唇瓣去更深处吸允。在敏感的唇肉里上下探索。  这么多年,上辈子加上这辈子,这是他从未触碰过之处,是他不敢肖想之处。  说来可笑,他们之间纠缠数年,掺杂了情,掺杂了爱,甚至掺杂了命,可是他却从未真正触碰过他,甚至拱手把他推至别人身上。  醒林想起那件后悔的要他命的往事,心都蜷缩起来,抓着他的衣领,狠狠地摄取更多。继而猛的将他抱紧,紧箍着他身体,头抵在他肩上。  忽然被吻又忽然被抱的天掷一阵阵发懵,他抚着身上人清瘦的背,不知为何,感知到身上人强烈的,无处诉说的怆然和……委屈。第三十章   这一日过的漫长极了, 整整一个下午,二人都未发一言, 各居屋内一角。醒林脸上微微的发烫,不知在发什么呆,而天掷则面无表情,很明确的在回味。  及至夜间,天掷终于乏了, 他走到高榻边上,望着自己又厚又软的被褥,回过头,向连着两夜在圈椅上端坐的醒林道,“你过来。”  醒林闻声慢慢走过来, 天掷指着高榻道:“你真的不睡这么, 真的软极了, 你摸摸。”  醒林的脸又微微烫起来, 一句本能的“不要”还未说出口,忽而想起中午,自己把装模作样和“为天掷好”都去他娘了。  此刻又惺惺作态什么?  他俯下身, 摸了摸那红色的锦被, 触手细滑,往下摁了摁,轻厚煊软,他在灯下向天掷微微一笑,轻声说:“是很软。”  天掷拉他, “你躺一下。”  醒林从容的向榻里侧身躺下,淡淡的一笑,“陷进去一般,让人不想起来。”  天掷献宝一般道“那正好,一起睡床。”  立刻也在他身侧躺平,望着屋顶笑了一声,回过身面对着醒林。  幽幽烛火映着二人的脸,他俩面对着面,醒林不禁也轻轻一笑。  夏百友曾说他又风流、又温柔,又清纯。  此时,此刻,此地,他只剩下十成十的温柔。  他问天掷:“你笑什么?”  天掷一片天然的喜悦,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觉的很好。”  自从天掷神志不清以来,一心喜便只会说真好,很好。  醒林一笑,他也觉得此刻很好,只望二人在这夜永远睡下去。没有以往种种,也没有日后种种。  天掷朝他凑近了点,二人几乎呼吸相贴。这里太温暖,身下有数层厚褥,身上有香软的锦被,枕头几乎陷进半张脸。昏灯摇曳,热气一蒸,比忘月窟那草床不知舒适多少倍。  二人不知不觉昏然入睡。  醒林睁开眼时,听到清晨树梢的鸟鸣声,静谧安详,这一夜竟安然无事。  只是他的脸上贴着另一个人,原本睡前与他呼吸相撞的人,此刻脸埋在他的脸下,扎进枕头里,略一挣扎便能吻上他的唇。  他轻轻退后,望着枕头里深藏的半张脸。  按理说,醒林自小锦衣玉食,在父亲的羽翼下长大,可是从小到大,他的心中总是深深存着一股凄惶的近似苦涩的东西。  他知道已有无数人艳羡他,有无数人比他受的苦难更多,他不敢自称那东西是苦涩,只敢说那一股沉重——撞上昨夜的轻与甜,忽然被撞飞了。  这二十几年积攒的沉重,终于换来昨夜一点点的甜头。  醒林闭上眼佯睡,不料却真的顶着晨光酣然入睡,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又清醒,而身旁的人竟然还在睡。  他磨蹭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施施然起身,轻轻下榻,敲敲睡得发疼的肩膀,向门外走去。  除了侧门,果然看到在窗下打盹的鬼哥儿,大殿里的几个人已安排他人看守,鬼哥儿日夜盯着尊主和始终不能放心的醒林。  鬼哥儿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睁开眼,道:“真走运,又是一晚熬过去了。”  醒林道:“他不一定只在夜里发狂。”  鬼哥儿自然知道,只是总觉得夜深人静,更易招灾患。  他道:“呸呸呸!快别说晦气话。”  醒林一笑,道:“其实,尊主的事虽然棘手,但此时,不是山下仙门百家更让人不安么?”  他问鬼哥儿:“若是消息走漏,十二掌门趁机攻上玉房宫,忘月窟不是要全军覆灭了吗。”  鬼哥儿闲扯了根草叼进嘴里,翘着腿,望着醒林,道:“不怕,谁敢走漏消息,我立刻杀了他。”  醒林望着他这幅样子,不知想到什么:“你虽与他身世相近,性子却全然不同。”  他这话无褒无贬,鬼哥儿却习惯说话压人一头,立刻呛了一句,“没办法,从小没被教好……”  这句话说完他便顿住——他从小就是眼前人教养大的。  鬼哥儿不由自主收起边翘边摇的腿,心中压了块石头似的。  醒林心中叹了口气,回身走了。他近来确实瘦了不少,背影更显单薄凄清。  鬼哥儿忽而想起,自己刚把他掳来时曾重重踢过他几脚,把他绑缚在大殿时,他脸色苍白,如同丢了半条命似的。  这几日他却从未顾得上身上的伤。  自己虽年幼,下手却一向重,这不是他教的,是自己在小鬼岭厮混时学的,如今却用在他身上。  无论他对尊主之情是真是假,情分几何,他对自己一向是极好的,如父如母如师如友,甚至比尊主待他更亲近。这也是他当日不能任那几个仙门弟子随意说他的原因。  自己脾气不好,乍知他其实是潜伏的奸细时便犹如父亲背叛家门在外找了外室一般,气的昏头。  但其实……整个忘月窟最不该伤他正该是自己……  鬼哥儿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懊悔。  他在这允自懊悔,醒林却未放在心上,这一日从天掷醒来,他便小心留意着,怕天掷白日里忽然发狂。  他和天掷在玉房宫内漫步,可容数千人的大校场是醒林执意要拉他去之处,大校场如今空空如也,铜柱的火盆中只有灰烬,醒林看着空中的数个铜盆,想起他们燃烧火焰时的模样,想起明月下,火焰中,矫若游龙的身影。  他看向校场大门上方的空屋子,那时候自己和夏百友等人荒唐度日,镇日酒肉不离手,千英百绛榜最后一日时还在那里厮混作乐,全没一点正经事——当然现在也没有。  不过他已不执着了。  他二人又踱步至餐厅,客院,花园等处,把玉房宫逛了十之三四,玉房宫大极了,剩下的只得明日再逛。  傍晚,天掷打坐调息,醒林却累的受不住,只说在榻上稍憩一会儿,未想到一挨那又厚又软的枕头竟深陷进去睡着了。  直到月上中天时,被身旁一声巨响砸醒了。  他被吓得心头一震,睁开迷蒙的双眼,只见黑夜中,一个人影似是刚从榻上下来,推倒了沉重的紫檀桌子,铜镜等物滚了一地。  天掷仍蒙着双目,他乖极了,醒林为他带上的黑纱,他绝不擅自解开。而醒林出于某种心思,一直假装忘了这码事。  此刻,天掷站在自己身前,却并未向后看他一眼,只冲着前方而去。  醒林知道门在前方,一时心都吓凉了,唯恐他出门惹下大祸,手比脑子还快,一瞬间从榻上跳下来,紧紧地从后箍住他胸背处。  门外已站了个人。 第31章 “哦……”醒林想起二人那时的情形,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问道:“那他……”  鬼哥儿摇摇头, 道:“我一进门,远远一看,只见一个黑色的人影悄然站在榻边,微微垂头,似在看你, 虽然他双眼蒙着,但我就是知道他在看你。我慌忙跑上去,你已晕倒在血泊里。”  醒林面无表情,道:“……这么说,是他自己停下的……”  鬼哥儿看着他,认真地问:“当时,你明明可以呼救,但你为什么不出声?”  醒林极轻极快地一笑,低声道:“因为我不怕死,早死晚死都一样,只要死得其所……便好。”  鬼哥儿盯着他:“什么叫死得其所?”  醒林沉默。  鬼哥儿轻声道:“你想死在他手里?”  醒林不言。  鬼哥儿又道:“什么叫早死晚死都一样,你……”  鬼哥儿咬着牙,道:“……你明明身上有那个东西,为什么死到临头还不用。”  醒林侧眸,注视鬼哥儿,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孩子真不是白长这么大。  日出山顶,风在树梢,二人久久站在树下,再无其他的话语响起。  二人回了后厅,天掷依然端坐不动,闭目打坐。鬼哥儿小心的将醒林在贵妃榻上放平后,轻轻掩上门走了。  醒林那日失血太多,身体仍然虚弱,双手放在前胸,安静乖顺的躺了一个时辰,他不言语,屋内便落针可闻,那人也不说话。  醒林只好侧脸看着窗外的日头,日头本在最高处悬挂,受不住醒林的注视,渐渐西移,渐渐下沉。  醒林眼都不眨的望着它,也留不住他消失的影子,红日半隐,清浅的月牙儿即刻欲升,日隐月升,又是一日,若是十五日为限,他又失去了一日。  不知不觉间十五日竟已过半。  醒林淡淡的收回目光,他心里跳的厉害,总想找点什么话儿说,他半扶着贵妃榻的靠背,挣起身,从靠背处露出半张脸。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过一刻少一刻,过一日便少一日。  只是如此空坐无语,实在太浪费了。  他望着那个岿然不动的身影,嘴唇微微张开,等了一刻,终是沉默,终是安静的躺了下去。  他隔着紫檀的靠背,轻声道:“天掷,我说要帮你梳发,到现在也只梳了一次。”  停了一会,那边传来天掷的声音,“是。”  醒林挠着靠背上的锦枕,商量着说:“我感觉好些了,明日早起给你梳发可好?”  那边没有回答,直到醒林抬头欲看时,那边才道:“好。”  临睡前,鬼哥儿孝子贤孙般伺候他茶水,一切停当后方退出,醒林这几日过的消停惬意,但今日丝毫未失眠,一夜香甜。  他在睡梦中略有不适,因为四周空气似乎越来越清凉,甚至还有冷风吹过他薄薄的衣衫。  屋内怎么会有风呢?醒林迷迷糊糊的想。  他身下的睡榻似乎有些轻微的颠簸,甚至听见了清晰地脚步声,一直萦绕在他身旁,过了许久,颠簸停了,他越来越冷,那脚步声环绕在他周围,顿了一会消失了。  但是醒林在迷蒙中又觉得,那脚步不曾消失,因为他总是觉得四周还有一个呼吸声。  还有一个人在他身旁。  另外,一个嘶嘶的声音,游曳着,摇摆着,越来越近。  那个声音在距自己脸颊一臂之外,忽然停顿。  四周一片寂静,侧耳细听,有一些极轻微的杂声,像是风刮过树梢,叶子掠过草地,流水轻吻河沿。  愈是静谧,混沌中的醒林反而愈是难安,他拼尽所有神智,强行睁开一丝眼帘。  入目是一片荒野,凄清的月儿当空高悬,不远处的高树只有一片青黑的树影。  他躺在杂草里,抬头可见巍峨的高山——他被丢在玉房山脚下了。  冷风吹透薄衫,他立时打了个冷颤,他早已被冻透了。  他抱着自己从荒草里坐了起来,脑中剧痛如裂,但他片刻之间便了然是怎么回事。  是鬼哥儿把他放了。  他抱着双臂,把两条腿盘起,尽量缩的小一些,双目发直,在草地上呆呆坐着。  直到从肌肤到五脏六腑全冻透了,他叹了口气,手一撑地利落的起身,先俯下身,慢慢揉着酸麻的小腿,继而抬首向上望。  他面前的这一块山崖,几乎拔地直立,光秃秃地连一把可抓的草都没有。  他沿着山沿慢吞吞的踱步,他记得玉房宫除了如今仙门驻守的大路外,还有几条小道,他在黑夜里,边看边走,冷不防一脚踏空,在一个荒坑里踉跄几步,他立刻爬起来,摸了摸脚下,还好,是阴冷的荒土。既不是万丈深谷,又不是沼泽湿地。  他伸着双手往前摸索着,不一会,手脚并用爬出深坑,就着昏暗的月色,盲拍身上的土。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出了一身汗。  抹了抹汗,他接着向前慢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走到一处土石暴露,不见高树的山脚处,依稀看到再往前行有一条石板小路,蜿蜒向上,他心下大喜,笑容还未挂上,便听山脚下传来人声。  “师兄,胡师弟小解怎么还未回来,莫不是遇到魔窟里的人了吧?”  “等等看,再不来一会让李师弟徐师弟过去喊喊他。”  “师兄,我听师叔说魔窟近日安静的怪异,莫不是暗地里在搞什么幺蛾子。”  “嗨,这魔窟行事诡异,谁猜得透,不过……”  说话的人低声道:“咱们这十二位掌门联手都打不过那魔尊,人家要是有什么动作,咱们也抵抗不了啊。”  “对啊,师兄,所以这魔尊实力更胜我们,还有人质在手,却迟迟没有动静,这才更可疑啊。”  前面说话的师兄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但,我听师尊的意思,咱们也并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师尊他们似乎另有筹谋,只是近日来毫无进展,故此师尊们也有些纳闷。”  “那是师尊们烦恼的事了,咱们这修为不济的小辈,只有当个小兵听从调遣的份……菩萨保佑,望那魔尊突发恶疾,喝水呛死,吃饭噎死,天上落雷一把劈死他最好!”  醒林默默后退,悄无声息的踮着脚尖,借着杂草掩映,低着身子疾步离开。  衣拂草丛,风过耳边,醒林仿佛背后有人追赶般,一步不停地飞奔。  不知跑了多久,他停住,撑着膝盖大口喘气,一路走来都是峭壁,只有此处是较为平缓的斜坡。  醒林看看已渐向下沉的月亮,他来回折腾了许久,再耽搁,怕是天都要亮了。  他咬咬牙,不再犹豫,前后观望后,选了一处最好攀登的山坡。  只是这山坡远看平缓,待上去却觉出爬的十分艰难,他没爬两步,一脚踩在自己长袍下摆上,登时扑倒在地,抱住一片杂草和细树杈,扎的脸上有些刺痛。  他慌忙抬起脸闪避,万幸没有刺到眼睛。  一手抓住最近的小树干,他伸手拉起自己的下摆,前前后后都扎进腰带里,想了想把宽大的衣袖也高高挽起,恨不能卷到肩膀处。  大半光洁的胳膊裸露在外,他想:“这下应无碍了吧。”  这一次向上爬十分利索,一路上不少岩石,树干,杂草均可借力,醒林向来动作并不敏捷,但左支右绌脚蹬手攀的也让他爬了上去。  爬了一阵他停住,向下望了望,山脚漆黑一团,已十分遥远,醒林心中纳罕,他平日这么娇气的人,能坐轿不走着,能坐着不走着,能躺着不坐着,此时,居然丝毫不觉得累。  他苦中作乐,心中为自己叫了声好。  他欲一鼓作气向上猛攀,一把抓住近处的树枝,脚上向上找了找,蹬住一块突出的岩石,甫一发力,一个打滑蹬了空,身子一沉,手上的树枝也被折断,竟直直出溜下去。  醒林在荒草中扑腾几下,幸而大腿处撞上一处大岩石,他赶紧撑着,没再下滑。  醒林立刻在身旁乱摸,左手一把抓住树干,他抚着心口猛喘气,听见自己心跳的砰砰响,这才觉出害怕来。  方才全挽起衣袖时,手臂大半裸露在外,此刻火辣辣的,醒林顾不得细看,人在高处,出于本能的只向向下望。  醒林情不自禁的侧过脸,但他只微微一动,便强迫自己闭上了眼。  别看,不能看,向上爬就是了。  他在心中催眠自己。  睁开双目,他也不再顾及手臂如何,伸手抓住近处的草木,每抓一把都试一试牢固否,全身紧绷,稳稳地向上攀去。  如此行了一个多时辰,越往高处,醒林绷得越紧,手臂大腿等处都绷成硬块。  这座山仿佛没有尽头,醒林不敢向下望一眼,向上又无休无止,身处山壁,他无法歇息片刻。  这座山总是有顶峰的吧,他在心中念叨。可是不断地攀爬却让人不由得绝望。  更绝的是,山壁上方居然长了一片荆棘,醒林望了望四周,不知是天光欲晓,还是攀爬到了高处,此时,四周渐能视物,他举目所见上方尽是黑黝黝的荆棘,不知蔓延多远。  顺着荆棘横爬,是不可能了,醒林实在是无心无力,他紧闭着嘴巴,鼻翼翕张,将玉一般的面孔贴在潮湿的泥土上。第三十三章   轻喘了一会, 他咬着牙关,直向上爬, 荆棘从越生长越密集,刺也越多,下方根部略有空隙。醒林闭着眼在下攀爬,手上无处可抓,只得抓住突出的山石角或较粗的荆棘条, 他有了上次的教训,抓哪个都试了再试,全力握紧。  他头贴着地面护住脸,娇嫩的手心,白皙的手背, 光洁的裸露了大片的手臂, 时不时被扯断的发丝, 无一处不和密集的黑刺亲密乱吻。  待可握的草木不再扎手心时, 醒林抬起头,他察觉到山壁放缓了,再行数十步, 上半身竟能全然抬起, 半走半爬。  原来这一片荆棘长在山崖顶下,过了此处便过了最陡峭的山壁。  醒林爬了一炷香,攀住一棵腰身粗细的大树,再也支撑不住,腿根打着颤慢慢地顺着树根坐下。  他望着远处蔚蓝天幕上挂着的浅黄月牙儿, 手向下伸,一摸才知自己大腿抖的这样厉害,他低头一看,愣住,摸着大腿的雪白手背上无数道细线般的红痕,甚至整条手臂都是。  他将两条手臂放置身侧,两条腿大岔开摊着,靠在树根上,全身发软,动哪处都酸痛。  这样歇了没一刻钟,远处隐隐传来人声,醒林一惊,猛地睁开眼。  此处应是过半的山腰,魔窟近日小心谨慎,守着玉房宫不外出,那来的只能是仙门的人了。  没想到到此处还能遇着仙门弟子,醒林慌忙撑着大树站起,甩着腿在厚厚的腐叶堆里跑了几步,冷不丁两条酥麻的腿猛的跪倒在地。  噗的一声,动静不小,腐叶俱被扑飞。  远处的人自然听到动静,大喝一声:“什么人在前面!”并疾步跑来。  醒林一时慌了,他背对来者,绝不肯让仙门中人见到自己。仙门中人见他身处玉房宫外,自是一番事端。  他不要,他是要回玉房宫的。  身后传来两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人喊道:“怎么是东山派的人……你是哪位师兄弟?”  醒林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碧衫玉冠,他两只手掌攥紧,始终未回头。 第33章 醒林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皱着眉, 轻闭着眼睛,无奈的将脸侧向另一边,留下一个修长的,脆弱的脖颈。  温暖的嘴唇掠过肩头,忽而传来一阵刺痛, 那里被咬了一口。  被咬完之后犹不放过,牙齿在那处辗转轻噬,如一只满心怨怼的小犬,叼住不放。  醒林被拱的不断侧仰,被迫昂着清瘦的下颌,拉出颈间优美的弧线。  他可以喝住他,可以斥骂他,也可以直接推开他。  可他轻颤着,说:“天掷……要来人了……”  甘棣华进门时,纱幔后的那人依然端坐,仿佛是一塑不动的雕像。  甘棣华轻瞟一眼,立刻移开目光,落到贵妃榻上的醒林身上。  醒林已然坐起身,正将袒露的衣物往里拢。  甘棣华不作他想,如前两次般大步走到他的面前,道:“不用拢,正好先帮你换药。”  醒林点头。  甘棣华放好布条药物等,回过身,将他的衣衫一揭,顿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他的肩头,看了那处一阵,不禁又移到醒林的脸上。  醒林躲开他的审视,在烛光下,垂下双目,轻颤着长长地睫毛。  甘棣华不动声色,接着换药包扎,又为他换上干净中衣才离开。  养伤的这几日,室内寂静的可怕,除了那个莫名的轻咬外,醒林与那人再无多说一句话。  而鬼哥儿因当着那人的面,也未曾多说一句话,二人心中对那夜里的事心知肚明,但绝口不提。  所幸有一件好事,鬼哥儿这几日来对大殿中的各家弟子,管束越来越松,除了第一日甘棣华为他换药外,第二日夏百友也得了机会来。  夏百友从甘棣华处熟知了醒林的境况,进门后,先偷偷瞟了一眼纱幔后的人,才搜寻醒林的身影。  醒林见了他,喜出意外,忙向他招手,夏百友含着一包眼泪,心疼的扑过来,握住老友的手。  夏百友不忙着换药换衣,先与他低声说话,他向纱幔后使了个眼色,欲言又止的问醒林:“你……这几日你可好,听说你又受了新伤……”  醒林透过夏百友吞吞吐吐的话语,感知到师兄弟对他的痛惜,同情,怜悯。他不禁扶额,恐怕他们对他的新伤有什么旖旎猜测。  再加上他身上不清不楚的咬痕……  醒林叹了口气,欲要辩解,此事又不好辩解,他只得沉默。  夏百友见他如此委曲求全的模样,心中涌起莫名的情愫,他忍住,不再提这话头。  他只与醒林轻声闲言,说些外间师兄弟的情形,醒林果然入港,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个没完。  夏百友边说边揭开醒林的衣物,目光触及那新旧伤口,强压下眼帘,只当无事。  醒林在室内憋得狠了,好不容易得了旧友,絮叨了半日方放他走。  果然,夏百友一走,后厅再一次静谧下来。  已有好几日,天掷对他的态度不咸不淡,还夹杂着一个意味不明的吻肩。  醒林日日躺在榻上思索心事,他心中有一个猜想。  一个可怕的猜想。  自那日他被送出山外又逃回来,见到天掷的那个清晨,他便隐隐有这个猜想。  但若再往前咂摸,其实此事早有蛛丝马迹。  只是他这几日与天掷朝夕相对,被一点甜冲昏了头脑。  醒林的心头发麻,头皮发麻,胃里像是装着二斤烧酒,整个人火烧火燎,心慌,气短,躺不住。  他又修养了几日,在榻上反过来侧过去,辗转无数回后,扶着榻边坐起身来。  他在室内逡巡一周,目光轻飘飘的掠过那纱幔。  他拿起鬼哥儿拿进来的蕃瓜,瓜色金黄,一望便知又香又熟。  他状若无意的问:“天掷,你要吃瓜么。”  纱幔后的人停了一会,慢慢吐出两个字:“不吃。”  醒林哦了一声,再一次试探完毕,他面无表情的拿起那瓜,细细切成八块,一口一口咬着,食不知味。  蕃瓜吃了一半,他挥手将剩下的一半甩到地上,大步走向那纱幔,挥手将纱幔扬起。  纱幔轻极了,慢慢地回落。  醒林望着榻上打坐的天掷,天掷虽蒙目,可是醒林知道他停了,目光也望向他。  对,他就是要他望着他。  杀了他也可,不要视若不见。  醒林慢慢走向他,胆大包天地,不要命地,将他向后轻推,抬起腿,跨坐在这位震慑天下的魔尊身上。  他静静地望着身下人,隔着一层黑纱,一层二人之间不说破的屏障,与他对视。  天掷显然是未料到,也未曾遇到过如此行事,他的下巴紧绷,唇角微微地抿起一点,但他并无动作,任醒林坐在身上,安静的靠在榻背上。  醒林用一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面无表情的望着那优美的线条,清瘦的下颌,他俯下身,用嘴唇含住嘴唇,柔软触碰柔软。  他辗转的吸.吮那乖顺的嘴唇,往更深处捉湿滑的舌头,轻而妙的打点嘴里的软肉,然后,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他喘着粗气,分开二人含着津液的嘴唇。  望着身下的人,低声问:“为什么不把我推开?”  “嗯?”他像个妖精转世,他用手尖拂过天掷脸侧的散发,顺着脸侧,轻刮到下颌。  他问:“你早就清醒了是不是?”  他坐在他的身上,挺动身下,边动边问:“为什么不推开我?”  天掷半张脸蒙在黑纱下,余下半张脸在昏暗中蒙昧不清。  醒林在起伏中,低下头再次含住他的唇,轻啄至他的耳廓,火热的包裹住那耳垂。  他在热气里呢喃:“你都好了,为什么不杀我。”  两具躯.体热了起来,隔着一层布料,体温摩擦体温,那凹凸不平的,火热的碾磨,直欲把人化成一滩热水。  暗影里的天掷不言,额角沁出小小的汗珠。  醒林闭上眼,珍惜之极的将那汗珠轻轻舔舐,而后,失力一般,柔若无骨的深深地伏在他的肩颈处。  他发着颤,小声说:“你杀了我好了,让我死在你身上!”  话软极了,下.身却分毫不让,寸土必争,仿佛有吸力一般,紧紧黏着另一具躯体的脆弱处,大力讨要。  昏乱中,蒙目的黑纱终于缓缓松落,露出轻蹙的长眉和紧闭着的双目。  他忍无可忍,双手按住了身上人的腰。  第二日,红日还未冒头,鬼哥儿手里拿着个果子,边扔边走,他刚转过侧门,迎面撞上匆匆往外走的醒林。  醒林显是刚起床,平日里严正梳起的发髻,此时散乱在肩,他还未来得及梳发便闯出来。  鬼哥儿见了愣了一下,他见鬼哥儿也愣了一下,继而脸上微微地红了起来。  他从鬼哥儿身旁匆匆经过,鬼哥儿回身问:“你去哪里。”  醒林这才想起,他还是被劫来的俘虏。  除了后厅就是大殿,他哪也去不了。  他闷闷的低下头,道:“我就在门口站站。”  他的狱长鬼哥儿奇怪的看看他,心里一番莫名其妙后,将自己的俘虏独自扔在院里,毫无挂碍地进了屋。  他试着在后厅晃了一眼,却瞧见自己尊主也醒了,正端坐在榻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溜边进了门,碎步颠着跑到天掷面前行了一礼——自天掷走火入魔后,他的礼数越来越散漫。  他一礼行毕,抬起头,小声道:“尊主,尊主!”  天掷嗯了一声,慢慢地从沉思中醒过神。  鬼哥儿道:“您可觉好些……”  一句话未说完,他再次呆住。  天掷蒙目的黑纱已经不见了,鬼哥儿一时忘了这件事,他豁然想起是因为,天掷缓缓抬起双目,眼眸里一片清明,没有一点杂色。  鬼哥儿傻傻地道:“尊……尊主,你好啦?”  天掷扶着额角,漫不经心的点点头。  鬼哥儿立刻嘴角咧到耳朵上,他大喜过望,道:“这才多少日,您就清醒了,真是太好了,魔窟上下这几日担心的要命……您的修为可恢复了?”  天掷这才想起,他伸出右手,手指轻拢慢弹,一簇业火豁然盛放,他手指渐张,那业火随之燃烧的更猛烈,他手指再次张大,业火却不扩张了。  天掷看了业火一阵,淡淡的道:“恢复了一些,不多,五成。”  鬼哥儿道:“那如何是好,何时能全然恢复。”  天掷道:“老尊主清醒后三日才恢复修为,无妨,且等便是。”  虽然尊主修为只有一半,但只要他清醒过来,鬼哥儿心中便有了依靠,十分安心,十分欢喜,欢喜到一时忘了忧虑。  天掷垂着双目,淡然地问:“那人去了哪里。”  鬼哥儿满面笑容瞬间僵硬,他迟疑着道:“在……在外面。”第三十五章   天掷皱着眉头望向窗外, 外间晨雾缭绕,树叶带着寒露, 有些微凉。  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跑到外面去做什么!”  鬼哥儿听着,吓得浑身一抖,他慌忙道:“我去看看他!”  他退了出去,心里急急思索, 若尊主一会儿要将醒林立毙该如何是好,若是尊主不解恨将他慢慢折磨如何是好,若是……  他还未想完,抬头便见醒林穿着薄薄的衣裳,两手握拳攥着袖子, 在树底下一蹦一蹦的, 他快步上前, 埋怨道:“你还在这乐呢, 把你扔下山,你自己非要跑回来,现在可好, 尊主醒了……” 第35章 胡争如也听到荀未殊的话,想了一会,道:“我与虞师弟从未有过交情,上次大殿一战,若不是他拦着,我等早化作飞灰,说起来他早就救过咱们性命,今日这是第二次了。”  他朗声道:“我胡某人恩怨分明,这份大情我记住了,改日必还。”  他望着鬼哥儿:“只是有一个心愿未了,我想见一见虞师弟,当面谢他。”  鬼哥儿想着醒林方才所说,仙门欠着他债,心道,这倒是好事,越多人承情越好。  他便道:“可以”  挥手解开胡争如的束缚,领着他拐了几个弯,到后厅门口,指着里面道:“去吧。”  近几日,因醒林常负伤,仙门弟子常常来后厅,鬼哥儿也早就习惯,不以为意。  胡争如轻轻推开大门,猛地一眼望过去,竟然没见到人,他合上门,往前走了几步。  这□□着实不小,胡争如定睛细看,定耳细听,才察觉放下的纱幔后有人声。  细听来是如此:“别……别……天掷,来人了……”  纱幔翘起一角,能依稀看到有个人影,半靠在高榻的扶手上,正极力向后仰头,脖颈锁骨处裸露大片,光洁晶莹,他边细声喘气边向后躲,似乎有人与他缠绕在一处。  胡争如此处只能看清他腰身极力向后仰时,长长地散落的黑发。  胡争如明白过来,一张糙脸赫然红透,转身便欲走,纱幔后的人却道,“谁!”  胡争如不动了。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起身拢衣服的声音,有人下了榻,掀开了纱幔。  胡争如不敢此刻回头。  却听身后人唤他,“胡师兄?”  他只好回头,眼前人黑发散落,但衣饰俱全,胡争如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醒林微微一笑,这段日子,他了然大殿中人心中所思所想,又更不幸地,数次被撞见或不堪或可疑之相,早对自己心如死灰,破罐子破摔了。  以前师兄弟们只是听闻和猜疑,今日可是赶个正着,实打实的见了真章。醒林脸上微笑,心中颇为不平静。  他强打精神,款款站在胡争如面前,无所谓了,爱怎样怎样吧。  他问:“胡师兄可是听说了,鬼哥儿呢?”  胡争如愣了一下,先答后一个,“他在门外。”  醒林暗地里磨牙,好你个鬼哥儿,越发会偷懒了。  转瞬又庆幸,幸而他未进来……  胡争如望着他,犹豫着说:“鬼哥儿说是你求了魔尊,救了我们几个的性命。”  醒林淡淡微笑,并未答言。  胡争如认真地道:“十二门派都欠了你,你的恩情我必定要还,这里先记下了。”  此话郑重,醒林一时未接话,但细思量,自己确实是救了这几人的性命,十二门派欠他人情……好像也算是……  无意中又做了一次英雄,醒林心里给自己竖了竖大拇指,他苦笑,自己确实是对得住仙门了。  他笑叹,“胡师兄请记着这话,到时候少不得小弟厚着脸皮烦请你帮忙。”  胡争如人粗心细,听着这话头,眨了眨眼,毫不犹豫的道:“若有那一天倒好,我等着。”  醒林一笑,胡争如也一笑。  送走了胡争如,醒林回身揭开纱幔,那人侧坐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冷淡的很。  醒林心里却明白,以他如今的耳力,胡争如与鬼哥儿来到门前时,恐怕就该听到,只是他却不管不顾,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把胡争如放在眼里。  让他看到有怎样,就是要让他看到!  醒林望着他那张年轻的,淡漠的,不争不抢却无法无天的侧脸,时隔多年,终于有了熟悉的感觉。  这才是天掷。  这就是魔尊。  天掷觉出他的沉默,没忍住,侧过脸望了他一眼,他迟疑了一下,下榻踩了一双鞋,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问:“怎么,你生气了?”  醒林回过神,面对此般询问,微微苦笑,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他叹了一口气,索性什么也没说,轻推他的肩膀,将他按坐在榻上,自己却右膝下跪,托起他一只脚,将鞋稳妥的穿好,又扶起另一只也穿好。  之后才说,“我没有气,我……有什么好气的。”  鞋已穿好,醒林的手还扶着他的脚踝不放手,他心里不仅不气,甚至还有些淡淡的仿若甜蜜似的羞涩,一鼓一鼓,盈满心怀。  他的手指无意的从脚踝至小腿处摩挲过,淡淡地说:“自我向你剖白身份,也不打算活着回去,生死都随你处置,我这条命赔给你如何?”  他抬起眼,正对上上方的天掷,天掷一向清明的眼神极快的闪过一丝别扭,他冷淡生硬的问:“只有一条命吗。”  醒林无奈的笑,“除了这条命我还有什么,若是有十条命我就全抵给你了。”  全抵给我,抵押的抵,偿还之意,抵完之后两清了。  可是天掷心里有巨大的空洞,黑乎乎的,猛烈地不断地往他身体里灌冷风,这一条命,这一点偿还,抵不上。  十余年了,生死也经过了,当年的骗局也揭开了,可是只剩他沉浸在这骗局的爱里,走不出来,他迷路了。  他冷着一张脸,忽而委屈至极。  他暗自磨着牙,几乎要滴下泪来,狠狠地道:“十条命抵给我也不够!”  踢开扶着他脚的手,他一股气站了起来,丢下茫然的醒林,向前疾走两步。  他的心里翻江倒海,酸甜苦辣浸的一颗心蜷缩起来,气冲冲的漫无目的的伫立一会儿,二十多年来,他终于看清了自己青涩稚嫩的心。  那个人丢了,温柔的,有趣的,言笑晏晏的,会对他好的那个人,丢了。  没有人能把他还给他。  天掷心中的酸甜苦辣消失了,一股钝痛袭来,明明白白的砸着他的心。  在无限的惶恐中,他茫然的微张嘴唇,眨了眨眼睛,水光闪烁。  他知道,杀了他也无济于事,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这该如何是好。  醒林从他身后站起,犹豫着走到他身后,叹了一口气,他心里有许多话,只是不知该怎么说,且,说了眼前人怕是也不信。  二人相对无言时,忽而有人猛的推门进来。  此时,此地,胆敢如此无礼的人怕是不想活了,二人齐齐注目进门的人。  是鬼哥儿,鬼哥儿一张脸上全红了,见了天掷连礼也忘了行——哪怕天掷走火入魔,他也是不敢不行礼的。  他喘着粗气道,“尊主!大事不好,仙门冲上山了。”  天掷还未答言,醒林先惊道:“什么!为何此时便冲上来了?现在他们在宫外吗?”  鬼哥儿急道:“已经把宫外围起来了,我刚在高处望了一眼,围的密不透风,密密麻麻不知有几千几万人,全是人头,看不着边!”  醒林脸上发白,心里只剩下一句话,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鬼哥儿道:“我也不知他们为何忽然冲上山,明明早上还说,十二掌门之间尚有龃龉,连召来的人也未全到,谁知这么大一会功夫,他们竟然一举攻上来,难道是我们的消息有误?”  醒林抚着心口,逼迫自己冷静,他咬牙道:“如今说这些无用,忘月窟的人都在外面吧,带上大殿中的那几个,我们出去会一会仙门,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他这番话本该天掷说,他恍然如忘月窟中人一般,自然地,不加掩饰的脱口而出。  天掷不由得抬头望着他,一愣。  醒林焦急的望着他,“你看着我作甚,快些走啊。”  这般熟悉的语调,这般熟悉的神色,这般熟悉的并肩作战的情态。  这也是骗局的遗物么,那个人是丢了,还是……一直在?  醒林携他的手并肩走了出去,但他令天掷走在他身前半步,仿若是他依在天掷身后跟随一般。  他二人出了后厅,经过大殿,他们身后,鬼哥儿等将甘棣华的人穿蚂蚱一般穿在一条绳上。  甘棣华等人惊慌不解,他们不知出了何事,朝鬼哥儿喊道:“这是做什么!方才不是还说放了我们,这又是将我们押往何处?”  他们中有人慌张的向醒林身上张望,但醒林已顾不得他们。  他二人从前院出去,眼前玉房宫的大门在猛烈地阴风中,轰然大开,气势雄壮。  眼前果然如鬼哥儿所言,数丈之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有的手持宝剑,有的怀揣宝器,后方甚至还有无数□□,他们闭嘴不言,安静侍立在十二掌门身后,如暴风雨来前,浑身紧绷,一触即发。第三十七章   醒林一眼望过去, 心里那不妙不妙的声音又轻喊出来。  他们这边,忘月窟里的游尸散妖或僵直或佝偻的, 沉默着站在玉房宫大门处,脸上无一不是沉沉死气或杀气,麻木着一张张脸,如地狱现身人间。  地狱中间后方是九个仙门弟子,这是一抹亮色, 身量不高的鬼哥儿侧着身,守在这串白净的蚂蚱身旁,少年稚嫩,目光阴狠。  他们前方便是被簇拥着的天掷和醒林,醒林站在天掷身后, 被掩住半个身子, 他对上前方人的目光, 立刻搜寻父亲虞上清。  果然, 父亲与龟蒙真人并肩立在一处,他身旁是朱若殷,镇九门的胡得生掌门和紫极观的贯云天掌门反倒远远站在边上, 二人脸上是十分的不情愿与担忧。  这到底是怎么个局势, 他粗略向后一望,发现四周全是父亲虞上清平时交好的门派与散修,还有些是朱若殷与龟蒙真人交好的。  而这几人在望向他时,有些显而易见的欣喜宽慰,而胡得生掌门和贯云天掌门则满是戒备, 醒林忽而想起,自己那日在玉房宫外所遇到的似乎是镇九门的弟子……  他的心中有一条线串了起来。  镇九门的弟子那日应该是把撞到自己之事禀告给十二掌门,胡得生掌门与贯云天掌门思来想去,对自己起了疑心而自己的父亲是个执着认死理且要面子的人,绝不会认同胡贯二人之猜疑,估计就是在此处他们有了分歧。  胡得生贯云天等人认为自己或已背叛仙门,伙同魔尊骗取了天地鼎。而父亲这边则不这般想,许是认定自己受了魔尊胁迫,或是出了什么意外。无论两边心思如何,他们皆发了仙门令,召集天下仙门聚于此,胡得生贯云天等人多为自保,父亲等人则为救出自己,自然还有自己身后的几个仙门弟子。  故此父亲等人执意攻上玉房山,胡得生与贯云天胁从而来。  瞧父亲他们如此声势浩大视死如归的模样,可知他们仍是信自己的消息,他们以为自己赢面不大,不过要拼死一战。  而天掷这边……  若仙们拼死一战,以天掷简单直接的脾性,恐怕即便是必死,也从容迎战。  须臾之间,醒林的心脏似乎被人揉捏着,紧攥着,他瞧着前方杀气腾腾的仙门,眼光飘忽,闪到自己身前的人的侧脸上。  目光闪烁间,睫毛都随着呼吸颤抖起来。  他的心跳声吵闹的刺耳,几乎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第37章 醒林清了清嗓子,放缓脚步,尽力从容的走向母亲与小妹。  母亲这些年,三两年才回一次家,比过年还稀罕。  母亲携了醒林的手,只问他的身体,外间的闲话一句不问。  小妹在母亲另一侧,紧紧地贴在母亲怀里,瞪大眼睛望着这个没见过几次的亲生哥哥。  醒林乐过头,逗着小妹,一边引着母亲回他们的幽独小馆,一边悄悄问师弟,可有禀告父亲。  师弟答马上就去,醒林想了想,让他只管帮着拾掇行礼,自己亲去禀告。  他的伤风一瞬间好了大半,只觉身体轻盈的很,一路小跑着去了大殿后院,那里是父亲日常起居之所。  他方一进院,虞上清便听到了,见他脸红气喘红光满面的跑进来,有些诧异,毕竟,在平日里,他连踏进院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虞上清问道:“你的病好了?怎么出来了?还这般开心。”  醒林的心里自有他的小九九,他笑道:“母亲来了,小妹也来了,正在幽独小馆放行李呢。”  虞上清一愣,道:“那……那很好……”  醒林立刻追击,“父亲还未用晚膳吧,正好去幽独小馆,一起用。”  他的话语透着欢喜,几乎令虞上清不由自主便随之动作,虞上清双手扶着座椅,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在地上转了一圈,见袍子挂在衣架上,伸手便欲拿。  手将碰上衣袍时,他停住了。  他想,他们已三五年未见面,谢氏来岛,有时连禀告他一声也不,只看醒林,住几日便走,此时他去了,合适么?去了说些什么?说些委婉挽留的话么?说完之后如何呢?二人如往年般不咸不淡的过日子么?  想起二人那些年过的日子,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不舒心,她也不舒心。  虞上清的手放下,没有拿衣袍。  他身后,醒林脸上的微笑消失。  醒林面无表情,心想,“我乐昏头了。”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醒林回眸,只见一角水红色的衣衫一闪,那人影似是在门口顿住,向一旁飞快的掠过。  远处传来低低私语声,过了一会,一个碧衫弟子手里提着大食盒走了进来。  那食盒打开,两荤两素,全是精致小菜,一望便知调制的十分用心。  醒林无情无绪地想,“原来父亲的晚饭已到。”  虞上清与醒林各自站在餐桌一侧,俱盯着这一桌菜,这只是普普通通一桌饭菜,不知为何,虞上清脸上火辣辣的。  他轻咳一声,有些尴尬。  他道:“我不知你来,不知你母亲小妹来……”  他话音未落,摆饭的弟子从最下一层掏出三个碗,熟练地摆在桌上,掏完碗又去掏筷子,掏到一半,终于默默地抬起脸,察觉气氛异样,弟子顿了一顿,将多余两幅碗筷悄无声息的装了回去。  ……  虞上清更尴尬了,胡言乱语道。“我这里已备好了饭……我就不去了,不然你与我一起吃好了……”  醒林笑笑,向他行礼,道:“不必了,父亲。”  他行了一礼,转身出门,留下虞上清在空旷的大厅里。  餐桌上放着精致丰盛的菜肴,虞上清有些疲惫,手撑着桌边坐下。这么些年来,没人陪他用餐,可他不能总是一个人吃饭。  醒林一路不停,直走到幽独小馆外才顿住。  此时,天色已昏,幽独小馆的纸窗上映着昏黄烛光,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小女儿的独有的娇俏滑稽,引得谢氏又是笑,又是训。  醒林在外含笑听了一阵,这才进门。  母亲见了他,倒是收了笑意,仿佛见了珍贵脆弱的古董,怕声气太大,震碎了他。只是温言问他些起居日常。  方才馆内亲密放肆的气氛大变,母亲不敢多问,怕问多要掉眼泪,醒林也不敢多说,怕母亲听多掉眼泪。  二人同时怀揣着未对方着想的心,可说的反而泛泛。  一时传来晚饭,自小,谢家规矩严明,餐桌上从来是食不言。可自母亲走后,东山派便没了这规矩,父亲在餐桌上永远谈兴最高,他耳濡目染,习惯了热闹的餐桌。  如今,再次与母亲同桌而食,这样寂静的气氛,似令他回到童年一般,反倒不适应了。  饭毕后,小妹困了,扭骨糖一般往母亲怀里钻,母亲左手拍右手般的抚着她的背,母女之间的亲密无间,是成年儿子只能艳羡的。醒林在旁看了一阵,退了出去。  幽独小馆外,竹板小桥蜿蜒曲折,细雨伴着斜风钻进宽松的衣领中,温热的肌肤乍遇冰凉,醒林不禁缩了缩脖子,双手抱住臂弯。  他回首,身后的小馆窗纸昏黄,上面映着母女俩的影子,还有笑声隐隐。  斜风吹动额发,他低着头,轻而浅的一笑,抱紧双臂,在雨中小跑起来。  从幽独小馆回自己房内的路上,有两条路,一条近些的大路,直接连通两处。一条远些的小路,要路经虞上清的后院。  醒林抱着双臂在小路上一路小跑,路经后院时,偶然驻足,隔着女墙,隔不断院内的灯火辉煌,大厅中人似在用餐,边用餐边有中年女子与年轻男子的说笑声透过女墙,传了过来,间或也有虞上清的说话声。  父亲最爱的便是这般热闹的餐桌。  女墙影暗,醒林听了一阵,小跑着走了。  他走了一阵,念及自己卧房被寒灯冷,而如今夜还很长,不由得调转脚步,随意划了小舟,向对岸小镇上行去。  小镇上沿岸灯火早熄灭了大半,只有逢霁楼灯火通明。  醒林停了小舟,弃船上岸,他进了逢霁楼和熟人打了招呼,在内湖对岸自己惯用的小厅安坐,这里宾客欢饮,歌女穿梭,锦幔耀眼,烛火辉煌,人间喧闹处,便是如此了。  他点了几盘瓜子杏仁果脯肉干,琳琅铺了满桌,他在满桌吃食前,随意趴下,安静的听着对岸的歌女唱新曲儿。  早先,逢霁楼跟着市井流行,偶然会有一两首有关那魔窟的歌儿。  今夜,新曲儿一首接一首,或有抒情或有叙事,唱尽世间百态,醒林玩着茶杯,听了一宿,并没等到他想听的。  老板小心翼翼的亲自上了新茶,察言观色的陪他聊了几句,醒林含笑送她离开,回到桌前,低头想了想,失笑。  天已微亮,他出门,借了逢霁楼的马,漫无目的的向远处疾驰。  日上三竿时,路遇一座大些的县城,他牵着马,一路闲行,遇着最大的一座茶坊,里面老先生抑扬顿挫的说书声,伴着茶香,伴着上午时分特有的尘土味,从茶坊缓缓飘来。  醒林有些兴致,将马拴在茶坊外,进去点了茶果,预备在此处消遣一阵。  虽是上午,但听书的闲人也不少,桌子满了大半,醒林捡后面安静处坐了。  台上说书人一直絮絮讲着书生小姐的闺房故事,醒林茶喝了四轮,果盘空了一半,摸了摸饱胀的肚子,叹了口气,解下钱袋,喊了一声,“小二哥……”  台上的说书人忽而一敲锣鼓,换了个故事。  “这一段书说到此处,欲知后事如何,明日再续。咱们接着说昨日中午的故事,今这段名‘守灯人巧计救胡侠,小魔尊痴送金蛇圈’”  小二哥正忙活,把白毛巾往肩膀一搭,一路小跑过来,笑道:“客官,您有甚吩咐?”  醒林把钱袋收了起来,一脸淡然,“再给我续一壶茶。”  小二哥麻利的提起茶壶,吆喝着,“好嘞!您稍等。”第三十九章   那说书人须发花白, 一张小鼓,一口秃牙, 故事讲的一波三折,辞藻火辣,情节离奇,他讲守灯人放走胡争如,“他裹着黑衣, 将那美艳无双的脸庞蒙上黑布,悄没声息的潜进养尸阵,那养尸阵洞口镇守的一百八十号恶鬼,一闻活人气味便猛地扑来,他们哪知道自己迎来的是何等人物!那守灯人身负天下至高的修为, 但凡出手, 必定尸堆成海, 血流成河, 只见他祭出宝剑,一剑灭一个恶鬼……”  醒林连连微笑。  那说书人唾沫横飞,抑扬顿挫, 说至小魔尊得知胡争如逃了, 欲要去追,“小魔尊一听属下禀告,那还了得?!将坐在大腿上的人儿一手推开,气的头发胡须倒立!当即大喊,‘拿俺的大枪来!’那守灯人被推倒在楠木椅子上, 计上心头,将手中玉碗往地上一砸,那玉碗里的燕窝洒了一地,又将桌上的金盘一掀,盘中的野驼蹄滚了满桌,他小腰一拧,指着那小魔尊道,‘你这冤家,日日花言巧语糊弄我,今日说甚向我赔罪,骗得我来,没说两句话便要走,今日你敢出这门,可别再来了!’那小魔尊虽身高九尺,虎背熊腰,却缩成个鹌鹑样儿……他战战兢兢的地将怀里的金蛇项圈掏了出来,‘可不敢骗你,诺,这是外面刚献上的项圈,这形状,多别致,我特地给你留的……’”  醒林笑不可抑,伏在桌上,肩膀颤抖,好不容易才抬起脸,抹了抹眼角的湿润。待这一段书说毕,他唤来小二哥,打开钱袋,摸出最大的一锭银子,指了指说书人,给了小二哥。  小二哥欢天喜地的去了,醒林一中午又灌了三轮茶水,摸着肚子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出门牵马,沿着大路慢慢向家走。  夕照湖岸,水光粼粼,一人一马,逆光行走。  徐风吹动他的额发,他转过眼,望向闪闪波光,放下手里的马绳,捡起脚边的小石子,朝遥远的湖面扔了出去。  湖面轻响,荡起一层涟漪,紧接着又一声轻响,又荡起另一层涟漪,第三声轻响声音渐弱,荡起小小一圈涟漪,没两下便不见了。  醒林驻足望了一会,继而转过身,牵着马,徐徐前行。  从那之后,他除了陪母亲外,便是去外地的茶坊消遣。来回奔波几十里地,一人一马,十分快意。  有时从茶坊出来,他也在热闹集市上逛一逛,他爱逛书摊,时常翻一翻话本儿。  捡着他想要的,便塞到怀里带回去,或是带去逢霁楼,在自己的老地方,躺在榻上,研读一下午。或是带回东山派,夜里挑了灯,窝在被窝里,借着一豆昏黄的烛光悄悄地看。  看着看着,便笑了。  这一日,母亲休息,醒林出了门,去逢霁楼例行晃了一圈,骑上马,慢悠悠地向县城行去。  进了县城,他熟门熟路的去了茶坊,将马栓起,找到后排的老座位,要了茶水果脯,预备坐一中午。  谁承想,今日说书人已说到了魔尊复生后占下玉房宫这一段。  茶坊里的茶客有了争议。  有茶客道:“别的不提,这魔尊倒是当得起痴情二字。”  另一个人道:“想想东南海边死去的数十万人吧,听了几本书,就对魔头赞上了?”  先前那人道:“就事论事而已,在情之一字上,魔尊确实对得住这守灯人。”  另一人道:“守灯人遵从师尊的安排,为了仙门,为了无数苍生,必须这般做,我问你,如果是你,当时的境地,你待如何?”  先前那人道,“话虽如此,但,这人确然凉薄了些。”  周围起哄的闲人附和另一人的话,“他不凉薄,咱们就没命喽。”  第三个人道,“人家忍着恶心,委身一个男子,救了你们性命,还容你们这般说三道四,真是不值!”  第四个人道:“如今仙门可把这人夸到天上了,恨不得当祖宗供起来。”  他又道:“但,我听一大仙门的弟子偷偷说,其实这守灯人办的事儿,令他们有些不解,比如那仙家好不容易炼制的天地鼎,是怎么让魔尊得去了?魔尊得了为何在生死关头也不提起?还有,那守灯人要天地鼎时,在各位掌门面前说的天花乱坠,怎么潜伏在魔尊身边许久也未得手?”  “那是魔尊啊!那是好得手的?”  “不过,确实可疑之处太多,你说这些掌门怎不叫那守灯人出来问问?”  “叫了,叫不出来,他父亲也是个难说话的,不好硬叫。”  “那弟子还说,仙门暗地里传,那守灯人其实对魔尊有情呢,只是如今这守灯人就是个活祖宗,没人敢在台面上说……”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胡说,人为仙门牺牲,你们还要玷污人家……” 第39章 夏百友立刻忘了追问,忙不迭的点头。转眼,二人各提了一壶酒从酒坊出来,往前走了几步,醒林指着前方一座大茶坊,道:“我们进去歇歇,这里常有说书的,说得不错。”  茶坊夏百友所甚爱,听书夏百友亦所甚爱。二人没得二话说,志趣相投,一拍即合。  这茶坊甚干净,大中午客人也不少,醒林径自走向后排小桌,似是来过许多回。  只是,此时说书人似是刚说完一段书,正在坐着歇息,台下的听客正在天南海北的胡扯,说书人偶然也跟着打趣两句。  醒林与夏百友也无甚正经事做,二人将方才买的酒开盖,你闻一下,我闻一下,正在品评。  忽听前方一客人道:“老汉,那魔尊与守灯人的书你还说不说了。”  另一客人道:“还说甚,不是早就说完了么,东南海那边也没有新动静,听人说魔尊都远走西海了,也不知真假。”  先前那人道:“东南海那边的事,咱们这里消息不灵通,可是玉房宫开榜之事,你们没听说么。”第四十一章   “玉房宫要开榜?什么时候?”  “今年把春榜改为秋榜, 要入秋之后,算来没多少天了。”  “这关魔尊什么事, 那守灯人也定不会再去参榜,之前多少仙门请他都不露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我听小道消息说,这一榜他还要参加呢!”  “吓,不可能吧!”  “怎不可能?”  “他之前是不是第九十九名来着?我要是他, 我就不去,怪丢人的。且到时候人多口杂,万一有人说些难听话……”  “人家当年,也是为仙门献身,谁会在大场面上给人弄难看, 玉房宫也不许的……”  “那众人之口, 他如何能堵住, 况且……这守灯人他到底图什么呀!”  夏百友偷偷去瞧醒林的脸色, 醒林双手抱着酒壶,下巴搁在坛口上,正听得认真。  听到此处他笑了笑, 提着酒坛, 来至茶坊沿街的栏杆处,大街上行人不多,除了商铺的各色旗帜在风中招摇,便只剩下远处几个淡淡的人影。他靠在栏杆上,就着街景, 灌了一大口烈酒。  身后的闲人还在议论。  “……管他图什么呢,到时候,众人一闹腾,他俩这名字又得被捆在一处,喧闹一阵子。我总觉着,只要这般,故事就算没讲完呢。”  湖光粼粼,醒林与夏百友悠然打马回家,出去一圈,买了许多新鲜玩意且又开心,二人各自有各自的心满意足。  回到东山派,醒林每日早上雷打不动的来演武场修习,夏百友百无聊赖,自继续陪着他,他有时在旁旁观,心中简直骇笑出声。  醒林说自己在修习一事上,毫无天分,真不是在谦逊,三个月了,还是那一套入门剑法,他每日认认真真勤勤恳恳一招一式地演练,竟能保持无一分进益,简直可怕。  三月之期快到,夏百友陪他喂招,喂着喂着忽而弯下腰笑了起来,笑的拿不住剑。  醒林绷着脸,扛剑望着他,撑了一会,自己也笑了。  夏百友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笑完了,扶着肚子站起来,道:“醒林兄,你真是个修习奇才,我算是长见识了,佩服。”  醒林微笑着,也不着恼,他自己闲闲地挥着剑,演练入门剑法。  从小到大,他已习惯了。  夏百友望着隔壁演练场,荀未殊的身影翻飞,寒光闪烁,好一派潇洒飒然的风姿。  他唇角挂着笑影,淡淡的对醒林道:“这二十几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醒林唰的一声收回长剑,他曲起手指,在雪亮的剑身上轻轻一弹,看着长剑,道:“过去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望着夏百友,夏百友也望着他,真心实意地道:“那就好。”  三月之期已到,金秋十月,东山派的秋水湖正是秋水粼粼,鱼肥虾美之时,虞醒林荀未殊等人提前三日整顿好行李,收拾好各自的法宝武器。夏百友赖在别人家不走,混吃混喝三个月,队伍只好捎上他。  凌晨时分,东方未明,鸡鸣不已,虞上清带着众弟子,顶着一身寒露,登上驶往帝都的猛舟。  离东山派不远处的红云教,也在差不多的时辰,朱若殷带领许多身着红衣的年轻女子,迎着还未彻底放明德云霞,出发了。  西南大地,早几日前,连绵十万大山中,千仞高崖上,修建着一所精美绝伦,云遮雾绕的道观,道观大门徐徐打开,一排弟子头戴银宝冠,身着如云如霞般地紫衣,挺胸昂首地列队步出。他们的目的地在东北方,正是帝都城畔的玉房宫。  东南海边,海浪怒吼着拍打山岩,山岩壁高数丈,通体乌黑,无一棵草木,最高处坐落着一座肃穆朴素的院落,镇九门的弟子穿着粗布褐衣,随着师傅,依次从院门出来,最后压阵的胡争如锁上院门。  镇九门的弟子所行之处一片荒凉,村庄没落,黄草漫坡,一排寒鸦从天上呀呀经过,东南海这些年饱受摧残,正是休养生息之时。  偶然行过较大的村落,数十间土胚房连成一片,有的坍塌,有的还勉力支撑,掉了漆的小木门中,鬼鬼祟祟探出一两颗脑袋,悄悄盯着这一路稀罕行人。  玉房宫再开榜的消息,席卷整个大陆,醒林要参榜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东南海边这片敏感之地,这些消息也在暗地里汹涌流传。  不日后,帝都城外,玉房山下,东山派出于礼貌,进人家门前,先御剑落了地,正落在山脚大路口,从此处上山,盘旋而上,也要走许久。  他们碧衫玉冠的打扮在仙门中极为出色显眼,方落地没多久,一行四五人的小仙门立刻认出他们,小仙门似是地处玉房山附近山脉,各自骑了小驴子过来,正适合在山上爬上爬下。  那小仙门的弟子,远远瞧见他们,一边偷眼往这边看,一边四五颗脑袋凑在一处,用手捂住嘴,唧唧喳喳的小声说话。  醒林站在虞上清身后,他是大弟子,位置极为抢眼,由着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躲不避,经过那小仙门时,迎着小弟子的目光,微微一笑。  小仙门本就在私下议论他,被他这般坦荡的一望,几个人瑟缩了一下,反而不敢出声了,倒是有一个胆子略大的,挣扎着想,怕什么,他们是修士,我们也是修士。  他试探着搭话,清了清嗓子,道:“是东山派的虞师兄吧?”  醒林脚步慢下,侧过头,带着点笑影望着他,“是我,怎么了。”  那弟子鼓起勇气,“久闻虞师兄的大名了,没想到在这半路上能遇见,幸会幸会。”  醒林瞧着他,也笑,拱了拱手,那弟子见机道:“虞师兄走着上山呀?这玉房宫看似不高,走大路却甚远呢。”  这句话戳到醒林,醒林皱着眉,唉声叹气,“是啊。”  虞上清依然在前方带路,不理会身后。而醒林越落越远,与这小仙门并排而行,夏百友也随他落后,听了他这懒洋洋的口气,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那小仙门借机献殷勤,能与仙门中最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攀上点关系,有用无用另说,说出去怪有面子的。胆子大的弟子立刻道:“我们这里人手一批毛驴,却牵着不用,不如虞师兄上来,捎带一程吧。”  醒林似是十分苦恼的模样,迟疑着说,“我父亲还在前面步行,我怎敢骑驴。”  那小弟子道:“这有什么,我们这里有好几条驴子呢,给虞掌门也骑一匹,不就好了。”  说着高声向前方的虞上清喊话,邀他骑驴。虞上清在前方早就听得一清二楚,一直咬牙忍耐,此刻沉着声音道,“走两步路,有什么可累的,要骑让他骑吧。”  醒林乐了,“如此,那我就不好意思了。”  他接过小弟子手中的绳子,忽而想起问身边的夏百友,“你……”  夏百友幽怨地望着他,朝他伸手,“你说呢。”  醒林笑,那小弟子忙把另一匹驴子递给夏百友,两个人恬不知耻蹦蹦跳跳的上了驴。  就这般,东山派的掌门在前方步行,身后跟着两排循规蹈矩的弟子,两对弟子后方,醒林和夏百友悠悠然骑驴慢行,与小仙门的弟子连说带笑。  醒林不怕被人瞧着说没规矩,他经历这几番事,早被人翻来覆去的嚼遍了,如今大彻大悟,彻底不要脸,除非父亲亲自抽他,否则怎么舒服怎么来。  夏百友更无所谓,这里不是紫极观,前面苦哈哈步行的又不是他师尊,何况他向来浪荡,当着自家师尊的面,还要偷鸡摸狗的搞小动作,何况如今。  他们这一行人在路上偶然遇着些其他仙门,虞上清在前方与人寒暄,那路遇的仙门见着他们,第一时间便是在弟子中搜寻醒林的身影,此时可好,醒林穿着显眼的碧衫玉冠,赫然比其他弟子高出一个身子,遥遥骑驴缀后,身边还莫名的跟着一位穿紫衫银宝冠的公子,紫极观的,这可成了上山路上的一道风景。  东山派来至玉房宫大门前时,侍立门外迎客的甘棣华等人,早就从上山的仙门口中知悉此事。  虞上清带着队伍款款来至大门前,甘棣华端正拱手,向他施了一礼,虞上清见了他,发自真心的含笑点头。  甘棣华问他路上情形,眼神却不自觉的向后瞟,瞧见荀未殊,二人相对一笑,再不小心向后一望,对上高高在上的醒林,他也不由得微微一笑。  醒林朝他一笑,缓缓下了驴,将缰绳信手交给小弟子,他从人缝里走过来。  此时,玉房宫门牌下已汇聚了不少仙门,自醒林一来,目光便悄悄往这边打量,见他下驴,各家弟子面上不动,该说笑说笑,该寒暄寒暄,只是脸上的两只眼珠子不由得往这边移动。  醒林从最后方穿过来,本来狭窄的人缝随之避让,他轻袍缓带,衣袖生风的来至眼前。  甘棣华向他施礼,“多日未见,醒林师弟别来无恙。”  醒林亦含笑施礼,“托福。”  夏百友从醒林身后探出脑袋,笑嘻嘻地道:“甘师兄好,你可见到我荀师兄他们了?”  甘棣华指着后方,“方才才进去,夏师弟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  夏百友摇手,“呵呵,不必了,不着急。”  甘棣华,醒林,夏百友等这几个,半年多前一起同生共死,皆是老相熟,虽多日未见,不觉生分反倒更亲。  甘棣华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醒林来了之后,玉房宫门牌下,排队进门的队伍行进的很慢。  他含笑道:“虞掌门,醒林师弟,里面请吧,还是上次的客房。”  甘棣华准备客房时,曾向师尊禀报,可将最宽敞最向阳处的客房留给东山派,谁知龟蒙真人却摇头,他道:“我知你的意思,东山派对咱们玉房宫有恩,甚至挽救了整个仙门,可谓是贵宾。但,若因人对己施恩便厚待,若当一日,此人与己无利时呢,便苛待么?”甘棣华深觉有理,恩义在心,不必过于市侩浮躁。故此为醒林等人所设仍是前次之所。  醒林随着人流,经过高逾数十丈的门牌,前方便是玉房宫正经大门。  如今玉房宫恢复家园,站在自家大牌坊下迎接八方来客,门内门外皆是熙熙攘攘的修士,整座山脉瑞气萦绕,仙气充盈。  半年多前,这仙门圣地还被魔气笼罩,宫殿晦暗,日月无光。  夏百友从身后推了推他的腰身,探出脑袋问,“醒林,怎地不走了?身后还有许多人排队呢。”第四十二章   醒林回过神来, 匆忙将目光转回身后,道:“走, 走。”  他们穿过大门,醒林抬起脚,落在大门台阶上时,一片纷乱的各色靴子中,他独觉自己的脚底隐隐发烫,  上一次在大门前站着是何时,因何事。  如今乍还此处,那按住自己的手指温度,在耳畔的呼吸声,萦绕鼻尖的味道, 全都清晰如昨。  他低着头, 在心底说, 别来无恙啊。  人群进了大门, 便被带至客院,初次来参榜的弟子瞪着大眼,到处打量, 和伙伴紧张的拉着手说小话, 很是新鲜雀跃。  醒林独自站在一旁,含笑望着他们。  夏百友一进来便遇到无数熟人,他们在一旁聊的火热,那些人的目光时不时在醒林身上闪烁。  醒林皆不理会,说来也怪, 也无人上前与他说话,直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红云教的李师姐向他挥手,“醒林师弟!”  李师姐一见他十分欢喜,上前与他寒暄,她身后还有一群女子,皆是红衣朱果的打扮,想上来又不好意思上来,几个年轻弟子推了堆最前方的女子,那女子正是郭不贰。 第41章 两边都不是甚名家,想来这场比试也不甚出彩。  然这是开场,如此倒也合宜,众人渐渐不再闲言,目光接二连三,最终尽数都汇聚于台上。  醒林仰在椅子上,闲闲地抱着双臂,也抬着下巴往台上瞧。  那小弟子登上了台,虬须大汉也上了台。  二人向中间走近,面对着面,还有些拘谨,羞羞答答地抬起手,欲要行礼。  他俩抱拳弯腰,还未来得及抬起身,忽而,天空中一片火花四射。  巨大的天幕上,爆裂出无数银线。  本来闲散看戏的醒林,猛然抬起头。第四十三章   醒林原本筋软骨松的靠在椅背上, 悠然抱着的双臂。  他紧紧盯着夜空中的绚烂海洋,腰身挺直了, 双臂不自觉的放了下来。  这一幕……  他的嘴唇不可抑制的微张。  他的耳边传来压抑的呼叫声与议论声。  数千人被这一场景惊动,如蜂巢里炸了窝,全场满是嗡嗡之声。  不远处,龟蒙真人站了起来,盯着天空, 喝问道:“怎么回事!”  玉房宫的二师叔从远处奔来,这还是醒林第一次见他这行动如此不顾长辈体面。  他跑到龟蒙真人身边,压低声音道:“掌门,您的天罗网破了。”  龟蒙真人悚然一惊,与此同时, 他身后的甘棣华低声说, “今年师尊怕再招来魔道妖人, 在法阵之上加附上了天罗网, 怎……怎会忽然破了呢。”甘棣华身边的荀未殊失声道,“是不是……”  说毕,他不自觉的往醒林这边望了一眼。  醒林将周围的闲话尽收耳中, 脸上一片空茫。  夜空火花四射之后, 渐渐归于平静。  没有人在月光与火光中再次翩然而下。  龟蒙真人顿了顿,命令台上二人继续比试,然后回身点了第一排所有的掌门,以及身后三四排弟子随他离场。醒林等俱在列。  龟蒙真人下令,众人分成数组去探查宫内所有角落, 看有无可疑之人。  醒林在龟蒙真人分配的同时,在黑暗中,悄悄后退。  他退了几步,拔腿跑了起来,顾不得身后是否有人察觉。  他如同一阵疾风,穿过玉房宫幽暗的院落,直冲大殿出而去,身后响起的几声呼叫,被他弃之脑后。  他瞧见了大殿的雄浑身影,绕了过去,冲上走廊,直面后厅那挂着锁的大门。  他拔出剑,一剑劈开木门,大步跨了进去。  后厅一片空寂,桌椅,摆设,瓜果,铜镜,床榻俱是旧时模样,沉寂在黑暗中,斜光穿过厅堂,纱幔轻飘飘的落下,似是被破门的风声撩动。  醒林站在门口的光明处,睁着双目极力搜寻。  他身后传来数道脚步声,不一会,虞上清、夏百友、甘棣华、荀未殊等俱跟了上来,围着他,道:“如何,你跑什么?”  身后不断有人围上来,低声问,“在这里么?”  醒林垂着头,静默了一会,他摇了摇,对上虞上清的目光,他知道虞上清要问什么,淡淡的道,“没,没在这里。”  虞上清身后的龟蒙真人也听到了,他站在侧方,将后厅里外瞧了一遍,确实无人。  龟蒙真人不再多言,他淡然的按照方才的安排,带着人在各处搜寻。  醒林将方才的事抹去,恍若无事般跟在搜寻队伍里。  龟蒙真人虽未明说,但众人心中都有数,他们在搜什么?搜谁?谁能破了龟蒙真人的法阵与天罗网?  故此,在黑夜中,众人小心翼翼,屏住呼吸,人手一支灯笼,他们所经之处,每一盏灯都被点亮。  不一会,玉房宫院落皆是灯火荧荧。  搜寻了一遍,毫无收获,各队碰了头,向龟蒙真人交代,龟蒙真人听说后,将年轻弟子遣回大校场,只留下了数位掌门。  弟子们从大校场出来哪还愿意轻易回去?况且今日是第一场,按惯例来说都甚无趣,这一波年轻人商量后,拐了弯,成群结队的向客院走去。  客院方才草草搜过,大门敞开着,各院各屋能点的灯全亮着,一片正大光明的景象。  这些年轻弟子刚虽经了事,却不放心上,在他们心中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出了事该师尊们烦恼,大灾或者大福皆轮不到头上。  挂在夏百友身上的一人,大喊大叫着要洗澡,又嫌烧热水麻烦,闹腾着大家一起洗,各自提一壶热水去夏百友房中,省水,还热闹亲香。  夏百友也十分乐意,招呼着众人往他屋里去。  醒林没有跟着去,院中一时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他独自站了一会,抬起手,揉了揉涨的发痛的太阳穴,轻轻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他的房间烛台甚多,此刻全亮着,应是方才来搜寻的弟子点的。  正冲房门的圆桌上亮着烛火,屏风后,青幔床边上也亮着烛火,醒林进了门,身上那一股乏力涌上来,他连抬起手指的力气也被抽离,将两扇门虚掩,颓然坐在圆桌边上。  累。  只剩下疲累。  其他的顾不上想,此刻若是能不用打热水,直接在屏风后的木桶里热腾腾的泡一泡,然后换上干爽里衣,滚倒在床上,便好了。  醒林头抵在小臂上,趴在桌上,心里虽这么想着,身体一动不动。  门外有弟子相伴散着外袍,甩着毛巾,去往水房的声音,踢踢踏踏,接二连三,好不热闹。  醒林在这纷乱的脚步声中,听到与众不同的一股声音。  虚掩的门被轻轻敲响。  醒林抬起头来,两扇门分开,龟蒙真人与虞上清等十几个人浩荡而从容的迈步进门。  醒林一惊,立刻起身相迎。  龟蒙真人甚是客气,抬手止住他。醒林问:“父亲,真人,各位尊长请坐,刚才才散,如今来可是有什么事?”  龟蒙真人和父亲与他对面而站,身后的其他人四散开来,在房内徐徐转了一圈,醒林留意到,他们行动虽悠闲,眼神却没一个闲着的,身体十分警戒,握剑的手紧绷。  醒林不由得心下疑惑,龟蒙真人盯着他,道:“没什么,只是方才天罗网和法阵被破之事,我等没议论出个结果,路过你这里,进来坐坐。”  醒林心中微动,一瞬间便明了了。  今夜情势,众人心中皆有猜疑,只是他们都不肯说,拐着弯的来探查醒林卧房,他们怕那人潜在此处。  他们不信醒林。  醒林不知为何,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笑容淡然而有礼,道:“那晚辈有幸了,请真人在此多坐一会。”  他转身,垂下眼,提起盛满热水的茶壶,一杯一杯斟起茶来。  他的手指纤长素白,映着灯火,如覆了一层霜雪。动作熟练而优雅。  他们不明言,醒林也装糊涂,任由其他人将屋里内外查看了一遍,甚至从屏风后绕了一圈出来。  众人在四周散坐,醒林一一敬茶,龟蒙真人面色淡定,与他聊着来玉房宫可否适应,修为精进的如何。  虞上清在一旁,沉着脸并不言语。  醒林一一笑对,茶过二巡,起身再要添时,龟蒙真人止住他。令他好生休息,储蓄体力,准备明日上午的第一战。  醒林笑着应了,送走这一大波仙门师长。  站在门口,目送众人身影远去,他脸上犹噙笑,却不自觉地淡淡的叹了一口气。  回过身,进了门里,他并没关门,径自走到圆桌前坐下,拿起一只杯子,杯子里有方才他倒了但是没人饮的冷茶。  他早渴了,自刚从外回房便渴了。将冷茶放在唇边一点一点啜饮。边饮边慢慢转着杯沿,他思索时,手中不自觉便会如此。  直到院中,走廊里,笑渐不闻声渐消,行人渐无,凉凉的北风吹动敞开的门板,吹过圆桌和杯盏,吹透温热的身体,醒林才缓缓放下杯子,迎着风,走过去,满怀衣襟吹乱。  他掩上门,将轻轻呼啸的风抵在门外,嘎达一声将门栓插上。  他吹了一夜风,欲要就寝。  放下门栓,他侧过身,无意间瞟了屏风后,纱幔后一眼。  在屋内,门窗紧闭,灯火昏昏,屏风的纱,纱幔的纱,青幔床的纱交错含混处,起了一阵清风。  纱幔被吹起,又落下。  醒林怔住。  他靠着门板伫立了一刻,轻轻转过身,走向圆桌旁,从小抽屉里拈出一根蜡烛,凑近圆桌的烛台,灯芯吻上灯芯,蜡烛燃起小小烛火。  他左手虚拢,轻柔的护着火苗,向屏风后走去。满屋子低处涌动的凉风,鼓动他的裤脚与衣袂。  他盯着那数道轻纱暧昧处,借着手中昏黄的光晕,瞧见那纱幔后,那青幔床后,那床边烛火后,一个身影闪动。  醒林停下脚步。第四十四章   他想轻轻举起蜡烛, 凑近了瞧,但是他没有。  那个人影从含混处走来, 身形从晦暗不明到清晰。  那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醒林欲说什么,但嗓中如被绵绵重物噎住,又涩又疼,半边昏烛映着他半边脸颊,映着他光洁的肌肤, 映着他黑眸中潋滟的盈盈光点。他定了一会,轻轻笑了。  他低声道:“是你啊……”  像是叹了一口气。  纱幔半遮半掩中,对面的天掷,依然是那般,用年轻的, 清透的目光望着他。  醒林低到如叹气般, 轻声笑问:“你怎么来了?” 第43章 第四十五章   他推门进来, 天掷正在圆桌前站着等他。  醒林叹气,“你说, 这人来人往,若是别人猛的推门进来,瞧见你,只怕要吓死。”  天掷道:“我能分清你的脚步声,若是别人我就藏了。”  醒林把第一句听进心里, 顿时心中一片柔软,轻轻“嗯”了一声。  他坐在圆桌对面,把手里的碗推到天掷眼前,道:“你吃过这个么,尝一尝。”  天掷盯着眼前的食物, 摇了摇头, 他抬起清水般的眸子, 问:“你吃了么?”  醒林捧着热茶碗, 轻啜一口,道:“我刚在餐厅吃过了,这些是你的。”  天掷点点头, 拈起一支放进嘴里。  醒林坐在他对面, 空腹饮热茶,热茶中有冰糖,从唇舌到胃里,泛起一路甜蜜。  他藏在茶碗后的脸,露出一个笑容。  不一会儿, 天掷吃完了。  他抬头,瞧见醒林正在对面望着他,早将茶碗放在一旁,托着腮微笑。  醒林问他,“好吃么。”  天掷点了点头。  醒林接着笑,“一整日都在这小屋里,可憋屈?”  天掷想了想,道:“还好。”  还好,因为有你。  两人笑而不言,忽而门扇被人一推,自然,没推动。  夏百友带着几个友人在门外敲了起来,边敲边喊:“醒林兄,大白天锁着门做什么,出来吧,和哥儿几个下山玩去。”  醒林吓了一跳,慌忙站了起来,他看了看安坐不动的天掷,朝门外喊:“稍等,我穿个衣服。”  夏百友抱着双臂在门外等了半刻,门吱呀一声开了。  醒林道:“去哪?还去帝都城里?”  夏百友怕他嫌去的腻了,忙道:“还是去春不散,你可别说,这次出新曲儿,保管你没听过。”  醒林挺有兴趣的模样,“帝都热闹,去逛逛挺好。”  夏百友歪着头瞧他,“上次你还嫌帝都烦乱。”  醒林不以为意,“我如今喜欢热闹,有何不可。”  方才,他和天掷说好,令天掷隐匿身形,尾随在他们身后一起下山,去花花世界见见世面。  一行人打打闹闹下了山,醒林和夏百友勾肩搭背走在前面,偶尔的,他回头瞧一瞧,他们之后并无其他人影。  这帮闲人俱是上午便落第的,无事一身轻,到了城中并不着急,顺着街道市坊一路游玩。  帝都风物到底与乡野之处不同,醒林瞧见路边有一个风车摊,上插了几只做招牌,那招牌风车做的十分精致,五彩斑斓,骨架也扎实,比寻常市场货亮眼许多。  醒林心里喜爱,情不自禁伸手拈了一只,对那风车轻轻吹了一口气,风车飞似的转动,十分轻灵,一团绚烂。  醒林趁夏百友等走在前面,飞似的掏钱买下。捏着风车走了几步,走到前方一座小木桥处,他将风车插进桥墩上,继续前行,走了一段路,搭上夏百友的肩膀,醒林一边与他说话一边悄悄回头。  那风车果然不见了。  醒林脸上慢慢显出一个微笑。  快到那春不散时,路过入画斋,他们这群人皆爱这处,纷纷停下在书架旁流连,醒林不敢往话本那架去,只盼离此处越远越好,身后那人也万莫要来,他踱步出去,正好瞧见门口有卖文房四宝琴谱棋谱,他想了想,挑了一盒棋子,寻常的材质,朴素的木盒。  人在屋内,别的消遣不可行,下棋这样的安静活计,倒是甚好。醒林在四周转了两圈,最后寻了雪海栏旁的石凳子,将棋盒悄悄放下。  夏百友等人闹哄哄的出了入画斋的门时,醒林抱着手臂,遥遥站在春不散与雪海栏之间台阶上。他还穿着东山派的碧衫,那种碧清浅近白,他的腰身既不算太肥,亦不算太瘦,那样可人的尺寸,裹着这淡然的颜色,恰到好处。  他的腰身不肥不瘦,腿却实打实的修长,腰身束的高,下撒的衣袂里几乎全是腿。  醒林百无聊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脚尖轻点台阶,修长的大腿在衣衫里晃动。  他本就站得高,站在台阶上,从远处看,正是骨肉匀停,高挑修长的好体态。  一群人冲进春不散时,招呼了他一声,他本在低头呆笑,闻言惊了一下,很快便笑了笑,与众人一起走进去。  他们进了楼,直奔二楼老地方,春不散的烛火不要钱般,地上、头顶、桌上、檐下到处燃烧,照的屋内亮如白昼。醒林一进来便占了靠窗处,八扇长窗皆尽大开,他背靠窗户,在一片灯火璀璨中,回过身,望向漆黑的窗外。  停了一会,房内有人喊他,他才慢慢回过头,收回目光。  二人第一次来此处,不敢进门,只在屋顶上蹭曲子听,第二次来此处,一人在楼内,一人在楼外。  醒林在席间,一边慢慢喝茶,一边心道,“此时,若是我二人都在这里,就好了。”  这一夜是开榜后第一晚,众人在春不散喝到尽兴,直过了后半夜,才相扶着往玉房宫走。  月上中天,庭院寂静。  他们做贼似的进了院,不敢出一丝声音。各房都黑灯,房内人都是过了第一轮的栋梁,此时俱已睡去。  醒林的嘴里带着甜甜的酒气,微醺着趴在自己房门上,轻晃脑袋,悠悠打开了门。  屋内一片漆黑,但开门的那一刻,月色普照,圆桌上五彩斑斓的大风车一闪而过。  醒林合上门,天掷迎着窗棂的斜光,正站在他身后。  天掷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方要说话,醒林忽而扑上来,捂住他的嘴,猛的向后退了几步,躲进纱幔和床的逼仄之处。  门外,夏百友小声喊,“明日上午你还去大校场么?”  窗棂的光疏淡横斜,落在角落中两人身上。醒林一手紧紧捂着天掷的唇齿,一手牢牢地将他抱在怀里,而天掷将他抵在纱幔柱上,两人呼吸相撞,醒林盯着他黑暗中闪闪发光的黑眸,脸上发红,心中狂跳。他对天掷“嘘”了一声,自己嘴中的甜酒味在此私.密之处缓缓发酵,熏得他心神迷乱。  醒林贪婪的注视着互相紧箍的人,对窗外的夏百友道,“不去了,明日我……要多睡一会。”  门外的夏百友嘀嘀咕咕地走远了,“这一点挫折,还在颓丧么。”  醒林望着天掷,天掷也望着醒林。  此处的气流仿佛不动了,直到天掷忍无可忍,猛的含住他的唇。甜酒味在二人唇齿间流窜,你追我逐,不肯停歇。  天掷绵长而任性的吸吮那嫣红,把它放到嘴中,亲密的,激烈的,用舌头来回拨弄。  他扶着腰身的手,随着本能在腰间上下摩挲,那骨肉匀称的腰身,让人上手便停不下来,着了魔一般粘在上面。  他埋首在醒林敏感的脖颈里,醒林被他吸吮的站立不住,脚软腿软,昂着脖颈,欲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句有些可怜地颤巍巍地一句哭腔,“啊……”  仿佛要人救命似的,他不由得抵住天掷,却又不由得把他抱得更紧密,更用力,更无一处不紧贴。  天掷闭上眼睛,白日这人的身形便出现在他脑海中。他大力抚弄着这人的腰.身,几欲把他揉进身体里。但这自是远远不够,他猛地向下一捞,将肖想已久的,修长紧致的大腿根架上自己的腰侧,那人不得已,长腿上隔着衣衫交缠自己腰.身。被紧紧夹着,人.肉摩.擦人.肉,天掷只觉自己要疯了。  醒林本就意乱情迷的勉强站着,被抬起了腿向前扯了一下,没法子只能夹住他,敏.感娇.嫩的大.腿.根贴着他冷硬的外衫,这也就算了,他独立支撑的另一只腿,微微挪着位置,想尽力将身上撑住,但他一动,才发觉,自己如今门户大开,那害羞敏.感之处正贴在那人的凸起处。他略略一躲避,却只能单脚晃动了一下,身上不稳,向那人身上倒的更厉害。不该触碰之处无一处不紧黏,身下的凹凸起伏处骇人的贴合。  他情不自禁的动了动,想要摆脱娇.嫩之处被顶着的不适。  太难受了。  他几欲哭泣,哀哀道:“我好咯得慌……”  嘴上虽如此说,但他只要想到自己怀中这尊大神,身上恨不得软作一滩水,只能将他抱得更紧。  天掷的手顺着他的腰.线向下抚.摸,揉了揉那饱满的,只有他触碰过的臀.肉,恨不得立刻将衣料粉碎。  两只手像有自己的意志,揉捏着那软而弹的肉向危险处按压,情到动容时,衣衫都是磨人的春.药。  醒林一边颤一边躲一边迎,欲哭不哭,欲言又抖。  两个人,一人是抻满的弓,一人是拉到极致的箭,皆难受到濒死。  他二人身后几步便是床,醒林春.眼如惺忪,含混着想说到床上去。然欲火烧的太旺太烈,他还未开口,便觉身下湿热交叠处,硬生生挤进一只手,醒林弓着的身子抖了一下,后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那手在身.下无情的,大力的动作几下,身下顿时一片冰凉。醒林魂飞魄散,登时清醒,身子不自主地,怯懦地向后闪躲抽离。然他悲哀的发觉单腿不好使力,只是微微晃动一下。而二人的贴合处,已有了异动。  醒林整个人猛的一晃,慌乱中一手抓住柱后的纱幔,他的腰身脊背瞬间绷直了。  “啊!……”  一声娇而酥的尖叫闷在喉咙中,醒林骨软筋松。第四十六章   第二日清晨, 醒林醒来的不算太晚,他以为自己回睡到下午, 然而并没有。  他如同一把炝完锅后,榨干了油,被扔出去的干菜,正静静躺在被子中。一个晚上之后,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 竟是松了一口气,这副身子架昨夜被拆开了又装回去,装回去又拆开,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没能寻到。  他眼眸转了转,发觉自己似乎是躺在某个人的胸膛上……  昨夜的癫狂他已半真半假的忘记, 自己是如何情态, 也尽力不再想, 既不再想, 便不觉得有何难为情,但是……此时这个情势,竟叫他微微的尴尬了。  不过, 还好的是, 身下的人还穿着薄薄的里衣,自己也穿着里衣。醒林眨了眨眼,他正侧脸躺在人胸膛上,手还搭在脸旁,好死不活的摸着。  我贴那么紧做什么!  我怎么还穿着里衣!我是怎么穿上的!  醒林心中神出鬼没的抱怨, 自己的半边脸和按着人胸膛的手,似乎娇嫩敏锐了不少,并隐隐发烫。  他想起一件事,下.身在被窝中轻微动动,  还好,虽然贴得紧,但二人都还穿着里裤……  就在这好死不死的尴尬时刻,他身下压着的那人,呼吸颤动,似乎是醒了。  下一瞬,醒林更是尴尬的死来死去,因为,他忽而想起,魔尊并不必休息,即便是躺着休憩,他也是敏锐到常人想象不到的地步,外界一丝一毫的颤动都瞒不住他……  所以……  醒林闭上了眼睛。  从脖子到耳廓,整张脸一点一点得红透了。  他头顶那人似是抿了抿唇,喉结轻动,手指关节蜷起——他的手竟搭在醒林肩膀上。  原来他的手臂从醒林左肩颈处环绕,拢着醒林的右肩膀。  是的,醒林不是躺在他胸膛上,而是被拥在怀中。  这个念头一出,醒林只觉心漏跳几下,再一次又热又烫的化成水。忘情之下,他侧了侧脸,恨不得扎进什么地方,情不自禁的用红透的脸往下碾磨。,  直到他想起自己在何处碾磨时,停了下来。 第45章 “莫非有所求?……”  一直捱到大典结束,乍一有人起身,醒林便悄没声地隐匿在人身后,快快离场。  他出了大门,一路小跑进了院,迫不及待的回房关了门。果然,天掷还在。  天掷正提着茶壶,往茶碗里斟茶,见了他,停下动作问:“你慌张什么?”  醒林急的恨不得原地打转,扑到桌前,道:“这是多大的事,这是要命的事!你胆子太大了,怎么敢……”  他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天掷怎么不敢呢,若他不敢,世上则无人敢了。他是魔尊,还有谁比他胆大么。  天掷见他说此事,垂下双目,接着为杯里续茶,不以为意,道:“放下,要不了命。”  醒林依然急吼吼地,“那也不行,你现在立刻离开此处。”  天掷望着他,认真地道:“我上次与你分开,是因修为只有五成,我在忘月窟熬了半年,好不容易全然恢复,立刻来寻你,如今谁也不能叫我走开。”  醒林一滞,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忽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踢踢踏踏似有数人。  醒林还未回头,背后惊起一片寒毛,直觉不好。  果然,门被豁然破开。  龟蒙真人等站在门口,个个手持宝剑。他面带微笑,拱手道:“果然魔尊屈居此处,失礼了。”  天掷旁若无人地举起茶杯,转了半圈,放在唇边慢慢饮了。  他淡淡地道:“此地甚好,我开心得很,你失礼什么。”  龟蒙真人的目光不由得转向醒林。  醒林的脸顷刻通红。  龟蒙真人身旁的虞上清沉着脸,厉声喝道:“醒林!还不快过来。”  醒林暗地里攥紧自己的衣角,却没动。  天掷朗声道,“龟蒙真人,在下方才是不是将贵教宝器归还贵教。”  龟蒙真人十分警惕,“是。”  天掷紧接着道:“在下也想向贵教讨要一物。”  龟蒙真人不动声色,“请说。”  天掷望着他身旁之人的侧脸,道:“他。”  醒林怔住,门口众人面色不一,龟蒙真人脸上挂着笑,嘴上不客气,“天地鼎本就是我派之物,何来归还。”  天掷望向他,面色平淡地,“他也本是我的。”  醒林的脸上要炸了一般,又红又烫。  龟蒙真人被他噎住,目光转向醒林,“只怕只有你这般想。”  他沉沉的盯着醒林。虞上清已气得不行。  醒林沉了沉胸中的惊涛骇浪。  当着众多前辈的面,俯下身,在天掷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既然他微微抬起身,二人对视,天掷也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龟蒙真人等老家伙在一旁盯着他二人亲亲我我,面色如霜。  几句话后,醒林起身道,“我只是我,我母亲还在东山派,我要回去。”  虞上清脸色终于和缓,甚至情不自禁勾起个得意地笑。  龟蒙真人等人让开一条路,请魔尊离开此地。  他不伤人,只还了宝器,两边不见血最好。  魔尊起身,缓缓走了。  众人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握剑的手终于不再紧绷。  众人当面对醒林不予置评,他父亲虞上清可不一样,接下来几日,都未曾给他一个好脸色瞧。  二人一句话不说,不过醒林一路上面带微笑,全然不放在心上。  师兄弟们到底年轻,且如荀未殊等一直忙碌到最后一日,一刻清闲也无。众人嚷嚷着去帝都繁华处逗留半日,虞上清还在与醒林不睦,自己带着些老成的,先去码头等他们。  醒林为了不和他照面,自是与师兄弟们一处。  他们照例上了春不散。  谁也不留意,在宴席间,醒林望向窗外,不一会儿便溜的没影了。  春不散房顶上,和风吹动枝叶,平排坐着两个人影。  一个碧衫,一个黑衣,二人静静听着楼下的轻音小唱。  醒林笑道,“我二人一起来了三次,没想到还是进不了门。”  天掷也笑,“快了,等你处置完父母之事,我们马上回来。”  醒林含笑点头,乖乖地道:“嗯。”  他牵起天掷的手,二人十个指头交缠着轻轻握住。  天掷忽然问道,“那个问题,我可以问了吗。”  醒林有些困惑,“哪个?”  天掷望着他,这个问题曾让他疑惑,遗憾,伤心,也曾让他在忘月窟中日思夜想想不出答案。他以为他见了醒林便会迫不及待相问,未曾想,见到他的那一刻,他什么都顾不得,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急了。  直到此时,他才不疾不徐的问,“你为何从未问过我死而复生的原因。”  醒林停了一会,望向他身后摇曳的枝叶,笑了。  过了一会,他缓缓说:“我外公家的敛仙丹,我曾对你提过,有三大奇用,一可改人内息。二可活肉生血,百毒不侵。三可令人形容大变。”  他摇摇头,笑当年痴傻的自己,“当年我服用了断情绝欲水,以为自己中了毒,直至无意间……才发觉,那水对我无效。后来我遵从父命,搅成万斛龙那事,我虽气息全无,却有听觉知觉,知道你杀光全山,自己也不能支,我从棺中爬出时,你已倒在我棺前。”  他提到那时情形,两只手无意地攥紧。  天掷静静握着他。  只听醒林道:“我早已后悔,只是要应付两边,无奈之下,铤而走险,将鬼哥儿小时候玩的血蛭捉来,放了你的血,将吸了我血的血蛭放到你身上。”  “……其实我也不知是否一定能救命,只是觉得有六成把握,然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些年来,我日日等你醒来的消息,又怕你醒来,我这些所作所为,如何说的清楚,我又如何能面对你……”  他猛地被天掷抱在怀里,身上人问着他的额头,“别说了……”  醒林被抱的生疼,眼眶都疼了。  细乐喧喧,车马繁华,帝都连风都是温和的,真好。  东山派一行人不久后回到秋水镇,还未到岛上,远远望见醒林母亲谢氏带着小妹,遥遥向他们招手。  坐在船尾的醒林微笑起来,珍重的望着那两个瘦弱的身影,也向他们招手。  虞上清不尴不尬的站在船头。  上了岸,谢氏抓住醒林又是叹,又是摸。  醒林眼眶微红,实在忍不住,忽而便哭了。  他扑进母亲怀里,谢氏惊奇,抚着他的背,笑道:“这是怎么说的,出门才不到一个月,便想娘了不成。”  醒林带着鼻腔,在她身后点头,“嗯,想你。”  谢氏将他一顿嘲笑。  余下人各自收拾,醒林和母亲妹妹三人回到自己住处,母亲将他行李打开,欲要帮他归纳收拾,醒林按住她的手,执着她手道:“不必了。”  谢氏笑道:“怎地,怕娘累着?出门一趟这般懂事。”  醒林低头听着她的话,不一会,滴下两滴眼泪。  谢氏不笑了。  醒林带着鼻腔问:“娘,你还要走吗。”  谢氏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她才慢慢道:“原来你是为了此事……我这些年在朱姨那里早就住惯了,这里反而不像我的家,若不是你我压根……我知我欠你许多,令你这般不安的长大,好孩子,你若是实在不愿娘走,娘就……”  “不。”  醒林红着眼眶,但依然微笑,“娘想去哪就去哪,前半辈子走错路了,后半辈子要走对才行。”  谢氏被他这句话触动心肠,忍不住大恸,“可是你呢,你怎么办,你这么好的孩子!”  醒林含泪笑道:“我这样大了,自有我的去处。大家不管在天涯海角,只要各自都好,就好。”  他道:“娘,你有没有想过,和离。”  谢氏定住了,她的脸上一片茫然,显而易见,从未想过。  她扶着矮榻慢慢坐下了。她脑中有些懵,“从未听说过哪门哪派,有脸面的修士和离的。”  醒林拉着她的手,“那你便做第一家也没什么不使得。”  谢氏皱着眉,想起朱若殷劝她的那些话,“那你父亲必要光明正大娶那个女子,岂能便宜了他二人……”  醒林垂着双目,宛若那帝都城的俯视人间苦难的观音菩萨。  他淡淡地道:“我且问你,你心中可还有他?”  谢氏一愣,但随即摇着头,“早已谈不上了。”  醒林又问:“你离开他身旁可有舍不得?”  谢氏道:“只有欢喜。”  醒林再问:“你初时嫁与他是否欢喜?”  谢氏想了想,道:“也曾有过。”  醒林淡淡的问:“有多少。”  谢氏叹气,“很少,很淡,很快便消了。”  醒林道:“那你觉得他是个好人吗。”  谢氏点头,“是吧,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