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那么大》 第1章 江湖那么大 作者:语笑阑珊【文案】江湖已安稳多年,东北雪城却突现魔教。正派群雄齐聚武林大会,共同商议讨伐平乱一事。武林盟主:“万仞宫厉宫主怎么还没来,你们谁去通传一声?”各门派极有默契,共同后退三步。一时间,厅中只剩一位玉树临风的白衣青年,独自站在最前方。武林盟主如释重负:“那就有劳祝公子了,请。”祝燕隐笑容僵在脸上,等等,你们刚才在聊什么?万仞宫宫主厉随,不是魔头,胜似魔头。他抬起眼皮,懒洋洋打量着眼前人:“你也想讨伐魔教?”祝燕隐赶紧否认:“不我不想,我只想在各方交战时翩然出场,以惊人的风采迷倒整片江湖。”欢脱武侠,1v1,he。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甜文搜索关键字:主角:祝燕隐,厉随 ┃ 配角: ┃ 其它:一句话简介:你为什么这么像反派?立意:让书本走到实践中去,实现梦想和价值。第1章 春末,烟雨柳城。祝燕隐靠在床头,眼底充满期待:“依神医来看,我的武学修为何时才能恢复?”大夫还没来得及答话,旁边站着的人先忍不住了:“二弟你醒醒,我们祝家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祝燕隐不信:“我现在失忆了,自然由你胡说。”祝燕晖真的很难想通,为什么二弟出门踏个青,回来就变成了这样,按理来说那伙山匪只是抢走了他的包袱细软,并没有拔刀伤人,怎么就活活吓傻了呢,不应当啊,这也太丢人了。祝燕隐:“哥,我没傻。”祝燕晖:“不,你傻了。”否则堂堂祝府二少爷,有名的斯文才子,怎会突然对铁匠铺子里的大宝剑产生兴趣,还张口闭口“武学修为”、“收聚神光”。大夫请了一波又一波,却无一人能治好这失忆乱语的怪病,最后都只开出一堆温补养生的药方,喝得祝燕隐满面红光、精神烁烁,越发花样百出地折腾起全家来。想到这些,祝燕晖简直要气死了。春日依旧天寒,屋里点着火盆也不见暖,祝燕隐拉高被子,将下巴也缩进去,只露出一双微微上挑的薄情桃花眼,他身形瘦削,一头墨发胡乱散着,倒显出几分罕见的憔悴病态,打不得骂不得。祝燕晖只好耐心重复:“咱们祝府是书香世家。”祝燕隐心说,晓得了,你这一天重复八百回,书香世家书香世家的,耳朵都要起老茧。但书香世家和江湖侠客又不相悖。于是他又突发奇想:“会不会是我被人夺舍了?”祝燕晖惊奇地看他。祝燕隐撑着坐起来一些,神情略微激动:“借尸还魂,你应该听说过吧?”祝燕晖实在不明白他突然兴奋的点在哪里,内心充满迷惑,遂吩咐下人取来账簿,冷声:“先看完再说夺不夺舍。”祝燕隐翻开——二月初五,老王铁匠铺,绝世大宝剑十八把。二月初六,城南问道书铺,《降龙掌从入门到高手》全四十九册。二月初七,家中修建炼丹炉一座。二月初八,新购炼丹所需材料若干。二月初九,炼丹炉炸了。……祝燕晖问:“知道你为什么能这么随心所欲地瞎折腾吗?”祝燕隐看了眼这段时间自己花出去的银子总数,虔诚而又恭敬地回答:“明白,因为我是祝家货真价实的儿子,大哥你放心,我绝对不再提夺舍的事了。”然后祝燕隐就真的没有再提过,一来这事确实扯淡,二来他确实没钱,虽然祝府有钱,但自打二少爷一掷千金,买空了城中所有铁匠铺子的那一天开始,他的丰厚月钱就彻底成为了只闻其名的虚无传说。清晨阳光柔暖,一名小厮拎着点心匣子,正在脚步轻快地往过跑。他叫祝小穗,是祝燕隐的书童,府里的人都很喜欢这孩子,祝燕隐也喜欢,当然,如果对方话能少一点,他就更喜欢了。祝小穗推开院门,见祝燕隐正在院中站着,果然又唠叨起来:“公子怎么没在床上躺着?”祝燕隐道:“我想去看看大哥。”“大少爷忙着呢,今天家中有客。”祝小穗取了点心给他吃,“是从西北名剑门来的。”“名剑门?”听到这充满江湖气概的三个字,祝燕隐心下一动,“他是来找我的吗?”祝小穗流利否认,人家是为生意前来,和你没有半文钱关系。祝燕隐百思不得其解:“但我总觉得自己是江湖中人,这多少得有点理由吧,你们真的没有隐瞒我什么吗?而且我最近一直做一个梦,活灵活现的,像是与我失忆前的经历有关。”祝小穗蹲在他身边:“公子梦到什么了?”祝燕隐滔滔不绝地回答:“梦见全家人为了不让我变成江湖大魔头,设计将我捆在床上,还要灌鹤顶红。”祝小穗听得目瞪口呆,想呕血,身为贴身小厮,他的确知道许多秘密,也就更有义务让自家公子尽快停止这些乌七八糟的想法,于是拉起祝燕隐进到卧房,单手把床板掀了。果然有内幕!祝二公子强行按住激动之情,尽量云淡风轻地问:“你总算愿意说实话了?”祝小穗搬出来整整三大箱子书。 第3章 影卫禀道:“城中聚集的江湖门派越来越多了。”黑衣男子靠在石椅上,神情漠然,指尖抚过一朵幽莲:“由他们去。”影卫担忧:“但对方这回像是铁了心要请宫主出山。”“不必理会。”“若武林盟主率人来访……”厉随听得厌烦,站起来向后殿走去。“那便杀了他们。”怎么讲,暗无天日的宫殿,装神弄鬼的幽莲,乌黑袍子苍白的脸,吵着要杀人,以及天下无敌。还差一个主动上门的绝色妖姬,厉大宫主就能成功集齐“江湖魔头常见七要素”。而主动上门的祝二公子此时正仰头看着夕阳下壮阔的青石城门,满心惊叹。啊,原来这就是金城!第2章 金城地处西北,不比江南恬淡秀雅。虽已入夏,但长风裹着砂砾迎面刮来时,依旧打得人眼皮子刺疼。祝燕隐在街边铺子里买了条纱巾,学本地人将头脸遮了个严实,只露出细细一缝的眼睛,瓮声瓮气问道:“我们何时才能见到神医?”赵明传回答,还得再等上七八天,或者十七八天,或者二十七八天。祝燕隐:“……”赵明传道:“江神医行踪不定,不过他既答应要来武林大会,就一定不会失约。正好最近金城也热闹,咱们就当游山玩水,权当散散心。”正说着话,又一股大风鬼哭狼嚎着穿过城,旁边书摊来不及收拾,几张纸被吹得扬起,准确无误盖在了祝二公子脸上。“呀!”祝小穗赶紧帮他扯下来,看着上头青面獠牙的鬼玩意,满脸嫌弃,“这是什么脏东西。”“魔教教主的最新画像。”摊贩赶过来收拾,顺便笑容满面介绍,“几位来一张吗?”祝燕隐吃惊:“这货也有销路?”赵明传在旁解释:“武林盟主已发出江湖令,任何关于赤天的线报,都能换取一笔不菲酬金。”赤天就是这回众人要讨伐的魔教教主,据传功夫高得邪门。不过此人为非作歹的范围目前仅限东北,西北百姓尚无机会领教他有多凶残,所以也不太害怕,听到武林盟有重赏,反倒纷纷打听起目标人物的长相来。画像几乎出一批抢一批,生怕自己会与魔教教主无缘对面不相识,白白错失发财机会。此时风势又盛,摊贩跑回去捡那些掀落在地上的书。祝燕隐见他衣着单薄,日子像也过得苦,便让书童去帮忙,又吩咐:“问问那些话本一共多少银子,都替我买回客栈。”祝小穗一听,两道眉毛登时就耷拉下来,这都失忆了,怎么还要买?他不甘不愿地碎步挪过去,帮摊贩收拾好书册后,做出大户人家的派头问:“我家公子想买些书消遣,你家可还有存货?”“有有有。”摊贩很热情,“不知公子想要什么书?”祝小穗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摊贩一脸茫然。祝小穗只好又问:“那《公羊传》与《谷梁传》,这些总该有吧?”摊贩指着筐,没有,我只卖这些。全与江湖有关,比如《武林十大未解之谜》啦,《少侠初入江湖必须知道的一百件事》啦,还有一些门派的自印话本,比如说《黄山派掌门的成功之路:别人看到麻烦,我却看到机会》,总之一本比一本花里胡哨。祝小穗付银子的手都在抖。城中要开武林大会,到处都是江湖客。祝燕隐不想在客栈独自闷着,便向赵明传打听了几处金城好景致,打算慢慢逛逛,消磨时光。祝小穗一边帮自家公子铺床,一边愁苦,也不知那江神医何时才能进金城。唉,江湖中人,怎么想怎么粗野不靠谱。万仞宫内,江胜临被念得打了三四个喷嚏,手下一抖,将纸上的魔教教主描得越发乌黑扭曲。他正想废了重画一幅,厉随却已经吩咐:“多找十几个弟子临摹,尽快发往各路书铺。”江胜临良知尚存,觉得这破烂玩意实在不好拿出去骗钱,便提议:“不如我再改改。”厉随将宣纸抽出来:“又不是给你江家先祖画像,何必如此精细。”江胜临:“……”算了,我不气,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魔教教主在金城百姓心里的模样能与青头恶鬼并论,全靠万仞宫设在城内的七八家书铺。前些日子,武林盟早上刚发出重金悬赏令,下午赤天的画像就已铺了满城。家家户户蜂拥而抢,抢不到还要扭打,畅销程度和《江湖十大风流情史》有一比。江胜临又问:“你打算何时动身去雪城?”“下月。”厉随道,“你再替我开几副药,以备不时之需。”“药倒是能开,只是那赤天功夫高得邪门——”江胜临话说到一半,见厉随似有不悦,便将话锋一转,“就算你内力深厚,能单手打他七八个,但毕竟有陈年旧伤在身,还是小心为上。”“如何小心?”“武林盟那些人也要去雪城,何不与他们一道?”江胜临循循善诱,“正好让那些江湖中人长长见识。”厉随拿起佩剑,起身离开大殿。江胜临看着他的背影,发自内心叹了口气。……午后,祝二公子带着小书童,在金城到处闲逛。路上人多、车多、马更多,祝小穗一看到这乌烟瘴气的江湖场景就怕,怕什么呢,怕自家公子又被勾起见鬼武侠梦。于是一只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嘴里念叨着:“差不多了,回去吧。”“房中闷得慌。”祝燕隐抬头看着眼前的店铺牌匾,称赞,“名字不错,走,进去看看。” 第5章 祝燕隐疑惑:“为何不卖?”伙计一溜小跑出柜台,把剑拿到柜里放好:“这也是客人的,暂存在这。”祝燕隐惊讶:“你居然能拿得动它?”伙计:“……我打铁,力气大。”祝燕隐应了一句,内心颇为遗憾,因为他是真的喜欢那把剑。便细细同伙计说了,要他问问那位客人卖不卖,再或者,打听清楚这把剑是在哪买的也行。伙计跟着敷衍,好不容易才把这二人送走。生意也不做了,匆匆搭上门板,原想将剑拿往后院送还宫主,柜里却哪里还有玄剑的影子,再抬头时,眼前只有一道黑影掠过,快到几乎成了风,便赶忙单膝跪地,背上也沁出冷汗来:“属下恭送宫主。”第3章 夕阳染着云霞,金红铺满整片天。所以说,自古文人墨客都对关外心向往之,也是有道理的。这天这地这飞沙落日,任谁看了不想吟两句诗?祝燕隐也被这空旷高远却又烟火世俗的城池迷住了,他站在路边,打算将胸腔中突然涌上的万丈豪情揉成一首千古绝句。而在三条街外,那原本正要出门吃饭的江湖中人,却突然像是见了鬼一般,“嗖”一下就没了影。偶有两三个胆子大的,也只是远远陪笑:“厉厉厉厉……厉宫主。”厉随在长街上独自走过,剑与表情都如寒霜,他的黑色衣摆裹着砂砾与狂风,向后张成一对巨大的玄鸦翅羽,骤然一看,与地府里要索命的修罗没什么区别。于是这下就连胆子大的也没了,毕竟谁也不想闲得没事干,被万仞宫宫主多看两眼。厉随对这群草包向来嗤之以鼻,看到他们纷纷躲开,心中更是烦躁,便改变主意,只“路过”了一下武林盟主的住处,并没有进去。他本打算绕到城西就回万仞宫,不料在路过相思街时,身后却传来清脆一句:“兄台留步!”厉宫主不觉得这是在叫自己。结果对方又详细描述道:“前头穿黑衣服佩长剑的高个子兄台,请留步!”“……”祝燕隐一路小跑追上前,素白纱衣似雪,又似一朵怒放的盛世白莲,好做作好不清纯。祝小穗跟在他后头,想哭,这怎么又来一个挂着剑的。刚刚看公子在那酝酿半天,还当要来一首能比肩《使至塞上》的好诗,正激动忐忑地等着呐,谁知张口就是兄台留步。厉随看着面前这头脸都被纱罩起来的……不是傻子,胜似傻子。祝燕隐目光紧紧落在他的剑上,真诚而又难掩喜欢地问:“请问兄台,你这剑是从哪里买的?”“坟里。”“……”祝燕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吃惊地想,原来是上古传下来的兵器吗?祝小穗一听到“坟里”,就已经嫌弃极了,觉得好晦气的。再看这黑衣人,神情又凶,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杀人,于是拽起自家公子就走。祝燕隐被拖得踉跄,还在扭头深情看剑,目光那叫一个百转千回。厉随自打出江湖到现在,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不怕自己的人,于是他立刻就觉得对方胆大包天好独特,和其他妖艳贱货都不一样?没有的,怎么可能,厉大宫主之所以没有当场拔剑,完全是因为对方也不知穿了身什么玩意,跑起来雪白巨大一蓬,纱将头脸都包住了,实在蠢得匪夷所思。祝小穗拖拽着祝燕隐,一口气走出三条街才松手。此时难得风停,祝燕隐将面上薄纱扯下来,松快地呼吸了几大口:“跑这么快干什么。”“公子以后还是别再轻易与江湖中人搭话了。”祝小穗帮他将头发整理好,“省得惹麻烦。”“不就是问问他的剑,能有什么麻烦。”祝燕隐看着前头一座酒楼,“走,我带你吃顿好的。”厉随此时已经出城,酒楼里的气氛也就恢复了往日喧闹。大家都凑在一起,像在嘀咕些什么,却又在看到祝燕隐时,集体悄默噤声。小二陪着笑脸,将这主仆二人领到最好的位置:“少少少侠,请问要吃点什么?”祝燕隐被叫得心花怒放,琢磨着我这都“少侠”了,是不是得弄点烧刀子痛饮。幸好旁边的祝小穗理智尚存,知道自家公子在吃上毛病多,便仔细吩咐道:“要一碟胡椒醋鱼,不要太酸,一碟五味蒸鸡,鸡选嫩一些的,一碟羊肉水晶饺,馅里不加葱,一碟时令嫩春菜,汤要三鲜,饭得用菰米煮,点心就上绿豆棋子饼,不要太甜,也不要太干。”“是是。”小二记得满头是汗,周围几桌的客人也在想,不愧是与万仞宫宫主交好的人,连吃饭都能折腾得花样百出。至于这“交好”的传闻是从何而起,那当然是因为在一炷香的工夫前,这位不知名的白衣公子居然站在长街中央,与万仞宫厉宫主亲热攀谈了大半天,甚至还试图去拔湘君剑,这都没死,那可不就是交好?所以众人的目光就更加小心翼翼起来,一边吃,一边偷瞄。祝燕隐侧身,低声问书童:“你有没有觉得,大家都在看我?”“觉得。”祝小穗答,“不过他们想看公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为何?”“因为他们没见过世面。”祝小穗说得振振有词,并且深刻觉得事实就是如此。这些江湖人,成日里只知道舞刀弄枪打打杀杀,哪里见过真正高贵不俗的世家公子?更别提是咱们江南祝家了,被书香浸了百年的老宅子,池子里的锦鲤都能游出离骚来。也就是我家二公子运气不好吧,撞坏了头,不得不来这乌烟瘴气的武林大会,否则哪能叫这些人白白看了去?祝燕隐:真的假的。这世间趋炎附势之人不少,厉随的江湖地位明晃晃摆在那,自然有许多门派都渴望结交,但又实在不敢,所以这阵就有人动了活络心思,想从这位看起来很好说话的白衣公子下手,拐弯抹角搭点关系。祝燕隐正仔细剔着鱼骨。“要说当今武林,最义薄云天的,当属万仞宫宫主厉随!”厅中突然就有人来了一嗓子,声音之嘹亮,把毫无防备的祝二公子吓了一跳,本能地扭头去看。其余桌的客人一见,攀附的机会就在眼前,这哪能错过?于是也不甘落后,纷纷跟着大声称颂起来。没有词就生拉硬掰,生生把一个人见人怕的魔王,美化成了温良敦厚、心怀天下的正派侠士。后来要不是因为祝小穗觉得太吵了,硬把自家公子带走,故事估计会脱缰到“厉宫主为拯救天下苍生,不惜寒冬腊月徒手修长城”,合不合理不要紧,贵在大爱感人。祝燕隐走在街上,纳闷地问:“怎么那位厉宫主,好像和明传兄说的不大一样?”“谁知道呢。”祝小穗小声嘀咕,反正江湖中人脑子都不好使。……万仞宫。 第7章 江胜临看向厉随:“要么是他真与魔教有关,要么就是魔教的人也被城中流言所蛊,要对他下手,不过无论是哪种,你怕都要出手管一管了。”厉随轻嗤一声:“他若真是焚火殿的人,倒也省事。”……胡杨路,祝燕隐花大价钱,差不多将老板私藏的好货买了个空,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祝小穗去吃饭。两人要去的馆子叫凤凰台,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极气派,大厨是从王城请来的,生意火爆得很,想要位置需要提前定。祝燕隐不懂这规矩,到店才被小二告知满客,得等一阵才有空位。“无妨,等就等吧。”祝燕隐道,“先给我们上壶茶。”小二应一声,殷勤将二人领上二楼,在靠墙的地方摆了窄凳,可以暂时坐着休息。祝小穗伸长脖子:“那儿不是还有一张空桌子?”“你没听小二方才说吗,得提前预定。”祝燕隐道,“反正你我也不赶时间,急什么,若是饿了,先自己去买个包子吃。”“我是怕耽误公子下午看诊。”祝小穗揭开茶壶看了一眼,眼看着又要发表类似“这粗茶怎能入口”的大户人家式嫌弃,楼梯上恰好上来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不用看脸,光这架势就眼熟。豪掷千金羡煞旁人的沧浪帮大少爷,叫什么来着,谭疏秋。“疏秋”二字,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意境讨喜,人不讨喜。祝燕隐只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喝自己的茶,目光也落往别处。但架不住我不犯人,人要犯我。谭疏秋花六倍银子买了堆中看不中用的玩意,这件事早已传遍全城,丢人不说,回客栈又被亲爹狠狠训斥了一番,此时正憋着一股子火,抬头骤见祝燕隐,心头更如浇了一瓢油。他当场冷哼一声,声音之大,把背对他坐着的祝小穗吓了一跳。沧浪帮的家丁昨日说错了话,正愁没有机会将功补过,这时见自家少爷都“哼”上了,立刻讥讽帮腔:“有些乡巴佬,还真以为这凤凰台有银子就能来?”祝小穗看着眼前这一群莽夫野人,简直惊怒,要是按照平时的性子,早就骂了回去。但又惦记着公子等会还要去看诊,看诊是大事,不好耽搁,就只瞪了一瞪:“你们有位置就快些去吃,在这里挡着做什么?”谭疏秋瞥了眼祝燕隐,见他一直在喝茶看风景——若是强行解释成向自己认输服软,也不是不行。于是宽宏大量地决定暂时放过对方,带着家丁耀武扬威去了定好的位置。祝小穗更加确信了,江湖中人真的都不怎么正常。他将窄桌窄椅又往靠墙的方向拖了拖,省得再被打扰。过了一阵,祝燕隐突然递给他一碟瓜子:“你若实在气不过,我再去逗逗他?”祝小穗愣了一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收回目光道:“公子都不气,我气什么,咱们快些吃饭,吃完还得回干货店拿补品。”不远处,谭疏秋点的菜已经开始上了,七碟子八大碗,鸡鸭鱼肉一应俱全。此时又上来另一伙人,个个锦衣长剑玉带银冠,说说笑笑热络得很。这场面祝小穗熟悉,江南的富贵公子们年年相约踏春赛诗,也是同样的场景,便猜测这八成是一群江湖门派的少主人们结伴来吃饭。二楼已经没有空桌了,小二一路小跑上来,陪着笑脸道:“诸位爷怕得等一阵子,前头还有别的客人,也还喝着茶呐。”祝燕隐身为“别的客人”,对这群目中无人的公子哥没抱任何期望,他不想饥肠辘辘还要与人起争执,就打算带着祝小穗离开,不过还没等他起身,那伙人已经围住了最中间的大桌——谭疏秋的桌。“哟,谭兄怎么也在这吃饭。”“吃完了吗?”“要是吃完了,这桌子我们可就占了。”一边说,一边故意将佩剑丢到桌上,“哐当”不绝,砸得杯盘歪斜,一片狼藉。谭疏秋面色青青红红,在一片调侃起哄里,咬牙道:“我还没吃完!”“不急,你慢慢吃,要不要我喂你?”其中一名蓝衣人端起满碗汤,将那滚沸的肉羹就往他口中灌去。谭疏秋慌忙站起来后退两步,却还是被泼了一身黏稠芡汁。周围的笑闹声越发大了,其余客人有的看热闹,有知道他是谁的,干脆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沧浪帮的家丁平时横,这阵倒不敢替少主人出头了,只替他擦去胸前的汤汁,低声劝道:“我们走吧。”谭疏秋握了握拳,记起父亲再三叮嘱的“千万不要与那些大门派起争执”,最终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哑声道:“我吃完了,这桌子让给你们。”祝小穗冷声道:“原来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祝燕隐侧头看过去,恰好与谭疏秋两两对视。他是出于好奇,对方则是……受辱之后,还惦记着要看看这场闹剧有没有落入“宿敌”眼中。昨天才刚刚荣升为“宿敌”的祝燕隐:“……”那群咋咋呼呼的公子哥见谭疏秋在看墙角,也跟着扫了一眼。祝小穗方才将桌子挪得远,祝燕隐半个身体都隐没在黑暗中,不仔细找还真注意不到。人群中有人认出祝燕隐,惊愕地想,这不就是昨天下午,在相思街上同厉宫主相谈甚欢的那个人?顿时鸦雀无声。祝燕隐也疑惑,不知这一大群人突然直勾勾盯着自己,是个什么奇诡路子,难道裹七八层云锦纱当真这么富贵风雅,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认真端详?不可能啊。他一时辨不明局势,只有维持平易近人的和蔼姿态,继续与对面那群人温暖对望。公子哥们果然就被他这一脸皮笑肉不笑镇住了,猜不出对方是和谭疏秋有关系,还是嫌方才的闹剧太吵,但不管怎么说,三十六计走为上总没错。于是纷纷收起嚣张气焰,争先恐后地离开了酒楼。也不知是不是出了错觉,祝燕隐觉得,好像还有人趁乱向自己行了个礼。“……”只有谭疏秋还站在原地。他昨天一回客栈就被亲爹叫去训斥,又和家丁一起关在房间里面壁思过,所以并不知道祝二公子在新兴的话本里,有多么卓然不凡的地位。只能根据方才那群人的反应,推断对面坐着的人,可能当真身份了不得。祝燕隐看着谭疏秋先是呆站了一阵,后一路疾步走向楼梯,走到一半却又刹住脚步,猛回头。祝小穗被吓了今天第二跳,还当对方要打架,赶忙护在自家公子面前。谭疏秋胸口剧烈起伏,喉结也滚了几下,欲言又止,止不想言。 第9章 剩下一截路,祝燕隐是被赵明传背着走完的。其实他也不想如此丢人,但不行,腿实在软。不管闭着眼睛还是睁着眼睛,脑内都会生动浮现骷髅头上那两个窟窿,浑身就开始哆嗦,以至于赵明传在付出苦力之余,还要频频温和安慰:“许是假的呢,只是摆个样子吓唬人,没什么可怕的。”祝燕隐有气无力“嗯”了一声,又将赵明传抱得更紧了些。江湖险恶啊,江湖险恶。千万不要把我放下来。赵明传艰难道:“贤弟。”祝燕隐嘤道:“你不要说,我什么都不想听。”虚弱极了。……最后一段台阶,赵明传差不多是疾步冲完的,他面色青白,脚下也踉跄。趴在他背上的祝二公子猝不及防,向前猛蹿出一截,险些摔了个狼狈嘴啃泥。全靠双手撑墙才站稳,受惊道:“明传兄,你没事吧?”赵明传摆摆手,独自靠在墙上喘了半天:“无妨,就是脖子被勒得喘不过气,贤弟又不许我说话。”祝燕隐:“……”不是,这个你可以稍微说一下。药童从楼上下来,恭敬道:“先生已经在等着几位了,请随我来。”塔尖要比下头亮堂不少,屋顶上开有孔洞,位置巧妙,透风却不透雨。祝燕隐进来时,恰有一束日光穿过空隙,金灿灿落下来,照得他整个人炎炎熠熠,简直白得发光,再加上眉眼又生得清俊,乍看上去,跟年画里脚踏祥云的仙人也没什么区别了。江胜临目光轻快扫过对方衣摆。雪白,纤尘不染,连个褶子都没起。玄鳞塔越往高处走,台阶就越陡而难行,按理来说江南来的读书人,不该这么轻轻松松就登顶。江胜临心中一动,莫非当真藏而不露,与焚火殿有关?靠在屋梁上的厉随显然也这么想,因为紧接着下一刻,便有一粒玉珠从他指间飞速弹射而出。祝二公子没有一点点防备,还在优雅得体地保持微笑,他耿直站在原地,硬是接下了这一暗器。完全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觉得下腹突然一阵剧痛,人也失重向后飞去。“啊!”祝小穗怀抱一堆礼盒,被自家公子砸了个七荤八素,两人双双趴在地上,精心挑选的干鲍鱼和老山参摔落出来,滚了满屋。祝燕隐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不吭气了。赵明传走得慢了两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抬眼但见这凌空一飞,也吓得够呛:“贤弟!贤弟你没事吧!”江胜临没从祝燕隐身上看出功夫,他上前将人扶起来,又顺手一试脉,依旧没觉察出异常,便道:“怕是触动了哪里的陈旧机关,被打中了,不妨事。”当真不妨事?赵明传担心得不行,连带着说话都颤了:“他不会功夫,又病过一场,连这塔也是靠着我背才能上来,骤然被暗器击飞,这……还是劳烦神医再替他仔细检查一番吧。”江胜临听得表情一僵,继续维持虚假笑意,从牙缝中往外挤字:“原来是赵少主背他上来的?”那可真是……对不住这位祝公子了。得知真相的厉大宫主靠回屋梁,毫无愧疚之意。祝燕隐依旧双目紧闭,敬业地晕着,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祝小穗又气又急,全然不懂为何要选在这乱飞机关的破地方看诊,搞得我家公子病上加晕,可又不敢得罪神医,只能再三问他,是当真没有事吗?“没事。”江胜临耐心道,“受惊过度,过几个时辰就会醒来。”人晕着,自然没法继续看诊了,只能挪到几天后。为了表示歉意,江胜临本想邀请众人留宿塔中,方便照顾,但祝小穗哪里还敢,坚持要回客栈。江胜临不好强加挽留,便亲自将他们送出塔,又叮嘱:“若你家公子醒后有任何不适,随时来此找我。”于是周围等着看诊看热闹的江湖中人就又惊呆了,这位祝公子,先是与厉宫主在长街上亲切相谈,后又被江神医如此热情相待,背后得隐藏着多么尊贵的身份地位,根本不敢想啊,江南大户果然了不起。赵明传赶着马车回了客栈。而就在这短短的一截路途里,更多听起来亦真亦假但其实全部是假的流言也传开了。此番有万仞宫亲自下场搅浑水,活灵活现的程度自然更上一层楼,比如“厉宫主欲生鱼,时天寒冰冻,祝公子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就问你感不感动。至于“祝公子经常出入万仞宫” “祝公子与厉宫主同榻而眠” “祝公子与厉宫主喝水都用同一个杯子”之类,更是贴近生活得很,连小细节都有了,可见的确是真的。于是等赵明传抵达客栈时,门口已经站了一大群人,都在盼着与马车里隐藏的武林大佬攀亲。祝小穗警惕地问:“他们是谁?”赵明传不明就里:“都是江湖朋友,许是在等人吧,我们绕去后巷。”结果还没等他甩缰绳,就已经被这批陌生或是不陌生的江湖朋友一拥而上簇拥住了,大家一边寒暄,一边伸长脖子拼命往马车里看。祝小穗伸直手臂挡在前头,厉声道:“你们要做什么?”“在下青山派刘庆,特来拜会祝公子。”“在下白阳派祁郸!”“听说祝公子近来身体抱恙,我们刘宗主特意买了些燕窝补品!”“冰蚕宗送来消暑玉枕一对!”“九星门!九星门!九星门!祝公子我们是九星门!”祝小穗被吓得不轻,“刷拉”一下将车帘牢牢拉住,惊魂未定地想,江湖中人果然好没见过世面,就算我家公子的确风姿不凡,但挤在马车前落泪嘶喊,似乎也略显过分了。至于祝燕隐本隐,还在晕,短期内不打算醒来,眉头微蹙,神似西施。赵明传彻底懵了,他问了最前头的几个人,想要弄清事情原委。但大家都是出来混江湖的,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就行,哪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明晃晃承认自己是来攀附厉宫主好朋友的?不可能的嘛,大侠的面子还要不要了,所以并没有一个人给赵少主正确答案,都只揣手笑得一脸高深莫测,跟中邪似的,场面一度吓人。最后还是名剑门弟子听到动静,出来连吼带挤硬辟出一条路,将马车护进了后院。众人就更加笃定了,祝公子的身份一定不一般,否则赵明传怎么跟护眼珠子似的护着?不行,机会还是得靠自己争取。赵明传一直看着祝燕隐躺回床上,确定一切无恙,方才回了隔壁房间,擦了把额上细汗:“究竟是怎么回事?”弟子禀:“城中疯传,祝公子与厉宫主交情匪浅。”赵明传摇头:“胡扯。” 第11章 祝燕隐已经心思活络了两天,尤其是在收到武林盟的邀请函后,整个人更是蠢蠢欲动躁起来,打个嗝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要喷涌内力,还试图站在床上练习飞檐走壁。“公子。”祝小穗在外敲门。祝燕隐矫健躺回被窝,虚弱捧住心口,免得又被唠叨:“什么事?”祝小穗道:“江神医来了。”祝燕隐目光热切,几乎要将推门进来的神医灼出两个洞,他很期待对方能说些什么波诡云谲的行话暗语,但可惜,江胜临看诊看得相当心无旁骛,上来就试脉,完全没有配合演出的觉悟。赵明传问:“伤情如何?”“并无大碍。”江胜临道:“用银针刺激穴位,再辅之以药物,或许就能恢复记忆,只是治疗起来相当耗时,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也有,说不准。”祝小穗立刻邀请:“那神医可愿与我们一道回江南?”江胜临摇头:“怕是不行,我已答应万盟主,要与他同去东北雪城。”祝小穗一听就急了:“只要公子的伤病能好,我家老爷愿奉上酬金万两,明珠千斛,锦缎百匹,玉佩十对,至于江南的田产屋宅,漠北的汗血宝马,还有各种御赐的珍贵药材,更是想要多少都有,还请神医再考虑一下吧!”江胜临听得微微一晕,你们江南首富果然好有钱。不如大家打个商量,让祝老爷把魔教买下来。祝燕隐继续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江胜临清清嗓子:“我虽不能去江南,祝公子却能去雪城。”祝燕隐吃惊:“我?去雪城?”祝小穗警惕,不,不行!但行不行也不是由他一个书童说了算。江胜临要去雪城,祝燕隐的伤又拖延不得,两者放在一起,也确实只有共同北上一条路。祝二公子对此毫无意见,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小激动。趁着祝小穗去开药,他又抓紧时间询问了一下神医,为何会挑自己第一个看诊,这其中是否藏有什么过往与内幕,我们之前可曾见过?江胜临看着他真诚的双眼,想起那些出自万仞宫的鬼扯传闻,良心再度受到谴责,于是语调又温和三分:“没见过,但江南祝府威名赫赫,我自然想早些结识二公子。”祝燕隐明显不信这客套托词,又问:“那我会功夫吗?”江胜临:“你不会。”祝燕隐喉结滚动了一下,迂回表示:“武林盟主已经给我发来了请柬,不会功夫的人,也能参与江湖事?”江胜临:“自然。”神医惜字如金,口风还紧,看起来不是很好忽悠。祝燕隐换了新的套话策略:“神医可认识万仞宫的厉宫主?”江胜临:“不熟。”“那我与他熟吗?”“应该也不熟。”“不是不认识,是不熟?”“就是不认识。”“神医既不认识我,又与厉宫主不熟,那怎么会知道我与厉宫主不认识?”“……”祝燕隐志得意满,有一种击中真相的爽感,遂乘胜追击:“所以我与厉宫主到底有什么关系?”江胜临心想,你们目前真的没有关系。但是为能早日剿灭魔教,将来可能要强行发生一点关系。第7章 在送走江胜临后,祝燕隐把方才两人的对话细细回味一遍,越发觉得自己和江湖有关,说不定当真与厉随是多年老相好……不是,老相识呢。他抽过床头的鸡毛掸子挥舞两下,试图寻回一些昔日大侠的影子。结果好巧不巧,赵明传偏偏在此时推门进来,见状吃惊地问:“贤弟在干什么?”祝燕隐冷静与他对视:“灰大,呛得我咳嗽,掸掸。”“这已经是城中最干净的客栈了。”赵明传替他倒了杯温水,“比福满门更好的住处,怕是只有万仞宫。”祝燕隐趁机询问:“看方才江神医的反应,明传兄是不是也觉得,我与万仞宫的关系不简单?”“……说不好。”经过这两天的流言洗脑,赵明传其实也有点怀疑人生,而且他刚刚还又收到了一封书信,明晃晃戳着武林盟的火漆,出自盟主万渚云亲笔,说是想请祝燕隐出面,邀万仞宫厉宫主在三日后前往议事厅,与群雄共商讨伐魔教一事。祝燕隐觉得自己开始耳鸣:“我去请厉宫主?但我连万仞宫在哪里都不知道,可是在城外五泉山?”赵明传纠正:“万仞宫不在山巅,是数百年前传下来的一处地宫。”祝燕隐纳闷:“地宫为何要叫万仞,万仞二字,不是往往用来形容山高且陡峭?”赵明传:“……不知道,许是向下挖得深?”祝燕隐:这样也行,你们江湖中人果然都不看书的,好不羁!但建在地下的万仞宫到底有没有资格叫万仞宫,显然不是两人应该关心的重点,重点是武林盟主的亲笔书函都送来了,那下一步要如何应对。祝燕隐初入江湖,艺不高胆却大,遂主动提出:“我要去会会那位厉宫主吗?”赵明传赶紧劝阻:“不如先写封书信进去,探探路。”祝燕隐一想,也行。 第13章 祝燕隐:“……”院内气氛诡异,主要是因为厉大宫主看起来实在太像魔头本头,感觉在场的诸位都不用去东北雪城了,当场就可以拔剑讨伐搞起来。神医不得不堆起一脸虚假的笑,温和呼唤:“厉宫主。”先前不是都说好了要一起去东北吗?怎么还站在那里?快些下来!看在江胜临的面子上,厉随总算飞身落入院中。全江湖都松了口气。不属于江湖的祝燕隐也莫名其妙松了口气。然而还没等他回到赵明传身边,迎面突然就飞来漆黑一片……不知道是什么玩意,本能地伸手一抓,才发现是一件披风。厉宫主的披风。刚刚他在进屋之前,随手解开往旁边一扔,本意是想罩住那雪白碍眼一大蓬,免得又回味起酸苦补药滋味,但讲道理,祝燕隐和江湖中人哪里能猜到这迂回曲折的诡异原因?大家的心理活动基本是这样的。祝燕隐:啊没有一点点防备他为什么要把披风丢给我武林中丢披风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我该如何应对才够优雅得体难道大家之前真的认识?其余门派:厉宫主居然把披风送给了祝公子一定是怕西北风吹脏他雪白轻盈的衣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丝毫不遮掩关心之情我就知道这两个人关系一定不简单!于是大家纷纷上去帮忙,热情地抖开那件漆黑披风,当场就给祝二公子穿上了。第8章 众人簇拥着祝二公子进了议事厅,披风长长拖在地上,搞得十分隆重。江胜临猝不及防,一口茶全部呛进气管,咳嗽了能有大半天。厉随也在用捡到鬼的眼神看着祝燕隐,但由于他向来面无表情,捡到鬼和捡到宝都差不多,所以其余人并未觉查出有何不妥,还在热情地给祝燕隐安排位置。万盟主可能也被那条漆黑披风洗了脑,干脆命人在厉随旁边加了两把椅子:“祝公子,赵少主,请。”厉随:“?”祝燕隐拎起披风下摆,在全江湖门派羡慕的目光里,缓缓坐到了杀人狂魔……不是,坐到了厉宫主身边。江南豪门贵公子都是很懂礼数的,既然收了对方一条披风,就得表示出应有的谢意,于是他清清嗓子,尽量笑得温和又真诚,转过头看向身边人,准备向他……哦不行,眼神好可怕,还是不谢了吧!厉随冷冷看着他:“你要说什么?”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乌泱泱一屋子的武林门派同时看过来,再配合今日“讨伐魔教”的严肃议题,气氛顿时变得凝重,所有人都满眼殷殷,似乎很期待祝燕隐能立刻呈上一份七八十页的《论如何才能歼灭焚火殿》,带领大家展开浩浩荡荡轰轰烈烈正气凛然的除魔行动。在这种大场合里,再说披风不披风的,好像不大妥,显得脑子有病,虽然我脑子的确有病,但病与病也不同,所以祝二公子选择把问题不动声色地抛回去:“我是想问,厉宫主对讨伐魔教一事,可有什么好的建议?”厉随:“没有。”祝燕隐:“……嗯呢。”现场江湖人:厉宫主和祝公子相谈甚欢,他们果然交情匪浅!于是大会就这么和乐融融地开始了。其实武林盟并非全无用处,至少万仞宫查到的消息,万渚云也已派人探了个七七八八,包括潜伏在金城的数十名魔教暗探,都有详细的记录与行动路线。祝燕隐听完,当场就惊呆了:“都跟着我?”祝小穗也惊呆了,为什么要跟着我家公子?同时惊呆的还有赵明传,怎么会有这种事?以及万渚云:“原来祝公子不知道?”可是厉宫主都知道了,为何不派人告知你一声?针对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人给出了答案,也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二愣子吧,突然就扯着嗓子来了一句:“祝公子尽管放心,厉宫主一定早就派人护在了客栈周围,魔教探子混不进来的。”厉随眉心一拧,右手骨节一错,红木椅扶手上立刻裂出隐隐花纹,只是还没等他抬头看向人群,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已经飘了过来,跟鬼似的,速度奇快。江胜临:不快不行,不快有人就要死。他挡在厉随面前,笑容满面转移话题:“原来万仞宫的弟子也盯着魔教,不知可有收获?”厉随道:“似乎有人一直在往七里潭的方向去。”江胜临一愣:“嗯?”他原本只是随口一提,却没料到厉随会突兀来这么一句。万仞宫的事情自己多有参与,最近几个月,魔教的探子每天去了哪里、跟踪了谁也是由自己负责记录,对他们的行踪可谓再熟悉不过,却从未听过与七里潭有关啊。万渚云也疑惑:“七里潭?”金城本地人都知道,那是位于崇山深处的一处肮脏泥潭,周围杂草野刺丛生,这个季节还有各种蛇虫鼠蚁,又不通风,动物尸体堆积,是腐臭冲天的一处地界,魔教跑到那里去做什么?厉随转头看向祝燕隐。祝二公子没有一点点防备,他是外地人,对七里潭还是八里潭都不熟悉,因此只认认真真听着大家讨论,沉默享受着参与武林大会的豪情与快乐,此时突然被厉大宫主目光锁定,他也很懵,干嘛?万渚云看出端倪:“祝公子去过七里潭?”祝燕隐赶紧摇头:“我从未听过这个地方。”万渚云迟疑:“那……”厉随斜靠在椅子上,视线懒懒垂着:“许是我弄错了吧,你既没去过,那我今晚就撤了万仞宫的人。”他语调云淡风轻,落在祝燕隐耳中,却不亚于轰然炸开的惊雷,先先先等一下,什么叫我没去过你就撤了万仞宫的人,难道你是为了我才安排人去守着那个潭的?我们之前认识? 第15章 门派中有讲究排场的,连最微末的弟子都骑着漠北良驹,衣着统一腰佩长剑,潇洒倜傥极了,队伍后方的马车亦是由南洋乌木制成,通体漆黑,价值不菲。其余人看得眼热,正凑在一起碎嘴嘀咕,突然就听后头传来一阵骚动,于是纷纷好奇地伸长脖子看过去,结果只这一眼,就差点惊掉了下巴。江南祝府的马队浩浩荡荡的,浩浩荡荡的,浩浩荡荡的,出现在了城门口。队伍之庞大,足以让现场所有大侠都说不出话。寻常人多用紫檀做手串,富户用来打桌椅寝具,祝府则是直接用来制马车。驾车骏马清一色是照夜玉狮子,雪白高壮,鞍上细绣金丝银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家丁与护卫根据职责不同,衣裳的颜色也不同,列队整齐,威武不凡,不比任何江湖门派逊色。而祝燕隐所乘的马车还要更奢华精巧一些,内里是黄花梨,药香味雅而沉,久闻能使人舒心神怡,外头则覆了一层中空白柚木,隔层可活动抽离,酷暑时放冰翡,酷寒时放暖玉,取一个冬暖夏凉,里头空间更是宽敞,可坐可卧,哪怕长途奔波也不会太疲累。有了这一大波人,路算是彻底被堵了个严实。马车停稳后,祝小穗掀开布帘,将祝燕隐扶下来。周围立刻又“呼啦”围上来一群人。若说前几回的“围”,是想通过祝燕隐与万仞宫攀上关系,那么这一回的围,就在万仞宫之外,又多了一层仰慕江南富豪的心态,若不是亲眼见着,谁能相信,世间竟真有人能他娘的有钱成这样?祝小穗已经想通了,既然这一路都要混在江湖门派里,那肯定免不了同他们打交道,只要别对我家公子动手动脚,站在一起聊两句也不是不行。况且这些门派并不像先前自己想的那样,一言不合就拔刀互砍,除了那位厉宫主有些像嗜血狂魔外,其余人还算比较正常。“嗜血狂魔”这四个字是祝小穗在帮自家公子收拾话本时,从《江湖屠夫:他每天都要吃一个人》里看来的,怎么想怎么适合套给万仞宫。祝燕隐同众人寒暄几句,正准备找找厉随来了没,空气中先被风送来一阵花香。优雅缱绻,沁人心脾。一闻便知美人将至。“啊呀!”人群中有人一拍大腿,“定是清花阁的师姐们来了。”清花阁中美女如云,掌门人宁清醉更是出了名的倾国倾城,试问天下有谁能不钟爱绝色呢?于是大家精神抖擞,纷纷昂首挺胸地站着,准备迎接美人。有力气大心思活泛的,早就已经挤到了队伍最前方,堆出一脸灿烂笑容。厉随策马穿过城门。大侠们的笑意僵在脸上。好巧不巧的,此时朝阳也隐没了,被一片不知道哪里飘来的浮云一挡,只剩下薄薄一层光。厉随眼中依旧是八万年不变的“你们马上就要死”。大侠们也是做梦都没想到,伴随花香出现的竟会是万仞宫,这谁能顶得住?胆小的已经连腿都开始抖,但又不能掉头就跑,只好强行维持着最初的状态,一脸喜色。至于“喜”的效果,反正祝小穗远远看了,渗得后背冒出一层白毛汗。这是要尸变还是怎么着,好吓人。厉随心情极度不爽快。各大门派或小心翼翼,或战战兢兢,或避而远之,也不怎么爽快。纵观全场,唯一爽快的,可能就只剩下了祝燕隐。他之所以会挑幽兰美人送给厉随,是因为那把湘君剑。据传湘夫人乘桂舟于洞庭时,船上就有香荪、蕙草、薜荔、木兰,幽兰美人正是采用这几种香草,再加上花油调和而成,不仅可以熏香,加上润膏还可用来擦拭剑刃。具体该如何使用,祝二公子在信里都仔细写了,整整两大页,很有诚意。先前还忐忑呢,觉得对方会不会嫌自己话太多懒得看,就连赵明传在听说此事后,也委婉地表示,贤弟怎么送了这么个东西,厉宫主可不像是喜欢香料的人,八成会被扔。祝二公子蔫蔫道:“哦。”扔就扔吧,下回送别的。可结果谁能想到呢,厉宫主不仅没扔,还用了。不仅用了,还没用来擦剑,直接用来把整个万仞宫、包括他自己都熏得奇香无比。祝燕隐心花怒放,一路跑到城门口:“厉宫主。”今天因为要远行,所以祝小穗为他换了身轻便点的衣服,白依旧是白,蓬得稍微收敛了一点,衣摆扬起时不再像一朵夸张巨大的花,而是像被风卷起的雪。但厉随依然觉得对方不顺眼极了。祝燕隐欢喜而又真诚地看着他:“厉宫主若喜欢这香,我家中还有许多。”厉随额头青筋跳动,拇指一错,剑身嗡鸣。“厉宫主,祝公子!”关键时刻,江胜临从天而降。几个药童跟着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昨晚的幽兰美人太过来势汹汹,江胜临当场就收拾东西逃回玄鳞塔,正好他的行李也在塔中,才能顺利逃过一劫,并没有像万仞宫其他人一样,连衣服带被褥都被熏了个透。“江神医。”祝燕隐打招呼,又关切,“怎么,昨晚没睡好?”江胜临敷衍:“多检查了几遍药草,转眼天就亮了。”其实是因为回到塔后,想起幽兰美人与躺在草垛子里的厉宫主,笑了差不多能有半个时辰,越笑越清醒。祝燕隐以为对方是为给自己备药,才耽误了休息,便赶忙说:“我已为神医准备了单独的马车,可以在途中小憩片刻。”江胜临笑道:“多谢祝公子,不过我自己有。”祝燕隐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坚持:“还是坐我的吧,我的要大一些。”“当真不——”推辞的话还没有说全,祝府的家丁就已经赶着车“隆隆”过来了。和神医自己的马车比起来,也就大个三倍吧,挂着香草铺着软锦,连门帘上都绣着水月江南。江胜临:“好的好的,那我就不推辞了。”厉随极为不满,冷哼一声。 第17章 江胜临:“那我就不知道了,或许得问厉宫主本人,才能知道他当日的七里潭是何用意。”祝燕隐:“嗯。”江胜临提醒:“不过厉宫主向来不喜欢话多问题多的人,你还是别去问了,免得又惹出事端。”“会杀我吗?”“会!”祝燕隐:好的那我不去了。但不去归不去,心里的好奇却日益见长,再加上夜晚又不能看书,闲下来更容易胡思乱想。祝燕隐仰头数着天上的星星,百无聊赖,不高兴极了。“公子。”管家祝章突然骑着马上前,言语间颇有喜色。祝燕隐将视线稍微挪下来一些,瓮声瓮气:“什么事?”祝章问:“公子想听江湖里的故事吗?”祝燕隐坐直:“什么江湖故事?”另有一人策马而来,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满面红光,身体健壮腰挎大刀,双手抱拳朗声道:“在下渔阳帮吴大鹏,来为祝公子说故事。”祝燕隐果然很喜欢他这满身英雄气概,立刻就来了精神。吴大侠语调铿锵,吐字清晰,还抑扬顿挫的,确实是个说学逗唱的好料子。他坐在车夫旁边,给马车里的祝燕隐讲了足足两个时辰精彩纷呈的江湖事,还特别照顾了江南贵公子的接受程度,血腥杀人案一语带过,诙谐趣事就细细描绘,兴起时手舞足蹈,别说祝燕隐,就连走南闯北的忠叔都被逗得直乐。于是第二天,整支武林盟的队伍都知道了,渔阳帮吴大鹏给祝公子讲了一整夜故事,得了好丰厚的一笔酬金。厉随问:“后头闹哄哄的,出了何事?”“回宫主,是祝府管家在挑会讲故事的人。”影卫道,“据说是为了给祝公子解闷。”因酬劳丰厚,所以报名的人极为踊跃,祝章的马车后几乎排成长龙,还要家丁出来维持秩序。厉随皱眉:“荒谬!”江胜临也觉得赤天诡计多端,这群江湖人未免太过松懈,可目前距离东北尚有千里之遥,若要大家从现在就百倍警惕,好像也不大现实,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越往北越近秋,天气也渐渐凉爽起来。仔细一算,距离从金城出发那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祝小穗道:“再往前就是白头城了。”白头城依山傍水,河运与陆运都发达,算是大瑜重镇,祝府也在城中设有钱庄分号,规模还不小。祝燕隐站在路边,使劲活动了一下筋骨:“忠叔呢?”“正在后头喂马。”祝小穗说,“现在凉快,不如我陪公子四处走走。”一走就走到了马群里。忠叔是老车夫,不仅对马儿的习性了如指掌,连饲料都是精心调制的,香喷喷的豆饼里混着果渣、玉米、麸皮,用带着“膘”字的印花模具压了,黑灯瞎火时说是人吃的点心也有人信。祝燕隐拿了块豆饼学着喂马。祝府的人讲究,马也讲究,吃得不争不抢,嚼得不紧不慢,一看就知出自大户人家。祝燕隐觉得挺好玩,拍拍手上残渣想再取一饼,冷不丁却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头。“啊!”他被吓了一跳。踢雪乌骓正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这马身体漆黑,四蹄似雪,脊背油光发亮,鬃毛刚硬卷曲,面相比照夜玉狮子要凶蛮许多。可偏就是这凶蛮的马,此时却温驯地在祝燕隐掌心轻蹭,目光时不时往布袋里飘。厉宫主冷酷无比,从来不喝梅子汤。但厉宫主的马显然觉悟不太够,闻到豆饼的味道,自己就咧开嘴来了。混在别人家雪白斯文的马群里,狂野彪悍,一吃就是半口袋。忠叔:“……”照夜玉狮子:“……”天空中挂着一轮满月,银白,隐隐透出丝丝缕缕的红。山中有一汪深潭,水寒凉刺骨。厉随赤裸上身泡在其中,双目紧闭,脸上毫无血色,被水浸湿的黑发凌乱贴在胸口,越发显得整个人苍白妖异。许久之后,他睁开眼睛,看向岸边的江胜临:“这回多久?”“一个时辰。”比起上回毒发,又多了一盏茶的时间。厉随飞身跃出寒潭,扯过树梢上的黑袍罩住身体,赤脚踩过枯枝:“不妨事。”江胜临在心中暗骂,你我谁才是大夫,你说不妨事,就不妨事了吗?厉随又道:“至少赤天要死得比我早。”江胜临无奈:“除了赤天,你就不能跟其他人也比比长寿?比如清虚观的三位长老。”个个雪白的胡子拖到胸口,感觉像是已经活了两百岁,吉祥如意得很。“他们与我无冤无仇。”“不如我让清虚观尽量得罪一下你,看能不能激发斗志?” 第19章 潘仕候紧张得干吞了一口唾沫,对这位“贤侄”怕得很,没比其余江湖人强到哪里去。在原地杵了半天,才又道:“我若不装病,就得去金城武林大会,那万盟主定会让我去万仞宫请你,你又不会见我,失面子。”厉随:“……”夜半风寒,吹得人骨头缝也冷,待久了怕是会冻病。厉随心里摇头:“你回去吧。”“我来是有要紧事情要说。”潘仕候赶忙道,“尚儒山庄有古怪。”厉随问:“什么古怪?”潘仕候压低声音:“他们像是与焚火殿有来往。”厉随手下一顿。尚儒山庄位于杜鹃城,地理位置偏南,与其说是江湖门派,倒更像地主豪绅,这些年捐建了不少书院,倒真应了“尚儒”的名号,掌门杜雅凤更是时时刻刻摆出一副绝世大善人的姿态,穿一身白袍子到处施粥发钱,感觉下一刻就要因为行善积德的福报而当场飞升。这么一个门派,与魔教有来往?潘仕候道:“我虽未去金城参加武林大会,可也一直在查魔教的事。尚儒山庄设在凤鸣山下的书院,极有可能就是焚火教的联络点,你若不信,尽管派人去查。”厉随点头:“好。”“那你也随我回去住两天?我听万盟主说,他们要在白头城中待三天。”潘仕候目光与语调皆忐忑,“你婶婶也想你了,几天前就收拾好了客房。”厉随靠在树上:“不必了,你回去吧。”“……行,行。”潘仕候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那我走了。”他裹紧身上的外袍,看着更加干枯瘦小,鬓边挂着两片白发,有几分狼狈相,临走前又叮嘱:“魔教素来诡计多端,你也要小心。”厉随垂下视线,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火堆。许久之后抬眼,潘仕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山路中。旁边的影卫小心翼翼道:“宫主,潘掌门像是的确身体不舒服,方才还踉跄了一下,山里风大又寒凉,不如属下护他回城?”厉随拿过一旁的湘君剑,打了个简短呼哨。踢雪乌骓自半山腰疾驰而来,坚硬四蹄踏过篝火,溅起一路星点残光。嘴里还包着刚啃下的一把新鲜嫩草。不好吃。……虎啸峡距离白头城尚有一段距离,不过祝燕隐白天睡得多,此时也不困,带着十几人浩浩荡荡出城,一路赏繁星闻花香,找回了一些江南夜游的调调。不过没过多久,就又不像江南了,“轰隆隆”的巨大咆哮声自远处隐隐传来,如同有猛兽即将脱闸,再往近一些,就连说话都要靠吼。祝小穗坐在马车里,胆战心惊地想,这是什么可怕的景致,前些年柳城有黑心商人建了个骗钱的修罗鬼城,忽悠百姓去地府一日游,也没这么嗷嗷呜呜。祝燕隐也被吵得够呛,觉得不然还是回去吧,游一游方才那片花田就很好,不一定非得来这里听巨浪咆哮。他掀开车帘,刚打算让忠叔折返,却被眼前的景象一惊。这晚月色明亮,照雪白巨浪奔流出云,如千丈冰丝悬于石壁,后又齐齐倾泻落入深潭,溅得水瀑似倾盆急雨,说是虎啸,其实更像万壑惊雷,裹着下山玉龙一起炸开在耳边,空气里也泛着潮。“这……”祝燕隐跳下马车,看着眼前的苍峰流瀑,震撼极了。钱庄掌柜得意笑道:“我就知道,公子定会喜欢这里,若登上白虹峰看虎啸峡,又是另一番景象,视野要更开阔些。”“行。”祝燕隐来了兴趣,“那我们就登到高处再看看。”不远处,潘仕候一行人骑着马,也正向这个方向驰来。白虹峰的路其实不崎岖,但越往上越高陡,祝燕隐走得有些困难,他刚打算找个家丁拉自己一把,突然就被人拦腰一把托住,双脚陡然悬空,身体离地,腾云驾雾一般飞了!没有一点点防备地飞了!这种体验其实不算坏,毕竟飞檐走壁谁不爱,更何况是心怀大侠梦的祝二公子——前提是如果嘴没让人捂住。祝燕隐口鼻被掩,脑中“轰”一下,第一反应就是,我被绑架了!然后还没等他挣扎反抗,已经被人压入草丛:“公子切莫出声,对面山上有人。”祝燕隐这才看清,原来带着自己飞的是祝府家丁,顿时松了口气,但又很吃惊:“你会功夫?”家丁道:“二公子出远门,老爷与大少爷挂心万分,自然要多派几个人沿途保护。”祝燕隐:“那你怎么不早说?”家丁如实回答,大少爷不让说,怕二公子上瘾,不坐轿子了,天天吵着要草上飞。祝燕隐:“……”其余人也被家丁护在草丛中,心里慌慌的,不懂看个瀑布怎么还能看出事。祝燕隐在对面山上找了半天,也没发现哪里有人影,于是问:“你是不是看错了?”“没有。”家丁道,“而且山道上又有另一群人来了。”马蹄声声,越来越近。祝燕隐不自觉就屏住呼吸。来人是潘仕候。他要回家,这里是进城的必经之路。祝燕隐也看清了他的样貌,小声道:“是天蛛堂的人,白日里我们见过的,为什么要躲着他?”家丁又将他的头按得更低了些:“躲的是对面山上那伙带刀客,他们像是要对潘掌门下手。” 第21章 另一头,厉随也将潘仕候送回了天蛛堂。潘仕候的儿子名叫潘锦华,听到消息后急忙带人赶来:“爹,大哥,出了什么事?”厉随没有理会这声“大哥”,甚至连视线都没飘一下,只问:“凤鸣山,哪座书院?”潘仕候答:“垂柳书院。”潘锦华被晾在旁边,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却又不敢多言,待厉随走后才小声抱怨:“爹,你未免太惯着他了些,到底谁才是长辈。”“你知道什么!”潘仕候斥责一句,又恨铁不成钢道,“你这辈子披星戴月,怕也赶不上人家十分之一的武学修为,哪里来的脸在这里说闲话!倘若你真有本事,能一举铲平尚儒山庄,在武林中扬名立万,我难道还会把这机会白白让给别人?”潘锦华被说得面上青红,心里却是越发不忿了。……祝燕隐烧了一天一夜,做了差不多八百个噩梦吧,才醒。每个噩梦里都有厉宫主的存在,要么在杀人,要么在喝血,要么在杀人喝血,或者什么都不干,只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就已经噩得非常直白外露,来势汹汹。在“继续发烧昏睡”和“虽然身体不舒服还是很想睡但睡着了就会做梦梦到杀人狂实在是太可怕了所以我还是咬咬牙醒来吧”之间,祝二公子勉强选择了后者,顶一块降温用的布在头上,神似坐月子,生无可恋。江胜临此时不在钱庄,在城外。他最近确实有些分身乏术,既要照顾祝燕隐,又要照顾厉随,偏偏这两人的赶路日程还不大一样。祝二公子虚弱卧床,在缓好之前,实在不宜继续昼夜颠倒地去东北,所以江胜临提出:“不如你也在天蛛堂多待几天?”厉随道:“我有别的事要做。”江胜临问:“何事?”“与尚儒山庄有关。”厉随擦拭剑锋,把昨晚虎啸峡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江胜临听完恍然:“怪不得。”厉随皱眉:“怪不得什么,你也早就知道尚儒山庄有问题?”“关尚儒山庄什么事。”江胜临解释,“是祝燕隐,昨晚祝府的管家慌慌张张来找我,说他家公子夜游虎啸峡,不小心撞见鬼,被吓得发烧昏迷说胡话,我还纳闷呢,什么鬼,搞了半天原来是你。”厉随:“……”江胜临还在感慨,你可真把他吓得不轻。两天后,各门派离开白头城,继续前往雪城。万渚云虽万般不愿厉随与队伍分开,却也心知肚明自己管不了,只好寄希望于祝燕隐,拎着两包点心亲自登门探病,又千叮咛万嘱咐,待祝公子身体痊愈后,可一定要带着厉宫主尽早北上啊!祝燕隐光是听到“厉宫主”三个字,就又想当场昏迷。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管家祝章也很担心,眼见着自家公子喝了三天药,却依旧脸色发白不见好,便琢磨着是不是这钱庄人来人往太吵了,得换个清静的地方。掌柜提议:“若论清静,论风景宜人方便休养,那非凤鸣山莫属。距离白头城只有五里地,山脚下有不少棋社和书院,里头都是文人雅客,绝不会有人舞刀弄枪。”祝章当即决定:“那就搬去凤鸣山,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动身!”江胜临下午正好去了天蛛堂,替潘仕候检查伤处,不在家。等他回到钱庄时,屋里已经只剩下正在洒扫的仆役,说是二公子嫌这里吵闹,所以搬去凤鸣山养病了,掌柜另准备了一辆马车,正在院外等着,要接江神医一同进山。江胜临一愣:“哪里?”仆役又重复了一遍,凤鸣山。江胜临:“……”先是虎啸峡,再是凤鸣山,你们两个为什么总是要往一起凑?……祝燕隐站在院中,闭眼听耳畔鸟鸣声婉转,远处书声不绝。好舒服!心旷神怡!血腥杀人事件带来的心理阴影总算消散一些,他这几天也在床上躺乏了,于是决定去附近走走。管事热情介绍,这附近有四座大的书院,每一座里都有藏书数千卷,还有棋社与茶室,都是风雅的好地方。祝小穗也弄了张小地图过来,是这一带的建筑分布。祝燕隐第一回 见这玩意,觉得挺稀罕,对着路线走走停停,最后被一座高挑大宅挡住了去路。牌匾草书四个大字,垂柳书院。苍劲风流,字写得漂亮极了。祝小穗问:“公子可要进去看看?”“也行。”祝燕隐扣动铜环,守门人一听是江南祝府的少爷,赶忙恭敬地把两人请进门。这里的树木要比院外更加茂盛,取一个修身养性的意思,浓阴遮住日头,粉白野花盛开,空气里也是香的。“真是个好地方。”祝小穗赞道,“虽比不上咱们家的书院,倒也别致清幽。”“嗯。”祝燕隐烧了三天,身子还有些虚,被阴凉一激,哑着嗓子咳嗽了两声。祝小穗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不烧了,却有些凉,我还是扶公子回去吧。”“我想多走走。”祝燕隐脖颈酸痛,“家里闷,躺得不舒服。”“那我去取一条披风过来。”祝小穗叮嘱,“公子就在附近等着,可别逛远了。”祝燕隐点头:“那头有几间屋宅,我去看看是不是棋社。”祝小穗一路小跑回家,祝燕隐沿着回廊闲闲到处走,看到对联就驻足念一遍,若是遇到对仗工整巧妙的,还要摇头晃脑多回味几番。“与古人游何所期,啧啧,与古人……唔!” 第23章 祝章无计可施,只好答应。舒舒服服的锦缎被窝里,祝二公子正靠在攒金丝的枕头上,端剔透玉碗,专心致志吃着牛乳糖梗粥。江胜临坐在床边,温和询问:“今天觉得怎么样?”“还成。”祝燕隐道,“早上小穗还说,要陪我出去走走。”“那正好。”江胜临见缝插针,“厉宫主像是也要去清芙河畔,不如让他带着你铁掌水上漂一番。”祝燕隐一口粥没咽下去,险些当场吐奶,他非常惊恐地看着神医:“谁?”依靠多年行医经验,江胜临觉得,可能自己此时说个厉鬼,都要比厉随温和可亲一百倍。“……没谁,没有谁。”硬来不行,还是得想个别的法子,先让厉宫主显得不那么阴森恐怖。于是这日午后,一行人坐在茶楼里,正吃点心喝龙井呢,街对面突然就出现了一位瘦小老婆婆,拎着装满菜的沉重篮子,走得颤颤巍巍。祝燕隐吩咐祝小穗:“你去帮帮老人家。”祝小穗答应一声,刚站起来,街上就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祝燕隐:“!”厉随面无表情地扶起老人,拎着菜篮子,走了。祝燕隐:“?”江胜临称赞:“厉宫主真是乐于助人。”另一日,祝燕隐正在酒楼吃饭,街上一群泼皮突然就开始闹事,对着无辜店主又吵又砸,噼里啪啦。祝燕隐吩咐家丁:“你们下去看看,别让他们伤到人。”家丁齐声:“是!”然后厉宫主就又面无表情地从天而降,一招拍飞数十人,扶起跌坐在地的老店主,走了。祝燕隐:“……”江胜临赶忙又称赞:“厉宫主真是侠义心肠!”第三天,当江胜临试图安排厉随去帮邻居插秧时,厉宫主终于忍无可忍,拿起湘君剑一言不发地出门。江胜临追问:“你要去哪?”厉随翻身上马,身影绝尘。祝燕隐正在街头闲逛。这一带书院多,各种字画自然多,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看着倒也有趣。其中有一幅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笔法圆转,衣带飘飘,当真——啊呀!祝燕隐稀里糊涂,上一刻还弯腰专心致志看神仙呢,下一刻自己就开始腾云驾雾,惊得魂都飞了。踢雪乌骓兴高采烈,撒欢向着城外冲去。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快,快到等祝小穗反应过来时,自家公子已经连影子都没一个了。这……这……光天化日强抢民男,还有没有王法了?他“哇”一声哭出来,狂奔回去寻找救兵。城外风声猎猎。祝燕隐面无血色,双目呆滞,心跳在停与不停的边缘来回试探。厉随单手搂住他的腰,免得人滑下马背,后来可能是觉得对方实在太僵硬了,于是大发善心地说了一句:“不必紧张,我带你去清芙河畔。”清芙河畔风景优美,常有文人寻香写诗,的确是个好地方,但厉宫主怎么看都没有诗的气质,他只有“桀桀桀”狂笑杀人的气质。祝燕隐比较绝望地想,啊,我又死了。第14章 河畔繁花开得正烂漫,粉粉白白蔓延四野,昨晚又刚落过一场雨,空气好闻清爽。有不少城中百姓都赶来纳凉游玩,也就催生了许多小摊贩,挑起扁担卖吃卖玩,烟火热闹。厉随带着人翻身下马,撂了缰绳让踢雪乌骓去撒欢。祝燕隐膝盖发软,险些没站稳。厉随及时伸手拎住他:“喂,你没事吧?”祝燕隐像是被鬼捏了一把嗓子,那叫一个颤:“我想吐。”厉随先是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人时时刻刻都想吐,跟个孕妇似的,但转头一琢磨,又想起了江胜临时常念叨的脑疾,便强行串起来了,磕伤了头,想吐很正常——反正就是没有“因为自己行事作风过于魔头所以才把人吓吐”的自觉认知。于是他说:“那你去吐吧。”祝燕隐答应一声,转身向另一边走去,头都不回,脚步更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自以为的快。落在厉随眼里,就不快了,在他看来,这匆忙的脚步无非是江南读书人毛病多,硬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才肯吐,但河畔游人如织的,哪里能寻到清静?罢了,再帮他一把。祝燕隐心跳如鼓,气喘吁吁,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在狂奔逃命了。厉随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走吧,我带你去飞泉谷。” 第25章 被一同带下来的还有祝章和江胜临。在初听祝小穗嚎啕大哭着说完“公子当街被人抢走”的事情后,两人都惊呆了,赶紧带着人一路问一路找,好不容易才摸到这处山谷。“公子!”祝章早已是满身冷汗,这阵见到祝燕隐仍好端端地站着,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算掉了回去。“章叔。”祝燕隐扶住他,“没事的,厉宫主就是带我来这里赏赏景,吃了条鱼。”“是,是,多谢厉宫主。”祝章虚擦了把汗,仍旧后怕不已,“但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家公子还得回去服药,不知可否能先走一步?”“能!”厉随还没说话,江胜临先一口答应,“快些回去,先将治风寒的药煎服,我随后就到。”祝章如释重负,赶紧招呼家丁带着二公子出谷,一行人溜得飞快,连半片影子也没有留下,连半条鱼也没有带走。厉随:“站住!”最后一名家丁没来得及撤离,只好倒霉地站定:“厉宫主。”厉随伸手一指,冷冷道:“把鱼带回去。”家丁:“……”江胜临放心不下祝燕隐,也一道跟去了祝府钱庄在凤鸣山下的宅子。祝章站在床边:“怎么样?”“没事。”江胜临道,“就是山中太冷,怕是又着了凉,还是再躺两天吧。”祝章亲自出去看着煎药。趁屋里没有旁人,江胜临抓紧时间问:“今日厉宫主带你进山,都做了些什么?”祝燕隐回忆,没什么,说是要游山玩水,先讲了青云派掌门跛足的故事,又烤了条难吃的鱼。江胜临没懂:“青云派掌门跛足的故事?”祝燕隐答:“是啊。”又忐忑猜测:“难道我失忆之前,是与青云派有关系,不然厉宫主为何要专门提起?”越想越有可能,事情的真相八成就是这样了!江胜临也糊涂了,于是在晚些时候,亲自去问厉随:“你为什么要把青云派掌门跛足的事特意讲给祝公子听?”厉随随口答:“不是你教我的吗?”江胜临纳闷:“你记错了吧,我什么时候提过青云派掌门,我和他又不认识。”厉随给自己倒茶:“你是没提过,但你说了,要我带着祝燕隐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再给他说一些江湖趣事。”江胜临耐心解释:“我让你讲的江湖趣事,是指比武大会或是小姐擂台招亲,再不然多挑几桩江湖悬案也行,哪怕是说说私奔呢,也比青云派掌门走火入魔要强。”而且练功练断腿,这分明是悲剧吧,听说那鲁掌门已经郁郁寡欢一整年,成日里长吁短叹,快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厉随皱眉:“鲁青资质平平却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遇到死路亦不知退,只会一味蛮冲,导致气血逆行双腿残废,难道不好笑?”“当然不好笑啊!”江胜临被这奇诡的笑点震住了,本来想讲讲道理的,但张口又觉得很心力交瘁,于是无力地摆摆手:“算了,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去找祝公子,我看他今日提起你时情绪尚且稳定,应当不会再被吓晕。”厉随“嗤”了一声,未置可否。晚些时候,祝府的家丁推着一辆小车,上面盖了锦缎小被,急急跑到城西找刘兽医。说是家里的狗吃了鱼,上吐下泻的,止都止不住。正在茶楼里喝茶的厉宫主:“……”第15章 祝府的狗最终被救了回来,蜷缩在窝里,呜呜嗯嗯的,可怜极了。祝章想一想就后怕不已,幸亏人没吃啊,否则还得了?为了避免这种倒霉事情再来一次,他特意拎着昂贵补品找到江胜临,旁敲侧击地提起,希望厉宫主以后别再带着我家公子到处乱逛了,东西更是随便吃不得。江胜临其实也正在反思,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对厉随抱有“能好好游山玩水”的期待,怎么想怎么不应当,于是一口答应:“好的,可以,没问题。”祝章还是不放心,于是又补了一句:“若厉宫主实在需要人陪着他出门游玩,只管开口,我们出银子雇就是,几十一百个的,或者更多都没有问题。”江胜临想到厉随那张脸,觉得可能没几个人会愿意赚这陪游外快。祝章却很笃定,一定有的,我已经打听好了,这江湖中不缺卖命的死士,只要银子够,其余事情都不成问题,请神医放心。江胜临:“……”都已经悲壮隆重到了这种程度吗?厉随却没空管祝府的事。他又去垂柳书院查了一遍,那间空屋的地板是由厚木拼成,看似严丝合缝,实则处处都是活扣,一个连着另一个,若不是精通机关的老手,撬开一块后,有可能会“哗啦啦”散一大片。垂柳书院明面上的主人是白头城的富户张参,家中做药材生意,与尚儒山庄确实有往来。不过他在两个月前已经病逝,家里一大群儿子侄儿正在忙着抢夺家产,府里头乌烟瘴气的,连正经生意都顾不上,更没工夫管城外那不赚银子、只图风雅面子的书院了。江胜临道:“若垂柳书院真与尚儒山庄、与杜雅凤有关,他们既知道你人在凤鸣山,就应当先静默躲避才对,为何还要准时出入暗道,那里头究竟藏着什么玩意?”“不好说。”厉随道,“我原想进去看看,但那两名杂役极谨慎,每次开机关时都用后背遮掩,看不出关窍。不过根据手里拎的食盒来推断,下头至少有个活人。”江胜临想了片刻,突然问了一句:“你现在仍觉得祝二公子与魔教有关?”厉随可能是想起了那半条大鱼,阴着脸冷哼一声。江胜临还是比较了解他的,这狗都要嫌的表情,八成就是没事了,便继续道:“你若觉得他与赤天无关,不妨去问问机关的事,说不定他曾在哪本古书里见过。”厉随皱起眉头:“若他不会呢?”江胜临被问住了,纳闷回答,不会就不会吧,不会我们就再想别的办法,不然呢,你再去杀个人?厉随:“……” 第27章 祝燕隐欲哭无泪,现在逃回江南还来不来得及,大哥救我!厉随包下了整座客栈,只留几名小二与厨娘,环境十分清静。江胜临带着祝燕隐上楼,房中却没有人。祝二公子如释重负,转身就想跑路,甚好甚好,告辞!结果恰巧扑进了门口的厉随怀里,看起来投怀送抱得很活泼,怎么说呢,话本里处心积虑的妖姬一般都这样。“啊!”祝燕隐被撞得头晕眼花。厉随:“……”江胜临看着厉大宫主一身松垮黑袍,胸膛半掩,长发还在往下滴水的迷人造型,也很不理解,我都说了今晚要接祝公子过来,你怎么不好好在屋里等着,反倒跑出去洗澡了?厉随懒得多言,将怀中人拎着放在椅子上坐好,铺平机关图:“这里是什么?”祝燕隐鼻子还在酸痛,泪眼婆娑地看了一眼,弱弱回答:“血燕冲残月。”厉随又问:“这儿呢?”祝燕隐答:“银草穿水洞。”“这里。”“猪头听不懂。”一直在旁边竖起耳朵的江胜临:“喂!”祝燕隐可能也意识到了什么,解释,机关的名字叫猪头听不懂。厉随嘴角几不可见地一扬,虽然没有出声,但对于常年面无表情的杀人狂来说,这已经能算是大声狂笑无情嘲讽了。江神医怒而出门,不听了,睡觉去。祝燕隐将纸上所有机关都讲了一遍。厉随点头:“我记住了。”祝燕隐:“嗯。”屋内陷入安静。烛火跳得细微。祝燕隐偷眼打量了一下,见他依旧敞着衣衫,腰带也系得松垮,黑发半湿,就那么随意散开,弯曲贴在有些苍白的肌肤上。视线垂着,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默背机关图,睫毛竟然还有点长,尖梢染着灯火融金,稍微减弱了一点杀人狂的气质。“你在看什么?”祝燕隐被吓了一跳。厉随抬起头,又问了一遍:“你在看什么?”祝燕隐喉结滚动,觉得直白答一句“我在看你”似乎有些失礼,还很像傻子,于是急中生智:“那天你说青云派掌门练功练到走火入魔的事,与我有关吗?”厉随:“无关。”祝燕隐:“嗯呢!”又过了一会儿,还是厉随先忍不住:“你难道不觉得鲁青练功把自己练成瘸子很好笑?”祝燕隐和他迷惑对视,不觉得啊,这件事情好笑的点在哪里?厉随:“……”祝燕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祝燕隐:“好好笑。”厉随恼羞成怒,恶狠狠扯住他的脸。祝二公子再度想哭,不笑不行笑也不行,你们魔头好难伺候。放我回家!第16章 厉随的手很冷,冷得像是一块直接从地下凿出的冰。祝燕隐揉着被掐红的半边脸,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屋这么久,对方身上却依旧是潮湿的,好像并没有多余的体温可以用。凤鸣山树多,夜晚本就阴冷,又有这么大一坨冰在身边,祝燕隐忍不住就打了个寒颤。厉随又看了一遍天工结的拆解图,将所有暗门都记住后,便将图纸随意揉成一团:“你可以回去了。”祝二公子“嗖”一下站起来,跑得比狗都快——至少要比那只吃了鱼病倒的狗快,雪白一蓬,瞬间不见。厉随:“……”夜色沉坠,整座凤鸣山都变得安静。客栈里的客人不多,小二乐得清闲,早早就搭上门板,趴在柜台后偷懒睡了。客房内烛火微曳,被风吹出狰狞晃动的影子。厉随正在闭目调息,冰凉的湿发如同冰凉的蛇,蜿蜒贴在肩头,并不舒服,像睡觉时被重物压住胸口,噩梦连绵的,心脏也隐隐钝痛,呼吸缓慢而又费力。“砰”一声,门被重重推开。风灌进来。厉随冷冷睁开眼睛,眸中暗红一闪即逝。 第29章 厉随点头:“你去。”“就这么干巴巴地去?”江胜临提醒,“上回为了找他来解天工结,我将压箱底的寒魄都送出去了,请人办事,哪有空手的道理,你那儿还有没有什么值钱货?”厉随拉开柜门,随手扔给他一个方盒。“这是什么?”“十二连环弩。”一旦按下机关,便能连续射出十二发剧毒弓弩,每一发都能穿透厚重石板。江湖中少见,两军交战时倒是常用,经常能将敌方杀个血雾狂飙,脑浆乱飞,当然了,若是用得不小心,也能将自己杀个血雾狂飙,脑浆乱飞。江胜临感慨:“这礼物,一听就好适合送给手无缚鸡之力的江南贵公子啊!”厉随:“……”江胜临把十二连环弩丢还给他:“算了,还是我来安排吧。”祝府的宅子里,祝燕隐也正在画画,画山水雀鸟,画满院夏花。江胜临一进门就想,可不就巧了吗!天意天意,挺好!……半个时辰后,祝二公子又被接到客栈。桌上已经备好了笔墨纸砚,他提起笔问:“长什么样?”厉随依旧道:“头发花白,五十多岁,身形猥琐佝偻。”祝燕隐在纸上粗粗勾勒几笔:“是这样吗?”厉随点头:“是。”一旁端着茶杯,本来准备看好戏的江神医惊呆了,这也行?祝燕隐画得很快,几乎没涂改,也没废纸,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已经描出了缸中老头的样貌。他的手指细长,作画时会挽起衣袖,露出来的一截手臂白得晃眼。厉随点头:“差不多就是这样。”祝燕隐松了口气:“嗯。”他心中好奇,原想问一句这人是谁,但又不是很敢,就只把狼毫细细洗干净,又从袖中掏出一盒小香膏,兑水化开后,将笔尖浸透进去,来回翻转几下,再拿出来晾干。同样也写了许多年字的江神医:原来还有这种步骤?厉随瞥了他一眼,目光促狭。江胜临:不要以为你面无表情我就看不出来你在笑,你笑个屁,你不是也没见过这江南世面?他站起来:“时间不早了,我先送二公子回家。”“不必送了,我家的马车就在楼下。”祝燕隐收拾好桌子,偷瞄了一眼厉随,欲言又止。江胜临猜出他的心思,赶忙道:“待哪天风和日丽了,咱们就去城外空谷,让厉宫主为二公子耍一套厉害拳法。”厉随:“?”祝燕隐“嗯”了一句,带着满心期待,高高兴兴地走了。厉随面色不善:“说!”江胜临理直气壮,你又没有什么值钱好东西能拿得出手,那就只有一身武艺能见人了。正好祝二公子也对话本里的武林绝学感兴趣,你就给他演示几招,反正又不费力气,把人哄高兴了,将来说不定还能用得着。厉随:“滚。”第17章 江胜临挑亮烛火,细细检查那瓶药水。里面除了有蟒涎,还有蝎尾、斑虫、金檀、鬼头伞,总之七七八八的,没一样不是剧毒。就算精壮年的男子泡在里头,怕也会一命呜呼,那白头发老头却能在缸里待满一炷香,可见至少有些内力。至于为什么要用铁链捆着,这毒汤蚀起皮肉来是噬心之痛,没几人能受得了。厉随问:“泡在毒汤里,有什么讲究?”“能将他自己也练成毒物。”江胜临道,“寻常人自然没这需求,不过对于那些喜欢走旁门的人来说,倒像是火里泼油,能速成高手。”但这种事总归弊大于利,成得快,死得更快,所以一般没谁会选这条捷径。厉随将画像带去了天蛛堂。此时夜已经深了,潘仕候却还没睡,一张老脸气得又红又白,潘锦华也正垂头丧气地站在他旁边,看样子又在上演老子训儿子的日常戏码。两人都没料到厉随会现在过来。潘锦华本就已经烦透了亲爹的“若你能有厉宫主十分之一的武学修为”,现在看到正主,更是面色不善横眉冷对,和潘仕候的满脸殷勤形成鲜明对比。“贤侄快坐下。”他笑得脸上褶子快堆成万重山,“我这里有上好的茶,你先尝尝,若是喜欢,就带一些回去。”“不必了。”厉随将画像递过去,开门见山,“此人是谁?”潘仕候打开看了一眼:“这是垂柳书院的主人,张参,几个月前刚刚病逝。”他边说着,又压低声音,“怎么样,这家是不是当真同尚儒山庄、同魔教有来往,我没查错吧?”厉随道:“他没死,此时正在垂柳书院的暗室里泡着。”潘锦华明显吃惊,潘仕候也懵了:“泡着?”“泡在五毒汤里。”厉随道,“应当是在练什么邪门功夫。”潘仕候听得匪夷所思,又看了眼画像,还是难以理解:“这确实是张参没有错,但他与我是同年生人,都一大把年纪了,又儿孙满堂吃穿不愁的,怎会突然跑去练邪功?”厉随瞥他一眼:“你既已查到尚儒山庄同魔教有关,垂柳书院又是尚儒山庄的联络点,那张参练邪功就不算毫无理由,有什么值得一惊一乍?”潘仕候:“……” 第31章 祝燕隐尚处在“有杀手好可怕我要反复去世”的阶段,大脑空白,上下牙打颤地问:“啊?”厉随落在平地上,占用了一点宝贵的杀人时间,耐心搞教育:“捂眼睛。”祝燕隐“哦”一声,僵硬而又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眼前陷入黑暗的厉宫主:“……”耳畔风声呼啸而至。厉随侧身一闪,将祝燕隐的脑袋一把按在自己肩头,右手反挥湘君剑,漆黑锋刃在日头下散出微弱华光,几乎不可见,速度却极快,顷刻便已经架在了偷袭者的脖颈上。想了想,又调转剑锋,用剑柄将对方敲了个脑骨碎裂。埋伏的三四十人其实已经算是高手,也都抱着殊死一搏的决心,不过在厉随面前,依旧比最脆弱的蝼蚁还不如。钝而重的剑柄似一把重锤,夹裹着千钧内力贯透脑髓,他们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已一命呜呼。死得极快,也极干净,再不会飙出漫天血雾,吓吐娇生惯养的读书人。江胜临站在溪畔,仰头看着,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这场暗杀就已经偃旗息鼓,只留下许多滚落山谷的倒霉尸体。厉随抱住祝燕隐,稳稳落在地上。江胜临跑上前:“都死了?怎么也不留个活口。”厉随合剑回鞘:“不必,我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江胜临追问:“谁?”厉随没回答他的问题,左手拎起祝燕隐,皱眉:“你又要吐?”江南阔少脸色发白,站立不稳。江胜临赶紧扶住他,埋怨厉随:“你杀人就杀人,怎么不先把祝公子送回我身边?”讲道理,这种事有什么必要强迫他飞来飞去的,全程参与到尾?厉宫主极不负责任地回答:“懒得再下一回山。”江胜临被噎得说不出话:“你是不是又想喝苦胆了?”厉随大怒:“我已经捂住了他的眼睛,还用剑柄敲爆了那些人的头,连血都没有见,这样也不行吗?”祝燕隐脸色煞白。哦,敲爆了头。第18章 江胜临驾起马车,把受惊过度的祝二公子送回府中。厉随则是独自去了天蛛堂。潘仕候正撸高袖子,在院中专心修剪着一盆宝塔松,看起来分外轻松悠闲。一撮细枝长得蓬勃端正,却有半根斜里伸出来的,他屏住呼吸,刚把剪刀瞄准伸过去,身后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于是手受惊一歪,“咔嚓”一声,整株都齐根断了。“……”潘仕候恼怒地转过头,看架势是准备训斥下人,却没料到来人是厉随,脸色顿时由阴转晴,殷勤笑道:“贤侄怎么现在来了,没去绣球谷赏景散心?”“绣球谷中埋伏着四十名杀手。”厉随道,“现在已经全部死了。”潘仕候闻言大吃一惊:“那里怎会藏有杀手,该不会与当日虎啸峡是同一拨人吧,背后是尚儒山庄还是焚火殿,你可曾留下活口?”厉随声音里浸着凉薄寒意:“不必留。”潘仕候糊涂地问:“为何不必留,莫非对方自己亮明了来路,还是你已经查到了什么?”厉随与他对视:“知道我今日要去绣球谷的人,加起来不超过五个。”潘仕候先是皱眉,反应过来之后,顿时错愕万分,急急道:“贤侄该不会在怀疑我吧,我天蛛堂向来光明磊落,每一步都走得慎之又慎,生怕会出错,况且贤侄的武学修为,我又不是不清楚,怎会派区区四十个人就去搞暗杀?”厉随截断他的话头:“你儿子呢?”“这……”潘仕候脸色发白:“锦华他一早就出了门……不会的,我自幼就教导他要以贤侄为榜样,他如何会做出这种糊涂事,万不可能。”一盏茶的工夫后,潘锦华被下人从茶楼里喊了回来。他进到前厅,见厉随也在,眼神不自觉就闪躲到一边。潘仕候急忙问:“你跑去哪里了?”潘锦华答:“八仙茶楼,今日约了几个朋友,在那里看戏听书,新来的班子,唱得倒还不错,下回若是奶奶嫌家里闷,倒是能——”还没“能”出后半段,一把寒凉长剑已经架上他的肩头。“贤侄!”潘仕候惊得声音都变了,赶忙握住厉随的胳膊,“贤侄切勿动怒,锦华或许当真是在听戏呢,先容我把事情问清楚。”潘锦华也僵着脖颈不敢动,只咬牙道:“你要干什么?”厉随冷声:“与魔教勾结,只有死路一条。”听到“魔教”二字,潘锦华眼中慌乱更甚,却仍态度强硬:“你休要血口喷人,我怎会与魔教扯上关系?”潘仕候抱着厉随的胳膊,也连声道:“是,是,锦华他虽不成器,却也不至于黑白不分,还请贤侄不要冲动行事啊!”“有与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厉随的语调和剑锋一样冷,“我不听废话,所以你要么承认,要么死。”“贤侄!”潘仕候站立不稳,浑身颤得快要筛出糠。潘锦华狠狠道:“我没有!”厉随剑锋微错,一道血痕立刻印上对方脖颈,鲜血在流淌之前,就先被湘君剑的寒气冻到凝固。潘锦华牙齿打颤,脖子僵硬得如同被套上冰套,半边脑髓都麻痹了。 第33章 江胜临:“先前不是,但现在是了,祝府连马车轱辘上都要涂香膏,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江南望族的快乐你根本想象不到。”厉随将空瓶丢回去:“你若走街串巷去卖假药,估摸不出三年也能吃上同款老山参。”江胜临:有道理,那你能不能给个面子快些好,不要耽误我卖金刚大力丸的致富第二春。第19章 祝府的人都觉得凤鸣山很好,清幽静雅适合养病,但没办法,神医要走,其余人只能跟着。临行前一天,祝章找到江胜临,含蓄而又拐弯抹角地问了一下,厉宫主不会也跟我们一起走吧,他手头的事情是不是还没做完?啊呀,真是辛苦,一直住客栈总不是办法,不如这样,由我们来替厉宫主买一套大宅,也好睡得更舒服惬意一些。江胜临同情了一下这忠诚老管家,比较不忍心地说:“不必了,厉宫主应当不需要大宅。”祝章赶忙补充:“或者在山巅重新建一座万仞宫也行啊!”总之只要能把人留在远方,离我家公子远一些,那就什么事都好商量。江胜临觉得自己耳鸣,等会儿,你刚刚说要重新建一座什么?祝章还在殷殷地看着他,和蔼慈祥,全身都散发着江南有钱人的夺目光辉。就真的很刺眼。……晚上,厉随也知道了“如果自己愿意留在凤鸣山,就能获得一座万仞宫”这件事,面色明显一僵。他知道江湖中许多人都怕自己,却从不觉得这种“怕”有什么不好,但祝府不一样,祝府除了与旁人一样的恐惧和胆寒,还多了一股很明显的、或许别人不觉得明显但厉宫主却能明显感觉到的,嫌弃。而江胜临还在喋喋不休:“你觉得祝老爷真的没可能买下魔教吗?”厉随冷哼一声,拂袖出了客房,黑色衣摆带起一股冰冷的风。院中,杂役正在收晾好的被子,见到这位惹不起的大爷后,赶忙屏息垂手站在一边,连一点最细微的动静也不敢有,准备等他走后再继续干活。厉随穿过小院,余光瞥见那在月光下挂着的,雪白蓬松的被子,顿住脚步。杂役怕得心都悬在嗓子眼。厉随伸出手,攥住那柔软一蓬棉絮,用力捏出深浅不一的褶皱来,走了。杂役眼底写满茫然,江湖中人真的好难捉摸。翌日清晨,祝府的车队浩浩荡荡自凤鸣山出发,没过多久,万仞宫的队伍也沿着同一条路,一起前往东北雪城。潘仕候与潘锦华站在城门上,目送众人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潘锦华那日被厉随的剑气伤到脖颈,依旧包着厚厚白纱,说话也是含糊不清的:“垂柳山庄那头,咱们还要亲自盯着吗?”“不光得我们盯,还要叫上万仞宫留在城中的人一起盯。”潘仕候道,“张参泡在毒汤里,定是在练什么邪门功夫,你若能将他除去,也能在武林中博些名号。”潘锦华不以为然:“气息奄奄捆在缸里的一个病老头,想杀了还不简单。”“糊涂东西!”潘仕候骂道,“你现在杀了他,谁能知道?”潘锦华迟疑:“那……”“江湖里头,最吃惩恶扬善、匡扶正义那一套。”潘仕候道,“你得先等他出关,搅得白头城、甚至是整片江湖鸡犬不宁,然后再出手为民除害,方能得人敬重。这世间最忌闷头做事无人知,懂了吗?”潘锦华低头:“是。”潘仕候想起厉随那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就能天下无敌的绝高天赋,再看看面前资质平庸,只能靠自己苦心经营的儿子,又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山道上,祝府的车队粼粼前行着。祝章刚开始时还担心,担心万仞宫的人马离自家公子这么近,会不会又招来麻烦,但后来一连五六天的路程都是风平浪静,渐渐也就放心了。到了第七天下午,远处山巅压满层层乌云,祝章便在临近镇子里找了处空宅,打算避过风雨,明日再动身。没多久,万仞宫的人马也来了。祝章:“……”祝章看着厉大宫主“今天山里要下雨,所以我打算吃一个人”的冷酷狂魔表情,话头一滚,还是没有把“我们已经包下了这座院子”说出口。江胜临及时出来打圆场,反正地方很大,大家挤一挤挤一挤,来来来,你们在这一半,我们在那一半,快将马拴好。厉随道:“将来你若不行医了,还能去村里帮着顾红白宴席。”专门负责穿梭游走在人群里,笑容满面地“吃好喝好,吃好喝好。”江胜临:讲道理,我是为了让谁不淋雨?这他娘的,明月照沟渠。祝章没有办法,只好将自家公子安排在最里面的屋子里,又在院外多加了两三层守卫,防火防贼防江湖。祝小穗问:“公子喝不喝红豆枣仁水?”“等会儿吧。”祝燕隐站在窗前听了一阵,“万仞宫的人好像还不少。”“不多,没咱们多。”祝小穗收拾东西,“只不过他们声音大,所以显得嘈杂,公子要是嫌闹,我就关上窗户。”“敞着吧,透气凉快。”祝燕隐虽与厉随打过几次交道,却没见过万仞宫的弟子,心中难免好奇。但好奇归好奇,也跑不出去,戏文里的崔莺莺要见张生,还要红娘从中相助,更何况是被家丁团团围起来,想见魔头的祝二公子,只有遗憾作罢,继续一个人乖乖看书喝茶。窗外雷声隆隆响了许久,半滴雨没见落。江胜临将银针小心从厉随的穴位里抽出来,担忧:“你脸色像是不大好,没事吧?”“没事。”厉随从床上坐起来,随手抓过外袍,“我去趟山里。”“你又要找深潭泡着?”江胜临头疼,“忍不过吗?”“你若不怕我走火入魔——”“我当然怕。”江胜临打断他,“实在不行去后头冲个凉水澡,看能不能缓过去。”厉随摇头:“我还是进山吧。”江胜临往窗外看了一眼,那片连绵高山虽然看起来不远,但真要走起来,怕是得耗上一些时间,不如想个别的法子。片刻后,祝章一路急跑过来,他以为江神医三更半夜突然差人找自己,是因为公子的病情又有反复,慌得很。后来听说只是想要马车里消暑用的冰块,这才松了口气,差家丁去抬了一小筐,因不知神医要拿冰来做什么,担心这巨大的冰砖不好化,还附送几把精致的小锤,金光闪闪的,感觉偷回家能富三年。 第35章 好不容易找到空隙回头,屋顶上却已经空空荡荡,人影全无了。……过了一阵,江胜临撑着伞来敲门,惊奇道:“我听说你主动给祝公子讲了半天故事?”厉随站在桌边,漫不经心:“如你所言,去还他冰块的人情。”江胜临甚是欣慰,但同时也有些担忧:“你这回没再提谁家掌门练功断手断脚吧?”厉随道:“当然没有。”“也没有血流满地脑瓜子乱飞吧?”“……”江胜临心里隐约涌上不详预感:“我先前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给他讲比武招亲还有武林悬案,讲了吗?”厉随面无表情:“嗯。”江胜临:“‘嗯’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会去问祝公子?”厉随凉凉道:“你敢。”江胜临:我就知道,所以你又去胡说八道了!怎么会有人连故事都不会讲呢,神医简直百思不得其解,觉得江南阔少八成又会被吓得噩梦连连,不能安寐。此时夜已经很深了。祝燕隐坐在床边,听着雷鸣雨落,困意全无。管家祝章在窗外看了四五回,见屋里的烛火一直亮着,便差下人煮了壶安神花茶,亲自端了进去。“章叔。”祝燕隐问,“你怎么还没休息?”“我过来看看二公子。”祝章放下托盘,“今晚在屋顶上坐了半天,可别又着凉。”他一边倒茶,一边小心观察了一下祝燕隐:“公子今晚听那魔头杀人的故事,吓坏了吧?看着脸色不大好。”“先前总听人说起魔教,却没想过他们当真那么杀人不眨眼。”祝燕隐皱起眉,“还有并无错处却惨遭灭门的金钱帮,想起来就不舒服。”“焚火殿与赤天的暴行远不止于此。”祝章道,“否则武林盟也不会千里迢迢同去雪城,这回怕是抱了殊死一搏的决心。毕竟若是再由他生乱,用那噬月邪功多吞几个人的内力,就真是天下无敌了。”祝燕隐不解:“章叔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祝章乐呵呵道:“公子忘了,这一路在马车里给你讲故事的那些人,都是我亲自挑的。”讲的故事也是一一精心筛过的,像魔头杀人这种可怖血腥的,当然不能传进自家公子的耳朵里。而且除了这些,还有更多更大的江湖秘密,那些人平时不敢说,到祝府管家的丰厚酬劳前倒是敢了,各个争先恐后压低声音,将真真假假的所知所闻抖露了个干净。比如说厉随与赤天的关系。祝章道:“厉宫主与魔教教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祝燕隐手一哆嗦,险些将手里的杯子丢到地上。祝章前阵子听了不少事情,这回都串了起来。说两人的师父名叫天门子,虽从未出现在武林排行榜中,功夫却是公认的高深莫测,一直带着两个徒弟生活在东北雪城,行踪不定,也不参与江湖事,一门心思只钻研武学。修建在那里的冰窟鬼城,便是如今焚火殿的前身。后来天门子病逝,两个徒弟也跟着消失了几年,再出现时,一人已堕入魔途,另一人虽未入魔,却也没好到哪里去,总归都是让江湖人胆寒的存在。祝燕隐听得匪夷所思:“还有这种事,我也看了许多江湖话本,为何从未见过只字片语?”祝章敏锐:“公子在哪里看的江湖话本?”祝小穗:“!”祝燕隐眼神无辜:“没有啊,我没看。”忠诚的老管家:你有,我已经听到了,痛心疾首,想回江南谢罪。祝燕隐催促:“若厉宫主与赤天当真是师兄弟,总不可能连明传兄都不告诉我,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祝章道:“这事在江湖中人人皆知,不说是因为不敢说,也没必要说。”毕竟茶余饭后的碎嘴主要还是为了消遣,不是为了送死,这回若不是祝府开出的酬金实在丰厚,也不会有人愿意拿此事出来博眼球。祝燕隐还是不怎么相信,虽然厉宫主平时确实很像魔头,但师兄弟这件事,还是过于……不管怎么想,都奇怪得很。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在起名风格上了,一个将挖在地底的宫殿叫万仞,一个就在东北雪原里焚火,都是随心所欲拧着来。祝章问:“公子在想什么?”“嗯?”祝燕隐回神,“没,我还想听厉宫主的事。”“再多也没有了。”祝章命祝小穗去取洗漱热水,又劝道,“二公子若实在喜欢江湖,这一路就多听听故事,或者将来让大少爷在江南举办一场比武大会,广招门派,打个几天几夜都成。至于武林盟与魔教、厉宫主与赤天之间的恩怨,那都是真刀真枪会送命的,咱们可不方便牵扯其中,还是得避而远之。”他说得恳切,就差当场洒下一捧忠仆热泪。祝燕隐当时虽点头答应,却在送走祝章后,不自觉就想了大半宿的厉宫主,也没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是觉得那样一个人,心里一定藏了许多故事。现实中的江湖要比话本里的江湖更加残酷血腥,由此可推现实中的恩怨纠葛,也一定要比话本里的更加离奇诡谲。师兄弟反目成仇的故事,祝二公子其实是看过不少的,大多是为权为钱为师妹,但联系厉随那张“你们都要死”的脸,又觉得哪种都不大可能。他打了个呵欠,裹着天丝锦被,看着窗外晨曦继续出神。一个晃神,天就大亮了。雨后清晨不冷不热,空气清新,最适合赶路。祝燕隐本想在马车里补个觉,但困劲已经过去了,头脑只昏沉,却不想睡,索性钻出来坐在忠叔旁边,无精打采看着山道两旁的树。祝忠笑道:“公子怎么看着没精神。”“嗯,没睡好。”祝燕隐呵欠连天。队伍不远处,江胜临正在苦口婆心地搞教育,你看看,你看看,昨晚我是怎么说,祝公子果然被你那魔教灭门的破故事吓得一夜没睡着,黑眼圈挂的,简直造孽,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厉随面瘫:“在想我该什么时候把你扔下山。”江胜临胸闷:“算了,你以后还是离祝公子远一些吧。” 第37章 “不用。”祝燕隐道,“也不好听,就是吵。”他没有走林路的经验,专挑落叶枯枝厚重处踩,咯吱咯吱的,还要不停说话,确实吵,吵得厉宫主满心不悦,睁开双眼幽幽看着树丛处。祝燕隐:“啊!”祝府家丁也被吓了一跳,他们的功夫其实极高,警惕性也极高,但这回竟然完全没觉察出人声,还是靠着自家公子一声惊呼,才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寒潭中的厉随,顿时慌道:“厉宫主。”祝燕隐是真被吓得不轻,因为他第一眼并没有看清那是谁,只看到苍白一片胸膛,以及湿漉漉蛇一般的长发,漆黑漆黑泡在水里,活像话本里的水鬼老妖婆爬上来要吃人,魂都要飞。厉随重新闭上了双眼。家丁如释重负,带着祝燕隐迅速离开了这片深林。祝燕隐心脏砰砰跳:“他为什么要泡在凉水里?”“许是在练功,或者疗伤吧。”家丁安慰,“按照厉宫主的功夫,他若不想让旁人靠近,必然早就出手阻止了,刚刚既然由着咱们去潭水边,想来应当无妨,公子不必害怕。”“是吗?”话虽然这么说,祝燕隐还是不放心,毕竟按照话本里的路子,高手练功都要寻一个僻静无人处,以免被人打扰走火入魔,没有被围观还无所谓的道理,于是他决定去找江神医问一问。小半个时辰后,厉随也回到山道,没有去万仞宫,而是径直找到祝燕隐:“不许将今晚的事情告诉江胜临。”祝燕隐手里还捧着一块烤山猪肉,弱小无助但能吃,是吗,你怎么不早说。厉随神情一变:“你已经说了?”祝二公子:“……”我不是故意的你又没有提前说而且江神医又不是外人我看你们两个关系也挺好为什么还要隐瞒我要回江南大哥救我!厉随咬牙切齿,伸手用力捏住他的脸。祝燕隐:唔唔唔。忠诚的老管家大惊失色,一路跑过来:“厉宫主这是在做什么,还请高抬贵手!”厉随冷哼一声,转身走了。脸都捏红了,果然是好可怕的大魔头。祝章提心吊胆一整晚,生怕自家公子会被捏出毛病,天亮后又凑近仔细检查,还要再三询问神医,真的没事吗,确定没有被捏出内伤?江胜临很有耐心:“没事,真的没事。”回去就问厉某人,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去捏人家的脸?厉随懒得理他,策马沿着山道往前驰去。这一带的路已经宽多了,不再崎岖陡峭,连祝燕隐也正骑着一匹白马,被家丁护着往前慢慢跑。踢雪乌骓已经被他喂出了深厚的情谊,此时见到面后,越发亲昵热情,几乎是紧贴着照夜玉狮子向前一蹭。白色大马也是战马,本能地就要往侧边躲避,晃得祝燕隐身形一歪,家丁见状赶忙伸手去扶,厉随却已经抢先一步拉起他,随手架在了自己的马背上。祝燕隐:“啊!”踢雪乌骓撒开四蹄,似脱弦利箭。在身后留下一片受惊过度,声嘶力竭的“二公子”!马跑得快极了,估摸是因为忠叔的草料实在好,反正它驮着两人,快蹿出了草上飞的幻影。后来感受到主人已经松开缰绳,更是亢奋异常,血脉里的野性一上来,速度比后头追的照夜玉狮子快出两倍不止。厉随性格恶劣,余光瞥见祝燕隐一脸惊慌,反而越想欺负,用脚尖一踢马腹,让踢雪乌骓又跑出一大截,最后才在一片枯林外停下脚步。祝燕隐脸色发白,腰腿一歪,险些跌下马背。厉随把人拎住:“你又要吐?”祝燕隐有气无力地嗡嗡:“我要喝水。”厉随嘴角一勾,心情很好,虽然连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会心情好,但魔头就是这么随心所欲,令人难以捉摸。总之心情很好的厉宫主带着江南阔少调转马头,准备沿来路折返。祝燕隐及时提醒:“速度太快我要吐。”厉随:“……”踢雪乌骓沿着山路慢吞吞往回踱步,跟小毛驴赏春踏青似的,悠闲极了。虽然它走得速度慢,但一直追在后头的照夜玉狮子速度却极快,按理来说双方应当很快就能碰上,可这回两人一直穿过两片密林,四周依旧寂静无声,甚至连先前的风声也停了,只有若有似无的空谷回音,如同有谁低泣。祝燕隐看着眼前熟悉的枯林,惊讶地说:“我们好像又回来了。”厉随眉心拧结。祝燕隐回头问他:“是不是鬼打墙,我曾经听过民间故事。”厉随答:“是迷阵。”祝燕隐瞪大眼睛。厉随一手环过他的腰肢,另一只手按住湘君剑柄。祝燕隐紧张地干咽了一口,悄声问:“我要做什么吗?”厉随瞥他一眼,凉凉警告:“不许吐在我的马背上。”祝燕隐:嗯嗯嗯,好的呢!第22章 祝二公子虽说没有江湖经验,但江湖话本却实打实看了不少,一般书中若出现这种走不出去的迷阵,下一刻便会有许多蒙面黑衣人手持长剑从四面八方袭来,很是凶险。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可能是因为已经见识过厉随匪夷所思的功夫,心中倒也没有太害怕,甚至还有胆子左右瞟了瞟。 第39章 祝燕隐本来不怎么敢看这丛林妖怪的,但透过对方脸上的污垢,又莫名其妙有些熟悉的感觉,于是瞪大眼睛仔细观察了一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谭疏秋?!”当日趾高气昂抢那把“浮天沧海远山空雨若梦行刀”的谭疏秋,在凤凰台被众多名门子弟欺辱却不敢反抗的谭疏秋,祖上靠卖鸭血粉丝汤起家的沧浪帮少帮主谭疏秋,为什么会狼狈似鬼地出现在这迷阵老林中?谭疏秋奄奄一息:“厉宫主,祝公子,救……救……”厉随带着祝燕隐翻身下马。沧浪帮的人看起来已经被困在这里少说半个月,树上挂着用衣袍粗制的口袋,里头装野酸果与几只山鸡,个个满身脏污面黄肌瘦,嗓子里呜呜嗯嗯,话都说不囫囵。祝燕隐胆颤地问:“这是中了林中瘴气吗?”厉随看了一眼,道:“林中没有瘴气,饿的,估计还吃了有毒的果子。”祝燕隐在踢雪乌骓的马鞍前掏了掏,摸出来好大一块芝麻花生糖。厉随:“?”祝燕隐强行不心虚,嗯,我放的,这里有个凹槽,本来就是用来给马放小吃食的,你难道没发现吗。踢雪乌骓看到熟悉的花生糖,立刻亲热地凑过来,祝燕隐安抚地拍拍它的脑袋:“听话,出去再给你。”黑色大马:“……”马料全部用来喂了沧浪帮的人。谭疏秋狼吞虎咽吞下一大块,又在树下坐了许久,才找回一些体力,眼泪将脸上污垢冲得纵横交错:“多谢,多谢二位,我还当这回死定了。”祝燕隐蹲在他面前:“你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武林盟其他人呢?”“他们,他们都走了。”谭疏秋已经被饿得有些糊涂了,乱七八糟地回忆着。大概是说当日他随武林盟众人一道前往东北雪城,在路过这片山林时,突然有几个人说要带着自己去附近拜访禅机大师。禅机大师是得道高僧,终年云游,在武林中颇有地位,想结交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约谭疏秋同行的人都是有头有面的名门子弟,他自是受宠若惊满口答应,却没想到会被带往这处深山丢弃,彻底与外头失去了联系。祝燕隐又同情地递给他一块糖。所谓的“江湖少侠”们有多趾高气昂蛮不讲理,他在金城凤凰台酒楼已经见识过一回,可当时也只当那群人是横行霸道惯了,所以不懂礼数,没想到内心居然真的恶毒到这种程度,竟随随便便就要置人于死地?祝燕隐又问:“你在附近没有找到出路?”“没有,我们只寻了周围一圈。”谭疏秋道,“后来发现是迷阵,就没再动过。”祝燕隐不解这个“就没再动过”是什么意思,被困住了怎么不找路?谭疏秋悲悲切切:“反正也肯定出不去。”祝燕隐:“……”厉随在旁语带嘲讽:“他若是乱跑乱撞乱找,怕是早已被扰乱心智入魔。”这阵法凶险,也是恰好碰上了谭少主这种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的自暴自弃,才能勉强维持十余日而未被触发,直到今日两人再度闯入。祝燕隐安慰谭疏秋:“听到没有,那你也挺厉害的,快别哭了。”第23章 沧浪帮的人在野林子里挨饿十几天,都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此时突然天降救兵,自是个个欣喜若狂,尤其是谭疏秋,他甚至连在对上厉随的视线时,都觉得对方十分亲切和蔼,还有胆子问一句:“厉宫主,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厉随看着他脏兮兮的脸,嫌恶地皱起眉头。谭疏秋立刻魂飞魄散缩回树下,抱住了脑袋,不要杀我!祝燕隐:“……”这位谭兄已经很惨了,那个,你能不能不要再阴着脸哼来哼去,万一真吓出毛病怎么办。厉随被这群人的呜呜咽咽吵得心烦,他翻身上马,调转方向去往林木更深处。祝燕隐拍了谭疏秋一把,用眼神示意大家跟上,自己也一路小跑追上前。踢雪乌骓其实已经走得很慢,但对于祝燕隐来说还是快,对于已经半死不活的沧浪帮来说就更快,众人没走几步就开始气喘吁吁,祝燕隐被灌了一肚子凉风,站在树下咳嗽半天,没办法,有钱人就是这么金贵。厉随冷冷回头。祝燕隐:好的我马上安静!厉随等了半天,见他还是站着不动,终于没耐心了,让踢雪乌骓回到树下,一把将雪白雪白的江南阔少拎上马背:“坐好!”祝燕隐没有一点点防备,他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刚好撞进大魔头仿佛马上要杀一百个人的眼神,于是立刻怂,迅速坐直身体目视前方,主动放弃探索“为什么对方突然这么好心”,专心致志搞骑马运动。沧浪帮的人就很惨,在林中饿丢半条命,现在又险些跑丢了剩下半条,还不敢提意见,好不容易等到踢雪乌骓停下,已经口干舌燥七窍生烟,目光都发直了。“这是哪里?”祝燕隐问。厉随答:“出去的路。”祝燕隐心里疑惑,他往四面八方看了看,除去枯树就是白雾,腐烂叶子快堆出一人高,哪里会有出去的路?厉随右手握住剑柄,吩咐:“捂耳朵。”祝燕隐乖乖照做。厉随扫了一眼,还嫌不够,左臂又往前一搭,将他的眼睛也遮得严严实实。而沧浪帮的人还在傻站着看热闹,并没有意识到祝二公子这隆重的阻挡方式意味着什么。湘君剑铮鸣出鞘!一道强大的内力贯穿玄黑剑身,于四野隆隆炸开,密林霎时如被狂风卷过的千里洞庭,荡出浩瀚滔天的水浪。砂砾与枯枝先是腾空而起,后又似急雨倾盆落下,天地之间一阵飞沙走石,原本就昏暗的光线,此时更如同彻底被斩断,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大地也震颤怒吼着。谭疏秋白眼一翻,向后直直倒在家丁身上。他觉得自己可能被厉宫主一剑砍下了修罗地狱。 第41章 第24章 武林盟一路走的都是官道, 而祝府与万仞宫大多抄近路,虽说近路要更崎岖,沿途亦多峻岭深谷, 速度却要快出两倍不止。祝府家丁浩浩荡荡, 一半照顾祝燕隐, 另一半照顾管家小厮,还能再分出一拨捎上病病恹恹的沧浪帮, 正所谓家大业大,万事不愁。众人抵达这处名叫三重峰的山谷时,万渚云率领的大队伍还远在后头, 江胜临便决定在附近的农庄里等两天。院子里有几个小娃娃正蹦蹦跳跳追逐打闹, 手里一人一个大果子, 看着鲜红水嫩, 问了才知道是附近山上结的烂头红蛇,一咬一包蜜一样的水。祝章连连摇头,这是谁取的粗俗名字。祝小穗也觉得烂头红蛇四个字难听极了, 像是吃了就能五步倒的毒果。既然大家都嫌弃,祝燕隐也就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想吃,反正说了章叔肯定也不会同意。江胜临看出他的心思, 便抽空找到厉随,让他带着祝二公子去附近山上摘野果, 并且在横遭拒绝之前, 就及时抛出杀手锏:“苦胆黄连!”厉宫主:“?”江胜临答:“祝府这一路出钱出力,我却要带着人家的公子奔波劳累,心中实在过意不去,除开医术,手头也只有你能用一用。”厉随皱眉:“自己去。”江胜临立刻接话:“没空, 我要给你准备药,还杀不杀赤天了?”理直气壮得很。至于让祝府的家丁、或是万仞宫的人摘了果子带回家,也是不行的,因为金贵少爷身边一直有人伺候,找不到机会偷吃,只能亲自上山。江胜临再接再厉:“你的马今晨还吃了人家半口袋黄豆。”按理来说这玩意到处都有,但踢雪乌骓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哪怕是一把干草,也要强行凑去照夜玉狮子的槽里吃,真不知是江南大户的马料确实好,还是万仞宫的神驹早当家,能给家里省点是点。厉随:“……”午后太阳暖暖的,祝燕隐正在院中看书,看腥风血雨的江湖张大侠传,外头还要裹一层《孟子》的皮,免得管家见着又碎碎念。张大侠力拔山河气盖世,手持一把青龙偃月刀,身骑一匹赤兔龙驹,站在当阳桥上一声大喝,当场惊退秦军四十万!精彩倒是精彩的,就是哪哪都眼熟,书商将“拼凑骗钱”四个字诠释得分外淋漓尽致,往后粗粗一翻,果不其然,又是好长一段颠鸾倒凤,丝毫不顾前一刻这位大侠还受困悬崖,反正跳下去就一定得有现成的洞房。祝二公子打了个呵欠,兴致缺缺。木门忽然被人推开。祝燕隐果断坐直,将假《孟子》“啪”一声合上,还以为是管家来了。结果不是。祝小穗看清来人是谁后,立刻勇敢地挡在自家公子面前,他始终没有办法把这位厉害大侠划归为名门正派,总觉得他哪里都很像魔头,说不定比赤天还要更像魔头本头,不挡不行。厉随视线越过小书童矮矮的肩膀,言简意赅:“过来。”祝燕隐:“……”厉随继续道:“带你去散心。”这理由是江胜临教他的,本来没什么错,但因为厉宫主的气场实在过于“我杀这天下”,黑漆漆的,和赏景踏秋光没有一文钱关系,或者退一步说,哪怕真的是去散心,路上可能都要顺便取几个仇家的首级。小书童光是想想就胆战心惊得很,于是婉拒:“我家公子等会还要午——”“好啊。”祝小穗眼睛都睁大了:公子!祝燕隐站起来,小声安慰书童:“正好我嫌院里闷,去附近山上看看也行。”祝小穗一听更着急,就算要出去散心,咱们家难道没有自己的护卫和马车吗,为什么非得和厉宫主一起?但他又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公子被大魔头拎上马背,只好再度哭着去找管家。谭疏秋趴在窗口眼巴巴看着,啊,如此亲密,一时竟不知该从哪里开始羡慕。踢雪乌骓脚步轻快地跑出农庄,昂首挺胸风采翩翩,跟隔壁照夜玉狮子学的新姿势。厉随不满地踢了踢它。踢雪乌骓:不管。过了一阵子,祝燕隐小声问:“我家的护卫还跟着吗?”厉随余光一扫:“是,十个人。”祝燕隐道:“他们都是大哥从东海找来的高手,据说能追风赶浪,踏水无影漂。”厉随心中不屑,单臂环住他的腰肢,纵身向险峰处飞掠而上。祝府的护卫大吃一惊,纷纷加快脚步追上前,却哪里还能追得到。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转瞬即逝,耳畔只余一阵清风,以及站在石头上吃草的黑色大马。有那么一瞬间,这群顶尖高手甚至都开始怀疑,万仞宫宫主究竟是人是鬼了。……厉随抱着祝燕隐,稳稳落在地上。这是三重峰的最高处,人迹罕至,地上野草抽出一尺高,开满黄黄白白的小花,没有蝴蝶,却有许多鸟雀,鸣叫声清脆婉转。书中说“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此处也差不多,只是没有捕鱼的热情武陵人,换成了好像一直都冷冷淡淡、心里藏有一万个故事的厉宫主。读书人结伴赏景踏秋,是要谈古论今,吟诗赋情的,或曲水流觞踏板而行,或投壶骑马歌尽繁花,只求一个放肆自在,但一旦换成读书人与江湖人同游,这些活动好像都不大适合,于是祝燕隐问:“要休息会儿吗?”厉随从树梢打落一枚熟透的烂头红蛇,随手丢过去。祝燕隐赶忙接住,道谢之后却没吃。因为没洗。厉随不悦:“读书人的毛病都像你一样多?”祝二公子在心里反驳,爱干净如何能叫毛病多,但他又不是很敢,于是含糊“嗯”了一声,强行让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扛住这一锅。所谓烂头红蛇,应该是某种野生梨,长得不好看,却好吃。江湖大侠吃野果是不必洗净削皮的,厉随擦了两把,当着祝燕隐的面,“咔嚓”一口。江南阔少:“……” 第43章 两人回到住处时, 江胜临正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一脸滋润,由此可见确实适合去江南当地主。厉随将野梨从祝燕隐手中抽过来, 凌空一丢。江胜临也是被他砸出了丰富经验, 伸手准确接住:“太阳都快下山了, 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语调跟个慈祥老父亲似的。祝燕隐道:“我们遇到了武林盟的人,就在山脚下。”“这么快?”江胜临坐起来, “我以为他们吵吵闹闹的,至少还要拖上三四日。”这里的“吵吵闹闹”,是从谭疏秋口中听来的, 再加上今日厉随与祝燕隐的所见所闻, 可见万渚云要将这么一群人由西北带往东北, 也是桩劳心劳力的苦差事。傍晚, 赵明传也率人来了农庄。他在江南时受祝燕晖所托,本该寸步不离地照顾祝燕隐,但一来祝府家丁的功夫都不低, 二来还有万仞宫在,厉宫主又明显不喜与外人打交道,名剑门若硬杵着, 未免多余讨嫌,他便一直跟在武林盟的队伍中, 并没有留在白头城。祝燕隐倒是挺喜欢赵明传, 毕竟从柳城到金城,那一阵朝夕相处,算是第一个江湖朋友。赵明传从他手中接过茶盏,由衷叹道:“我这许多天,可一直盼着能尽快见到贤弟与厉宫主, 现在总算又聚在一起了。”祝燕隐好奇:“武林盟的队伍是不是不消停?”“可不是。”赵明传提起这茬就头疼,“三天两头有人闹事,闹得还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出来都嫌丢人。”“那你呢,有没有人找名剑门的麻烦?”“名剑门不算树大招风的醒目门派,我平时又多与人为善,再加上有贤弟的面子,一路勉强还算顺利。”祝燕隐不得不再次强调,我在江湖中应该没有面子。赵明传也没跟他纠结这个,反正就抱死了“我认定你有面子,你说没有就没有吧”的态度,今日贤弟你与厉宫主同乘一骑,亲亲热热同吃野果的画面大家可都看到了,就这还要抵赖,我能信?你能信?祝二公子:“……”赵明传继续道:“不过我这次来,是有件要紧事想同贤弟说,武林盟的队伍里像是混进了内鬼。”祝燕隐一愣:“是谁?”“不好说,我也是前几天才意识到这一点,还在查。”赵明传道,“有时两个门派头天还好言好语,隔日突然就争得红脖子绿眼睛,跟中邪没什么两样。可按理来说大家都经历过大风大浪,此番又有要事在身,实在不该如此冲动,除非有人恶意挑拨。”“万盟主没有发觉吗?”“武林盟那头怎么想,我就不清楚了。”赵明传如实回答,“待过上几日,要是我真能查出眉目,再去禀于盟主也不迟。”祝燕隐点点头,又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明传兄,与沧浪帮的谭少主有关。”“谭疏秋?”赵明传放下茶盏,“怎么,贤弟也听说了?”祝燕隐不解,听说什么?赵明传叩叩桌子:“听说他借用贤弟的名头,招摇撞骗的事啊!”祝燕隐吃惊,怎么还有这种事,你详细展开讲讲。事情其实并不复杂,起因就是当初在凤凰台的那场闹剧,祝燕隐因担心谭疏秋会想不开寻短见,便去茶铺子里陪他坐了一阵,被不少江湖人看在眼中。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再经过加工与夸大,逐渐就演变成了“祝府二公子与沧浪帮的少主私交甚笃”,听起来甚至快要穿同一条裤子。而谭疏秋的态度也挺有意思,虽没有承认,却也从来没有否认,一直含糊其辞极尽暧昧,后来祝燕隐因病暂时留在白头城,他就更胆肥了,旁人问起,还能呜呜嗯嗯应上一两句。赵明传在金城时,曾听祝燕隐亲口说过并不认识谭疏秋,对这一切自是冷眼旁观,但其余人不知道啊!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对谭疏秋的态度都好了许多,甚至还有人刻意巴结,对他卑躬屈膝极尽奉承,将人情百态演了个淋漓尽致。祝燕隐:“……”赵明传道:“我本想制止,又觉得应该先将这件事告诉贤弟你,再加上谭疏秋的行为虽可恶,到底也没做过大恶,左不过给他自己挣些小面子,就暂且忍下了。”祝燕隐听得哭笑不得,自己在江湖中的面子尚来得莫名其妙、不清不白,这下倒好,还冒出来一个更莫名其妙、不清不白的。不过他要问赵明传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与迷阵有关。“我听说他后来离开队伍,去拜访禅机大师了?”“是,可那也是靠贤弟的面子,否则小小一个沧浪帮少主人,哪能混进那群趾高气昂的名门子弟中。”赵明传不知谭疏秋正在这农户大院里,还当他依旧在禅机大师处。祝燕隐又问了那几个名门子弟的姓名,有崔巍、刘喜阳、赵鸿鹄与葛长野,这四人是与谭疏秋一起离开武林盟队伍的,至今未返。赵明传又与祝燕隐聊了一阵,直到夜很深了,方才起身告辞。祝燕隐亲自送他离开,转身就去敲西侧小门,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打着我的旗号,在武林盟里招摇撞骗?”谭疏秋实打实已经担心了整整一路,生怕祝燕隐知道后会生气,甚至还揣过美梦,觉得如果自己在这短短几天里抓紧机会,真的与祝二公子发展成歃血为盟的莫逆之交,是不是就能安然度过难关。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却瘦得只有一副骷髅架子,这一路别说是莫逆了,就连话都没能成功搭上几句,现在被当面戳穿,躲是躲不过的,只有老老实实地“嗯”一句,又很没有底气地解释:“我没有说过,从来没有,都是那些人自己胡乱推测的。”祝燕隐没有理会他这文字把戏,疑惑:“你哆嗦什么?”谭疏秋牙齿打颤:“我我我害怕。”祝燕隐头疼:“怕成这样你为什么还要骗?”谭疏秋继续颤:“因为我我我虚荣。”祝燕隐:“……”谭疏秋哭丧着脸看他。一个武林中公认的受气包,突然在一夜间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人人追捧的金饽饽。整日里谭兄来谭兄去,叫得心都飘了,哪怕明知这一切都是水月空梦,却迟迟舍不得醒,总想着再多蹭一天光也是好的。其实直到被带往枯林丢进迷阵,他也还没想通,自己可是祝二公子与厉宫主的朋友,怎么还有人胆敢陷害?祝燕隐心情复杂:“你真是……”谭疏秋吸溜了一下鼻子:“我下回不敢了。”祝燕隐坐在桌边:“当真不敢吗,你下午就知道武林盟已在山脚下,却始终不肯去见谭帮主,反而一直待在这里,是不是又想利用我?”谭疏秋一口否认,没有!祝燕隐:“那你回去吧。” 第45章 祝燕隐越听越糊涂。厉随叹了口气,像是疲惫得很,整个人靠过来,就那么睡着了。没有一丝顾虑地睡着了。天上月亮红得诡异。今晚发生的事情也诡异。雪白雪白的祝二公子抱着大魔头的脑袋,完全没理清前因后果。也完全不敢动。第26章 听到消息后的祝章与江胜临匆匆赶过来, 两人看到坐在屋顶上的祝燕隐,以及躺在祝燕隐腿上的厉随,都感觉很震惊, 不过震惊的方向不大一样——一个是“厉宫主为什么不回他的卧房屋顶哪是正经睡觉的地方这夜深露重的万一我家公子着凉了那该如何是好”, 另一个则是“我没看错吧我没看错吧我没看错吧”。祝燕隐把食指竖在嘴边轻“嘘”一声, 示意众人不要吵,又将正要上房的家丁打发回去。厉随睡得很熟, 眉头难得舒展,长长的睫毛垂覆下来,像是卸下了所有防备。虽然他平时看起来也没有多心事重重吧, 甚至还很让别人心事重重, 但祝燕隐总觉得, 像这样完全的轻松时刻, 对厉随来说应该是很难得的,便没让人打扰,继续让他枕着自己的腿休息。霜染的酒味已经被秋风吹散了, 空气中只余一阵梅兰清香,自如雪衣袖中散出,很淡, 却有安神的效果,能让疲惫的旅人梦到遥远的、从未去过的五月江南。祝章又孜孜不倦抱来一床薄毯, 就算不愿下来, 那至少得裹上吧,万一着凉了呢。祝燕隐连连摇头,本来是想让其余人都回去,却反倒吵醒了厉随,他半撑着坐起来, 有些不悦地看着满院子的人:“有事?”江胜临用眼神委婉提醒,别人家的金贵少爷被你拉上房当枕头,那当然有事。厉随用两根手指揉了揉鼻梁,眉宇间又染回一层惯有的寒意,他单手拿起一旁的湘君剑,纵身跃回院中,目不斜视地,摇摇晃晃地,进了卧房。江胜临:“……”管家松了口气,赶忙差人去带二公子下来。祝燕隐连声:“等会儿等会儿!”祝章苦口婆心劝:“入夜会起风,公子若想继续赏月,至少也要挪回院中。”祝燕隐苦着脸,赏什么月,腿都麻了,得缓缓。江胜临看着众人把祝燕隐扶回卧房,心情很复杂,这都是什么事。他又站在厉随窗前看了一眼,结果一道掌风顷刻迎面扫来。江胜临:“!”你靠在别人腿上睡觉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么强的戒备心了!厉随重新闭起眼睛,裹着醉意与残余的半分梅兰香气,一起睡了。做没做梦不知道,但很安稳。翌日清晨。江胜临拎着一个茶壶出现在门口。厉随用凉水擦了把脸,把手巾丢回架上:“有事?”江胜临道:“给你送醒酒汤。”厉随宿醉未消,脑中依旧钝痛,一口气饮下大半壶:“多谢。”江胜临继续啧啧啧的。厉随被吵得心烦:“吃错药了?”江胜临抱着那么一点点唯恐天下不乱的看热闹心态,问:“你还记得昨晚喝醉后,把人家祝二公子拉去房顶当枕头的事吗?”厉随:“……”江胜临拍拍他的肩膀,无妨的,与金城那个一喝醉就摔锅摔碗骂媳妇,最后一跤跌入渠沟,摔成歪脖子光棍的张铁匠一比,你这酒品已经算是不错,很能上台面。厉随:“我还做了什么?”江胜临轻描淡写地回答,也就嘤嘤嘤地哭了一会儿吧,祝二公子的衣襟都湿透了,其余倒是还好。厉随面如寒霜,飞起一拳。江胜临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可见这两年神医的轻功日益精进,也确实是苦练出来的。祝燕隐正在吃早饭,这里条件不比江南家中,但祝府的厨子还是每天翻着花样煎炒烹炸——没错,祝府此番北上,连厨子都自带。院里的祝小穗:“厉宫主,这么早。”后半句吞下去,这么早你怎么就来了。祝燕隐也挺诧异。厉随径直进屋,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昨晚我喝醉之后,跟你说了什么?”“没什么。”祝燕隐放下手里的调羹,“什么都没说。”厉随沉默与他对视。大魔头要是出现这种明显带有威胁和不信任的表情,绝大多数江湖人都会战战兢兢,觉得自己可能马上就要死了。但祝二公子不一样,他虽然也有点心虚,但并不觉得自己会死,只是觉得是不是脸又要被恶狠狠扯住了,于是及时咽下嘴里的小馄饨,咕嘟。厉随勾勾手指。祝燕隐反而往后缩了缩,主动供认:“就说了讨伐魔教的事。”厉随眼底明显一沉:“都有什么?” 第47章 祝燕隐坐在火堆旁, 用一根小棍拨着灰烬, 不解:“消停不好吗,怎么还嫌过头?”“消停顶多是不内斗, 哪有连话都不敢说的。”赵明传又悄声道,“厉宫主像是在看你。”“嗯?”祝燕隐回头。厉随收回视线,起身离开巨石, 没有温度一样的, 好无情。祝燕隐:“……”这时祝章正好送来两盒烤肉饭:“露宿在外没什么好东西, 公子与赵少主先凑活一口。”赵明传看着食盒里切成薄片、还在滋滋冒油的野山猪肉, 感慨:“这哪里是凑活,摆在八仙楼都能直接拿来宴客,章叔太客气了。”“明传兄慢慢吃。”祝燕隐拿起另外一盒, “我去看看江神医。”祝章道:“神医已经吃过了,公子还是——”话未说完,公子已经跑得连影子都没一个。忠诚的老管家唉声叹气, 最近怎么越来越爱到处跑,唉, 江湖。厉随孤身穿过一个个篝火堆, 黑色衣摆带起细风,在夜空里掀起串串噼里啪啦的火星。连噼里啪啦都能听清,可见现场有多安静,几乎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生怕稍有不慎一抬头, 就会与魔头来个死亡对视,感觉命都能当场去半条。祝燕隐正在向这边跑来:“厉宫主!”厉随停住脚步。祝燕隐跑得气喘吁吁,手中捧着食盒:“你吃过饭了吗?”厉随:“是。”天就是这么被聊死的。但祝二公子可能是跟神医厮混数日,也混到了一点起死回生的法子,于是只当没听见那句“是”,依旧把食盒递过去。他衣袖挽得高,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上头还缠着绷带,隐隐透出一点血迹。厉随皱眉:“伤了?”祝燕隐强行不丢人:“嗯,自己削的。”而且还不是因为削梨,是因为要给赵明传展示断雪有多么锋利,结果展示得过于成功,当场飙血。厉随冷道:“刀给我。”祝燕隐乖乖从袖中摸出断雪。厉随接过来后,随手插入腰间皮扣,动作那叫一个一气呵成,根本就不带半点犹豫,自然极了。祝二公子没有一点点防备,那好像是我的东西?厉随问:“还有事?”祝燕隐:“没有没有。”原本只想送烤肉饭,却稀里糊涂搭了把匕首出去,祝二公子在睡前痛定思痛,分析得出结论,这都是赵明传的错,否则自己怎么会受伤?赵少主当场就吐出一口血来。祝府的马车奢华,露宿野外也不难受,但其余门派的条件就没这么好了,第二天再上路时,有不少人都呵欠连天。祝燕隐与赵明传骑马穿过队伍,本想去前头宽敞处,却看到道旁两个人走着走着险些摔倒,便停下来问:“没事吧?”“没事。”这两人与名剑门相熟,伸着懒腰答,“就是没精神。”赵明传打趣:“前几日还在和渭河帮喊打喊杀,现在却连精神都没了?”“……”两人看了眼祝燕隐,虔诚回答,“可能是因为最近与万仞宫朝夕相处,也受了影响,每次想到厉宫主,内心便觉浩瀚激荡,往往夜不能眠,只想勤加练习。”祝二公子:倒也不用这么虚假。队伍末尾,江胜临也正骑马追上前。厉随问:“查清楚了?”“是。”江胜临道,“这段时间,一直有人往他们的饮食中添加赶魂草,这药本是用来提神明目的好东西,无毒,但治病只需半钱就足够,若服用过量,反而会心神焦躁狂爆易怒,直至完全失去理智。至于这几天众人突然的疲惫与恍惚,则因为停用了赶魂草,一时不能适应。”估计是因为万仞宫的回归,让幕后黑手有了些许忌惮。厉随目光依旧落在不远处的车队上:“有救吗?”“不用救,过一阵体内残余药性消退,自己就会痊愈。”江胜临道,“不过连老奸巨猾的万盟主都没察觉,你怎么一来就猜到有人投毒?”厉随道:“武林盟虽说废物,却也没废到会因为一口锅一堆火,就拔出刀要拼命的地步。”江胜临顺着他的方向往前看:“那是尚儒山庄吧,他们的队伍不大。”杜雅凤自称得了怪病,又传染给三个儿子,大家都倒霉躺着起不来,此番就只派出一名堂主,名叫杜钱,人如其名,还真是家中管账的,对武林事一窍不通,议事时只会点头,这也好那也好,提不出半条有用建议,不过因为付钱爽快,其余门派也不是不能忍。厉随策马向前。尚儒山庄的杜堂主在马车上打呵欠,听到耳畔风声刷过,也只掀起眼皮子瞄了一眼。“驾!”踢雪乌骓跑得似闪电奔雷,马蹄嚣张扬起一阵沙尘,呛得江南雪白的马和雪白的小公子一起打喷嚏。……三日后,众人又抵达了一处城池,因为城中水井多,所以这里就叫万井城。不像白头城那么重镇繁华,不过客栈酒肆也不少,挺热闹。万仞宫与祝府的住处依旧连在一起。祝燕隐白天赶路累了,吃过饭就准备早早上床,门外却又传来祝小穗的悲伤一句:“厉宫主,这么晚。”你怎么又来了。 第49章 万井城的县令名叫马宝, 说贪不贪,说清如明镜, 平时也会暗中替他自己谋些便利, 总归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庸庸碌碌混日子的小官,城中没大事时还好,一旦出了命案,就立刻头疼欲裂起来,第一反应不是破案, 而是我怎么这么倒霉,晦气晦气,晦气极了。除了死者所属的门派,现场还有两拨人,心情也与其余人微妙不同。一个是刘家庄,刘喜阳的尸体迟迟未被找到,说明有极可能没死,本该是件好事,可偏偏其余三个人又都死了,那这唯一失踪的一个究竟是受害者还是凶手,还真说不清楚。第二个就是沧浪帮。谭家父子平时没什么存在感,这回也一样,哪怕已经在现场站了大半天,也没人反应过来谭疏秋与此事有关。还是后来刘家帮的人灵光一闪,才后知后觉地喊了一声:“不对啊,谭少主,你不是也一起去拜访禅机大师了吗?”冷水入沸油,全场都炸了。而谭疏秋的反应也有意思。在听到这句话后,他脸色瞬间变白,膝盖也发软,居然在众目睽睽下,就那么惊慌失措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将“我杀了人我真的好心虚现在既然被发现那我一定也要死了”演绎得淋漓尽致。若不是谭帮主对自家儿子的窝囊胆怯心知肚明,可能也会信了这孽子的邪。万渚云问:“谭少主,究竟是怎么回事?”谭疏秋面无血色:“我我我,我真的没有杀人!”“那为何五人出行,如今三人惨死一人失踪,只有你一个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谭疏秋嘴皮子哆嗦:“因为……反正我没杀人!我被关在迷阵里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回连谭帮主都懵了,不懂这“关在迷阵中”又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那四个人偷偷去狎妓喝酒了?自己听完还挺高兴,觉得儿子虽怯懦但至少不胡搞。当然了,人情世故还是要做的,肯定不能直接对那四个门派说你们的弟子去喝花酒了,只有我儿子品行端正,所以当时只敷衍出一个借口,说因为门派中有些事,才会将人提前叫回来。这不就是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了吗,怎么还有别的隐情?谭疏秋继续一脸杀人犯式心虚,谭山也被儿子的前言不搭后语搞得糊涂,父子二人站在亮晃晃的厅中,大眼瞪小眼,我不可疑谁可疑。更别说谭家对“结交名门向上爬”的渴望,全江湖都看在眼里,好不容易有个与世家子弟一起出游的机会,却还中途把儿子招回来了,这哪里能想通?若不是为了杀人,是不是不太说得过去?万渚云声音沉下来:“谭帮主,今日的事情,你怕是要向大伙解释清楚。”“这……”谭山本想说出四人狎妓喝酒的事,可又明显与突然冒出来的“迷阵”不符,还容易得罪其余门派。他是绝不相信自家儿子会杀人的,便继续催问:“当时你们五个人一起出游,途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且一五一十说出来,让大家辨辨公理,也好早些找出凶手。”谭疏秋艰难地干吞了一下唾沫,被家丁扶着,爬起来坐在了椅子上。事已至此,三条人命,他也不敢再有隐瞒,老实供认出被弃迷阵,险些饿死的事。谭山听完前因后果,心中是又怒又急又后怕,另一旁,不相干的其余门派也在嘀咕,若此事为真,那四个人未免忒缺德,谭疏秋平时虽不讨人喜欢,但大家同为武林正道,也不至于真要杀人吧?谭疏秋哭丧着脸:“我……他们还拿走了我的银两包袱,说要去临州喝花酒。”其余门派:啧啧啧啧。“胡言乱语!崔师兄的人品何其高洁,怎么无端要杀你?”“盟主,谭疏秋所言颠三倒四,不足为信!”“我们紫山是没有钱吗,骗你沧浪帮的银子做什么?”谭疏秋被训斥盘问得心都没了,眼一闭就想昏。“盟主!”刘家庄的人也想先撇清关系,便道,“若谭少主给不出证据,那还是得按规矩办事,先将人扣起来,再细细查明真相。”万渚云点头,刚要命人将谭疏秋带下去,院外却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原本拥挤的院落似被人用快刀从中间劈开,整整齐齐“哗啦”闪出一条路,厉随带着祝燕隐走入前厅,第一眼就看到了椅子上蜷成一团的谭疏秋——果然。万渚云有些意外,毕竟厉随这尊大神有多难请,他是深有体会的,别说是武林盟死了四个人,就算死上四十个四百个,怕也惊不动万仞宫,其余门派显然也与万盟主一个想法,说成厉宫主不满睡觉被打扰,所以专程来水井坊杀人,也比说他对此案有兴趣要合理得多。谭疏秋又弱弱地说了一句:“我真的被困进迷阵了。”“嗯。”祝燕隐点头,“我作证,你真的被困入了迷阵。”现场一阵哗然,谭疏秋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虚脱感,觉得自己可能不必再谭娥冤,于是立刻哭起来。祝燕隐将当日是怎么误入迷阵,又是怎么碰巧救出谭疏秋的,全部说了一遍。这时衙役也捧来一个托盘,说是在井中又找到一张包袱皮,上面绣着浪花图案与“谭”字,所以想向在场门派求证,看看是否能找出凶手。谭疏秋哽咽:“是我的包袱,包银子的,被他们骗走了,呜呜呜呜呜呜。”“……”谭山做梦也没想到,祝府与万仞宫居然会出来作证,在“我儿子居然还能这么有出息”的老父亲式震惊狂喜里沉浸着,半天才想起来说:“万盟主,既然——”“我知道。”万渚云示意他不必多言,“既然有祝公子出面作证,那谭少主应当不是凶手,当务之急,先找到刘喜阳吧。”众人皆无异议,也不敢有异议。水井坊还是那个古老的水井坊,空气中的酒香也浓,但已没谁再有游玩的心情了。众人各自回到住处休息,折了弟子的门派则是暂认倒霉,差人去扯白布搭灵堂。谭疏秋眼巴巴看着祝燕隐,半天不敢说话——主要是因为旁边还站着个厉宫主,感觉一张口马上就会死。祝燕隐问:“你方才怎么不说是我救你出来的?”谭疏秋脸又一白:“那我哪儿敢啊!”祝燕隐:“……”谭疏秋结结巴巴地问:“那这件事,以后就同我没关系了吧?”“当然与你有关。”祝燕隐道,“既然当初你们是五个人一起出发,那途中发生了什么事,哪怕再鸡毛蒜皮不值一提,你也得仔细回忆,向万盟主说清楚,这样才能尽快断案。”谭疏秋嗡嗡嗡:“也没什么事,就是他们一路都在欺负我,说出来尽丢人。”谭山听在耳中,觉得自己又快被气出了毛病,气那四人嚣张跋扈,也气儿子为何如此唯唯诺诺,还知道丢人。厉随没心情再听谭疏秋的哽咽诉苦,往门外看了一眼,见祝府的家丁已经追来了,便转身向后院走去。“厉宫主。”祝燕隐果断抛弃谭疏秋,跟在厉随的身后一路小跑,“你要去哪?”“仵作房。” 第51章 结果门突然开了。祝二公子没有一点点防备,整个人都向前扑进厉随怀里,雪白一蓬还带着香,处心积虑的气质简直扑面而来,好有心机的。“嘶。”撞得鼻子疼,大侠果然都是钢铁之躯。厉随问:“有事?”“……下午武林盟还要细审谭疏秋,厉宫主不去吗?”祝燕隐站直,“时间快到了。”“我为何要去?”“或许与焚火殿有关呢,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祝燕隐是想让厉随去的,这一路两人虽相处不多,但他总觉得对方要比武林盟更可靠一些。此时见厉随没接话,祝二公子只好再度想方设法,把死掉的天给聊活。桌上还摆着那把红缨长剑。于是祝燕隐做出一脸惊讶……其实他还真挺惊讶的,不知道为什么天下第一的房中会出现这玩意,问道:“这把剑用来干嘛的?”厉随回答:“你不是喜欢刀剑匕首吗?”祝燕隐闻言受宠若惊,当然主要还是惊:“送我的?”厉随没承认,只道:“拿起来看看。”祝燕隐:“……”心情百转千回,百转千回,百转千回。江南望族的高贵审美绝不允许二公子拥有这把大宝剑,绝不!但他同时又有一种“既然是厉宫主送的礼物我如果拒绝了会不会不太好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我要是拒绝了会不会现在就死了所以还是收下吧”的心态,最终还是求生欲占据上风:“多谢。”他拿起大宝剑,姿势不甚熟练,就那么举着,跟威风老将军举令旗似的。厉随又问:“你觉得它怎么样?”祝燕隐艰难地回答:“就还可以吧。”厉随看了一会儿他的蠢样,突然“噗嗤”笑出声。祝燕隐:“……”厉随笑得开心,甚至笑得有些收不住,全身都在抖,和平时杀人不见血的冷酷模样判若两人,怎么说呢,更吓人了,简直就是雅福客栈惊悚故事,祝二公子火速后退半步,做好撒丫子就跑的准备。厉随笑够之后,冲他扬扬下巴:“走吧。”祝燕隐松了口气,把大宝剑悄悄放在桌上,跟在他身后跑下楼。祝章已经拥有丰富经验,早就准备好照夜玉狮子在下头等着,试图从源头上切断自家公子与厉宫主同乘一骑的可能性,用心不可谓不良苦。但再良苦也架不住厉宫主是个大魔头,大魔头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不讲道理,看到手边有雪白一蓬,根本不管是不是自己家的,顺手就拉到了马背上。忠诚的老管家:请你放下我家二公子!踢雪乌骓跑得又疯又野。武林盟的议事厅就在水井坊隔壁,三座灵堂分开搭建,到处都是白布,看着又悲凉又瘆人。谭疏秋因为有祝燕隐作证,又被谭山开导安抚过,情绪已经冷静多了。为了避免在回忆时出现遗漏,他还弄了个稿子,将途中所见所闻都详细记述下来。万渚云问:“一共就三天?”“是。”谭疏秋道,“第四天清晨,我就被带进了枯林迷阵,一转眼他们就不见了。”至于在三天内发生的事,也都是些吃喝玩乐的混账事。沧浪帮虽无地位,却有钱,谭疏秋又有意讨好,所以处处抢着撒银子。葛长野与赵鸿鹄好酒,崔巍好色,刘喜阳爱古玩,谭帮主给儿子准备的盘缠,在短短三天里,已有一半都流向了酒肆歌坊与花鸟市场。听谭疏秋说完这许多事,四人所在的门派脸上各有各的挂不住,自家弟子平时有什么毛病,其实心里都清楚,但遮掩一下也就过去了,外头依旧是体面的侠客,现在一下子将那些吃喝嫖赌的烂事都抖落出来……嘶。赵鸿鹄与葛长野中的毒是断肠草,常见,不足以当成线索。城里城外所有能用来藏人的地方都被找过一遍,刘喜阳依旧踪迹全无,案情似乎陷入了僵局,万渚云刚准备让众人集思广益一番,厉随却已经站起来,走了,黑色背影很不羁。祝燕隐:“……”全江湖:“……”踢雪乌骓又轻快跑回客栈。江胜临问:“怎么样,那崔巍是不是真如你所料,是个好色之徒?”厉随点头,又吩咐:“让蓝烟去查附近所有的卖艺女,尤其是身上带伤的。”窗外影卫领命离去。而另一头,祝燕隐抱着要帮忙解决问题的心态,在武林盟坐了整整一下午,非但没有一丝收获,反而被吵得头晕眼花,最后闷闷坐着马车回来了。祝章趁机劝:“这江湖热闹以后咱们还是少凑些,公子若想解闷,多得是法子,哪怕去听场戏呢,戏文好歹还有个前因后果。”祝燕隐跳下马车,往里走时,另一人也正在往出走,蓝衣束发,是位漂亮利落的侠女。这客栈只有祝府与万仞宫住,祝燕隐又回头看了眼她的背影,奇怪道:“怎么从这儿出来了?”“怕是万仞宫的弟子吧。”祝章道,“公子若想知道,我去向江神医打听打听。”没过多久就打听到,那蓝衣姑娘名叫蓝烟,的确是万仞宫弟子,轻功极好。“我还以为万仞宫就带了随行二十人,原来暗中还有。”祝燕隐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刚打算去软榻上歇一阵,祝府家丁却又敲门,面带慌张地将管家叫到门外,小声说了几句。祝章听得勃然大怒:“这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荒谬谣言?”隔壁房中,江胜临也纳闷:“现在满城都传祝二公子与魔教有关,是他们的内线,不是你干的吧?”厉随心情不悦:“你觉得呢?”“我觉得不是你。”江胜临猜测,“难不成是焚火殿?” 第53章 厉随皱眉:“你想与魔教有关?”祝燕隐一愣,当然不是啊,你这清奇的理解角度又是从何而来?但心里又犹豫:“可我失忆了,并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万一——”还没“万一”出结果,眼前的景象就猛然一晃,迎面扫来一阵嗖嗖疾风,耳畔也嗡鸣一声,整个人像是摔入了棉花堆,膝盖发软向后一倒,稀里糊涂的,完全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厉随及时拎住他,把人放到桌上坐好:“赤天不会选中你这样的人。”祝燕隐惊魂不定:“你刚刚干嘛了?”厉随轻嗤:“你连我刚刚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想替焚火殿做事?”祝燕隐有话说不出,谁想替焚火殿做事了,我这不是在和你探讨各种可能性吗,而且万一赤天看中的是我的财力呢。厉随捏了一把他的脸,心情很好地走了。不过这份好心情只维持到了走出房门,一旦回到自己的住处,厉宫主还是那个谁惹谁死的大魔头。前来回禀消息的影卫低头,小心道:“消息的源头是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面生,操着外地口音,在散布完谣言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祝府的人也在找这名妇人,至于万井城的马县令,查别的案子不积极,查祝家的案子可是实打实的快,都不用祝章去府里,衙役与官差就已经满城乱蹿了。武林盟众人也不相信祝燕隐与魔教有关,一是因为祝燕隐与厉随明显关系亲近,二是因为江南祝府财力与权势都已滔天,府里的公子有什么必要加入魔教?更别提雪原条件还很恶劣,风嗷嗷的,没必要,没必要。祝府管家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依旧自如出入客栈与武林盟,一派“我家公子若是想要搅得武林血雨腥风,哪里用得着依附魔教”的大户气派,又诚恳请求万渚云快些查明真相——这是他多年积攒的处世之道,虽说祝府随行带了不少高手,还有官府从中协助,并不需要靠别人解决问题,但武林盟毕竟统辖着整个江湖,所以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不能太过无视。万渚云岂会看不穿这一点,人情世故讲究有来有往,所以他也给了祝府十成十的面子,下令所有门派不许妄议此事,要继续将全部心力都放在缉拿杀人凶徒上。城门口明晃晃贴着榜,一名白发老人挤上前,问身边的秀才:“请教先生,这上头写的是什么?”“是官府在悬赏缉拿造谣之人,又说祝公子与魔教无关,往后再提这茬,是要坐牢的。”“没别的了吗?”“没了。”老人道谢后,拎着手里的药包与猪肉回了城北,那里有一处大杂院,里头鱼龙混杂住着不少穷苦人,卖艺的,卖药的,算命的,小偷骗子混混痞子,乱得很。“芳儿。”他乐呵呵推开门,“我替你买了卤肉。”“爷爷。”绑着红辫的姑娘站起来,神情有些紧张,在她身后还有另一人,正是万仞宫的蓝烟,靠着椅子坐姿惊人,神情慵懒冷漠——可见漂亮姑娘确实不能和大魔头一起混,容易被带跑偏。老人心中一惊,赶忙将孙女护在身后:“你是何人?”蓝烟开门见山:“崔巍是你们杀的?”“没……没有!”蓝烟往桌上丢了一把断刀:“城外林子里找到的,可要我送去官府,查查看是否与崔巍身上的伤痕相符?”老人嘴皮哆嗦,知道这事瞒不过去了,便心一横:“是,是我杀的那淫贼,与我的孙女没有关系,你拿我去见官吧!”“不是,是我杀的!”红辫姑娘也急了,“我爷爷的手有伤,他砍不动人,那把刀是我的,我卖艺就是用的它,城里人人都认得!”蓝烟没理会这你争我争爷孙情深,继续问:“只杀了崔巍一个?”“……是,是。”红辫姑娘扶着老人,“我们也看了官榜,知道死了三个人,但我只杀了一个,剩下两个当时不在。”“当时不在,先前在,你曾见过他们?”蓝烟站起来,“跟我走一趟。”“我跟你们走,让我孙女——”“行了。”蓝烟皱眉打断,“我家宫主只想问话,对帮官府破案没有兴趣,但你们若再争先恐后喊一阵,只怕满院子都会知道是你们杀了崔巍。”爷孙两人果然就没再说话了。蓝烟已在后巷雇好马车,带着他们悄无声息回到客栈。祝燕隐站在走廊上,眼睁睁看着这行人进了万仞宫的客房。祝小穗警惕:“公子不会又想凑热闹吧?”祝燕隐说:“没,我就散散步。”祝小穗:“那我陪公子去花园里散。”祝燕隐虚伪:“还得换衣服,多麻烦,我就在这走走。”背起手溜达来溜达去,将木质地板踩得“咯吱吱”响,还要时不时吟一两句诗,春花秋月何时了的,那叫一个招人烦。反正大瑜律法又没说不准读书人念诗。往事知多少,往事知多少。厉随面无表情打开门,将人一把拎了进去。看起来就是雪白一蓬“嗖”一下飞起来那种。祝燕隐:“哎!”厉随把他放在椅子上,俯身咬牙威胁:“不准发出任何声音。”祝二公子坐姿端正:好的好的。第31章 红辫姑娘名叫邱芳儿, 打小就住在杂院里,与爷爷相依为命。她今年刚满十八岁,出落得标致水灵, 一双眼睛乌溜溜的, 虽说穷苦, 日子却一点不见邋遢凑合,衣裳穿得干净, 头发也梳得整齐,看起来是想好好过生活的。骤然被蓝烟带到这处客栈,她心中自然慌乱紧张, 在见到厉随后, 更是被对方身上强大的寒意与压迫感惊得不敢抬头, 爷孙二人惶惶站在桌边, 正不知所措呢,门“砰”一声,屋里突然就多了个白衣公子, 卷进花香与一阵清风,将先前的沉沉死气冲淡不少。她偷偷抬眼一瞟,又速度极快地将视线撤回去, 其实没怎么看清脸,就觉得可真白啊, 白得像冬日里落在梅花瓣中的雪, 一点世间脏污都没有沾染过。 第55章 蓝烟丢过去一枚翠绿的猫儿眼:“若老实一点,这个就是我家宫主给你们的新婚贺礼,要是还敢隐瞒,就挖出你们的眼珠子。”祝燕隐:“……”这威逼利诱的审问方式,是不是过于魔教了。石雷也没想到一进门就先得了块宝石,他愣了一愣,又看向邱顺与邱芳儿,见两人依旧全须全尾的没吃亏,这才放了心。他平时喜欢听江湖故事,知道万仞宫的名头,此时不敢多看厉随,只往前寸了半步,悄悄将爷孙二人护在身后。诚如厉随所料,石雷也全程参与了这件事。那日邱顺与邱芳儿惊慌地跑回大杂院后,第一时间就找了石雷商量,出城去乡下躲避也是三人一起拿的主意。当时邱芳儿心中害怕,石雷便在马车里陪着她说话,直到被崔巍砍断马缰。石雷的拳脚功夫很好,听崔巍口中骂骂咧咧,说得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淫话,一时怒从心头起,就一拳揍了过去。邱芳儿刚开始还在阻拦,崔巍却骂得更难听了,说要拆了大杂院,让里头的贱民都冻死街头。石雷与他扭打成一团,逐渐落了下风。邱顺站在旁边,想着自己已经活了这把年纪,唯一的牵挂便是孙女,与其让她遭恶人欺辱,真的被抓去妓院,倒不如豁出这条老命换个安稳将来,于是也抽出车上的红缨剑,胡乱砍剁下去。崔巍吃痛,转身想反抗,却被石雷死死抱住头捂着嘴,双腿只在地上胡乱蹬,没多久就咽了气。蓝烟问:“尸体是你处理的?”石雷道:“我当时只把他拖到了僻静处,就带着邱爷与芳儿匆匆回了大杂院,后来越想越觉得危险,便折回林子里想重新掩埋,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尸体了。”祝燕隐坐得端正,听得认真,表情还会跟着对方的叙述,产生一些微妙变化,皱眉或者睁大眼睛,再不然就身体微微前倾,一脸“居然还能这样”。动静其实都很小,但架不住厉宫主太敏锐,所以时不时就要侧眼瞄一下,那种大家都很熟悉的冷冷的凶凶的瞄法。蓝烟在万仞宫里待了五年,第一次错误领会宫主的精神,还以为他是嫌烦,于是主动邀请:“祝公子,不然你坐来我这边?”厉随眉心轻微一跳。祝燕隐说:“哦,好的呀。”第32章 祝燕隐其实不懂蓝烟为何突然要让自己换位置, 但现在明显不是探讨此事的时候,还是命案要更重要些,于是他站起来就想往过走。结果遭到厉宫主冷冷呵斥:“乱跑什么?”祝二公子迈出去的左脚又缩了回来, 站在原地很无辜, 你们万仞宫内部能不能先统一一下意见, 我到底是要过去还是过来。蓝烟:“?”屋内一片诡异安静,比说案情时诡异多了。虽然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求生欲使人机智,对蓝烟与祝燕隐来说都是。具体表现在前者立刻自觉闭嘴,而后者则是磨磨蹭蹭地往后挪了一步, 又悄咪咪坐回原本的位置。厉随心情好了一些, 伸出两根手指揉着鼻梁, 漫不经心道:“你接着说。”石雷道:“我将附近的林子都翻遍了, 也没有找到尸体。”蓝烟靠在窗边,第一次对人生产生怀疑,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忍不住就又看了眼祝燕隐, 却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四目相接,同是天涯迷茫人, 不懂的气息简直要装满整间房。石雷还在不停地说着。蓝烟突然眼神一闪,似乎被吓了一跳, 迅速将头转向窗外。祝燕隐:“……”左半边的空气好像突然就变得冷了起来?祝燕隐缓慢地扭过头, 意料之内的,撞进了厉宫主那堪比隆冬腊月的杀人目光,恐怖情节含量过高,心跳也跟着一滞……但只是一滞,并没有魂飞魄散摇摇欲昏, 到底还是有进步的。厉随问:“他在说什么?”祝燕隐答:“说他找遍林子也没找到尸体,吓得够呛,回到大杂院后,本来想把实情告诉邱爷爷与芳姑娘,却又觉得即便说了也对事情没有帮助,还徒增两人烦恼,于是就撒了个谎,说已经把尸体丢进了树坑。”厉随:“原来你在听。”祝燕隐:“嗯。”那不然呢,你以为我在干什么,我还听到了他说官榜。官榜贴出来,全城百姓与武林门派都惴惴不安,只有石雷松了口气,他还买通关系,去仵作房里看了一眼,确定死者的确是那林间淫棍……管他是怎么死的呢,只要死了就成。厉随问:“你对此事怎么看?”石雷刚要回答,却被旁边的邱芳儿扯了一把,悄声:“没问你!”祝燕隐没想到还有夫子提问环节,但江南才子就是江南才子,随时随地被点名,都能不假思索地给出正确答案,这回也是一样,他说:“既然人是在密林中失踪的,我们不如先去林中找找看,说不定会发现线索。”厉随饶有兴致:“我们?”蓝烟再度不解,事实上她今天就没解过几回,一直都挺云山雾罩的。祝燕隐也不懂这个“我们”是何意,于是解释:“祝府的护卫也能帮帮忙,那片林地应该不小。”厉随嗤笑:“你知不知道万仞宫此行带了多少人?”祝燕隐心想,你又没说过,那我哪能知道。厉随看着他睁着眼睛不说话,心情更好了,可见大魔头心情好与不好,确实没什么道理,和人家练功跛足他却哈哈大笑一样,都很莫名其妙。厉随继续看着祝燕隐,手草草一挥:“带下去。”万仞宫弟子领命,将邱家爷孙三人领去隔壁。蓝烟其实还有几件事要说,但见自家宫主连挪一下视线的兴趣都没有,只好也暂时退下,打算找江胜临探讨一下人生。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祝燕隐往后缩了缩,觉得是不是又要来。果不其然,下一刻,厉随就伸手扯住他的脸,开始捏扁捏圆,好残暴的。祝燕隐:我就知道!幸亏管家及时敲门:“公子,该用饭了。” 第57章 厉随:“吃吗?”祝燕隐:“吃。”没客人也有没客人的好处,清静。菜牌只有五六张,祝燕隐点了两碗面,又叫了三四碟浇头,小菜也一样来一盘,还点了壶万井城的特产,春风米酒。老板难得迎来客人,还是看起来很厉害的客人,也有那么一点受宠若惊,使尽浑身解数煮了两碗面,用江湖术语说就是“用尽生平绝学”,但味道确实就那样,可见煮饭与武学一样,也是要讲究天赋的。厉随的胃口却很好,将红烧排骨面三口两口吃下去大半碗,他握筷子的手很好看,手指细瘦修长,也没什么硬茧,其实不大像剑客。祝燕隐坐在他对面观察了一阵,突然就想通了。这面馆的老板,不就是厨艺界的鲁青?既然拼命练功结果跛足的鲁掌门能让厉宫主觉得好笑。那拼命钻研结果煮出一碗不好吃面的老板也就能让厉宫主觉得好吃。很合理。第33章 面馆老板一直在偷眼往这边瞄, 鬼鬼祟祟的,放在江湖话本里,活脱脱就是居心叵测的大反派。但他其实真只是一个勤劳的厨子, 苦练多年的厨艺终于等来了懂得欣赏的食客, 春秋时伯牙子期什么样, 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激动极了, 甚至连饭钱都不想再收。厉随放下筷子,扫了老板一眼。祝燕隐立刻紧张起来,生怕下一刻就会发生碗碎桌翻的惨剧。厉随命令:“过来。”老板猫着腰一溜小跑:“客人吃得怎么样?”祝燕隐做好随时喊家丁的准备。结果厉随丢过去一锭银子, 很冷酷地说:“不错。”祝燕隐:“……”老板双手接住这天降横财, 整个人稀里糊涂的, 说欣喜若狂吧也不完全对, 反正就是觉得很不真实。而同样觉得不真实的还有祝燕隐,一来那面确实没什么好吃的,二来被人直勾勾盯着看还不发怒的厉宫主, 怎么想都不太对劲。于是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生怕对方走火入魔。厉随心情更好了,问:“有事?”祝燕隐斟酌了一下用词:“我在想城外密林的事。”“想也想不出结果, 只有去看了才能知道。”厉随站起来,“走吧。”祝燕隐在吃饭的时候, 就一直在想要找个什么理由, 也跟去密林里头看看,没想到对方居然会主动开口,便赶忙一路小跑跟出去。厉随的步子迈得大,走路又快,斯文的江南阔少若想不掉队, 就只有靠跑。“公子。”祝章已与护卫在外头守了半天,此时见两人出来,便迎上前,“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现在是回客——”话还没说完,祝燕隐就又又又被厉随一把带上了马背,踢雪乌骓似一阵呼啸卷过的风,昂首挺胸,转眼消失街角,只在空中留下几片打着旋儿的小叶子。已经见惯了这种情形的忠诚老管家:不慌,小场面,都跟上!金红的落叶铺了满街,踢雪乌骓放慢速度,踩出一片细雨沙沙。厉随问:“你在高兴什么?”祝燕隐笑嘻嘻地说:“今晚回去,章叔八成又得说我,他最头疼我不带护卫到处乱跑。”“那你还笑。”“他又不会真的训我,顶多唠叨一阵罢了。”厉随往后看了一眼,祝府的护卫队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两人。他曾与那群人过过招,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那群人单方面冲出来,一脸视死如归地要护住自家公子,虽说没交手,但从轻功步法也能看出其门派。“是北洋岛。”“嗯,大哥说北洋岛的人懂江湖规矩,功夫又好。”祝燕隐伸出手,刚好接住一片落叶,“不过我爹不喜欢,我娘也不喜欢,他们想从我堂哥的武行里请护卫,为此还念叨生气了好几天。”“你爹娘为何不喜欢北洋岛?”“不光是不喜欢北洋岛,他们总说所有江湖中人——”话到嘴边戛然而止,因为祝二公子及时想起来身后这位也是江湖中人,而且还江湖得很随心所欲,很魔头。“江湖中人怎么了?”“没怎么,挺好。”“……”厉随不满这敷衍态度,于是再度伸手想扯脸警告,祝燕隐笑着往旁边一躲,为了保持平衡,手也握住马缰。他袖口上用极细的金丝浅绣着枫叶,只有在太阳下才会泛光,恰好应了天地间的金秋盛景,红叶黄花满城醉。厉随握住他的肩膀,将人扶正坐好。踢雪乌骓向城外跑去。蓝烟正等在密林外。桃花杏仁酿豆花虽好吃,但正事也得做,可能是因为在客栈时,她已经见识过自家宫主和祝公子的相处方式有多么奇诡,后来又在饭桌上听江胜临粗粗说了事情始末,所以此时看见两人同骑一匹踢雪乌骓,也没有表现得太活见鬼。万仞宫的弟子已经进了密林搜寻,邱顺爷孙三人也正在里头指证,不过事情发生在黑天半夜,他们又都以为自己杀了人,吓得有些神志不清,想理清始末怕得费一番工夫。祝燕隐问:“需要我帮忙吗?”厉随带着人下马:“不必。”蓝烟也笑道:“我们的人手足够,多谢祝公子好意。” 第59章 祝燕隐:“……”在此之前,他原本以为会像书里写的那样,大家一起屏气凝神,在每一个可疑的角落里寻觅蛛丝马迹。厉随问:“你想去?”祝燕隐矜持:“我想参与一下。”话音刚落,万仞宫的弟子便从另一边急急跑来:“宫主,我们找到了一个瓶子。”厉随眼皮子都不抬:“哪儿找到的,照原样扔回去。”弟子:“?”厉随将祝燕隐从地上拎起来:“扔回去之后,换你去找。”作者有话要说:小祝:大可不必!第34章 将瓶子扔出去, 再让自己找回来,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祝二公子莫名就想起了那条吃烤鱼吃到差点昏迷的狗, 于是赶紧拒绝:“不了不了。”厉随看着他, 很有盘根问底的精神:“你又不想参与了?”“嗯嗯。”“为什么?”这还能有为什么。祝燕隐想了想, 回答:“因为我们读书人就是这么善变。”他没有说“因为查案要紧”,主要是考虑到大魔头都是很剑走偏锋的, 不管是在吃东西还是讲笑话方面都诡异得很,所以一定不能用寻常理由。而厉随果然被说服了,并且没有再很凶地强迫读书人一定要去捡瓶子, 自己从弟子手中接过来:“哪儿找到的?”“在路边扔着, 距离崔巍被打晕的地方不远, 半埋在落叶堆里, 捡到时就这么干净。除了这个瓶子,我们还在附近一棵树的树干上发现了血迹。蓝姑娘推测是有人受伤后,曾靠在那里休息过。”祝燕隐问:“会是崔巍吗?邱爷不是说他砍得对方浑身是血。”厉随点头:“有可能。”瓶子是常见的白瓷, 药铺子里多得是,唯一特殊的是在底部画有三两枝红杏,里头还剩了些药粉。江胜临检查过后, 道:“是止血生肌的青藤散。”这药几乎每个江湖中人都用过,出门也习惯带一瓶在身上, 以备不时之需。众人从崔巍昏迷的地方一路走到有血迹的树下, 祝燕隐说:“这好像是进城的方向。”“的确。”蓝烟指着路,“再往前走一阵,就是城门了。”当时赵鸿鹄等人还在城中,所以崔巍在苏醒后,很有可能是想跑回去求助。厉随站起来:“他不是靠着自己回城, 而是有人来救。”蓝烟不解:“的确有这种可能性,不过宫主为何如此笃定?”厉随目光随意一扫:“你告诉她。”祝燕隐:“哦,好的。”蓝烟:“……”祝燕隐解释,石雷当晚在回到大杂院后,很快就又折返林中,而崔巍在那时就已经消失无踪了,按理来说一个受伤昏迷的人,速度不该快过正值壮年的武夫。此外还有万井城的城门,修建得极高,又打磨得光滑,听说崔巍的轻功并不好,那他若想进城,就得走城门,但值日守官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重伤剑客,登记簿子上也没有,所以八成有人打掩护。厉随问:“明白了?”蓝烟:“……是。”祝燕隐提出另一种假设:“不过崔巍有没有可能在林地里就已经被人杀了?”厉随道:“若在林子里已杀了他,就没必要再带回城。”至于为什么要先带崔巍进城,后又把他给杀掉。厉随看了一会儿祝燕隐,不紧不慢地说:“因为凶手有怪癖,非得看着三个死人整整齐齐躺在一起,心里才痛快。”祝二公子吃惊地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还有这种可能性,真是太变态了!他虔诚而又崇拜地问:“请问这是从哪里看出来的?”蓝烟与江胜临也在等着听解释。厉随答:“没看出来,我瞎编的。”江胜临:“……”蓝烟:神医!你快看!我就说!厉随比较满意祝燕隐的一脸崩溃,捏住他的脸扯了扯,这才大发善心地解释:“必须带他回城,因为他于凶徒而言还有价值。”或许是为了打听消息,或许是为了别的目的,而在将最后一点价值压榨干净后,自然是死人才最省事。而蓝烟已经没什么心情去管崔巍是被谁杀,又为什么会被杀了。她震惊地想,我最近是不是有点瞎,为什么宫主要去捏人家祝公子的脸,他真的不觉得这个行为稍显不妥吗?不过祝燕隐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可能已经被活活捏出了习惯。而且厉随在他心里的形象实在太不羁了,好像完全不能用常人的角度去考量,所以别说是捏脸,就算是按着自己整个人搓扁搓圆,再“桀桀桀”地尖声大笑,也是合理的。林子里并没有第二具尸体,刘喜阳不知去了哪里,所有人都在找,依旧毛也不见一根。武林盟中也因此事,悄然无声地分为了三拨,一是与刘家庄关系亲近的,坚持刘喜阳要么被绑,要么被杀,总之肯定是受害者;二是与刘家庄互不对付的,自然得趁着机会说说闲话;三则相对正常一些,还记得要以大事为重,平时负责打圆场。江胜临道:“我听万盟主的意思,大家不会在万井城中耽搁太久,等三人下葬之后,便要继续动身前往雪城。”找出凶手虽重要,但剿灭魔教更重要,没必要长久地在万井城中耽搁下去。万渚云已下令,所有门派往后务必拧成一股绳,尽量减少单独行动,以免又被幕后黑手钻了空子。等一行人走出树林时,意料之中的,祝府的马车与护卫又已经整整齐齐守在了林地外。忠诚的老管家在“与江湖魔头抢公子”这件事情上,充分发挥屡败屡战精神,他这回积极总结经验,先分一小股护卫扇形站出,迅速组成一个小屏障挡住万仞宫,又命另五人围住祝燕隐,忠叔则是牵着马威风凛凛立于正前方,形成了一种舍我其谁的视觉效果。 第61章 厉随:“我不知道。”江胜临:“不,你一定知道,你只是假装不知道。”厉随:“……”他的确知道,但不管是因为懒得管,什么叫“假装不知道”?杀人狂魔冷冷一瞥。神医立刻转移话题:“那个药瓶,我猜应该与红杏药坊有关。”厉随靠在椅背上:“说说看。”“红杏药坊发家于奉城。我听我爹说,五十年前大瑜全境闹瘟疫,朝廷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却始终不得根治,幸亏有一名叫李扶风的药材商,用七白子、焚春与秋实等药材配出一张有效药方,才制止了那场天灾。”而且李扶风的方子不仅有用,还不要银子,免费无偿公开,连药钱都能免则免。朝廷念着他的功劳,自然也给了他诸多方便。李家的红杏药坊几乎在一夜之间开遍了大江南北,百姓都知道李大善人品行端正,不像其余奸商,泡过水的、腐朽发霉的药也一样拿来挣黑心钱,所以生了病都喜欢去红杏,李家亦顺风顺水、代代发达。江胜临道:“不过他家药是真的不错。”“李大善人。”厉随道,“听着倒是耳熟。”江胜临不解:“李扶风都驾鹤西归许多年了,你哪里来的耳熟?”“不是耳熟李扶风,是耳熟大善人。”“……杜雅凤?”厉随道:“杜家同样一直以大善人自居,而且尚儒山庄也在奉城。”江胜临若有所思:“虽说一个药瓶做不得证据,不过你我本就怀疑尚儒山庄,这样一来,倒是又坐实三分,晚上可要去探探?尚儒山庄的人马与武林盟一道,住在山南客栈。”厉随点头:“让……我亲自去。”江胜临敏锐捕捉了这一停顿:“你是不是想说让蓝烟去,结果想起了那一身华丽的裙子?”厉随很没有感情地说,滚。江神医:滚就滚!说完了正事,他也正想好好见识一下江南的小姐世面,于是去隔壁敲门。结果一进去就又惊了,因为满房间挂的都是衣裳,绸缎绫罗,桌上居然还有一小箱首饰,感觉拾掇拾掇,当场就能吹起唢呐出嫁。“我问了那些大婶多少银子,想还给祝二公子,但她们死活不肯说。”祝小穗当时一脸“咱们祝府给人送东西,哪有讨回银子的”的富贵式惊讶,蓝烟也就不是很敢坚持了,因为她虽然也有钱,但和江南祝府显然不是一个等级,在享乐以及送礼方面都陌生得很,不比杀人得心应手,所以只能在回礼的边缘小心试探,一被吓唬就迅速缩回脚。假装无事发生过。晚些时候,祝小穗来请江胜临与蓝烟一道用饭,说有江南新送来的泉水活鱼,尝个稀罕。蓝烟:“从哪儿送来的活鱼?”祝小穗答曰,江南。我家大少爷算着日子呐,那鱼俗称三面白,软嫩刺少,只有这个季节才有,二公子顶喜欢吃。所以湖里刚捞出第一网,老爷就快马加鞭派人送到北边来了,养在几十里外的红丹钱庄,庄主算是二公子的远方舅舅吧,他又挖了许多鲜菜,下午刚派人送来万井城。江胜临:“……”怎么觉得你们祝府人均一个钱庄。一时竟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羡慕。蓝烟刚收了三十套衣裳首饰,人情还没还呢,哪里好意思再去蹭饭,于是就找了个借口,说要陪着自家宫主出门。结果祝小穗说:“哦,我家公子亲自去请厉宫主了,就吃顿便饭,不耽误什么的。”他就这点好,虽然不大喜欢江湖魔头,巴不得公子离万仞宫远一点,但并不会因此懒于做事,依旧能有规有矩地将祝燕隐吩咐的每一件小任务做到周全。隔壁房中,祝燕隐正在请厉随。“不去。”祝二公子: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没问题的,我可以!于是他继续煽动:“江神医与蓝姑娘都会去,三面白裹上面糊汆炸,咬一口酥香四溢,人间绝味。”至少比你那碗红烧排骨面好吃。厉随道:“我有事。”祝燕隐:“什么事?”“夜探。”“探谁?”“尚儒山庄。”祝燕隐对这个山庄名字有印象,因为“尚儒”两个字,听起来就充满了浓浓的亲切感,甚至还能当场脑补出一个慈祥的白胡子老头,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那种。现在听到厉随要去夜探尚儒山庄,立刻就压低声音:“他们有问题吗,是不是看起来道貌岸然与人为善,其实和焚火殿暗中勾结,妄图将武林正道一网打尽,搞得血雨腥风?”厉随合剑回鞘:“武林盟都没看出来,你倒是知道得清楚。”祝燕隐如实回答:“因为江湖话本里都这么写。”厉随抬眼看他:“当真只是因为江湖话本?”祝燕隐一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因为我博学广思会抢答,就怀疑我和魔教有关系?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厉随饶有兴致:“你说没有就没有,证据呢?”祝燕隐不假思索:“你上回自己说的,赤天不可能看得上我。” 第63章 江胜临:连夜探的事情也告诉祝公子了吗?蓝烟:什么夜探?夜探什么?夜什么探?厉随看向他:“你想去?”祝燕隐受宠若惊:“我也能去?”厉随道:“你不能。”祝燕隐顿时泄气:“那你为什么要问。”厉随嘴角恶劣地一扬,像一个不招人喜欢的小孩,抓着一只五彩斑斓的漂亮大蝴蝶去逗别人,等到对方想要时,又一把撒手,惹得人哇哇大哭,自己却叉腰大笑那种。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调皮小孩有爹打,而厉宫主没有,所以还要更无法无天一点。红枫茶喝完,这顿宴席也就散了。祝章带人进来收拾时,见祝燕隐独自一人坐在桌边,闷闷不乐的,立刻就心疼了,问他:“公子不高兴?”“嗯。”祝燕隐道,“成天待在这里,闷得慌,我晚上想去快活林看看明传兄。”祝章心说,哪里就“成天待在这里”了,不是三天两头往外跑,还跟着厉宫主去林子里查了回命案,那是咱们该管的事情吗?但他嘴上没说,依旧乐呵呵地哄:“行,那公子先坐一阵,我去差人准备马车。”快活林的名字听起来很像单脚踩在椅子上撕扯烧鸡的土匪窝,但其实只是处普通客栈,距离陕南客栈仅一街之隔。祝府的马车气派停在门前,名剑门的弟子立刻迎出来,歉意道:“祝公子,我家少主今日染了风寒,有些发热咳嗽,已经睡下了。”祝燕隐道:“那让明传兄好好休息,别打扰他,我去二楼喝杯茶就走,夜里风实在冷。”一边说,一边还咳嗽了两声,弱不禁风搞得很逼真。名剑门弟子也只好收拾出空房,供这位金贵公子歇脚。祝燕隐站在窗前看了看,很满意这个位置,对面恰好是山南客栈黑漆漆的顶。祝章看出端倪:“公子怕不是来找赵少主的吧?”祝燕隐一脸淡定,只要假装没听到,就没人能拆穿我。祝章:唉,江湖误人。厉随也看到了祝燕隐进快活林,看到了二楼的灯烛亮起。他并不讨厌这种明晃晃跟来看热闹的行为,甚至在祝燕隐出现在窗前时,还有心情扯下手旁一朵粉色小花,让它夹裹着风飘过长街。恰好落在那人的雪白衣襟上。这可能是厉宫主此生用内力,用得最温柔的一次。祝燕隐捡起小花,惊讶地抬头看向对面——依旧是寂静的三层楼笼在蒙蒙夜色里,没有人影,没有动静,只有第二朵被风送来的花,这回落在了领口处,带着沁人寒香。第三朵,第四朵。很快,祝燕隐的掌心就积攒了满满一捧花瓣,却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散,飘飘洒洒落半空,如雪乱,香盈袖。祝燕隐站在窗边笑。厉随也笑,他靠在树上,一身黑袍几乎要融于夜色,眼底隐去冰冷的警惕与杀机,只有一丝被这秋夜浸透的闲散花香。守夜人从街上打着更路过,整条街上的灯火都渐次熄灭了。祝章也将蜡烛熄了一半,替自家公子铺好床——客栈自然是有床的,悄声道:“若是累了,就先歇一阵。”“不累,我们等会就回去。”祝燕隐依旧坐在桌边,留心着对面的动静。他何止是不困,简直精神得三天三夜都不必睡,满心紧张激动,宛若自己也正在山南客栈中。厉随悄无声息落在院内。尚儒山庄此番只派出了一名管账的堂主,自然无需带太多弟子。此时所有人都已经睡了,连值守的人都没有,就那么大喇喇敞着,看起来不像藏有秘密,也确实没藏什么秘密,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唯一的收获,可能就是行李中那数十瓶红杏药坊的伤药,的确与密林中的瓶子一模一样。厉随倒出一些药粉,将瓶子重新放回去。沙沙,沙沙。踩过楼梯的脚步比秋雨更轻。祝燕隐仰头看着天色:“怎么下雨了。”祝章替他裹了条披风:“晚秋可不就是雨水多,公子不愿回住处不要紧,至少在这里眯一阵,别熬坏了身子。”祝燕隐又扭头看了眼对面,一下雨,更黑了,只有客栈前的两串红灯笼,被风吹得晃来晃去。祝章看着他恋恋不舍的目光,实在忍不住:“公子是在等厉宫主?”祝燕隐脱口而出:“不是!”暗探这种事,怎么好说出来,是秘密。他清清嗓子,正准备找个别的借口,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是谁?”嗓门那叫一个大,祝燕隐被吓得心跳都慢了三分,赶紧跑到窗边一看,山南客栈里已经亮起火把,闹哄哄的声音将寂静夜色击得粉碎,许多人都从床上爬了起来,嘴里喊着有魔教的探子,不多一会,整条街就都沸腾了。江湖中人都在往外冲,百姓则是战战兢兢把自己捂进被窝。祝章吃惊道:“有魔教?”祝燕隐:“……有魔教吗?”还是说与魔教无关,只是某人夜探尚儒山庄结果被人发现,才会搞出这惊动全城的一出,可按理来说不应该啊,天下第一难道不是很厉害?火把游过街。“我看到他往南面跑了!”“快追!”“跟我来!”祝府的家丁将快活林重重保护了起来,祝燕隐也只好干着急地等着,在这方面,连只鸡都抓不住的读书人确实帮不上什么忙。黑影飞速翻过树梢,像一只张开薄膜的巨大蝠类,本想要隐入小巷道,却被一枚银色飞镖打中小腿,整个人吃痛掉在地上。“我打中他了!”“快!” 第65章 厉随道:“赵明传。”祝燕隐:“……”祝燕隐隐约反应过来:“难道昨晚那个倒霉鬼是明传兄?他是魔教的人?”厉随眉梢一挑:“你脑子转得倒是快,没错,昨晚赵明传也去了山南客栈,结果被尚儒山庄的弟子发现,继而惊动了全城门派,被追得仓皇而逃。”但他究竟是不是魔教的人,还要另说。祝燕隐急急道:“明传兄一早就同我说过,他怀疑武林盟中有内鬼,或许是同你一样查到了尚儒山庄有问题,才会冒险夜探,他真的被打伤了吗,现在人在哪儿?”厉随看着前方:“那栋红色的房子,昨晚赵明传路过附近巷道时,被人拖入一处宅院打昏,紧接着就被送去了醉春楼。”醉春楼,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地方。祝燕隐越发着急了:“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昨晚是一直跟着明传兄吗,没救他?”厉随答:“没有。”祝燕隐:“……”祝燕隐:行吧行吧,知道你不屑出手,那我找人去救。“回来。”厉随扯住他的后领,“袭击赵明传的人,看起来四十出头,与当初传你是魔教眼线、以及同崔巍几人一起出现的妇人,应当是同一个,她的功夫不低。”祝燕隐脸色一白,居然是她,那明传兄岂不是更危险了,这杀人放火的。便转身想往楼下跑,却被残缺摇摆的楼梯惊得缩回了脚,感觉踩一下就能直接滚落一楼,只好求助现场唯一的观众:“你先带我下去。”厉随皱眉:“你要去救人?”祝燕隐道:“明传兄一路对我多有照顾,如今他被人抓了,我当然得救。”厉随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你要去找谁帮你救?”祝燕隐回答:“我的家丁。”厉随依旧满是不悦地看着他。祝燕隐也是担心赵明传,一时有些没辨过来,就道:“你不愿救人,难道也不让我去救吗,他既被凶徒打昏,就说明与他们不是一路人,退一步说,就算明传兄真的与魔教有关,留着活口审问难道不比遇害强?”厉随很是不耐烦,他完全没有听到后面一堆话,只听到第一句:“谁说我不愿救的?”祝燕隐:“……你刚才自己说的,没有。”厉随纠正:“你只问了我昨晚救没救,却没问我现在愿不愿救。”祝二公子被这种神逻辑给惊住了,难道你救人还分心情与时段?但不难搞也不能叫大魔头,阴晴不定得归于性格特色,对方愿意出手相助肯定是最好的,所以祝燕隐很上道地配合:“那你现在愿意救吗?”厉宫主用行动表示了一下“我愿意”。具体表现在祝燕隐还在等回答,人就已经被拎起来飞了。一回生二回熟的,飞多也就习惯了。他熟门熟路地挂在厉随身上,手脚并用,若是让江南儒雅的父兄看到,定会当场落泪——这到底是什么江湖野人的姿势,有碍观瞻,有碍观瞻。厉随带着他进到醉春楼,两人迅速闪进一处房间。到处挂着桃红的帐子,胭脂水粉香而甜腻,一股子淫靡浪荡。赵明传就被关在隔壁。祝燕隐悄声问:“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厉随道:“等。”祝燕隐又问:“不能偷看?”厉随将他领到墙角,用手指轻松按了个洞:“看吧。”祝燕隐:“……”你这是不是太不把反派放在眼里了。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孔洞,刚好能看到隔壁房间的状况。赵明传正昏迷着,被粗绳捆在椅上,小腿上草草缠着绷带,看起来被处理过伤口。而在他旁边,居然还捆着另一个人,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狼狈程度要更甚三分,头发蓬乱如鸡窝,脸上长满胡子,整个人像春日里的河堤,感觉到处都长着野草。他倒是没昏迷,一双眼珠子还在滴溜乱转。祝燕隐从没见过这脏臭的模样,他转头小声询问:“还有一个人是谁,丐帮弟子吗?”厉随答:“刘喜阳。”祝燕隐倒吸一口凉气。厉随很有兴趣地观察:“我发现你的表情很多。”祝燕隐将吸进去的凉气又徐徐吐出来:“并没有,也就一般。”我觉得我属于正常反应,你才是异于常人的没有表情。但为了能保住脸,还是不说了吧。厉随道:“对方应该是想从刘喜阳口中知道些什么。”祝燕隐想凑回孔洞接着看,却被厉随警觉拉住:“有人。”“……”祝燕隐有些紧张,难不成是这里的姑娘要开工?可这还红日高悬的,有些事情是不是得等到晚上做才比较合适,不然总觉得有些白日宣淫对吧,太浪荡,不应当。厉随反问:“来这里的人,有谁是为了不浪荡?”祝燕隐噎了一下,你说得也是,那不然我们换一间——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被拎上了房梁。 第67章 祝燕隐:“?”床上的三个人还在事后算银子,你要多一盒胭脂我要多一盒水粉,偏偏那男人又吝啬,支支吾吾半天硬是不说话,于是讨价还价声逐渐就变成了尖锐的嘲讽,粗鄙难听得很。这种见鬼的环境,实在不是一个交代后事的好地方,况且祝燕隐也并不觉得厉随会真的因赤天而死,便道:“那也是七八十年后的事情了。”厉随神情若有所思,像是没考虑过那么久远的事情,七八十年算是极陌生的词汇。他的大半张脸都隐没在暗影里,烛火晃动,照得眸色也晃动,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柔软感。由此可见大魔头不仅笑点清奇,放松的时间点也很清奇,刚刚还在不耐烦地要杀人,现在却突然就慵懒了起来,祝燕隐甚至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出声,可能用不了多久,这祖宗就会在房梁上优哉游哉地睡了。于是赶紧提醒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去救明传兄?”厉随衣袖一扫,底下那张廉价的雕花大床“嘎吱”一晃动,吵架声戛然而止。祝燕隐:“你你你把他们杀了?”厉随道:“你想让我杀了他们?”祝燕隐松了口气,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厉随带着他落到地上隔壁房中,赵明传已经醒了。他虽受伤又身陷险境,却并没有多狼狈惊慌,相反,看到同样被困的刘喜阳,他还有一丝找到真相的如释重负:“这半个月来,刘兄一直被关在这里?”“是。”刘喜阳嗓音嘶哑,拼命往他跟前挪动了一下,“赵兄,你且试着替我解开绳子,咱们得自己想办法,那毒妇怕是早就逃了。”厉随眉头一皱。赵明传头昏脑涨的,没听明白:“逃?”刘喜阳道:“那毒妇此番出门,似乎是想替魔教收买名门子弟,作为安插在武林盟中的内线。她昨晚看见有人被各门派追杀,还当又能拉拢一名无路可走的高手,谁知后来在灯下一看,才发现是赵兄你,名剑门与万仞宫的关系有谁不知,她又岂敢招惹,当时就变了脸色。”厉随也跟着变了脸色:“来人!”祝燕隐还屏气凝神搞偷听呢,被这一嗓子吓得不轻,什么来人,这里还有你的人?万仞宫的弟子昨晚一直守在醉春楼周围,并未发现有人外逃,但检查过房间后才发现,这青楼居然修有地道,后背顿时冒出一层冷汗:“是属下失职。”“厉宫主!厉宫主!我们在这里!”隔壁的刘喜阳听到动静,扯开了嗓子在叫。厉随被吵得心烦,反手打出一道掌风。木隔墙应声碎裂,刘喜阳也跟着昏了过去。一旁正准备跟着呼救的赵明传:“……”祝燕隐小跑过去解绳子:“明传兄,你没——”人就又被大魔头一把拖走了。祝府护卫早已守在醉春楼四周,见到自家公子被带出来,立刻围上前。厉随看了眼怀里的人,问道:“你是要回客栈,还是要同我一起去杀人?”大型雪白挂件祝二公子:“……”厉随有些不悦他的沉默,但还是将人还给了祝章,自己翻身上马,向着城外追去。“你也小心!”祝燕隐在后头大声喊。厉随并未回头,却用衣袖裹起风,扫落了长街两侧满树的花。乱红如雨,星点入怀。……武林盟的人听到消息,也匆匆赶到青楼。刘喜阳这几天遭了老罪,此时正虚弱地躺在床上,不过刘家帮的人看到他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倒是高兴得很,跟迎接凯旋大将军似的纷纷围上前——人找到了,活着,而且还被虐待过,足以证明他也是受害者,与魔教无关,可不得高兴。至于赵明传,众人是真没想到昨晚那满城跑的贼人竟会是他。今日一大早万渚云就召集众人开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去了,只差一个称病的名剑门,但即便这样,也无一人提出怀疑,说病了就都相信他病了,可见赵少主的人缘是真的好。另外十几个江湖门派听完事情始末,也纷纷率领弟子,出城去追那名妇人——就算有厉随在,但魔教既是武林公敌,现在又露出头角,大家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至于万渚云,原本也要去的,但赵明传三更半夜突然鬼鬼祟祟地跑到山南客栈,明显是有内幕,便留下来亲自处理后续事宜。赵明传被弟子扶着下楼,开门见山道:“我怀疑尚儒山庄与魔教有来往。”一语既出,现场其余门派都听得一惊,想起杜钱一天到晚昏昏欲睡、只掏钱不问事的老僧模样……与魔教有来往?赵明传这段时间查到了不少东西,虽没有杜钱与焚火殿正面接触的证据,但却从尚儒山庄丢弃的垃圾里,翻找出了留有赶魂草残渣的药包,江胜临也说武林盟前阵子人人冲动易怒一点就炸,正是因为服用了过量赶魂草的缘故。再加上他还与许多门派聊过天,发现在几桩大矛盾里,总有尚儒山庄煽风点火的影子,像是唯恐天下不乱。他这么一说,旁边的刘喜阳也反应过来了:“对,对,我们几个人之所以想离开队伍,正是因为听杜堂主提起,假如从临州坐船,沿途便会经过许多花花绿绿的酒色场所,要比昼夜赶路舒坦许多。”“你还好意思说!”刘家帮的掌门面对这不争气的侄儿,也是气得头昏,抬手就掴了一巴掌。两人都指认尚儒山庄有问题,万渚云视线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杜堂主呢?”有人答:“咦,刚刚还说要同咱们一起过来,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万渚云意识到不妙,带人去寻时,山南客栈早已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杜钱的影子。“追!”……城外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驾!”一名妇人正在林中疾驰。她穿一身青色粗布衣裳,姿色平平,怎么看都只是寻常农妇,只有指尖的鲜红蔻丹显出一丝与身份不符的异常,以及骑马的身姿,也是习武之人的模样。厉随如一阵黑色的飓风,呼啸穿过林间。妇人警觉地一闪,虽躲过夺命一掌,人却跌落马背。厉随冷冷地看着他:“你是赤天的人?”妇人袖间滑落双刀:“我可从没见过赤天教主,厉宫主休要血口喷人。” 第69章 谭山心中也是怒火熊熊,眼看着就要上前打人,刘家帮的掌门不得不拉下脸求情,万渚云也出言安抚几句,这才继续问:“那名妇人又是谁,还有崔巍、赵鸿鹄、葛长野三人,又是怎么死的?”“是魔教的人,所有人都是她亲手杀的。”刘喜阳回忆起那血腥一夜,依旧显得极为恐惧,“刚开始时,我们以为她只是普通农妇。”第一次遇到是在小南村,四人正在茶棚里歇脚,商议要去临州花鸟市上买古玩的事,旁边桌上的妇人突然就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央求刘喜阳帮忙估价。“我当时看那玉佩成色极好,便提出要买下来。”可能是因为刚从谭疏秋手中骗了一大笔银子,刘喜阳出手极为阔绰,妇人一听能卖这么多银子,也显得大喜过望,连说家中还有一大堆这样的东西,都是她相公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不知道能不能一起卖。刘喜阳最好古玩,其余三人都清楚这一点,自然不会拂他兴致,再加上妇人正好也是临州乡下人,顺路,便约定结伴同行。祝燕隐听得很认真,因议事厅中人太多,他不想坐着,就一直站在赵明传身后帮忙扶轮椅。旁边的人也识趣,全部自觉退后几步,尽量让两人身边宽敞通风。过了一会儿,蓝烟突然走了过来,道:“祝公子,我家宫主让我过来帮忙。”祝燕隐不解,悄声问她:“帮什么忙?”蓝烟答:“帮忙扶着赵少主。”赵明传既疑惑又受宠若惊,为什么要帮忙扶着我,我坐得挺好的,不用扶。蓝烟从祝燕隐手中接过轮椅,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承接这么一个活,但谁让自家宫主最近脑子不正常呢。厉随坐在对面,见祝燕隐一路挤过人群向自己走来,手指在桌上轻叩两下,连带看刘喜阳都顺眼了许多。若说祝燕隐身边没人敢挤,那厉随身边就更没人敢靠近了,也就这议事厅不够大吧,否则诸位江湖侠士当场就能给你表演一个方圆三里杳无人烟,现在也差不多保持了三尺的距离,刚好够站一个雪白蓬松的祝二公子。厉随心情不错,余光一瞥,立刻有人端来一把大椅:“祝公子,请上坐!”众目睽睽的,祝燕隐不好推辞,只好坐下。但椅子实在是太巨大,平时应当是用来午休小憩,人坐下后不自觉就会往后靠,气质一下就和现场所有人都不一样了,毕竟大家都是来商讨武林大事的,唯独仰靠在躺椅里的祝二公子,看着像是来午睡的。而厉随也懒洋洋撑着额头,他大部分时间都没有表情,只有在扭头看向身边时,才会“嗤”地笑一声。整个人陷在软椅中的祝燕隐:“……”很好笑吗?第39章 可能是因为祝府平常吃穿用度实在是太奢华了, 所以现场众人倒也不觉得祝燕隐这姿势有何不妥,别说是坐一把大一些的椅子了,即便是想横着躺在桌上, 那也不是不能商量。刘喜阳还在说着遇到妇人后发生的事情。“她让我们叫她惠婶, 刚开始的时候, 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对方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妇,甚至还顺带着照顾起了四人的衣食起居, 殷勤周到极了。刘喜阳得了一块好玉,平时难免会凑过去多聊几句,想套一套看她家中还有什么好货, 刚开始时倒还正常, 可后来聊着聊着, 话题却逐渐转向了别处。万渚云细问:“哪些方面?”刘喜阳答:“都与东北那头有关。”妇人先是说自己丈夫是从北方墓里挖出的好东西, 后又说是东北,再细一些,就提到了焚火殿所在的雪城。其余四人听到魔教的名头, 心中自然诧异,想那赤天平时杀戮成性,整片雪城早已是荒芜颓败, 快连只活的动物都看不到了,怎么还会有人愿意往里闯?祝燕隐想稍微坐起来一些, 但椅子实在软, 一挪还会“咯吱”响一声,动静闹得太大,他也就不敢再动了,继续以一种即将入眠的姿态半躺着,就差弄条毯子盖上腿。厉随果不其然又在笑, 笑够之后,难得好心一把,将他稍微拽起来了一些。椅子:咯吱——祝燕隐立刻尴尬一僵,不过他四下瞄了瞄,倒是没人往这边看,毕竟刘喜阳已经说到了妇人与焚火殿的关系,情势听起来紧张极了。“因她频频提起东北雪城,又说那里的地下埋着大批珍宝,富可敌国,我们就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怀疑只是怀疑,要想证实妇人的身份,还是得找出实质证据。于是四人便商量出一个计谋,决定往后只要再提到魔教,就顺着她的话头往下接,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好吃懒做贪慕钱财,无所谓正道邪道,满心只想投奔荣华富贵。祝燕隐心想,那你们可能并不用演,毕竟连骗银子杀同伴的事情都能做出来。他扭头看了眼谭疏秋,却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四目相接,谭少主咧嘴一笑,他这阵终于不怕了,因为身份已经从杀人嫌犯变成了受害者,所以连脊背都挺了起来,还真是无事时嚣张,一有事就立刻怂得筛糠。嚣张的谭疏秋心思活络,又蠢蠢欲动地想挤去祝燕隐身边站。厉随眼神冰冷。谭疏秋迅速把伸出来的脚又缩了回去。祝燕隐:“……”刘喜阳还在说着:“因我们四人配合得好,所以她很快就暴露出真实的目的,其实是想拉拢我们加入焚火殿,成为赤天埋藏在武林盟中的眼线。”“当时赵兄假称不相信,想诱哄出更多证据,她便拿出许多宝石与银票,光是一粒晴空冰珠就世间难寻,价值万金。”祝燕隐虽说生在富贵之家,却从没听过晴空冰珠这种东西,心中难免好奇。结果下一刻,一粒剔透泛金的宝石便递到他眼前,被切割成六棱形状,真如冰山在晴空暖阳下折射出的光。“……”厉随淡淡道:“这东西,万仞宫里多得是。”焚火殿有,万仞宫也有,祝燕隐心想,那估计就是师父分给两个徒弟的了,他没推辞,乖乖接到手中:“多谢。”周围一圈江湖门派看在眼里,羡慕,想要。妇人在拿出大量的财物后,四人便信了她的身份。按照刘喜阳的说法,当时大家都高兴极了,觉得虽然还没有抓住赤天,但若能先擒获他的一名手下,也是威风凛凛的功劳一件,便商量着要用迷药迷晕妇人,带着她折返武林盟。那一天,五人抵达了万井城。刘喜阳说:“我们决定就在此地动手。” 第71章 祝燕隐:“?”家母常年风湿,祝欣欣也是见过不少大夫的,基本可分为两派,一是白胡子白头发的老神仙路线,一是睿智精干的中年大叔路线。他对江胜临这种年轻白净,又满身江湖气的野蛮品种比较陌生,尤其张口还跟吃了炸药桶似的,于是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我堂弟的脑袋怕是没指望了”的消极悲观想法。江胜临刚刚被厉随气得够呛,病患不配合,毒舌,自己还打不过,越想越胸闷,于是又直吼吼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江南当地主?”祝欣欣微微侧过头,从牙缝里往外挤字:“弟,你确定他真是神医?”还有半句话没说,而不是江湖骗子吗,我看他和柳城街头卖大力丸的那些人气质很相近啊,都声如洪钟的,梦想也差不多一样,骗三年钱就回老家买地。祝燕隐:“嗯。”那好办。祝欣欣虽然还是很嫌弃江湖神医的嗓门,但既然真的能治病,那一并打包带回江南并不是问题。他向家丁小声吩咐两句,立刻就有一驾纯白高大的马车被驶来,帘子一掀:“江大夫,请!”江胜临下马就要往里钻。祝燕隐坚定地挡在马车前,不,你不想去江南。“小隐!”祝欣欣在旁轻声斥责不懂事的弟弟,“神医想跟着咱们回家,你怎么挡在车前头不动,快些请神医进去休息,章叔呢?让他也将你的东西收拾……这位兄台,请问你有事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而且为什么骑着我弟的马?厉随跨在照夜玉狮子上。这匹马是祝燕晖当初特意挑的,体型比较小,配雪白文雅的祝二公子正好,配漆黑的大魔头就显得有些过分精致了,尤其大魔头的脸色还不是很好,黑风煞气的,像是一拳就能打爆无辜马头。祝燕隐及时解释:“这是我堂兄,堂兄,这位是我在江湖中的朋友,万仞宫宫主厉随。”祝欣欣对江湖事没有一文钱的兴趣,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见弟弟都特意介绍了,想来二人关系应该不错,便拱手行礼,又主动起了个话头:“万仞宫,这名字起得巍峨壮阔,不知是建在哪座险峰之上?”厉随冷冷道:“金城,地下。”祝欣欣表情一僵,然后迅速恢复正常,亲切地笑着说:“甚好。”啊,好没有文化。江胜临还坐在马车里,一派要去江南当纸醉金迷老地主的姿态,反正就是不下来。祝燕隐便道:“堂兄,不如把这辆车送给我?”“没问题。”祝欣欣一口答应,又说,“但你我本来就要同回江南,马车归谁有什么区别。”谁说我要回江南了。祝燕隐一手扯住照夜玉狮子的缰绳,一手扯住踢雪乌骓的缰绳,看样子是打算用两匹马给自己弄个夹心结界:“我不回去,我要去雪城。”“你去雪城干什么?”祝欣欣苦口婆心,“若想玩雪,下回让兰晟他们带你去宁城,那才是真正的风卷雪漫万物皆白,正所谓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分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唉,我的弟弟,你要去哪里?”厉随将祝燕隐拎到踢雪乌骓的背上,自己也跨在他身后,一甩马缰,潇洒地走了。祝燕隐嘻嘻嘻地说:“你怎么不让我同堂兄把话说完?”厉随眼底也挂着笑,语调却依旧没感没情,宛若真正的冷酷大魔头:“你现在不也高兴得很?”祝燕隐否认:“我没有。”厉随也没同他争这个,只问:“你何时回江南?”“我不回去,去完雪城再说。”祝燕隐也握住马缰,“江神医是一时嘴硬,他又不会真的丢下你。”厉随说:“我知道。”“那你还总同他吵架。”“他最近的方子总弄得我昏昏欲睡。”说起来时,也无非来回那几句,要将身体底子调养好,所以要多休息云云。但离雪城越近,厉随就越要保持绝对的清醒,所以偶尔会将药倒掉,换来江胜临一番跳脚。祝燕隐觉得这个病患是不怎么听话,自己得想个办法,帮帮江神医。祝欣欣的队伍也混进了武林盟,他打定主意,要把祝燕隐带回柳城——倒不是怕招惹到东北的那个什么魔教教主,反正再魔也魔不到祝府头上。主要是为了让堂弟不再混迹江湖,可能是因为江胜临的缘故吧,这位阔少目前对所有江湖人,无论正邪哪派的印象,都是街边卖大力丸的。看到有门派武器是长缨枪,啊,大力丸。看到有人走路昂首阔步,啊,大力丸。至于说话声过于洪亮的,那就更大力丸了,属于吆喝型人才。而各位大力丸们……不是,大侠们目前尚不知道自己已经圆了,仍在感慨这支祝府新车队的奢华高雅,香气扑鼻,更绝的是居然还有一队乐师,这简直。厉随问:“你堂兄打算一直跟着武林盟?”“不会,他是正好在附近,顺道就来看看我。”祝燕隐说,“估计也就同行个两三天吧,再往前走,就是雷州官道了,他得往南,我们往北。”厉随很满意这个“我们”。堂兄骑在马上,远远看着堂弟,越看越想唏嘘。一旁的管家及时解释:“许是二少爷喜欢那匹踢雪乌骓吧,看着是要更膘肥体壮一些,他既心心念念着江湖,自然什么都想要大而匪气的。”“罢。”祝欣欣头疼,“你去问问他们,多少银子肯卖。”“是!”管家一溜小跑地去询价。万仞宫的弟子可能也没想过,这世间竟有人敢来买自家宫主的马,一时还真是愣住了,不懂对方究竟是哪里来的胆子。而祝府的管家也纳闷呢,行还是不行,怎么也不说句话,这些江湖人到底怎么回事。听完事情始末的祝欣欣:不行,还是要把堂弟带回家!日头渐渐下山了。这一晚,众人在一处村落歇脚。祝燕隐在祝欣欣处混完饭,找了个借口早早溜了,还捎带顺走两块点心,拿去分给厉随。厉宫主:“……”祝燕隐道:“寒梅酥,点心师傅是堂兄特意从王城里请的,连配方都保密,据说千金不卖。”厉随也咬了一口:“你喜欢?”祝燕隐:“嗯。” 第73章 “是我与那四人结伴同行的时候……”谭疏秋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能看到他的嘴皮子动。厉随坐在屋顶,听着下头二人的交谈,眼底藏有暗沉沉的风。吃过午饭后,众人便再度踏上了征程。祝府两拨人混在一起,雪白富贵的队伍便越发庞大——出现在武林盟中竟然完全不违和,也像极了要去匡扶正义、除魔卫道,只不过旁人都是以武力制敌,只有飘逸的江南望族,看起来是要走修仙飞升的路线,三花聚顶。祝燕隐却不爱坐马车了,他骑着照夜玉狮子一路小跑,强行混进万仞宫的队伍。厉随冷酷地好心情了一下,觉得这一切都是阿庆师傅的力量。但其实和点心关系不大,祝燕隐之所以到处跑,是因为祝欣欣实在话太多了,还总试图拐带亲爱的堂弟回江南,车轱辘来来回回,吵得人耳朵都肿。不过他并没有同厉随说,所以厉宫主也还是把这份功劳归结给了阿庆。刚入职万仞宫半天的点心师傅从漂亮侠女手中接过沉甸甸的赏钱时,整个人都是漂浮的,我到底是掉进了什么纸醉金迷的江湖魔宫啊,请再来一点。果然是学好蒸煎炸,走遍天下都不怕,我爹诚不我欺!踢雪乌骓背上的鞍已经换成了银色缎面,忠叔换的,因为他见自家公子放着照夜玉狮子不骑,总是去蹭厉宫主的马,就礼貌询问了一下万仞宫,看能否将马鞍换个更大更舒服的。万仞宫弟子疑惑之一,江南人怎么总是觊觎我家宫主的马?万仞宫弟子疑惑之二,宫主居然答应了?蓝烟看着身背银缎小垫的黑色大马:“……”江胜临:正常的,都是正常的,祝府一向有钱没地方花!所以到处给马发马鞍,并不奇怪。蓝烟已经不想和他争执这些了,只是提醒,祝府是有钱有地方花,有钱没地方花的是你我,之前可能还要加个宫主,不过他现在已经脱离队伍,学会花钱了。后头喜笑颜开的阿庆师傅就是铁证。厉随带着祝燕隐,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向前疾驰。祝欣欣远远看着两道飞影,比较痛心疾首,哦,我的弟弟,你这是什么野蛮的骑马姿势?再看看周围正在高声交谈的诸位武林侠客。江湖礼仪学习班的开展迫在眉睫,迫在眉睫。几天之后,队伍顺利抵达雷州,这里是北上与南下的分界点。祝欣欣虽说想把堂弟带回家,但堂弟又不配合,神医也不配合,只好作罢。分别之际,祝燕隐亲自将堂兄送出城。祝欣欣不停叮嘱:“看完病后就早些回柳城,离江湖纷争越远越好,切莫插手旁人恩怨。”“我知道。”祝燕隐依旧骑着踢雪乌骓——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早上去了趟马厩,出来时就已经骑上了,很奇妙。兄弟二人走过几个山弯。祝燕隐不舍分离:“我送堂兄到五凤村吧。”祝欣欣正好也想同他多走一阵,便放慢了速度。说的话无非又是江湖险恶,独善其身。祝燕隐点头点得相当配合,又道:“堂兄放心,其实我同武林盟同行了这么长时间,觉得还是很安全的,并没有话本里那么多的血腥寻仇。”话刚说完,身旁的祝府护卫就一皱眉,抬手示意整支队伍停下。祝欣欣问:“怎么了?”“对面半山腰的野林子里有人。”护卫道,“像是在追什么东西。”祝燕隐猜测:“猎户?”护卫摇头:“看身形不像,功夫不低。”祝燕隐远远望去,并没发现什么异常,林子倒是在动,但也分不清是不是风。走了一阵,祝欣欣见祝燕隐还在扭头看,便问:“怎么,你知道那是谁?”“我不知道,不过武林盟最近在抓叛徒,是一个叫尚儒山庄的,不知是不是他们。”祝欣欣对武林盟的叛徒毫无兴趣,不过堂弟既然感兴趣,就问:“要去看看吗?”“……”祝燕隐稍有犹豫,这事好像不该自己管。这时山中又起了风,送来一丝若有似无的尖叫,跟地府里的鬼婆子似的,将他吓了一大跳。祝欣欣吩咐:“去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若真是尚儒山庄,能抓就帮忙抓了,一并交给万盟主。”毕竟前往雪城的路漫漫,既然堂弟往后还要与他们朝夕相处,那顺手多做一份人情也行。祝府护卫前往另一头看究竟。风停了。秋末深林一片安静,只有落叶被虫豸爬过的沙沙。方才那奇怪而又诡异的叫声突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可按理来说野兽也好,人也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总该还留有一些活动的踪迹才对。万物似乎都被瞬间凝结。山道上,祝燕隐的心也悬在嗓子眼:“怎么没动静了?”不会武功的仆役心里跟着犯嘀咕,这深山野林的,可别是闹鬼。刷——空气突然被一道极快的影子划破了!祝燕隐稀里糊涂,完全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就已经跌下马背,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本能觉得自己八成要脸着地,却又被稳稳接在怀中。祝欣欣惊呼:“小隐!” 第75章 厉随补充:“另一个鬼影。”江胜临倒吸一口冷气:“那玩意是潘锦华?真的假的。”“我不会看错。”厉随道,“的确是他。”而且与张参不同,虽然两人都是同时拥有了超乎寻常的爆发力以及攻击性,但张参是完全失智的,只知横冲直撞,而潘锦华不同,他有表情,会笑,从最后抛撒飞镖的方向来看,也知道该对付谁,才能替他自己争取更多的逃命生路。江胜临犹豫:“也不知潘掌门与天蛛堂有没有事,你可要回去看看?”厉随道:“我今晚动身。”蓝烟又问:“宫主,那潘锦华呢?”“你带人去追,他走不远。”厉随道,“尽量留他一命,看看还有没有救。”蓝烟点头:“是!”祝燕隐此时过来敲门,说想请神医帮堂兄再看看。虽然祝府随行的大夫已经开了方子,说只是受惊过度,但由于祝欣欣实在晕得太尽职尽责了,脸色煞白煞白的,令人十分惊慌,就还是多看几个大夫比较安心。江胜临去了隔壁院落。几名万仞宫的弟子正在收拾东西。祝燕隐猜出厉随的安排,问他:“你是不放心潘掌门,所以要回去看看吗?”“是。”“嗯,那你路上要小心。”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厉随问:“你不同我一道?”祝燕隐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现在既然对方提出来了,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考虑了一下,并且矜持地回答:“正好,我也有些舍不得你。”厉随眼底微微一晃,然后说:“好。”江胜临推门进来,为什么速度这么快呢,因为在他过去时,另一位祝公子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喝粥呢,一听到江湖神医要给自己看诊,表情顿时一僵,满脸都写着高兴:“没事,不必,我好了。”“于是我就自觉回来了。”祝燕隐:堂兄的毛病好多!不过江胜临倒没生气,还反过来安慰了祝燕隐两句,说你堂兄看起来满面红光的,肯定没事,不必担心,还是快些回去收拾东西吧。祝燕隐不解:“快些收拾什么东西?”江胜临答曰,那当然是行李。厉宫主要折返白头城,我要同行,你每隔三日就要针灸,自然也要与我同行,否则岂不耽搁了病情。祝燕隐缓慢地扭头。厉随眼底挂着促狭的笑。祝二公子耳根一烫:告辞!江胜临纳闷:“他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跑了?”厉随答,不知道。江胜临明显不信,你就扯吧,一看你这莫名其妙的笑,就知道肯定有问题。祝章听到神医又要返回白头城,虽然颇为头疼,不懂这蹿来蹿去的都是什么毛病,但当初请诊时对方就已经明说过,往后行程未定,跑南跑北都有可能,现在也只有跟随。夕阳西垂。祝燕隐坐在屋顶上,雪白一蓬,很怒放,也很怒。他这回是自己踩着梯子爬上房的,有出息极了,并没有被大魔头拎起来“嗖”。厉随站在院中:“下来。”祝燕隐:“不!”祝章也说:“公子该用饭了。”祝燕隐:“不饿!”不饿也得吃。祝章刚打算苦口婆心地展开说教,厉随已经飞身踏上房顶,坐在祝燕隐身边:“生气了?”祝二公子:“没有!”厉随侧过头看着另一边,肩膀直抖。祝燕隐更郁闷了,抬脚踢他:“你笑什么,下去!”厉随道:“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你真不准备吃点东西?”祝燕隐向后一靠,学他枕着手臂,但由于本身并没有四海为家的狂野气质,所以看起来有些喜感,像偷偷溜出学堂的白衣小公子,试图跟着街头恶霸搞事业,收保护费,但业务不熟练,只能双手抱胸拼命站直。厉随捏捏他的脸,没说话。祝燕隐本来也不想说话,但后来被捏得实在受不了,就问:“你干什么?”厉随说:“我也舍不得与你分开。”祝燕隐:“……”厉随笑着看他。祝燕隐淡定地坐起来,好的,既然这样,那我们现在可以去吃饭了。第43章 第77章 祝燕隐问:“盯着他,是想找出他背后的人吗?”“是。”潘仕候道,“我低估了张参的功夫,总觉得靠着我与锦华,足以轻松将他制服,就这么一直拖到了最后,拖到他突然功成癫狂。锦华意识到不对,想要出手,却反被他咬住脖颈,生生拽出了城。”江胜临:“咬住脖颈?”古书中常有记载,月圆之夜从坟堆里爬出来的老僵尸,就是靠着四处乱咬来拉人入伙,但那只是民间志怪,自己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实打实的病例,难不成潘锦华是因为被张参咬了,所以才变成一模一样的鬼样子?祝燕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担忧道:“那潘少主会不会也……咬别人?”潘仕侯脸色一白,连连摇头:“不会的,理应不会,我一路追着锦华到这里,只见他越来越狂躁失态,却从没见过他咬人。”“根据当日的状况,他现在应该尚有神志。”江胜临道,“这病症是逐步加深的,只要能在潘少主完全失智前将他找到,就还能有救。”潘仕侯一听这话,便又想哀求,却被厉随冷言制止:“我会处理,你先去休息吧。”“是,是,我这回还带了几十个人,也能一起去找。”潘仕侯说完,又赶忙补一句,“绝不会打扰到蓝烟姑娘的行动。”找自己的亲儿子,还要如此小心翼翼,有这么一个大侄子,也是没谁。待潘仕侯离开后,祝燕隐端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着。厉随问:“你有话要说?”祝燕隐:“没有没有。厉随看着他。祝燕隐妥协:“有一点点。”厉随示意他继续。祝燕隐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潘堂主已经够惨了,你又分明是关心他的,下回说话时就别再冷嘲热讽,多点耐心,哄哄长辈。”厉随却不以为然:“你当他今天说的,十成十都是真?”祝燕隐:“……不是吗?都这种时候了。”“自然不是,他了解我,我亦了解他,说话真假掺半,并不影响万仞宫的人出手救他儿子。”厉随道,“至于长辈,我从未将他当成至亲,只因我爹生前与他是好友,所以这么多年来,也就习惯了那一句‘贤侄’。”祝燕隐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及父母,一时间不是很适应。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厉随的气场实在太不羁了吧,所以他一直默认大魔头不需要父母亲朋,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就能迎风见长,顶多跟着师父学学武功这样子。厉随不满:“你这是什么表情?”祝燕隐回答,我不说,说了你又要扯我脸,我累了,要回去睡觉。大魔头凶巴巴:“不许睡!”你说不许睡我就不睡了吗,你又不是我的床褥,祝二公子后退一步,勇敢地试图跑路,结果未遂。厉随拎住他的后领:“过来,我给你说我爹娘的事。”祝燕隐:也行。为了彰显一下大户人家的礼尚往来,他自觉补充一句,那你若想知道我爹娘的事情,我也能讲给你听。厉随道:“那你先说。”祝燕隐:“……”祝燕隐绞尽脑汁搜刮了一下:“我爹只要一喝酒,我娘就能训得他不敢出门。”厉随手下一顿,冷酷地把腰间酒囊又挂了回去。第44章 没有酒的往事, 听起来有些干瘪。厉随道:“厉家世代经商,我爹在金城奉朝廷之命开采盐铁矿藏,那时是抽课二分, 官买五分, 自卖三分, 算是获利颇丰。现如今的万仞宫,还有地宫下的金矿, 都是那时他发现的。”盐铁矿是大买卖,与民生军备皆相关,能从朝廷手里揽下这项活的, 都不是一般人。祝燕隐觉得按照这个趋势, 厉家应该养出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才对, 怎么却突然变成人见人怕的江湖大魔头了?厉随继续道:“在我五岁的时候, 城外一处矿场发生了塌方,当时我爹娘都在地下,待人将他们挖出来时, 我爹已经走了,我娘也命悬一线,神志不清地说着胡话, 没能撑过十天。”祝燕隐虽知道他的父母早逝,却从没想过是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厉家一夜之间失去家主, 又经营着让无数人眼红的矿场营生, 往后怕也不得安宁。“我爹有几个堂表兄弟,他们倒没有不管我,还会记得给一口饭,给一件衣,给几个仆役。不过剩下的绝大多数时间里, 都是在为分家的事吵架。”再往后,官府派人收走了矿场,转为官营。厉家最值钱的金饽饽没了,那些你争我夺的人也就作鸟兽散,昔日热闹鼎沸的厉府门口,如今灰积了能有三寸厚。潘仕候就是在那时赶来的,他看到厉随病仄仄也没人管,连声叹气,冒雪抱着这五岁的侄儿去看大夫,又做主变卖了厉府所剩无几的家产,说要将孩子带回白头城亲自抚养。祝燕隐道:“这么一听,倒是幸好有潘堂主在。”“他不算坏,也不算好。”厉随垂着视线,“当年天蛛堂还未起势,日子也是捉襟见肘,他回到白头城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变卖厉府的钱建了一座大宅。”祝燕隐大致理清了这中间的关系。厉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潘仕候那时只有收养了厉随,才能名正言顺地拿到这匹瘦死的骆驼,当然了,其中一定也有想替故友照顾儿子的真心,说到底,不过都是既有私心、又有人性的凡夫俗子罢了。厉随道:“我自幼便性格孤僻,脾气极差,亲戚没谁喜欢我,能名正言顺地丢出去,哪怕要赔上一座大宅也值,反正他们也看不上那点银子。”祝燕隐心想,那确实,你现在脾气也挺差的。他继续乖巧地问:“所以你就去了天蛛堂?”厉随点头:“在那里只待了一年,师父就找上天蛛堂,将我带走了。”“我听说天门子前辈武功深不可测,是天下第一的世外高人。”祝燕隐道,“他怎么会亲自来找你?”“刚开始时,我还以为是潘仕候想将我送走。后来才知道在我三岁时,师父已经在金城见过我,当时他大喜过望,说我天资过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习武奇才。”但那时厉府好好的,正是繁花似锦大富大贵时,厉氏夫妇怎会舍得将唯一的儿子送走,还一送就是千里之外?天门子纠缠三月也未能达成目的,后来只好留下书信,盼着将来还能有机会。“我猜是我爹出事后,我娘知道家中亲戚皆不可靠,与其让我寄人篱下,不如送给看起来一片真心的师父,所以就在弥留之际,差人送了口信前往雪城。”祝燕隐又试探着问:“刚开始时,你为什么会以为是潘堂主想送你走,他待你不好吗?” 第79章 潘仕候心中虽说记挂儿子,却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垮不得,便又向蓝烟叮嘱了一番,这才离开山林。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万渚云一直在等潘仕候,想问他关于张参和尚儒山庄的事。厉随独自回到住处,弟子禀道:“祝二公子像是去找刘喜阳了。”厉随眉头一皱:“刘喜阳?”弟子又补充,中午就去了,直到现在还没离开刘家庄。厉随拿起湘君剑,转身出了门。祝燕隐正坐在院中,同刘喜阳说着话。一身水绣绉纱在夕阳下泛出暖金色,衬得整个人气度不凡,墨发也用同材质的发带束着,低下头时,会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厉随沉默地站在院门口,整个人像一大坨硬邦邦的冰。于是刘喜阳当场就尿遁了,也有可能是真的想尿。祝燕隐冷静地回头:“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吃晚饭,都快等得饿死了。”他话尾特意带了些江南软语的调调,有些懒,又有些抱怨,像是真的等了很久。厉随面无表情:“没用,一样要解释。”解释你为什么会穿成这样,跑来找刘喜阳。祝燕隐:“……”没意思,走了!第45章 厉随将祝燕隐一路拎回卧房。祝欣欣还站在院中, 一见这江湖魔头要吃人的架势,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就想叫护卫。但再一细看, 他亲爱的堂弟好像走得挺自觉, 并没有什么不甘愿的意思, 于是也跟了过去,想看看两人又在搞什么事情。结果差点被迎面拍来的门砸了鼻子。祝欣欣:“……”糟糕的江湖待客之道。此时夕阳已经落了大半, 屋内光线昏暗。祝燕隐端端正正坐着,脊背挺直,一副“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我已经准备好了”的配合态度, 就差把手放上膝盖。厉随扯住他的脸:“为什么要去找刘喜阳?”“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有问题。”祝燕隐唔唔唔地回答, “自从被救回来之后, 这人每天除了晒太阳就是吃饭睡觉,看起来像是已经要退隐江湖了。”谭疏秋私下找过几回祝燕隐,说他与崔巍等人同行南下时, 有一晚宿在农户小院中,半夜起来解手时,无意中听到隔壁刘喜阳房中有动静, 心中好奇,就躲在暗处等了一阵, 果不其然看到一名黑衣人离去。他本以为是武林盟有事, 没多想。但后来直到万井城命案告破,刘家庄的供述都一直是“自从刘喜阳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与他联系过”,谭疏秋心中生疑,便将事情告诉了祝燕隐, 祝燕隐又告诉了厉随。厉随道:“我当时已经说过,会派人去盯。”“但万一他已经被放弃了呢。”祝燕隐继续唔唔唔,“虽说刘喜阳只是一个小虾米,保不准也能钓出一条鱼,我多在众目睽睽下找他几次,消息传出去,若背后真的有鬼,定然会有所行动。”厉随的计划原与这差不多,不过他是打算先留着刘喜阳,待将来有需要时,再派蓝烟去与之接触,谁知祝燕隐却不声不响自作主张,突然就跑去与人聊了一下午。想及此处,厉随手下的劲又多了半分,只有半分,毕竟江南阔少金尊玉贵,力气大了怕是会哭。祝燕隐理直气壮:“既然都要众目睽睽了,我自然是穿得越隆重越好,这样才能多引出一些闲话讨论。”听起来像是解释得清楚,厉随却依旧满脸阴霾,他其实是不介意计划提前的,甚至压根就不介意刘喜阳这个人——就算没有刘喜阳,他也多得是办法解决赤天与其爪牙。所以问题就来了,既然压根不介意刘喜阳,那此时此刻,厉宫主心里究竟在不痛快什么?祝燕隐揉着自己通红的脸:“你生气了?”厉随道:“没有。”“那我们去吃饭。”“不去。”不愧是超厉害的大魔头,果然一点都不幼稚,很成熟。祝燕隐:“但是我饿了。”厉随靠在椅子上,看起来有些烦躁:“自己去吃。”祝燕隐“哦”了一声,站起来往外走。厉随的眼皮不自觉地一抬,却没出声。祝欣欣还焦急地在外面等着,见到他出来,总算松了口气:“聊什么,怎么这么久?”“就说了三四句话,有什么好久的。”祝燕隐气定神闲,拍拍衣裳上的褶皱,然后往堂兄身上顺势一靠,大声道,“啊,我头晕。”祝欣欣没有一点点防备,不懂这又是什么江湖操作,只能提醒堂弟,过于浮夸了。祝燕隐毫无敬业表演精神:“没事,差不多就行。”屋门果然被打开了。祝燕隐继续靠在祝欣欣身上,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睁一只闭一只,明目张胆地碰瓷。厉随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单手拎起他一起骑马出城,而是独自离开了小院,像一阵又冷又快、黑色的风,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呢,影子已经没了。祝燕隐:“?”祝欣欣提出疑问:“我能不能请教一下,你演这一出的意义在哪?”祝燕隐说:“我生气了。” 第81章 ……后半夜。江胜临在床上睡得正香,突然就觉得后背冒出一股寒气,睁眼看到黑漆漆一个人,魂都散去一半。“啊!”“你鬼叫什么?”厉随不满。江胜临裹着被子坐起来,心跳得似八百标兵奔北坡:“你大半夜像鬼一样坐在我床边,还问我叫什么?”厉随开门见山:“我还能活多久?”江胜临:“……”江胜临点亮床头灯烛:“怎么,现在觉得还是活着好了?”厉随问:“几年?”江胜临道:“我先前就说了,若好好遵医嘱,十年,甚至二十年都有可能,不过你又不肯听,折腾了这么长时间……罢了,我再试试别的法子,或许还是能有十年的指望。”厉随又问:“那你觉得他能活几年?”江胜临看着他手指的方向,回答:“要是没有狂风暴雨地震,这木板墙少说也能活个两三百年吧,看着像是结实极了。”厉随眉头一皱。江胜临坐在椅子上,继续道:“若你是问隔壁住的人,祝二公子除了脑部旧伤,没什么其它毛病,少说还能再活五十多年。”十年与五十年。厉随道:“倘若我也想再活五十年呢?”江胜临受惊,你还挺敢想。同时他又非常不解,先前看你完全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现在怎么突然又开始和祝二公子比命长了,那种养尊处优的小公子,估摸得个风寒都有十八个人跟着转。若硬要打比方,目前你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木筛子,而人家是一只洁白无瑕的结实小瓷碗,根本没法相提并论。厉随道:“所以你没有办法?”江胜临手一摊:“你现在问,我肯定没有,但你若肯遵医嘱,让我再慢慢想些法子,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了呢,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厉随坚持:“五十。”江胜临:“你想想你泡在冰水寒潭里的那些夜晚,你跟我讨价还价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丝丝心虚吗?”厉随道:“没有。”江胜临:“?”脏话。最后他还是只答应了二十年,二十年的前提,还得是病人配合,不再不吃药,不再乱吃药,不再气大夫。厉随点头:“好。”江胜临趁机问:“你为什么又突然不想死了?”厉随答:“发现活着其实挺有趣。”江胜临盘根问底:“那这里的‘有趣’具体是指什么?”厉随:“许多。”江胜临摆出一脸为难的样子:“你不说清楚,我很难替你开药的。”厉随转身往外走:“滚。”江胜临追出来扶住门框:“至少说一样吧!”我真的很好奇啊!厉随道:“比如我刚捏碎了你的三盆叶银花,就很有趣。”江胜临五雷轰顶:“信不信我扣你一年啊!”厉随嘴角一弯,出了小院。江胜临奔回后窗临时花圃,发现叶银花正开得好好的,并没有被魔头捏碎,这才松了一口气。厉随没有再去祝燕隐的住处,他原想在房顶上吹着风过一夜,却又想起很久之前,江胜临医嘱中那句“晚上好好歇着”,便还是回了自己的卧房。院中月色皎皎。翌日清晨。天刚一亮,祝燕隐就端端正正站在了神医门前,敲得很有礼数。但再有礼数,也属于扰人清梦的行为。江胜临本就被厉随骚扰得后半夜没睡好,现在又被祝燕隐活活敲醒,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半天硬是没下去。不行,我是大夫,要儒雅随和,儒雅随和。祝燕隐的话题还是围绕着厉随,他问:“昨晚厉宫主是后半夜才回来的?”江胜临看着他眼下一圈淡黑:“你也被他吵得没睡好?”祝燕隐:“嗯嗯嗯。”江胜临将人让进自己屋内,一边开窗户一边道:“其实算好事,你还记不记得这一路,我都不许他泡寒潭?”祝燕隐道:“记得,你说过泡寒潭只有一时之利,却无益于长久。” 第83章 临走时还要再恋恋不舍补充一句,我明天再继续拜访刘兄。刘喜阳刚刚才站起来,一听这话,又一屁股坐回了椅子。宛若一根霜打老茄子。祝燕隐差不多笑了一路。厉随问:“吓人好玩吗?”“这怎么能算吓人。”祝燕隐纠正,“若他没做亏心事,自然不必害怕。江湖中不知有多少门派想攀附万仞宫,现如今连你都亲自去了,他难道不应该高兴?”厉随摇头:“没人看到我会高兴。”“谁说的。”祝燕隐强调,“我看到你就很高兴。”他语调自然,又没有一丝犹豫,就像在说一件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情。厉随嘴角扬了扬,问:“为何见到我会高兴?”祝燕隐掰着手指数,因为你功夫高,打架厉害,一出手就搞得天地间飞沙走石的,非常凶。厉随道:“江湖中功夫高,打架厉害,飞沙走石,看起来凶的人有许多。”“但他们都没你好看。”比如三阳关那位功夫很高的大叔前辈,生得皮肤黝黑高大威猛,满脸络腮胡子,走起路来气势惊人,身旁还要时时刻刻跟一名弟子,替他扛那把神似青龙偃月刀的兵器,的确也是厉害又凶,但祝二公子就从不肯多看人家一眼,甚至连走在一起都不愿意,区别待遇极了。厉随笑:“饿不饿,我送你回去?”“我们出去吃吧。”祝燕隐道,“正好散散心。”村子很小,不必骑马,走路就能到村口。中午的太阳很暖,晒得人骨头都酥了,祝燕隐使劲伸了个懒腰,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臂,声音更懒:“你说那些人,放着这么舒服的日子不过,为何一门心思非要成魔?”“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厉随虚扶住他的腰,免得人掉下田埂,“有人求官,有人求财,有人求三餐温饱,自然也有人求所谓天下第一。”“那你呢,你求什么,杀了赤天和他的十六名护法?”“若没有我,也不会有今日的焚火殿,我自然要收拾干净。”“这是从何说起,你又不是焚火殿的爹。”祝燕隐不赞同这种说法,“像赤天那种丧心病狂的人,就算没有内功心法,没有你的内力,也一定会找到别的法子为祸武林,说不定还要比现在更厉害些,所以你不必都揽在自己身上。”厉随摇头:“没有我的内力,他不会比现在更厉害。”祝燕隐被他这抓重点的能力震住了:“所以搞了半天,你是在拐弯抹角的自夸。”厉随又笑,他很喜欢听他说话,叽叽喳喳的,像落进糖水碗里的冰。祝燕隐继续问:“那等杀完赤天之后呢,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按照常规,大魔头就该接一句很冷酷的“杀完赤天后,我也会死”,这样才符合人设。但这回不一样,在从江胜临那里讹来二十年后,他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想做,便道:“或许会去别的地方看看。”“别的地方是哪里,大瑜那么大,你去过江南吗?”“没有。”“那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祝燕隐诱拐得完全不心虚,“柳城又热闹又繁华,东边有一条大运河,夜晚画舫灯亮起时,会点亮半片天。西四街有魁星楼,里面每一道菜都做得好吃极了,城中还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塔,我一直就想上去看看,可平时都锁着。”厉随点头:“我带你上去。”“那就这么说定了。”祝燕隐看着他,“待雪城的事情解决之后,我们就一起回家!”厉随突然一把将人抱了起来。祝燕隐毫无防备,心跳得很是狂野,这么快吗,我还没有准备好。厉随皱眉:“你怎么也不看路,有水坑。”祝燕隐回答,因为我一直在看你。张口就来,和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恶霸也没什么两样,真不愧是江南阔少。被调戏的大魔头并没有哭着去告官,也没有放下怀里的人:“这段路不好走。”祝燕隐脸皮很厚:“那就有劳。”看起来很蓬的祝二公子,其实并不重,像西域进贡来的波斯长毛猫,看似毛量惊人,其实一进水就只剩下细细一条,抱着没什么分量。祝燕隐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很无所事事地左看右看:“那儿有个面摊。”厉随将人放到地上,雪白的贵公子就还是很雪白,身上一点灰都没有沾。摊子上原本还有几名江湖人,一见厉随来了,便纷纷作鸟兽散,跑得比贼都快。这样一来,搞得老板也很紧张,他本来就上了年纪手哆嗦,这阵更哆嗦,一碗三鲜汤面煮得差点扑锅。祝燕隐索性亲自去帮忙。他学老板将面捞好,又弄了些翠绿的小葱与浇头上去,酱油醋辣椒分别盛一勺,挽起衣袖端到厉随面前,理直气壮地开出黑心价:“付银子!三百两!”面摊老板大惊失色:可不敢啊!厉随丢过去一粒宝石:“够吗?”“够,客人常来。”祝燕隐喜滋滋,“你尝尝,若不好吃的话,我就再去煮一碗。”厉随低头喝了一口汤。祝燕隐问:“如何?”酸苦辣咸,比自己过往二十余年的滋味更加一言难尽,厉随答:“不错。”祝燕隐来了兴趣:“真的假的,我就随手那么一放。”他自己也取了个调羹,满满喝了一大口汤,表情顿时僵硬。 第85章 祝燕隐问:“那你呢?”厉随坐在床边:“我守着你。”祝二公子警惕地想,那我岂不是更睡不着了,就算能睡着也不能睡,万一磨牙打呼噜踢被子呢,优雅端庄的富贵面子还要不要了。于是道:“我说些柳城的事情给你听。”厉随点头:“好。”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祝燕隐缩在被子里,给他讲青石长街,讲西湖盛景,讲红烧狮子头与莼菜汤,还讲了花灯夜会,男男女女都会在那一晚出门,打扮得光鲜亮丽,期盼着能遇到心上人。厉随问:“你去过吗?”祝燕隐像是说困了,迷迷糊糊地答,我没去过,大哥不让我去,将来你陪我去。厉随替他熄了床头的灯烛,又在黑夜中静静坐了一阵,方才起身离开。祝燕隐:装睡好紧张,但幸好我一直保持住了优美的姿势!翌日清晨,厉随又去了山中找潘锦华。祝燕隐则是带着祝小穗,再度轻车熟路地摸去刘家庄。刘喜阳看起来已经差不多绝望了,走路都在飘飘打晃。弟子趁机道:“祝公子,我家少爷确实身体不舒服。”“那便快扶他去床上歇着。”祝燕隐很是关切,但关切归关切,就是完全没有走的意思。刘喜阳脸色蜡黄地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一整天。祝燕隐则是在他的卧房中,兴致勃勃练了一整天的字画,一点多余的声响都没有。直到吃晚饭时才离开,留下满桌字画,说是供刘兄赏玩。于是消息就又传开了,其余门派都极为羡慕。一来祝府确实显赫,二来祝二公子的书画也确实难寻,盛传一字抵万金。刘家庄的掌门也知道了这件事,特意去问侄儿,你什么时候与祝府有了交情?“没有交情。”刘喜阳躺在床上,头疼欲裂,烦躁道,“许是……许是看我喜欢古玩吧,所以有空就过来多聊一聊。”“若真如此,那你这烧银子的爱好也算是有了用处。”刘掌门又叮嘱几句,来回无非是让他借此机会,与祝府搞好关系,刘喜阳草草敷衍着答应,心里却是越发焦虑难安起来。城外,万仞宫与天蛛堂的弟子仍在到处找人。蓝烟问:“宫主,潘锦华会不会已经跑到了别处?”“外袍上衣都在山里挂着,他现在顶多只穿了一条裤子,若往外跑,哪怕昼伏夜出速度再快,也必然会引起旁人注意,没消息就是还在山里。”厉随道,“去找吧,与先前一样,尽量不要伤他性命。”“是。”蓝烟也挺想在对方还穿着裤子的时候结束任务的,于是带了十余名弟子往更高的地方找去。阴暗不见光的角落里,潘锦华正瘫坐在地上,双目里的赤红消退些许,呼吸粗重。而在他对面,还站着另一个男人,戴了一副银色面具,只挖出三条透光细缝,看起来有些诡异。潘锦华艰难道:“你先前、你先前不是这么说的。”“我说过,有人能成,有人不能。”面具人不紧不慢道,“你以为你能,但很明显,你与张参一样,都是那废物的‘不能’。”“我不想练了。”潘锦华嘴唇干裂。“事已至此,你怕是没法再全身而退。”面具人蹲在他对面,“与其回家当个全身残废的无用傻子,倒不如再博最后一把。”潘锦华浑浊的眼底重新亮起光:“我还有希望能练成?”“有,只要你听我的。”面具人用冰冷手指滑过他的脸颊,速度极慢,像是在欣赏一件不怎么成功的作品。潘锦华靠着一棵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毛骨悚然起来,无边的恐惧从四肢百骸涌出,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想要逃离,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捏开了下巴。药水腥甜滑下喉管。“咳咳!”潘锦华扑倒在草丛中,拼命想抠出那些药,大脑却已经再度失去了清醒的意识。……祝燕隐换好一身衣裳,站在月光下,展开双手问堂兄:“如何?”祝欣欣实在疑惑:“我发现你最近怎么搔首弄姿的。”祝燕隐惊呆了:“你穿成这样,居然还有资格说我?”祝欣欣:“但我一整天都穿着这套,并没有在大晚上换衣服。”祝燕隐心想,大家情况不一样。我有人看,而你没有。爱穿不穿。作者有话要说:  单身堂兄:遭到嘲讽。第47章 江胜临这几日一直在忙着研究张参身上的毒, 研究得整个人头晕眼花,夜半出门透气,看到院中雪白晶莹仙气一蓬, 差点以为自己已经飞升, 又一眨眼睛, 哦,原来是祝公子。祝燕隐问:“神医怎么还没休息?”“刚从后院出来。”江胜临坐在石凳上, “张参的尸体,明日就能烧了。”祝燕隐差人给他端来热花茶:“查清楚了?”“是。”江胜临活动着脖颈,“万仞宫的人还没回来?”“没呢。”祝燕隐抬头看了眼天色, 黑云沉沉, 山中怕是又要落雨。 第87章 “是吗?”祝燕隐掀开被子,“我去看看。”祝小穗一愣,这和我们又没有关系,和潘锦华完全没打过交道,也要跑去看热闹?祝燕隐却已经自己裹着外袍出了门。“公子,公子你等等我!”祝小穗一路跑。武林盟里有听到动静的,也纷纷来一探究竟。江胜临坐在床边,轻轻翻开潘锦华的眼皮,被那几乎完全漆黑的瞳仁惊了一惊,潘仕候也看得胆战心惊:“这……神医,我儿还有救吗?”“姑且一试吧。”江胜临叹气,吩咐药童将自己的箱子拿了过来。祝燕隐悄悄溜进屋,见里头的人都一脸凝重,气氛压抑极了,江胜临正在替潘锦华施针,额头也挂着薄汗,一旁的药童时不时拿着手巾帮忙擦拭,大气都不出一声。看这架势,潘锦华怕是病得不轻。祝燕隐识趣地没出声,退出房门后找了名天蛛堂的弟子,问:“厉宫主呢?”“还在后头。”“怎么没有一起回来?”“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祝燕隐还想问,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吗,怎么就不知道了,对方却已经匆匆跑走,大呼小叫着要人替自家少爷烧热水。祝小穗小声嘀咕,这么大声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少爷要生了。祝燕隐斥责:“事关生死,休要胡言乱语。”“是,我知错了。”祝小穗扶住他,“现在潘少主还在昏着,一时半会也醒不了,不如我先送公子回房歇着,咱们明早再来看。”祝燕隐心想,我看什么潘少主,我和他又不熟。他脑子里飞快盘算着,还能再找个什么借口继续留在这里,院外却又传来一阵嘈杂:“厉宫主。”祝燕隐心里一喜,跑出去接他。“你怎么还没睡。”厉随扶住他的胳膊,“小心。”“我睡了,听到外头闹,就起来看看。”祝燕隐答得比较注意,并没有暴露自己辗转反侧怀春不能寐的小心思,就还是很优雅端庄,又问,“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蓝烟来不及同他打招呼,一路挤开人群去找江胜临。厉随将祝燕隐带回卧房,道:“没事,受了些小伤。”“哪里?”祝燕隐被吓了一跳,“给我看看。”厉随坐在椅子上,单手解开腰间皮扣,一边脱外袍一边问:“潘锦华怎么样了?”“江神医还在看,大家都没说话,我就没问。”见他单手活动不方便,祝燕隐也上去帮忙,“看情况好像不大好……你肩膀伤了?”“潘锦华的功夫比张参还要诡异,不过我这伤不要紧,休息十天半个月就能好。”厉随道,“柜子里有伤药,替我取来。”祝燕隐却不放心,他凑近观察了一下厉随淤肿的肩膀,一边吩咐祝小穗去请自家大夫,一边用食指轻轻碰了碰:“疼吗?”厉随扬扬嘴角:“不疼。”又问:“你在等我?”祝燕隐面不改色,没有没有,没等,我都说了,我睡了,是被吵醒的。厉随又笑,这回大概笑出了半个鲁青吧,不再肩膀抖得停不下来,而是很好看的那种笑。美人要在灯下观,大魔头也是一个效果。反正就搞得江南贵公子很是心神旖旎,心乱如麻的,还要假装无事发生过。隔壁房中。蓝烟在江胜临耳边低语两句。江胜临眉头一皱,停下手里的活:“没事吧?”“现在看着倒是不严重,可就是那咬伤……”蓝烟看了眼昏迷不醒的潘锦华,“这头什么时候能结束?”“潘少主伤得不轻,怕是得到明早。”江胜临将银针放回托盘,擦擦手站起来,“我先去看看。”潘仕候一见江胜临要走,登时就急了,挡在他面前问:“神医要去哪?”“潘堂主,我家宫主也受了伤。”蓝烟耐下性子,“神医过去看一眼,若没事,立刻就会回来。”“不行,我儿伤得重,片刻也离不得大夫。”潘仕候匆忙道,“厉宫主,厉宫主那头,我去给他请别的大夫,我现在就派人去。”蓝烟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这小老头,现在再见他如此自私,更是憋了一股火,全看在厉随的面子上,才强压住心头怒意,好声好气解释:“宫主是被潘少主打伤的,还咬得他满手是血。”夸张也就夸张了,反正你儿子咬人是事实。按理来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正常人总该有些表示,潘仕候却像完全没听到一般,还是坚持不让江胜临走,一定要先替自己的亲儿子看完病。蓝烟不说火冒三丈吧,也差不多两丈五了。你亲眼看见儿子被张参咬成了怪物,现在我家宫主也被你儿子咬了,你却连大夫都不肯让他看,这都谁惯出来的毛病?江胜临夹在两人中间,反倒成了最不着急的那个,他对潘仕候道:“我去去就来,潘少主也不缺这一时片刻,先让他好好休息。”潘仕候还想说什么,却被蓝烟挡在眼前。江胜临趁机去了隔壁,祝府的大夫正在替厉随包扎肩膀,说已经检查完了,虽有骨伤却不严重,休息一段时间就会痊愈。厉随问:“潘锦华怎么样?”“不大乐观,只能尽力一试。”江胜临拉过他的手腕检查,“只咬了这里?”祝燕隐这才发现他居然还有一处咬伤,想起张参咬潘锦华的事情,脸色顿时一白:“这要怎么办?”“弄些清淤止血的药粉外敷。”江胜临叮嘱,“咬得不浅,伤口这几天别沾水。”厉随点头:“好。”祝燕隐听得不放心:“清淤止血不沾水就行了吗,是不是得弄些解毒的药,毕竟潘锦华……还是小心为妙。” 第89章 祝燕隐打了个呵欠,心想,哄大魔头睡觉还是个体力活。他离开卧房,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又命万仞宫弟子牢牢守着小院,无论是隔壁的潘仕候也好,武林盟主也好,或者其余要来拜访的武林门派,除非火已经烧到了屁股上,否则一律打发回去。万仞宫弟子齐声领命:“是!”倒也没觉得听祝二公子的吩咐有什么不妥,顺理成章极了。此时天已经蒙蒙发亮。祝燕隐没睡多久,中午就醒了。祝小穗一边替他更衣,一边道:“江神医忙碌一整夜,直到现在还在潘锦华房中待着。院里院外都是武林盟的人,不过倒是没谁吵闹,都在那站着等,赵少主也在。”“厉宫主呢?”“万仞宫的人没出小院,厉宫主像是还没起床。”祝燕隐一听,立刻就来了兴趣,毕竟魔头常有,赖床的大魔头不常有,走过路过,不能错过。“我去看看。”祝小穗再度人间迷惑,没起床为什么要去看?然而祝二公子已经像风一样刮走了,连一片影子都没有留下。厉随正靠在床上调息。祝燕隐将门推开一个小缝隙,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看。厉随还穿着黑色寝衣,系带松散,露出大半胸膛,神情慵懒,就把他自己搞得很浪荡迷人,不像杀人如麻的魔头了,像魔头身边的妖姬。祝燕隐很有礼数:“我能进来吗?”厉随提醒:“你已经进来了。”祝燕隐:“……没有,我只进来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就是端庄矜持有礼数的江南公子和迫不及待搞流氓的区别,所以还是要区分清楚的。厉随笑着问:“怎么不多休息一阵?”祝燕隐光明正大踏进屋,顺手关上门:“想着你的伤,也睡不着,怎么样了?”“没事。”厉随靠回床头,衣裳往下滑得更多。祝燕隐面不改色地替他拉好衣襟:“没事就好。”没事就把衣服穿好。厉随看着自己腕上的绷带:“其余人知道我被咬伤的事吗?”“不知道,我没让往外说。”祝燕隐道,“你我自然是相信江神医的,他既然说了咬伤无妨,就一定不会有事。但其余人却未必,再加上人多口杂,保不准会传成什么样,不如保密。”厉随点头:“好。”祝燕隐摸了摸床单,又问:“昨晚睡得好吗?你若觉得床还不够软,待路过下一处大城时,我再让章叔去买一些被褥棉絮。”厉随其实是不怎么喜欢睡软床的,但此时靠在这雪白柔软的棉花窝中,竟然也靠出了几分舒适安逸,可见江南调调确实催人懒散,与那些诗一样,都能让人不想再过问世事,只愿沉溺温柔乡。祝燕隐没有提潘仕候,厉随也没提,但架不住隔壁幺蛾子实在多,两人一顿午饭还没吃完,天蛛堂的弟子就又跑来,说自家少爷不行了。祝燕隐打开门:“不行了是什么意思?”“就是,就是,江神医说醒不过来了。”天蛛堂弟子道,“就算醒来,也只能痴痴傻傻。”祝燕隐回头看了一眼,见厉随仍坐在桌边,没有要过去看的意思,便对那弟子道:“知道了,厉宫主有伤在身,还在调息,你先回去吧。”潘仕候的悲声几乎能穿透墙。祝燕隐将门“咣”一声关严,坐回厉随身边:“昨晚我看江神医的表情,就猜到或许会是这么个结果,不过好歹命保住了。”“你觉得潘锦华身上的毒,是怎么来的?”“江神医说了不是咬的,那就很有可能同张参一样,是毒水泡出来的。”祝燕隐道,“若潘锦华被人强迫绑去练功,潘仕候不可能不说,怕是早就哭着喊着来找你了。现在既然言辞闪烁,还编了个被张参咬住脖颈拖出城的谎言,那恰能说明潘锦华不是被绑走的。”换言之,自愿的。潘锦华摊上这么一个既溺爱又疯魔的倒霉爹,从小被打压教育,内心八成早已扭曲,不说打赢厉随,就算只为在江湖上闯出名头,估摸也会很愿意试一试邪门歪道。每一个练邪功的人在被吞噬之前,都会觉得自己有能力控制住心神,就如赌桌上输红眼的赌徒,永远觉得自己下一把就能翻本。至于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只有局外人才最清楚。至于潘仕候是在儿子入魔之后才知情,还是根本就亲手促成了这一切,不好说。“或许是前者吧。”厉随喝了一口燕窝粥,“潘仕候再望子成龙,也不至于放任他跟着张参的后路走。我猜他是在潘锦华即将入魔的边缘,才觉察出了异常,又不敢同我说真相,只好编出假装自己是受害者的谎言。”祝燕隐问:“甜不甜?”厉随看了眼调羹:“甜。”祝燕隐也从他碗中分走一勺,嗯,是挺甜。两人吃完午饭,又休息了一阵,方才准备去看看隔壁的状况。结果推门就见江胜临正靠在院中树下,一脸疲惫伸手揉着太阳穴。“江神医。”祝燕隐上前扶住他,“你怎么还没歇着。”“刚被放出来。”江胜临坐在石凳上,“我也算见过不少病人了,这潘仕候放在父母里也算奇葩,不问儿子能不能醒来,只问醒来之后还能不能习文习武,直到现在还在哭,我劝你们还是别去了。”“真醒不来了?”“能将命保住就算不错,亏你昨晚及时将他抓回来,否则再多一个时辰,怕都只有死路。不过话说回来,根据潘仕候的反应,他估计觉得这半死不活的儿子,和死了的儿子并无太大区别。”祝燕隐撇嘴,什么爹。“那我先回去睡了。”江胜临打呵欠,“你们最好也别去触霉头,他现在疯疯癫癫的,正看谁都不顺眼。” 第91章 富贵优雅的读书人受不了这刺激,还得再用被子捂住头缓缓。厉随吩咐:“你先出去吧。”小书童忧心忡忡,真的要出去吗,我怎么觉得我家公子看起来不是很正常呢。祝燕隐也不是很想独处,于是缓慢地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祝小穗,结果反被厉随捏住一根手指:“睡醒了的话,我带你出去走走。”“……”躲是躲不过了,祝燕隐把被子往下扒拉了一点,气定神闲……表面气定神闲地转过身,端庄躺好:“去哪儿?”厉随笑:“哪儿都行,这宅子里又闷又闹,外头要畅快些。”也行。祝燕隐又道:“那我先换身衣服。”厉随点点头,去了院中等他。一炷香的时间后,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祝二公子身姿挺拔翩然出场,手执玉扇,蓬得愈发华贵晃眼,真是好一个倜傥风流、睡姿优美的江南读书人。村子很小,不必骑马,也不必带书童。两人沿着田埂慢慢走了一阵,被暮时寒凉的风一吹,气氛总算稍微正常了些。祝燕隐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方才的“你去告诉厉宫主,我头晕不舒服”,便欲盖弥彰地抱怨了一句,你醒之后怎么也不叫我,睡得头都昏了。厉随道:“下次叫你。”祝燕隐跳过一条沟渠。厉随握住他的胳膊:“小心滑。”祝燕隐问道:“你问过江神医了吗,潘锦华当真没救了?”“能保住性命,不算完全没救。”厉随把他放到平整的地方,“只是后续或许还会有一些麻烦。”“谁的麻烦?”“我的,江胜临的,还有潘仕候的。”祝燕隐想了一会儿,道:“因为昨晚江神医不顾阻拦,过来帮你看了伤势,而现在潘锦华重伤昏迷,或许还会变成傻子,你觉得潘仕候会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觉得是你与神医耽误了他儿子,从而找麻烦?”厉随点头:“有这种可能。”“那潘仕候自己的麻烦呢?”“他还没有解释清楚,潘锦华的毒是从何而来。”厉随道,“江胜临说不可能是撕咬所致,那就一定不是。潘锦华在白头城时,已与魔教做过一次交易,我放他一次,不可能再放他第二次。”“那潘仕候八成要恨死你了。”祝燕隐道,“其实你既已经放过他一次,再多放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潘锦华已经成了废人,余生都要躺在床上过,你又不想与天蛛堂彻底闹翻,何不做了这个顺水人情。”“我若不闻不问,魔教或许会第三次找上天蛛堂。潘锦华虽已成了废人,但天蛛堂并非只有潘锦华。”祝燕隐皱眉:“你的意思是,魔教有可能利用潘仕候爱子心切,利用潘仕候对你与江神医多有不满,趁机挑拨离间,在这个节点拉拢天蛛堂入伙?”厉随道:“是。”祝燕隐听得头疼,天蛛堂里还能不能有个清醒人了,这样也行。“说好出来散心,先不想这些了。”厉随拍拍他的脑袋,“说点高兴的。”“比如?”“比如你刚刚说梦话——”“不可能!”厉随很有耐心:“你说了。”祝燕隐斩钉截铁,我没说,你聋了。厉宫主:“?”祝燕隐目不斜视,疾步向前。无事发生,无事发生。两人就这么无所事事地、打打闹闹地从村东走到村西,走到夕阳都下山了,半空挂起星星,才坐在小摊上肩并肩吃了碗面。祝燕隐一边在碗里挑挑拣拣,一边随口问,你想过老了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吗?厉随还没有从江胜临处讹到五十年,其实并没想过老去之后的事,但现在既然有人问了,他便配合地答道,或许会找一处偏僻安静的村落,就像现在这样,过一过没人打扰的日子。又问,你呢?祝燕隐老老实实道:“我喜欢繁华富庶的地方,就好像柳城,或者王城。”再不济金城也行啊,好歹有车马有官道,四通八达想要出门也方便,他比较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江湖中人金盆洗手后,都喜欢往偏僻之地跑?”难道就不觉得生活四处受制吗?厉随被问得一噎,但幸好他面瘫,所以看上去还是保持着淡定:“或许是担心有人寻仇。”“连你也怕?”“不怕。”“那为什么还要去偏僻村落?”“……住三五日,散心。”祝燕隐如释重负,原来只住三五日,那还可以。他贴心建议,住十天半月也是没问题的,但太久就不行了,因为我,不是,因为你住惯了万仞宫的雄壮大殿,一定受不了苦村子里的茅草房,日子还是要富贵些才好。厉随道:“听你的。”祝燕隐面不改色,嗯呢。 第93章 “怎么,瓜不好吃?”“他就说这么一句话?”祝燕隐放下银叉,不可思议道,“来都来了,至少得假装关心一下你的咬伤吧。”“那怎么办,不然我再叫他回来,给你演一场叔侄情深?”祝燕隐:……那倒也不必。“看他已是半个死人,估摸也想不了多周全。”厉随就着他的银叉,把剩下的半块甜瓜吃了,“你喜欢吃这个,往后我从金城替你送。”好听的甜言蜜语总比烦心事更令人轻松快乐。于是祝燕隐也不想再讨论什么潘仕候了,两人你一块我一块,分完了一整盘甜瓜,把气氛搞得十分浓情蜜意。吃饱喝足,祝燕隐擦擦嘴上的蜜汁,溜溜达达去找堂兄,问:“你打算何时动身回江南?”“明日。”祝欣欣正在研究沿途买来的字画,“你当真不同我一起走?”“不走。”祝燕隐装模作样,也陪他看了一阵画,然后很随意地说,将来我带厉宫主一起回柳城。祝欣欣难以理解,有这个必要吗,不用了吧?祝燕隐胳膊肘猛烈一拐:“我家又不是你家。”祝欣欣:……算了,你脑子有病,我不与你计较。祝燕隐继续道:“你回去之后,预备怎么样同我爹与大哥,还有诸位叔叔伯伯介绍厉宫主?”祝欣欣更难以理解了,我为什么要向全家人介绍厉宫主,我和他一共说了不到十句话。祝燕隐双手握住他的肩膀,殷殷动情:“你好歹也算来了一趟江湖,难道不打算炫耀一下吗?”祝欣欣:“确实没这个打算。”祝燕隐表情凶残,手下狠狠一捏。江南贵公子神情一凛:“……当然也可以稍微提一提,你先松手。”祝燕隐道:“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祝欣欣没懂,你替我准备好什么了?祝燕隐从怀中掏出一张大纸,是真的很大,纸之大,一张桌子铺不下。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祝欣欣:我当场就觉得自己瞎了。他差人点亮烛火,在堂弟的粗鲁江湖淫威下,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厉宫主义薄云天,家产丰厚,武功卓然,人品高洁,捐建学堂,拾金不昧……并且每一项优点下方都列举了详细事例,年月日人物地点一样不缺,可见一定是真的。祝欣欣评价,我觉得稍微有些刻意,不然你再改改。祝燕隐拍板:“你就按这个说。”祝欣欣收起纸张,让我按照这个说倒是可以,但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祝燕隐摆出苦情的姿态来,单手扶住额头,叹气:“唉,我已经出门数月,爹娘与兄长一定担心极了,让他们早点知道厉宫主如此高尚稳妥靠得住,也好少为我操些心。”祝欣欣道:“虽然你看起来还是很做作,但行吧,我替你说便是。”祝燕隐不动声色地心花怒放:“嗯。”又许诺:“若你都按照我纸上写的说了,将来我送你几幅好字画。”祝欣欣不屑,你能有什么好字画,好字画都在你大哥房中。祝燕隐豪气万丈:“我去替你抢来。”祝欣欣摆出兄长的姿态,慈祥教育:“读书人怎可说抢?”“那你要不要?”“要。”成交!第50章 翌日清晨, 祝燕隐亲自将祝欣欣送出城,白色的车马队伍浩浩荡荡,盘旋在山道间, 远望像是一片轻盈云环, 仙气飘飘极了。村子里的百姓看到之后, 便会感慨一句,这么富贵的人家, 也不知走在路上会聊些什么话题。肯定是与柴米油盐奔波生计无关的,八成除了诗就是酒,还得是千金一两的好酒。祝燕隐问:“都记住了吗?”祝欣欣回答, 来来去去无非就是些花式吹捧的故事, 有何可记不住的。我不仅记住了, 还能在原有基础上重新进行完善加工, 比如说厉宫主兴建学堂,我觉得就不妥当,咱们家与多地学堂书院皆有来往, 你这谎言岂不是一戳就破,不如改成善堂施粥。祝燕隐一琢磨,也行, 那沿途再经过穷苦之地,我便说服万仞宫去发放粮食。或者我自己发也行啊, 这一路攒了不少银子, 私房钱很够。送出三道山弯之后,祝燕隐收紧马缰,一路目送堂兄的队伍远去,这回很是顺利,并没有再冒出青面獠牙的张参, 或者青面獠牙的潘锦华,或者青面獠牙的其他人。祝小穗问:“公子在想什么?”祝燕隐叹了口气:“有些舍不得堂兄。”“咱们也马上就能回家了。”祝小穗宽慰,“上回江神医还在说,公子的恢复状况好得很,顶多再有两个月,就能完全想起先前的事情。”祝燕隐应了一句,比起自己这不轻不重的脑疾,他倒是更想听到关于厉随旧伤的好消息。祝小穗提醒:“堂少爷的队伍已经看不见了,公子,咱们也回去吧。” 第95章 他说得恳切,似乎也合情合理,祝燕隐站起来:“我先回去想想。”刘喜阳猛烈地作揖:“还请祝兄与厉宫主高抬贵手!”厉宫主正站在院外。“咦,你什么时候来的?”祝燕隐跑上前。厉随道:“从你夸他有孝心开始。”祝燕隐:那不就是刚开始?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自己还要再复述一遍。祝燕隐与他一道往回走:“你怎么看?”厉随答:“人是你查出来的,要怎么处理,自然也是听你的。”祝燕隐略略一僵,不太好吧,我一点江湖经验都没有,万一搞砸了呢。厉随捏他的后脖颈:“你不是看了许多话本?先说说看,一般遇到这种被魔教拉拢的叛徒,书中都会怎么处理?”祝燕隐如实回答,一般遇到这种血腥场景,我都是直接跳过去的,不然看完会怕得睡不着,总觉得床底下有个血淋淋的人。厉随兴致勃勃,看起来已经完全忘了刘喜阳的事,又问:“那你喜欢看什么?”祝燕隐道:“主角一出手,便搅得江湖血雨腥风,动荡不安那种,武功越高强越好,最好所有人都怕他。”“我?”“嗯,差不多就是你。”厉随很满意这个答案,拇指在他脖颈处的小骨节上轻轻按了按,按得祝燕隐又酸又爽,整个人都缩起来,躲着他道:“你还没说,要怎么处理刘喜阳?”厉随松开手:“我说了,听你的。”祝燕隐还是很犹豫,我连只鸡都没处理过,你确定要让我处理叛徒?厉随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有我在,你只管胡闹,怕什么?”如果被远方的祝欣欣知道,一定会感慨一句,哦,弟弟,你快看这误入正途的魔头!第51章 对于刘喜阳的话, 祝燕隐没有不信,也没有全信。他是当真毫无江湖经验,现在突然被厉随分配了这么一项任务, 整个人都生出几分使命感。虽然还没想好细节要怎么进行下去吧, 但已经构建好了基本流程, 肯定是得经过一系列精妙计谋,环环相扣险象环生地揪出幕后黑手, 最终完成绝地反杀。厉随问:“你在想什么?”祝燕隐不假思索:“刘喜阳。”厉随捏住他后颈的手用了三分力。祝燕隐惨叫:“啊!”厉随又重复了一遍:“你在想什么?”祝燕隐泪眼婆娑地和他探讨人性:“我要是立刻改口说想你,会不会显得有些虚伪?”厉随答:“不虚伪。”祝燕隐斩钉截铁:“那我在想你!”厉随果然就松了手,还很好心地顺便揉了揉。祝燕隐:你们大魔头都这么好哄的吗?!他原本还想同厉随说一下刘喜阳, 现在也不敢了, 免得再被捏。加上厉随对此事的态度, 似乎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祝燕隐分析了一下,要么他是觉得刘喜阳无足轻重,要么就是对自己的办事能力极其放心。祝二公子在这方面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不管怎么琢磨,自己好像也和“处理江湖叛徒的手段极佳,十分值得信赖”扯不上半文钱的关系, 那就只能是前者了,厉随觉得刘喜阳无足轻重, 所以丢给自己玩了也就玩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条线索, 还被对方觉得不重要,祝燕隐侧过头,幽幽一瞥。厉随还在舒服地摸他的头发,问:“饿不饿,我带你去吃点东西。”“不饿。”祝燕隐好脾气地回答, “我修仙。”厉随:“?”祝燕隐目不斜视,仙气飘飘地往住处走。结果被大魔头一把扯住了发带。“哎呀!”两人在院中打闹,祝小穗站在门口,痛心疾首地想,公子先前结交的朋友,不是世家少爷就是博学鸿儒,大家每日吟诗作画赏花品茶,是何等斯文风雅,现在……唉,真不知回去后该如何向老爷交代。“还修仙吗?”厉随问。“不修了。”祝二公子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受不了这揉扁搓圆的刺激,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仙可以明天再修,但脸再扯确实就要流口水。厉随又轻轻拽了拽他的头发:“我还有件事。”“什么?”“借一借你家的厨子。”厉随道,“江胜临是蜀中人,喜欢麻辣重口的东西,这几天他被四方闹得精疲力竭,片刻不得安宁,至少得吃些好东西。”“嗯,我去同章叔说。”祝燕隐站起来,“武林盟的人还在找江神医呐?不是都同他们说清楚了,这毒与撕不撕咬无关吗?” 第97章 厉随闷笑。祝燕隐脸有些烫,但还是要说:“冷漠寡情又不是什么好帽子,你硬往自己头上扣什么。好了,继续说天蛛堂。”“我会派蓝烟带人盯着他。”厉随道,“走,我们去吃点东西。”祝燕隐自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与他并肩出门。走了一阵,又问:“我答应将自己的长辈统统给你了,你还记得吧?”“记得,你还说了,高矮胖瘦都有。”“嗯。”不仅高矮胖瘦都有,还不会利用你去做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顶多唠叨一些,说话文绉绉听不懂一些,充耳不闻也就过去了。两人这几天,已经快将这小小的村子踏了个遍,吃饭的地方也只有那小面摊。厉随心想,太荒僻了的确不行,将来是得找个繁华富庶的地方。……翌日清晨,潘仕候就带着潘锦华回了白头城,留下一地鸡毛与纷纷议论。祝燕隐道:“江神医那头还有人在问呢,你预备怎么解决?”厉随将湘君剑擦拭干净,铮鸣回鞘。祝燕隐:“你是要杀人吗?”厉随道:“如果你想让我杀,也行。”祝燕隐火速后退,不我不想!厉随带着祝燕隐一道去了武林盟。万渚云最近也正因潘仕候的事情而焦头烂额,现在一见厉随亲自来了,自是松了一口气,赶忙道:“潘掌门今早不告而别,可关于潘少主的毒,他一口咬定是受张参撕咬所致,与江神医所言全然相悖——”“他在撒谎。”万渚云冷不丁被打断,噎了一噎。祝燕隐在旁边也听得很是吃惊,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天衣无缝的好借口,原来这么直白?厉随道:“我信江胜临,若他二人中一定有一个撒谎,只能是潘仕候。”万渚云面色为难:“那这……”“天蛛堂我会处理,至于该如何安抚其余门派,万盟主应该有办法。”厉随道,“不过在真相尚未查清之前,我不希望此事外泄。”万渚云点头:“好,厉宫主放心,只要这毒确实不会通过撕咬传人,余下的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做。”祝燕隐凳子还没坐热,就又离开了武林盟。他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问:“你就不怕万盟主也与潘仕候、甚至与焚火殿有关吗?怎么连个借口都不编。”厉随反问:“万渚云现在已是武林盟主,名利地位皆不缺,为何要与焚火殿私下勾结?”祝燕隐分析:“但他功夫远不及你,或许魔教许他很厉害的武功秘籍呢。”“绝大多数人练功是为了什么?”“为了天下无敌。”“天下无敌之后呢?”“天下无敌之后,就可以横着走。我知道,万盟主现在已经能横着走了,但这不是还有你吗,在你面前,他并不能摆架子,反而处处受制,所以还是有可能被蛊惑的。不过等会儿,若他与焚火殿联手,那好像在赤天面前也得受制……好吧,你是对的,他确实不可能与魔教联手。”厉随对他絮絮叨叨自我分析的模样很感兴趣:“接着说。”“说什么,我渴了。”祝燕隐扯住他的衣袖,“走,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又该动身了。”……距离雪城越来越近,气氛也就越来越凝重。不过除了祝二公子,祝府其余人对江湖都毫无兴趣,相反还因为自家公子的病情越来越好,而喜气洋洋的。这天晚上,祝小穗一边替祝燕隐擦头发,一边道:“下一座大的城池是鹤城,离王城就很近了,今日章叔还在说,几位舅老爷又差人送来了书信,邀请公子去王城过年呐。”“再说吧,但愿能赶得上。”祝燕隐坐在床边,盘算着要怎么样把厉随也拐到王城。祝小穗继续道,听说鹤城还有一座很高的古藏书楼,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上去看看。“嗯?”祝燕隐来了兴趣,读书人嘛,自然对“古”和“藏书”都喜欢。鹤城是有名的状元乡,书院多,书生多,书更多,光是城北古楼里,据说就有万卷珍贵典籍。另一头的江胜临也正在念叨:“隔了几十里地,我都能闻到城中书生的迂腐酸气,不如咱们绕条路走。”厉随道:“不行。”江胜临在某种程度上是很不学无术的,他除了将医书吃得精透,其余之乎者也一听就头疼:“你不是也嫌弃读书人?”厉随杀人一瞥。江胜临:“?”蓝烟此时已经被派去盯天蛛堂,所以并没有能及时出现,继续和神医探讨“我家宫主真的正常吗”这个充满争论的议题。队伍抵达鹤城时,是个艳阳晴天。城中百姓对武林盟没兴趣,但是对江南祝府的兴趣却无比高涨,书生文人们一大清早就聚集在城门口,准备迎接赫赫有名的祝二公子,有不少人手中都拿着厚厚一摞纸,是自己写的诗词文章。祝小穗远远看着,遗憾道:“唉,若换成公子失忆前,定然会很喜欢这场面的。”可若换成失忆后,就……城门口的书生们肯定是等不到江南大才子了,因为才子一大早就跟江湖魔头骑着踢雪乌骓,率先进了城,说是要去藏书楼。祝燕隐小心翼翼踩过台阶。 第99章 祝燕隐飞快地溜进门,幸好,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没被章叔发现。祝小穗替他换掉脏衣服:“公子若想去藏书楼, 不就是打声招呼的事,何必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不想搞得兴师动众。”祝燕隐将拿回来的书擦干净。祝小穗翻了翻:“都是金城的地方志,这书枯燥又乏味,有什么好看的?”“想查些东西。”祝燕隐问,“祝府在工部可有自己人?”“有,三舅老爷家的表少爷,就在工部任职,与咱们常有来往。公子受伤之后,他还曾托人送来补品与书信,很是关心。前阵子也传了口信,说想接公子到王城过年。”“那我现在写一封信,你差人送给表兄,我有件事要请他帮忙。”祝燕隐道,“速度越快越好。”他想查一些昔年旧事,不过现在一切都只是朦胧猜测,尚不好说。夜间寒风骤起,刮得窗外一片鬼哭狼嚎,房间里也冷了三分。远处不知是谁在吹埙,断续不成调,难听更悲凉。祝燕隐被吹清醒了,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后来索性披衣下床,桌上还放着厚厚一摞纸,都是章叔带回来的、白日里那些聚集在城门口的文人写的诗。平心而论,有许多都写得不错,辞藻华丽者有之,荡气回肠者亦有之,但就是提不起精神看,心神跟烛火一样忽高忽低,一直在想别的人、别的事,想得天快亮了,才趴在桌上沉沉睡着。睡梦中,像是有谁往自己身上裹了件衣服,驱散了初冬寒意。这一觉睡到中午才醒。祝燕隐陷在柔软暖和的云丝锦被里,一派不学无术的慵懒模样,哑着嗓子问:“是你将我扶上床的?”祝小穗没听明白:“什么扶上床?”祝燕隐坐起来:“我昨晚看那些诗,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却在床上。”祝小穗端给他一杯清茶润嗓:“我没有啊,是不是公子做梦了。”祝燕隐:“……”他不觉得自己能自己梦游回床上,那真相可能就只剩下了一个。祝二公子靠回软枕堆想了想,自己看诗看到睡着,一身单薄白衣伴孤灯,好像场景也还可以,像一卷初冬飘雪的画,十分优雅迷人。祝小穗在他面前晃晃手:“公子在高兴什么?”祝燕隐迅速收回表情,端庄回答,我没高兴,我再躺会儿。祝小穗道:“那我去替公子准备午饭。”祝燕隐应了一声,继续躺在床上思考人生,还有什么能比穿着寝衣被大魔头抱上床更令人心乱如麻呢,没有了,幸亏昨晚我睡得熟,不然要是中途醒来,还不知道要发生一些什么事情。他又掀开被子,想弄个铜镜自我欣赏一下,结果厉随恰好推门进来,四目相接,若放在话本里,此时是要从天上往下飘桃花的。祝燕隐:“……早。”“不早了。”厉随关上门,“外头挤满了等着见你一面的书生,整条街都被堵得水泄不通。”祝燕隐受惊,真的假的。他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果然,到处是人,连官府都在帮忙维持秩序。“要去吗?”“不想去,也不急。”祝燕隐依旧靠在床上:“那些诗我还没看完,看完之后若有喜欢的,再让章叔去安排宴饮,不过那也该是从雪城回来的事了。”厉随不懂文人的规矩,就只点点头,道:“武林盟要在这里休整一天,我带你去城外走走?”“好。”祝燕隐矜持地组织了一下语言,“昨晚我趴在桌边睡着了,幸亏有你。”厉随不解:“有我什么?”祝燕隐:“?”真相只有一个,忠诚的老管家干的。祝燕隐:算了,当我没说。桃花是暂时不用从天上往下飘了,大魔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善解风情。不过厉随却琢磨出了一点意思:“你想让我半夜来你房中?”祝燕隐一边擦脸,一边矢口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厉随又问:“那我今晚过来?”祝燕隐将手巾丢回盆中,转头与他对视,这种事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你怎么还提前预约上了,又不是城中老流氓踩着歪脖子树与小寡妇私会,搞得一点美感都没有。厉随伸手扯他的耳朵。祝燕隐半天憋出一句:“你半夜不好好睡觉,为什么要跑来我房中,不行!”厉随道:“你脸红了。”祝燕隐不假思索,我没有。厉随将人拎到铜镜前,自己也微微俯身,将下巴抵在他肩头:“自己看。”祝燕隐索性闭上了眼睛,只要我不看,脸红的人就是你。厉随又笑,头发与呼吸都拂过祝燕隐的耳侧,烫得他那一小块皮肤越发红起来,下一刻就燃烧也不是不可能,反正大家都正是冲动难耐的年纪,稍微丢个火星就能搞事情。祝燕隐被他从身后抱着,脑子跟着乱,虽然两人之间原也没什么窗户纸,但有些事情毕竟还没说开,现在这样,搞得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心思旖旎,这怎么可以,读书人金贵的面子还要不要了?于是他侧过头,在厉随脸上飞速地亲了一口。江南恶霸调戏起良家魔头,就是这么得心应手,不服不行。厉随:“……”屋内屋外像是在这一刻同时安静了,至少祝燕隐已经听不太到街上的闹哄声,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厉随,没说话,当然主要还是紧张得说不出话。 第101章 祝燕隐扯住他的头发:“春暖花开时,我们就该回江南了,谁还要来这荒山野岭。”厉随嘴角一扬,将人抱得更紧。祝燕隐心想,我说了江南,你没反驳,那就是默认了。挺好。两人没在山上待太久,回城时,街道两旁的店铺还热闹着。有伙计正大声揽客,店里新进了上好的胭脂香,送给你的心上人,保证她一眼就爱上。厉随瞥了眼身边的人:“你笑什么?”“没什么。”祝燕隐美滋滋道,“就是想起了你送给我的寒魄。”厉随:“……”祝燕隐从腰间的小香囊里掏出来:“看!”江湖中排名第二的厉害暗器,当初江胜临为了能请祝燕隐帮忙破解天工结,便以厉随的名义当成了礼物。当然,送礼的人与冠名的人都是转头就忘,只有收礼的祝二公子,当成宝贝一样贴身收进香囊,还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盘,宝贝得不行。厉随不动声色,摸摸他的头发:“嗯。”其实按理来说,只要能找到天下排名第一的暗器,便能打败寒魄。但问题是天下排名第一的暗器不是东西,是个人,是个杀手,来无影去无踪的,不是很好抓,最近好像还去了南洋。蓝烟不在,没有人能给出优秀好建议,只有一个半桶水的江胜临。行吧,总比没有强。神医:“你要送礼物给祝公子?”厉随:“是。”江胜临再度施展出“没有什么,这都是正常的”大法,道:“也对,我们这一路受了祝府不少照顾,你是应该给人家送些东西,聊表心意。”并且还热心分析,送礼这种事,讲究的就是一个投其所好。祝二公子喜欢的,无非就是剑与书。剑指江湖,江湖中的稀罕物件虽多,但都要费时费力去找,不如先从书上下手。厉随不耻下问:“书?”江胜临诲人不倦:“书的范围就大了,琴棋书画,文房四宝,一首好诗一手好字,文人喜欢的来来回回无非就那几样。正好鹤城是状元乡,城里一定藏着好东西!”听起来像是有几分道理。厉随派出弟子一打听,都说城中最有名的才子住在城北,名叫徐云中,开着一家砚台铺子。隔壁卧房,祝小穗恰好也在说,城北的砚台铺子像是名气不小,大少爷最喜欢砚台,不如咱们去瞧瞧稀罕,若有好的,就买了送回柳城。“鹤城也产好砚?”“鹤城不产,可徐老板的面子广,朋友多,所以天南地北的货都能找得到。”“……也行。”祝燕隐站起来,“那我同厉宫主一起去看看。”祝小穗心碎:“公子出门又不带我?”祝燕隐和颜悦色,厉宫主也要买砚台。祝小穗:不,我才不信,江湖大魔头只需要杀人,不需要砚台。他正准备据理力争一下,厉随就来敲门了,邀他一起去城北的砚台铺。祝燕隐感慨,这是何等的心有灵犀,你等着,我换身衣服就来。祝小穗一脸哀怨地趴在窗户上,目送自家公子和大魔头双双离开。想回江南。夕阳隐没,街道两旁华灯初上。祝燕隐走路慢,厉随便陪他一起慢 ,两人路过小吃摊子时要买块糕,路过锦缎铺子也要进去看一眼,就这么晃悠悠到城北时,大半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黑漆漆的风吹着枯枝,还是问了街坊邻居才找对地方——一处不大不小的灰瓦屋宅,藏在七拐八拐的巷子最深处,店名起得寂寥,叫孤云高。小伙计听到有人扣门环,伸出脑袋说,我们打烊啦,客人请明天再来。祝燕隐道:“但是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小伙计打呵欠:“既然明天就要走了,那就下次再来吧。”厉随掏出厚厚一摞银票。小伙计立刻精神抖擞,简直就是精神小伙:“也别下次了,哪能让客人白跑一趟。”一边说,一边“咣咣”就卸了门板,又将所有灯烛都点亮,还主动提出要去后院拿老板私藏的好货,看起来恨不得将一年的赚头都挂在面前两人身上。祝燕隐被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手法给震住了!厉随顺手拿起一方砚台:“喜欢吗?”“你要是送我,我就喜欢。”祝燕隐答,“不过现在你还没付银子,所以我能说实话,这就是一方普通端砚,只不过做得花里胡哨了些,没什么稀罕的。”厉随笑:“我是不懂,你自己去挑。”“我自己不想要,不过却想找些好东西给大哥。”祝燕隐道,“伙计不是去后头拿好货了吗,这里的徐老板既然是鹤城第一才子,总该有些稀罕物。”桌上还凌乱摆着几张纸,应该是供客人试笔用的。祝燕隐倒了一点壶中的水化墨,瞥见壶柄上的刻字,笑道:“原来我们看到长瓢上的‘徐’字,就是这里的徐老板,可惜他睡——”话音未落,门就“嘎吱”一声,从里头出来一名穿着宽大长袍的男子,睡眼惺忪长发披散,丹凤眼,唇薄而红,面容白皙俊美,哪怕此时明显刚从床上爬起来,穿得神似邋遢丐帮,也是一顶一的玉人。玉人张口就骂人:“谁放你们进来的?”祝燕隐迅速将厉随挡在自己身后,免得下一瞬间这位徐老板就会飞出店铺,要知道魔头可是很凶很不讲道理的啊!“出去出去。”徐云中像赶苍蝇一样赶人。厉随这回没有掏银票,他掏出了一把剑。 第103章 “不睡了,我还没洗漱。”大户人家的公子就是这么精致讲究。厉随被他稀里糊涂的样子逗笑了:“那我送你回房。”祝小穗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祝燕隐坐在床边,一边烫脚一边问:“我们的行李里,还有什么能送人的东西吗?”“有,多得是。”祝小穗把漱口青盐递给他,“公子要送谁,我来安排。”“就城北砚台铺的徐老板,我今晚买走他不少好东西,你也挑一点稀罕的,明早回给他。”祝小穗点点头:“那我现在就去。”隔壁,江胜临也在问厉随,我听说那徐老板生得一副好样貌,因为来往说媒的人太多,连家里的门槛都是包上了铁,免得被踏平,真的假的?厉随将擦脸用的帕子丢回架上,冷冷发问:“你怎么不早说?”江胜临不解,你是去买砚台,我有什么必要提前向你详细描述店铺老板的外貌?厉随推门出去,刚好碰上祝小穗在吩咐下人,说是要准备许多样好礼物,明天送给孤云高的徐老板。“……”祝燕隐泡完脚,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打算好好睡一觉,结果转身就看见床边站着一个人。这次没“啊”出来,因为嘴被及时捂住了。祝二公子惊魂未定,从他的指缝里唔唔唔地问,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厉随指了指窗户。祝燕隐:好的,你们江湖高手来无影去无踪,不需要理由。他非常诚恳地提出需求,下次能不能走门,这样很吓人的,我家护卫又不会拦着你。厉随道:“我方才看到你的书童在给徐云中准备礼物。”祝燕隐拉着他一起坐在床边:“嗯,我吩咐的。”厉随不悦:“为什么?”祝燕隐被问住了,为什么,因为我抢了人家不少好东西,于心有愧。“你还给他留了两句诗。”“……那是他的店名,想起来就顺手写了。不过刚开始时,我看他写在竹柄上的字,还以为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叔,没想到竟然那么年轻潇洒。”“你觉得他好看?”“嗯。”厉随凶神恶煞扯住他的脸。祝燕隐后知后觉:“等会儿,我申请一个重新回答的机会!”厉随的手指稍微松了松。祝燕隐立刻抓紧机会:“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厉随的表情僵了僵。祝燕隐顺势靠在他身上,笑着问:“你吃醋了?”“我没有。”“你有。”“没有。”“有。”“……”“你有,你耳朵红了。”厉随本能地抬手想去摸,却又停在半路。祝燕隐还没来得及再诓骗,人就已经被压在了枕被间。祝小穗与章叔都已经休息,不会再有人进来打扰。床头灯烛跳动,两人眼底的光也跟着跳动。祝燕隐仰面横躺在床上,两条腿耷拉在床下,觉得自己姿势好像不甚优美,刚想磨磨蹭蹭换一个,就已经被他抬起了下巴。“等——”等是等不住了。厉随扣住他的手指,低头将余下的所有话都堵了回去。这个吻来的温柔缱绻,半分也不似话本里一般惊心动魄,刀光剑影与漫天大雪是没有了,有的只是交缠的呼吸和落在耳畔的烫意,以及祝二公子明显不怎么好的技术,紧张起来,连呼吸都时有时忘,最后若不是被厉随拍了拍,估计会将自己活活憋出毛病。厉随用指尖覆上他的唇,轻轻笑了笑。祝燕隐被他笑得越发心乱如麻,你长得这么勾魂夺魄,就不要随便乱笑,我们文人都没什么定力的,连看个书都在想颜如玉。厉随在耳边问:“今晚我留下陪你?”祝燕隐理智尚存,现在一起睡,速度是不是过于快了。“好不好?”“那你不要让章叔发现。”第54章 床帐挡住外头一大半的光, 更显气氛暧昧旖旎。两人都是没什么困意的,祝燕隐躺在靠墙一侧,想起上回自己登月插秧的不羁睡姿, 觉得不行, 这一晚我一定要坚持住, 我不睡了!这就是端庄优雅的力量,反正明天又要在马车上过一天, 那时候补觉也不迟。 第105章 祝燕隐好不容易打发走书童,连头也不回,迅速就想溜下床,结果却被一把拎了回去。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更无缚魔头之力,于是只好捂住嘴,唔唔唔地说,我还没洗漱,不要亲!厉随捏住他的耳朵:“谁说我要亲你了?”祝燕隐继续唔唔唔,那不亲就不亲,你放我下床。厉随不放,不仅不放,还在他脖颈处咬出一个齿痕,冷酷极了。祝燕隐仰面躺在床上,衣服被他蹂躏得卷起来,毫无美感,宛若缸里的老咸菜。唉,真是没有办法。现实和话本的差距颇大。至少话本里的魔头在事后……不算事后的清晨,都是要霸道邪佞地躺在巨大黑色石床上,给怀里的心上人喂葡萄的,但厉大魔头只是将江南糕团揉得皱皱巴巴,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披着衣服走了,很没有品德。祝燕隐有气无力地想,这怕是个假的魔头。祝小穗手脚麻利地伺候自家公子洗漱完,便下去看徐老板的人到底来了没。祝燕隐不想一个人吃早饭,厉随又一直在同万仞宫的人说事,他便溜达到江胜临房中,问:“一起?”“我正准备去找你。”江胜临将药包放好,“方才小穗来找我,说你大清早发烧说胡话,怎么回事?”祝燕隐解释:“我没发烧,我就是夸了两句厉宫主。”江胜临本来想继续问,你为什么要突然夸厉宫主。但转念一想,昨晚两人刚去过砚台铺子,收了礼物嘛,自然要夸一夸,这都是正常的。祝燕隐吩咐下人将早饭送到了屋内:“我还有件事想问神医。”江胜临点头:“你说。”祝燕隐想问的事情与厉随的过往有关。“厉宫主与赤天既是师兄弟,两人最开始的功夫又都差不多,那赤天在用噬月邪功伤了厉宫主后,二人现如今的功力岂不是相差悬殊?”更别提还有十六名跟着占便宜的护法,不管怎么想,双方都不像势均力敌的样子。“我在雪崖下捡到他时,人只剩了一口气,内力也虚。”江胜临道,“不过他现在已经练回来了。”祝燕隐听得吃惊:“练回来?”江胜临道:“他天赋惊人,只用半年时间就捡回了命,从头开始练功,反倒更加得心应手,刚开始时我还能看清他的内力走向,到后来,就越来越高得邪门,像一潭最深的湖水,旁人再也看不见底。”祝燕隐崇拜地想,好厉害。“这么多年,他一心只想杀了赤天,每日除了练功还是练功。”江胜临道,“不过赤天也没闲着,他不断利用噬月邪功吞噬其余高手,十六名爪牙亦不断兴风作浪,没有人能猜到他们的动向,只知道被焚火殿盯上的人,只有死路一条。”祝燕隐道:“嗯。”江胜临见他面色忧虑,又安慰道:“不过赤天也一直避着厉宫主,不愿与他正面交锋。我猜依旧是心存忌惮,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打赢,所以……”“所以什么?”“所以多拖一日是一日。”厉随在雪崖受过重创,后来虽说功夫练了回来,却落了一身治不好的旧伤。这些年只顾练功,对江胜临的要求也只是能将命吊住,并未认认真真休息过一天,再加上脾气又烂,经常让神医一股热血冲脑门,气得整个人都要昏。祝燕隐知道这个“多拖一日是一日”的意思,赤天清楚厉随的伤势,断定对方活不了多久,所以才一直避而不见,只等着那些昔年旧伤一起发作,他便成了真正的天下无敌。想得还挺美。江南望族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拖垮的吗?开玩笑,不可能的。祝二公子已经很自觉地把厉随“望”了进来,并且雄心勃勃地想着,区区一个雪原魔教,能成什么气候,看看我那些叔父兄长,哪个不是搞事情的高手——谁还不会兴风作浪了?他仙气飘飘地下楼,准备去找厉随共商大事,结果恰好看到一辆马车驶过来,从里头钻出来一个美人,宽袍广袖,八尺有余,形貌昳丽,至少能顶个“鹤城之美丽者也”的名头。周围路过的少女们:“哇!”祝燕隐热情打招呼:“徐老板,你怎么亲自送过来了,快请进喝杯茶。”徐云中却道:“我与你一道北上。”祝燕隐一愣:“啊?”第55章 客栈门口正有不少人, 来来往往的,都听到了徐云中说的话。有知道他是谁的,心中难免诧异, 因为这位鹤城才子实在是懒惰嗜酒出了名, 一年里能醉个两百天, 清醒时也大半都躺在院中软塌上,闲闲守着头顶一方天, 嘴里除了吟诗就是吟诗,想让他挪动贵步吃一顿亲戚席面都困难,还要北上?祝燕隐道:“我们是要去讨伐焚火殿的, 时常会遇到危险, 怕是不大方便。”徐云中的理由也简单, 他说自己有一位故交叫宋玉, 住在霜皮城中,已经病了许多年。原本早就想去探望,但过了王城的那一截路不安稳, 所以一直未能成行。这回好不容易赶上了武林盟的队伍,想要结伴同行,算是合情合理。霜皮城也在东北, 据说城中有几百棵枝干雪白的树,远望如树皮上也结了霜, 因而得名, 确实离雪城很近。祝府家大业大,车队再来十个人也能装下,而且才子之间多少有那么一些惺惺相惜,祝燕隐便吩咐管家暂且将徐云中带去厅里喝茶,自己找到厉随, 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问:“你怎么想?”厉随道:“若真是要投奔亲友,你想收留十个二十个也无妨。”祝燕隐不放心:“我不是怕他居心不良吗。”虽然暂时说不上哪里不良,但祝二公子的江湖话本可不是白看的,对各式套路熟悉得很,尤其是这种非亲非故,却突然要求加入队伍的人,怎么想怎么不能掉以轻心。厉随派人去城北看了一眼,砚台铺子还好端端开着,小伙计独自一人守着店铺,对上门拜访徐大才子的众位客人挨个解释,我家老板跟着武林盟一起去东北了,到霜皮城探望宋先生,可能要过几个月才能回来。似乎并无异常。厉随道:“想不想带着他,都随你喜欢。”祝燕隐心想,那我还是带着吧。没问题最好,若是有问题,放在身边盯着,总比暗暗躲在角落里要强。于是他就在自家的豪华车队里给徐云中安排了一个位置,又抽调了五名护卫——看似妥帖周到,但多少有那么一点监视的意思在里头。 第107章 “你怎么什么都让我去问厉宫主?”“……”因为你们分明就时时都待在一起,前阵子还好,这阵子简直形影不离。祝燕隐还真没问过,倒不是不敢,而是觉得两人独处的时光实在美妙,不想破坏气氛。赵明传道:“近些年所有见过赤天的人都死了,据早年与他打过交道的人说,赤天面容平平无奇,鹰钩鼻,三角眼,皮肤蜡黄,身材也瘦小。”祝燕隐如实评价:“这副尊容,怎么好意思在江湖中兴风作浪的,我家门口卖汤包的大爷都比他更像魔教教主。”赵明传苦口婆心,人不可貌相。数里地外,那夜的面具人正站在矮坡上,月色惨淡,他的面容也惨淡,真应了一个平平无奇,三角眼,鹰钩鼻。身旁还伴着一名青衫女子,她面色犹豫,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教主为何要突然拉拢徐云中?”赤天道:“不是拉拢,是利用。”“但徐云中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所以他比高手更好用。”青衫女子低头:“属下不懂。”赤天语调平缓,继续不紧不慢地问:“你能打得过蓝烟吗?”“能。”“你们十六个加在一起,能打得过厉随吗?或者再退一步,能打得过他一只手吗?”“……不能。”“你们十六个,再加上我呢?”“教主神功盖世——”“我不知道!”“……”青衫女子噤声,惴惴不安道:“是属下多嘴。”“这么多年,厉随一直隐在西北地宫中,没人知道他的功夫究竟练到了何种地步。”赤天半闭着眼睛,“但我知道他的天赋,我不想与他正面交锋,哪怕让我在雪原中多待一年、五年,只要熬到让老天爷将他带走,我也愿意。”青衫女子是焚火殿十六名护法之一,名叫原野月,她只在那个雪夜与厉随短暂地打过照面,但当时对方已是奄奄一息,所以她实在不懂,这些年教主究竟在躲什么。“但偏偏,他不愿好好待在西北等死。”赤天问,“都准备好了吗?”“是。”原野月道,“已经按教主的吩咐,全部准备好了。”赤天转身,枯瘦的身影如幽灵一般,转瞬便消失在了夜色里。……厉随也正在与祝燕隐冬夜赏月,共骑一匹马的那种。其实这种寒风咻咻的天气,是应该待在马车里抱着手炉取暖的。但就是祝燕隐闲聊时提了一句,说自己在未失忆前,好像经常与诸多知交好友冬夜饮酒赏月,再顺便写写诗,猜猜迷,十分逍遥,于是厉宫主就带着他来重温旧梦,赏月了。祝燕隐问:“猜谜吗?”厉随答:“不猜。”祝燕隐笑着回头看他:“你怕什么,我又不会问你很难的,保管一猜就中。”“不猜。”大魔头就是这么有原则。祝燕隐清清嗓子,我开始说了啊。厉随单手捂住他的嘴。祝燕隐笑得越发开心了,双手握着他的手腕非要说,厉随却收紧手臂:“别闹,有人。”“……”还真有人。鹤城美丽的大才子正独自站在一块石头上,背起双手,长袍被风漫卷,迷人倒是很迷人,月下仙人似的,但就是看着有点冷。厉随低声问:“去吗?”“不去。”祝燕隐打定主意要晾着徐云中,“我们回营地。”厉随调转马头。已经站了半天的徐云中:“?”等会儿,你们这就走了?第56章 踢雪乌骓一路跑得欢快, 四蹄迈开,很快就将徐云中远远抛在了身后。天怪冷的,祝燕隐即便被厉随抱在怀中, 也依旧被冻得鼻头冰凉。这种冬夜, 热恋期的小情侣共同骑马赏月, 尚且还能说通几分浪漫情调,但孤零零没人陪的徐云中不好好待在马车里, 反倒要负手站在月光下望天,就显得很奇怪了。祝燕隐问:“他是在故意等我们?”厉随调侃:“你在江南时喜欢冬夜结伴赏月,或许他也一样。”“那不一样。”祝燕隐虽说不记得具体的事情, 但对规矩与流程还是很清楚的, 贵公子们结伴出游, 马车暖炉自不必说, 连赏月的亭子里都要挂上厚帘,再点几个银炭火盆,煮上酒与羊肉锅子——本来也是, 不收拾暖和一点,一个两个都冻得涕泪横流,还写什么浪漫的诗。厉随手臂环在他腰间, 闲闲问:“哪里不一样?” 第109章 “就是这个。”徐云中从袖中掏出一个药瓶。厉随自然清楚面具人是谁,他收下药瓶,又问:“你为何要说出来?”徐云中突然被戳中了怒点,恶狠狠道:“因为我此生最厌恶受人威胁。”清冷孤傲的大才子,早已被人追捧奉承习惯了,心气多高啊,哪里能受得了这种窝囊气?更别提还要给人投毒,手法之下三滥,光是想想就头晕目眩。徐云中握住拳头:“我就算中毒不治,也绝不干这种龌龊之事!”虽然他确实还没活够,但一旦关系到文人的尊严与面子,大才子心中就又油然升起了一股与天地同悲的壮阔,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生死之间,反正我肯定不能和反派油腻蜡黄丑男为伍,呕。他还是个颜控来着。厉随道:“这件事,你似乎应该去找祝府。”我倒是想找。徐云中苦恼:“但祝二公子身边始终有人。”赤天在砚台铺子时,曾说过在祝燕隐身边也有他的眼线,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只是空口威胁,好让徐云中断了耍心机的念头。而徐老板虽说被毒药惹出了慷慨激昂的悲壮,但他并不是我宁愿现在立刻就死的瞎悲壮——即便是死,他也要看着丑男人先死。读书人,就是这么斤斤计较,有仇必报。徐云中继续道:“我分不清祝二公子身边的人究竟是敌是友,便没有同他说,才会夜半来找厉宫主。”厉随点头:“我会处理。”徐老板裹着他美丽飘逸的大袍子走了。没过一阵,雪白蓬松的祝府二公子就来了。院中的万仞宫弟子:我家宫主好招读书人喜欢!祝燕隐“咣当”关上门:“怎么回事,我听说徐云中刚刚来找你了?”厉随双手扯住他的披风领:“你派人盯着我。”“我盯你做什么,我盯的是徐云中。”祝燕隐催促,“说。”厉随见他厚厚的披风下裹着单薄寝衣,显然是刚一听说就急匆匆来了,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将人抱到火盆边坐着:“急什么,他就是来说了说被赤天胁迫的事。”祝燕隐:“啊?”厉随将前因后果大致复述了一遍。祝燕隐听得急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岂不是我连累了人家?”“魔教的错,与你何干。”厉随道,“明日我让江胜临替他看看,若不行,至少赤天那里有解药。”“可我们要是没去买砚台,徐老板现在还躺在他的院子里喝酒呢。”祝燕隐道,“头疼。”厉随替他按揉太阳穴:“文人都这么不怕死?”“不是不怕死,是傲骨与气节比命更要紧。”祝燕隐认真道,“赤天不懂的。”因为不懂,才会以为区区一粒药丸,就能以生死威胁到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其实这天底下最不好惹的,也正是人美嘴毒、才华横溢、自视甚高、受不得半分委屈与轻蔑、心眼还很小的读书人,他们比武夫可难对付多了。祝燕隐道:“若此事是真的,那我们便与徐老板联手吧,先坑赤天一把,拿到解药再说。”厉随依旧是那句万年不变只要你喜欢的霸道魔头式宠爱:“随你。”作者有话要说:赤天:这就是读书人的世界吗,好陌生。第57章 火盆烧得很热, 祝燕隐将披风解开,露出里头单薄柔软的寝衣。他其实是很心无旁骛的,就是想凉快一下, 但却意外搞出了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效果, 而大魔头都很吃这一套, 因为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做作,好清纯哦。祝燕隐后知后觉:“你稍微等会儿!”厉随将他打横抱起来:“今晚就留在这。”“我们不是在说正事吗?”“你可以在床上慢慢说。”“……”“我去让人给祝府传话。”祝燕隐:嗯, 那我要睡在靠里面。善变的读书人。万仞宫都是武夫,对床铺自然没什么高要求,不过是硬木板上铺上被褥, 没有床帐, 枕头也没有熏香, 但所谓爱屋及乌, 祝二公子躺得挺舒服自在,他扭头看看身侧的人,问:“我们还要接着聊徐云中吗?”厉随道:“明日我与你一起去见他。”既然都说了明日要见, 今夜也就不必再浪费你侬我侬的时间在其余人身上。祝燕隐趴在厉随怀中,一只手伸进人家的衣襟里,吃豆腐吃得很光明正大, 谁让这房中火盆不够多的?厉随握住他的手腕,凑在嘴边亲了亲:“不想睡?”祝燕隐:“……”在一瞬间脑内了八百种话本情节, 不穿衣服的那种。不行, 小祝你要矜持一点,读书人不可以这么不斯——祝燕隐睁着眼睛,看着突然近在咫尺的厉随,对方长长的睫毛正垂覆下来,遮住了那双墨黑的眼眸, 尖梢还挑着一点微亮烛火,似乎抖一抖就会落下金。怎么说呢,简直好看得惊心动魄,反正对祝燕隐来说,是没有比这更颜如玉的了,哪怕翻完万卷书也找不到第二个。 第111章 他面容美丽,气质又冷傲,说出来时不像在胡编乱造讨银子,像是在背着手训儿子。胡子男倒是没有多问,很爽快就付了十万两。讹银子讹得这么顺利,徐云中心中反而不甘,因为焚火殿看起来不像缺钱的样子,丑陋的反派怎么配过富余的生活?但再想讹更多也不行了,总不能说一幅顾恺之要千万两银子,便只好冷哼一声,暂时卷着十万两很生气地回客栈了。祝燕隐安慰他:“焚火殿杀了那么多人,自然不可能为了这点银子就勒紧裤腰带。”徐云中将银票一扔,怒道:“没意思。”“这事得循序渐进。”祝燕隐倒茶,“现在既有了新的银票,你就能做新的事情。这城中有寒月放灯的习俗,恰好就在今晚,听说热闹极了。”徐云中眼底光芒一闪,坐起来问:“你的意思是,我去弄一些鎏金镶宝石的挂件,制作出一批昂贵的孔明灯送给各大门派,邀请他们一起去放?”祝燕隐被这种奇妙的思维方式惊呆了,他说:“没有,不是的,我是说今晚你可以和大家出去散散心,和鎏不鎏金没关系。”徐云中兴趣索然地靠在椅背上,又问:“今日与我接头的那个男人是谁?”“焚火殿的护法之一。”祝燕隐想了一会儿,“名字有些拗口,我忘了。”徐云中接话,你忘了是对的,因为油腻歹毒的丑男人不配拥有姓名。第58章 油腻的丑男人在美丽才子面前不配拥有姓名, 但在祝府二公子面前还是可以有一有的,因为那毕竟是赤天的同伙、厉随的对手,于是祝燕隐专门又跑去问了万仞宫的影卫一回, 究竟叫什么来着?影卫答:“古撒蛮迈。”你们看, 真的很难记。此人是赤天从南边某个山寨里找出来的“奇士”, 擅长巫蛊术法,交给徐云中的那瓶蛊虫, 八成也是出自这位古撒蛮迈之手。祝燕隐又问:“剩下十五名护法的名字,也这么难记吗?”影卫们道:“没有,难记的只有这一个, 名字最容易记的是兄弟七人, 就叫关山大, 关山二, 一直排到关山七。”祝燕隐:“……这个确实好记。”而地位最高的护法名叫原野月,一直贴身跟随赤天。还有黄氏四姐妹,黄莺、黄鹂、黄雀、黄眉。银笔书生, 名字起得斯文潇洒,但其实是个喜欢迷药与毒镖的下三滥,上不得大台面。他还有个好朋友名叫金蟆, 也不知是练了什么邪门功夫,最近一年比一年身形佝偻, 驼背加上怀胎八月一般的大肚子, 若是被徐云中看到,估摸又会怒发冲冠地跑去河边洗眼睛。最后一名护法叫暗,没人见过他的模样,更没人知道其具体来路,只知道他活得就像一寸暗影, 始终隐匿在夜色中。其实这种名字只取一个字,又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在话本爱好者里应该很吃香的。但可惜,现实生活中居然和魔教扯上了关系,于是祝燕隐便将他和古撒蛮迈划归到了一类,很笃定地想,一定是丑得见不得人。另一头,厉随正在屋内喝茶。江胜临推门进来:“今晚——”厉随:“没空。”江胜临胸口发闷:“我话还没有说完。”厉随道:“我要去放孔明灯。”江胜临眼底写满疑惑,他能接受厉随毫无理由的“没空”,但却不太能接受对方因为要放孔明灯而没空。那不是酸唧唧的秀才书生、或者情窦初开的姑娘才喜欢做的事情吗,你这黑风煞气的一个江湖人,去凑什么热闹?厉宫主看着他明晃晃灯烛一般的视线,在冷酷无情的“你眼没了”和极具儒士风格的“与人为善”之间,选择了后者,很有耐心地解释了一句,祝府要去。“哦,原来是祝二公子要去啊。”江神医再度完成自我说服,那就很正常了。然后又充满爱地叮咛:“你记得替自己多放几盏灯,许个百病全消。”结果厉随放下茶杯:“街头骗子都知道看病要制一锅黑膏药,你倒连锅都省了,让病人自己点灯。”“……”江胜临,神医,青年才俊,全大瑜国倒背如流《莫生气》第一人。算了,肝疼,回去泡茶清火。徐云中也不打算去寒夜灯会,因为又不能弄些金子挂上天,没意思,所以他吃过饭早早就睡了。祝小穗遗憾地说:“可惜了,若徐老板愿意去,还能与公子一起写写诗。”祝燕隐敷衍:“嗯嗯嗯。”转头就开始琢磨等会要穿什么衣服,才能显得更加风流倜傥,好大一个美男子。若祝小穗再警觉一点,估计是能从自家公子日益增长的搔首弄姿中发现端倪的,但可惜,孩子暂时还没往这方面想,所以只十分配合地从柜中取出几套衣服让祝燕隐挑选,又替他重新整理了一下腰间挂饰,我们江南公子,连头发丝也要很精致。祝燕隐的生活态度一直很积极向上,病要治,魔教要铲除,该有的花前月下也不能缺。端城的寒夜灯会算是小有名气,比起正月十五花灯游亦不逊色,才子佳人的……不是,才子魔头的,还有比这更般配的吗,没有了。祝小穗问:“咱们何时出发?”祝燕隐在掌心敲敲扇柄,很正经地回答,难得遇到一个节庆,你与章叔他们去逛吧,好好放松一下,不必管我。祝小穗撇嘴:“公子又要跟着厉宫主一起出门?”祝燕隐面不改色心不跳:“嗯。”“可厉宫主又不会写诗。”“我会写就可以了。”写一盏灯算什么,将城中所有的孔明灯都买下来,写满也没问题。放在话本里,这种才子为博心上人一笑,就将整片天都用情诗点燃的场面,是要额外算银子的,因为实在太浪漫了,男女老少都爱看。天色渐渐变暗。华灯初上时,厉随准时来敲门,他一身黑衣佩长剑,看起来的确不大像要去游玩。祝燕隐笑着说:“你带一把这么凶的剑,是会把百姓吓跑的。”“带着剑,我才能更万无一失地保护你。”厉随道,“至于百姓跑不跑,与我何干。” 第113章 “嗯。”祝燕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过我一般都找不到他们藏在哪里。”厉随说:“一共有十八个。”祝燕隐竖起拇指,你厉害。厉随捏住他的手指:“除了你家的护卫,还有七个人也盯着你。”祝燕隐没觉得意外:“还是那些魔教的探子?”“是焚火殿的人,不过换了一批。”厉随视线看着前方,单手继续捏他的后颈,“是关山七鬼。”祝燕隐吃惊:“那不是焚火殿的护法吗?”“今晚刚换的,你家的护卫应该还没发觉。”厉随道,“不用找,你找不到。”“那我们要做什么?”祝燕隐压低声音,“不必管他们?”“他们七兄弟鲜少一起出现。”厉随扭头看着他,突然问,“你现在敢不敢出城?”祝燕隐不假思索:“敢。”“你还没问我,要你现在出城做什么。”祝燕隐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两句。厉随大笑:“好,就按你说的做,只管放心,有我在,绝对没人能伤你分毫。”于是祝燕隐便独自下了高塔,祝府的护卫见只剩他一个人,立刻围了上来:“公子,咱们回去吗?”“先不回去,你们几个随我出一趟城。”祝燕隐匆匆吩咐,“速度越快越好。”护卫惊讶:“公子现在出城做什么?”“去替厉宫主接个人。”祝燕隐又催促,“快,晚了就来不及了。”他一边说,一边挤过人群就往外跑。祝府护卫来不及多问,赶忙跟上去,马车就停在两条街外,祝燕隐钻进去坐好,掀开车帘往外看。自然是看不到魔教护法的,四周是一排排寂静的房屋,寒夜灯会的热闹正在被抛得越来越远,出城门后,更是只剩下了漫天的星星和孔明灯。白玉色的高头大马行进在官道上,威风凛凛。一尺多高的枯草,在月光下会变成银白色,它们一蓬一蓬地摇晃着,一直绵延到原野尽头。护卫们燃起火把,护在马车两侧,迎着风大声问道:“公子,咱们要去哪里接人?”“一直往前。”祝燕隐道,“去郊外。”“是!”护卫一甩马缰,向着更远处驶去。祝燕隐双手抓着靠垫,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他不知道那七个人会不会真的追上来,不知道厉随现在人在哪里,也不知道马车会在哪个瞬间突然停下,想七想八,想得连路遇石子颠一下,呼吸都会跟着停一停。祝府的护卫此时仍未察觉发生了什么,他们其实已经算是顶尖的高手了,拥有绝高的警惕性,但比起焚火殿的护法来,还是略逊一筹。隐匿在暗处的七条黑影,像七条来自地府的恶狼,死死咬着前头的车队。“公子,前头有岔路。”“左边!”他其实并不知道左边会通向哪里,只是凭直觉猜测,或许厉随就快来了。田野与村屋都已远去,剩下一片银白月光照银草,杳无人烟。关山七鬼也摸不准这拨人要去做什么,就如厉随所说的,他们昨日才抵达端城,奉赤天的命令盯着祝燕隐。这兄弟七人生于寒冷山巅,行进时能踏雪无痕,自以为轻功卓著,并没有把厉随放在眼中——就连赤天本人,可能也被他们的盲目自信给唬住了,否则至少应该多叮嘱两句,避免现在这种主动赴死的尴尬情况发生。祝府的车队还在粼粼前行着,路越来越偏。七人中总算有一个觉察出异常,举手想示意其余人停下。但已经来不及了。铮鸣出鞘的湘君剑卷起万重冻土与残雪,裹挟着巨大狂妄的风,猛然炸开在荒原间!祝府的马队受了惊,马车猛得一颠簸,祝燕隐惊呼一声,险些滚了出来。祝府护卫拔刀出鞘,迅速将自家公子护在最中心,却半天没等来对手。祝燕隐自己跑出马车,急忙看向远处。那里正是一片飞沙走石。关山七鬼自知中计,更清楚这趟若不拼命便会没命,他们握紧武器,在弥漫的沙尘里,警惕万分地看着月光下的冷面修罗,看着他手中那把令无数人胆寒的湘君剑。厉随目光冰冷,一身黑袍漫卷。祝燕隐看得紧张极了。祝府护卫低声道:“公子,江湖恩怨咱们不宜插手,还是走吧。”祝燕隐其实不想走,但又怕自己留在这里,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便不甘不愿地往马车里钻。然而还没等他完全钻进去,另一头的人就已经打了起来,关山七鬼即便不是厉随的对手,到底也不是泛泛无名之辈,毕竟练了这么多年的噬月邪功……其实不练还好,因为他们才刚使出一招噬月,厉随眼底就越发杀意浓厚,像是想起了那夜雪原,反手一剑,其中两人的双腿便如柴火棍般折在枯草堆中。惨叫划破夜空。祝燕隐一把捂住耳朵,心都在颤。其余几人也被厉随的剑法所惊,意识到双方巨大的实力悬殊,后背这才后知后觉渗出一层冷汗,再想逃走,却哪里还有机会。跑得最快的三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头就已经飞到了半空中。关山五见势不妙,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突然调转方向朝着不远处的祝燕隐冲去,试图挟持人质。他想着,虽然祝府护卫众多,但比起厉随——耳根传来一阵寒意。其实并不痛,但……关山五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稀里糊涂栽倒在地上,一直到咽气,他都没发现自己其实只剩下了一半脑袋。祝燕隐脸色发白,胃也翻涌作痛。 第115章 祝燕隐嘴硬:“我现在不想——”也可以稍微想一下,毕竟美色当前。厉随习惯用指背捏他的脸,因为习武之人掌心都有一层硬茧,但在这种时候,就不太能用指背。祝燕隐没多久就想反悔,连滚带踢地躲到床角,觉得够了够了,我们清白的读书人受不了这种刺激,不如大家穿好衣服,一起看看月亮喝喝茶。厉随衣衫敞着,露出胸膛,靠在床头:“过来。”“不过来。”“不碰你了。”“不信。”“你帮我。”“……”祝燕隐磨磨蹭蹭地挪了过去。江南贵公子握惯了笔的手,白净修长,半寸茧都找不到。厉随依旧侧靠着,抓起他的另一只手,指腹一寸一寸按过那细细的手腕,像是在把玩一件最好的细腻玉器,神情慵懒,迷人倒是十分迷人,可就是……祝燕隐发自内心地觉得,就这表情,拾掇拾掇立刻拉去开武林大会也不是不行。按理说做这种事情,多少也该面红耳赤一些,但可能是因为大魔头实在太冷静了,冷静到祝二公子的求知欲已经压过了情欲——你们说厉不厉害,总之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厉随,一边暗暗多用了几分力。厉宫主还是在捏他的手玩,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祝燕隐:“?”他回忆了一下,觉得上回两人在床上打闹时,虽未如此亲近,但该有的表情还是都有的,不至于这么冷漠啊。江南才子是很聪明的,他稍加分析,很快就推断出了事情的真相,于是凑到厉随面前,非常不可思议地问:“你该不会是因为刚开始时我说了一句好厉害,就准备全程都保持面无表情,好显得自己的确很厉害吧?”厉随的眉心果然稍微跳了跳。祝燕隐被此人的幼稚程度惊呆了,一时间说不出话。厉随冷冷道:“我没有。”祝燕隐识时务者为俊杰,是是是,你没有。过了一会儿,厉随突然凶巴巴地转身,将他整个压在了被子里。祝燕隐唔唔唔:“我都说了你没有!”但魔头是不会讲道理的,于是江南糕团再度被搓扁搓圆,搓得连眼泪都出来了,最后才被皱巴巴地拉起来,重新裹回了被子里。祝燕隐:生无可恋。这么一折腾,他倒是把城外血腥的画面给忘了,睡得还挺好,半个梦没做,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祝小穗道:“公子。”祝燕隐推开被子坐起来,打着呵欠问:“什么时辰了?”“太阳都快落山了。”祝小穗扶着他下床,“早上的时候,章叔去找了趟厉宫主。”祝燕隐困意顿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昨晚应该同厉随商量一下要如何圆场。虽说焚火殿的七个护法死得干脆利落,祝府也没什么损失,但自己在整件事情中,毕竟是充当了诱饵的角色,若被章叔知道,肯定又会絮絮叨叨,再将整件事写信传回江南。头疼。“章叔的心情好吗?”“我看着还成,不像生气的样子。”“厉宫主还在客栈?”“不在,应当去了武林盟。”祝燕隐自己束好头发:“我们也去看看。”……万渚云已经派人从城外找回了焚火殿七大护法的尸体。其余门派听说之后,也纷纷赶到武林盟。他们只知道厉随昨晚陪着祝燕隐出去参加寒夜灯会了,有心眼小爱泛酸的,早上还在背后嘀咕呢,嘀咕眼看离雪城越来越近,厉随竟然还有心情吃游玩赏乐,难道功夫高就能不顾大局?结果现在看着关山七兄弟的尸体……也对,功夫高到一定程度,的确可以不顾大局。万渚云对此自是大喜过望,做梦也没想过,事情竟会如此顺利。他亲眼去看过那些尸体,没有多余的伤口,所有都是被一刀毙命,可见厉随的功夫已经恐怖到了何种程度,真是堪称鬼神了。祝燕隐带着祝小穗,匆匆跑了过来。满院子的江湖门派一见到他,立刻就齐刷刷围上前,这回不再是为了攀附江南祝府,而是为打探昨晚的事,我们听说厉宫主只一招就杀了魔教七名护法,真的假的?祝燕隐学习了一下某人的波澜不惊,尽量轻描淡写:“真的。”众人一片惊叹。祝燕隐心里很是得意。“祝公子,再给我们详细讲一下昨晚的情形吧。”祝燕隐摇头:“没法讲。”众人:“为何?”祝燕隐仙气飘飘地回答,因为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我才刚眨了一下眼睛,那些人就死了,这要怎么讲?没法讲。所以你们也不必细问,崇拜就好了。 第117章 他年纪尚小,扎着双发髻,模样天真无邪,不像会撒谎的人。徐云中正好也骂渴了,便就着水“咣咣”将丸药吞下去,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打算酝酿一阵再继续骂。结果药效上来,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后身上果然清爽舒服许多,看来死是暂时不用死了,但也有后遗症——在往后的日子里,无论徐云中是着凉了,吃多了,或者单纯只是心情不好胸口发闷了,他都会坚定不移地把锅甩到焚火殿的丑男人身上,觉得自己正在毒发,就这么着,怒火越攒越多,越攒越多,只等将来彻底爆发那一日。读书人,不好惹。……再往北,更是大雪纷扬。祝燕隐已经彻底不骑马了,因为实在是冷,他大多数时间都坐在马车里,裹着披风,踩着软垫,捧着暖炉,从雪白一蓬变成了雪白柔软的一蓬,不再罩着夏秋纱衣,脖子上毛茸茸围了一圈,可爱得很。江胜临道:“你将来就不必随我们一起去雪城了,在霜皮城待着吧。”“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恢复一点记忆,自然要寸步不离跟着神医。”祝燕隐一口拒绝,“而且我带了许多护卫,不会给武林盟添麻烦,说不定还能帮上忙。”“我不是嫌你麻烦。虽说厉宫主一夜杀了魔教七大护法,人人精神振奋,但毕竟还剩了九个,更别提赤天。”江胜临叹气,苦口婆心道,“你之所以不远千里颠簸来东北,全是因为我,现在大战在即,我实在不愿让你再多几分危险。”祝燕隐心情也比较复杂。这一路,在江胜临面前,他基本没怎么遮掩过与厉随的亲密关系,吃饭也好,平时闲聊也好,眉来眼去是常事,甚至还上演过“这个鸭腿我咬了一口不好吃给你”这种亲密画面,但神医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硬是没有往别的方面想,甚至偶尔看两人打打闹闹时,眼底还有几分老母亲的欣慰,揣着手站在门边,在慈祥之中,隐隐透露出一份顶天立地的直……正直!祝燕隐只好说:“那我的记忆何时才能恢复?”“再有半月,算算日子,刚好抵达霜皮城,所以我才让你在那里休息。”江胜临道,“现在应该已经能隐约记起更多事情了吧?”“嗯。”祝燕隐道,“会有许多模糊的片段。”不算很完整,往往只是一闪即逝,江南的花月小桥,祝府的繁华鼎沸,亲戚、朋友……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正在被一点一点找回来。祝燕隐继续笑着说:“当初我爹娘与大哥找了许多大夫,连御医都请了,全部都说我这脑子看不好,幸亏有明传兄作介绍。”“那些大夫的医术未必不如我,只是你身世过于显赫,他们怕失手惹出麻烦,所以干脆不治。”江胜临收拾好药箱,“也是你配合,若换作厉宫主……不过话说回来,他最近也颇为配合。”祝燕隐明知故问:“哦,是吗?”江胜临感慨:“配合得都像中邪了,刚开始时吓我一跳。”不再跑去泡寒潭,比一日三餐都更准时地吃药,还三不五时跑来问自己要怎么养生,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再问老天讹走五十年,甚至是五百年——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功夫那么高,神鬼莫辨的。祝燕隐:“嗯。”江湖中人所不知道的秘密,厉宫主腰间挂着的酒囊,里头装的其实早就已经不是烈酒了。祝燕隐有一回走渴了,祝府的车队又在后头,于是随手要过来“咕嘟咕嘟”灌了半天,看得周围一圈人当场惊呆,纷纷竖起拇指,盛赞祝二公子好酒量!厉随面不改色地把酒囊扣回腰带。祝燕隐回味着嘴里枸杞红枣水甜滋滋的味道,也跟着有样学样,云淡风轻地表示,哎,我的酒量也就一般吧。大家过奖过奖。第61章 这天晚上, 江胜临又在灯下研药,他小心翼翼地将粉末倒进托盘,刚准备分装入瓶, 屋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了。寒风裹着雪片“呼呼”倒灌进来, 江胜临忙不赢地将桌上的东西护进怀里:“你怎么还没睡?”“刚练完功。”厉随随手拖过一把椅子。江胜临皱眉:“不会是练功时又旧伤发作了吧?”“最近没什么事。”厉随道, “今日我听祝府管家在吩咐家丁,说要提前去霜皮城准备大宅。”“是啊, 他前阵子来找我商量过。”江胜临道,“祝公子恢复得不错,后续主要是得按时吃药, 静心休养。祝府的队伍应当是要留在霜皮城, 不会再同我们一道北上了。”“他的病情, 能离得开你?”“我方才不是都说了, 按时吃药,静心休养。况且祝府自己也带着一群大夫,余下的事情, 他们处理起来绰绰有余,不必事事靠我。”厉随点头:“那就好。”江胜临也替他试了试脉象,继续道:“不过我听章叔的意思, 是还没同祝公子说过要留在霜皮城的事,所以最近忧心忡忡的, 怕他最后不同意。”毕竟这一路过来, 祝燕隐与各武林门派的关系是越来越好,对江湖的兴趣也是日益浓烈,他又从小就爱看各种血雨腥风的大侠话本,这回好不容易有机会混进武林盟的队伍中一起除魔,不管怎么想都应该万分期待才是, 没道理会愿意留在霜皮城中。江胜临又提出建议:“不如你去劝劝。他一个读书人,看惯了话本里那些正道必胜的江湖故事,不会知道此战有多凶险,你们关系亲近,他又极为崇拜你,应该会听几句劝。”厉随不动声色地问:“你从哪里看出的他崇拜我?”江胜临回答,很多方面啊,比如说他经常往你跟前跑,哪怕中间隔了好几个人,视线也总是往你身上飘,还一见你就会笑,再比如听到万仞宫的事情时,他总是格外上心,而且你难道没有发现吗,现在从蓝烟,到踢雪乌骓,再到其余弟子,已经全部都过上了有祝府照应的生活。厉随看着他:“所以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崇拜我?”江胜临反问:“对啊,不然呢?”厉随拍拍他的肩膀。江神医没能正确领会这一拍的真实含义,还在催促:“那你这是答应我,会帮忙劝说祝公子了?”厉随却道:“留在霜皮城,谁保护他?”江胜临先是被问得一愣,谁保护,难道不是祝府的护卫保护?不过又很快就反应过来厉随的意思:“你是说赤天会对祝公子动手?不至于吧,他犯不着主动得罪祝家。”“若他被逼到穷途末路,没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厉随道,“祝府的护卫虽多,但顶多扛住焚火殿的护法,不会是赤天的对手,我不会冒这个险。”“所以你打算一直将祝公子带在身边?”江胜临明显不赞成,“祝府家大业大,你若觉得随行护卫不够,让他们再多调拨一批便是,哪里用得着旁人操心?此事草率不得。”厉随问:“你见识过赤天现如今的功夫吗?”江胜临诚心回答:“我要是见识过,怕也活不到现在,好端端的,能不能不要咒我。”“祝府哪怕再多调两倍的护卫,也挡不住赤天。”厉随站起来,“此事我有分寸,你不必插手了。” 第119章 “凭你已经快将爱慕写在了脸上。”祝燕隐:“!”徐云中也纳闷了,你说你们都这样了,江湖中居然没有一个人觉察,就连江大夫也是一派正直,是怎么做到的,武林中人,真的好厉害啊。过了一会儿,徐云中又感慨:“不过话说回来,你与厉宫主看起来真是般配,可谓天造地设,世间难寻。”祝燕隐: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可以考虑一下不杀你灭口。徐云中还在自顾自喝酒。既然都被看出来了,祝燕隐索性单手捂住他的酒坛,强行求助鹤城才子:“那你想个办法,让我能一直留在武林盟。”第62章 徐云中本是来找人一起喝酒的, 没想到却给自己找了个活。不过他最近本来也无事可做,便一边斟酒,一边懒散道:“这还不简单, 你只要继续称病, 说片刻离不开大夫不就成了。”“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祝燕隐双手撑着腮帮子, 愁眉苦脸,“可江神医刚刚来找过我一趟, 说他前几天就跟章叔聊过了,我往后只需静养,有没有大夫都成。”“病情这种事, 谁能说得准, 你可以再假装病来如山倒一下。”“万一舅舅见势不妙, 大张旗鼓从宫里请御医怎么办?再说了, 他看起来就一脸精明,不大好骗。”“那你就说赤天功夫极高,并且已经盯上了祝府, 全天下只有厉宫主才能保护你。”“那舅舅只会从东北驻地调拨更多的军队。”徐云中一时无语,原来权势滔天亦有权势滔天的烦恼,那就是日子过得实在太无忧无虑, 想人为制造一点假模假样的波折都很难。祝燕隐蔫叽叽趴在桌上:“唉。”徐云中又提议:“那你便说实话。”祝燕隐抬起眼皮看他,什么意思?“你就说放心不下厉宫主, 想一直跟着他, 这又怎么了?”徐云中坦荡答曰,“就算暂时不便坦白心中倾慕,但人在江湖行走,能遇到一共赴生死的知己好友,也同样是一桩美事, 何必像做贼一样遮遮掩掩,反而无趣。”祝燕隐坐起来仔细想了想,也对,哪怕没有任何能说服舅舅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要自己坚持想去雪城,应当也是可以成行的——就像当初无理取闹,非要在家中修一座炼丹炉,虽然全家都被愁得头大如斗,最后不也一样修了吗?虽说仗着家人对自己的纵容就要风要雨,其实不太合适,但如今情况特殊,也顾不上太多了,将来再好好向舅舅赔礼道歉便是。徐云中问:“如何?”祝燕隐一拍桌子,就这么干。他原本想立刻就去找舅舅,但此时夜已深,村子里一片漆黑静谧,军队驻地也是戒备森严。“你在看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询问,祝燕隐被吓了一大跳,他心脏砰砰跳地问:“你怎么还没睡?”“猜到你也没睡。”厉随上前,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他,“外头雪大,别着凉。”披风上还有对方的体温,祝燕隐被这么暖融融地一包,立刻就又涌出几分软绵绵的情意来,心头又甜又酸,越发不想走了。结果下一刻,厉随就问:“说说看,同徐云中商量出了什么借口,好继续留在我身边?”祝燕隐:“……”我走了!厉随笑着拉住他的衣袖,月黑风高的,四周也是一片漆黑,祝燕隐便偷偷将手往上蹭,与他变成了十指相扣,又嘴硬:“谁说我要跟着你了。”“那你要住在霜皮城?”“你想让我住吗?”“我不想。”厉随道,“先前我觉得仅靠祝府护卫,无法护你周全,倒不如留在我身边,还更放心一些。”“那现在呢,现在有军队保护我,你就放心了吗?”“放心,却舍不得。”厉随将手指收紧,“其实我应该将你留在霜皮城中的。”“我是我,又不是你的物件,你说留就留了?”祝燕隐揉揉鼻子,很有自己的主意,“我已经想好了,反正舅舅已经借来了朝廷的军队,我便带着军队一起去雪城,这样既有人保护我,不让你分心,关键时刻或许还能帮上忙。”厉随笑笑:“好,你决定。”积雪蓬松而厚,踩起来嘎吱嘎吱,静谧安宁。两人便没有回住处,而是继续肩并肩漫无目的地往远处走,偶尔说两句没什么意义、却很有意思的话,掌心里的温度相互传递,隆冬寒夜也不觉得冷。……翌日清晨,舅舅刚起床,雪白的大外甥就找上门了。“小隐这么早就起床了。”兰西山笑着招呼,“用过早饭了吗?”祝燕隐乖巧:“嗯,用过了。”不仅用过了,还已经在院子里背着手来回转了七八圈,好不容易才等到屋里有动静,你们中年人可真能睡啊,就不怕早朝起晚了吗。兰西山拉着他的手,又仔细看了半天,连连感慨这幸好没饿瘦,脸上也没见多少旅途颠簸的辛苦憔悴,否则你娘还不知要如何心疼。祝燕隐道:“章叔和小穗将我照顾得很好。”说完又及时补充一句,厉宫主也将我照顾得很好,我与他待在一起,每天都高兴极了,片刻都不愿分开。兰西山对大外甥很溺爱,慷慨道:“这事容易,等武林盟了结了与雪城魔教的恩怨,舅舅便将你喜欢的江湖人都邀请到王城,天天陪你吃喝玩乐,纵情游玩,如何?”祝二公子:“……”长辈如此善解人意,自己却恃宠而骄无理取闹……但不闹又去不了雪城,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兰西山已经吩咐下人,又“吭哧吭哧”搬出来一个金丝楠木的大箱子:“这是你表兄让我带给你的,因当年各类卷宗数量庞大,又不能外借,他只能重新找了十余人誊抄,差不多就这些。” 第121章 “江湖话本看腻了,换换脑子。”祝燕隐放下手里的书, 愁眉苦脸,“不吃了,撑。”厉随将手擦干净:“那过来,我抱着你睡会儿。”祝燕隐将披风脱在一旁,整个人钻进厉随怀中。轻便,暖和,好舒服!没有同江湖人谈过情说过爱的中年舅舅,是不会明白这种快乐的。又过两天,万仞宫派出去购置行李的弟子也陆陆续续折返,他们每个人都扛着大包小包,看起来收获颇丰,为了装这些东西,甚至还多买了五驾空马车。至于伙食方面,新的厨子也已经被请来了,一名胖墩墩的江南人,看起来十分权威喜庆,听说当晚就给祝公子炸了一条花篮形状的鱼。兰西山:“……”他终于觉察出了一些不太妙的调调,胡子一吹:“小隐是带着银票走的?”“没有,公子的钱都放在我这里。”祝小穗道,“他连换洗的衣裳都没带,还是我后来送过去的。”兰西山想了想,继续自以为很老谋深算地说:“或许是万仞宫想攀附祝府,所以有意讨好小隐,这种情况很好解决,不算棘手,待我今晚抽空,亲自同厉宫主聊一聊。”祝小穗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章叔,心里还是没底,怎么觉得这位当大官的舅老爷也不是很靠谱。傍晚时分,江胜临站在火堆旁,欣赏了半天江南厨子煎炒烹炸的手艺,感到颇为欣慰,因为他觉得厉随总算活得有人味了,惜命,会笑,也开始关心身边的朋友,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冰冷固执性格暴戾,似乎对杀赤天之外的所有事情都不在意,像一把冰雕成的夺命剑。这时从远处走来一群人。“兰大人。”江胜临拱手行礼,“这么冷的天气,你怎么过来了。”“我有事要见厉宫主。”兰西山看了眼刚出锅的火腿烩菜,还挺正宗,不行,要是大外甥天天吃这手艺,怕是会乐不思舅,必须从源头上制止!“厉宫主与祝公子正在帐篷里用饭。”江胜临道,“兰大人若是没吃,正好一起。”兰西山对吃饭没兴趣,但对检查祝燕隐在离开祝府后的衣食住行还是相当有兴趣的,于是当下就率人去一探究竟。祝燕隐道:“有点辣。”“特意叮嘱了厨子要淡,怎么还会辣。”厉随尝了一口他剩下的羊肉炒饭,“这算什么辣,最近天气冷,吃些辣的能驱寒。”祝燕隐吐出舌头:“都红了。”厉随放下勺子:“那不吃了,我给你弄些甜汤。”祝二公子很满意这种不想吃什么就可以不吃的自由快乐,没有章叔在旁边管着,连礼仪规矩都不必再遵守。他挪着板凳坐到厉随旁边,没形没状地往他身上一靠:“我困了。”厉随侧头亲他:“还困吗?”祝燕隐得了便宜还卖乖,懒洋洋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厉随笑:“那你是什么意思?”祝燕隐伸手拽住他的耳垂,刚想凑近继续亲一下,却突然被厉随一把拎起后领,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板凳上!“坐好!”兰西山掀开门帘:“厉宫主。”祝燕隐正襟危坐,一派纯洁正直青年的大好景象。兰西山明显吃了一惊,不过不是吃惊别的,而是吃惊帐篷里的布置,地上点着银炭火盆,四处都铺挂着厚毛皮,驱寒防风效果上佳,与外头的酷冷天气形成鲜明对比。而金贵的大外甥已经热得连棉袄都脱了,脸颊红润有光泽,只穿一身单薄夹衣,面前摆了七八个碟子和碗,鸡鸭鱼肉一应俱全,看起来过得快活似神仙。舅舅:危机感!祝燕隐也很有危机感,千万别说你突然反悔,又想将我带回去。厉随站起来:“兰大人找我有事?”“是。”兰西山看了眼祝燕隐,“不知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祝燕隐:“我也要去。”兰西山:“好好吃你的饭!”“……”厉随与兰西山去了隔壁帐篷。祝燕隐立刻丢下筷子,跟过去专心致志搞窃听。兰西山看着帐篷上的影子:“……”厉随先发制人:“小隐在我这里过得很好,兰大人不必担心。”兰西山不同意:“厉宫主虽说能照顾好他的衣食住行,但武林盟此行是为了讨伐魔教,实在不宜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他又帮不上什么忙,还娇贵惯了,吃不得半分苦,带着不过平添累赘。”祝燕隐听得胸闷,还是不是亲舅舅了,于是抗议地咳嗽了一下。结果兰西山立刻高声吩咐:“来人,带二公子回去休息。”祝燕隐:“……”眼看御林军已经到了眼前,祝燕隐索性钻进帐篷:“我不走,你都答应让我留在万仞宫了,还立了字据!”“讨伐魔教何其凶险,你留在万仞宫,对厉宫主而言没有丝毫好处。”兰西山没有理会那张哄小孩的字据,反正老油条都很擅长出尔反尔,便继续道,“相反,若你愿意乖乖留在霜皮城,那厉宫主不管遇到什么麻烦,舅舅都能腾出手帮他一把。”这就已经把话挑得很明了,若万仞宫想攀附祝府,就只有与自己站在同一边这一条路可以选——拉拢骄纵任性的大外甥,是没有任何作用的,所以还不快些识时务者为俊杰?在官场里如鱼得水的老狐狸,说话办事就是这么有水平,不服不行。但大家都知道,厉宫主对祝府没有半文钱的兴趣,于是他说:“多谢兰大人美意,不过万仞宫暂时还没遇到麻烦,我也会保护好小隐。” 第123章 祝燕隐很懂:“嗯,你只是懒得管。”不过这样冷漠高傲也很好,哪一天,你若是突然变得热情主动乐于助人,积极要求参与武林盟各项事务,只怕万盟主也受不了,可能还会当场请来十八个道士驱魔。……为了尽快营救出雁儿帮与粟山派,万渚云下令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再过几日,就要抵达霜皮城了。祝燕隐问:“你有没有想好要怎么办?”徐云中狠毒地说:“在我死之前,一定要亲手将那些丑人的恶行一一写下,让他们遗臭万年!”祝燕隐一边吃着厉随给自己买的蜜饯,一边道:“赤天兴风作浪,视人命如草芥,只怕要的就是遗臭万年,成为百姓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大恶人,你还在这里写书,仔细想想,是不是属于给他的梦想添砖加瓦?”徐云中:“……”徐云中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那我就把他写成一个面容歪斜,佝偻牙黄,不爱干净,目不识丁,好色淫荡,阳痿不举,成日里幻想自己功夫很高,但其实只会装神弄鬼的绝世丑男!”祝燕隐竖起拇指,这个好,杀人诛心!但除了这个,你是不是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毒,不要总想着在漫天大雪中慨然赴死,虽然画面的确很催泪,但到底还是活着好。徐云中也拿了一枚蜜饯:“你有什么想法?”祝燕隐道:“赤天不是说了吗,只要给我下毒,就给你解药,那你就假装给我下毒成功了,我可以配合一下,假装已经出现了蛊毒癔症。”徐云中皱眉:“赤天有这么好骗?”“试一下又没损失,况且你已经成功从他手中讹了十余万两银子,这么看来,魔教的人也并没有多聪明。”徐云中点点头:“也行。”江胜临当初说过,中了瓶中蛊毒的人,会逐渐产生幻觉,并且每个人看到的东西还不一样,有荣华富贵,也有满天神佛。徐云中问:“你准备看到什么?”祝燕隐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于是道:“有没有什么建议?”徐云中立刻滔滔不绝地展开:“你向来喜欢江湖,不如就看到自己变成了天下第一的高手,穿着漆黑披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想将动静闹得更大,你还能与万盟主争夺一番盟主之位,哭着喊着让厉宫主替你出头,举着湘君剑碾得万盟主满山乱跑,这样不出三日,消息定会传入赤天耳中。”祝燕隐将蜜饯盘子一盖,冷酷无情地说:“算了,你还是穿着那身大白袍子,在雪地中凄美地死去吧,我若想起来了,明年就给你烧点纸钱。”徐云中:“故事还能再商量!”祝燕隐命令:“要文雅一点的。”徐云中打包票:“没问题。”他自己就是如假包换的美人,自然知道美人最需要的面子是什么。稍加思索,就重新搞出了一个很符合斯文读书人的癔症。祝二公子自称曾神游幻境,两袖清风揽月,飘飘白衣似雪,更于桃花林中偶遇贤者畅谈古今,耳畔丝竹袅袅管弦不绝,众人以琥珀玉杯盛西域美酒,曲水流觞纵叙幽情,夜夜不醉不归,可谓人间极乐事。好优雅啊!队伍中烧饭的大婶没听明白:“什么乐?”旁边的人解释,就是说祝二公子最近只要一睡着,神魂就会被仙人接往桃花源,一起喝酒赋诗作画写字,天亮时再送回来。大婶说:“哇!”若没有赤天的事,估计其余门派也很乐意“哇”一下,但现在他们都没有闲聊取乐的心情,即便听到了,也不会多问。只有万渚云站在武林盟主的立场上,抽空亲自前去探望,结果在院中遇到了刚吃完闭门羹的赵明传——说是祝燕隐最近不舒服,所以谁也不见。“别是出什么大事了吧?”“我看不像。”赵明传道,“估计还是脑疾所致,盟主不必担忧。”屋内,祝燕隐正坐在床上翻着表兄送来的州志,已经快看完了。徐云中问:“找出什么线索了吗?”“有几个关键的人,或许能知道当年真相,我已经托舅舅去查了。”祝燕隐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给我个梅子。”徐云中拈起一粒,喂向他嘴中。厉随恰好推开门。徐大才子手一抖,险些把梅杵进了祝二公子的鼻孔里。祝燕隐比较难以理解,我们好好待在屋中说着正事,你这一脸偷情未遂的紧张感是怎么回事?徐云中:因为并不是每个读书人都像你一样口味独特另辟蹊径艺高人胆大富贵险中求的,大家都很斯文,骤然看到这么黑漆漆冷冰冰的一尊煞神,会抖很正常吧!祝燕隐重色轻友:“你先出去一下。”徐云中端起梅子,穿着美丽的大袍子飘走了。厉随坐在床边:“想不想出去走走?”“不走,装病呢。”祝燕隐裹着被子,“消息都传开了吧?”“是。”厉随道,“不过没人觉得你是在发癔症,大家都当真了。”尤其是做饭的大婶啊,烧火的伙夫啊 ,简直坚信不疑。谁让祝二公子平时就仙气袅袅的呢。会飞升,很正常。第65章 第125章 “没,没呢。”祝小穗的演技也不错,毕竟是高门大宅里出来的,这方面的经验很丰富,他眉心一皱,将“明明出了事还要强装没事的小厮”表演得十分活灵活现,“我家公子有舅老爷与江神医照顾,不会出事的,等他身体好一些了,再请赵少主过来探望。”赵明传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深深叹了口气。其余门派也随着癔症传闻的愈演愈烈,逐渐琢磨出了不对,纷纷跑来问赵少主,但赵明传确实也什么都不知道,又没与祝府商量过不好乱说,只能敷衍应付几句——更像出事了。于是整个武林盟都被紧张的气氛笼住了。倒不是因为他们与祝府的交情有多深,主要是大家平时全仰靠斯文好说话的祝二公子,才能与厉宫主搭上几句话,倘若他真的出了事,那厉宫主岂不是更阴风侧侧没人管了?这谁能顶得住啊!提心吊胆,还腿软。万渚云是武林盟中唯一一个知道事情真相的,他也想在终战之前,就先将赤天的羽翼斩去七七八八,自然是全力配合。队伍继续向前行着,并且在一个黄昏日暮时,抵达了霜皮城。祝燕隐将车帘掀起一点,寒冷的北风立刻就嗖嗖刮了进来,冻得他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徐云中坐在他身边,大袍子也被吹了起来,立刻就嫌弃地说:“这是什么鬼地方,怎么昏昏沉沉日月无光的。”“你的好朋友不是住在这里吗,打算什么时候去看他?”祝燕隐抱着暖炉,“估计赤天的人也很快就会找上你了。”一想到又要面对蜡黄色的丑男人,大才子就觉得头疼欲裂,辣眼睛,一句话都不想说。这座城算东北大城,夏时常有南方的富户拖家带口前来避暑,所以客栈不少,还都很阔气。祝府依旧与万仞宫住在一起,祝燕隐使劲伸了个懒腰,趴在窗口看着对面:“巧了,那座楼叫蓝烟楼。”“算算日子,她应该快回来了。”厉随关上窗户,“累不累,去歇会儿。”“不累。”祝燕隐靠在他怀中,想到蓝烟能来,心里自然高兴,但一想到后面还得挂一个潘仕候,就又不那么高兴了。……徐云中没有耽搁,当晚就去了城南好友家中。一座四四方方的清雅小院,墙角长着寒梅,积雪盖了黑瓦,扑扑簌簌,鸦雀无声。“宋兄。”无人应答。“宋兄,我来探望你了。”依旧没动静。徐云中索性自己推开门:“宋——”屋内烛火跳动,火盆烧得很暖。床上躺着的白衣男子身形清瘦,黑发散乱,一双丹凤眼含着泪……活活疼出来的,因为他刚被莫名其妙点了穴,动不了,嘴里还塞着帕子,看起来更可怜美丽了,和他的好朋友城北徐公不一样的美丽,后者是狂放不羁,他则是缠绵病榻,属于病弱款。桌边坐着的,自然就是上回陶然亭中给银子的那个丑男人,焚火殿的护法之一,擅长蛊毒名字难记的古撒蛮迈。徐云中惊怒交加:“你竟找到了我朋友的家中?快些将他放了!”古撒蛮迈道:“这里最安全。”宋玉:“唔!”徐云中眉毛竖着:“你想干什么!”古撒蛮迈不紧不慢道:“徐老板事情做得干净,教主很满意。”宋玉此时经过一番挣扎,把嘴里的布团吐了出来,震惊地说:“多年不见,你竟已沦落到要与这种下三滥的人为伍?”徐云中:“你能不能闭嘴!”徐云中又向古撒蛮迈伸出手:“事情我已经做完了,解药呢?”宋玉还在床上不停地说:“要什么解药,你中毒了吗,可就算你身中剧毒命不久矣,也不该为虎作伥,这……徐兄,不,徐云中,我对你甚是,咳咳咳,甚是失望!我宋某人没有你这种朋友!”徐云中实在受不了了,第一次觉得文人真是烦啊,于是走到床边,随手抄起那团破布,又给塞回去了。宋玉:“!”古撒蛮迈还在一边看着戏,一边给他自己倒茶,倒宋大才子睡前刚泡好的珍贵白茶,再“咣咣”一番痛快牛饮,那叫一个粗鲁。宋玉:野人,呼吸困难。第66章 宋大才子自幼体虚, 长年累月缠绵病榻的,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风一吹就要飘走,徐云中也怕捂嘴太久给他捂出毛病, 于是又冷冷催促了一回古撒蛮迈:“现在事情都已经做完了, 给我解药。”“急什么。”对方放下茶杯, 继续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话道,“既然徐老板能顺利给祝二公子下蛊, 那应当已经同祝府混得很熟了,我这里还有一瓶药,你再想办法混入万仞宫的饮食中。”徐云中对此倒是没觉得意外, 因为丑陋的黄色男人就应该这么出尔反尔、卑鄙无耻, 太遵守承诺了反而与外形不符, 他尖酸道:“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万仞宫的人功夫何其高,你竟让我一个文人去给他们下毒?”古撒蛮迈道:“徐老板已经做了初一,还怕再做十五吗?可别辜负了教主对你的信任。”徐云中又想起了那个带着三条缝面具的丑男一号:呕。宋玉半伏在床上, 呼吸粗重,可能是受到“多年好友品德竟然如此低劣”和“凶残的匪徒实在太野蛮了”双重打击,看起来已经快要昏迷。徐云中又问:“若我不答应, 你便不会给我解药了?”古撒蛮迈点头。徐云中:“卑鄙!”古撒蛮迈看着他,啧啧摇头:“真是可惜, 徐老板长了一副好样貌, 却要在今晚去见阎王。” 第127章 祝燕隐摇头:“我不是想问你解药的事,也不想问你焚火殿接下来的计划。”古撒蛮迈警惕:“那你想问什么?”祝燕隐看着他:“我想问,你是为了什么活着。”古撒蛮迈:“狗屁!”宋玉立刻脸上出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真的?”古撒蛮迈恼羞成怒:“我是说你这问题算狗屁!”“你不说,我帮你说。”祝燕隐慢悠悠道,“你被赤天从西南请到东北,千里迢迢,后又助纣为虐,不惜落得天下满骂名,肯定不是因为你喜欢被人骂,而是因为赤天许你名利,你才会心甘情愿替他做事。”古撒蛮迈:“狗屁!”他学大瑜国的语言没几年,在骂人方面确实词汇贫乏。祝燕隐道:“所以假设你活着是为了名利。”古撒蛮迈虽说嘴上在骂,心里却觉得他这问题纯属废话,世间有谁会拒绝名利?“现在你落入万仞宫手中,身受重伤,没有任何可能逃脱,最好的结局也无非是在牢狱中度过余生,既然名没了,利也没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活着?”“……”祝燕隐断言:“你不想死。”古撒蛮迈不想再听他念咒:“你为何不问我解药?”祝燕隐皱眉:“你为何总是惦记着解药?”古撒蛮迈嘲讽:“你别以为装神弄鬼,我就会中计。”“你生而为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居然不替自己可悲,还总是在惦记别人的生死。”祝燕隐摇头,“何其可怜。”徐云中与宋玉也冷眼看他。被三个雪白的读书人这么轻蔑盯着,是个人都受不了,古撒蛮迈看着徐云中,恶毒地问:“你身中剧毒,也快死了,名利一场空,那为什么还不去死?”徐云中反问:“谁说我是为名利而活?”古撒蛮迈冷笑:“无论你是为什么活着,也马上就要失去了!”结果徐公淡然道:“我是为天地而活。”古撒蛮迈:“……”徐云中负手而立,姿态美丽,用俯视的怜悯姿态看着丑男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既然天地尚在,万物缤纷,那我自然应当好好活着。而你,现在名与利都没有了,又是为什么而活?”古撒蛮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就这么被带跑偏了。第67章 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活。古撒蛮迈之前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深奥的问题。他之所以愿意从西南来到东北, 是因为赤天许下的名利,而后来所做的一系列事情——包括练噬月、屠正道、掠金银,也都是想要焚火殿尽早一统江湖, 这么看来, 自己的确像是在为名利而活。但现在人已经落入了厉随手中, 别说名利,就连自由都已彻底失去, 是不是就应该去死?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古撒蛮迈不想死。那么问题就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究竟是为什么而活?他并不认同徐云中的活法, 天地关我屁事。祝燕隐洗脑点拨:“你有没有想过, 你自己就是天地?”古撒蛮迈眼底再度露出迷惑而又隐隐震惊的神情。我是天地?“你即是天, 天即是你。”祝燕隐突然伸手指向徐云中, “知道他为什么身中剧毒,却不会死吗?”古撒蛮迈不自觉就干咽了一口唾沫:“因为有解药。”祝燕隐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这西南人:“你怎么直到现在还想着解药?”古撒蛮迈:“……”祝燕隐谆谆善诱:“人既生于天地间,百年后也要归于天地, 那天地与你又有何分别?”连大瑜官话都没有好好学习过的古撒蛮迈更晕了:“没、没区别。”“那么现在你已经明白了,你就是天地,既然天地不灭, 你就不会死。”祝燕隐道,“至于这具躯壳, 无非是行走的皮囊而已, 就算不长成这副容貌,你也还是你。”古撒蛮迈完全跟不上这个节奏:“对,是我。”“无论天晴下雨、花开花落,天地都是不会变的,虽然冬日万物萧瑟, 春天百花盛开,但天地始终是天地,本质没有任何改变,变的只是在别人眼中的表象。”“而你也是天地,那么同样的道理,你的本质一样是不会变的。无论你是为焚火殿杀人,还是在西南织布,或者是加入我们武林盟,你都始终是你,既然如此,那你待在哪里,选择做什么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古撒蛮迈:“……”祝燕隐站在屋中,姿态凛然,纯白如万丈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而你既生为天地,就该追求与天地同生,所谓功名利禄在亿万万年的洪流中,简直轻不可言。真正的天人合一,是超脱肉体的禁锢,向着至真至善至美,追寻宇宙的永恒。” 第129章 临出发前一天,祝燕隐摆了一桌酒,邀请徐云中和宋玉做客。这两人自然是不会跟去雪城的,而为了避免赤天又跑来找麻烦,祝二公子打算派人将他们暂时送去东北的驻军城,等焚火殿的麻烦解决之后,再接出来。离别的酒,自然要多喝一阵,虽说不是什么烈酒,祝燕隐在宴罢时也有些头晕,祝小穗扶着他,本来想耍个心眼,直接带回祝府,结果祝二公子醉归醉,倒是完全不会犯方向上的错误,他稍微分辨了一下,立刻就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往南边的小楼里走。小书童泪奔:“公子等我!”厉随听到动静后出门,刚好准确无误接住左脚踩了右脚的雪白一蓬。像这种一看就好刻意的投怀送抱,现在基本已经成了优美斯文读书人的传统艺能。都是常规操作。祝小穗恭敬道:“厉宫主,让我先伺候我家公子沐浴吧。”厉随总不好说“放着我来”,虽然他确实很想自己来,但十分凶残的厉宫主并不能同祝府硬抢。于是只好将人还给祝小穗,自己在隔壁屋中等了一个多时辰——江南祝府的沐浴流程,就是这么隆重繁琐。待到一切动静都消停时,已经连院子里的鸡都睡了。厉随照样熟门熟路地从窗户里翻进去。从床帐中伸出一只手,准确无误地将大魔头拉进了自己怀中。好妖姬哦。第68章 窗外呼啸狂风漫卷雪, 越发显得室内微暖静谧。祝燕隐其实没喝太多,没怎么醉,但就是这种将醉未醉的状态, 才最适合心无旁骛地调戏心上人, 否则烂成一滩软泥, 还有什么意思。厉随身上依旧带着外头的寒意,和沐浴后的清爽淡香——那是祝二公子亲自替他挑选的花油。江胜临刚开始看到的时候随口感慨, 怎么连瓶子都是烟粉色的,好娘啊,然后就被厉宫主给揍了一顿, 血泪史不提也罢。祝燕隐并没想好要做什么, 毕竟大战在即, 不好太沉迷美色, 于是只低头亲他,和话本里一上来就被翻红浪的魔头妖姬不一样,一点都不急不可待, 是很斯文的那种亲,还有些困。厉随用手指戳他的脸颊:“要睡着了?”祝燕隐强行:“没有没有。”厉随将左臂垫在脑后,另一手扶着他的腰, 免得人掉下去。祝燕隐在他的额头上蹭了蹭,又在鼻尖上蹭了蹭, 最后蹭到脖颈, 觉得很上头,但不是不可描述的上头,是酒意上头,比较晕,于是对着他的耳朵打了个呵欠, 昏昏沉沉就想睡了。潮湿的热气落在耳畔,厉随眼底明显被烫得一晃,偏偏祝燕隐还在不停地嘟囔,也不知是醉话还是情话,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下一刻,还没来得及睡着的贵公子就被丢在了床上。“唉?”“等会儿?”“我还没有——”祝燕隐仓惶拉住自己的衣带,但是没什么用,因为他连只老母鸡都缚不住,更何况是被燎出火的厉宫主。上回没有来得及进行完的“论习武之人手上的茧能有多粗糙”,这回差不多可以体验收尾了,祝燕隐趴在一片凌乱的床被中“啊啊啊”地抗议着,试图控诉这种以武力压人的行为,但很快就被漂浮激荡的全新体验冲昏了头,趴在枕头里想,唔,飘飘欲仙。厉随拿过床头的丝帕,在自己手上擦了擦。祝燕隐觉得生命真是好快乐。厉随靠在床头:“手给我。”祝燕隐象征性地矜持了一下:“不要。”厉随道:“有来有往。”祝燕隐:好的好的,你说得对。于是生命的快乐就又多延续了一会儿,床帐里春情漫漫,两人额头亲昵地顶在一起,距离近得眼中只有彼此。呼吸纠缠,手也纠缠,祝燕隐一边心醉神迷,一边又还稍微有一点点理智,觉得自己并不想在这破客栈里太过放纵,于是一把握住厉随的手:“好了!”厉随咬着他的唇瓣笑:“这种事情还能中途喊停?”也没有中途啊,这不是收拾收拾就能睡了吗。祝燕隐勾着他的脖子,像一只猴子一样挂着……猴子好像没什么美感,反正他就是手脚并用地缠着厉随,免得接下来的事情如黄河泛滥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厉随拍他的背,提醒:“你这看起来更像是对我心存不轨了。”祝燕隐手脚并用地钻进被子里,一口否认:“说什么呢,我这么斯文。”厉随又开始笑,他本来就不肯好好穿衣服,又刚刚做过一番不可与外人道的快乐之举,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不务正业的大反派了,纸醉金迷的,祝燕隐索性将脸也一起捂住,只留了个读书人颇有风骨的后脑勺给他。半晌之后,厉随俯身亲亲他的头发,将人整个搂进自己怀中,一并睡了。祝燕隐借着酒劲,做了整整一夜的梦,梦到雪原之战后自己要回祝府,本来绞尽脑汁地搞了个盛大的欢迎盛会,要将厉随介绍给父母兄长,结果漫天粉红色的花瓣虽然飞得很到位,但就是死活找不到厉随人了。祝二公子急得到处乱跑,最后在柳城外的河边发现了他,大魔头正蹲在一块石头上,和大婶们一起说说笑笑洗着衣裳,棒槌抡得很熟练,说不小心在衣襟上洒了酒,不好见长辈,所以抓紧时间来洗一洗。祝燕隐看着他湿漉漉的的外袍,很胸闷,大声质问:“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正是黄梅天,衣裳洗了很难干?”厉随答,不知道,我是北方人。于是祝二公子就被活活气醒了,心脏狂跳。厉随比他醒得更早一点,正靠在旁边想事情,他伸手摸着枕边人细软丝滑的黑发:“还早,再睡会儿。”祝燕隐看着他,问:“你知道江南的黄梅天吗?”厉随不解:“知道,怎么了?”祝燕隐:“没什么,没事了。”噩梦可真可怕啊。……徐云中与宋玉被官府一路护送,去了东北军的驻地,三人约好待来年春暖花开时,再去江南相聚。江胜临还给宋玉开了张药方,叮嘱他这一路先吃着,待抵达驻地后,再请那里的军医张长薄重新看诊,看是否需要调整剂量,可谓细心周到。宋才子对江湖人的观感一下就提升了,甚至还想再跟着武林盟走一阵,好绘制一卷千人踏雪图,细细记录这正道伐魔的壮举,结果被徐云中一脚踢进马车,在飘飘大雪中带走了。 第131章 兰西山胡子一翘:“你还说你没有偷偷摸摸看那些杂书,今晚全部给我交过来!”祝燕隐:……对不起,大意了。兰西山继续教育大外甥:“有工夫写那些闲书的, 能是什么正经人,无非是些落第秀才罢了。这些人对朝廷一肚子怨气,书里便也只写魔头四处为祸, 想杀谁就杀谁,他们是拿官府与军队当摆设吗?”祝燕隐往后一缩, 继续嘴硬:“可朝廷确实没管过魔教, 他们杀的那些江湖人,难道不是大瑜百姓?”兰西山这回倒没有继续吹胡子,只不紧不慢喝了口茶润喉,而后便维持着一种“你这小崽子知道什么”的高人表情,问他:“朝廷要是真不想管, 武林盟这一路如何能畅通无阻,处处都有地方官员照拂?若你说的‘管’,是指调拨军队前往雪原围堵,那的确没有,但大瑜近些年时有外患,军队大多驻扎在西北与沿海一带,东北布控本就薄弱,倘若他们再被南调,空出来的国境线,是你守还是我守?”祝燕隐:“是吗?”兰西山道:“焚火殿的所作所为,早已吸引了朝廷的注意,此番各门派北上,官府事先也是找过万盟主许多回的。既然朝廷允许武林盟的存在,那他们就必须得做好分内的事情,可不是像你那样只在腰里挂一把宝剑耀武扬威,就能自称江湖大侠。”祝燕隐:“我现在已经不挂了。”“你方才有句话说得没错,江湖人也是大瑜百姓,所以管束江湖人的武林盟,其实也算朝廷的一部分,这些人虽不在明面上拿俸禄,但只要能护一方安稳,助百姓安居,地方官府自会给他们许多便利。各人做各事,你想让朝廷的军队去围剿焚火殿,便如同想让户部的官员去管河道水利,虽然他们也能做,但那样还留着工部做什么?”祝燕隐乖乖道:“我懂了。”所以舅舅并不是一个只会被大外甥忽悠的山羊胡子中年人,还是很有智慧的!打头的队伍已经提前准备好住处,为了防止又被赤天各个击破,这回所有人都住在同一片。祝燕隐依旧淡定地混在万仞宫里——即便智慧的舅舅已经一路奔波跟来雪城,也还是没有完全获得叛逆的大外甥。房间里有些冷,祝燕隐舒舒服服缩在厉随怀中,双手捧着一张焚火殿的地形图看。厉随曾在那里生活过许多年,他绘制了第一版的详细地图,后来又根据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古撒蛮迈还是尘埃的古撒蛮迈的修改,出了第二版。两张地图相差甚多,看得出来赤天这么多年也没白闲着。祝燕隐有些不解:“你在雪城里生活了许多年,为什么从来没有去过焚火殿的地底暗室?”厉随皱眉:“我为什么要去地底暗室?”“你不好奇吗?”“不好奇。”祝燕隐:“……”祝燕隐道:“我发现你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厉随想了想:“在认识你之前,的确是。”对所处的环境没兴趣,对别人的事情没兴趣,甚至对喜怒悲欢都没什么兴趣,每天除了练武,就是抱着剑靠在回廊下,闭眼听雨和风雪的声音。但现在已经有了些改变,至少他开始对江南感兴趣了,还有那据说亲戚很多很热情的祝府,以及王城里的元宵花灯游。祝燕隐摸了摸厉随的脸,心想,那你这二十多年可过得太寡淡了。就像一个黑漆漆的小可怜。厉随握过他的手腕,刚打算亲一口,门外就传来影卫的声音。“宫主,潘掌门也赶来东北了。”祝燕隐仰天长叹,他是真的很讨厌那个小老头。厉随捏了一下他的脖颈。祝燕隐立刻缩成一团:“他会不会又对你提什么无理取闹的要求?”比如“我的宝贝儿子实在太惨了,需要你的五成内力救命”之内。“不知道。”“不知道哪里行,我和你一起去。”祝燕隐站起来,打算看看对方是不是还心碎欲裂地失智着,甚至连关心大侄子的表面功夫都不愿再做,张口就是神奇要求。结果潘仕候还挺正常,顶多有些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江胜临听到消息之后,也赶了过来,一是医者的本分,毕竟潘锦华的命是他救回来的,二来也是和祝燕隐一样,担心潘仕候又疯癫一回,还有第三点,他特意换了身新衣,把自己捯饬得人模狗样的,准备迎接暗恋的姑娘。谁知姑娘没来。江神医:“……”潘仕候解释:“锦华的情况总不见好,途中又染了风寒,险些没留住命,我实在放心不下,便请蓝姑娘暂时留在白头城替我照顾了。”祝燕隐心想,你儿子都这么危急了,你怎么还要带着人来东北,好好留在天蛛堂不行吗?当然了,他问出口的话并没有这么直接,听起来充满关切很委婉。潘仕候答道:“若能生擒赤天,或许锦华还有救,我必须过来。”江胜临是最清楚潘锦华伤势的,绝非一朝一夕能养好,虽说昏迷不醒的也闯不了什么祸,但确实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这么一个脆弱的病秧子交给蓝烟照顾,倘若真死了,那潘仕候不得记恨她一辈子?江胜临后悔极了,后悔自己当初怎么没有多叮嘱几句,提醒她千万不要搅和进潘锦华的事情里,这可好,人都没回来。潘仕候又问:“武林盟可有什么计划?”“大家也是刚刚抵达雪城,稍后万盟主会与各大掌门在前厅议事。”祝燕隐道,“潘堂主若有兴趣,也一起来吧。”潘仕候点头,接着试探:“我看外头有不少军队……”祝燕隐:“都是保护我的。”潘仕候明显一噎:“是。”大家没什么深厚亲情,也不必多聊,做完表面功夫之后,厉随便差人将他送回住处。而江胜临依旧在靠着椅子唉声叹气,唉的时间还很长,直到厉随与影卫说完话,他仍然维持着惨遭心上人抛弃的颓废姿态,双目迷离。厉随言简意赅:“恶心。”江胜临:“你还有没有良心啦!” 第133章 厉随两根手指拈着茶杯,手肘撑在桌上,笑得水面乱晃。祝燕隐将毯子扯高,连头一起包了进去。就很气。……距离雪城最近的轰天火炮在暴风岭,那是大瑜最酷寒的疆域,不会有百姓愿意住在这种地方,只有驻扎卫国的北原将士们,日复一日地数着日升与雪落。北原军的大元帅与祝府也算有交情,在接到兰西山的密函后,他很爽快就借出了轰天火炮。要把这么一个大家伙运到雪城,可不是轻松的事情,需要用数百壮汉加上滚木车与绳索,才能一点一点往前拖拽。此时若有人站在高处往下望,就能看见在纯白千里的雪原上,许多小小的影子正在蹒跚前行,他们肩头扛着粗绳,身后是一座缓缓移动的漆黑“小山”,山上还捆扎着棉被与防潮的油毡布。雪城中,万渚云去找过三四回兰西山,表达了武林盟不愿向朝廷借轰天火炮的意思,他实在担不起国境安全的责任,论起重要程度,八十个焚火殿加起来也比不过。但兰西山只顶着一块帕子躺在床上,唉声叹气道:“罢了,那头都已经动身了,与其来回折腾,不如抓紧时间将这头的事情解决,趁早还回去。”万渚云:“可——”兰西山捂着心口,好一番咳嗽。万渚云也便不好再说什么了,怕把这老大人气出毛病。轰天火炮的外借,看来是势在必行。各大门派再度深刻体会到了跟着江南望族混的好处,怪不得读书人在赶考时,都要拜个大官做其门生,有朝廷的背景确实好办事。在这方面,就不得不佩服厉宫主了——要说与祝府关系亲近,全武林谁能比得过万仞宫?不说别的,就连祝公子都日日待在厉宫主房中,除了偶尔出来透气,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也不知两个人在做什么。这日午后,潘仕候又从远处走来。祝燕隐放下手里的点心,迎面走上前,雪白蓬松地挡在门口,气势搞得很足。怎么说来着,狭路相逢勇者胜。潘仕候:“祝公子。”祝燕隐:“潘掌门怎么又来了?”“我有事想找厉宫主。”“他在休息。”祝燕隐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小老头,很直白,“我不想让你见他。”潘仕候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祝二公子才不会给这种小老头面子,于是他继续道:“你每回找厉宫主,不是为了天蛛堂,就是为了你的儿子,哪有一次是真的关心他了?”潘仕候脸色明显有些僵,但他到底是老江湖,不会跟祝燕隐争这无谓高低,便只强辩道:“当年厉宫主住在天蛛堂时,我也曾对他悉心照料,衣食住行不敢有丝毫马虎,但他的态度都极为冷淡,像是不喜欢别人对他关怀备至。”祝燕隐被他这神奇言论给震住了,你的大侄子性格冷淡惹你讨厌,那你顶多不关心他就是了,怎么还理直气壮地啃了起来,这种脸皮厚度?于是他手一挥:“往后若没什么要紧事,潘掌门就不必再来了。”潘仕候:“你——”“我怎么啦?”祝燕隐单手叉腰,“想要攀附我家的各路所谓亲戚,吃相也同潘掌门差不多,但人家至少还能做做表面功夫,哪有上来就要东要西的?”祝小穗站在后面,适当地眼神鄙夷了一下。面对这骄纵无礼的主仆二人,潘仕候脸色青青红红,最终还是甩袖走了。并没有见到他心心念念的“贤侄”,想问更多关于轰天火炮的事情,只有去找万渚云。……雪野中矗立着无数晶莹的冰柱,保持着浪的形状。有新兵诧异地问:“这是什么?”老兵乐呵呵地告诉他,这里时常一夜之间气温骤降,湖里的水被风卷起,又被瞬间冻住,就成了这冰浪。行了,休息好就赶紧走吧,快些将这玩意运送到雪城,那里暖和。大家吃饱喝足,纷纷扛起绳子,掏出指南针想分辨方向,迎面却射来十几支带着火光的穿云箭。“小心!”将士们纷纷俯卧在地,燃烧的利箭插入厚厚的棉被与油毡,在狂风的驱动下,很快就引出一片熊熊烈火。百余名纯白色的身影像鬼魅幽灵一般,也不知是从哪里突然跃了起来,他们连头上也包着白色的布巾,乍一看,整个人几乎融化进了雪原里。这种诡异的打扮,加上万物纯白所带来的晕眩效果,将士们都有些招架不住。不过也不需要他们招架。厉随凌空一剑,纯白的雪中立刻开出道道鲜红的血花。打头的白衣人见大瑜将士们压根不去管那燃烧着的轰天火炮,也不迎战,反而秩序井然地向后方撤去,立刻就意识到了其中有诈。转身欲逃,但就如赤天所言,没有人能从厉随的剑下逃脱,只是挣扎的时间长与短的问题。原野月比古撒蛮迈要强得多,她挣扎了数百招,最后被对方一剑刺穿肩头——下移几寸便是心脏。血很快就被冻住了。厉随合剑回鞘,大瑜将士们这才上前,替他将原野月与其余活着的焚火殿弟子捆了起来。捆扎着轰天火炮的棉被已经燃烧成灰,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一座大炮,看起来已经有了近百年的历史,残破不堪,还有个大洞,根本就不能用。至于崭新的那一座,此时还好好在北境乌黑发亮地蹲着呢,就像兰西山说的,轰天火炮,那是能随便外借的吗,为什么连这种事也有人相信?同样的,祝二公子也不想要什么大炮,只想要一个熟悉焚火殿内外布局的人。他赌赤天虽不会轻易放弟子出焚火殿,但一旦知道了轰天火炮的消息,一定会派人中途阻拦,不会乖乖等着挨轰。果然,原野月就来了。赤天的头号心腹,这波不亏。第71章 那座残旧的大炮被遗弃在了雪原中, 因为实在太沉了,又好破啊,确实没什么用, 不值当将士们费时费力地再扛回去。过不了多久, 它就会被风雪彻底盖住, 而到了盛夏雪融时,来往的客商或许还会把这里当成一个参观景点——毕竟是镇国重器, 就算烂得不能用,多摸几把回乡后也能吹嘘。 第135章 江湖人都知道,暗是所有焚火殿护法中,最神秘莫测的一个。他身形看起来像十几岁的少年,功夫却狠辣老练,冷血残酷,向来视人命如草芥,每回出现时都戴一副黑色面具,连眼睛都遮得只剩一条细缝,做完任务就走,绝不多留,也没开口说过话,有人甚至猜测这人是个哑巴。而这份神秘同样也存在于焚火殿中。暗从来不会与其他护法打交道,一直只听命于赤天一人,住在地底深处,行踪真像鬼魅一样,倏忽出现,倏忽消失。有一回银笔书生特意封了所有出入口,照样没能拦住他,锁是完好无损的,人却已经离开了,负责看守的弟子更是稀里糊涂,说什么都没看到。赤天道:“他不会去救她的。”银笔书生讪讪道:“是。”赤天继续道:“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阿月即便落入武林盟手中,受尽酷刑,也绝不会吐出半个字。”黄家四姐妹中,黄鹂与黄莺擅长布置机关,通往焚火殿的所有通道,都已经被她们设下了迷阵,而原野月身为大护法,对所有阵门都了如指掌。黄鹂禀道:“教主,不如让我与莺儿再将阵法略作调整,以防万一。”赤天不悦地看向四姐妹:“你们上回不是说,现在的阵法已经是最好了吗?”黄鹂解释:“现在的确是最好,但假如稍作调整,即便阵型会多三两处漏洞,却能更稳妥——”“我已经说了,阿月就算是死,也不会吐半个字,你是聋了吗!”“……是。”黄鹂低头不敢再言。对外,她是令无数人胆战心惊的夺命魔女,但在面对赤天时,所有护法与弟子的命都一样,一样脆如蝼蚁。他们就像江湖人畏惧深不可测的厉随那般,也畏惧着同样深不可测的赤天。“都下去吧。”赤天用两根手指捏着鼻梁。他有许多习惯性的小动作,其实都与厉随如出一辙,甚至连神情也相似,最大的差距可能就在颜值了——比如说厉大帅哥,捏鼻梁时微微垂着头,完全就是一只优美慵懒的黑天鹅,正穿过濛濛细雨中的静谧湖面,我见犹怜赏心悦目,而蜡黄蜡黄毫无气质的丑男人捏起来,就是一边打瞌睡一边脑残一样地抠着眼珠子,属于令人难以理解的迷惑行为,好辣眼睛啊。东施效颦。已经抵达军营的徐大才子莫名其妙就:呕。银笔书生推着金蛤离开大殿。直到走出很远一段路,金蛤才压低声音道:“你刚刚怎么突然提起小暗,他素来不喜欢大护法,教主又一直对他多有纵容,言听计从的,这不是明摆着不可能吗。你哪怕说是用地牢里的那个去武林盟换人呢,也比小暗来得利索。”“你懂什么。”银笔书生颠了一下轮椅,想要解释,却又觉得心烦,于是狠狠道,“闭嘴!”差点滚下轮椅的金蛤:“……”黄家四姐妹平时就不怎么看得惯原野月,总觉得自己本事并不比谁差,怎么就要听人差遣了,现在见赤天毫无理由就对她如此信赖,怕还是靠着床上那点功夫,心中更是不忿,四人一道怒冲冲地拂袖走过,回廊狭窄,撞上轮椅,金蛤又第二次差点滚到了地上。“……”武林盟中。原野月在被江胜临灌了一碗药后,已经有力气说话了,不过就像赤天所预料的,无论万渚云如何审问,她都咬死了不肯说一个字,只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吱呀”一声,祝燕隐推门进来,依旧雪白高雅。身后跟着漆黑的厉宫主,原野月不比古撒蛮迈,即便已经暂时废了功夫,他仍不放心祝燕隐与她独处。祝二公子拖过一把椅子,端端正正坐在对面。身为一个江湖话本爱好者,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魔教妖女,其实并不难看啦,至少和古撒蛮迈比起来,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不过也没多少血雨腥风的气质就对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渔女。厉随站在旁边,不悦地屈起手指,在他脑后敲了一下。祝燕隐一惊:这醋也吃?原野月却对祝燕隐没有丝毫兴趣,她只抬头看着厉随,两道视线几乎要牢牢钉在他身上。这也是她自雪崖那夜之后,第一次仔细看他的容貌——其实并不像自己的弟弟,两人的眼神虽然一样冷漠,但眼睛的形状完全不同。她因为这份“不像”而愈发愤恨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因为一双不像阿星的眼睛,就能从自己手中逃脱?然后这回就换成祝二公子不是很高兴,大姐姐你差不多意思意思看一下就可以了,直勾勾盯着是要做什么?我允许你盯了吗?于是他清清嗓子,和蔼地展开宇宙大探讨:“你知道自己是谁吗?”原野月:“滚。”祝燕隐:好的好的,我就知道这条路行不通,那我们换个方式。厉随摸摸鼻子,像是在忍笑,他并不想说话,只想听他叽叽喳喳说话。祝燕隐道:“江神医说你的许多指甲都损坏了。”原野月的手垂在身侧,不像普通姑娘的手指那么莹润,指甲都是凹凸不平的,像是曾经无数次受伤,又无数次长好。“江神医还说,你的指甲不是被别人弄伤的,是被自己抠断的。所以我就好奇,好奇你究竟在练什么功夫,居然需要忍受这么大的痛苦。”原野月:“滚。”祝二公子并没有被这对方取之不竭的“滚”字打击到,因为古撒蛮迈刚开始时也一口一个“狗屁”的,但他现在已经开始日日在地牢里,痛哭流涕地反思为何别人都活得如闪烁星辰,而他自己却活得像卑微尘埃了。祝燕隐从袖中掏出写得密密麻麻一大张纸:“然后我就稍微分析了一下。”原野月:“……”祝燕隐将纸铺平,当然不是他分析出来的,是厉随分析出来的,但一家人还分什么你和我,对吧,于是他将功劳抢了过来,装模作样侃侃而谈:“噬月大法虽然能吞噬他人的内力,但每个人的内力都不大相同,按理来说,赤天在拿走任何一个人的内力后,都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但他并没有。”不但没有,有一阵还隔三差五就冒头,活跃得跟个饿死鬼似的,各种急头白脸。祝燕隐道:“然后我就猜测,第一个拿走别人内力的并不是他,而是你,你与赤天练的都是噬月,待你将这些内力完全融合,汇至大天后,再由他从你身上取走。”就像厉随所描述,那种剧痛是肝肠寸断、筋骨碎裂,赤天虽然不会真对她下死手,或许还会留下一小半内力作为奖励,但在整个过程中,所遭受的痛苦也可想而知。祝燕隐一口气分析完,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厉害大侠。结果被原野月讥讽:“你知道什么叫汇至大天?”“……” 第137章 其实还真是在练功,但很明显,焚火殿其余护法并不知情,都只当两人是情人关系。根据古撒蛮迈所说,原野月极受赤天宠爱,这么多年来,两人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待在一起,从未分开超过三天,尤其在每次行动时,更是必须带着原野月。“从未分开超过三天?”“对。”祝燕隐道:“再说说她的弟弟。”古撒蛮迈比较为难,因为他是真的不知道多少,而且你们在前几天不是已经来问过一次了?再问也一样是那几句陈芝麻烂谷子,姐姐关心弟弟,弟弟不愿意见姐姐之类——是真的不愿意见,这么多年,原野星甚至从未来过焚火殿一次。“你们都没见过?”“没有,或许只有教主一个人见过吧,我曾无意中听到他们聊天,那时教主在劝大护法,说这种事情得慢慢来,否则只会将阿星越逼越远,不过在看到我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说了。”黄家四姐妹一直瞧不起原野月,觉得她是靠着皮肉才博得赤天宠爱,成为了大护法。四姐妹仗着己方人多,平时总喜欢闲言碎语讥讽几句,原野月极少理会她们,唯一的一次震怒,也是因为黄鹂不知死活,提到了原野星。“黄家四姐妹险些被活活掐死,后来还是教主出面,这件事才算翻篇。在那之后,她们就不太敢在明面上继续嘲笑了,原野星三个字更是成了焚火殿的禁忌。”……祝燕隐和厉随一起回到住处。祝小穗快手快脚地替两人泡好茶,他已经混进万仞宫的队伍里很久了,自在得很,丝毫没觉得泡人家的好茶有什么不妥当。祝燕隐问:“你怎么想?”厉随道:“原野星就在原野月身边。”祝燕隐点头:“我也这么觉得。”否则按照原野月的疯魔程度,绝对不会这么多年都不去找原野星,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并不需要找。祝燕隐猜测:“会是暗吗?他也与原野星一样,从来没有人见过其真面貌。”厉随替他斟茶:“有可能。”此时祝小穗已经出去了,祝燕隐又问:“那一夜在雪崖,如果焚火殿所有护法都在的话,你应该见过暗?”“不记得了。”厉随摇头,“那时我神志模糊,完全分不清眼前谁是谁,只是靠着赤天当时说的话,以及后来焚火殿弟子杀人的手法,才推断出十六护法都是吞噬了我的内力。”祝燕隐道:“也对。”黑漆漆的小可怜。倘若暗就是原野星,那么原野月的种种行为就都能解释得通了。假如能将这姐弟二人一起抓住……不过不管是原野星还是暗,似乎都对原野月没有丝毫感情,救是不可能救的,喝一杯庆祝还差不多。阅小话本无数的祝二公子勇于尝试新思路,提出会不会这姐弟二人只是表面上关系不好,但其实弟弟还是很关心姐姐的,血浓于水相爱相杀那种,说不定近几天就会来搞营救,我们得提高警惕。你看要不要再放出一些流言?就说原野月正在被武林盟严刑拷打,非常残酷的那种。厉随:“……好。”祝燕隐:“你刚刚的停顿代表了什么?”“代表你指手画脚时,像一蓬要飞起来的蒲公英。”祝二公子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继续走正事路线:“那你觉得我刚才的提议怎么样?”厉随问:“什么提议?”祝燕隐:心塞得说不出话。厉随将他拉进怀中,笑着亲了一口:“逗你的,听到了。虽说我不觉得原野星会来救原野月,暗也同样不会来,但试试你的法子倒无妨,晚些时候我便差人去做。”祝燕隐这才舒服一些,手脚并用挂在他身上,将下巴往肩头一架,懒洋洋地说:“困了。”“昨晚踢了一夜被子,闹腾得没睡好,今晚让他们撤两个火盆出去。”厉随在他背上轻拍,“我陪你去歇一阵?”“不睡,不然晚上又不困了,我还要再想想原野月的事情。”祝燕隐打了个呵欠,哑着嗓子说,“我就这么坐着。”厉随轻轻托住他的后背,好让人趴得更舒服些。时光静谧。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江神医拎着他沉甸甸的小药箱子,几步登上台阶,也不敲一下,就这么喜气洋洋地推开了门。第73章 祝燕隐趴在厉随怀中, 嘴上说着要想原野月的事,但其实已经偷懒睡着了,还睡得很香甜, 并没有被推门声吵醒。于是江胜临刚进来时所看到的画面, 就是厉随正坐在椅子上, 怀中抱着雪白一蓬的祝二公子,一只手还按在人家的后脑上。听到门响, 厉随懒懒抬起眼皮,与他对视。而面对两人摞在一起的奇妙场景,江胜临只纳闷了一瞬间, 便以十分惊人的领悟能力触摸到了事情的真相, 他一个箭步冲到桌边, 关切询问:“祝二公子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嗓门还挺大。厉随无话可说, 这辈子难得对某人产生了一点类似于同情的心理,就很佛。祝燕隐也被这一嗓子惊碎梦境,他心脏砰砰跳着坐起来。江胜临二话不说, 握过他的手腕就开始试脉。祝燕隐这才发现屋内还有第三个人,而自己仍亲密地靠在厉随怀中,顿时浑身一僵。厉宫主依旧坐在椅子上, 单手环着祝燕隐的腰,表情漫不经心, 就好像被撞破地下恋情的不是自己一样, 好淡定的。祝二公子缓慢而又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 第139章 江胜临很耿直,很费解:“你们干嘛?”祝燕隐:“?”厉随反手一带,将人拉进自己怀中。祝燕隐没什么防备,为了保持住平衡,不得不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妖姬的气场一下子就出来了。漆黑的木椅,冷酷的魔头,欲拒还迎斜靠在魔头怀里的美艳……不是,不怎么美艳,但半依半靠的姿势也搞得很标准的读书人。江胜临隐隐约约地想,等会儿,这画面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干吞了一下口水,脑海中涌现出了不少小话本,基本上都和霸道魔头以及他的绝世宠妃有关。祝燕隐趴在耳朵边,对厉随嘀嘀咕咕,我觉得江神医好像真的看不出来,我们还是不要勉强他了吧!江胜临手中的茶盏“哗啦”摔在地上。祝燕隐双手依旧搂着厉随,回头看他。江胜临伸手一指,哆哆嗦嗦:“你你你你们?”祝燕隐很有耐心地听他说完,因为这可是多喝热水的江神医,很难给出正确答案的,万一接一句“你你你你们抱在一起是不是背着我在练什么独门秘笈”呢,所以一定要让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但幸好,江胜临这回终于蒙对了一次,可能是老天垂怜。他站在原地,沉浸在绵绵不断的震惊以及“我看到了什么”之中,觉得这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自己眼前发生了!你们两个究竟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为什么我完全没有看出来?这种事情也可以?祝燕隐继续安慰他,你这不是靠着自己的力量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吗,可见在感情方面还是比较敏锐的。江胜临想了一会儿,又如梦初醒地看着厉随:“所以你突然想多活五十年,就是为了祝公子?”厉随嘲讽,这都能被你联系到一起,真是太睿智了。江胜临:“……”单纯的神医在这个下午承受了他不该承受的刺激,新世界的大门打开得过于猛烈,他心中呼啦啦涌上万语千言,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晃得祝燕隐眼都要晕了。于是厉随挥手将障碍物扫到墙角,带着心上人嚣张出门。江胜临把自己从墙上抠下来,悲悲切切地想,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没看出来吗?不可能的,等蓝姑娘从白头城回来了,我一定要好好问问她,让她也大吃一惊。被这么一折腾,祝燕隐也不困了。厉随回万仞宫处理事务,他便在附近晒太阳顺便散心,结果好巧不巧的,又迎面撞上了潘仕候。有了上回的不愉快经历,两人之间自然不会有什么轻松愉快好气愤。祝燕隐带着浩浩荡荡的家丁侍卫,往路中间叉腰一堵,一派有钱恶霸横行乡里的架势。潘仕候:“……”他已经有多日没有见过厉随了,不是不想见,是祝府的队伍几乎将万仞宫围得密不透风,不管是谁想求见,都得先过祝燕隐这一关。何其荒谬?他内心愤恨,转身拂袖而去。祝燕隐看着潘仕候的背影,问道:“他最近有什么异常吗?”“没有,按照公子的吩咐,我们的人一直盯着天蛛堂。”家丁道,“潘掌门除了每日正常去一趟武林盟之外,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中,好像是在念经。”祝燕隐不解:“念经?”家丁答道:“念着念着就哭,嘴里时常喊着他儿子的名字,或许是在向老天爷求命吧。他还在屋里弄了个神龛,也不知供了哪位菩萨,画符烧纸,虔诚得很。”祝燕隐撇嘴:“若他只一心替儿子念佛,不到处捣乱,倒也算是给我们省心。”家丁应了一句,又笑道:“公子最近说话做事,看着越来越像厉宫主了。”祝燕隐单薄的身板默默一震,假装不心虚,是吗,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我觉得我还可以吧,你不要乱说话。家丁以为自家公子不高兴,有些后悔自己的失言,老老实实低头:“是。”结果当天晚上,他就得了好大一笔赏钱,也没有什么合理的理由,就说公子心情好,亲自吩咐账房送来的。是真的茫然。第74章 在遇到祝府之前, 万仞宫的弟子一直就活得很随意不羁,与所有武林中人一样,闲时习武, 一有任务便四处奔波, 餐风宿露是常事。而现在有了祝府, 不仅大家的伙食水平有了显著提高,还变得悠闲了起来, 因为祝二公子凭借“有钱”这个强大的优势,也不知从哪里调来了许多的家丁护卫,几乎将万仞宫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铜墙铁壁似的, 水都泼不进。打着呵欠的万仞宫弟子:实在是没有事情做, 而且我们宫主去了哪里, 为什么一天到晚连个影子都不见。大家无聊猜测,既然连我们都有八个盘子的席面吃,那宫主现在可能正躺在孔雀毛的毯子上用燕窝漱着口, 因为话本里的皇后都这样,骄奢淫逸,令人羡慕。然后就听到身后传来冷冷一声:“过来。”“宫主!”众人迅速整理好表情。厉随一身黑衣, 寒冰一样往那一站,当场就能让围观群众产生自己正在反复去世的错觉。于是万仞宫弟子又齐刷刷收回了刚才的想法, 像宫主这个凶残的样子, 八成是混不成皇后的。厉随随手一划:“你们几个,严刑拷打会吗?”“会!”虽然业务并不是很熟练,因为万仞宫实在没有多少需要逼供的任务,但也可以学,总比蹲在回廊里数瓦片要强。“宫主是要审问原野月?”“是她。” 第141章 “嗯,我们也不需要她说。”过了一会儿,祝燕隐又问:“你明天也不准我去看吗?”“看完会做噩梦。”“不会。”“不许去。”“唔。”祝燕隐有些不甘心,在他耳朵上使劲咬了一口。结果把厉宫主咬出了感觉。所以这个夜晚,两人就又在床帐中快乐了一下。子夜时分,厉随将软成一团的祝燕隐抱在怀中,右手顺着他的光裸脊背往下按揉,指尖硬茧在白嫩的皮肤上落下一串红痕,滑过腰窝时,祝燕隐只是象征性地从嗓子里挤出一点抗议,然后就自暴自弃地继续睡了,随便你怎么摸吧,我真的好累啊。于是厉宫主就很坦然地这里捏一捏,那里又捏一捏,最后发现确实越软的地方手感就越好,白白嫩嫩的,比起捏脸蛋来的乐趣可谓翻倍长。这直接导致祝二公子做了整整一夜的梦,他梦到自己不小心掉进鱼塘里,然后一群锦鲤就游过来咬屁股,赶都赶不走,好惊悚啊,又很猥琐,惊醒时满身都是冷汗,身边空荡荡的,而外头天已经大亮了。万仞宫的弟子把原野月挂在了城门口,引得许多武林门派都去看。祝燕隐心中好奇,趁着兰西山不注意,也带着祝小穗偷偷溜了出去。他先前虽然也经常在话本里看到城门楼上挂首级这种操作,但那顶多就一段描写一张图,脑补不出多狂暴的画面,所以当这回亲眼看到一个血糊糊的人正悬挂在半空时,读书人当场就被吓吐了,真是好有出息。“呕——”在周围人的一片惊呼中,冷酷大魔头从天而降,黑着脸把娇弱的江南阔少拎回了住处。祝二公子顶起一块手巾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彻底老实了。血雨腥风的江湖,比较可怕。……原野月只在城门上挂了一个时辰,就被解了下来,毕竟武林盟绝大多数人都不想让她死,只想从她嘴里问出更多有关于焚火殿的秘密。不过对方的嘴却咬得死紧,看架势是宁可被酷刑活活折磨死,也不愿吐露有关于赤天的半个字。“无妨。”影卫一甩手中的鞭子,“即便你什么都不愿说,只要能将原野星引来救人,也不枉小爷我费这许多工夫。”小白脸师弟搬着椅子坐在旁边,一边喝胖大海润喉茶,一边熟练地“啊”声不绝,那叫一个轻车熟路,跟戏班子吊嗓似的。就这么着,原野月早上被悬城门,中午拖回去受刑,惨叫了整整五天,声音越来越洪亮。祝燕隐也在床上乖乖躺了五天。兰西山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白玉棋盘,架在小床桌上,天天陪大外甥无所事事地消遣,他一边捋山羊胡子,一边随口问:“这两天怎么不见厉宫主过来了?”“他有事要忙。”祝燕隐嘴里含着蜜饯,腮帮子鼓鼓的,“好像一直同万盟主在一起,商议原野月姐弟的事。”兰西山“哦”了一句,过了一会儿又纳闷:“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祝燕隐面不改色:“因为我喜欢江湖事,所以三不五时就要派人出去打听,我还知道许多关于厉宫主的事情,舅舅要听一听吗?”兰西山正好下棋也下困了,便爽快道:“你且说说看。”祝燕隐心花怒放,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当初堂兄是怎么被我洗脑的,等着,我这就来!江南才子阅话本无数所积累的庞大素材库,在此时得以灵魂起舞,他充分糅合了江湖恩怨、推理悬疑、倾盆狗血、生死大义等中年文官喜闻乐见的桥段,以“厉宫主好厉害他武功天下第一”为核心,塑造出了一个美强惨的正面形象,并且还要追问舅舅,怎么样,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应该请他一起回家过年?兰西山当然不觉得厉随是黑漆漆的小可怜,但也懒得和大外甥计较,便道:“关于请厉宫主一起过年的事,我不是早就答应你了吗?”祝燕隐强调:“我是说以后的每一个年。”兰西山敷衍:“好好好。”祝燕隐拍床:“你立个字据。”兰西山:“?”另一头,厉随也离开了武林盟。潘仕候正站在院中等——他也是难得有个机会,能躲开祝燕隐的严防死守。“贤侄!”厉随停下脚步:“有事?”“我是想问武林盟下一步的计划。”潘仕候叹气,“万盟主每每说起总是犹豫,似乎直到现在都没有定下来,有时我若催问得急了,他言语间反而夹枪带棒怀疑起我来,这……最近我吃斋念佛为锦华祈福,却时常梦见他命悬一线,实在是心急如焚,还请贤侄再帮我一把。”厉随问:“怎么帮?”“自然是尽快攻破焚火殿。”潘仕候说完之后,又紧接着跟了一句,“或者至少同万盟主说一声,我儿被焚火殿所害,我怎么可能再与赤天为伍?倘若武林盟现在就开始互相怀疑,怕是正好中了对方的奸计,得不偿失啊。”厉随向外走去:“你觉得武林盟的内奸是谁?”潘仕候跟在他身侧小跑:“除非有实打实的证据,否则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对付赤天,却被无端说成魔教中人,未免令人寒心。”厉随点头:“也有道理。”潘仕候试探问道:“贤侄可是在怀疑谁?”“我同样没有证据。”厉随看着他,“不过原野月这几天受尽酷刑,或许会吐出一点东西,你等着便是。”潘仕候还想问什么,对面已经出现了雪白一大蓬,依旧带着几十个护卫,浩浩荡荡,气势汹汹。于是他只好将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假称有事,从另一头先走了。祝燕隐一路小跑过来:“他怎么又找你了?”厉随顺手捏住他的脸:“你又派人监视我。”“嗯,我说的,只要那小老头找你,无论是谁看见了,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祝燕隐理直气壮,“不行吗?”身后一众家丁:我家公子好霸道,简直就是霸道书生! 第143章 厉随在这满院子的春日花田里憋气:“嗯。”祝燕隐催促:“说说看, 今晚的情形。”厉随道:“万渚云演得不错。”他那把长刀也是假的,跟杂耍班子的吞剑一个原理,只为让原野月更加相信, 前来救他的人已经身受重伤。这计划厉随与祝燕隐只告诉了万渚云一人,先前祝燕隐还担心呢, 担心那一脸正气的中年大叔能不能演得天衣无缝, 不过现在听起来像是也还好,不愧是武林盟主。现在至少确定了先前的推断没错,原野星和暗的确是同一个人。厉随在北上之前,就已经将焚火殿诸多护法的武功套路查了个七七八八,暗的武功路数与赤天极为相似, 而厉随与赤天师出同门,想要模仿出八成,并不算难。万渚云在初听两人的计划时,有些不解:“不等着暗来,却要假扮成暗?”厉随道:“暗不会来的,赤天应当也不会来,这两个人冷漠至极,对原野月并无任何怜悯。”祝燕隐在旁边帮忙解释,我们之所以要对原野月严刑拷打,又说要传消息出去,并不是想让暗或者任何一个人来救她,而是想让原野月觉得我们正在想尽一切办法,让暗来救她。这说法有些绕,万渚云稍微想了片刻:“所以你们要对付的,其实一直就是原野月。”祝燕隐点头:“是。”万渚云又提出疑问:“原野月身为焚火殿的大护法,如果能从她身上打开缺口,自然事半功倍。但厉宫主方才又说暗对她冷漠至极,那她凭什么觉得对方会来救自己?”祝燕隐答,凭她还是心心念念地想着自己的弟弟,一个人如果心存幻想,就会使尽浑身解数,说服自己接受所有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为能距离那份美好的想象更近一点。所以只要暗是原野星,那么我们的计划就能成功。万渚云很快就答应了这个计划。事实也证明,读书人的脑子果然还是很好用的,而大魔头的功夫一样很了得,黑漆漆的面具一扣,借着院内昏暗虚幻的光,硬是将原野月唬成了癫狂的疯子。一整瓶花油的效果比较惊人,厉随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可能一个月内都会嗅觉失灵。祝燕隐却很喜欢这种味道,他趴在对方怀里,时不时就凑过去闻一闻,好香啊,你这个诱人的英俊大魔头。厉随捏住他的后脖颈:“明早还想不想同我去审问原野月了?”祝燕隐立刻点头,想的想的。“那还不睡?”舍不得睡,你太香了。祝燕隐继续乱摸,试图搞一点事情出来,结果被厉随用被子牢牢卷住:“睡觉!”祝燕隐:“……”被迫入睡,一整晚都没怎么休息好,总觉得有人又在摸自己的屁股。于是翌日清晨,祝二公子一直在用非常狐疑的眼神盯着厉随,你这人真的好虚伪,一直让我睡觉,背地里却偷偷地摸来摸去,大家一起醒着一起快乐难道不好吗?厉随在他面前晃晃手:“你怎么了?”祝燕隐吃着包子,十分冷傲地“嗤”了一声。厉随:“?”而另一头的原野月,已经被影卫用锁链牢牢捆了起来,她几乎歇斯底里地挣扎了整整一夜。此时正满头脏污,面目狼狈地瘫坐在椅子上,双眼像是市场上死了许久的鱼。厉随推开门。祝燕隐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房间里的原野月吓了一跳。听到动静,原野月浑浊的眼睛里再度有了光,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得比最粗粝的砂纸还不如:“阿星,你们杀了阿星!”厉随轻描淡写:“是,你的弟弟已经死了。”“不可能!”原野月恶狠狠地打断,“他不会死的!他逃了!”“你该庆幸昨晚来的人不是我。”厉随道,“不过逃了也无妨,中了七蝶散,他哪怕回到焚火殿,也无人能救,撑不过半月。”“不可能!”原野月盯着厉随,脸上情绪剧烈起伏,有愤怒,有几乎要咆出胸腔的杀机,有恐惧,有自责,还有担心与焦虑,如此种种混杂在一起,让她整个人都要疯了,一把裹着剧毒的火腐蚀了所有理智,也焚尽了眼底的光。“求你。”她终于认输,血迹斑斑的嘴唇颤动着。厉随依旧冷漠地看着他。原野月浑身瘫软:“你们给他解药,他不会回焚火殿的,你们救他,只要能救他,只要能让我看到活着的阿星,我什么都说。”厉随问:“他人在哪里?”原野月声音陡然拔高:“你先发誓,发誓不会杀他!”厉随道:“他的死活不在于我,在于你,多拖一刻,你的弟弟便多受一刻剧毒噬心之苦,昨晚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足足六个时辰。”原野月将椅子捏出道道血痕。厉随站起来,带着祝燕隐向外走去。“在林雪峰!”原野月盯着两人的背影,又尖锐地重复了一遍:“他在林雪峰顶,你们若不救他,我便杀了你们!”……林雪峰。万渚云看着地图:“位于焚火殿以北,地势不低。”“是整片雪原最高的险峰。”厉随道,“在我小时候,曾经跟随师父上去过一两回,即便是盛夏时节,峰顶也是冰雪缭绕,酷寒入骨。”祝燕隐光是听一听就觉得冷,这种鬼地方怎么也有人愿意住,不过转念一想,话本里的杀手与隐世高手也很喜欢挑奇怪的地方去住,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得他们与众不同,属于虚荣心作祟下的咬牙受苦,真是何必来着。厉随道:“我上去看看。” 第145章 所以焚火殿其实只有十五名护法,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暗”。或者说曾经有过,但很显然,命不长。两人将柜子里的东西带下了山。祝燕隐还没睡,他听到门响,立刻就掀开被子跑下床,连披风也没来得及裹。厉随命令:“站住别动。”祝二公子热情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为什么!厉随道:“我刚摸过死人的东西。”祝燕隐迅速后退三步,好的呢,没洗完澡不许上床。变脸就是这么快。爱干净的江南贵公子又在被窝里躺了好一会儿,厉随才从屏风后出来,他单手擦着头发,嘴唇被热气蒸熏得那叫一个……啊,不好描述,还敞着衣襟,裤子也松松垮垮,此等充满心机的诱人造型,一看就知道又是故意的。于是祝燕隐清清嗓子提出,不如你先将衣带系好。厉随靠在他身边:“懒得系。”祝燕隐:“好吧那就不系了,说正事,山上石屋里有什么,死人又是谁?”厉随:“懒得说。”祝燕隐:“?”厉随伸出两根细长手指,像捏小动物一样慢悠悠捏着他的脖子,声音慵懒:“自己猜,猜对的话,过两天给你看个好东西。”祝燕隐:好恶趣味啊,大魔头。厉随饶有兴致地看他。祝燕隐:“猜就猜!”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你是去找原野星的,现在并没有把人带回来,还说山上有死人,所以原野星已经死了。”厉随点头:“是。”“原野月却坚持她的弟弟还活着,而且就是焚火殿的护法暗,那她要么脑子不清醒,要么被骗,我猜是后者。”“继续。”“能骗她的人只有赤天。而赤天之所以要骗原野月,是因为原野月还有价值,帮他杀人也好,帮他练功也好,总归是要让她心甘情愿为他所用。”“差不多。”厉随道,“我在山上找到了原野星的东西,都是东海渔村的家当。墙壁上还有许多血印与撞击的痕迹,他似乎死得并不安稳,根据石屋的破损状况来看,那里至少已经空置了两三年。”“那尸体呢?”“没找到。”石屋后就是万丈悬崖,峰顶又常年风雪浩浩,假如当初赤天将人丢下了山,那现在估计早已被厚雪冰封,不大可能还找得到。“所以原野星已死,只是你的推测。”祝燕隐回到厉随身边躺好,“不过听那石屋中的状况,我也觉得他八成已经死了,否则不会将父母的遗物丢在山上,这么久都不回去看。”厉随继续时轻时重地捏他的脖子玩:“嗯。”“可是不对啊。”祝燕隐又趴起来一些,“林雪峰虽然陡峭险峻,但原野月也是高手,她那么疼爱弟弟,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从没上去看过?”厉随道:“或许她想,但是不敢。”祝燕隐想了想:“你是说赤天不准她上去?”“其实不用明令禁止,只要说一句原野星不想见她,否则便会离开林雪峰,从此再也不回来,就足够让原野月乖乖待在山下了。”“那她还真是挺喜欢这个弟弟。”祝燕隐将下巴抵在他胸口,“要是原野星真的已经死了,她必然要替他报仇,那就不会再帮着赤天了。我们明日先将那些旧物都带去,看她会有什么反应。”“好。”祝燕隐还想再分析一下局面,厉随却已经整个人压过来,将脑袋往他胸前一抵,哑着嗓子说:“累了。”竟然还有那么一点撒娇的调调在里头。面对这魔头依人的架势,一般读书人估计顶不住,会膝盖发软,但幸好祝二公子不是一般读书人,所以他扯住对方的头发强调:“你累了就老老实实睡,不要趁机咬我。”厉随牙齿轻轻咬着那一寸衣带,抬头懒洋洋看着他笑,话本里的妖姬什么样,唇红齿白勾魂夺魄,眼里融着一场春日里的濛濛细雨,眨一下就会在心尖泛起潮。不行,要出事。祝燕隐干脆利落地扯过被子,将他的脑袋给捂住了。厉随又开始笑,顶着被子笑,花枝乱颤的,一点都不在乎自己超冷酷大魔头的形象。祝燕隐被笑得有些面红耳赤,索性背对他想睡觉,不再管这个笑点清奇的奇葩,结果却被一把连人带被子捞了过去,这回就不是咬衣带了,是咬鼻尖,咬耳朵,咬住下巴和喉结,再往下时,祝二公子就开始捂着衣襟到处乱跑,但厉宫主的战斗力,就是用一根手指也能摁住十个读书人。所以江南阔少就被摁住了。心尖的细细的潮湿涌成浪,冲得四肢百骸都是软的。他咬着手背,另一只手想去推他,却反而被牢牢握住,攥得又酸又麻。过了一阵,他终于受不了地去踢他。厉随松开手,整个人覆上来,捏起他的下巴亲得缠绵。祝燕隐急急忙忙侧过头:“你先去漱——”更多的声音被卷入了舌尖。厉随抱着他,亲得又疯又宠,带着那么一点强势的压迫,让对方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只能迎合,直到最后祝燕隐开始呼吸困难地咳嗽了,才松开手,又在他泛红的鼻头咬了一下。雪城冬夜,潮湿得像梅雨江南。第二天早上,祝燕隐漱了差不多三遍口,祝小穗实在不理解:“公子吃什么了?” 第147章 她远远看着围在冰洞前的人, 已经隐约猜出了自己会见到什么。周围如雷的风啸似乎已经完全消失,打在脸上的雪砾丝毫不疼,也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只一步一步, 在及膝厚的雪里蹒跚前行着。那块冰已经被完整地凿了下来, 正放在一块巨石上。长久被冷冻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骨骼紧紧蜷缩在一起, 干枯瘦小,不像人,像儿时见过的、那些走街串巷的杂耍者们带着的猴子。原野月颤抖着将手放上冰块, 想要将里头的人挖出来, 掌心却顷刻就被寒气牢牢冻住, 又随着她逐渐疯狂的动作, 撕裂皮开肉绽,拖出一道又一道的恐怖血痕。“阿星。”她的声音并没有那么歇斯底里,反倒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脸上的谨慎惶恐和双手不要命的挖凿形成鲜明对比。坚硬的冰块在她指下迅速化为浅红色的水流,裹着鲜血淋淋漓漓地落在地,而在手指触碰到那坚硬冰冷的衣物时, 原野月心中压抑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她俯身下去, 紧紧抱住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块, 尖锐而又嘶哑地哭出声来——“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刺耳的声音划破寂静雪岭,又被风吹散回音。过了一阵,厉随示意手下将人拉到一边。原野月浑身瘫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只烂泥一样坐在地上,双眼直直地看着。江胜临也跟着一道来了林雪峰,他吩咐影卫将原野星的尸体从冰块中搬出来,粗略检查过后道:“至少已经死了三到四年。”三年,四年。原野月想,当初赤天来找自己说练功的事,就是在四年前。所以弟弟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或许是因为走火入魔最终不治,又或者是因为在练功时出了别的错漏,总之他已经死了很久很久。而赤天,却在弟弟离世后的第一时间,不,也有可能是在他生命垂危,还在雪顶独自挣扎的时候,就已经选择了放弃,转而找到自己,做他新的工具。“我要杀了他。”原野月又失魂落魄地重复了一遍。厉随道:“你杀不了他。”“是,我不能。”原野月猛地抬起头,“但是你能,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你杀了他,你杀了赤天,替阿星报仇!”……除了万渚云,雪城中的其余门派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包括天蛛堂在内。潘仕候看到祝燕隐一大早就带着家丁护卫,在宅子里到处溜达,一遇到自己就立刻横眉冷对,便也识趣地转头回了住处。“他最近还正常吗?”祝燕隐问。“同以前一样,除了去武林盟,就是躲在房间里念经烧符。”怎么还烧得没完没了了,祝燕隐端了个小椅子坐着晒太阳:“说说他烧纸的场景。”场景?家丁想了一下,尽可能地还原,就是先掏出几张符点燃,嘴里喃喃念着潘锦华的名字,说一些长命百岁之类的话,再哭上一场,神叨叨的,知道的是说他儿子病了,不知道的,怕是还以为他儿子已经死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祝燕隐被这个“死”字戳了一下,抬头看他。家丁以为是自己说这生生死死的,公子不喜欢,赶忙道:“我——”“有人给他送过信吗?”祝燕隐一口打断。家丁摇头:“没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咱们的人一直寸步不离地盯着天蛛堂,绝对没有外头的书信进来。公子这么问,莫非是担心他与焚火殿私下来往?”“不是。”祝燕隐站起来,“他要是当真关心儿子的病情,会只在东北念经烧符,却从不让家中送一封书信过来吗,难道不应该时时刻刻都守着家里的动静?”天蛛堂也是有些财力的,别说隔三差五,就是一天一封书信,也绝对有能力做到。家丁迟疑:“那……他不关心儿子?也不对啊,那念经时嘴里重复的,明明就是潘锦华的名字,而且他也没让外人看,都只自己待在屋中疯癫。”祝燕隐的声音又轻又快:“念经就一定是在祈福吗,万一是在超度呢?”家丁倒抽一口冷气:“死了?”“糟了!”祝燕隐突然想起一件事,头皮瞬间发麻,转身就想跑去找万仞宫,却恰好被进门的厉随接进怀中:“跑什么?”“蓝姑娘——”“在焚火殿。”祝燕隐懊恼不已,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就知道,我应该早点想到这件事的,原野月已经发现赤天在利用她了,所以答应与我们合作,是不是?那她怎么同你说蓝姑娘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潘仕候?”“她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也不知道背后还有谁。”“不知道?”堂堂焚火殿的第一护法,会不知道?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原野月似乎真的不知道。等她见到蓝烟与其余十几名万仞宫弟子时,就已经是在焚火殿的地牢中,这群人被关押在雁儿帮与粟山派的隔壁,赤天只吩咐弟子严加看管,却并未解释人是从何处抓来的。祝燕隐追问:“所以蓝姑娘他们只是被关押着,并没有被用来练习噬月邪功,对吗?”“万仞宫的内力心法与别派不同,是逆筋脉而行。”厉随道,“雪崖之后,为了不再次被噬月所伤,我便试着将原先师父教的心法统统反过来练,慢慢发现只要悟性够高,反应够快,其实是完全可行的。”这套反其道而行之的内功,倘若强行被赤天拿走,他也会失控入魔。原野月垂涎万仞宫的功夫,曾经想过要用蓝烟提升修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作罢。厉随又问:“你方才为什么觉得潘仕候有问题?”“因为他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来自白头城的信。”祝燕隐道,“所以我猜潘锦华其实已经死了,所以他才不需要了解近况,才可以毫无牵挂地待在武林盟。”厉随皱起眉,伸手想要揉太阳穴。祝燕隐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别为这种人头疼,不值。”“这么多年,习惯了,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觉得要有事。”厉随点头,“好,听你的,以后我改。” 第149章 厉随问:“怎么又在发呆?”“在想赤天。”祝燕隐道,“原野月做了这么多年的大护法,竟完全不知道焚火殿的眼线都有谁,我先前还想着一旦攻破她,我们就能揪出一大串了呢。”厉随替他捏酸痛的肩膀:“你这话若是让万渚云知道,估计会气到心口疼,如此辛辛苦苦管理的武林盟,有一两个内奸已经足以令他颜面扫地了,你还张口就是一大串。”祝燕隐:“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照目前的局势看,万盟主的管理还是挺有成效的,大家正同仇敌忾地要讨伐魔教,个个都甘愿抛头颅洒热血,论起内奸叛徒,目前也就屈指可数的几个吧——一是尚儒山庄的杜雅凤,在被戳破大善人的伪装后,他已经公开投奔了赤天,此时正在焚火殿中。一是天蛛堂的潘仕候,他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潘锦华与魔教勾结,练那些乌七八糟的功夫,后来练功练岔了,他又不顾江胜临的医嘱,固执地认定焚火殿中一定有解药,还不惜出卖蓝烟,结果儿子依然死了。再有一个,就是曾经被尚儒山庄收买的刘喜阳了,不过他这一路都十分消停,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已经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大圈。祝燕隐道:“照这么来看,赤天也并没有拉拢到多厉害的眼线。”厉随倒茶:“我也觉得武林盟中不会有太多叛徒。”祝燕隐想了一会儿:“因为正道有你吗?”厉随点头:“是。”祝燕隐:我就知道,你一定又在拐弯抹角地表现出自己真的好厉害!厉随道:“他们知道,我就算拼死也会杀了赤天,所以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为了眼前的荣华富贵投奔魔教,他赢不了的。”祝燕隐:“呸呸呸。”他死你不死,还想不想一起去江南过年了。厉随笑着将茶杯递给他:“你先睡一会,等会随我去找万盟主。”祝燕隐:“好。”他最近真的好忙啊,比正儿八经的武林人士还要更忙,为了除魔大业鞠躬尽瘁,就好像是一位真正的大侠。祝大侠。可以的,很威风。厉随伸手扯他的头发。祝燕隐:你好幼稚。他这几天不眠不休,是真的有些困,脑袋一沾到软塌就迅速睡着,被子都没来得及盖。厉随也靠在旁边,用指背蹭了一会儿他的脸,不怎么舍得把人叫醒,便打算独自去找万渚云。结果出门却看到祝府的家丁正在匆匆忙忙往里推小车,里头装了不少红布盖着的东西,一见到他出来,立刻就紧张地加快了脚步,还险些狼狈地摔了一跤。万仞宫影卫:要不是及时想起对方是江南望族,我可能当场就要怀疑他是偷了我们的东西了。厉随吩咐:“去查清楚。”万仞宫影卫:“是!”祝府家丁将小车上的东西卸进房中,动作尽量轻而又轻,连说话声音都不敢大。好不容易摆放整齐了,转身却看见万仞宫影卫正黑漆漆地站在门口,跟青天白日闹鬼一个效果,都属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惊悚场景。“啊!”……待厉随从武林盟出来时,影卫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说。”“祝二公子明天过生辰。”厉随停下脚步:“明天?”影卫道:“是,他们刚开始还不肯说,属下好不容易才套出话。”“过生辰,为何要遮遮掩掩?”“祝二公子不愿意张扬,本来连过都不想过的,还是兰大人坚持,才从临近的城中买了些山珍干货。”厉随稍微有些不悦,他回到卧房时,祝燕隐刚好睡醒,正站在桌边头晕眼花地喝水。见他进来后,哑着嗓子抱怨:“说好一起去找万盟主的,你怎么又把我给丢下了?”“明天是你的生辰?”“……”祝燕隐心想,我就知道舅舅一定会泄密,啊,这些不值得相信的中年滑头官员!厉随扯住他的脸:“为何不告诉我?”“这有什么好告诉的,我原本也不想过。”祝燕隐仰着脑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蓝姑娘还在焚火殿的地牢里关着呢,我却在这里大吃大喝地庆祝,像什么样子。”“关于蓝烟,我打算利用一下潘仕候。”厉随松开手。祝燕隐揉了揉脸:“你将天蛛堂的事情告诉万盟主了?”“是。”厉随点头。祝燕隐等了半天,也没等来“是”之后的下文,只好自己催促:“那你打算怎么利用潘仕候?”厉随答:“不告诉你。”祝燕隐:“?”不仅不告诉,厉随还顺手将茶杯也从他手中抢走了,不许别人喝水,真是一个好冷酷的魔头。 第151章 祝燕隐问:“什么计划?”厉随道:“根据原野月的供述,赤天一直想在正道安插他的棋子,而这一切多由银笔书生控制。”潘仕候暗暗吹嘘了多年和厉随的叔侄关系,影响甚是广泛,而且厉随在此前许多年里,虽说总是习惯性冷漠,但也的确没有给过他难堪——这已经算是极大的面子了。这么一个人,倘若被武林盟集体敌对,银笔书生或许会来拉拢。祝燕隐想了一会儿:“可以试试,我们又不亏。”反正原先定下的计划,是要在七日后联合各门派,一举攻破焚火殿。时间距离现在还有几天,给潘仕候一个机会也无妨。“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同他说?”“后天。”厉随摸他的头发,“明天是好日子,天大的事也得往后排。”祝燕隐纠正,被关在焚火殿的蓝姑娘还是能往前排一排的。厉随很没有宫主风范地回答,她不能。不能,也不必。蓝烟目前已经和负责看守地牢的猛男发展出了一段看起来很莫名其妙的绵绵爱意,顺利成为了所有人质里伙食最好的一个,连带着其余万仞宫弟子的吃食也变得丰盛起来,肘子比脸大。粟山派和雁儿帮:“……”蓝姑娘:没办法,我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猛男趁着给她送饭的工夫,又悄声道:“我听他们说,教主不会杀了你。”蓝烟愁眉苦脸:“就算不杀我,关在这里一辈子也没意思。”猛男声音更小了:“不着急,待将来教主一统武林,我再求他将你送给我。”蓝烟握着手绢,用食指戳了一下他的肩膀:“那敢情好。”周围的万仞宫影卫:这画面好辣眼睛。蓝烟继续问:“那他什么时候才能一统武林?”猛男答曰:“就这几天。”蓝烟撇嘴:“就这几天是哪天,时间长了,我可就不等了。”猛男连连保证:“不会,不会很长,武林盟的人现在已经围在雪原四周了,但你放心,教主早就布下了重重机关,他们只有死路一条。”蓝烟问:“什么机关?”猛男嘿嘿笑着凑近她,刚想细说机关有多凶险,身体却突然一震,嘴里也喷出一口血来。蓝烟立刻后退数步,庆幸不已,幸好躲得快啊,不然岂不是溅自己一身。赤天腰间挂着面具,站在楼梯入口,面色阴沉。两名弟子上前,很快就将地上躺着的死人拖走了。赤天看着蓝烟:“你可以再试试勾引他们。”蓝姑娘当场就陷入迷惑,我勾引的是你的人,你杀的也是你的人,我横竖又没任何损失,怎么这也能用来当威胁?当然了,她也没天真到认为能从一个色迷心窍的看守身上套出什么大内幕,纯粹是想试试赤天对此处的监控程度罢了。三天,自己已经和那个倒霉鬼眉来眼去了三天,他才反应过来,看来焚火殿的防守也并没有多严密。赤天的目光在监牢里环视一圈,最后停在雁儿帮的一名小弟子身上:“带走!”雁儿帮掌门柳浏阳挡在门口,怒喝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便休想伤害我的门人!”赤天呼啸一掌打在他胸口。周围灰尘浮动,耳中甚至能听到细小的嗡鸣声。柳浏阳的脸急速扭曲着,像是正身陷狂浪飓风中,手指也不自觉地痉挛抽搐。这是其余人第一次见识到噬月邪功,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便纷纷上前想要救人,赤天却已经撤回掌力,转身冷冷离去。柳浏阳喘着粗气跌落在地,面无血色。蓝烟握过他的手腕试了试脉象,内力受损,但没有多少虚亏,像是先被吸走之后,又重新倒灌了回来。“蓝姑娘,我家掌门有没有事?”弟子担心地问。蓝烟将他的手放下:“没事,柳掌门的内力至阳,与赤天所练的功夫并不一致,现在他若吞了这份内力,反而需要躺在床上休息个十天半月。”柳浏阳擦去嘴角的鲜血,艰难道:“我,我方才试出,他也是有伤在身的。”蓝烟眼睛一亮:“嗯?”柳浏阳继续气喘吁吁地说:“他体内有一股极为蛮横的内力,正在横冲直撞,并不受控。”这样也行?蓝烟当场肃然起敬,你好厉害啊,大叔!第80章 赤天多年来掠夺了无数高手的内力, 蓝烟还以为这人是口无底的巨缸,给多少都能吞,现在看来, 原来也不是。据柳浏阳的描述, 那股力量出现得极为诡异, 在刚开始时是没有的,中途突然就轰一声炸开来, 游走于四肢百骸,像是从内里给了赤天重重一击,打得他当场方寸大乱。蓝烟追问:“是什么样的内力?”柳浏阳犹豫着回答:“至寒, 像是出自厉宫主。”蓝烟惊讶极了:“你的意思是他虽然夺走了我家宫主的内力, 却一直没有融为己用?”柳浏阳点头:“若我方才没有试错, 的确没有。” 第153章 个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得宛如亲眼目睹。潘仕候有多疼爱他那宝贝儿子,全江湖都是知道的,现在骤然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其实潘锦华死不死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潘锦华都已经死了,潘仕候却还假称儿子没死,更率众一路赶来武林盟,这明显不合常理。厉随问:“人呢?”万渚云道:“暂时软禁在后院。”“消息是从哪里传出去的?”“是沧浪帮一个喂马的小厮,但他已经死了,尸体被人扔在茅房。”过生辰遇到这种事,不说晦气吧,至少也不是什么吉祥如意的好兆头。厉随心里相当不痛快,而这份不痛快也很直接地反应在了脸色上,他揽着祝燕隐的肩膀,打算将人先送回兰西山处。万渚云不明就里:“厉宫主?”祝燕隐一边被他带得踉跄小跑,一边见缝插针地回头呐喊:“我们马上就来!”万渚云:“……”但祝二公子最终也没有“马上就来”成,因为厉随难得和兰西山站同一条战线,不肯答应让他在过生辰时见尸体,祝燕隐只好乖乖答应,心不在焉地吃了碗山珍寿面后,就站在门口伸长脖子等厉随——堪比望夫石。亲爱的舅舅隐约:等等,我怎么觉得这个场景哪里不太对?……潘仕候嗓音嘶哑:“对,锦华已经走了。”厉随问:“蓝烟呢?”“在焚火殿,是我出卖的她,我实在想救锦华,他们说只要我交出蓝姑娘,就给我解药。”“结果那解药是假的,锦华在五天后就……我想与他们拼命,却已经找不到人了。”“贤侄,不,厉宫主,万盟主,求你们替我儿报仇!只要此仇能报,我愿以死谢罪!”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涕泪满面。厉随依旧坐在椅子上:“找你的人是谁?”潘仕候道:“银笔书生,带走蓝姑娘的人也是他。”他胸腔里像装了个破风扇,说起话来呼哧作响,看起来也不像能活很久的样子。……后半夜时,祝二公子顺利等来了翻墙高手厉宫主,他熟门熟路将人用被子一裹,问:“怎么样?”“所有事情都与你推测的一样。”厉随道,“至于沧浪帮的小厮是怎么回事,暂时还没查出来,但人人都说他老实勤恳,家底子也清白,没可能与魔教有关,怕是受人威胁或者利用。”“无论小厮是什么身份,他背后的人这么做,都是想将潘仕候引到武林盟的对立面。”祝燕隐想了想,“按照江湖规矩,万盟主该怎么处理这种叛徒?”厉随答:“杀。”祝燕隐又问:“杀了潘仕候,对谁有好处?”厉随将人拉到自己怀里,捏他的后脖颈:“不知道,我累了,你想。”第81章 祝燕隐趴在厉随身上, 很认真地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局势。潘仕候自从赶上武林盟的大队伍起,基本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一直往万渚云身边凑, 商讨要如何铲平焚火殿, 同时不断催促厉随对付赤天, 理由是心急要救儿子——而现在这种催促,则是被他解释为报仇心切, 勉强能说通。但话说回来,就算没有他,武林盟此行的目的也是焚火殿, 并不会因为潘仕候的死结束讨伐, 所以幕后黑手非因为这份催促想杀人的。那就是另一种可能性, 为了隐瞒某种真相。祝燕隐提出:“会不会是潘仕候知道什么秘密, 所以对方想杀人灭口,今晚你与万盟主审问他,有结果吗?”厉随道:“他没提什么秘密, 只说要将蓝烟救出来,将功折罪。”祝燕隐趴起来一些:“怎么救?”“赤天多来年一直在拉拢各大门派的弟子,并非看中他们的本事, 而是看中他们的出身。”比如说刘喜阳,再比如说已经死在途中的崔巍等人, 都是功夫稀松平常, 但背后靠了一个好大树。祝燕隐琢磨了一下,道:“估计他是自卑吧,所以才会鸡鸭狗都不挑,是个人就赶紧搂着,将来好对外吹嘘, 就连有名的大门派也无法抵挡他的魅力。”潘仕候的想法与前几天万渚云的提议一样——都是借助天蛛堂多年蹭“贤侄”蹭出来的面子,引诱银笔书生前来拉拢。赤天已经饥渴到连崔巍都不挑了,更何况是与厉随关系甚密,至少是看起来甚密的潘仕候?只怕天蛛堂前脚与武林盟一闹翻,后脚就会有一堆焚火殿的苍蝇飞上门。祝燕隐对万渚云没意见,但对潘仕候有意见,这么一个毫无道德准则,为了儿子能反复站队的墙头草,当真能成为讨伐计划中的一环?别还没开始就生锈掉链子。厉随道:“将他囚禁在武林盟中也无用处,倒不如放出去。”祝燕隐抱怨: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你平时什么都不管,我自然要将各种可能的后果都仔细想一遍。”厉随扯他的脸,嗯,我就是什么都不管。祝燕隐心想,你还挺理直气壮。但不管和不管之间也是有区别的,普通人的不管是没能力管,而厉随的不管,是货真价实懒得管——他身上总弥漫着一股“要是太麻烦我就把所有人都杀光”的不耐烦气场,凶残而又浑然天成,以至于祝二公子也没有办法反驳他,只好感慨一番,你这个磨人的大魔头。厉随又开始懒洋洋地摸他的屁股。祝燕隐:“……”读书人没有练过武,哪儿都是软的,雪白。祝燕隐耳朵发烫地往墙角一滚,试图裹着被子睡觉,结果被厉随拎住他的后领,轻而易举就将人拉回自己怀中。睡觉是不可能睡觉的,只有抱在一起才能勉强应付漫漫长夜这样子,祝燕隐被他亲得全身痒痒,于是一边笑一边躲,谁能相信呢,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厉宫主谈起恋爱来居然是这一款,成日里不是扯心上人的发带,就是抱在怀里亲着玩,简直就是个数星星看月亮的纯情少男。屋外突然有人敲门。祝燕隐气喘吁吁地抬起头:“何事?” 第155章 他扭头看了眼自己的叔叔,像是要开口说话,脚下却猛地向后一退,使出十二分的本事,向着屋顶冲去。暗中练了许久的功夫,就是为了能在这种时候保命,事实上他也的确有九成九的机会能在众目睽睽下逃出生天,但不巧的是,剩下那不到一成的“天有绝人之路”也站在院中。刘喜阳在空中吐出一口血来。其余几个其实还没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门派:怎么还有人想在厉宫主的眼皮子底下逃走,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第82章 刘喜阳重重跌落在地, 脖子扭曲着,再也没有了声响。院中一片寂静。最先说话的人是刘帮主,他看着刘喜阳的尸体, 其实还没从这场巨大的变故里回神, 也没理清楚怎么侄儿就成了叛徒, 但有这么多的武林同盟正在看着,自己身为刘家帮的掌门, 必须表现出应有的态度,便上前道:“厉宫主,此事我定会查个明白。”祝燕隐扯了扯厉随的衣袖, 小声埋怨:“你怎么把他给杀了, 不是说好先留一条命, 再细审的吗?”厉随冷冰冰地回答:“忘了。”刘帮主的身形晃动两下, 险些当场晕过去,这这这,忘了?其余江湖门派也颇不是滋味, 虽然死的不是自己门人吧,但这还没查就把人给杀了,实在是有些……但又不敢说, 就只面面相觑地看着。祝燕隐叫来家丁,协助刘家帮将刘喜阳的尸体抬回里屋, 而厉随显然是不会有心情管这些事的, 杀完人后,就裹着满身的霜雪走了,长发在风中散着,看起来还能再杀一百个。好恐怖。被软禁的潘仕候也听说了这件事,祝燕隐亲自告诉他的, 并且还问了一个问题:“你与刘喜阳有仇吗,或者是知道他什么秘密?”潘仕候摇头:“我与他素不相识。”祝燕隐端着椅子坐在对面:“那为何刘喜阳要暗中散布消息,引众人对付你?”潘仕候答:“或许是想打压武林盟的士气,毕竟我与厉宫主的关系——”在别人面前,他还能就此事含糊其辞地攀附一把,但在祝燕隐面前,潘仕候只有识趣地选择闭嘴。祝燕隐评价:“中原武林有你,可真是倒了大霉。”潘仕候并未理会这讥讽,只神情惨淡道:“我现在只想为锦华报仇,只要能亲眼看着赤天死,只要他死,我也就不必再行尸走肉般活着,自会给万盟主、给全江湖一个说法。”“不给厉宫主一个说法吗?”“……”“不过无所谓了,他也不需要你的说法。”祝燕隐道,“今天下午,你就带着人逃吧,我们会在西边留出破绽,不过等你离开武林盟,进入焚火殿的地盘之后,是死是活,可就全凭自己的本事了。”潘仕候点头:“赤天酷爱拉拢武林正道,哪怕明知道锦华是死于银笔书生之手,他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只怕仍会花言巧语来利诱。”祝燕隐又提醒:“你早一天带回有用的消息,武林盟就能早一天攻破焚火殿。”潘仕候看着他:“我想见见厉宫主。”祝燕隐拒绝:“我不答应。”潘仕候:“……”但江南阔少就是这么理直气壮,说不许见,就不许见。晚些时候,各门派还在讨论着刘喜阳的事,就又听到了另一个消息,潘仕候逃了。先前传出风声,说潘仕候因为想救儿子,不惜勾结魔教时,所有人都在嘀咕,嘀咕不知道厉随会不会看在养育之恩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而现在突然就逃了——万仞宫的防守有那么松懈?万渚云对此事避而不谈,只敷衍派了十几个弟子去追,结果当然一无所获。武林盟似乎被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了起来,具体来说,就是“你我都知道是厉宫主有意徇私放走了潘仕候,但你我却都不能提”,于是众人对厉随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微妙转变。以往是敬畏加惧怕,现在惧怕依旧在,敬畏却……当然了,谁都没有切实证据,又正是讨伐魔教的情势危急时,所以并没有人咬着这件事不放,都只藏在心里。倒是谭疏秋,对厉随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迷之信任,甚至还因为这个与亲爹吵了一架。声音大了些,被人听到后,又传进祝燕隐耳朵里,说是谭老帮主提醒儿子少往万仞宫与祝府跑,免得将来说不清楚,结果遭到谭少主义正言辞地反驳,坚持厉宫主绝不可能徇私包庇。祝燕隐听到这儿时,还挺感动,结果护卫又补了一句,理由是谭少主觉得厉宫主看起来就很冷血残酷,所以一定六亲不认。祝二公子:“……”你还是不要说话了。这日下午,六亲不认的厉宫主正坐在桌边,仔细擦着那把湘君剑。祝燕隐推门进来:“万盟主那头接到消息,潘仕候已经被人带进了焚火殿。”厉随道:“赤天倒是看重他。”祝燕隐问:“你准备好了吗,与他的最后一战?”厉随放下剑:“我已经准备了许多年。”“不一样的。”“我会为了你活着。”“是为了我们活着。”祝燕隐扯住他的脸,搞教育,“万一这次打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丢人的。”厉随笑:“好,我记住了。”他对祝燕隐向来是有求必应,但就是太不假思索了,总显得很没有可信度,像是随便敷衍一下“好啊好啊我会活着哦”,转头就拉着赤天一起滚进火海。没办法,读书人的脑子就是这么擅长胡思乱想,所以这段日子祝燕隐比万渚云还要忙,经常钻进舅舅的房间里,也不知在商议什么大事。厉随其实是个很没有好奇心的人,但架不住祝燕隐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便问了一回:“你最近在干什么?”祝二公子随口回答,在商量要怎么接你回江南。厉随不解:“接?” 第157章 潘仕候嘴中溢出鲜血,一双眼睛也被糊住了。“但我就想试试,那片雪里究竟藏着什么,让你这么想将我推进去。”潘仕候透过眼前鲜红的雾看他:“你、你早有防备。”厉随道:“因为我从来就没信过你。”潘仕候不甘心:“为何?”“刘喜阳并没有死,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招了。”厉随说,“还有,我已经知道了数年前厉府为什么会一夜倾塌。”潘仕候的瞳孔骤然缩紧。厉随用湘君剑挑起他的下巴,目光寒凉:“所以我突然就不想给你痛快了。”第83章 祝燕隐派去西北的人, 带回了金城矿难的真相。当时厉府将朝廷盐铁矿的生意做得如日中天,引来无数人羡慕,也引来无数人眼红, 城外一处处的矿场, 就是一座座的金山, 谁不想从中捞一笔?而将这份“眼红”转为实际行动的,就是时任知府的庞大海, 那场矿难并非天灾,是他一手策划的人祸。在厉府一夜坍塌后,庞大海顺理成章将矿场收归官府, 借机中饱私囊, 过了几年纸醉金迷的日子, 后因贪腐被判入狱, 没几年就病死了。厉随道:“你早就知道了庞大海在暗中招募工匠,明显是要对矿场下手,却没有将此事告诉我爹, 反倒在矿难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带着证据去官府里讹了一大笔银子。”潘仕候嘴里还在不断涌着鲜血:“我……我就不该收养你。”“你不想收养我,却不得不收养我。”潘仕候狼狈地倒在雪地中, 几乎能感受到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他当然知道自己当初为何要收养厉随, 一是因为厉府的大宅, 二是因为中原江湖最讲一个“义”字,若自己能替惨死的义兄好好抚养儿子,各门派自会高看天蛛堂一眼,这可比杜雅凤那种靠着施舍粥饭博出来的善人名号省事得多,也有用得多。祝燕隐将他这点小心思琢磨得透彻, 不说别的,单说当初厉随风寒发热,都奄奄一息了,还要被他抱着满城跑,隆冬冒雪找医馆——怎么着,是金城的大夫都不肯上门看诊?可不就是要演给其余人看。若不是天门子在收到厉夫人的书信之后,及时找到天蛛堂,真不知潘仕候还能养这个处处将他亲儿子压一头,又孤僻寡言,极不招人喜欢的“贤侄”多久。潘仕候看着厉随,眼底忽而又变得有了生机,甚至还嘶哑地笑了起来:“但你也活不过、活不过今日,你以为这山谷中,就只有这么一点机关,只有这么几十个人?你太自负了,太自负了。”沙沙的声音传来,万仞宫影卫警觉地抬起头。只见方才那些已经隐入机关的焚火殿弟子,又鬼魅般地重新出现在了山道上,而且数量翻了数倍不止。他们伪装得极好,浑身雪白,几乎要与这满世界的大雪融为一体,只有仔细盯着,才能觉察出有人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移动。一百个,五百个,或者更多。有人追求正义与光明,也就有人喜欢杀戮与阴影,总会有那么一些脑子不好用的人,不过赤天能在短短数年间将他们搜罗到一起,而且看起来教得还不错,其实也算有些本事。潘仕候咬牙道:“这山谷里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迷阵。”厉随将视线下移,看着那颗血糊糊的、倒人胃口的脑袋:“看来你是真的恨我。”“我自然恨你,锦华,要不是有你,我也不会那么逼锦华,最后竟将他逼上了绝路!”提到儿子,潘仕候的声音陡然拔高,拼死拖着零散的身体又往前爬了两步,“他将自己泡在毒水中,天天忍受锥心剧痛,而你,你呢,你什么都不用做,凭什么!”影卫小声提醒:“宫主。”厉随往四野扫视一圈。这时天上的云雾散了些,太阳光泻过缝隙,照亮了整座雪山,冰凌折射出光,密密麻麻的暗器也折射出光,看得人有些眼花。潘仕候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也不知是要分散厉随的注意力,还是想将多年来的心中积怨一次吐个干净。他实在不甘心,不甘心儿子为何那么废物,也不甘心自己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了,怎么还是在江湖中争不到一席之地——以至于所有人在提起天蛛堂时,第一反应居然都是厉随。敬仰万仞宫的门派,就对天蛛堂百般示好,厌恶万仞宫的门派,就对天蛛堂嗤之以鼻,偌大的中原武林,竟找不到一个门派会将天蛛堂视为独立的存在。厉随却根本没有听他说,只是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是因为厌恶这一切才去投奔赤天,还是因为想满足自己的贪念?”根据刘喜阳的说法,潘仕候早在四年前就被赤天拉拢,差不多是与杜雅凤同时加入的焚火殿。而刘喜阳本人也不像先前招供的那样,是在北上伐魔时才被杜雅凤派人拉拢,而是一早就与银笔书生有了联系,平时听命于潘仕候。天蛛堂与尚儒山庄向来看不惯彼此,明里暗里你争我夺。当初杜雅凤奉赤天的命令,在白头城内用张参炼制毒药,潘仕候却暗中将此事告知厉随,想借他的手除去杜雅凤。而前几天刘喜阳之所以会收买小厮传出潘锦华已死的消息,也是潘仕候暗中授意。他以为整个计划天衣无缝,笃定武林盟一定不会杀自己,而是会将自己当作棋子投入焚火殿,那么自己就能利用“眼线”的身份,将厉随骗来这处山谷——事实上他确实也做到了,虽然厉随一早就看穿了所有阴谋,但到底还是来了。想到这一点,潘仕候又丑陋地笑了起来:“你很快就会死。”厉随漠然道:“我死了,继续去将你那正在地府里的儿子比得一文不值吗?”潘仕候双目圆瞪:“你!”他想反驳,却又想不出该怎么反驳,一时间呼吸更加粗重,甚至发出了类似于野兽的无能吼声。厉随拔剑出鞘。潘仕候还在垂死挣扎:“你知道这山上有多少人吗?”旁边的影卫被吵烦了:“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吗?”厉随扭头看了他一眼。影卫:我马上闭嘴!潘仕候呵呵嘲讽着,你们,你们能有多少人,不就是万仞宫,顶多再加上朝廷的军队,那也要祝府肯借。厉随继续看着影卫:“什么意思?”影卫硬着头皮回答:“不止我们,还有另外三十余个武林门派,也埋伏在此处。”厉随:“……”影卫迅速道:“是万盟主和祝公子的意思!”说完之后,见自家宫主似乎没有别的反应,至少不像在生气吧,就又小心翼翼地补充,祝公子说了,此番讨伐魔教是整个中原武林的事。祝燕隐将“能打群架就绝不单挑”的精神贯彻得十分透彻。而其余三十几个门派被选中时,也很有几分豪情万丈的使命感。 第159章 祝燕隐:“哦。”中年人可真是无趣啊,一点都不理解小年轻的勇敢和浪漫。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腮帮子生闷气,背影看起来雪白倔强,好叛逆的。兰西山:头疼。……冰封寂静的空气被马蹄声踏碎了。赤天果然没有更改焚火殿四周的机关与迷阵,他或许还沉浸在自以为对原野月的强大精神掌控里,觉得只要有原野星在,她就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口。而这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直到武林盟的人出现在雪原尽头,焚火殿的弟子才察觉出异样,赶忙仓惶地去大殿深处报信。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地牢中,蓝烟正靠在墙角闭目养神,耳朵突然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常,那是很嘈杂的,有脚步声也有呼喊声,还有铁器凌乱碰撞的声音。雁儿帮与粟山派的人也来了精神,纷纷站起来,想要辨出是不是武林盟的人已经攻入焚火殿。蓝烟侧耳细听了一阵,“蹭”一下站起来:“让开!”雁儿帮与粟山派:“……”蓝烟风风火火,从护腕里抽出一柄天蚕软刀,斜里劈下!牢门被她砍成了变形扭曲的烂麻花。两大门派惊呆了:所以你一直就可以走的是吗?!看守监牢的焚火殿教众还没来得及喊人,就被拧断了脖子。由此可见蓝姑娘确实没有白跟着大魔头混,做事手法之凶残,完全可以现场冒充万仞宫宫主。另一处大殿,黄家四姐妹也有些惊慌。黄鹂恨道:“阵法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被破解,定是原野月!”黄雀急问:“那咱们现在要怎么办?”“原野月没有问题,这话是教主说的。”黄莺道,“所以这回即便是原野月捅了娄子,教主也不会承认是他识人不清,只会怪咱们办事不力。”“那……”“你们都给我放机灵一点。”黄莺看着三个妹妹,“只要情况有一丝不对,就立刻离开这里!”反正这么多年,银子也早就赚够了,赤天素日里喜怒无常,对原野月毫无理由的偏袒,更是让四姐妹生出诸多怨念,再加上迷阵一事,还有谁会愿意为那所谓的教主拼命?倒不如趁机离开中原武林,寻一处富庶之地过纸醉金迷的日子。主意打定,姐妹四人拿起武器,本打算先去看看武林盟的攻势,出门却恰好撞上蓝烟。自从勾搭到的牢头猛男被赤天所杀,蓝姑娘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过脸了,所以看起来也就更加杀气腾腾了,她手里拎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抢来的三尺大刀,单脚踩着椅子,问:“你们是四个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山大王似的。与此同时,正在焚火殿外的江神医:我来英雄救美了!撸起袖子就往里冲。黄家四姐妹跟随赤天练就多年噬月邪功,功夫不低,加起来远在蓝烟之上。但架不住蓝姑娘速度快,她的轻功是厉随亲自教的,动起来不带风不沾叶的那种,仅能看到一抹浅蓝的影子在飘,往往四姐妹还没反应过来,耳后便已经传来呼啸风声,来不及反抗,只能狼狈地躲过。几百招后,黄莺左臂被开出一道血槽,手中长剑“当啷”掉落在地。其余三姐妹看到大姐受伤,出招便更加凌厉,在对方疯子一样的攻势下,蓝烟有些后悔没有多留几个影卫帮自己了,她挥刀扫落逼至面前的夺命剑,刚琢磨着要不要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从殿门里突然就“轰隆隆”地冲进来了一群人。江胜临带着影卫:“蓝姑娘,我来了!”蓝烟:“?”黄莺从地上抄起长剑,想要挟持江胜临。蓝烟瞳孔一缩,飞身想要去救人,却还是迟了一步,黄莺一把扯住江胜临的衣襟,横剑架在他脖颈处,刚欲张口威胁,却觉得掌心传来一阵灼痛,如同被一千根针同时刺穿血管,瞬间又蔓延至手臂和全身。她痛苦地滚落在地,很快就在惨叫中昏迷过去。江胜临戴着银丝手套,在自己身上拍了两把,不好意思,我浑身都是毒。蓝烟被这种从未见过的刺猬操作给震住了,这一震,难免就有些分神,于是被黄鹂一剑刺中左肩,险些滚落台阶。江胜临:太危险了,幸好我来得早!蓝烟:你闭嘴吧!江胜临将他自己裹得那叫一个严实,贴身穿了三四层天丝软甲,刀枪不入不说,还在外衫上洒满了精心炮制的各色毒粉,只要人手一沾,立刻就能浑身麻痹——他这一路除了看诊,就一直在闭门搞这玩意,好不容易才攒够一小瓶。这不是,英雄救美,立刻就用上了!蓝烟捂住受伤的左肩,看着江胜临在万仞宫影卫的保护之下上蹿下跳,一直在往三姐妹身上蹭,觉得十分辣眼睛。但辣眼睛归辣眼睛,居然还真被他蒙中了一次,没过几十招,三姐妹就变成了两姐妹。黄鹂突然反手一剑,划破了江胜临的外袍。江神医:“?”黄雀也猜到了姐姐的意思,于是一招扫开眼前的影卫,冲上前与她配合无间,很快就将江胜临那件浸满毒药的外袍砍得遍地都是,露出贴身穿的天丝软甲来。蓝烟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命,上回在山中找潘锦华,对方就因为脑子不清醒一直在脱衣服,现在与魔教对战,怎么眼看又要战出来一个裸男……即将裸的男,为了不看不该看的东西,蓝烟扯下裙摆将肩头捆扎止血,冲上前又与两姐妹缠斗在了一起。江胜临:我可以!蓝烟:闪开!然后一剑砍飞了黄雀。江胜临:……好的,那我先稍微歇一歇!不行了,刚才打得太激烈,喘不过气。第85章 第161章 血汩汩地流着。赤天仰面朝天,大张着双臂倒在雪中,瞳孔散开,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厉随靠着树,浑身也被鲜血染透。“宫主!”蓝烟跑上前,“你怎么样?”厉随摇摇头,眼前景象有些重叠,他已经精疲力尽了,刚想闭上眼睛休息一阵,耳边却又传来蓝烟一声:“祝公子?”厉随带着疑惑,强撑着扭头。来的不仅有祝燕隐,还有一整支浩浩荡荡的车队,大概二十余辆豪华大马车,每一辆里至少能坐五个人。什么人呢,都是大夫。御医、名医、乡野郎中,还有什么能起死回生的道士啦,能测算凶吉的半仙呐,反正只要能治伤的,能救人的,就都被祝二公子花大价钱请了来,全部安排住在雪城附近,时刻准备着替厉宫主看诊。别人在临死前,看到的都是自己一生的跑马灯,而赤天在生命的最后一个瞬间,看到的是一百多人拎着药箱列队小跑,从自己身边、甚至身上踏过去,将厉随密不透风地围在了最中间。而祝燕隐还在大声吩咐:“快把担架抬过来。”厉随扯住一截雪白柔软的衣袖,往自己脸下一垫,懒洋洋地昏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应该能好好睡一觉了。……房间里很安静,有花香,有窗外雪花的水滴声音。厉随是被一阵又软又痒的触感唤醒的。他睁开眼睛,看着正凑在自己胸前,很仔细地摸来摸去的人,过了半天,才抬手按住他的脑袋,问:“你在干嘛?”“啊!”祝燕隐被吓了一跳,“你怎么醒了。”厉随重新闭上眼睛,他还是没什么力气,但没力气也不耽误继续扯读书人的脸:“因为你摸我。”“大夫们都说你心口被震伤,要每天检查淤痕。”祝燕隐替他盖好被子,想起当日下人替他换下来的血衣,左胸那几个尖锐大洞,还是心有余悸,幸亏自己从国库帮他弄了件护身软件,否则谁能挡得住赤天那一副爪子,鬼里鬼气的。厉随伸出手:“过来,让我抱会儿。”祝燕隐问:“你知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不知道。”厉随顺口说,“一年?”于是祝二公子剩下的话就被噎了回去,因为他本来想说“你昏迷了整整七天”,用来强调一下对方伤得有多么严重,自己有多么的担心,但现在和“一年”一比,七天顿时就显得好弱啊,根本不值一提。原来你对自己的伤势抱有这么高期望的吗?看着他吃瘪的表情,厉随又开始笑。但这回就笑不出十个鲁青的效果了,因为太花枝乱颤的话,伤口还真挺疼的。而他现在只想亲亲怀里的人,不想再疼了。第86章 焚火殿在东北盘踞数年, 留下许多问题需要武林盟处理,按理来说万仞宫也应从中协助,但厉随显然对这些事毫无兴趣, 他只对当一个游手好闲的魔头有兴趣, 于是每天都一脸慵懒地斜靠在床上, 把无辜的读书人捏扁搓圆,还要扯人家的脸, 简直不讲道理。祝燕隐:唔唔唔!厉随又把他圈在怀里咬。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祝燕隐迅速把人推开,自己端庄坐直, 雪白优雅。结果来的是江胜临, 他手里端着乌黑一碗药汁, 脸也乌黑, 整个人都写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祝燕隐很懂行情地问:“蓝姑娘不理你了?”“理了。”江胜临将药递给厉随,长吁短叹, “但我在与黄家四姐妹对战时,表现得实在太不勇猛了。”要是再有一次机会,自己肯定能做得更好。祝燕隐安慰他:“没有啊, 我听影卫说,你还打伤了一个, 这不是很厉害。”厉随可能是被药苦到了, 心情不是很好,于是毒舌刻薄地开嘲讽:“被打得衣不蔽体四处逃窜,确实厉害。”江胜临怒道:“扣你五年!”但现在“扣五年”的威胁其实也不是很好用,因为祝二公子请来的一百多位大夫正住在城里,俗话说得好, 来都来了,就还是要替厉宫主看一下诊的。祝府管家把他们分为十人一支的小队伍,每天按照不同的时间段拎着药箱登门,此等隆重盛大的架势,别说其余武林门派,就连万仞宫的弟子们也被唬住了,还以为自家宫主受了多么重的伤。从宫里来的御医道:“若好好调养,二十年是没问题的。”祝燕隐激他:“江神医也说二十年。”太医院世代传承的皇家名医怎能受得了自己和江湖野路子一个水平?于是胡子一翘:“我再想想别的办法。”然后祝燕隐就又去找了江胜临,说,“王御医一听你也同他一样说二十年,颇为不屑。”江神医觉得莫名其妙,不屑就不屑吧,我还能去打他一顿不成。祝燕隐被噎住了,他循循善诱,大夫怎么好用武力比高低,难道不应该他说二十年,你说三十年,他说四十年,你说五十年。江胜临道:“你以为这是在竞价买宝?”祝二公子抱怨:“我倒是想竞价。”江胜临:“……”忘了你银子多。话本里毁天灭地的大魔头都是要活一千年的。晚上歇息的时候,祝燕隐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挤住他的脸,搞激励教育,你看你长得这么凶,功夫又厉害,一定不能只活二十年,我们争取往三位数上靠。 第163章 江胜临将满篮子的东西“哗啦”倒在桌上。祝燕隐拿起一根镶嵌着翡翠宝石的盘丝蝴蝶大金簪子,惊呆了。江胜临问:“怎么样,我挑了半天,就它最好看。”厉随答:“好看个屁。”江胜临:“我问你的意见了吗!”祝燕隐又打开一盒艳丽的玫红胭脂。江胜临兴致勃勃:“店主说这个颜色正流行,许多人为它打破了头。”厉随瞥了一眼:“这我倒信。”江胜临感觉受到鼓励:“好看吧!”厉随说:“好看个屁。”江胜临后知后觉,所以你是说它太难看了所以送礼的人会被打破头吗,你这人简直一点都没有王城时髦品味。祝燕隐心想,香膏总不会出错了吧,于是拧开,结果当场就想起了自己慈祥的老祖母。至于其它的手帕啊,耳环啊,手镯啊,更是一言难尽。好好一个富丽繁华的王都,本来应该闭着眼睛都能蒙出好东西的,但硬是被江神医精挑细选出了一种浓浓的暴发味,怎么说呢,土贵土贵的。江胜临不想接受现实:“但我觉得我眼光还可以啊,许多人都夸。”祝燕隐灵魂拷问,你这个“许多人”,是不是指店铺老板?江胜临:“……嗯。”祝燕隐把所有东西都丢回篮子,算了,过年时宫里会放焰火,你还是带着蓝姑娘一起来看吧,那种时候很浪漫的,火树银花不夜天,稍微眼神对视一下就能天雷勾地火。江胜临一口答应。厉随伸手扯住身边人雪白的发带。祝燕隐心领神会:“好好好,我也带你去。”第87章 (正文完)王城是很繁华的, 过年就更繁华。除夕当天。祝燕隐亲手写了几副春联,让厉随帮忙贴在小院外,两人一个端着糨糊, 一个踩着□□, 为“究竟是左边更高还是右边更高”争论半天, 最后祝二公子被气得不行,从地上攒了个松散的雪球丢他。厉随靠在门上笑, 他重伤初愈,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凌乱黑发散着, 风吹寒梅落满肩, 看起来更像是雪窝里刚钻出来的妖精了, 专门居心不良勾引读书人的那种。而读书人都是没什么定力的, 于是原本应该很快就结束的贴对联项目,就又多拖了小半个时辰,主要浪费在卿卿我我上。院中暗香浮动, 祝燕隐双手搂着厉随的脖子,问他:“你想不想出去走走?”厉随皱眉:“人太多。”“可过年不就要人多一点吗?”厉随踉踉跄跄被他拖出门。先逛了许多铺子,又去喝茶吃点心, 听说书,买笔买砚台, 转糖人, 被这一路人间烟火熏下来,厉随顺利从一个冷酷寡言的大魔头,变成了一个冷酷寡言的人形货架,走到街角时,祝燕隐又挤进人群买了两串糖葫芦:“给。”厉随:“……”祝燕隐一边四处看, 一边把糖壳咬的咯吱咯吱响,听起来像是味道不错。厉随看了看手中红艳艳的山楂,犹豫半天,刚想咬一口,对面却走过来一群江湖人——在围剿完魔教后,有不少门派都赶到王城过年,这阵他们正高高兴兴要约去喝酒呢,万没想到竟然会遇见厉宫主,还是举着糖葫芦的厉宫主,所以当场就惊呆了。祝燕隐落落大方地打完招呼,拽着厉随的衣袖继续往另一头逛,两人背影被拥挤的人群一推,很快就消失无踪。江湖大侠们集体松一口气,就说,厉宫主怎么可能吃着糖葫芦逛街,刚才那一定是幻觉。祝燕隐问:“好吃吗?”厉随答:“酸。”“那么多糖还嫌酸啊。”“嗯。”于是祝燕隐就又跑去铺子里给他买糖。厉随乖乖站在路边等着,冬日的午阳照得他全身都暖洋洋的,眼睛也微微眯起来,周围都是说说笑笑的人,刚开锅的食摊飘出虾皮馄饨的鲜美香气,小娃娃们你追我跑,连街边睡觉的老黄狗看起来都很顺眼。如果能一直这么活到一百岁,那胡子稍微长一点,也不是不能忍。毕竟没什么烦心事,还有糖吃。晚些时候,祝燕隐又带着厉随去亲爱的舅舅那混年夜饭。兰府的人就更多了,尤其是听说天下第一的高手也在家里时,什么远方的姨妈啊,远方的表姐啊,就都跑来看热闹,因为虽然江南人不喜欢打打杀杀,但架不住厉宫主长得实在好嘛,黑衣长剑看起来十分厉害,于是大家依旧亲热地将他围在最中间。兰西山远远见着,顿觉一阵头晕目眩,重新焦虑地捋起了小胡子。厉随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喜欢这种场面,但事实证明,其实还可以。大年初三。祝燕隐贪凉吃了一碟冰镇果子,结果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了一整天。厉随靠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帮他揉肚子,揉着揉着就揉到了别的地方。祝燕隐拎着裤子一边打滚一边嗷嗷抗议,你们魔头还有没有良心啦,我真的很难受。厉随答曰:“没有。”祝燕隐:“……”没有就没有吧,看你这么理智气壮,我也不是很好反驳。大年初五。祝燕隐接到了徐云中写来的书信,说他和宋玉已经动身回乡了,还附赠一卷画轴,展开只见暴雪纷扬云环苍苍,在崎岖的山道上,武林盟正不畏艰险结伴前行,前路之陡峭,直教人心惊动魄。 第165章 远处突然炸开一朵烟花。祝燕隐气喘吁吁地将人推开,抬头往天上看。银白的瀑布正遥遥悬挂在半空,不过时间短得很,转眼就不见了,只留下一片青色的烟。祝燕隐扯住他的头发:“都怪你,我什么都没看见。”厉随不以为意:“一转眼就消失的东西,有什么可喜欢的?”对于这个问题,祝燕隐至少有一百个答案,但他现在不想仔细讲道理,于是求他:“你就稍微陪我看一会儿嘛。”江南软语专治冷酷魔头,厉随把人抱得更紧了些,从鼻子里挤出一个高傲的“嗯”。祝燕隐靠在他怀里,整个人都暖和得不行,空气里还飘散着点心酒香,墨蓝色的天正被烟花染成不同的颜色。厉随原本对此毫无兴趣,但见祝燕隐像是喜欢极了,反正自己没事可做,就也跟着他一起看,金色一串似蛟龙入云端,近得仿佛就在眼前。祝燕隐看了一会儿烟花,觉得怎么厉随都不说话了,于是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一朵金红色的焰火忽而绽放天穹。厉随的眼底的光也跟着一起闪烁明灭。他的神情柔和放松,细看似乎还有一丝浅淡的笑意,整个人被暖黄的光晕笼着,侧脸从鼻梁到下巴,连成一道好看又温柔的弧线。下一朵烟花像湖中幽莲,造型独特。厉随评价:“这个——”祝燕隐突然拉住他的衣领,在唇上飞快亲了一口。厉随把视线收回来。祝燕隐将大半张脸都缩进披风,理不直但气很壮:“看我干嘛?”厉随没有废话,直接抱着他往宫外走。祝燕隐:这是不是不太好,我们还是得给表兄打个招呼,不然很没有礼数的。厉随飞身踏过柳梢,身影转瞬即逝。祝燕隐:好的呢,招呼明天再打也行,你功夫高,你说了算。身后是烈烈金红挂满整片天,像是所有云层都被火焰点燃。嗯,话本里的绝世魔头在带着心上人退场时,一般都这样。【正文完】第88章 番外 江南四月初的江南, 细雨伴花香。整座柳城都被细蒙蒙的雾笼着,粼粼车轮碾碎寂静清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祝燕隐来不及等马车停稳, 在巷子口就自己跳下来, 高高兴兴一路往过跑。“大哥!”祝燕晖也是一早就来等了,此时看着全胳膊全腿的, 活蹦乱跳的,还是和以前一样雪白蓬松的弟弟,悬在嗓子一年多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但紧接着, 他就又看到了不远处的另一个人。一个黑衣黑发, 正冷酷地骑在一匹黑色大马上的人, 腰间还要挂一把黑漆漆的剑,风一吹,宽袖漫天飘, 一股即将血洗全城的魔头气质顿时扑面而来……祝大少爷当场就扶住旁边的管家,微微一晕以示尊敬。祝燕隐安排厉随住在了自己院中,本来他还想将江神医和蓝姑娘一起请回家, 但却遭到了两人婉拒,明面上的理由是住客栈更自在随意, 私底下蓝烟是这么跟江胜临分析的:宫主这回好像自身难保, 咱们还是离他远一点好,万一被赶出来呢。江胜临深以为然。至于祝府其他人,对厉随的态度基本是“虽然我们依然觉得江湖真的好野蛮啊打打杀杀脏兮兮的讨厌死了但既然这个天下第一是二少爷的朋友那就还是要以礼相待”这样子,总体来说比较友好。当天晚上,祝燕晖设下隆重的宴席, 一来替祝燕隐接风,二来谢江胜临,三来也感激万仞宫这一路对祝燕隐的照顾——虽然大家其实都没搞清楚,为什么家里明明派出了那么庞大的一群人,到头来自家公子还靠别人照顾,但谁让先一步回来的祝欣欣说得那般铿锵坚定呢,所以还是要谢一下的。祝燕隐问:“你紧张吗?”厉随心不在焉扯他的头发玩:“什么?”“等会要和我的家人一起吃饭,你紧不紧张?”“不紧张。”然后在出门的时候,厉宫主就因为没想好要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而稍微踉跄了一下。不紧张。祝府平时设宴的规矩很多,但这回因为江胜临和厉随都是江湖人,所以祝大少爷特意吩咐,让所有人在席间轻松随意一些,不要说不该说的话,尤其注意不要一听到武林打杀就露出“啊,我要死了”的糟心表情。而蓝烟也提前叮嘱自家宫主,吃饭时要尽量表现出友好可亲的态度,不要一不耐烦就一脸“我要把你们都杀光”的表情。厉随从鼻子里挤出一个高冷的“嗯”。宴席准时开始。满屋子都是读书人。甚至还有一些,看起来和祝燕隐完全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都是又雪白又斯文,大家翩然踏来,翩然一坐,乍一看甚至长得也差不多……因为都是亲戚嘛,总有些眉眼相似,往一起一围,完全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江胜临心想,怪不得蓝姑娘不肯来,我眼好花。他本来只想安心混完一顿大户人家的饭,但架不住在祝府众人眼中,神医实在太劳苦功高了,所以席间不停地有人找他说话,连祝燕晖也再三表示了感激之情,还要亲自敬酒,搞得江胜临压力重重,喝酒时险些被呛个半死。厉随坐在一边,仰头饮下一杯……银耳红枣莲子汤,好滋补,毕竟是要活一百岁的人,不能随便喝酒。其实其他人也想找他攀谈几句,谁还能不好奇天下第一了,再加上祝欣欣之前又铆足了劲地吹。但厉宫主的气质全江湖都懂,看你的时候是“你要死”,不看你的时候是“等我看你的时候你就要死”,很容易催人尿急,所以还是不说为妙。 第167章 像这种事情,古往今来的书里其实有不少,而且有些故事还挺唯美的。但故事毕竟是故事嘛,一旦真的发生在眼前,大家还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反应最大的是祝欣欣,因为他先是被祝燕晖骂了一顿,又被祝老爷骂了一顿,简直无妄之灾。于是堂兄气冲冲的出门,打算把堂弟也骂一顿,结果刚一进院子,就看见黑衣大魔头正坐在院中擦拭着那把恐怖的大宝剑,顿时觉得脖子好疼啊,读书人根本受不得这种惊吓。祝老爷和祝夫人仔细琢磨了好几天,家里出了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儿子,到底要不要走一下“一怒之下把人赶出家门”的流程呢,可以倒是可以,但很明显,现在赶出去,过个三年五年照样得让他回来,所以不然还是算了吧,鸡犬不宁也挺累的,况且脑疾才刚治好。于是厉随就还是继续住在祝燕隐的院子里,只有在万仞宫来人,需要他处理一些门派中的事情时,才会去城中的客栈待两天。这天中午,祝燕隐让厨房炖了一点鲜笋排骨汤,亲自送去客栈。厉随往他身后看了眼:“是谁?”祝燕隐低头喝汤:“我娘院里的仆役,来给她当眼线。”厉随立刻盛起一勺子肉,强行塞进他嘴里,试图营造出一种伉俪情深的效果。祝燕隐被噎得咳嗽了半天。时间过得很快。最先接受厉随的是祝夫人,因为她实在心疼儿子,总是住在那又小又黑的客栈里算怎么回事,不如两个一起回来。然后就是诸位祝府的少爷们,一来这事确实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管不着,二来那位武林至尊看起来真的好凶啊,哪个嫌命长要主动招惹他?而且二哥的嘴又那么毒,于是赶紧百年好合,百年好合。紧接着是祝府的小姐们,年轻潇洒的帅哥谁不爱?再后来,祝老爷和诸位长辈也就慢慢默认了,其中也有话本的功劳,因为自雪原一役后,民间就兴起了许多传说,在不同版本中,赤天要么吃人,要么吃鬼,要么长三只眼睛两个头,可谓各有各的丑,而厉宫主身为第一男主角,形象倒是十分统一,往往容貌俊美,武功高强,身世凄惨,美强惨,一看就知道是出自祝二公子的手笔,情节之催泪,基本没人能招架得住。……盛夏时节,厉随坐在山间巨石上,拿着一根杆子钓鱼。祝燕隐在他身后丢小石子捣乱。噗通。噗通。厉随岿然不动。祝燕隐只好提醒:“你再假装自己在钓鱼,晚上也是要回家吃饭的,快一点。”“……”厉随一想起那一大桌子话多亲戚,头就开始隐隐作痛,他突然觉得,没有长辈疼爱也挺好。祝燕隐没收鱼竿,强行把他拖回了家。差不多跟抢亲一个样。好恶霸啊,厉害的江南人。第89章 番外 柳城日常一、踏青和据说很好喝的粥江南初夏总是雨水多, 淅淅沥沥,将青灰瓦片与巷子都冲个干净,墙角也生出一蓬一蓬的苔藓来。祝燕隐撑起一把绘着翠竹的伞, 一边在细雨里倒着走, 一边颇有经验地说:“那我们明天要早些动身, 否则等各家的车队都出来,街上就挤了, 这里距离清芙河还是有些距离的。”清芙河位于城南山中,九曲十八弯地穿过峡谷,在蒙蒙细雨中是最有看头的, 据说山岚白雾缭绕, 美如仙境, 所以吸引了许多文人蜂拥前往。厉随扶住他的胳膊, 免得踩了苔藓滑倒:“只有文人?”祝燕隐回答,嗯,只有文人。至于为什么这么美的景色, 城中百姓却没有兴趣,那当然是因为嫌麻烦啊,江南胜景何其多, 寻常人谁会想在雨季进山,又湿又滑的难走死了, 还不如在家看看屋檐上挂着的雨。不嫌麻烦的只有文人, 因为他们全部吃饱了撑的……不是,因为他们书念得多,心思自然细腻,对世间各种美的事物都有天然执着的追求,比如美人和美景, 所以就算路很难走,那也是值得的。厉随答应:“好,那我明早来叫你。”祝燕隐:“嗯嗯嗯。”……第二天早上,祝二公子裹在松软单薄的蚕丝被里,睡得一脸香甜,正做梦呢,突然就被人捏住了鼻子强行叫醒,他连眼睛都懒得睁,直接拉高被子裹住头,试图将美好的梦境重新续上。厉随靠在他身边:“不是说要早些出门吗?”“这才什么时候,天都还没亮呢。”祝燕隐哑着嗓子抱怨,“我再睡一会儿。”厉随手指绕过枕上一缕滑软头发,低头亲他的脸。祝燕隐躺得雷打不动。没有谁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就算是超冷酷的江湖大魔头也不能。当然了,更主要的还是不怎么舍得叫。于是厉随就陪着他继续睡了一会儿,直到天亮了,外头开始有仆役活动了,祝燕隐才打着呵欠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勇于推卸责任,都是你要睡,我们才会迟到的,现在一定会被堵在城外。厉随用手指戳他的腰。祝燕隐笑着往床下跑:“别闹了,你也快起来!”文人出门都是要成群结伴的,可能是为了思想的碰撞,也可能是因为山路实在不好走,人多还能心理平衡一点,总之大家都是一早就约好的日子,各自带着酒与笔,盼着能在雨中河畔变成醉与诗。祝府人多,少爷们都是各走各的,祝燕隐因为赖床,光荣成为垫底的最后一名。祝忠还特意选了一架最小的马车,结果依然被堵在城门口,半天往前挪不了一步。祝燕隐单手撑着腮帮子:“唉!” 第169章 “会。”“煮粥呢?”“也会。”“那你煮。”“你呢?”“我看你煮。”读书人就是这么理直气壮。厉随生起灶火,递给他一把扇子。祝燕隐坐在小板凳上:“我不热。”厉随:“扇火。”祝燕隐:“……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怕我热。”他嫌那黑乎乎的扇柄脏,扇面也脏,于是从腰间抽出自己的玉扇,“刷”一下潇洒打开,开始扇火。玉扇本扇可能也没想到,自己此生居然还能有与柴火近距离接触的时刻,内心比较抵制,送出来的风也有气无力,两人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水还没开。不得已,祝二公子只好换回竹扇,垫了三四层帕子握在手中,表情喜感。火苗总算升腾起来,厉随洗好米后,将锅往灶上一放:“好了。”祝燕隐看着被熏黑的玉扇,比较心疼。厉随弯腰亲他:“下回买一把新的送你。”祝燕隐没理他,还想试试沾点水能不能擦掉,厉随却已经把扇子从他手中抽走,又把人拉进自己怀中,开始专心致志地亲。他觉得祝燕隐方才并腿坐在小板凳上,一脸沮丧盯着扇子的样子实在可怜又可爱,像一块又软又白的糖,不咬一口就牙痒。祝二公子从亲吻的缝隙里,艰难地说:“我们这是在农户家中!”厉随从他的脸颊一路亲到下巴,再到领口下的锁骨。祝燕隐:你不要突然就来感觉啊!厉随看着他笑,话本里最常见的那种邪魅一笑,虽然写出来有点烂梗,但真的好撩人。祝燕隐后背靠着墙:“……”不是说好了成亲当天再一起发现新的快乐吗,我觉得我们现在距离成亲还有至少一年啊!厉随咬着他的耳垂问:“我在你心里有这么信守承诺?”祝燕隐心想,其实也没有啦,你看起来很疯很不受控的。但他还是机智地选择了顺毛哄,铿锵有力地回答,那当然,君子一诺千金,全武林加起来也不如你!厉随又开始捏他的屁股。祝燕隐:救命!至少让我先把粥喝了啊!二、到底缺失了哪一部分记忆在江胜临的悉心照料下,祝燕隐的脑疾好得很快,他已经记起了从前大部分的事情,唯一比较重要的,但又想不起来的,就是失忆当天的情形,不管神医怎么诱导,也诱不出来。祝燕晖细问:“那天你是几时溜出家门的?”祝燕隐躺在床上回忆,一早就出去了,天还没亮呢。至于为什么要摸黑出门,还要甩掉所有的随从和护卫,是因为他那阵正在看快意恩仇的江湖话本,结果书没藏好,被大哥发现了,当着家人的面好一顿训斥,于是祝二公子一怒之下就离家出走了,好有出息的。祝燕晖又问:“你打算出走到何处?”祝燕隐答:“王城。”计划得倒是很周详,不仅细心标注了地图,带了充足的银子,还去街头的铁匠铺子里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把自己搞得很像一位真正的大侠。结果连柳城的管辖范围都没出,刚进山就碰到一伙山贼,轰轰烈烈倒在了闯荡江湖的第一步。祝燕晖对厉随道:“当时小隐昏迷不醒地躺在山道旁,幸好被往来商队发现,才送回府中,而等他醒来时,就已经完全失忆了。”大夫一轮一轮地被请进祝府,都只能查出祝燕隐的脑内并无大淤血,也没有受到猛烈撞击的痕迹——可能就真是单纯被吓傻了。厉随问:“山贼呢?”祝燕晖道:“出事之后,官府去山中清剿过几回,也抓了一些匪徒,但没有一个肯承认是他们伤了小隐,直到现在那些人还在牢狱里关着。”祝燕隐使劲回忆了一下山贼的长相,结果未遂,嘴里直喊着头疼。祝燕晖赶紧宽慰,不想了不想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厉随在下午独自去了官府大牢。柳城富庶繁华,官府的管理也很严格,自然不像偏远之地那么匪患丛生,所以山里一共就三拨土匪,还明显是脑子都不怎么好用的。一伙是两个瘦子,竹竿似的,叫麻一和麻二。一伙是两个胖子,长成葫芦样,叫宋大虎和宋小虎。还有一伙是两个麻子,比前四位更加专业一点,人家有行走江湖的诨号,叫五魁首和六六六。一般这几个名字要是同时出现在江湖话本中,不用继续往下看也能猜出谁才是真正的凶手,毕竟诨号就等于戏份。但厉随还是稍稍审了一下——是真的很“稍稍”,甚至都没有把人犯从监牢里提出来这个过程,只站在外头沉默地扫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