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 1 000 绿皮火车咔哒咔哒,温吞地行驶在萧索枯黄的海拉尔大草原腹地,远处夕阳埋了半截,映红半天,因着暮色浸染,红得有些发暗。 陈琮躺在硬卧下铺,翻来覆去看手中的一张小卡,卡上一行烫金小字—— 内蒙古阿喀察第四十七届人石会*诚邀光临 右下角用更小一号的字体凸印了他的参会号,027。 *** 邀请卡是三天前收到的,发件人叫“野马”,卡包内有一片毛毡自粘贴和一张附有字条的硬卧火车票。 毛毡贴是七彩小马造型,轮廓线条够低幼,配色也够俗艳。 字条上是印刷字:如有意向参会,请按票面日期乘坐k2x4号列车至阿喀察站,出站时,将小马粘在黑色帽子上即可(帽子款式不限)。 按快递单上留的联系号码拨过去,那头是激昂的男人录音:“准备好了吗?第四十七届盛会即将开启,你真的忍心错过吗?” 输入关键词查找,全网搜不到半点信息。 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会骂一句“憨批”、把这当恶作剧抑或垃圾营销处理,但陈琮没有。 原因是这个“人石会”,他很小的时候,听爷爷陈天海说过。 *** 陈天海在市里的宝玉石一条街上开了二十来年的老铺子,卖各种不太上档次的宝玉石,比如水晶珠串、镶绿松的戒指项链等等,价位中下,但也有固定的客户群,附近学校的小姑娘们就特爱来买99块钱一条的草莓水晶手串,据说能招桃花。 他把自己归入“做珠宝生意的”。 陈琮的认知里,“珠宝生意”自带动辄百千万的山河气魄,爷爷这种寒酸的小打小闹,硬要往上蹭,多少是有点脸大。 不过他爱听陈天海讲宝玉石行当的老故事,宝玉石块头小,但值大钱,大财往来容易起纷争、厮杀,故事自然带劲,举个简单的例子,争抢一颗夜明珠的故事,通常会比争抢二斤东北大米有看头(饥荒年代除外)。 陈天海说,跟其它行当一样,宝玉石这一行也有大大小小各类组织、协会、竞赛、比拼,其中最诡秘的,就是二十年一次的“人石会”。 “人石会”的创始人,据说是北宋大书法家米芾。 *** 史载米芾其人,举止癫狂,人称“米颠”,又因为玩石成痴,得了个诨号“石痴”,他曾在见到一块奇丑的巨石时大喜过望,“具衣冠拜之,呼之为兄”。 米芾看来,“赏石”、“鉴石”之类的活动,绝不能是高高在上的单向把玩,而是一种互相交流、双向奔赴,因此叫“人石会”。 “人石会”创建之初,就是爱石之人携石而聚,观之赏之、感之悟之,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可能就是米芾太有名、地位也不俗,所以入会的门槛不低,招揽的多是文人墨客、一时才俊。 米芾去世时正值北宋末年,其后又逢靖康之变,“人石会”这样的雅玩结社,原本应该湮没消散,没想到它非但默默存续至今,还逐渐把“石”的范围扩大:什么奇石、宝石、玉石,乃至略牵强的琥珀、珍珠,通通纳入。 陈天海说,“人石会”眼高于顶,偶尔吸纳会员,也是“邀请制”,换句话说,只能它抛橄榄枝,你没法主动争取,另外,只请一次,爱来不来,所以他强烈建议,如果收到邀请,务必不能错过,毕竟一旦参会,见到的都是本行的人中精英、石中龙凤。 陈琮当时只有9岁,听得心向往之,问爷爷:“那你收到过邀请吗?” 陈天海说:“那当然。” 陈琮当即兴味索然,陈天海这样平平无奇的小老头都能被邀请,这个“人石会”,实在也高端不到哪去。 于是他专心玩起了游戏机上的俄罗斯方块,陈天海对他絮叨的诸如“我真的是会员,我是027号”、“会员数控制在99个,人人都有牌号,上一个执牌的死了,号码才会被空出给新人”,他也不甚入心,至于陈天海为什么说“人石会”诡秘,更是全无印象。 七年前,也就是陈琮满十八岁那年,陈天海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 在信中,陈天海倾诉了自己身为一个中老年男人的苦痛。 他说,自己青年丧妻,好不容易把儿子陈孝拉扯大,儿子外出生意的途中,就被丧心病狂的抢劫犯一锤子敲成了精神病,儿媳妇跑了,给他留下孙子陈琮,他又当爹来又当娘,好不容易把孙子也拉扯成年,自己却已两鬓斑斑、年华不再…… 他不甘心,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也有自己的热爱和追求,也向往诗和远方,却被拉拉杂杂的责任束缚了高飞的翅膀,几十年来他已不堪重负,请允许他自私、软弱和逃避一回…… 一言以蔽之:我走了,店就交给你了,你自己过吧。 陈琮看到这封信,倒没怎么觉得愤怒和伤感,更多的是纳闷:爷爷脑子怕是不大好,想逃避你倒是趁早,而今自己成年了,眼见着就能回馈家里了,你这时候玩儿什么逃避呢? 再说了,要追求自我,为什么非得把他给撇了?你的诗和远方,就这么容不下一个当孙子的? …… 陈天海的出走着实给陈琮带来了好一阵子的兵荒马乱,好在他最终完成了学业,也接手了店。 不过他对地摊货的珠珠串串没兴趣,更喜欢各处游历,去收那些独特有调性的宝玉石,有时也和设计师合作,出绝版孤品款,这路数在珠宝生意中偏小众,但胜在无可替代,客户稳中有增,几年下来,所得颇为可观。 日子过安稳了,陈琮开始想念陈天海,从小到大,他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父亲陈孝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他被锤子敲坏了头之后,就一直住在精神病院,长年累月地蜷在病室一角,勾着头,举着两只手臂,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一只龙虾。 陈天海过得怎么样了? 陈琮在寻亲网上悬红找人,可惜招来的都是骗子,又试了专业寻人,得到的回复让人沮丧:陈天海出走之后,从未有身份信息的使用记录,也就是说,他要么是摒弃了旧有的一切,以全新的身份开启新生活了,要么,就是死了。 …… 然后,陈琮就收到了“人石会”的邀请卡,起初,他觉得好玩又好笑:这世上,还真有这么个协会啊? 再然后,看到参会号027,他的头皮一紧。 ——上一个执牌的死了,号码才会被空出给新人。 爷爷陈天海,难道……已经死了? *** 火车缓停,月台上人头攒动,这是到了中途大站,得有好一拨上下客。 陈琮收起邀请卡,看车厢内乘客换进换出:除他之外,k2x4号列车上,应该还有去阿喀察参加“人石会”的,多半还是老会员。 要是能提前搭上一两个就好了,陈琮有想过主动当显眼包、先把帽子和毛毡马装备上,再一转念,既然讲好是“出站时”,还是按规矩来吧。 …… 对面下铺的乘客忽然用力捶打床面,咬牙切齿咒骂:“怎么就不是桂林?怎么就特么不是!?” 陈琮循声看去。 是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青茬头皮,满脸浑不吝,一看就是性子顽固暴烈的主,他察觉到陈琮的动静,回看过来。 四目相对,小青年忽然愤怒:“山水甲天下……” 啥意思?这是在对口诀? 小青年:“……打一城市,怎么就不是桂林了?你说,怎么就不是了?” 居然是在猜谜,陈琮好笑,猜射也算是文人雅好,愣是被这哥们玩出了剑拔弩张的气势。 他略一思忖,说:“确实不是。” 小青年本是来求认同,没想到求来了异己,不觉大怒:“那你说是哪?” 陈琮:“汕头。” 小青年口不择言:“放屁!你当我没去过汕头?是汕头我把我头给你!” 陈琮也不生气,重又躺得安稳:“你是在线做题还是玩的猜谜app?是不是汕头,输入答案试试不就知道了。” 几秒钟之后,对铺传来一阵让人愉悦的、哗啦啦的掉钱声。 陈琮心里有数了,那些益智类的猜谜app他都熟,这人玩的应该是“谜你”、段位在新手村:一般猜对了,天上就会哗啦啦掉铜钱;猜错了,就会有一柄凶残的大锤从天而降,把代表玩家的小人锤成肉饼。 掉钱声之后,好一阵沉默。 过了会,小青年的脸慢慢朝陈琮转过来,一改之前的火爆,满眼哀怨,连声音都是幽幽的:“为什么啊,哥,为什么啊?” 这人之前出言不逊,陈琮很想晾他一会,不过从小被陈天海教着玩解谜,他知道一时卡住了那种抓心挠肝的感受。 已所不欲,陈琮坐起身,从背包里抽出便签和笔,就着铺位间的小餐桌写下一行字。 小青年赶紧凑过来。 ——山水/甲天下 陈琮说:“我知道你想说‘桂林山水甲天下’,但那是谚语,不是谜语。谜语不会那么直白,《文心雕龙》里说……” 本来还想引经据典,算了,这小青年多半听不懂。 小青年很是善于发现问题:“你这‘水’字后面,怎么还打了条斜杠呢?” 陈琮:“这是教你断读。汕头的‘汕’字,三点水旁加个山,也就是说,这个字有山又有水。‘甲天下’,意思是第一、头名。所以,山水甲天下,汕/头。” 小青年半张着嘴,脑子有些转不过来,陈琮还想点拨他两句,身后有人拉他衣角。 “小伙子……” 回头看,是个五六十岁的农村女人,应该刚上车,一手拎行李包,一手拎路上吃食,穿廉价的土黄色棉服,齐耳的短发白了大半,一脸讨好的笑,笑里满是憨厚和小心翼翼。 她跟陈琮打商量:“我的票是上铺,我腰不好,爬上爬下的不方便,你看,你年轻,爬高不费力气,咱能换一下不?” 陈琮犹豫了一下:私心里,他不太想换,上铺那点空间,他支起身子都困难,但对方年纪大、腰不好,话还说得这么客气…… 小青年忽然连珠炮一般开腔:“买什么票睡什么铺,腰不好人家就该让着你啊,道德绑架嘛这是。再说了,算盘打噼啪响,上下铺价钱不一样,你给人补钱不补?” 那女人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臊得老脸泛红,说话都打磕绊了:“不换就不换咯,我就问问。阿哟,儿娃子嘴巴刁得咧……” 边说边尴尬地笑,讷讷踩着侧边的脚蹬往上铺爬。 小青年不客气地补刀:“不是说腰不好么,我看爬得怪麻溜……” 陈琮想说点什么,心头突然咯噔一声。 女人正往上爬,半透明的吃食袋颤颤悬在他眉眼之间,里头装着橘子、煮熟的鸡蛋、花生瓜子,以及一个被挤压变形的黑色毛线帽。 帽子上,粘着一片毛毡的七彩小马。 2 001 时近半夜,硬卧车厢熄灯,只过道里还有点亮,供起夜的乘客来回。 陈琮挺想跟上铺那女人聊聊、打听点“人石会”和陈天海的事,奈何那位大姐爬上去之后倒头就睡,主打一个不给机会。 至于对铺的小青年,显然是陷入了新的谜题,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嘟囔个没完,末了腾一下坐起,拧开放在小餐桌上的水杯咕噜喝了一大口,然后小声叫他。 “哥,烟火已燃尽,打一字,怎么就不是‘黑’了?” 陈琮无语。 好家伙,烟火已燃尽,周围黑洞洞的,所以谜底就是“黑”了?这木头脑子,都跟他说了谜语不会这么直白。 怕解释起来没完,陈琮装睡。 小青年等了会,失望地搁下水杯,拖着步子朝车厢尽头的厕所走去。 陈琮知道这小青年是明儿一早在终点站下车,而自己凌晨四点就会到达阿喀察,他准备走的时候把解法写在便签上、贴在小青年床头。 就在这时,上方有一只手伸了下来。 陈琮是躺着的,这个角度,他看不到手的主人是谁,但中铺的乘客鼾声如雷…… 很明显,是上铺的那个女人。 上铺距离下头有段距离,这手能伸到小餐桌上方,可以想见其身体姿势之扭曲。 这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一小撮粉末,正簌簌粒粒、洒入小青年敞开的杯口。 陈琮盯着看,脑子突突的。 这粉末是什么玩意,他不清楚,但总不见得大半夜、偷偷摸摸,是要往人杯子里加糖。 聪明点的做法是装着没看见、找机会把杯子洗涮干净,但这行为也忒让人不齿了,陈琮忍不住就想现场开怼。 他沉声说了句:“这样不好吧。” 那手如受惊的老鼠,跐溜一下缩了回去。 陈琮躺不住了,他起身下床,将杯子里剩余的茶水倒进垃圾桶,又开了瓶矿泉水涮洗。 那个女人看上去那么老实,是那种仿佛一辈子都没生过坏心眼的长相,更何况,被奚落的时候,她压根没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愤和不满。 太可怕了,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更高阶点的,连凶相都不会露。 把杯子放回原处时,陈琮心有所感,抬起头来。 那个女人身子朝外侧躺,脸框在铺位边的隔栏下头,正阴恻恻地盯着他看,视线对上,陈琮冷冷盯回去。 她面无表情,翻身向内。 这还没入会,就跟会员结下梁子了。 不过也无所谓,如果“人石会”里,都是这种不入流的货色,他也不稀罕加入,反正他这趟来,只是想打听陈天海的消息。 脚步声踢踏,是那个小青年回来了,一见陈琮居然醒了,大喜过望:“哥,那个烟火已燃尽……” 陈琮无情掐灭了他求知的小火苗:“烟火已燃尽,是让你赶紧睡觉,别说话了,睡觉。” *** 陈琮在火车卧铺上一贯睡不踏实,因为他爸陈孝,当年就是在火车上出的事。 那是二十多年前了。 那时节,社会治安不太好,铁路沿线流窜作案猖獗,有伙歹徒揣着锤子,专在火车卧铺搞事——半夜趁人睡熟了,猛抡锤子照头砸,受害者连哼都不哼一声就昏死过去,歹徒用被子把人蒙好,将财物洗劫一空后,没事人样扬长而去。 全程无声无息,及至事发,凶手早不知道窜哪去了。后来,公安部狠抓狠打,联合沿线六省警力重拳出击,这类恶性案件才渐渐绝迹。 本来对火车卧铺就有心理阴影,今晚又来了这么一出,陈琮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那个女人只为几句风凉话就往人茶水里加料,现今被他搅合叫破,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 夜班车并不总是行驶在黑暗中,它有时穿城、有时过站,外头的灯光是什么颜色,车内也就会被镀上什么颜色。 陈琮辗转反侧,又一次翻身朝外时,看到车厢内是发暗的油黄色,可能是火车高速运行时太晃,整个视野荡荡悠悠,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在漾动。 轰的一声,一大团重物从天而降,砸在铺位间的小餐桌上,险些没把小桌板给砸塌。 陈琮惊得翻身坐起,下一秒,他就看清楚了,这团所谓的重物,正是上铺的那个女人。 这是要对他报复出手了?至于这么大阵仗、这么嚣张? 再一看,陈琮毛骨悚然。 这个女人光着脚,脖子拼命往下缩,两边肩胛却高高耸起,乍一看,仿佛没长头,两只眼珠子泛瘆人的光,直勾勾盯着陈琮的脸,双手垂在脚边,勾成爪子状,指甲呲啦呲啦抠抓着桌面。 像极了某种可怕的鸟类,正要对猎物发起攻击。 陈琮心跳得厉害,右手下意识勾绕住身侧背包的包带,他的背包有点分量,出门在外,突发状况而手边又没合适的家伙时,可以当流星锤使——他曾在川黔道上,以一包之力抡倒过三个持刀劫匪,连办案的警察都为之叹服,拉着他要学习请教。 只可惜这段警民友情没开始就结束了,因为互加微信时,警察给他备注“陈大抡”,这让陈琮很是受伤,自己怎么说也是年轻帅气、高大威猛,怎么就落了个大抡,听着跟住大郎家对门似的。 …… 眼前蓦然一花,旋即劲风扑面。 陈琮不及细想,臂腕发力,将背包狠狠抡出。 人包于半空重重相撞,女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难听的怪叫,整个人被撞飞出去,落地时双臂一个扑腾(陈琮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扑腾”这个词),向着过道深处急窜而去。 动静这么大,同一隔间的其它人不可能不惊觉,只不过他们先前都睡得死沉,突然惊醒,看到的已是事件尾声,一时都有点茫然。 小青年呵欠打了一半,结结巴巴:“刚那……是猫吗?” 中铺有人反驳:“猫能有那么大个头?是狗,大狗!” 上铺的乘客愤怒:“火车站安检都是吃屁的!大狗都能放上火车?万一发狂犬病咬人,算谁的?” 话音刚落,车厢尽头处传来张皇失措的惨呼,紧接着掀壶砸杯,动静越来越大,人声也渐转沸腾。 这是有大热闹看了,小青年眼前一亮,趿拉着鞋子,兴奋地窜了出去。 大半个车厢都惊动了:下铺的乘客行动方便,纷纷披衣穿鞋,直奔事发地;上铺的乘客下地不易,大多留守,个个脖子抻得老长,彼此交换着质询的眼神;中铺的乘客则内心天人交战,犹豫着是原地等消息还是迅速奔赴第一线。 陈琮没动,他目睹全程,有点回不了神:那个女人跳砸到小餐桌上,攻击他不成之后又如野狗般窜离,整件事毫无道理,这是真实发生的吗? 他懵了几秒,起身踩着脚蹬拔高身子:上铺确实没人,只余包袋和被子蜷卷。 又过了一刻来钟,热闹终于散了,过道里出现交头接耳的返程人流,小青年热情地引着乘警和乘务员过来,抬手指向上铺:“喏,她就住这,上铺。” …… 乘警把女人的行李收走了。 小青年眉飞色舞,描述自己前线吃瓜所见:“吓人咧,说疯就疯,险些没把人眼珠子抠下来,那人倒霉啊,脸上血道子滴滴拉拉……” “乘警都没摁住,两个人上去帮忙,有一个还被亲了一口。” 这画风突变的,陈琮噎了一下:“不应该是咬吗?” “是,她本来是想咬,”小青年学样,嘴巴撅起,头猛地向前一啄,“这不就……亲上了吗。” 陈琮百思不得其解:“她睡觉前还好好的、很正常啊。” 小青年猛点头:“我也是这么说,但那头有个学医的,说人睡觉睡到一半发疯,现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现代人压力大啊,失眠的、焦虑的、神经衰弱的,一抓一大把……哎,哥,烟火已燃尽,是‘空’吗?” 真是个人才,已燃尽,等于库存清了,等于“空了”,是吧。 陈琮躺回去,阖眼拉上被子:“你试试答案,不就知道了。” 过了会,对铺传来一声让人不忍的锤响。 *** 或许是因为惊吓之后身体极度疲累,尽管陈琮再三提醒自己别睡着,依然于半睡半醒间盹住,还做了个可怕的梦。 梦里,还是车厢的这个隔间,还是那种发暗的油黄色,比先前更粘稠,视线更加失真。 上铺那个女人,居然跌跌撞撞地回来了,她浑身是血,棉服多处被扯烂、露着牵丝的棉絮,脸上的表情因为极度惊恐而近乎麻木。 她虚弱地伸出一只手,抖抖索索抓住床铺的边栏,看情形是想爬上去。 陈琮很想起身帮她,但动不了。 忽然间,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浑身一突,背倚着边栏看向黑漆漆的过道,身子抖得像寒风中一片可怜的枯叶。 陈琮被她的惊怖传染,也努力看向过道。 什么都没有,静悄悄的。 但那个女人突然狠狠砸倒在地,不是自己摔的,从她嘶声骇叫和拼死挣扎的姿势来看,陈琮直觉,她是被什么东西咬住喉咙、大力掀翻的。 下一刻,她的身子又飞起来,重重撞上了床栏,撞击的力道震得陈琮的脑子嗡嗡作响。 他觉得,很像有一条蛇,那种巨大的蛇,蛇口咬住女人的脖子,正把她甩来甩去。 火车上当然是不可能出现大蛇的,而且,撞击的动静这么大,有那睡得不踏实的乘客,早该惊醒了——但所有人都睡得很安稳,所以,这只是一个噩梦而已,他是被魇住了,俗称“鬼压床”。 陈琮深呼吸,努力想醒过来。 猛然间,那个女人不动了,像一只拗弯的死鱼,悬停在半空。 陈琮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停了。 几秒过后,女人又开始动了,被动的那种动:她的头先消失,像是融化在空气中,紧接着是脖子、胸部,偶尔,垂着的手脚会痉挛般抽搐一下。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陈琮的脑子里:那条看不见的蛇在吞吃她,在一寸寸把她吞咽下去,所以,她的身体会有“明明死了却仍在动”的诡异感。 陈琮嗓子发干,眼皮是僵的,没法闭阖,他努力移开目光,却陡然发现,黑漆漆的过道里真的多了个人。 是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人,看不清脸,又像是没有脸:她脸的位置似乎没五官,但有明暗不定的暗影一直在脸上游动。 这女人向他走来,他能清晰听到鞋跟的“噔噔”声。 她的身体穿过半空中悬停着的、那个女人的下半截身子,如同穿透空气,停在他的铺位前。 陈琮惊出一身冷汗,明知是梦,却仍下意识想再去抓背包,可惜身体依然魇住、动不了,女人一只脚踩在他脸侧的被子上,用力一蹬,身子拔高,似是在查看高处,很快又下来,掸了掸手,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而半空中,那个女人被“吞咽”得只剩下两截小腿,仍在时不时地抽动。 …… “先生,先生……” 陈琮一惊而醒,大口喘息。 乘务员看出他是做了噩梦,但火车上这种事儿常见,是以见惯不惊:“前方即将到达阿喀察站,请做好下车准备。” 陈琮点了点头,疲惫地坐起身,伸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抬头去看周围。 一切安稳,完好如常。 这一夜,真是够了,这硬卧隔间,他再多一秒都不想待。 陈琮拎起背包,正待起身,又想到什么,拿出便签纸,在上头写了一行字。 ——注意断读,烟/火已燃尽,烟中的火已经燃尽了,用减法,烟-火=因。 不是“黑”,也不是“空”,谜底是“因”,因果的“因”。 写完了,陈琮欠起身,正想把便签纸粘到对面,忽然看到什么,心头一惊,动作又止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撂开的被角上。 借着走道灯的微光,他看到,被角的布面上,有半枚鞋印。 前脚的鞋印,印记很浅,鞋头圆润,从大小来看,应该是女鞋。 刚才,真的有人踩过他的被子? 3 002 阿喀察虽然不是大站,但下车的也有几十号人,冷清灌风的出站通道,很快被脚步声、拖轮声以及各色人声填满。 陈琮边走边戴上粘了七彩毛毡小马的黑色棒球帽。 身后传来“噔噔”的鞋跟声,他脑子一激,停步回头。 是个穿呢大衣的矮胖女人,脚蹬黑色高跟鞋,拖着行李箱正闷头赶路,陈琮这一停,她险些撞上,满脸愕然。 陈琮抱歉地笑笑,侧身示意她先走,同时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他当时在半睡半醒之间,应该是把梦境和现实混为一体了。 蛇吞人这种事显然是不存在的,但鞋印是真的,确实有一个女人踩了他的被子,夜半窥探铺位,多半是贼吧。 *** 出站口很小,外头百米开外就是火车站广场。 广场上稀稀拉拉停了几十辆车,有出租车,也有可凑多人的小面包,几个冻得斯哈斯哈的司机正凑在一处点烟,忽见乘客出来,精神大振,立马扯着嗓子吆喝着迎上来。 乘客自然分流,拼车拉人、讨价还价,站口处立时热闹如菜场,陈琮杵在中间,格格不入。 他不自在地推了推帽子。 除了揽客的,没人过来跟他接头,不多时,站口内外就像被扫帚荡过,别说人了,连车都不剩几辆。 只陈琮还站在那,像个醒目的野鬼。 开什么玩笑,居然没人来接? 这季节,北方的冷风几乎能将凌晨的低温填进人的骨头缝里,熬了一刻来钟,陈琮决定走人。 虽说他急着打听陈天海的消息,但我赴约,你失约,责任在你,我没道理在这苦等。反正你有我联系方式,想再找我,不愁联系不上。 他向仅剩的几辆车走去,想找一辆去市区。 车内大多亮灯,司机有蜷缩在驾驶座上打盹的,也有刷视频找乐的,陈琮原本属意一台正规的出租车,中途心念一动,转向一辆银灰色的小面包车。 小面包车很普通,挡风玻璃后头立了块纸牌,上书“野马旅行社”,末尾跟着的logo是匹七彩小马,跟他帽子上粘的一模一样。 驾驶座上的女人正欠身向后翻找东西,头戴一顶棕咖色鸭舌帽,头发编起了塞在帽子里,但编得不紧,松动扯丝,白皙的后脖颈上挂下一绺一绺。 真服了这位姐的玩忽职守,阖着他在出站口几乎杵成了旗杆,她是半点没瞧见。 陈琮食指微屈,叩了叩车窗。 女人身子一顿,转过头来。 是个年轻的女人,戴着黑色口罩,只露眼眉,眼睛很漂亮,尾梢微微上挑,眉型是陈琮最喜欢的那种小山眉,纤细而有弧度,亦即古人常说的“眉若远山”。 其它诸如新月眉、柳叶眉等等,固然也好看,但他一直认为,眼睛既然如水,那眉理当像山,眉目间有山水,才称得上意态无穷。 这样好看的眉眼,难得见到。 遗憾的是女人的眼神并不友好,她把车窗揿下些许,语气很不耐烦:“干什么?” 声音有些发囔,八成是感冒了,难怪戴着口罩。 什么“干什么”?陈琮对她的第一眼好感立刻坍塌了大半。 他耐着性子从兜里拈出那张邀请卡。 女人伸手接过,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抬眸看他:“来了啊。” 陈琮“嗯”了一声。 女人毫无开门把他迎上车的意思:“收到的指引上是怎么说的?” 陈琮话里有话:“指引上说,我到了出站口,戴上帽子、粘好毛毡,就会有人来接。” “有人来接”几个字,着重语气。 指引上其实没说“有人来接”,但善用推理,“出站时,将小马粘在黑色帽子上即可”,“即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女人:“那你找过来干什么?” 陈琮没明白:“啊?” 女人神色傲慢地把邀请卡扔回给他:“这么大的协会,凡事都要讲章程。让你在哪等你就照办,自然有专人接待。都像你这样乱跑,我们还怎么办事?我就不是负责接待的,新人也还够不上接触我,明白?” 好家伙,你谁啊你,你是哪块地里长势茁壮的大葱,我还够不上接触了? 陈琮属实无语:“你这意思,我应该再站回去?” 女人抬起下颌,连耳边拂下的发丝都写满高傲:“我再强调一遍,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凡事得按流程来。” 神特么的“凡事得按流程来”,陈琮想呛她两句,又忍了:他说一句,她能叭叭说上七八句,万一她又来劲,遭罪的还不是自己? 他转身往站口走,走了两步又回头:“你是几号?” 女人正待下车,闻言挑眉:“039号,怎么着?还想记号投诉?奉劝你一句,‘人石会’里,新人没资格挑老人的刺,你牢骚我,只会扣你的分。另外,见到我这事最好别说,你一来就犯规矩,离位乱窜,我不去投诉,对你很照顾了。” 说完,跨步下车,顺手将车门“啪”地甩上,为自己铿锵有力的发言配上一记沉重且威慑满满的落点。 她个子不矮,得有一米七,穿厚底圆头的长靴,敞怀的卡其色风衣式棉服,风吹过,棉服两边兜敞,敞出了一种下车就要砍人的气势。 陈琮掉头就走。 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一句,她能叭叭说上七八句。 不说了,听她说话短命。 他本来以为,陈天海都能加入的协会,至多是不入流,现在看来,自己还是保守了:这协会的人,前有发疯后有发癫,陈天海突然要去追寻诗和远方,多半是被这些人给熏陶的。 *** 陈琮没好气地重回站口,好在这一次没有等太久,几分钟后,一个手摇导游旗的小个子男人飞奔而至,开口就是一迭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久等了。” 边说边掏出巴掌大的小本本:“核对一下编号,你是……” “027号。” 小个子男人在本子上勾了一笔,引着陈琮往广场走:“不好意思啊,本来一直守在这,刚你们协会突发状况,我这人热心,就跟过去帮忙,忙迷糊了,也忘了打电话跟你知会一声。” “你们协会”?这人不是人石会的? 陈琮不动声色,半搭茬半套话,百十米的路走下来,已经把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 小个子男叫葛鹏,是当地旅游公司的,接了“宝玉石爱好者协会”周年庆典活动的单子,帮协会进行场地布置、住宿安排、人员接送等辅助工作。 这一趟,他跟协会的领导一道来接站,火车快进站时收到电话,有个会员在车上出事了,家属远在千里之外,没法过来,需要协会出面处理。 陈琮问他:“那个出事的,是不是疯了?” 葛鹏大为惊诧:“你怎么知道的?” 陈琮示意了一下火车站的方向:“下车的时候,听到很多人议论来着。” 葛鹏唏嘘:“是啊,听说睡觉睡到一半,忽然爬起来发疯,见到人又抓又咬,伤了好几个,被乘警控制之后,突然又休克,然后又呕吐,哎呦真是,我跟你说,现代社会压力大啊,人不定啥时候就崩溃……” 他话锋一转:“就是我没想到,你们有钱人也会有压力吗?” 陈琮想解释一下自己不是什么有钱人,又觉得解释也白搭:一般人眼里,跟宝玉石搭上关系的,可不就是有钱么。 他岔开话题:“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葛鹏打开后车门,殷勤地请陈琮上车:“暂时稳定,但领导要陪着去医院,顾不上你这头了,包涵、包涵哈。” *** “宝玉石爱好者协会”,陈琮是知道的。 这是个大众化的协会,有专门的网站,各地也有分会,基本上只要注册就能加入,会员基数大,藏龙卧虎的概率也高。他有几次发帖问过专业问题,都得到了网友热情而又详尽的解答。 很明显,这个“人石会”,是在借人家的壳。 …… 陈琮一夜折腾,车行不久就睡着了。 他平时睡眠很好,几乎不做梦,但这趟出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阖上眼,梦又来了。 梦里,也说不清身处何地,总之是既狭小又黑暗,黑暗里依然渗满晃漾的油黄色,而在这黑黄相间之中,有一双狡诈的老眼,一直盯着他看。 陈琮被这目光盯得发慌,好不容易睁开眼,额上渗满了汗。 车子还在行驶中,天也还没亮,看来他没有睡很久。 陈琮疲累地坐直身子:“还没到呢?” 葛鹏开车无聊,乐得有人聊天:“快了,哎,你们协会真怪,开大会,干嘛不去呼市、包头,非选我们这种小地方,要景点没景点,要美食没美食的。” 陈琮苦笑,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他含糊以对:“图这儿清静吧。” 葛鹏有同感:“清静是真的,也不叫清静,这叫没存在感……” 继而语气中不无羡慕:“你们这些会员,都是大老板吧……宝玉石协会,听着就有钱。我这两天帮着布置会场,可开了眼了。你知道不,有一块大石头,我靠,得有棺材那么大,死沉了,叫啥‘姻缘石’,八个人没抬上楼梯。我们调了吊车,从大窗户吊进去的。” “大会场有展示架,嚯,那个珍珠,亮得能照出我的人影来!还有个翡翠镯子,跟我说至少300万!300万啊,在我们这,够买三套别墅了!这家伙,怎么这么值钱啊?” 陈琮笑笑:“名人效应嘛,慈禧太后带货。” 国人是爱玉的,所谓玉文化八千年不断绝,历来都是以玉为尊,翡翠在古代并没什么市场,甚至这个词,指的都是一种翠鸟而非玉石。但有清一代偏爱翡翠,慈禧太后更是力推,那之后翡翠身价直接飙升,在主流市场的价格上,差不多已经形成了压过和田玉的大势。 葛鹏没怎么听清陈琮的话,只低声喃喃了句:“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啊。” *** 车子停在一家宾馆前头。 不是什么大宾馆,看门面装修,顶多二、三星级的配置,灯牌上书“金鹏之家”四个大字,高处拉起一条大红横幅—— 预祝宝玉石爱好者交流会(阿喀察站)圆满成功 还真是土俗低调,中规中矩,毫无特色,一点都不引人注目。 一个四十来岁、中等个头的马脸男人守在门口,车刚停稳就迎上来开门,陈琮差点把他当成迎宾。 “陈琮是吧,欢迎欢迎。我018号马修远,‘路漫漫其修远兮’的那个修远,负责这次接待工作。一路过来辛苦了,我先带你去房间休息。” 这么热情,有039号在前衬托,陈琮反有些不适应,他客气地点点头。 看得出马修远是个面面俱到的,也没忘安排葛鹏:“餐厅一会就出早餐了,要不要上去吃点?” 葛鹏没跟他客气:“行,我把车停好就上去。” *** 马修远领着陈琮直上二楼,一路上嘴没停过,没给陈琮说话的机会。 “宾馆我们包下了,这几天吃住都在这,想自己出去觅食也行。推荐旁边那家羊汤馆,羊肉都是当天现杀,绝对鲜。” “还有些会员在路上,得再等等,开场式定在明天,就在四楼的大宴会厅。” “我知道你是新人,估计有不少事想问,但你的事情呢,我们不大了解。上头打过招呼,回头会有专人跟你对接,也就在这一两天,不急。” “住宿条件有点简陋,我知道大家不差钱,都是享受惯了的,就当体验生活吧。金鹏已经是这儿最大的宾馆了,房间数量还是不够。所以本着尊老的原则,对年轻的会员,我们安排的是两人一间,不介意吧?” “都是同行,多多交流,没准以后生意上还能合作,你和039号颜如玉住一间,不过他现在不在房间,晚点你会见到……” 陈琮脚下险些踏空,他停下脚步:“几号?” 还有,她叫颜如玉?虽说基本属实吧,但有点不太含蓄啊。 马修远跟着停步,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039号啊。” 陈琮看了他好一会儿:“这合适吗?” 马修远懵了:“这……不合适吗?” 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暧昧不明的笑意:“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听到‘颜如玉’这名字,有所误会,以为他是个女的?” 陈琮:“……” 什么叫“以为他是个女的”?那就是个女的啊。 马修远笑意更盛,他看了看左近,凑近陈琮,压低声音:“他不止名字像女的,我第一次见他,也以为是个女的,其实……他是男的。” 4 003 金鹏之家的早餐时间是7:00到10:00。 差一刻七点,服务员忙着备餐,葛鹏坐在角落的桌边,一边玩着刀叉,一边向不远处整理餐桌的圆脸女服务员使眼色。 女服务员瞥了瞥左近,尽量自然地过来,正要说什么,目光落在他垂着的那只手上,脱口问了句:“手怎么了?” 他的左手上缠着纱布,隐约还有些渗血。 一提起这茬,葛鹏就来气:“妈的,人要是晦气,什么破事都来。我那车,接站前还好好的,刚不知道什么毛病,后车厢死活打不开,钥匙还特么被我拧断了,手刚好这么一划拉……” 他岔开话题:“说正事,大宴会厅的钥匙能搞到吗?” 女服务员摇头:“他们看得挺紧的,在本来的门锁上还加了一道……要么算了,这些都有钱人,惹不起……” 葛鹏皱眉,收着气压低声音:“你怕什么?这些都是吃大肉的,丢个三瓜两枣无所谓。再说了,咱又不贪,一串珠子,少个一两颗,谁会注意?但于我们,那就是救命的!锁的事好搞,你别管了,我有招。” *** 估计是火车站那头善后没完,039号不在,只床尾立了个黑色的行李箱。 “她”居然是个男的?男的穿成那样,还编头发,得是有异装癖了吧。 陈琮没有补觉,一来白天睡饱,晚上势必精神抖擞,生物钟会乱上好几天;二来他怕阖上眼,又做莫名其妙的噩梦。 他给店里打了个电话。 陈天海在时,店名叫“福天海地”,陈琮接手,改名就叫“琮”,生意上轨道之后,请了两个帮手:一个姓王的老师傅,踏实稳重有资历;一个姓宗的小姑娘,娇俏嘴甜会来事。 而且,王&宗,正好是个“琮”字,跟他很合。 店里一切都好,老王说阿喀察这一带出产煤精,让他多留意,如果能收几块回来最好。小宗则请他看看当地有没有好羊肉,快过年了,来自大草原的羊肉,不管是自家吃还是送亲友,都挺实惠。 电话挂掉不久,有人刷卡进房。 时间还早,没可能是服务员做房,看来039号回来了。 陈琮心情有点复杂:既不想再看见那副盛气凌人的嘴脸,又想再仔细看看,这人到底是男是女。 来人骚气十足地跟他打招呼:“hello,新人是吧,我039号,颜如玉。” 陈琮怔住。 不是他在火车站广场见到的那个。 这是个长头发的年轻男人,身高跟自己差不多,都在185以上,宽肩窄腰,典型的男士体格,皮肤很白,鼻梁上架一副带链的金丝框眼镜,一对长凤眼,狐狸般微微眯着。 天冷的关系,他外头穿了件黑色翻毛领的棉服,衣襟开敞,能看到里头是剪裁精良的西服衬衫。 陈琮还没来得及说话,来人已经熟门熟路拐进洗手间,很快里头哗啦水响,这是冲上澡了。 马修远说第一次见他,以为是个女的,怕是只看到了一个头——这人长相上是有雌雄莫辨的中性意味,不过面目更偏俊美,跟大众意义上的女性美截然不同。 就是这名字…… 颜如玉,父母给他起名的时候,多少是有点任性的。 很快,颜如玉就出来了,穿系带的白色浴袍和一次性布拖,将抱着的一大摞衣裤往就近的椅子上一扔,大剌剌倚坐床上,双臂张开,虚搭身侧,似乎只是浅浅洗了个澡,就已经把他累得够呛了。 颜如玉放空了好一会儿,才魂归正位。 他又跟陈琮打了遍招呼:“027号,新人?” 陈琮点头:“你也新人?” 这人跟他年纪差不多,“人石会”二十年一办,多半也是第一次参会。 颜如玉说:“no,no,no……你对‘人石会’还不了解,以后你就会知道,三个特殊的号,39、69和99。” “特殊在哪?” “这么跟你说吧,其它的号码,可以在不同人之间流通,号空出来,只要有实力、被认可,新人就可以顶上。但这三个号,固定给到三大家,私享。” 陈琮心中一动:“所以039号下头,可能不止一个人,是吗?” “no,no,no,一号一人,你可以理解为,这个号是给到一个公司的,但能领号的,只有法人。” 看来,火车站那个女人不是039号,她只是随口一诌。 三大家专号专用,背后必然有故事,不过陈琮没兴趣追问这些,他试探着打听:“你听说过陈天海吗?据说是老027号。” 颜如玉抬手虚挡:“别问我,我跟会员不熟,虽然我这号比较尊贵,但我也是第一次参会,这破协会,选这么个鬼地方……” 正说着,手机响了,颜如玉接起来,冲陈琮做了个按压的手势,示意他保持安静。 看得出是个自说自话惯了的。 陈琮不吭声,听他讲电话。 “喂,干爷,到了。你放心,三老和李宝奇那,都去送过礼了,一大早的不方便,约了改天细聊,我懂,懂。” 电话放下,他又转向陈琮。 “刚说到哪……哦,对,这鬼地方,没机场也就算了,居然连高铁都没有,只有绿皮火车,绿皮火车,那是人坐的吗?” 陈琮心说,信不信我联合绿皮车的乘客把绿皮火车抡你脸上? 颜如玉:“我从最近的高铁站包车过来,三个小时,骨头都颠散了,到了还不能休息,要先social……” 他身子慢慢溜平,有气无力地扯了被子过来盖上:“太累了,我真的要休息了……” 休息就休息呗,又没人拦着你。 陈琮随口说了句:“有会员在来的路上疯了,你听说了吗?” 颜如玉愣了一下,下一秒,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一脸“你要是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的兴奋:“谁,谁疯了?” 陈琮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顿了顿才说:“就是一个女会员。” 他把火车上发生的事简略讲了一下,无非就是此人如何睡前正常、睡中发疯,几句话完事,饶是如此,颜如玉依旧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喃喃:“发疯……突然发疯,有点怪啊。” 又问陈琮:“这女的多大岁数?” 陈琮不太确定:“五六十岁吧。” 颜如玉拿起手机,一通点击操作,嘴里念念有词:“女……性别勾女,年龄选……四十五到六十五吧,排序……按会员号从小到大顺序,好!七张!” 他伸长手臂,把手机屏朝向陈琮:“来,右滑换照片,认一认,是哪个?” 真巧,不用右滑了,第一张就是。 013号,方天芝。 颜如玉也没想到这么快就锁定到位,他对着方天芝的照片看了又看:“这人我不认识,但这号……听说过,她疯了,嗯,来的路上疯了……有点意思。” 他重新扯过被子躺平,嘴里犹在念叨:“有点意思。” 陈琮奇怪:“有意思在哪?” 颜如玉“嘿嘿”笑了一声:“方天芝,会里绰号‘看门狗’,你品品。” 不急,晚点再品,陈琮瞥向颜如玉的手机:“你那手机上,是有内部系统吗?能帮我搜一下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年轻女会员吗?” 颜如玉眼睛都阖上了,又慢慢张开,面色突然有点警惕:“你什么意思?要看协会女会员,还指定要‘年轻的’?陈兄,你不是生活圈子太窄,专门来“人石会”找对象吧?没有,不能看,年轻女会员的资料,任何时候,那都是受保护的。” 陈琮太阳穴突突跳,心梗都要犯了。 *** 九点左右,颜如玉睡得昏天黑地,陈琮下楼吃早餐。 他特意选的这个点,这个时段用餐的人最多,既然酒店被“人石会”包了,那餐厅里出入的,应该绝大部分都是会员。 “人石会”性质未明,在没有专人对接之前,多观察是必要的。话又说回来,即便有专人对接,对方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还是要靠自己,多看、多听、多观察为上。 …… 餐厅里人不少,但能看得出来,会员之间并不都彼此熟悉:有些人会凑在一处讲话,有些人客气而疏离地点头致意,还有一些人独来独往、面无表情。 陈琮托着餐碟,专往聊着天的会员处凑。 先停在煎蛋的档口,两个排队的老头,一个满眼震惊一个一脸唏嘘。 “炎瞎子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七八年前吧。” “太可惜了,他那双眼可是能看宝气的,独一份!本事没传下来?” “听说身后就留下一孙女,去接触过,没做这行,跟人合伙开饭庄去了。没办法,号转出来,进新人了。” 两人继续扼腕,陈琮不动声色撤离。 看来他的推测没错,会员平时都是各忙各的,联系并不紧密,另外,协会挺有人情味,号空出来,会优先考虑跟这号关系近的人。 就是……一个“瞎子”,怎么又能“看”宝气呢,不是自相矛盾吗? 第二站,水果沙拉档口,两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女人,正脑袋碰着脑袋,交流小道消息。 “099缺席?” “对,听马修远说,这次全员99,实到98。” “不应该啊,二十年才一次,099还是大户,这么不给面子?” “听说有事来不了……” 099,颜如玉口中的三大家之一?二十年一次的盛会,唯一一个缺席,确实有点不给面子。 两人絮叨着走远,好在又有两人闲聊着过来。 “帮我夹片菠萝……哎,听说明早开场的是姻缘石。” “是,按顺序不该是这块,不知怎么的就定这块了。姻缘石,总觉得有点瘆得慌……” “对啊,这块石头有点邪门……” 姻缘石?想起来了,葛鹏提过,说有一大块石头,死沉,有棺材那么大,动用了吊车才放进会场。 石头为什么会邪门呢? 大概是说到紧要处,两人的声音蓦地压低,陈琮下意识想凑近,就在这时,有人一把拍在他的肩膀上。 “陈琮。” 回头看,是马修远,一张笑脸上掺了些许焦虑:“来,有点事想跟你了解一下。” *** 马修远把陈琮带到角落的一张桌边。 桌边坐了个男人,约莫四十来岁,脑袋挺大,两额有点外凸,就跟长了角似的,民间的说法,这种面相的人是好斗的,但他一双眯眯眼,面上一团和气,像极了迎来送往的餐馆小老板。 马修远给陈琮做介绍:“牛坦途,081号。我俩负责这次接待,平时跟会员的对接也是我们,因为号好,18,要发,81,发呦,听着吉利。有时大家开玩笑,叫我们牛头马面。” 这俩还真搭,一个牛一个马,一个81一个18,号是挺吉利,外号就有点耐人寻味了,牛头马面,那可是接人去地府的。 牛坦途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啊,本来是我去接站,你可能也知道,有会员出事了,我这忙前忙后,没能顾得上你。” 接站?这人就是葛鹏口中的“领导”?那个女人呢?也是“领导”之一? 陈琮觉得有哪儿不太对:他这种新人小角色,至于动用两个以上的“领导”去接?还有,那个女人明确表示自己“不负责接待”,那她负责什么?从旁……暗中观察他? 牛坦途叹气:“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出事的会员叫方天芝,方姐,老资历了……” “我这一查,才知道你跟方姐不但同车,还同一隔间,所以想向你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 他略顿了顿,字斟句酌:“出事之前,你们隔间附近,有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吗?” 一起偶然的病发,愣是让牛坦途问出了谋杀案的感觉。 陈琮:“出现可疑的人,跟她发病有什么关系?” 马修远连忙补充:“牛头的意思是,这种突然的病发,极有可能是受到了刺激。所以我们想了解一下细节,她在车上,有跟什么人产生过口角、或者冲突吗?” 陈琮心头一顿,说:“有啊。” 他把因换铺不成引发不快,以及后半夜方天芝使坏被他叫破的事大略说了一遍。 牛马二人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估计也觉得这事不光彩,都有点尴尬。 牛坦途努力为同僚挽尊:“方姐可能也就是想跟人开个玩笑,她平时不这样……嗯,不这样的。” 陈琮:“那她发病,不至于是被我和那小伙刺激的吧?” 马修远赶紧摆手:“那绝对不至于,还有什么特别的吗?” 陈琮:“还有就是,我看到她发疯的场景,受了点刺激,做了噩梦……” 很明显,牛头马面一点也不关心他受到了什么刺激,牛坦途含蓄地打断他:“行,我们就是问问,那你忙,不耽误你吃饭了。” 陈琮点了点头,麻利起身,但步子刻意慢了半拍。 果然,让他隐约听到了牛马二人的轻声对话。 马修远:“你别把事想得太严重,要我说,就是方姐太心急了,走火岔气。” 牛坦途:“方姐的资历,不至于犯这种新手错误啊。你说会不会……是咱内部出问题了?我跟你说,99号人,99样心肠,真不好说,就好比那个陈天……” 马修远赶紧“哎”了一声,牛坦途也及时刹住了口。 5 004 陈琮出了宾馆,脊背上挂一线凉。 他非常肯定,牛坦途没说完的那个名字“陈天”,指的是陈天海。 马修远急着制止,牛坦途慌忙收口,显然是怕他听到,再结合前后语意,对“人石会”来说,陈天海是个别样心肠的? 陈天海的失踪,突然多了一重意味:八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别是被协会给清理了吧? 那为什么这趟又邀请他参会呢? 陈琮脑子里阴暗爬行:莫不是辣手灭门?陈天海失踪,他爸陈孝疯癫,二十多年前那柄照着脑袋抡下去的锤子,焉知不是协会搞鬼?而今轮到他,这是要把祖孙三代齐齐整整送走? 边上有人大吼:“有病啊,发梦呢?挡路了知道不?” 陈琮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站马路边发呆,挡了一个早点餐车的路,他赶紧让道,摊主横了他一眼,摊面上,铜锅奶茶晃晃荡荡,刚出笼的羊肉烧麦热气四溢。 这烟火气把陈琮拉回现实。 他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想多了:法治社会,朗朗乾坤,应该……不至于吧。 不管怎么样,戒备心不可少,先小心观望吧。 *** 陈琮利用一个白天的时间,把县内的几家宝玉石铺子给逛了。 老王说得没错,内蒙古煤矿资源丰富,阿喀察县郊就有个露天小煤矿,而有煤矿的地方,容易产出煤精。 众所周知,煤是亿万年前的大量植物埋在地下,经过一系列漫长的地质作用形成的。煤精,顾名思义,煤之精华,出身更加高阶,据称是远古时期【油料丰富】的【坚硬树木】长期埋藏而形成的。 所以相较普通的煤,质地更加致密坚硬,韧性大,带乌黑的金属光泽,经雕琢加工之后,可作装饰品或工艺品。 陈琮收到一块不错的料,不大,手握件,看形状像狐狸回头,老话说“狐狸回头,必有缘由,不是报恩,就是报仇”,他寻思着回去找人好好雕琢一下,做个ab面恩仇件——现代人喜欢看爽剧爽文,光报恩传统了点,强势复仇更戳消费者心巴——价钱翻个几番不成问题。 付款的时候,他随口问了句:“煤精料,有占卜镜吗?” 业内传言,用煤精做成的占卜镜极其灵验,秒杀什么青铜镜水晶球,原因不明,陈琮自己琢磨,可能因为煤精是碳(c),人是碳基生物,烧巴烧巴也是碳,碳碳之间同元素好沟通,而青铜主cu,水晶是二氧化硅(sio2),跨物种交流有障碍。 但入行这么多年,他只是耳闻,从未真正见过煤精料的占卜镜,所以每次见到煤精的卖家,总会多问一句。 这话不知怎么的就冒犯到老板了,那人原本做成了买卖一团和气,骤然间变了脸,骂他:“去你m的,给你脸了我!” 陈琮惊呆了,没有就没有呗,怎么还骂人呢。 然而骂人还不足以体现老板的震怒,他居然还上了手,连推带搡把陈琮从店里轰出来,唰啦一声拉下了卷闸门。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陈琮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店门口的步道上吹冷风了,还招来了不少人注目,尤其是斜对面开锁铺门口的小个子男。 陈琮看他有点眼熟,下一秒想起来,这人是旅行社接站的那个葛鹏,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早上开车时还好好的,现下手上却缠了绷带。 他冲葛鹏点头致意,葛鹏却慌里慌张,衣领一竖,缩着脑袋匆匆走了。 陈琮叹气,到阿喀察之后,不,从火车上开始,遇到的人就都怪里怪气。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 回宾馆的路上,陈琮惦记着小宗的嘱托,去了趟羊肉铺。 羊肉铺是宾馆旁边那家老羊汤馆的老板推荐的,说是自家长年在那进货。时近年底,铺子刚好在集中杀羊做年礼,定个半扇,带腿带排,一大家子过节管够。 循着地址找过去,天已经黑了。 铺子门面不大,灯光雪亮,进门就是一排倒挂的肉红剥皮羊,肉是新鲜,场面反胃。 老板穿一件脏污的厚白围兜,正跟一个戴黑色堆堆帽的年轻妹子讨价还价。 陈琮听了几句,理出大概。 羊肉半扇一卖,满五打八五折,妹子这边订了三件,想谈个九折,老板不同意,油手撩着围兜下摆擦了又擦:“生意不是这么做的,满五才有折,三件么得。” 一副爱买不买的架势。 妹子未必差这钱,但八成是气到了,转身就想走,这一转,陈琮看到她堆堆帽的侧面,粘了片七彩毛毡小马。 他说:“我跟她一起的,我也来两件,加起来满五,能打折了吧?” 老板想了想,说:“能。” 妹子诧异地看向陈琮,陈琮手指微抬,示意她的帽侧,妹子纳闷地抬手去摸,下一刻秒懂,惊喜地点头。 陈琮忽然就get到了同属一个协会的好处,大家原本陌路,仅仅因为logo,就有了距离迅速被拉近的亲和感,难怪国人自古以来就喜欢拉帮结会。 两人扫码交钱,按老板要求写下快递地址,妹子先完事,好奇地打量陈琮:“你怎么称呼?” 陈琮:“027号,陈琮。你呢?” 一天下来“潜移默化”,他也习惯先报号了。 妹子有点赧然,吞吞吐吐:“我没号……我跟我爸来的,他有号。” 原来是“二代”,没号也能参会,可以理解,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这妹子也就二十来岁,身量苗条,个子在165左右,穿半长的黑色呢大衣,阔腿牛仔裤加白色板鞋。一头齐肩发,乌黑泛亮,白皙小巧的瓜子脸,长相舒服秀气,有一双笑起来像弯月、不笑时也仿佛有笑意的眼睛。 “我爸是066号,剥皮匠梁世龙。我们家是做珍珠的,我叫梁婵。” “剥皮匠”这名号有点生猛,但跟“珍珠”搭在一起,合情合理。 陈琮的心一阵猛跳:“你爸是珍珠剥皮手?” *** 在古代,珍珠一般都是天然产出。外行人会以为,珍珠是蚌生出来的,其实不然。 珍珠的缘起都是意外,简单点说,一颗沙粒或者细小异物,偶然进了珠蚌的体内出不来,成天在肉里磨着难受,于是珠蚌分泌出一种特殊的物质(珍珠质),去包裹这异物。 年长日久,包了一层又一层,越包越厚,最终成品就是珍珠,如果把珍珠一剖两半,用显微镜观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同心环层状”结构。 由于珍珠的摩氏硬度较低,容易磕碰磨损,一颗亮圆的珠子哪怕只蹭破一丁点,也与“完品”无缘,珍珠剥皮手由此应运而生:他们技艺精湛,可以用特殊的工具,如同给水果剥皮,把珍珠有瑕疵的那一层给剥去,让珠子重归完美。 珍珠颗粒一般都不大,给这么小的玩意儿剥皮,难度可想而知,而且现代人尚且要借助显微镜才能看清珠层结构,古人只凭肉眼,是如何把握下刀分寸的呢? 所以很多人认为,“珍珠剥皮手”只是传说,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人石会”里居然有珍珠剥皮手,牛掰大发了,陈琮甚至觉得,这趟跑阿喀察,哪怕打听不着陈天海,能见识一下剥皮手,也算值了。 梁婵骄傲地点了点头:“我爸说这手艺可稀罕了,全世界都找不到几个人会。” 边上的老板终于没忍住,愤愤发表意见:“给猪剥皮哪里稀罕了,光我就认识好几个熟手。还有,谁剥的不是真猪……” *** 陈琮和梁婵挺有默契,在店内都憋住了,出了门才一通爆笑。 尤其是梁婵,笑得腰都弯了,捂着肚子一直哎呦哎呦。 陈琮说:“他可能开始理解的确实是‘珍珠’,但听到‘剥皮匠’,又觉得珠子哪能剥皮呢,肯定是吃的那个猪。” 梁婵本来都笑完了,被他这么一解释,又憋不住了。她歪着脑袋看他,眼梢笑出了褶、仿佛两条灵动的小鱼:“你人还怪好的咧,还帮他解释。” 陈琮也笑,忽然觉得心情好起来了,看来“人石会”里,还是有正常人的。 他说:“我是新人,对‘人石会’不太了解。会员都是做宝玉石行当的吗?” 梁婵瞪大眼睛:“你新人啊?” 她吁了口气:“我之前还担心我没号,你瞧不起我呢,原来你是新人。对,绝大多数会员都做这行,少数不是,但也一定有关联。咱协会基本原则,生意互惠。会员就是自家人,你要想内部拿货,给你的绝对是珍货、奇货、高货、底价。” 还有这好处? 陈琮头皮一跳,心也跟着砰砰跳:他的生意模式,经常会外出、寻觅收件,但这种很看机缘,比如这一上午,他只收了一块看得过去的煤精料,赚头有限。但入了“人石会”就不一样了,这得是多少绝佳的货源和人脉啊,不夸张地说,人生都会为之改变。 他试探着打听:“比如我想拿珍珠……” 梁婵大包大揽:“找我就行,我安排。你想要什么珠,淡水的海水的,野生的养殖的,金珠、大溪地还是澳白,马贝还是巴洛克,你提条件,我通通安排。我爸说了……” 她学着梁世龙的口吻:“这么大的协会,存续这么多年,光靠爱好是没法把人长期聚拢的,必须得靠利益、互相绑定,你得尊重人性本质的东西……是不是是不是,我都看出来你心动了!” 陈琮不好意思地笑,他是个俗人,利益交关,确实心动了。在这之前,他还是“老子不稀罕加入”的心态,现在嘛…… “人石会”可真香。 他斟酌措辞:“跟你打听个事啊,会员万一犯了事,很严重的那种,会被清理吗?就是……杀掉的那种?” 梁婵被他问傻了,懵了会才噗嗤笑出来:“你想什么呢,会员犯了事,最多开除,事情严重了,那不有警察处理吗?杀人是犯法的,什么年代了,还搞清理门户那一套?难怪你是新人,想一出是一出……” 她忽然反应过来:“你刚说你是新人,有多新?拈过三花香、拜过三条案吗?抓周呢?不是普通的那种抓周啊,抓石头的那种。” 陈琮听得云里雾中,一再摇头:“我就是前两天,收到一张‘人石会’的邀请卡,刚刚报到,还没等到专人对接。” 梁婵意外:“这样啊,那你还不如我呢,我虽然没号,但从小跟着我爸蹭,知道的比你多……但我不能给你多说,这不合规矩。你等专人对接吧,祝你早日通过审核,顺利入会。” 还真有审核? 陈琮心中一动,压低声音:“我想打听一下,这种审核,是不是暗中进行、安排人从旁观察,尽量不让你发觉的那种?” 梁婵吃惊不小:“这你都知道了?” 她也放轻声音:“是,你不该知道这事的,你是发觉对方了吗?要是被你发觉了,算她工作失职。” 原来如此,难怪火车站那个女人会强调“见到我这事最好别说”。 陈琮:“我的那个审核,好像是个女的。” 梁婵嗯了一声,一脸的“你果然已经发觉她了”。 她说:“自古以来,审核入会的都是女的。我爸说,那是因为从前,觉得女人眼毒、心眼小、爱计较,被女人一路挑剔了还能留下来的,基本就稳了,啊呸。” 她忿忿:“你听听这说的叫人话吗,当然,现在改口说是女人心细,容易从细节处发现问题……总之,审核的都是女的,最好是特事儿的那种,我们管她叫‘判官’。判官定生死,她说不要你,你铁定会被退货。” 那没错了,火车站那女的,冷言冷语冷面孔,高傲又挑剔,确实贴合“判官”人设。 不过这“人石会”够怪的,接引的叫牛头马面,审核的是判官,花名都是通地府的。 陈琮还想多打听几句:“我那判官……” 梁婵忽然“啊呀”一声,肉眼可见的慌了:“你那判官……” 她左右看看,整个人都不自在了:“她不会正在观察你吧……我先回了啊,咱俩别一道走,要是被看到、当成私相授受就不好了。还有啊,要是已经被看到了,问起来,你就说咱们在聊买羊肉的事,关于协会,我可什么都没跟你说过啊。” 是吗?火车站那个女人,会在附近吗? 陈琮忍不住四下去看,这当儿,梁婵已经一溜烟似地遁了。 *** 回酒店的路上,陈琮忽然有点拘谨,还有了形象包袱,虽然他并没有被人跟踪窥视的感觉,但万一呢? 有人从旁观察,仪态上还是要讲究的,更何况事关钱途,不想落个被退货的下场。 陈琮不自觉就挺直了背,走得气定神闲、风度翩翩,路过一家书店的时候,煞有介事地进去翻了翻书,一副热爱文学、很有内涵的模样,翻完之后,还把书小心归位,展现了良好的修养和素质。 6 005 回到房间,颜如玉居然在。 他盘腿坐在床上,双目微阖,神情肃穆,边上的手机外放音乐,有温柔的女声娓娓引导:“现在,让我们放慢呼吸,想象自己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呦,这人还有如此风轻云淡的一面呢。 呼吸吐纳间,颜如玉缓缓睁眼,不知怎么的,满眼悲悯,眼皮一掀,仿佛给陈琮渡来一片慈祥佛光:“马修远来传过话,晚上都早点睡,养足精神,明早9点,四楼开场。” 又朝陈琮的床头努嘴:“还有,对接你的专人来过,给你留了名帖。” 对接?可算是来了! 陈琮快步过去,拿起枕边对折的小卡。 卡左是张大头照片,照片上的老头得有七八十岁,方面大耳,须发皆白,不过精神矍铄,颇具仙风道骨意味。 卡右是几行小字。 无锡太湖 雅石斋 黑山老幺 老幺,一般是指在家里同辈间排行最小,意思他懂,但……黑山老妖? 边上还凹印着号码,048。 陈琮问颜如玉:“这位黑山老……先生,住哪号房?” 人家专程来过,按礼数,他该回访一下。 颜如玉呵呵冷笑:“这老头抠搜的,都没给你带块石头,回访个屁。” 陈琮没听明白:“带什么石头?” 颜如玉同情地看着他:“对接,就是老带新,就是你在协会的引路人。按照规矩,他做珍珠,该送你颗珍珠,做翡翠,该赠你块翡翠。这老头是做太湖石的,送大的不现实,不该给块小的?” 陈琮很乐观:“可能他想当面给呢?” 颜如玉指向他手中的卡帖:“你想多了,帖到礼到,这是规矩。如今光有帖子,没可能会有见面礼。这人压根没把你当回事,陈兄,还需要我说得明白点吗?” 什么意思?陈琮持帖站着,隐约觉得不太妙。 颜如玉叹气:“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是吧,早死早超生。陈兄,你已经出局了,懂吗?” 陈琮还是不太明白,他站了会,慢慢在床边坐下:“你的意思?我被退了?” 颜如玉点头:“没错。我早有察觉,你想想,你有新人礼包吗?” 陈琮:“还有新人礼包?” 颜如玉恨其不争:“不然呢!你去街边办信用卡,是不是能领一板鸡蛋?去参加老年人健康讲座,是不是能领一桶花生油?或者一箱牛奶?” 陈琮答不出,他都没领过,不过看起来,颜如玉领过不少。 颜如玉:“这么大的协会,你千里迢迢过来,居然什么都没拿到,连明天开场的日程表都没收到一张,属于首轮淘汰了都,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说真的,我都有点看不下去,怎么能做这么明显,好歹含蓄点。” 陈琮说:“是我在判官那没过,对吗?” 颜如玉意外:“判官你都知道?” 继而点头:“没错,这么早就被退,基本是判官行使一票否决权了。” 陈琮哦了一声。 原来是他的判官把他给否了。 心里有点怅然,要是不知道那个“生意互惠”原则就好了,刚生出向往就被浇了瓢凉水…… 现代人有独属的脆弱,失恋或能扛个几回,破财真是一击致命。 温柔女声还在继续:“现在,你感觉到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被幸福包围……” 颜如玉觉得这样的氛围下,这个音乐对落选者有点残忍,很贴心地帮他换成了费玉清的《千里之外》。 陈琮本来不糟心的,在音乐的烘托下,有点了。 他问颜如玉:“那我明天的流程大概是什么?” “可能就是参加个开场致辞、跟黑山聊聊,你就可以走人了。” 行吧,凡事往好处想,本来此行的目的就是打听陈天海的消息,求仁得仁,他也没损失什么。 陈琮调整心情,收起名帖,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你知道姻缘石吗?我听人说明天的开场石是姻缘石,还说它寓意不好。姻缘石……不都是挺好的石头吗?” 颜如玉看了陈琮好一会儿:“你连姻缘石都不知道?” 陈琮:“我一个首轮淘汰的,应该知道吗?” 颜如玉若有所思,顿了会问他:“你知道李德裕和平泉庄吗?” *** 这算行业的“文化相关”,陈琮当然知道。 唐朝时有段著名的“牛李党争”,长达四十余年,其中的“李”就是李德裕,他曾官拜宰相,有个小众爱好,赏石。 他将自己在任时搜罗的各种珍木奇石,都存放在建来养老的私人别墅“平泉庄”中,对这些木石的珍视达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写遗嘱都要正告子孙“鬻吾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士也。” 意思就是:敢卖我平泉庄的,我再也不认你这龟儿孙。哪怕只把一块石头拿给人家,你都不是好东西。 然而后来黄巢起义,亦即“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那个黄巢,京中大乱,平泉庄里的珍稀木石被各路人马挖的挖、搬的搬,据说连樵夫都进来砍树当柴卖。 一代名园,就此风流云散。虽然时至今日,洛阳市还有个“平泉庄遗址”,但只是有那么一块地而已,意义早已不同。 陈琮隐约有点概念了:“姻缘石,最初是从平泉庄里流出来的?” 颜如玉点头:“据说是。当时的说法是,‘发土得巧石,前后几千块,多有骇世者’。” 他意味深长地看陈琮:“注意这个词,‘骇世’。” “又过了几百年,到了宋徽宗的时代,皇帝带头搞石头,‘花石纲’听说过吧?” 这可太知道了。 坊间传言,徽宗对珍石怪石有特殊喜好,半是缘于兴趣审美,半是他认定怪石中广蓄蟠龙神力,长期相处相对,有助于自己得道飞升。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爱这玩意,地方上还不广为搜罗孝敬?当时的情形是,只要听说你家里有奇异怪石,就冲过去拿黄纸一封,意思是,这石头不再是你的了,是要运走去孝敬皇帝的,你敢唧唧歪歪,那就是大不敬。 再然后,一船船、一车车地往京里送,有些怪石块头太大,超过限高、大过城门,以至于“拆桥梁、凿城墙”,总之是只求运到、沿途死活不重要。 《水浒》中的青面兽杨志,起初就是押送花石纲上京,结果遇到大风浪船翻了,吓得丢官弃职,四处躲藏,潦倒之下当街卖刀,杀了泼皮牛二。 颜如玉说:“你知道大的历史背景那就好说了,就是在这样的风潮下,某个地方上……具体是哪不重要,地方官想往上攀附,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本地大户铁子……” 陈琮:“这个大户叫‘铁子’?” 颜如玉:“不是,这是我给起的名,因为他头铁,就叫铁子,顺口。” 陈琮:“……你继续。” 颜如玉:“听说这个铁子,祖上跟过黄巢、挖过平泉庄,家里藏了块奇石,块头挺大,差不多……棺材那么大吧。形状隐约有点像一个美人喝醉了酒,倚躺在榻上,姿态吧……看久了,恍惚之间,还比较撩人。” “隐约”、“恍惚”,颜如玉用词还挺谨慎:奇石是天然形成,就算形似美人,也是写意式的,不可能像雕塑一样惟妙惟肖,很考验观看的角度和观者的想象力。 陈琮:“之所以叫‘姻缘石’,和美人结缘的意思?” 颜如玉笑得狡黠:“你这理解不算错,但肤浅了点,别急啊,才刚开头呢。” *** 地方官朝铁子索要,但这个铁子爱石成痴,再加上东西是祖上传下来的,感情不一样,就一口咬定没有、是谣传。 然而铁子这段数,跟官斗太嫩了点,期间发生了不少事,起承转合,就不一一赘述,反正到最后,铁子被摁得死死的,大不敬的罪名压下来,再不交石头,小命就要玩完。 说到这,颜如玉跟陈琮互动:“要是你,你怎么办?” 陈琮:“这就不可能是我,我能错过这样的风口?我敲锣打鼓,拉个横幅,大张大扬地把石头给皇上送过去,皇上一高兴,加官晋爵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干嘛要死抱着石头不松手呢,又不能下蛋,放家里还占地方。 颜如玉噎了两秒,说:“所以你不是铁子哥。” 铁子哥,人如其名,头铁到最后一秒。眼见回天乏术,他遣散家人仆从,把自己跟石头关在一间屋里,周围堆满了淋火油的易燃物,然后放了把火。 据说这场火烧得很猛,可巧当天又刮大风,风助火势,四邻想救都无处下手。地方官赶到现场,气得捶胸顿足,万分心疼那块石头,却又束手无策。 然而没想到的是,大火过后,屋子烧没了,人也烧化了,骨头都没捡着,那块石头,除了烧黑了点之外,居然没大碍,被火淬过,还愈发油润鲜亮。 地方官乐得合不拢嘴,差人把石头抬回官衙,然后广邀宾客,开了个赏石会。 颜如玉在这暂停,拧开床头柜上的矿泉水,咕噜猛灌了好几口,看那架势,这故事还远远没完。 陈琮察言观色:“赏石会上,出状况了?” “别猜了,就你那水平,猜不着的……赏石会上,酒到酣处,有人提议,要用东瀛人看石头的方法,来赏鉴一下这块石头。” *** 东瀛,也就是日本。 日本的赏石文化是唐朝时传过去的,不过入乡随俗,不叫赏石,改了个名儿叫“水石”——赏鉴时,往石头表面泼水,观赏水渍由深转浅、慢慢变干,咂摸其变化况味。 换言之,赏的已经不单纯是石头了,而是一种说不清的哲理、境界,这做法怎么说呢,确实也很日本。 地方官马上命人担了两大桶水,把石头泼了个透心凉。然后一屋子人,推杯过盏,喜滋滋等水干,等着等着,个个都傻了。 原本,石头的形状是个美人斜倚榻上,但现在,随着水渍渐干,美人身上出现了一块阴影,像抱了个男人,或者说,像有一个男人,死死扒在美人身上。 那位大户铁子,被烧死时应该是紧紧抱扒住石头的,于是大火把他死时的姿态如实烧印在了石面上,石头干燥时看不出来,一旦水湿,影像就会显现。 人被活活烧死,自然痛苦万状,所以人影的姿态有多恐怖扭曲,可想而知。好好一场赏石会,忽然就鬼气森森,客人们再待多一秒都嫌晦气,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走了个干干净净。 *** 陈琮长吁了口气。 这种不吉利的石头,应该也没法再往上头献了,故事的结局倒也解气:地方官多半是被吓出一场大病、或者花大钱请来专业人士为铁子超度。 然而故事接下来的走向,啪啪打他的脸。 颜如玉:“地方官一场空忙,气得七窍生烟,恨得磨牙凿齿。家人们劝他尽快把这不吉利的物件给处理了,但这一位也很杠,对,就叫他杠子,顺口。” 陈琮:“……那他到底是有多杠?” …… 这位杠子大老爷非但不扔,还让家仆把石头抬进书房,朝夕相对。 恼恨的时候,就泼一盆水上去,拿鞭子狠狠抽打显出的人形,边抽边骂说,你活着大老爷治得了你,死了照样是老爷想打就打的狗。 有一天晚上,杠子喝多了酒,再一次大发雷霆,揪打小僮时,没留神脚下一滑,脑袋磕在阶上,摔了个头破血流。 然而这满头的血,反而给了杠子灵感。 他用手把血一道道抹涂在石头的人影上,看上去,像是铁子身上被抽出了条条血痕。 涂抹完毕,杠子纵声狂笑,又抓起了皮鞭。小僮估计也发觉大老爷近乎癫狂,生怕自己再不跑会死在当场,屁滚尿流之下,夺门而逃。 总之,大老爷发疯,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连夫人都不敢靠近,府宅上下,只听见书房方向不断传来含糊不清的斥骂和抽打声。 讲述至此,颜如玉看向陈琮,表情玩味,声音也渐渐放轻:“到了后半夜,大家忽然觉得,书房那一处的院落,有点……太安静了。” 陈琮倒不意外:“都后半夜了,睡着了吧。” 颜如玉还是那副瘆人的幽幽腔调:“杠子的夫人也是这么觉得的。” 夫人贤惠,生怕大老爷酒醉之后就地一倒、没被子盖会被冻着,于是吩咐侍女打灯,一路来到书房。 书房的门半开,从门口看进去,里头黑洞洞的,灯烛早就燃尽了。侍女把灯挑高,借着灯光,夫人看到,杠子果然在冰凉的地上趴着。 夫人一阵心疼,小跑着奔进去,到了近前觉得有哪儿不对劲,这杠子趴得有点怪、有点扁、有点褶皱。 再定睛细看,吓得尖叫一声,当场晕死过去。 陈琮心说,这杠子,可算是走到大结局了。 然而颜如玉预判了他的预判:“陈兄,你是不是觉得,根据惊悚故事的常规走向,杠子多半已经嗝屁了,死状还狰狞扭曲、非常难看?” 陈琮:“……” 难道不是? 7 006 根据颜如玉的描述,现场没有杠子的尸体,只遗留了他一丁点儿的部分。 夫人以为是杠子趴在地上,其实不是,是杠子的衣服“趴”在了地上,而且这衣服,内外顺序没乱,里衣内裤外罩着长衫私服,看起来,人像是蜕皮、赤溜溜从领口处被提溜出去。不止衣服,靴子在,头发也在,排列的次序刚好,所以打眼看过去,是个趴着的人形。 陈琮没听明白:“头发在,头不在?头发被剃掉了?” 颜如玉:“no,no,no,头发不是剃下来的,是拔下来的。” 因为剃掉的头发,根部过刀口,断口都是平展的,但杠子遗留的头发,大部分发根都包了毛囊,有些还带血。 除此之外,现场还散落了杠子的一口牙,三十来颗,无序杂布,有点反胃版“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 生拔头发敲掉牙,这现场够暴力的。另外,绑匪的口味有点清奇,不让人穿衣服,难不成杠子是赤身裸体被掳走的? 陈琮的想象力开始向外铺陈:“这是有人为铁子报仇来了?要羞辱杠子?第二天把他吊城楼上供人观瞻?” 话本小说里总这么写,对地方官来说,可谓奇耻大辱,比丢官什么的杀伤力大,故事这么结局,也算大快人心。 颜如玉“呵呵”了一声。 陈琮知趣地闭嘴,看来他又押错走向了。 *** 事情很快传开,大家都说,铁子祖上到底是黄巢的兵,背景深,人脉广,这是有能人异士给铁子报仇来了。 杠子的夫人觉得,真是寻仇的话,杠子多半回不来了。但她又抱有一线希望:也许态度放卑微点、赎金给得足够多,还能把人给换回来呢? 所以她找来铁子的家人,诚恳表示:愿意付高额赎金,愿意归还石头,愿意在铁子坟前谢罪,只要杠子能回来,一切都好商量。 为表诚意,还让人赶紧清洗石头、尽快送还。 石头洗了一半,阖府上下炸了锅。 用水洗,水渍会慢慢变干,等于无意中又来了一次日式赏石。然而这一回,美人身上不止一个人影了,又多出来一个,叠在铁子的影子上,却又没叠完全,手脚张皇,仿佛挣扎的四脚螃蟹,僮仆们一眼就认出,那不是自家的老爷杠子吗? …… 颜如玉就在这儿停住。 陈琮急着想听后续:“然后呢?” 颜如玉居然双手一摊:“结束了啊,铁子死了,杠子就此失踪,再也没出现过。” 陈琮哑然。 这叫什么故事?铁子的身影出现在石头上,那是大火焚烧所致,杠子呢?他是被人掳走的,身影为什么也会出现在石头上?总得给个解释吧? 颜如玉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眼角微勾,挑衅一笑:“真结束了。怎么着,听得太走心,还跟铁子杠子产生感情了?你要实在不甘心,自个儿给续个结局?” 陈琮没好气,又想起关键点:“那它为什么叫姻缘石,你也没解释啊。” 颜如玉说:“我解释了啊。从头到尾,是你自己误会了,‘姻缘石’,没有那个女字旁,跟男女情爱无关,它叫‘因缘石’。” 陈琮一怔,心头泛起奇怪的感觉,又诡异又恍然,还有几分空落。 “陈兄,格局打开。因缘石,没有局限。所谓‘因缘一线牵’,一定要牵在情人之间吗?就不能牵仇敌?一定要牵在活人之间吗?就不能牵死人与活人?铁子和杠子为什么先后出现在石头上?那都是有因而来、有缘聚头。就好比咱们俩……” 他冲着陈琮示意室内:“咱俩为什么会来到这破地方、三星的破宾馆里?你一定有你的因,我也有我的,只不过我不知道你的,你也没必要知道我的。又为什么睡了同一间房,那就是咱们的缘分了,你别管是良缘还是孽缘……” 说到这儿,食指一竖,直指天花板:“老天安排的,没办法,只能受着。”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颜如玉需要缓缓,他长吁一口气,倚到床头,慢吞吞把被子拉盖到身上,躺得够舒服了,才做最后的总结陈词。 “‘人石会’一共有十三个仓库,存放历代收集珍藏的各类宝玉奇石,又称十三石匣。石匣规模有大有小,大的,就是你想的那种仓库,小的么,也就保险箱大小吧。” “每个石匣里,都有一块镇匣石。你知道的,人有十二生肖,子鼠丑牛寅虎卯兔什么的,都是动物,再加上人,就是十三个。十三块本命石,好比会员的生肖,进‘人石会’的,都得先择本命石。” 他转头看陈琮,那股子同情怜悯的表情又来了:“我本来不想跟你讲这么多的,但陈兄,你跟这块石头也算是有那么点缘分。第一,按照顺序,这一届的开场石不应该是因缘石,不知怎么的定了它;第二,它是我的本命石,而我,刚好是你的室友;第三,你虽然首轮淘汰,但你会参加开场仪式,跟这块石头,有见面的缘分。” 颜如玉神气活现:“人嘛,得尊重缘分。所以我就声情并茂地给你演绎了一下,在讲述的过程中,你也做了几次推理,可以看出,你的想象力是比较贫瘠的……” 陈琮想说什么,颜如玉伸手下压,示意他听着就行:“当然,这也不怪你,你过着普通人的日子,且以后也会将这种日子过下去……这个故事,就当我送你的,点缀一下你波澜不惊的人生,想必这个故事和我这个人一样,都已经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呲牙一笑:“我这个人,就喜欢别人记住我。记住了啊,我叫颜如玉。” 陈琮想说什么,忍住了,颜如玉唾沫星子乱飞地说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时间挺晚了,也该收拾收拾洗漱了,陈琮站起身,从包里拿出换洗衣物,顺口问了句:“就因为有铁子杠子这事,你们觉得因缘石寓意不好?” 颜如玉说:“不是。” 陈琮奇怪:“那是?” “是因为这块石头上,被认为带有诅咒。” 诅咒? 服了这个老六了,这么重要的点,他居然提都没提,从产品介绍的角度来说,不该第一时间作为最大卖点强势推出吗? 不过陈琮也顾不上吐槽了,他赶紧坐回去:“什么诅咒?” 颜如玉说:“十三石匣嘛,十三块镇匣石,‘人石会’二十年一聚,每次,都会按顺序请出镇匣石来开场。你自己算,那就是260年轮一次。因缘石,截止目前,差不多轮过三次了。而每轮一次……” 他语气略顿,再现了那种瘆人的幽幽语调:“石头上,就会多一个人。” 说来也巧,语到末了,外头有车过路,尖厉的喇叭声突然扬起,尾音像针,扎得陈琮头皮发麻。 “什么叫……多一个人?” 颜如玉斜乜了他一眼:“说你想象力贫瘠,你那表情还不乐意,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个人咯,杠子之后这几百年,又叠了一个人上去,再叠了一个人上去,都是错叠的,菜场买小杂鱼你见过吗,一根线拎起来,串起好几个,因缘一线牵嘛,就是这么个牵法。” 陈琮脑子里像有苍蝇乱嗡,前言不搭后语:“不是,我的意思是……那现实中,也失踪了人、或者死了人吗?” 颜如玉耸了耸肩:“这我怎么会知道?都几百年前的事了,传说嘛,听个乐呵,认真你就输了。” 继而眉开眼笑:“陈兄,聊得开心,我再赠你个彩蛋。是我据此编的一首现代诗,老带感了,得关灯才有氛围感……” 陈琮还没反应过来,颜如玉已经麻溜地爬起来,啪一声揿灭了总控灯。 黑暗骤然降临。 黑暗中,颜如玉清了清嗓子。 有极微弱的光线自窗外透入,渐渐的,黑暗有所稀释,视线中,颜如玉是灰暗中更黑的那一团轮廓,狭长的眼睛里带讳莫如深的泛亮笑意。 他说:“不要靠近这块石头/如果你身上有伤/伤口流血/不要靠近/连气味都别让它嗅到/因为/它喜欢人/喜欢带着温度的/血/肉/骨头/除了冷冰冰的牙齿/和/糟乱的头发。” 诗朗诵结束,短暂静默。 陈琮毛骨悚然。 不是因为因缘石,也不是因为这首诗,是因为颜如玉这个人。 他明明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周身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慢慢浮出。 然而这吊诡的感觉下一秒就没了,颜如玉“啪”一声拍亮了灯,喜得跟坐不住的猴似的。 “有没有,陈兄?有没有那种氛围感?配合我的声音,有没有那种突然间全身潮冷的感觉?所以我坚持关灯,打光很重要!陈兄,咱们交情就到这,明天你走,我就不送了啊。” *** 卧谈结束。 颜如玉很快就睡着了,陈琮却辗转反侧,怎么都阖不上眼。 故事本身并不可怕,现代人,谁没经受过恐怖小说和惊悚电影的洗礼呢,关键是言尽处意无穷的那种余味:每轮一次,石头上就会多一个人。那这一次呢? 睡前是真不能想事,越琢磨越亢奋,想摒开杂念好好睡觉,数了好几轮羊都无济于事,陈琮翻了半宿,无奈地起身穿衣:他记得一楼有烟酒零售店,想去买瓶酒助眠。 下到一楼,零售店已经关门了,好在靠近消防楼梯的那头有自助售卖机,陈琮买了瓶罐装啤酒,就近走楼梯上楼。 夜深人静,楼梯里就更静了,陈琮拾级而上,突然觉得冷清又没劲。 他在楼梯上坐下,拉开啤酒拉环,猛灌了一大口。 被退货了,阿喀察这地方多待也没意思,尽早返程吧。还有,明天跟黑山见面,应该就能知道爷爷陈天海的情况了。 陈天海还活着是最好的,但如果死了,他好像也早有心理准备。 只是这么一来,他在世上,就只剩下父亲陈孝这个亲人了。几年前,他也找过母亲,没别的意思,就想见一见。但母亲不肯见他,托人带话说,已经有新的家庭和子女,生活很幸福,不希望被打扰。 陈琮自嘲地笑笑,把剩下的半罐啤酒一饮而尽。 其实他最怵的一种情形是:陈天海还活着,却不愿见他,然后给他带话说,新老伴知冷知热,新孙子也怪疼人的,各过各的吧,别来打扰了。 那样,他会觉得特别冷清、特别没劲。 喝得猛了,酒劲一直往头上冲,有点晕,陈琮阖上眼睛,靠着扶手迷糊了会,再次睁眼时,脊背一凛。 整个楼梯间,充斥着熟悉的油黄色,比之前更加黏腻厚重,而且,明明不在火车上,视野却依然晃漾,仿佛偌大的金鹏之家只是个玩具屋,正被人捏在手中晃摆。 又做噩梦、又魇住了?晃漾的油黄色到底是什么鬼?都说噩梦是ptsd的夜间反应,他这辈子也没什么心结和痛苦经历啊,难道这创伤来自早已记忆模糊的童年?这趟来阿喀察,无意中触发了? 他童年干什么了,掉过粪坑吗? 陈琮试着挪动身体,骤然间,浑身汗毛直竖。 确实是魇住了,连小手指都挪不了分毫,但身侧、几乎紧挨着他的地方,有看不见的东西在窜动。 冰凉、溜滑,蹭着他的脸,嗖得直窜而上,几乎带出了轻微的风声,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空气被搅动,极短暂地给这东西塑出了透明的、水痕一样的形。 是蛇,大蛇,能咬住成人的脖颈、将人掼倒的那种大蛇。 陈琮被蹭过的半边身子像是冻成了冰,人是不能动,但上下牙关得得打颤的声音几乎一路延入颅骨。 再然后,鼻端嗅到奇异的味道,像酥油混着尘土,夹带冷硬的岩石气息,又隐有龙涎的甜香。与此同时,楼梯上响起“蹬蹬”的脚步声,幽暗的灯光将拉长的渐进人影掠了过来。 可算是有人上来了,陈琮松了口气:希望这人能把他叫醒、把他从这个要命的梦里给捞出来。 这人像是从黏腻的油黄色外挤进来的,开始只是一道细长的黑影,而后渐渐清晰。 是个身材苗条的女人,长发,虽然打卷,但不像烫发,更像长时间编扎后,散开时,发上带自然的卷痕。 她穿略宽松的黑色毛衣和窄腿牛仔裤,脚上蹬了双中跟及踝的烟管靴。 但奇怪的是,她的脸上反光,腰侧突兀地隆起一小块,似乎系了条细长的飘纱。 她一步一步跨上台阶。 陈琮终于看清楚了。 脸上反光,是因为她戴着面具。 面具不大,只眼鼻处开孔,材质像镜子,陈琮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材质的面具,因为镜面起伏,上头的镜像扭曲拉升、光影流动不定,让人很难注意到,其间还隐藏着一双眼睛。 腰侧的隆起是挂了个银质的镂空香熏球,看不清雕花的样式,不过其上几处有錾金,很精致,多半是老古董件。白色香雾堆雪般从镂空纹样中不断溢出,散得极远极细——原来他之前闻到的,是香薰发出的味道,而所谓的飘纱,只不过是香雾一路迤逦蔓延。 她走过陈琮身边,似乎奇怪这儿怎么躺了个人,又懒得弯腰:于是鞋尖抬起,抵住陈琮的下巴,把他的脸往自己这侧带了一下,又漫不经心放下。 一抵一放之间,陈琮的头往前顿垂,恰好看到女人刚落地的鞋跟。 她的鞋跟侧面,画了个…… 不是画,像是印章盖上去的,只指甲面大小,金粉线条,汉代的画像石拓片风格,非常简单古朴。 灵蛇缠龟,汉代四灵中的玄武形象。 *** 陈琮打了个寒噤,硬生生冻醒。 他猛然坐起。 楼上楼下,安静极了。 没有晃漾的油黄色,没有大蛇,没有戴面具的女人,也没有什么灵蛇缠龟。 一线锐痛直贯太阳穴,陈琮皱着眉头伸手去揉,动作有点大,身侧的空啤酒罐被带下楼梯,一路蹦跶咣当。 他紧走几步追回啤酒罐,想想不甘心,又往上走了两层。 是真的没有。 陈琮攥着啤酒罐,恍恍惚惚回房。他也说不清,是自己对火车上发生的事印象太深,酒劲一催,在潜意识中造出了这个风格相似、但元素更加繁复的梦呢,还是那个戴面具的女人真的来过。 …… 陈琮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 天才只蒙蒙亮,门外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惶的人声。 转头看,颜如玉正手忙脚乱地穿裤子,因为太过兴奋,两条腿差点套进一条裤筒。 四目相对,这货一脸喜悦的红光:“快快快!出事了!” 8 007(捉虫) 陈琮感觉自己才回房躺下没多久,本不想离开被窝,但外头的动静以及颜如玉的语气又让他觉得,错过了势必遗憾。 被退货了,以后想看这协会的热闹都没机会,这动力支撑着陈琮爬了起来。 电梯估计在一楼就已经挤爆了,迟迟不上来,两人随大流,进了消防楼梯。 鼓噪和尖叫声来自四楼,越往上走声浪越大,陈琮隐约听到“宴会厅”这个词被反复提起。 不是遭了贼吧,陈琮想起葛鹏说的,好东西都放在大宴会厅里,有亮得能照出人影的珍珠,还有300万的翡翠镯呢。 …… 宴会厅大门洞开,但有人维持秩序,大多数人都被拦在门口,不时发出惊呼声。 陈琮赶上前,只往里扫了一眼,目瞪口呆。 宴会厅是个大四方形,顶上有盏华丽的大吊灯,以大吊灯为中心,四条彩带牵往四角,尽职尽责地烘托出周年庆的俗艳气氛。 就是在这盏大吊灯上,挂着一个须发皆白、穿黑色对襟大褂的老头,也不是挂,准确地说,是老头正双手双脚扒拉紧抱着大吊灯——谁也不知道在现场没梯子的情况下,他是怎么做到孤身爬扒到四面无攀的大吊灯上的。 一般情况下,身处这种险境,任谁都会战战兢兢、动都不敢动,老实等待救援。 但这老头偏不! 他兴奋异常,好似人猿泰山上了身,梗着脖子,青筋凸起,嘴里“呦呵、呦呵”叫个不停,非但如此,身体还掐着节奏踩点配合,不时蓄势荡起,就跟宴会厅里长了片茂密的丛林、他马上就要跃到下一棵树上似的。 他每荡一下,人群中就会爆发一阵惊呼,但这惊呼反让他荡得更来劲,一把年纪,硬生生荡出了龙舟争渡、奋桨搏浪的气势。 陈琮看得心惊肉跳:这要是个年轻小伙子也就算了,可这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啊!万一摔下来,现场拾掇拾掇可以开追悼会了。 老头的正下方,百十张用于开大会的椅凳已被挤推到两侧,中间腾出一大块空地,几个高大的壮汉仰着脖子、牵着一床大被子的四角,正在马修远的指引下,惊慌地挪动步子,以便状况发生时能够站准点位。不远处,牛坦途带了几个人,正拼了老命踩脚泵、给一张半米来厚的大气垫充气。 马修远颤声发号施令:“左边,往左一点点……”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马修远立刻更改指令:“往右,右!” 陈琮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老头有点眼熟。 这不是“人石会”给他安排的那个对接黑山老幺吗? 想再定睛细看,高处忽然传出异响,吊灯和天顶衔接的部位架不住老头大力晃拽,陡然松动,往下突坠了一小截——但围观人群怕不是以为人马上就要砸下来了,嘶声尖叫着乱推乱搡。 混乱中,有个纤瘦的妹子被挤跌过来,险些摔倒,陈琮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妹子借力站稳,抬头看陈琮,忽的又惊又喜:“是你啊。” 原来是梁婵,这小身板凑这热闹,真不怕被挤没了,陈琮笑笑,往后略退,示意自己身前:“站这吧,挤不着。” 他和颜如玉都高,又是双开门的体格,这么并排一站,在人群中的确很有安全感,梁婵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面色略变,目光又被场中牢牢吸引了过去。 宴会厅的布置,除最前方是加高搭出的主席台外,其它三面靠墙都摆放了带桌裙的长条桌,其上有大小各色木质底座,都是用来展示宝玉石的。 有一张空的长条桌被人猛踹到厅中央,伴随着桌腿磨地的呲拉声响,一条矮小的身形直冲过来,先蹬椅子、再踩桌面,身体接连拔高之后,一个提气上跃,瞬间贴近黑山老幺、精准掐住了他的双臂。 黑山老幺吃痛松手,两人双双砸下,牵被子的壮汉眼疾手快,稳稳兜住,两人刚摔进被面,他们就一声大喝,改横兜为侧掀,将两人往边上掀抛,把直坠的巨大力道卸出。由于使的劲太大,几人没收住,脚步踉跄,也往边上摔了过去,而几乎是同一时间,那盏大吊灯受不住力,终于轰一声砸将下来。 真是万幸,恰砸在几人刚挪开的地方。 伴随着腾起的烟尘和玻璃的碎响,四下一片寂静。 俄顷,身周响起了欢呼和热烈的掌声,陈琮长吁了口气,后背都有点汗湿了。 身侧的颜如玉不紧不慢,“啪、啪、啪”打着点鼓掌,还很欠地点评:“耍得不错,比马戏精彩!” 这点评,立马引来了几道不满的目光,尤其是梁婵,恨恨剜了他一眼。 颜如玉泰然自若,估计是仗着号码特殊,无所畏惧。 局势暂时控住,那个矮小的身形站起身,向着门口处看过来。 这是个五十来岁的寸头男人,虽然个子不高,但结实精悍,自带威仪,目光极锐利,往这头一扫,人群的吵嚷声都低了三分。 陈琮挺佩服他的,刚刚那几下动作当机立断、干脆利落,拿捏得也快、准、稳,是个角色。 那人的目光扫了一圈,落在陈琮脸上。 既然对视了,那就表达一下好感和欣赏吧,陈琮冲他笑了笑。 那人的面色却变了,嘴唇翕动,似乎在极力压制愤怒,目光也越来越凶狠。 陈琮觉得不太对劲:是自己的错觉吗,这人好像是在看……他? 不至于吧,他一直在认真看热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啊……一定是在看身侧的颜如玉,毕竟这货从头到脚都透着欠。 然而事与愿违,渐渐的,看向他的人越来越多,人群甚至自发后退,在他身周腾出一小块不祥的“真空”地带,梁婵一脸困惑,迟疑着往边上挪,颜如玉则迅速而又惊喜地站到了他对面,那表情,仿佛在说“你小子居然也有秘密”、“真棒,又有热闹看了”。 陈琮既忐忑又尴尬,疑惑地回视那人。 那人突然一声断喝:“把他摁住了!” 话音刚落,几双钢钳般的大手先后摁到了陈琮身上,肌体自然反应,他第一时间想反抗,想想算了,身体又随之松弛:明显是误会,是误会总能说清楚,动手反而会让事情变糟。 再说了,这儿九十多号人呢,相当于以一敌百,说不定有不少跟这人一样的练家子,横竖打不过,还是别做无用功了。 只是短短一转念,肩颈、后背就已经被人牢牢钳制住了,陈琮脸上努力保持微笑,努力寻求和平对话:“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那人没说话,向他身后略使了一下眼色,陈琮还没反应过来,腰眼处一阵热灼,伴着滋滋的电流音,麻痹感上下窜延,下一秒,重重砸倒在地。 这帮孙子,居然电他! 人群再次惊呼后退,陈琮头晕目眩,小腿止不住轻微抽搐,模糊中,他看到那人走上前来,冷冷向着他俯下身子,还看到梁婵慌张地抓住那人的胳膊,叫了声:“爸爸!” 原来这人就是那个066号,剥皮匠梁世龙。 *** 陈琮被一桶凉水当头“泼醒”。 其实水泼之前他就已经醒了,也察觉到手脚都被捆得很扎实,之所以没急着睁眼,是因为听到屋里有动静。 有人在踱步,嘴里还喃喃有声,于是他暂时装晕、想听听这人在说什么,没准能拿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人低声念叨着一句话。 ——尘土飞扬,想去北方。 此人多半是个文艺咖:北方风沙大,尘土飞扬,建议留在南方,非要逐尘向北的话,口罩必不可少。 再然后,带泥腥味的水就泼过来了。 陈琮挂着一脸污水睁开眼睛。 这是宾馆的布草间,卫生状况堪忧:排柜上毛巾、床单、被罩胡乱叠放,打扫卫生的工具堆靠在墙边,刚用来泼他的水,应该就是还没来得及倒掉的拖地水。 那人见他醒了,把桶咣当扔掉,蹲下身子,与他视线平齐。 梁世龙。 陈琮挤出友好的笑,还是那句话:“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梁世龙答非所问:“你和陈天海,在搞什么鬼?” *** 陈琮一愣,突然有点激动。 梁世龙这个问法,爷爷陈天海大概率还在世。但这话问得让他不安,这里头,有自己什么事呢? 他定了定神:“我爷爷八年前离家出走,我一直在找他,你有他的消息?” 梁世龙嘴角下抿,颊肉微动,突然一巴掌狠抽过来:“装!再装!” 这一巴掌力道不小,陈琮被打得脑袋一偏,眼前直冒金星,嘴里头都泛出了淡淡的血腥味。 cao,居然动手! 陈琮大部分时候是主张“loveandpeace”的,小推搡轻辱骂他基本不会生气,但被打就不一样了,他疼。 他的火蹭蹭往上冒,真想破口大骂、一口血唾沫喷梁世龙脸上,但识时务者为俊杰,现下处境有点糟糕,还是尽量别激怒这人,免得皮肉又受罪。 他牙关紧咬,喉头吞咽间,把一口腥味咽了下去。 这一巴掌,他记住了,迟早要带利息讨回来。 梁世龙冷冷开口:“这巴掌只是前菜,方天芝和黑山怎么回事,说说吧。” 陈琮一懵,顿觉匪夷所思。 这意思,方天芝和黑山出事,还赖他头上了? 陈琮怒极反笑:“我一个新人,还是被你们邀请来的,这两人我之前见都没见过,他们出事,关我屁事?” 梁世龙面带讥讽:“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陈琮:“你们知道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什么都不知道!” 梁世龙站起身,居高临下看他:“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还特么打机锋,陈琮针锋相对:“那你倒是把棺材抬出来啊。” 梁世龙阴沉着脸不说话,顿了会,再次踱步:“我们‘人石会’,从古到今没断过代,这么多年,收藏积累了不少好货,在各地建了共计十三个仓库,又叫‘十三石匣’,每个石匣里,都有一块镇匣的高货。” 陈琮咬牙听着,左颊被扇过的地方越来越辣烫,他估摸着已经肿起来了。 “你爷爷陈天海,负责看守第八号仓库。八年前,听说他离家出走——我们不大管会员的私事,毕竟协会里多的是性子怪癖的,玩几年失踪又露面的,也不在少数。” “我们没太当回事,去了八号仓查看,这些仓库都像老博物馆,里头的物件数百年不动,有些甚至要加盖玻璃罩、拉防护带。点数之后,没什么异样,也就再次关门闭锁。” “直到不久之前,开始筹办这一届‘人石会’。按照规矩,每一届盛会,都会按次序请出石匣里的高货展出,这一届,请的是第八石匣的镇匣石,女娲补天。” 陈琮心头打鼓,不止一个人跟他说过,这一轮开场石,本来不应该是因缘石——原来是女娲补天石,那怎么会突然更换呢? 梁世龙停下脚步,盯视陈琮,放慢语速,像是防他听不清楚:“我们去取石验石的时候才发现,女娲石是假的,或者说,被调包了。” 陈琮心头一沉。 宝玉石行业有“金玉有价石无价”的说法,别看石头材质普通,一旦沾上了“孤、奇、绝”这三条,身价立时登天。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红烧肉”,材质说白了就是玛瑙,但普通玛瑙几十块钱能买一颗,“红烧肉”什么价格? 这要是爷爷陈天海调的包,协会追上门来向亲属索赔,他估计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也不知道现在登报跟陈天海脱离关系还来不来得及。 不过凡事讲证据,不能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怀疑我爷爷陈天海?” 梁世龙瞥了他一眼:“是,但我们没那么武断,‘人石会’二十年一次,推算下来,女娲石两次展出,隔了260年,这期间,谁调包都有可能。但我们追查之后,确认是你爷爷做的。造假的厂子地址、对方的陈述视频,还有你爷爷付款的转账记录,都有。你想看,可以提供给你。” 陈琮哑然。 他真是要对陈天海刮目相看了,这个平平无奇的小老头出息了啊,还敢调包造假,这案值,足够把牢底坐穿,难怪要离家出走。 他终于回过味来。 什么邀请卡,什么027号,都是幌子。“人石会”吃饱了撑的才会邀请他入会,诓过来当人质还差不多。 梁世龙说:“找不到你爷爷,你爸又是个疯子,你们陈家,也就只剩下你了。要拿你怎么办,内部有争执。有人主张不用对你客气,也有人觉得,一码归一码,陈天海犯的事,不该算你头上。商量之后,我们决定先以参会的名义请你过来,接触观察了,再做下一步打算。” 他再次蹲下,脸上带强压愤怒的笑意:“你说怪不怪?跟你同车的方天芝,见到你不久之后就疯了。你的对接黑山,给你送完帖露了名姓,也疯了。” 9 008 陈琮叹气。 他自己都觉得挺巧:爷爷是反派,当孙子的本来就自带嫌疑,跟他牵扯上的人,还接二连三出事。 难怪对方一脸要活剐了他的表情。 形势对自己不利,但也不是无可挽回,看起来,“人石会”还挺讲道理,陈琮决定条分缕析、以理服人。 他说:“我害这两人,动机呢,我的动机是什么?” 梁世龙面无表情:“我这不是正在问吗。” 行吧,陈琮换了个角度:“方天芝和黑山都是突然发疯,你觉得我有这个能力做到吗?” “你有。石头,简单点说就是矿物,是矿物就有各种功能,治病、致幻、致命。就我所知,你爷爷能做到,你是他养大的,所以,你也能。” 陈琮凉气倒吸,陈天海还真是让他惊喜连连,但老天作证,这老头除了教他玩玩猜谜、辨别珠宝之外,真没教他别的啊。 他尽量心平气和:“如果我爷爷能做到,别人也一定能,也许是内部有鬼呢?99号人,99样心肠,对吧。” 梁世龙那表情,就差把唾沫唾他脸上了:“是啊,我们的内鬼,几十年都没动作,你一上火车,他就行动了。” 陈琮噎住。 这时间点,卡得确实绝。 梁世龙鄙弃地看他:“没话说了?那我来说。” “黑山出事之后,我们很想知道半夜至天明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所以查看了监控。这个宾馆,消防楼梯是死角,没摄像头,但走廊是有的。” “监控显示,你半夜进了楼梯,至少停留了近两个小时,请问,你干什么去了?” 陈琮实话实说:“我喝了点酒。” 梁世龙阴阳怪气:“一罐啤酒要喝两个小时?你怎么不说你在酿酒呢?” 陈琮无奈:“我真的是喝酒,喝得太猛,头晕,就睡了会。” 梁世龙:“楼梯间又阴又潮的,就那么适合睡觉?回房睡不舒服吗?” 陈琮:“……” 真是心累,好在,他还有牌。 他说:“行吧,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就让我的判官出来说话,她一路观察我,我是不是可疑,她最清楚。” 不提“判官”两个字还好,一提这人,梁世龙的面色黑得如同锅底。 陈琮有再度踩雷的不祥预感。 梁世龙盯着陈琮:“我问过小婵,她说你早察觉到判官的存在了,还说是个女的,对吧?” “正是因为你早就察觉到了,怕她发现你的秘密……不,也许她已经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你一不做二不休,对她下了手。” 陈琮如堕云里雾中:“啊?” 梁世龙怒不可遏:“狗屁的让判官出来说话!方天芝都那样了,怎么出来说话?” 陈琮脑子里嗡了一声,小臂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方天芝是他的判官? 没错,这才合理:他是反派的孙子、重点怀疑对象,理应一上路就有人从旁监视;火车票是“人石会”订的,方天芝恰好在他上铺,哪有这么巧的事,都是安排好的。 疯的两个,一个是他判官,一个是他对接,都跟他深度绑定,难怪梁世龙卯上他了。 陈琮喉头发干:“那……那个女人呢?去火车站接我的那个?” 梁世龙压住火:“去火车站接站的,只有牛坦途和旅行社的葛鹏,哪来的什么女人?” 陈琮意识到,从开始自己就犯错误了。 那个女人出现在接站的小面包车上,他就先入为主、以为她是“人石会”的,再然后,他发现她谎报号码,又自我纠错,以为她是判官、行事诡秘是职责需要。 可如果由始至终,她就不是“人石会”的人呢? 他思绪有点乱:“不是,当时确实还有一个女人……” 梁世龙咬牙切齿,反而笑了:“怎么,被问到无话可说,开始生造臆想、子虚乌有了?行,我给你机会。” 他一把薅住陈琮的头发,逼得他面孔朝上,一字一顿:“你说还有一个女人,有什么证据?除你之外,还有第三人看到吗?” 陈琮的心直接沉底。 没证据,只有他看到了。 梁世龙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答案,眼神由嘲讽转成了看死狗般的怜悯。 看得出来,这小子的防线已经开始崩了,首轮问话就能有这效果,梁世龙很满意。 不过绳子勒太紧,容易适得其反,得适当松一松,让人喘口气。 他松手起身:“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好好想一想,晚点咱们再聊。提醒你一句,再狡赖就没意思了。” 他抓过布草柜上的毛巾擦了擦手,又闻了闻,嫌恶似地皱起眉头,转身向外走去。 陈琮脑子里乱作一团,他目送梁世龙走到门口,忽然冒出一句:“你不怕我喊吗?” 梁世龙回头看他,没明白他的意思。 陈琮示意了一下手脚的绑绳:“你这……非法拘禁,这儿是宾馆,除了你们,还有服务员,你就不怕我呼救吗?” 梁世龙说:“你可以试试看啊。” 他打开门,忽然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来:“你爷爷在北方,是有什么生意或者熟识的朋友吗?” 陈琮想了想,缓缓摇头:“没有。” 陈天海那小打小闹的门店,还犯不上跨地域做生意。 “那他有提过什么风沙大的地方吗?” 陈琮茫然,梁世龙心头来火,狠狠摔上了门。 *** 门外脚步声渐远,陈琮吁了口气。 又问北方又问风沙,看来“尘土飞扬,想去北方”这句话,是陈天海留下来的。 如果这是陈天海留的话,且在爷爷的预计中,“人石会”必然会拿这话来盘问当孙子的,那么,很可能就不是表面意思。 是字谜。 尘土飞扬。 尘/土飞扬,“尘”中的“土”飞掉、扬掉,减字法,尘-土=小。 想去北方。 方位法,将地图中的“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应用到汉字中,那么上下结构的字,上半部分是“北方”,下半部分是“南方”。 “想”的北方是“相”。想/去北方,“去”代表减去、去掉,减字法,想-相=心。 最终简化为两个字的信息。 ——小心。 小心谁?人石会吗?这谜解了跟没解没分别,还更糟心了:你偷了东西跑了,让我小心,这还不如让我多喝热水呢。 算了,还是先专注眼前吧。 起先,他觉得一切都是误会,三两句话就能把结解开,现在看来,他把事情想简单了。 自己的处境很糟糕,而放眼四下,无朋无友,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只能指望自己了。 陈琮阖上眼睛。 解结的关键是陈天海,但一个失踪八年的人,哪那么容易找到? 那从事件着手,方天芝和黑山发疯时,有什么异样发生呢? 有,他两次都在做噩梦,梦里有蛇,还有个年轻的女人。可这算什么证据? 再站远一点,从头追溯整件事,有个绕不过去的点,那个……接站的年轻女人。 这个女人,又是扮演什么角色?她就那么短暂地、只在火车站出现了一下?之前或者之后呢? 陈琮眉头皱起,眼睫微动。 年轻的、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的女人,提取关键词:“年轻”、“看不到脸”。 近期,自己身边,还有这样的女人出现过吗?梁婵倒是年轻,但她显然不是,再有,就只剩梦里了。 陈琮陡然睁眼。 有没有可能,梦里的女人,跟火车站的那个,是同一个人呢? *** 北方天黑得早,才刚入暮,阿喀察就像被一口黑锅给罩严实了。 如果有月亮或者星星,天会显得薄些,不过可惜,今晚不挂月,云层也厚,不透星。 更何况,晚饭过后,还下起了雪。 肖芥子把车停在一条偏僻的街边,车灯打得很远很大,纷杂的雪片在两束暖黄色的车光里乱搅,像被困进永不停歇的滚筒。 偶尔有行人从街口、也就是车灯光束的尽头处经过,有人目不斜视,有人则皱着眉头往这看,嘴里嘟嘟嚷嚷,多半在抱怨是谁这么有病、停车还打这么远这么亮的灯。 她捧着热腾腾的泡面,边吃边看,有看默片小电影的惬意感。 面汤见底,肖芥子抽纸巾擦了擦嘴,连同一次性汤碗揉了扔进塑料袋,掂掂份量不够,便在车座边寻摸。 面具……不行,红蜡烛……不行,皱巴巴的苹果…… 行,份量够了! 肖芥子把苹果塞进塑料袋,拧紧袋口,车窗揿下半扇,瞄准四五米开外处的垃圾桶,手上甩了又甩,精准掷出。 “砰”的一声,袋子从垃圾桶开口处窜入,砸进桶内,发出颇有力道的闷响,肖芥子一阵兴奋,旋即又不免惋惜:多么漂亮的投掷,没有观众,有点子寂寞。 雪片从车窗处偏入,凉气冲淡了车内窝暖的汤面气息,肖芥子对着车内的后视镜整了整帽檐,突然注意到,有人正自车外、偷偷靠近。 肖芥子皱眉,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 怕不是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呢?车侧的后视镜都映出那张猥琐的、带鬼祟笑意的脸了,以及,那臃肿的侏儒身影都已经被光扯得巨大、映到不远处的墙上了,还在这儿跟她玩“让我偷偷吓你一跳”? 肖芥子抿了抿嘴唇,左手轻轻拧开车门、微启一道缝,待那人蹑手蹑脚地凑到附近时,狠狠将车门撞出。 车门正拍上那人的脸,那人一声痛呼,身子蜷成一团,抱着脑袋滚倒在地。 肖芥子故作惊惶,车门回关,从车窗处探头。 这人个子很矮,身长不到一米四,看身形只十二三岁,穿吊裆的阔大牛仔裤,不合身的毛衣外罩着厚夹克,蹬一双大码的厚底运动鞋,整个人臃肿拖沓,邋里邋遢。 肖芥子奇道:“苗叔,是你啊?你在车门口,怎么也不吭气呢?” 苗千年哼哼唧唧,忍痛从地上爬起来。 他约莫六十来岁,是个侏儒症患者,身材短小,头倒挺大。他凑向车窗,脸上已经青紫血肿,却还咧嘴一笑:“没事没事,美人撞一撞,筋骨都抻开了,爽翻天。” 肖芥子莞尔,心里骂,特么的,刚刚还是撞轻了。 她没有让他上车的意思,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面上愠恼:“苗叔,有什么事长话短说,红姑刚跟我打电话,催我早点回去。你也真是,约好了七点见,这都快七点半了。” 苗千年愕然:“不是,你电话里说的七点半啊,我这还提前来了呢。” 肖芥子沉下脸:“苗叔,你这就没意思了啊,我还会赖你吗?明明说的就是七点。” 苗千年糊涂了,看她脸色不好,觉得应该是自己记岔了,赶紧陪着笑道歉:“肖……肖妹妹,我老头子了,记性不好,赖我,让你白等这么久,受冻了……” 一阵冷风吹过,苗千年止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吸吸鼻子,踮着脚尖抖抖索索扒住车窗:“肖妹妹,你跟我红姐说,煤精占卜镜那事,有门。” 肖芥子乜了他一眼:“真的?落在这小地方?” 苗千年笑得谄媚:“肖妹妹,能让‘人石会’挑中、开大会的地方,那可不是小地方。老话讲,‘高人在民间’,那高货也在民间呐,我跟你说,老祖宗的好东西,在什么博物馆、珍宝馆的其实少,最尖尖上的,都在藏家手里攥着呢。” 肖芥子不置可否:“确认吗,你看见了?” 苗千年一窘,嘿嘿笑着含糊过去:“还……没,不过没跑了。‘人石会’那个做煤精的李宝奇,上门磨过不少次了,你想想,什么货能惊动他啊。还听说他软的硬的都来,已经把藏家惹毛了。” 肖芥子“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那就是藏家不肯出呗?有门,但没戏,这就是你让我给红姑传的话?” 苗千年赶紧摆手:“不不不,我的意思,他肯不肯出不重要,只要红姐想要,包在我身上!” 说着,脚尖又踮了踮,飞快往车内张了一眼,笑意中居然多了几分赧然:“肖妹妹,红姐什么时候才肯见我啊,三十多年没见,怪想的,我这夜里梦里,都睡不踏实。” 肖芥子给车子打火,似笑非笑:“什么时候见面,这不是取决于你吗?送镜子的时候见咯,苗叔,给个日子,我红姑也盼着见你呢。” 苗千年激动得丑脸泛红,血肿的嘴唇直哆嗦,他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个“八”,又改到“五”,末了心一横,竖起三根手指头。 肖芥子不容他再改:“成交!” 她踩下油门,笑盈盈撂下一句:“这么想见我红姑?你不怕啊,我听说早些年,人家都叫她‘红烛恶鬼’呢。” 苗千年勃然:“放屁!” 继而反应过来,语无伦次地冲着渐远的车屁股道歉:“不是……肖妹妹,我不是说你啊,我说那些烂嘴胡嚼的玩意儿,我红姐当年……那可是……” 他声音低下来,喃喃着不无骄傲:“那可是……出了名的红烛美人。” 10 009 雪越下越大。 肖芥子车出阿喀察。 小县城本就不繁华,出了城更荒,路道上只她一辆车,偶尔能远远看到几间亮灯的房舍攒在一处,顶着漫天的雪,像萧瑟地挤在一起取暖。 约莫半个小时后,她拐入边道,在一栋小院前停下。 小院不大,乡郊常见的那种,破败失修,如果不是院门屋檐下挂着一盏簇新的红灯笼,很多人会以为这是废弃之所、无主之屋。 事实上,几天以前,这儿确实还是没人住的废屋。 …… 肖芥子停好车,从副驾上拎下一提袋杂物,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层雪,踩上去有吱呀的压实音,还怪好听的,她穿过院子,来到正房门口。 门没闩,应手就开了。 屋里亮微弱的烛光,那是圆板桌上立的两根几乎燃到尽头的红蜡烛,烛苗苟延残喘、幽幽晃动,像桌面上生出两只垂死飘忽的眼。 借着烛光,能隐约看到屋顶像是划块分格,每块格里都软软垂下一根拖地的粗麻绳,风透过门开合的间隙灌入,十几根麻绳微荡,带动四壁墙上的憧憧投影,让人止不住骨寒毛竖。 烛光后的暗影里,坐着一个白发老女人,头发乱蓬蓬的,如杂草盖满脑壳,手里攥着一把尖刀,正低头看着桌上。 肖芥子从提袋里抽出两根红蜡烛,就着残烛点了,稳稳接立住:“蜡烛点完了可以开灯,我要是不回来,你就这么摸黑过了?” 姜红烛抬起头来。 她约莫六七十岁年纪,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额头上道道沟壑,浑浊的老眼里满布血丝。更恐怖的是,她的左边脸直至脖颈咽喉下不知道是被火烧过还是被腐蚀过,皮肉熔结,眼歪嘴斜,伤疤和凸起的肉条挤堆在一起——不夸张地说,鬼见了她这尊容,都得胆寒三分。 她之前长时间低头凝视的,是个布偶小人。 小人的针脚很粗糙,眼眉走线怪里怪气,但能看出是个男人,胸前用大头针钉了张白纸条,肖芥子俯身点烛的时候,气流微动,带得纸条稍稍掀起,能清晰看到上头歪歪扭扭的三个血红字。 陈天海。 而桌边地下,落了一堆大小布偶和棉絮布头,布头间隐约能辨出独立的手、脚、头脸形状,那是被尖刀粗暴肢解、扯烂的其它布偶人。 肖芥子说:“这个都失踪八年了,找不到,换一个呗。或者,拿他孙子撒撒气?那个陈琮,现在刚好就在阿喀察。” 姜红烛不吭声,用刀尖将布偶人拨弄得翻身、再翻身。 肖芥子放下提袋,手脚麻利地插电、打开电暖器,电暖器质量不好,破车般刚启动就嗡个不停,但火力却大,橙红色的大灯仿佛骤起的小太阳,瞬间就驱散了屋内涌积的潮寒。 姜红烛问她:“那头怎么样?” 肖芥子说:“还能怎么样,接二连三出事,好比一棍子敲下来,懵着呢。” 姜红烛半晌才“哦”了一声,似乎有点反应迟钝,她重又低头去看桌上的布偶人,锃亮的刀尖拂过布偶的脸,停在黑线勾缝的眼珠上划拨:“懵着……” …… 靠墙有几个箱子,并排铺了张被褥就是肖芥子的床,她一屁股坐上去,摘掉帽子,扯脱发绳,顺手捋理长发。 顶了一天编发,发上带微微蜷曲卷痕,这样一头油润黑亮的浓密头发,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可惜…… 她脑顶心往后,约有三分之一的头发,是白的,不是间杂着的那种花白,是恰好中央那一片,像垂下一条掌宽的发带——乍一瞧很像染发,细看就知道不是,头发染得再仔细,发根处总还会留点黑,她不是,那一处全白,这种诡异的反差,让她一张带笑的俏脸平添几分肃杀。 肖芥子从提袋里摸出一个卖相不错的苹果,抽刀开削。 “‘人石会’怀疑上那个陈琮了,他这些年各种找他爷爷,什么寻亲网、专业寻人,看起来,他是真不知道陈天海的事。但是呢,人心叵测,也不排除爷孙俩是合计好的、做戏给人看。总之,他们狗咬狗也好,先打起来。” 姜红烛还在拨弄人偶:“打不起来的。” 肖芥子专心削皮:“为什么?” 姜红烛抬起头,也不看她,目光呆滞地落在不远处的一根垂绳上:“野马那头,人不蠢,他们迟早会知道,这么大的事,陈琮干不了。” 姜红烛从来不说“人石会”,她喜欢说“野马那头”。 肖芥子笑,继续往下说。 “刚去见了老二,他说煤精占卜镜那事有门,三天内给信。红姑,这老色胚,他惦记着你呢,你不会真见他吧?” 她手上使力,果皮蜿蜿蜒蜒、一长溜地垂到地上:“你要那镜子干什么?你还会占卜?能占什么?吃点吗?” 她抬起削好的苹果,刀刃微微切入,以示愿意分享。 姜红烛点了点头,肖芥子一刀切进、顺势甩了小半个过去,姜红烛整个人看似痴钝,这一刻动作却快,刀尖往半空一叉,稳稳叉住,眼珠子略动,又恢复了先前的迟笨,慢吞吞将苹果送进嘴里。 她吃苹果跟常人不同,不咬也不嚼,就那么抿着,好像苹果能自己软烂融化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开口:“要镜子干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帮你看看,到底怀的是什么胎,两年多了,还不生,是个哪吒都该出来了。” 肖芥子笑嘻嘻地咬了口苹果:“又没死胎,怕什么。” 姜红烛用刀尖细细挑着那个布偶的眼珠子,把缝线挑得丝丝发毛:“今天不死,难保明天不死,别以为怀的时间越长越好,过犹不及,你这胎,多半要死。” 肖芥子面色一凛,笑意顿收:“那怎么办?” 姜红烛忽然抬头:“你听,是不是阿兰哭了?” 肖芥子侧耳去听。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小太阳的鼓嗡声不时起歇,借着淡红的烛光,能看到小窗外的雪片正被风吹斜,有几片停在玻璃上,像粘连的蛾。 她说:“没有,你忘了吗,她刚吃过奶,睡得可熟了。” 姜红烛愣了几秒,恍然点头:“那我也该睡了,后半夜,还得给她喂奶呢。” 她撂下刀,伸手拽住最近的一根垂绳,身子往上一耸。 起先,姜红烛是坐在桌子后头的,只能显出胸腹以上,而今身子上耸,下半截便露了出来。 她没有腿,但穿的裤子却是正常的,长长的裤管在大腿齐根处收束扎紧,剩下的就那么软软垂着、晃着,所以乍一看,不像没腿,更像是两条腿没长骨头、软绵绵的。 身子耸高之后,姜红烛伸手在桌面上撑了一下,如同行舟撑篙,整个人借力一荡,又迅速撒手——炕床就在桌后不远,而她显然驾轻就熟,落炕时像轻捷的兽,无声无息。 原来这满屋的绳,都是方便她在屋里各处来去的。 *** 梁世龙走后不久,天就黑了,紧接着又下起雪来,雪片一再斜过高处的小窗,像一幅冷漠的画。 这一天过得可真快。 事情会怎么收场呢? 横竖他交代不出东西来,法制社会,梁世龙不可能一直关着他,但就这么把他放了,似乎也不太现实。 一股凉气爬上陈琮的脊背:为了泄愤,梁世龙不会让人把他弄疯吧?类似方天芝、黑山那种,外人看来,只会以为是突然发病。 这可太吓人了,得赶紧行动起来。陈琮后背蹭墙、借力起身,一点一跳地在布草房里开始了全面搜寻。 要是能找到刀片抑或是可以磨开绳子的东西就好了,他蹦跳了一回,一无所获,躁得后背都出了汗。想想不能放弃,于是跪趴在地,屁股撅起老高,试图看清布草架下端与地面间不到一厘米高、长年黑暗积尘的间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刷卡音,有人开门进来。 卧槽,这可大大不妙,老实躺回原地是来不及了,梁世龙看到他不老实,岂不是又要给他一耳刮子? 陈琮急中生智,立马滚倒在地,身体摆了个扭曲的形,还配了副正在进行哲学思考的茫然表情,主打一个迷惑敌人。 然后,他看到了进来的人。 居然不是梁世龙,也不是“人石会”的任何一个成员。 来人是金鹏之家的女服务员,一身工作服,圆脸盘发,闪身进屋之后,迅速关门上保险,一副慌里慌张模样。 再然后,她就看到了滚倒在地的陈琮,也的确被他这不知所谓的身体行为艺术迷惑到了,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急急扫了一圈室内,目光重又落在陈琮身上:“就抓了你一个?”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陈琮一头雾水。 女服务员紧走两步蹲下身子,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我在餐厅,听人说昨晚抓到贼了,就你一个?” 陈琮暗骂了句脏话。 怪不得不怕他呼救,阖着早有应对,他喊破嗓子,路过的服务员也只会以为是贼的无能狂怒,说不定暗地里还会夸这协会大度:抓到贼都没有报警,这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不想他档案上留下黑历史、影响后代考公啊。 见他不吭气,女服务员急了:“问你话呢!” 这女服务员话里话外都透着不单纯,陈琮心念微动,说:“当然不止。” 女服务员身子一僵,声音都变调了:“那其他人呢?” 陈琮进入角色倒也很快,他用力撑坐起身子,动了动被绑在背后的手腕,一脸当贼的浑不吝:“先帮我松了绳再说。” 说话间,他瞥见女服务员别在胸口的名牌。 ——餐饮部金媛媛 金媛媛没带犹豫,立马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剪刀,先剪开陈琮的腕绳,又用力去铰脚上的。 工具准备得这么对口,看来,她就是奔着救人来的。 陈琮揉了揉被绑得淤肿的手腕:“你要找的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我看看那几个人里有没有符合的。” 金媛媛一愣:“几个人?” 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没再纠结人数:“其它人我不管,有一个小个子,平头,眯眯眼,哦,对,手上还受伤、缠绷带的……” 小个子、平头、眯眯眼,手上还缠绷带…… 符合这特征的人,他这两天确实见过,陈琮脱口而出:“葛鹏?” 金媛媛激动,手上用力,将陈琮脚上的绑绳一铰到底:“对,就他,他人呢?” 陈琮拽开断绳,警觉地看了看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出去再说。” *** 金媛媛先贴门听动静,又查看手机信息,陈琮估计外头有人给她望风,因为他刚瞥见进来一条“走廊没人”的新信息,她就一把拉开了门:“走!” 出门右拐是往消防楼梯,金媛媛偏偏往左侧客房的方向走,陈琮满心纳闷,正想问为什么,她举起房卡,飞快刷开身侧一间客房:“快进来!” 所有的客房不都被“人石会”包圆了吗,陈琮闪身进屋:“这间房没人住?” 金媛媛关上门,紧张地透过猫眼看外头的动静:“本来住了个老头,早上突然发疯,送医院了,这间暂空。” 原来如此,陈琮松了口气,他上下打量金媛媛:“你是葛鹏什么人?他为什么偷东西?” 金媛媛过来,没好气地在床上坐下:“我是他表姐。为什么偷,不外乎就是穷、想要呗。我劝过他,有钱人的东西烫手,没那么好拿,非不听!” 又紧张地看陈琮:“被打的不是他吧?” 陈琮不动声色:“你怎么知道有人被打?你看到了?” 金媛媛又气又急,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来:“你自己看!牙都打掉了!” 11 010 葛鹏动歪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去年,他爸,也就是金媛媛的亲舅舅,得了重病。葛鹏打算好,要是绝症就不治了,把老头拖回家,好吃好喝伺候着,到死完事。 没想到能治,就是得长期服用一种进口药,这药死贵,还不进医保。 为了药钱,葛鹏真是操碎了心,他加入了一个病友群,目睹人间各种搞钱乱象,有卖车卖房的,也有卖血卖自己的,总体一个大书的“惨”字。 葛鹏的原则是,宁可别人倒霉,不能自己受罪。 所以,从去年开始,他的小偷小摸就开始了,他带的线,客人总会丢东西,或是相机手机,或是现钞首饰,好在案值都不大,介乎“好心疼”和“丢了就丢了、破财消灾”之间,所以一路还算安稳。 宝玉石协会这个单子,起初不是他的,他努力争取来,就是盯上了“宝玉石”这三个字,何况场地定在金媛媛工作的宾馆,“地利”、“人和”都占了。 前期观察下来,他觉得这事稳拿:协会居然没有外聘专业的安保,只是在陈列展品的宴会厅外多加了道锁。 这要是不出手,都对不住过路的横财。 他很乐观地对金媛媛说:“大多时候啊,人失足,都是因为太贪,贪一点点没事,咱得把握住度,一串珠子吧,只捋一颗就够,要守住底线。” …… 金媛媛恨恨捏着一颗牙。 这颗牙不像是被打断的,很完整,有牙冠、牙颈、牙根,连根分叉部都毫无损伤,更像是被拔掉的。 “早上那老头发疯,把会场搞得乱七八糟,人手不够,抽调我们去帮忙打扫卫生。” 靠墙的条桌都围了桌裙,裙边曳地,本来是不用管桌子底下的,但她心里有鬼,借着做卫生的名义查看每一处犄角旮旯,这颗血迹已干的牙,就是在角落里的一处桌腿边发现的。 金媛媛打听了一下,那疯老头虽然从高处摔下来,但牙没事,那这颗牙哪来的? 又听说昨晚抓到了贼,心里有数了,她推测,八成是贼被痛殴,打掉了牙,而混乱间,牙又被人踢进角落。 “葛鹏要真被打掉了牙,我可跟他们没完!我查过,这也算轻微伤了……抓到贼可以报警,但不能虐待啊对吧?你说是不是?哎,你!” 金媛媛奇怪地拿手在陈琮面前晃了晃。 陈琮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以掩饰刚才的晃神。 关于牙,他总觉得有什么事,但脑子有点浆糊,一时抓取不到。 当然,也可能是事不关己,懒得去想。 金媛媛沉不住气:“你说话啊,被打的是葛鹏吗?他现在人呢?” “人石会”昨晚上,不像抓过贼,真抓到了,还不第一时间报警?最符合常理的推测是:葛鹏见财起意,半夜独自(或者是纠集同伙)行窃,被人发现,期间被痛殴(或者是同伴被痛殴),但全员成功逃离。 陈琮说得含糊:“昨晚上太乱了,我运气不好,被人摁住,好像看见葛鹏他们跑了,协会的人跟着追……” 金媛媛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追没追到,不敢说。你也看到了,我后来就被关布草房去了。” 金媛媛沉吟:“要是追到了,应该跟你关一起……难道是跑了?跑了怎么联系不上他呢?” 陈琮:“可能是吓到了、还没缓过来?要么你再等等看?” 金媛媛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这小子其实胆不大,当场被发现,还被人追,确实够呛。” 知道葛鹏没被抓,她就放心了,再看陈琮,还嫌弃上了:“你是他……同伙?腿这么长,怎么就没跑掉呢?我得回了,你怎么说?要我把你带出去吗?” 陈琮想了想。 他当然很想拍拍屁股打道回府,但事情会就此结束吗?“人石会”那么多人,但凡后续要针对他、对付他,他可谓是永无宁日。 得在这把误会解开、把事情了结。 陈琮看金媛媛:“宾馆被协会包了,走廊里又有监控,你这进进出出的,不怕被发现?” 金媛媛哼了一声:“宾馆是被包了,他们在要紧处,比如监控室什么的还安排人了,但你也不想想,谁对宾馆更熟?哪个岗我没朋友打掩护?监控怕什么,拍到了,我也能让人洗掉。” 陈琮:“那能帮个忙吗,我想进209号房。” *** 209号,就是他之前住的客房。 思来想去,要在“人石会”争取到助力,首选颜如玉:一来这人身份特殊,说话有分量;二来两人聊过半宿的天,算是“熟人”;三来颜如玉对协会没感情,协会出事,他喜得跟屎壳郎滚大粪似的,易于拉拢。 可能是因为同属一条贼船,金媛媛很帮忙,在她的助力下,陈琮得以顺利进入房间。 颜如玉不在,自己的行李也都不在,估计是被收走翻查了,这他倒不怕,越翻越能证明他的清白。 陈琮抓紧时间,飞快冲了个澡:那桶泼他头上的水有股锈腥味,让他很难受。 没过多久,门上传来响动,是颜如玉回来了,再一听,他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 这要是还有别人在,自己就不好贸然露面了,陈琮情急之下,拉开挂衣柜的门躲了进去。 刚躲好颜如玉就进来了,陈琮透过微启的门缝往外看,松了口气:没别人,颜如玉是在讲电话。 “我找过李宝奇了,他说在想办法,会尽力帮忙。” “三老也跟我聊过了,人家说,十月怀胎,这事没有捷径可以走,不是我努力就可以的,只能慢慢来……” 陈琮本想直接出来,听到这犹豫了一下:尴尬了,怎么听到人家的私密事了? “人石会”还包治不孕不育吗?颜如玉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成家了?以及,何必这么急着生儿育女,小两口享受几年二人世界不好吗? 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颜如玉狠扯了一下领口,恨恨往半空虚捶了几下,语气还得努力保持和顺:“干爷,我够努力的了!我怀不上,我有什么办法?而且人三老说了,这事看天赋,就算我怀上,也可能会死胎。行,行,我有分寸,我知道,挂了啊……哎呦我去!” 颜如玉吓得一激灵,手机没拿住,努力去接又没接稳,还是掉在了地上。 这倒也不怪他,任谁以为只有自己在房间、却毫无防备间看到一个大活人,都会吓一跳的。 陈琮倚在衣柜处,面色复杂地看着颜如玉。 他有点不解,为什么在涉及“怀上”这种事时,颜如玉用的主语是“我”而非“我老婆”。 面面相觑间,颜如玉先开口。 他先是纳闷:“你……你逃出来了?你逃出来你不跑,来我这干什么?” 继而警惕:“陈兄,你家的事我听说了,做人得讲道理,你们和协会有过节,你去找协会,不能找我啊。” 陈琮走过来,在对床坐下,示意颜如玉也坐。 “放心吧,就是找你聊点事。就你听说的,我爷爷的事,你觉得严重吗?” 颜如玉眼睛一亮:“严重!太严重了,陈兄,你爷爷真是个人才,上千年了,就没听说过偷镇匣石的,那玩意儿,根本没法转手你知道吗?” 知道。 奇石不是黄金珠玉,它的受众小,喜欢的会视若珍宝,不喜欢的能拿去垫猪圈。转手也难,因为涉及金额太大,买家太难找,所以一般会走一波宣传、再行公开拍卖。 陈天海不会蠢到公开拍卖,而且,陈琮直觉,爷爷偷这块石头,不是为了钱。 “那我的事呢?” 颜如玉兴高采烈:“那就更严重了!” 他侃侃而谈:“陈兄,‘人石会’十三石匣,各类宝玉石至少上百,镇匣石固然金贵,但那是协会的,而且有回归的可能,就好比文物流落在外,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就情绪上吧,不会极其愤怒你懂吗?但是你把人搞疯就不一样了……” 陈琮纠正他:“这事不是我干的。” “你有证据吗?” 陈琮不吭声了。 颜如玉神气活现:“那就当是你做的,陈兄,我在给你分析利弊,把人搞疯这事性质不一样。别的不说,方天芝和黑山的亲友,是不是想提刀把你砍了?就算协会不追究你,这两家,能追你到天涯海角!” 陈琮沉默半晌,拿过床头柜上新补的矿泉水,拧开了,又没了喝的心情。 “如果我能找到证据,就不一样了,对吧。” “你不是没证据吗?” 陈琮怒了:“没证据我不会找吗?要你提醒我?” 颜如玉拿手指他:“哎哎,陈兄,你态度不对啊。整个协会,也就我还保持中立。但凡我吼一嗓子,咱们就被包围了有没有?我非但没暴露你,还好声好气跟你分析问题,你就这态度?” 陈琮看了他几秒,诚恳道歉:“我错了,我之前过的都是平静的人生,现在突然波澜起来,情绪上有点波动。” 又把开了盖的矿泉水递过去:“来,喝口水,润润喉咙。” 颜如玉哼了一声,大模大样接过去,算是达成和解。 陈琮继续:“如果我能找到证据,想跟协会和解,找谁聊最管用?梁世龙吗?” 颜如玉不屑:“他算个锤子……协会不分高低等级,不排三六九等,主要看资历,资格越老,说话越有份量。找人聊,那得找三老。” “三老是一个人还是……” “三个,福禄寿三老,福婆,禄爷,寿爷。” 听上去都挺吉利,陈琮点头:“能借身衣服、借点钱吗,有备用手机更好,我四周打探打探,兴许能找到证据。真找到了,还麻烦你帮忙牵线,让我跟三老见个面、把误会聊开。” 颜如玉笑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行是行,但是……” 陈琮伸手下压,示意他听着就行:“当然,你没义务帮忙,我也不会只嘴上感谢。想要钱,你开个价,想要我还人情,能力范围内的,你提条件,我都配合。” *** 雪在天明前停了,院子内外一片素白,但风没住,呼呼扬着雪沫,在初升的日头下泛着光。 肖芥子只穿单衣,站在雪地里漱口,松散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腮帮子高高鼓起,心不在焉地听耳机那头的人说话,不时含糊地“嗯”一声,末了哗啦一声吐掉水,擦了擦嘴边的牙膏沫,端着牙缸回屋。 屋里就暖和多了,小太阳一直在工作,熬粥和蒸馒头的小电热锅突突冒着热气,裹着老棉袄的姜红烛坐在桌子后头,依旧一脸呆滞,攥着刀,挑弄着桌上的布偶。 肖芥子麻溜地开锅、盛粥、搞酱菜:“老二打电话来,说陈琮昨晚跑了。你说他在这儿无亲无故,谁会救他?会不会是陈天海啊?” 姜红烛说话永远是慢的:“不会,那老东西,八年不露头,不会为了个孙子就沉不住气。” 肖芥子想了想,嗯了一声,用一块长条板当托盘,粥碗菜碟一次性全送上桌。 姜红烛问:“阿兰吃了吗?” 肖芥子帮她摆桌:“吃了,我还给她煎了蛋,吃完送她上学去了。还有,‘人石会’昨天没能开场,新定了日子,改明天了。” 姜红烛刀尖陡然一停。 顿了顿,刀尖缓缓扎进布偶的咽喉,下头就是桌面,刀子扎不进去,可她依然持续用力,脸憋得通红,以至于枯瘦的脖子上都凸起了青筋。 她说:“还开,看来,不宰一只老狗,他们不知道怕。” 肖芥子注意到,今天的布偶换了个新的,不过看模样,依旧是个老男人,大头钉钉着的白纸条上,有个血红的名字。 何天寿。 肖芥子心里轻轻“哦豁”了一声。 三老之一,何天寿。 姜红烛这是要干一票大的了。 12 011 肖芥子拈了个馒头掰开,不紧不慢往里夹酱菜:“那,宰老狗,我也要去吗?” 姜红烛抬头看她:“你要去,不但要去,今晚你还得扮上。” 肖芥子“哦”了一声,捏紧馒头边,送到嘴里咬了一大口:“那……红姑,给我点安家费呗。” 姜红烛没动,目光有点阴。 肖芥子嘻嘻一笑:“红姑,那头出了两回状况,是头猪也会警醒,你是来去自如,谁也奈何不了你,我不一样……” 她半撒娇半委屈:“我要是失手、被逮着了,还不得被整死啊。朝你要点风险费,不过分吧,这也不给?” “好了好了,不给就不给,不要了,当我没说。” 她怪失落的,又咬一口馒头,仿佛咬进一口沙,食不下咽。 姜红烛说:“一时要瓜,一时要枣,我就没见过比你还会算计的。” 肖芥子一副可怜样:“红姑,这叫算计吗,这叫穷啊。我兜里空空,才会盯你的袋子。话又说回来,盯归盯,我从来都老实,给我什么、什么时候给,还不是你说了算?” 姜红烛哼了一声,从老棉袄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天青色的扁圆小瓷盒。 像装印泥的印奁,掀开盖子,背面是块圆圆的小镜子,盒子里头则类似三格的眼影盘,分别是幽蓝色的青金石粉、碎金箔,以及混着血丝的透明胶状物。 虽然天冷,但因为一直在怀里捂着,胶状物并没有凝固,反而隐有流动感。 肖芥子赶紧放下馒头,配合地将脸凑近姜红烛。 姜红烛用指头蘸取些许,抹向肖芥子的眉心:“那就让你长多一只眼,能不能用上,看你运气了。” 肖芥子喉口微动,屏住呼吸,连眼帘都垂下去了,唯恐目光乱飘,会让姜红烛分心。 过了会,姜红烛把镜子递过来:“好了。” 肖芥子对着镜子细看。 她的眉心处多了一只竖向的眼睛。 姜红烛只用粗短的指头涂抹,却好像比画笔描成还妙:虽不精细却神似,初看如幽蓝火焰,闪着金箔的烁光,衬得眉目生光溢彩,细看却惊悚,镜子里,那只眼像是活的,森森地盯着她。 稍稍侧脸,能看得出这只“眼睛”凸出眉心、是立体的。 姜红烛略等了会,伸手过来,指甲在她眉心处抠蹭,将这只“眼睛”完整揭下,两手交盖着捂住送到肖芥子面前:“喏,收好了,事成之后,我会教你怎么用。还有,尽量别叫太阳晒到,晒坏了,这眼就瞎了。” *** 陈琮在颜如玉那蹭了一晚,天蒙蒙亮时,趁着人少,偷偷从消防楼梯溜了出去。 为了保护自己,少不得遮头掩面,好在现在天冷,街上戴帽子捂口罩的不在少数。 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付“人石会”呢? 三类怀疑对象。 ——爷爷陈天海。 ——家贼。 ——对头、仇敌。 那个年轻的女人,是哪一类都有可能,她或许追随陈天海,或许是协会成员(不一定有号,类似梁婵),又或许,就是来砸场子的。 “人石会”他得罪不起,但和“人石会”作对的,他也不想惹啊,陈琮打定主意:尽量不开罪任何一方,找到证据撇清自己就马上撤。 他以“金鹏之家”为圆心,逐步扩大外圈,貌似溜达,实则观察,但这做法无异于大海捞针,一天下来,一无所获。 天黑下来的时候,陈琮绕回到“金鹏之家”附近,原本想潜回宾馆,问问颜如玉协会有没有什么新的动向,及至到了近前才发现,回不去了。 宾馆门口立了块“满房”的立牌,劝退一切新客,前后出入口都多了人,明显是“人石会”加的岗,陈琮围着宾馆绕了一圈,在后门处还看到了梁婵。 她坐在折叠椅上,很尽责地守着门户,来一个拦一个,拦一个问一个,那架势,混是绝对混不进去的。 陈琮没辙,给颜如玉打了个电话。 颜如玉的兴奋之情几乎要从听筒里溢出来:“陈兄,安保升级了哎,别说出入口了,消防楼梯上、走廊里,都定时有人巡逻!哇,感觉不出点事,都对不住这阵仗!” 陈琮奇怪:“黑山是昨天出的事,为什么今天才加强安保?” 颜如玉说:“会员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总不能无限期把人摁在这吧,三老合计了之后,决定明天重新开场,二次开场,总不能再出事吧,所以咯,严阵以待!” 复又吐槽:“不过呢,这种小地方,也没什么像样的安保,感觉都是宾馆从工地上拉来凑数的,就这,还收180一晚。” 陈琮奇怪:“外聘?会员不能自己上吗?” 颜如玉激动了:“陈兄,‘人石会’的会员,哪个不是有产有业有钱人?住这破三星已经够憋屈了,还去给你当保安?你见过哪个论坛展会,是让邀请来的嘉宾当保安的?” 这话也不确切,事实上,马修远确实在会员中积极动员过,但二十年一聚的机构,能指望会员对公共事务多热情?应者寥寥,多数人都表示,愿意出钱,出力就算了——但阿喀嚓这地方,又要得仓促,出钱也找不到什么专业的。 梁婵这种,属于她爸梁世龙上心,她也跟着捧捧场。 陈琮皱眉,阵势搞这么花哨,可别把那女人吓退了,她要是十天半月都按兵不动,他的查探工作可就难了。 他说:“那你觉得,这第二次开场,会再出事吗?” “不好说,得看对方的性格。” 陈琮来了兴趣:“展开说说?” “如果是畏缩型,形势有变,多半会选择观望、暂不行动;但如果是进取型,面对困难,势必迎难而上……” 陈琮头一次知道,“进取”还能这么用。 “而性格不同,闹事风格就不同,前者是趁人不备、背后砸你一记闷棍就跑,后者是敲门入户,先扇你耳光、再踹你一脚……” 明白了。 那个女人,绝对是进取型。 先动方天芝,方天芝协会绰号“看门狗”,上门先打狗嘛。 开场前,又动了黑山,迫使原定的开场取消。 现在,你头铁又要二次开场,她能不采取点行动?说不定,还会开个大的。 *** 陈琮在“金鹏之家”外围选了几个能看到不同出入口的、较为隐蔽的蹲守点,每隔一段时间就挪一个。 十点过后,他换到宾馆后的停车场,停车场虽然紧挨宾馆,但对外开放,不时车进车出,也就方便混入混出。 陈琮猫在一辆银灰色的小面包车后头,这个位置,能清楚地看到后门,而变焦拍照功能,使得手机堪当望远镜。 梁婵还没有换岗,不过这个点,后门基本没人进出,她明显有所松懈,裹着毛毯盘腿窝在椅子上,似乎在刷搞笑视频,会突然捂住嘴,乐不可支。 陈琮不明白,后门这么重要,为什么不安排个孔武有力的,梁婵这战斗力,真有人硬闯,她拦得住吗? 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门出来。 是个熟人,金媛媛,穿工作服,边打电话边急急出来,还向梁婵说了句什么。 对里头出来的人,梁婵不是很在意,只略抬了下眼,点了点头,又玩自己的去了。 金媛媛直奔陈琮藏身的小面包车,近前就猛打了一下车门,吓得他脖子一缩。 好在那只是她电话讲到窝火处的泄愤之举。 “我越想越不对,协会没报警,他也没偷到东西,那还失联个屁啊?两天了,还联系不上,去他常去的地儿问了,也说没见过他。” “更反常的是,他这车,还撂在停车场呢!” 说话间,又重重拍了两下车身。 声响挺大,连梁婵都往这头张了一眼。 原来这是葛鹏的车,难怪看着眼熟。 “我想找他那同伙再问问,也找不着人。我跟你说,我这一天,眼皮乱跳,刚还打碎了一摞碗……报屁警,报屁警啊!” 金媛媛忽然愤怒:“这协会都没报警,我去报警?说我亲戚半夜去偷人家东西、失踪了?滚,听你说也是屁话!” 她掐了电话,一脚狠踹在轮胎上:“狗男人,就床上来劲,屁用没有,还得我自己来!” 葛鹏居然一直失联到现在? 陈琮有点心虚:那天晚上,他根本没看到葛鹏,对着金媛媛一通胡掰,也只是为了借她的力脱困。 要是葛鹏真出了什么事,亟待搜救的那种,岂不是被他耽误了? 金媛媛没走,她在车边踱来踱去,明显的心神不定,总是去舔嘴唇,时不时还会拿起手机看一眼。 陈琮直觉,她在等电话。 等那个“狗男人”回拨电话吗?不太像。再说了,进宾馆等不好吗,何必站在四面透风的停车场挨冻呢? 手机突然响铃。 金媛媛迅速接起,一秒都没耽搁。 “肖小姐吗?我在呢,我就在停车场。你已经到了?” 她抬头往周围看,语气很茫然:“我没看见你啊,哪呢?也是小面包车?哦哦……” 金媛媛一路小跑,迎向刚刚开进停车场的一辆小面包车,到了跟前,拉开副驾的门钻了进去。 但车子没动,估计是在里头坐着说话。 陈琮对她的事关心有限,重又看向后门。 这次,他看出端倪来了:梁婵只是个钓饵、幌子,门内还安排了人,没露面而已。 又过了十来分钟,差不多该去下个点了,陈琮揉了揉蹲酸的小腿,小心地绕过好几辆车,正想往大门处去,不远处咔哒一声门响。 金媛媛从车里出来了。 陈琮下意识转头去看,手心瞬间潮热,一颗心在胸腔里猛跳。 这不是金媛媛。 她比金媛媛瘦,体态也更挺拔,穿宾馆工作服,头发盘得很标准,露出修长的脖颈。 站直的刹那,她略低了下头,单手戴上口罩,另一只手的臂弯里搭了不少拎袋,手上还勾了兜苹果。 她要是不戴口罩,陈琮兴许还认不出来,但单看眉眼,记忆点太深刻了。 就是那个假冒039号、去火车站接站的女人! 终于来了。 他的冤屈,可算是有望洗清了。 *** 那个女人完全没留意到陈琮,她站直身子看向后门,略停了会,伸手将垂下的一缕头发挽到耳后,小跑着过去。 那种宾馆服务员急匆匆式的小跑,她学得还真像。 她在后门处略停,向着梁婵举了一下包袋和苹果,梁婵略一点头,就放她过了。 陈琮前后一合,猜出个大概:金媛媛出门时,应该跟梁婵打过招呼,说有朋友给自己送东西,她先是在停车场等人,还猛敲过车身、再度加深梁婵的印象,末了拎着大包小袋回去,不管是梁婵还是门内那人,都会掉以轻心。 陈琮喉头发干,脑子里念头乱飞。 ——今晚要出事。 ——自己该怎么办?远远避开、找个有监控的场所待一夜,留存不在场的视频证据,洗清嫌疑? ——不行。梁世龙会认为,他和那个女人是同伙。更糟糕的是,如果那个女人行事隐秘、功成身退之后不露任何痕迹,今晚这桩事,说不定又要扣他头上,毕竟他已经“逃跑”了。 ——他得抓住那女人?也不好,这女人看起来那么诡秘,比“人石会”还难惹的样子。 而且,现在摁住她也没用,最好是,在他暗搓搓的举报和揭发下,她行凶时被协会的人抓个正着。 这样一举四得:洗清嫌疑、立功,救人,也没在明面上开罪她。 该怎么操作呢? 陈琮心跳如鼓,越急就越理不出头绪,恰在此时,车门咔哒又一响,真正的金媛媛出来了。 她换了身衣服,头发散披下来,估计是要下班,陈琮不及细想,跨前一大步,一把将金媛媛倒推回车里,然后狠狠撞上车门。 重重的撞击声成功盖过了金媛媛倒滚于车座时猝不及防的惊叫。 趁此间隙,陈琮飞快绕过车头,拉开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赶在金媛媛惊慌失措的二轮叫唤之前,一把拉下口罩,沉声说了声:“我。” 13 012 金媛媛一愣,认出他来。 她有点着恼:“有没有礼貌了你,怎么推人呢!哎,我正找你呢……” 陈琮没空说废话:“你跟那个肖小姐,做了什么交易?” 金媛媛一呆,张了张嘴,没说话。 陈琮没耐性:“今天协会外聘了安保,闲杂人等不能进酒店,你没收到通知?为什么帮那个女的进去?” 金媛媛目光躲闪,有点心虚。 陈琮拿葛鹏说事:“我可是为了葛鹏,到现在都联系不上他,我觉得不对劲,你别给我搞东搞西碍事啊。” 这张牌果然好使,金媛媛立马急了:“谁特么不是为了葛鹏?” *** 这个肖小姐出现的时机很怪。 在金媛媛左等右等也等不来葛鹏的消息,渐渐坐立难安、不祥预感频发的时候,突然接到她的电话。 她让金媛媛帮个忙,作为回报,会向她提供葛鹏的消息,并透露了些许作为头款:葛鹏出事了,情形很不好,事情跟包下宾馆的这个协会有关。 陈琮:“这你就信了?” 金媛媛何止是信了,她深信不疑,更何况,这协会确实不像个正经的:别的团体开交流会,与会者个个西装笔挺,还会邀请媒体记者大肆报道。这协会,来的人五花八门,有瞎的有醉酒的还有拿大吊灯荡秋千的,忽然又要增加安保——安保不去保护展品,反而把着酒店前后门,楼梯走廊搞巡逻,连供货商进来送个菜都要盯半天。 她瞅着不像协会,像斜教。 陈琮:“她请你帮忙,除了进酒店,没别的了?” 金媛媛欲言又止。 那就是还有,陈琮打感情牌:“我跟你可是一头的,你把我从里头捞出来,我能坑你?连我都不说?” 金媛媛很不情愿:“她……还要了张房卡。” “哪间房的?房号多少?” 金媛媛小声说了句:“万……万能卡。” 卧槽! 万能卡,也就是说,那位肖小姐能刷开每一间客房,哪怕是反锁的。 作为一个消费者,陈琮实在没忍住:“小姐,你这犯法的你知道吗?” 金媛媛来气了:“呦吼,你一个做贼的,跟我讲犯法?我俩拉去法院,不定谁判得更重呢。” 估计是被“犯法”二字戳了心,她愤愤开门下车,陈琮想拽住她,滑了手。 “你去哪?” 金媛媛没好气:“回家收尾款去,肖小姐说,她把葛鹏的下落写在一张纸上,塞我家门底下了!” *** 金媛媛说走就走,陈琮觉得自己满头满脑都在冒烟。 那个肖小姐,一定有个主目标人物,金鹏上百间客房,她不可能一间间去刷着找人。 陈琮闷闷一拳砸在面包车的仪表台上。 使的力有点大,台子上搁着的一个苹果没稳住,骨碌砸滚下来,一路滚向后座。 陈琮回头去看。 天哪,这叫什么车,简直是个杂物房,后座上堆得乱七八糟,挤挤嘈嘈几乎直达车顶:有被子、大衣、帽子、大袋的泡面、整提的卫生纸、烧水壶,靠边角的地方,甚至还立了一袋松花江大米。 这位肖小姐就不怕开车时一个急刹车,自己把自己给埋了? 陈琮低头去捡苹果,瞥见后座有布条耷落在地,拈起来看,是两截空荡荡的裤管。 怎么裤子也乱扔,陈琮没好气地撒手,然而牵一发动全身,裤管落下,又掉下来一个帽子,帽子跌落过程中,又带下一个布偶。 没完没了了还,陈琮耐着性子又去捡,蓦地缩手。 车里没亮灯,全靠外头的光视物,有辆大车刚好过来,雪亮的光束透过前挡窗,把那个布偶照得惨白。 布偶上钉了张白纸,上头血红的名字随着光束的变向瞬间又隐入灰暗。 何天寿。 陈琮抓起布偶,开门下车。 何天寿,她今晚的目标是何天寿。 关上车门的刹那,后车座上有一处,大米和窝团的被褥之间,动了一下。 *** 陈琮一下车就给颜如玉打电话,连拨两次都没人接。 没办法,他只能拍了张布偶的照片,连同信息一起发过去。 ——协会里有叫何天寿的吗?他住几号房?他可能是目标,速回,十万火急。 发完信息,陈琮手指都在微颤。 那个女人已经进去有一会了,搞不好即将行凶,得做多手准备,不能把宝全押在颜如玉身上。 陈琮看向后门处的梁婵,顿了顿心一横,叫了声:“梁婵!” 语音刚落,立刻矮身蹲下,借着远近车窗上映出的影像,能隐约看到,梁婵纳闷地抬头朝这里张望,还起身往这头走了两步。 没人,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转身欲回。 “梁婵!” 这一次,确信是听到了,然而转头看,还是没人。 梁婵心里犯嘀咕,冲着门内说了句“你看着点啊”,又向这头走了几步。 停车场是公共场所,车来车往,不时还有人进出,于她来说,属于安全地带。 “梁婵!” 这一次,她不但听到,还看到了:有个人从一辆小巴后头绕过来,正朝她招着手,突然一个趔趄,“阿哟”声伴随着咕咚一响,栽得不见人了。 梁婵吓了一跳,小跑着奔了过去:“你没事吧?” 协会的人她认不全,但因为梁世龙的关系,认识她的人很多,偶尔是会有面生的人跟她寒暄,聊完了都不知道对方是谁。 那人栽趴在小巴车的暗影里,正费劲地起身,梁婵正想趋前,那人突然窜扑过来,一手抓住她的胳膊,另一手捂住她的嘴。 梁婵的后背撞在小巴上,大脑一片空白。 她听到那人低声说:“别怕,是我,陈琮。” 陈琮是谁?梁婵反应不过来,她瞪着眼睛,身子直发抖。 一看就知道这姑娘吓到了,陈琮有点愧疚,他松开手,轻声说了句:“是我,我想请你帮个忙,没恶意的。” 边说边往外侧轻轻拉了一下梁婵,这样,从后门的角度,能看到她“安全”地在和人说话。 梁婵认出他了,眼睛瞪得更大,后退两步,张嘴就想喊。 陈琮急得后背都出汗了,两手合十,一直拜托:“别!别出声!你就看在……我和你拼过羊肉、扶过你一把的份上!” 他知道这话说出来好笑,但没办法,两人只有这交情。 居然管用,梁婵渐渐恢复平静,她咬着嘴唇,依然有点警惕:“你……” 能对话就好办了,陈琮长话短说:“我知道你们怀疑我,但事情不是我做的,我也在查,你看这个。” 他把那个布偶递给梁婵。 梁婵瘆得慌,她拈住布偶的一点点边角拎起来看:“这是……” “协会里有叫何天寿的吗?” 梁婵略显迟疑:“有啊,寿爷。” 陈琮头皮一跳:三老之一?好么,猜到那个女人会开大,没想到开这么大。 “你听我说,我怀疑寿爷是今晚的目标,下手的是个女的,已经混进宾馆了,寿爷住几号房?你们赶紧通知他,不,快让人过去看看。还有,那个女的换了身服务员的衣服,别被她骗过去了。” 梁婵被这一连串的信息绕懵了,有点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来了句—— “真的?” 陈琮血压都要高了,虽说梁婵这反应正常,但时间经不住这么耗,他也没法去细细解释:回头那位肖小姐办完事、从别的出入口跑了,他可就百口莫辩了。 靠谁都不踏实,自己上吧。 “这样,梁婵,你帮我个忙,带我进宾馆,行吗?你相信我,寿爷有危险,我帮他,也是在帮自己洗脱嫌疑。” 梁婵拿不定主意,她搓着布偶的边角,看看陈琮,又回头看看后门。 “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全程监视我,反正里头都是你们的人,我一有不对,你就喊,行吗?” 这话终于让梁婵动摇了。 *** 有梁婵领着,事情顺利多了,如陈琮所料,后门里也安排了人,见梁婵有事离开,那人还主动出去暂顶她的岗。 梁婵带陈琮走了电梯,揿下三楼时说了句:“寿爷住320,但你预备怎么办啊?” 陈琮没吭声,脑子飞转。 赌运气的时候到了。 如果肖小姐已经完事,寿爷也已不幸中招——这叫背运。 如果她尚未行动、还潜伏在宾馆中,他可以说服寿爷藏起来,自己替上——这是中运。 而如果她正要行凶,被他喝止撞破,边上有梁婵做见证,然后其他人等相继赶到…… 那他真是可以瞑目,啊不,踏实了。 …… 电梯在走廊中央,一出电梯,陈琮就感受到了来自安保的压力:这一层有四个安保,两个分守两头楼梯,另两个在走廊里晃荡。 这是瞬间就身处包围圈了,陈琮有点不安。 好在如颜如玉所说,这些人确实像工地上拉来的:虽然身着保安背心,手里还甩着橡胶棍,但佝头耷背,下盘虚浮,走路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晃里晃荡。 两人来到320门口,梁婵有点紧张,往陈琮身后缩了缩。 陈琮低声吩咐她:“你站远一点。” 万一有状况,可别殃及了她。 梁婵嗯了一声,又往后挪了挪。 陈琮先把耳朵贴到门上,隐约听到里头有电视音,他屏住呼吸,示意梁婵再退开点:那些罪案片里,凶手犯案,通常都会打开电视当背景音。 他揿下门铃。 脚步声窸窣,有人过来开门,陈琮身子微侧,留出防御距离。 就在这时,兜里的手机震动。 这是颜如玉的备用手机,里头就存了一个主号码,这货可真会挑时间打电话。 陈琮原本想摁掉,转念一想,对方打开门,看到一个漫不经心打电话的人,会容易放松警惕。 他心不在焉地将手机送到耳边。 那一头,颜如玉的声音雀跃非常。 “刚洗澡去了,我靠,何天寿,那是寿爷啊!居然选三老,简直是巅峰对决!” 咔哒一声,锁舌轻响,门慢慢启开一条缝。 “三老都住豪华套,417,不像咱们,两人挤一间……” 陈琮脊背一紧,417? 门还在继续打开,“320”的门牌号自他眸底缓缓掠过。 陈琮顾不上去看门内是谁,抬脚就是一记正蹬。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梁婵从后头猛抱住他,狠狠将他撞进屋:“爸爸!是陈琮!抓住他!来人哪!” 这种时候,拼的就是应急速度了。 陈琮身子斜往里侧,一手用力攥住梁婵右手,另一只手自后隔着衣服抓住她的腰带,梁婵只觉整条胳膊都被他攥麻了,尖叫一声,整个人被陈琮拎拽开,甩向倒在地上的梁世龙。 梁世龙正待翻身窜起,忽然看见女儿被甩过来,生怕她摔着,赶紧一个窜跃接住了,就地一滚卸去力道。 陈琮趁此间隙,夺门而出,奔向一侧的消防楼梯。 这姑娘,真是八百个心眼子,压根没准备帮他,这是诓他进来诱捕呢,果然拼买羊肉的交情是靠不住的。 *** 动静太大,四个安保全被惊动了,楼梯口的严阵以待,走廊的甩着橡胶棍迎头就打,剩下的两个离得较远,但职责所在,一边吹哨一边狂追。 居然还给配了哨! 陈琮脚下不停,伸手攥住打来的棍头,硬生生扯了夺下,反手就是一棍,那人“嗷”的一声,抱着脑袋原地乱蹦。 楼梯口的见他来势如此生猛,面色陡变,好在四楼的两个保安听到动静,双双疾冲下来,所谓“三人成众、众志成城”,楼梯口的胆气顿壮,大喝一声,合身扑了上来,想拦腰抱搂住陈琮。 陈琮左手猛地摁住楼梯扶手,蹬地借力,身子以摁点为圆心向上扬起,途中右手勾带,抓住高处扶手二次借力,整个人从低处的这截楼梯直接翻到了高一截。 拦抱的保安扑了个空,直接从楼梯上冲了下去,好在狂追的两个及时赶到,当了他的缓冲肉垫。而下楼支援的那一对等于是冲得太过,反落在陈琮后面了,赶紧刹住脚步、转身爬楼再追。 陈琮一刻不停,落地就跑,直奔进四楼楼廊。 403,409,413…… 负责四楼的另外两个保安也奔过来了,非但如此,因为哨声太过激越,不少会员开门探身出来看究竟。 417! 不管了,成败在此一举,陈琮把橡胶棍对着直奔过来的两个保安砸过去,然后运气蓄力,一脚踹开了417的门。 力道太大,没收住劲,整个人踉跄着进了屋。 *** 屋内昏暗,但有烛光摇曳。 豪华房,名不虚传,正对着门有半面墙那么大的夜景窗。 陈琮抬起头,看到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个女人,肖小姐,踩在桌子上,高高立于窗前,似乎拿大窗当衬景、专等人来看。 她穿水粉色的长衫戏衣,精致的彩绣纹样自领口处一直压到襟前。 脸上是花旦的那种俊扮,脸并没有涂得腻白,而是肉底红腮,眉眼处黑色重笔勾勒,内眼角尖而细,外眼梢斜抹飞起,唇色鲜红,京戏扮相中标准的元宝唇。 严格来说,这套戏相不全,没戴勒头也没贴片子,但意思到位了。 身后人声渐起,显然,是追他的、以及那些听到动静的,都渐渐拥过来了。 陈琮愣愣地看着她,心里都为她急了:你跑啊,你怎么不跑呢! 然而她不跑,也不慌,慢慢理着白绸的水袖,俄顷抬起头,冲着陈琮微微一笑,水袖一翻,身子往后一仰。 只是轻轻一撞,巨大的玻璃窗上却突然碎声不绝,无数道裂纹四面展开,她身子倚在中央,像布网的蜘蛛,也像蜕变振翅的蝶。 再然后,整个人砸落下去。 14 013 这可是四楼啊!管她是行凶还是其它,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去死。 陈琮大叫了一声“小心”,疾冲上去,探身想捞。 当然是捞不着的,她落的速度太快了,不过陈琮很快就发现,她身上有绳子。 有一根速降绳,一头拴在室内,另一头应该通过环扣、系在她腰上,只不过戏服宽大、又有水袖遮盖,不易被察觉。 以这么快的速度索降,其实挺危险的,好在这是四楼,不算很高。 伴随着大小玻璃碎块的砸落声,她安全着陆,起身时,撤开身上环扣,又仰起头,似乎想看看有没有观众捧场。 高处的客房玻璃窗,像一块块温暖明亮的棋格,唯有那一处是暗的,窗上破了个狰狞的大洞,像吞风的大嘴,齿牙交错处探出一个人,正低头看她。 肖芥子满意地冲他眨了一下眼。 有人看就好。 一群土狗,还加强戒备,搞来一群废物安保,都不够她玩的。 陈琮看到,她迅速转身,奔进停车场,停车场里没什么人,即便有,估计也被这变故惊呆了。 她跑得飞快,在车辆间迅速穿梭,水粉色的戏服迎风张起,鼓胀欲飘,突然间,应该是她解了系扣,那件戏服离了身,水袖大张着被夜风兜展开来,倒飞着飘起,像一片绮丽又惊悚的鬼魂。 小面包车急速启动,伴着刺耳的车皮声,猛转突窜,直直冲出了停车场。 *** 陈琮回过头来。 417门口乃至门廊里,已经站满了人,有追他的保安,有梁世龙,有马修远,有很多没见过的高矮胖瘦,想必看不见的走廊里,还有更多。 当然,也少不了那位裹着浴袍、头发都没抹干的货。其他人脸上,是一色的震惊和悚惧,唯有他,拈着那副精致的金丝框眼镜,笑得眼睛都看不着了,还试图跟左右互动:“哎,你看,那个红蜡烛,老吓人了。” 红蜡烛? 陈琮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张大床。 大床床头,各有床头柜,每个床头柜上,都立了一根燃着的大红蜡烛,陈琮踹门而入时,感觉到有“烛光摇曳”,就是因为这蜡烛。只不过靠近破窗处的那一根,已经被突入的冷风给吹灭了,另一根也好不了多少,橘红色的焰头颤颤巍巍、跳闪不定。 床上躺了个白发老头,姿势可谓安详,被子整整齐齐地盖至胸口,两条手臂搭在被面上,近乎优雅地交叠放置。 看不清脸,因为有个手机,以额头和鼻尖为支点,很正地摆在他的脸上。 不过,手机在微微起伏,这位寿爷,还是在喘气的。 陈琮迎着各色目光,反而平静下来,他说:“你们都看到了啊,这事跟我没关系。” 其他人不好说,但紧追着他的那几个安保、乃至随后而来的梁世龙,应该都看到了那个戏装女人坠楼的场景。 而更多的人可以为他证明,他一路被穷追猛打着上来,根本没时间布置这屋里的一切。 不过,好像没什么人在意他,片刻之前,他还是全楼追打的焦点,现在,似乎无关紧要。 陈琮直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颠覆性的大事,连刚被他猛踹了一脚的梁世龙,都完全顾不上他了。 *** 梁世龙僵立在门口,连身后有人搡到了他,都没察觉。 他接住梁婵之后,就紧追上来,恰好看到那女人微微一笑、后仰着撞碎玻璃坠楼。 三老之外,他算是说话小有威信的,这时候,也该当出来主持大局,但仿佛有小鬼抱腿,他迈不了步,心仿佛跳在嗓子眼,阻了他进气呼气。 这个女人,这套扮相,乃至这个坠下的姿势,他都……见过的。 马修远向他使眼色:“龙哥,哎,龙哥?” 梁世龙浑身一震,反应过来,不好跟会员发火,先冲安保撒气:“看什么看?谁让你离岗了?花钱是请你来看热闹的?” 几个安保反应过来,看看陈琮又看看破窗,知道这事已经不归自己管了,赶紧撤退。 梁世龙一开腔,马修远就接上了,他满脸堆笑着往外撵人:“那个……大家也别在这站着了,影响我们工作,事情挺突然的,调查清楚之后,会出个说明,那什么,福婆来了吗?去催一下。” 梁世龙大步进屋,顺手揿亮了灯。 陈琮的眼睛适应了烛火的亮度,乍见亮灯,反觉得刺眼,他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看到梁世龙伸手去拿寿爷脸上的手机,脱口说了句:“我建议你别动。” 梁世龙手上一顿,瞥了眼陈琮,语意不善:“你什么意思?” 陈琮示意周围:“你不觉得这布置是有用意的吗?我要是你,至少先观察一下,或者拍下来。” 话是没错,但因为是陈琮说出来的,梁世龙没给他眼神。 他环视床上,先伸手去探寿爷颈侧,发觉脉息正常,稍稍放心了些,又试着拿起手机。 陈琮屏息旁观:还以为手机拿开,会是什么骇人场面,还好。 寿爷长得慈眉善目,尤其是两撮倒八字形状的白眉毛,梢处拗弯,几乎下挂到满是皱纹的眼角,跟年画上的老寿星颇有几分神似。 梁世龙轻推了他一下:“寿叔?” 没反应,唇角依旧微扬,睡得很是甜香。 梁世龙的面色反而更凝重了,他舔了舔嘴唇,又抬头去看破窗,然后朝外吩咐:“让李二钻过来,看看这窗。” 巧了,李二钻就在走廊里,就是人太多,还没能挨到门边,马修远赶紧向他招手,又努力拨开人群,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进屋。 这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看着儒雅,外形却有点颓,腮上冒满胡茬,头发也长得盖了眼。 他一进来,陈琮就知道,他为什么叫“李二钻”了。 他的身上,戴了两颗大钻。 一颗是钻戒,爪镶,戴左手无名指,目测至少5克拉,标准圆钻琢形,钻石有强而柔和的火彩,这种琢形,一颗上琢出57个刻面,本就是为了让钻石能反射最大量的光线,即俗称的“闪瞎狗眼”。 这么大一颗,市场价至少60万起,成色好点的,几百万都打不住,陈琮感慨,李二钻这是赶上好时候了,换了他爸被锤子敲头那年代,抢劫的能把这只手都给剁走。 另一颗是粉钻,大概2克拉左右,耳钉,戴在右耳耳垂。 天然粉钻不易得,别看这颗小,价格怕是200万都不止。 两颗钻加身,再不起眼的人都流光溢彩,不夸张地说:他一扬手,指上生眩光,一偏脑袋,耳畔起虹彩。 李二钻走到窗前,迎着风捡起一块碎玻璃,俄顷点头:“是被破坏过。” “用的金刚石?” 金刚石是钻石的学名。 “八成是。劲拿捏得挺巧,差不多破坏到压应力层,还得注意压力平衡点,再一撞,整块钢化玻璃都碎。” 陈琮默默听着,大致明白为什么一整幅玻璃一撞就爆了:钻石的摩氏硬度堪称地表最强,满级。 一般来说,摩氏硬度高的,就能去刻划低的,譬如小刀5.5,指甲2.5,小刀就可以去割指甲,从没听说过指甲能反削小刀。 说话间,门外又有响动,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连颜如玉都向着来人点头哈腰致意。 来的是个耄耋之年的老太太。 这一定就是福婆了,她个子不高,富态又贵气,老年人睡得都早,这个点,她应该是从睡梦中被催起的,但仍捯饬得整整齐齐,雪白的短卷发烫得蓬松齐耳,连发丝都没乱,穿了件胸口有“五蝠捧寿桃”图案的宝蓝色中式对襟缎面袄,下头是黑色呢裤和脖口缀貂毛的厚底织锦老北京布鞋。 估计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她脸色不太好看,看到红蜡烛时,明显惊了一下。 梁世龙忙迎上去:“福姐。” 继而压低声音:“没事,起初也把我唬了,刚反应过来,应该是有人装鬼。” 福婆面色稍缓,这才注意到陈琮:“这位是……” 梁世龙说:“先别管他,他是第一个进屋的……” 又大声吼陈琮:“你站开点!” 本来是想让陈琮“滚出去”的,一想不行,万一跑了呢。想吩咐人“摁住”,又怕一时半会摁不住,再说了,福婆在场,打起来不方便。 既然这人老实站着、并没有逃跑的意思,那就先“站开点”好了。 陈琮很配合,后退了一大步。 梁世龙语气急促:“福姐,你过来看,那人可能给寿叔用了迷膏,睡死沉,我叫不醒,两边就是这样点大红蜡烛,哦,还有,手机,手机开始是这么放着的……” 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又把手机原样搁回去了。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陈琮真会笑出来:你当寿爷那脸是手机支架吗?拿下来还给放回去。 福婆“嗯”了一声,看着古怪放置的手机,一时也没头绪:手机压脸,这是什么意思呢? 陈琮没忍住,他清了清嗓子:“那个……我建议你们打开手机看看。” 特么又在这唧歪,梁世龙对着他怒目而视:“要你说……” 没等他说完,福婆已经拿起手机,手机有密码,她略一思忖,拽起寿爷右手的大拇指摁上去。 手机瞬间解锁,跳出一张照片。 福婆没心理准备,刹那间脸色发白,骇叫一声,把手机甩了出去。 陈琮之所以提议看手机,实在是因为自己也好奇,所以福婆解锁时,他的脑袋也不自觉地偏了过去,忽见手机脱手,下意识赶紧伸手去捞——也亏得他伸手了,福婆甩的方向是破窗,再迟一秒,想捞也捞不回来。 他攥住手机,礼貌奉还,奉还时,也没忘记瞥一眼。 一瞥之下,头皮发麻。 那是一张自拍照,是那个戏服女人和躺在床上的寿爷合影,背景里还带进一截红蜡烛。 烛光那么幽暗,寿爷双目紧闭,那个女人偏偏浓妆艳抹,再加上自拍时人脸难免畸变,这照片拍的,真比实景还要鬼气三分。 福婆声音都变了:“我认得她,姜红烛,我认得这身衣服。” 梁世龙看了一眼门口,再度压低声音:“福姐,你冷静点,你忘了吗,她死三十多年了。” 外头忽然响起中气十足的声音:“还挤在这干什么,都散了!阿欢,你留下。马修远,去把瞎子叫来,再给阿欢搞箱酒。” 马修远劝了这么老半天,聚着看热闹的人都没见少,那人一两句话,门口已经清出来了,唯有颜如玉恋恋不舍,表情似是要走,脚下纹丝不动。 门口一暗,一个虎背熊腰的老头走了进来。 福婆和梁世龙同时开口。 福婆:“老六。” 梁世龙:“禄爷。” 来的又是三老,难怪这么威风,禄爷也是奔八十的年纪了,这把年纪的老头,一般都已经缩个儿了,很少见到身材这么魁梧、中气还这么足的。 他的胳膊上,搭着那件水粉色的戏衣。 一直没露面,原来是下去捡衣服了。 他见陈琮还杵着,呵呵一笑:“小兄弟,你也得回避。” 梁世龙急了,“哎”的一声,一时又不好解释。 陈琮知道他的心思,善解人意地一笑:“没事,我原先住哪间客房,还回去住哪间,想找我,你就敲门。” 他向着门外走,听到禄爷在后头低声说了句:“都打起精神来,今晚不好过。” *** 肖芥子车出宾馆,一路疾驰,阿喀察主城不大,她有路就进、随意绕弯,一条道驶到头,再进下一条。 又拍开手套箱,刷刷刷连抽卸妆巾,不断在脸上擦拭,最初妆脱得像个妖怪,卸妆巾黑成一团,几张卸完,终于恢复本来面貌。 “红姑,还在吗红姑?” 车后座没声响,肖芥子手机往支架上一摁,点开定位追踪,上头那个红点,还在金鹏宾馆后的停车场。 肖芥子笑,猛打方向盘,车子再度驶上街道,几个转弯之后,停在一条破巷口。 巷口处停了辆蓝色破皮卡,边上立着苗千年,垫着脚一直张望,忽见车子过来,喜得嘿嘿直笑:“肖妹妹,这,这!” 肖芥子一脚刹车,拎了袋杂物下车,大步绕过车头,直奔皮卡车,苗千年本是上来迎她的,奈何腿短,跟不上她的步子,一溜小跑着赶到皮卡车旁时,肖芥子已经甩上车门了。 苗千年扒住车窗,胁肩谄笑:“肖妹妹,都按你的要求,车里有挡光膜,你贴上去,四面不透光的。” 肖芥子嗯了一声,示意边上的小面包车:“要是有人查到这辆车,知道怎么说吗?” 苗千年赶紧点头:“知道。我这破车,不稀罕锁。不知道叫谁偷开出去,又送回来了。” 肖芥子打火:“那我走了。” 她发动车子贼快,苗千年忙不迭缩手,对着车屁股的扬尘殷殷关怀:“肖妹妹,这么晚了,还要去忙啊?” 肖芥子目视前方,油门一踩到底。 忙啊,这一晚,还没过呢。 15 014(捉虫) 颜如玉对自己未能目睹最精彩的一幕很是不满,回房间的路上,还跟陈琮抱怨上了:“这都什么人哪,看到了也不说拍个视频。” 陈琮懒得理他,他那股绷着的劲儿,直到这时刻才一点点松下来,腿上软得发飘,下楼都嫌费劲。 颜如玉嘀咕了会,瞅了瞅前后,压低声音:“哎,跟你八卦个事。” 陈琮觉得新鲜:至于强调“八卦”二字吗?你有不在八卦的时候吗? 他以为是要说红蜡烛、或者那个戏服女人,没想到不是。 “你看见李二钻耳朵上那颗粉钻了吗?” 看见了,陈琮忍不住再次感慨:“至少两百万吧。” 颜如玉鄙夷地看他:“就知道钱,陈兄,你怎么这么肤浅?粉钻,粉色代表爱情你知不知道?” 陈琮没好气,他爷陈天海就是靠贩卖忽悠爱情的草莓水晶手串起家的,他能不知道粉色代表爱情?关键那是“钻石”好吗,身为业内人士,看到钻石第一反应不是售价而是爱情,那叫不专业。 颜如玉:“我再给你一点提示,那颗粉钻是他老婆。” 陈琮哦了一声:“爱钻成痴啊。” 古有梅妻鹤子,李二钻拿钻石当老婆,也不是不行,那手上戴的那个,就是孩子了?一家三口,齐进齐出,还挺和谐。 颜如玉无语,只好直给:“字面意思,那颗粉钻,是用他老婆做的!他老婆!你懂?” 陈琮心头一突,脚下差点打了个磕绊:“骨灰钻石?” 鸡同鸭讲至此,终于走向同频,颜如玉欣慰点头。 骨灰钻石其实已经不罕见了,又称“钻石葬”,是提取逝者骨灰中的碳,通过实验室合成方式制成,而之所以能这么操作,当然是因为钻石的成分是碳(c),而人又是碳基生物,烧巴烧巴也是碳。 所以将人比作“一颗璀璨生辉的钻石”,那不是夸大,是有操作依据的。 陈琮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天然钻石啊,那不值这么多钱了。 下一秒为自己的肤浅羞愧:人家这是爱情,到他这儿,只剩下钱进钱出。 他有点唏嘘:“难怪觉得他挺颓的,死气沉沉。” 颜如玉说:“022号,李二钻,他们是夫妻同号,他老婆就是前022号,以及,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颗骨灰钻做成耳钉吗?” 陈琮还没开口,就被他嫌弃地打断了:“行了行了,你不用猜了,就你那想象力……原因是,听老婆的话。” 说话间,到了209门口,颜如玉刷卡开门。 经过两天的折腾和刺激,陈琮感觉自己贫瘠的想象力已经阴暗出芽:“听老婆的话,是一种仪式感呢,还是说,字面意思,真能听到他老婆说话?” 颜如玉手上一顿,旋即嘻笑如常,他进屋插卡取电:“随你喜欢呗,爱哪个意思就是哪个。” 陈琮还想再问,忽然瞥见走廊两头都有人过来。 二加二,四个安保,两边逼近,手里都攥橡胶棍,目光意味混杂。 陈琮面色一冷,原地不动:“怎么着?还来?” 四人都没敢吭声,到了近前,其中两个门神一样贴住门边,另两个在门口两平米不到的范围内踱步、再踱步。 明白了,这个梁世龙,还是不放心他啊。 颜如玉自内倏地探出头来,还乐上了:“呦吼,站岗啊。” 陈琮推着他进了屋,用力甩上门,想想气不过,大声说了句:“守着门有什么用,谁还不会坠个楼了!” 说着,还辅以动作,大步走到窗前,唰的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红绒大窗帘。 现实让他闭了嘴。 人家是豪华房,有景观大窗,可以上演飘逸坠楼,他这是双人间,窗户只半扇门那么大,再加上是二楼,为了防贼,外头还加装了防盗窗。 陈琮默默拉上窗帘,气势远没拉开时那么猛,导致窗帘没拉合拢,留了道两三指宽的缝。 还是专注眼前吧,事情还没完呢。 他问颜如玉:“姜红烛是谁啊?” *** 颜如玉也不知道姜红烛是谁。 他被拦在门口,只能抻长脖子张望,是瞧见福婆和梁世龙在说话,但声音太小,身周的杂声又太大,完全没听着。 不过,这名字,倒是跟红蜡烛呼应上了。 “那个唱戏的女的,叫姜红烛吗?怪不得点红蜡烛,等于是她出场的印记?也就是说,她今晚上,是专门来出作品、留名的?” 真会说话,把行凶叫“出作品”,真不怕寿爷醒来打爆你的头? 陈琮点头,又摇头。 梁世龙曾说过一句“她死三十多年了”,而那个肖小姐,只二十来岁,所以今晚这一出,严格意义上讲,属于模仿式的、场景重现。 他说:“这个姜红烛好像三十多年前就死了,喜好戏衣扮相,你仔细想想,听说过这人吗?” 颜如玉摇头。 “你不是家族号吗,问问家族的长辈?我感觉,三老他们,都知道这个人,而且,好像还挺忌惮她……” 话还没说完,外头有人敲门。 陈琮叹气,盘问的来了,不过早来也好,反正这一茬逃不过去。 *** 来的是梁婵,手里还拿着记录本。 她讪讪的:“那个,有些事要问你,我爸他们走不开,让牛头主问,我帮着记录,牛头马上就来,闲杂人等……” 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瞟向颜如玉。 颜如玉郑重强调:“我是039号。” 陈琮把梁婵让进屋。 梁婵看出他有点不咸不淡,觉得有必要说两句:“刚才,确实也是不敢相信你……” 陈琮说:“我都给你看物证了。” 梁婵委屈:“破布娃娃嘛,那万一是你搞来的道具,贴个人名想蒙我呢?你上来就问寿爷住几号房,我又觉得,兴许你是想套出房号、对寿爷下手,然后你又要我带你进宾馆,我不得提高警惕啊?” 陈琮不好反驳:“那为什么要带去你爸那?” 梁婵认真解释:“如果在楼下就喊,前后都是门,怕你跑了。带上三楼,不是不容易跑么,正好又在走廊中央,四个安保包围,我爸功夫好,再加上我偷袭,比较保险。” 这还分析上了,陈琮咬牙:“八百个心眼子。” 梁婵不服气:“那你还踹了我爸一脚呢,我都没跟你计较。” 陈琮想说,那你爸还打了我一巴掌呢,转念一想算了,说出来幼稚,跟小学生扯头花打架一样。 梁婵以为他还是有气,又补充说明:“之前不是不熟、缺少信任么,那通过刚才的事,能看出你还是挺实在的,信任度不就提高了吗……” 陈琮心中一动,既然信任度提高了,那再透点有用的信息来吧。 他问得突然:“你知道姜红烛吗?” 梁婵一愣,那瞬间错愕的神情不像作假,她问出了跟颜如玉一样的话:“姜红烛是谁?点红蜡烛那个?” 看来,梁世龙从没跟梁婵提过这事。 陈琮岔开话题:“你爸忙什么去了,都没空来找我算账?” 梁婵扑哧一笑,自己也纳闷:“不知道,看着挺严重的样子。马面带人守着门,连我都不让靠近,说是再要紧的事,也天亮再说。” “那寿爷呢,没事吧?” 梁婵摇头:“不知道,应该……没事吧。” 奇怪,又是戏妆又是红蜡烛又是坠楼,他还以为,激烈已经全集中在这前半夜了,但怎么会隐隐觉得,这无声无息的后半夜,才是厮杀的真正开始呢? 牛坦途很快就到了,如陈琮所料,他的问题围绕着那个女人展开,陈琮把三次遇见那女人的情形,亦即火车卧铺、接站口、消防楼梯上,都一一讲了,就是讲到梦时,牛坦途出言提醒他:“你做梦归你做梦,你就讲她实际出现时是个什么情形、状态就行了。” 梁婵运笔如飞,唰唰记录,偶尔还跟牛坦途讨论两句。 ——翻接站的车,估摸着是以为车上有什么协会的资料吧。 ——黑山出事当夜,她也来过,怪不得对宾馆这么熟。 ——香薰球那烟雾,不是助眠就是致眩的,她是想让整栋楼都睡死过去吧。你在楼梯上一睡就是两小时,跟这烟绝对有关系。 后半段,陈琮不想暴露金媛媛和颜如玉,只说自己侥幸在布草房的架子底下找到工具、逃了出去,因为坚信那女的会再出现,于是一直在附近转悠,终于被他看到,她开车进了停车场,还换了身服务员的衣服蒙混过关。 绝大部分都是实话,也就没什么漏洞,牛坦途只一处有疑惑:你既然不知道寿爷的房间号,怎么会突然间如有神助,在320门口踹翻梁世龙、直奔417呢? 陈琮一下子卡住了。 关键时刻,边上的颜如玉不紧不慢自曝:“我告诉他的。” 理由是:整件事很奇怪,你们一开始抓他,我就觉得抓错人了,所以,当他逃出来之后、走投无路求我帮忙时,我给予了一定的帮助,用意在于借他的手,引出幕后的人,也算是帮协会排忧解难了。 铿锵有力的一番话讲完,屋里鸦雀无声,陈琮觉得,颜如玉一定是职场上最遭人恨的那种人:老子忙死忙活、上蹿下跳,成就了你的高瞻远瞩。 不过,事情好歹是基本理顺,牛坦途看陈琮的目光都友善了不少:“事情说清楚就好,这件事上,之前确实是我们武断了。” 他笑着起身,表情里有终于完成一项工作的松弛感。 陈琮就选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问:“你们把葛鹏怎么了?” 还是那句话,瞬间错愕的表情很难作假,牛坦途愣了几秒:“葛鹏?没有这会员啊。” 很快又反应过来:“哦哦,那个旅行社对接是不是?” 他居然还来气了:“这个人真就离谱,说好的全程辅助,突然就联系不上了,旅行社说给换个人,这是换人就能解决的事吗?上百号人的票务信息,他交接都没交接!” 还反过来问陈琮:“他怎么了?” 这走向,又不对了。 陈琮索性开门见山:“你们知道他想去大宴会厅偷东西吗?” 牛坦途诧异:“偷东西?大宴会厅有什么东西给他偷?开场石我们用了吊车才吊进来,他想偷也偷不走啊。” “不是有能照得出人影的珍珠和300万的翡翠镯子吗?” 牛坦途憋了两秒,忍俊不禁:“谁跟你说的?” “陈琮,协会再有钱,真陈列这些高货,会选在这种地方、连专业的安保都不请?你也是业内,这点常识总该有吧,那都假的啊。” 陈琮懵了:“假的?你们开大会,为什么要陈列假货?” “这不是例行程序吗?大家都是做这行的,宝玉石最怕什么?最怕层出不穷的造假手段,老手都会走眼,所以咯,开大会交流什么,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踩过的坑不能再踩,亏过的钱不能再亏。” 居然是假的。 谁这么嘴欠跟葛鹏一通吹嘘,引得他动心动念、一去无踪?还有,如果这事跟“人石会”无关,那位肖小姐,是在跟金媛媛撒谎? 陈琮头疼,目光无意中落到窗上。 窗帘居然没拉紧,透过半掌宽的缝,能看到宾馆后的停车场,一辆蓝色的皮卡车,正缓缓倒入车位。 真烦。 他拽住窗帘下角,狠狠往内一扯。 终于是遮严实了。 *** 肖芥子停好车,开门出来。 已经是半夜,停车场一片静寂,金鹏的客房差不多也黑了,只寥寥几间还亮着灯——其中一间没玻璃,不过窗帘已经拉拢,帘布虽然够厚重,仍时不时被风鼓起。 皮卡车边上,就是葛鹏的小面包车。 肖芥子走到面包车后,略蹲下身子,耳朵轻贴于后车厢,吹气一样:“红姑?厉害啊,一回生二回熟的,你都能自己爬进车里了?” 16 015(捉虫) 车里头没声音。 “那你忙吧,我就在边上,完事了叫我啊。” …… 肖芥子重又钻进皮卡车。 后车座上有新买的毛毯,还有已经剪好形状的挡光塑料膜,都是她吩咐苗千年准备的,她拎过毛毯扯开包装,无意中瞥见车内的后视镜,伸手拽低,仔细对着看。 这几天没睡好,有黑眼圈了。 刚粗暴卸妆,没有擦水乳,冷风一激,皮肤有点干。 以及,耳朵下方的颈侧,有一道细小的血痕,应该是刚玻璃爆开时、被溅划到的。 肖芥子对着镜子喃喃:“长怪好看的,怎么就落到这地步,吃尽了生活的苦,东奔西走,住破屋,开破车……” 边说边向上直拎起脑顶的一撮白头发:“白头发也多了,这都是愁的……不过了,找个男人包养、躺平等死算了。” 说着来了气,撒手往后就倒,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上半身倒进前后座逼仄的空隙,脖子后拗,脑袋悬空,头发拖地,手里还攥着被角,一脸麻木,颇似马拉之死。 过了会,慢吞吞坐起来,嘴里念叨:“还得过,继续过吧。” 她比对挡光塑料膜的形状,撕下边缘处的双面胶纸,将车窗一一封贴,担心贴得不严实会漏光,还用力摁了摁。 末了手伸进衣服,扯着颈间的黑色丝线编绳,扯出一块挂件来。 是和田玉。 国人喜玉,很多美好的事物,都以玉比拟:美人叫“玉人”,谦谦君子叫“温润如玉”,好话是“金玉良言”,登对叫“金童玉女”,连站得好看都叫“亭亭玉立”、“玉树临风”。 而玉中王者,首推和田玉。 这块玉不大,是根长约4cm的锥体,历史上,这样的形制也是吉祥件,叫“直钩”,取“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之意,引申出“我有直钩,只待青云,天来钓我,扶摇直上”。 她这块很特殊,是双色件,半截处好似斜斩一刀,上半部分漆亮如墨,下半部分是羊脂白,细腻内敛。一般认为,这样的玉,本体应是白色,黑色是因为受了水银沁,古人鉴词曰“水银沁真者,黑白分界处明晰如刀截”。这种双色料在业内被称为“黑白分明”,但肖芥子更喜欢它的另一个俗称。 ——天地玄黄 肖芥子关掉车灯。 车内瞬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挡光膜虽然廉价,效果倒是不错。 肖芥子低下头,将那根直钩贴印在眉心。 这是她抓石周时抓到的,姜红烛有条石周链,是一根用不同人的头发编成的、长长的编结线,结线上,每隔十多厘米就兜包了一块桑果大小的宝玉石,总计得有百来块,抓的时候,她牵住棉线一头,闭着眼睛,捻念珠一样摸索着一块,不是,再摸下一块。 最终摸定一块,姜红烛便将石周链收起,说:“你的少见,是和田玉,黑白双色料,自己慢慢去找吧。” …… 过了会,她将直钩放回衣内,深吸一口气,左手食指微微屈突,仿佛叩门,在眉心处不轻不重叩了一下,力道掌握得刚好,头晕目眩,很想睡觉。 轻微的窸窣声中,她摸到了那片藏着的“眼睛”,摁贴于眉心。 不用你教,谁还不会用了?这“眼”不能晒日光,是拿来看“阴间”的。 尔后毯子一扬,裹身裹头,把自己包得像个茧,躺倒在地,车内空间不舒展,人也躺得扭曲,更像个不安分的茧了。 *** 临睡前,颜如玉缩进洗手间打了个电话,出来时一脸震惊:“陈兄,我家那头,居然没人听说过姜红烛!” 然后得出结论:要么她是个小角色,太没名气了;要么,就是事情太过机密,局限在小范围内,不为外人道。 陈琮表面吹捧、实则刺探:“这么尊贵的号,协会有什么秘密,都不跟你们分享?” 颜如玉说:“no,no,no,陈兄,你要理解这种关系,这就好比你开了个医馆,请了著名专家坐诊,人家也是你的员工、服务于你的医馆没错,但半年来一次。来的时候是备受尊重,但你医馆平时运营时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他能知道?” 陈琮:“……” 好有道理。 他欠身去关灯:“就说了这?没别的了?” 颜如玉笑嘻嘻的:“有啊。” 陈琮手停在开关近前,等他说完。 “据我干爷,也就是老039号回忆,三十多年前,这个协会的确不大太平,出了不少事,疯的、死的、突然退会的,光他有印象的,就有好几个,还都是老资历。” 陈琮沉吟几秒,嗯了一声,揿灭了灯。 灯灭的刹那,他说:“那个姜红烛,死在三十多年前,她的死多半有蹊跷,跟‘人石会’脱不了关系。这趟,如果背后的人是她,她八成是回来报仇的。如果不是,那来的人,也一定是为了她来的。” 黑暗里,看不到颜如玉的表情,但听动静,也知道这货又激动了。 “怎么看出来的?” 陈琮说:“很明显啊。” ——事情只有小部分人知道,方天芝、黑山、三老等等,都是上了年纪的,三十多年前,正值青壮,应该或多或少参与其中。 ——福婆见到照片、甩出手机的反应,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亏心。 ——对方上来就下重手,一而再、再而三,连“人石会”有了戒备都没收手,这样的“勇夫”,不是受激于重赏,就是因为血仇。 事情扑朔迷离,但跟他应该没什么关系了,他的结已经解开,过两天就可以高高兴兴回老家了。 陈琮一身轻松,要说还有什么小遗憾,应该就是葛鹏了:相识一场,又得金媛媛“救”了一次,也算是有缘聚头。 这小子,人间蒸发一样,到底跑哪去了? *** 陈琮还以为,今晚总算是能睡个好觉了,没想到,又做梦了。 这一次,不好说是不是噩梦:他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扰动惊醒,心慌气短,烦躁难安。那感觉,很像地震来临前的动物,想乱跳、想出窝、想上树、还想拱圈。 他翻身起来,大口喘息、口干舌燥,窗帘拉得太紧了,一丝光和气都不透,他大步过去,唰地一声拉开。 窗外,简直是一出魔幻现实主义大片。 停车场还是那个停车场,小车大车都趴伏得安稳、纹丝不动,但颜色不对。 整个停车场,不止停车场,视线里的一切都被裹在涌动着的半透明油彩当中,明明房子、车子乃至路灯、垃圾桶等各类大小物件都是静止的,偏偏不同的色彩是在游动、挤压、碰撞、甚至互相渗透的。 色彩有多种,油黄色、青绿色、黑色、紫红色,以及来不及细细辨认的其他颜色,色彩的诡异流动带来了视觉上的假象,会让人觉得,整个环境也在扭曲、变形。 更妖的是,陈琮可以肯定,这些色彩不是看画那种平面二维的涂抹,而是三维立体铺展的,所以色彩行进之际,会隐约出现明暗的拖影。 还有,这些颜色本身也不平静。 油黄色在晃漾,陈琮就是凭这一点确认自己是在做梦。 青绿色中有雾状的起伏,黑色中有更黑的杂点以及流动痕迹,紫红色中又好像有针,极细极长,贯穿其中。 他乍看时觉得,这种多色的混杂颇似梵高的名画《星月夜》,后来觉得不适,更像《呐喊》,试想想,《呐喊》这幅画,所有颜色躁动般游起来撞起来挤压起来,还向着现实入侵、三维展开,并且每一种颜色内部,都是活的…… 色彩狠起来,是能杀人的。 这不止是眼花缭乱,这是让人的五感运转都崩盘了,陈琮呼吸急促、心跳过速,开始出现幻听,甚至会突然惊惧,觉得那颜色铺天盖地、即将把自己压扁。 多亏了突如其来的一声信息音,仿佛一根自天而降的尖细钓线,把他从那个窒息的大漩涡里颤巍巍拎钓出来。 陈琮腾一下坐起,大汗淋漓。 这真还不如梦到蛇呢。 颜如玉跟他说话:“怎么,做噩梦啦?吓我一跳。” 陈琮转头看。 那声信息音不是幻听,颜如玉真的在查看手机消息,一张脸被屏幕光映得白亮。 陈琮抹了把额头的汗:“几点了?” 颜如玉答非所问:“嚯,天不亮发这通知,昨晚上肯定出什么事了。” 还念给陈琮听:“第四十七届大会延期,会众可根据工作安排,自行选择去留……散会咯。” 这就……散会了? 陈琮觉得自己有一半还停留在梦里,听颜如玉念信息,每个字都听得清楚,连缀成句,就是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僵了会,下床走到窗前,拉帘推窗,想让凌晨的寒气帮自己醒醒脑。 天确实没亮,但边缘处最稀薄的地方,已经隐隐渗出晨曦的微白,停车场还浸在安静泛黄的路灯光中,正对着窗停了辆蓝色的皮卡,车灯像两只呆滞的眼。 一阵风吹来。 真特么冷啊,陈琮抖抖索索伸手,又关上了窗。 *** 肖芥子也还没醒。 可能是因为昨晚上运动量有点大,她睡得很好,停车场靠近马路,总在过车,其实有点吵,但听习惯了之后,车声就像河流,连绵不断,反而把人拉向更深度的睡眠。 睁开眼的时候,身周都是雾,像混沌初开。 这场景,她每晚都能见到。 她爬起来,向着雾里走,心里很平静,知道走着走着,雾气就会渐渐消散,接下来,会像书里说的那样: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升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又走了一段,她停下来。 没有雾了,可能是因为多“长”了一只眼睛,这次看周围,比之前每一次都要更清晰。 天地阔大,是黑白二色,黑色罩在头顶,白色则自半空延展到脚下,分界处不是平直的地平线,是斜而巨大的一条——这个世界像是经历过挥刀一斩,留了条无边无际的刀痕做分界线。 肖芥子原地坐下,顿了顿又躺倒,阖上眼睛,两手努力向左右伸展开,陷进地下,想象自己是一粒呼吸着的种子,而手指是种子上长出的根苗,要尽可能多地向大地汲取养分。 姜红烛说,这叫“石补”。 她说,吃东西是补,养石头也是补啊,石头也是能养的你信不信?就好比乡下人养猪崽,它小的时候是你照料它,养大了,膘肥体壮,就该它回馈你了。 石头养着养着,也跟人亲,养到后来,就好开宰进补了,只不过补的不是营养,是另一些东西罢了。 这话,肖芥子是信的,毕竟她的石头是和田玉,而关于玉,民间自古就有很多说法,比如“人养玉,玉养人”,再比如“玉碎人平安”。 玉碎了不就是开宰了吗,人平安那就是进补了,这种补,好过人参虫草。 过了会,肖芥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睛。 就在她身侧不远,有一处的空间似乎发生了扭曲——很像夏日高温时,因为太阳炙烤引发区域空气密度变化,光线产生折射,使得人眼视物失真。 有什么东西,雾蒙蒙的一团,就在那一处,又钻又挣,仿佛要拼命挤出来。 肖芥子目视着那一处,叹了口气,喃喃说了句:“两年了,怀个哪吒也该出来了,肖结夏,你怎么就一直没动静呢?” 像是要回应她的话,有一根细长的东西,像电线,又像拗弯的铁丝,自那一处突然荡出来,又瞬间收了回去。 *** 皮卡车内响起一声发闷的骇叫,地上那个“茧”扭了又扭,终于挣脱开来。 肖芥子头发蓬乱,身子微颤地顶着被角坐在一片黑里,突然反应过来,扬手抓下最近一面车窗上的挡光膜。 天微微亮,场周的路灯已经熄灭,不远处,兴许是早餐店晨起作业,烟囱里的白烟像雾,袅袅扬升。 什么鬼东西,她的那个胎里头,是什么鬼东西!? 红姑呢,得赶紧去找红姑问问。 念及姜红烛,肖芥子才忽然又意识到一件事:天都亮了,红姑居然一整晚都没来找她? 17 016 肖芥子匆匆收拾好车内,揭下眉心的那只“眼睛”藏妥,头发都顾不上绑,随手抓了顶帽子戴上,开门下车。 她走到葛鹏车后,装着蹲下身子系鞋带,低声叫了句:“红姑?” 还是没回应。 又抬头看417的破窗,窗帘依然紧拢。 之前不这样的,前两次,姜红烛的动作都很快。 肖芥子叹了口气:“这次不好搞了吧,我就说人家有防备了。” 她怏怏坐回皮卡车,想帮忙又无从着手,她这段位,上场都没资格。 只能默默祈祷姜红烛别失手,她要是栽了,遭反噬失心疯事小,自己的事可怎么办? *** 陈琮睡了个回笼觉,醒来时已是饭点,今日的餐厅必然热闹,他不想错过,匆匆洗漱之后,就和颜如玉互催着出了门。 没料错,走廊里已经在“预热”了,不少客房都敞着门,裹着睡袍的会员三两聚头,大多一脸懵逼。 “这就散会了?” “昨晚到底什么情况?哨子突突吹,听说是入室抢劫?” “这么多人,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因为部分成员出状况,说散会就散会?从来都是少数服从多数、凭什么多数迁就少数啊?” 果不其然,秘密掌握在小部分人手里,大多数会员其实跟他一样,都不明就里。 两人本想走楼梯下去,但路过电梯时,瞥见显示电梯正从三楼下行,一时犯懒,都站住了。 陈琮问颜如玉:“待会我朝马修远要回行李,就能滚了吧?” 此行是为了找陈天海,现在他不想找了,这爷爷比他能耐多了,他找不起。 颜如玉点头,还提供贴心服务:“陈兄,你要是想知道后续,回头我打听清楚了,给你发个大结局。” 陈琮笑,他确实想知道后续,那个姜红烛、肖小姐,乃至葛鹏,他都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想归想,总不能无限期留下来看戏,他还没那么任性。 还有,对颜如玉,他其实也好奇:“你这号,到底为什么特殊?” 颜如玉还没来得及回答,电梯门开了。 电梯里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是马修远,扶着行李箱满脸堆笑,笑里带局促,半弯了腰,正给人赔罪。 另一个…… 是个挺潮的年轻男人,穿刺绣的牛仔服、缀铆钉和银链的黑色阔腿裤,个子只比陈琮略矮一点,但因为扎了个道士头,脑袋上立着小揪揪,上头还插了只红宝石做腹、镂空金片当翅的穿花蝶,所以看起来,也差不多高。 颜如玉的面色不易察觉地变了一下,推着陈琮贴边进了电梯,像是刻意要降低存在感。 马修远抽空冲两人点头示意,又赶紧继续向那人致歉:“实在是抱歉,是我们安排不到位……” 年轻男人没好气:“家里一堆的事,你们几次三番请,我才过来,涮着人玩呢?谁的时间不宝贵?我管你们选哪天再开,别给我下帖了,没空。” 马修远的腰又弯低了几度:“真的是意外,还请理解一下……” 说话间电梯停靠一楼,门一打开,年轻男人就负气跨了出去,马修远拖着行李箱,忙不迭跟上。 陈琮也想出电梯,被颜如玉拦了一下。 他不明所以,见电梯门要关,赶紧又揿下开门键:“这人说话挺冲的啊。” 按理说,会员间没有三六九等,不分上下级,马修远负责接待不假,但没必要看人脸色、这么卑微吧。 颜如玉呵了一声,示意陈琮可以出电梯了:“069号。” 069号? 想起来了,39,69,99,都是特殊号。 陈琮好奇:“他们家是做什么的?” 小揪揪上插了只穿花蝶,以他专业的眼光来看,那只蝴蝶做工精良,用料上乘,069号,莫不是做宝玉石饰品的? 颜如玉摇头:“不太清楚,只听说有些宝玉石要从水里来,他们家有门路,比较擅长。” 陈琮被他这个“不太清楚”给诧异到了:“你们尊贵号之间,都不沟通的?” 一个班级里,学霸们不都是玩在一处的吗? 颜如玉耸耸肩:“互不来往。” 何止是不来往,他这趟来,还被嘱咐了,“69、99,绕着走”,别去攀交情。 陈琮不理解:“为什么啊?” 颜如玉没说话。 ——为什么啊? 他当时,也问了干爷同样的话。 干爷回答:“奈何桥上全是鬼,阳间未必都是人。这两家,怕是有能耐起我们的底。” …… 颜如玉对着陈琮一笑:“不为什么,有些人最好别去认识,认识了也别深交。隔雾看花最美,能保有美好印象。就好比咱们,陈兄,咱这交情,到这也刚刚好,再深,就不合适了。走了,吃饭去了。” 说完,大模大样地走向餐厅,那架势,仿佛当自己是世外高人、刚点拨了陈琮什么了不得的人生哲理。 陈琮原地怔了会。 颜如玉这人,八卦起来上蹿下跳,吵得他头疼,但偶尔、忽然冒出一两句话,又让他觉得弦外有音、似乎在暗指什么。 不过…… 陈琮晃了晃脑袋,笑自己多心,管他在皮里阳秋些什么呢,反正,自己也要回老家了。 *** 在餐厅门口,陈琮再次碰见了金媛媛。 当时,金媛媛正朝外走,抬头看见他,那表情,仿佛见了鬼,左右瞅瞅没人,一把薅住他的胳膊:“走走走,快走。” 她一溜小跑,把陈琮拖到安全门外的楼梯背阴处才松了手,骂他:“你有病啊,你一当贼的,露着脸到处走?” 边骂边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往外看,确认没被人看到,才松了口气。 陈琮啼笑皆非,但看到金媛媛算是在为他“着想”,又有点感动,人可能都喜欢且享受被包庇和维护吧。 他想跟金媛媛说自己其实不是贼,又懒得从头解释,故事实在太长了,反正很快就离开阿喀察了,就在她这儿“贼”到底吧。 于是找话说:“你怎么在这?” 金媛媛斜了他一眼:“问这话有脑子没有?我餐厅服务员,上早班!忙一早上了,心里烦,想出来抽一根,正好碰上你。”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拈了根出来想点,没摸到打火机,看陈琮时,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有。 金媛媛只好揪烟头泄愤,把烟丝一缕缕狠扯下来、扔到地上。 “我昨晚就特么不该信那个女人!什么门缝底下塞纸,我连左右邻居的门缝都摸了,屁都没有,打电话给她,说是空号。这女人,从头到尾玩我!” 金媛媛咬牙:“再让我见到她,我非撕了她不可!” 陈琮一片好心:“真遇着她,你还是绕着点吧,不定谁撕谁呢。” 金媛媛想骂人,一时没找着合适的词,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听说了吗,昨晚这协会好像又遭贼了,说是一男一女,闹出挺大动静,窗都被砸了,愣是不报警……你说那男的,会是葛鹏吗?” 陈琮很肯定:“不是。” 金媛媛愁容满面:“我猜也不是,他没这胆子,哎,那什么……” 她看着陈琮,一时卡了壳,这才意识到自己压根不知道眼前这人叫什么。 陈琮猜到她卡在哪了,自报家门:“陈琮。” “从前的从?” “王字旁加宗,琮(cong,二声)。” 金媛媛哦了一声,有点疑惑:“那个字不念‘宗’?” 好在她没有继续纠结读音问题:“陈琮,你说我应该报警吗?” 陈琮说:“报吧,这事扑朔迷离的,一点头绪都没有,你这么瞎折腾没用,警察会比你有办法。” 金媛媛看着陈琮,突然就哭了。 陈琮有点意外,也有点慌,金媛媛是噼里啪啦辣椒性子,每次不是横眉瞪眼就是放狠话,他没想到她会哭。 他试图从身上摸出纸巾,未果,只好说点温和而又无用的话:“你别哭啊,事情可能不像你想的那么糟。” 金媛媛一边擦眼泪一边吸鼻子:“不是的,事情不对头,那个肖小姐肯定知道什么,她就是不跟我说……哦,对,你会开车吗?” 陈琮点头:“会啊。” 金媛媛从兜里掏出一把车钥匙:“能帮我送个车吗?就葛鹏那面包车,得还人家。” 陈琮奇怪:“那车不是葛鹏的?” 车子本来是葛鹏的,但后来他爸生病,为了筹钱买药,他把车子卖出去了,需要用车的时候,就一天200朝那人租,每月结账。 这段时间,他手头紧,上个月的账就没结,对方本来就很不高兴,打他电话还失联,气得找去了家里,金媛媛撒了一堆谎才安抚住葛鹏他爸,又朝对方要了备用车钥匙,说是最迟今早给送过去。 “刚又打电话催我,我上班走不开,又不会开车,你要方便,能帮我送一下吗?地址,哦,地址在这。” 她从兜里翻出一张字条递给陈琮:“你可以导航过去。回来……你就打车,我给你报。” 本来她是想让男朋友送的,那狗男人,打了一夜麻将,睡得昏天黑地,连拨几个电话都轰不醒。 陈琮有点犹豫,看金媛媛眼睛都红肿了,心里一软,又接过来了,他驾驶证在背包里,回头要过来就行。 他半开玩笑地说了句:“委托我一个贼,不怕我把车卖了啊?” 金媛媛带着泪笑出来,说:“图那破车,你还有没有点出息了。” 陈琮把钥匙扣套在手指上转了个圈:“走了啊,待会给你送。” 他推开安全门,想了想又回头:“以后,你别委托贼办事,当贼的,很少有可信的……” 蓦地反应过来,这话把葛鹏骂进去了,于是没再说。 往外走了没几步,金媛媛在身后叫他:“陈琮?” 陈琮转过身,看到她自两扇门间探出头来:“葛鹏他爸是我舅,但我等于是在我舅家长大的,你懂的,我是女的,家里不太想养,我舅照顾了我好几年,我把葛鹏当亲弟一样,所以他的事,我特别急……” “当亲弟一样,为什么要支持他去偷呢。” 金媛媛愣了一下,本来想骂他一个贼还唧歪说教,不知道为什么,又咽回去了。 *** 肖芥子在皮卡车里守着,守到日上三竿,实在是饥肠辘辘,下单点了份外卖。 大概是早餐免不了连汤带水,吃完没多久,就想去洗手间了。 她不想让小面包车离开自己的视线,于是刻意转移注意力,看周围,看车进车出,看417号房终于拉开窗帘,有工人蹲在破窗边,丈量尺寸。 到后来,压力和注意力都在下腹,实在无从转移了:饿还可以捱,但这事真拖不了,而且不赖她,从昨晚到现在,这都多久了? 速去速回吧。 肖芥子飞快地下了车,先奔到面包车后头,也不管姜红烛能不能听见:“红姑,我去去就来啊。” 说完了,撒腿就往外跑。 陈琮恰在这时推开后门出来。 他只觉得有人一阵风样就从眼前就掠过去了,转头看,看到她微蜷的长发扬起,在阳光下闪着光。 陈琮心说,嚯,阿喀察这地方,姑娘居然挺潮的,还染银发呢。 他走向葛鹏的小面包车。 *** 从导航来看,还车的地址并不很远,但没想到,没开多久就出了城,还驶进了一片草场。 火车来阿喀察的路上,因为途经海拉尔草原,入目都是萧瑟,他想当然地以为,冬天的草场都是黯淡而无趣的,没想到不是。 因为天气好,有阳光,天是蓝色的,前两天下的雪半融未融,像大笔抹开在草场上的糖霜,蓝色和白色,把画面提得很亮,于是那些或匍伏或迎风的枯草也跟着鲜亮起来。 陈琮微笑,阿喀察之行,以这样一幅亮色的风景画做收尾,也还是挺不错的。 下一秒,他猛然踩下刹车。 车子歪斜着碾在一层薄雪之上。 没听错,车里有声音。 像人的声音,虽然听不出是男是女,起初是痛苦难耐的呻yin,后来是挣扎的气声,再后来,像困兽闷在喉头的愤怒低吼。 陈琮回头,看向后车厢的方向,试探着问了句:“葛鹏?” 到处都找不到葛鹏,他居然,一直被锁在面包车的后车厢里吗? 18 017 肖芥子一阵风样,又掠回了停车场。 皮卡车旁突兀出现的空车位好像一枚大印,隔着大老远就劈头扣过来、正盖在她脸上,盖得她脸上的笑瞬间就僵了。 什么人这么欠、这么手贱,她守了一夜,就走开了那么几分钟,掐分掐秒的,车就没了。 肖芥子气地原地蹲下,抱着胳膊,脑子突突的。 顿了几秒,她抖擞精神,腾地站起,先查看手机定位软件。 地图定位上,代表姜红烛的那个小红点正往城外缓移。 很好,她想,非常好。 十来秒后,停车场收费的大爷看到,一辆蓝色小皮卡,直如一颗蓝色的炮弹,刹那间就从眼前轰过去了。 大爷便有点为司机担心:这速度,以他的经验判断,记3分没跑了,搞不好要处200以上罚款,再搞不好,驾驶证都保不住。 *** 葛鹏的小面包车是老式的,机械钥匙开门的那种,而且,出于旅游带线的需要,客货分离,只能从后头开门。 陈琮站在小面包车的后车厢处,先把耳朵贴上去听了听。 是有声音。 他心跳得厉害,先把手机打开、调到拍摄模式。 这也算是直击犯罪现场,他得保留第一手证据,回头警察办案会用得上。 他一手端着手机,另一手插入钥匙、开门,车厢门缓缓开启时,警惕地先往后跳了一步:万一后车厢里的境况太惨、对人冲击力太大,距离远点,也好有个缓冲——太多罪案片里,门一打开,办案人员就扭头大吐特吐,他可不想有这种经历。 镜头随着他的动作,先是晃动、模糊,继而渐渐对焦、清晰。 这是……什么东西? 他移开手机。 起初,像一大块粗麻布盖着个趴伏、蠕动着的人,麻布很老旧,其上以各色矿物颜料涂抹出鸟爪虫迹般的一小团一小团,有些像图样,有些像上古文字。 然后,那个人顶着这团麻布慢慢起身,麻布随着它的立起,贴着身体四面垂下,很像西方恐怖故事里那种顶了块白布的幽灵。 但这人只立到一半,更像是跪在那,确切地说,比跪着还矮,似乎只有半个身子。 陈琮头皮发麻,他感觉,这应该不是葛鹏。 但他还是试探着又问了句:“葛鹏?” 如同听声辨向,被麻布覆盖的头朝这一侧转了转,再然后,重重往旁侧一耷拉,像是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再也不动了。 陈琮被搞懵了,这是……死了? 这事可跟自己没关系啊,可别刚洗清那头的嫌疑,这头又天降一口大锅。陈琮赶紧再次举起手机,小心翼翼上前:“你没事吧?” 没声息,麻布有些厚重,也看不出这人是否还在喘气。 陈琮犹豫了一下,拈起麻布的边角:与其胆战心惊慢慢揭开,不如来个痛快的。 他心一横,猛然起掀! 居然没完全掀开,是他想错了,这布并不是像盖头那样盖在头上,它里头缝了背带,如同背包“穿”在人的身上,刮再大的风都掀不走。 掀起的刹那,他瞥见一双垂着的老手,骨节变形,坚硬粗糙,看大小,应该是女人的手,指甲像野猫的爪子,厚而蜷勾,带尖,隐隐还有点发青。 这人突然就动了。 她两只手猛地抓住陈琮的胳膊,似乎这不是胳膊,而是一根待攀缘的杆,陈琮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猫一般猱拧直上,顺着胳膊直窜到陈琮脸边,居高临下、自上而下,向着他的头脸整个儿包覆下来。 陈琮感觉整个脑袋被一大团温热发臊的肉隔着麻布紧紧裹住,气都没法喘了。 非但如此,她那猫爪一样的指甲瞬间自脖颈两侧扎进肉里,血立时就涌了出来,还有,那指甲不仅仅是“扎进”,它越扎越深,还在用力朝边上豁进、切割,仿佛当他的头颅是块可口的蛋糕、要狠狠挫磨下来享用。 陈琮撒开手机,两手狠狠掐住那女人的腰,用力往外一扯,重重砸了出去。 这一扯,女人的指甲自他左颈侧直带而下,划出好长一条血线,好在越划越轻,到末梢处,只是勾破了点皮。 那个女人砸在地上,居然没有出现预料中的重响,骨碌滚了几滚,很快止住势,闷哼一声,翻身又起。 陈琮摸了摸颈侧的血,又惊又怒,看那女人时,又止不住胆寒。 截至目前,他还不敢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个女人,她始终顶着那块旧麻布,在车上时还好,一落地,显得更加矮小,不怎么像人,更像一条窜裹进布里、发疯的狗。 陈琮试着挪移了一下身位,那个女人也跟着挪移,不过不是用脚,是用手在爬,还有,他看得清楚,麻布外侧,拖出两条空裤管,女人动,扁耷的裤管也跟着动。 我特么的,陈琮想,真是大白天撞邪了,这是哪来的妖魔鬼怪! 他四下去看,瞥见不远处有一根粗树枝,这应该是草场上还有牛羊时,用来代替鞭子驱牛赶羊的,陈琮看着那个女人,像防一条会突窜咬人的狗,觑了个空子,紧奔几步过去,俯身一把捞起树枝。 动作有点猛,起身时,眼前突然一阵眩晕,与此同时,脖颈的破口处一阵痒麻。 陈琮心惊,正经的伤口可不会有这种异常反应,他一手握着树枝防御,另一手去摸。 果然,那一处像是上了麻药,毫无感觉,缩回手看,血的颜色发暗,味道也难闻,且一闻之下,眼睛受了好大刺激,眼泪都辣得激出来了。 不太妙,陈琮树枝往前虚打,想快点上车。 那个女人好像知道陈琮的想法,她不再靠近,隔了段距离绕着陈琮忽左忽右爬圈,觑着空档,会蓦地突窜,但那只是迷惑敌人的假动作,往往在陈琮全神戒备、蓄力还击之时,她又突然退撤。 几次下来,陈琮的头更晕了,视线也越来越虚。 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女人真的是兽,她在反狩猎他这个人。 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陈琮握紧树枝,以攻为守,向着女人猛甩了一记,转身向着车子狂奔。 驾驶座的车门半开。 不对,陈琮猛眨眼,车门怎么变成两个了? 完了,他看东西重影了,一模一样的两个,完全分不出虚实。 看运气吧,他向着车内猛扎。 下一秒,他一头扑跌在雪地上,透雪的枯草扎得他脸生疼,陈琮翻了个身,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两个一模一样的、罩着麻布的女人疾扑而至,四条空荡荡的裤管在半空飘着,像风筝放进天上,垂下长长的飘带。 陈琮胡乱选了一个,攥着树枝,狠狠抽了下去。 *** 肖芥子车入草场,远远看到陈琮。 但那时候,隔得太远,没认出他,也不知道死死抱着他脑袋不放的就是姜红烛,只是觉得奇怪:那个人,怎么好像脑袋上顶了个缸一样,长那么怪? 后来看到定位上的红点不动,才反应过来,狠踩了一记早已到底的油门。 待驶到近前,却看不到人了。 她不知道是这俩抱滚在地、被面包车遮住了,正疑惑时,有一大团“东西”被大力抡了出来,正砸向她的挡风玻璃,肖芥子头皮一麻,猛打方向盘避让,让到一半,陈琮又踉踉跄跄栽跌出来。 肖芥子猝不及防,再打方向盘,皮卡车性能太次,经不住这么猛的连番操作,原地急转几乎一百八十度,幸亏她系了安全带,否则真能被甩得在车里打几个滚。 饶是如此,下车时,仍觉得地也不平了,天也斜了。 肖芥子跌跌撞撞,先奔向姜红烛:“红姑?你没事吧?” 姜红烛罩身的麻布拖泥带雪,喉间嗬嗬的,听到有人发声,也不分青红皂白,向着她就扑。 肖芥子应付这种状况,倒是轻车熟路了,她往边上一闪,反手揪住姜红烛脑后的麻布。 这麻布里头,其实缝了三条带子,两条套肩,一条套脖子,这样即便再大的风吹过来,麻布也是从脖子底下往上掀,怎么都看不到脸,所以抓住脑后的缝扣,就等于是锁了喉,姜红烛呼吸一滞,脖子被迫仰起。 肖芥子趁此空隙,迅速欺到她身后,膝盖抵住姜红烛背心,将她整个人压进雪里,两手自她肩膀往后捋,一路到手腕反剪了拎起。 能清楚地看到,姜红烛的指甲缝里,带血带皮肉。 肖芥子倒吸一口凉气:“红姑,说好了不能杀人的。” 姜红烛身子绷紧,拼命挣扎,恶狠狠口齿不清:“他杀了阿兰,我看见的,我看见了!” 肖芥子叹了口气。 她俯下身,隔着麻布凑到她耳边,柔声说了句:“没有,红姑,阿兰好端端的,吃饱了饭,我送去上学了,你忘了?” 姜红烛愣了一下,似乎也有点不确定了:“真的?” “真的,红姑,你忘了吗?你要去‘人石会’宰那只姓何的老狗,说好的,你还上葛鹏的车,我呢,先去闹一番动静,换了车之后,再来接应你,还记得吗?” 姜红烛没说话,渐渐的,不再挣扎了。 肖芥子松了口气,手上的钳制也随之放松:“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夜你都没完事。后来有个人,突然把车开走了,你也被带离那儿了。你自己说的,这就像高速运行的机器被突然拔了插头,你会反应不过来,像梦游的人被硬生生叫醒、会很难受,想起来了吗?你再回忆回忆?” 姜红烛还是没说话,不过肖芥子知道,这头,算是差不多安抚好了。 她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陈琮。 *** 陈琮其实知道有辆车又开过来、也差点撞到自己,但他实在没精力去管了。 他的伤口出问题了。 起先伤口是痒麻,接着是没知觉,再然后,躲开那辆撞来的车之后,伤口突然开始疼,而且是那种让他汗毛直竖的疼——伤口处,好像蠕动着什么活的东西。 他还以为是自己在瞎想,伸手一摸,居然真带下一条虫子来。 当然,因为看东西重影,他看到的是两只,而且是断了半截的那种,腻滑、带着粘液,恶心得他差点吐出来。 再伸手,又带下一只,再伸,又来一只,后来他慌了,两只手拼命去拍打,脖颈两侧如同在下虫子,扑扑簌簌,没完没了。 陈琮跌坐在地上,差点疯了。 …… 肖芥子抬头看到的,就是陈琮拼命在身上扑抓的场面。 *** 肖芥子站起身,大踏步走回皮卡车,翻腾片刻,拿了瓶矿泉水出来,兜里还塞了张纸。 她向着陈琮走去,边走边拧开矿泉水,咕噜灌了一大口,却不吞咽,鼓着腮帮子走到陈琮面前,一口水兜头全喷在他脸上,然后抹了抹嘴,蹲坐下去。 陈琮吃此一喷,陡然清醒过来,什么重影、虫子,都没了。 他挂着一头一脸的水滴子,抬起头看肖芥子,但新的反应又来了,身上开始发冷,冷得他打哆嗦。 肖芥子说:“是不是觉得身上很冷、很不舒服?” 陈琮没说话,他看肖芥子,又看不远处那个伏坐在地上、依旧顶着麻布的女人。 这俩是一伙的。 肖芥子从兜里拈出那张纸,用力在陈琮面前甩展开:“你中毒了,再迟点没得救。摁个手印,答应我开的条件,我给你指条救命的路。” 陈琮也觉得,自己应该是中毒了。 他看向那张纸:“你这是白纸。” 肖芥子笑:“就是白纸啊,怎么,你还有时间一条条跟我掰扯条件吗?” 19 018 陈琮之前冷得发抖,现在,身上又开始发烫了,额头、面颊、后背,汗珠子一粒粒往下滚。 肖芥子说:“不签算了,我这人也不喜欢勉强人家,勉强没幸福不是?” 她作势要走,陈琮齿缝里迸出一句:“怎么签?” 命都要保不住了,他还管勉不勉强、幸不幸福? “现成的血,蘸了摁上去就行。” 陈琮伸手蘸了血,狠摁在那张纸上,抬头看肖芥子。 这毒真烈,他现在眼睛看人,总觉得视线里柳絮样飘血丝。 血丝就挂在她脸上、发上,还有折起纸张的纤细手指上。 合约达成,肖芥子一秒从“事不关己”切换成“为他担心为他急”,她回手指面包车:“赶快!开车回宾馆,找‘人石会’,他们能救你。” 陈琮:“……” 他想骂人了,这特么是全世界都在玩他? 肖芥子见他不动,一把薅起他的衣领往上拎,还吼他:“赶快啊,毒是什么速度你不知道?‘人石会’现在聚全了人,东西最齐,晚了就来不及了,快快快!” 她连拖带拉,看着不像演的,而如果真是演的,着实也太具感染力了,声台形表秒杀一切专业选手。陈琮像懵懂入场的运动员,被打了鸡血的教练拽过来一通猛推猛踹:快快快,该你上场了!跑!给我跑起来! 他跌跌撞撞冲进驾驶座,正摸索着去系安全带,肖芥子自车窗处递进一把削皮刀:“接下来你会看到血雾,再接着觉得到处都在流血,别理它,都是假的,加速,最快的速度赶回去。最糟的是你会看到有人往车上撞,像虫子一样,接二连三,顶不住的话,就给自己一刀!还有,别提我帮你的事,一句都别提,做好事不留名是美德。” 陈琮喘息着,被动接过刀子,在她一通噼里啪啦的输出里彻底迷失,实在辨不清她是人是鬼。 肖芥子猛拍了一记车身,像是给马屁股重重甩上一鞭:“还愣着干什么?快啊!” 小面包车歪斜着起步,起先碾出的都是顿停的折线,好在这是草场,无关紧要,再然后就轰出去了,车后扬溅起杂草和雪沫,像一路护航。 肖芥子眯缝着眼睛目送,然后又抖开那张摁了手印的纸,对着阳光细看。 血色有点泛黑了,但那一摁是真用力,拇指指纹清晰地映在了纸面上。 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医学研究得出,指纹自胎儿在母体内第13周时开始出现,第24周纹路形成,和大脑同期生长,所以,有人认为指纹是大脑某一处的切片,自指纹里,可以窥见其人独特的性情。 陈琮这个,是“斗形纹”,据说这样的人,吃软不吃硬呢,回头上门讨债时,她要注意点策略。 肖芥子满意地揣好白纸,走回姜红烛身边。 *** 姜红烛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她冷冷问了句:“为什么救他?” 肖芥子笑笑,蹲下身子。其实一块破麻布,再怎么认真穿戴也只是“顶着”,完全没整理的必要,但她还是这边拉拉扯,那边拍拍平。 她说:“首先,他就是把车开走了一会儿,多大事儿。” “其次,他是陈天海的孙子,这身份有点价值。他活着,总比死了或者疯了,要好吧。” “再次,”她拍拍装了白纸的兜,“我又不费什么事,举手之劳,白得一份合约,将来朝他要点钱、蹭顿饭都好啊。红姑,种善因,收善果嘛。” 姜红烛哼了一声:“我就没见过比你还会算计的,你待在我身边,也是为了算计我吧?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找到我的?” 肖芥子莞尔:“又来了,红姑,你又来了。咱们当初搭伴,不是说好的,彼此不问过去、不问将来,只看眼下嘛?这两年,我是朝你要了些东西,但凭良心说,我把你照顾得不好吗?为你办事不尽心吗?你跟我相处,不开心吗?有句话你别不信,回头我不算计你、拍拍屁股走了,你还会想我呢。” 姜红烛没说话。 一阵风吹来,扬起不远处积雪的雪沫子,映着阳光,像忽然撒开一把金粉,特别好看。 肖芥子也就近抓了一把,向着空中撒,可惜了,她撒的像东施效颦,都是雪渣子。 她掸掸手:“红姑,现在怎么说?咱们……回家?” 姜红烛说:“回宾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接得上。” 肖芥子意外:“还回?红姑,你昨晚耗一晚上都没结果,不休息一下?我感觉这趟挺难的,要么咱先回去,做足了准备再……” 姜红烛冷笑:“不需要,我都做了三十多年准备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几个人耗我一个,当然会多费点时间,不过你放心,从前没能把我耗死,以后,也照样耗不死我。” *** 陈琮一路加踩油门,也顾不上能不能保住自己的驾驶证了。 那位肖小姐说的没错,视线中的血丝很快飘成了血雾,明明是大晴天,但在他眼里,整个阿喀察都罩在阴沉的黯红色中。 接下来,就是“到处都在流血”,如果是直白式的哗啦啦漫天流血也就算了,恶心归恶心,一眼假。但不是,这种流血给人的感觉湿漉漉、阴森森:远近的屋檐下、墙壁上,偶尔会缓缓地挂下褐红色细长的一行,像长了看不见的眼,正凄凉地流出血泪。 陈琮努力保持镇定,一直默念:“假的,都是假的。” 再然后,所谓的“人撞车”就来了。 这一关实在难顶,难怪他会获赠一把刀:那个“人”突然自路边窜出、直撞上车身的时候,车身都猛震了一下,震得陈琮魂飞天外,以为自己撞死人了。 他猛踩刹车,车子打斜停在马路中央,整个人像在水里泡过,汗出如浆。 不少车被逼停,在后头猛按喇叭,还有车主开门探身叫骂,陈琮像是没听到,他战战兢兢地欠起身子往外看,没有看到横陈的伤者。 下一秒,想起肖芥子的话,一颗心重重落回实地,顿了顿,毫不犹豫地抽出了刀。 离得最近的车主气势汹汹地下车过来,正想去拉车门,忽然看到陈琮双目赤红,还抽出了刀。 他瞬间想起大小新闻上报导的马路砍杀、报复社会分子,吓得“妈呀”一声,同时毅然飞起一脚:这样案犯想开门下车时,就会被他连门带人踹回去,和谐社会,人人有责,他也算是见义勇为、保护人民群众了。 哪知一脚踹了个空:车子猛然打火,疯魔一般直窜而去。 车主愣愣站着,直到后头喇叭声响成片才又反应过来,心说,完了,看这架势,肯定是去杀人的。 今天,阿喀察怕是要死人。 *** 临近金鹏,陈琮差不多已经到了临界点,眼睛几乎全被汗水封住,反应也有些迟钝。 忽然意识到门廊就在前方,他猛踩刹车,轮胎车皮擦着地,几乎是一路磨过去的。 终于到了,陈琮抹了把汗,赶紧去解安全带,手一直打哆嗦,几次都揿不准摁扣。 就在这时,又有人往车上撞了。 这次,是从上头下来的。 门廊是酒店大门处停车上下人的地方,一般会做个遮盖,给客人遮风挡雨。豪华酒店当门廊是门面,自然各种装饰设计,但金鹏这样的小宾馆,等于就是装了个大的玻璃雨篷。 那个人,从天而降,先砸碎了雨篷,然后伴着哗啦落下的碎玻璃,撞到小面包车右前方的边角,颠扑了一下,重重落地,把车子右侧的后视镜都给砸没了。 陈琮猝不及防,吓得身子一僵,随后阖上眼,默念:“幻觉,是幻觉。” 情形很不好,扎刀都止不住幻觉了,得抓紧时间,要赶快。 他猛推开门下车,绕过车头径直往宾馆里冲,之前那一刀扎在腿上,裤子上全是血,走路也重心不稳,也许是因为终于到了,一口气有所松懈,他眼皮开始无比沉重,眼睛也好像成了鱼眼镜头,视野里出现了失光的暗角,且暗角的范围越来越大。 陆续有人从宾馆里冲出来了,有服务员,也有“人石会”的人,他看到了马修远,还有梁婵。 陈琮笑起来,有认识的人就好了。 他跌跌撞撞地冲过去,马修远也认出他了,一脸惊愕,不知所措地扶住了他。 陈琮想说什么,忽然发现,有更多的人冲出来了。 他们并没有注意他,或者说,完全顾不上去注意他,都惊慌失措地冲向他身后。 陈琮心头一紧。 刚刚的那个人,不是幻觉? 他回头去看。 小面包车旁,趴伏着一个穿宾馆工作服的女人,头发盘在脑后,看身形有点熟悉,她脸侧已经溢出了血,但人还没死,伏卧在一地细碎晶亮的碎玻璃渣中,一直抽搐。 金媛媛? 陈琮觉得头顶像有闷雷滚下来,眼前一黑,整个儿栽了下去。 *** 在梦里,陈琮见到了金媛媛。 她在餐厅忙活,正把洗净消毒的不锈钢叉勺一样样摆进餐具柜里,偶有失手掉落,餐具撞在一起,发出连串的脆响。 陈琮冲过去,问她:“我在宾馆门口,看到有个女服务员从楼上摔下来,不是你吧?那个不是你吧?” 金媛媛抬起头看着他笑,笑着笑着,突然哭了,眼泪顺着面颊一直滚落,落在手里那摞银亮的叉勺上。 陈琮愣愣地看着她,看到四周种种突然像陷入哀悼,连同金媛媛一起都变成黑白,只有自己还是有颜色的。 …… 陈琮睁开眼睛,眼角有些濡湿。 天已经黑了,他在自己的房间,209房间。 屋里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身上所有的伤口,脖颈上的、腿上的,都已经包扎得紧实而又温暖。 绕床一周摆了十来个凳子,每个凳子上都燃了香,有刚点上的,也有烧得只剩蜷曲的灰段的,香是淡褐色,香雾也是,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理,淡褐色的香雾都往他身上聚拢。 这场景,站远了看,大概挺像遗体告别的。 …… 有轻柔的女声,混着香雾,袅袅飘过来。 “现在,放松身体,想象自己漂浮在一望无际、温暖的水中,水波荡漾,带走你所有的烦恼……” 陈琮叹了口气。 颜如玉真是他见过的、最勤于练瑜伽的男人了。 大概是声响惊动了颜如玉,下一刻,他的脸就穿透香雾探进来了。 陈琮说:“我……” 只说了一个字就不说了,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自己听了都觉得嫌弃。 颜如玉说:“你中毒啦,不过大体没事,福婆为了你,忙前忙后的,忙活了两个多小时,到最后差点没站住。还说让你醒了之后去找她,要具体问问你怎么回事。不过我看你这状态,话都说不利索,还是缓缓再去吧。” 说完,忽然觉得好笑:“陈兄,我都送别你两次了,每次都送不走,每次,你都是被……强留下来,你跟阿喀察这缘分,还真厚啊。” 陈琮也笑,他现在反应有点慢,听颜如玉说话,总有点赶不上,注意力会突然停在某个词上,半天动不了。 福婆?想起来了,福禄寿,三老。 他说:“寿爷……” “你是想问寿爷怎么样了吧?不好说。我打听了,昨晚福婆和禄爷他们,在寿爷房里待了一夜,说是今天上午有好转,看着像要醒,结果中午一过,情况急转直下,又睡死过去了,死活没反应。” 陈琮点了点头,总觉得还有什么事要问。 他想起来了:“金媛媛……” 颜如玉没听明白:“什么金?什么圆?” “跳楼……” “哦,你说那个啊。对,是有个女服务员跳楼了,不是叫圆圆就是方方,警察也来过了,说是自杀。” 颜如玉这一天下来,显然也没少听关于金媛媛的八卦:“听说她原生家庭不太好,在舅舅家长大的。她舅舅去年得了重病,她为这事一直很焦虑,找了个男朋友吧,那男的对她也不好,就是……本身就有点抑郁,这两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事,做事恍恍惚惚的,她同事说,今天一直听到她在念叨‘当亲弟一样,为什么要支持他去偷呢’……然后,就跳了。” 陈琮在心里说,不是的,金媛媛不会就这么跳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