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 1 著名花痴 丁灵正在通过一个隧道,隧道无根无底,无穷无尽,只有墨汁一样浓稠的黑暗像有了生命的触手,将她密密缠住,推着她一点一点往前走。 眼下的感觉神秘又新奇,仿佛一个惊悚的梦境,却半点不叫人难受。耳畔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同她说话,嘱咐着事物,等那声音终于停下时,丁灵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那声音却消失了,丁灵大叫,“喂,你说话——”一语未毕,脚下一空,身体猛地下沉,丁灵睁开眼,身旁一个少女的声音问她,“姑娘怎么了?” 丁灵被这个称呼弄得迷糊了好一会,半日才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告老归家的前太傅丁定远小孙女儿丁南嘉,正经八百的侯门千金。 丁大小姐迷恋新科状元李东陆,鞍前马后地围着人家转了了整一年,人家都不带答理的,直叫丁南嘉成了中京城里著名花痴,还是特别专一的那种。但丁定远毕竟前太傅,皇帝面前都说得上话,李东陆即便入仕,眼前不过区区一个五品官,就在全中京城都以为李东陆逃不出丁大小姐手掌心的时候,状元郎平空变出一个老家定下来的未婚妻子,叫徐晚娇,赏春宴上亲自带到御前当着太后的面前亮了相,半点不给大小姐脸面。 丁大小姐气急败坏,当众大叫“你敢娶她我就去死”,这种气话当然不会有人当真。谁知大小姐说到做到,真的转身就撞了御柱,万幸叫内侍拦了一下,险险捡回一条性命。 然而谁也不知道,丁南嘉一碰之后真的死了,再醒过来的是丁灵。 丁灵接了这副烂摊子,居家养病一二个月,本着“流言只有21天寿命”的想头,痛定思痛,打算去南并州庄子上躲一年半载再回,重新做人。 便去禀了祖母。这一桩事在京中闹得不像样,丁老夫人没什么好法子,一听便应了,命丁灵面见太后辞个行——于是这般今日特意入宫。 丁灵揉着发胀的脑门儿,“等太久竟睡着了,里头怎么说?” “秦公公方才过来,让姑娘先回,说怪不巧的,陛下来给太后请安,不知说了什么,太后便同陛下一同往法祖殿去,今日没空见咱们。”说话这个是丁南嘉的贴身大丫环彩椒。 丁灵本就不乐意见太后,一听这句正中下怀,站起来,“回吧。” 彩椒扶着丁灵往外走,“姑娘这一回鬼门关走一遭,虽是辞行,原也想着过来给太后瞧瞧如今已然大安了,谁知竟不巧没见着。” 什么不巧?定是丁南嘉丢人事做尽,太后懒得见她。 彩椒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姑娘是太后看着长大的,打小太后最疼姑娘,怎么会为一个小状元同姑娘生气?今日想必太后当真有事,姑娘莫多心。” 丁灵还未开口,转角处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道,“说的不错,区区一个状元算得了什么?” 丁灵抬头,眼前人约摸二十一二年纪,容貌秀丽,身形修长,生就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模样,唯独神情冷峻,目中毫不掩饰的厌恶,恶狠狠盯住丁灵。 彩椒一步抢上挡在丁灵身前,“太后内宫,李大人怎的孤身在此?” 丁灵便知眼前这位便是那绯闻男主——状元郎,现任翰林院编修李东陆。 果然好相貌。 李东陆盯着她看一时,提步上前。 彩椒张开手臂拦在头里,“李大人做什么?怎好靠近?” 李东陆听若不闻,仍然一步一步逼近。 “李大人——”彩椒一嗓子刚出口,肩上一紧,被丁灵一掌制止。彩椒急得跺脚,“姑娘快走!” 丁灵道,“李大人正人君子,国之栋梁,既有吩咐,正该好生听着才是。” 李东陆止步,背着手冷笑。 丁灵也望着他笑。 二人立在原地对峙,还是李东陆忍不住,吩咐彩椒,“下人走远些。” “我为什么要走?” “李某寻丁小姐有事。” 彩椒梗着脖子叫,“我要跟着我们姑娘。” “你?跟着?”李东陆冷笑,“不如先问问你们家小姐的意思?李某可还记得清楚,当日你家小姐百般纠缠李某时,身边可没有你这一号人物。” 丁灵面皮紧一下,命彩椒,“去前头等我。” “姑娘——” “去。” 彩椒无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丁灵一直等彩椒背影消失在花树那头才道,“什么事?” “你——”李东陆刚一开口,抬头便见一名红衣内监带着一队宫人往这边过来,便拉着丁灵转到殿后,穿过小花园到一处宫殿,推一下门不见开,竖起手掌拍开窗棂,自己翻进去回头招呼丁灵,“进来。” 丁灵要笑不笑地看一眼窗棂。 李东陆翻一个白眼,走去从里头拉开门。等丁灵慢腾腾地跨过门槛时,李东陆已经走到案边,转头命她,“关门。” 丁灵仍旧自己走路,权当一个没听见。 李东陆无法,忍耐地深吸一口气,自己走过去关门,合上门闩,忙完见丁灵已经坐在案边悠哉倒茶,一时不忿,“才几日不见,小姐不同往日了。” 丁灵孜孜求教,“不同往日什么?” “不同往日——”李东陆语含讥讽,“如狼似虎?” 丁灵被这位古人的豪放作风逗乐,扑哧一笑,“想是因为我近日居家休养,吃得还不错,故尔寻常事物不大放在眼里?” 李东陆倒茶的手抖一下,滚烫的茶水便淋了一桌案。丁灵生恐溅在身上,站起身便退后。李东陆没等到丁灵如往常一般献殷勤,倒见她避瘟神一样,一口气顶在心口,喝命,“跑什么?还不拿绢子来?” 丁灵皱眉。 “此处是太后内殿,不收拾清白等着被人发现吗?” “你拿我手帕当抹布,凭什——”丁灵无语,“你用你自己的。” 李东陆“啪”一掌拍在案上,待要发作又忍了,久久从荷包里摸一方帕子出来,恶狠狠一通擦拭,把桌子归置了。 丁灵一直看着他收拾完才回去。 李东陆憋了一肚子气要扳回一城,便欺到丁灵身前,一字一顿道,“丁小姐同我私会,难道不怕我——” 你要是真想对丁南嘉怎么样,您二位只怕孩子都有了,怎么至于叫我稀里糊涂来这倒霉催的地方——丁灵不退反进,还他一个甜蜜蜜的笑,“当然不,非但不怕——” 李东陆皱一皱眉。 丁灵忍着笑意说完,“——我还很期待呢。” 李东陆如被针扎,瞬间退出三步远,指着她大骂,“丁南嘉你还是——” 丁灵笑吟吟地看着一张脸红得烧火棍一样的李大人。 李东陆气得手都不太稳,“不知廉耻。” “大人说笑了。”丁灵笑道,“今日分明是大人命小女跟随来此,小女依大人之命行事,恳请教诲,怎么就不知廉耻了?” 李东陆一张白生生的俏脸红到紫涨,胸脯上下起伏,抖着手半日说不出一个字。 丁灵恐怕把这小白脸气疯,收敛一些,清清嗓子道,“大人胆量非凡,当真叫人敬佩。” 李东陆几乎跟不上她的节奏,“什么胆量?” “就今日事说,在太后内殿里翻窗的胆量,中京城里几人能有?” 李东陆冷笑,“此处太后大典休憩的去处,年节下往法祖殿祭祖才会启用的尊贵地方,每日里就只洒扫侍人来此,宫中一向清晨洒扫,此时已近天黑。太后便是身在宫中,此时此地也绝无一人,眼下太后出宫,更是万无一失,比外头花园稳便多了,要什么胆量?” 丁灵心中一动,此人非但心思缜密,更有寻常文人没有的不拘小节,只怕日后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只恨自己历史知识稀薄,不知他是何方神圣。 李东陆重重哼一声,“以为有多大长进——不过如此。” 丁灵后知后觉自己盯着他看得太久,叫这人误以为在望着他发春——竟无语凝噎,暗暗骂一句“自恋”。 李东陆没听清,“说什么?” “没什么。”丁灵道,“大人寻我有事,说吧。” 李东陆重重清一清嗓子,“如今格局,李某可以娶你,晚娇已经答应了。” 丁灵正喝茶,一个不妨差点没把自己呛死,咳了好半日才能勉强开口,“晚娇?谁?你那个未婚妻?” 李东陆没等来预想中的感恩戴德,便有些不耐烦,捺着性子道,“晚娇深明大义,叫人感佩。” 丁灵着实忍不住好奇,“徐晚娇是你未婚妻,她答应你娶我?她怎么办?” 李东陆道,“你是侯门千金,李某先迎你进门,晚娇晚你一日,晚娇名份上虽是侧室,实则平妻——晚娇宽厚大度,比你强太多,你日后多向她习学。” “岂止强太多?”丁灵道,“简直望尘莫及。” “怎么?”李东陆负手冷笑,“难道你还不愿意?” “你我二人说了这半日,大人总算说对一句。”丁灵点头,“我不愿意。” 李东陆一滞,面上最后一点讥讽的笑意渐渐凝固。 “今日好同大人说一声,往日里小女不懂事,对大人多有烦扰,小女居家思过,痛悔前非,日后必定重新做人。”丁灵站起来整一整衣袖,“徐小姐深明大义,宽厚大度,大人万万莫辜负人家呀。”便往外走。 “站住——” 丁灵回头。 “你说这些不过以退为进,”李东陆指着她骂,“难道还想要我只娶你一人?” 丁灵愣住。 李东陆气疯了,手抖得跟筛糠一样,“丁南嘉,今日正告于你,你想独掌我内宅——除非天塌地陷!” 丁灵张一张口,“我——”后头的话还未出口,身畔一股凉风,李东陆已经甩着大袖从她身侧掠过,转眼便不见影了。 丁灵好半日才回过神,“我要你内宅干什么?你家里有矿吗?”想一想走回去把桌案上刚刚用过的杯盏归置齐整——好歹太后内宫。 “聒噪够了,还不走?” 丁灵悚然一惊,猛回头,低垂的帷幕里一个人慢吞吞地坐起身,长发随着动作如瀑垂下—— 一个男人。 2 西贝货 太后内宫,一个男人。 看此人慵懒模样,难道竟是在这地方睡午觉吗?以为李东陆已然算胆大包天,跟这位比,简直不值一提。 丁灵脑瓜子都嗡了一声,“你是——” 男人已经坐直,映在帷幕上一个黑色的剪影,入目宽肩薄背,身形瘦挑,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走不了了。” 丁灵疑惑地盯住他,正待相问,便听殿门在外头极轻地叩响——有人来了,而这些人在外间行走居然没有半点声息。 丁灵如被雷劈,回头看一眼紧闭的殿门,又转向帷幕里的男人。 男人抬手拢一拢头发,便见脖颈修长,下颔是尖而削的弧度,线条如水流畅。 丁灵被他悠闲状闹得有些糊涂,“有人来了,你不走?” “擅入圣人内宫,轻则鞭笞,重则弃市。”男人道,“你死到临头,还有闲工夫管旁人?” 外间来人又轻叩三声。 丁灵再顾不得,四下里看一回,后殿方向是一大片木雕花窗,走过去隔窗一望,一带绕水回廊,空无一人——简直天助我也。丁灵回头,“外间无人,从这走。” 男人仿佛动了一下,却不作声。 丁灵仁至义尽,不敢耽搁,从木窗翻出去,一路上借花柳遮掩匆匆疾行。回内花园不见彩椒,兀自张望时,山石后一个声音叫,“姑娘。” 丁灵回头,彩椒正在山石后向她招手。丁灵疑惑上前,还不及问话,被彩椒一手拉入山石洞子里,便见一名身着鹅黄纱衫的少女跪在地上,无声哭泣。 “你怎么——” 彩椒扑通一声跪下,一手挽住丁灵衣摆,“求姑娘救我妹妹。” 丁灵猝不及防,目光从彩椒移到那少女面上,果然眉目七分相似,“你妹妹竟在宫中当差吗?” “是。”彩椒砰砰磕头,“我们姐妹是南魏进献来京,妹妹彩绣——” 少女便砰砰磕头。 彩椒续道,“彩绣入宫,我伺候太夫人。寻常不敢叨扰姑娘,如今走投无路,求姑娘救彩绣一命,彩椒愿生生世世与姑娘做牛做马。” 不知哪一句触动情肠,姐妹二人齐齐哭起来,一时间好不凄惶。 “说什么胡话?”丁灵四下里看一回无人,定一定神,“都起来,说清白怎么一回事。”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抽抽搭搭只管哭,直到丁灵快要不耐烦时,彩椒推她妹妹先走,“回晚了恐怕挨责罚,你回,我自同姑娘说。” 彩绣又磕一个头,默默走了。彩椒道,“这事儿当着人着实说不出口,妹妹昨夜当值,被人——”说着抬袖掩面,“玷辱了!” 丁灵生生一个激灵,“你说什么?宫里?” “是。” “深夜宫中怎有外男?” 彩椒摇头,哭一回又道,“昨夜太后留小郑侯在宫中。” 丁灵一时反应不过来,“小郑王?不是才五岁?” “不是小郑王。”彩椒吓得眼泪都收了,“太后疼爱小郑侯,天晚了便不命出宫。但小郑王年幼,陪着入宫的,还有旁的伺候的人,就在值房留宿。” 丁灵皱眉,“便是伺候的人,不是宫女也是内监,怎么可能——” 彩椒低声痛哭,“必是……必是内监中有……有西贝货。” 此事简直匪夷所思。丁灵好半日才能说出话来,“做下这等事——不知收敛也罢了,居然敢玷污宫女?走——与我禀太后处置。” “不可——”彩椒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拖住,“姑娘万万不能去。” 丁灵几乎被她拖一个趔趄,“为什么?” “姑娘万不能去。”彩椒哭道,“伺候小郑王入宫的,是他们府里大掌事——那厮以前也在宫里当值的,后来小郑王入京,太后看小郑王年幼,特意从宫里派他去伺候。” 丁灵心中一动,“听你话里意思,昨夜那厮便是这位大掌事?” 彩椒道,“妹妹看清那厮的脸——” “那不是正好?”丁灵冷笑,“禀了太后,处置了这厮。” “不成的。他是——”彩椒说着又哭,“他是定州人。” “定州人又怎样?” 彩椒一滞,再开口声音都小了,“高少监是定州人。” “高少监又——”丁灵多少明白一点,“不曾听说宫里有个姓高的内监?在哪一宫当值?” “高少监并不姓高,名佩高——因为避讳,宫里人都唤一声高少监。他是内宫监的首领太监。” “避讳什么?” “高少监出身老祖宗门下,得老祖宗看重,赐姓阮……故尔避讳。” 丁灵总算懂了。朝中内监势大,全仗着这群人有一个不得了的老祖宗——阮殷。阮殷此人,以阉人之身被皇帝御笔亲批四个字——“国之柱石”,权势已然超过朝中内阁辅臣诸王众卿,这也罢了,皇帝居然默许众臣尊他作九千岁。 此人声名之大,人生起落之巨,最终下场之惨,即便历史知识稀薄如丁灵也知道一些。 昨夜那厮的后台是高少监,高少监的后台是阮殷,难怪无人敢惹。不论阮殷下场如何,眼下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绝计没有招惹他的道理——只能避其锋芒。丁灵难免不忿,“拿着鸡毛当令箭,既然已经赐姓,想是赐姓的人是不在意的,又在避的哪门子的讳?”骂完又问,“昨夜那厮叫什么,是高少监的什么人?” “名叫赵原一。既是定州人,应是同乡?” 阮殷门下的一个同乡在宫中随意欺侮宫女,居然无人敢伸冤——狐假虎威的作派一层传一层,都快传包浆了。“你们姐妹想必商议过,有什么打算?”丁灵道,“那厮既然是个假内监,抓他个现行,祸乱内宫的罪过——便是老祖宗在,也未必包庇他,为何不敢?” “姑娘不知这些人——万万不能。即便罪名真的坐实,赵原一有高少监,万一就把我妹妹给了他,又该如何是好?若罪名坐不实,我妹妹一个女子惹上这等传言,日后如何在宫中立足?再者说了,那高少监在宫中势大,即便今日得手,若他日后报复,我姐妹一生不得安宁——” 丁灵皱眉,“那要怎样?” 彩椒道,“我妹妹这一生算是毁了,旁的不指望——求姑娘把她要出宫,往冀北老宅寻个差使,哪怕剪了头发做姑子也使得——只求隐姓埋名度过余生。” 丁灵道,“做什么姑子?不用怕,告诉你妹妹宽心,这事我回去便求阿奶,求她同太后讨你妹妹出宫。” 彩椒大喜过望,连连磕头,“姑娘若救了妹妹,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奴婢做——” 丁灵一把拉她起来,“还未做成,少说些没用的。” 红衣内监引着一队宫人迎面走过来,手中捧着衣物盥水等物——应是伺候哪一宫贵人洗浴刚完。 红衣内监行到近前,疑惑道,“丁小姐为何在此?” 丁灵道,“入宫来给太后问安,不巧没遇上,正商议着出宫呢。” 红衣内监歪着头看一时,点一名小太监,“你去,送丁小姐出宫。” “宫里常来的,识得路途,不敢劳动,我们这便走。”丁灵拒绝,带着彩椒脚步匆匆离开,出内宫转入一条狭窄细长的夹道,见四下无人才放慢脚步,“小郑王今日仍在宫中吗?” “是。”彩椒道,“太后留小郑王在宫中过节,还要住上一段时日。” 三日后才是端阳。丁灵皱眉,“这三日你妹妹独自在宫中可有麻烦?” 彩椒耷拉着脑袋,“毕竟是宫里,谨慎些不独自走动,一二日间应当还好。” 丁灵点一下头又摇头,“这事耽搁不得。万一姓赵的仍然不罢休,先发制人在背后使阴招,怂恿太后把你妹妹弄去郑王府——要坏事。”说着心下猛地一沉,这宫里既然有一个假太监,难免就有第二个,方才在太后内宫午睡那厮,难道同太后宫里什么人有甚么隐情? 难怪根本不怕人来。 丁灵一瞬间便着忙起来——要尽快离京,那人知道自己是谁,若叫这群人盯上,在中京城永无宁日。 “姑娘怎么了?” 丁灵才察觉自己想得出神,竟站住了。尚不及说话,身后清脆一声鞭响,转头便见十数名身着褐色花衣的内监簇拥着一名身着朱红锦衣内监从夹道深处慢慢走过来。 彩椒退一步避到墙根底下,默默跪下。 锦衣内监约摸三十五六岁年纪,很瘦,又高,一张脸尖而削,雪白,眉目乌黑,衬着朱红一双唇,唇角刁钻地翘起,极不好招惹的模样。 当先领路内监喝斥丁灵,“兀那女子——怎不避让?” 此处已近外御城,不能算内宫,这里不止是贵戚女眷,便连部府官员往来都不算少,这群人有恃无恐的模样,仿佛并不害怕冲撞了谁——好大的派头。 领路内监训斥一回不见丁灵动弹,正要喝骂,被锦衣内监抬手制止。锦衣内监越过众人走到前头,立在丁灵面前上下打量,“丁老太傅府上——南嘉小姐?” 3 净军 丁灵便也打量他——此人脸白到这般田地,原来敷过一层粉。“是。” 锦衣内监道,“小姐在此间散心?” “怎么敢宫中闲逛?”丁灵道,“小女进宫与太后请安。” “小姐进宫怎么无侍人伺候?” “有啊——”丁灵看一眼他身后簇拥着的十七八个,又看一眼孤零零跪在地上的彩椒——两相比较,自己这边确实不算有人伺候,忍不住讥讽,“宫中乃圣人起居之所,小女一人入宫,怎敢多带从人?” 锦衣内监目中戾色一闪,又倏忽隐去,“丁小姐想必为议婚的事而来,小姐放宽心,区区一个小状元,太后从来疼爱小姐,说不定便叫小姐如了心愿。便不如愿也没甚么打紧,状元么——过上几年,又有新的。” 丁灵面皮一紧。 锦衣内监哈哈大笑,带着人走了。 彩椒伏在地上,等脑门上人群脚步掠起的碎风完全消失才敢抬头,“姑娘?” 丁灵望住一群人背影,“他便是老祖宗?” “不是,不是。他是高少监。” “原来是他?”丁灵冷笑,“好大派头。” 主仆二人一路有惊无险出宫,乘车回侯府,入内堂见丁老夫人。丁老夫人正带丫头在灯下剥松子儿——虽是老夫人,却只区区四十有余,犹自面目姣好,风韵犹存。 丁太傅发妻——就是丁灵的亲祖母早早没了,这位已然是丁太傅的第二任继室。丁太傅告老便回冀北老家省亲休养,因为小孙女正在议婚年纪,又没了父母,恐耽误她,便命这位继室带着在京中居住。 现任丁老夫人不过一个二任继室,想那丁南嘉可是正经孙小姐,如何管教得了?终于叫丁南嘉闹出许多笑话。 丁灵请安,“阿奶。” 丁老夫人掷下松子儿向她招手,等丁灵走近一把拉入怀中摩挲,“太后怎么说?” “没见着。” “既在宫中,为何没见着?” “太后说有事,我刚入宫便走了。”丁灵委屈道,“太后必是嫌了我。” 丁老夫人一滞,半日无语,“阿奶明日亲自带你入宫,去太后驾前讨个乖。” “我不去,阿奶也不去。”丁灵道,“如今人言鼎沸,出去一回便丢人一回,孙儿受不起这等委屈——不如早早去庄子上躲清静。” 丁老夫人抱着丁灵摩挲,久久叹一口气,“事已至此,先这么着,年下老爷子回来,必定风风光光带你回京。” “那我带彩椒去。”丁灵故作随意道,“阿奶,今日才知彩椒的亲妹子在太后宫里当值,一手南绣的本事好得出奇,阿奶与我讨了来,一则她姐妹团聚好作伴儿,二则我也得个针线师傅?” 丁老夫人一口允了,第二日丁灵在家拾掇行装,丁老夫人盛装打扮入宫。天近晚回来果然带了彩绣回来,却道,“只允了在南并州时伺候你,回来让仍旧回宫。” 丁灵还没欢喜便大失所望,“不过一个丫头子,太后恁的小气?” “休胡说。”丁老夫人道,“太后原已应了。谁料老祖宗正好来,言道宫人进出如此随意不合规矩,太后便改口,只让伺候你一段时日。你学南绣只学个样子,难道真做绣娘吗?一年半载尽够你使了。” 又是这位老祖宗。 丁灵无可奈何,好在人已经出了宫,以后慢慢设法,先不说自己说不定就不回中京,即便要回,给她报个暴病身亡应当不在难处,便不大在意。又一日一早,侯府车队流水浩浩荡荡出京,往南并州去。 南并州在中京以南,西冷江与并江交汇处,足足走了小半月才到。丁府庄子便在州府,虽不及中京侯府精细,胜在占地阔大,府院里能跑马,又少拘束,丁灵简直如鱼入水,每日杀羊放马好不自在,只觉在这老死也不错,压根不想着回京。 好时光走得飞快,春走夏消,秋日转瞬即逝。这一日丁灵带着府卫往西冷山跑马,不留神错过饭时。府卫头领许春和便道,“前头雷公镇,雷家饭铺便在那里,做得一手好白肉,去尝尝?” 许春和今年二十,冀北军校尉,如今太平时军中放马,正好年休,丁老太傅便打发他往南并州伺候孙女。两个人人一拍即合,成了天造地设一对游乐搭子。 丁灵一听大喜,“正好带了桂花酒——走。” 雷公镇在西冷山腹,镇口一眼冷泉涌聚成溪,从镇中潺潺流过,镇中遍植红叶,正是秋日,红叶映清溪,美不胜收。许春和边走边道,“姑娘看——这便是西冷河源头,这一带水脉出西冷山,又同西冷江合流,才有咱们南并州沃野千里。” 丁灵翻身下马,见溪水清澈见底,踩着溪石上前,摸一摸沁凉,“难怪叫西冷河,果然冷得厉害。” 许春和坐在马上笑,“此时摸着冷,等冬日再来,反倒暖些——便是数九寒天也不结冰。” 二人说着闲话,沿溪流往里走,直到中心水畔才看见一个草堂,阔大的木棂窗里一眼可见七八个条座,因不是饭点,里头空无一人,只一个小二坐着打盹。许春和当先入内,拣一副靠窗桌案,拾掇干净才招呼丁灵,二人对坐。 丁灵招呼从人,“在外头少些规矩,都坐。”一群随从便把个草堂坐了个满满当当。 小二跑过来招呼,“贵客到——贵客吃点什么?” “你们的拿手招牌只管上。” “好——嘞——”小二响亮地应一声,每桌端一盘炒的瓜子儿,并一壶热茶。 许春和便给丁灵倒茶,接着闲聊,“咱们今日尽兴地吃一回逛一回,明日起便要在府中消停待着——中京派了督军,南并州有驻军,出门倒不如在家清静。” “驻军?” “是。”许春和解释,“西冷江是东南水军演武场,眼下正是一年一度西冷江演武的日子。” 丁灵不以为意,“阿爷几时回京?” “侯爷前回信上说——祖宅那边老叔祖不让走,不叫回中京过年,侯爷走不脱,又舍不得姑娘,正同老叔祖商议来人接姑娘回祖宅。” “也使得。”丁灵无所谓,“只要不回京,哪都行,便就在南并州也使得。” “那是。”许春和瞬间来了兴致,“若在这里过年,年下咱们再来,白肉这一品,雪里冻过刨作薄片,再做锅子美味加倍——就这地方才有的吃。” 久久不见人来。许春和道,“姑娘坐,我瞧瞧。”刚站起来便见小二慌慌张张进来,“不,不不好了——” 一屋子人都看他。 “镇头上来了一队军爷,堵住了不叫一个人出去——你们快从后头河边走吧。” 许春和笑道,“既是军爷,便是某之袍泽——亲近还来不及,走什么?” 一群七八岁的娃娃从外头跑过来,路过草堂时七嘴八舌往里叫,“四哥四哥——后头河边也有军爷,不叫出去呢。” 许春和收了嬉皮笑脸,“你们这镇子有什么古怪?” “我么知道?”小二急得顿足,“谁知道为什么突然来这许多军爷?” 许春和站起来,“某这便去,看哪一营公差到此,问个清白。”按一按佩刀走了。 丁灵眼见小二一张脸由白转青,扑哧一笑,“四哥怎么了?” “什么四哥?”小二摆手,“可不敢,可不敢。” “你们镇上近来可有什么不寻常事?” “也没有,就——”小二道,“就是村上一个老妇人生急病没了——人吃五谷生百病,人没了就没了,好稀奇么?” 丁灵一听这事稀奇,“你是说——为了一个死了的妇人围镇?” “说不得。”小二道,“半月前便有军爷来,打听老妇人是不是住在咱们镇上,可不巧老太太往老家走亲戚不在。谁知老太太一回来进门便生急病,三日都没熬过就没了,如今人已经死透,拿什么给他们?” “老妇人什么来历?” 小二一滞,“就是我们村上一个婆子。” “你说的军爷——什么装扮?” “穿白,佩一把弯刀……” 丁灵心中一动。许春和急匆匆走进来,刚要说话,看一眼小二又摇头,“姑娘,这事麻烦。” 丁灵便往外走,到草堂外头才压低声音问,“哪一军穿白佩弯刀?” “姑娘知道?” 丁灵偏转脸看他。 “是净军。” 净军,阉人组军,拱卫皇庭——不是军队统属,不是她爷爷旧部,压根没有任何交情。不止如此,这些人除了那位“国之柱石”的九千岁老祖宗,只怕便连皇帝的话也不听。 丁灵心中一个格登,“他们不是应该在中京?为什么在这里?” “就是为了西冷江演武的事。” “你是说——” “是。”许春和抿一抿唇,“应是伺候督军来的。督军虽是圣命,从来都是老祖宗指派,然后分派净军保卫钦差。” 马蹄声急急而来,马上军士一路走一路高声叫,“雷公镇诸人——听命,无论男女,无论老幼,无一例外,速往镇口枫树林集合——雷公镇诸人听命——” 4 围困 “雷公镇来的净军,领军的是谁?” “我方才打听,听口气好像是——”许春和紧张道,“就是督军本人。” 丁灵吃一惊,“什么?” “姑娘,来的是西冷江演武钦差,奉旨督军。” “哪一位?” “这……”许春和尴尬道,“咱们也没法知道呀。” 他二人一个深闺小姐,一个闲散武职,朝中钦差任命这种大事确实不能够知道。 “算了,走吧。”丁灵沉默一时,“咱们去,同他们客气些说清白缘由——咱们误入此间,只求离开这,旁的事一概不问。” “是。”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村头,红枫林里乌泱泱一群人聚集,林外三步一哨,有军士值守——军士们身着白色衣甲,镶绣走兽形状,腰间各自悬一把形状怪异的弯刀——遁兽服,错时刀。 果然是中京净军的装扮。 许春和低声道,“我方才试过,与他们说不通,都是些六亲不认的主,姑娘勿去分辩,等督军到了,总要给咱们府上三分薄面。” 丁灵摇头,“不要露了阿爷身份。” 许春和一滞,想问没敢。 二人从半下午一直等到日落夕沉,不断有镇民汇集,偌大一个树林,除了偶尔几声咳嗽和婴儿啼哭,听不见一个人说话。 又不知许久,红枫林外脚步声起,一直面如寒霜站桩的值守净军们突然齐刷刷单膝跪地,刹时喊声动天—— “督军!” 最后一线日色被黑夜吞噬。西冷山无边黑暗中燃起一支火把,火把次第点燃,如长蛇蔓延,照出一条蜿蜒的步道。火光中一个人走过来。 是个男人,身形高挑,着墨色织锦官服,暗金束袖,衣襟上暗金丝线纹绣一只振翅鹏鸟,引颈向天,鹏鸟巨大的尾翼铺陈开来,遮天蔽日—— 龙子蓝鸾,意喻着无可抵御的力量和威严。只有钦差服饰纹绣蓝鸾。所谓钦差,代天子巡狩,哪怕只是个七品官,穿上这一身,一品大员见了也要跪下觐见。 丁灵只能跪下,侯府随从跟着跪了一地,只有许春和因为仍旧供着军职,单膝跪地行军礼。雷公镇一群人正在惶惶然不知所以,被他们带动便乱七八糟跪了一地。 皮靴踏碎落叶声渐渐逼近,便听男人的声音道,“这个镇子上竟然还有军职?” 许春和忙着报名,“卑职冀北军校尉——许春和——拜见督军!卑职偶然路过此处,竟然有幸拜见督军,不胜荣光。” “冀北军?来此做甚?” “卑职……轮休。” 男人便不理他,提高嗓音道,“都不必跪了,起来。” 丁灵跟着人群爬起来,终于看清这位督军——约摸二十七八年纪,身形高挑,织锦官服包裹下如修竹秀美,更兼手足修长,肩线平整,革带束出一段窄腰,线条流畅,劲力暗藏。 男人目光从丁灵面上掠过,又平平移开,“此处镇守父母官何在?” “下……下官在这里——”五十有余一名老者小碎步跑到近前,忙着打躬,“下官雷公镇守,陈百会——拜见钦差。” “去清点,镇中人是否到齐。” 陈百会立刻道,“回大人,并未。”不等男人问话自己解释,“有二三十户家中都有病人,动弹不得,知会了下官。下官体谅钦差爱民之心,便叫他们留在家中。” “病人。”男人重复一遍,“什么病症?” 陈百会一滞,便回头。人群中有人小声回话,“小人三叔染了风寒,正发着热,烧得厉害,不能见风。” 又有人道,“小人幼子,也是风寒,大夫不叫见风。” 一时间七嘴八舌说个没完。 男人默默听完,“我方才过来,见镇北祠堂极空阔,既然病人怕见风,不必来此,去那里便是。” 一句话如冷水入了热油锅,人群中有人叫起来,“病人怎么好移动——大人——” 刚叫一声,劈空一声鞭响。一名银甲净军大步上前,错时刀出鞘,“督军座前——何人喧哗?” 人群瞬间销声,静得跟坟场一样。 男人回头,“来人。” 一直守卫在侧后方的一名青年净军大步走上前,恭敬地打一个躬,又转向人群,“西冷江演武督军卫队在此公干,雷公镇诸人听令——此刻起,此处由督军卫队驻防,外不得入,内不得出,即日起,此间诸人——严禁一切夜间行止。督军卫队如有号令,由镇守陈百会一人转达。” 人群又吵闹起来,许多人根本没听懂,看许春和读过书的模样,拉着打听,“说什么?” 许春和道,“就是镇子里从现在开始不许人出入,晚上也不许出来走,都要听镇守号令。” “不许出入?” “就是说——外头人不许进来,里头人不许出去。”许春和说完,便往前走,被那净军以目光阻拦,灰头土脸站住,“督军,卑职与家中女眷并非雷公镇人,偶然路过——” 督军循声抬头,目光又一次落在丁灵面上。丁灵便看清男人面貌——微挑一双凤眼,薄唇,眉目凌厉,鼻梁高挺,原本英武的长相,却因为皮肤极其白皙,如万古寒冰化作锋刃,分明应当锋利至极不敢招惹,却叫人生出一触即碎的谨慎。 “途经此处——又如何?” 许春和自以为满肚子道理,被他一问居然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督军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回应,转身便走。 丁灵急叫,“大人——” 督军止步回头。 “督军,我与随从进山,因为错过饭时偶然来此用饭,并不是雷公镇人,对此间诸事一无所知,可否让我与随从回家?” 督军道,“方才传军令,你没听清白?” 丁灵一滞。 督军转身又走。 眼见着就要困在这鬼地方,丁灵大急,急追两步叫,“督军——” 男人突然转身,丁灵正在目瞪口呆时,只听身后人群中一片惊呼,她便眼睁睁看着男人劈手夺过随从的错时刀,薄刃出鞘,斩断黑暗扑面而来。 丁灵以为自己要被劈作两段,一身热血瞬间冰凉,还不及叫出声,那薄刃携着凛冽的寒风贴面而过,身后又是一连片惊呼。丁灵迟滞地回头,错时刀深深地插在地上,兀自颤动,不远处地上散着两截断箭。 身后净军一片声地叫“督军”。丁灵转回来,督军正把空刀鞘递与随从,“去查,什么人这么大胆子。”便走了。 许春和总算挤了过来,“好险,多亏督军——姑娘怎么样?” “没事。”丁灵定一定神,“方才发生什么?有人暗中放箭?” “是。”许春和道,“应当不是冲咱们来的,只是姑娘正好挡在督军前头——差点遭了无妄之灾。” 先时传军令的年轻净军走过来。 许春和忙招呼,“冀北军,许春和,怎么称呼哥哥?” “净军都统,名继余。” “贵姓?” “阮。” 净军,姓阮——又一个赐姓,又一个老祖宗门人。 许春和也明白过来,同丁灵交换一个眼色,都放弃了离开此处的念头。 阮继余道,“督军令已经说得清白——都不能走。二位既然是路过,应无住处,速去寻地方安置要紧。”又向人群大声吩咐,“散了——夜间不要出门。” 便与二人作别。 许春和等他走了才道,“如何是好?” “既来之,则安之。”丁灵道,“不走便不走,人家督军来做大事,总有离开的时候——他走了咱们再回。” 许春和使一块碎银子,请镇守陈百会寻个住处。雷公镇是个极小的城镇,只有一间客栈还早被净军占了,一间空房也没有。陈百会拿着银子忙活半天,总算寻一个住处——屋主是带着小孙子居住的六旬老太,姓吴,儿子媳妇去南并州售卖干货不在家,有空房。 这一户地方清净,便给丁灵居住。许春和带着从人往各家散住。 吴老太煮出一锅热汤面招待。丁灵道谢,“晚了,阿太且去安置,不用管我们。” 吴老太问,“姑娘来咱们镇做耍?” “算是。”丁灵道,“我们去西冷山放马,一时兴起想吃个白肉,谁料倒住下——这下子白肉要吃个足够了。” “眼下是吃不上啦。”吴老太摇头,“镇子里酒馆饭铺都上了板,军爷不许做生意。” 许春和看过屋子走出来,“拘在家里着实气闷,只盼明日能叫咱们回家。” “难。”吴老太道,“有人打听了,回来说不止镇外道路有驻军,连码头都有——一时半会完事不了。” 丁灵奇道,“阿太倒不害怕?” “有什么害怕处?”吴老太道,“我们寻常百姓,又不生事端,官军总不会与我们为难。” 丁灵等吴老太走了才问许春和,“净军军纪严明至此,乡野人家都知道?” “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净军?只是朝中军纪严明,天下无人不知罢了。”许春和道,“还得从明德三年整军说起,那之前军纪不过尔尔,西北军败给北塞王庭,割地赔银,连北军督军都叫北塞活捉了去。” 眼下是明德十二年,皇帝还未刚亲政。明德三年皇帝不到十岁,太后听政,掌权的是史书上臭名昭著的那位老祖宗。丁灵心中一动,如此说来——那位老祖宗,倒仿佛与传说中不大一样? 5 夜奔 丁灵经历过穿越大事,很是生出些大彻大悟的脾气,寻常事不放在眼里。隔一天便想开了,虽然困在此处,但赁的院子着实美得很——小院子里种着数株红枫,如今霜过枫红,风一吹红叶飘飘洒洒,简直美不胜收。每日里同吴老太坐在树下逗她那小孙子小石头玩耍,别有乐趣。 许春和带来外间消息,净军在外严密驻防,雷公镇仍然不许出入,柴米物资一概从西冷河运进来。寻常百姓除了白日无处去,夜间不能出门,与平常倒没什么不一样。 “你说净军——”丁灵听完,“是不是在查奸细?” “不可能。”许春和摇头,“查奸细光在外头驻守能有什么用?必定要挨门逐户搜查——姑娘不必多想,等他们净军公干完事,咱们回家。” 如此消停过了三日。第三日半夜丁灵被敲门声惊醒,便披衣裳开门。吴老太惊慌失措立在外头,看见丁灵身子一沉,扑身跪倒,“姑娘救救小石头。” 小石头便是她家小孙儿小名。 灯光下吴老太面色焦黄,头发散乱,深秋时节居然光脚趿着一双布鞋。丁灵见她情状不对,碰一碰手腕,滚烫,“阿太病了,怎的乱跑,快去躺着?” “我没事,求姑娘救救我小石头。” “小石头怎么了?” “白日里便嚷着不舒坦,夜间突然发烧,原想着熬到天明看大夫,谁料越发沉重,喊都喊不醒,只怕不好,求姑娘寻个大夫——” “小孩子发烧常有的事。”丁灵拉她起来,“阿太不要太着急。” “怎能不着急?”吴老太声音瞬间尖利,“要大夫——要看大夫啊——” 丁灵这才记起镇中宵禁,夜间不能出门,便道,“先看孩子。”同吴老太往厢房去。小石头躺在床上,果然不好——小脸憋得通红,嘴唇微微发青,被子里小身体一上一下起伏,扑扇一样。 丁灵看一眼便知这孩子多少已经有些缺氧症,“等不及请大夫过来,我带孩子出去寻大夫。” “我也去——” “阿太病成这样怎么去?在家躺着。” “我要去——”吴老太大叫一声,声音还未落地人往后便倒。 丁灵连忙扶她坐下,不客气道,“阿太这样出去,说不得便晕在路上,倒耽误孩子。留下——我去。”将吴老太按在床上,“且忍一忍,等寻到大夫给小石头看过,我带大夫来给阿太诊治。” “我不打紧……”吴老太躺在枕上,满眼都是泪,“孩子要紧——可这外头宵禁,姑娘如何去?” “不怕。”丁灵宽慰,“我自有法子。” 能有什么法子?只能祈祷运气好路上别碰上净军。 丁灵对雷公镇不熟,抱着孩子仔细辨认方向,按照吴老太指示的道路往医馆去。 因为宵禁,长街上空无一人。夜风一起,卷动枫叶原地打着转儿,说不出的伶仃。丁灵拣着暗地走,居然运气不错没碰上值守净军。 黑暗中视线恶劣,丁灵足下一绊,好险没把孩子摔出去,定一定神,见一个人缩在墙根处,兜头笼着条破棉被。 街头弃尸? 丁灵头皮一紧,乍着胆子凑近,“喂——”等一忽儿无人回应,又拍一拍他肩膀—— 热的。 不是死人。 可也太热了一点,隔着一层裹单都热,这人只怕快要烧熟了。 丁灵再不犹豫,将裹单扯开一点,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穿着薄薄的中单,外头裹一层破被,头发散着,倒像是被人从床上拖下来掷在这里,“喂——你醒醒。” 足足唤了十数声,男人终于动一下,撑起一点眼皮。 丁灵站直,“夜里寒冷,再睡要冻死在这,起来,跟我去医馆。” 男人摇一下头。 “怎么?” 男人又摇头,哑声道,“不用管我。” “你这样,再不去看大夫,说不定就没——”丁灵说着瞬间灵醒,“你没有银钱?不用怕,我有。” 男人眼皮又耷拉下去,厌倦道,“你有你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你想死么?” 男人翻转身缩在墙根,“快滚。” 冰冷的夜风叫砖墙一碰,打着转儿扑过来。丁灵穿着大氅兀自冻得一哆嗦,男人就一层被,还在发烧——丁灵大怒,一脚踢在他肩上,“姑奶奶跟前,偏不叫你如愿。与我滚起来!” 男人终于撑开眼皮,仰面看她,黑暗中一双眼烧着鬼火一样,亮得惊人,“我死我的,与你什么相干?” “偏不叫你如愿。”丁灵还要再劝,感觉怀里孩子烧得烫手,声息都弱了。发急道,“我孩子病得厉害,再不起来,耽误孩子病症,回头一脚踢死你——起来!” 男人目光慢慢移到她怀中抱被上,居然真的就动了,抠住砖墙往起爬。 丁灵腾出一只手相扶,男人推开,“我自己走。” “那更好。”丁灵飞速道,“雷公镇宵禁,趁着此时无人发现,咱们快去医馆。”一前一后往医馆去。 医馆门口居然还有旁人。两个村民围着一个小丫头,正在激烈地争吵分辩。男人走这一段路已经站不稳,丁灵便扶他在墙根处坐下,“你在这等我。”到医馆门口,不等她说话,小丫头先发制人,“又来了——说了大夫不在家,都回吧。” 丁灵问,“大夫在哪里?” “不知道——去镇北祠堂碰碰运气。”小丫头应一句,转身便关门,口里嘟嘟囔囔地抱怨,“一夜不叫人睡觉……说多少回,还有人来……” 丁灵一抬足顶在门轴上。 小丫头探出头,“你做什么?” “没什么。”丁灵忍住脾气,“孩子烧得厉害,确实需要看大夫——劳动姑娘说清白,大夫为何不在家?人在何处?” “生病了不起?如今这年月,谁家还没个病人?”小丫头道,“大夫多少天不在家了,你没眼睛看不见,还是没耳朵不会听?”正骂得痛快,忽然一探头,叫一声,“来了——”避猫鼠一样缩回来,一掌搡开丁灵,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丁灵冷不防被她搡出一个趔趄,转头便见一支净军小队从远处走近。眼下避无可避,只能悄悄缩回去墙根阴影处——男人歪在地上,早已烧晕过去。 丁灵一动不敢动,只盼天黑眼瞎,净军看不见自己。 “何人在此?” 一队净军走到近前,领头的便是传督军令的那个——阮继余。两个村民吓得跪在地上哀求,“官爷,草民并不是有意违抗军令,家里有病人,不能不出来请大夫救命。” 阮继余听完,往后招一招手,点两名军士,“你二人跟他们去,把病人带去祠堂。”便看丁灵。 丁灵此时情状,怀里一个发烧的孩子,脚边一个昏晕的男人——着实凄惶。 阮继余走到近前,“你又是怎么一回事?”凑到近前,打量人事不知的男人,念叨,“又一个——”伸手把小被子揭开一点,“孩子也一样——给我吧。”便去抱她怀中孩子。 丁灵忙往回夺,“做什么?” 阮继余被她反应唬一跳,翻一个白眼道,“我能做什么?带去埋了——你要怎的?” “你敢——” 阮继余扑哧一笑,解释道,“你不是寻大夫么?大夫都在镇北祠堂,去那里才好看病。” 丁灵心中早有疑惑,一听这话脱口问,“雷公镇里是不是有疫病?” 这一句话如同施了咒法,一众净军齐齐僵在当场,半日没一个人出声。 丁灵看这情状便知自己猜对——关闭店铺,夜间宵禁,把大夫集中拘在城北——为的是分隔病人,减少村民流动,把疫病控制在北祠堂以内。 眼下看,效果极其一般。 简直像做无用功,而这些人又不像做无用功的人—— 丁灵忽一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镇上怎么样根本不重要,你们在外头围住雷公镇,这里人出不去,疫病便不会传去外头?这便是你们的目的?” 阮继余瞪她,“你胡说什么?” “我说得不对?” “把她一同带走。” 这一声不属于在场任何一个人。丁灵循声抬头,街角又一支净军小队,领先一人骑在马上,披一领乌黑的斗篷,兜帽遮蔽面貌,看不清神情。来人身形瘦削,身姿笔挺,夜色中直如死神降临。 阮继余早跪在地上,“督军。” “押起来。”督军道,“事了之前不要放她出去。” “是。” 丁灵急叫,“督军——” 督军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她。 丁灵心知方才嘴快惹来灾祸,便想挽回,脑子里转过十七八个念头,没一个用得上,眼看着督军又要走,急道,“小女家人尽数病倒,若小女再被拘束,家中无人照料,只怕便活不成了,求大人怜悯!” 督军已经掉拨马头,闻言掉回来,久久道,“你家人?” “是。”眼前箭在弦上,只要犹豫片刻便是牢狱之灾,丁灵一口咬死,“小女的孩子和……和……” “你男人?” 丁灵一滞,抬头便见督军冷冰冰地盯住自己,黑暗中男人的眼睛毒蛇一样。 “怎么?”督军道,“不是家人么?不认识了?” 丁灵硬着头皮道,“是。” “你男人——”那督军仿佛笑了一声,“你这爱好甚是别致啊……”他说着话,目光从丁灵金碧辉煌的雀金斗篷慢吞吞移到昏在她脚边的男人身上—— 不能说衣饰华贵吧,也只能说衣不蔽体,甚至没有一双完整的鞋。 这要真是她男人,小两口闺房爱好——确实有点别致。丁灵面皮一紧,“这不是家里不同意……还没成么……” 6 又姓阮 男人道,“你过来。” 丁灵磨磨蹭蹭走上前。到近处才发现督军居然是屈着一条腿随便坐在马上,不要说马镫,连缰绳都没用——御马术之强简直匪夷所思。 督军慢吞吞道,“你跟他——家里不同意?” “是啊,不行吗?”丁灵虽然胡言乱语,却不敢再在这话题上纠缠,“大人,孩子病重,我着实没有心肠同大人闲话家常,求大人高抬贵手,允我带孩子去看大夫。” 督军瞟一眼她怀中的抱被,“你留下,孩子带走。” 阮继余从后头钻出来接孩子。丁灵便知道自己一时半会难以脱身,恐怕耽误治病,只能把孩子给他,恳求道,“孩子阿奶也病着在家,能不能请你一并去接,她同孩子一处治病,彼此有个照应。” 阮继余便看督军,又问丁灵住处。丁灵同他说明,阮继余带着孩子往吴老太家去,另有军士把昏死的男人一同抬走。 督军道,“既然是你男人,看着倒不怎么上心?” 丁灵灰头土脸,“我心里惦记就行,也不是什么事都要挂在脸上。” “抬头。” 丁灵被这一声震得脑瓜子都嗡了一下,磨磨蹭蹭抬头,同他对视。男人半边脸掩在兜帽阴影里,一点下颔尖而削,冰雪一样的色泽。 男人身体微微前倾,像盯住猎物的毒蛇,“我有法子。” “有什么法子——”丁灵好半日才明白他在说“家里不同意”的事,想骂没敢——阮继余是老祖宗门人,连他都对此人毕恭毕敬的模样——这个必定是更加厉害的货色。 不能惹,惹不起。丁灵扯一扯嘴角,“多谢大人,不敢劳动。” “走吧。” 丁灵一滞,“去哪?” “走。” 丁灵站着不动。 男人坐直,手腕微抬。丁灵只觉臂上一紧,双手被一条软鞭裹住,缚在身前。男人足尖轻点马腹,坐骑掉转头往夜色中去。 丁灵被软鞭拉扯,身不由主跟在后头。丁灵勃然大怒,“你做什么?” 男人不理。 总算他御马速度不快,丁灵走得跌跌撞撞,居然还能跟在后头。丁灵从未受此奇耻大辱,瞬间气得脑袋发昏,便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东西——胆敢绑我?” 男人坐在马上,身体随马匹行进之势一摇一晃。 丁灵毕竟受过良好教育,除了“什么东西”便骂不出什么么花来,倒把自己累得口齿酸软,男人从头到尾连脑袋都没偏一下。丁灵拿他没法,恨道,“等我回中京,定去宫中告你御状!” “丁小姐。” 丁灵一滞,“你知道我是谁?” “南嘉小姐,谁敢不识?” 他本是寻常的一句话,但丁灵毕竟名声不佳,难免听出几分讥讽,恼羞成怒,“你认识我——你故意的!” “不敢。”男人总算回头,“敢问小姐,你告我御状,甚么罪名?” 丁灵好半日才挤出一句,“你——强押良民。” “雷公镇军管,夜间宵禁。”男人道,“丁小姐怎么不知道么?” 丁灵一滞,“我外出是有缘故的,去御史台一告一个准。”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悠闲道,“既如此,静候佳音。” 好在雷公镇不大,牵牵绊绊到一处府院,看门楣是镇守居处,被钦差征用。有净军迎上挽住缰绳。男人一跃下马,握住鞭柄往里走。丁灵正在打量府门,冷不防被拉得一个趔趄,几乎撞在门框上,气得又想骂人。 男人走进去,推开侧边一扇门,“安生待着,等雷公镇解禁自可回家。”手腕一抖便收了皮鞭。 丁灵还不及说话,侧门砰地一声响,已从外头关上。丁灵揉着发涨的手腕,四下转一回,方方正正一个小院,极狭窄,应是大户人家内外院衔接处一个偏院——大户人家养唱曲儿戏班子的地方。 眼下别无他法,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好在屋舍虽简陋,却干净。丁灵百无聊赖待到天黑,阮继余走来时,丁灵正在树下拣枫叶作耍,“阮都统。” 阮继余脸一黑,“不许这么叫。” 丁灵总算想起中京城遥远的高少监,“你也要避讳?那我叫你——余都统?” “随你。”阮继余哼一声,便把食盒放桌上。 丁灵凑近一看,居然有两菜一汤,伙食还不错。她早就饿了,风卷残云吃起来。边吃边问,“孩子怎样?” “挺好,跟他奶奶一块在北祠堂。两个人都不算重症,吃过药,缓过来许多。” 丁灵便点头。 阮继余给她倒一盏茶,“我说——你早把孩子给我,屁事没有,这下可好,在督军座前谎话连篇,惹恼了他,说不得明日与你作个真,让你当真与那叫花子做亲,到时候我看你哭都来不及。” 那厮应当——没这么大能耐吧。丁灵难免后悔,但气势是不能倒的,“你管我?我出来就为给孩子寻大夫,不管怎样寻到大夫,正合我意。” “又不是你的娃,这么上心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娃?” “你骗得了谁?”阮继余还她一个白眼,“你家随从四处寻你,吵得一个镇子不得消停,我遇上便带来,你命他安生待着。”又道,“什么瘟疫的话不许再同任何人提起,否则性命不保,哭也迟了。” 果然不多时带许春和进来。阮继余警告地留一句“不要乱说话”,便走了。丁灵当然不会说——若叫许春和同她一处关在这里,外头连个人都没有。 许春和乱了一日,眼见丁灵非但失而复得,而且四肢俱全活蹦乱跳,总算放下心,“姑娘怎的乱走——还叫净军拿了?” 丁灵脸一黑,“钦差督军是谁,你打听到没?” “姑娘问他做什么?”许春和一头雾水,“就是净军大提督,中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新贵。” “净军提督?什么名姓?” “阮无骞。” “阮——”又一个赐姓,又一个老祖宗门人。 “中京净军是那位九千岁手底下最得用的一支。”许春和道,“不姓阮难道还想坐上那个位置么?” “有理。”丁灵点头,又重复,“阮无骞。” “此人手段酷烈,是个能人,听说长相也是出奇的好。可惜了的——不然以九千岁之能,说不得叫他尚公主。” “可惜?什么?” 许春和一滞,嗫嚅道,“净军么,都是没有根的种。” 丁灵无语,想一想又道,“长相出奇的好?”便摇头,“是不错,出奇的好……过分了吧?” “天黑我也没看清白。”许春和并不想同她探讨男人的长相,木着脸道,“传言里是这么说。” 丁灵不吭声。 “一个宵禁的事,怎的竟把姑娘拘起来?”许春和道,“我去同他们说,报上咱们府名号,总要叫姑娘回去才是。” “休去。” 许春和一滞,“又为何?” 那个阮无骞仗着后头有九千岁,连她一个大小姐都说捆就捆,你去不是纯丢人?没的下了自家阿爷的脸面。丁灵道,“叫你休去就休去。”又同他道,“你出去便安生待着,我在这留几天不碍事。” 许春和一肚子把人捞出去的心思被浇熄,默默回去。 丁灵等于换个地方赋闲,每日里闲出屁来,除了一个小净军一天三回送饭,连阮继余也见不到。每每扒着门缝打量,总能见内院时时人来人往,连夜半都灯火通明。初时不知是谁住在那里,一日夜半看见阮继余毕恭毕敬退出来,才后知后觉一墙之隔住的竟是阮无骞。 如此混过七八日,这日一早偏院门从外头打开,送饭的变作阮继余。丁灵道,“余都统稀客呀。” 阮继余僵着脸把饭食放好。 “今儿怎么是你来?” “小袁病了。”小袁便是送饭的小净军。 丁灵心中一动,“净军也开始染病了?”幸灾乐祸道,“你们拘着我也无用,再多些染病的,村民也猜到了。” “你再嘴欠,留神在这住一辈子。” 丁灵果然闭嘴。刚吃过一碗粥,府门外连天喧嚣。二人互相看一眼,阮继余便往外走。丁灵掷下馒头跟出去,“外头怎么了?” 阮继余摇头。 丁灵一路走一路打量,来时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此时连门户都无人值守。“看样子你们净军染病的人不少呀。” 阮继余翻她个白眼。 府门外围着气势汹汹三四十名村民,有男有女,以壮丁居多,这边只伶仃两个净军同他们对峙。阮继余排开众人走到最前头,目光冷冰冰扫过一众村民,“尔等做甚?” 领头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精壮小伙,壮如牛的体格,举着榔头指住阮继余,“来得正好——今日说清白,你们来雷公镇做什么?” “公务。” “什么公务?” 阮继余语意倨傲,“我之公务——需向尔等禀告?” 小伙愣一下,又鼓足气势,“什么公务要把家里的病人都拉出去?你们把他们怎么了?” “病人都在北祠堂,有大夫集中诊治。” “我不信——”小伙梗着脖子叫,“我要见我媳妇,我要见我阿母。” 事久生疑。果然雷公镇村民已经开始怀疑净军了。如今府中净军染病减员——如生民变,就这几个人未必收得了场。 7 瘟疫 “可以。”阮继余冷冰冰道,“人在北祠堂,里头都是病人,你既然要进去,便留下安心做活,不要打算出来。” 小伙一滞。跟着的人交头接耳议论,半日不得消停。 阮继余站着等他们商量完,“闹够没有?闹够便回去,此处督军驻跸,岂容尔等喧哗?” “不给个说法,我们绝不回去!”小伙振臂高呼,“我们家里的病人,为什么由你们摆布?人吃五谷,谁不生病,犯王法吗?”小越说越气势越足,“病了便要在家养着,我这便去祠堂接阿母媳妇回家,我看谁敢阻拦?” 阮继余皱眉,“接回家做什么?你家里有大夫?” “祠堂就有大夫了?祠堂只有泥菩萨!”小伙大叫,“你们休把我等当傻子,镇子上的病人一日赛一日多,祠堂里的泥菩萨要是能治病,怎的只见人往里抬,不见好人走出来?” 人群中被他鼓动,便放开议论,一时间七嘴八舌简直停不下来—— “光我们胡同,一夜过去少了二十好几个,都是一模一样的病症,这事绝对不一般,说不得便是瘟疫。” “把病人从自己家里赶出来,关去北祠堂,必是怕这个病过给好人,既染了病便放在祠堂自生自灭。” “可是在外头也没有用处啊,这不是一天一天地都在往里抬人吗……” 正吵得跟烧开的锅子一样时,人群中一个女人的声音极尖利地叫,“他们想困死我们——” 众人齐齐回头。女人抖一下,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小小声道,“他们把咱们围在这里,想必是怕咱们镇子里的人把瘟疫带去外头——他们要我们困死在这里!” 这一下冷水入了热油锅,一群人惊慌失措。忽然有人叫一声,“还等什么?等死吗?弄死看守,咱们冲出去——” 众人如梦初醒,齐声叫,“冲出去——冲出去——”扑上来便去抓打门上净军。阮继余跨前一步将丁灵拦到身后,“你从后门走。” 丁灵冷笑,“走什么?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这些人想出去找死,拦他们做什么?让他们去不就是了?”她说话稀奇也罢了,还拉住阮继余避开,主动让出通路。 人群本在闹着要走,见她这作派反倒犹豫起来,你看我我看你,竟是半日没人动弹。领头小伙指着丁灵问,“你说谁是该死的鬼?” “谁答应,我就说谁。” 小伙一肚子惊慌恐惧混着恼怒正无处发作,见丁灵不过是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举着榔头便往上扑,堪堪扑到近前,被阮继余举刀格挡,榔头平空飞出去。阮继余握着胳膊一带一翻,小伙平地里翻个个儿,一个马趴,摔成狗啃泥。 丁灵看得解气,指着他向一群人道,“这么个大傻子,你们跟着他——能得什么好?” 一群人面面相觑。 丁灵道,“雷公镇外早被净军围住,各路出口都有军士值守,冲出去?你们拿什么冲?拿你们的天灵盖?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有人大声道,“此处有瘟疫,留下是死,出去也是死,冲出去说不定还有活路!” 人群瞬间鼓噪,许多人在喊,“冲出去——大伙儿一齐冲出去——” 喊半日,仍然立在原地未动弹。丁灵冷笑,“不怕死只管去,出去死得更快。” “小娘在放什么屁?” 丁灵道,“外方圆百里的大夫都在雷公镇。你若没染病也罢了,若染上病症,出去寻不到大夫,难道不是死得更快?” “你胡说——” “北祠堂就在前头,不信自己去看。”丁灵道,“记着余都统方才说了,既然要进去,便留下做活,照顾病人,不要打算出来——外头有没有病人我不知道,里头可尽是病人。” 摔在地上的小伙已经爬起来,灰头土脸兀自嘴硬,“小娘皮只管说瞎话,你今日只给我们一句准话——咱们镇子上是不是有瘟疫?留下是不是都要染病?” 丁灵为这事吃亏不少,难免迟疑。 “是。” 丁灵循声抬头,便见久久不见的督军阮无骞正立在人群之后,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热闹。 一群人转过来。 阮无骞慢吞吞道,“雷公镇确有瘟疫,此疫病症极重,蔓延极快,别说尔等留下多半会染病,即便是现在——”他的目光从一群人面上逐一扫过,“说不定早已经染上了。” 虽然早已猜到,但被钦差亲口确认冲击仍然惊人。一群人瞬间静若坟场,人群里有人小声地哭。 阮无骞面不改色,“雷公镇外有三千净军驻守,尔等出不去。即便尔等有能耐离开雷公镇,从此去方圆三百里,整个南并州没有一个大夫。不止大夫,治病的药材也没有——从这里出去你们自己死路一条也就罢了,还要祸乱尔等投靠的亲眷。” 说来也怪,丁灵说话的时候这些人上蹿下跳地闹,阮无骞说的话比她难听百倍,人群倒安安静静,没一个顶嘴的。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死?” “本督奉旨钦差。”阮无骞道,“禀上天之德,承天子爱民之心,怎么会叫尔等无路可走?”他说话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尔等不必惊慌,此事朝廷有应对之法,如今南并州医士齐聚雷公镇,药物足有一年之用,雷公镇区区千人,即便尽数染病,安心诊治,必能康复。” 短短一段话恩威并施,有理有据。一群人慢慢恢复一点活气,无数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 便有人问,“大人,染了病能治好吗?” 阮无骞便不吭声。 又有人问,“治不好怎么办?” “生死有命。”阮无骞道,“瘟疫已生,此是天数,不论是谁,如若全力医治仍然不能活命,只能遵从天命。” 越来越多的人哭起来,“这都是命,都是命……认命吧……我们这些人,命不值钱,便都死绝了,也不算什么……” 一群人本就害怕得不行,这一段话触动情肠,许多人都开始哭,四下哭里声四起,好好一个督军府,叫他们哭得跟坟场差不多。 “本督在此。” 哭声骤然小了许多。 “本督与尔等同进退。”阮无骞下巴微抬,“本督奉旨钦差,必定不辱使命,此处一日有人染疫,本督一日不离此处。” 丁灵不能控制目光凝在他面上——日色中男人侧脸冷峻锋利,如磐石之坚。 一群人又磨磨蹭蹭哭了许久,总算慢慢散去。阮继余劝走众人回来,“督军。” “瘟疫的事已经瞒不住,与其叫这些人回去胡乱传话,不如先发制人。”阮无骞道,“你现时便去拟安民告示,说明缘由,好生安抚民心。” “是。” “北祠堂已经容纳不下,命人去安排——”阮无骞道,“雷公镇以西泠溪为界,已经染疫的居镇北,未染疫居南,聊作分割。” “是。”阮继余答应,垂手立一会儿不见更多吩咐,才急匆匆地跑走。 “你怎么知道外头没有大夫?” 丁灵好半日才反应过来阮无骞在同自己说话,“猜的。” 阮无骞偏转脸看她。 “你要说瞎编也行——”丁灵道,“总不能叫他们冲出去——便想着吓倒一个是一个。所以居然是真的?外头当真没有大夫也没有药材?” 阮无骞不答,只问,“为什么?你不想跟他们一同出去?” 丁灵乐了,“我能出去?” 阮无骞站着,目光投向遥远的天边,“丁小姐好生说些缘由,说不得我能让你离开雷公镇。” “朝廷大员,不可妄语。”丁灵哼一声,“你不可能让我走。” “为什么?” “万一我已染病,把瘟疫带出雷公镇,大人一番心血便要付诸东流——你会让我走?” 阮无骞盯住她,忽一时道,“你怎么知道方圆百里的大夫都在雷公镇?” 丁灵问,“所以我猜对了?” 阮无骞仍不答,越过丁灵往府里走。丁灵回头,白墙黑瓦之间,男人身形修长,如丰竹秀丽——果然,生得出奇得好。 自从南北分隔又数日,西泠溪以南十室九空,不剩几个囫囵人,溪北以北祠堂为中心,人满为患,祠堂里如今只接纳重病病人,每天都有人死,恐怕瘟疫蔓延,一律拉出去烧了。 疫症极凶猛,染上便是高热,烧过一日若不能退热,便落得整日昏睡水米不进,如此干熬半月,只等咽气。 督军府邸的人一日少过一日,终于一日连送饭的人都没了,丁灵便自己出来觅食。好容易寻到厨下,不见一个活人,搜寻半日寻到昨日剩饭半锅,还有鸡蛋。丁灵扒拉出来,打算做个灵魂蛋炒饭。 正忙着,阮继余匆匆进来,看丁灵正在烧锅热油,“多做点。” 丁灵回头,“你要吃?” 阮继余点一下头,又摇头,“给我家大人。” 丁灵乐了,指住灶上冷冰冰一盆剩饭,“奉旨钦差沦落到吃蛋炒饭了?” 8 天生不爱求人 阮继余被丁灵怼得脸一黑,“有就行了。”生硬道,“厨下无人,我们做饭不……怎么好吃。” 丁灵哈哈大笑,“是根本就不能吃吧——但凡能吃,会让我这个阶下囚给你家大人做饭?” 阮继余不高兴了,“你每日府里来去自如,有这么自在的阶下囚么?” “如此说来,我倒该感恩了?”丁灵另添两个蛋,索性把一盆冷饭尽数炒了,撒把葱花,自己盛出一碗开吃,“剩的都归你,连你的份也够了。” 阮继余大喜过望,拿碗盛饭,另取牙箸攒一个托盘,正要走,门口一名小净军叫,“码头有信来。” 阮继余一滞,指一指托盘,“我有急务,你给我们大人送去——速去!”一溜烟跑了。 丁灵蹲在灶旁慢条斯理吃完饭,捧着托盘往内院去。内院近来很不似先时人来人往,但阮继余出入倒更加频繁——净军折损虽多,外间事务半点没歇。 丁灵拾级而上,便扣门。 “进来。” 推门是一个二进厢房,中间一个碧纱橱。一眼便见阮无骞临窗而坐,执一支笔,兀自奋笔疾书。阳光透窗而过,铺在男人身上,光影里越发显出宽肩细腰,侧边颔骨线条清绝——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你给继善回信,就说我说的,不许他来。”阮无骞一边写字一边说话,“此处通讯不便,寻常事务不必再报,红印要做得极其隐秘,叫外人知道,难免聒噪。”他说半日不闻回应,偏转脸见丁灵,“你怎么在这里?” “余都统有事,命我送饭。”丁灵捧着托盘走近,刚要放案上,被阮无骞以眼神制止。阮无骞把桌上的纸折子收好,伸手接过,瞟一眼,“厨下无人了?” “应该……是吧。” 阮无骞沉默,拾箸吃一口,抬头,“你做的?” 丁灵点头。 阮无骞不再说话,默默吃干净,把箸放下。丁灵便去收拾盘子,阮无骞抬手挡一下,“你怎么还在这里?” 丁灵道,“不是说雷公镇解禁我才能走?” 阮无骞不答,偏着头,要笑不笑地望住她。 “到处都是病人,没地方去。”丁灵便知瞒不过他,老实交待,“在这里还能混个饭吃。” 阮无骞点头,“既如此,到你报答我的时候了。”他说着话指节在案上扣一扣,“厨子回来前,你做饭。” 丁灵不情不愿,“我只会蛋炒饭。” “使得。”阮无骞道,“下回加个汤。” 还点上菜了——丁灵竟无语凝噎,想怼人没敢,收了碗箸往外走。 “等等。” 丁灵在门边回头。阮无骞问,“雷公镇疫病横行,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你怎么不害怕?” “大人在这里,我有什么可害怕?”丁灵道,“说不定没那么致命——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这便是你猜测方圆百里医士尽在此处的缘由?” “是。”丁灵点头,“大人既然已经察觉瘟疫滋生,还命净军围住雷公镇,必定不会坐以待毙,预备医士药材不过题中应有之义。” 阮无骞便不吭声。 “净军里头染病的多么?” “不到一百。”阮无骞漫不经心道,“不算多。” “那是——净军都在城外,城里也就百来号人,便尽数染病也多不了几个。”丁灵道,“从来听说将士在外厮杀,主帅坐镇中军。大人倒好——自己在瘟疫窝子里,将士在外头站干岸看着。” “他们有什么用?”阮无骞语意倨傲,“我一人足矣。” “说的是。”丁灵点头,“那日若不是大人坐镇,巧舌如簧吓退众人,三千净军也未必能拦住恐慌的村民。” “那日?我说什么?”阮无骞面露困惑,回想半日道,“非是巧言令色,我说的都是实情。” “除了此处,整个南并州没有医士,连药材也没有——这都是实情?” “那倒不是。” “还敢说不是哄人?”丁灵歪着头看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忽一时都笑起来。 丁灵道,“钦差大人在这里,村民们有了主心骨,便能少些惊惧。至于旁的事情——对他们来说,确实少知道些更好。” 阮无骞闻言,慢慢偏转脸,目光落在遥远的天际。此时日影西移,寒冬时节,太阳咸蛋黄一样没有什么活气。他不知在看什么,久久冷冰冰道,“说的是。但若是我,不需谁来做主心骨,我要真相。” 丁灵怔住。 阮无骞移回目光,“饭做得不错——你若想寻你随从,来求我,说不得便允了你。” “用不着。”丁灵哼一声,“姑娘我天生不爱求人。”又问,“怎么突然让我走了?” “给你机会不走,如今我改主意了。”阮继余重去拿笔,“留下做饭,或者你去北祠堂,一家三口好团聚。”故意把“一家三口”四个字咬得极重。 丁灵敢怒不敢言,无声骂一句,砰地关上门。 想是为了督军安全,染病净军尽数移走,督军府邸便只剩丁灵和阮继余两个打工人,连个看门的也没有,好在雷公镇一个走动的人都难见,也用不着人守门了。 阮继余忙得脚不沾地,丁灵言出必行,每日给二位阮家人炒三回饭。这一日越发看得荒芜,丁灵往北祠堂去。北祠堂是雷公镇祭祖的地方,有四进院子,屋舍无数,每一进都有阔大的庭院。如今院中厢房铺了许多地铺,安置病人。 这里果然有大夫,而且数量多得惊人——雷公镇不可能有这么多大夫,应是阮无骞从别处弄来。 大夫虽多,病人却多十倍,人手奇缺。 丁灵四下里走一回,居然看见一个认识的,大喜过望,“阿太?” 吴老太正在檐下煎汤,“姑娘怎么来了?”扔了扇子站起来抱住,“姑娘可好?” “我很好。”丁灵上下打量她,“阿太竟大安了?” 吴老太千恩万谢道,“多亏姑娘,我和孙儿诊治及时,只一日便退热,如今都已无事,便在祠堂里帮着料理。” “康复的人多么?” “有一些。”吴老太说,“多亏神医开的好药,对症。底子好些的,诊治及时的,许多人都大安了。” “如此说,还是有不好的?” “有,也不少。”吴老太仍去看炉子,“今早抬出去的足足二十三个……因为怕传人,不敢埋,外头烧了。”想一想又道,“正要知会姑娘——姑娘带回来那个,也就这一二日工夫的事。” 丁灵愣一下才想起吴老太说的是那夜路边捡的男人,“怎么回事?” “拖太久,自打姑娘带回来,一直退不了热,有三日水米不进了。”吴老太摇头,“怕活不成。” 丁灵沉默,“人在哪里……我去看看。” “极重的都在内院。”吴老太引着她往里走,到一间厢房门口止步,“里头,姑娘且去,我给外头送完汤药就来。” 丁灵推门入内,是一间小小的厢房,有两扇木窗,紧紧闭着,屋内一股说不出的死气。临窗的木榻上躺着一个男人,眉目秀丽,不足二十的模样。 因为久病消耗,男人瘦得可怜,面色死白,透出一点乌青的死气。 丁灵走近,男人居然醒着,一言不发,沉默地望住她。丁灵心下一沉,吴老太说他昏了好几日,此时醒来——难道回光返照? “你来啦……” 丁灵愣住了,“你认识我?” “认识……救命恩人……”男人的声音极轻,像一只濒死的蝉,仿佛拼尽全力,却只有一点微弱的颤音,“你虽然多管闲事……但我能死在榻上,没成街头弃尸……算意外之喜……” “你这点年纪,什么死啊活的?”丁灵斥一句,见桌案上放着汤药,兀自冒着热气儿,便捧在手中搅凉。 “我姓宋……名闻棠。”男人安安静静道,“姑娘以后若能遇见北郭宋氏,能不能请你替我告诉他们……宋氏……还有闻棠——” “吃药。” 男人不动。 丁灵重复一遍,“吃药。”汤匙递到他口边。 男人许久才张口,任由她喂下去。丁灵微觉放心,“你还年轻,好生吃药必定能康——喂,你怎么了?” 刚刚入口的汤药漫出来,男人偏着头,微弱地呛咳一下便昏死过去。 丁灵大骇,撂下药碗扶他躺在枕上。男人难受至极,闭着眼睛挣扎,指尖触在她腕上——火烫。 丁灵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只觉一颗心突突直跳——如果能退烧,说不定有救。丁灵紧张地思索,心一横便拔下发簪往扎破指尖,血珠倏忽涌出,丁灵掐住指根逼迫血珠滴落,盛在一只酒盏内,往酒盏中兑一些水稀释,扶正男人脸庞,用力掐住下颔,把混着鲜血的汤药灌进去。 男人被她握着便闭不上口,终于没有再吐出来。丁灵仍不敢松,等她终于放开时,男人早又昏死过去。 丁灵屏住呼吸在旁坐在一旁,不知多久过去,眼见着男人呼吸从凌乱不堪到渐渐有序,摸摸手腕也仿佛不那么烫—— 有用? 好像有用。 9 奶妈体质 丁灵又喂他喝一碗水,没有再吐出来——有救了。丁南嘉濒死时,丁太傅把当年征战攒下的奇珍异宝给她吃了无数,丁南嘉的命虽然没救回来,却给丁灵留下一个与众不同百病不侵的非凡肉身。这事是她在穿越时黑暗中那个声音同她说的,丁灵没当真,以为幻觉,如今看来,说不定是真的—— 毕竟这么长时间过去,自己接触病人无数,却一直没有染上疫病。 方才宋闻棠危急,丁灵总算记起这一茬,死马当活马医,把丁南嘉的唐僧血给他灌下半盏,居然竟真的有用? 所以自己如今是个奶妈体质? 丁灵晕乎乎走出来,抬头便是一个激灵——阮无骞立在正对房门地方,斜斜靠在檐下廊柱上,一言不发望住她。 “大……大人?” 阮无骞眼神冰冷。 “你在这里做什么?”丁灵皱眉,“这个疫病凶得很,没事不要来这种地方。”便撵他,“快回去。” “你不是也在这里?” “你跟我怎么能一样?”丁灵默默吐槽,你又不是死过一回的非凡肉身。丁灵拉住他便往外走,“快走快走。” 阮无骞由她拉着,懒散道,“二位看着情投意合,丁小姐可需要阮某相帮,玉成此事?” “玉成你个大头鬼……”丁灵道,“你赶紧走,离这地方远些。” 阮无骞反骨上头,脚下扎根,站住不动。丁灵拉一下不见动弹,加大气力往外拉扯,二人僵持,总算阮无骞让步,叫她拖出内院。长街浩荡寒风侵袭,带走屋里沾染的沉闷浊气,丁灵只觉神清气爽,拉拉扯扯拖着阮无骞回督军住处。 丁灵走走着顿悟了,“难怪大人屈尊去祠堂——这是到饭点了,对吧?”便道,“我去做饭,今日做不一样的,你等着好吃的吧。” 便去厨房。 因为丁灵每天蛋炒饭,码头虽然有新鲜菜蔬肉食送来,阮继余都懒得去搬。丁灵难得想要努力一回,转一圈厨房只有鸡蛋大米,另有一把挂面。 说好了要换花样,眼前只能从鸡蛋饭变成鸡蛋面了。丁灵热油煎蛋,铁锅里哧啦作响。 “你去北祠堂做什么?不放心你男人?” 丁灵悚然一惊,回头见阮无骞百无聊赖模样,靠在门边看自己忙碌。“他不是我男人。” 阮无骞便摇头,“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不是真的。若是真的,说不定我能玉成二位,送丁小姐一个人情。”阮无骞漫不经心道,“我的话老太傅只怕还能听上一二。” 丁灵不敢怀疑此人本事,连忙说清白,“那夜求医,路上遇到,顺手相帮,我同他没有半分其他的干系,连名姓也是刚刚知道,大人美意我心领了——但这事开不得玩笑,休要再提。” 阮无骞极轻地笑一声,目光落在哧啦冒烟的锅子上。 丁灵往锅子里注一瓢清水,油锅炸裂声消失,厨下安静许多,“送我人情做什么?大人手眼通天,我不过深闺女子,难道我于大人还有什么用处?” 阮无骞点头,“你确实没什么用处。” “这种事我自己知道,不劳提醒。”丁灵黑着脸煮面,发狠道,“我既然无用处,您往别处寻吃的吧。” “说的是。”阮无骞站着不动,“忘了你还有用处,是我的不是。” 听着更让人生气了——丁灵懒得理他,等水煮沸丢两把挂面,又撒一把葱花,使箸把面捞在碗中,汤汁雪白,面条细软,衬着金黄的煎蛋和翠绿的葱花,令人食指大动。 丁灵赞一句“天才作品”,回头看阮无骞还跟门神一样立在那里,“回去吧,吃饭。” “就在这里。”阮无骞走过来,任由面碗撂在灶上,使箸挑一根入口,咽入口中,“这便是你说的不一样的?” 虎死威不倒。丁灵道,“阳春白雪,最是不一般——这是阳春面。” 阮无骞轻轻一笑,又敛住,靠在灶边慢条斯里吃面。丁灵捧着碗,坐在条案边吃,隔过碗沿看他,只觉老天造物没有公平可言——这个人连站在那里吃面条的姿态都美不胜收,几可入画。 二人很快吃完。阮无骞道,“无事不要再去祠堂。”便往外走。 “大人。” 阮无骞站住。 “禀大人,我一忽儿便要去祠堂。”丁灵道,“祠堂里缺人手。” “同你有什么相干?” “祠堂缺人手。”丁灵重复,“每天都在死人。” 阮无骞皱眉,“丁小姐今日去祠堂,竟然是去做工吗?你来这没带银钱?缺银子使?” “缺什么银?”丁灵莫名其妙,“做什么工?” “祠堂里确实缺人手,我前日发钦差令,病症康复者留在祠堂做工,一日一吊钱。” 丁灵心中一动,难怪吴老太留在那里。“我不要钱,我去帮忙。” “有什么分别?”阮无骞道,“你还不如去做工呢。” “为什么?” “做工还能有一吊钱。”阮无骞哼一声,话锋一转,“启元十年,北州大疫,为免瘟疫蔓延,北州驻军奉旨封禁北州三月,三月后开城,十室五空,你可知北州城死伤多少?” 丁灵一头雾水看着他。 “雷公镇有大夫,有药,有饭吃。”阮无骞冷冰冰道,“这些人运气已经非常不错了。” “北州是北州,这里是这里——”丁灵不解,“如今阿太他们煎药煮饭都忙不过来,许多重病的人缺人照料,我左右无事——” “同你什么相干?”阮无骞道,“休要妇人之仁,不许去。” “我定要去。” “你敢违军令?” “我不犯法,不是你家净军,”丁灵牛脾气顶上来,“钦差既然给祠堂做工的人放钱,我不是人?我去又如何?” 阮无骞半日说不出话,指着她道,“很好。”站起来往外走。乌黑的斗篷在长风里猎猎起舞,鬼火差不多。 丁灵骂一句“有本事自己做饭”,便回祠堂,仍去看宋闻棠如何。进门便见一名秀气的少年坐在榻边,握着手腕正琢磨。 “你是——” 少年吓一跳,“你是——” “我姓丁。”丁灵歪着头看他,“你是大夫?” “我是容玖。”少年道,“你连我都不认识,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很有名么?” 容玖还不及说话,门帘一掀,吴老太进来,看见丁灵大喜过望,“找了半日,姑娘原来在这里。”便给介绍,“这位便是神医,要不是神医的好药,老婆子说不定早交待了。” 容玖把病人的手塞入被中,“他今天吃什么了?” “有两三天水米不进了,没吃什么……” 容玖摇头,“不对。” “怎么了?不好吗?” “不是不好。”容九道,“是有点太好了。明明一个快死的人,眼下居然脉象平稳,过个两三日便能醒来。” 丁灵沉默是金。 容玖道,“他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个字不许漏,一一与我说清白。”他说着双目放光,“若能寻到法子,说不定以后便不会死人。” 丁灵一张嘴闭得跟蚌壳一样。 容玖拖着吴老太要盘问,吴老太拉住,“神医好歹容我给我们姑娘安排住处。” 容玖看一眼丁灵,“我没见过你,你不是祠堂的人,怎么敢来这里?” “容大夫有所不知——”丁灵笑道,“阿太和孩子都是我送来祠堂的,我看这个疫病虽然凶狠,对我却应当无用。” “好胆识。”容玖点头赞道,“以我观之,只有十之有七的人会沾染此疫,可惜惜命的人居多,即便不会染疫,也没有人敢来这地方——否则人手何至如此紧张?” 吴老太听得一头雾水,“神医……要不咱们先吃饭?” 外头的人早吃过,吴老太另外整治的饭食,三个人围坐一桌。容玖问明白丁灵困在这里的经过,哈哈大笑,“为一盘白肉困在此间,你也是倒霉。” 吴老太也笑,“等瘟疫散了,我去跟吴阿四说,让他拿出看家本事,给姑娘整治一桌。” “那敢情好。”丁灵又问,“容大夫从何处来此?” “北州。”容玖肃然道,“我师祖是当年北州大疫第一功臣,此处有疫,九千岁便命我来此。” 丁灵倒愣住,“九千岁?你是说老祖宗?” “九千岁。”容玖纠正道,“人家是天下内监老祖宗,你又不是内监,胡乱跟着叫什么老祖宗?”又道,“九千岁下了钧令,我疾驰千里,换了五匹马才赶过来,却没派上什么用处。” 吴老太便不答应,“怎么说没派上用场?若不是神医配的好方子,我们说不定就没了。” “方子不是我。”容玖摇头,“但我也不能白来——必须弄明白方才那个人因为什么突然康复。” 丁灵怔住,“我听说方子极其神效,竟不是你?还有更厉害的神医?” “天底下哪有比我厉害的神医?”容玖勃然发作,“我乃当今容氏第一人,容氏当今神农第一族,你当我是什么?” 丁灵一滞,“那方子是谁开的?” 10 出去 容玖摇头,“不知道。”又道,“我打听过,说是古籍医书里寻出的好方子,试一次居然很灵。” 丁灵皱眉,“什么古籍?”还附带预言功能? 容玖仍摇头,“不知道。我原想讨来看看,竟不知哪个不晓事的落在水中浸了,啥也看不清。” 丁灵心中一动,“如此要紧典籍毁了,可处置了谁?” “倒没听说。” “古籍是谁的?” “好像是钦差带的。” 丁灵道,“钦差奉旨督军,随身带着古籍医书做什么?若当真随身携带,必是极要紧的典籍,又怎会落在水中?若有人毁了典籍,以那位大人的脾气,怎么会不处置人?” “这算什么稀奇?稀奇事多着呢——”容玖道,“古籍方子能治现在的疫病才是最最稀奇——我原本不信天命,如今看来,不信不行呀。”摇摇头便往外走,口里念叨,“定能寻出缘由。” 便又去研究宋闻棠。 丁灵当然不会作死告诉容玖真相。她留在祠堂,帮大夫收拣药材,使大锅熬药。第二日一早惦记阮无骞没饭吃,一大早赶去督军住处。到门口被面生的净军堵住,“未经准许不得入内。” “阮继余在哪?” “怎敢直呼余都统名姓?”净军挺胸凸肚,“速速离开。” “跟他说我姓丁,之前也是住这的。” “余都统说了,尤其是姓丁的。” 丁灵后知后觉自己当真惹恼了阮无骞,不得入内这种待遇司于是上黑名单了。气忿忿回祠堂——谁稀罕去,正好不用做饭。 容玖虽然没闹明白宋闻棠好转的原因,宋闻棠却肉眼可见地一天好似一天,第五天完全清醒,除了久病之下虚弱,旁的已经没什么。 雷公镇康复的人慢慢多起来,荒城一样的街道慢慢恢复人气,因为给钱,祠堂人手也充足起来。丁灵本可以回去,左右无事,仍旧留下帮忙。 这一日一大早便天色晦暗,近午时淅淅沥沥下起雨。已是深秋,雨一落冷得邪门。丁灵困在此处纯属偶然,吴老太便带她去相熟的裁缝铺子寻棉袄子,连着裹毛裙子。 二人从铺子里回来。刚进门便见容玖转着圈地骂人,摔盆摔碗地发作。 吴老太忙问,“神医怎么了?” “什么神医?”容玖冷笑,“我就是一个拣药的,连个坐堂大夫都不算——药方的事做不了主,算什么大夫?” 丁灵听这话有意思,“谁不让你开方么?” “改一下都不行。”容玖跳着脚骂,“人家不让。” “谁?” “还能有谁?奉旨钦差,一字千钧。” “你是说——阮督军?” 容玖翻一个白眼,一言不发。丁灵奇道,“他为什么干涉药方?”又问,“你为什么要改方子?” “总要试一试——”容玖道,“宋闻棠吃的并不是先时的方子,他既然能康复,说明另有道路治病,我研究了他康复前的饮食药物,便——” “那我觉得还是不要改了。”丁灵一语打断,顶着容九锅底一样的脸色道,“督军大人见识非凡,人家这么定,自然有人家的道理。” 容玖大怒,“他都不听我说话,怎么就知道我改方子就没道理?我看他才好没道理。” “他怎么说?” “打发一个看门的就把我打发了——说什么督军有令,不许任何人入内。” “想是督军军务繁忙,不见外人也是有的。” 容玖冷笑,“我每日禀报疫病情状,哪一日不见?说声改方子,连人都不给我见。” 丁灵心中一动,“你说每日禀报?” “是。” “督军近来可有甚么异常处?” “什么异常?”容玖苦思冥想半日,“昨日没见人,隔窗说的话。” “平日里你也是隔着窗子说的话吗?” “怎可能?”容玖语意倨傲,“我是九千岁亲自请来的贵客。” 丁灵低着头琢磨一时,“走,我们去看看他。” “你什么意思——”容玖说着也变了脸色,“你是说阮督军不见人……竟也染疫吗?” “看一眼好放心。”丁灵说一句“阿太帮我煎药”,拉着容玖一同出去。 因为下雨,刚近饭时天色便已经黑透。两个人顶风冒雨赶过去,刚到门口便被守卫净军阻拦,好不容易等到阮继余走出来,丁灵道,“劳烦余都统通报,我二人求见督军。” 阮继余道,“督军不见任何人。”目光从他二人面上慢慢掠过,“尤其是你们二位。容玖,督军命我同你说——要改方子,命你师祖亲自来说。” “我师祖没了十三年了——”容玖勃然大怒,“他是不是故意的?” “余都统——”丁灵问,“你昨日可见过你家督军?” 阮继余一滞。 丁灵便知自己猜对,“我有事求见,你容我进去,一则我的事有了着落,二则我替你看着督军安好也,你好放心,我二人两相便利,为何不肯?” 阮继余微微迟疑,“那你等等。”又向容玖道,“你就不必等了——督军早有严令。”便自走了。 容玖气得跳脚,不管丁灵怎么劝都不肯留,甩着袖子回去了。阮继余很快走回来,“督军问姑娘有什么事?” “我有要紧事——”丁灵眼珠子一转,“不能叫任何人传话,我要自己同督军说。” 阮继余犹豫半日,“跟我来。”引着丁灵到内院,里头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人影都不见一个。阮继余立在窗下回禀,“丁小姐来了。”向丁灵点头示意,自己走了。 阮无骞在内问,“你有什么事?” “有事——”丁灵道,“我可以进去说吗?” “就在外头说。” 丁灵站着,一言不发。入夜雨势渐急,砸在檐瓦上滴答有声,如同鼓点急促。 “你究竟有什么事?” “我要进去说。” 好半日里头终于应声,“进来。” 丁灵绕到石阶下,收了油纸伞,又把滴着水的蓑衣撂在檐下才去推门。屋子里没有点灯,也没有生火,不比外头暖和多少。正对房门是一架雕花木隔扇,隔扇后头隐约可见一副木架子床,帷幕低垂。 丁灵在这里的时候,每天深夜都灯火通明,今天才刚刚擦黑,居然睡了—— “大人这么早便安置?” 无人相应。久久才听衣料窸窣,“你有什么事?” 丁灵见这般光景便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说不出的生气,“我没事不能来看看大人?”便往里走。 “站着。” 丁灵听若不闻,仍往里走。 “丁南嘉!” 丁灵站住。 “你有事便说,无事出去。” “你是不是病了?” 帷幕里衣料窸窣声停下,“出去。” 丁灵憋着气道,“既然生病,如何不看大夫?”她一边说话一边摸到案边,摸索着点一支油烛,厢房被橘色的烛光照亮。 “谁让你点灯——出去!” 丁灵握着油烛往里走,一路走一路点灯,不一时把一间厢房照得灯火通明。 帷幕刷地一下从里头撩开,男人气急败坏道,“出去!” 数日不见的阮督军拢着一袭白布中单,他没有束发,黑发如瀑散落,双目赤红,满是夺人的怒意,“我叫你出去听见没有?” “我又不聋。”丁灵忍住脾气,“你既然病了,为何不传大夫,不命容玖来?” “叫他来做什么?只会添堵的东西。”男人骂一句,“我自有数,睡一日便好了,你出去。” 丁灵握着油烛,移到近处照一照——男人面色苍白,口唇也发白,唯独两颊飞着一抹诡异的红晕。丁灵看一眼便知道他烧得厉害,伸手要碰,被他脑袋一偏避过。 丁灵苦口婆心地劝,“叫容玖来看一眼,若是疫病,不是闹着玩的。” “我不会沾染疫病。” “大罗金仙也不敢说这种话,命人——” “出去。”男人厌烦道,“我不会沾染疫病,出去。” 丁灵站起来,“我去找容玖——” “出去!”男人咬牙喝斥,“你再敢违令,叫你知道我之手段!” 丁灵自从来这里,第一回被人劈头盖脸地骂,不生气是不可能的,放下油烛便走。阮继余等在二门,看见她便问,“督军怎么样?” “你有多久没见到你家督军了?” “也就——”阮继余嗫嚅道,“二日不到。” “不知道进去看一眼么?” 阮继余一滞。 “染上疫病是闹着玩的么?”丁灵简直停不下来,“再留他一个人待两日,好收——”想想“收尸”不吉利,丁灵抿抿嘴忍了。 “疫病?”阮继余目瞪口呆,便往里走,“大人不能留在此处,速回南并州。” 丁灵拖住,“去南并州?”她简直难以置信,“他若是疫病——去南并州,疫病扩散你们担得起?”她越说越生气,“雷公镇没染病的都不让走,染了病的你让他出去?” 阮继余道,“督军怎么能同外头那些人一样?”掀开丁灵便走了。 特权阶级果然没什么好东西。丁灵骂一句,雨地里等了一会儿,阮继余走出来,“如何?” “大人不肯走。” 丁灵被特权阶级激起的无名火立时泄了一半,便觉阮无骞这人虽然恶言恶语,确实是一个大局为重的好人——没那么可恶。便道,“雷公镇有容玖,不碍的。” “督军严令不得入内。” “等人死在里头,你们以后便不用听令了——” 阮继余大怒,“你再敢诅咒大人?” 正经事胡作非为,为一个字重拳出击。丁灵无语,“我去同你家大人商议——这总行了吧?” 厢房里仍旧灯火通明,丁灵走回去,也不敲门,拼着挨骂直接闯进去—— 帷幕低垂,悄无声息。 丁灵心下一沉,急匆匆走进去。撩开帷幕便见床榻上被褥凌乱,一个人形倒伏其中。 11 长命百岁汤 丁灵伸手贴一贴男人耳后,滚烫——这种热度的病人她见了无数,早见怪不怪,忍不住便骂,“我要是不回来,说不得便交待了——可惜了了,见不了督军大人的手段。” 她虽骂人,却不敢耽搁,把散在一旁的锦被提起来,搭在阮无骞身上。昏迷的人手臂微抬,分明是一个微弱的抵御的动作—— “出去。” 丁灵停住,等一会儿没有下文,便叫他,“阮督军?”停一停又叫,“阮大人?” 无人相应,早已晕死过去。 胡乱呓语都在撵人——这人真是绝。丁灵一半好笑一半无语,握住胳膊将昏迷的人翻转过来,平卧枕上,伸指撩开颊边散乱的黑发,露出男人苍白的脸。他应是极难受的,意识尽失中兀自眉峰紧蹙,眼睫乱颤。 丁灵出去,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到二门才看见阮继余,“命人按先时的方子煎药,送些吃食。里头炉子早就熄了,冰窖子一样,另生火来。”又道,“去请容玖。” 阮继余说一句应一句,唯独到容玖不肯,“督军说了绝计不许容玖来。” 丁灵同他说不通,便道,“我请容玖,与你不相干——去请。”便自走了。回去往木盆中注冷水,浸一条巾子。男人竟然醒了,躺在枕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要是不在这里,您家下属没一个敢进来,大人死在里头都没人知道。”丁灵说着话,把布巾握一握,展开来搭在他额上,“我可是你救命恩人。” 男人本能偏头躲闪,丁灵一手制住,强压着覆在额上。冷巾子携着浸骨的寒意透肤而入,男人烫到发疼的头颅被寒意安抚,便麻木起来,昏沉道,“你出去。” “使得。如此——你让外头的人进来伺候?” 男人一声不吭。 丁灵苦口婆心地劝,“疫病不是闹着玩的,你一个人,万一有个——” 男人闭着眼,“我不是……我不会沾染疫病。” 丁灵从未见过如此固执的人,懒怠同他讲道理,伸手压住冷巾子。久久才道,“我来时还未交待熬药的事,一忽儿还得回去一趟。”男人睁开眼,“你还在那里做工?” “是帮忙。”丁灵纠正。掌下布巾很快被男人过高的体温烘热,丁灵取下来,掷入盆中。 男人冷笑,“做工还能得二两银,你不如在那里做工。” “大人英明,大人说得极是。”丁灵把布巾握一握,又给他按回去。 男人正说话,被突如其来的新鲜的寒意猛烈一扑,便闭一闭眼。他烧得厉害,这么一打断便记不起要说什么,视野中丁灵目光柔和,视线低垂,雪白一点侧脸肌肤晶莹,烛光下连面上些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像早春第一枝欲绽的蓓蕾。 男人便恍惚起来,“丁南嘉……” “叫我丁灵。” 男人疑惑地望住她。 “你就当是笔名……不对,小名。”丁灵道,“我要回去一趟,容玖一忽儿就来,让他和阮都统来照顾你好不好?” 男人目中露出一点恼怒,“你走便是,我不用谁来。”便阖上眼。 门外有人极轻地叫,“督军——” 是阮继余。 丁灵走去开门,阮继余捧着一只托盘立在门口,脚边一只烧热的炭盆。丁灵伸手接餐盘,“提进去。” 阮继余嗫嚅道,“督军不让入内。” “你不肯拿进去——直接冻死你家督军也使得。” 阮继余提着炭盆走进去,一路走一路头也不敢抬,屏住呼吸放在榻前便退走。 丁灵在旁看着忍不住吐槽,“他们怕你怕成这样,大人好大官威。” “不至于……”男人闭着眼睛道,“你不是好好地在这?” 丁老太傅毕竟朝中元老——有脸面。丁灵笑道,“托我阿爷的福。”微一倾身扶他起来,背后塞两个枕头,“如此大人看在我阿爷份上,赏脸吃个药?” 男人烧得头疼欲裂,一直闭目忍耐,骤然间被人搬动便觉天眩地转,两边太阳针扎一样疼,冷不防疼得叫出声,又咬牙忍住。丁灵方觉莽撞,凑到近前给他揉着两边太阳,“疼吗?” 男人拼尽全力撑开眼皮,入目是丁灵关切的一双眼,乌黑的眼瞳里只一个人——是他自己。男人忍不住便叫,“丁灵……” 丁灵没听清,便凑近一些,“要什么?” 男人眼睫下沉,无声地摇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 男人反倒吃一惊,仰面看她。 “出去——是不是?”丁灵替他说完,又笑起来,“我知道啦,大人吃完药我就回去。”拾起药碗喂他。 男人只不动。 丁灵催促,“吃药。” “是什么?” “祠堂里熬的那个——九转防病汤。” 男人皱眉,“我不是疫病。” “是我错了,是我见识不足,这不是防病汤。”丁灵从善如流,“是强身健体汤。”说着忍不住笑,“吃下去长命百岁。” 男人本是极其难受的,突兀被她笑意蛊惑,便张开口。丁灵紧赶着喂他吃。男人昏昏然吃药,便听丁灵道,“大人赶紧吃药,我真的要回去了。” 男人一激灵,“你定要去做这个工?” 丁灵懒得再纠正,“你就当我缺银子使吧。” “丁太傅告老才多久,就落魄了?” “是呀。”丁灵破罐子破摔,“如今确是落魄得紧——张口。” 木匙逼到口边,男人被迫张口。两个人便都不说话,等一碗汤药落肚,丁灵从袖中抽绢子擦拭男人唇角,“这个病要烧好些天,后头有的熬——大人睡吧,我晚些再来看你。”便慢慢扶他躺下。 男人躺在枕上,闭上眼睛。 丁灵站起来,“大人,我走了——” 男人一言不发。 丁灵便去放帷幕。刚刚取下银钩,男人忽道,“丁灵。” “怎么?” 男人久久无声,帷幕放了一半,另一半挽在丁灵臂间,刚刚将男人面容掩在黑暗之中。丁灵站着等了一会儿,“我让余都统进来好不好?” “都出去。”男人翻一个身面向墙壁。 丁灵便有些为难。他烧到这种程度,即便在祠堂都不能算轻症,还不肯松口让人照顾——丁灵便不敢走,放下帷幕在案边陪坐,打算等一会再劝。 床帐中悄无声息——男人在高热中,汤药有安神草,应是睡着了。丁灵百无聊赖,便操心如今处境。算起来她困在雷公镇已将近半月,南并州庄子上久久不见她回去,万一给冀州老宅送信,惊动丁老太傅,说不得被押回中京,逍遥日子一去不复返。 说不得以后要在中京城做只笼中鸟,那也太惨了。 …… 丁灵胡思乱想间,床帐中隐约有翻动的声音,混着断续而粘腻的鼻音,极其痛苦的模样。丁灵撩起帐子,男人面向墙壁躺着,手臂搭在被外——他的手非常好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尖不住蜷缩,没有意识的。 丁灵凑到近前唤他,“大人?” 无人相应。男人脸颊掩埋在被中,唇齿间含混的咽音,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丁灵伸手摸一摸他鬓角,只一触便忧心如焚——如果有体温计,怕已接近四十度。 不能让他再这么睡下去,要补液,要降温。 丁灵拍他手臂,“大人——大人——” 足足喊了七八声,男人仿佛抓回一点神志,却道,“你出去……” 丁灵快要被他气乐,忍不住吐槽,“我是做工的人,没拿到银子怎么敢走?” “银子……”男人喃喃道,“……去找阮继余。” 丁灵走去兑一碗温水放在案边,握着肩膀将他强行翻转回来,灯光下男人面容焦灼,鼻翼翕张,吐息烫得惊人。 丁灵看得心惊肉跳,“大人醒醒。” 男人不答,久久才道,“……你出去。” 丁灵提高嗓音,“阮无骞!” 男人挣一下,便睁开眼,“在哪?” 还有人问自己在哪——丁灵不同烧糊涂的人说话,“总算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男人用力皱眉,“你不回去,在这里做什么?” 丁灵胡乱道,“我去祠堂也是做工,在大人这也是做,说不得大人高兴了赏我,还能多得二两银钱——”她说着被自己逗乐,“大人好歹赏个脸,吃些水。” 男人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不知听懂没有。 丁灵拉他起来,身后塞两个枕头,端水喂他,“大人烧得厉害,吃些水。” 木匙抵在唇边男人才有反应,“什么水?” 丁灵无语,“水……能是什么水?” 男人虽然靠着,眼皮却不住往下沉。他的反应极迟钝,木匙抵在唇边半日才知道张口,又要半日才知道下咽。丁灵也不催促,慢慢等着。 男人渐渐昏沉,温水含在口中不知吞咽,呼吸一错便咳呛起来,瞬间咳得脸红头涨,身体蜷缩,昏乱间不能控制平衡便往下滚。丁灵忙放下水碗一手拉住,下一时便觉滚烫一个身体倒在自己怀中。 男人额角抵在丁灵颈畔,犹在奋力地咳,烫得灼人的气息穿透衣料,一下接一下凶猛地砸在丁灵心口处,在那里熨出一层接一层的寒栗。 丁灵身不由主抱住他,手掌心贴住男人发颤的脊背,低声宽慰,“没事……别怕……” 12 缺一半 男人极轻地“嗯”一声——仿佛回应,又仿佛只是昏乱中无意识的呢喃。 丁灵犹在喃喃自语,“别怕……没事……”忽一时大力袭来,冷不防被推开,怀中瞬间冰冷。 男人直挺挺坐着,大睁双目瞪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丁灵仿佛被人从一个温暖的幻梦中强行拖出来,又兜头浇上一盆冰水,连脑瓜子都木的,迟滞地盯着他。 男人坐着,面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唯独两颊飞红,口唇也是极鲜艳的朱色,若不是神情恍惚叫人生怜,此时看他,直如玉瓶生晕,好看至极。男人道,“你出去。” “大人——” “回去。”男人打断,“我没事,睡一觉便好。” 丁灵沉默。 两个人隔着一臂之遥,各自无言。 “那我走了,大人好生养病。”丁灵站起来。男人眼神发直,定定地望住她,忽一时身体摇晃,便如玉山倾颓,便委顿下去。丁灵大惊,抢上攥住他手腕,险险拉住,总算没叫他砸在墙壁上。 男人稀里糊涂便扑在丁灵怀里,身体前倾,面容便尽数掩在她心腹间。丁灵支撑不住只能顺势坐下,男人昏昏沉沉贴在她颈畔。丁灵拢着他,只觉掌下男人的身体抖个不住,如冰原寒蝉。自己被他贴住的地方却如被火烧,像抱着一个暖炉。 男人片刻的晕眩一过,咬着牙,顽固道,“没事……我没事……”他只顾念叨,慢慢失了意识,便往侧边倾倒。丁灵抱住,抬掌贴一贴男人颈后皮肤——比刚才竟仿佛更烫了。握住肩膀扶他躺下。 男人昏沉中手臂起舞,发烫的手掌心抵在丁灵心口,推拒的动作——仿佛深陷泥泞的困境,想要挣脱。 丁灵紧张地抿一抿唇,“大人?” 男人闭着眼睛,手臂前伸,用力抵着她,“别过来。”他又重复,“……别过来。” 丁灵握住他手臂,“大人,醒醒——” 男人听若不闻,被她握住便用力挣扎,挣一时终于无以为继,手腕下沉,软绵绵搭在丁灵掌间。 丁灵定一定神,将掌中发烫的一条手臂掩入被中。冒雨冲出去,到二门见容玖正同阮继余说话,如获至宝,“你可算到了——快进去。” 阮继余一句“大人严令不许入内”到嘴边又咽回去,心一横跟着他二人。容玖撩起帐子看一眼便急起来,“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阮继余耷拉着脑袋不敢应声。容玖握着手诊脉,“哪天染病的?” “……应是前日。”阮继余道,“大人不叫进——” “不叫进你们就装死?”容玖便骂,“糊涂东西!”便命丁灵,“你看着他,我另去配药,先把热度退下来。”便往外走。 阮继余理亏,灰头土脸跟在后头,给容玖打下手。 丁灵见容玖胸有成竹的模样,略略放心,仍旧浸冷巾子给男人搭在额上。 男人平平躺着,昏睡中面容痛苦,手臂不时抬起,又重重落下,仿佛搏斗。丁灵看他如同困兽的情状,终于忍不住,握在他臂间安抚。便觉腕上一紧,一只手掐在腕间,如一副火焰镣铐,死死箍着她。 男人用力之大,如溺水之人攀援浮木。丁灵便用空着的手搭住,握在掌中轻轻抚弄,“没事……别怕……” “让他们出去。” 这一句极其清晰,男人却完全没有醒,停一停又道,“让他们出去。” 丁灵心中一动——这不是命令,是恳求,甚至是哀求。丁灵不知他陷在哪种梦魇,便胡乱宽慰,“没事,别怕……”说两遍自己尬住——书到用时方恨少,连安慰别人的语言都贫瘠得可怜。 东天渐明时,容玖终于走回来,把汤药放在案上,“你扶他起来。” 男人水深火热地熬了一夜,到此时连胡乱呓语的气力都用尽,连商量都不用,只能任人摆布。丁灵扶他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男人头颈无力,稀泥一样搭在她颈畔。 这个姿势极其糟糕,丁灵坐着,只觉男人火灼一样的吐息缠绕在自己唇齿之间,叫她的气息变得跟他一样乱七八糟。 丁灵默默偏转脸去,不动声色躲避。 容玖倒不察觉,用木匙喂男人吃药。男人齿关紧咬,纹丝不动。容玖试了两三次无果,撂挑子不干,“你来想法子,这碗药值万金,必须吃完。” 居然就走了。 丁灵无语,好在男人昏着,旁边没人便没顾忌。她抬臂把男人拢在怀中保持靠坐,一只手掐住男人下颔,另一只手握着药碗灌进去。 男人皱眉,喉间作响,不住作呕,丁灵用力掐住,不许他吐出来——两相僵持,等汤药终于落肚时,丁灵早逼出一身热汗。男人更是一丝气力不剩,前额抵在丁灵颈畔,微弱咳呛。 丁灵稍微觉出点歉意,单手从荷包中摸一块饴糖,撕去荷叶包裹,隔过齿列填入男人口中。男人昏沉间察觉外物,本能闭口,齿列用力格在她指上。 湿润而灼热的唇齿裹住丁灵指尖,丁灵心尖一颤,连忙撤手。手指从男人发烫的唇齿中脱离,骤然陷入深秋如雪的寒意中,便止不住地发颤—— 丁灵用力掐住指尖。 饴糖的甜意渐渐漫开,男人唇齿松弛,昏睡过去。不知是因为饴糖甜蜜,还是容玖的好药,渐渐安稳下来。丁灵一直等到怀中身体发沉才将他慢慢移回枕上。 近午时容玖走来,拖住男人手腕诊一回脉,“好多了。” “没事了吗?” “想得美。”容玖哼一声,“有这么简单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至少要三日不作烧,才能算大安。” 丁灵便道,“那我先回去——” “你去做什么?”容玖道,“祠堂缺人也轮不到你——钦差大安前,我二人哪里也不能去。好同你说,这位要是有个好歹,九千岁能灭我满门。你自己掂量——能不能顶住。” “他同九千岁什么关系?” “不知道。传闻说是九千岁亲兄弟,但九千岁哪里还有什么亲兄弟?” 丁灵目光移到昏睡的人身上——男人面容宁定,睡得很安稳。丁灵心中一动,“容玖,你这不是有法子治病吗?” “那当然。”容玖傲然道,“我师祖可是北州大疫首功之臣——” “你既然有法子。”丁灵一语打断,“祠堂许多重症,你就看着他们死?为何不给他们用药?” “说得容易。”容玖冷笑,“重症至此,要用南照国黑犀牛角磨粉冲服才能退热,这东西如今已是上古神物,我容氏一门总共存了小拇指那么点,就半角,我全带来了,方才那碗药已经去了一半——你好生看顾,再来一回我也没有法子。” 丁灵不吭声。 容玖看她不高兴模样,“大小姐,若不是人家,不要说雷公镇,只怕南并州都要死一半——我的药从北州带来就是给他一个人备的,你们这些被他救命的人,难道有意见?” “不敢有。”丁灵道,“人说妙手仁心,您这位神医只怕缺了一半。” “多谢赞许。”容玖不以为意,“药渣应还能煎一回,我去看看,你看着醒了给他吃。” “另寻人吧。”丁灵道,“我回祠堂。” “做什么——” “睡觉。” 出督军下处已是清晨,早餐铺子里白雾缭绕,许多人围着买包子。丁灵一个健康人在祠堂义务打工许久,很多人都认识她,结下交情。老板看见她便招呼,亲自拣一笼包子使荷叶包裹好,“姑娘还没吃饭吧——我老雷的包子不是吹的,吃一回想二回,姑娘尝尝。” 盛情难却,丁灵道了谢,提着包子往祠堂去。回到自己下处,刚要推门被一个人拦在身前,唬得退一步,等看清来人忍不住道,“你才好几天?不安生养着,起这么早做什么?” 是宋闻棠。他脱了病容,慢慢显出眉目秀丽,翩翩然少年郎模样。丁灵问,“寻我有事?外头冷,进来说话。” “你昨夜去哪里,怎不回来?” 丁灵道,“我有事,怎么?”便往里走,“你吃过饭没有?有包子。” 宋闻棠跟进来。丁灵拖一条板凳在火盆边,“你坐这里。”便去生火。 “我来。”宋闻棠接过火钳,整理炭火。 丁灵乐得清闲,便打开荷叶包裹,“来吃包子。我昨日不在,今天谁煎的晨药?” “我。”宋闻棠见她不信,“我自幼除了六艺,也跟先生学过些药理,拣药这种事,我可以。” 丁灵啃着包子,“那敢情好,祠堂又多一个人手。” “你昨日去哪里?” “有病人。”丁灵一语带过,“请了容玖去看,我便同容玖一起过去。” “寻常人如何请得动容玖?”宋闻棠道,“是不是净军里的人?” “我怎么能知道?”丁灵匆匆打断,便撵他走,“包子你带去吃,我要睡觉。” 宋闻棠拢上炉子站起来,临关门时又探头,“你只管睡你的,午药也是我来熬。” “求之不得。” 丁灵熬一个大夜,一躺下便睡得人事不知。睁开眼已经过正午,只因为阴雨连绵,黑得厉害,倒跟夜间差不多。她洗漱毕便去祠堂,宋闻棠在里头收拾药材,外头吴老太带着人准备晚饭。 丁灵便去药房帮忙。宋闻棠出去走一回,带一壶热茶并一盘炒的瓜子儿,“你看着,我来。”丁灵无可不可,嗑着瓜子同他说闲话。 宋闻棠拣着药材问她,“容玖还没回来?” “他?”丁灵道,“没有三五天只怕回不来。” “昨天的病人是不是净军提督?” 13 所谓净军 丁灵一滞,慢吞吞剥出一颗瓜子仁,“什么净军提督?我不认识。” 宋闻棠拣药的手停了片刻,“不认识罢了。” “你认识净军提督?” 宋闻棠“嗯”一声,“以前在南州的时候见过一次,我去进学,他么——”他说着冷笑,“许是公干吧。” 丁灵听他话中有异,“什么公干?” “不提他。”宋闻棠摇头,“丁灵,净军出身不正,行事不走正道,正经人都不肯接近他们,你离他们远些。” 二人说话,正叫走进来取水的吴老太听见,“你们在说净军么?” 宋闻棠不吭声。丁灵解围,“阿太怪会听话的,可惜我们没在说净军。” “休要哄我。”吴老太把水盆一放,“我分明听见阿棠说净军——就是咱们镇上驻这支吧?” 丁灵便看宋闻棠,宋闻棠完全没有答理的模样。只能自己陪聊,“是。阿太问他们做甚?” “我问他们做什么?是街头雷五家的,昨日走来说话,被好一顿嘲笑。” 宋闻棠仍旧木着脸拣药。丁灵道,“她说什么?” “这回她一家子得病,又不肯来祠堂,就在家里养着,每日给她家送药材,早先是陈百会打发人给送,后来老陈自己都起不来——” 丁灵忍不住笑,“阿太扯哪里去了?” 吴老太一滞,忙拉回重点,“雷五家的看上每日给她家送药材的哥儿,就是咱们这驻军里的——想说给她大侄女儿。” “对方看上她侄女了么?” “不是这么个事。”吴老太凑近,神神秘秘道,“雷五家的来说,被吴老三好一顿笑。吴老三说咱们镇上的驻军,与旁的不一样——是净军。” 丁灵一颗瓜子衔在齿间,半日没动弹。宋闻棠仍旧垂着眼皮拣药,动作却慢了许多。丁灵道,“净军又怎么?” 吴老太凑到丁灵耳边要说话,看一眼宋闻棠嫌碍事,“哥儿出去走走?我跟我们姑娘说会儿话。” 宋闻棠便看丁灵。丁灵接过药篓子,“还差一味甘草,我来,你先去洗锅子。” 宋闻棠欲言又止,端着簸箕默默走了。 吴老太瞬间如鱼得水,“我听吴老三说,净军就是六根清净的意思。看着是军人,其实跟宫里伺候圣人那些一样——都不齐全。”说着极低地笑起来。 丁灵指间拈着甘草,闻言随手一掷,“有什么好笑?” 吴老太怔住,加重语气重复,“雷五家的想给自家侄女说个不齐全的——” “有什么好笑?”丁灵道,“什么叫看着是军人?人家不是军人?没有人家,这一回大疫能在雷公镇便算完?说不得南北并州都跑不掉,咱们的命都是人家救的,吴老三还在人家背后说人闲话——真不是东西!” 她虽然骂人,却只点名骂吴老三,吴老太发作不是,不发作也不是——僵在当场。 丁灵骂完,提起药篓子一顿足走了。 吴老太留在药房,摸着脑袋疑惑,“这姑娘莫不是听不懂话?是了,毕竟年纪小——想必不知道不齐全是个什么。” 丁灵走出去,提着药篓底子把甘草倒在簸箕上,便往外走。 宋闻棠正卷着袖子刷锅,“你去哪?” “买包子。”丁灵头也不回走了。刚到祠堂口迎面遇上阮继余进来,丁灵站住,“余都统怎么来了?” “找你。”阮继余打量她,“姑娘这是去哪里?” “我……出去走走。” “那敢情好,与我走。”阮继余道,“督军有请。” “什么事?” “没说。”阮继余道,“容玖出来说话,说督军命人请丁小姐。” “督军可好些?” 阮继余道,“已经好多了。” “那走吧。” 二人脚步匆匆,很快回督军下处。阮继余送她到二门便止步。丁灵自己入内院。深秋雨缠绵,四面八方都是绵而密的雨幕,空气潮湿得仿佛能挥出水,冷得邪门。丁灵刚到院子里便见阶下两名净军值守。容玖立在廊下看药童煎药。丁灵拾级而上,“这么冷,在这里煎药?” “我倒想进去。”容玖往里头看一眼,“——不让么。你来得正好,药得了,带进去。”命药童,“沥出来给她——咱们烤白薯去。” 药童果然把药沥一碗,丁灵接在手中便去叩门。 “进来。” 丁灵推门,扑面逼人的暖意,屋里红通通两个炭盆子,一丝烟气也无——显然是御用的东西,雷公镇不可能有,应是码头从外头送来的。 阮无骞没有躺着,也没有下榻,榻上安置了一副桌案,男人搭着件极厚的风毛大氅,正伏案疾书——案边还堆着尺余高一叠纸折子。 丁灵道,“大人怎么起来了?”便走过去,把药碗放在案上。 “别——”阮无骞半路接过,应是怕污了折子,四下看着无处放,索性仰首喝干,拧着眉毛把空碗递给她。 丁灵接了,拿去窗边案上。再回来时阮无骞一手执笔,另一手握着手帕子擦拭嘴角——手帕子极眼熟,正是昨夜自己落在这里的。 丁灵正琢磨着怎么把自己的东西不动声色地带走,阮无骞道,“我还有一点,你且坐一忽儿。” “啊……不急。” 阮无骞笔不停,另一只手把手帕子随手塞入袖笼。丁灵只觉心里“咣当”一声响——没指望了,他应是当成他自己的了。 这可怎么办? 那边阮无骞收了笔,合上最后一本纸折子,连着手边的一堆一同装入一只带锁的檀木匣子,又落了锁,“来人。” 房门从外头打开,便有两名净军悄无声息走进来,极默契的,一个抱木匣子,一个抬桌案——又默默退走。全程没有一个人说话。 阮无骞拢一拢大氅,坐得笔直,直等房门掩上才道,“昨日寻我,什么事?” 丁灵怔在当场,好半日才记起昨天进这个门的理由是“有事只同督军说”,“我——” 阮无骞见她迟疑,“此处没有旁人,你说便是。” 丁灵一滞。 阮无骞盯着她,“怎么?” “忘了。” 阮无骞皱眉。 “是,我忘了。”丁灵理直气壮,“等我想起来,再同大人说。” “你昨日顶风冒雨来寻我,必是极要紧的事,一夜过去便忘了。”阮无骞冷笑,“丁小姐真是天赋异禀。” “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故尔忘了。” “不打紧的事你来寻我?” “知道了——大人是做大事的,小事不要劳动大人。”丁灵道,“以后不敢了。” 阮无骞一滞,“我什么时候说过?” “不打紧的事不值当寻大人——”丁灵凛然重复,“谨记在心,再不敢了。” 阮无骞被她顶得半日说不出一个字,忽一时低头,便咳嗽起来。丁灵不好干站着,走去案边倒一盏茶,摸一摸温的,捧回去给他。 阮无骞偏着头躲避,垂着头又咳了一会儿才接过,仍旧一仰而尽,身体后仰,倒在大迎枕上。丁灵放下空杯回来,便见男人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筋疲力竭的模样,忍不住劝,“大人还病着,怎么能如此操劳?” 阮无骞闭着眼睛道,“昨日的事我听说了——多亏你。” “我没做什么……”丁灵道,“药是容玖配的。”说到这里便劝,“平日里也罢了,大人病中,不该独自一人。” 阮无骞睁眼,“我昏着时,可说什么?” 丁灵立时记起男人如同哀求的一句“让他们出去”,昨夜里灼热的体温和凌乱的鼻息仿佛又一次裹在她心头,丁灵咬住舌尖稳定心神,“没说什么。” “真的?” 丁灵抬头,目光同男人一撞,便知哄不过他——此人应是知道自己昏迷时会胡言乱语,所以轻易不肯让人入内照顾。想想便道,“是说了一些……我听不太懂。” “是什么?” “也许是……要水。”丁灵道,“我猜的,后头容玖给了水——大人便没再说什么了。” 阮无骞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丁灵问他,“大人感觉怎样,可好些?” 阮无骞仍不吭声。 丁灵尬住,情不自禁想走避,“那个,我——” “我想睡一下。” 丁灵见他果然满面倦容,“你休息,我先回去——” “可我还没吃饭。” 丁灵怔住。 阮无骞眼皮已经沉下去,喃喃道,“尽吃药了,全是苦味儿……” “那——我去厨房,给你弄碗汤?” 阮无骞极轻地“嗯”一声,便没了声气。 丁灵心下一紧,情不自禁伸手,贴在男人前额,还有一点烧,却比昨夜强不知多少,微微放心。男人在她掌下缓慢地摆动头颅,蹭在丁灵掌心,如同摩挲,“我没事……就是有点饿。” 丁灵以为他睡着才敢碰,听见这话连忙撤手,“那你先别睡,等吃过饭。” “好。” 丁灵出去,去厨下琢磨半日,想着生病的人口中无味,便煮一钵酸汤面片儿,用小炭炉子煨着拿回去。 男人闭着眼睛陷在柔软的大迎枕中。丁灵放下东西,走近了叫他,“大人?” 悄无声息,竟然已经睡沉了。 说好的肚饿呢?丁灵正待要走,忽一时心中一动——这不是拿回自己手绢子的大好良机? 14 无病 丁灵走去门边,除了两名值守净军,别无他人——这二人同丁灵早已相熟,见她出来还冲她笑。丁灵回一个尬笑,便掩上门。 四下无人。丁灵轻手轻脚走到榻边,正要伸手,想想又走到炉边,把冷冰冰的手烘暖了,屏住呼吸握住男人搭在被上的右手—— 男人闭目沉睡。 丁灵乍着胆子探入袖中,摸索半日一无所获——明明见着他塞在这里,难道记错哪一只手?便放下,目光落在男人密密裹在被中的另一条手臂上。 丁灵站着做了半日心理建设,俯身慢慢掀开被角,握住男人左臂。 男人轻轻皱眉,便挣一下,翻转过去面向墙壁躺着。丁灵撤手不及,慌乱中只觉男人的身体泰山压顶,像一个巨大的暖炉压在手上,不知是因为他发着烧,还是丁灵心中有鬼,只觉滚烫的热意如潮涌上,透过指尖直逼心口。 丁灵心跳都漏了一拍,面颊熏得红透,便不管不顾用力抽手。许是因为动作过巨,男人瞬间惊醒,睁开眼。二人在咫尺之间四目相对。 男人目光迷离,恍惚地望住她。 丁灵忙站直,“你醒了?” “丁灵?”男人慢慢移正身体躺平,“我怎么了?” “没……没怎么。”丁灵道,“大人睡着了。”又道,“大人还肚饿吗?” 男人困惑地皱一皱眉,目光移到煨在火边的钵子上,慢慢恍然,“饿。”便撑住身体想要坐直。 丁灵看着他虚弱模样,脱口道,“躺着,别动。” 男人愣一下,果然就势躺下。 丁灵一句话嘴快,便只能硬着头皮走去,取小碗往钵子里盛半碗汤过来,用匙搅一搅,“来。” 男人初时怔愣,又慢慢张口。 丁灵看着他,“好吃吗?” 男人吃东西时双唇紧闭,只能抽空点头,唯独颊边微微鼓起,像某种觅食的动物。丁灵被自己想象逗乐,“那多吃些。” 男人又点头,很快吃过半碗。丁灵看他神情倦怠,吞咽速度明显慢下来,忍不住伸手碰他前额——好像又热了一些。 男人被她一触便抬眼。 “大人先睡一会。”丁灵放下碗道,“等醒了,我再给你弄好吃的。” “你做吗?” “是。”丁灵道,“我给大人做。”便扶他躺下,掩好锦被,“想吃什么?” 男人沉重地闭上眼,言语迟滞,“吃什么……” 丁灵便不吭声,果然不过一时三刻,男人鼻息匀净,睡死过去。丁灵便去寻容玖,容玖过来诊一回脉,“这个病会有反复,不碍事,再煎上一剂药,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应能大安。” 丁灵放下心。走回祠堂到快躺下时总算又记起自己的手帕子,竟叫她忘光了——便拿定主意明日再接再厉。她想得挺明白,第二日到督军下处却不见阮无骞。 在督军下处转悠半日总算遇上一个面熟的——容玖。丁灵抓住打听,“钦差怎么不在?” “钦差做大事的——出去了。” “去哪?” “我怎么知道?”容玖翻一个白眼,“既是去见净军,在镇口红枫林?” “见净军做什么?”丁灵心中一动,以阮无骞的脾气,疫病没有康复之前不会出去见人,否则万一疫病在外围净军中蔓延开来,这么长时日心血便算白费。 阮无骞不是那种人。 “昨天夜里八百里加急,南赵河决堤,淹了沿岸数十个州府,流民无数,急着调动驻军援手,还要开官仓放粮——驻军不受当地州府节制,说是不见督军面授,不能下发谕令。”容玖冷笑,“鬼话连篇,阮无骞一个西冷江演武钦差,能调动南赵数万驻军?我看他不像净军提督,倒像是九千岁驾临。” “别胡说。”丁灵听得云里雾里,“我去看看。”便往红枫林去。 深秋连日阴雨,红枫林被寒意浸透,又被洗得发亮,在阴沉沉的世界里越发红得夺目。隔老远便见漫山红海,如烈焰蒸腾,好不壮观。丁灵走到林边见阮继余带一支净军小队在外围驻守,走过去问,“大人呢?” 阮继余往里努嘴,“南赵州府和驻军派人一同面见督军。” 丁灵便往里走,被阮继余一把拖住。阮继余道,“军务不可偷听。” “谁稀罕?”丁灵道,“大人尚在病中,你们不知道?” 阮继余灰头土脸,仍摇头,“军务,不得儿戏。” 丁灵只能站着,扒住枫林往里看,燃烧一般的红叶中,隐约见一个人坐在马上,双手执缰,宽肩细腰,身板笔直——是阮无骞。马旁有文书执笔记录,应是在把谕令整理成文当场下发——倒很有几分传说中的倚马草诏的模样。 马前一箭之外隔着老远跪着三个人,朱衣黑甲,都是军人装扮——南方尚红,果然是南赵驻军。 军官道,“雷公镇大疫朝廷上下早已传遍,我等却是求见您时才知道您竟在雷公镇,直如五雷轰顶——您怎么能轻易涉身险地,万一有个好歹——”居然就趴在地上哭起来。 阮无骞应是说了句什么,离得太远听不清。丁灵本能地往里走一段,总算听阮无骞的声音问,“南赵的事,中京知道了吗?” “我等知道您在这里便快马赶来,南赵的折子只怕要明后日才能进内阁。” 丁灵还要再听,被阮继余用力拽住,生生拖出枫林。阮继余木着脸警告,“再偷听,军法处置。” 只能在外等候。如此从正午捱到日影西斜,丁灵道,“去让他们走——你家大人病着,野地里说二个时辰事体,天塌地陷了?” 阮继余被她骂得头秃,“……也差不多。” “什么?” “天塌地陷。”阮继余道,“没有督军面授手谕州府没法调遣驻军存粮,多少人家衣食无着,耽误不得。” 丁灵还要说话,忽一时抬眼,便见小文书走出来。阮继余问,“人呢?” “都退往码头等候手谕了。”小文书道,“余都统,用印吧。”阮继余纠结一时,向丁灵示意入内照顾,自己便同小文书走了。 丁灵入枫林,果然跪在地上的人已经不见踪影,阮无骞一个人坐在马上。近晚又在落雨,丁灵越过绵延的雨幕跑去,立在马前道,“还不回去?” 阮无骞听见声音低头,“丁灵?” 丁灵走到近处才见他乌黑大氅下一本正经的钦差服色,墨色织锦,皮革束带。便道,“大人恕我无礼,今日就不跪钦差了,大人回吧。” 阮无骞上下打量她,“你的伞呢?” “说得好像你有伞一样。”丁灵道,“回去吧。” 阮无骞回头,扬声叫,“来人,拿伞——”忽一时身体摇晃,便往前扑。丁灵早见他情状不对,抢一步上前,男人湿漉漉半边身体便砸在自己颈畔—— 冰凉。 丁灵张臂抱住,“阮无骞!” 耳畔男人的声音携着湿润的水汽,极轻声道,“……不。” “什么?” “叫我无病。” 丁灵心中发急,回头不见人来,口里胡乱应道,“那是什么?” “……就当小名吧。” “好,无病——阮无病?” 男人“嗯”一声,心满意足闭上眼。丁灵几乎抱不住,好在坐骑神骏,稳定地撑着主人。丁灵将男人歪斜的半边身体移回马上,男人支撑不住,身体前倾,软绵绵伏在马背上。 丁灵伸手撩开散乱的黑发,男人双目紧闭,面上没有一丝血色,雨地里白得跟鬼一样。 “阮无病?” 男人久久才有回应,闭着眼睛喃喃道,“去拿伞……我没事……就是有点困,想睡一会……” “别说话了。”丁灵斥一句,拍一拍马头,“好马儿,带你主人回家。” 黑马微微打一个响鼻,四蹄迈动,便往外走。它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非但速度很慢,连落蹄动作都很轻柔。丁灵便跟在一旁。 外间值守净军见状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叫,“督军?” 男人昏沉中被声音惊动,眼睫震颤,“还有什么?”便要强撑着坐起来。 丁灵忙按住,“你别动。”便挥手趋散众人。 男人仍在挣扎着要坐起来,不住追问,“还有什么?”丁灵用力将他按在马上,伸手掩住他乱颤的眼睫,“没有,什么也没有,你只管睡你的。” 男人睁开眼一无所见,耳畔一个声音宽慰,“什么也没有,都很好,你可以休息了。” 终于可以休息了——男人怔怔地想。 …… 等他再一次拥有知觉时,发现自己伏在马上,马匹轻柔地摇晃,视野中是清亮的石板路,忽近忽远。他动一下,发觉自己的手被人握在掌中,那个人握得很紧,仿佛怕他掉下去。 他用力抽回。 下一时自己脸颊被人捧起,视野中摇晃的石板路变成丁灵雪白的脸,眉目如画,瞳仁乌黑,里头一个晃动的人影——是他。 “阮无骞,你总算醒了。” 他皱眉纠正,“是无病。” 丁灵道,“忘了……无病,阮无病。”问他,“你怎么样?” “不好。”他不想软弱,却不想逞强,他的人生也许是第一次这么诚实,“我不好。” 15 双丝网 丁灵听在耳中脑瓜子都嗡了一下,“你怎么了?” “头疼。”男人道,“身上无一处不疼。” 丁灵凑到近处,想伸手碰他,同他目光碰触又顿住,“可是觉得冷?” 男人目光凝在半空停住的那只手上,久久才点头,“是。” 丁灵说一句“得罪”,终于把掌心贴在他额上,只一触便皱眉,“这么烫。” 男人被她一触便情不自禁闭上眼,无声地吐一口气,“好冷……” 丁灵解下自己的斗篷搭在男人身上。深秋湿冷,只能说聊胜于无。男人抬手推拒,“太冷了……你穿着。” “我不冷。”丁灵把斗篷压在他身上,“你因为在发热才会觉得冷,穿着别乱动。” “是么?”男人眼皮坠下来,“难怪……多谢。” 总算捱到督军下处。容玖正百无聊赖坐在阶下发怔,见钦差大人伏在马上奄奄一息回来,惊得跳起来,忙招呼人扶他下马。男人被人搬动便糊里糊涂醒来,“在哪?” “到家啦。”丁灵道,“赶紧进去。” 男人点一下头,掀开从人自己往里走,门槛上绊一下,砰一声撞住门框,砰一声大响,便昏过去。 容玖急赶过来,净军一左一右架起来扶住内室。里头早已布置好,烧着两个炭盆,还有冒着热气的净水。男人昏着,容玖正要除衣裳,看见丁灵又停住,“姑娘暂避。” 丁灵如梦初醒,忙退出去。丁灵立在廊下遥望天际,此时天已黑透,漫天雨丝在天地间编织出一个巨大的网,将芸芸众生网罗其中。 许久容玖出来,“进去吧,大人要见你。”又道,“你多坐坐,我去看药。”便走了。 丁灵回厢房,男人闭着眼睛伏在枕上,一张脸仍然白得像鬼。丁灵合上房门,男人被声音惊动,勉力撑起眼皮,看见丁灵便问,“你今天去红枫林,寻我有事?” “说好今日来看大人,没遇见,打听大人在那里,便过去了。”丁灵顺势坐下,伸手贴一贴他脑门,滚烫。便去铜盆架子那边拧冷巾子,展开搭在他额上。 男人睁眼,“丁灵。” “嗯?” “好冷。”男人道,“……要热的。” “脑袋不冰着,等烧成傻子,倒也不用带病工作了。”丁灵口里吐槽,仍然走去打开柜取锦被给他添上。 “冷……”男人在两重锦被下兀自抖个不住,闭着眼睛喃喃,“……好冷。” 丁灵皱眉看一时,便出去,走回来把手里皮毛裹着的一物塞入他怀中。男人抱住,冷得渐渐好一些,慢慢撑起眼皮,“丁灵。” “大人暖和点吗?” 男人点一下头,“是什么?” “汤婆子。”丁灵给他掖一掖被角,“大人睡一会儿吧。” “外头都黑了……你要回去么?” “没有,才后半晌,天黑是因为下雨。”丁灵信口开河糊弄病人,“大人少操点心吧——只怕倒好得快点。” 男人神情怔忡,极轻声道,“你说得是。”又叫她,“丁灵。” “嗯?” “你前日来寻我……究竟是什么事?” 丁灵无语,“说了忘了。” “假的……”男人说着渐渐唇齿含糊,“不说罢了,早晚我能知道。” 丁灵嘴巴闭得蚌壳一样,只不吭声。 刚刚安静片刻,容玖走回来,“吃药。” 丁灵看一眼黑漆漆的药汁,又看一眼折腾半日刚刚睡沉的男人,“要不等他睡一会?” 容玖催促,“赶紧——若这个药再无用就危险了,早吃早放心。” “可是——” “给我吧。”男人睁开眼,撑住床沿坐起来。锦被下的身体只一件薄薄的中单,被冷空气一扑立时便是一个哆嗦。丁灵提起大氅给他披在肩上。男人接过药碗,一言不发地喝完,把空碗还给容玖。 容玖道,“不论军务如何,大人务必卧床静养。您要是有个好歹,我如何跟九——” “容玖。” 容玖被他冷冰冰的目光震慑,抬手往面上扇一巴掌,“是我逾矩。”提着空碗便走了。 丁灵扶他躺下。 男人望着她,“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在下雨。”丁灵道,“走不了。” 男人极轻地“嗯”一声,“你要等雨停再走。” 丁灵见他力尽神竭的模样,完全没有同他闲聊的心思,只道,“赶紧睡吧。” 男人却不想睡,久久又撑起眼皮,“若是雨一直不停,你要——” “你消停一时吧。”丁灵无语,问他,“晚饭已经过时辰了,你饿不饿?” “我不想吃。” “一点都不吃么?” 男人想一想,“你弄些水给我吧。” 丁灵便走去倒水,回来时男人正撑着身体又要坐起来。紧走上前扶住,男人头脑昏沉,被她突然一握便卸了力,身不由主往前扑。丁灵张臂拢住。 男人撞在她怀里,匆忙道,“……得罪。”推开她强撑着要坐直。 “别动。”丁灵握住他不叫动弹,“回头再摔了。” 男人便不出声。久久终于放松身体,任由自己靠在丁灵怀中。丁灵一只手拢着他,另一只手托住水碗,慢慢吹凉。男人靠着她,便恍惚起来,渐渐神志飘浮,视野中一片又一片亮得惊人的白光。 等他终于寻回神志时,发现自己紧紧贴在丁灵怀里,被动地饮水。他顿觉惊慌,便咳呛起来。下一时柔软的丝绢压在他唇上拭去水渍。男人强撑住千钧重的眼皮,视野中丁灵目光柔和,一瞬不瞬地盯住自己。 她问,“你醒了?” “醒?”男人困惑地皱眉,“……我怎么了?” 丁灵一滞,又笑笑,“没怎么。”仍旧喂他喝水。男人依言张口,他胸腹闷塞,清水入喉只觉恶心,只能强行忍住。总算捱到丁灵收了碗,“没了?” “没了。”丁灵问,“你还要么?” “不。”男人连忙摇头,“多谢你。”自己勉力坐直,又慢慢躺回去,“外头还在下雨?” 丁灵看也不看,“不要管下不下雨。”给他掖好被角,“你赶紧睡。” 男人又问,“你今日——”忽一时被她一手掩在唇间,后头的话便堵在口中。 丁灵肃然道,“睡觉。” 男人双目大睁,定定地望住她。丁灵无语,另一只手掩住他发烫的眼皮,强行关机。男人沉重地吐出一口气,终于没了声气。 他烧得厉害,没有一刻安稳,昏乱中头颅摆动,搭在额上的冷巾子便不稳固。丁灵只能坐在一旁压住。 如此煎熬到半夜,男人忽然挣扎起来,手臂起舞,不住口地叫,“出去——让他们出去——” 丁灵看得心惊胆战,想去找容玖,又放弃——容玖如果有好法子肯定第一时间回来,现在去催促除了碍事别无用处。她看在眼中着实不忍,伸手去握男人胡乱挣扎的一双手。 握在掌中,烫得惊人。 男人被她一触便用力攥住,身体拼命往上抬,口里尖厉地叫,“让他们出去——出去——” 丁灵被他握得生疼,索性顺势拉他起来,男人被她拉进怀里,神奇地安静下来,叫声也缓和许多,变作断续的哀求,“出去……出去……” “没事,别怕……走了,都走了。”丁灵胡乱宽慰。手掌心贴住男人肩背慢慢摩挲,感觉他的体温透过中单浸在自己掌心,源源不绝。 男人被她抱了一会儿,胡言乱语变作奇怪的争辩,“不是我。”他说,“不是我……”他不停念叨,固执,又绝望,“不是我……不是……” 丁灵忍不住问,“什么不是你?”这个人掌握净军,又姓阮,有名动天下的九千岁作靠山,谁还能冤枉他吗? “不是我。”男人显然是听不见的,只是不停重复,“不是我。” 丁灵叹一口气,掌心在男人臂上摩挲安抚,“不是你。” 男人仰着脸,枯燥的唇贴在丁灵颈畔,机械地开合,“不是我。” “不是你。” …… 二人一个分辩一个宽慰,各说各的,鸡同鸭讲。 许久之后,男人终于销了声气。满室悄寂,只剩他一下接一下沉重的喘息。寂静中感官意识变得极其灵敏,便连男人枯燥的唇在皮肤上细微的碰触都变得纤毫分明,丁灵只觉腔子里的一颗心急如擂鼓,节拍稀碎,疯了一样—— 不能再这样。 再这样下去阮无病会怎么样不知道,丁灵肯定是完了。 丁灵再不迟疑,左手前探,右手拔下发簪,在腕间用力划下去,那发簪极尖锐,瞬间血珠横流。丁灵托起男人脸庞,把流着血的手腕贴到他枯败的唇边。 血珠漫过唇齿落入男人口中。男人在昏沉中感觉异样,摇头躲避。丁灵死死压住,另一只手压在他唇上,男人张口要叫喊,却被她抵住不能出声,只能发出些含糊“唔唔”声,任由鲜血源源不绝流入口中。 男人在极度的高热之中,醒不过来,陷在丁灵怀中胡乱挣扎。丁灵连疼痛都来不感受便觉手腕被男人烫得惊人的吐息严密包裹,濡湿而柔软的唇舌不时触在伤处,叫她原本就理不清楚的心绪越发乱作一锅粥—— 心如双丝网。 16 千千结 捱过一盏茶工夫,丁灵估摸着血液剂量应当足够,便撤开手。男人早在挣扎中昏死过去,半点声气都没有,安安静静地贴在她怀里。丁灵拢着他,随手扯一块白绢裹在伤处,牙齿咬住系紧。 她腾不出手,索性低头碰一碰男人前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好一些。便慢慢将他移回枕上,掩好锦被。男人一无所觉的,任由摆布。 丁灵折腾半日,只觉一颗心急如擂鼓,走到窗边撩起镜袱子——镜中人面若桃花,唇如点朱,丁南嘉皮囊本就优越,此时节更是美得夺人。丁灵看得竟无语凝噎,走去撩一捧冷水浇在面上降温,定一定神走回去。 男人平平躺着,面上汗渍狼藉,混着残余的鲜血,看着狼狈不堪,神情却宁定许多,仿佛不是重病,只是睡着了。丁灵走去往铜盆中注热水,浸一条布巾拧干了回去,慢慢擦拭。男人睡得很沉,一动不动。 丁灵默默收拾完残局时,已经接近天明。走去摸一摸男人前额,确定不是错觉,温度下来许多——丁南嘉这个唐僧肉果然非同凡响。 再留下去,他醒了就不好了。丁灵便往外走。推门听外间“哎哟”一声——容玖急急护住手中的药碗,“你走路没声儿么?”问她,“你这是要去哪里?” 丁灵胡乱应一句“我有事”,连伞也不拿一把,急匆匆冲入雨幕。等到祠堂时湿得落汤鸡一样,推门便见黑灯瞎火里一个人坐得笔直,唬得退一步,看清来人又松了口气,“你在里头怎不出声?倒吓我一跳。” 油烛点亮。宋闻棠掌着灯,往她面上照一照,想说话又闭上嘴,取一条大巾子,走过来兜头罩在丁灵脑袋上,“你擦一擦,我去烧水。” 便走了。 丁灵搭着巾子擦头发。宋闻棠很快走回来,使大桶往屋里提滚水,注满一只浴桶,又提一个烧得极旺的火盆进来,“我去给你弄吃的。” “哎你——”丁灵一句话堵在口边,房门已经从外关上。 丁灵一头雾水,闩上房门除去衣裳洗浴,等收拾妥当走去开门。宋闻棠在廊下负手而立,望着雨幕兀自出神。 “闻棠?” 宋闻棠循声回首。 “这么冷的天,你在外头做什么?”丁灵说着让一步,侧身让他入内。 宋闻棠走进来,见一室狼藉,又道,“你且坐着,等我拾掇了来。” 丁灵道,“一忽儿我自己来。你寻我有什么事?” 宋闻棠不吭声,提着浴桶出去。丁灵今日满怀心事原本不想折腾,见他如此勤奋不好摆烂,只能动起来,使墩布擦地上水渍,刚收拾好宋闻棠回来,捧着一只带盖的瓷钵子。 丁灵走去关门,回头见他把钵子放在炉上煨着,“那是什么?” “鱼头豆腐煲。”宋闻棠递给她一双箸,“你先吃鱼,回头汤里另煮挂面。” 丁灵揭开盖子,钵子里汤汁雪白,撒着碧绿的葱花,大喜过望,接过箸吃一口,“好吃好吃。”又招呼他,“你也吃。” “我吃过了,给你留的。”宋闻棠便伸手烤火,“这半日还没吃饭,你去哪里?” “有病人。”丁灵含糊道,“容玖忙不过来。”便岔开话题,“哪来的鱼?” “吴老叔前日大好了,今日一早起往西冷河折腾一日,捞了一大篓子活鱼,特意挑最大的一条给祠堂送过来。” 丁灵饥肠辘辘,点一下头便旋风开炫,好半日腾不出口来说话。宋闻棠在旁坐着,目不转睛地盯住她。丁灵吃到半饱才有空抬头,“你看什么?”便摸一摸自己脸颊,“有东西?” 宋闻棠目光一闪,探手握住她手腕,“你怎么?这是在哪儿伤了?” 丁灵便往回夺,“不知道是谁,竟把切药材的铡刀子刃口向上放着,我去拿药,没瞧见便伤了。” 宋闻棠分明不相信的模样,“早上是我切的药。” “在容玖那伤的。” “容玖那里有铡刀?” “有啊。”丁灵胡乱应一句,便转话题,“吴老叔才了病三日,这么快就大好了?” 宋闻棠盯着她一言不发,久久才移开,在火上另外放一个铜吊子,注水煮面,“听阿太说,吴老叔便是数九寒天都要入水的,他底子好,好得快。”看着挂面煮熟,使箸捞起来,“碗来。” 丁灵“哦”一声,双手捧着钵子移到近前。宋闻棠把挂面放进去,又给拌匀,“吃吧。” 丁灵赞一句“好香”,忙着吃面。宋闻棠走去多宝阁上翻拣,不一时拿一只木匣子回来。丁灵刚吃完面,“怎么?” “伸手。” 丁灵愣一下,终于还是伸手。宋闻棠用剪子绞去她系得乱七八糟的结,把染了血的布巾随手掷在火膛里。丁灵眼看着火膛瞬时火光冲天,又倏忽一暗,还不及说话便觉伤处一凉,低头见宋闻棠正用小银匙往上敷药。“是什么药?还怪舒服的。” “容玖炫耀他家的好伤药,我讨了来,在你这放着。”宋闻棠捏着银匙仔细铺平药膏,“你说这是铡刀划的?” “是。” 宋闻棠便不吭声,用白布慢慢裹好,将她的手移回去,自己收拾东西,“既伤着,莫沾水。”停一停又道,“你也莫再出去。” 丁灵想一想,“祠堂既已不缺人,我明日便回去了。我瞧近日镇子上的情状,再有个数日说不得便能放开出入。” 宋闻棠点头,“使得,我与你一同走。” 丁灵瞬间反应不过来,“你与我走?为什么?” “我无处去。”宋闻棠道,“你不是知道么?而且我的命是你救的,日后便只能是你的人。” 丁灵被他石破天惊一段话激得瞌睡都跑了,连连摆手,“什么我的人?你不要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宋闻棠连语调都没有变一下,“救命之恩怎能不报?我既无银钱,又要报恩,只能以身相许。” 丁灵腾地跳起来,“什么以身相许?” 宋闻棠仰起脸看她,慢吞吞道,“以身相许,就是与你为奴,听你使任你差遣——怎么,还有旁的以身相许?” 这个词在这个年代是这个意思?丁灵一滞,可恨书读得少不敢分证,万一人家真是这意思,自己简直反应过度。丁灵坐回去,“那我也用不着。我救你不过是顺手,不论是谁我都会救。你也不必多想,那夜因为是我遇上你,故尔是我救你,换作雷公镇其他的人,一样援手,你总不能不论是谁都与他为奴吧?” “不论谁救我,我都与他为奴。”宋闻棠偏一偏头,大惑不解的模样,“你为什么不接受?” 丁灵灰头土脸,“我不要奴隶,更不用奴隶。” “你说错了。” “什么?” 宋闻棠收好药匣,走去多宝阁放好,“不是所有人都会施以援手。我在那里,是因为染病被人抢了盘缠,又被人从客栈里撵出来。” 丁灵愣住。 “你不收留,我无处可去。”宋闻棠立在灯影暗处,“你若果然不肯,我走也行。” 话说到这种程度,让他走倒跟犯罪一样——丁灵竟无语凝噎,“那你先跟我离开这里,等去南并州,我另寻盘缠给你。” 宋闻棠立时欢喜,“咱们明日走么?” “使得。”丁灵道,“早走早安心。” “什么事让你不能安心吗?” 丁灵一滞,“休胡说,没有。” “那行。”宋闻棠道,“明日我们回去。”便收拾了空钵子,“早点睡觉,安心养伤。”关上门走了。 养伤?丁灵看一眼裹得严实的手腕——确实要赶紧养,再迟一日只怕要痊愈了。她筋疲力竭,沾枕头便睡过去,一夜里乱梦颠倒,一直有人在说话,语意凄惶,如临绝境。丁灵便宽慰他,她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却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如此颠三倒四,忽然自己的声音变得极清晰。她居然在说,“不是你。” 丁灵连忙去辨认对方面貌——眼前人面色苍白,眉目漆黑,唯独唇色艳丽,如涂丹脂,极轻地颤一下,“丁灵。” 丁灵大惊失色,一足踏空便醒了。帷幕漆黑,丁灵撩起帘子探头,木窗外黑沉沉的,看不出时辰,雨居然还没有停。 居然做这种梦——丁灵简直要抑郁,躲着不肯出门,总算外头有宋闻棠维持生计,屋子里每时每刻烧得暖和,三餐送饭。 丁灵龟缩三日,深觉不能再这么下去。振作起来去药房寻宋闻棠。 二人正商量辞行的事,镇守陈百会走来,“姑娘辛苦。” 丁灵站起来,“镇守大安了?” “老头子早已经无事了,躲懒又多躺了二日。”陈百会笑道,“姑娘回吧,此处有我老头子。” “我回去也无事,正好相帮镇守。” “祠堂马上要入许多人,姑娘还是回去吧。”陈百会见她不解,解释,“镇中病人所剩不多,钦差命所有病人往祠堂居住——只封禁祠堂一处。” 丁灵心中一动,“这么说——我可以回南并州了?” 17 含香 陈百会摇头,“还不行。”又道,“但是差不多快了。祠堂封禁后,咱们镇子等几日无事,姑娘便可回家了。”又催她走,“连日辛苦,回去将养,早早回家。” 宋闻棠立在一在旁不说话。 陈百会看他,“哥儿看着面善,却不是咱们镇子的人,在哪里见过?” “没有。”宋闻棠道,“你记错了。”同丁灵道,“去收拾东西咱们走。” 丁灵同陈百会作别,回住处走一回,除了容玖给配的外伤药,别的什么也没拿,同吴阿太带着小石头回镇南家里。许春和早等在那里,看见丁灵痛哭流涕,“姑娘可算回来,你要是有个好歹——” “不许咒我。”丁灵斥一句,“这是宋闻棠,与我们一同回南并州。”便转向宋闻棠道,“阿太这里都是女眷,你跟许春和住。” 许春和还未说话,宋闻棠不答应,“我就在这里——住院子就使得。” 丁灵道,“院子里只有柴房。” “柴房也使得。” 许春和听得瞪口呆,“柴房如何住得人?” 丁灵正要说话,抬头便见一个人立在街口——竟是数日不见的阮继余,“余都统?” 阮继余不知在那多久,闻言走近,“督军命我在此等候。” 丁灵紧张地抿一下唇,“大人病的怎样,可好些?” 阮继余不答,“督军命我转达——祠堂如今住不得,姑娘途经此处,住处想必不便捷,若有需要,请姑娘南书院安置。” 南书院是雷公镇南另一处大宅,比祠堂小一点,早前因为病患尽数北移一直空置。丁灵想一想摇头,“我住阿太这里便很好。”又问,“督军可好?” 阮继余不接话,“姑娘既然不住,我这便去回话。”说着做一个揖,转身便走。 丁灵紧赶着上前阻拦,“我问你督军如何,怎不说话?” 阮继余止步,“姑娘说笑,我等怎么敢枉论上官?”仍旧走了。 丁灵被他怼得一愣一愣的,好半日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跟我生气呢?”她虽然对丁南嘉的唐僧肉很有信心,但阮继余的态度叫她不能放心,向宋闻棠道,“你看着安顿下来,我一忽儿便回。” 匆匆赶往督军下处。正打算寻个熟人通传,容玖从里头出来,看见丁灵,“你来了?” 丁灵见他神情悠哉,放下一半心,“镇中病患都要去祠堂集中医治,你去么?” “那是自然。”容玖傲然道,“大疫之处怎能没有我容氏子弟?” 阮无骞如果仍然危急,容玖必定不去祠堂——丁灵完全放下心,“不知容神医何时才能出来,我却是要回南并州,特意来与容神医辞行。” 容玖便有些舍不得,“走,我有好东西给你。”便拉着她往里走,“这府里如今一个赛一个忙碌,就我一个闲人,以前还有你作伴,你不在,好无趣。” 丁灵打听,“神医怎么会是闲人?” “没有我的事。”容玖道,“南照犀角当真神物,督军如此重症,居然二日便退热,昨日已经起来处置事务——我听说已经下了钦差令,命镇中剩余病患迁往祠堂?” 二人到容玖屋子,容玖从匣子里取出一只细颈瓷瓶,“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好东西,名含香。” “啥?” “只需一点,遍体生香,勾魂摄魄,至少十三四个时辰不散。”容玖神神秘秘凑近,“等你有了心仪的少年郎,便知道它的好处,我只做了这一瓶,你拿去便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味道——要不是咱们有过命的交情,还不能给你。” “这便是你说的好东西?” “不好么?”容玖拔去木塞,使银匙勺一点,抹在丁灵腕间,瞬间一股冷香弥漫。丁灵忍住一句“哇塞”——这东西要放在现代,上市便得是爆款。 “好得很。”丁灵收了瓶子,“我去看看督军。” “休去。”容玖道,“里头还在安排南赵的事——这会过去必定要挨骂。” 丁灵微觉失落,“我回去了。” “等督军说完事,我替你转告。” 丁灵想一想,“罢了。” 二人作别。丁灵沿西冷溪往回走,沿路街市喧闹,人声鼎沸——近一个月的时光里雷公镇千余人染病又康复,许多人死去,但日子仍在向前。 走回吴老太家,宋闻棠已经收拾妥当,居然当真在柴房里搭出一个地铺。丁灵拿他没办法,只能随他去。 近一个月憋屈日子结束,吴老太忙碌半日整治出一桌子丰盛的酒菜,许春和把来时带的梨花酒搬过来,一群人在红枫树下热热闹闹吃酒。 许春和行伍出身,一沾酒便不得消停,除了冷若冰霜的宋闻棠,连吴老太都被他缠得吃醉过去。等子时西冷江焰火把雷公镇照得亮如白昼时,院子里只有丁灵和宋闻棠二人还能保持坐姿。 丁灵有了酒意,茫茫然看一回四下横七竖八歪着的人,“得把他们弄回去。” “我来。”宋闻棠站起来,“我先送你回去。” “我不去。”丁灵抬眸仰望夜空,在焰火混着爆竹噼啪声里道,“我要看焰火。” “那你坐着。”宋闻棠说着,除下斗篷给她披上,“我把他们弄回去就来陪你。” 丁灵不答。 宋闻棠不放心,但这群人不搬回去也是不行的,只能狠狠心走了。丁灵双手托腮,望着漫天焰火出神,忽一时侧首,便见门外红枫树下立着一个人。 “阮无骞?” 西冷江又一发焰火冲上半空,砰一声炸开,把雷公镇照得如同白昼。 二人在缤纷的色彩中无声对视。 焰火消寂,复归黑暗。丁灵看不见他,“阮无骞?”如梦初醒,站起来便往外走。红枫树下空无一人,只有秋风扫落的红叶原地打着旋儿。 又一发焰火在天空炸开,丁灵叫他,“阮无骞?” 没有人。 “阮无骞?” 没有人——仿佛刚才只是酒后一个幻像。丁灵原就是个不信邪的,此时喝了酒,更加不信邪。一顿足道,“我这便去问他。”便往督军下处去。 此时已是深夜,暗巷无灯,只有街边店铺零星未灭的灯火映在石板路上,间或有焰火在空中炸开,勉强也算个照明。 丁灵稀里糊涂走,渐渐酒意上涌,越走越热得难受,转眼到西冷河边,石级以下流水潺潺,丁灵记得此处河水清凉,跌跌撞撞走到河边。 正要俯下身去撩水,忽一时臂上一紧。丁灵一个不防天旋地转,被人硬生生拉起来,等她看清眼前人,满腔怒气烟销云散,便高兴起来,“真的是你?” 男人皱眉看她,“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丁灵困惑得重复,又摇头,“不记得……你方才是不是去我家了?” 男人不答。 丁灵站得脚酸,回头见溪边有青条石,便挣开他,自己走去坐下。 男人站着,“你吃酒了?” 丁灵“嗯”一声,又点头。 “无事吃什么酒?” “倒霉催的瘟疫过去,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谁家不吃一杯——你真扫兴。”她说着话,双手撑住条石,双足抬起一个踢蹬除去羊皮小靴,索性把布袜也踢去,赤着一双足往溪水里探。 堪堪要碰到水面,丁灵只觉眼前一黑,一个人生生阻在面前,双足便抵在他膝上。丁灵半日反应不过来,“阮无骞?” “我不是。”男人皱眉,“我是阮无病。” 丁灵从善如流,“我忘了——你让开。” 男人不动。 丁灵低头,扣住她足踝的男人的手皮肤白皙指节分明,是过度优越的骨相,举手投足赏心悦目。 丁灵嘟囔一句“真好看”,便安静下来。 “你身上什么味道?” “梨花酒。”丁灵道,“甜的。” 男人不答,目光移到她披着的男人的黑色斗篷上,“今日同谁一处吃酒?” 丁灵心情很好,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吴阿太,和许春和,和小石头。” 男人不吭声。 丁灵只觉热得难受,踢开他,仍往水里去。只一动作又被男人制止。男人握住她一双赤足放在膝头,拾起布袜,抖去尘土,慢慢给她穿上。 “阮无骞?” “不对。” “又忘了。”丁灵道,“阮无病,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仍不吭声,穿好布袜又去拿靴子。丁灵顿觉不满,劈手夺在手中,扬手掷出去。男人回头,只来得及看见羊皮小靴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弧线,“碰”一声落入溪中,溅起一溪的水花。 “丁灵。” “我也不是丁灵。” 男人皱眉。 丁灵双掌一合哈哈大笑,“我是铃铛,铃儿响叮当。” 男人不禁莞尔,“好,你是铃铛。”仍然握着双足免她踩在泥地里,“冷,回去吧。” 丁灵摇头,“我要去督军府。” “去那做什么?” “寻人。”丁灵道,“走开,莫烦我。” 男人不再问,挨她坐下。丁灵坐着出一回神,“你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 丁灵歪着脑袋看他,“我明日就走了。” 18 南并州 男人许久才道,“你要回中京?” “不去。”丁灵断然否定,“中京有什么好,在南并州才自在。”想想又摇头,“可我阿爷必定不肯,不如尽早想个法子躲远些。” “去哪里?” 丁灵出一回神,“不知道。”又摇头,“这鬼地方,没地方去……” 男人沉默。 丁灵越说越觉得凄凉,简直要悲愤交加了,“只能任人摆布。” “不。”男人道,“你可以随心所欲。” 丁灵一滞,困惑地望住他。 男人站起来,一手绕过腋下,一手绕过膝弯,俯身将她抱起。丁灵唯恐摔下去,不敢剧烈挣扎,本能地攀住他颈项,“做什么?” “回去。”男人道,“你醉了。” “我没有。” 男人便不答话。 丁灵双臂勾在他颈后,前日记忆如潮涌起,忍不住用手摩挲,便问他,“你还冷吗?” 男人悄悄止步。 “冷不冷?”丁灵追问。 “不。”男人道,“我很好。” “没事了?” 男人“嗯”一声,“我没事了。” 丁灵放下心,倦意如潮水上涌,脑袋一偏沉在他怀里,“阮无病。” “嗯?” “你总算好了……”丁灵掌心扣在他颈后,小声道,“你吓死我了。”便在漫天缤纷的焰火中睡过去。 …… 丁灵再一次寻回神志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近午。连绵半月的阴雨终于停下,云开日出,日色通明。丁灵躺在枕上,实在不能确定昨夜是现实还是幻梦。 希望是梦,不然也太丢脸。可如果是梦,那昨日阮无病便没有来过——丁灵半日闹不清自己究竟希望哪一种,爬起来穿衣裳。 洗漱完事,开门见宋闻棠坐在院中红枫树下,矮几上放着个餐盘。丁灵以为他在吃饭,招呼一声“闻棠”便往外走。 “丁灵。” 丁灵已经走到门边,回头,“怎么了?” “你要出去?” “嗯。” “你去哪?” “去寻……寻人。” 宋闻棠面上笑意凝固,又飞速复苏,“吃过饭再去。” 丁灵目光移到案上餐盘上,“你在等我吗?”倒生出些羞愧来,“那……吃过饭再去。”便走回去。 宋闻棠欢喜道,“你坐着,等我给你热过。”飞速跑走。 丁灵一句“不用了”到嘴边又咽回去,只能坐着等。差不多要天荒地老时候,宋闻棠终于走回来,餐盘里的东西竟换了花样,变作一只坐着火的瓷钵子。 丁灵无语,“你这是另外做了一份吗?” “你昨夜吃了酒,酒后吃这个。”宋闻棠揭开盖子,扑面夺人的香味。 “皮蛋瘦肉粥?” “嗯。”宋闻棠盛一碗给她,“跟我阿奶学的,你尝尝?” 丁灵心中有事,原本不想耽搁,但眼前盛情难却,只能安心吃饭。便接在手中,给他也盛一碗,“一同吃。” 吃过饭宋闻棠看丁灵又要走,“我听净军说,雷公镇后日便能出入了,咱们回南并州?还是去中京?” “这个以后再说。”丁灵道,“我还有事。”便急匆匆走了。到督军下处不见一个眼熟的人,便向值守净军道,“劳动通传,我想求见阮督军。” “督军不见客。” 丁灵一滞,“那你请余都统出来。” “余都统也不见客。” 丁灵不高兴道,“你都没有通传过,怎么就知道他们不见客?” 净军正想发作,转眼看见她襟口露着一物,立时换上一张脸,“您是——” 丁灵顺着他目光低头,此时才发现颈上多出一段红绳,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编成,日光下流光溢彩,绳尾悬着一块通体晶莹的红玉,雕作副张牙舞爪的鬼面,却不知道是个什么鬼。 那净军仍在赔笑,“敢问姑娘贵姓?” “帮我通传。” “是。”那净军往门房里迎,“姑娘坐一时。” “不用。”丁灵不耐烦道,“你去通传。” 那净军应了,匆匆跑走。不一时另一名净军走来,看见丁灵便作揖,“丁小姐。”竟然认识她。 “在下阮继善,是继余的兄弟。”那净军笑道,“非是下属不给姑娘通传,只是督军和继余都不在。” “去哪了?” “继余陪容神医入祠堂了。我们督军——”阮继善片刻迟疑,坦然道,“已经走了。” “走了?” “是。”阮继善道,“此事本不可同人说,但姑娘不是外人,说了也无妨。” “去哪里?” 阮继善又迟疑,“去南赵。我们大人身负重责,在雷公镇月余,已经耽误了许多,确是不能再多耽搁。” “雷公镇不是还没解禁么?” “督军带出去的都是镇中疫病康复的兄弟们,继余哥因为不曾染病,都只能留下,这种事督军不会儿戏——姑娘宽心。” 丁灵怔住。 阮继善见她满面失望,“姑娘有事,交待我也是一样,但凡我所能,姑娘尽可随意吩咐。” “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时辰前。”阮继善道,“此时应已出西冷江了。” 要是不等着吃早饭,说不定能遇上——丁灵大觉懊悔。但眼前木已成舟,只能作罢。便道,“我回去了。” “丁小姐。” 丁灵循声回头。 阮继善立在门口,“卑职这一段时日都在南并州,姑娘但有吩咐,只管寻我。” “我有什么吩咐——”丁灵无语,“行吧,多谢。”一边走一边扒拉襟前悬着的鬼头,像个什么图腾,却看不出是个什么寓意。 丁灵回住处时,宋闻棠正坐在阶下等。丁灵走近,“你不冷吗?” 宋闻棠站起来,“可寻着人?” “没有。”丁灵摇头,“说是已经走了。” 宋闻棠“哦”一声,“不打紧,你有什么事,寻我也是一样。” 丁灵无精打采往里走,宋闻棠拖住,“阿四家的铺子重开了,一同去?” “什么铺子?” “白肉——”宋闻棠眨一眨眼,“你忘了?” 丁灵兴趣缺缺,“不去。”又道,“前回就为吃这东西困在这里,再去吃一回,谁知道又有什么事,不去不去,绝计不去。” 便连门也不出。宅在屋子里三日,第四日天还没亮外头欢声雷动,鞭炮声震天响。丁灵睡眼惺忪从里探头,便见宋闻棠立在院中,望着漫天焰火出神。 “闻棠?” 宋闻棠回头,“我们能回家啦。” 雷公镇经过月余封禁,终于打开。丁灵来时只带了一坛梨花酒,回去时被镇中乡亲塞了许多肉食菜蔬,推拒不得,只能收下。 吴老太送丁灵到镇口,拉着手道别,“姑娘常回来走走。” “我就在南并州。”丁灵道,“出来跑一回马便到,阿太不要伤心,咱们常见的。” 吴老太从怀里摸出只荷包,低头给丁灵悬在腰间,理平顺了,依依不舍道,“我知道姑娘不缺这些,但这个是我这两日熬夜做的,姑娘带着常记得雷公镇,常回来。” 丁灵握在手中,荷包虽小,用料极佳,绣着婴戏图,人物栩栩如生,好不精巧。丁灵虽然一直归心似箭,眼前倒生出不舍来,把腕上的金钏褪一只,“阿太拿着,若有事只管往南并州丁宅,命人带话。” 二人作别。一行人出红枫林,阮继善牵马等在那里。丁灵微觉诧异,“有事?” 阮继善牵着缰绳,拍一拍马头,“这个给姑娘。” 丁灵看一眼,“这不是督军坐骑?”忙摆手,“我自家有马,不能要。” “姑娘收下吧。”阮继善笑道,“我家大人坐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缺这一个。” 丁灵还要推辞。阮继善便看一眼宋闻棠,“姑娘这里不是多出一个人么?少一匹马,姑娘收下正好。”便把缰绳塞给丁灵。 黑马极神骏,走过来蹭一蹭丁灵。丁灵只能接过,远远叫阮继善,“它叫什么?” 阮继善已经走远,循声转身,“我家大人说,既然给了姑娘,请姑娘命名。”便深深做一个揖,走了。 丁灵轻轻抚摸马头,久久叹一口气,“回去吧。”便一跃上马。宋闻棠便骑丁灵的马,一群人呼啸而去。 到南并州丁府,刚在二门处翻身下马,大丫鬟彩椒带着一群人迎上来,“姑娘总算回来了。” 一群人站着说话。丁灵把缰绳交给小厮,“我的马你好生伺候。”便往里走。 彩椒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丁灵到无人处问她,“你一日跟着我,欲言又止的,是不是你妹妹怎么了?” 彩椒一惊,嗫嚅道,“彩绣……想来同姑娘请安。” 丁灵想着彩绣在宫中受人欺凌,经历很是让人同情,自从带着她到南并州,非但从不使唤她,还特意辟出一进独立院落安置。丁灵在南并州时,彩绣便一直躲着不肯见人,如今丁灵在外一月回家,她突然要来见面—— 丁灵心下一沉,“请过大夫吗?” 彩椒失声叫,“姑娘?” 丁灵便知自己猜对,“什么时候的事?” “只怕早就已经有苗头。”彩椒耷拉着脑袋道,“死丫头闷着不肯说,前回我去——瞧出底里。如今肚子已经大了,再拖些时日,瞒不过一个人。” 这姑娘被人玷辱,如今还有了身孕。 19 贵客 丁灵问,“你妹妹怎么打算?” “她能怎么打算?”彩椒恨道,“既不肯从了姓赵的,只能设法弄掉——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孩子认真生下来,怕不被人拉去沉塘?” 这事算时日已过了五个月,以如今的医疗条件,一个不小心便是一尸两命。丁灵道,“去请大夫,过来看过再说。” “是。”彩椒道,“还有一件要同姑娘说,中京老夫人命人传信,说南并州不太平,打发唐嬷嬷过来接姑娘回京,这一二日就到了。” 丁灵瞬间一个头两个大,“我不回中京。南并州怎么不好了?我不是挺好的?”赌气回房。 雷公镇毕竟地方小,条件有限,丁灵回来好生洗一回,换过衣裳,再出来已是晚饭时分。彩椒在外等着,用大巾子裹着擦拭湿发,“姑娘带回来的哥儿——” “宋闻棠?”丁灵点头,“怎么了?” “一直在外头等着。”彩椒道,“让他住下也不肯,让吃东西也不肯,让换衣裳也不肯——就等着要见姑娘。” 丁灵皱眉,“你让他进来。” “姑娘——” “让他进来便是。” 彩椒只能出去吩咐丫鬟,又一时走回来。丁灵问,“大夫来过吗?怎么说?” “能怎么——”彩椒磕磕绊绊道,“隔着帐子把脉,大夫说恭喜,母子皆安……” 丁灵无语,“你就不能正经告诉大夫你想做什么吗?” “这事儿要怎么说——”彩椒快要哭起来,“正经人家谁要落胎?” 丁灵一滞。 “而且这里是咱们家庄子上,姑娘住着,如此恶名——我妹妹死不足惜,姑娘名声要紧。” 宋闻棠从阶下走来,两个人忙忙闭嘴。宋闻棠果然还是雷公镇穿的灰布袄子,寒风里走过来伶仃的模样,立在廊下给她行礼,“小姐。” “还不进来?外头冷。”丁灵说着,便看彩椒。彩椒放下梳子去打帘子。 宋闻棠进门,瞬间被屋子里金碧辉煌晃得眼花,便手足无措起来。 丁灵便叫,“彩椒。” 彩椒走去拿个椅子过来,布置在火盆边。正要走回去取梳子,被丁灵制止,“不用梳了,去倒茶,拿点心,让厨房做吃的来。” 彩椒无声地指一指自己,又指一指门边的穷酸书生,难以置信地看丁灵。丁灵催促,“还不去?” 彩椒出去,丁灵向宋闻棠招手,“赶了一日路,怎么不吃饭?” 宋闻棠走过来慢慢坐下。 “你不用不自在。”丁灵道,“这里是南并州庄子,没有长辈,咱们仍然跟在雷公镇时一样。” 宋闻棠不吭声。 彩椒进来布置茶点,见那穷酸书生挨着自家小姐坐,面上便挂出相来。丁灵一眼看见,撵她,“你去看着厨房。” “安排了。” “你去盯着。” 彩椒只能灰头土脸走了。 丁灵给宋闻棠倒茶,“栗子酥很好,尝尝。”又问,“你以后怎么打算?” “我跟着你。” 丁灵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我屋里就养几个丫头,每一个都要我阿奶亲自过目,突然多你一个哥儿,还是特别俊的哥儿,你猜我阿奶答不答应?” 宋闻棠面上一红,“我不要工钱。” “要工钱都入不了门,不要工钱我阿奶更不叫你进。”丁灵忍不住笑,问他,“我一直没问,你过雷公镇是做什么?” 宋闻棠道,“我阿娘没了,交待我去南并州寻我二叔,等到南并州才知道二叔早没了,二婶一家迁去中京,我便往中京去,过雷公镇染上疫病,被黑心人劫了盘缠,店家看我没有银钱,又怕我死在店里晦气,便被子一裹扔出来。” 丁灵琢磨半日,“你去中京寻你二婶,是打算做什么营生吗?” “不是。”宋闻棠摇头,“我已有功名,去中京投奔二叔等着后年岁试。” 原来是个读书郎。丁灵哼一声,“你有功名还说什么为奴的话,逗我玩吗?”又道,“你二婶也未必在中京,寻不着更加麻烦,我与你盘缠,你去中京,寻着更好,寻不着觅个宅子住下,左右岁试就是后年的事。” 宋闻棠摇头,“我不能再欠你。在哪里读书都一样,我看你宅子里做活的人也多,我在外院做活就使得。” 正说着,彩椒带人送晚饭来,因为天冷,做的暖锅,菜蔬肉食并做一锅,鲜鸡汤打底,闻闻味都叫人食指大动。丁灵看彩椒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叫她,“你过来一处吃。” 彩椒布置碗碟,“我是哪一个名牌上的人,怎么能同姑娘坐一处?” 这话显着说给宋闻棠听,谁知宋闻棠心事重重,压根没听见,仍然坐着。丁灵扑哧一笑,“你既不吃,在后头站着,不许你再说一个字。” 便同宋闻棠二人对坐吃饭,商量日后安排。 丁灵百般劝宋闻棠,一个字不肯听,便只能依他,命管事在外院给他安排屋子,白日做些刷马洒扫活计,夜间读书。宋闻棠在雷公镇被人洗劫一空,笔墨书册又是丁灵贴钱买。买这些他倒不推拒,只道,“日后百倍报答。” 丁灵来这地方就没缺过钱,根本不当一回事。可惜舒心日子没过一日,中京侯府唐嬷嬷便到了。老太太进门便给丁灵行礼,三句话没说上抱着哭,“姑娘受苦了。” 丁灵莫名其妙听着老太太哭了半日。唐嬷嬷道,“乡野地方如何待得?姑娘速速与我回京。” “我在这挺好——” “好什么?”唐嬷嬷一语打断,“姑娘金尊玉贵,在这乡野地方已是委屈,竟然在破村子里拘了一个月,饭不得吃,衣不得穿,竟然还有瘟疫?” “嬷嬷——” “那看守的也不晓事,把我们府上的姑娘同那些泥脚子拘在一处,回去我便要禀了太夫人,入宫同太后禀告——” “什么看守?人家是钦差。” 唐嬷嬷一滞。 丁灵板起脸道,“雷公镇的主事是西冷江奉旨钦差,嬷嬷再乱说话,妄议大员的罪名,只怕你担不起。” 老太太降低了音量接着骂,“阮无骞那厮,雷公镇处置疫病及时,得了圣人大夸奖,谁敢说他?可怜我们姑娘白白受罪。”吩咐下人,“收拾包袱,咱们回京。” 丁灵拿她无法,只能使个“拖”字诀,推说身子不适,要将养一段再走——无论如何,至少要把彩绣的事弄妥当才能回去。 彩绣的事如今不能说成果巨大吧,也只能说完全没有半点进展——彩椒虽然出身底层,但自幼长在侯府锦衣玉食,暗地里的事一件也顶不起,而落胎这种事,不走些非常道路绝无可能。 丁灵琢磨半日,等入夜唐嬷嬷安置以后,换身男装,悄悄往马厩牵马,刚摸着门闩,身后一个人道,“丁灵?” 丁灵悚然回头,便见宋闻棠披着件夹袄,立在马厩前看着自己。便放下心,“你回去睡觉,我有事要出去。” 宋闻棠上下打量她半日,“什么事?” “你回去睡觉。”丁灵仍去开门,“悄声,不要惊动了唐嬷嬷。” 宋闻棠听若不闻,一边穿袄子一边走过来,“我同你一块去。” 丁灵早知道此人脾气,硬得跟头牛也差不多,同他纠缠今夜啥也做不成,便道,“你去使得,但不许同外人说。” 她语气生硬,宋闻棠听着倒高兴起来,“是,只有咱们知道。” 丁灵搞不懂这人,也懒得搞懂。二人出了庄子,各自骑马往夜市去。丁灵拣热闹处走,宋闻棠初时以为她在逛街,然而不见她相看任何货品,“你在找什么?” 丁灵四下看一回无人,贴到他耳边道,“有意思的地方。” 宋闻棠僵在当场。丁灵说着,便指路边烧饼摊子,“闻着好香,你买一个我们尝尝?” 她站着不动。宋闻棠道,“你等我一会。”自己去买。在摊子前苦心钻研了半日,白糖芝麻和猪肉大葱两种馅料每样买了,油纸包着回来—— 却哪里有丁灵踪影? 丁灵甩掉宋闻棠,直奔西冷江。西冷江在南并州城里这一段并不宽阔,水流也缓慢,两岸画楼林立,河上画舫穿行,丝竹旖旎,天上繁星,水中灯火,好一番纸醉金迷。 丁灵把黑马带到暗巷,叮嘱,“等我。”便往最大的画楼去——要找靠谱的落胎大夫,除了宫里,只有这种地方。 有技术,能保密。 画楼外一个胖胖的老鸨正迎客,满头珠翠,涂脂抹粉,大冷天穿着件低胸纱裙,却是精神矍铄,目光炯炯,不住同往来的客人套近乎。 丁灵走过去。 老鸨正同人说闲话,看见丁灵一把拖住,“喂,你走错地方了。” 丁灵道,“你开门迎客,我来不得?” “我是迎客,可惜迎的不是你。”老鸨翻一个白眼,将她拉往一边,低声斥道,“你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赶紧回家。” 丁灵不想这么快被人看穿,忙换个姿态,“姐姐帮忙,我去寻人。” “宅子里拈酸吃醋?”老鸨道,“看宽些,男人么,玩玩总是要回家的。” 丁灵忍气吞声,“姐姐帮忙,让我去寻。” “姐姐我倒是喜欢你这种嘴甜的妹妹,但是今日当真是不成的——”老鸨道,“楼里有贵客。” “什么贵客?” 老鸨四顾一回,贴在她耳边道,“钦差。” 20 留不留 丁灵怔住,“钦差?” “是。”老鸨道,“钦差在里头,我家没接什么外客,你要寻你男人,往别的楼子去吧。” “哪个钦差?” “还有哪个钦差?”老鸨难得见这么胆大包天的,点着丁灵鼻子问,“咱们南并州几年能来一个钦差?” 丁灵问,“西冷江演武钦差?” 老鸨不耐烦起来,“与不你相干,快走。” 丁灵从袖中掣出张银票子,“姐姐容我进去,这个当我孝敬姐姐。” “跟你说了里头没接什么外客。” “那总是接了。” “那也不能让你进去,你胡乱走,冲撞了钦差,我们皮都不够扒的。” “钦差就一个人,姐姐家里这么大的楼,如何冲撞?”丁灵道,“我的人亲眼看见去了里头,必是在甚么隐秘地方会相好——姐姐帮我。” 老鸨大是心动,画楼临街便是五层,入夜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入内三进院,每一进都是独一片天地。钦差就一个人,包的是最里头一进院子。她看一眼丁灵手中的银票子,无声咽一下口水,“使不得,人家是净军提督,叫那帮阎王看见,我不死也脱层皮。” 丁灵原有九分坚持,听见“净军提督”变作十二分,又抽一张银票子,“姐姐帮我一回。” 老鸨默默收了银票,带丁灵入内。到一间内室,掷一身衣裳给她,“扮作做粗活的小厮,走动不惹人注目。” 丁灵大喜,“谢谢姐姐。” “原本扮作姑娘最好。”老鸨围着她走一圈,“只是你这么水灵的姑娘,别当真叫那帮阎王看上。” 丁灵扑哧一笑,“不会。” 老鸨摇头,给她一块悬着哨子的腰牌,“除了顶里头那进院子,别处你只管看去,有人问就说张妈命你点花妆——找到人就快走,一个男人,值当你这么费神?” “张妈?就是姐姐你吗?”丁灵笑道,“姐姐如此年轻貌美,称呼太老了。” 老鸨憋不住掩嘴笑,“就你嘴甜。” 丁灵问,“点花妆是什么?” “窑子里的黑话,就是清点姑娘们的妆奁,你一个好人家的姑娘问来做什么?”老鸨翻一个白眼,“什么男人把你稀罕成这样,跑到窑子里来找?” 丁灵眼珠子一转,“不是稀罕,是这一段七病八灾,不应来这些地方。”又问她,“咱们楼子里有大夫吧?手艺如何?” 老鸨啧啧称奇,“女人贤惠到你这般田地,不给你上个二十四孝我不能依。”便点头,“有大夫,手艺厉害得紧,什么毛病都能给你整治得服服贴贴。” “在哪里?” “上头三楼。”老鸨白眼翻上天,关上门走了。 丁灵换了衣裳,对镜照一回,秀秀气气一个小厮模样,把腰牌连着哨子悬在腰间走出去。老鸨还未走,叮嘱,“里头万万不要凑过去,叫净军逮到,不死也要脱层皮。” “谢谢姐姐关照。”丁灵拾级上楼。 老鸨站在原地看着她,确信丁灵没往钦差所在去才离开。 外院画楼同酒楼差不多规格,一个一个隔间密密挨着,外头是招手游廊。果然客人少,隔间房门俱各紧闭,游廊上只有小厮侍立,不见客人走动。 丁灵挂着腰牌,无人理她。便上三楼,往唯一开着门的那间去,进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在打盹。丁灵走去,“大夫。” 老头一个激灵,半日掀起眼皮,瞟她一眼又耷拉下来,“要开什么?” 听这话的意思——什么都能开?丁灵问,“大夫,我想打听,若是不留心有了……那个——” “几个月了?” 丁灵一滞。 “小姑娘看着面生,头一回来?给哪一房姑娘问?”老头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第几次怀?生过没?留不留?” 丁灵被他连珠炮问得目瞪口呆。 老头不耐烦起来,“你不知道就回去问清楚。” “知道。”丁灵道,“第一次,没生过,不留。” “几个月了?” 丁灵默算半日,“快五个月。” 老头总算又掀开眼皮,“你说——你们姑娘头一回怀,五个月了才想着落胎?” “……是。” “我看你是搞不清你们姑娘心意。”老头道,“拖到这么大了,必定是想生的。” 丁灵道,“不可能。” “回吧。”老头靠回去,又闭上眼,“回去打听清楚哪个恩客,说不得赎个身,从个良,省得在此处磋磨。” 丁灵追问,“那如果确实不能要,还有法子吗?” “没有。”老头断然回绝,“这个月份想落胎,连你们姑娘一块葬送了。” 丁灵不甘心,“阿爷定有旁的法子,不肯教我。”说着故技重施,掣一张银票,“阿爷帮我,这个便是阿爷的。” 老头听见银票声响,立刻双目炯炯,腾地站起来劈手夺在掌中,伸指弹一弹,贴在耳边听成色。笑逐颜开道,“姑娘好大方。” 丁灵又摸出一张,“阿爷帮了我,这张也是您的。” 老头伸手要夺,丁灵回手避过,“有没有法子?” “五个月,神仙也无法。”老头念叨着,直勾勾盯住丁灵手里银票,看她要收回去,忙道,“有,有法子——” 丁灵坐下,“什么法子?” “有是有一个。”老头道,“你也办不到。不如依我,劝你们姑娘生下来。有这么些银子,去哪个庄子躲不了一年半载的?” “你告诉我法子。” “你给我银票。” “我给了你,你不说又如何?” 老头翻一个白眼,“这法子又不是我能办到,我告诉你又如何?”便不耐烦起来,“给不给,不给拉倒,老头子祝你们姑娘早生贵子呀。” 丁灵一滞,只能把银票给他。 老头仔细折好,欢天喜地收入囊中,向丁灵招手。丁灵凑过去,老头贴在她耳边道,“宫里。” “什么?” “中京内宫监里有高手,处置这些事不过举手之劳。” “内宫监找谁?” 老头翻一个白眼,“内宫的事,我一个江湖野医怎么能知道?” “银票还我。” “我真不知道,知道还能不告诉你?”老头护住衣袖,“早年听我师傅说,宫里有那承了圣恩的,娘娘们容不得她生下来的,又不能把大人一块处置了的,都是内宫监做的手脚——有不少人呢。你想知道去寻内宫监呀。”捂住衣袖便跑了。 丁灵竟无语凝噎。老头跑一段又回来,“老头子拿了你银票,定要同你说句实在话,省得你倒霉在哪一天都不晓得。” “什么话?” “你不要自作主张。”老头道,“你们姑娘定是想生,只是口里不好说。你如今撺掇落胎,等人家夫妻日后和好,你便是挨板子的那个。”不等丁灵说话便一溜烟跑远,后头有鬼撵着一样。 事已至此,只能回中京寻人去内宫监打听——多少有点收获。丁灵便往最里的院子去寻阮无骞——明明还在南并州,为什么说去南赵了? 这种事情有什么撒谎的必要? 丁灵走去,还没见着半个净军,便在离着十万八千里处被楼里维持秩序的妓院保安拦住。 “里头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丁灵道,“通传一声。” “明日再说。” “你通传一声,不见便不见。若有急事,你拦在外头不是耽搁了?” “滚。” 丁灵气滞,还要再分辩,臂上一紧,被人拖走。回头才见是那老鸨。老鸨拉着她入一个隔间,掩上门,“就知道你使那么多钱必定要给我惹事。” “我惹什么事?” “那里头都是阎王,旁人躲还来不及,你竟往上凑?”老鸨骂,“幸亏外头都是我们家的人,要是净军,你这会说不得脑袋移位了。” “哪有那么吓人?”丁灵道,“净军也是讲道理的。” “只有你这种涉事未深的小姑娘说这种话。”老鸨翻一个白眼,“净军是什么货色,姐姐比你清楚。”扒着窗子看一时不见里头有动静才放下心,走回来坐下,倒两盏茶,“来吃茶。” 丁灵坐下,“姐姐认识净军?” 老鸨点一下头,又神秘地笑笑,“我还认识净军提督。你千万别凑过去,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万一叫他看上,这辈子便算完了。” 丁灵一滞,“你说的是净军提督——阮无骞?” “难道有第二个净军提督吗?” “你说他好色?” “男人哪有不好色的?”老鸨摇头,“你赶紧回家,无事不要往烟花地跑,真叫他盯上,哭都来不及。” 丁灵难以置信,指一指院子,“里头在做什么?” 老鸨正吃茶,被她一句话呛住,惊天动地地咳起来,足足咳了一刻钟才勉强停住,指着她哈哈大笑,“这里是窑子,你说他在里头做什么?” 丁灵被她笑得脸上挂不住,便结巴起来,“不是净……净军吗?” “人家自有玩法。”老鸨笑得浑身都在抖,“哎呀你赶紧回家吧——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白兔,掺和什么窑子里的事?” 21 阮无骞 “我不走。”丁灵脾气冲上来,稳当当坐着,“我就等着看一眼这位净军提督。” “你疯了吧——”老鸨撵她,“快走快走,少在这里给我闯祸。” “我不走。” “小姑娘再不走我要让人撵你啦。” “你不敢。”丁灵提起老鸨给她的腰牌,摇晃上头挂着的哨子——值守遇到紧急情况叫人用的。“你敢撵我,我就吹哨子,等净军出来,我就说你伙同刺客谋刺钦差。” 老鸨一滞,“姑奶奶你要做什么?” “看一眼这位净军提督。”丁灵道,“看完就走。你消停着不要生事。” 老鸨盯住她半日,点头,“敢情你前头都是哄我——”上下打量她,“要不是你这姑娘娇滴滴的小模样,我还以为你要谋刺钦差呢。” “我谋刺他做什么?我就看一眼。”丁灵道,“同你不相干,我看完就走,定不与你生事。” 老鸨扑哧一笑,“妹妹不早说?这么点小事,姐姐早同你办了。”便挨她坐下,倒一盏茶,“吃茶。” 丁灵很是赞赏老鸨能屈能伸的态度,荷包被她散空,只剩半包金瓜子,取一枚放在案上,“这个算我孝敬姐姐。” 老鸨拈在指尖,咬住试成色,“盼望妹妹常来。” 丁灵不理她,撑住下巴隔窗望着通路——从内院出来,这是必经之路。 老鸨初时还说笑,后来无人答理,后半夜倦意上涌,坐在旁边打瞌睡。醒醒睡睡,不知多久内院许多人跑出来,打破静夜悄寂。 老鸨一惊醒了。丁灵站着,扒住窗棂往外看。老鸨道,“小姑娘这么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男人。” 丁灵回头,“胡说什么?” “你生什么气?”老鸨愣住,“不是你说来寻男人?” 丁灵一滞,正寻不出话怼回去,外头一片声地拍巴掌,有人叫“肃静”,又安静下来——内院有人走出来,虽然穿着便装,腰上悬的却是错时刀。 是净军,却没有一个眼熟的。丁灵问,“为什么这个装扮?” “要不然呢?”老鸨打一个哈欠,“逛窑子是什么风光事吗?难道穿官服来?” 六名净军捉对走出来,分两边散开,又过一盏茶工夫,转角处女人的嘻笑声渐渐接近,三名美艳女子簇拥着一名锦衣青年从内出来,旁若无人地调笑。 青年肤白如雪,眉目若画,灯影下目中波光流转,唇如涂脂——分明少年,有如好女。 丁灵记起当日许春和形容中京净军提督的话——长相出奇的好。眼前青年容貌堪称绝色——传说倒是半点不过分。 丁灵盯住他,“这个便是净军提督?” “是呀。” “净军提督阮无骞?” “还有谁?”老鸨笑一声,“你不是听说了这位的艳名,才在这里守着看他么?” “男人要什么艳名?”丁灵看清来人便不以为然,“人家好歹朝廷大员,叫他听见,姐姐的楼子怕要关门。”说着便站起来,“我回去啦,多谢姐姐款待。” “你男人寻着了?” “你就当我寻着了吧。”丁灵扑哧一笑。等外头人散光了才走出去。到街市上已是天光渐明,一些店铺忙着下板子,还有一些更早的白汽蒸腾,早餐生意都做上了。 丁灵折腾一夜正在肚饿,便寻个人多的铺子走去。是个夫妻档,丈夫煮馄饨,妻子忙着包。丁灵坐下,“一碗馄饨……两碗。” 老板“哎”一声应了,看着摊档前头多出来的少年,“这是——” 宋闻棠立在桌前,肃然盯住丁灵。 “闻棠,你怎么来了?”丁灵赔笑,拖一条板凳,“还没吃饭吧?” 宋闻棠不动,也不吭声。 “陪我吃馄饨。”丁灵拍一拍板凳,见他不动,又叫,“闻棠?” 宋闻棠总算坐下来。丁灵不告而别难免不好意思,“我另有事,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 丁灵一滞。 “你去寻净军提督?”宋闻棠目光投向高耸的画楼,“去那种地方?” 丁灵面上挂不住。 “你寻阮无骞做什么?”宋闻棠不依不饶,“你还记得自己身份吗?你一个侯府小姐,同窖姐们争风吃醋?” 丁灵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宋闻棠一段话冲口而出,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但他正在气头,也不肯松口,坐着一言不发。 “滚。” 宋闻棠不动。 “给我滚。”丁灵被他戳到痛处,指着空阔的马路道,“你与我滚。” 宋闻棠仍不动。 丁灵道,“你不走,我走。”站起来要走。刚一动被宋闻棠拖住。宋闻棠仰起脸看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错了。” “放开。”丁灵道,“留神脏了您读书人的手。” 宋闻棠脸发白,“是我错了。”他不放手丁灵走不了,待要用力挣扎,大马路上太丢人。丁灵道,“你不要脸面我还要呢,放手。” 老板端馄饨过来,见二人情状低下头,装作没看见,“二位,馄饨。”飞速跑走。 宋闻棠迟疑道,“我走吧,你吃饭。”便从袖中取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默默走了。 丁灵等他走远才坐回去,气愤愤吃馄饨。等半碗热馄饨落肚,丁灵气平一些,打开案上的纸包,是一撂烧饼,虽然早已经冷了,闻着仍然喷香。丁灵总算记起支开他的理由——买烧饼。 自己一句话不说让宋闻棠在外等一夜。丁灵觉得自己也有理亏处,难免不自在,向老板道,“有新鲜的生馄饨卖我三十个?” 老板果然把刚包的馄饨包一个纸包,“小两口吵架,哄一哄便好了。” “不是。”丁灵肃然纠正,“哪有许多小两口?”提着馄饨便走。到街口吹哨,等了一会儿黑马远远跑来,丁灵走过去亲亲热热抱住马头,“你也等了我一夜。” 黑马偏过头蹭一蹭她。 丁灵不肯骑马,挽住缰绳牵马漫行。时辰还早,出集市便冷清,间或三五个行人赶路,青石板路空空如也,只有丁灵的脚步和黑马蹄声。 “兀那女子——” 丁灵好半日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她,便回头。晨光中锦衣青年骑在马上,面貌俊美,有如好女。居然是刚刚见过的净军提督阮无骞。 阮无骞提鞭指她,“喂——叫你呢——” 丁灵慢吞吞转过身。 阮无骞轻踢马腹,坐骑散蹄行进,往丁灵身前立定。阮无骞坐在马上,上下打量她,“你这马——从哪里偷的?” 这厮开口便不善。丁灵道,“这是我的马。” “你的?”阮无骞冷笑,“把你全副身家卖了也不值它的马嚼子,你是什么东西?你的马?” 简直时运不济,大清早无端挨两回辱骂。丁灵气乐了,“它怎么就不能是我的马?” “因为——”阮无骞弯下腰,平平盯住她,“很不巧,我认识它。”便叫,“的卢。”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卢是上古名马称呼,当今天下,只有天子御苑一品名驹堪称的卢。 黑马听见,果然偏一偏头。 阮无骞又道,“的卢,过来。” 黑马仍然挨着丁灵不动。阮无骞目光一闪,转向丁灵,“说吧,在哪里偷的?” “这是我的马。”丁灵懒怠理这神经病,“我走了。”牵马便走,堪堪走出十步,耳后风声飒飒,丁灵本能地躲闪,身后大力袭来,自肩往下如被火燎,下一时疼得钻心。丁灵掩住肩际,回头便阮无骞握着鞭梢,悠闲地卷鞭子。 “你在哪里偷的?”阮无骞吊起嘴角,微微笑,“再不肯说,我鞭死你。” “这是我的马。”丁灵疼得火起,口不择言骂道,“阮无骞,你再敢打我,雷公镇大疫你冒功领赏的事,还想瞒过谁?” 阮无骞片刻惊慌,又镇定下来,“你说什么?” “你心里知道我在说什么。”丁灵道,“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再惹我,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阮无骞双眼微微眯起,“你是什么人?” 丁灵不吭声。 后头一名净军打马上前,凑到阮无骞耳边说话。阮无骞长长地“哦”一声,“原来是老太傅府上千金。”话峰一转,“老太傅告老,丁小姐不大风光得起来了吧——” 丁灵冷笑一声,转身便走。还未走出一步,六名净军阻在身前。的卢马烦躁起来,四蹄踏步,又不住地蹭她。丁灵知道的卢在招呼自己上马突围,但这些净军都有弓箭,自己骑术一般,拼斗起来伤了人伤了马都不好。 便站住,“阮提督,你有什么指教?” “你方才说冒功,我听不懂。” 丁灵无声冷笑。 “你的马从哪里偷的?” “这是我的马。”丁灵道,“至于冒功,阮提督何必明知故问?” 阮无骞盯着她笑,忽一时敛了笑意,“拿下!” 净军应一声,齐刷刷上前。丁灵尚不及反应便被人捆了个结实,惊慌道,“阮无骞,光天化日,你敢无礼?” “原是不敢的。”阮无骞笑道,“但此处僻静无人,说不得便敢了——南嘉小姐在南并州失踪,老太傅真是情何以堪呀。” 丁灵醒来的时候,眼前是墨汁一样的黑暗,极远的地方烧着一支油烛,因为过于微弱,不能将光明送到眼前,但也聊胜于无。鼻端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腐味。 丁灵动一下,总算行动自如,动作间有簌簌的干草声。 是个牢房。 丁灵慢慢镇定下来——昨天那个才是净军提督阮无骞,雷公镇那个不是。丁灵仔细回想,是的,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阮无骞,甚至在她叫他阮无骞时,纠正自己是阮无病。 外间传闻领军的是净军提督阮无骞。皇帝嘉奖的也是净军提督阮无骞。丁灵越想越觉害怕——阮无病呢?为什么不争辩?为什么任凭阮无骞冒功? 难道被阮无骞灭口了? 丁灵站起来,把门锁拍得震天响。好半日才走来一名净军,“什么事?” “我找你们提督,我有话同他说。” “什么话?” “好话,重要的话。”丁灵道,“我只同他一个人说。” 净军将信将疑盯,半日点头,“等着。” 约摸过了一柱□□夫,阮无骞果然走来。盯住她好一番打量,“丁小姐有何指教?” “我想回家。”丁灵道,“昨日小女不知阮提督威名,无意间冲撞了提督您,盼望您不要同小女一般见识。” “无意冲撞?”阮无骞哈哈大笑,“昨日丁小姐不是威风得紧?” “如何比得过阮提督威风八面?”丁灵忍辱负重道,“我错了,让我回家吧。” “早这个态度不就对了?”阮无骞向后摆一摆手。净军搬条椅子过来,阮无骞一撩衣摆坐下,等净军退远才问她,“你的马在哪偷的?” “真的是我的——”丁灵看着阮无骞又要翻脸,忙道,“我过雷公镇时,看到这马在林子里溜达,当真是匹好马,又没有主人,当然要带回家——无主之物,谁捡了就归谁,这难道不是我的马?” 阮无骞皱眉,“的卢跟你走?” “跟呀。”丁灵道,“阮提督怕不是弄错了,这马傻得很,怎么能是天下名驹的卢?” “傻?”阮无骞扯一扯嘴角。 丁灵点头,“真的傻。我给它一块芽糖就跟着走了。”又道,“提督千万莫要为难我的马,我阿嬷可喜欢它了。” “你阿嬷?” “就是我乳娘。” “你乳娘——我管你家奶妈子的屁事!”阮无骞回过神便骂,“这畜生原来给块糖就走?”又道,“那昨日你说雷公镇冒功又是什么意思?” 这一关倒不好混过去。丁灵难免昨日懊悔嘴快,想一想道,“我瞎说的。” “瞎说?” “是。”丁灵道,“提督昨日打了我,我生气嘛,就想着把提督最得意的功劳混说一回,想惹您也生气。” 阮无骞一滞,半日道,“当真?” “是呀。”丁灵大睁双眼,真诚地眨一眨。 “瞎说为什么要说冒功?” “我阿爷给我讲古,说前线将士最恨冒功。”丁灵道,“我这不是就活学活用——” “活学活用……”阮无骞被这个新鲜词汇冲击得无语,半日道,“当真?” “比真金还真。” 阮无骞低着头不说话。 丁灵便有些发急,“阿奶命人来南并州接我,还要回中京拜见太后呢,我这迟迟不归,岂不是让圣人忧心——” “说的是。”阮无骞打断,“丁小姐回去,必要在圣人面前行走,那我让丁小姐回去岂不是更加麻烦?我既然已经得罪了小姐,小姐便留下吧。” 丁灵一滞。 阮无骞站起来,刁钻地笑,“既是冤枉了,不如便冤枉到底。说到头这都是我与丁小姐之间的缘份。”隔过栅门握住丁灵的下巴,“此处地方简陋,小姐如此美貌,倒不该长居于此,搬去我院子吧。” 丁灵被他一掐便用力转头,挣动间露出颈中一物,下一时被便阮无骞握住脖颈,男人冷冰冰的指尖探入襟口,触在皮肤上像某种恶心的冷血动物。丁灵尖声叫,“你在做什么?” 阮无骞勾起红绳,慢吞吞扯出丁灵藏在心口的玉鬼头,悬在指尖,油灯照耀下红玉莹润生光,“丁小姐——你刚才说的有一个字真话吗?” 丁灵挣开,用力扯回玉鬼头,塞入襟口,“你觉得呢?” “你同阮无病什么关系?” 丁灵道,“正是我要问你的——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你果然认识阮无病。”阮无骞凑近了盯住丁灵,“竟是那厮的人,可惜,可惜这么漂亮——” “不敢当。”丁灵哼一声,“比不上提督您艳绝天下。”她本是讥讽,阮无骞倒半点不生气,看着还有些得意。丁灵暗暗称奇,如今撕破脸,走是走不了了,不如打听清白,“阮无病为什么去雷公镇替你挣功劳?你同他什么关系?他现在在哪里?” 阮无骞面上肃然之色慢慢褪去,慢慢笑起来,“你认识阮无病,却不知道阮无病是谁?”说着哈哈大笑,“丁小姐,你还是安生住下吧。”一边笑一边扬长而去。 丁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困在这里。只是从那日之后待遇好了许多,虽然仍在牢里,吃食被褥都不差,还有侍女来伺候伤药,灯火也点得很亮——除了不得自由,倒说不上别的。 丁灵不知外间事如何,这辈子还能不能走出去,每日心急火燎,跟热锅上的蚂蚁差不多。如此不知被拘了多少时日。总算这一日阮无骞走来,看着丁灵笑,“就知道丁小姐不是一般人。”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阮无骞道,“我目的达成,丁小姐可以回家了。” 丁灵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 “你想知道?”阮无骞看着她笑,“你该问谁自己不知道么?他连的卢都给了你,你问什么不容易?” 丁灵皱眉,“既是我的事,不许你胡乱牵扯旁人。” “旁人?”阮无骞哈哈大笑,笑了好半天才转过脸,向后叫道,“听见了?可怜——为谁辛苦为谁忙呀?” 丁灵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此时才见油烛暗影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身姿秀挺,宽肩细腰,一眼万年的骨相,能够入画的好看。 丁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阮无病?” 22 十三天 男人动一下,走到油灯下,暖色的光照亮男人眉目,虽然神色肃然,却容貌秀美,见之忘俗,不同于阮无骞仿若女子那种好看,是晨间沾露清竹,是夜晚染霜枫林,清冽,动人,像浸在雪溪的美玉,只可远观,不敢靠近。 阮无病,是他。丁灵大喜过望,“阮无病?” 阮无病不答,目光从丁灵面上一带而过,转向阮无骞,“去开门。” “你就不问问——” “去开门。” 阮无骞摸一摸鼻子,拿钥匙开门,门锁当一声落地。丁灵重获自由,走出牢门又迟疑着站住。 阮无病道,“过来。” 丁灵紧张地抿一抿唇,磨磨蹭蹭走过去,到离他一臂之遥处又站住。阮无病微一俯身,攥住丁灵手腕。丁灵身不由主被他拖到身后,只觉握住自己的男人的手冰一样冷。 阮无骞饶有兴味地看着二人,“丁小姐福气不——啊——”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阮无骞双手掩面滚在砖地上,杀猪一样翻滚嚎叫。丁灵半日才反应过来他竟是吃了一鞭,这一下半点不含糊,从脑门抽到心口,不知道会不会毁容。 阮无骞双手掩面,一边翻滚一边嚎叫,指缝中露出血乎拉的一张脸,“……你敢打我?” 话音未落,凌空又是一鞭,又抽在面上,好在阮无骞双手掩在面上,全叫在一双手挡了,不然这张脸怕要被抽烂。丁灵眼睁睁看着他破皮流血,只觉腮帮子都陪着疼了一下。 阮无病掷下手中长鞭,“盼你谨言慎行。”拉着丁灵便往外走。他的步幅极大,丁灵跌跌撞撞跟在后头,身后阮无骞嚎叫声半点不减,一声高过一声。 出地牢是漫长的隧道,隔三四丈才有一支油烛,潮湿又阴冷。丁灵不敢说话,只能默默跟着,不知是恐惧还是寒冷,渐渐哆嗦起来。 阮无病站住。丁灵一个不防几乎撞在他身上,匆忙止步。男人的脸陷在黑暗中,丁灵却知道他在看自己,“阮无病?” 阮无病抬手扯开系带,除下斗篷。丁灵一动不动,感觉沉重的斗篷携着雪后松林的气息卷袭而来,搭在她肩上。男人俯身向她,系好带子。 他的动作很慢,系得很仔细,用了很长时间才挽出一个结。丁灵怔怔地站着,感觉他要退走瞬间灵醒,立刻抬手按住——掌下男人的手有粗糙的茧印,坚如磐石。 男人愣住。丁灵并没有用力,他却不能动,就这样被她按在心口,黑暗中触感放大到过度分明,他感觉自己已经触摸到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生机勃勃。 二人近到这般田地,丁灵终于能够看清他的眉目。许久不见,男人瘦了一些,看着比雷公镇更加清逸,却仍是冷若冰霜难以亲近的模样,便叫他,“阮无病。” 男人仍不吭声,只是缓慢地抽回手。 丁灵用力压一下,没能留住,探手扯住他衣袖,“阮无病。” 男人绕开,张开五指握住她手掌,拉着她往外走。他使力很大,丁灵被他握得生疼,却不知怎地没有抗议,在经过漫长的牢狱之灾后,这样适度的疼痛让她有真实的生存感,是那种脱离了黑暗的,属于生命的生存感。 丁灵不被答理,便不肯再出声,只默默跟着。阮无病突兀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阮无骞的卢的来历?”男人没有回头,地道中声音有点沉闷,仿佛憋着一口气。 丁灵道,“我忘了。” “又忘了?”男人被她气乐,冷笑道,“才多久不见,你这记性更加不济了。” “不短。”丁灵道,“十三天,很久了。” 男人足下一顿,半日才重又前行,这一回便不肯说话。丁灵也不出声。二人一前一后出地道,突然天光大亮,照得人睁不开眼。外头居然不是夜晚,青天白日,日头正猛。一名净军立在地道口等候,看见二人忙着打躬——却是见过的,离开雷公镇时送的卢马给她的阮继善。 阮无病向地牢方向偏一偏脸,“阮无骞还在里头,你去把他弄出来,跟他说,没有下一次。” 阮继善一滞,“您打他了?” “我不能打他?” “可是——” 阮无病冷冰冰看他一眼。 阮继善一激灵,“是。” “这次跟着的,不论是谁,不论什么官职,杖责五十,发往京畿采石场做工。” “是。” “随从全部都要换过,去传我令,再有人敢往烟花地逛,不论什么缘由,一律鞭死。” “是。” 阮继善连连答应,又道,“马在外头。” 阮无病点头,仍然往外走。他自从出地道口便没有再握丁灵的手,丁灵手里落空便不怎么高兴,索性站着不动。阮无病脚步放缓,久久等不到人来,忍不住回头,“你怎么了?” 丁灵道,“脚疼。” 阮无病皱眉,“方才不是好好的?”见丁灵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只能走回来,“我看看。”便往她身前蹲下。 丁灵低头,总算在男人雪白一点指尖即将触及她的鞋面时退一步。阮无病仰起脸,疑惑地看她。 丁灵盯着他,忽一时沉身蹲下,同他四目相对,“阮无病。” 阮无病微微侧首,是个倾听的姿态。 “你回来,是特意来寻我么?” 这一问猝不及防,阮无病偏转脸,一言不发。 “你从哪里来?”丁灵问,“南赵?南赵离南并州有千里地,你是怎么来的?” 阮无病站起来要走,丁灵先发制人按住,“说完再走。” “没什么可说。”阮无病道,“我回来与你无关,我有我的理由。即便我因你回来也没什么,此番祸事因我而起,我理当处置。” “理当?”丁灵问,“的卢也是你理当给我?” 阮无病加一分力用力挣开,站起来。强烈的日光给男人的身体勾出一道耀眼的金边,也叫他面貌尽数陷在黑暗里。丁灵看不清他神情,只能叫他,“阮无病?” “丁小姐说这些,什么意思?” 丁灵站直,在夺目的日光里向他走近。男人退一步,丁灵便站住,“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丁灵道,“那你问我——你问我,我便告诉你。” “我不想知道。”男人说完,转身便走,这一回没有半分迟疑。丁灵甚至听到他逃走时搅动的风声,混着男人斩钉截铁的命令从一墙之隔传来,“去请大夫,丁小姐受惊过度,生病了。” 你才受惊过度,你才有病。丁灵留在原地无声地骂。 不一时阮继善走回来,看见丁灵含笑问好,又问,“姑娘有事,怎的不来寻我?倒叫阮无骞那厮缠上?” “阮无骞——那厮?”丁灵莫名震惊,“他不是净军大提督么?” “是。” “你不是净军么?” “是,怎么?”阮继善道,“阮无骞敢对姑娘无礼,我不该骂他?” “很该。”丁灵搞不懂他们净军的事,也懒得管。走到门边探头,长街空无一人,没有阮无病——果然逃了。丁灵默默叹气,“你忙,我回家了。” “我送姑娘。” “我不要人送。”丁灵便往往外走。 阮继善抢上前拦在头里,“还是我送姑娘。”叫一声,“来人。” 后头抬一顶软轿出来。丁灵摆手,“我自己走。” 阮继善面露难色,“姑娘还是坐轿的好。” 丁灵心中一动,走到河边。河水如镜,映出自己此时模样,说灰头土脸都算客气的,街边讨饭的都能比自己体面三分——偏在外头裹了一件金碧辉煌且分明就是男人的斗篷。 如此形容走在街上,即便如今没有报纸头条,便口口相传也能让她南嘉小姐的恶名再恶上三分。 自己居然顶着这么一张脸跟阮无病说些有的没的,还把人吓跑了——丁灵竟无语凝噎。 阮继善默默等了一会,走上前催促,“姑娘,上轿吧。”便退一步。丁灵默默走过去,默默爬上去。抬轿都是净军,轿身出奇稳定,丁灵受困数日都没睡好,摇晃两下便昏睡过去。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家闺房,唐嬷嬷带着彩椒坐在一边打盹儿。丁灵坐起来。 老太太一惊便醒了,如同大喇叭通了电,哇哇地哭,“姑娘可算回来了——吓死我老太婆了——你若有个好歹——叫我如何有脸回中京——” 丁灵被她吵得脑瓜子生疼,半日掐个空档,“我饿了。” 唐嬷嬷立刻收声,“我这便去安排厨房。” “厨房做的如何吃得?”丁灵故意道,“我要吃嬷嬷做的莲叶面鱼儿。” “这时节哪里来的莲叶?” “有个莲叶儿形状便使得。” “我这便去。”唐嬷嬷应下便忙去了。 丁灵总算支开老太太,“彩椒。” 彩椒走过来,眼圈儿通红,“姑娘涉险,都是为了我妹妹的事。” “你妹妹怎么样?” “挺好的。”彩椒又是尴尬又是着急,“只是……再怀些时日,怕只能生下来了。” 丁灵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有法子。”掀被起身,“我去洗洗,外头可有什么事?” 彩椒摇头,又点头,“宋闻棠来了八次,还有——净军也在。” 丁灵动作一滞,“净军谁在外头?” “姓阮。”彩椒贴过来,小心翼翼道,“送姑娘回来那位都统。” 丁灵瞬间意兴阑珊,“我去洗洗。”便自走了。在浴房磋磨半日出来,往铜镜前坐下,吩咐彩椒,“写个帖子。” “是。”彩椒拿了纸笔,“请哪家小姐?” “是拜帖。” “送往哪家府上?” “不知道。”丁灵想一想,“你就写三个字,拿给外头那位净军都统,请他转呈。” “三个字写什么?” “十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