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1 买活军入城 铁蹄卷过,在青石街道上敲出哒哒回响,城门远远传来嘈杂人声,金逢春披衣下床,丫鬟在脚边一动,爬起身点蜡烛,“城破了!” 她话声中毫无睡意,显然和金逢春一样一夜未眠,金逢春想要镇定,但吁出来的气都带着抖,抓住丫鬟的手,“破了,买活军进来了。” “买活军……”丫鬟双喜和她紧紧牵着手,两人在昏暗中都是一般的心思,“但凡军丁进城,传闻都要大掠数日……” 生逢乱世,命似飘萍,便是生做官宦女儿,对这些事也并不陌生,金逢春是县尉之女,消息更是灵通,听家人说起十数年前此地被乱兵流民攻破城门,城中十停人最后活下来的不过六停。 先是流民,因天灾不得活,造反作乱,攻破城门之后,将粮仓打开,吃饱了饭又将稻谷装满随身行囊,期间抛费无数,更裹挟走了城中不少生计无着的青壮。 流民来过,之后便是平叛的朝廷大军,说是平叛,总之在这东南小城也没听说怎么和流民打,大概总是打了两场,都是大败,溃兵逃到城门口,索要粮草,但城里实在拿不出来了,流民因无粮聚集,但在粮仓面前丝毫想不到别人也饿着,吃不掉带不走的稻谷,一边走一边抛在地上,脚跟着踩了过去,根本吃用不得。 乱兵索粮不得,涌入被流民打破还没修复的城中,烧杀抢掠,肆虐了三日方才被赶来的将军亲兵重新收编,至此,这城中已没有家庭没有死人,城外所辖的村落更是没几个活人,不是被流民裹挟而去,就是被官兵当反贼杀了。有些逃入深山躲避匪患的,回来一看,一颗粮都没了,田地里未成熟的稻谷也被割走,索性也落草为寇,或者往北面乞食而去,也做了流民。 这些也大多都是成年男丁才有得选,至于妇孺,在乱世中就好比草一样不值钱,早已死得差不多了。金逢春就是妇孺,双喜也一样,虽然是县尉家里,在本地多少也有些势力,但十数年前家里一样死了人,她一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是这样没的,姐姐被乱兵看中,掳走之后饱经蹂.躏,对外都说她当即就咬舌自尽,家里人也讳莫如深,哥哥当时还小,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就这样没了。 金逢春今年十四岁,是动乱之后才生的,但在这样的世道里也很老成,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老气,此时心中不断想着关于买活军的种种传闻,又不禁设想自己若是也被乱军掳去该当如何。当然,体面人家的女儿,对外唯一的答案就是立刻自尽,这样对大家都好,但金逢春才十四岁,她一点都不想死,而且金家对女儿也还算不错,当时她那个姐姐被父亲用两袋米救了回来,家里也还给请了医生,是她自己没有熬过,是以金逢春现在还可以想想,若是她被掳走,而且身体康健些,能够熬过去,应该也还有一条活路走。 但买活军大抵是不会这么做的! 被掠走这是最坏的打算,金逢春心中犹存期望,买活军十年来在江南名声渐显,算上临城已有了两座城的地盘,虽然都是这般方圆不过数里,辖下也多是下等田地的小城,但在江南不大不小也算是一股势力。而且他们名声很好,至少从不烧杀抢掠,他们是不抢的,顾名思义,买活、买活,落到买活军手里,只要拿出钱粮,就可以买得活路。 “买活军……买活军来了也好。”双喜大概和她想到了一处,在金逢春掌心轻颤的手逐渐稳定下来,喃喃地说,“比别的大王来了好,小姐你说是不是?” 金逢春捏了一下双喜的手,在乱世中人要学着开朗些,否则日子是过不下去的。“不错,落在买活军手里,还算好的,我们不会有事的。” 一夜无话,但两人乃至全宅院的家人都没有睡着,大家沉默地听着街道上的脚步声、人声,各自提心吊胆,但还好,没有哭喊声也没有火光,金县尉身边长随过来敲窗户,吩咐他们熄了蜡烛,“没什么事!我们去门口听过了,买活军进城了,他们的规矩,天没亮不许人开门——天亮了没吩咐也不许开。” 偶尔的呵斥声,大概就是有人开门窥伺引发。金逢春等人都安心下来,像她们这样的人家,最怕的就是混乱,但凡有一丁点秩序,作为县里最顶尖的官宦人家,总能设法保全自己。 如果金县尉功名心重些,又或者胆子小一些,貌美如花的金逢春现在就该担心她被许配给买活军首脑了,毕竟买活军这两年开始逐渐扩张地盘,天下乱成这个样子,谁都看出要改朝换代了,买活军作为如今的临城之主,就算最后不能夺得天下,至少也能在临城掌权几年,金县尉先行下注是明智之举,也没什么比一个漂亮的女儿更适合表达自己的忠心。 不过还好,父亲不是这样的人,而且,是买活军进城,金逢春想到这里突然又觉得买活军进城对她实在是大好事,真比别的草头王要好得多,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而且没有做太多噩梦。 这一等就等了两三天,县城街道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金家也吃得很随便很俭省,人在乱世总是不自觉节约,而且家里水也不多,要节省着用——买活军一天只许一个人去打水倒夜香,所以不仅水要省着喝,其实官房也是要省着用。 金逢春他们家还算是好的,东西总是有的吃,有些没有隔夜粮的人家,只能饿上两三天,到了第三天,街上传来粥香,买活军招呼没有饭吃的人家到街上领粥,像金逢春这样的人家也被叫到社树边上,他们是有优待的,买活军首领亲自来收钱。 “十八岁以下,一个人三千两!”谢双瑶说,“十八岁以上一个人五千,你们可以来交钱了。” # 买活军首领真是个姑娘! 金逢春还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大人物,她感到非常新鲜,而且谢双瑶并不禁止众人看她,甚至要求大家抬起头来,看着她仔细听她说话,所以金逢春看得非常仔细,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贪婪。 谢双瑶很高,而且有点胖,在这年头,胖人总是有点显眼,物以稀为贵,一个白白胖胖的姑娘肯定会被人高看一眼,这能证明她的家境的确不错,女孩子无需抛头露面也有充足的粮食吃。不过,谢双瑶并不白,也实在说不上多好看。 她肤色微黑,眼睛很大,但五官搭在一起就很平庸,至少是不如金逢春好看,和双喜差不多,这让金逢春微微有些失望,她就知道谢双瑶一定生得很一般,所以就算是官军也没有编造一些她怎么淫.乱反贼、迷惑良善的故事。 她看起来还很年轻,约莫就是金逢春这样的年纪,最多再大一两岁,穿着一身很奇怪的衣服,这款式不男不女,上身是对襟衫子,深青色,盘扣,下身居然是一条裤子!简直仿佛将中衣穿在了外头,连一条烂布裙都没有,但周围的人都显得很习惯的样子,金逢春看了一阵子才肯定,她一身穿的都是眼下很昂贵稀少的棉布。 她手里还拿了个里小外大的铁筒子,做得很轻薄,在日头底下反着白光,有点像是唢呐,透过铁筒子说话,声音放得非常大,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金逢春对这样东西非常好奇,逐渐忘了害怕,伸长了脖子直看,身边传来轻微的推挤,县令家的小姐也在一旁,小嘴微张看得很入神。 买活军为首领搭了个高台子,七八个人护着,板着脸背着手站在高台边上,和传说中一样,留着短短的青头,所以也有人叫他们寸发贼、青头贼,他们看起来也很壮实,买活军的人吃得真好!金逢春见过太多瘦小仃零的百姓了,长身体的时候常年没有吃饱,一辈子都长不高,又都很瘦,腰也都佝偻着,和她们这些书香子弟看着完全是两样人,有时甚至不像是同类,那些百姓看到吃的,眼里会发出荧荧的光,和野狗一样叫人心里害怕,但买活军的人,一个个看起来壮实、有力气,对着县里最有权势的一群人也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谢双瑶也是满脸的不耐烦,她怕热,椅子顶绑了一把伞,还在社树底下,还是把扇子摇得哗哗响,另一只手拿着铁锥筒,又说了一遍,“十八岁以下三千两,十八岁以上五千两,交钱买活,没钱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人群传来轻微的骚动,过了一会,县令老爷家有人壮着胆子说,“大王说笑了,这……千两巨款,这……全县上下有几人拿得出来?大王从前买活,不就是三两银子一个人么……” 三千两才是一条人命,还是十八岁以下!就拿金家来说,不说仆从,金县尉夫妻二人,妾侍一人,子女四人,还有一个老太太,哪怕就是放弃所有,只买金县尉一个人也要五千两。金家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来?!这年头买个丫鬟,就是最漂亮最细皮嫩肉的那种,公道价也就是三两! 金逢春不知家里积蓄多少,不过买活军都打进城了,他们哪还有第二条路走?她本就不抱指望能买活,因此听到价格也不失望,反而很好奇谢双瑶的回答,谢双瑶令人惊奇之处有很多,其中一点就是她很喜欢讲道理,而且很喜欢和人讲价。 “没错,从前落在我们手里的人要买活,有三两、五两也有几百钱的,价格总不至于付不起,”她在竹椅上欠了欠身子,“就是你们县里以前那个百总,在我手里买活也就是七两,那还是因为他跑得很快,为了追他我们浪费了半日的马力。” 人群里有人讪笑着给谢双瑶赔罪,谢双瑶眯眼看去,有点吃惊,“哦,马百总,原来你还没调走?” 调走?调到哪里去?马百总走上去说,“谢姑娘说得对,某后来想了想,还是更情愿和谢姑娘做邻居。” 他问谢双瑶,“若是这番宣讲我来做,谢姑娘可能给我几两报酬?” 谢双瑶想了一下,说,“一两,从你欠债里扣,我记得你上回还欠我三百文。二哥,都加起来。” 社树旁一个胖胖的买活军应了一声,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册子,一支墨笔,粗粗的手指捏着细细的笔头,很灵巧地写起来,金逢春很吃惊,她没想到买活军随便一个兵士都能书会写,不过听谢双瑶叫二哥,又觉释然,谢双瑶有五个哥哥,听说她本名谢六姐,双瑶是她自己给自己改的名字。谢双瑶的哥哥大概多少是有些特别的。 马百总便从谢双瑶手里接过那个铁皮筒子,站在平地上,和大家说起来,“买活军的规矩,一向是不做亏本买卖,每回出兵花费多少,最后均摊下来俘虏便要买活多少,从前米价贵,按米价算大概要十两一个人,先收了放走,之后再遇到多退少补,这些年米价渐渐便宜了,最便宜的时候掉价到二两一个人。不过从前都是本县出人去彬山征讨,买活军在本地接战没什么花费,这一次劳师远征,花的钱定然不少。” 他用请示性的眼神看了一下谢双瑶,谢双瑶微微点头,叫马千总站到台子上,这样她可以随时从他手里拿过铁皮筒子来补充,“花了很多钱,而且这城我还要出人来管,这些人都不能回去种地,我还要管他们吃喝,这些钱长远来说都要摊到你们头上。养一个兵一年最少要花一百两,临城县我打算放两百个兵在这里,一年就是两万两,你们买活钱要是少了,我岂不是非常亏本?” 她的语气一点都不严厉,甚至都不说是精明,反而非常草率,又不耐烦。众人一片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们都还沉浸在从前的惯例里,本地山贼开始想做大王了,打下一座城不都是分派官吏,收税征粮?更有远见一些的厘定田地人口,没听说一上来就问大家要买活钱的。 金逢春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她听出女大王的意思,钱大家总归是花不起,欠下巨债,命便是买活军的,那就要乖乖听话服从管教,这和从前的日子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最多是名分变了,以前大家要忠君孝父,现在大家要听家主的话,谢双瑶就是那最大的家主。其实都是一样的,就是谢双瑶大概是山野中人,而且是个女子,所以不好用忠君那一套,搞了个买活的名义。 现在正需要有人接话效忠,但她是女儿家不能抛头露面,看了一眼父亲脸色,知道他也决计不会对一个女山贼奴颜卑膝,金逢春心里很遗憾,但也知道父亲这样谨慎点是对的,不过她们家没有出面,还是有人够聪明看破这一层,喊道,“我们没得二话,从此尽心为大王做活,为大王赚足银两再行买活。” 谢双瑶解颐笑道,“对了,这就很聪明,知道我最讨厌说什么不求报酬为大王尽忠之类的屁话。” 她把铁皮筒子丢给马百总,马百总机灵地说,“不错,跟在谢姑娘身边,做任何事情都有报酬,只要足够勤恳,终有一日可将买活钱凑齐,就譬如说某,某身边亲兵多数都买活七八次以上,买活钱加在一起也要五十两银子,哪家有这么多闲钱!” 众人都是不由点头,一个兵,杀了他都不值五十两。县中小吏都算有头有脸,饶是如此五十两也是个巨大数目,马百总道,“但他们死了么?没有,哦,死了一个,做活的时候中暑了,没救过来,那这也是他运气不好,其余人还不都好端端回来了,无非是做活时间长点罢了,有吃有喝的,下值以后还能认字!这样的好事我看城里多少人拿着钱都没地方找去!” 这话是对的,临城县那些苦工,做一日得一日的钱粮,现在全聚在大街另一头领粥,不过在这群富贵人家中反响寥寥,对这些人来说认字并不算太大的问题,而且听说买活军教的是他们自己发明的怪字,走出彬山有几人能认?所以大家只是勉强地应和着,也不敢把马屁拍得太过,因为谢双瑶刚说了不喜欢听屁话,而且的确听说她最讨厌被人奉承。 马百总觉得他们不识抬举,有些嫌弃地道,“就是这般了,如今我们都欠下巨债,若是没钱,谢姑娘想杀你也不需要任何道理在,你们项上人头已不属于自己,就是暂寄在这里。所以大家都要听话,让你们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要给谢姑娘找麻烦,这是谢姑娘的第一条规矩。” “第二条规矩是不许拍马屁,不许说没用的话,但是说有用的话,或者提一些聪明的问题,可以赚钱。” 人群骚动了一下,“什么是有用的话?” “你觉得有用的都可以说,”马百总讲,“比如谢姑娘现在很热,若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冰凉甘甜的井水,大概可以赚……十文钱?” 他请示地看了谢双瑶一眼,谢双瑶让他把铁皮筒子凑过去,“二十文钱!” 马百总说,“但若是你知道怎么把天气变凉,那便可以拿到……” 谢双瑶:“能掌控天气那当然至少白银十万两!” 众人有些明白了,一阵嗡嗡,马百总又道,“第三条规矩便是,你们的钱不许花出买活军的地盘——你们现在有的钱都是谢姑娘的,不够账不收而已,在买活军地盘里,买点吃的用的也就放你们一马了,大家都是谢姑娘的人,肉烂在锅里,但如果敢花给外人被知道了,斩无赦!” 这一条没什么抵触,这些人本来也就没有太多机会走出买活军的地盘,现在天下大乱,哪有人会出门乱窜,若有,知道买活军要打过来都好几个月了,城里百姓也不是傻,难道还不逃。 马百总放下铁皮筒,看了谢双瑶一眼,“谢姑娘,还有什么新规矩么?” 看来买活军的规矩也是时常变的,金逢春想,她觉得很新鲜,目前这些规矩似乎都不会对她的生活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但城中却因此会有很大的改变。而且她以前从不知道马百总和谢双瑶居然这么熟悉,现在甚至怀疑买活军打来的时候之所以城里气氛这么麻木平静,马百总起到重要作用。他们刚才沿城墙走过来,城门干干净净一点血迹都没有。 谢双瑶想了一下,拿过铁皮筒,“没有买活的人,不许私自成亲,必须先禀报我知道,取得我的同意。男二十五,女二十三之前不许禀报。” 这句话几乎让众人晕厥,马百总也很吃惊,这是入城以来谢双瑶颁布的第一条令众人无法理解的规矩,越是乱世成亲越早,金逢春十四岁还没定亲已经算是有些晚了。 “谢姑娘,这是为何呢?”马百总适时拿过铁皮筒,开始和谢双瑶一搭一唱。 谢双瑶摇着扇子说,“成了亲就要生孩子,女的生孩子就不能做活,生的时候还可能死掉,债没还完就死了我不是很亏本?” 她用扇子点了点人群,微圆的脸没什么表情,“我说话一直都是算数的,谁敢私自成亲,私自怀孕,被我知道了你们会非常后悔。”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狠辣,她随意在人群里点了几个,“穿蓝衣服那个,你,出来,还有那个穿黄衣服的,那个穿青衣服的。” 买活军挤到人群里,就像是石砲撞进豆腐,三个男丁很快被拉出来,谢双瑶问,“多少岁了?” 三人颤抖着报了岁数,一个人说自己十七岁,谢双瑶皱眉说,“你撒谎,而且你觉得我是多笨,你们县就这么几十户有点能量的人家,你以为我分不清谁是谁?你今年二十三岁,我不喜欢撒谎的人,五千两,你有没有?买不买活?” 青衣人大叫着求他爹拿五千两出来,他们家人跪了一地不住央求,但五千两现银决计没有,便是产业也不值得那么多,谢双瑶冷笑说,“没有钱,又对我撒谎,别想活,二哥,杀了他。” 那个胖大军士呛啷一声拔刀出鞘,一刀就捅进青衣人的肚子里,表情一丝变化都没有。新鲜的血腥气散发开来,人群吓得直往后退,金逢春的心砰砰地跳,怕得想吐,不敢看又忍不住要看。她刚刚觉得谢双瑶看着其实满可亲的,一转眼她就亲眼看着亲兵这样杀人,表情一丝变化都没有。 真是个屠户女! 剩下两个男丁当然也拿不出钱来买活,固然其中一户人家金逢春知道可能有这些钱,但五千两的巨款,买了这个的命,下一个谢双瑶若还要再杀自己家的人呢?这个头是不能出的,五千两也许拿得出来,五万两则绝无可能,当家人至少都还明白这个道理。 乌压压的人群里顷刻便响起低低的哭声,买活军冷漠地把三具尸体拖到一边去,马百总瞥着尸体也没什么表情,便是金逢春的父亲看着也很镇定,甚至唇角微微一翘,金逢春看了心中一动,这三个人她都认识——谢双瑶没有说错,临城县的确很小,大家都认识大家,不过金逢春对于街上一些肮脏的事情知道得不多,家里人不愿让小女孩听这些,但看父亲表情,她知道这三人死有余辜。 既然是惩恶扬善,为什么不宣扬一番其中的道理,反而要如此凶残呢…… 她想不明白,谢双瑶拍了拍手,站起来说,“真的很热——先把你们聚在一起自然是有活让你们做,不过在此之前,谁先想挣那二十文钱?” 2 金逢春上课 女子未满二十三岁不许成亲,这条新规矩对金逢春影响很大,她已经十四岁了,如果在太平盛世,正是为自己准备嫁妆的岁数,买活军春末似乎就有攻占临城县的念头,耽误了金逢春的亲事,现在她非常尴尬,在这个动乱年代,临城县一带的婚事从谈定到成亲不会超过两年,金逢春不能为自己买活,就只能等到二十一岁再说亲,到时除非只在临城县里找,否则选择余地非常有限。 当然,她可以指望买活军到时候把地盘再多占一些,不过那都是后话,至少现在金逢春没有时间为自己的婚事伤心,她有很多事要做。 第一件事是帮忙打扫卫生,金逢春从来没做过这样的苦活,当然她也做点针线活,也会拾掇屋子,毕竟金家也就三个丫鬟,双喜虽然和她睡在一起,但必须为全家人服务,这年代做什么事都很耗人工,三个丫鬟不足以营造出横针不拈竖线不理的环境,所以一些细活金逢春和兄弟姐妹们也是从小做到大。 不过,这一次她们被安排的并非是扫扫床面,擦擦青砖地板之类的活计,而是被安排去洒扫文庙,从里到外都扫一遍,还要把花园整理出来,买活军有人来检查她们的进度,做得慢了要扣工钱。这也就意味着买活进度要比别人更慢。 和被乱兵蹂躏比,打扫文庙虽然也很累人,但当然要好得多了,大家都换上粗布衣裳卖力地做卖力地学,没有人敢不来,买活军的女山贼告诉她们,一个人如果太多病,不能为谢双瑶做活,还要吃她的粮食,那就是一桩亏本生意,谢双瑶从来不做亏本生意。 大家都在社树下头看着谢双瑶眼睛都不眨就杀了三个人,没有人想做第四个,所以每个人都很勤快,平时很柔弱的小姐们也没有心口疼,这个年代太多病的人本来就不容易活,世道乱,大夫少,而且药材更是难找,所有需要长途贸易的货品都很珍贵,如果一个人真的很多病,就是县令家里也未必一直投入银钱买药。 文庙七八天就打扫好了,金逢春赚了二两工钱,没有拿到手,买活进度2/3000,第二件事就是上课,这是尤为重要的一件事,因为上完课才能为谢双瑶做活,做活就有钱赚,就有买活的希望。金逢春和她的闺中手帕交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学习,天色微微亮就和丫鬟一起到她们自己打扫出的文庙里上课。 文庙一般都和县学在隔邻,有时候甚至就在一处,临城县是小县城,一个县城也就三千多人,县学不大,金逢春班上连小姐带丫鬟编了三十人,占据最大一间教室,她们第一天来就领到了自己的课本和文具。雕版印的几册软书,封面分别是语文一、数学一、以此类推,一共发了六本,排到第三本。文具是一个布袋子,里面装了两根墨笔,还有削墨笔用的小刀,还有一些细麻纸装订成的本子,金逢春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不过这样的本子买活军人手一个,她也很郑重的收好。 一天上两堂课,先上语文再上数学,另一个班先上数学再上语文,数学课的进度都差不多,所有人都是从最初学起,也就是买活军用的鬼画符,她们叫简便数字。金逢春的2/3000就是买活军的教书匠举的例子,2就是贰,但在简便语文里写作二,3是叁、三,0是零,那条斜杠代表的意思大家都能明白,左边是实数,右边是目标。 学会简便数字之后,开始学加减乘除和四则运算,这些对金逢春来说也很新鲜,此前她最多背过九九乘法表,同学的水准都差不多,现在开始学竖式运算,教书匠再三声称这很重要,关系到买活军所有人的生活。“买活军从来不发银子,尤其是你们这些欠钱人,所有工钱都从买活钱里抵扣,每天做完活都会和你结一次账,盖上手印就算是结过,不能翻旧帐,若你不会算,也认不得这些简便数字,那算错了你就是亏的。” 大家的耳朵都竖得高高的,她们现在都欠着此生也难以想象的巨债,但不是没希望还清,七八天就能赚二两,感觉有在进展,数学课没上几天,大家的数学水平还不足以感受到一千五百个七八天是多久,所以还算乐观。 数学课学竖式运算、交叉运算,语文课学简便文字,买活军用的并不是正体字,县城教谕非常不能接受,听说还在课上闹过,很快被扣发当天工钱,买活军谢二队长拿了一把刀放在他脖子旁边,教谕和县学教师突然间就什么都接受了,而且学得飞快,金逢春等人打扫文庙时他们已经从语文二出师,开始学语文一。 这个顺序并没有错乱,对金逢春这个班的学生来说,简便语文的最大难点是第一册,第一册有一种叫拼音的东西,取代了传统深奥的韵学,整整一册全是教拼音,以及怎么用拼音标注文字,怎么使用标点符号——这又是一个生造的词,但买活军所有黄纸公告都带有拼音和标点符号,不消说,句读对谢双瑶这屠户女来说也是太深奥的东西。 其实金逢春也不怎么喜欢句读,除了对拼音感到疑虑,其余的课程她学得还是很快的,而且也已经自学完了第二册,第二册对于本来就些许认得几个字的学生都很简单,简便字一眨眼就认出来了,其实就是缺笔,或者误用,读上半个时辰,半猜半蒙也就自然熟悉了,偶然一两个字不知道怎么念,就取其一半,读出声念几遍就明白了。书上写的都是白话,非常的好懂,被编到她们班的一个小姑娘父亲是账房,她是从账册上认字的,从未读过什么四书五经、女四书,但也学得飞快,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语文二。 语文三目前还没人学到,金逢春看过几眼,全是教人写报告的,和八股一样有固定格式,抬头是一个描红格子,里面写了职务、名字、时间,中间一个框框,分别写着事件过程,处理办法,依据规条,下面还有备注,最底下是各方签名。听说买活军的公文全都是这个范式,而且写得仔细明白的还能多得钱。就连那些舞枪弄棒的莽夫也是个个能写会算,对这种格式掌握得很熟练。因为不按这种格式写公文要扣钱。 上完两堂课之后教书匠会留作业,学生们各自去写,中午两个时辰是不上课的,太热了,这时候正是抢收夏粮再种秋粮的时候,县城里大家都不种地,所以还能上课,村子里大家都在干农活,累得汗流浃背,就连县城被攻占都没什么人关心,今年难得风调雨顺,没人不想多收个三五斗。 学生们回家吃中饭——不能饿着肚子上课,所以早饭吃得早,必须吃中饭,很多学生家里被迫改为三餐,还好米价自从买活军入城以后就一路走低——再做做作业,到了下午再回来上课,她们还小,还是女孩,有优待,其余人在中午两个时辰都得做自己从前的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就在附近找的学堂上课。 到了下午,最热的时候过去了,有人在城门处一敲钟,她们就赶忙又去学校里,开始上第三节课,瞎扯课,这是一堂大课,谢双瑶和其余几个人交替给她们讲。 轮到旁人来讲的时候,多数是介绍自己的工作,有的人在管种田,有的人在管匠作,有些人管后勤,轮到谢双瑶的时候金逢春是最激动的,谢双瑶会先从买活军的历史讲起。“我们买活军是从彬山起家的,大家都知道山里有铁矿,而且地很贫,以前那是个没人要的地方。” # 按说有铁矿,就算官府不采,怎么也有旁的小矿主会来盗采,这样的地方受到严密控制,并不容易出反贼,但彬山的情况比较特殊,彬山和临城县在三省交界,所以从十几年前起,彬山的矿就算是荒废了,南省山高多矿,没有人敢冒险进山贪图彬山的那点富贵。 三省交界是什么意思?就是如果有乱兵,南省的督抚甚至会给他们钱,让他们去邻省,只要礼送过省界,那就不是南省的麻烦了,而邻省当然也可以如法炮制,一支乱兵这样来来回回地在几省交界处游荡,可以搜刮到很多好处,这也是当地百姓的浩劫。 如果不是其余地方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去,临城县在太平日子里商贸也很繁盛,县城里的人早跑光了。反正十几年前那次大乱,彬山铁矿大多数矿工都被裹挟走了,矿监全部被杀,本地根深叶茂的富户也基本都死得差不多了——有钱无权,在乱世里就是待宰的猪羊,流民、乱兵,全都先冲着他们过去。 自那以后,彬山的矿就没什么人采,矿山已挖到较深处,需要大量人力,有实力采的都死了,朝廷也迟迟没派人过来。数年后,有不少生计无着的流民从北方过来——或者是当年去北方的流民返乡了,总之这些流民渐渐的在彬山里住了下来,开垦了矿场附近的荒地,勉强也能养活自己。那里以前是不许人种田的,矿山重地,随意闯入都会被砍头。 谢双瑶就是在那时候和父兄一起在彬山安的家,她父亲以前是个屠户,母亲也能杀猪,五个哥哥都有一把子力气,这样的家庭在彬山就是天然一霸,而且谢双瑶舅舅一家是猎户,屠户与猎户,在彬山可以横着走,所以才能养活谢双瑶一个女儿,否则刚垦荒那几年,日子艰苦,流民户生女不举是常态。 她们一家是谢双瑶两岁时来的彬山,之后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不清楚,听闻谢双瑶这个名字的时候,买活军已有了雏形,谢双瑶倒也不瞒学生们,“民间很多人说我是妖孽,你们也会这样想,是不是?” 她呼呼地摇蒲扇,下面稀稀拉拉的犹豫应和,金逢春鼓足勇气说,“谢姑娘的确很多不凡之处!” 谢双瑶笑了,把二郎腿架起来,往竹椅上一靠,惬意地说,“就是喽,我喜欢和实在人说话,确实嘛,如果是我,我也觉得这很不可思议,一个四岁的女孩子知道该怎么种田,怎么就渐渐成了彬山大当家,四岁,知道种田,知道认字,知道造这么多东西,不是神仙就是妖孽。你们说是不是?” 她的手在众人面前一挥,大家低头看了看墨笔、本子,又是含糊的应声,“是……” 墨笔就是买活军造的,南省的石墨矿这两年全都往彬山送,石墨磨成粉,又怎么怎么样,捆到木头框子里就是一根笔,拿起来就能用,字迹有时候含糊,但适合写急字。买活军还削过羽毛笔,竹笔,反正就是不用毛笔。 神仙/妖孽谢双瑶大剌剌地问她们,“你们知道我这样的人什么时候是神仙,什么时候是妖孽?” 大家不知道。 谢双瑶说,“如果你快饿死的时候,有个小孩子教你怎么种地能丰收,她是神仙。如果你吃得很饱,活得很好,有个小孩子对你指手画脚,她就是妖孽。” 她叹了口气,“可惜这年头大家都吃不饱,快饿死的人又非常的多。” 金逢春听得头皮发麻,下意识看了屋角一眼,两个买活军兵士站在那里,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谢二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妹妹可能不是人。他们看起来——倒像是一直都吃得很饱。 神仙谢双瑶又问她们,“买活军只用了十年就占了两个县,这个县刚打下来,只有两百个军士过来,其余人都在彬山搞生产,你们县三千多个人,十几个打一个,但是你看,我就敢穿着薄布给你们上课,你们说为什么?” 金逢春又看了兵士一眼,兵士都穿着锃亮的板甲,这不是从马百总那里弄的,这样好的甲金逢春从未看过,虽然只是胸甲,但也足以护住许多要害,养这样一个兵一年大概是真的要一百两。 “金逢春,你有想法你来说。”谢双瑶点她的名。 金逢春一个机灵,把心里想到的说出来,“你有铁,我们打不过你。临城县连菜刀都不多。” 谢双瑶不由笑起来,“很聪明,当然,我有铁,不过铁是用来杀人的,并不能让人发自内心的顺从你,只能让人恐惧。” 她想了一下,又纠正自己,“做成兵器的时候是这样,做成工具那就很好用了。” 谢双瑶不是那种一言九鼎、唾沫当金使的人,她的话很多,而且非常喜欢和人聊天,还经常否定自己,大家忍不住都轻笑起来,觉得这个眼也不眨就杀了三个人的女魔头没那么可怕了。 金逢春也受到鼓励,壮着胆子又猜,“因为……因为买活军有米?” 买活军会种田,临城县无人不知,买活军入城以后,米价就没有起来过,甚至还在往下跌,城里的人家才能支持得起三餐的花费。——买活军的女人和小孩都能吃白米饭,听说他们用糠喂猪!连矿奴都吃的是米饭! 谢双瑶的眼睛弯起来了,“说得对!因为买活军有米,有肉——因为全天下的人都要吃,不然就活不下去,而且全天下的人都想要吃饱点,吃好点。” 她拍了一下手掌,屋角两个兵士走出去,远处隐约能闻到食物的香味。“因为买活军的人都知道,跟着我谢双瑶能吃饱、吃好。那在这个世道,不管我四岁、十四岁还是四百岁,我都是他们的神仙。” “没有人不喜欢吃了,对不对?”谢双瑶问学生们。 金逢春咽了一下口水,很响亮地应了一声,注意到好几个同学都有类似的动作。 一天中最期待的时间来了。 3 白面馒头 湿布掀开,蒸汽弥漫,几十个白白胖胖喧喧乎乎的东西被倒在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讲台上,今天居然吃白面馒头! 女学生们很快排成一行,依着顺序各自拿了一个,就连县令家的小姐于小月都没有放弃,若是在别处,白面馒头对县令家来说算不上什么太好的东西,但这里是临城县,更何况于小月最近胃口很好,她们一起打扫文庙的时候她也很期待买活军的点心。 金逢春从前胃口也不大,现在完全不一样,从前她实际上并不做太多事情,十四岁的大姑娘,不好上街抛头露面,每天起来用过三餐也就是打点针线,做些细活,和母亲姐妹闲话一会,难免也忧虑省内的动乱、自己的亲事,这样低的运动量,以及还算充足的油水,让小姑娘习惯了一顿吃个半碗饭也就饱了。但现在就不一样了,上课、做作业,上课,从家里顶着热浪走到文庙,这些运动量让人胃口大开,更何况从她出生以来,白面就是很难得的东西,临城县不产麦子,这些以前都是外地粮商运来卖的,但现在商路很凋敝,白面也因此更加珍贵。 她冲着馒头吹了几口气,迅速撕下一片塞进嘴里,有些不好意思地发出呼呼的声音,薄薄的馒头衣很快被唾沫融化,在嘴里散发出清甜的味道,买活军的馒头里可能加了一点糖,他们是不缺糖的,前几天女学生们吃的都是米粉加糖做的米糕,在往日里是节日才能吃到的珍贵点心,令每天下午的点心时间变得非常诱人——买活军的富庶也因此令县里人大为吃惊,免费供给学生点心就已经很出格了,竟还是精米磨粉才能做得的米糕,而且还往里面加糖! 今天吃馒头的事要是传了出去,又有许多人要发出惊叹声了吧?金逢春珍惜地咽下还带了一丝麦香味的口水,看了看左右,见所有人都专注地吃着,心中猛地涌上一股冲动,她暗下决心,张开嘴轻轻咬了一口,不再像以前那样撕下小片食用。 牙齿陷入馒头里,她不由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又蓬又轻的馒头好像打个滚就掉到了喉咙里,怎么吃都没有够。身边也同时传出了轻轻的叹息声,金逢春偏头去看于小月,于小月双手抓着馒头,小嘴正好咬在上面,两人目光相对,她脸上微红,但还是把那块馒头咬了下来。 这么喧乎的软馒头,就是要咬着吃最好,用手撕着吃会降低蓬松程度,谢双瑶就是咬着吃,她啊呜一口就吃了小半个,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往后一靠,一边吃一边拿几张她们的作业看,有时候还发出轻笑声。 嘴里的馒头吃尽了,她从腰边拿下一个竹节筒,自己走到教室尾部,斟了一筒劣茶,这茶泡得很淡,茶叶也不好,天气这样热,金逢春以为谢双瑶会喝井水,文庙里就有一口井,井水总是比较凉的。但谢双瑶好像从来都不喝生水,而且她也不用教室里准备的茶杯。 是怕被人下毒? 这念头闪过,但又被否决了,因为能下在食物里的毒药也很珍贵,肯定要从远处运来,临城县里恐怕谁都拿不出来。金逢春想谢双瑶不愧是神仙下凡——在买活军来之前,她对谢双瑶是神仙还是妖孽,属于中立,但现在已不一样,谢双瑶说得不错,能给她们吃上好吃的人当然是神仙下凡。否则金逢春和她的同学算什么呢,吃了妖孽给的馒头是不是也成了妖孽了? 她还有些怕谢双瑶,或者可以说很怕,但金逢春已摸索到买活军的规矩,买活军喜欢聪明人,但不是从前官场上那种聪明,谢双瑶喜欢那种实在的聪明。 “谢姑娘。”她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斗胆问,“你不用学堂里的茶碗,是嫌不干净吗?” 众人顿时扫来明明暗暗的眼神,很多人都觉得金逢春在找死。确实,听说很多高门绣户的姑娘不喜和旁人共用餐具,甚至会因为被乡下人用了自己的茶碗就把一整套上好的瓷器砸碎,但问题是谢双瑶在这样的戏码里通常只能扮演乡下人。 “是。”谢双瑶却并没有生气,也不觉得金逢春在讽刺她,“临城县燃料——就是柴火并不是很多,教室里摆的茶碗是不能用热水浇烫消毒的,只能用井水清洗,对我来说,不够干净,可能会传染疾病。” 有个别词汇不太好懂,但所有人都开始想县城里有没有铺子卖竹杯,这种东西不会很贵,他们都消费得起,最好是能和谢双瑶一样,钻个孔挂身上。如果可以选,当然没有人愿意染病。 金逢春又问,“饮生水也会传染疾病吗?” 谢双瑶说,“会的!现在燃料不足,所以还没有说,将来我手下的活死人全都不许喝生水。这两个问题都很聪明,我赏你五十文钱。” 她把手底下那些没有买活的奴才都叫活死人,金逢春觉得很难听,但又十分贴切。谢双瑶有时有一种诡异的,她们不太能理解的幽默感。 一个人打破僵局,大家就都渐渐有了胆子,七嘴八舌地问起来,“谢姑娘你穿这样的衣服是为了什么呢?” “干活方便,且耐脏。如果你每天都要出门,绫罗绸缎不实用。以后你们也要做一些这样的衣服,出门用得上。” 她们当然是要出门为谢双瑶做活的!人群短暂地停滞了一下,但也许是打扫文庙这种轻省活计带来的安慰,没有太多人表现出恐惧和退却(实在很害怕的话,被认为没用可能会死,胆小的人都更怕死),而是问着,“我们要去哪儿呢?” “还没有想好,但肯定不能闲着。” 大家都接受了做活的事实,于小月问,“谢姑娘,白面是买活军自产的吗?还是从远处运来的?” “哇。”谢双瑶笑了,“这是在刺探军情?” 大家一下都安静下来,恐惧地望着杀人不眨眼的女大王。但谢双瑶并没有发火,而是有一点开心,点着提问的于小月说,“看来你爹当县令也不是没理由,不愧是县里唯一的现役进士家庭。” 金逢春等人都低下头去,现役没有懂,但懂得谢双瑶的意思,全县上下唯一一个进士官就是县令家,金家的县尉是捐官,买来的,用了些关系,就买在本省,金家老家是二百里外的大地主。因为捐官泛滥的关系,县里的县尉、县丞、主簿、教谕,都不是进士出身,属于杂牌官,在县令面前很抬不起头。 “本地不产白面,白面是买来的。”谢双瑶止住于小月,平静地说,“我知道,临城县往北方的商路实际上已经断了,而且也没有再度打通,因为断并不是断在我们这里,而是断在北面,那里现在很乱。所以我们开了一条新商路,只有两年,今年来的商船比以前多一些。” 不是临城县往北方的商路断了,其实整个南方和北方之间的贸易都已受到极大影响,只有漕运这条干线每年能保证一次往来。这么宝贵的商贸机会是不会从北面往南面贩粮食的,药材、木材、煤炭都是更好的大宗货物,而且现在北面有粮食的人也不会把它随便往南面卖,种种原因,令商业非常凋敝,也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加不便。金逢春听谢双瑶的话就和听天书一样,她大声说,“商船?是水路?” 谢双瑶说,“海路,我在云山县开了个码头。”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指了一下于小月,“二哥记一下,我赏她三十文钱。” 许多学生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金逢春却一个劲地琢磨这事儿,但她没有追问了,她发现谢双瑶赏钱就意味着这个话题已经结束。 吃完点心,谢双瑶给她们说了一些饮食起居的讲究,一个屠户女、流民户,如果不是神仙下凡,觉醒宿慧,怎能知道这些讲究?“任何时候不要让生水沾唇,喝茶是最好的,茶水至少烧开过。” “这个天每天都要擦洗,擦脸要单独一条面巾,擦脸水不能光晒,最好烧开一下。” “如果你们不想从身边亲近的人那里染病,和你睡在一间屋子的丫鬟也要这么讲究,最好别让她们睡脚踏,脚踏靠近地面,容易染病。” “天气虽然热,但还是要穿长袖长裤,被蚊子咬可能会传染疟疾。平时在家也要注意烧艾防虫,得了疟疾就去找草蒿,只有草蒿——也就是黄花蒿,是有用的。” 这些小姐对疟疾不陌生,数年前曾爆发过一次,甚至她们家里都有因为打摆子没熬过来的亲戚,这也是为什么小姐们不愿意出门,在这种缺医少药的年代,任何一点小病都可能要了你的命。 “谢姑娘,听家父说起,治疟疾还是以常山为主药……”县里生药铺的闺女董莲妹紧张地问着。 谢双瑶嗤笑一声,“你爹懂个屁!” 董莲妹差点滑到桌子底下,不过谢双瑶并没有生气,她说,“本草纲目里所有药材,唯一能治疟疾的只有黄花蒿,这一点不用和我争,不过你敢质疑我,勇气可嘉,我也赏你二十文。” 但凡贤明的君主,总是善于纳谏,谢双瑶也要给自己打造这样的名声吗?她……一个屠户女,真的想要争夺天下吗? 金逢春到底也才十四岁,而且自小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县城长大,她也知道有些事不是她能看得明白的,而且谢双瑶是否要争夺天下和她的关系也并不太大,所以她很迅速就把这些不解放到一边去,下了课,她们得到赏赐的几个人排队上前对账按手印,轮到于小月的时候,她紧张不已,“我……我能否请谢姑娘换一种赏赐?” 谢双瑶已经走了,谢二队长瓮声瓮气地说,“换什么?” 于小月说,“我想……我想看一眼那个铁筒子!说话会变得大声的那种。” 那个铁筒子实际上叫铁皮喇叭,金逢春一听也是心动不已,谢二队长没有让她们用赏钱换,而是将手聚拢在嘴巴边上,也做了个底小口大的样子,‘喂、喂’地叫了两声,“只要是这个形状的东西,都会让声音变大,你们回家可以自己做一个,厚实光滑的纸便可以,铁喇叭现在不在城里,不能带给你们看。” 还没散去的女学生又聚拢了过来,大家都钦佩地看着谢二队长,金逢春问,“喇叭去哪里了?” 于小月同时问,“为什么这个形状能让声音变大?” 谢二队长同时回答两个问题,“喇叭送到乡下去了,教农户种田。六妹说的。” 当然是谢双瑶说的!于小月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但看起来谢二队长觉得‘六妹说的’就是为什么,双方不太能沟通。金逢春拉了于小月一下,在往常这有些僭越,县令是金县尉的上司,而且是进士官,双方并不属于一个阶层,于小月在临城县的交际圈属于孤独的顶层,她要到隔壁县才能找到身份相当的朋友,但此刻这一层隔阂似乎已消融不见。 于小月会意,没有再问,她们也比较畏惧又高又壮的谢二队长,女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低声议论着她们今天看到的新奇事物,对大多数人来说,今天最值得一提的是白面馒头,米糕已经是令人非常想来上学,让那些年龄不够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急得要哭的好东西了,如果不是点心只能当场吃完,不许带走,很多女学生都会被要求带回家和家人分享,更何况是难得吃到,物以稀为贵的白面甜馒头! 金逢春和于小月在谈的却是她们之后可能要做的活儿,还有谢双瑶的性格,她们当然也很馋,在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时代,就算是县令和县尉,也不是大鱼大肉地过日子,金逢春在家只能吃糙米、精米参杂起来的杂和米饭,只有祖母能吃到精米饭。不过到底她们要吃得比那些来自生药铺、裁缝铺、米铺的女孩子好一些,矜持也让她们不好意思和小伙伴仔细地讨论白面馒头的口感。 “我听我哥哥——马百户的儿子是他同学——说,买活军非常善于种田,”于小月分享自己的信息,“而且他们会开班教人种田,然后把学生派出去教农户种田。” 她说得很不肯定,因为这是极新鲜的事,开班教人种田,一听就让人发笑,金逢春讲,“我听家里人说,买活军不缺米是因为他们很奢侈,用铁做农具。” “用铁做农具!” 朝廷对铁的管束是很严的,对铁匠的控制也很严,临城县只有一个铁匠,金逢春小时候,金县尉经常要去查看铁匠铺,问问哪家买了菜刀,一户人家若是在十年内买了两把菜刀,就要受到官府的注意,而买活军居然用铁做农具! 大家都觉得不可想象,摇着头在城墙脚下分手,临城县的城墙是全县最有实力的建筑,这里是三省交界,千百年来都不太平,为了防御乱兵、强盗,城墙修得很高很厚,城门洞又高又深,日落了就关起来,以前进城还要收一文钱,免得被居心叵测的人混进来。 买活军来了以后就没这个规矩了,城门开得早,关得晚,每天都有很多东西源源不断地被运进来,但并没有多少人看热闹。以往城里有很多没饭吃的闲汉,也没有工做,就在城边上混着,金逢春这样的小姑娘要是敢走到他们附近,就会被指指点点,如果身边居然还没带个长随(丫鬟威慑力不够),甚至可能被掳走。 但现在,这些人完全没有了,买活军需要大量人手做工,他们又有粮食,去做工就能用工钱买饭,所有人都去做工,若有人敢于偷懒耍滑,甚至和买活军作对,就会被送往彬山做矿奴——运气不好惹怒谢双瑶则会被当场杀掉。买活军入城以来,除了那一日杀了三名公子,这几日陆续听说还杀了十几个不听话的活死人,所以现在还活着的大家都非常听话,让做工就做工,让上学就上学。 而金逢春这样的小姑娘现在也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在街道上了,路上来往的人不多,有几个人走在路上,有些好像就是从前的闲汉,但全都是步履匆匆,没人多看金逢春一眼。 从城门洞经过的时候,一阵臭气传来,还有吼、吼的猪叫声,金逢春踮脚张望了几眼,在心底算着数量,脚步又加快了几分,扯着双喜快些走,“快点,快点。” 双喜很会意,一进家门就溜去找厨娘,金逢春一口气都不歇,一直跑进正堂,“祖母、爹、娘!” 她先急忙地说,“买活军运猪来了——明天起有肉卖了!” 又很快涨红了脸——要说的事情有好几件,但急着说这件无疑是暴.露了自己的贪吃。 她又急匆匆地对金县尉说,“爹,今天谢姑娘在课上说,买活军在云山县开了一个私码头——有北方的商船会过来!——是真的!我们今天吃了白面馒头!” 想到白面馒头,她又吞咽了一下,“那老家大伯那边——” 金家能捐官捐到一个实职县尉,这样的家底当然不止是种田喽,肯定也开铺子做买卖,北方商路断绝,金家的日子也非常不好过,所以对金逢春来说,这个信息非常重要,不过金县尉听在耳中也并不激动,让女儿坐下先喝杯茶,金太太说。“你爹已经知道了——他们今天的点心也是白面馒头。” 金逢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红着脸坐到一边,低头用茶,但金县尉并没有训斥女儿,反而很得意于女儿的敏锐,他的四个孩子里有三个都在上课,金逢春的表现是最好的,谢双瑶甚至有一天对金县尉夸奖过他这个女儿。 他对女儿很仔细地解释,“如果能到云山县做生意,那当然是最好了,但这事没有这么简单,老家没有船,要走陆路运货过来有风险,而且也不知道买活军对我们这些活死人做生意是什么态度。” 金逢春这才想起来,她们现在都是谢双瑶的活死人,谢双瑶不许活死人对外花钱,现在在临城县很多地方买卖东西甚至看不到现钱。 “那……” 金县尉说,“县里和外头做生意的人家有不少,今晚谢双瑶请于老兄吃饭,我们已托他探探口风。” 于老兄是于县令,当然现在他们都已不是这个职位了,所以金县尉叫他老兄,难道谢双瑶还想让于县令来管临城县吗? 金逢春感到一阵妒忌,觉得父亲有些不够进步,没能抓住这一阵子的这些机会,她的表情写在脸上,金县尉为自己辩解,“这顿饭请我们吃没有用——必须请于进士吃才有用。谢姑娘在课上明确说了,她需要一些脑子好的人。” 他有些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女大王虽然是屠户女,但却非常看重读书。” 4 谢双瑶请客 买活军请客吃得当然是好东西,桌上四个人,六菜一汤,汤是鸭汤,肉被捞走了,留的清汤,切了些菜蔬在里面。菜里三道带了荤:炒的鸡肉丁,酱爆的鸡杂,鸡骨架谢双瑶叫人卤起来,今天一整天烧卤铺子都散发出浓香,卤锅重新支起来了,听说还从彬山带了好卤水来。 她甚至问于县令要不要喝酒,于县令婉言谢绝,外男和大姑娘坐在一起喝酒像什么样子!如果谢双瑶漂亮一些,那就是两人已经勾搭成奸的铁证。 当然,在临城县没人会怀疑什么,于县令今年四十岁,比谢双瑶的爹还大,谢老爹今年才三十五,一听于县令不喝酒就下了桌,谢二哥和一个瘦小马脸姑娘打横陪着,谢双瑶坐下来先说,“不喝酒那就吃点茶,边吃茶边说点闲话。” 她很明确告知于县令她要听什么,和谢双瑶打交道有一点好,她不喜欢猜别人也不喜欢叫别人猜。 于县令就一边喝凉茶一边斟酌着说起南省乃至天下的局势。“乱肯定是乱的,也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北边的消息了。” 这也很正常,临城县在三省交界,四周崇山峻岭的,再往东边走一百多里就是海,这些年又禁海,民生越发凋敝,从前有个矿,和外界还定期往来。十几年前闹过一场,矿没了,矿监迟迟没有恢复,连私矿都没有,也不产什么,更不在漕运沿线,商路一断,原本还算兴旺的县城迅速就衰败下来,也失去和外界往来的通道,县城还有两三千人居住都算是底子厚的,再一个还因为一点,现在这年头住在村里更怕遭贼。 没有商队,这条线上的驿站更是多数都荒废了,邸报也送不进来,只知道北边乱,但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但省内的消息还是通的,临城县往南面的通道是敞开的,“南省现在作乱的就有十几起,佃户抗租,织户和佃户又要打。省城也是焦头烂额,吴兴那一带是腹心之地,不能乱,大兵都镇守在吴兴——兵营在的地方又是一重乱。” “和我们接壤的几个县城乱么?” “可有舆图?” “省城对我怎么看?” 谢双瑶每句话都问在点子上,于县令听得浑身不自在,但他没有别的选择,要死城破当天早就死了,甚至更早,在马百户一次次剿匪,一次次买活回来又报大胜请功的时候就该闹起来了。他终究是个识时务的县令,全家人也都在任上,所以回答得很爽快,“舆图有的,黄册也有,都在衙门里锁着,由书吏们看守。” 书吏都是本地人,不会不知道眉高眼低,于县令说接壤的几个县城并没有乱起来,“南省乱,乱在前些年天候不好,亩产低了,粮食不够吃,要砍桑树改稻田,织户不愿,要加租,佃户不愿,还有邻村争水、修堤坝也常打起来。” 谢双瑶说,“核心矛盾其实还是不够吃,这个主要是他们搞丝绸那几个县城的问题,我们这些县人口少,纺织业不发达,倒还好,少了一个很大的矛盾源。最多又闹天灾闹瘟疫,流民问题。” 她说话和一般人不一样,但于县令适应的很快,毕竟已上几堂课。他嗯、嗯地附和着,“谢姑娘明鉴。” 还想说几句奉承的话,被谢双瑶阻止,“我们说的每句话都会被记下来,不要浪费小吴的笔墨,会被记恨的。” 马脸姑娘适时白了于县令一眼,翻过一页麻纸,运笔如飞继续写。于县令立刻谨慎起来,惜字如金,“明白了——省里的话,省里对买活军没有什么印象。” “没印象?”谢双瑶有一丝吃惊,“我占了云山县都三年了。” “云山县虽然说是县,但禁海以后人都跑光了,几成空城,时时还有海匪倭寇侵扰,其实要不是买活军占去云山县后开始晒盐,我们几年也听不见那里的消息。” 于县令回答,虽然云山县距离临城县就三四十里,但双方消息一样传递不便,“在买活军占据之前,那处县令都弃官而去,听闻买活军进去的时候,城里就三四百号人,可是真的?” 谢双瑶笑了,“差不多吧,现在不一样了,有空可以去看一眼,现在那里随时都四五千人。” 于县令吓了一跳,细想又觉得也有道理,买活军晒的盐实在好,卖得和土一样便宜,不到两年时间,临城县都没人吃官盐了,官盐摊派下来卖不出去,县衙受到盐道极大压力,拖欠盐银已经一年多,于县令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要求马百户去剿匪,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买活,第五次买活归来以后他动念想向上峰请援,谢双瑶派人给他带信,明言马百户已经被吓破了胆,他要敢写信求援,买活军入城不会受到丝毫阻拦。 于县令是外地文官,在本地没有根基,阖家又都在任,他自己可以死,家里人怎么办?更何况他自己也一点不想死,便回信给谢双瑶要银子,谢双瑶给他二百两让他堵了盐道的嘴,马百户报大捷:剿匪千余,匪首谢六姐当即授首。 因为匪首是个女人,没什么人太当回事,捷报到省里,连点验首级的使者都没过来,也是路难走,省里意思意思给了些虚职就打发了,于县令想免税赋,门都没有。事实上今年买活军在秋税之前叫开城门,于县令绝望之余反而松口气,至少秋税的事不用操心了,今年肯定是齐不了的,自从春天买活军说要攻城,夏粮就没人交,农户都是极狡诈的,手里的粮食捏着不肯放,害怕交给了官府,买活军入城后又要再交一次。城里也不敢出去追缴,闹起来买活军正好就势入城。 “省里以为买活军已被剿灭,再说当时报的匪首,还是女流,现在省里自封为王的乱军还有两个,大义来说自然要先剿灭他们,腹心之地织工也屡屡闹事。北方商路断了那么久,临城县对省里已是可有可无,眼下根本腾不出手来搭理我们几个县。” 他仔仔细细对谢双瑶讲了省里的局势,又忍不住规劝道,“但那也只是因为临城和云山都是小县,若谢姑娘年内再下几城,定然会惹来省中垂注,便是中书只怕也会拨出兵力啊!南省固然无暇关注,可江省却有强兵驻扎,离临城也不过就是四百多里地,若是中书派出督抚,可以统调二省之力,云山如何相抗?谢姑娘,只怕几年内不宜大动刀兵。” 谢双瑶笑着说,“我动什么刀兵——边吃边说。” 她招呼着拿起卤鸡架,用手细细地撕扯着吃,还要吮吮骨头,咯嘣咯嘣地把软骨嚼下来,骨头也咬成渣子,吮尽味道,渣子吐进骨碟里。这副吃相实在可观!于县令看得怪异得很,谢双瑶非常爱干净,和她接触过一段时间的人都能发觉,吃饭也绝不把残渣扔到地上,乡下人决计不会有她那些讲究,说句斗胆的话,甚至天潢贵胄都未必会有,但另一面她的举止又实在非常粗野。 “于县令尝尝,不要光吃鸡架的肉,肉没有味,卤鸡架的味在骨头里。”她一般吃一边招呼于县令,于县令不敢相抗,而且此处也没有同僚,便壮士断腕一般抓起一条卤鸡架子,囫囵咬了一口,却和以往卤味都是不同,并非一味死咸,咸中微甜,甜里又带了一丝辣味,不禁嘶了一声,“好辣味!莫非放了茱萸?” 说着就灌了一大口茶,谢双瑶被逗得一笑,“这点辣就不成了?于县令白做川人。” 但于县令还是有川人血脉在,吃了两口吃出味道了,一边嘶嘶哈哈一边赶着把一条架子吃完,到底没有学谢双瑶嚼骨头,只是把软骨咬下来吃了。谢双瑶让两个陪客也动手吃,“有日子没动荤腥了吧?” 于县令不瞒他们,“算算将一个月了。” “一个是乱着,一个是天气实在热!”谢双瑶也说,“我今天让人赶了十几头猪来,明天起城里又有肉卖。” 到底还是江南水乡,临城县也不至于苦得和那些北面的小城一样,那些小城是真的连日子都过不清,新皇登基都三四年了,还按老年号过日子。临城县一般来说还是都有荤腥卖的,实在不行水鸭子斩下来,骚乎乎烧一碗汤也能喝。这一阵城里没得肉卖,如谢双瑶所说,一个是买活军来,乱了,百姓都不敢进城,货也断了,还有一个就是天太热,杀一只猪若是半日卖不完,过三四个时辰,到下午许就臭了。 日日能杀猪的县城定然是富庶的,人口要足够多,才好消化猪身上那所有出产。谢双瑶居然叫人赶猪来,于县令猜测她要有大动作,做询问状,谢双瑶说,“要修路!我三哥来就是为了这事。” 谢老爹是屠户,赶猪来杀了卖,谢三哥原来是管修路的,于县令心里寻思,口中搭讪着说,“修路好,修路好。” “你又知道修路好了?装,”谢双瑶戳穿他说,“课上说了多少次不懂要问,今天闲聊就先原谅你,下次罚钱。” 于县令心里很冤枉,谁不知道修路好?修路总比没路好吧!但他不敢发作,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肉丝的鸡架子放到桌上,看鸡架子已吃尽了,眼神往那碗鸡块上一溜,“谢姑娘修路自然是有用意的,还请姑娘指教。” “你知道云山县的路已修好一条了吗?”谢双瑶问他。于县令吃了一惊,“不知,想来是修的盐场到县里的那条路?” “那条路从盐场到云山县再到彬山,但是交通终究是不便,之前我们的盐只能通过码头卖,很不方便,等彬山到这里的路修好了,可以从彬山转运过来。”谢双瑶说到这种事就显示出非同一般的见识,这样指点江山的口吻不是一个女子——甚至不是一个官员该有的。“临城县是三省交界,运到这里,三省的盐商都可以过来买盐。” 于县令激动得全身发麻,他从未想过临城县这样的地方也能成为三省私盐转运中心,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艰难,“姑娘大才!可、可,这……这要断了多少人的生路!” 谢双瑶嘴角就流露.出了一丝讥笑来。“那不是正好吗?买活军威名不显,矿洞又永远少人做工,那些煮私盐的有胆量就尽管来。” 于县令这才记起买活军是怎么把马百户的胆子打散的,马百户他是知道的,曾经很有雄心的一个人,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赚自己的买活钱,成天领着一帮老城卒上课,语文学得比谁都认真。 他是国朝进士,怎么也不该背主投贼,尤其这贼还是个姑娘——还是个屠户女!于县令更是谨小慎微,从未想过自己能和从龙之功沾上什么边,但如今他心中甚至兴起一个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想法:谢……谢双瑶占据了盐铁之地,手里又有这样的敢战之军,夺得城池之后并未享乐,就连待客也是四个人吃一只鸡,反而花钱修路。 她……她是要图谋天下吗?这个又黑又胖十四岁的村野女人要图谋天下? 但这想法实在太荒谬了,甚至就连谢双瑶本人都似乎根本没想过这茬,于县令玩味了一会终究是抛到一边,不敢做什么劝进献策的事情,现在时机不对,而且谁知道买活军能猖狂几年?乱世更要谨慎。 不过他开口问通商事情的时候就简洁直接了很多,谢双瑶喜欢直接的人。“金家还有许多商户都想知道,本地生意该怎么做,内部买卖一如既往,但对外该怎么办理。” 又说,“本地有很多商铺都是分号,要向本家交账,不知道账该怎么做。” 谢双瑶笑了,她夹一筷子鸡杂吃,“生意肯定要继续做的,但你们都是我的人,没有把我的钱给外人的道理,对内生意继续做,对外生意以我的名义继续来做,向我交账,我给他们赏钱。” 给赏钱这等于是抽商税了。 于县令想这也应该,谢双瑶是个财迷,不可能把利让给商户,而且现在实际上临城县没有商户,只有她的奴户。“赏钱是……是每次看心情发还是有数的?” 谢双瑶指了一下马脸女,小吴说,“每行每业不同,犯错扣钱,但大致都有数。” 她声音很清脆,但透了一股刁钻,谢双瑶没什么架子,可小吴一看就是狗仗人势的那条狗,但话还是交代得清楚,“想做什么生意先来找谢姑娘讲价。” “金家老家在吴兴那边,有钱,一贯做粮米生意。”于县令问个清楚,“昨日吃了白面馒头就想去云山县买面——” 县令不一定要通晓实务,于县令在这件事上不老练,此时顿了一下,这才忽然想起,云山县陆路不便,现在去私码头只能走海路,往来要打通的关节多,而且很可能被海寇盯上,这买卖可能并不如金县尉想得那样好做。除非——除非云山县往临城,临城往其余地方的路修好了,那就又不一样了。 修路的好处原来在这里!的确是眼见得着的好处! 小吴说,“哦,我知道了,金县尉撮合生意肯定要拿辛苦费的,这种以后都算是赏钱。姑娘大方,赏得不比原本得的少。” 于县令的思想转换得和金县尉家那个机灵女儿一样快,晓得以后有些费用名目都会有变化,但道理差不多,这时候想顺嘴拍几句马屁,又强行忍住,这种违背常年来习惯的举动做来很辛苦,但好在他毕竟是进士出身,学习能力是在的,又问,“这些细务都要来问姑娘吗?” “那不然问谁,两个县也就大几千人的盘子,大部分人还都是服务业农业,”谢双瑶又说难懂的话,“这点盘子还是照看得过来,不过如果你们学得快,我可以早点偷懒。” 谢二队长瓮瓮说,“我们买活军所有人都做活,六妹也一样。” 于县令唯唯应了,谢双瑶叹口气说,“我这里就是人不够,大部分都只能做活,管不了人,急缺能管人,读过书的,上来就肯干的活死人。” 读书人在哪里都是宝贵的,于县令有一丝不祥预感,没想到谢双瑶并未止于暗示,下一步就说得很直白,“于县令,你那些同年、同乡、同学,有没有什么在附近几省的?给我留些名字,我可以给你发赏钱,这是第一步的好处,第二步好处你自然也能想到,金县尉他们都是本地人,江南这边读过书的人也还算多,他们都有很多亲戚,你一个外乡人最好还是给自己拉拔一些帮手,这里外乡人本来就少,从临城县出省也有些远,所以我给你留了最多的时间。” 身为读书人,总有些风骨,于县令没有殉城已经是千夫所指,无颜再见故人了,要他再写一张单子出来,将生平亲友全都陷入其中,这是何等的罪孽! 这样的底线原本不容跨越,即便是以死相挟也休想于县令能够答应,但谢双瑶很会说话,把他和金县尉,本乡人和外乡人对立起来,由不得于县令心头就是一动:若在以往,清浊分明,他是进士官,永远比捐官清贵,双方走的是两条路,根本无从争起,所以也就和和气气。但现在他们都陷在买活军里,谢双瑶哪讲什么清浊、进士捐官的规矩,金县尉等人对他的尊重也就逐渐浮于表面…… 但换句话说,他们依然都是临城县的盘子,在彬山、云山县那两处面前又是一家人。 已经完全进入政坛思维模式的于县令苦笑一声,拱手道,“容在下斟酌几日。” “你没有推脱说记忆力不好,这点很不错,给你五十文赏钱,在我这里说话要直接一点,我要想的事情很多,不喜欢再琢磨人心。” 小吴低头记账,稍后和于县令要结算的。谢双瑶也不是非常着急,“你还有点时间的,毕竟你是两县唯一一个进士,目前这是你极大的优势。” 卤鸡架吃尽了,生炒小公鸡也不知不觉吃光了,鸡肉嫩得很,也加了一点茱萸,辣辣的非常惹味,九寸的盘子盛得冒尖,四个人都向它下筷子,谢二哥食量大,不言不语吃了半盘子,酱爆鸡杂剩了一些,虽然加了料酒、茱萸,还是有些腥味,谢双瑶吃两筷子就不吃了,“以后鸡杂还是卤着吃。” 那碗水鸭汤被端下去,下了四碗米粉上来,汤里飘着青菜、鸭血,还有几片干海带,于县令很诧异——干海带在这些年是很珍贵的海物。 但煮鸭子的确鲜美,鸭骚味被海味的咸鲜化解,鸭血嫩滑,米粉非常入味,鲜得人眉头跳动,随米粉还端上来一小碗醋,是北方的陈醋,加两调羹在汤里,画龙点睛。于县令把碗里汤都喝尽了,几乎有些脸红,但很快想起来这是在买活军,买活军不喜欢浪费粮食,便又心安理得起来。 “怎么说也要等一年后才好和云山县做生意吧?”吃完米粉,告辞前于县令想问得更清楚一点,路一通,本地人的亲戚就要来做生意了,这也决定了他上交名单的最后时限。“从彬山过来五十多里,这样的路,修一年是快的?” 谢双瑶大笑,“要这么久?” 她让于县令明天和她一起去城外,“让你看看我们买活军是怎么修路的。” 5 蒜泥白肉 天还没亮,城墙外就响起猪叫声,天色蒙亮的时候香味就传过来了,是煮肉的味道,城里一个多月没闻见肉味,大家嗅觉都敏锐,于太太推推丈夫,“老爷,该起了——昨天谢姑娘说的是有肉卖?” 于县令昨天吃得饱,也吃到了肉,对猪肉香味没那样敏感,打着呵欠坐起来,“是有,让人早些去,割二两,问着价钱,若贵就少买些。” 好歹也当过县令,家底还是有一点,但日后前途未明,钱不能随意花销,于太太很懂事,叹了口气,“晓得的。” 又有些惆怅,“家里还预备了给顺儿定亲的十几两,如今也花不上了。等顺儿能定亲的时候,谁知道我们是什么样子!” 于康顺是于县令次子,长子已在十年前定亲,但未婚妻一家宦游至北,这些年来也早断了音信,这就是提前太早定亲在乱世的坏处,不过于大少爷今年也才二十岁,还有五年宽限,于县令也就不想这么多,呵斥太太,“临城县是少了你的吃的还是少了你的穿的?前年江省大闹,连藩王家的孙子都杀了一个,你是想到桥县去做县令?” 桥县在五六百里之外,是江省辖下,驻跸的藩王待下苛刻,这也是有名的,前年江省收成不太好,藩王强要加征,当时就闹起来了,乱民一度攻入县城,还杀了王府一个领兵守城的王孙,后来两省联合调兵方才镇压下去,闹得这样大,桥县县令是逃不脱的,把任上所得全送出去了,好歹免去问罪,改为罢官回乡。 于太太愁眉说,“如今倒是有一口吃的,但长远看还不如罢官回乡的好。我们两副老骨头也罢了,儿子女儿怎么办?” 于县令说,“头发长见识短,你胡说什么!回乡?我老家你也晓得,这几年闹西贼,音信都不通。你老家在北面你不知道?建州贼年年南下打草谷,去年开始渡海到老家一带,抓回去就是做最下等的奴才!能熬过一个冬天么?” 建州贼起势十几年,是真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比较起来自然是买活军要好打交道一些,于太太不敢再说什么了,亲自服侍于县令洗漱,于县令问刚才怎么不叫丫鬟,于太太说,“说这些话时不敢叫她,自从去上过课,识得几个字,也认识些买活军,几个小妮子心思便活泛了。” 县令家的丫鬟多少也识得几个字,凡是原本就认识几个字的年轻人,买活军都要求他们去上课,想要藏匿人口也是不能的,说实话亦没有这个胆量,城里粮食有限,买活军说过吃完了可能要按人口发粮食,此时藏匿起人口,就等于自己将来可能少了一份口粮。县令家五六个丫鬟,都要轮班上课,主人对奴仆的人身控制已减少,更没有了法令支持,说白了现在大家都是谢双瑶的奴仆,于县令一家已没有法律身份来使唤这些丫鬟们,一切社会关系全靠惯性运转。 此刻不论是于县令一家还是丫鬟们,都还没有这个意识,但于太太本能感觉丫鬟们不再值得绝对信任,于县令叹口气,草草梳洗,也换了粗布衣裳——这还是扯了布赶着做的,从前主人家哪里穿这个,但如今谢姑娘都这么穿,只能朝谢姑娘看齐。 从卧室出来,天色依旧微曦,怕热,灯懒得点了,屋子里影影绰绰坐了几个人,早饭也做得了,一碗碗粥放着,还冒着热气,原本这个天气大家都吃凉粥,粥煮得了用冷水来投,但谢双瑶不喜大家喝生水,只好更早一些开餐,这样方才凉快些,厨娘半夜就得起来做粥。 配菜是咸鸭蛋、几色咸菜,这几年临城县的百姓吃盐都吃的大方,一些需要用盐来做的菜也丰富起来,临城县这一阵子有变故,没人进城卖菜卖肉,家里都靠咸菜度日。鸭蛋挖开还冒着油,一人切了一半,于康顺和于小月匆匆吃了一碗粥,半个咸鸭蛋,起身行了礼赶紧就往外走,于小月叫着丫鬟梅香,“走了!再不走迟到了——你吃了粥没有?” “吃了吃了。”梅香从厨房里蹿出来,手里还攥着什么递给于小月。于县令隔窗看见,有些疑惑,于太太讲,“昨日买活军请你吃饭,杀了鸡,又给了一提蛋,昨晚给长富带回来的,我叫先不动,省着吃,想是厨房偷偷煮了一个给小月补一补。” 于小月是小女儿,自小体弱些,于县令咳嗽一声没说什么,走出去站在院子里叫,“长富?” 长富一边擦嘴一边走出来,跟着于县令出了院子往县衙走,天色又放亮一点,街上已是人来人往,肉铺那里拥了许多人,买活军的人在喊着,“排队!哪个不排队要扣买活钱!” 人们便都听话地排成长队,站在那里伸着头盼望地看着肉铺。一个多月没见荤腥,买活军进城之后最肃杀的那段时间已过去,如今开始修路,又要造这造那,大家现在敢掏出钱割点肉——一旦有这念头,便怕买不上,太阳还没出来,听到猪叫就准备着来肉铺。 肉铺上斜吊着、堆着许多肉,长富估量着说,“半扇猪都在这里了吧?买活军的猪实在肥。” 于县令嗯了一声,在人群里看到金家的下人已在排队,而且位次很前,便转头对长富讲,“快回家给太太报信,晚了怕买不着。” # 半扇猪在肉案上垛着,剩余半扇在锅子里煮着,于县令到县衙的时候谢双瑶叉着手正看人在院子里煮白肉,大锅里放了一个竹屉,几块石头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竹屉里压着锅,南方的白肉是这样煮的,锅里要放个东西压一下。 淡白色的肉汤沸腾着从竹格子里冒出来,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味。于县令昨夜见了荤,今早还吃了早饭,但喉头依旧动了一下,“谢姑娘。” 谢双瑶对他抱怨说,“临城县都没个大灶!只好在院子里现垒一个,城里人难道不请客办酒席吗?” 于县令赔笑,“也办,都是小锅菜,细席。” 谢双瑶问,“那些兵怎么办,几十口人,居然也没个大灶,不搞食堂。” 这就是马百户的事了,马百户刚好擦着汗小跑进院子,太阳快出来,天气已渐渐热起来了,马百户又很爱出汗,“谢姑娘!于老爷!”他嘴里已换了称呼。 于县令既喜欢这样又不喜欢这样,但无论如何,这事实都不容改变,他已不再是县令,失陷在买活军的地盘里,还要为一家人找到活路,至少是找到饭辙。“马老爷,马老爷今日起晚了。” “刚从城门回来。”马百户却不是起晚了,而是先去办了事。“路已开始修了。” “那正好,做两个时辰,回来吃午饭,白肉也凉了。” 谢双瑶带他们一起又往城外走,于县令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出城门,恍然若隔世,抬手略遮着太阳,望着城外景象,“这,这是在做什么?” 马百户手底下那批兵丁都赤着上身,裤脚高高挽起,一个个熟门熟路地做活,有人担水往桶子里倒去,又加入许多灰色粉末,另一桶是已经搅和好了,深灰色的湿泥,另一批人把湿泥填到夯土路上——路已被挖出一条长坑,正好能容纳一个木框子,众人将湿泥填入抹平,过一会湿泥稍干了,取出木框子又往下一段填去。 “修路!”马百户说,“彬山都用这样的路,比黄土路要好得多,又便宜,这叫水泥路!” 于县令惊异地望着他,马百户说了实话,“儿郎们讨贼……不不,儿郎们从前常常在彬山做这样的活计。” 谢双瑶看起来并不介意自己被‘讨贼’,反而笑着说,“你们那不叫讨贼,叫扶贫下乡,至少给我们修了五十里路。” 原来早是熟手了,难怪这般麻利,想来过去几年都是这般,拿着朝廷的俸禄给反贼修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于县令不免瞪了马百户一眼,马百户讪讪地笑着,谢双瑶打圆场说,“现在都是一家人了,以前的事不必计较太多。” 又问于县令,“以前修整一里道路要多久?” 于县令打点精神说,“若是三十个工,一里路要五天,县里是按这个来征徭役。” 也因此,很少有人在夏天修路,都是冬日农闲了来办。谢双瑶说,“确实,土路是很不好修的,我听说富裕地方拌灰浆来修路——” 于县令摇头说,“谢姑娘玩笑了,哪里就这么富裕了,灰浆都是用来浇城墙、修河工的。连京城都是炒土夯路,南城区那是王公大臣住的地方,才给铺了青石。” 灰浆是用石灰、黄泥、河沙还有糯米浆拌成的,堤坝、城墙才能用灰浆抹面,那也是太平年岁才能办的事情了,现在国朝已无力维护河工,最多只紧着漕运疏浚。不过就是修土路也很麻烦,尤其是在南边,土要炒过,否则第二年就有虫爬草长,即使如此,到了雨季路也常常被泡烂,车马陷在泥坑里非常棘手。 于县令算是难得通晓庶务的进士官,仔细给谢双瑶讲了修土路的人工,谢双瑶听了说,“是难,修水泥路要快许多。尤其是原有的夯土路会更容易,五六个工,第一日框好路基,第二日拌水泥,这些天没下雨,水泥干透了就可以修下一段,三十个工可以分成五组,两三日修一里问题不大。” 这就已经快了几倍出去了,马百户在谢双瑶身边在行地讲,“天气还是热,到秋天五日可以修两里。” 谢双瑶笑笑,“那有点累了,以前可以叫你们那样修,现在不能了。” 她面前全是赤膊汉子,谢双瑶就和没看见似的,脸色不变,不断给他们出题,“从彬山到这里测出五十六里,三十个人要修几日?” 彬山到云山县四十多里,到临城县五十六里,临城县到云山县才三十几里,但货必须先从彬山过来,因为云山县到临城县是山路,根本没什么人走。 “最少一百一十二日。”于县令做计算题。 “三百个人呢?” “十一日。” 谢双瑶大笑说,“差不多吧,但修路要是这样简单就好了。” 他们已经踩着黄土堆走到前方深处,一路都挖的有坑,两边砸了小木棍,还挂了绳索,作为标志,在于县令看来,这些标志不但是为了修路平直(这他还看得出来),更是证明买活军在此地的统治已经牢不可破,木棍和绳索对农户都很有用,附近的农户竟然没有乘夜前来盗窃,说明他们已经知道畏惧买活军。 “三哥!”马百户那三十个兵丁之后,隔了大约一里路,谢三哥领着又一帮兵丁在做活,谢双瑶喊他,“你来说说,三百人修五十六里路要多久?” 谢三哥举起手擦了擦汗,走到路边茶桶,打了一杯凉茶喝了,“三百个人是总额,便要分工,有人送料,有人买菜做饭,有人送饭,有人验收,做三百人吃的饭要五个人口,送饭又要五个,验收、教技术的要十个,送料的要十个,最后做活的只有二百七十个,具体多久还要看路边水源远近,若不下雨,有肉吃,士气也好,十五日可以修得,遇到事情,一个月也不算拖延。”他看着五大三粗,但竟把算学做得这样好,而且还会说‘士气’这么高级的词汇。 谢双瑶对于县令说,“这才叫做现实,我再出一题给你,设总工口为甲,厨子为甲的六十分之一,送饭为甲的六十分之一,送料的为甲的三十分之一……” 她说了一大堆,“最后我要修三百里路,若天气晴好水源固定,求甲数和时间之比。” 于县令完全听迷糊了,但却又模糊地感到强烈的兴趣,他擦着汗说,“在下做不出,甚至连题目都听不懂——谢姑娘是想找些对数算有天赋的书生吗?” 谢双瑶笑着说,“不愧是进士,就是聪明,这都是数学四的内容,我现有的活死人也没几个能听懂,能学会,你回去可以先拿着教材试试看,如果你会了,你就去教数学——教书不是特别赚钱,给我算这些实数才是,要是能拉来替死鬼为你教,你就可以脱身出来为我算这些数字。” 马百户已蹲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他上课是最积极的,但竖式计算并不能帮到他什么,谢双瑶说,“这里要用到很多代数知识,嗐,全是应用题。” 什么是应用题于县令并不懂,但他始终在琢磨此事,本能地感到这种计算方法对许多事都有不同的意义,甚至额上逐渐冒出汗珠,谢双瑶看在眼里,“想什么呢,吓成这样子?” 她又开始拼命扇扇子,站在树荫底下看着众人做活,太阳升起来了,汉子们的脊背被晒得赤红,汗珠摔落在水泥上,但其实这活对众人来说已算轻省,至少不用下田,没有水蛭和被草叶割伤的烦恼,不过是卖些力气而已,大家都沉默地做着,远远路上有人推车送茶。 于县令说,“在下原以为姑娘想要找数算之士,如今突然发觉姑娘是想找治世的能臣。” 能够在有限时间内,用有限人力完成艰难工作,减少对人力的浪费,这就是能臣的标志,远有曹冲称象,近有许多河工能臣,无不是精于统筹安排之辈,在于县令看来,这般人才是用作治理天下的,只有皇帝才配使用他们,无疑也暗示了谢双瑶的野心。谢双瑶却因此哈哈大笑起来。 “是吗?”她轻蔑地说,“但这些知识在我看来一点都不稀奇,与其说我的气魄太大,不如说是你的眼界实在有些小——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确实没有争夺天下的野心,从始至终我只是想要吃得好点而已。如果能给我一罐冰可乐,我现在就是最乖巧的顺民。” 冰可乐? 她身边许多人都在咀嚼着这三个字,能让谢双瑶这样下凡神仙都念念不忘的,不知是怎样的美食恩物。于县令请罪,“是在下愚昧了。” 谢双瑶说,“也不怪你,现在你知道了,不到一个月路就能修好,之后彬山的货会过来,现在我们回去说一下城里的一些安排,差不多也该恢复正常生产秩序了。” 马百户留在城外带领儿郎们修路,于县令回去和谢双瑶开会,谢双瑶层出不穷的数学问题让于县令鼻尖冒汗,不得不把师爷从课堂上请来,一起和谢双瑶做数学题。 两个时辰很快就过去,谢双瑶扔下笔说,“走,去城门蹭饭!现在就属他们修路的吃得最好。” 五个人——谢双瑶、谢二哥、马脸小吴,于县令、师爷(长富去上课了),一起往城门过去,之前在县衙煮肉的几个人也在那里,身边两个大木桶,冒尖的全是精米饭,一大盆白肉,切成薄片整齐地码着,肥多瘦少,肥膘是半透明的,实在是上好的白切肉,又有一盆黑黝黝的酱油发着香气,一盆透明的虾油,一盆砸好的蒜泥,马百户手底下那几十个兵满面喜色,搓着手排队等着,手里都有一个木碗,管事的给一碗饭,十片薄薄的白肉,酱油一勺浇在饭上,虾油一调羹,蒜泥有些要有些不要,筷子举起来往饭里一绞,饭就成了褐色,酱油的香味被激发出来,城门口经过的路人都在一个劲咽口水。这群当兵的平时哪里能吃到这样好的东西! 要不是家小都在城里,怕是前几年就舍不得买活回来了。于县令心里想着,从谢双瑶手里接过碗,和她一起排队,一样是十片肉,两勺酱,于县令讨了个北方太太,口味就靠近北方人,见着蒜泥咽口水,虽怕口气不雅侮辱斯文,但看谢二哥就要了蒜泥,心一横也要了一勺。反倒是本地兵不怎么吃蒜,谢双瑶见状和管饭的说,“蒜泥剩下的运到前面去,我们彬山人要吃。” 彬山一带北方流民多,是要吃蒜的,显然这是从前修路时的伙食安排,沿袭到了这里,看来彬山修路吃得也是这样好——虾油也罢了,云山县靠海,没那样精贵,干海带也拿来下米粉吃,但精米饭随便吃,彬山那样贫的地怎么真不缺米吗? 于县令近日吃了肉,胃口没那么旺盛,这一勺蒜泥就要得好,白肉的油腻被蒜泥的辛辣掩盖,一丝肉香在蒜香里尤为调和,还有酱油带来的鲜咸,虾油带来的海鲜味儿,米饭带来的甜香,这么热的天,他吃得汗珠直往下滚也放不下筷子。一碗饭吃完心满意足,甚至有一丝遗憾:可惜了,家里人此时也就吃些稀饭,于太太是北方人,私底下也吃两口蒜的。 他们有凳子,兵丁都是站着吃,一碗饭吃完不够再来添,肉没有了,酱油浇一勺拌饭吃,一个个都是放量吃的,两桶饭全吃空了,捧着肚皮在城门洞里贪凉休息,谢双瑶盘着手很欣慰地看着他们,对众人说,“你们瞧,吃饱了的样子多么舒坦,多么好看。” 作为反贼首领,她实在是太爱吃也太看重吃这件事了。众人都没力气回答她,那些管饭的急急忙忙地装车子,县衙里又送来了两桶饭和一盆肉,他们要到前面去给谢三哥那一队送饭。更多的人在彬山那里往前修。双方在中央会合。 其实她的食量反而不特别大,这说明谢双瑶吃得很好已经很久了,于县令现在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农户并不都是饿死鬼投胎,只有肚里没荤腥才会怎样吃都不饱,每顿都能吃上肉,饭就吃得没那样多了。 如果有机会,于县令想去彬山看看,但路未通还不是时机,下午他回去上语文课,又从谢双瑶那里拿了一本《数学四》,挑灯看到很晚,心潮起伏,汹涌不定,渐渐下了决心,第二日一早,在课前他去找谢双瑶。“谢姑娘,教材已看过,并不是很懂,但在下知道江省诸暨有一位师弟大概是谢姑娘要找的人。” 6 消化临城县 谢双瑶本来有点轻视临城县的购买力,事前交代屠户,若是肉没卖完,过午就不要再卖,送到卤水铺去做卤肉,这天至少逼近三十九度,临城县也没冰窟,菜肉保鲜是很大问题,有时卤肉做得咸并不是厨子不知味,而是盐分高可以放久一些不变质。 没想到临城县的百姓不但有钱,而且也有点胆量,不到一个月便敢于把手里的钱拿出来花用,半只猪天刚亮就卖完了,还有些人捏着钱没买到肉,吴小莲和她请示,“明日再杀一只?” 谢双瑶说,“可以,还是老规矩,过午不卖了,做卤肉。” 又问,“黄豆发起来没有?” 豆子是极好的,可以发豆芽,做豆腐,腐竹、豆干,这些经过卤水可以放一两天也不馊坏,是夏日最好的蛋白质来源,彬山那里赶在修路前送来十几麻袋黄豆,又要找磨坊,找驴,总之运转一座城市需要的人手很多,要考虑的点也很杂。 吴小莲翻了一下,“这件事是朱玉玉在做,她还没来汇报。” 那就是傍晚会来,当员工的都讨厌早会晚会,做领导就不一样了,早会布置任务,更新进度,晚会可以汇报当日任务,提出困难和问题,当晚大家回去思索一番,早会又能提供解决方案。谢双瑶现在也很喜欢开会,“晚会上问一下就行了。菜,这件事我打算暂且交给郑书吏负责,你觉得怎么样?” 吴小莲认为可以,“郑书吏是本地人,老家就在城外,讲话有威信,农户都相信他。” 组织农民进城卖菜,这件事本地人是有优势的,谢双瑶点点头,“天气这么热,菜也放不住,定量购买吧,需求统计了没有?” 买活军有人在肉铺那里询问菜蔬需求,不许挑品类,大致统计了一下重量,吴小莲说,“谢二哥那边有在算的,刚才他走开就是去办这个事了,我让他直接去和郑书吏对接。明天天亮摘菜,立刻送进来,城门□□接。” “怎么送到终端客户手上?” “讲定了敲钟三下到城门口来拿。” 城里一两千人,菜蔬是个大问题,往常城里居民总有人晨起买菜,但现在大家几乎都有事做,而且买活军在城门处不断运货,那里原本的集市就开不成了,好在盘子很小,两百多人管两千人,暂时应付一段时间不识大问题。谢双瑶喝了口发涩的冷茶,“说了没有?各家菜都要写好名字,若是以次充好要杀人的。” “说了,不过也就是威胁罢了,村里没人识字,只能做记号,乱糟糟的很难倒查回去。” 谢双瑶在彬山经营了十年,彬山流民几乎都是文盲,所有文化来自于谢双瑶,所以彬山人讲话很多现代词汇,也更能听得懂谢双瑶的话,最重要的是潜移默化间接受了她的思维方式,吴小莲又说,“等这批学员毕业就好了,秋收以后,男学生去村里上课,女学生在城里给女眷上课,按考试成绩发工资。” “可以,”谢双瑶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交叉出题监考,杜绝作弊,我看大家对收据接受度还不错,下一步工资发筹子吧。筹子都做好了?路要快点修好,这样彬山的货才能尽快运进来。再迟一点,人心就要浮动了。” 虽然临城县现在所有人都是谢双瑶的活死人,但谢双瑶可不觉得这些百姓真就能活得和行尸走肉似的。就是彬山流民,吃饱了饭以后一样有百样心思,要不是谢家自己五个如狼似虎的兄弟,还有舅舅、叔叔、姨姨,一大家子在逃荒中没有走散,而且谢双瑶来杀起人来非常狠,她连彬山都拿捏不住。所以她还是很注意居民福利,这样才能稳固统治。 吴小莲笑着说,“所以第一件事就是修路——再说,过段时间免税赋的消息就要颁布下去了,到那时候,城里人也不敢动姑娘,您要是走了,农户非得生吃了他们不可。” 谢双瑶满意地笑了,“说得对,免税、修路、上课,三个月就能看到结果,如果不出什么岔子,临城县就可以消化下来。” 她突然叹了口气,“总算可以扩大生产了,想要丰富商品种类怎么就这么难。” 说着就翻开册子,在随身小册上记下几个关键词,“葡萄牙、澳门、铁、辣椒、红薯——红薯粉!” 谢双瑶乱七八糟地写了十几个词,“饿、馋、热、空调——” 她叹口气,把衣服掀到肚皮上面,蒲扇哗啦啦地扇着,屋外人影闪动,谢双瑶和吴小莲脸色不变,并没有暴.露躯体的羞赧,彬山流民到了夏天,有时男女都是脱了衣服赤条条地做活,天气实在是热,穿着衣服很容易中暑惊厥,谢双瑶不穿短袖主要还是为了防蚊虫叮咬。 “总人口总算扩大到上万了,”她喃喃说,“临城县也拿下来了——牛痘——城里的大夫呢,找来见我,差点忘了这事。治下终于有医生了,云山县居然连大夫都没有……还有什么事情要立刻办的?” “开矿。”吴小莲提醒她,“临城县那片石灰石矿。” “啊对!”谢双瑶刷刷的写,“但本地人农闲要上课,哎,人手总是不够。” 她抱头开始列计划,“要从县里找几个本地人出去招工,矿工、匠工、医工,还要算一下招工名额,我们的粮食还剩多少?” “带来的不多了,只够吃几个月的,之前你说临城县的谷子快熟了。” “对,”谢双瑶想起来,“不收重税就只能等农户来买东西——总之一切就只等着来的那批货了。” “对了,”她想起来喊吴小莲,“路通了以后,让他们把爆米花机送一台来。临城县的日子真是要无聊死了!” 马脸小吴很淡然,因为谢双瑶在哪都一样喊,尽管彬山流民在她手底下过上了做梦也不敢想的日子,但对神仙来说,不论在哪,凡间似乎都很无聊。 # 买活军倒也并不真傻,免了三年税赋、丁赋,但还是从农户手里拿走了一些稻子——刚来的时候就派人到各村,强令众人都种了新稻种,言明产量若是高于本来的亩产,三百斤以上的谷子都是买活军的,秋收以后一亩担走了一百多斤,就在田边脱粒,他们造了铁皮的脱粒机,比连枷更轻便,脚踏着就能用,农户要用也行,交些谷子都能用。 秋收就是和天赛跑,这笔买卖人人都算得清楚,铁皮脱粒机前排了长队,半大小子来来回回地跑,背稻子,背脱下来的谷子,买活军还说若是本村表现好,能让谢六姐开心,或许来年能合村一起买上一台,价钱到时候再说,冬天会让人叫他们做活,可以用工钱来抵。 对农户来说,今年是极好的年景,首先对自由农来说,今年不收税赋,对佃农来说租子也比平时少了一半,买活军收走了所有租子——而且也没了徭役,而且今年收成非常不错。大家的心情因此变得很好,虽然还有一个坏消息,那便是买活军来了,所有人想要在买活军手底下活命都要买命,农户的买活钱,十八岁以下一人一百两,十八岁以上一人要三百两,也就意味着大家想要买活都欠了巨债,但这笔钱不还也不会就死,最多就是从此要叫谢六姐一声主子,这对农户来说就没什么坏处。 自然了,掏不出买活钱,就要听谢六姐的话做事,否则可能会被捉去打死,但话又说回来了,一个农户,活在世上本身也就是有风险的,流民、流寇、官兵、族长、官府、地主老爷……能把他们随便捉去打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再多一个买活军也没什么不同。更何况买活军平时挺和气,还有好稻种,虽然让人头昏脑胀的规矩很多,但守规矩就至少能把稻子打到亩产三百斤(大家很听话还有一点,买活军会种田是名声在外的),还不用交太多,连佃户一亩都只用交五十斤的租子——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打着灯笼也没地儿找去吧。 一家六七口人,种十亩地是宽松的,有牛还能种二十亩地,不过这年头有牛的人家实在很少,若不论是佃还是做长工,又或者自家田地,一户人家十亩到十五亩的地是有的,这也是江南一带人烟稠密,十几年前大乱过一场,现在仍有足够人手种地,不至于大量田地抛荒。这么算一家秋收至少都是三千斤谷子,这个收成让众人都是喜上眉梢,倘若不卖谷子,明年夏粮就是绝收都饿不死人。 秋收完了还不算结束,买活军让农户放水,在田里种黄麻,说是可以肥田,又让农户把秋天田埂上套种的大豆统一卖给他们,还家家户户的去看屋前屋后的菜园子,教他们怎么套种菜蔬,放言着种出多少都收,不给现钱——但可以抵债,给筹,这些筹也能去临城县买东西。 筹码这个词,本来的意思是很正经的,码头上工人做事也是计筹或者计码,这种东西很适用于活计琐碎,不能当即结算银钱的情况,买活军的人来收菜蔬都不带现银,全带的紫头筹子,这种筹子农户是仿制不了的,本地并没有紫色染料,这些胖大的军士几个月前来教他们种地,现在来发筹子,一个人记账,一个人发筹,说得清清楚楚,筹子可以到县衙去销账,也可以在县城里买东西,县城里任何一间店铺都要收筹子,不收的可以去和买活军告状。 “不收会怎么样?”有人便壮着胆子问了。 买活军瞟他一眼,“知道邻村的徐三元吗?” 徐三元是邻村有名的村霸,竟敢和买活军作对,不按买活军教的种田,当场就被拿下,消息送到村里,谢六姐骑驴过来,臭着一张脸亲自监斩,人头血就洒在村口地里,好多人去看热闹,死了还不算,尸身都给烧了,骨灰洒到河里,挫骨扬灰! 农户们头一缩,买活军的兵爷爷哼了一声,“临城县欺男霸女的刘老三、张老四,胆敢对谢姑姑撒谎,当即就被我们杀在城门口,一样是连杀带烧,连灰都没留下来,家里给做了衣冠冢,刚立起来,你们进城的时候可以去乱葬岗看看。” 大家都不敢说话,兵爷爷宣布大家接下来的安排,“往年冬日,你们都要找短工来做的。” 是这样不错,一年农闲也有四五个月,不出徭役就要去城里找短工,否则一家几口坐吃山空,存粮吃不到年后,至少要给壮劳力找个饭辙,若没找到,家里就要严格控制口粮,大家都是半饥不饱的混日子。 “听说远的还有人乘船去诸暨一带,是么?” 有人壮着胆子走出来,“小人曾去诸暨码头扛活。” “今年你们都不用走太远了,”兵爷爷说,“买活军要修路!壮劳力都来做活,其余人在村子里上课,修路的管两顿饭,还有工钱,一日二十文,上课的管一顿点心,有谁愿做,谁不愿做?” 大家都愿做,不仅因为修路有饭吃,而且也因为不愿做可能会死,就算不死,被赶出去也等于死了,买活军这里不用纳粮,这样的好日子哪怕多过一年也是多享了一年的福。 买活军的人就回去了,说是明日起叫村长带人到县城里去,往回运料,至于那个去过诸暨的农夫,买活军的人把他带走了。“有另一样活给你做。” 大家还是比较同情徐老四的——这附近农户很多都姓徐,徐老四颇有几分胆色,运气却不太好,去诸暨那次没赚到钱,差点被人抓猪仔卖进矿山里,这次又不能一起修路,没赶上买活军的饭辙。徐家和他关系近些的几个亲友都在议论,若是徐老四家里有什么事,或者竟回不来了,家里那些田他们好说要照应些。 在村里,新鲜事不多,偶然一些变故也会激起大家持久的讨论热情,但对徐老四的同情和好奇,在徐家村并没有议论太久,因为第二日去县城运料的汉子们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城里有卖铁犁!有卖盐,有卖针,有卖铁锅,有卖菜刀。 而且价格都非常便宜! 7 葛爱娣告密 人活在世上,有哪一日不要吃饭,有哪一处不要用铁呢? 不说旁的,就是每日切菜砍柴,用的也都是铁制的器具,可临城县虽然就在彬山铁矿边上,但却偏偏就没有几样铁器,这能怪临城县的日子富裕不起来吗? 铁器受到严格管制是有缘由的,几十年前,倭寇闹得非常厉害,在东南一带大掠,倭寇尤其缺铁,而朝廷能容忍他们抢掠沿岸百姓,但却不能容忍他们抢走铁器,再制成箭头射向官兵的胸膛。所以东南一带对铁器的监视一度非常严格,临城县城里还好,村里竟是连一口厚铁锅都是极珍贵的财产,有一口厚锅的人家,娶媳妇头都抬得高些。也因此临城县的农户多数都吃蒸菜——要炒菜,非得有铁锅不可,还要有油,日子哪里就富裕到那个程度了。 现在不太听闻倭寇的事情了,但老规矩却遗留了下来,边民连打鱼都要背着人,还要给官兵交孝敬,很难养活自己,陆续做了流民,或者把心一横投靠海寇,海边那几个县人越来越少,临城县这里的日子,若是一年风调雨顺还勉强过得去,接连灾上两年,不做流民就要饿死人了。 也是因此,农户对铁器的渴望虽然是天生,但价格敏感度也是极高,可买可不买的,不买,不易保存容易被偷的,不买,买活军带来的铁制脱粒机虽然好用,但按农户心里的想法,如果族长不下死命令,这笔钱也是凑不起来的。庄户人家,有些积蓄不容易,不说钱,就是拿谷子去换,也是舍不得,未来的变数太多,宁可将来多吃苦,多冒险,多担心,他们也要先守住眼前的利益。 但今年事情有一些不同,买活军不给钱,给筹子,活肯定是要做的,因为有饭吃,而且买活军的饭一向好吃。但筹子有没有囤积的必要呢?筹子留多久,要看买活军在临城县能支持多久,可再怎么说,买活军也是个女匪首领着的贼军乱兵,怎么看也长久不了,就是最保守的人家也觉得,筹子没必要多留,还是尽快换成铁器为好。若是有布,那就更好了,布能当钱用,而且也可以穿。 不管松江那边的棉布产量多少,运不过来全是白搭,商路一年比一年不好走,棉布在临城县也就越来越贵,也是江南还算富庶,庄户人家一家子才能都做一身衣服,若是在西北,那里蚊虫少些,听县里从前的教谕说,西北农户出门做活,男女都是赤条条的,穿着兜裆,进城了,一家人出一个,凑一身外出的衣服。 这样的话听着不太可信,和乡野故事似的,但便宜的铁器听起来就更不可信了,乘着天气还没有大冷,家里的女人穿上最厚实的衣服,和男人一起往县城里去,虽然就在城外三四里路,但她上次进城还是四五年前。 临城县的街面没什么变化,若说有什么,那便是县城里的男丁头发都不长,说是夏天太热了,买活军让他们都剃青头,这般少长虱子,就是女孩子,好些头发也只够在脑后扎个小揪揪,这还有女孩子的样子么?还有好些只穿着一条裤子便在街上乱走,她们下田做活也不过就是如此罢了。 葛爱娣和相公说,“怕不是来年我们也要剃头。” 她相公徐大发一咂嘴,“换了主家,有什么办法,主家叫剃,你敢不剃?” 也是这个道理,葛爱娣正要叫相公带她去看铁器,突地一缩,扯扯徐大发,“老东家在前面呢。” 他们都有点儿尴尬,秋收后村里是闹过事情的,老东家叫管家来收租子,徐大发他们家不肯给,说要问过买活军,双方在田里吵起来。后来谢六姐请所有地主吃饭,用半价买了他们的田,又问地主要筹子还是直接抵扣买活钱。临城县最大的地主也姓徐,徐地主的地就算按半价来买也足够三千两了,可以买走一个十八岁以下的子孙。 徐地主长孙像是十四岁,买是可以买的,但全家余下那二十多个人便不知该怎么办了,最后徐地主还是把田地都换成了筹子,再也没有以往那样的俭省了,身上穿着簇新的衣裳,花花绿绿绫罗绸缎的,以前农忙的时候他还每天跑过来看,甚至上手帮忙哩。 徐大发看到老东家有点心虚,埋怨媳妇,“给他家做了二十年的工,你一句话,老交情全毁了,反而不敢见面。那时候喊得厉害是你,现在不好意思又是你。” 葛爱娣性子最烈,被相公这一说倒冷笑起来,走上去给徐地主行了礼,“老东家好,老东家,上个月得罪了,但奴也是好意,买活军那样厉害,只怕租子收上来对老东家更不好。” 短短几个月,徐地主老了几岁,看来失田对他来说确实打击很大,买活军连田契都拿走,这笔交易是很难挽回的了,他叹口气说,“晓得晓得,唉,你们也是没办法。” 到底是临城县最大的地主,为人大气,并不计较之前的冲突,还反过来带他们去看农具,“确实可以买,那些筹子留着做什么?被老鼠啃了买活军也不认的,全花出去是最好。” 徐地主扯着身上的衣服给他们看,“瞧瞧,全是筹子买的,哈哈!” 他语气中的悲愤和无奈叫人听了很心酸,葛爱娣抗租的时候理直气壮,这时候反倒很同情徐地主,又不好走,两个人跟着徐地主走去铺子里看农具,就好像踩在荆棘路上,一路走得不安稳。 铁器是真的有,就在原本铁匠铺那里,铁匠这几天都不打铁,全是各处农户来看铁犁的,铁犁五两银子,听起来极贵,谷价一石(一百八十斤)也就一两半,葛爱娣和徐大发掐着手指算不清,徐地主从铁匠炉边上捡起一根柴火,在地上列了个算式给他们看,写着他们不懂的数字,“五千除一千五,再乘一百八,六百斤谷子。” 周围人都过来看热闹,铁匠说,“算得不对,5000除1500是3.33,乘180是599.6斤。” 徐地主说,“哪里就这样精确了,路上还要洒一些的。” 铁匠回嘴道,“运来是运来,算数就要精确些,先生是这样说的。” 农户听不懂他们的争辩,依旧在紧张算着,六百斤谷子,一年收成的一小半就没有了,看着不多,但七口人吃三千斤谷子,油盐酱醋都从里头出,还要挤钱买布买药,依旧是紧张的。 “不不,是划算的,你们不要拿谷子买啊,拿筹子买,听我的,跟我来。”徐地主带他们去城门口贴皇榜的地方,上头贴了许多榜文,有人在旁站着,收筹子念榜文,钱也收,不过大家更喜欢花筹子。 徐地主点着其中一张榜文自己念给葛爱娣听,“徐家村修路,一个工一天二十文,你们家五个壮劳力,都去做工,一日就是一百文,做十日便是一两,修两个月的路,便有六两,是不是这个道理?买活军中午管吃,那顿随你们吃饱,早晚少吃些,多吃咸的,花销很少!工也不累人,现在城里许多人都抢着要去修路。” 算数他们是不会算的,手腕也要掰半天,不过城里其余人如今都会算得很,有些人立刻列了竖着的式子出来,“徐地主算数好,心算便算出来了。” 城门口站着的买活军也大大咧咧地说,“修水泥路比修土路轻松多了。粉都磨好的,最累人就是磨水泥粉。” 水泥路也是刚才来的时候看着的稀罕物事,乡间也有三合土抹墙的,很坚固,但如水泥路这般跑马也不成问题,走上去硬硬实实一点不起尘灰的路面还是第一次见。听说徐家村要修的是这样的路,葛爱娣也有几分兴奋,捅了一下丈夫,“这个工做得。” 做得做不得其实都要去做,一个壮劳力一天二十文,做重活,其实是有些少了,但管吃是一重,给买活军做又是一重,唯独的遗憾是铁犁贵,一家人苦苦地做两个月才能买上一架,若买了这个,筹子也就不够再买铁锅了,布怕也买不了多少,葛爱娣正算计着,徐地主又指着另一张榜文说,“葛氏你素来伶俐,也可试试这个,明日起,村里要开扫盲班,扫盲班月考第一赏银二两。你们若还想买些锅碗瓢盆、针头线脑,你可要用心了。” 扫盲班? 皇榜前那人少不得也是一番解释,城里人已上过一轮了,教人读书、认字、算账,因都欠买活军的钱,所以人人要学会算账,农户不会算,什么都只能拿筹子,做工一日也只得二十文,会算账、会识字,从扫盲班毕业,做工一日都可多得五文。 原本听说村里要开班,大家的态度都很保守,觉得买活军是在发痴,来城里一趟,葛爱娣态度大变,已意识到这个扫盲班要认真上,她诚恳谢过老东家,徐地主捻须说,“不急着走!东家二十年,未曾开过筵席给你们,一起去吃一碗粉。” # 城里最近新开了些小摊,生意都是极好,来往顾客手里都捏着筹子,倒是规矩排着长队,葛爱娣很少光顾城里的摊子,有些局促,徐老爷说,“待你们做了工,也一样来吃,赚来的是银子还能留,是筹子留它做什么,都用了是干净!”他始终很难忘怀自己的田被换成许多筹子的事情。 轮到三人的时候,徐老爷从怀里潇洒地掏出一把筹子,点了三碗鸭汤粉,“再来一碟陈醋!切二十文猪头肉!” 好醋都在北面,现在较难得,一般米醋也罢了,镇江陈醋是要单算钱的,粉很快上了,猪头肉也上得快,卤肉铺就在一旁,摊主拿着盘子去卤肉铺,扔了两根筹子就端回一碟肉来,猪头肉红通通的,浇了两勺冒热气的卤汁,油香味像是拳头一样,揪着胃往外扯,葛爱娣先瞪徐大发一眼,不许丈夫多吃了,举筷谢徐地主,“偏了老东家——老东家,虽然家底厚,但这般花销也不是个办法。” 她问,“既然筹子能买铁犁,老东家怎么不贩些来,还有那稻种,今年我们田里最少也收了五百斤,老东家,你那亲家在许县不也有许多地?一来一回少不得你的利,只看买活军许不许我们往外做生意而已。” 徐地主的筷子扬在半空,就定住了,想了半日才慢慢说,“许的,不过他们要抽头。” 官府哪有不抽头的,葛爱娣说,“再抽头也有得赚的,而且手里是有铁的,老东家你说是不是?” 筹子转年也许就不值钱了,铁可一直是铁,徐地主抿着唇不讲话,突然心疼地看了那碟肉一眼,葛爱娣就知道,徐地主这是想通了。 她踩了丈夫一脚,更加不许他去吃那碟肉了,好在鸭汤粉里也有两块肉,斩好的鸭胸,连皮带骨头都炖得酥了,两个农民连骨头一起嚼下去,米粉稍微吹两口,吃在嘴里又软又滑,浸透了鸭汤的浓香,还有大米的甜味,米粉要精米磨出来,村里人平时哪舍得吃,不消一刻便把汤都喝尽了,站起来告辞。 徐地主连声让他们吃两块猪头肉,包些回去给家里人尝尝,手上却是动也不动。葛爱娣陪着笑,走远了拎一下丈夫耳朵,“别看了!——你想吃,等工做完了,筹子还有剩,我们也买一碟回去。” 这是两个月后的事了,徐大发有些惆怅,却也知道妻子做得对,把脚下一块石头一脚踢开,“怕什么,也不少这一口,明日起就给买活军做事,中午那顿听说都是带荤的!” 葛爱娣哼地笑了一声,回头留恋地看看铁匠铺子,“刚才老东家说了吧,货尽有的?” “不都这样说,彬山那里多得是,路好了一天就能运过来,叫我们别着急。”徐大发讲,但他也很着急,立定决心要买,就开始担心缺货。“无妨的,五两银,村里多少人能拿出来?都和我们一样,想捏着筹子来买,我们家劳力多,听说干的多还奖筹子,一凑足了你便来定下,我们抽空来运便是。” 葛爱娣徐徐点头,又附耳问,“当家的,前些日子村里不是来了外县人问这问那,听说族里还有人想去省城告状——这背后还不都是老东家支使的?好容易来城里一趟,你看……” 徐大发犹豫片刻,想说徐地主现在未必还想着去省城告状了,但又想到铁匠铺前那架锃亮的铁犁,还有那么一口厚厚的铁锅。 街角发出‘砰’地一声闷响,一阵香味传来,几个女娘有说有笑地从县学里走出来,和他们擦肩而过,手里攥着什么白生生的东西,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一个个捻着放进嘴里,徐大发又咽了一下口水,虽不知是什么,但肯定又是买活军带来的新东西。 买活军是真的爱吃啊…… 他又想到今年丰收的谷子,不用缴的税赋,这都是眼前的利,可眼前的利也就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今年他们家甚至可想着买铁犁了。 他低声说,“我们绕一绕,别叫老东家和亲戚们看到,再去找买活军的人。” 8 徐地主突破自我 “哼,脑子真是不灵活,总算想起来做生意了?”谢双瑶呵出一口气,搓了搓手,“再过几天可以点炉子了——唉,县里冬天是也没比山里好多少。” “至少不会冻死人。”她身边的少女说,“听我爹说,在老家年年都要冻死好多人。” 临城县虽然在南面,但周围多山,夏天热得不行,到了冬天有时还会下雪,湿冷更恼人,冻不死,但会长冻疮,在彬山的头几年,北方流民不善保暖,一个个都烂手烂脚的,遇热发痒,非常折磨。想要伐薪烧炭取暖,他们占据的矿工屋舍又没有炉子,屋内放炭盆,无声无息就闷死了好几户人家。谢双瑶起家之后,彬山人口渐多,粮食倒是有的,在周围开垦了梯田,木柴也足,开荒砍树,都是上好的木材。就是屋子逐渐不够住了,而且懂得建房的老人很少,这是如今彬山最突出的问题。 若是建房的时候就有所规划,火墙、火炕并不特别费工,彬山还是比较有钱的,但很多东西钱买不来,他们需要砖。 如今彬山的优势是他们有米,而且可以炼铁,谢双瑶用几年时间培训出一条完整的小铁矿生产线,彬山里有很多铁器,都是为了开拓市场而生产的,这些铁器他们不愿意大规模在走私码头交易,顾虑一如几十年前官府禁海、严管铁器的心态,走私码头来的船很杂,说不清是否和建州那些关外贼有联系,恐怕卖出去的铁器会变为前来攻占彬山的铁枪铁箭,但在本省平民中推广使用问题不大,现在就等着有人脉的本地小商人接手往外卖了。 “真就要放过他了吗?”马脸小吴端过一碟米花,在谢双瑶面前放下,“还以为至少罚没一半家产呢。” “徐地主心态崩溃就是因为感觉田地被换成一把不值钱的筹子,在他心里筹子既然不值钱,那罚走一半他也不会觉得疼痛。”谢双瑶抓起米花,一粒一粒丢到嘴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说,“这次我们把徐家村族长送到彬山去了,徐地主在徐家村的根基已断,危险性大降,罚不罚都无所谓了,放他一马,让他更积极地去卖货也好。” 徐大发、葛爱娣夫妇前来告密,受了二两银子的赏,照例给的是筹子,不过他们并不是唯一前来告密的徐家村村民,徐家村也不是唯一一个暗中筹谋反对买活军的村子,大量农户通过各种渠道对买活军反映,村中原本地主和族老合谋,想要差使族中机灵有见识的村民前往省城/邻县报信求援,到底是省城还是邻县主要看地主本人的眼界。 至于说求援或者告密,双方的动机也没什么好琢磨的,告密者都是农民,买活军不收农税,租子极少,农闲干活有工钱还管饭,群众基础一下就非常牢固,而地主没了地,连银子都没有,就换回一把紫筹子,正常人肯定会有情绪,尤其买活军看起来并不像是不断裹挟居民为流民,往前掠夺的乱兵,经营十年也就是两县之地,占据临城县之后一直在开班授课,一副长远要在此地经营下去的样子,那么作为地主,肯定不接受这种统治方式。他们甚至可以接受乱兵席卷而来时大家roll点,一部分人家家破人亡,余下的付出一定代价继续经营田地,但作为一个阶层,地主必然本能地强烈反抗这种强行低价赎买田地的行为。 当然了,像这些脑子比较灵活,略懂诗书的人家,肯定是不会自己出面去做这些事的,徐地主联系了徐氏族长,族长出面,在族里物色灵巧忠心的后生,最好家里也薄有田产,也曾雇人佃田,在买活军这般举措中有损失。 人选找到之后,许以一些利益,让他手持书信去省城告状。计划在秋后迅速成型,但徐地主原本坚定的心意因为葛爱娣献策发生动摇,这封书信没有来得及写,所以买活军手里掌握的实在证据便是族长出面找了个后生,徐地主不肯承认自己和族长有联系,侥幸逃脱惩罚,族长被定为首恶,现在已经被送到彬山去挖矿了。 一般来说,除了个别时候吃相难看,一姓之长在族里都还是有威望的,族长被送走,徐地主在族里威望大跌,再没有闹事的资本。他总算也没有笨到极点,知道谢双瑶放他一马便是因为他可能还有用处,徐地主为了让自己的用处变现,比以前积极进取很多,托人问了谢队长做买卖的忌讳,得知买活军允许治下民众拿筹子买货,自行联络销路,只是要从盈利中抽头,便立刻拿出大量筹子,定了一批铁质农具打算去许县卖。 马脸小吴对徐地主的死活并不感兴趣,只是怕他继续耍心眼,截留利润。“若他走阴阳合同该怎么办?” “已经让人去打听农具时价了,他要吞也吞不了多少,”谢双瑶说,“而且从我们这里拿货,我们已经有了利润,给经销商一部分利润空间也是应该的。你去把他叫来。” 徐地主很快就被喊到谢双瑶面前,一个劲给她哈腰作揖地赔罪,谢双瑶大模大样地坐着,吐出一个字,“坐。” 徐地主斜签着坐下来,谢双瑶拿起米花盘,倒了半盘子在他手心里,“吃吧。” 米花是前天爆的,装在坛子里,还不曾受潮,放在嘴里抿几下,化成香甜的液体,刚吃下的这一粒显得很飘渺,除了香气以外好像什么都不剩,反而勾着馋虫,过瘾的吃法是一抓一把,直接塞进嘴里,狠狠地嚼着,咔嗤咔嗤地发出声音,满嘴都是满足的浓香,这就要求米花保证脆度,尽快吃完,谢双瑶把剩下的一小把米花全扔进嘴巴里,一边嚼一边皱眉:和前天刚爆出来时候比,没有完全软掉,但明显已没那么脆了。 南方冬天就是这样,米花一次都爆不了太多,密封工作做不好,室内湿度高,过了几天就潮软了。这样看,搞砖房,或者是砖混木结构房实在有必要,只有砖结构房才能搞采暖而不怕火灾,也能维持爆米花的脆度,不过这又带来一个问题,江南自古繁华,人口稠密也就意味着取暖资源是有限的,搞了采暖之后,如果没有煤炭供给,燃料从哪里来? 想吃一口脆生生的爆米花也这么难! 不论是美食还是经营城市,都是一个样,问题是一个接一个连环来的,而且现在是乱世,商业退化得厉害,不稳定的外部环境让资源的流动非常不便,最好什么都是自己辖下就自产,要往外买都透着不稳定,谢双瑶叹了口气:拿下临城县,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临城县附近产黄泥,而且也有制备水泥需要的粘土矿。石灰石矿倒还好,彬山自己就产,这样一来,拿下临城县,就可以大批量产红砖,配合水泥勾缝、灰浆抹面,低成本的砖瓦水泥房就可以稳定建设,彬山、云山县也能因此受惠。 她其实还知道可以灌注水泥砖来修房子,会更加坚固也更美观,但成本还是偏高,不能快速扩散,对农户也就没有太大吸引力。谢双瑶需要她手底下的活死人都尽快地把赚来的筹子合算地花出去,这样他们才有再赚的动力。 采暖需要煤矿,炼铁也需要,煤矿临城县没有,但许县有,这也是徐地主被赦免的重要原因。谢双瑶等徐地主学着她把米花塞进嘴里嚼完了,才说,“你开始想做生意了,这很好,听说识字算账都学得很快,这就是对我有用的人。” 徐地主松了口气,立刻流露出欢欣情绪,仿佛要对谢双瑶说些感激的话,谢双瑶说,“不要做戏,你心里还是有些恨我的,毕竟我不由分说夺了你的田——就是改朝换代,也没有动田产的。” 徐地主不知道该否定谢双瑶还是肯定谢双瑶,为难地搓手,谢双瑶叫他安心,“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管,做出来的事对我有用就可以了。不过徐家村的事你毕竟是有些嫌疑的,所以还是要罚你,本来别人出去做生意,给我赚回了银子,赏赐给他们的辛苦费,我可以发一半银子,发一半筹子,但你这里,三年内辛苦费都只能拿筹子。” 又是筹子!徐地主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勉强从嘴里挤出几个字,“谢过谢姑娘。” 谢双瑶说,“都说别讲违心的话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筹子有什么用,买活军一走,筹子不就是一把细木签?你想的是对的,所以我就要更多的给你筹子,这样你就知道,有一天如果买活军走了,那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当然,你心里对买活军的将来也不怎么看好,赚回来的筹子你也不知道该怎么花用,我听说之前你买了很多布料裁衣服,又在吃上很舍得,”谢双瑶停顿一下,数落徐地主,“真是土财主,有钱都不知道怎么花!” 徐地主愕然,“这——” “之前也去你家门口看了几眼,多少年的老木头房子了,一下雨就漏水,我还看着你们家里人洗房,也太花费功夫。这样吧,既然你有筹子又喜欢花钱,那本县第一间砖木供暖水泥房便由你来建了,要花不少筹子,大概要花掉五亩地的卖价,不过花了也没什么,好歹也换成房子了,将来就算买活军走了,你也不是什么都没剩下。”谢双瑶决定说,“建成以后,更是要多多地叫人来家里做做客,让他们也享受一下暖气的感觉。” 这番话徐地主大概只听懂了三分之一,最敏感的是‘五亩地卖价’,不过他虽然心痛,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徐族长被他牵连,悄无声息就送去彬山,让他重新拾起了对谢双瑶的恐惧。 但—— “砖?是青砖吗?”徐地主疑惑地问,“青砖房只需要五亩地卖价?本地竟还有青砖?” 当然谁都知道木造的房子不好住,别的不说,蛇虫鼠蚁、藏污纳垢,怎么都比不上砖房敞亮坚牢,但本地虽有黄泥,却烧不出青砖,青砖只能从外地运来,很是昂贵,这十几年也早就断货了,若说烧造红砖,本地也有小窑,但红砖又容易风化掉渣,并不牢固,造价还贵,还不如造木头房子。起不到谢双瑶所说的‘多多地叫人来家里做客’的示范作用。徐地主是听出了谢双瑶要让他带货,所以才这样疑惑。 谢双瑶说,“烧啥青砖呢,就烧红砖,而且要烧很多红砖。” 她叫徐地主安心去贩他的铁农具,“买活军会出十个人帮你押货押银子,第一趟算是送的,你管饭就行了,等你去一趟回来,你家新房应该也建好了,你就等着看吧!绝对是全县头一份——要不是为了快点打广告,怎么会轮得到你?我早想住暖气房了。” 9 徐地主许县卖货 徐地主往许县去得很顺利,买活军十名壮汉,手里捏的都是刀枪,这样一行人是不太会遇到路匪的,只是到了冬天,淫雨霏霏,官道年久失修,铁器又沉重,且徐地主带的一帮人多是耕读传家的小地主,没什么上路贩货的经验,颇吃了些苦头,好在买活军上路之后倒也不摆架子,力气出得勤快,到底还是平平安安到了许县。 一行二十几个人,出门时都带了有干粮,是建阳那里传来的光饼,那一带是有种麦子的,只是商路断了,偶有货郎过来,也不会带面粉来卖。如今临城县和彬山、云山县打通了那条路,海运来的面粉运进城里,拿筹子也能买得到,只是价高,这些面食重新又做起来了。一个个圆圆的饼子,洒了芝麻,微带咸味,烘得很干,南方再潮湿,放个十天半个月也是无妨,饼心穿了一条线,一串饼挂在杖头就是干粮。 做地主的几乎都吝啬,田地便是从嘴里省出来的,徐地主自暴自弃也就是去吃碗鸭汤米线,正经饭馆是不去的,他们一家人出来,只带了清水、光饼,都觉得已经够了,光饼怎么说也是白面做的,如此乱世已算奢靡。但买活军不同,买活军的人竟离不了肉! 众人第一天走了半日,到了中午,在村口停下,问村民买了柴,在路边空置的茶棚灶头里烧了火,又借井打了些水,众人烧了热水,徐地主从腰间解下竹节杯,用热水一烫,捏一撮茶叶便泡了一壶茶来。刚要把光饼取下一个就茶吃,就看买活军的人从车上卸了个铁锅下来。 ——往昔这茶棚便是村里有人经营着,如今这个年月,路上行人少了,匪多,便不做了,只留个棚子在这里。灶还是有的,却没锅,买活军自带了有一口小锅,正合这烧水的小灶眼,架上柴,不一会儿锅就热了,又从一个小罐子里掏出猪油,放到锅里慢慢化开,打开一方油纸包,一大块酱肉片托在手里,雪亮的菜刀削过去,肉一片片落在锅里,拿铲子翻炒一会儿,买柴饶了些蒜苗,拿井水漂洗得干干净净,用手择了放进去同炒。 油香,肉的酱香味,蒜苗那刺激的辛香味一下就炒得散发开来,村口聚着看热闹的人群嗡地一声,都纷纷地议论起来,这些村民里头,老人还过过太平日子,那时候铁锅和猪油村里还算常见,许多年轻些的农户一辈子都难得吃炒菜。 菜刀也是众人欣羡的重点,铁锅都在其次,菜刀买一柄好的回来,遇到乱兵好歹还能舞上几下子,很快就有胆大的来问价。此时蒜苗酱肉已是炒了满满一锅,问徐地主取的光饼也在灶头热得微烫,软和了几分,十个大汉把锅端到桌上,就着酱肉大嚼光饼,又灌着浓茶来饮,连呼痛快。一群村民看得馋涎欲滴,几个孩子被抱在手上,不错眼盯着那锅肉,手指不知不觉就放进嘴里。便是徐地主几个人,也觉得嘴里的光饼干了些,麦香味也着实有些单调。 买活军并不搭理他们,也不让徐地主他们那帮人,不一会便风卷残云将一锅肉都吃尽了,将残下的井水淘洗了锅子,又掏出两文钱给村里人道谢。 他们说的不是本地口音,一张嘴便能听出来,因此乡民虽然垂涎欲滴,却不敢多搭腔,有人从家里端了一小碟子腌菜来给徐地主,“官人配饼吃。” 南方十里不同音,这里离临城县不过是十几里,乡话已经不同,大家说的都是南省官话,买活军听得懂但不太会讲,他们还是北方流民多,徐地主捻须谢过,“老翁,我是临城姓徐的,兴字辈,可有亲戚在此?” 凡是姓徐的,在本县乃至邻县都是就没有攀不上的亲戚,老翁连连点头,“有的,有的,我叫他屋里人来。” 屋里人很快便来了,穿着烂袄子,和徐地主攀谈了几句,肯定彼此的亲戚身份,村里人态度明朗多了,当下便有三家提出要买菜刀,可用钱买,也可用谷子换,若是谷子便请他们留下三把刀,回程时再换。——不是亲戚,不是本地人,是不太敢做生意的,胆子小,也怕钱财露白了被买活军这伙大汉抢。 徐地主现在出来做生意,便也要有做生意的做法,第一次一切都在摸索,思量一番去问买活军,“还是从许县回来再卖,好定价格。” 买活军的人吃饱了很好说话,一边喝茶一边说,“都可,总之钱粮我们都帮你们收着。” 这是徐地主出门前就已接受的条件,他嗯嗯地应下来,又冲村人介绍,“买活军。” 这村子是许县的,但和临城县也近,再闭塞也听说过买活军的名头,老汉脸上现出笑意来,指点着那碟咸菜对几个大汉说,“买活军的盐!不然做不得这样好。” 大汉们捻着咸菜都尝了几口,点头称好,又说,“有菜有蛋可结伙往临城县去卖,我们县有菜刀,也有针、布、盐、酱油。” 这都是生活所必须的东西,村人一阵惊喜,唯唯地应了,一行人又起身往许县去。 从许县到临城县,路好也就是一天半,路不好走两天,众人在半荒的驿站歇了一夜,徐地主第二天起来身上就痒,跳蚤咬了十几个包。买活军的汉子们也大声抱怨,又叫徐地主,“快来,都剃了头,不然把虱子带回去,要罚钱的。” 徐地主现在最怕听到罚钱两个字,赶忙散了才长好一点的发髻,就叫买活军拿刀在头皮上刮了几道,把头皮剃得趣青,又把帽子好生拍了一番,这才戴上帽子,一路走一路忍不住挠痒痒,在驴上扭来扭去,叹道,“这才知道行商的苦!” 买活军道,“这还叫苦?俺们以前在彬山种田,六姐没起来以前那才叫苦。” 又互相嘲笑彼此,这个说那个才富贵几天便吃不得苦,那个说这个抱怨得最大声,谢二哥道,“六姐说了,人都这个样子,舒服过便再不想吃苦了。” 又说,“其实行商也未必都这么苦,若是我们把这条路一修,驿站好生打扫过,洒了驱虫粉,经营起来,傍晚走到这里,歇下洗个热水澡,酱肉一切,何等惬意?” 便是徐地主,走过那水泥路,再走这泥泞官道,心里何尝不想着还是临城县的路好走?还是临城县和彬山、云山县的生意好做?至于热水澡,只是听听罢了,冬日里哪有那么好洗澡,若水不够热,感了风寒那就是听天由命。酱肉倒是可以想想,只是他们一帮人运农具,一餐要吃那么一大块酱肉,在路上要连吃四五顿,他有些舍不得。 将就走了半日,到了许县,徐地主还担心不知该怎么进城——进城钱是有了,但这么多汉子,这么多铁具,怕是不好和官兵解释,不料谢二哥根本不当回事,大模大样排众而出,走到城门口道,“买活军来做生意了,去问问让不让我们进来。” 一听说买活军来了,众人都是大哗,忙不迭躲到一边去,那几个身高才到谢二哥胸口的兵卒怕得哆嗦起来,忙飞奔着进城报信,不多时,县里一帮兵卒远远护着两个官过来了,手里有些也拿着木枪,做出威武的样子,拥在城门洞里却是谁也不肯先出去,一个官胆子最大,抖着脚走出来,“你、你们可是占了临城县?临城县里还有活人?” 谢二哥说,“文书不通都两个月了,你们不是派人来看过了吗?临城县好得很,我们带了铁和盐来,做不做生意?” 一听盐字,众人都骚动起来,又说到铁,那官便更怕了,“带、带了甚么铁器?” 谢二哥一让,“铁犁!脱粒机,还有些好稻种,铁锅、菜刀都有。” 众人把篷布掀开,给他们看手推车上的货物,徐地主壮着胆子喊道,“针也有!” 城门外的百姓们便更激动了,买活军的盐是有名的,铁器未听说过,但因为盐的信誉,众人都很心动,胆大的已藏在人堆里喊着问。“怎么卖?” 谢二哥拿出一本小册子,一项项地报着都是徐地主的进货价,徐地主听得难受至极,生意哪有这般做的!不过还好谢二哥有后话,“这是我等的进价,来许县走了两日,吃喝拉撒都要本钱,还有劳力,价格要上浮五成。” 五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徐地主还能接受,但仍有些不舍,他原本想按着翻倍报价,慢慢再谈,不料谢二哥居然是一口价,周围百姓听了依旧踊跃,他便知道自己这里还是有些卖亏了,肯定比许县内行情价要便宜。 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临城县到底距离彬山近,这些年铁器价格还算有数,这年头,有些东西一个县就是一个价,徐地主五六年没来许县,不知道许县的铁器竟贵了这许多。 铁犁那些大件也罢了,菜刀人人想买,谢二哥倚着车问,“城里有几个兵?” 百姓们面面相觑,人群里不知谁捏着鼻子喊,“不到五十个!” 那两个官的表情都是难看,买活军互相看几眼,哄笑起来,道,“还说什么,又不敢打,就问你们做不做生意?” 就看买活军那一身的横肉,身上锃亮的甲,不是以一当十,一个打五个肯定没什么问题,县里那官的气为之一泄,念叨着,“也是为民生计……也罢了,你们只不许进城!” 谢二哥笑道,“我们也懒得进去,就在这里卖了,谁要菜刀?” 便示意徐地主那边的人上去叫卖,城里许多人都赶来看热闹,徐地主手忙脚乱,谢二哥看不是事,教他理出一条线,一个人专门叫卖,一个人给货,买活军收钱,再来一个人记账。“这不都是数学三里统筹那一课的内容吗?” 徐地主擦着汗说,“刚想起来,下一趟便熟练了。” 他脑子还是灵活的,伙计也全都从第一期扫盲班毕业,晓得记账,事情便好做得多,许县满城人都来看热闹,不过半个时辰,菜刀快卖完了,针也卖得快,铁锅又卖了几口去。此时亲家张老丈才匆匆赶来相见,把住徐地主就哭起来,“老兄弟,家里人都还好?” “家里人哪有不好的!”徐地主赶忙和他行礼,也落了几滴眼泪,心里其实还是挂着生意,买活军不进城他也不敢进城,拉着张老到城外一棵大榕树下说话,“媳妇、外孙都好,你女婿也好,买活军没杀什么人,叫我们上课,又卖给我们许多东西。” 他从背后解下一个光饼炫耀着,“瞧,面粉也是他们卖来的。” 这和张老丈心里想的境况显然大相径庭,他眼泪还挂在腮边,惊愕地望着徐地主,“这听着可和天兵下凡一样呢?” 徐地主叹口气,却也有许多苦想诉,就是当着买活军的面不敢说,怏怏道,“家里田还是没了一些,买活军给我折些本钱来做生意,贩些铁犁来卖,还有菜刀,老亲家,我想你名下也有许多地——” 铁犁自是好东西,张老丈走到推车旁便走不动道了,爱惜地摸着那雪亮的犁面,一问价格,当即便是心动。徐地主又和他说了亩产,张老丈瞪着眼只是不信,“五六百斤!天爷,你怕不是吃了谢六姐的香灰,成日里发些白日梦!” “若不是一亩能产五六百斤,谢六姐如何有那么多米粮养兵?”徐地主极力辩解,“又哪有多的粮食喂了猪吃肉?你晓得买活军的猪吃什么——吃糠呀!” 张老丈捂着嘴,糠在许县农户那里,有时是要和米一起混着吃的,佃户尤甚。“当真?!” 徐地主叫过本家一个后生,“讲讲买活军中午吃的什么。” 那后生绘声绘色地说了,张老丈听得连连咽口水,徐地主说,“临城县的肉价贱得很!买活军他们天天都要见荤!” 张老丈看着买活军那十人身上团团的肉,不敢不信了,连连说,“天老爷!难道真是天上降下救苦救难的神仙?” “不是神仙,哪来的稻种?不但会种田,还会炼铁,”徐地主拿起菜刀给张老丈看,“又会修路,还会晒盐,你没吃买活军的盐?我们那里咸菜也极贱,农户顿顿都有咸菜吃。” 能有咸菜吃,在村里也算是殷实人家了,几年以前,最穷的那些是吊一条咸鱼,大家看几眼便算是沾过盐味了。这个张老丈倒是信的,连连点头,“吃的,吃的,我们这里吃了两年了,实是好盐,雪白子,一点脏污没有,我们这里农民也吃得上咸菜了。” 徐地主话里不由就带了一丝得意,“买活军一来,临城县的日子是要好多了,我手下原本佃户大发,家里两间房都没有,如今也筹备着要买铁犁。铁犁在我们那里只要五两银。” 他运过来自然不能这个价格卖,怎么也要七两银子,但想到因此能多开垦的田地,这仍是值得的。张老丈是过日子的本分人家,逢农忙自己也要下地,是精于农事的地主,当即掏七两银子买了一架,又答允为徐地主介绍销路,徐地主说要给他中人费,只是须去买活军面前过一道明路,张老丈不敢要,连声说给女婿贴补家用便好。 他将铁犁拖进去,又买了一套铁锅、菜刀,过半个时辰把银子送到买活军手里,又扯来两个人看货。这样的大件买卖着急不了,大家都要斟酌,天色也是晚了,当夜众人便在城外歇了,买活军又问城外百姓借了灶炒菜,买水、买青蔬,还买了些米,大手大脚,引人侧目,他们也不在乎,百姓殷勤地端出案板给他们用,很快又切了一盘酱肉炒起来,浓香也诱人,不多时又是许多人围观。众人都羡慕那块案板的主人,上头存的油端回去拿菜一裹,也是多了些滋味。 谢二哥叫徐地主放心,他们自花自己带来的盘缠,不会错了账,徐地主唯唯诺诺,自己翻着账,计算着回去能拿多少辛苦费,换回多少签子的本钱,心头逐渐火热起来,又计较着换回来的签子能再买多少铁器。这么循环下来,一年能赚多少。 当夜买活军轮流守夜,徐家人倒是睡了个好觉,起来后张老丈又来问稻种,徐地主也带了一些来,一发都卖给他,张老丈说不止他一家要,许多家都想听听临城县里出了什么事,叫徐地主进城去吃饭。 徐地主还不太敢,张老丈死活拉进去,“包在我身上,出不去你把我头砍了——怕什么!县老爷家难道就不用菜刀了?买活军的刀极快,铁锅也做得好,衙门里好些人家都问可还有货。” 货自然是有,徐地主想卖铁犁,便鼓足勇气奔赴险地,到张老丈家里吃饭,中午席上全是许县有头有脸的人,大家对临城县一切都好奇,盐、铁、稻,什么都想要,连水泥也想买两袋来看看,是否真和徐地主说的一般神奇。徐地主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尽力全说出去,在众人惊呼声中,不期然眉飞色舞,只觉得平生再没这么有脸面过,便把临城县的日子吹得天花乱坠,极言那水泥路再坚牢不过。在座众人都听得一愣一愣,一个年轻汉子听得掉了筷子,喃喃道,“若用水泥来糊城墙,岂不是数千人都攻不进去?” 张老丈一撞他,徐地主已是惊了,“阁下是——” 那汉子道,“俺叫刘阿七,是县老爷身边的小旗。徐老爷不慌,俺来吃这顿饭,还要买你些货呢,俺们这里半年没来商队,铺子都关张了,什么货都缺的很,这样和你讲,若是有面粉,也不贵,俺们县也想买一些。” 他旁边一个面色精悍的汉子沉声说,“盐再多一些也都能要上,足色纹银付账!” 徐地主便沉着起来,心里只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个再正确也不过的决定,回想来时,不禁也有些后怕——好在许县这里万事都是顺利,更好在他被那葛爱娣一言点醒!否则签子全换了鸭肉米粉,哪有今日的风光? 不过,鸭肉米粉吃得多了,他也不太看得上张老丈家的宴席,张老丈这个地主,做事还是不大气,请人吃饭不外聘厨子,仍叫家里人下厨,味道着实平庸。徐地主不过尽力吃了个饱就忙着去做生意,来来回回忙了七八日,终于把铁犁全卖了,他胆小,第一次不敢弄花招,按谢二哥要的价买的,也不敢私拿好处,把人都领到买活军那里付了银子,将买活军带来的那套灶具竟也都卖了,扛了一袋子银子扔在车上,带上张老丈——张老丈始终心系女儿,听说徐地主家要造新房子,且还是买活军强买强卖,更是好奇又担忧。下了几日的决心,做出天大的决定,要和徐地主一起去临城县看看。 10 张老丈探亲 买活军对张老丈的冒险没什么意见,这帮兵士,按刘小旗的话说,“个个都是处变不惊,有大将风范”。许县不乏大户人家想和他们结交,买活军说是六姐没有吩咐,态度也颇冷淡,只将张老丈带上,众人一发往回走。 车上没装什么货,只带了几袋子煤,要比来时快些,至于此番卖货所得的银子,缝在布袋子里,谢二哥亲自挎在腰间,一路上什么蟊贼山匪都没敢露面。这些山贼大多也都没什么铁器,和身上穿了厚皮衣的买活军打起来胜算极低——固然也可以远远地射木箭,但准头堪忧不说,山林间射箭也没什么用,再说本地的贼大多都是活不下去的佃农,懂得开弓射箭的极少。 没了货,往回走要快了许多,徐地主就不想在驿站住,买活军到临城县之后,强制所有居民剃头、洗澡,烧热水烫床板,又运了很多硫磺粉来卖,让大家洒在屋角防虫,熏艾更是常年要做的事,他们还改建了浴室,填了两个池子,装了锅炉,所有一切都是从彬山运来的——买活军的兵士每天都要洗热水澡,所以他们还问乡下人买柴禾。 临城县的百姓本来入冬之后很多人就不洗澡了,但因为谢六姐爱干净,他们也花筹子去浴室洗澡。也花筹子买柴禾回家,衣服和往年比洗得算勤快,所以臭虫、跳蚤和虱子经过几个月渐渐地就绝迹了,徐地主不知不觉间已习惯这样洁净的日子,在许县过了几夜,觉得身上油腻腻的很不舒服,更不想在驿站受苦,他极力主张侵晨动身,赶回临城县过夜。 张老丈自然客随主便,不过他觉得徐地主有些过分讲究了,听徐地主说起临城县的改变也很难相信,“每天洗澡?这……若是打湿头发得了风寒该怎么办?” 这是老成的考虑,谁不知道洗洗身子干净了好?但临城这一带冬日是会结霜的,偶尔还下雪,这般的寒冷,顶着湿头发出去,说不定就得了风寒,得了风寒那就说不定会死,或是留下严重的病根。哪家没有一两个因为得风寒去世的亲戚呢? 徐地主说,“短头发擦干就好了——也是没办法,女大王鼻子灵,女人,爱干净,受不了身上的臭气。” 张老丈倒能接受这个解释,但还是很难相信临城县居然所有人都掏出钱来买柴禾,“这般宽宽绰绰烧了一冬,怕不是积蓄都要烧没了?更不说还有那些没有隔夜粮的人家呢!” “如今县里除了80岁以上,12岁以下的,人人都有活干。买活军发的都是筹子,”徐地主告诉张老丈,“倒也可以攒着买活,但……这世道,没了营生,买活以后又能去哪里?” 这个灵魂问题击倒每一个想要积蓄筹子的县城百姓,况且大家对筹子的保值期限都有隐约的担心,就是再吝啬的铁公鸡都开始放纵起来,很多人放工时刚领了筹子,就去买鸭汤米粉吃,饶两个烧饼,吃得饱饱的,又去浴室洗澡,家里也买了柴禾堆在那里,几个屋子都烧上火盆。往常只能全屋聚在一起,凑在火盆、火笼边上熬冬的家庭,今年在冬日也很活跃,大家都出去做活,做完活回来一窝蜂又去浴室。徐地主走的时候,买活军还在城里建浴室呢,原本那一个是不够用的了,还要再建三四个,男女分开,新开的一律没有浴池,只有所谓的淋浴。 “连女流之辈都去浴室洗澡!”张老丈的眼睛瞪大了,“这成何体统!” 许县其实也不是没有浴室,不过那澡堂子并不多,均是县中体面人家的男丁才能享受,多开浴室,将所有的男丁都纳入洗浴范畴,这还在想象之中,但开设女浴室便实在太超出常识了。女子体弱,便是在盛夏也少有日日以澡盆沐浴的,多是拿白布揩拭擦澡而已。张老丈实在无法想象连女子都要天天洗澡的日子,而且县中人家居然能够服从! 徐地主叹了口气,这句话倒是发自肺腑,“老亲家,命都要没了,体统能当饭吃么?” 他拿嘴巴悄悄地努着另一桌的买活军,张老丈瞟了谢二哥一眼,谢二哥蒲扇般的大掌正捏着竹节杯喝茶,瞧着似乎一用力,连竹子都要被捏裂。 张老丈就不敢多嘴了,叹口气也倒茶来喝,紧着把那口光饼咽下去。“唉!这世道!” 他们正在来时的茶棚稍微歇脚用饭,余下三把菜刀也依言带来了,开的价格和县城一样,这让本地村民很是犹疑,聚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但也不敢让他们就这样把刀带回去,更不敢杀价。其实徐地主倒是理解他们的犹豫,菜刀究竟是有些价钱的,他尖着嘴吹茶,心想若实在不行,便带回去也罢了,不必为难村民,日后终究还要常来常往。 几个饼子啃完了,村里人过来,掏出碎银、铜板,还是买下了三把刀,徐地主那亲戚更提出请求,“七叔,听闻临城县啊里招工做活哉,我啊几个和你同路去看看?劳你照顾哉。” 南方十里不同音,他们的口音连张老丈听着都有些吃力。徐地主请示地看看谢二哥,谢二哥微微一点头,“县里也缺人,不过只发筹子,他们只能在县里用筹子买了东西回来。” 徐地主忙翻译,村里人不懂,他又用自己做例子解释,指着空车,“都是筹子换的,到许县卖了银子,银子在买活军那里,回了县城给我筹子,我再用筹子去买货。” 想要去买活军治下一探,都是性格大胆的人,徐堂侄并没有因此退缩,四五个年轻后生换上草鞋,跟着一行人在泥泞的官道上缓行——虽然归心似箭,但昨日下了雨,今日官道有些地方被泡软,实在走不快,遇到水坑,徐地主一帮人还要设法推车。 买活军那些大汉并不帮忙,只是抱着手臂站在远处谈笑,有几个人在抱怨连自己带的锅都被卖了,今日没吃到肉。张老丈听得诧异,拿眼睛去看亲家,徐地主点头说,“买活军是每顿都能吃得上肉的!” 张老丈脸上就有了忧色,“盘剥得如此厉害?” 徐地主慌忙摇头,“不不,不盘剥不盘剥。” 这是良心话,买活军做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事——比如说竟强买了他家的地!——但他们平时做买卖的确很公道,也不会随随便便地欺压盘剥百姓,胡乱收税,徐地主思索着说,“怎么说呢,买活军有钱,彬山是有铁的,而且应该也喂了很多猪和鸡,县城的肉卖的很便宜。要供买活军日日吃肉也吃得起。” “很便宜?”张老丈一下抬高了声调,“多便宜?” 徐地主说,“猪肉十文钱一斤,鸡肉十文钱两斤,为他们修路,管饭,做事的劳力能吃饱,一日还给二十文,日日剁半只小鸡回去给家人加餐都够了。” 他身边一个机灵的后辈说,“这还是乡下人的价钱,他们不懂事,没上过扫盲班,一天就二十文,我们去做事,一天二十五文!” 后辈一边说着,脸上一边由衷地露出了城里人的骄傲来。张老丈却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他不断摇头,“这,这!” 大家已走了一个来时辰,终于跨过了县界,又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徐地主的人都欢呼起来。“路!水泥路修好了!” 水泥路! 听徐地主吹了一路的临城县,张老丈都没什么真实感,若不是带来的铁犁着实舍得用料,彬山铁器这几年的确也传开了名头,他几乎以为老亲家是发了失心疯了,入了什么教了,临老家业全没了,‘无啦啦’要做生意!张老丈很疼爱女儿,他来临城县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若是不好,便要设法把女儿一家带到许县去,好歹女婿也是知书达礼,实在不行做个塾师,糊口总是不成问题。 但现在,望着脚下这条淡灰色的硬路,他使劲跺跺脚,开始逐渐相信亲家还是以往那个敦厚明睿的亲家,却又同时开始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这——这路? 水泥路和青石路一样,其实都对驴马的蹄子有损伤,但那是长期影响,眼下这些畜牲都很开心地离开了泥泞的官道,在水泥路上摇头摆尾地走了起来,蹄子敲出发闷的声音,呱嗒、呱嗒,车行速度明显比之前快了许多,几乎要比人走得更快了。 不用推车,大家的速度又更上了一筹,轻松地走在硬路上,夸赞着村里修路的速度,“不过在许县呆了四五日,竟就修好了!” 也不是全都修好,这条路是分段修的,以村落为中心点,往两边延展出去,中间还是会有些勘察好系了绳子的路段,还没来得及修,而从水泥路来到土路,那落差实在分明,就连张老丈都觉得这水泥路的确强于官道许多,从心底泛上一丝羡慕来。他们一路走来,倒是没看到什么修路的人,买活军说昨日下了雨,今日要歇工,“应该都回村里去上课了。” 上的又是什么课?张老丈很不解,众人却都是心领神会的样子,还彼此讨论起课程来,徐地主教诲后辈们,“想做买卖,数学课尤其要好好看,可知道了?” 数学? 张老丈的问题逐渐增多,不过他四处乱看,已无暇再问。不多时,一群人到了城门口,城门大大地敞着,百姓进出自如,城墙下摆了好几个摊位,几个老农挑了柴来,旁边站着七八岁的小孙子,站在一个摊位跟前和摊主说话。 “怎么全是这般的长辈来卖柴?”张老丈为人也是厚道,见来卖柴的老人多,顿时有些看不过眼。“壮丁们呢?” “壮丁要上课!倒不是不来,但早些上课,早些考过毕业,一人工钱可以涨五文,因此都宁可父母担柴来卖。”徐地主看了一眼,在行地说,“这些都不是修路的人,平日里已上过课了,上完课就去山里讨柴火,晒几天来城里卖,这是数学不太好,怕算错账,乘今天先生给修路工上课,带孙子来给他们做算数呢。” 果然,那柴称过了——张老丈斜眼看,称还公平,尾巴不翘不低,几个人就拿起一只奇模怪样的笔在本子上写了起来,写完了两边都看了,摊主道,“你自家算一遍,没错了再来签名。” 原来这里每笔买卖都要签名的,而那几个六十来岁的农户听了,竟是都扯出一根柴来,在旁边一个大木盆的沙里划来划去,写着些奇怪的符号,念念有词地算了起来。小孙儿在旁边一跳一跃,已经迫不及待,“爷爷,没错,没错,我心算过了,快取了筹子来,我们买糖去!狗儿想吃糖!” 糖! 买活军难道还卖糖不成?张老丈脚步顿时一顿——江南人没有不爱吃甜的,以前天下安定的时候,糖也不算什么,可这十几年来,甜味也逐渐显得稀缺了。 他还想再看看,但徐地主已和买活军交割了回来,要领着一行人去浴室。“买活军的规矩,外人进城必须先去浴室洗澡剃头——表侄你们几个的浴资,买活军给你们出了。” 这谢六姐的规矩着实耐人寻味,张老丈深心里自然不想剃头——对洗澡其实也深具戒心,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已经随众人来到此地,想要独自回去是万万不能的,也不好令亲家为难,只好半推半就地被亲家扯到了城门边上新建的一间浴室里去。 刚进门就是一惊,“亲家,这就是你说要建的水泥房?” 徐地主半晌没有回话,张老丈瞥去一眼,见他眼神迷离,俨然也是被惊着了,“这、这……这我也不知道……” 他虚着脚步,走到窗台边上,去摸那洁净无暇的玻璃窗,“我家也能有这样的窗户?” 11 洗澡新屋吃饭 这是一间怎样的浴室? 略有些粗糙的地面带着抹刀的纹理,屋里沿墙开了一圈的下水槽,盖着密密实实的铁网——光是这铁网就叫人惊叹了,买活军居然能如此奢靡地用铁! 再有那玻璃窗,说实话,南方人家对琉璃是有认识的,但烧出来的琉璃往往混浊厚重,不堪大用,而且因其沉重,便是做器皿也没有优势,顶多只听说富贵人家能用得上琉璃瓦。——但便是琉璃瓦,和这玻璃窗也没有可以相比的地方,这玻璃不但又轻又薄,而且光洁无暇,透亮宛若无物。张老丈和徐地主光看这玻璃窗就看了许久,随后急匆匆退了衣裳进来洗澡,他们倒是想要当即回家里去看看,但买活军规定了不洗澡是不能进城的。 他们进来得晚,其余几个外乡人也不心急,大家在换衣间已经惊叹了一番,进了浴室又是连声赞叹,这浴室不但有铁制的下水道槽盖,而且还有竹制的水管,铜制的弯头在墙上盘着,又伸出头来,一个莲蓬样的东西戳了许多孔子,不知是做什么用。但这对铜铁的奢靡使用已是叫人心慌了,张老丈第一个问,“就不怕人偷么!” 一个走进浴室的兵士‘哈’地冷笑了一声,道,“偷?哪个敢偷我们买活军的东西!” 他催着张老丈等人去浴室一角剃头,又叫徐地主,“你去莲蓬头底下站好,吼一声。” 徐地主莫名其妙,只得走了过去,喊了一声,“站好了!” 隔邻的多孔墙有人看了一眼,叫道,“几号?” 徐地主看了眼墙面上的红漆,“三号!” 隔邻就传来水车的声音,很快,那莲蓬头里便洒了热水下来,温度很适宜,微微偏烫,淋洒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徐地主一下就惬意了起来,在水中扭来扭去,搓洗着身子上的污垢,但过了一会儿水便停了,隔邻喊道,“一桶了!——伸手!” 徐地主伸出手去,从墙上挖开的孔里领了一块薄薄的黄片,隔邻喊道,“胰子片,往头上身上搓,搓得了再喊我放水!” 胰子是常用的,乡下宰猪也是不吃胰脏的,都是收集起来另外出售,用胰脏、草木灰、豆粉搅和在一起,捏成一粒一粒,便是最简单的澡豆,以前江南不缺糖,也加白糖进去做成深绿色的胰子,这东西贵些,乡下人家自己洗浴多用草木灰。但不论如何,这样淡黄色的胰子谁也没见过,搓在身上起着细细的泡沫,全身的污垢似乎都轻易化解了,令人惬意非常,徐地主是好洁的,浴室里暖融融的也并不冷,他连忙仔细地搓着耳后的污垢,颈下、腋下、□□,都着意搓洗,又教着剃头回来的几个人如何使用浴室,且为他们辨认红漆写的号子。 洗澡对农户来说,只有夏天是最便宜的,春秋十分麻烦,冬日里洗澡则十分奢侈,能在暖洋洋的浴室里洗个澡,而且是买活军请客,这几个本就胆大的小伙子很是珍惜,将一片胰子都用完了,浑身搓得起泡。徐地主是过日子的人家,也没那么脏,只用了一半,想把剩下一半带走又很踌躇,隔邻那人喊,“胰子全用完,不许带走,六姐最讨厌邋遢。” 他便不敢耍心眼子了,连忙用了剩下半块,都搓好了才喊了一声,“放水!” 那边水车一响,淅淅沥沥水又淋了下来,徐地主连脚趾缝都搓了,和张老丈互相搓了背,只觉得浑身轻了三斤,此时另一桶水也放完了,徐地主便被叫着走去屋外,得了一块厚布将身子擦干,头发很短,甩了几下,又擦了几下也就干了,不虞吹风受凉。 “你家里送了衣裳来,两套。”城里原本帮闲的徐六哥匆匆进来撂了两套衣裳,都是齐全的,“鞋也有。脏衣服这里一总收去洗晒了,过三日来取。喝茶么?” 茶是便宜的,更衣间出来是两大间休息的屋子,里头做了些长椅,可以往下躺,徐地主怎么都是要等张老丈的,花两文钱买了两碗茶,往椅子上一倒,旅途疲倦烟消云散,几乎要打起鼾来,他想和徐六哥打听一下家里的境况,但徐六哥忙得很,进进出出几乎脚不沾地,这一下进来二十几个客人,浴室里人手显然紧张。 点头打着盹,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焕然一新的张老丈,张老丈不断左顾右盼,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在徐地主身旁坐了,忙忙地用了一碗茶——本来不用也是可以的,甚至更合一贯省钱的性子,但一来钱也付了,二来这里烧得太暖,又洗了澡,也着实渴了。 买活军的兵士都在另一间浴室里,并没照面,那几个外乡人洗好以后被领到别处去了,徐地主和他的伙计们陆续都聚在这里,大家赞叹了一番,也是思归心切,约了明日结算工钱,便分头走了。徐地主去算浴资,倒也不贵,水按桶算钱,两桶一文,胰子一片一文,茶一碗一文,一个人三文钱可以舒舒服服洗一个很体面的澡,倘若不急着回家,便是在这里睡上几个时辰,地方够也没人来驱赶。 张老丈立刻就开始算账了,“一个人做工一日二十文,来洗个澡若不用胰子,或是和旁人合买,也就一文、一文半,热热乎乎的,极是清洁,很可以常来,只可惜一点,没有浴池。” 徐六哥笑道,“浴池?六姐不肯建的,六姐说,浴池是很多传染病的媒介,公共浴场只能有淋浴,不许有浴池。” 买活军的话,外人总是听得半懂不懂,徐地主也不太懂,但在亲家面前竭力做出镇定的样子来,也不追问,带着张老丈回家。“家里应该都知道了,衣裳已送来,饭应该也快做得了!” 衣裳送来了,家人是不会等在门外的,徐家哪里有这么多人手了,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每日要上学、要做事,还要操持家务,不可能寒冬腊月候在门外专等他们。两老袖着手左顾右盼地往家里走,张老丈说,“城里实是热闹!人人都看着很忙!” 确实如此,街上没有一个闲人,连乞丐都没有,本来乱世也没有什么残疾乞丐——前些年都饿死了,那些青壮乞丐,但凡还能动的也全都被强制收容起来,为买活军做工,买活军容不得有人不在他们管辖之下,为数不多的一些病人也被送到医院里去。因此街上走动的全都是健康而且忙碌的人,不管年纪多少都透着一股匆忙劲儿。城里还有好几处堆着砖瓦,一看就是在大兴土木。 徐家很快就到了,从主街拐进小巷子里,一个小巧的院子,院子里两层小楼,徐地主看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全是水泥建的,横平竖直,镶的雪亮的玻璃窗,院子里地也平了,开的一条小渠和外间的石渠相连,院子里厨房、茅房都修了有,两个儿媳妇从厨房出来,手里都端了菜。“老爷!——爹!” 二儿媳妇赶紧飞跑着进去把菜放下,出来拉着张老丈,“爹呀!”久别重逢,她的眼睛不由红了。 张老丈哦哦地应了几声,眼神还牵挂在房子上,这样的房子,这样的房子—— 在若干年以后,一些古民居会被保护起来,成为文物,也会有很多专家呼吁保护古建筑。其中一些古建筑蕴含的美学也会让人啧啧赞叹,比如那雕花的窗棂和屋檐,有些的确可以被称为是艺术品。但一来,这些雕花擦洗起来非常麻烦,最多只能数年一次,平时不是在积灰,就是在缓慢褪色,二来,所有的木结构房屋都有采光和取暖的冲突问题,这两者不可兼得。第三,木结构房屋对虫蚁鼠的抵抗力很差,也有腐朽脏污的问题,隔音也算不上好,取暖则多数只能靠熏笼、炭盆。因此这水泥房屋四四方方的样子,对于徐地主和张老丈来说反而具有美学上的冲击,不但是这种规律统一本身的美感,还有其中暗示的舒适度带来那种潜移默化的高级感。 徐地主花了很多亩地才换来这栋房子,就算是建成仙宫只怕也挑得出毛病,但他如梦似幻地走进房间,一句话都没有说——屋内是很暖和的,和浴室一样,从地底下暖上来,没浴室那么燥热,但带了暖意。江南的冬天屋内往往冷过屋外,但徐地主的新房子没有,现在已是傍晚,若是往常屋内早暗得看不清了,得点上灯,但现在,暮色透过玻璃窗映进来,人脸上的表情还是清清楚楚。 徐地主家原本是一进的院子,上下两层楼,二楼的三个房间低矮狭小,高个子都站不直,老鼠成天在房梁上跑,大白天进屋要掌灯,不然什么也看不清,下雨了许还要漏水,就这样给两个没出阁的女儿住了一间,几个孙辈分了两间,底下五间,一间是堂屋,他们老两口住着一间,两个儿子儿媳成家了住一间,小儿子住着一间,他们家没有雇人,这样将将是够住。若是来了客人就要腾屋子,现在上下修的都是五间屋子,楼下堂屋那间是格外大的,在楼上就修成了一个‘起居室’,做成了一个炕,湿衣服都烘在那里,因为二楼也烧了炕,一楼格外暖和,徐太太衣服穿得明显比往年轻薄。孙儿孙女也很活泼,楼上楼下疯跑——便连楼梯也比木房屋轻缓,没那样陡峭。原本的楼梯几乎是直上直下,老人家上二楼非常不便,现在则完全没有这个问题。 几间房看下来,张老丈说不出话,坐在堂屋里喝了半盏茶猛然问,“一天要烧多少柴!” 这是个很实在的问题,也是这房子唯一的毛病,其余——其余自然是只有好的!这房子,你在这间大哭大闹,门一合拢,隔邻只能听到一点动静,光这一点胜过木板房多少! 他女儿说,“如今城里烧煤呢,蜂窝煤,从彬山运来的,一天七八斤,咱们到底是南方,本身暖和,借些热气罢了,一个月二百四十多斤管够了——还随时都有热水!一斤煤不过两文钱。” “两文钱?”张老丈大吃一惊,几乎站起来,“两文钱!?” 徐地主的心则猛地往肚子里一落——两文钱的煤价,一个月不过是五六百元,他们家十口人,等于一人一天花费两文钱取暖,做工怎么也有二十多文得,这还是花得起的,不至于花家底。这房子已花了他不知多少筹子,徐地主还没算过自己贩农具的生意能赚多少,现在节俭的心思很强。 但张老丈不易接受这个价格,他质问道,“一斤煤怎么只要两文钱!” 煤——和炭一样,当然都不是平民百姓能用得起的,煤炭对百姓来说一直都是珍稀资源,碳价很贵,烧个炭盆要全家人一起用,还要在上头坐着热水,便连木柴其实也是紧缺的,南方还好,北方的柴本就不便宜,到了冬日还更要涨价。百姓们追求的并不是暖,而是不要冻死,热有时候也是一种宝贵的资源,所以不论南北,冬日洗澡都被视为不良习惯,便是大富之家也有人因为轻率洗浴而染上风寒一病不起,更不说平民百姓了。 就是煤价最便宜的时候,也要五文一斤这是起码的,两文一斤,这价格让张老丈很震撼。他女儿笑嘻嘻地说,“平价煤,按人头限购,一个人一个月三十斤,若是要再买,八文一斤。” 八文一斤也不贵!张老丈说,“彬山产煤么!这么便宜!” “是有个小煤矿,现在路好了,每日都运煤来。”张老丈的女婿也回来了,先给长辈打了招呼,又转出去打热水洗手洗脸——有了炕有了地暖,热水也比以前易得了,人们脸面看着都是光洁的——这时候才回来说道,“但六姐说那个煤矿产量不高,若是我们的路能修到许县,可以从许县采煤。” 张老丈说,“许县的煤和彬山的煤其实都是一条矿脉的,但也快采尽了。” “那是老法。”女婿很笃定地说,“六姐说新法采煤又快又好,产量还高,眼下我们用的煤都是从老矿洞里采出来的,许县那里还有很多产量可以挖,还能进得更深也不会出事。” 张老丈不说话了,低头喝茶,徐地主叉开说,“城里许多砖瓦呢!” 原来临城县也有些富户,而且路通了以后,很多人都去云山县转悠过了,云山县很多新房子都是这个样式,正好买活军为徐地主建的样板房十数日就竣工了,这几家看过之后纷纷出钱也要建房,想法和徐地主大约差不多,筹子拿在手中无用,不由尽快花掉。因此如今买活军的人正在为他们造房子,城里还有许多人家也都在询价,他们自然建不了这么大,两层楼是要特别的贵——但三间的水泥房还是可以想一想的。 临城县的变化实在是太大、太多了,张老丈真不知从哪里问起好,此时天已黑了,几个女人进进出出地捧着菜,往年的冬日,临城县只能吃锅子,来了贵客就是烧一锅鸡汤鸭汤,吊在炉子上煮着,其余无非是炒些青菜豆腐,不久就冰冷了,要吃时倾入锅里烫热。但今年屋里暖融融的,菜就做的很丰富:红烧鸡,外头切了一盘卤肉进来,还有豆干、海带结这样的卤味一盘,这其中海带是最难得的、冬笋炒五花肉片,炒青菜、雪里红炒冬笋,鸭汤,六菜一汤非常丰盛,在蜡烛下散着腾腾的雾气。“先吃了晚饭再谈!” 12 海带养殖 “居然连海带都做成了卤味!” 一桌子菜都是有滋味的,仿佛额外比许县的吃食要鲜一些,鸭汤这也是常吃的,许县的鸭汤比起来难免就多了一点骚味,临县的鸭汤色清味鲜,浓淡适宜,张老丈由不得就喝了两碗,各样菜又都尝了尝,仿佛一天的劳累都在这洗浴和美食里化开了,这才有兴致点评,“临县的日子好过呀,亲家。” “海带现在便宜得很!” 又是一样海货在临县卖跌了价钱,临县似乎什么东西都便宜得很。连海带也是一般——海带,当然说不上多么罕有,但自古以来都是野生,产量并不算稳定,而且因为是难得几样可以自行晒干贩往内地的海货,价格其实一直不太低。 这些海货的价格,和渔民是否兴旺息息相关,自从朝廷开始禁海,海带也就更加金贵起来了。不论如何,张老丈还记得小时候未禁海的日子,那时的海带也说不上便宜。 但买活军这里不同,“买活军会养海带。” 徐地主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媳妇和四个孙子孙女,能上桌陪客人的是三个儿子,虽然老丈人来了,但儿媳妇也只能在里间,她那一桌菜也要少些,红烧鸡和冬笋炒五花肉是没有的。张老丈看徐地主一家人下筷子的频率就了然于心,他也不怎么吃这两样菜,省下来第二顿便可匀到里间去一些。 大儿子口齿最便给,绘声绘色地和张老丈说,“他们已经占了云山县好几年了,不但出海打鱼,开了私港做生意,而且还在近海沙滩边上养海带,一片一片都是海带田。是以我们这里现在都吃海带,六姐说人要吃些海带不容易得大脖子病。” 大脖子病是很常见的,山里人时常有得,药方也早是大家都晓得,就是要多吃干海带泡水。但从前干海带对山里人也是名贵的海货,是药的一种,如何能吃得起呢?如今倒好,临县的海带到处都是,海带泡水的汤拿来煮菜,菜都要比往常更鲜美得多。 自从进了临县,六姐这两个字就不绝于耳,张老丈也觉得临县的改变实在太大,他问徐大郎,“你怎么知道有海带田,你可曾去过云山县?” “我未去过,我如今在乡里教识字班,老三去过,老三现在专门跑云山、彬山两地运货。” 识字班? 这识字班又是新鲜东西,但在临县非常重要。“现在满县里到处都开着,冬日活不多,所有做工的,都是半天活半天班,若是考不过,工钱一日便要比旁人少五文,考到头等还奖筹子。” “考完了怎么办呢?”张老丈不但胆子大,而且脑子也是好用的,很快意识到这个班不可能永远上下去,“余下的半天空闲做什么?” “哪里有余下的空闲!”大家都笑了起来,二儿媳从里间出来,扒着门说,“爹,那是初等班,倘若考过了,便要去上中级班,中级班学成出来,一日工钱能涨十文,然后接着上高级班——我听说若是高级班也毕业了,便可以做官。” “做官?!”张老丈很惊讶,“县衙里原本的官吏呢?” 他原以为会得到一个血腥的答案,不料却是荒诞又实在,“都在拼命上课呢,六姐说了,待第一批高等班毕业生出来,若他们不在其中,便做不了官了。” 世道已经不太平很久了,许县在十几年前的义军作乱——平叛这循环里也是损失惨重,张老丈是经过事情的人,他还以为不会有什么坏消息能动摇他的意志,也不再会有什么新鲜事超出他的见识,但临县和云山县、彬山发生的一切让他始终感觉自己在做梦。他对谢六姐终于发生了很大的兴趣,不再限于欺男霸女、装神弄鬼的矿霸之女。“亲家呀,你这实在不分轻重,临县发生了这许多大事,连官也不像是和以前那样做了,你却只和我说那些农具!” 徐地主很委屈,为自己喊冤道,“这如何说得清楚!再者不管怎样,也都是临县自己的事情,和许县有关的不就是那些农具,还有盐,或许还有米,还有海带,还有、还有……” 说到这里,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眼界的确是小了,讪讪然道,“也实在是太多了,一时说不尽的,不如你问二媳,她倒伶俐,我们家这几个人,她第一个考到中等班去,几次考分也是最高,说不准下回来就读高等班了。” 张老丈又要晕过去了——原来女子也跟着一起上学的么! 一顿饭中接受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张老丈吃完很久都没缓过来,但走了一天也实在困倦,和女婿女儿在客房说了几句话便吹灯睡了,第二日起来,他女儿已来取走官房去倒了,热水也烧好了一大锅,舀进来痛痛快快擦头擦脸,厚布往头上一擦,热乎乎的人一下精神起来,倒是比长发更清洁,张老丈渐渐回味出好来。 他站在玻璃窗前端详着曙光,望着一家家的炊烟升起——这炊烟多是烧的蜂窝煤,没什么人烧柴火了,所以烟气就没有烧柴火那样重,又不像是烧煤饼那样多飞灰,蜂窝煤他刚才取水时看过,烧火实在好,便宜清洁……临县的日子实在是比以前好过了许多! 原本想着在流民矿霸手底下讨生活,被盘剥得只有更重,亲家连地都没有了,做生意也只是死中求活苟延残喘而已,张老丈是想着要么就把女儿女婿接走,但才住了一晚,便知道自己是多虑了,许县这些年也是半死不活,全都靠那几亩薄田吃饭,要不是买活军那里卖的好盐,恐怕还要多死几个人。买活军虽然是乱党,但不杀人、不盘剥,有盐,有铁,有好稻种,会修路,会调这神奇的水泥,会种海带,还要教所有人识字,说是天兵天将都不为过。那谢六姐怕不就是妈祖观世音菩萨转世,专门救苦救难来的。 张老丈从来是不信这些的,他也拜佛拜神,但心中自知,倘若真有神佛,天下间众人怎会过这般的日子,但如今真不由他不这样想。谢六姐图什么?她图什么?她还会什么?她想要做什么? 许县……许县有煤矿,谢六姐是想要拿下许县的,张老丈低头沉思,谢六姐能拿下许县吗?她拿下临县大半年了,路修好了,临县人已有些样子了,满嘴谢六姐,已经不晓得皇帝是谁了。其实张老丈也不晓得,皇帝不就是遥远的北方京城,那遥远的皇宫里一个遥远的人吗?他们做地主的最多和县老爷打交道,随着时局越来越乱,县老爷也就越来越没有了权威,倘若要他来选,他绝对不会为了维护那个遥远的人的尊严,和买活军做对。 就算买活军最后会覆灭又怎么样?天下已经很乱了,说不准什么时候流民又要打过来,张老丈十几年前死了两个儿子,三亲六戚里一半没了。他年纪不小了,孙子却没几个,因为十几年前那段时间就没养活过几个。就算买活军只能经营个四五年,待到朝廷注意到了拨兵来剿,那又如何,至少也是过了四五年的好日子。 想到昨晚那浇淋上来的热水——是了,谢六姐还会修浴室,还有那个古怪的莲蓬,买活军叫那个做淋浴,很形象——还有今早可以随意洗脸洗手擦头的感觉,在躺椅上用茶的滋味,那鸭汤的鲜美……张老丈一时不由痴了,他在窗前站了很久才被叫走去吃早饭,早饭是昨晚的鸭汤下的面,雪里红冬笋回锅炒了,更有滋味,这本来就是一道多次回锅味道更好的菜,只要舍得放油,越炒越香。 张老丈很久没吃面了,在南方而能吃到稀罕的面食,不论手艺如何,已证明主人在尽力招待他。他现在倒也不惊异于临城县居然有面粉了,临县什么没有呢?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鸭汤,又把肉挑给桌上的小孙子,昨晚家宴之后,如今早饭也就不分桌了,徐家人多,一批批地吃,小一辈都出门做事去了。徐大郎在附近的村子里给识字班上课,这时候走过去正好。 这一家人现在除了徐地主和太太以外,都在外做事,小孩子也要去上课,徐地主原本也被安排了差事,但因为田地被买了,打击很大,在家歇息了一阵子,如今他也有事做,要和伙计们去算账,吃完饭也赶紧走了。家里家外的事情由亲家母先做一部分力所能及的,剩下的等孩子们回来了帮着做,家里白天是很空的,没几个人,张老丈也没什么架子,吃完饭帮着将碗筷都用热水和草木灰一起洗了。又感慨一番,这冬日能用热水洗碗实在是很幸福的。随后便问亲家母能不能上街走走,他觉得是可以,但也要提防临县规矩严厉,不许外乡人乱走。 徐太太说临县是很自由的,连城门都可以随意进出,不收城门税。张老丈便放下心来,袖着手从院子里溜达出去,他发现临城县真的没几个闲人,以往那些帮闲、乞丐,全都不见了,街上走的每个人都有明确的目的,过了几条巷子便是书声不断,只是念诵的并不是三字经,而是一些奇怪的声韵母。 他一时便好奇起来,凑近了想看,背后又有人叫他,“喂!那个许县的!” 是和他们同去许县的买活军,青头,生得又胖又大,声若洪钟,一看就知道常放开了吃肉,深色的脸膛,满面的红光,透着那么的快活,但一张口却很文雅,丝毫没有脏话,而且张老丈已发觉他们个个能书会写,极有见识,非常聪明。 他们大概都已是中级班毕业了罢! 谢六姐手下这些买活军虽然口气不怎么软和,但却从不欺负人,这个买活军也不是来找麻烦的,“正要来找你,你说来探亲,可还有别的事?” 张老丈心里自然是有些事的,而且是大事,但这么大的事总要观望个几日,好好想想清楚,是以他唯唯诺诺的,并不吐口。买活军也不在乎,道,“若无别的事,就去上课,你们家白日里也没人,就一个老亲家母,探的什么亲。白日上半日课,下课再回去和女儿一家团聚。” 这话也是在理,且正搔到痒处,张老丈便欣然从命,跟着买活军到了城门口一处屋舍里,那里已坐了零星十几个许县村里来寻工的年轻人,一个小姑娘站在台上,看着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板着一张脸,竭力显示出老练的样子,道,“你们若瞧我是个女娘,便不认真上课,到时县里统考,你们过不得,一日少了五文钱,那也是你们自家吃亏,可晓得其中的道理?” 那些年轻人本就是村里来的,在县里人面前平白就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哪敢看不起女娘,都唯唯地应着,那女娘便发下书本和笔、册来,还有沙盘,“那现在开始上课!先告诉你们为什么要学这两门课,首先说语文——” 要学语文,就是为了认字,为了认字,要先学拼音,买活军的告示都标注了拼音,只要学会拼音,就可以拼出告示,念出来。念出来以后,大约便可晓得其中的意思,因为买活军的告示写得都是很白话的,并不难懂。会读告示,便不会吃亏,而且可以拼懂自己签的契约,就不会是睁眼瞎。 要学数学,便是为了算账,算账的重要自然不必多说了,买活军是给筹子算酬劳的,吃什么做什么都要用筹子来抵,每天算账时若是自己不会算数,那就或许要吃亏。所以初级班就是要学会拼音、算数,认一些常用字,初级班毕业之后,做工一日最少是25文,这些外地来寻工的小年轻,一日住宿是一文,吃饭丰俭由人,吃食堂大约要三四文,洗澡是两文,一日能结余16文,倘若是初级班毕业,一日便可结余21文。 冬日农闲,能找到一个有吃有住,有暖有热水的活儿,哪怕是没有结余,对家里也是有益的,至少省了粮食。更何况一日做工所得能结余四分之三呢?更何况临县的东西比外头便宜了许多呢?几个小伙没有不愿学的,他们上半日学,做半日工,根本也算不得多辛苦。 第一日语文学的就是几个韵母,数学学的是全新的数字写法,还有每日里结余的加减帐。张老丈识得二三百字,百数以内的加减也是会心算的,而且对于这种全新的数字接受良好,就当是一种新式的苏州码子,或者叫六姐码子,课间歇息时他已开始往下自学,那个叫金逢春的小姑娘便着重表扬了他,且特许他将课本带回家去,张老丈宛若受到表彰,不由洋洋得意起来。一上午的课上完了意犹未尽,但也没得继续了,下午那几个小伙子要做工,而金逢春要回去上课,今早的识字班就是她的工作,她一上午赚30文钱——这份工钱不低! 张老丈闲来无事,下午在各处挤着试着去拼告示上的拼音,对照着教材和他本就会的几个字,进益很快,他觉得数日下来学会生母韵母不成问题,很可以往下去学第二册,不知为什么很是兴致勃勃,几乎忘了要在城里多绕绕,甚至设法去云山和彬山看看,不过他学到下午暮色下来时也就搁笔了,一来看不太清了,二来家里人陆续回来,招呼着,“洗澡去了!” 是呀,是呀,连金逢春那样的小姑娘一日都挣三十文呢,徐家挣工钱的五个人一日一百多文,花个十文洗澡如何就奢靡了?孩子洗澡只花一桶水,收一半的价钱,且女人的头发也都剪得很短——张老丈的女儿头发又黑又多,居然也剪短了,他看着很是心疼,但女儿一点不留恋,如今他也觉得短发好,短发常常洗也不怕受凉。就算每天洗澡又如何呢? 在冬日,每天能洗一个澡,吃过晚饭还能用热水再擦擦脸,洁洁净净地上床睡觉! 张老丈第二日上完课便问着人,来到县衙求见谢六姐,“听闻六姐想要许县的煤?” 13 谢六姐的来历 谢双瑶当然想要许县的煤了,她也不着急,许县和临县的联系很紧密,临县有这么多战略物资,都是许县所急缺的,只要耐心等候,许县的乡绅迟早会撞到手心里来,就好像张老丈,明显被水泥房和澡堂子诱惑,谢双瑶很理解他,这种生活对现代人来说算是很艰苦,但在古代却的确极具诱惑性,值得为了几年这样的日子做些冒险。 “许县现在是怎么个情况,我记得再往西去五十里似乎有个卫所。” 她叫张老丈在下首坐,张老丈也谦虚地搭着半边屁股,两人一起磕西瓜子,吃爆米花,随意用着劣茶,“卫所是有的,但也废弛很久了,现在里头最多二十个还能打仗的兵,现在的重兵都在州城,其实也不是很多,州里最多拉出来两三千人,一多半像乞丐多过像兵。” 这个消息不能让谢双瑶吃惊,她所在的大敏朝实实在在已经衰败了大约有一百年了,这个衰败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流民极多,原本的过所、路引几乎已经形同虚设,这些流民有些是失地的农民,有些就是这种逃走的军户和匠户。 军户匠户为什么要逃走,自然是因为原本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当兵所得非常稀少,但军户世代继承,不做流民在本地又无法从事其余行业,很多时候军户的妻女需要卖笑维生——反倒是逃窜到别的治所,成为流民以后,身份得到某种程度的洗白,那么还能做点别的活,生活会比原来好过。 体制性问题一向是最大的问题,军户流失,上官多数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大家也不是什么魔鬼,就算是足额发饷军户也可能会饿死,总不能坐视这么多大活人饿死吧,二来,这使得上官吃空饷变得更加简单。如此一来上瞒下不瞒,卫所基本上就成为一种摆设,东南地区倭寇大乱、起义频仍,乃至于说云山县在买活军占据时甚至没有县令,县尉等也快速从贼,都是大衰败中环环相扣的一部分。 卫所没兵了——云山县附近的防卫属于真空地带——海盗前来抢掠——农民渔民没有活路,起来造反作乱——本地经济凋敝,县官都不敢来,人口也越来越少。这是一条逻辑非常完整的链条,也让买活军的崛起变得相对简单,云山县附近本有个卫所,但在长期的消耗下,也就只有三十多个专职士兵,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买活军拿下云山县之后他们迅速成为买活军最坚定的支持者。临县的兵头是马百户——实际上马百户还是有些能力的,至少也有点良心,对手下盘剥得并不过分,他只吃一半的人头,所以他麾下有大约五十个比乞丐略好一点的兵,能保证四天一操练,平时这些兵需要做杂活来保证养活自己。 许县的情况比临县还要差一点,这二十个能打仗的兵,战斗力和马百户旗下那些差不多,对买活军来说可以直接忽略不计,事实上马百户的兵也一直积极和买活军靠拢,被俘虏了两三次以后,接战中就想尽办法寻找一切机会投降,为买活军做活不但可以上课认字,而且能吃白米饭,吃到饱,在如今这世道乃是莫大的诱惑。 但许县和州城的距离是要比临县、云山县都更近一些的,大约是四百里山路,路不太好走,可也没有断,商队、驿站都还在,驿报驿传也还在运作,和临县、云山县这两个实际上已经被王朝放弃了统辖权的县城比,占据许县的风险会更高一些。而且也因为许县距离州城更近,县城中并不止驻军这一股武装力量,谢双瑶问,“还有什么是值得注意的人家么?” 张老丈的胆量和见识都比亲家强,他是打过腹稿来的,对什么问题都答得很快,“有——张地主,是本县最大的地主,他们家族也最是兴旺,张家坞里听说有几十把刀枪,煤矿也是他们家的。他们家这次买走了一半的铁犁,也要了盐,他们一直和州城做生意,有多少盐应该都可以包销。” 他又说了三四个人名,有专管贩私盐的,也有粮商,还有背后通着省城人家的商铺管事,省城的人家前几辈也是许县人,有人考了进士,现在在省城做官云云。 这些人家都豢养家丁,加上佃户凑在一起至少三四百个忠心的战士,也有刀枪,论战力要比那几个卫所的兵强很多,而且他们有能耐把事情往省城捅,所以张老丈的意见是,想要完全占据许县,对于买活军来说似乎是有风险的,但可以和许县做生意,比如,和许县买煤,比如和许县做水泥、盐、稻种之类的生意,还有布匹、铁器……许县什么都想要,甚至也想要修路,只要买活军肯卖,一切好说,很多许县的头面人家都想交谢六姐这个朋友。而张老丈自然也可以因为牵线搭桥获取一些好处。 谢六姐听得很仔细,她身边一个马脸姑娘一直在记东西,张老丈注意到了,便不自觉地说得更加仔细和可靠,因为这样他是要对自己的言论负责的。 等到他说完了,马脸姑娘记了好几张纸,谢双瑶递给张老丈,“可惜你认字不多,不然你就知道她记错没有了。” 张老丈很贪婪地看着字纸,又想起一样想要的东西,那便是谢六姐的识字教材,谢双瑶说,“这个是可以给你的,而且可以免费给你,多多的给你,甚至我们还可以派出老师过去开班,其余的,盐、铁器、布匹,全都是限量销售,至于水泥这个不可能卖给你们。”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好像这就是结论,马脸姑娘在一旁也是一脸的理所当然,“煤矿我们买活军已经看上了,自然会去取,那个张地主你可以给他们带句话,他们对买活军是有了解的,我们对他们也是有了解的,据我所知,他们在许县一般不干什么好事,那么现在有两条路,一,他自己把煤矿献上来换筹子,以前的事就算了,二,我们去找几个苦主,把许县打下来以后,让苦主出来开个控诉大会,再把他全家成年人全杀光,那就连筹子和煤矿、人头全都没有了。” 张老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仔细地观察谢双瑶,谢六姐穿着朴素的冬衣——上衣下裤,款式也很奇怪,对襟的纽扣,并不是斜襟衣裳。她应该经常抛头露面,肤色并不白净,是匀称的小麦色,眼睛很大但长相平庸,看着不太稚气,她的确只有十四岁,但是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热血激昂也不阴狠狡诈,就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他可以写信往省里州里去告状,我会知道的,写一封信,他们家就死一个人。” 她突然笑了一下,“他们家老三是不是最坏的一个?这样吧,我写一封信,你带给他,告诉他最迟……正月十五我们这里会登门拜访,让他好好想想,好好打听一下,看看他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我们买活军做对。” 这番话听起来非常不祥,张老丈汗毛直竖,买活军的识字教材似乎又没那样有诱惑力了,他迟疑着想要说些场面话便赶紧告辞,谢六姐也并不留他,只道,“你现在怕了,其实你不用怕,连张地主那样的人,如果他肯合作也还能拿不少筹子,更何况你们家一向还是比较忠厚的。多和你亲家接触接触,想想我为什么这样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怎么做起来的,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合适你的路。” 谢双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张老丈已知道徐地主眼界不够高了,他失魂落魄从县衙回家,沉吟了很久才去找女儿,他女儿又是擦黑才回来,一家人吃完饭赶紧去洗澡,好在明日不上班,这里做六休一,是以还可以谈得晚些。张老丈拉着女儿女婿两口子,还有徐家那个跑运货,见识最广的老三,慎重提出灵魂疑问:谢六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是怎么发起来的呢? # 要说到谢双瑶的发家史,这就有些复杂了,因为她一开始在彬山住,那一带的流民和外头往来不多,因此关于她的传说显得模糊而遥远,众说纷纭,有一些明显带着灵异色彩。比如说她出行时身边带着祥云,是妈祖观世音转世等等,这年头这种装神弄鬼骗吃骗喝的人很多,大部分人听到以后并不会太在意,因为不怎么能影响自己的生活。徐家也是在近四五年才开始对谢六姐有所关切,那时候彬山和云山县、临城县打的交道是越来越多了,谢六姐的盐和米也开始往临县卖,她的存在才有了实际的意义。 “她自己也在课上讲过。”徐家的年轻人显然在私下多次议论过这个话题。“她是四岁的时候在彬山开始显圣的,那一年她大病了一场,几乎都有人以为她活不了了,想向谢家买了她去吃肉——那年收成的确特别不好,彬山的流民几乎都没有什么吃的。” 这话说起来非常耸人听闻,但张老丈不诧异,许县乡下普遍生女不举,灾荒年间生子不举也不奇怪,更何况是更加凄惨的流民。易子而食对于流民来说并不罕见,尤其是快病死的小女孩,临死前换出去,还能省去挖坟的功夫,说实话抛在山里也是给野兽吃了,给旁人送去至少还能换点米粮回来,这选择听着骇人但却很实际。 不过谢家人并没有答应,而谢双瑶高烧一夜之后也活过来了,彬山人都传说她是去见观世音救苦救难菩萨了,学了一身的本领回来,还有那骇人的神通,不过谢双瑶本人并不喜欢这个说法,她唯一肯承认的就是自己并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这是当然的了!她懂得这许多世上没有的知识,比如说城外的红砖窑。“为什么咱们这房子建得这么快?便是因为本地开始产好砖了,她教人搭了一种露天的烧砖筒子,很大,一次能出几万砖,而且很坚固,不比青砖差多少,非常便宜。才能烧出这许多砖来,和水泥一起同时开工。” 张老丈心中一大疑惑迎刃而解,此前他还在想这些水泥房是怎么变出来的,就是这么多砖,按老法的话,临城这几个砖窟也烧不过来呀。“还有盐!” “对,还有盐,还有稻种,彬山人能站稳脚跟,就是因为谢双瑶教他们种田。第一年,他们家自己种的新稻种,听说亩产千斤!” “千斤?!” “说是伺候得精心,在熟田里真可以产千斤。她还教彬山人种田,她大哥背着她,彬山人很多不会种田,是匠户、屠户逃过来的,谢双瑶每天起来就被人背着满山教人。那一年虽然收成不好,但彬山一亩最少都打了三百斤。彬山人从此听谢双瑶的话,谢六姐就是他们的神仙。” 张老丈觉得自己在听神仙故事,要不是水泥房就在眼前,盐和粮食都是真的,他真怀疑谢双瑶是用妖术迷惑了众人,“亩产千斤的种子——” “这就是大家都传她去过观世音菩萨身边的缘故了,第二年,许多人都来讨千斤稻的种子,谢双瑶说这种种子只能种一年,不能自留种,必须要每年重新育种,她给大家发了谢家自己育的种子,又留了一小块子,种自留种,让大家瞧瞧自留种种出来是什么样。自留种果然种得很差,良莠不齐、高矮不一。那么这育种的知识,还有第一批千斤种是哪里来的呢?除了神佛赐给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跃动的烛光中,徐三郎绘声绘色地说着,“谢六姐到底是神仙还是妖孽呢?彬山也有人这样猜疑着,甚至想要烧了谢六姐向上天献祭——” 他压低了声音,“那一天,谢大哥背着谢六姐,在田间赶路,前头突然来了一股人,十多个汉子,被彬山流民原本的首领刘老六领着,上前要拉走谢六姐祭天,谢老大不过十一岁,如何能够抵挡得了?危急时刻,谢六姐突然抬手,只听一声巨响!‘砰’——” 张老丈的心不禁提起来了,明知谢双瑶必然是平安度过此劫,还是忍不住急切地想要听到后续,但徐三哥却一口吹灭了蜡烛,促狭地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14 金手指呈现 夜还不算深,但鉴于蜡烛、油灯照明效果实在有限,临县也从来没发达到拥有丰富夜生活的程度——而且大多数人都度过了一个丰富的白天,现在已经很疲累了,整座县城已经寂静了下来,灯火还在不断熄灭,这就显得谢双瑶居住的单层小楼相当明亮。屋里居然同时奢侈地拥有两种光源,来自充电式台灯那单调的白光,还有——电脑屏幕投射出来的荧荧彩光。 那个传说中是妈祖观世音转世的谢六姐双手在键盘上不断飞舞,一边沉吟一边将自己白天接受到的一些有意义的信息,乃至自己的想法录入备忘录,时不时留意一下电量,笔记本用的是太阳能充电池供电,由于冬日日照有限,所以电量得算计着来,一天最多也就能使用三小时。 “石油!石油是最需要的,至少能永续带动和普及柴油发电机,而且石油的副产品就是煤油灯,煤油灯有普及的可能,可以大范围地扩展百姓的活动时段……还有橡胶,橡胶也太有用了,这样看初期战略目标实在应该放在南方……” 她凌乱地记叙着自己的想法,“当然所有一切的前提都是练兵,其实目前石油到手了可能也不知道如何提纯转化,但现在还没到考虑这一点的时候。” 外界关于她的传说有真有假,但她四岁时击退来敌的故事倒是丝毫没有水分,那一天,谢大哥背着谢六姐,在田间赶路,前头突然来了一股人,十多个汉子,被彬山流民原本的首领刘老六领着,上前要拉走谢六姐祭天,谢老大不过十一岁,如何能够抵挡得了?危急时刻,谢六姐突然抬手,只听一声巨响!‘砰’—— 刘老六眉心顿时出现一个大洞,整个脑袋都炸飞了半边,身子被冲力带得往后飞了出去,三五个人都被带倒在地,好几个人当即就尿了裤子,谢大哥坚强点,没尿,带着妹妹要逃回家找大人,谢六姐并不阻止他,而是举起一块发亮的平板对着那几个人按了几下子,回到村里以后,带上大家伙气势汹汹,按图索骥,把凶手都抓起来送到矿山里做了矿奴。 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天以后,彬山人毫不保留地崇拜谢双瑶,也完全肯定她绝非凡夫俗子。谢双瑶——谢双瑶有什么办法,这一切祸患都是她教人种地引来的,但她如果不人前显圣,极大可能是活不到成年。 其余穿越众前辈多数讲究韬光隐晦,和本地人融为一体,就算拿出什么超越时代的发明,那也要做好工作,务必让它显得和自己无关,深藏功与名之类的。那是因为他们多数穿越在中上层家庭,且不说晋江穿越女的落点几乎都集中在前1%,所谓虐主开局的庶女文,主角也至少是局长市长省长的女儿。就是起点男也很少有穿成流民的。谢双瑶不但是流民,还是流民家四岁的女儿,还是灾荒年间,大病过一次后的四岁女儿。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在这个家取食的顺序只在狗前,甚至或许还不如狗,因为狗毕竟是很有用的,而在她身上投资太多粮食完全是一种浪费。在粮食够吃的年份,父母不会吝惜展示亲情,但当生存环境极度恶劣时,他们只能选择放弃最弱的后代,提高大多数家庭成员活下去的几率。 她必须变得特殊,也有变得特殊的资本,谢双瑶也不知道自己如果光身穿成富贵人家的女儿,在承平年间生活会怎么选,说不定早早就压抑得自杀了也不一定,反正她不接受自己被裹脚后一辈子半残废地生活,好在命运对她总不算太残酷,她虽然穿成流民,但也得到了自己的金手指。 她是和她当时乘坐的港口一起穿的! 当时港口停泊的船只,现在就停靠在她的随身空间里! 谢双瑶前世就叫这个名字,穿越时三十多岁,还没结婚,从农学院毕业以后就开始一门心思的搞钱,她做过养殖、种植,二十七岁时和某企业合作,前往非洲开辟新的业务范围,《我在非洲种水稻》。几年过去发展得很不错,农场被国资入股,谢双瑶也被提拔,获得了一个还不错的职位。穿越时她正好准备亲自押运一批新研发的杂交水稻种子,以及当地农场和企业下属其余兄弟公司需要的资源,准备从港口提货,运往农场。由于这批资源里有些高度敏感物资,而且港口和海关猫腻不少,谢双瑶亲自带着提单和押运员一起上船验货,货轮上的中国海员还送她一瓶在当地卖到9美元的冰可乐,谢双瑶刚打开易拉罐,还没喝上一口,才听到呲呲的泡沫轻响,紧跟着她就穿越了。 连口冰可乐都没喝着……天知道在鸟不拉屎的农场干了好几个月,惦念的可就是这一口啊…… 冷静下来以后她也发现了自己的随身空间,这空间啥功能也没有,也没自带什么系统,就是她穿越时身在的那个小港口,活物是收不进去的,也无法在空间内和物品产生直接交互,比如她找到的大量太阳能充电池,并不可能在随身空间里充电完成,必须拿出来充电再收进去,但好在收进去之后状态是维持稳定的,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变化。 更好的消息是这艘货轮刚补充完食水,港口的冷库里也还有不少存货,所以她不必担心自己会活生生饿死,也可以取走那些方便食品让彬山人度过灾荒,不过那个冬天谢双瑶并没有这样做,彬山饿死了一些人,但这也没有办法。她等到第二年春天才拿出种子,说服父母由她来安排耕种。 这年代应该是属于小冰河时期,平均气温比谢双瑶穿越以前要冷,而且并不稳定,再加上没有化肥,农作物减产是可以肯定的,而且也有一个适应地力的问题,在非洲东部,上一代杂交水稻可以达到亩产两千斤,这批种子被农场寄予厚望,人们想要试着突破两千五百斤的界限。但在这个气候和土壤条件下第一年只打了六百斤一亩,这已经是个极为可喜的成绩。谢双瑶用了大半年确立自己的地位,然后她开始了自己的种田基建制霸之旅——目前来说还谈不上制霸,连省城都没把他们看在眼里,而且过去十年她做得最多的其实还是教育。 扫盲,不断的扫盲,扫到天昏地暗还在扫盲,谢双瑶也不知道别的霸主是如何想的,或许他们的金手指是自带升智光环,天然便能接触到知书达礼、明理达观的好市民吧。反正她没有,她在非洲少不了和当地人打交道,也试着给他们扫盲。几年的工作告诉她,人如果没有基本的文化,就几乎无法管理。很多人觉得古代的管理方式残酷落后,但穿越者不管怎么制霸天下其实还是无法触动乡绅共治这个体制,主要就是因为根本承担不了对乡镇村的管理成本。在文盲率高达90%的国度,鞭子有时候就是最好最省力的管理方式。 就比如说刘老六,谢双瑶的确展示出了一些神异,但这个对大家都只有好处,至少能让大家从饥饿的风险中解脱出来,但刘老六就觉得她是妖孽,千方百计地想要消灭她这个妖精。那和谁说理去?没文化的人有一万种离奇古怪的思维方式,而且特别认死理,还会放大本能的狡诈,愚昧、恶毒、狡诈、顽固,管理者哪有时间一个个沟通清楚,再对症下药什么的,对这些人就投到矿山用鞭子管理,饭给足了,过几个月他反而驯服了。 非洲当地人也有很多在管理者看来莫名其妙的毛病,迷信、吝啬,却又喜欢把钱花在莫名的地方、小偷小摸、偷懒、联合同乡裹挟管理者闹事,猜疑管理人员……他们的人工足够便宜,但管理者很快都会觉得这便宜是有理由的,谢双瑶和这些人打了很多年的交道,无奈是情绪上的主旋律,脾气都被磨平了。反过来给彬山流民做扫盲时感觉已经好很多了,彬山流民和以前的员工比至少好在一点,够勤劳,这片大陆没有非洲那么优越的条件,成天躺在芭蕉叶下,等香蕉成熟了采来吃点也能活,这里想要生存就要吃苦干活,久而久之,勤劳已经写进了华夏基因里。 只要够勤劳,够服从,就可以合作,谢双瑶连续不断的扫盲、扫盲、扫盲,连矿奴她都扫盲,由于她神仙降世的身份,大家对她都极为信服,久而久之也相信了谢双瑶一直在大力宣扬的逻辑——只有所有人都识字,管理起来才会方便,做事才会更有效率,彬山才能做大做强。这一点的确也是实话,如今彬山识字率达到了奇迹般的99%,就算是五十岁以上的老流民(非常稀少,大多数老弱病残走一半都死了),也至少能认识三百个字,熟悉拼音,可以拼读彬山每天发出的新公告。 云山县的识字率去年也达到了60%以上,他们还在开扫盲班,希望能在今年之前达到80%,把识字率和日薪挂钩,百姓的积极程度有了很大的提高。而且人们确实发现这样做对提高工作效率有极大的好处。比如农民,一向被视为冥顽不灵,当然机灵懂事的也不是没有,但那些笨的,一句话有时候要重复几十遍才能明白,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落在谢双瑶手里,给她调理两年,饭吃饱了,能吃到油水了,脸色就红润起来,腰杆也挺直了,人居然也聪明起来,都能认得拼音了,还会每天仔细地计算着自己该到手的工钱——冬日出工时也比以往踊跃了很多,而且干活干得也巧了,很少有办砸惹事的。 临县这里,因为占据下来还没有满一年,识字率应该在50%左右,聪明的在第一期扫盲班就基本脱盲了,所以数据起来得快,之后剩余的落后生各有各的原因,不能着急要慢慢地来。谢双瑶给自己定的方针是以识字率为基准,识字率达到60%以上就说明当地民众基本都上了买活军的船,这块地已经消化下来,可以往外再吃一口了。 许县的煤……她是急缺的,蜂窝煤普及对彬山班子来说很重要,是冬日福利政策的重要一环。原因非常简单,这附近虽然是山区,而且买活军吞并地盘以后会抹除所有土地权属关系,但这么多人要取暖,光靠伐木取柴肯定不行,不用几年就会把山头砍光。 现代人往往有一种误解,那就是古代天然处处山清水秀,绿化极佳,如果这种印象是真的,黄土高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鸟样子,关中曾经是天府之国,就因为人口繁衍太多,森林采伐过度,以及当地的水土特性,才导致了这千沟万壑的地貌。古代居民点旁的森林,如果还算繁茂只有三种可能,1当地人口不多,2当地人口够多,但山林有主,3森林地形崎岖不方便上去打柴。 基本来说,第二种情况是最常见的,古代大山大泽很多都有主,随意进去打柴不交钱的话,要被抓起来送官的。彬山这一带虽然在南方,但因为是山区,冬天偶尔也会下雪,每年都会有人冻病,或者因低温染病致死,北方更不必说,热资源和一切资源一样,都非常的稀缺,总之老百姓冬天的状态就是尽可能地猫着,节省热量,苟过去就过去,苟不过去就死了。 谢双瑶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不可能坐视这种情况这样持续下去,冬天本来应该是可以用来扫盲的大好时节才对,当然你不可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饱,要人走出屋子学习至少要满足三件事,1他们能吃饱,2他们能穿暖,3他们在屋子里不会被冻死。 1这点没问题,杂交水稻在这个气候下亩产已经逐渐稳定在七百斤左右,粮食对买活军来说是不缺的,而且很富裕。临县这里明年也可以达到这个产量——今年他们还不怎么会种田,残留了一些不良习惯,产量还上不来,明年就好很多了,买活军最大的底气就是粮食。粮食丰产,才能带动肉类增产,才有往外扩张的可能。 2也不是问题,他们暂时没地方种棉花,但良种还在空间里放着呢,非洲真他妈是块宝地,种什么都嗷嗷长,谢双瑶老同学就在不远处种棉花,种西瓜的都有,他们那一片都是中国人开的农场,谢双瑶不但有这些作物、经济作物的种子,捎带手还进口了很多水果蔬菜的种子,唯独扼腕的就是没有红薯和辣椒种子,辣椒种子是恰好没带,红薯是因为非洲本地太热,红薯种出来也不好保存。不过目前来说,水稻已经带来很大的优势了,他们还有港口,就用粮食和松江一带换布匹,还是有能力向市场投放一批廉价棉布,回收筹子,保证百姓们都穿暖。 3就要着落在蜂窝煤上了,谢双瑶会制备蜂窝煤,彬山也发展出了这个技术用来取暖,但好采的煤不多了,彬山班子都点亮了数学技能,他们会算储量和消耗量,她这次回彬山开会,群体决策也好,本人认知也罢,都明白明年内最好拿下许县,至少是许县的矿,才能保证本地秩序平稳,百姓生活水平稳中有进,进一步提高他们对谢双瑶的忠诚。 “许县必须拿下!”她自言自语地说,合拢电脑收回随身空间里,就着台灯的光打来热水简单洗漱了下——鉴于她的特殊身份,谢双瑶的房子里自带了浴室,不过她也只能在白天洗澡,晚上驴也得歇着呀,把热水桶车上莲蓬头的活就没人干了。所以睡前谢双瑶还得再洗洗擦擦。 “人才,还是需要人才,而且是需要经过培训的标准化人才。”睡前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要催一下县令和县尉了,嗯,金家那个女儿很不错,人很进取,可以多培养……” 她的思维变得模糊而跳跃,“可能要打仗了,能算打仗吗,至少是第一次陆对陆战争,以前都是陆对海,打港口保卫战,买活军要换防……” 买活军当然也是打过几仗的,但都显得很儿戏,谢双瑶不知道自己为战争做的准备是不是在点子上,她专精种田而不是打仗,不论如何……总是要打的,他们已经做了很充足的准备。?“牛痘……医生,需要更多医生……” “数学家……脑子好使的人……” 太多要办的事拥挤在脑子里,但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感受,谢双瑶很快就睡熟了。 15 肺结核救治 对谢双瑶来说,大概是因为穿越的起点实在太低,这十年来可以说是好消息不断——这也没办法,相较开局的低点来说,什么消息都是好消息。要来的多是坏消息她大概早已死了。第二天起床她又收到一个好消息,之前于县令给她介绍的同年,诸暨王举人,一家老小已经过了云山县,大概明日就能到临县了。 目前来说,谢双瑶的大本营还是彬山和云山这两处地方,但王举人是于县令的同学兼盟友,还是把他安顿在临县好一些。不过她不无诧异,“一家人都来了吗?” “他们两夫妻带了一个小女儿,一个小儿子,大儿子留在诸暨老家看守祖宅,打理家业。”马脸小吴说,“王举人情绪还可以——他小女儿有肺痨。” 这就全明白了,谢双瑶噢了一声,“安排他们住到隔离区去。” 在这个年代,桃花源当然是不可能存在的,桃花源式长期封闭的生活会导致近亲通婚-遗传病泛滥-弱智低能儿产出比很高,人口的减员和衰弱会比想象得快,但和外界的交流也并非全都是好事,和财富和通婚一起到来的是各种各样的疾病,血吸虫病、肝炎、肺痨、大脖子病,这些都是很常见的不治之症,也都是慢性病,急性病还有疟疾、鼠疫、霍乱、天花、白喉等等等等,这些被统称为‘风邪’,也叫时疫,理论上说,一个人每天醒来都有得这些病的危险,等于每天都在roll点,而且随时发现自己生活在疫区,生死只能听天由命。 比如彬山流民,他们之所以南下除了收成问题以外,还因为这十几年来,大敏朝北方已经闹了两三次鼠疫,这比刀兵还可怕多了,十室九空真不是和你开玩笑的,鼠疫流行的日子,连建州贼都不敢出来劫掠,从蒙古到极北之地的深山老林,鼠疫公平地收割着所有人的性命,也促使北方的百姓向南方大规模迁徙。 能够成功到达南方的流民都相当身强力壮,而能在这种逃亡潮里把谢六姐一个四岁小孩带到南方的谢家,其实也算是流民中的强者了,如果不是气候、疫病和动荡的局势,谢家在老家其实也多少能算得上是村中一霸,谢六姐是有几率拿到《穿越后成了全家团宠》剧本的。 谢双瑶本人可能不怕鼠疫,她给自己打过鼠疫疫苗,对肺结核也不太当回事情,非洲的不幸倒成了她此时的幸运——非洲每年夏季都会闹鼠疫,肺结核和疟疾也是掠夺寿命的元凶,所以始终对这些特殊药物有需求,就她穿越前站的那艘满满当当的货轮上,有一个集装箱就是运的药物和各种疫苗,链霉素、青霉素等各种抗生素武装起一两个省份是足够的,而且要考量到这时代的细菌并未经过筛选,浓度单位要适量放宽,因此还会更耐用。所以她和她周围的人对疾病的抗性要比一般人高一点。但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她的清单上始终还有青霉素土法制备这一项,只是目前地盘还太小,人才实在不足,牛痘都没整出来,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更多的人才。 万事开头难,于县令是她得到的第一个进士,谢双瑶对这些读书人的品行不报任何希望,但可以相信他们都很聪明,至少再教育的成本很低。她戴上布口罩去接见王举人,希望带着本地农夫徐老四去接人的买活军已经对王举人进行过科普,告诉他肺痨是靠飞沫传播,所以他们全家人都应该带口罩,勤洗手。 # “王举人!” 一个高个子姑娘一进屋就先声夺人地打招呼,“久仰大名,听说你数学很好,正是我需要的人才——他们给你看过我们的数学教材了吗?” 王举人对谢双瑶的认识,和大多数人一样,有一个逐渐丰富的过程,一开始它只是邻省一个传说,因为买活军的盐而让人有了一些兴趣。买活军的盐实在是好,又白又细,和青盐一个价,却一点都不发苦,五年前起,走了一条复杂的商路扩散到了诸暨一带,买活军的盐是从海宁来的,那儿有查家的私港,这一次一行人从诸暨来临县,也是先从诸暨走水路到了海宁,在海宁换大船开到云山县,再从云山县折往临县。 会这样走是因为水路相对较为安全,而且孩子禁不起陆路的折腾。而王举人是在云山县进一步认识到谢双瑶这个名字,云山县的一切……都超乎想象,也让王举人迅速地调整了对于县令的看法,此前他觉得老同学实在是不可理喻,大概是在大牢里受尽拷打,无奈之下只能拉自己下水,但现在王举人逐渐意识到买活军大概是真的有点东西。 数学教材是看过的,而且王举人在船上已饶有兴致地学会了阿拉伯数字和竖式运算,试着做起了教材后的附加习题,以他的算学水平来说,要完成这些转换其实并不难,他不但翻看了数学教材,还看了语文教材,并且试着背诵拼音,与传统声韵学相结合,这让他觉得谢六姐更加深不可测了。训诂学一向是属于大儒,而韵书一向是非常生僻难懂的,连王举人都是浅尝辄止。但拼音结合白话一样的行文,无疑的确能让更多人,包括小儿,掌握一些学问,即使是极为有限的学问。他意识到这种教授方法前途无限,甚至已经开始在幼子身上尝试,且收到了很好的成效,原本孩子一天能认几个字已算是快的了,但如今轻而易举便可阅读被拼音标注过的皇榜公告。 至于简化字,王举人没有什么抵触心,字形本就多变,如果带他来临县的人说得不假,谢六姐在全县扫盲,势必要在字形上做出一些简化,而且这种简化在他来看其实非常的精妙,绝不是半文盲随心所欲地变形。他在路上对谢双瑶的来历已经是半信半疑,觉得她或许有些神异之处,来到云山县后就更坚定了这样的想法,不过目前来说这些都不是最迫切的问题,王举人是个父亲,在诸暨也薄有家产,至少有一定势力。诸暨——总体来说也要比临县、云山县这样的地方安定得多,虽然一样是经过匪患,但恢复得很快,能让他心甘情愿和买活军长途跋涉的自然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女儿的病。 谢双瑶的脾气似乎很不错,王举人并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目光炯炯地透过口罩上沿望着她,她也没有生气,而是轻笑了下——只能猜测,因为她也戴了个布口罩。“放心,说好的事,不会反悔的,我们的医生已经去看病人了,一旦确认是肺结核,就会立刻给药,顺利的话七天内能见到好转。” 王举人松了口气,这才拱手回答,“学生王凌见过六姐,那些教材我已看过了。”谢双瑶轻松的语气,以及一路以来所见的神异给了他很大的信心。可怜天下父母心,虽然女儿家素来被认为是不值钱的,王举人的冒险之举也势必不会得到老父母的同意,但只要想到小三姑染病后逐渐消瘦的脸庞和枯黄的肤色,王举人就觉得这次冒险还是很值得。 谢双瑶当即就拿出一张卷子,“那开始做题吧,我先摸摸你的功底。” 算学专精.王凌也被谢双瑶折服了,乱臣贼子一向是反秩序的代表,但谢六姐居然比朝廷还喜欢考试。 作为一个举人,卷子当然做过,但那种卷子和这种卷子完全不同,专考教算学,而且用了很多全新的指代手法,内容倒没什么离奇的,王凌琢磨了大约半个时辰就全答上来了。 “六姐的卷子似乎很喜欢出所谓的应用题,鸡兔同笼、相向而行,一人放水一人灌水等等。”他发表自己的观察意见,同时拉了一下自己的口罩,“是因为生活中常用到这些算学,所以叫做应用题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谢双瑶说,“也因为这些题目容易激起学生的兴趣,这对教导他们也是很重要的。” 说实话王凌不太清楚大多数人都懂得算学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他明智地表示沉默,谢六姐批改了一下卷子,又说,“嗯,这里的知识点你是完全掌握了,而且对阿拉伯数字和代数基本逻辑都已经吃透了,我看你也猜出了一些数学符号的运用。” 她又拿出一张卷子,“那么我们开始进入初中数学,上点难度吧。” 王凌来临县的第一天就这么度过了。 ——确切的说,王凌来临县的第一天是在紧张的教学(王凌从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令人着迷的学问!),以及大吃大喝中度过的。紧张的脑力劳动会消耗大量糖原,令人饥肠辘辘,而买活军的饭实在是很好吃的。谢六姐招待他一顿午饭,一顿下午点心,午饭是打的大米饭,米不是太好,没有诸暨常吃的那么粘,南方人是喜欢吃粘米的——但磨得很精细,也没有羼些糙米在里面,这个米,吃口有些寡淡,油分不太大,但终归还是可以吃的米。 “这个是杂交水稻。”谢六姐看王凌留意地品味着口中的米饭,便对他仔细地介绍起来。“买活军的稻子,一亩七八百斤是有的,但吃口就一般了。没有你们诸暨的米好吃。” 王凌吓了一跳,七百斤!亩产是诸暨那里的一倍! 在这样的亩产下,口感就变得微不足道起来了,尤其这些年气候不太好,雨水不合时节,米价节节攀升,就算是很好的年景,乡下地主吃饭也是要掺着吃的,这些年来更是糙米多而精米少。王举人有些生意,还是勉强能□□米,但也只有老太太能常年吃本地产最贵的米,这一切都是因为如今的米价。 他本能地开始计算买活军占据了多少地盘,能种多少粮食,有多少能够往外卖,又意识到难怪云山县和临城县都和他见过的所有地方不一样,这么的——活跃和富裕,他们有这么多米!还有这么多铁! 这谢六姐大概真正是神仙下凡,不知为什么,王举人倒不太猜疑她的话,可能是她说得太自然了,好像这是很司空见惯的事一样,甚至还有些不让人满意。 “六姐不担心稻种外泄吗?”这是他从晃神中恢复想到的第一个问题。 “杂交水稻必须每年育种,不能自留种。” 谢六姐这么简单回答之后对话也就结束了,他们继续吃饭,菜刀工很粗,做法也不细致,但味道很鲜美,这让王凌很诧异,南方人食不厌精,有钱人吃菜是很讲究的,色香味之外还要兼顾摆盘,谢六姐这里,从食堂端了一大碗红烧豆腐,一大碗炒肉片,肥中带了瘦,一个冬笋青菜的锅子。两菜一汤就完事了,哪有什么功夫可言。唯独值得一提的是这间屋子——这屋子很暖,在冬日里菜也都是热的,红烧豆腐没有豆腥味,仔细品味,除了豆腐的滋味以外,还有一股若有若无让人说不上来的鲜味,像是高汤煨出来的,但又没那么油腻,老豆腐烧成蜂窝状,吸饱了汤汁,在碗里一戳,汁液把临近的米饭染上微微的褐色,让人想要大口大口地扒着吃。 王凌是个很懂得看脸色的人,他觉得谢六姐很没架子,所以也绝不摆架子,犹豫一下当先捧起碗来扒饭,谢六姐笑了一下,对他好像欣赏了一点。这个谢六姐……一点架子都没有,很实在,不喜欢绕弯子,而且博学多识,也非常聪明。 后两点是从教学中发现的,王凌做了初中数学的卷子,发现自己有很多知识点很茫然,比如代数列表,还有三角形求面积,他连题目都看不懂,谢六姐给了他一整本教材让他自学,而她本人对这些知识是完全掌握的,王凌有什么不懂的请教谢六姐,谢六姐看一眼就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从她的表情来看,无疑她知道更多。 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王凌在自学,谢六姐在同一间屋子里办公,双方都没有什么避讳的心思,买活军也没有商议什么要事,主要都是在说些盖房子和做买卖的事。这本初中数学一(上)客观地说,其实不算太难,有些知识点王凌是已经掌握了的,只是换了一种方法说出来,书里的新方法更加高效,而且撰写得极有水平,比如对圆周率的介绍,便是妙趣横生、深入浅出,令人手不释卷。还有些知识点他从未涉足,但看过一遍教材就模糊有些懂了,从课后习题反证,很快就能掌握。 天色擦黑的时候他起身告辞,谢六姐让他把书册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提防你,只是我知道你把书带回家是一定会忍不住挑灯夜读的。现在晚上照明条件不好,你可能会把眼睛看坏了。” 王凌承认谢六姐说得对,他匆匆告辞,暂且从数学生回到家长的角色里,跟着买活军去了下处探视家人。 他太太正坐在屋里抹眼泪,但神色似乎和从前不同,一个口罩放在一边,见到王凌回来,忙站起来含泪说,“官人,下午他们来了,给三娘——说是打……打了一针?拿了个针一样的东西,扎了一下,竟有奇效,三娘已退烧了!” 她又忍不住捂着脸哭起来,“说是这般调养半年,就可好了,以后只要小心调养,一辈子都不会再得!” 肺结核早期的一大特征便是连续不断的低烧,这是任何医生都无法处置的,药石罔效,只能吃些所谓固本培元的汤药,除了把家里吃穷也没什么用。王举人家在当地算是富裕,但他们没有分家,顶上还有双亲,老太太是个精明人,坚决反对为三娘购买人参这样的贵价药,妻子心疼小女儿,从嫁妆里掏钱买了两次,吃着都没什么用,欲要再买也很犹豫,说实在,不怕破财,只怕人财两空。这一向她是常抹泪的,王凌也见得惯了,这是女儿得病以来妻子第一次喜极而泣,他心里一下百感交集,上前拥住妻子,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太太性子还算刚强,不然也不敢跟着王举人来贼子的老窝,哭了一会便收住眼泪,和王凌一起打水先洗了手,问得王凌还没吃晚饭,便掏出一把筹子来,对王凌说道,“刚去兑的,兑了五两银,这里只收这个,且先外面吃一餐去,好在此地摊贩都还清洁,还有浴室——听说六姐欢喜干净,一会你去浴室洗一洗。” 她未说自己,因王太太还不习惯去公用浴室,而且平日里是很节俭的——也没有问丈夫见了谢六姐之后的事情,这倒不是说她真的就不愿过问王凌在外的事体,王太太这是一个隐晦的表态:孤男寡女,一去一日,王凌卖相颇佳,难免引人联想,她不问便说明不准备管。 王凌说,“我们先到于老兄家里拜会拜会,随后一起去浴室,除了三娘,家里人都去!——你买了柴水没有?我们自己烧水给三娘擦身子,这屋子很暖,擦身子也不怕她受凉。” 又说,“我做了一日的题呢,有些实在颇有些意思。” 王太太并未反对丈夫的决定,因为屋子里确实很暖和,比诸暨暖和得多了,招待她的女买活军也提了煤价以及王举人能获得的报酬,那蜂窝煤实在不贵,而且也极是上等。她也未必不想去女浴室洗去一路来的风尘,只是女子去浴室,这话毕竟是要丈夫来说好些。 她便生出对题目的兴趣来,“哦?官人可还记得几道?” 王凌和夫人举案齐眉,成婚十载从未红过脸,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王太太是王凌座师之女,家学渊源,是江南有名的算学名门。王太太虽然没有功名,但闺房之中,夫妻闲暇时推筹演草,却是并不认为自己比丈夫要差上太多。 16 临县的冬天 很快就到了最冷的日子,南方的冬天阴寒湿冷,在这里长冻疮是常有的事,关节处肿得又红又大,干活时很不方便,手暖热了便会发痒,那种痒让人想要把患处割掉。而临城县有时还会下雪,在这里冻死人不如北方那样常见,但也不会让居民们太吃惊。 今年临城县的冬天自然是和往日不同的,首先第一个,冬日里县城要比往常热闹得多,第二个,城里城外的行人,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多了,手里拎着的吃食也变得多了,身上穿的衣裳,也比往常要厚实得多了。 第一个,冬日里县城比往常热闹,这一点是很自然的,路修好之后,往来的商队逐渐多了起来,临城县成为彬山和云县往内陆辐射重要的中转站,买活军的盐,有多少许县就要多少,张老丈是第一个从许县到临城县看风头的勇士,却不是最后一个,陆续有些胆大的许县居民走了两三天的路来临城县,他们首先惊叹于临城县的路,接下来便组织起商队和临城县做生意,临城县把路修到了县界边上,水泥路要比官道好走太多了! 盐也要,米也要,来回两县的商队就让县城热闹起来,这些汉子每每进城都强制要洗澡,也被迫剃了头,浴室是一直很红火的,街面的大车店和小吃摊也陆续多开了几家,因此煤的需求就更大了,许县的商队运煤块来,运粮食、盐、铁器回去,来回都有利,他们越发热衷做这个生意。 第二个,城里城外的行人,自然也跟着变化了,首先,他们变得清洁了,因为谢六姐的缘故,人们洗澡变得频繁,短发也更方便洗头后擦干;其次,他们吃得好了,冬日来了,食物不那样容易坏,买活军从彬山运了很多鸡来,卖得很廉宜,肉还更加滑嫩,油分要更大,但价格却比土鸡便宜得多,来城里做工,修路修房子调水泥的乡下人,一日赚20文,洗澡花去一文,中午东家是包饭的,到了晚上他们有时就会买些鸡肉回去,比杀自家的土鸡还要划算。 鸡蛋也有,价格倒是和乡下维持一致,这一点很重要,因为鸡蛋在乡下很多时候充作一般等价物,倘若随意下调鸡蛋的价格,会对乡间脆弱的经济体系造成冲击。不过量实在大,公家便买来给学生们加餐,不仅城里,连乡下识字班的学生都能吃到一个鸡蛋,老师盯着一个个吃完,不许带回家去。 一天能吃一个蛋!不论是对城里平民还是乡下的农民来说,这样的伙食都可算得上是极滋补的,不论男女老幼,上识字班的动力都足了很多,而且今年水稻丰收,家家户户手里都有很多筹子要花销,在吃上究竟比从前舍得,人们脸上渐渐都有了血色,笑模样也多起来了,那些平日里颟顸迟钝的农民眼睛里也闪出了一些智慧的光来,他们的识字班上得比以前好了,因为识字班毕业之后一天就能多挣五根筹子,这对百姓是很不小的诱惑。 衣裳的改变也和筹子有关,筹子不太能久留,因为谁也不知道谢六姐会红火多久,而买活军到处卖货,又摆了许多棉布来卖,一般家庭谈不上修建水泥屋,农民最先考虑攒钱买的是农具,其次是每日都能享用的肉食,如果还有节余那便想着要买些衣服——就医倒不在其中,这年头看医生不但昂贵而且没什么用,因为药材断货很久了,再者其实大部分病人和残疾人,在这个严酷的世道都会被自然淘汰,而很多人这不舒服那不舒服,纯粹是慢性营养不良,伙食标准提起来以后,他们的身体都好多了。 第三个改变,那就是大家都聪明了一些,生活也因此丰富起来,经过持续半年不断的扫盲,临城县的百姓聪明的已经认识了上千个简化字,最笨的至少也把拼音囫囵认了个全,这样他们就能通过拼读看懂黄榜上每天张贴的新公告,这些公告周围永远都有人,因为内容不但丰富,而且和百姓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上头有招工的消息,有今日的货物供应以及价钱,大概的数量,还有三县的新闻,以及一些因为表现突出而被表彰的名录,其中大家很关心的还有识字班的分数,各村每次考试都会张贴前十名的分数在上头,村民们多少也会暗中比较。 自然也不是没有负面消息,这个冬天有很多人被送到彬山去挖矿了,原因不一而足,有些是胁迫村民在考试中作弊,有些是暗中勒索识字班下发的加餐,并且威胁老师回城不许告状,还有一些地痞流氓、村霸田霸寻衅闹事,这些事从前也不少见,胆怯的村民很少进城告状,一来费事,二来很难保证结果,太多的不确定性让大部分农民都选择忍气吞声,或者干脆逢迎这些二流子,牺牲部分利益换取平安。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一来,大家都识了字,胆子也就因此变大了,二来冬日里大家都要进城做活,三来买活军处事是很公道的,下手也狠。葛爱娣他们在的豪村,先走了一个族长,之后有个地痞,叫大家都把加餐交给他,还要收谷子做保护费,他的亲叔叔本是县里的捕快,也是个架势人物,往日只忌惮族长,族长被送到彬山去之后,他得意起来了,听闻亲叔叔在县里也做得不错,便变本加厉,豪村先后五起村民来县里做活时向买活军告状,买活军又问了去豪村教书的于大郎,得知确有此事,二话不说,把人当即捉住,全家人一起连夜送往彬山,‘苦役五年’! 他亲叔叔呢?‘因查实并无包庇,也未知情,但两家没有分家,中级班结业考试预扣十分’。 结业考试扣了十分可能就不及格,就要重修,如果重修期间有足够多的人考过了高级班,捕快的位置便没有了,丢失掉了,就要另寻活路,这是很大的损失。县里很多大族都赶紧兴起分家潮,这些人一向是最敏锐的,即使是改朝换代,他们也能远远早于平民适应新的规则,并发现其中的漏洞。 这世上不会有人永远有优势,但一定会有人有优势,就是在临城县,那些原本就过得好的人,现在也依旧能过得好,他们的生活提升比平民要更大。第一,他们的孩子营养更好,相应地也就更聪明,更容易接收新知识,更容易融入新秩序,第二,他们自己的脑子足够灵活,也有足够的见识和胆魄,敢于下注,能够办事,很容易就会在新的秩序里冒出头来。 这批人以原本的地主、小地主,以及商铺东家、掌柜,县衙里的书吏帮办,还有那些耕读传家,祖上许多代以前出过进士的人家为主流,他们原本的生活中,吃饱饭是不难的,但并非每个人都能系统识字,受到良好教育,因为知识在这个时代原本就是很昂贵的东西,一旦买活军开始办识字班,这些家族中原本没机会获得知识的成员,生活顿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原本就有基础,识字要比农民的孩子快得多,而且很快就能体会到识字的好处,至少家里都有一两本书可以读一读,甚至老黄历也可以拿来看一看,而且黄榜中有许多有意思的新闻可以彼此谈论,他们的见闻也变得更广,因为他们从初级识字班毕业以后,就要一边上中级班,一边去初级班里当老师,以老带新,这样来赚取筹子,男学生要长途跋涉,走水泥路到乡下去,女学生在城里以及近郊的乡下,而且这些女学生给第二批学员上课,学员往往是她们的姐姐、嫂嫂和母亲。 他们中有一些人家已经建起了水泥房,那么不论如何总是比以前住的要舒服得多,还有一些人正在排队等候工程队(这也是城里热闹的原因,很多人家在改建水泥房),他们原本就住在城里,洗澡比农民方便得多,很多家庭都养成了每日栉沐的习惯,最差的也是两三日一栉沐,他们长高了,比往日清洁了,也知道了许多以往不知道的知识,谢双瑶甚至有时还会亲自来给他们讲课,比如王太太此时就在听一门让人心惊肉跳的课,谢双瑶在教她们这些女学员计算安全期。 17 生理卫生课 “自古以来的说法都是月信期前后容易受孕,这个说法是错的。”这个十四岁的大姑娘大马金刀地坐在讲坛边沿,悠然自得地吹着竹杯里的水汽,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现在我教你们计算真正的安全期,从月信开始,前七后八,这段时间相对不容易怀孕,除此以外的日期都是危险期。你们要学会记录信期,因为从现在开始,你们有些人怀孕的可能会比以前高,而频繁的怀孕生产是不利于你们来为我做活的,所以我希望你们都要记录信期,这一点当然我也会和男人那边普及开来,总之,希望你们按照一定的规律来安排行房,想要孩子时再在危险期寻欢作乐,除此外你们自然也知道很多方法可以折衷的。” 王太太简直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谢双瑶第一次给她们上课,就会发出如此惊人的言论。她几乎想要掩面从教室里逃出去,捧着乱跳的心藏到角落里,等所有人都忘记这番谈话后再回到家中去,从此再也不来上课。这是她作为一个淑女自然该有的反应,说实话,她对谢双瑶本来是充满崇敬的,毕竟她不但有能治好肺痨的神药,而且在算学领域又是一代天才大家,她在教材中提出的很多概念让王太太简直如痴如醉,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如此积极地争取早日来上课——因为女儿对药物反应很好,康复得很快,王太太也比较健康,家中又素来洁净,买活军认定她不太可能传染肺痨,她才能这样早就来上课。否则还要等女儿完全康复,没有‘传染性’再说。 但没想到谢双瑶第一次来给她们上课,说的竟是这样的虎狼之言! 要不是女儿的命还捏在买活军手上,丈夫也在谢双瑶手下做事,王太太是要站起来逃走的,但现在她实在没有胆量逃,再者周围又都是女眷,是以她忍住了巨大的羞耻,还是牢牢坐在当地,只是眼神闪烁,不敢和任何人对视,她在这里没有朋友,也就无法加入四周悉悉索索的低语里,只能煎熬地注视着眼前的青石板。——这里甚至还是文庙! “我知道你们很惊讶,甚至也觉得很羞耻,因为这些事是不应该公开谈论的。”谢双瑶依旧拿着她的喇叭在讲,“不过这个也不是只有你们会听到,将来所有人都要知道这个知识,并且严格地执行避孕,我把第一课选在这里只是因为它对你们最有好处,而且你们应该要尽快了解。因为你们中很多人原本月信应该并不是很准,是不是?” 人群中一片寂静,太太们彼此交换着眼色,不管彼此是否相识,似乎这样挤眉弄眼可以掩藏自己带着一丝难堪的兴趣,谢双瑶继续讲,“月信不准有很多原因,但最大的原因是吃得不够好,你们中有些人家里不太富裕,所以你们平时吃的肉是没有这半年这么多的,是不是?” 因为这关系到买活军治下民众是否和乐,是个较敏感的问题,人群中便有人低低地回,‘是’。 “肉吃得不够多,菜也吃得不够多,平日里多数吃粗粮,身体的元气就会不好,元气不足,就叫营养不良。营养不良的妇女,月信是不准的,而且也不容易怀孕,但是这半年来,你们吃得好了,脸上也多了红晕了,月信也就渐渐地准了,是不是?” “是。”回应的人开始多起来了。 谢双瑶耐心地继续解释,王太太突然惊愕地发现这个女大王的脾气其实很好。“那么你们如果学不会避孕的正确知识,接下来很可能就会不断的生孩子。婆媳一起坐月子是很常见的事,就像是我父母,我母亲十四岁就怀孕,生到二十四岁已经生了八胎——这是好事吗?” 她不等他们回答就继续说,“这不是好事,因为你们都有些年纪了,也都知道什么叫做孩儿塔。我们生活的这片地方,山多地少,物产不是很丰富,生女不举是常态,生子不举在农家也常有,很多农家只要有四个成年的儿子就不再养活小孩了,孩子出生以后不是溺死在便盆里,就是四处送养,或者抛弃在河中,或者送到孩儿塔,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数据,临城县的孩儿塔直到上个月都还能发现新的婴儿,有一些我们可以找到父母,买活军就找去询问,是现在的日子还过不下去吗?是今年的稻谷还收得不好吗?为什么还要抛弃婴儿呢?” 堂屋里安静下来了,王太太逐渐已不再害羞,她感到一股沉重的情绪逐渐升起,诸暨——诸暨城里是不太有这样的事的,至少没那么频繁,至少在王太太的生活里不那么多见,这种事也不太会有人谈论,但她知道乡间是有的,只是这些事……就只是不去谈的话,是不会有感觉的,当谢双瑶用这样平淡的口吻谈论时,仿佛突然间就具有了极大的重量,重得让人心头酸涩起来。 “答案大约已经有人猜到了——啊,张太太,张太太你知道吗,你说吧。” 屋里响起一道轻轻的声音,怯生生的,“已有了成年的儿子,养幼子则长子不悦。” “不错,因为儿子已经足够多了,再养大一个,将来分家产的儿子就会多一个,而父母已经逐渐地老了,四十多岁了,一个人活到五十岁,就不怎么能做农活,六十岁就已经快死了,他们能干活的岁数不多,很快要看成年儿子的脸色吃饭,所以再养一个对他们来说是不利的,当他们老的时候,这个孩子还太小,无法养活他们,所以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无用的孩子来触怒有用的孩子。” 谢双瑶仔细地解释说,“所以每年都有很多很多孩子这样死掉,做父母的难过不难过呢?大概是难过的,但你们的年纪也大了,你们也知道情绪——是很丰富的事情,每个人会有不同的情绪,道德归根到底,也是一种情绪上的满足,但是当人变成一个群体的时候,真正能决定这些群体最终主流选择的,不是情绪,只有利弊。” 谢双瑶的话有很多是王太太听不懂的,但她隐约地觉得非常有道理,现在她不再害羞了,恰恰相反,她急切地想要听下去。 “你们也是一样,你们的家境、性格、学识都不同,所以情绪也就不同,我今天并不从情绪来和你们解释,我会从利弊来分析。首先,不断生孩子,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你们中有一些人会被迫放弃一些孩子,这会让你们难过,而且你们知道连续不断的生产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谢双瑶自问自答,“那就是更多的难产,还有更多的妇科病。尤其对你来说——” 她指了一下角落里坐的一个女孩,“你缠足了。缠足,就意味着你走的路少,你的力弱,而且你的盆骨发育是不良的,盆骨是这一块。” 她站起来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盆骨不好,难产的几率就高,如果你们认识一些有钱人家的缠足女眷,就知道她们很多都没活过二十岁,而且非常多的人死于难产,但这不代表没有缠足的人就不会难产,不会有后遗症。一件事如果只做一次,做完了没事也就没事,但如果你做十次,只要十次里出一次事,那你就死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女人们参差不齐地应着,大多数人都开腔了,她们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谢双瑶。 谢双瑶欣慰地笑了一下,她像是觉得很疲倦,但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继续说,“那么如果我们不生产,而是怀孕后服药流产,或者饮用一些据说有效的汤药来避孕,可以吗?也不可以,第一,所有打胎药和避孕药,都是慢性毒药,都有砒霜,流产或者避孕只是其中的一种作用,服了以后没保住孩子或者怀不上孩子,那是因为你中毒了,第二,这些药都很贵,本地没有多少。所以你们唯一的办法就是——” “计算危险期。”张太太又一次接了话,她的声音比之前坚定了,她迫切地望着谢双瑶,“不要做危险的事。” “其实这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但是至少能回避掉很多。”谢双瑶欣赏地对她一笑,旋即又叹了口气,失落地说,“十年后你们中一定会有人因为难产死掉的,不过这能让你们中的大多数活下来的概率增加,所以你们要仔细地记住接下来我告诉你们的话……” 她不但说了危险期的计算,还说了草木灰、草纸的使用,月事带的翻晒,还有很多让人面红耳赤的话题,比如怎么折衷地彼此满足,王太太仔细地听着,甚至还在纸上草草记下一些笔记,她和丈夫感情很好,已经生了五个孩子了,两个因病去世,三个养活到现在,她虽然还不排斥同床,但已不想再生。 “好,关于我们为什么要避孕,如何避孕,这件事暂时讲到这里。”谢双瑶终于放下铁皮喇叭,叹了口气,她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有不少凌乱的脚步响起,王太太惊觉隔壁班很多大胆的女学生正听墙根呢!但谢双瑶不在意,她拍拍手说,“我们先来吃吃点心,接下来再讲讲我为什么要这么急迫地教你们这些。” 王太太是从诸暨过来的,家里也还算好,所以她对加餐点心并没有太狂热,身边的太太们也过了食欲旺盛的年纪,但大家仍快速地吃着烧饼就茶——刚打的油酥烧饼,热乎乎的,咬一口油香四溢,酥皮在唇齿间一层层断裂开来,芝麻落入舌尖,焦香味十足,配上茶水,不知不觉大家都吃了一整个。谢双瑶拍拍手又喝了几口水,这才又给她们上课。 她告诉王太太她们一个令人极其震惊的消息——但王太太其实早已是有些猜到了。 18 葛爱娣的野心 “太太们也开始出来为官府做事了?” 葛爱娣的音调高起来了,她在烛光下仔细地观察着说话人的脸色,“是一个太太还是两个太太——难道是所有的太太?” 这样的场面:冬日里的泥屋内,燃了两个火盆,让男女可以分开围火盆坐着,七八个乡民聚在一起,屋里还点了两根蜡烛,火盆的周围埋着一种新种的叫做土豆的作物,做为夜话时的点心。——这样的场面,在以往是很罕见的,就算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宴客时只怕也不会这么奢靡,因为蜡烛一向是很昂贵的,火盆在冬日一间屋子多数也只有一只,如果一个家庭可以用得起两只火盆,那么无疑便是极殷实的,更不必说吃完了晚饭还有点心了。 这种叫土豆的小圆蛋子是今年新种的,秋收后买活军发的种子,年前刚刚收成,种得不多收得却很不少,一个个圆圆的,大的也有拳头大小,小的如鸡蛋一般,捡了小的埋在火灰里,过上大半个时辰刨出来,吹吹灰撕开皮,入口软烂,果肉黄橙橙的非常喜人,有一种异样的浓香。豪村上下都很喜爱,拿来做夜宵的人家也逐渐多了起来,当然各家都留出了种子粮,这种东西是可以饱腹的,可以饱腹,那便值得各家的农把式琢磨着将它种得又多又好。 火盆里燃的也不再是灰大又不暖的碎炭,而是买活军组织村民进城运来的蜂窝煤,这些东西原本不是农户人家可以想望的,但话说回来,今年赚到的东西都是筹子,储存着实在没有多少指望,而且这些蜂窝煤又是这样的便宜——两文钱一斤,若不买简直就是吃了亏!因此这些蜂窝煤也就进了豪村的人家里,今年村子里要比往常暖和得多了,而徐大发、葛爱娣这样的村民家里也就多了一些夜里来串门的客人。 若是以往,夜里是不敢来的,因蜡烛也好,油灯也好,都是很昂贵的东西,因为这些都是要用荤油做的,但今年——还是买活军,当然还是买活军——带来了一种新样式的蜡烛,首先卖得很廉宜,价格是从前的几分之一,而且并不用剪烛花。所谓何当共剪西窗烛,燃着的蜡烛需要常常修剪烛花,因为烛芯被烧成炭了之后,会一直矗立在蜡烛中央,十分碍事遮光,而这种新蜡烛的烛芯是用三根棉线编织在一起的,好事者观察过,其中的棉线会被烧得软卷下来,汇入烛泪中烧化,便不用特别地去修剪它了。 这样的蜡烛要比旧式蜡烛明亮得多了,这对香烛铺的生意一开始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但很快香烛铺便从买活军那里趸货来倒卖,规矩也是每人限购,而且价格是买活军定死了的,县里有三家香烛铺,其中有一家的老板因此丢了脑袋。因大家都能想得到,这种蜡烛若是往外卖,可以卖得很高的价格,这老板便私藏了大约一百对,往外偷着贩卖,但很快账本便被买活军的人发现不对,而且——买活军的人竟是铁面无私,对老板的孝敬丝毫都没有动心,扭头便报告给谢六姐,一整条线都被揪了出来,家族式犯罪,从香烛铺到往外夹带的修路兵卒都是亲戚。 香烛铺老板没了脑袋,其余人都被送去彬山做苦役。而剩下两家老板的生意就做得很老实了,丝毫也不敢欺瞒顾客,因为他们也听说了,那个掉脑袋的倒霉蛋其实早晚都要坏事,即使查账的人没有发觉不对,也有不少人知道内情了以后,明里暗里地写匿名信往衙门里投递,揭发他们的走私行为。 现在大家都多少识得一些字了!这件事,对所有人的生活其实都是有影响的,只是大多数人都还没完全意识到这一点,葛爱娣,是百姓中较为可以明见的那种人。她听了香烛铺的故事,就想到谢六姐的道理的确很对,所有人都识字了以后,百姓不好骗了,官也好商也罢,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日子或者就不会那么好过了,甚至就连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分别都变得很小,城里人不再那样敢欺负乡下人了。从前乡下人进城是要受欺负的,因为乡下人目不识丁也没有见识,唯唯诺诺不敢讲理,他们去铺子里很容易就用高价买些差货,吃饭的价格或者都要比城里人贵得多。 识字,识字就像是一座桥,又像是一条路,使城里和村里的区别不再那样的大,使得他们仿佛处在了一种平等的境地里。葛爱娣的确还是乡下人,难得能进城——但她现在识字了,而且学得很好,屡次受到教课的于大郎的夸奖,村统考她拿了第一,为家里挣了二两银子,再加上他们告密得到的奖赏,他们不必动用今年冬天做工的积攒也可以买一架铁犁了。而且也使得葛爱娣竟兴出了这样的想法:既然太太们都出来为官府做事,那么她葛爱娣……她葛爱娣也识字,她是不是也能为官府做事? 对葛爱娣这样的农妇来说,进城做事倒不稀奇,很多靠着城的村民会到城里去延揽一些洗晒的活计,但为官府做事,这在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不过太太们出来做事一样在以前也是很不敢想的,女子务工并不稀奇,男耕女织,理想的家庭里,农忙时大家一起做农活,闲的时候男人出去找短工,女人就在家用心织布,还在地上爬的孩子由已经算不得全劳力的老人、孕妇或是大一些的孩子照看,这样大家一起奔波劳碌,一整年也没有得歇,东拼西凑、捉襟见肘,将将能养活一家人——饿不死罢!想要吃得很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这已算不上是穷人,真正的穷人是没有家人需要养活的,也没有屋舍,只能四处做长工短工,葛爱娣这样的人家在村里已算是中等,而城里的中等人家,女眷当然也要帮忙操持家里的生意,或是主持家里中馈,抛头露面是寻常事。只有真正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才能够有宅院能养得起一些女眷不在外露面,这样的女眷被葛爱娣这些平民百姓统一称呼为‘太太小姐们’,她们一般至少有三四套衣服可以换洗,每年能做几套新衣服,而且出门的时候会戴盖头、帷帽,身边能跟上一个或两个小丫鬟,再一个或两个老妈妈,因为世道不太平,还有一两个壮年长随,而且随从们面上也没有太多的菜色,这些太太小姐们的脸色要比下人们好一些,其中有些人会缠足,不过这些年来,因为时局动荡,缠足女子变少了,无论如何,这些人家的女眷她们是不太需要出来做事的。 但现在这样的规矩在买活军辖下,当然也被毫无疑义地改变了。曾为买活军带路去诸暨的徐老四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几乎都出来做活了!城里第二期扫盲班开完了,她们都学完出来,现在衙门里做一些抄书的活,还有一些去医院帮忙,还有些在街头巷尾挨家挨户的登记——说是要搞什么托儿所!”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连串低沉的嗡嗡声,人们颇有些麻木地议论着买活军辖下这些层出不穷的新东西,医院就是个很唬人的概念,但现在那里几乎没有很管事的大夫,几个年纪轻轻的医生也不把脉,只是在翻书,人们得病了还是请老大夫居多,偶然有几个好事者去试探这些医生的深浅,而他们的回答让人大失所望,总是‘长期营养不良,慢慢将养就好了’,又或者‘劳损所致,累的病,休养一段时间可以恢复’。 谁不知道人得养呢!但哪家不是在为碎银几两奔波劳碌?这说得简直就是废话!医院现在主要收治一些在修路工地上受伤的农工,豪村里有个小伙子砸伤了脚,入院两天,回家后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就是给他洗了患处,拿烈酒涂了伤口,用白布包扎起来。三两天也就让他回来了,好是好的,但好得莫名其妙,丝毫也不见医术的神奇,只觉得那里的大夫和医工总在不断的洗手。 至于托儿所,听起来像是把孩子托付过去的地方,听着倒是让人心驰神往,有些家里孩子太多,老人照看不过来,主妇因此被拖累得无法做活,不得不到处送养,或是干脆只收很低的身价银子,把大一些的孩子卖出去做活,其实就是为了给他们找点饭吃。但买活军来了以后不许奴隶买卖,这样的家庭,倘若价钱合适的话,也是愿意把孩子送去托儿所的,只要花费比主妇一天织布赚的要少,那就总归有点挣头。 人们在议论着谢六姐的神奇和古怪,如果谢六姐的脾气和她的种子,她种田的技术一样就好了,但谢六姐不但像神仙一样会种田,像恶鬼一样狠心,而且脾气还像——像女人一样古怪,她的讲究实在太多了,‘真是个娘们’! 葛爱娣的心倒没放在这些不咸不淡的议论上,在她看来,谢六姐的脾气并不是自己能改变的,这些话全是废话,她在想着城里太太们出来做事的消息。徐老四说的这些事情,不论是去医院帮忙,还是在衙门抄书,又或者去托儿所做事,在葛爱娣看来她都是可以胜任的,而且葛爱娣经过买活军半年的统治已发现一个道理:买活军要做的事,都是能给人好处的,买活军要人识字,努力识字的人便得到了多方面的好处,买活军教人种田,学得扎实的如他们家,一亩地就打了六百多斤粮食。秋收时葛爱娣抓着那沉甸甸的稻穗简直都快疯了,田间随处可见疯疯癫癫的农户,那几天人们自发地在田间地头祭拜谢六姐,即使买活军只给他们留了三百斤——但从前一亩地农户能剩一百多斤在手已是难得!谢六姐能让一亩地打六百斤粮食!还有谁不拥戴她?! 太太们都出来做事了,是因为城里真的缺乏人手到这个地步吗?葛爱娣不这么认为,太太们或许身份尊贵,但说到做活,现在她们这些平民百姓家的女眷也都识得几个字了,论下力气、花心思、做苦工,葛爱娣不觉得她会比太太们差到哪里去。 或许谢六姐是希望她们女子也出门做活,所以才准备办托儿所——是的,是的,买活军的女娘就没有不做活的,六姐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她教会她们识字读书,不就是希望女人们都出门做活?! 太太们——那些高高在上的太太们,她们所在的门户,在买活军来了以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们的田地没有了,被买活军用筹子换走了,他们的家业在旁人来看无疑是凋敝了。她们和葛爱娣的距离似乎被拉得很近,但她们也依旧有葛爱娣无可比拟的优势,六姐需要人做活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了她们。那末,那末将来,买活军总是要往外扩张的,譬如许县,产着煤矿,怎么能不被六姐拿下呢?到时候这些太太和她们的家里人照旧可以做官……甚至太太们自己就能做官! 到时候想要再到城里去找一份体面的差使,找这些托儿所,这些什么医院的差使,可就不会有现在这么简单了! 葛爱娣一向不是个老成的人,老成的人,多数都很谨慎,秋收后便不会出头反对徐地主收租,因为谢六姐可能几年就走了,而葛爱娣却还要留在本地生活一辈子,到时候徐地主有大把的手段收拾她。但葛爱娣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她名叫爱娣但没有弟弟可爱——她弟弟早死了,十几年前那场乱兵,葛家就留了她和老父亲,十几口人在战乱中离散。她根本就不去想谢六姐败走以后的事,到时候她便和谢六姐一起逃,横竖留在这里也活不了多久,她都二十一了,已不算年轻,本地的农妇很少有能活到四十五岁以后的。 当晚客人们走了以后,徐大发一家人从火盆里掘着土豆吃,他们数得很谨慎,一个都不愿遗漏,葛爱娣一边吹土豆一边和丈夫商量,她想进城看一看,“便是没有活做,也可以扯几匹布给家里人做点新衣服!” 19 葛爱娣被录用 “有人来应征书记员的活计?葛爱娣?这个名字我有印象的。” 谢双瑶一向起得很早,买活军的人几乎都是黎明即起,充分利用宝贵的自然照明开始一天的工作,自从食物开始充沛,而且谢双瑶从天上带来的白羽鸡在彬山繁殖开来以后,买活军的人都养成了晨练的习惯。——晨起操练对身体有益,这是由古至今的普遍认识。但前提是蛋白质和碳水、脂肪都要有充分供给。如果没有谢双瑶带来的种种‘神迹’,想要养出买活军这样身材健壮,光靠卖相就能吓倒一片的雄兵,就是把彬山所有流民,包括两个县的居民的骨头全都榨干了都办不到。 首先要提供的是充足的水稻,主食产量永远是第一位的,水稻足够吃,甚至还有得多,才有足够的副产品喂鸡。其次要提供的则是优良的鸡种和丰富的养殖经验,万幸谢双瑶是农业出身,而且并不是泡实验室的专精人才,有丰富的基层实践经验,她在各地的农场摸爬滚打,挑着担子从无到有,一开始做农作物育种,后来搞养殖去了,也钻研过养猪技术,再后来转管理岗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组织过农户学习养殖技术,也曾给招来的员工开班授课。所以买活军在农业上的发展是比较顺利的,如今杂交水稻已经可以实现本地化育种,而谢双瑶还有不少种苗在空间里藏着没消耗呢。 除了她自己订单里就有的各种农作物种子之外,更万幸的是,别的船上仓库里的库存,谢双瑶现在还没摸透就不说了,就她身在的那艘轮船上就有装了半个集装箱的快大白羽鸡和白来航鸡种蛋,快大白羽鸡因为其优秀的产肉比——1.7kg的饲料可以转化1kg的鸡肉,曾经承担了不少反智流言,譬如一只鸡长多双翅膀什么的,而且常常被诟病为口感不如土鸡,但在谢双瑶看来纯属放屁,土鸡的饲料转化率、长成速度都被快大白羽鸡秒杀,所谓风味在饥饿面前完全只是一种玄学,产肉量、产蛋量,这才是一种养殖畜类在推广时,人们所关注的全部。 鸡肉产量上去了,这是快大白羽鸡的作用,而白来航鸡的落地更为迅捷,这种鸡产蛋量大且稳定,饲料转化率极高,一只鸡一年能贡献近300个蛋,而消耗的饲料不过数十斤,当然在本地因为无法科学配比饲料,这两种鸡的生产效率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但依然能保证买活军内不论男女,顿顿有蛋,天天见荤。 人要吃得饱,才会长肌肉,才能精神饱满地迎接一天的活计。对穷人来说,生活叫‘捱’,活重,吃得少,每一天都在消耗自己的元气,没准哪一天就捱不过去了,一病不起,被人拖到乱葬岗上等死。谢双瑶穿越以后更深刻地认识到所有的穿越小说几乎都是第一世界的幻想,只有第一世界的作者才会假设古代社会所有人都头脑清晰、口齿分明,普遍有余力勾心斗角,王孙公子和农户人家也能毫无芥蒂的往来——如果主角是农家子或者农家女的话,还能跨阶层地谈个恋爱。这种设定蕴含了几乎是默认的,只有第一世界才具备的前提:所有人不论贫富,几乎都能吃得饱饭,外表上看起来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从外形和语言上来说,他们都具备有平等交流的能力。 这可能吗?谢双瑶穿越后第一天就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读者,这根本就不可能。贫民、村民、市民、贵族仅从肉眼便可划分。那种‘农家福宝’、‘农家子’类型的主角,绝不会是描述中应有的形象,按他们的家境,第一个必定是衣衫褴褛,又脏又臭,因为除了夏天,洗澡必须烧水,而柴火秸秆并不是如想象中一样可以随意获取的东西,它也是一种宝贵的资源,在有些地方甚至连做饭都不够用,而且洗澡所用的澡豆,和洗衣服所用的浆水也都不比现代社会那么便宜;第二个必定是笨的,不论贫民还是村民,食物都是匮乏的,人们吃得少而干得多,脑子就会转得很慢,因为没有多余的能量供给大脑,他们的欲.望普遍地集中在食欲上,农家的小孩思维是要比富户家更迟钝的,他们的勾心斗角往往只是为了谁能多吃一口。这一点谢双瑶有亲身体验,她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每天昏昏沉沉,思考对她来说过于费劲,在饥饿之中,人不再是人,只是觅食求存的野兽,如果不是她有金手指,恐怕不易从那样的状态下解脱。 第三,语言是极大的问题,村民许多都只会说本地土话,和外地人难以交流,搬迁到某村的富户在太平年代也很少见,而且通常不受欢迎。因为村落附近的田地都几乎被开垦得差不多了,富户搬迁必定伴随田地变迁,这在一些民风彪悍的地方是要激起不少血案的。就算真的有富户在村里居住,他们的孩子也不可能随意和村民交往,实在是太脏,村民身上几乎都有跳蚤,而且陪小少爷游玩这样的美差,倘若不是管家又或者受宠的长工佃户家的孩子(若不受宠,佃户长工很难娶妻)还轮不上呢! 事实上,谢双瑶接触到的村民,他们很多人的生活只能用苟延残喘来形容,他们和现代人的共同点大概只在于同为人属,其余所有一切观念都太不一样,如谢双瑶宣布的男二十五、女二十三才能成亲,这规矩若让农户来评判,那便是很荒谬的。一个有能力娶亲的小伙子,十七八岁上便该成亲了,因着那是在做完农活后还能有些余力行房的年纪,三十岁对农户来讲已是中年,五十岁后很多农户都被常年的劳作和饥饿压垮了身子,这时候倘若他的儿子没有老成到足以支应门户,那末他恐怕是很难放心合眼的。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农,家里一定是殷实和睦的,只有这样的家庭才有余粮,有道德能维持老人的生命,稍微贫瘠一些的人家,大量老人都死于常年营养不良带来的并发症,通俗地说,他们就是慢慢地把自己给饿死的。 当然,成亲太早,生下的孩子可能便站不住,但这是农户们认为可以承受的风险,他们的眼睛只能看到前面一点点的路,这无疑是一种短视,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愚昧,而是因为他们只能选择愚昧。尤其是谢双瑶穿越的这个年代,小冰河时期,极端灾害频发,社会动荡不安,短视反而是一种相对合理的生存策略。因着这种轻视,他们被轻蔑地称为‘愚民愚妇’,在传统的社会中几乎扮演着一种隐形的角色,倘若戏文的主角是好官,他们便扮演着被解救的角色,倘若戏文的主角是落难公子千金,他们便来乘火打劫欺压良善(有时还轮不上,由市民来扮演),倘若戏文的主角是小市民,他们便是被打趣和讥笑,展现主角伶俐口才的乡下人。 在古代社会的图卷中,人们称赞着清明上河图的繁华,但不会有太多人想到,能在清明上河图里露上一面,哪怕是贩夫走卒,其实已是当时社会的前10%,余下90%的人只是沉默地在温饱线上挣扎,渡过他们数千年来没有太多差异的,短暂的一生。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没有留下传承太久的血脉,在谢双瑶穿越前的时代,有科学家做过调查,千年前的基因大约只有10%流传了下来。 但谢双瑶知道事情不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只要能吃饱——是的,只要能吃饱,谢双瑶知道,这些被轻视的农民,他们所能爆发出的能量一样惊人,甚至还更多了一份韧劲。生命力从来没有散失,只是被埋藏了起来,等待恰当的时机。 就好像现在,葛爱娣——一个佃户人家的媳妇,不客气地说,吃饱饭还没有半年,竟敢来为自己寻摸一条更好的职业道路了! 最开始,葛爱娣得到的不过是一个机会,买活军来了,带来了新的稻种,使得他们家今年多收了一些粮食,大家能吃得比以前要更饱,这才不过是几天,她就敢出面抗租,给了买活军收回田地的借口。她做的事不过是报告里的一笔,但这魄力在谢双瑶看来其实是惊天动地的,葛爱娣是把自己的所有安稳都寄托在了买活军的统治上。 再之后,因他们家为买活军做工不惜力,常拿奖金,家里的油水也就更多,她吃得大概是更好了一些,脑子便越发灵活了,县里的十村统考她拿了县第一,又得了二两银,葛爱娣家立刻便买了一架铁犁,这架铁犁会让他们家在明年的收成更好,而这还不是葛爱娣的终点,她的胆子大到一听说县里的富贵人家女眷们都开始从事公职,便进城毛遂自荐,想要为自己谋得一份差事! 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录用呢?她脑子是灵活的,拿了村统考的第一,她也识字了,就这些有钱人家的女眷,文化水平也就大致和她打平。而且谢双瑶可以肯定她一定更珍惜这个工作机会,会不惜一切地干好——而且也会更加坚定不移地支持谢双瑶的统治,葛爱娣在谢双瑶这里得到的机会是全省、全国甚至可以说是全球(如果她有这个概念的话)独一份! “现成的典型!”她一边吃早餐一边高兴地对马脸小吴说,谢双瑶做为一个女大王,每天过着比社畜还社畜的生活,可以说是007全年无休,但每当听到这样的消息,她总能在繁重的工作中高兴起来。“半年时间,开始冒尖子了。比我们在云县的进展还要更好更快,我们要把她树立起来。” “云县那里原住民实在太少了,”马脸小吴讲,“那边不好发展农业,我们去的时候总共就几千人,县城里几百人不到,现在虽然繁华,但多数是流动人口,就业还是以服务业为主,制盐工业是第二产业,服务业和工业都还是赚钱的,所以从事这两项行业的人,不论男女,换工作的想法很少。临县这里农业人口多,土壤也丰厚,风土人情都有很大的不同。” 她是从彬山就开始跟随谢双瑶的那批人,比谢双瑶大了只不到一岁,所以马脸小吴的日子是从五六岁起就好过起来,从小能吃得很饱,这对大脑发育是有很大好处的,再加上她六岁就进了谢双瑶开设的扫盲班,到现在已经上了近十年的学,所以谢双瑶和她们这批老买活军是很能说得来的。这些词汇小吴她们也用得很自然,谢双瑶点头说,“可以出一份报告来比较三地的不同,由此决定的三地治理政策差异。这就做你们班这周的小论文吧,下周交给我。” 她现在也依旧还在上课,只是不上最初级的扫盲课,谢双瑶也没想到穿越后自己成了教师,但问题是要把她的学识——她自认为她最珍贵的财产传递出去,那么唯有的办法就是不断不断的上课。 马脸小吴是那种讨人厌的学霸,家庭作业似乎正合她的心意,尽管这会让同学们哭天喊地。她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葛爱娣都是要录用的。现在需要讨论的是录用她的形式——” 谢双瑶制止她,“先吃饭,这个我们拿到早会上去说。”她除了授课之外,第二个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开会,这两项恰恰是穿越以前谢双瑶最厌恶的工作,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福报。 早会很快就开起来了,这是买活军内部的会议,以老彬山人为主,与会者有谢双瑶、马脸小吴、朱玉玉、谢二哥、谢四哥、庄素等人,庄素是从云县过来的,她是买活军在云县的总账房,每十天不是她来临城找谢双瑶,就是谢双瑶去云县视察看账。 总的说来,目前这三县的盘子谢双瑶还算是顾得过来,当然和穿越以前比,很多事不是太方便,但她管理的人数其实并没有超出从前在非洲时的极限,非洲人工便宜,养殖业种植业都是用工大户,谢双瑶爬到管理岗后还是有一定心得的。但再往外扩张就不晓得了,她也是赶鸭子上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们的早餐吃的都是蒸土豆、鸡蛋和豆浆,蒸食便于保温,比较省事,蒸土豆扒开皮滴两滴老抽,酱油和土豆面瓤很快便融合在一起,带来丰富的香味,虽然清淡但却足以满足未被现代调味工业轰炸过的味蕾。当然这样的早餐无论如何不算丰盛,买活军也不是每顿都吃得很好,谢双瑶才会对一些宴客的机会喜形于色。但这种早餐好在一点,管热管饱,这会儿谢二哥手里还扒着个鸡蛋,这些每日一操的买活军士兵,一顿放量能吃十来个煮鸡蛋。蛋白蘸虾油,说不出的鲜美,一口吞一个和玩似的。 先交代的是上一次例会过后,自己的工作进展。云县的账,以及内部反腐败工作,彬山的矿,两地的教育以及居民的呼声,葛爱娣的职位放在较靠后的位置,庄素建议把她放到医院,“云县刚来了两个愿意接受再教育的大夫,都要送到临城县来上课,或许可以把葛爱娣培养成医生,医生接触的人群广,示范作用是最明显的,我们也需要一些女医生。” 医生也是谢双瑶很关心的痛点,问题是愿意接受现代医学教育改造的大夫实在不多,而现代医学也是建立在现代工业基础上的一门学科,她在彬山也培养了几个翻阅现代医学教材成长的医生,目前只能说处理外伤有优势,因为知道注意卫生,对内科疾病和慢性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谢双瑶又需要大量医生,至少是具有现代科学思维的旧式大夫,能帮助她搞点土法制备青霉素啦,青蒿素提炼啦,搞点牛痘什么的。这个死循环目前还没找到解题思路,反正总之先做起来是不会有错的。 “现在云县那里来的人才越来越多了,看来北方的动乱还在滋长,南方相对安定,我们的盐卖得越来越远,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才过来的。”朱玉玉乐观地说,谢四哥因此显示出与有荣焉的样子,因为云县的海盐生产基地正是由他负责。“至于葛爱娣,我想把她放到扫盲班也不错,她从扫盲班出来,又成了扫盲班的老师,对妇女们会有很好的带动作用。” 老彬山虽然自然形成牢不可破的小团体,但对新晋的学员葛爱娣却没有什么排斥感,而是积极地出谋划策,第一是活实在太多了,确实需要更多人帮着做,第二则是他们都知道谢双瑶很喜欢任用女人,而买活军的女娘以及大部分男儿郎也都认同谢双瑶的判断,那就是他们还需要更多的女医生、女教师、女商人和女官吏。老彬山,老买活军对谢双瑶的忠诚自然是刻在骨子里的,但他们不会天真到以为这种无条件的忠诚可以蔓延,从经验来看,在买活军新拿下的地盘中,对买活军最忠诚也最狂热的拥护者只有两个群体,第一是原本的无产者,第二便是新获得权力的女人。 无产者——是很有用的,但他们的问题也多,长时间的营养不良让他们中的大多数能力受到限制,他们需要补的坑太多了,而女眷则不同,遍布各个阶层,受教育程度不一,不少人上手就能差使的,而且她们一旦被赋予权力,从中汲取到了哪怕是一丁点的好处,对买活军立刻就忠心耿耿起来,再没有什么能把她们和买活军拆开。所以买活军不论男女,都积极任用女人,在这艰难的世道里,他们只掌握了两县之地,现阶段,存活是第一要务。 也因此,马脸小吴最终盖棺定论,“必须让她做官为吏——我知道,她现在还没有做官相应的知识,可能只能从书记员开始做起,在工作中自我培训,或许一开始对群众的触动不会那么强烈,花的时间会有些长,但我的依据有两点,第一,她可以在书记员后通过自我培训,参加公务员考试,这种入职形式是合规的,在同侪中受到的排挤会小,第二,葛爱娣既然在这么多职位里选择了书记员,也说明她的眼力和志向,她有魄力也有野心,她很聪明,组织能力也很强,这样的一个人我们不应该培养她做技术人才,还是要尊重她靠近权力的决心。” 连谢双瑶都流露出注意聆听的神色,其余买活军也并没有反对,马脸小吴不禁有一丝得意,她又主动做了个转折,“当然,在她做书记员期间,也要让她受到相应的培训——能力上,思想上,道德上。” 谢双瑶说,“那就是你的工作了,我赞成录用葛爱娣为书记员。你们的意见呢?大家举手表决吧。” 除了庄素没有举手以外,其余人全票通过,而庄素之所以不举手或许也不是真的就反对小吴的意见,只是她做为账房一向很有独来独往的觉悟,尤其注意和小吴保持疏远的关系。这件事到这就算是有答案了,但谢双瑶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不必等到她考上官职以后再开始宣传,这部分工作现在就可以开始了。”她宣布说,“早会开完之后我会去见一下葛爱娣的老师——是于大郎吗?” 马脸小吴点点头,谢双瑶不禁感叹,“到底是官宦家庭,起点总是比别人高,做什么事都做得很好,他妹妹于小月也是个好苗子,另外,正月快来了,我们要往许县派出一队人马,去拿许县的煤矿,换防工作准备得怎么样了,要给我留一队去过许县的兵……” 葛爱娣的新工作就这样定了下来,一日三十五文——这报酬,其实已足够在豪村掀起一阵风浪,但在谢双瑶看来,这当然不够,她要把这风暴尽快掀到临城县、云县,甚至是许县的每一个家庭里。 明年年底,她给自己定了个目标,明年年底她要在许县过年。 20 于大郎的早晨 天色刚一蒙蒙亮,鸡一叫,于大郎一个翻身就从床上坐起来了,他的小厮太平在小床上一动,连忙跟着起来,“大哥精神越来越足了,晨钟还没响呢!” 于大郎还好,太平的精神头是眼见得足起来了,于家虽为县令,但从前吃得并没有这几个月那样好。第一个,精米的价格下来了,糙米的价格便更低了一些,还有那便宜的鸡蛋、鸡肉都在卖着,于家虽然前途未卜,但在食物上的供给要比以往给宽容,第二个,太平这样的小厮如今吃住在于家,自然都是不出钱的,而他每日里除了陪着于大郎上半日的课之外,余下那半日于大郎教书的工夫,他也跟着混到修路的队里做些写写算算帮闲的活,买活军给他记半个工,一日也有十文拿,于家照旧还开发月钱给他,因此太平的日子要比以往竟还宽裕许多,再加上于家搬进新房以后,给所有小厮丫头都准备了小床,不像是以往只能睡在踏板上,又或者在门洞、廊道里找住处,甚至还有些在隆冬时节要去鸡毛店里过夜找暖,现在他们足可以有一张小床了! 吃得好、睡得好,太平这半年长高了许多,不再向是那永远没睡醒的模样了,他勤快地去厨房打出热水,于大郎从茅房回来正好和他一起蹲在水渠刷牙洗脸。 洗漱过了,太平又从厨房打了热茶出来,两人各喝了一大杯——自从开始用蜂窝煤,开始烧炕,这热水也就比以往要丰富得多了。若是从前,一早厨房用热水最多,小厮们是混不上热茶的,只能喝些棉套里藏着的昨夜残茶,带些虚无缥缈的余温罢了。 于家的房子是新建起来的,到底从前曾是县令,有些抹不开的面子,虽然人口不如徐地主家那样多,但还是建了二层的小楼,便有两个灶台,灶台上随时都有两锅热水,这样一来,小厮婢女们也可以喝热茶,用热水洗脸擦牙了。于大郎和太平在起居上的差别逐渐缩小,但他倒是很为太平高兴,大郎,用家里人的话来说,‘是个心慈的人’,见不得旁人受苦。他和太平从小一起长大,是和亲兄弟一样的奶兄弟,于大郎最近有时只要望上一眼太平,便觉得买活军治下的日子也不算难过。 两个年轻人在院子里舞动了一番拳脚,这是买活军最近在课上教授的健体操,活动开了拳脚,浑身发热,微微地发了一身汗,此时天色方才大亮起来,有人推门进来。是于二郎于康顺,“大哥,起得倒是早!” “晨跑回来了?今日跑了多远?” “十余里!” 晨跑也是近月来城里流行的新活动,起因是买活军每日早晨都是要出晨操的,自从城外的水泥路修好了,他们便去城外晨跑,不乏有些年轻人如于康顺一般,渐渐地也被带动起来,每日清晨跟在买活军背后稀稀拉拉地跑着。——这当然也是粮食鸡蛋降价后的成果,半年时间,足够让一些少年人拔起一大截身高,也足够他们的脸上多了些血色,足够他们开始尝试着进行低强度的体育锻炼了。 和哥哥于康健不同,于康顺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考中了进士,家境显著地好转,他从小的营养还是丰足的,身体也比哥哥更强壮。自幼便喜欢舞弄拳脚,买活军入城之后,于康顺便利用一切机会旁观买活军练兵,并且试图在家模仿,倘若不是买活军一直没有招兵纳新,于康顺恐怕早已入伍了。家里人并没有太限制他的喜好,因此路修好以后于康顺每天都去晨跑,这健体操也练得勤快,他近半年长了半尺,食量大增,肩背都壮实了不少,身上的腱子肉一团一团的,看着有些买活军的味道了。 于康顺一早出去跑步是大家惯了的,太平赶忙去给他拿盆子巾子要帮他擦身。动荡年月,于家下人不太多,两个丫鬟,长富是跟在于县令身边的管家兼长随,聘了一对夫妻厨子,平时也帮办些杂务,两兄弟能使唤得动的也就是太平了。偏巧此时于康顺身后闪了个矮个子出来,低着头从墙边溜上去,于康健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小月!你怎么也——” 于小月冲大哥嘘了一声,自己冲上楼去了,梅香很快蹑手蹑脚端了一个空盆子上去,她们二楼自有灶台,女眷都在二楼住,若不太细心还真发觉不了于小月居然偷偷跟着二哥一道出去跑步! 于康健瞠目结舌,于康顺倒是满不在乎,示意哥哥压低声音,莫被父母看穿。“怕什么!买活军那些女娘,不也有当兵士的?早起自成一队也都晨练的,小月过去便跟着她们,也不止她,金家那个小娘也去的。” 听说金逢春也去,于康健便不再说什么了,此事粗看自然不妥,女儿家黑天半夜(天没亮是黑天)出入门户,这是门户不谨,在前些年,女儿家自己是要被人打死且不说,若是外传了,整个家族的名誉都会受到影响。——但天下已经乱了有些年了,而且买活军治下,所有规矩都和往常不一样了,尤其是关于女娘的规矩。买活军的女眷几乎都剪短发,说话也是粗声大气,谈笑间平视对方,丝毫不肯让人,甚么门户不谨压根就不在话下,如今连于太太都要出门去做活上班了!这些从前的规矩几乎只是存在于模糊的印象里,只是倒吸一口气的程度,仿佛只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便可由得她去。 金逢春也去,便是个很说得过去的理由。谢双瑶喜欢任用女子,这个是大家都看出来的,而金逢春便是她夸奖过好几次的女学员,如今她在城里教扫盲班,每日还上半日的中级班,很多人都猜测金逢春上完高级班后,或许会成为临城县第一个正式就职的女官吏。而于小月虽然也得过谢双瑶一两次夸赞,但似乎还不如金逢春那么受到重视。 人皆有争先之念,于大郎知道自己恐怕是要蛰伏些年,便不会阻碍小妹的上进。他是于县令的长子,和次子以及女儿走的路线天然便不相同,官宦人家在下注时总是谨慎。老二喜好舞枪弄棒,在乱世可以自保,向买活军靠拢是父母所乐见的,小月是女娘,外界几乎不会在意她的动向。 买活军的统治倘若一直持续,这两个子女便会有更好的前程,而若是买活军最终倾覆——按照大家隐约的常识来说,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于大郎作为长子,便可以很方便地被摘出来,他只是暂时屈从乱军旗下做个教书先生而已,其气节似乎尚未受损,毕竟塾师做为底层读书人常常选择的职业,在朝堂诸公处似乎总是可以得到一些别样的宽容的。 在买活军旗下,弟弟可以试着使劲做个小军官,妹妹也知道和买活军的女娘靠拢,而于大郎便只是个教书先生而已,他也在读中级班,也愿被选拔去读高级班,但读完高级班之后并无意出仕,只愿一直教下去。这当然比不上考科举、做县令那样威风。但要说于大郎对买活军多么反感,却也并不至于,这半年来他的思想也在发生剧烈变化,只是其本人或是未能意识到,或是不愿面对而已。 买活军……当然喽,乱臣贼子、目无法纪,这都是无可辩驳的罪名,于大郎是忠臣孝子,自然应该对这等乱军嗤之以鼻才对。更何况他们还做了那么多颠倒纲常的荒唐之事,迫女子读书务工,强令百姓剪发,强行赎买田地,迫害忠良,让所有家有薄产的良民,近乎人人自危。于家也是耕读起家,于大郎要继承的田产数量不小,似乎从立场来说,应该和买活军不共戴天。而且这样颠倒胡为的乱党,存活不了多久就应该自取灭亡了才对,但是……但是……不论是于大郎自己的看法,还是现实,都是这样的荒谬,都和所谓的应该大相径庭。 吃穿用度的提升,当然是一个方面,而且是一个很大的方面。于大郎近半年来,每日走路去乡下上课,他在风土人情上有了长足的长进,不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傻书生了。他自然是知道买活军手里的稻种、鸡种都有怎样可怕的意义,买活军只有冬日才卖鸡肉,从彬山运来,平日只卖鸡蛋。哪怕是这样的封锁也挡不住消息的蔓延,许县那里来的生意人急切地想要买这两种新品鸡的种蛋,甚至可出到一两银子一个!而稻种往外售卖的价格也是极高,许县那里的乡亲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临城县的老亲眷走动,他们愿意出钱请老亲戚过去教他们种新稻子。 只要有这两样东西,买活军在当地的统治就是稳稳的,但牢固的统治和民望却是两回事。在于大郎来看,这半年以来,临城县上上下下都被买活军给笼络住了,却也并非全是这两样种子的功劳。就拿他自己来说,便是世道再乱,至少前些年也没短过吃喝。于大郎坚信自己绝不是几口糙米饭和两三碗烧鸡肉能收买的那种人,或许地龙和浴室可以——那也只是或许而已。但他心中对买活军怀抱的好感远远要超出这些身外之物所能买到的程度。 于大郎竟觉得自己在买活军辖下过的日子也蛮不赖的! 做为于县令的长子,耕读传家书香世代的人家,于大郎出生时父亲还只是个秀才,他开蒙的时候父亲便已是举人了。他从小是从《千字文》、《百家姓》一路读过来的,在买活军到来之前,已经学了《大学》、《中庸》,并且以《尚书》做为自己的本经。这也是家学渊源,于家世世代代都选《尚书》为本经,自有许多笔记心得。他身上自然也有个童生的功名在,倘若不是买活军,或许现在已是秀才了。但买活军一来,大好前程化为泡影,于大郎现在把四书五经已经搁下许久未读了,买活军辖下是七天为一个周期,每周日休沐。休沐时于大郎也不想着去研读经典,别荒废了学问,而是还要抓紧时间去寻王师叔,好好地补一补他的数学。 他的前程无疑是被耽误了的,而每日教半天的书,所教授的也并非是什么经世济时的大道理,而是在乡下向着一批一批学生教授拼音,这东西出了买活军的地盘根本就不会有人使用,而且学生们全是樵夫农妇、贩夫走卒之流,这简直就辱没了斯文!但于大郎不知如何,打从心底却并不反感如今这样的生活,他应该感到愤怒、压抑、委屈,但实在地说,于大郎并没有。很多时候他甚至还感到了一丝很隐秘的快活。 这快活来自何处呢?他也由不得暗自拷问自己,但答案始终模糊,于大郎在进厅房吃早饭的时候想,或许和蜂窝煤是有点关系的。 是的,蜂窝煤,临城县到底在南面,冬日最冷的时候,气温也不至于过低,人们用炕也好,地龙也罢,并不追求烧得多么暖热,只需要稍微干爽一些,有一些朦胧的温度即可,用煤量倒还能控制得住,低价煤虽不敷使用,却也不需要在高价煤上花太多钱。于大郎发觉买活军做任何事情都是有讲究的,譬如低价煤的限额便定得很巧妙,恰恰卡死在一家人一冬最低限度的用量上。这也使得县里倒卖低价煤的情况很少见,因为大部分家庭在冬日里毕竟也还是要保证自己不被冻死。 而于大郎的重点并不在煤价本身上,他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制度——买活军的所有规矩都很合理,而且能得到最根本的贯彻,于大郎从未听说有人往外县倒卖低价煤,这一点让见惯了家乡吏治的他有种说不出的舒畅。 还有买活军推行的简便文字、简便数字,还有他这半年来一直在教授的拼音,以及全新的用人制度。当然喽,于家是最关心买活军辖下的这些人事制度的,买活军采用了一种全新的用人办法,而当地官民对此已经陷入麻木。在买活军这里,什么都是新的,用人的制度当然也是。 新在何处,便是新在所有的书吏也好,官员也罢,全都要采取考试录用的办法。而且一体升迁,无分派系——连考场都用的是一间。不独于大郎,便是所有县衙中的长辈,谈到此事时也不免又是跺脚,又是摇头,表达着自己心中的骇然不满。 这可谓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酷虐之举,便是桀纣莽巢这样的巨贼,只怕都从未采用过这样的驭下之道!非是女子,焉得如此任意妄为?这怕是要掘断买活军自身的根基! 21 于大郎的早饭 由古至今,官吏都并非人人能为,想要加入这个圈子,你必须已经在这个圈子里。从秦汉再到魏晋南北朝,所谓九品中正制、举孝廉等等,唐代虽开科举,但却也要行卷干谒,科举之完善兴盛,其实只在于大敏朝。但即便如此,若要参加科举,脱不开的便是要找人具结作保,要三代清白,非从贱籍出身,且虽有乡学、县学、府学,还有那各地书院,但一来学费不菲,二来开蒙读书这个环节却并无供给。便是天纵奇才,也至少要生在中等农户以上,方才有识字的机会,之后是否有机缘读书考学,那还是两说呢。 考科举做官是如此,为吏也一样自有规程,按于大郎的认识来说,不论是世代传承的职位,又或是有了秀才、举人功名之后,或捐或买,或由老吏援引,一样也有一个大前提,那便是他们原本就属于这个圈子。在乡里村里,也是能和吏员来往的架势人家。这一点对维持乡间村里的稳定其实是很重要的,中级班新开的论政课中,便有分析本朝政治得失的寥寥数语,其中有一句于大郎觉得说得非常有道理,即是大敏朝‘皇权不下乡’,乡间自有乡间的规矩! 那末,乡间的规矩倘若和朝堂的规矩冲突了呢?所谓科举,正是‘天下英雄,入我毂中’,这官吏制度,便是要把乡贤的规矩和朝堂的规矩统一起来,乡中大豪,任其多么桀骜不驯,一旦送子弟入仕考学,便不期然受了朝堂的教化,认可了朝堂的规矩! 既然如此,那么在科举上的限制也就有其来由了,权力只能在已经认可这批规矩的圈子中流转,也唯有确保乡贤人家的稳定,才能确保朝堂的稳定,倘若人人都识字,人人都可考科举做官,压根无需做保,那么天下该是如何的混乱景象?乡中人家,此起彼伏,你争我夺,恐怕天下比如今这外族入侵、苟延残喘的时刻还要更乱上几分了! 这些道理,于大郎从前并不能尽数明白,有不少是他在上了论证课后方才懵懂明白的,也有些则是从父辈的议论中偷师。买活军实在是不同于古往今来所有乱党,它令原本的读书人在这个制度下觉得格外的压抑,并没有‘习成文武艺、贩于帝王家’那欲拒还迎,暗藏的矜持和得意。 所有乱党起家之时,往往规矩混乱、令出多门、不成体系,正如昭烈求武侯、萧何遇刘邦一般,需要一个能懂得手艺的大管家为他们厘清规矩、划定赏罚,也就势将已流传了数千年的儒教引入新的武装力量中。也因此,每当群雄逐鹿时,新军阀是否拥有政治声望,很大程度上便取决于他对读书人是礼遇或是漠视。唯有重视知识的军队,才被认为拥有更好的前程,治理天下离不开他们儒教的读书人,这几乎是深植在所有书生心中的自信。 但买活军却并非如此,买活军极度重视知识,他们传播知识的效率、速度和决心,甚至还要超过满口嚷着‘教化天下’的儒生,大多数读书人追求的其实只是乡贤阶层中散播知识,但买活军却不然,买活军要求所有人都读书认字,而他们的决策是如此精明,管理是如此精细,在在显示出他们已有了一个成规模的管理体系,甚至比儒生所能想象得更为先进。 买活军或许是不需要儒生的! 这个感悟,怎么能不让于县令为首的读书人忧心忡忡?便是于大郎也实在是想不通,他从深心来讲,其实并不反感把知识向所有人散播,甚至授课的过程能给他带来一种几乎是本能的、深深的愉悦。但买活军那面向所有人的招聘考试,却令他实在是大惑不解,于大郎不信谢六姐看不透里头的纠葛。大敏朝皇权不下乡,难道是官府不知皇权不下乡的弊病么?倘若身处其中,便自然知晓其中的苦衷——实在是办不到啊! 就以临城县为例,临城县在未凋敝以前,辖下村落便有百余,镇六,乡九。其中半日可到的乡镇不过是二三座而已,其余乡镇村都要一日以上的路途,买活军占据临城县半年,也只是修好了一条主路,把半日可到的乡镇数量扩展到了三镇二乡,从乡镇而往村落,离开主路之后,要走的还是崎岖小道,于大郎算是运气不错,被分到的村落多数都离县城较近,他有些同学光是在路上就要走一天半,下乡后便只能住在当地,每周回来换值。 而与此同时,县衙里的吏目又有几人呢?不过二十余,便是把他父亲于县令的幕僚团再扩张个十倍,哪有足够人手来管理这么多的乡镇村呢?若是同时有两村出事,需要县里派人前去查看,那么县里的许多公事便会被因此延宕。王朝只能将乡镇村的统治半委托给乡贤人家,也因此,吏目几乎都出自本地乡贤,官员才是异地就任,只认科举——其实官员也多数至少出身于乡贤,这便是大小内外相制了。 人是不够的!路是走不完的,皇权下乡——哪有这么简单!谢六姐也是从深山老林中走出来的叛军头子,她如何会堪不破这么简单的道理? 她为什么要‘考试招聘’?而且还将录用人数定得那样的多,难道……难道她真要在村里建立起自己那有效的统治?预估中的人手实在不够,所以才要求县里的书香人家女眷都出门做事? 若是这般,若是这般,那……那难道不是桀、纣之举么?毕竟商纣最为酷虐的举动,却并不是那些被附会上去颇具猎奇色彩的酷刑,而是他竟然要将权力从大臣、大贵族手中往平民、小贵族身上分摊扩散……这是明确记载在史书上的,于大郎曾读到过一次,但感悟并不深刻,直到他意识到谢六姐也正试图将治理天下的权力从读书人和乡绅手中夺走,扩散到,扩散到那些原本愚昧盲目的百姓平民们手中。 这当然是有辱斯文之举,男女君臣之间的纲常全都搅乱得一塌糊涂,于大郎作为读书人当然本能地反感儒教没落,作为一个男丁也应该要反感女人竟想着出门做事,谢双瑶作为一个女大王,因为怀有异能的缘故,原本可以成为女人中的异类,被当做男人的一份子接纳,但她既然如此高调地要将女人也带入到政治中来,那么于大郎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便只能在心中反抗这种倒行逆施的□□,稍有机会,便要立刻弃暗投明,回到他熟悉的君子王道式政治中去。 但话又说回来,天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于大郎的立场也并不单纯,比如他还是一个喜欢吃面食的小伙子,而且也受了扫盲班的教育,并对买活军的教材很感兴趣,甚至被选拔进了中级班里,他逐渐在这些‘应有’的正义思绪之外,意识到一些从前一无所觉的逻辑——大敏朝的农户因冻、饿、病、疫而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按他的常识来判断,即便是永乐盛世、弘治中兴时,农民们天不假年,哪怕拼死做活最终却一家流散,这也是很正常的事,这似乎并不会阻碍读书人歌颂君主统治下的盛世,而谢双瑶的统治下,哪怕是农民都能吃得 饱饭,甚至买活军在努力让他们也能看得起病,至少是有这么个概念了,人们的生活似乎的确正在变好,但读书人却因为他们的特权即将被分散,认定此时是暗无天日、纲常混淆的伦理末世,而谢双瑶是个能和夏桀、商纣、黄巢、朱温相比的乱臣贼子。。 ——若要再往深想下去,得出的结论便不那么宜人了,儒生们所追求的‘君子’境界跟前似乎不免要加上一个‘伪’字,于大郎深心中实在不愿接受这个想法,但他老忍不住这么想。 近日来常思忖这些事,于大郎的早饭也吃得心不在焉,他有种日益增长的冲动,想要和买活军中有见识的人探讨心中的困惑,但这样的人选实在并不好找,因为买活军中身居要职的人物有许多是倨傲的女娘,他们的壮汉多数是从军的——而且不论男女,每日都很忙。 思忖之中,他伸出手去往盆里一摸,却摸了个空,于大郎不无诧异地望了一眼,一盆馒头竟已经空了,于太太在自己碗里撕了半个馒头递过来,“明天叫厨房多做几个罢,冬日大家吃得都多,近些日子以来也的确辛苦。” 于家人的饭量增长是很显然的,在饮食上的开支倒是还好,现在于家所有人都有工作也就都有薪水,而自从路修通了以后,面粉便从云县源源不绝地运了过来,价格也并不昂贵,这对于家来说是可喜的消息,他们老家在北方,一家人都更爱吃面食。自从于二郎开始跟着士兵们摔打身体以后,他便仿佛无底洞一般,在餐桌上往往留到最后才走——于家主桌是没有剩菜剩饭的。连姨娘也得跟着下人们一起吃饭,吃不着主人的赏菜,于二郎能把家里人吃剩的菜汤都包圆了,蘸着馒头一咬一大口,看他吃都觉得香。 厨房已尽量按宽了做饭,但于大郎、于小月甚至是于太太,当他们都开始工作,也开始随着锻炼身体之后,饭量自然也跟着见长。于小月这半年来显著地长高了,肩膀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以一种微妙的角度佝偻着,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她的肩膀平展展的,和人说话逐渐不再垂目,而是盯着对方的眼睛,从神态上展现出一股魄力来,她变得和买活军的女娘越来越像了。 于大郎其实从心底并不反感妹妹的改变,父母也保持着耐人寻味的沉默,二郎则是以实际行动表达着对这番改变的欣赏——他见妹妹的眼神也在餐桌上逡巡着,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慷慨地从自己碗里掰了小半个馒头递过去,转头招呼,“太平,再拣两块腐乳来!” “哎!”太平嘴里还咬了半个杂合面的窝窝头,他殷勤地抱了一个小坛子上桌,又取了一双清洁的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了两块通红的大曲腐乳,这腐乳是白酒泡的,盐也加的好。买活军这里,粮食多酒价便低了,他们还会造极上等极烈的酒,在本地销路不开——本地人更爱喝黄酒,整船整船地卖给北边载了面粉过来的商人。于县令随谢六姐去云县的时候倒是买了几坛子回来,于太太亲自泡的腐乳,方子是她娘家祖传的,但风味更胜老家所做。太平把碗一搁,慌忙将筷子往自己的窝窝头上一抹:因是太太亲自泡的,下人们自然难以品尝。 一桌人都笑了,于太太叫太平过来,亲自夹了一小块给他抹上,于大郎挖了一块也涂在馒头面上,是要抹在刚撕开的那一面最好吃。腐乳遇热很快便化开了,通红的汁水沁入面里,散发着浓烈的糟香,一口咬下,咸香味之后便是白面那实实在在的甜味,于大郎仔仔细细地嚼完了却依旧意犹未尽,只是也不好再表现出来,免得为父亲训斥,因问道,“太太今早去医院还是去上学?若去医院,我们可同路走呢。” 于太太回说今日是上午和姨娘一起去上学,于大郎便向父亲问了问时间,于县令从怀里掏了一个鲜绿色的奇物看了一眼,告诉他,“六点半了!” 于大郎就走了出去,他先回房一趟捏了几根筹子出来,这才在院门口和太平汇合,太平冲他摊摊手,示意今日厨房也没有窝窝头了,于大郎并不意外,沉着地点点头,和太平一起顺着新修的水泥路一起往城外走去。 “时间还早,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去西门一趟。”他说。 太平心领神会,“我们去吃鸭汤米粉?!”他已有几分兴奋了起来,又从怀里露出几根筹子的头,“我也吃一碗,不用少爷请我呢。” 于大郎笑骂道,“你小子,和我拿什么大!还是存着你那媳妇本罢。” 想到那碗鸭汤米粉,他兴致盎然,将太平肩膀一揽,两人勾肩搭背嬉闹了一会,见前方人影渐多,方才松开手又做出庄重的模样来。两个大小伙子脚步很快,走了一小会儿,不过是几分钟便到了城西门,这里已十分热闹了。鸭汤米粉、鸡汤馄饨、油炸桧、小笼包、鼎边糊、光饼,支了六七家小摊子,香味、人声氤氲成一团烟雾,鸭汤米粉处好些人拥着等碗等位置,还有些等不得的村民,手里端着一碗便到一旁蹲了下来,热乎乎的鸭汤先猛喝了两口,再把大嚼两口一旁摊子上打的肉光饼,就着汤吃了一个光饼,再把筷子从碗下面抽出来扒拉米粉吃。 光饼摊前人最少,因这里的顾客随买随走,并不停留,老板两口子忙得顾不上擦汗,捞饼、下饼、揉面、揉馅,简直不可开交。光饼也分了几种,现打现吃的有梅干菜的菜饼子,饼里掺了有肥瘦肉丁、葱花椒盐的肉饼子,这是卖得最贵的,还有些无油少盐的饼子,只镶了些芝麻,一摞摞冷着叠在摊后,时不时有人来论包提走——这是要出门贩货行远路的人买的干粮。 这些摊子,都是近半年来陆续支起来的,因买活军这里要的工人多,乡下男丁很多上完了扫盲班便来城里做活,早饭晚饭都要自便,且城里的粮食价格也便宜了,货又丰富了,有些头脑灵活的居民便自己支起了摊子,卖完了早市再去做活上课,下了课来摆晚市,虽然辛苦,但收入却丰厚,偏偏还都是筹子,城里建水泥房子的人家便越来越多了。城外新开辟的砖厂,每日里烧砖的浓烟、运砖的工人便没有停过,如此方才能支应得上。而城里造房子的需求越多,烧砖的需求越大,人口也就越要越多,城里也就越发繁华了起来。数个月竟仿佛是脱胎换骨一般的变化! 按于大郎的心意,他是喜欢鸭汤米粉那股子鲜味的,但那处人实在多,乱糟糟的令人不喜,再看馄饨、鼎边糊处人也都极多,正为难时,忽然见到两个熟悉的人影从街角转来,原来是于小月和于二郎,兄弟姐妹几人前后脚出门,不约而同都来这里找补。彼此见了不免一笑,于二郎说,“我去端几碗来,城门里找张桌子吃?” 城门里是有桌子的,买活军有些活要在那里办公,这样的情面非熟人而不能有,于大郎恐怕弟弟卖弄面子反而被买活军不喜,正要摇头,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原来金县尉家两兄妹也在这里,“北城门找不到,原来你在这,快去县衙罢,六姐立等着见你——于大哥,你可是教出了个了不得的学生!” 22 于大郎上课 六姐接见,而且还是因为于大郎教了个好学生,于家三兄妹的惊喜是不必多说的,于大郎顾不得鸭汤米粉了,带着太平匆匆而去,在衙门外正好见到买活军的女娘们出来,连忙退让到一边。姑娘们倒没注意到他,边说边笑,出了衙门各自散开,大摇大摆地往自己的办公处去了。她们普遍要比本地姑娘更高更壮,均是天足,也绝非主流欣赏的削肩含胸,肩膀平展宽阔,昂首挺胸,看人多为平视,这都是男儿才该有的姿态。 若是以往,这样的姑娘便是长相再美,仪态如此粗陋狂放,也难令人心动,可不知是否因为乱世的关系,于大郎这半年下来却又觉得这些健妇亦并不伤眼,自有一番动人之处,他原本还暗自为小妹担心,因于小月在劫后出生,而且近年来局势越发不好,于县令夫妻担心将来天下若大乱时,裹足女行动不便捷,于小月会成为家中累赘,便没有给她缠足,这么一来,小月的婚事便要受到限制,但如今于大郎却觉得小妹未有缠足其实也未为不美,每日早起锻炼,对身体似是很有好处的,倘若缠足便不太能出门小跑了。 或许他之后也可以和弟弟一起出门晨跑,这应当不会被认定是讨好买活军罢…… 他在门外等了一会,谢双瑶屋内又走出几个女娘,应当是小会开完了,顺便叫他进去。于大郎见过很多次谢六姐,对她并不陌生,但进门后还是有少许紧张,垂手侍立在下方,不知要不要主动作揖,谢六姐已招呼道,“来了,坐,吃点心吗?” “六姐客气,刚吃了早饭。”于大郎现在紧张得顾不上馋了,“不知六姐叫我来是——” “你有个学生葛爱娣,刚被我们录用为吏员了。”谢六姐和人说话一向是开门见山的,“就是那个十村统考拿了第一的葛爱娣。” 于大郎自然大吃一惊,“这——这——”连他都尚且还未通过考试! 不对不对,他无意出仕,而且县内组织的招聘统考也还没开始,葛爱娣是被破格提拔。不过于大郎心中的震撼之情依然丝毫不减,谢六姐对葛爱娣的提拔意义极其深远——在此前,县内不少体面人家的奶奶太太也开始为谢六姐做事,但还没有进入官僚系统的,不是在医院,便是在学校,还有些竟进了账房做事,但葛爱娣的提拔便意味着,全县内不止——不止原本的读书人家,连农户人家的女眷,也被列入了就职考量之中,至少有机会做吏目! 他应该为葛爱娣高兴……不对不对!如此颠倒纲常的举动,他应该在心中暗自怀有正气,厌恶不已,面上则和六姐虚与委蛇——于大郎想到这里似乎反应了过来,但一抬头看到六姐那饶有兴味的笑容,又不期然兴起明悟,知晓自己的挣扎只怕完全被谢六姐看穿。虽则她今年才十五岁,但神仙人物,岂是俗流可比,于县令就曾在家中感慨,说谢六姐在天庭不知历练了多少千年,才能将人间的种种情弊看得这样透彻。 “你应该为她高兴,并且串联你的同学,在开班授课时多宣讲她的事迹。葛爱娣你是很熟悉的,你一直在豪村当老师,她从抗粮到考试,再到应聘,一应事迹你都清楚吧?” 谢双瑶对于大郎心里的真实想法显然并不在乎,只是这样要求着,于大郎点了点头,又迟疑着问,“六姐是希望……” 他很犹豫,仿佛在考量措辞,过了一会像是又想起谢双瑶耐性有限,喜欢有话直说,便又有些慌张,语速很快地问,“六姐是希望各村的女子都兴起来县里应聘的心思吗?恐怕并不容易呢,如葛爱娣这样的村妇,多有家小牵连,恐怕很难放下家中事务——” 谢六姐笑了下,倒并不恼怒,只是说道,“回去多问问你们家的仆妇吧,或者问问你妹妹,你啊,当老师挺好的,很耐心,但觉悟不够,脑子没你妹妹灵活。” 这话有褒有贬,自然喽,于大郎不太服气,但谢六姐的夸奖又让他一阵暗喜,于大郎的确是同侪中最胜任扫盲班老师的一个人,他有不少同学因上课教学态度不够耐心,又或者是对学生呼呼喝喝,甚至还有和村妇胡搅的——胡搅学生的直接被送去彬山挖矿了,其余人先后被扣发了筹子,只有于大郎一向是足额得筹,在豪村逐渐也有了不小的威望,时常有学生送些小物。 “回去吧,记得在班里多宣讲葛爱娣的事,口径你已知晓了,她刚入职,一日的报酬是35文,若是偏远村落的住户进城为吏,还能租我们盖的宿舍住,一个月只要二百文,和你的同学都通通气,叫他们晓得在自己的班上该怎么说。”谢双瑶说到这里忽然又想了起来,“上次葛爱娣拿头名,我也奖了你一两银子,这次她自荐为吏目,也被我们录取,你这老师也有奖金的,我奖你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便是三千文——于大郎已不再想买活的事了,这三两银子在他心中化为了无数碗鸭汤米粉,令他垂涎欲滴,而且打从心中冒起了一股自豪和喜悦,这喜悦甚至胜过他考上秀才那一日的欢喜。将来或许有一日他金榜题名,中进士的那天,这喜悦才能和现在相比吧。这并不只是因为钱的事,而是——就好像和蜂窝煤一样,而是一种‘竟能如此’、‘原来如此’的欢喜。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一处所在,无须逢迎上官,无须溜须拍马,只是因为他的本职工作教书教得好,竟真获得了来自上峰的表彰! 于大郎还算是有些城府,勉强遏制住了那丢脸的冲动,他没有在谢六姐身边当场哭出来,最多是出门时稍稍抹了抹眼眶,见到太平时已完全若无其事,他把葛爱娣的新闻告诉了太平,自然也令太平大为震惊,二人一路上都在谈论此事,太平对于大郎的疑惑亦是不以为然,只笑道,“今日上课时,大郎传扬此事一番便晓得了!” 于大郎心下颇为不服,但亦不便发作,太平把他送到村口,自己折返回半里路外的修路队去,于大郎走进村里祠堂——这是村中最大的建筑了,祠堂外栽着社树,若是天气晴好,在此处上课比在屋内还暖和,只有阴雨天众人才在屋内上课。 “今日上拼音课!”他道,“你们都拿出沙盘来。” 沙盘是很易得的,最适合做开蒙用,众人都拿出从各自家中带来的碗盘,从社树下的大盆里掬了沙子,又掏出削尖的树枝,跟着于大郎一起‘啊哦讷咦’起来,除了这些还没有从初级班毕业的困难学生之外,还有些已经从初级班毕业的女眷,闲来无事也走了过来,南边究竟是富庶的,仅仅是大半年,这些农妇衣上的补丁都少得多了。 于大郎来豪村上课已有三个月了,每个月都能见到少许变化,村里也建起了一个小小的浴室,各家轮流洗濯,因此农户们看着要比往日清洁得多了,虽然还不如城里人,但孩子们脸上已没了陈年的污垢——若是以往,冬日柴薪难得,接触冷水又怕生病,很多孩子两三日能洗一次脸都算不错的了。村里约有一半的年轻人,脑子更灵活些,至少都已从拼音班毕业,只是还未开始认字,如今聚在社树边上,都在喃喃地拼读着从祠堂里推出的黑板——这是非常稀罕的物事,和粉笔一样,是买活军带来的新东西。黑如墨,坚如石,写字极为便宜,而且特别适合粉笔。(石灰加水可做成粉墨,这倒不罕见,但搓成笔还是买活军首创) 黑板上写的板书是于大郎亲自写的,耗费了大半日,也是他的得意之作,这板书实在是相当美观,上为拼音,下为对应的文字,现在这些年轻人许多都在试着学习下头的文字,于大郎并不阻止他们,教完了拼音之后,便让学生们在沙盘上默写 ,自己乘着这个空档对众人提起道,“你们可知徐大发家的今早进城去了?” “是,他们夫妇一起——可是犯了事?!”葛爱娣在村里新有许多威望,众人都很关心。 “非也,城里正招工,葛爱娣听说这消息,便进城应聘,做了个吏目!一日可得三十五文钱,因她是十村统考的第一,便免去笔试,直接录取。你们若是学得好,也可留心城里的招工考试,现在连吏目都是靠考试的,考上了便能去。”他究竟还是没有提到‘官’这个字。 便是如此,也引起了一番极大的轰动,众人先是大惊,便连学生们也顾不得做作业了。随后便将于大郎团团围住,热切地询问葛爱娣的好运气,于大郎被缠得大半日才能脱身,嘴皮都快说干了,不厌其烦地重复,“不错,男女都可,已婚未婚都可,只要是村里人,有前些时日颁发下来的‘户口簿’,便能去参考,考上之后便可以做吏目了。” “你说多小?大约初级班毕业了便可去考,未听闻限年龄——但若只有个七八岁,只怕也是不成的。” “现在章程还未出来!待出来后自然要来村里贴皇榜的!” 原本皇榜只到县里,连镇里都没有,但买活军来了之后,各村都有了皇榜,尤其是豪村这样人口数百的大村落,日日都来更榜,榜上除了大事之外,还有些县里的新闻,叫大家知晓。这吏目考试的事,于大郎也不过是吹吹风,将来自有皇榜登上,众人听及此,方才罢休,见村口来了买活军的干事,知晓是要换榜了,又纷纷拥了过去,围着问他们究竟要招哪些吏目。 “非止吏目,连医院、学校、浴室、砖厂等等都要招人,都是发筹子的,今日榜上都有!不过只要初级班毕业的。”买活军的干事对百姓说不上多和气,但也绝不会呼呼喝喝,几条高高壮壮的汉子用身体在人潮里趟出一条路,“……是的,女工也要,女吏目也要,凡是招人都是男女皆要,有些岗位还只招女工!” 众人又是一阵剧烈的骚动,于大郎立在人群外头,只见到了妇女们脸上的热切,还有那些回身招呼自家女儿、儿媳的面孔(当龄壮汉都去村外修路了),哪怕是最古板的人家脸上也无丝毫不悦,他亲耳听到乡民们用本地土话在飞快地议论,“一日哪怕是二十五文也好!” “孩子都三个月了,还吃什么人奶,喂些米粉罢了!”说话的婆婆主意正,又对儿媳妇说,“隔壁胡家的,她脚有毛病,自然不会进城,每日买她一碗奶,便给她两文又如何?!” 做儿媳的怕还有些顾虑,和婆婆低声商议着,婆婆急得拍大腿,“一个女娘,命本就贱,你还忧愁什么,没将她溺死已是她的福气!”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惊,像是想到了如今女娘也可进城做工——譬如葛爱娣便是个女娘,便转了话头说,“胡家的人很老实,你早起喂一顿,第二顿我便赶在她吃饭后过去,让她一来奶阵便喂了囡囡,这总好了吧?!” 见媳妇似乎始终忧心,她气急了,“你不去罢了!老娘初级班也毕业了,成绩还比你好,老娘自己去!于教授,我三十五了,县里可收?” 于大郎把一切看在眼里,微微发怔,未有说话,买活军的人已道,“收的,六十以下,考试通过,身体安康的,都可去上班。” 又是一阵嗡嗡声,众人的热情快将买活军淹没了,于大郎借机逃窜出来,看看天色,已到了午饭的时辰,便拉了学生,叮嘱他们收好黑板,自己出村去寻太平。 他的中饭是跟着修路队一起吃的,这是对老师的优待,因在乡下,自然是修路队吃得最好,大炉子里填满了蜂窝煤,上头几个眼,一口锅里烧了热水,随时舀出来兑温水洗手洗碗,一群汉子洗了手上的泥沙,拿过大碗,先喝一碗滚滚的汤,浑身的寒意似乎都化为热气从骨头缝里飘了出来。见到于大郎来了,都客气地招呼着,“于教授来了!” “碗就在那里!” 众人轮班吃,这空碗是特意给于大郎留的,太平用滚水烫了好几遍,一见到他来就挤上前盛汤,今日熬了一大锅浓浓的骨头汤,上头一层油星,旁边放着韭花、蒜泥、茱萸,买活军的干事先用长筷子从锅里捡了一块大骨头放在碗底,又浇上热汤,于大郎加了大量韭花芹菜段,喝了一口大喊痛快,众人都笑了。“于教授是条汉子,和我们粗人吃得来!” 一碗汤喝完,第三口锅里的面也下好了,冬日吃面好,又是一碗热乎乎的汤面,那面都用油炸过,一块一块垒在灶边,要吃随时加,棉条又劲道又细滑,香得能把舌头一道吞下去!于大郎连吃了三碗面,直吃得双眼发直,这才放下碗,太平拿去滚水涮了一下,自己盛汤吃面,和第二波的村汉一起吃饭。 “于教授,听说今日六姐菩萨召见!” 第一波吃饭的村汉过来和于大郎攀谈,他们提起谢六姐,语气已非半年前那般敬中有畏,而是无限的憧憬与敬仰,仿佛恨不能为六姐捧靴一般神往,于大郎不止一次撞见村里人私立谢六姐的生祠祭拜。 “是你们村徐大发的娘子……”于大郎不得不把葛爱娣的事迹再说一遍,其实太平肯定早把话传给他们了,但村民们还是仿佛刚听说一般,哦哦地应和着,其中至少一半以上的汉子都流露出心动之色——于大郎就是他们的老师,很知道这些人的成绩,自然也知道他们家女眷的成绩,这些人里许多都没有可能考上城里的招工,明显是在为自家婆娘打听。 “大郎,你可知道村里进城当奶妈的人家,自家的孩子都是如何?” 回城的路上,太平便给已经服气的于大郎讲故事,“若能和今日你听到那徐大财家一般,将自己的娃儿托付给另一个养娘,那都是好的了,许多奶娘,她自己的娃儿留在村里,没个几年便是夭折了。做奶娘的,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却是一口都省不给儿女们吃,更别说和丈夫团聚了,便是这般,村里还有许多人家愿做奶娘,这是为何?无非是不做奶娘,一家人都活不下去了呗。” 他面上的笑容似也带了几分感伤,太平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他便是这般,自家实在养活不了,托了层层的关系,连身价银子也只要了一两,送入于家做童子的,来时已经七岁,记得家里的事了,于大郎望着他,心里忽然有些感伤:太平家里大抵也曾是很疼爱他的罢! 但太平已经没有家了,于县令一家不久便来临县这里仕宦,他们离开老家一年不到,北方又爆发了大疫,十室九空,于县令一家也有许多亲戚死在瘟疫中,太平一家人全灭了门,只有一个二姐嫁得早,但也在瘟疫后不知去向。天地间孤零零的,便只有太平一个人而已。 于大郎搂着太平,用胳膊夹了夹他的脖子,鬼使神差地道,“太平,你成绩也不错,怎么样,吏目招考,你也去试试看?我瞧着你不差!” 太平显然一惊,但面上很快又现出了笑来,他还没有答话,身后已涌来几人问道,“于教授,太平不差,那您瞧着我们如何?” 众人正纷乱说着,远方路上来了两个小点,走到近前一看,正是焦点人物葛爱娣,难免对夫妇二人都是一阵调侃寒暄,徐大发喜气洋洋,冲众人不断作揖,葛爱娣却风风火火,道,“不和你们说了!我要回村去,县里新来一批衣裳,极是鲜亮,又便宜!从来未见的花色——而且坚牢得很!再不去告诉大家一声,我怕被人抢完了!” 说着,便将手里的褡裢往肩上一甩,迈开大脚,往村里疾步而去。 23 葛爱娣的新衣 葛爱娣素来是胆大包天的人物,虽是女子,却极有气魄,她那丈夫徐大发,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买活军来了之后,徐家如今倒能让葛爱娣做八分的主。葛爱娣想应聘当官,徐大发竟就真搁着一天20文的活计不干,陪她往城里走一遭——单独让她进城倒还是不太敢的,倒不是怕葛爱娣跑了,只是多少年留下的老规矩,不敢让妇女一人在村外行走。 二人天未亮就出发,一路的忐忑不消多说,好在今日无论如何都不会走空,便是未谋到职位,也带了筹子来,想在县城里采买些年货。吃食上无须多说,今年是丰盛的,村里自产的小食都有好些。葛爱娣是想看看棉花的价格,若是有了棉絮卖,便想着絮一床新被子,再扯上布,换一套被面,并给家里老小做一身新衣服。临县之前商路不通,久已未有棉类应市,虽然隔壁许县便产棉,但临县这里大多村民,家中的棉被至少已有十年以上,便是再怎么弹,在冬日的御寒效果也是越来越差了。 前阵子和许县的商路通了之后,临县的粮食、铁器、盐巴,许县的煤、棉,都开始互通有无,棉布、棉絮有了供应,但价格依旧居高不下,因数量还是有限,而且也被县里的殷实人家争购——如今村里没了地主,自然比不上县里的人有钱了。葛爱娣是想着距离上回进城已有一月,只怕价格已落下来了,她叩门入衙以前都还在惦记着此事,在衙门里晕晕乎乎转了半日,又被叫去见了谢六姐,得了几句勉励,令她三日后来上工,一日35文等等,更是心潮起伏,走出衙门平复了好半日,方才去西门等徐大发。 徐大发先是依着妻子的吩咐,到县里各商铺去探探价格,两夫妻约好了在西门见面吃早饭,葛爱娣到时,徐大发还未归,恰好人潮也多散去,她便在鼎边糊的摊子旁坐下,笑道,“味儿好鲜美!给我来一碗。” 一碗鼎边糊是两文,比鸭汤米粉要便宜些——但里头是没有肉的,鸭汤米粉里时而有些鸡架、鸭架什么的,油星也多,鼎边糊味道更清淡,米粉调成糊状,在烧热的铁锅两边淋下,结块后铲入汤里稍煮即可,那汤头油星不多,切了细细的白菜丝、瓠瓜丝在里头,喝着却很鲜,鼎边糊入口即化,和米粉比,更靠近临县老辈人的口味。葛爱娣喝了一口便道,“加了干海带!” “干海带是便宜了,如今价格又降,皇榜上讲的,干海带泡水,煮菜时加一些便鲜,也要常吃海货,否则要得大脖子病呢。”出摊的老板也姓徐,三十来岁年纪,半年多胖了不少,拉起白巾一边擦汗一边讲,“你往东门去,有个云县海货铺,那里是最便宜的,货也正,又干净,极是好。” 葛爱娣闻言忙谢过老板,又到一边摊头买了炸焦圈,这是面糊调的味,倒入模具中,放在滚油里炸,焦香油润,和清香鲜美的鼎边糊乃是绝配。炸焦圈的是徐老板的儿媳妇,呵呵笑道,“娘子好吃头。” 这早餐虽无肉,但对农民来说却也奢侈,儿媳妇的话有些听头在里面。葛爱娣心道,“我将来一日挣35文,如何吃不得?”面上却不露,只一笑,又扬手招呼道,“官人,这里!” 徐大发从远处匆匆走来,他却要吃米粉,端了一碗来,葛爱娣还为他要了两个焦圈,那儿媳妇便弹动舌头,发出‘嘚、嘚’的声音来,仿佛对他们的奢侈很看不过意似的,吃公爹一勺子敲在手上,斥道,“还不快多炸些圈子?一会上课又迟到!初级班都上了三次了还毕业不了!” 徐大发闻言,便向着葛爱娣一笑,他们这些乡下人进城,原本处处都是怯意,如今反倒沉着多了,甚至还有些优越感:他们夫妻都是初级班毕业了的,葛爱娣说不定还有望从中级班毕业呢! “吃罢,一早走这样多的路,还不快多喝几口热汤?”他们早起只各自就着灶头的热水泡了半碗剩饭,拨了些雪里红配着,一早忙里忙外,肚子里早空空如也,徐大发听妻子这一说,忙不迭喝了两口鸭汤,又一气嗦了半碗粉,嚼了半个焦圈,将那圈子里沁出的油吮进去,方才心满意足地一叹,道,“棉絮有了,城里那弹棉花的铺子已重新开门,现在都按筹子算,一床八斤的棉被,含了工钱在,要一两银子,不含被面。” 在过去的老时光里,棉絮也有六分银子一斤的,但工钱还要另算,因弹棉花也是技术活,并非人人都会。这些年银子不值钱,上次葛爱娣来,棉絮要一钱五分一斤,如今是跌价了,一钱银子一斤,八斤是八钱银子,再加二钱的工。葛爱娣听着点点头——被面自然是要另行筹措的,丰俭由人,这没什么说的。 一床要价一两多的棉被,在普通人家,也是颇为贵重的财产,且要使用多年,葛爱娣本来也只准备做一床新被,给公婆睡了,公婆这一床便可换给儿女们,至于他们夫妻,只能睡儿女替换下来的那床最老最硬的棉被,而他们这里淘汰下的棉被,也可送给更穷的亲友让他们过冬。不过这价格说不上便宜,若是买了棉被,今年怕就做不了新衣了——这又有一点不好,葛爱娣三日后要来上工,若还穿以往那些补丁叠补丁的旧衣,恐怕难免被同僚嘲笑。 两夫妻正在筹划年事,徐老板找了个空档也热心帮他们出主意,又得知葛爱娣已在城内谋了个职务,不免大拍髀肉,夸赞她满脸机灵,又嫌弃自家儿子儿媳都不够机灵,他这把年纪还要来出摊子 谋活路云云。因听说了葛爱娣的顾虑,便忙为她支招道,“还是东门,买活军开了间衣裳布料铺子,把松江布贩来卖,昨日我去张望,说是今天到新货,你们可去看看。” 二人听说此事,忙吃得快了些,徐大发吃了自己的米粉,连汤都喝光了,又把妻子剩的碗底扫空,抹抹嘴送了碗,称了声谢,便和葛爱娣一起,一路走一路低声商议,葛爱娣这时方把详情说给他听,徐大发闻知葛爱娣竟要入衙门为吏,也是又惊又喜,便拍板道,“那便扯布去,至少要先为你做两身衣裳。” 因怕海味腥气,二人便先去了衣裳铺子,果然见到里头几个伙计正在拆着包袱,把一叠叠的鲜亮衣裳往下倒——都是从前未有见过的亮橙色,便是连丝衣都未有这么纯正的颜色。葛爱娣和徐大发在外头看了,唬得都不敢进去:若是丝衣,他们可不敢上手,农户的手何等粗糙,光是顺着一摸,怕都要勾了丝去。 “便放心进来看!”里头那伙计是买活军的女娘,拿着那衣裳往外扯开,“你瞧罢,坚牢得很!你用死力都撕不开,若撕开了,我送你两套!” 徐大发便乍着胆子摸了一摸,撕是不愿的——哪里舍得!但光是这么一摸,也觉得光滑坚韧,妙不可言,再看袖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工艺,做得极窄小,但手挤过去之后便箍在腕上,转动之间无不如意。光是这做工想来便值得几两银,简直便是天宫仙衣! 唯独一点,想来因为是□□之故,形制和常服不同,是上衣下裤做成的一套,便是女子大小也没有裙裳,还有些明显过长过大,想来仙宫众人必定是要更胖大许多,便连北方流民都难以比较。那女娘道,“买了大的也好,手巧的媳妇裁剪一番,便可给孩子们做一件了。不过这布极厚,很难走线,你们要思量清楚。” 再一问价,不过是三百文一套,两身衣裳半床棉被!实在是太便宜!葛爱娣几乎失去理智,要倾其所有购买衣裳,那女娘却笑道,“这可不行,这是六姐给你们谋的福利,一人买两身最多了,还要登记住址姓名,你付钱了,翌日送货上门。” 葛爱娣一听便知道其中道理的,便忙为家里买了八件——孩子们还不算人口,两夫妻与老两口,只能买八件,又挑了大小,扯了徐大发去买了两斤干海带,将所带去的筹子全都花光了,回来铺子里,好说歹说,以自己吏目的身份担保,先带了一件衣裳回村,与徐大发一路疾走,都是兴奋莫名。徐大发道,“带回这消息去,瞧村里还有谁敢说你!你若不当吏目,我们村可赶得上这么大的便宜么?” 衣裳总是有限的,尤其是大码衣裳,早去一日,买到的机会便大了一分。葛爱娣想到那衣裳下地做活的方便坚固,脚下更轻快了几分,心念也是一动,又和丈夫商议道,“我三日后便要搬进宿舍,之后七日方才能回家一天,你不如趁早也在城里寻个差使,哪怕和徐老板一般,摆摊卖鼎边糊也好,将孩子也带进城里来——别的不说,在城里孩子上学都方便。” 徐大发沉默有顷,方才道,“话是这么说,但家里的地,好容易这几年多打了些谷子,我一进城,谁来种?弟弟们年纪还小,只能算半个劳力,爹娘怕种不完呢。” 葛爱娣是早想好了,闻言毫不考虑地道,“你傻么?前些年我们这里日子过不下去,你妹妹嫁到许县去了,哥哥跟老四一起去诸暨扛活,被东家看上留用做了赘婿,许县那里的日子不好过,妹妹嫁了个长工,能有什么家计?先让他们回来再说,便是哥哥,也可以托人去信寻一寻,听徐老四说,诸暨如今也乱的很,若哥哥那赘婿做得不舒坦,便回来种地也好些。” 葛爱娣这般做,那便是要一门心思在吏目这条路上做下去了,徐大发则不免举棋不定,恐怕自家的田地没个明确说法,被兄弟姐妹占了去——还有那铁犁,刚买了没多久。葛爱娣见他这般,不禁冷笑道,“你想想,做吏目才入门便一日三十五,将来是多少?在家种地一年到头又是多少?眼里便只有你的犁!” 徐大发无话可说,半晌道,“妹妹那里,托人带个话也罢了,哥哥那里又如何联络?” 葛爱娣胸有成竹,“王举人便是从诸暨来的,总要往家里带信吧?托她便可,如今我和他们夫妻都在衙门做事,待我上工后站稳脚跟,便寻王太太托个人情。” 其实她就算要去找王举人请托,徐大发也不会如何,虽说是不守妇道,但如今临县女娘哪个还把妇道放在眼中?更何况葛爱娣多年劳作,也无甚么姿色可言,二人合在一处过日子,挨了这么多年的艰辛,终于见到一点曙光,劲都是恨不得汇在一处使,听葛爱娣如此安排,也并无异议,又惋惜道,“若你家里还有些人口,也正好提携……哎!如今六姐来了,真是上天垂怜我等,只盼着日后再无瘟疫灾兵,六姐菩萨长长久久,永远不离开临县!” 葛爱娣心里对六姐的感激,只有多没有少,只是她生性务实,已开始安排日后行止。刚一回村,立刻去寻村长,又给他看了衣裳,全豪村都轰动起来,倒把她的事忘在一边,葛爱娣乐得如此,在家收拾行装,又将儿女们略微安顿,两日后便提前入城找人报道,和徐大发一起,先分头去澡堂沐浴,又将包袱交给买活军,让他们去熏蒸除虫,自己往宿舍去,里外打扫,邻居认门,如此安顿了一番,第二日一早便进衙门报道上工,开始了自己的女吏目生涯。 24 葛爱娣吃肉 以葛爱娣的阅历,自然不知历朝历代的女官都是如何办事的,只能是依着买活军的规矩来,她原本就是乡间农妇,上工时见了衙门内是男女杂处,也不吃惊,便在谢六姐身边那买活军女娘小吴的带领下,找到了自己的办公桌——衙门自然也是重建过的,屋顶有一格格的天井,镶嵌的都是透亮的玻璃窗,天刚亮,屋内便亮堂得很。房间里打横放着一排排的木桌,便如同葛爱娣这几日在城中闲逛时所见的课堂一样,只是这‘办公桌’更大了些,且上头垒了许多册籍而已。 “这是城内各商家的旧账本,他们比较笨,现在还未学会新式记账法,许多小铺子还都记的是流水账,大铺子用龙门账的都很少!但现在六姐要从他们的交易里抽头,便不能再让他们这样记账下去了,你们这批吏目在数学考试中都得了高分,从今日起,早上有半日时间,由云县庄账房手下的弟子来宣讲复式记账法,学会之后,再分散到县中去传帮带,教授账房采用复式记账,凡是复式记账的账本做得好,抽头可以酌情减少。” 小吴一开口便让葛爱娣宛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因她如今认的字还不是很多,只是拼音精熟,但她在算学上是有天赋的,非但初级班的算学学得很好,连中级班的课本都能看个七八成懂。论到学记账自然还有几分自信,只是心中还有几分遗憾——若是徐大发算学也好,也能入来做事,那便真是有了一门手艺,日后便是买活军败了,也可去他处求职。葛爱娣学记账,便只能是指望买活军长治久安,否则谁家会聘女账房! 也不知是否有这一层考虑,屋里实在是女多男少,还有不少吏目看装束,家中光景并不差,此前葛爱娣听于大郎说起的王举人,他太太也在其中,手里拿了一册账簿正在凝神翻看。葛爱娣也不敢贸然提起私事,给自己打了一杯热水,忙也开始翻看桌上册子,果然都是各家的账册,有些用的还是苏州码子,葛爱娣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过了一会,庄账房带着两个女娘走进来,坐下来就讲道,“我们先来个摸底考,看看能教成什么样。” 买活军实在是喜欢考试!两个女娘给众人发了卷子、算盘,众人便都埋头坐了起来,也不敢东张西望,卷子倒不难,只是数大,葛爱娣不会用算盘,做得就慢,满屋子里就王太太的算盘拨得好,滴滴答答好像一首歌,她做得也最快,不久便交了卷子。庄账房对她一笑,道,“果然是家学渊源,佩服佩服。” 这考试没那样正式,王太太做好了,便和庄账房几人聊着闲篇,葛爱娣等人埋头苦做,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也都交了卷,有两个吏目实在做不完了,见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都是满面通红,其中有个女孩眼泪已盈盈,庄账房也不以为忤,道,“怕什么,不怕慢,只怕性子燥。和账打交道,要的是仔细。” 她一边判卷子,一边在自己的手记上写着什么,不多时结果就出来了,满分100,葛爱娣得了89分,王太太95分,其余人各有上下,最高分反而是那个慢性子的女孩,竟得了满分。 庄账房道,“这算学题以复杂四则运算为主,是中级班的课程,你们得分都不低,已有学做账的资格了。下面开始讲课,第一堂课我来讲,之后便是我的两个徒弟——你们可要仔细了,这小红是云县人,到我手下也就三年,已可以出来给你们讲课,你们可莫要让我小瞧了临县子。” 此时各地乡党互相帮扶,乃是常态,其中不少吏目面上都现出不服之色,便连葛爱娣也生出了一丝荣誉感,庄账房道,“复式记账第一堂课,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座中众人虽然算学不错,但多没有丝毫记账的经验,课听得很费劲,上完了一个时辰的课,葛爱娣只觉得早点都消化了个干净,饿得头晕眼花,闻到庭院里传来一阵面香,不由得馋涎欲滴,果然不多久,外头便运了一筐包子进来,还有一桶热茶,众人忙都先出去在院中洗了手,回来领包子吃茶。 这是雪里蕻青菜馅的包子,混了有蛋丝在里头,因舍得放猪油,馅料油润含汁,又有雪里蕻那发酵过的香气。乡下人家,原本连铁锅都无,炒雪里蕻也吃不上,无非是吃时蒸热而已,便是一样的材料,在城里也是别样的味道,雪里蕻放了荤油在热锅里一炒,香味激发,连着青菜,都比平日香甜了几倍,霜打过了之后,本就发甜,沾了油香更是适口。葛爱娣三口便是一个,吃完了还想再拿——又想给儿女们带一个回去,只不知道这合不合规矩,抬头正要张望同侪,便见到小红先生走来对她道,“你自己只管吃,不必也不能给家里人带,只要孩子们有学上,供应的点心便都是一样的。” 又道,“方才我就注意到了,你不会用算盘,但交卷速度不慢,正确率也很高,可见数学上的确有些天赋,王太太的算盘使得好,你得空了多向她讨教。我这里也有本教材,一会取来给你,你可自学。” 葛爱娣听她这话,将家搬到县城的心思便更炽热了,买活军在豪村最多给学员发点鸡蛋,哪有菜馒头吃!不过她的宿舍是二人间,别说男丁,连孩子都轻易不许往里带,想要在城里赁房又暂还没有本钱。再三衡量,只好多拿了两个包子,自己发力,仿佛要将孩子们的份也吃进去。 那一筐包子本就多了几个,在场老吏目都未去拿,看来城里人的油水便是比乡下人足,小红先生倒是大方,也跟着多拿了一个,又对葛爱娣笑道,“也别吃太多了,一会发食困便不好做事了。” 上完了这堂课,她们便紧接着去忙别的事,都是以登记造册,做账为主。葛爱娣这里是要负责验算买活军这几个月在十村的人工账,小红来教了一会,她便会了,又得了一本新造的簿册,上头已印好了格子,验算好了往右边里填相应的数字即可,左边一行则是事由,好在原本的流水账也是拼音和汉字并用,葛爱娣做了一个时辰的事,倒是又认了几个新字。这些数字都不大,她算得快,一个时辰已登好了一叠。 因她对吏目从不了解,也就不知道自己做的工作和传统是否一样,无论如何,这都要比下地干活轻省得多,葛爱娣伏案做了一个多时辰,腰酸背痛,又听到外头打铃,是放午饭了,为买活军一向是管饭的,午饭自然也不例外。 “走,吃饭去。”众人听到铃声,各自从案边起身欠伸,王太太第一个站起身,脚步匆匆便往外走,葛爱娣想跟上都来不及,还是小红先生招呼她,笑道,“刚多吃了吧?午饭更好,还有肚子么?” 葛爱娣笑道,“也不怕您笑话,再来一斤饭也吃得下的,农户人家,只知道傻吃。” 小红先生虽然是先生,人却很和气,闻言笑道,“再过几个月你来看看?买活军刚占了云县的时候,我一顿吃六个大馒头,我弟弟一顿能吃十五个,饿得太久,只知道穷吃,吃得太多,转头吐了又真觉得可惜,一边哭着一边扇自己耳光,怨怪自己糟践了粮食。” 她说得生动,最是庄户人家才能明白,葛爱娣一听便想到过去那些忍饥挨饿的日子,眼圈不由都红了,小红又笑道,“当时庄账房便说了,这是苦日子过久了,以后的日子都在蜜里,我听着只是不信,如今方才明白——如今我一顿也就两个馒头最多了,油水足了,饭量也就跟着小了。你瞧这些吏目,他们刚进来时也比现在吃得多,过了几个月,如今菜馒头都看不太上了!” 两人说着,便走到了食堂里,这食堂也是新建的,还拆了几间民房,把衙门给扩建了一下,一个大敞屋,挑得很高,但并不冷,派饭的地方冒着蒸汽,屋里人也多,百来号人都在排队,比军伍 还严整,万没有插队的,葛爱娣看了一怔,小红低声道,“插队被抓了要扣钱。” 她往后一比,葛爱娣便见到谢六姐也走了进来,排到队尾,她前后的众人都显得十分不适的模样,但也不敢给她让位置。葛爱娣不由咋舌,又觉得很不对劲——六姐这样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也和他们一起排队吃饭么! 餐盘是早备好的了,都是木头刷了清油的漆,上头一格格的分了区域,众人排队到餐台前时,军士在后头一个个地发给,餐台里也是玻璃罩子,配着雪亮的钢桌,葛爱娣都不知道那叫什么,只觉得头晕目眩:这样值钱的精钢铁皮,竟然拿来做餐台! 餐台上一桶一桶,装了有米饭和馒头,由君自选,往前则是菜,有大瓮的五花肉煮青菜、红烧鸡块、雪里蕻炒卤豆干、韭菜炒蛋,那红烧鸡块的汤汁很稠,发着油光,韭菜炒蛋里蛋多菜少,一团一团的在翁里堆着,葛爱娣望着只不断咽口水——怪道同僚们都不肯多吃了菜馒头,原来午饭有肉有蛋!——还有海带蛋花汤! 餐台边上,还有一小碟一小碟的咸菜腐乳,但葛爱娣实在是吃太多咸菜了,对这些实在不感兴趣,那买活军的兵士把餐盘拿过去,挥舞着勺子,为她加了满满一盘菜,青菜最多,鸡块是掌心大的两块,还有一勺汤浇在饭上,雪里蕻又一勺,韭菜炒蛋也是掌心大实实在在的两块,又给她一碗汤,里头飘着满满的蛋花,葛爱娣捧餐盘的手都在颤抖,拿了木筷子、木调羹,和小红在那长桌前对面坐下,小红又指点给她看,“饭和馒头在那处也有,吃完了可以再装,吃饱为止。” 她对这伙食的反应比较平淡,或是吃得惯了,葛爱娣素性也好强,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但第一口还是挟了鸡块,一入口便呆愣了许久,小红见了,也是心领神会,笑道,“我们买活军有百味随身,便是这食堂的大锅菜也做得比别处的大厨都好呢。” 这或许是有些夸张了,但要说胜过农家菜,这是自然的,农家自古以来都是缺盐少油,又多年无铁锅,便是来了铁锅也还是以蒸煮为主——那铁锅炒菜,要好吃得多放油,徐大发家里虽然宽裕了少许,但都是过日子的人,又如何能舍得?便买了鸡也要拿来炖汤的,这样才能利益最大化,让众人都沾到腥味。这红烧鸡块,是乡间少见的做法,因酱油要多放,还要是老抽,老抽对农家实在已是奢侈品。 但葛爱娣咀嚼着口中这鲜滑香嫩,咸中带了油香,嫩得一口咬下便有肉汁迸发的鸡块,半日方道,“这是鸡肉?如何便这般嫩了!” 小红张望了下,道,“你运气不错,吃着鸡腿了罢。再者我们的鸡种,本来就是肉嫩油大,可不比本地土种要好得多了。” 农家自然是不吃小鸡的,所吃的大多都是过了蛋龄的老母鸡,其肉坚韧塞牙,怎能和这种四十多天便屠宰的鸡相比?葛爱娣仔细咀嚼,不知为何忽地垂头擦拭了一下眼眶,哽声道,“不怕先生笑话,这是小女生来第一次吃到鸡腿,原来……原来鸡腿是这般美味。” 她身旁有个女吏目也转头插话道,“不错,我等幼年时兵荒马乱,数年不知肉味,好容易安顿下来,已是婚配之年,买活军入城之后,日子倒是好了不少,但身为人妇,不过是吃些残羹冷炙,何曾吃过这样好的佳肴!” 虽说买活军并不分割男女,但常年来的习惯,众人落座时,无形间都是男女分开,此时一桌女吏目都嗡嗡议论起来——县内的有钱人家就这么几户,这且不说了,旁的人家也不是日日吃鸡,便吃鸡,鸡腿这样的好物也要奉给祖父母、父亲、叔伯、兄长幼弟,出嫁之后更是如此,别说鸡腿,炖一次鸡,能跟着喝碗汤,吃些脚爪已是不错了,有时上桌慢了,一碗汤全没了,自己便只好吃些菜汤拌饭了事。 要细说下去,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给祖父母那是孝道,给父亲叔伯,那是因为他们在外能赚得饭食,在田地里也能做最苦最累的重活,吃得好些也是自然。久而久之,仿佛便建筑起了这样的认知,身为女子,除了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以外,似乎是不配吃鸡腿这样好的东西的。 但今日不一样了,今日这些女娘所吃的美食,全是自己赚钱挣得,一日三十五文,包了一餐两点——这全是她们为买活军做事换来的,堂堂正正,每一块实实在在的肉,都吃得堂堂正正,占足了道理! 这些认识,尚且还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在彼此的眼神交换中各自会意,她们中有些人还不太敢相信,这样犹疑着:‘我也配么?’,但看着身边的同伴,胆气便渐渐地壮了,甚至还有人说出了口。 “多吃些,莫浪费了这样的好肉。” 有第一个人开了口,其余人便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哪怕素不相识,也彼此这样督促着,脸上绽出了带着油星的笑来,谁不喜欢吃得好些?这鸡肉实在是好,而只要买活军在一日,便可吃一日,连她们都能指望着每日吃肉了! 这样的肉也是她们能吃得的么?若在以前,连梦里都不敢想,可现在,一个两个,她们陆陆续续地开始建筑起了这样的观念:鸡腿是好吃的,六姐说她们吃得,她们便能吃得,不但今日吃了,明日还要再吃! “吃了买活军的肉,可要给六姐卖死力做事!” 小红先生便很满意地望着桌上的众人,笑道,“回了家可要多督促姊妹们好生读书,来年我们便要去占许县了,做活的人永远不够——女子心细,算学就是比男子强,你们可要多传多带,勿要让六姐的苦心白费了!” 众女都是赞成——因为来识字班上课能有鸡蛋吃,且考了头名也有奖励,各家的女娃都极是积极,尤其是村里,为了吃那几个鸡蛋,女娃儿们上课便没有不走心的,有个娘子在隔桌响亮地道,“今早我在统计十村统考的成绩,你们可知女娘的成绩均分是多少?尤其是算学——均分75!胜过男娃许多!” 食堂里坐着的许多吏目都投来了惊愕的眼神,谢六姐站在打饭的队伍中,隔远也搭话,“可是如此吧,在彬山,在云县,都是如此,女娘的算学就是比男子更强。” 她是菩萨,纵使旁人心中有异议,又怎敢驳嘴,一时间食堂中众人交头接耳,都在赞成地点头,又有人起身要对谢六姐行礼,却被旁人止住——六姐最反感这些,只要众人都实心做活即可。葛爱娣见了,便也压下这股冲动,一边听着一边大嚼,这是她有生来吃得最饱足也最珍惜的一顿饭,每口菜都是那样味美,怎舍得浪费? 刚吃了一半,却看王太太从另一桌起身对她招手——她只早走了几步,在食堂里排队便在前面许多,不过她和一男子坐在隔桌,那男子想来便是诸暨的王举人了。小红对葛爱娣道,“王太太往日中午都要回去看小女儿的,看来是将此事托给王老爷了。” 葛爱娣知晓这和小红的吩咐有关,忙起身要过去,又舍不得那午饭,犹豫间,王太太已走了过来对她道,“今日是首日,你便多吃些不要紧,我回公舍等你,以后每日中午我教你学算盘,也免得耽误了公事。” 说着,又冲众人点了点头,便转身行远了,小红在葛爱娣背后赞叹道,“王太太虽是诸暨来的,但学得倒很快。” 葛爱娣听着有些茫然,忙又打量王太太的背影,忽然意识到王太太走起路来也是横平竖直,抬头挺胸,虽缠过足,但果然已有了买活军女娘的一丝神韵。 25 王太太搬家 王举人自小也算是悬梁苦读过的,但有生以来最累的还要数在买活军中供职的段时日,每日侵晨即起,跟着买活军的兵士出晨『操』——他本是不愿去的,但谢六姐亲口对他说,‘凡是脑力劳动者,必须安排体力劳动的爱好’,而王太太如今对谢六姐的指示奉如圭臬,便催着王举人每日早上跟从买活军一道出门,她自己也在家中做一套养生的早『操』。 数月下来,变化是明显的,王举人最开始苦不堪言,未到城门即气喘心跳,后则退而求其次,跟在买活军身后健走——因买活军是负重慢跑,速度并不快,王举人逐渐慢跑跟上,如今一早便汗流浃背而归,在室内烧滚水抹身后方吃早饭,吃完了便赶往县衙上值。 他的见识自然要超过葛爱娣般的农『妇』,但买活军的衙门依旧让王举人大开眼界,此处并无他县衙门中惯常的景象:除了师爷在的签押房外,其余各房或迟到早退,或烹茶闲谈,除却事忙时都在消磨时间,泰半班房门庭冷落。买活军的衙门首先是人多,再一个人人都有事做,而且都下死力——因怕被扣了工钱。王举人一日赚七十五文,他自然也是考核的重点,哪敢偷懒?便是不给钱做白工,看在小姑日日见好的份上,自然也要知恩图报了。 他先是和妻子一道,重新汇编算学教材,按谢六姐的说法,如今的初级班、中级班和高级班很快要再改名字,改为扫盲、小学、初中、高中四个级,其中扫盲的标准不变,在算学上,仍是以简单的四则运算为基准,小学要掌握方程式和平面几何的基础知识,初中、高中则要熟练掌握方程式、平面、立体几何,并对微积分有基本的认识。 扫盲和小学的教程,以沿用甚至是照搬王举人在谢六姐处看到的‘天’——第一日做过卷子后,谢六姐便给了他几本精美所未见的教材,纸面光滑,全用一种王举人无法描述的办法装订——是将铁打成极为精细的钉子,用蛮力弯起,以此固定,上头的字清晰无比,便是最好的雕版也无法与比拟,不是人间有的籍。王举人甚至很难对娘子描述,直到后几日王太太也到谢双瑶处,做了卷子,并到‘造材’的评价,王太太方才亲眼见到了‘天’。 天是成套的,全都是那极厚极坚韧的上白纸打印,便是纸张也是所未有、所未见的,王举人最开始接触的是《初中数学一》,他夫妻俩用了近一个月时间自学了初高中数学,其中大量时间都在接受新的概念和定义,学习写符号,若论知识,倒是没有什么太难理解的地方。最多是几何学给夫妻二人设置了一障碍,因二人此并未接触过相似的概念。再后,谢六姐便开始给他开发钱钞,也开始和他谈起小姑的医疗费。 ——治病当然是要付钱的,买活军的价格要很公道,小姑每日都要服用‘仙『药』’,一个月的『药』费也不过是两银子而已,算成筹码则是千,王举人每日上半天班,便以赚到一百五十文,扣了一半偿还『药』费,如此每月还有一两银子的不足,谢六姐只收筹码,以缓还,不收利息,其实便是说,在半的治疗期后,姑若是康复,则王氏夫『妇』继续工作个月到半,便自行离去,买活军并不留难。 当然,王家也以用银子私下兑换筹码,或者是以王太太的工资来偿还,但王举人夫『妇』总算都还不笨,知道要看人眼『色』做事——将姑治好,已是意外喜,横竖到完全康复还有半,那么着急回去做什么?债便先欠着也是不妨事的。 自此后,王举人夫『妇』便开始一道重新编撰算学教材,每日早上做此事,下午则各科目轮流自学,语文、数学、生物、物理,各科天皆有,王举人夫『妇』间隔着上,一日自学数学,一日自学生物,第日自学数学,第四日则自学物理,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方才有许变化,数月买活军较为忙碌,便暂停了学习,整日上工。到终盘账过了,照旧还会恢复以往的节奏。 王太太去了盘商户的账,王举人则是被借去盘衙门的账,两人从早晨起身到晚间回家,也就是中午午休那半个时辰以稍微歇息一下,王太太心系女儿,都要回去探望,王举人也不休息,还要抽空去研读大学教程,他对微积分如痴如醉,若不是王太太坚决不许他点灯费蜡地钻研,晚上还不知要读到几点呢。每日里案牍劳形,本就疲惫,今日中午因王太太去教了葛爱娣的缘故,王举人便只搁下爱好,回家陪女儿说几句话——一起吃饭也是难做到的,小姑现在已养成独餐习惯,和父母谈话时还都戴上布口罩,防着‘传染’。 一番奔波是王太太往身上揽事故,王举人自觉有了把柄,下值后便壮着胆子看了半个时辰的天,眼看天『色』将晚,也不敢太过放肆,便将册封存,自己裹上棉袍,摇摇摆摆走回家中去,还觉不把稳,见路边铺子里新出炉的梅干菜酥饼,便买了一袋子,拿干荷叶裹了,塞在怀里保温,一路护到家中,进门就笑道,“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荷叶包,揭开了拈起一个,送到王太太口边,王太太瞥了他一眼,张嘴咬了一口,恰好咬在王举人指尖,王举人乘势拨了拨王太太下唇,对她一笑,收回手将剩下半个一口吞了,果然油润干香,酥皮入口即化,油香无比,梅干菜甜咸,有一丝独的香气,嚼着全是金华风味。他一边啧啧赞叹,一边倚到王太太身边,揽了她半边身子,问“做什么呢?” 王太太果然也未提起他今日晚归的事,将手里活计给王举人看了,她手里正做着一双鞋,王举人拿手比量了一下,不是他的底,也比姑现在穿的大多,因奇道,“是给谁做的?” 王太太道,“给我做的呀,底比我平日穿厚实,你就认不出来了?” 王举人闻言一惊,见屋里只有二人,便伸手去拿王太太的脚,“你?你——” 女子双足,甚而比面容还重要,便是夫妻,不是在床笫间也没有样亵玩的,王举人实属有孟浪了,王太太把他一脚踢开,若无其事地道,“我已放脚两个月了,你竟丝毫没看出来?明日起,早起我也跟着买活军的女娘去出晨『操』。” 其时敏朝的缠足,各地风俗不一,平民百姓如葛爱娣,那是不缠足的,越往南方缠足的也就越,南方的官宦人家也多有天足女儿,因此缠足多数被视为北地贵女所有的矜贵风俗,若门第不够高贵,便是北方人也不缠足,于县令家的几个女儿,因在南边做官便都没有缠足,连于太太都没有,是她家中出身不够高尚的缘故,若不是于县令家也是后来才发起来的,多要嫌弃她呢。 王举人、王太太是诸暨人,浙江名门,倒也有缠足的风气,只是并不追求寸金莲,而是讲究双足翘、窄、瘦,穿弓鞋显俏式,因弓鞋的关系,走起路来摇曳多姿,裙下『露』出尖尖一角,视觉上仿佛只有寸,但若是换穿便鞋,解开裹足布,也便是一双平足,以奔走无碍。 传闻中北方有『妓』家,将女儿缠双足骨折,名唤‘折骨缠’,双足真只有尖尖一点,倍受名士追捧,一夜 价值千金,凡有折骨女儿的『妓』家,数间便大厦连云,视其折骨缠的手艺为不传秘云云。但在南方,还是以王太太样的裹足做为主流,种裹足『妇』女,平日在家闲居、出门赴宴穿弓鞋,在外地奔走自然只穿着便鞋,而且纪若轻,裹足布一旦放开,数月间便会再度长大,便是俗说的‘脚都走大了’。王太太跟着王举人来临县,一路自然都穿便鞋,王举人对寸金莲,也没有甚么殊的喜好,一心只扎在算学中,竟并未留意王太太的变化。 如今听了王太太的说话,别事不做,先不顾王太太反对,将她的脚拿在手中细看,果然似乎比从宽大了许,王举人眉头欲皱不敢,仔细瞧瞧王太太的脸『色』,小心翼翼将脚放下,扯开话题问道,“小娘呢?” 王太太道,“已擦洗过身子,我打发她睡去了。” 小娘病情稳定后,便也开始上半日学,和她同龄的孩子下学后多数要帮家里做事,小娘便免去一遭,和『奶』母一起回家中读写字而已,她虽体弱,却极聪颖懂事,王举人望着王太太手中的针线,半日方才慢慢靠到枕上,王太太道,“今日厨娘休息,只蒸了一锅饭,『奶』母炖了蛋打发娘吃了,我让小莲出去买只荷叶鸡回来,我晚上便吃个罢。” 王举人道,“随你。” 他夫妻在一处,不是说琐事,便是讨论算学难题,很有此刻般安静的,王太太依旧低头纳鞋底,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忽而含嗔带怨地瞪了王举人一眼,王举人哪里吃消?忙低声道,“我没说什么!你不愿给娘裹脚,那就不裹也罢了。” 娘其实也到了裹足的纪,只是王太太自己都放足了,怎会给女儿裹脚,王举人担心的便是此点,他子柔和,和太太琴瑟和鸣,本也不在乎王太太是大脚小脚,方才问了娘,夫妻两个便不做声,其实就是在件事上暗自较劲。王太太狠狠在鞋底上扎了一针,道,“你不是没听六姐说起,裹足最易导致感染,体质弱的女孩儿多有死在上头的,我肚子里爬了就么一个女儿,还了肺痨,千辛万苦、背井离乡方才治好,我只要她平平安安,嫁不出去就不嫁,她七岁便自学初中数学,难道将来就养活不了自己?” 王太太来临县没多久,几个月间不知不觉竟有样大的变化!王举人欲要反驳却也说不出什么,更是心惊肉跳地意识到女儿也好,王太太也罢,将来果然都离开他自立,王太太现在一天也是一百五十文,丝毫不比他拿。他忽觉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仿佛有降低,不免沮丧,但不敢太过显『露』出来,只附和着道,“没说不是,你哭什么?掉什么金豆子?嗯?仔细把眼睛给哭坏了!” 说着便掰了一块酥饼喂王太太吃了,“不是你最爱吃的?快吃罢,别哭了。” 王太太先不吃,被王举人强喂了,两人歪缠了一阵,那酥饼渣滚浑身都是,王举人吃王太太的埋怨,不过两人倒是和好如初,小莲也买回了荷叶鸡,点上灯来,二人并坐着吃饭。 冬日菜肴简单,有一道肉菜配着已算体面,荷叶鸡用的是买活军的新鸡种,肉质肥嫩,带了干荷叶的清香,王太太最爱吃鸡肚子里填的八宝咸糯米,抢着挖了一口,忽叹道,“大儿是最爱此味的。” 她显然已拿定了主意,乘着王举人方才心满意足,最好说话时,便问王举人道,“如今天下境况,你也瞧见了,你看连于兄都不肯把他家长子送回老家去应试,我阿大纪还小,婆母也尚轻,不如便将他接到此处和我暂住一阵子,老爷你说如何?” 其实她的意图已很明显了——娘若不缠足,回乡后势必会遭到亲朋好友的议论,恐怕将来只常住临县,王举人方才既然答应了太太,便已着如何在临县也置办一间宅院,但对王举人王太太而言,临县依然算是暂住,家业都还在诸暨,长久托给亲友不是路,总要回去打理,王太太一说,要将大儿也接到膝下,那便是在临县长久住下,偶然才回诸暨老家去。 对王举人般人家来说,背井离乡倒是常识了,读人考取功名便要行千里路,宦游各地更是常态。偶尔在临县落脚,卖技艺,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于县令不说,王举人不说,将来回了诸暨,因此获罪的很小,但阖家永远搬到临县,便是个极大的决定,王举人的筷子凝在半空中,愕然望向妻子,只见灯下妻子目光灼灼,胜过烛火,倾身对他道,“非但大儿,大伯、四叔家的德清、德平、德运,我平日看着都是聪明伶俐的,也都上了十岁,平日里也是通晓文字,学问很好,我看,不如把他都接过来,半工半读,你看如何?” 便不再是王举人小家的事了,乃是王氏一房甚至一族的选择,王举人惊说不出话——他的思绪比妻子要简单多了,一心只埋在算学里,惦记着他的积分,哪里到王太太不声不响,竟然已有了般天大的盘算! 反对词,不假思索便要脱口而出,却被妻子止住,王太太让老爷附耳过来,在王举人耳边轻声道,“日去六姐处开会时,恰好听到云县那里来人汇报,说是出痘的病牛已找到,各处名医也寻来了几个,几日先后会在云县上岸,六姐很是高兴,说了一句话——半内,牛痘出,天花将有『药』了!” 天花将有『药』了! 话便像是一道闪电,划破黑夜,王举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才梦呓一般地问,“此话当真?” 王太太肯定地颔首道,“便是昨日听说的——自然是真!六姐还说她要第一个引种牛痘,你说是真是假?六姐真为天人!肺痨、天花,全在她指掌中,听说便连北方瘟疫,她都胸有成竹!” 王举人放下碗筷,抖着手取出帕子,忽起身,便在室内,就朝着县衙的方向长跪了下去,连磕了个响头,起身时已是热泪满面,呜咽着道,“六姐菩萨,六姐菩萨!怎地不早降世十!” 王太太长叹一声,却也并不诧异,十南北方均起大疫,南方是天花盛行,王举人的弟与最疼爱的小妹,都殁于其中,大哥则落下了满脸的麻子,从此仕途无望,唯有王举人幸免于难。便是王太太也有族中弟妹身亡,那时家家关门闭户,人人惶惶不终日的记忆,如今来依旧鲜明深刻,买活军来历疑,途飘摇,确然都是实情,但仅听到天花将有『药』了么一句话,她便知道有了说服丈夫留下的把握。 “明日便送信,把阖家人全都接来。”果然,王举人情绪平复后,决心比王太太更为坚定,道,“大哥不出仕,死里逃生后情大变,士林中也无什么名声,但论数算比我造诣不知要深厚多!在此地必有一番作为!” 他思路一打开,很快便产生了新的忧虑,“唯有一点——买活军已占了两县地,我猜他明要占许县,许县和别处不同,多也算是交通要冲,占下此处,只怕福建道不再装聋作哑下去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宦海中的消息,还是要寻人打听一番为好。我现在便去拜访于老兄!你吃完饭先歇着去。” 说着,便连饭也不吃了,只将那梅干菜酥饼囫囵包了起来,充作手信,披上外袍,提了灯笼往于家赶去。 26 炸鸡铺 “船行清晨便可以到港,子重老弟玉体如何?倘若无恙,我们便在云县歇一歇,第二日便去临县,若是坐久了船发散发散,便在云县耽搁几日也是无妨的。” 正当王举人乘夜访友,筹划着自己这一脉在临县的将来时,果有一艘帆船正在海上悠悠行驶,自从敏朝禁海以来,福船久已失传,但大海上纵横的帆影却并未减少太多,官船没了,但西洋人的船只依旧年年在霸、琉球靠港,而近海大埠中,世家多有私船在外,伪托倭寇、海盗之名,则与沿海大户暗通款曲、联络有亲,在天下『乱』起,朝廷纲纪废弛人松散的现在,私船俨已成半公化的存在。如眼下正在船头舱房手谈的二人,都是泉州城有名有姓的人物,但此次北上临县,便弃了陆路,而是在泉州城上了私船,沿着海岸线缓缓驶向云县,要从云县上岸,再取道往临县去。 海船虽慢,但有一好,一路上不会有太多水匪路霸,沿着近海,也不太颠簸。总下来不过是多花一二日,但要安稳得多,而且海船载重多,于买卖之道而言自是便宜,起居也比『逼』仄的河船要便宜许多,只是有一,一旦启航轻易便不停泊,雷郎中在船上呆了大半个月没有下船,虽不晕船却也有几分困乏了,听闻友人此言,便含道,“玉亭贤兄有了,若是能歇息,只怕还是歇息一二日的为好,只是一则学医切,二则也怕云县处过于不堪,便全凭贤兄做主。” 宋玉亭哈哈道,“虽商不厌诈,但你我乃是世交,自幼相识这些年来,老哥哥我可曾有过半字虚言?你便放一万个吧,这云县绝非寻常小县可比,不会有帮派滋事,明日你便睁眼好生瞧看,恐怕还舍不得呢!便我这人,你瞧着可是什么勤勉货『色』?可去年以来,每每到云县我都亲自压船,你便可见一斑了。” 又道,“此次若能托赖老弟的子,见上六姐一,才是机缘呢!” 原来宋老爷和雷郎中,都是泉州城的大户人家,宋家世代行商,族中也有长辈在朝为官,颇是体,而雷家也是书香门第,亦儒亦医,祖上有一脉曾入京为太医署供奉,因此在城中体格外不同,不是一般的医工可比。凡是以医为业,人脉必广博,宋家几代都请雷家扶脉用『药』,也的确得上是世交。 这雷郎中原名雷轻,是雷家这一代最为『色』的大夫,近一月以前,忽被宋老爷请到家中吃酒,酒过三巡,宋老爷方才阐明端的,原来福建道北沿海,近年来闹了一个新魔教,自名为买活军,其侍奉菩萨降生,再世梨山老母谢六姐,已经占了两县之地,但这买活军又和白莲教不同,颇有一些异处,在可以一交,其如今正在全国寻找名医,传闻可以缔造一场大功德,止大疫、灭天花云云。 和蕞尔小县的乡民不同,通商大埠的消息要比别处加灵通,而雷郎中交游又分广博,倒的确不是第一次听闻买活军的名头,买活军的盐是极好的,价格虽不算廉宜,但却要比同等价钱的其他盐都纯净洁白,他们还有上好的洋糖卖,洁白如雪,柔软似绵沙,比洋人的糖加上等。雷郎中家里如今非买活军的盐糖不用。 至于其占据了两个小县,倒是第一次听,但现下天下正『乱』,各处都闹匪灾,占山为王,自号封圣的狂徒比比皆是,听得宋老爷如此一,也并不觉得稀奇,只道,“连白莲教尚且不敢自己能灭天花,能除了血热,他们倒敢?” 江南一代,白莲教连绵了数个朝代,几年就要剿一次,却从未真正灭绝。魔教此起彼伏,便是盛世也一样在民间传播,在雷郎中看来,除了这发愿要灭绝天花的狂言略微可了一些之外,买活军还是蛮可以打打交道的。第一,他们以子为教首,也没有听别的护教天王的名字,么便始终还是魔教而已,危害要比草头王来得小,第二,便是草头王,其各州县也都还和他们贸易来往,从来没有真正断绝过商路,毕竟上有钧命,下有对策,商号如何做生意官府在难管得到么多。 宋老爷便和买活军做了有两三年的生意,从云县贩私盐和红白糖回泉州发卖,有时甚至直接转手卖给洋人,又去搜罗了各地的矿产、棉花等卖给买活军,赚得盆满钵满,他极力为买活军分辩,“这买活军真和一般装神弄鬼的魔教不同,是有真本事的,连府衙刘大人都要看他们的教材。买活军善于种地、煮盐、熬糖,也善于治病,上回我去云县时,恰好遇到诸暨一家人,是来这里治肺痨的,留一打听,这才知道真正不假,陆续已治好了余人,原来云县码头的张管事便是肺痨,被谢六姐治愈之后,死塌地为谢六姐办事,连一好处也不敢私收。” 若是买活军自己派人来请,雷郎中是肯定不会这一遭的,但有了宋老爷的担保和陪伴,他的胆气就壮得多了,而且对这传中‘并非此世生人’的谢六姐,他也有一丝好奇,思来去,又看在宋老爷送来的丰厚表礼的份上,半推半就,也就登上了海船。只他是有些拖泥带水的『性』子,船都上了,又始担忧云县、临县被匪类盘踞已久,只怕比不上泉州城自宅的清洁舒适,只着速战速决,赶到临县去探探谢六姐的底,若是不成,还可赶着和宋老爷的船一道回泉州。 夜里有『潮』,船身晃,雷郎中一夜没有睡好,第二日早早便醒了,只见前方朝霞漫天,隐约可见一座小小县城,便知道是云县码头到了,码头外星星,有余艘船只停靠,甚而还有只在泉州见过的西式快船,雷郎中颇有些惊异,宋老爷在他身侧有些咬牙切齿地道,“弗朗机人的船,好大的狗胆,竟敢越我泉州,倒要看看它能否平安回濠镜去。” 货船舱室不多,雷郎中和宋老爷是同居一室的,余日下来,对原本各家秘而不宣的海上贸易也有了多的了解。海路看似宽阔,但则也充斥着各家的勾斗角,许多海上大豪,占据航路,商船或者缴过路费,或者便只能在指定的港口趸货,利润让给本地土着。如西洋人的船只,便不许过泉州一步,这艘佛郎机船显是投机来的,只仗着自己在海上速度快,又有新的牵星见识,可敏朝船不知的航路,于险中博取富贵。他们敢于公在码头停靠,也明云县码头不在泉州豪强的控制之下,否则便是船到了,码头商家也绝不敢公和弗朗机人贸易,只怕招来大豪的严厉报复。 “这屠户,竟奈何不了她!” 昨夜还满是崇敬地谈到谢六姐,今日起此事,话中就又带上了怒气,宋老爷对雷郎中叹道,“也是这些年来,朝廷已是手忙脚『乱』,便有孙首辅妙手,也难补天漏,否则这等小教门,举手可平,他们又哪敢这么嚣张,崛起至今,竟不肯拜入任何一家山门!” 此时要私港,自要认干亲、拜师父,为自己寻找靠山,否则原有的大豪或是告密或是收买,官兵必定频频前来清剿,也是如今两广、云贵甚至两湖、江浙都有『乱』匪闹事,东北还有腹大患,而蒙古也正蠢蠢欲,方才给了买活军崛起的空间。雷郎中听闻,方才释,此时帆船已逐渐靠近码头,因吃水深,便在一处抛锚停下,港口自有运船前来接应。众人却皆未下船,反而有余人掏剃刀,互相刮头,雷郎中不禁愕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宋老爷叹道,“这便是买活军的规矩了,若不剃头是不允许在城内留宿的——你休这样看我,这是为了防虱子,若你一会被篦虱子来,也是一样的规矩。”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光头这是怎么一回事,雷郎中不禁大怒,宋老爷倒似乎已习惯了,对他一,忽而从头上摘下假髻来,也让人拿了一刮刀来刮头,雷郎中叫道,“好哇!发根浓密,你果不是秃头!” 宋老爷劝慰道,“子重老弟,剃头的确有助于防虱,你从前没上过船,不晓得这船上跳蚤、虱子、臭虫横行的苦恼,门一日难,哪里能和居家比呢?你快拿篦子来,若篦了虱子便先剃了头,免得在码头处耽搁。” 雷郎中将信将疑,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找篦子来篦了篦,且喜这艘船的确雅洁,雷郎中又有『药』浴的习惯,并未染上跳蚤,这才幸免剃头之劫,他带来的两个小厮便无此幸运,都被剃了光头,众人这才一道搬起包裹,攀绳梯而下,乘运船到码头上岸,已有两个买活军的兵士,斗笠下都戴了一个棉纱做的口罩,手里拿着笔,问道,“几人入城?” “姓名为何?” “途中可有人腹泻、发烧?” 宋老爷一一答了,两人又轮流让众人看了舌苔、以手量了体温,方才放他们过关,这却也还不能进城,上岸之后,各处都被荆棘缠的几人高篱笆拦着,只有一条路蜿蜒通向一个大院子,里头隐隐冒水汽来,宋老爷加快脚步道,“快,去洗澡了!” 这一路上的见闻,已是让雷郎中目不暇接了,先不别的,便是码头处远远矗立着的数台高塔便让他极为惊疑,还有码头深灰『色』的坚牢地,乃至于大院所用的材料,都是雷郎中前所未见。甚至于云县码头的清洁,也是极其离奇的——泉州码头雷郎中也时而经过,脏臭简直无法言喻,若是雨天,便是个大泥坑!焉有此地的整洁?虽仍有海水和鱼的咸腥,但却少了人屎人『尿』、死猫死狗甚至死人,还有经年累月不能洗澡的水手身上发的汗臭味,全都混合在一起酿成的种中人欲呕的恶臭! 从水泥浴房里淋浴来,雷郎中便觉此地果是前所未有前所未见之地,富贵繁华远超自己所不,而且这诸多讲究深有法度,似乎并非无的放矢,如宋老爷所,这浴房未有大浴池,便是因为六姐所的‘浴池会传播疾病’的顾虑,而并非装神弄鬼的忌讳云云。 或许买活军还真对防疫有一定的见解! 从浴房来,换上被抖落检查过的新衣,宋老爷是为了防跳蚤,又再登记了一次体温,来处、去处等等,众人方才算是完全入城,此时可见几艘运船已经在大船边上运货,运船大小都是一模一样,再看高塔所在的货运码头,也有一些运船停泊,高塔生了一只有些倾斜的长臂,运船上的民夫不断将货物装入 一个极大的箱子,装满一箱之后,由长臂钩了顶端的扣环吊,宋老爷道,“龙门吊,靠滑轮、畜力拖曳,一次可运成千上万斤!一艘运船,龙门吊吊一次罢了,极省力。” 雷郎中目眩神『迷』,半晌方道,“果厉害!” 又问,“伙计们便不下船吗?只在船上等候着?” 宋老爷道,“哪有轻易能下船的?便是在别的港口也要提防着他们『乱』跑,何况此处规矩极其严格,而且云县并无烟花子,水手们都是酒『色』之徒,好酒好饭运些上船也就罢了,他们也知道此事,下船的思不比在别处样迫切。” 雷郎中是惊异道,“码头上竟没有皮肉生意?” 他虽未离泉州,但却也知道凡是通埠,必定是艳帜高张,无有丝毫例外,豪商大户自有别院瘦马招待,最下等的水手也有码头边上贫民窟的半掩门可敲。尤其是对水手而言,海上航行,若是遇到海盗,便是有今朝没明日,有了疫病,也是一船人都难逃,甚至有些时候为了防止众人染疫,得病的水手会被扔下海去,这般一段航程下来,只着在港口饮酒作乐,赏钱全都花销了才好。码头亦乐得有这么一桩财源——话得难听,如今世道这样『乱』,有些人家中没了男丁,皮肉生意至少也是生意,忍辱留门,还有活路,若是连皮肉生意都没得做了,便真是要活活饿死了,赶上些坏年景,哪怕自卖自身只求一口饭吃,怕是都卖不去! 宋老爷摇头道,“云县富庶,而且娘都可当门立户,再六姐分不喜,是以无人做这门勾当。” 见雷郎中又有疑问,他迸几个字,“六姐嫖娼染病!” 雷郎中顿时释,他此刻是真相信谢六姐在医『药』上也有造诣了,不由追着问道,“可有是什么病?该怎么治?” 宋老爷还要些脸,不愿当众谈论这些,便哄雷郎中去看龙门吊运货,云县里果清洁繁华,路修得宽,可供四辆马车并行,都是水泥路,随处可见牛马牵着长车,板车里是一袋袋的米、盐,而街道上男丁娘行无碍,均是短发,男丁寸头——青头贼嘛,娘则多是齐耳短发,也有些竟留了寸头,宋老爷道,“这些都是刚搬来的,买活军的规矩,怕是查了有虱子,所以剃了光头,还没长好。” 这些寸头娘在路上还有些闪闪缩缩的,其余短发则一个个身高体健、神态傲慢,在路上仿佛能将挡路人撞得趔趄,从事各行各业的都有,张罗运货、当垆卖酒、捧书记账,乃至在码头将一群群运丁指示得团团『乱』转,甚而还有一对兵谈着来,身着轻甲,腰间拴着钢刀,雷郎中不由大眼界,一路东张西望,也被众人眺望,他没有剃头,在这群人中反而成了异数。 “先吃饭!” 舟车劳顿,在船上也没什么可吃之物,入城后先洗了一个澡,倒舒适了许多,宋老爷见雷郎中精神尚好,便安排道,“吃顿便餐,往衙门处寻人报备,明日后日,若云县有车去临县,便正好一车去了。近日虽多雨,但水泥路却不怕这个。” 这些年来,各处多有逃荒,又有瘟疫,逐渐连官道都少人修筑,官道年久失修之后,最怕冬日有雨,在是泥泞难行,雷郎中一听水泥路竟有这般好处,不由得又惊愕地跺了几下脚,路边两个娘见了,上都『露』意来,一人叫道,“喂,大老爷,我们家新做有炸鸡腿,可要来一套?堂食外卖均可,外卖多发一分银子。” 宋老爷似乎有意引逗,道,“一分银子,不如堂食!你们这些黑娘,真敢要价。” 若是在泉州,便是最有胆识的『妇』人也不敢这般兜搭生意的,能和外男如此公谈的,只有风尘子,所有良家对陌生外男只有一个反应,便是低头避。但买活军治下的娘却不同,一个个相貌平庸、大足肤黑,姿『色』做派全不登大雅之堂,胸背挺直,半无含羞之态,起路来昂首阔步,容亦朗粗豪,不过脾气也还算好,都道,“没得办法,如今城内人工在是贵!我们店名味佳,就在老西门下,新的店,虽小些却雅洁,若客满了,也能打包去别处吃,听凭贵客自便。” 着又嘻嘻哈哈地远了,雷郎中见两人一前一后地推着车,不由好奇道,“她们这是去哪里?” 宋老爷道,“应该是去进货的,屠宰场在城南。”原来买活军的肉都是宰好了统一运来的,是以这街上虽处处着食肆,但也并无懊糟。便有污水,也都不敢泼在街上,而是顺着道路两旁的阴沟往下倒了流。 门在外,饮食最是要小注意的,本来水土不服肠胃就容易生患,再者外地食肆,饮食清洁在难以保证,雷郎中本是最保守的一个人,听着炸鸡腿,也不是什么闽地常闻的名菜,并无多少兴趣。宋老爷却是个老饕,颇为有兴,拉着雷郎中一路游览过去,只见沿街了许多商铺,都有客人在其中,许多看得是外地客商在谈价格,规模虽不如泉州港,但若论行人貌、县城雅洁,则无疑要胜过泉州许多。 “果是医学名家,素喜雅洁。”雷郎中此时已颇切见到谢六姐,又对街边皇榜好奇不已,一边张望一边试着拼读——他在船上已试读了许多教材,粗略掌握了拼音,算学自也不在话下。“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此时正有一群七八岁的半大小子从某个院子里拥了来,各自分头奔入街边店铺之中,宋老爷看了一眼,道,“哦,当地小儿,这是刚放学来,便始上工了。这些孩子多有无父无母的,也有些家中贫困,便都是这般,叫做半工半读,每日半日去上课,半日来店铺中做事,或是被买活军雇佣了来扫街。一日拿半工,够他们吃饭住宿的。” 这若是在后世自触犯法律,但此时已让雷郎中容念佛,肃道,“六姐果有丘壑,大慈大悲!” 又道,“五岁以下的——” “五岁以下便在养婴堂中,两个总能活下来一个罢,他们都跟六姐姓呢。不过长成之后,须得听从六姐的吩咐做事。要债还清了才能自己做主。”宋老爷显也经过仔细了解,屈指仔细道。 雷郎中又是大惊,“两个活一个?已是极精了,便是富贵人家,能站住的也就这个数。如此一来,养婴堂岂非人满为患?” “却也并非如此,一则生活好了,农家弃婴的也少些,二则买活军宣扬……信期计算,”宋老爷上有些红,咳嗽了一含糊道,“些无知农户如今也晓得该如何避孕,总之这里处处规矩都和外间不同,你之后自慢慢就晓得了。” “什么避孕之法?什么意思!”雷郎中这下不干了,揪着宋老爷就要立刻去临县,“这是千古奇谭!——玉亭老兄,你如何不早拉我来此地?我若不来,你该敲我一闷棍,我绑上船来!” 宋老爷好歹,只现在身也来不及,雷郎中方才罢休,此时两人已到老城墙外,果下头沿着城墙一溜的小铺子,便有味佳在,许多孩童在此排队,这小小门脸里外已是满了,一股极其人的油香传来,惹得孩童们上窜下跳,时不时又有人来喊道,“鸡腿好了几个!喂,你们乖乖排在鸡架这队!” 原来这鸡腿要二文,这些孩子多数买不起鸡腿,是来买五文一块的鸡架的,便是如此,也常要两三个人分,雷郎中见他们服饰虽有补丁,但却清洁妥帖并不褴褛,上也没有脏污,脸多数是圆的,多有血『色』,又听他们互相议论盼望,便知道这些孩子许多都是孤儿,半日做工可得些钱,攒上天半月也能来荤,到底还拮据,只能凑钱分享。饶是如此,下也不由骇至极,对宋老爷道,“此地真为千古未有的乐土!” 他们不愿排队,又有钱来买鸡腿,便可排另一条短队,此地所有店铺都是秩序井,无有人敢于『插』队,排在宋老爷之前的人买了二个鸡腿加饭,提了两个篮子艰难地往外了几步,又掏四文钱,让两个孩子帮他提着,往远处去,宋老爷道,“也不知哪家的作坊又加餐了。” “城东的盐铺!最喜欢吃我们的炸鸡腿,日日不是鸡腿就是鸡架,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要吃些肉,便都要了鸡腿,不没有气力。” 柜台里娘随口搭腔,泰自若,问道,“贵客吃什么?里头无位置了,只能打包,有鸡腿、鸡翅、鸡架、鸡爪,鸡腿二文,鸡翅五文,鸡架五文,鸡爪也是五文。” 她身后是一个长条大柜,不远处则是几个精钢造的油锅,雷郎中眺望片刻,只见其中金黄『色』的物事浮浮沉沉,后头几个娘随时翻检取,放在一边篓中,不时又有人从篓中捡,放到第二个油锅中复炸。 香气此时是扑鼻而来,宋老爷度其份量,道,“各『色』都来两份,你们这肉总是这样便宜。” 娘抿嘴一,见宋老爷掏了银子来,眉头微微一皱,一边低头记账一边道,“我这里炸着,贵客不如去钱铺兑了筹子来,否则我这里要加价少许做损耗的。” 宋老爷一拍脑门,也不闹事,只欣道,“这就去,就去,子重,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去就来。” 雷郎中便在娘示意下往里去,到柜台另一缺口等着,掌柜的继续收钱做事,雷郎中则踮脚看着几个娘做事,中还在好奇筹子是何物,须臾间已有一个娘到柜台前,拖过一张木盘,在木盘上交叠放了几片油纸,夹了一个鸡腿过来放着,又回身去夹别的。雷郎中下极为好奇,只是钱还没付也不好伸手,只是望着金黄『色』的炸鸡腿发呆。 娘肤『色』微黑,乃是买活军一贯的做派,作极为麻利,片刻已将餐配得了,到柜台边将雷郎中看了几眼,似是忍俊不禁,哈地了一,拿起一旁的精钢小罐往一个鸡腿上撒了些物事,用油纸包着腿骨,举起来递给雷郎中,“呶,先吃一个也不妨事。” 雷郎中上微红,却也不推辞,接过炸鸡腿先咬了一大口,入口便是一惊,旋即惊呼道,“竟有如此味之物?!” 27 自行车 以雷郎中的家境,从小自然是不缺吃食的,泉州本就是富庶地,近年来虽然广州港大兴,泉州的船只已没有那样多,但福建道的大豪本家多在泉州,泉州依旧是大敏朝数着的富贵风流地,此处的大户人家,吃鸡吃鸭只能算是粗吃,还是以鹅肉为贵,这倒也不是没有缘故:一来,鹅成慢,自然要比鸡鸭更贵,也更显身份,二来,鹅肉质地也更好些,紧密却又并不分坚韧,烹食更美,而鸭肉带水『骚』气,鸡肉又多分紧致,牙口稍差便觉难嚼,非要厨子以小火慢烹,方才能煮肉烂,富贵人家多取鸡汤借味,鸡肉略取食两块而已。 雷家比不累公侯府,在吃食上只走到这一步,在雷郎中的认识中,见那鸡腿颇大,应当是三四年的老鸡,已想到一口咬下时,牙齿要遇到的阻力,却不想上下牙极为轻松地咬合在一起,伴随着一阵芳香无比仿佛让人五脏六腑都随打开的油香,酥脆的外壳纷纷而落,在口中碰撞,那鸡肉嫩滑无比,滋味又极为调,有茱萸的些许辣味,上好精盐带来的咸味,乎是才在口中打个转便要往嗓子里掉,雷郎中连忙调用舌头,把鸡肉顶回来,又大嚼下,让那汁水遍布全口,方才依依不舍地将其咽下去,又忙凑到鸡腿边大咬一口,此时已忘却读书人的面,显示出着急榔槺的笨拙态来。 以他一贯的口味,雷郎中连鸡汤都嫌油腻,更休说鸡肉,取用少许已是足够,但这鸡腿却是三两下便全落入肚内,仔细品味,又觉吃的所有炸物都是不同,如四喜丸子、炸麻团,多是以面,而非这种拖面衣在外的形式。而且这面衣格外轻盈酥脆,没有丝毫油哈味,在口中咀嚼,无比香酥,便连骨头外的面衣,都令人有『舔』舐干净的冲。雷郎中将鸡腿细细吃完,犹觉不足,实在胃口大开,甚至还将手『舔』下,把流淌在上头的肉汁『舔』光,方才暂歇下来,以全的态度打量这间不起眼的小铺子。 那女娘已是回身忙一会,又包好个油纸包递给后来的顾客,她一边递货一边斜眼看着雷郎中,见雷郎中前倨后恭态,不由嗤地笑一声,对雷郎中道,“贵客,我家做可中意么?” 雷郎中连连点头,眼神又流连在自己那些食物上,只是女娘已将其包好,不便拆开再吃,因问道,“裹的是什么?不止面糊吧?” 女娘撇嘴笑道,“贵客好不晓,若是告诉你,我还卖什么?” 她一个转身又去做,回来打好一包炸物,方才仿佛息怒似的,微微笑着说道,“贵客若是喜欢,便常来吃就是。” 雷郎中急着道,“我明日便要去临县,临县那里可有么?!” 女郎眼睛一亮,喜孜孜笑道,“下还没有,但段时日便有,我——” 话还未说完,柜台前又来单子,她便只好转身做去,此时宋老爷也兑好筹子来这里,一时便打岔开去,再要追问时,女郎已去忙碌,只留下一个背影,雷郎中不好再逗留,拿油纸包,宋老爷在附近寻一家面馆,又要两碟烫青菜,两碟卤味,烫酒,这才揭开油纸包二人分食。宋老爷对这炸鸡腿也是赞不绝口,但二人公推炸鸡架是最下酒的,炸鸡翅介乎二者间,肉更滑嫩。只是鸡翅、鸡腿都十分饱腹,下酒还是不如鸡架。 虽然吃炸物便已满足,但这两碟青菜乃至卤味,亦都并非乡野小店一味死咸那般,而是五味调,鲜香十足,卤味所用的鸭翅也比寻常的老鸭母要更油润,应当是品种的确不同。宋老爷道,“此地常以海带泡水为调味,所以格外的鲜,买活军能养殖海带,这里的干海带比泉州港还便宜。” 大敏朝的海禁,有时松弛有时严格,不论如何,泉州港是不缺海鲜的,海带这东西,对海港来说都并不缺,能卖上价的都是内地,这是宋老爷的商路未能打通的地方,是以他并不进海带去卖,说到这里也有些遗憾。二人各吃一碗黄酒——这里也有供应烧酒,但南方人还是中意黄酒,烧刀子那是北佬喝的。 酒吃完,本来还要吃面,但实在饱厉害,便免去,雷郎中还有些意不去,因只要青菜卤味,却坐半日,碍着店家的意,宋老爷醉醺醺地道,“莫怕,此地的面不似泉州那般贵,已吃卤味,便不妨。” 店家小二也笑嘻嘻地道,“无妨,咱都是买活军的本钱,您照顾那个小妹子的意,便如同照顾我的意。”他虽然也是做意的,笑口常开,但却并不似他处小二那般卑微讨好,细看下,身量在南方人中也算大,并不瘦削,不卑不亢——雷郎中如今已可识别,这当是买活军的人,而非云县的土着。 此处确然处处都外间不同,雷郎中已再无傲慢心,他酒量比宋老爷好,见宋老爷喝酒有些困倦,便带他回客栈休息,一入客栈,又顿觉水泥房的好处,赞叹番,安顿宋老爷睡下,便带个同样精熟此地的宋家小厮,又携自己那两个随从,在城内外游『荡』,连课堂都混进去在室背后旁听一会,他平时好日也没有这样大的活量,到半下午便饿起来,又想去吃炸鸡腿,只是身上唯有银两,便问小厮道,“中午听他说起筹子,这是何物?买活军治下竟不认银子铜钱吗?” 那小厮笑道,“雷老爷是问对人,此若问来财,他必不如我清楚,老爷头一回来云县,便是我跟从,此处的情我再没有不知道的。这筹子是这般物——雷老爷想来也知道,如今各地银子成『色』都是不一,铜钱又有时价,大宗交易还好,跑尚跑不庙,彼此反而多分信任。小本意却实在是难做,要银子,一则怕收假的,二来称银子、剪银子也是费,自然如今买卖不好做,商家便也都让步,若是从前,我泉州港一般的铺子也是不收银子的,雷老爷可还记?” 雷郎中一愣道,“这个是真不晓,我家在泉州港,一应吃喝都是挂账,打赏倒都用银角子。” 小厮来福笑着轻轻掌掌嘴,道,“是,是,是我想不周到。不雷老爷明鉴,从前下还太平时,随常交易,小额铜钱,大额多是用钱庄汇票,银两本也少用。买活军这里,是更进一步,连铜钱都不用,多用他自制的筹子,一筹于一文,那紫『色』的当一,红『色』的当十,青『色』的当百。大额交易便开支票按手印,随时去买活军处报备。如此倒是比用铜钱更方便,于商户于客人都少不少口舌。” 雷郎中平日里精研医术而已,家中又富裕,对这些家计小一概不懂,如今听来福仔细解说,方才知道原来平民小户,上街市买菜都有可能遇到口舌,如铜钱掺锡、掺铁、钱面模糊,又有家大户私铸钱币牟利,这些私钱流入市面,使铜钱价值波不定,甚至随铜价涨跌,百姓小商贩无能为力,只能任人宰割,反倒是这般定死都用筹子,物价波会更小一些,商户只需鉴别筹子真假便可。 “这也只是在云县这般而已,入县兑筹子,保留好凭证,兑用不完的,离港时可以再兑回来,或者便留在此处,有一千以上,在钱庄内开个户头存下来,下回来,持存折支取。像我家便在此处开立户头,在云县的大额交易都在户头内划账,比银搬要方便许多。走时再兑走银两,或者是运走货物。” 雷郎中听,方才释疑,又道,“可有人持假筹子来牟利?啊,我懂,铺子都是买活军的本钱,这若造假,极容易被发的。” 来福笑道,“老爷见,若要造假,必须里应外合,连铺子的账簿一道改,这便难。再者说,谁敢在人头上土?您今日也瞧见,六姐是真正仙人降,救苦救难造福百姓的,买活军对六姐忠心耿耿,尤其是买活军的女娘,再不可能出卖六姐,云县账房多是女流,也不是没有不法商人打主意,当即便被告密,尸骨无存,丢入港口喂鱼!” 雷郎中见来福提到谢六姐,双手合十,不自觉显出虔诚的模样来,便笑问道,“你怕也信六姐罢?” 来福连声念佛,道,“六姐实在菩萨心肠,小的读书识字便是在此处,如今也能粗略看看黄历,不再是睁眼瞎,还有那许多德政,由不人不钦慕。非但小的,连来财他,如今都视云县为乐土——就是老爷,到这里,也比在别处更大方些,总开发我不少赏钱,让我也乐一乐呢。” 雷郎中只是从前见识少,但并不笨,闻言微微一笑,心道:此处这般好,若不给你些赏钱,显示些恩惠,你这些从小卖死契进来,不知爹娘的,若跑可怎么办? 便连他也觉此地极好,听来福说起,此地的说书先,所说的评书还比泉州的都更好听紧凑,恨不能再耽搁,只是到底一心牛痘,第二日便催着宋老爷启程,宋老爷也有心拜见六姐,宁可将意交给随船来的掌柜,只掌柜交代句,便又收拾行李,雷郎中一起到买活军衙门处,衙门处有人带他到城门外候,只见马车一辆一辆地往外,上头都载满货,前后还有膀大腰圆的买活军护送,身穿皮甲,那行头比泉州城的府兵不知要煊赫多少倍。 雷郎中一看这马车,便已做好步行的打算,好在水泥路的确好走,虽然艰苦,但也觉可以熬去,却不料车队到尽头,有一辆空车,是专为他人准备的,宋老爷又在一边描画,言道这是难的礼遇,虽然四人一车,颇为拥挤,但雷郎中已有受到重视的自豪感。 他坐上车后,宋老爷道,“水泥路走快,三十里路到彬山,在彬山歇一晚上,那处就不能『乱』走,第二日再走一日,晚上应该就能到临县。” 雷郎中以为这已是车队的末尾,却不料此时听到身后铃响,辆奇形怪状物从城门洞里飞一般冲出来,雷郎中一时竟无可描述!只见到那两个大轮子飞快地转,轮中寒光『逼』人,上头坐着个女娘,正发力飞脚蹬车,其中一个见到雷郎中掀帘探头往外看,便对他扬手挥挥,又冲他一笑,微黑面上『露』出白牙,很快便驶马车,骑到前头去。 这是连宋老爷也未曾见的物,众人彼此议论赞叹,雷郎中更是久久回味,来福要比主人更加心细,见他神『色』,也略猜到雷郎中心,顾不婉转劝告,忙压低声音疾言厉『色』地道,“雷老爷,此去彬山,那里是六姐的老家,也是买活军练兵所在,有许多规矩不可不讲究,其中最要紧的一样——买活军的女娘,向不外嫁,只买活军治下通婚,而且年未满二十二绝不许成婚,更是绝无可能做妾,买活军律法极为严厉,为此杀许多人,雷老爷可要万万小心!” 宋老爷并不知雷郎中那女郎的款曲,还以为来福只是白嘱咐一句,便打圆场笑道,“来福,多心不是?此地的女娘——也不好十分议论,能力纵然胜男儿,但说姿『色』,有甚么值子重老弟觊觎的?子重,他年老,啰嗦,你勿他计较。” 雷郎中自己原也没想明白,反而被来福一语说透,此时回思,不由有些怅惘,但二人差别犹如壤,本也绝无可能,也就放开笑道,“小弟省,这也是老成言,男女大防不可不慎,我知晓。” 宋老爷便将话题岔开,不片晌众人便已忘却此,雷郎中掀帘向外望去,只见到前方光斑点点,正是那怪车在阳光下的倒影,他心下终究有些惆怅,便只出神地望着那光斑,思绪纷『乱』,不知想到何处。 一路无话,水泥路果然也十分快捷,平平稳稳到彬山,时日还未午,但一行人被安置在客舍,并不敢『乱』跑,歇一夜,第二日侵晨又是一批车队去临县,雷郎中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那女娘,却不想众人『摸』黑走十余里,『色』亮,在路边茶铺打尖吃早饭时,铃铃声中,个女郎推车走来,其中一人正是炸鸡店的那个黑里俏,对雷郎中打个招呼,笑道,“贵客,你瞧,临县本没有炸鸡店,我去以后便有!” 又见雷郎中瞠目结舌,望着自己说不出话,还当他对自己的车驾十分好奇,便大方地道,“这叫自行车,贵客可想学着骑一骑么?” 28 雷郎中纳头便拜 莫说雷郎,就连宋老爷和几个小厮都好奇无比,只是不敢围太紧,只靠在马车边上,望黑里俏从车头的筐里取出两个小轮子,按在了这自行车的后轮上,示意雷郎学她骑上去,笑道,“无妨,了这两个辅助轮,无论如何都不会翻车的。” 雷郎战战兢兢,却实在难以抑制的好奇,接过车把,只觉上头仿佛还带了一丝温热,头是『乱』跳,打量了一番这稀奇古怪的物事,只见通体仿佛精钢打造,除却精钢外,其余用料都是未曾见过,然是天上方物,瞧坚牢无比,令人几乎不敢亵渎,彷如一匹小驴高大,扶在手沉甸甸的,后轮处个机簧,除却黑里俏外,其余几个娘都将机簧踢落了,撑车子,自己嬉笑走来,指点雷郎道,“郎,将道袍掖起,否则可骑不了车。” 这便要说起众人日常的穿了,正所谓衣裳认人,一个人的出身地位,瞧衣裳便是一目了然。买活军的娘都是民『妇』,一是因为大脚,二是因为她们并不穿裙子,都穿鼓鼓囊囊的灰『色』棉布袄子、同『色』的棉裤,腰间围围兜——这是穷苦百姓的穿法。此时家境略殷实些的平民,都会做件水田袄子,配马面裙。 若是闺阁小姐,则自然是绫罗绸缎,此时天冷,多穿缎面内『毛』的斗篷,佩抹额,戴风帽。出行时逶迤摇曳,若弱柳扶风,裙压叮咚,如环佩仙乐,楚楚动人,也是雷郎见惯了的闺阁风致。 这些买活军的娘,显然是从不将这些当回事的,连头发都绞了,穿厚棉袄,奔走间别一番矫健干练的质,但对别处的男子来说,这几乎不能算做是‘姑娘’,只能算是‘健『妇』’。而男子的穿几乎也是一般,只卖力讨生活的人家,是上衣裤,男子额外多穿一件打满了补丁的短罩衣,体面人家都要在衣裤外多穿外衫,这一百多以来,从皇室到民间,北面到南面,男子都喜服道袍,雷郎也不例外,天冷披了灰鼠『毛』的氅衣,到底是出门在外,也没戴丫鬟,里头便只穿了一件松江棉的道袍。 今日还算不冷,在阳光脱了氅衣也没什么,若要解道袍,便觉斯文扫地,其实就是将道袍掖起,也大不体面,但雷郎对自行车的好奇已胜过了一切,在小厮的帮忙,七手八脚将道袍摆掖在胸前,让人扶车把,这才敢爬上自行车,将脚放在两个轻便坚牢不知什么质地的踏脚上,黑里俏大笑道,“往前轮转蹬去便可,双手把龙头方向,你慢慢的。” 雷郎使力蹬了几,只觉车身往前蹿去,不由大声惊呼,几乎要松龙头,听黑里俏如此一说,这才逐渐放缓速度,然觉车行十分平稳,试将龙头左右摇摆,则车身跟转向,轻便不过。此时已逐渐趣,发力往前冲去,只觉在水泥路上要比骑马更加稳健舒适,论快捷亦不差多少,只是马儿用的是畜力,这个要自己蹬行,骑太久了只怕还是不太便宜。但此物比马车不知要轻盈窄小多少,比颠簸低矮的二抬小轿、滑竿亦是胜出许多,实在是生平所见最为适宜的出行物。 他往前骑了一会,已明白该如何转向,转身骑回茶店,连茶店老板都来看热闹,黑里俏他刹车、打铃,宋老爷看眼热,索『性』解了道袍,只穿里头的袄裤也试骑了两圈,大声赞好,一群随从在一旁眼巴巴地看,几乎要流涎水,黑里俏十分大方,也许他们都骑了骑,眼看早饭用过了,方才卸两个小轮子,笑道,“这是孩子用的辅助轮,我们大人用不!” 说,一群娘打起车铃,往前你追我赶地骑了过去,笑声在路上传老远。宋老爷道,“此物若能在石板路上骑,我想买一辆!” 雷郎何尝不是这般思?只是如此天人物,料来必定价昂,只看茶店老板也未曾见识过,便知道这在买活军也十分难。二人便和送货的买活军攀谈询,买活军道,“这是六姐恩赐物,本地无法自产,只能试仿制,至今未,只拨了二十辆来,专给邮递员在临县、彬山和云县间送信,我们都难骑呢。这五辆应该是临县和许县的路快通了,骑去临县给边的人用的,她们也不过是乘便骑这么一遭儿罢了。” 众人方才恍然大悟,宋老爷道,“这才多久,通了一条水泥路!许县往三省都路,也不知现在好走不好走。” 他始不断地转眼珠子,显然在盘算什么,而此时雷郎见六姐、学防疫以及买自行车的思,在各占三分,一时想这个,一时想个,余的一分偶然还要想想黑里俏,身在马车里,实在却忙忙碌碌,累发慌。连午打尖时吃的蒜苗炒卤味都未能引起太多赞叹,熬了一日,向晚时分进了临县,洗过热水澡,在客栈安顿来,第二日一早便被带到医院,说是谢六姐会在处见他。 以院,这还是雷郎所第一次见到的,但他此时多少已『摸』到了一些买活军的脉络,对这些新事物便不带提防了——谢六姐的确是天人降世 ,这是无疑的了,这医院应当也是她在上界所见,在此处仿办了一个,只是投胎转世时能携带的仙物一时还是限,是以架子搭好了,但里头的囊儿还要充实,这才了雷郎的机会。 他猜大差不差,这医院是个宽敞的两层小楼,后头套了两个院子,先进去打脸是个水泥台面,围了一圈,上头悬挂一个‘导诊’的牌子,里头坐了两个面目严肃的健『妇』,堂屋两旁甬道雁翅排几个小间,都挂各科的牌子,如‘内科’、‘外科’、‘五官科’等等,此处进出的多是短发子,也些是束抹额,戴假髻的『妇』人,在此处雷郎终于见到了穿裙子的本地人——这一看便是殷实人家的『奶』『奶』、太太,竟然也出来做事了,一个个在甬道穿行,面『色』肃穆,见了男子也不避让,她们些应当是裹过足的,但都未穿弓鞋,走起路来也是大模大样的,仿佛养姑姑一般满脸的板正,似乎随时准备连篇累牍地回击质疑者,尽管并没什么人对她们外出做事表示质疑。 他们来不晚,大夫们刚准备上值,而学生们也陆续到齐,在第二进小院的室里准备上课,雷郎混在后头进去,他们用的是《赤脚医生手册一》,从讳来看,或许谢六姐是赤脚大仙一脉,还多的几本,雷郎拿了一本,先看目录,800多页,看第一册最后,只200页,不禁便先是一惊,暗道,“看来是鸿篇巨着!” 他已在船上学了拼音、买活军数字等等,也懂买活军的书本,多是从左到右,横篇阅读,若非如此,这材还看不懂呢。此时越看越是入神,只觉许多前所未见的神妙知识,翻了一页,更是如遭棒打——第一章《对人体的认识》,竟一副胸内脏器图! 雷郎瞪大了眼,将此图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手都在微微发抖,这时候便是将他打残,他也舍不离临县了。此图对于一般人来说或许十分骇人,但对他这样的郎而言却是极其宝贵的材料,须知此时一便连仵作都没几次膛剖腹的经验,究竟五脏六腑在体内如何排列,对郎而言只能想象,此图虽简略,但却令他几欲落泪,在反反复复地道,“阑尾、盲肠,这都是什么,看图位置,难道和绞肠痧关?只怕是些干系!难道……难道买活军也能治绞肠痧么!” 绞肠痧亦是极为凶险的疾病,若是发作急,十八九是『药』石罔效,雷郎手都抖了起来,是迫不及待想往看,是舍不错过一个字,正在细读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买活军探头进来,叫道,“雷郎,原来你在这里,走罢,六姐要见你。” 雷郎本能把材掖到怀里,正要走,忽然记起这不是他的东西,只好依依不舍将它放了,跟买活军往外走到堂屋,只见一个浓眉大眼,高壮的黑肤少站在屋内阳光,身旁还几个娘在不断和她说话,仿佛在汇报什么,少用听,见他来了,便举起一手,众人随即止住,都退到一边,少含笑向他看来,道,“这就是雷郎罢?” 雷郎头一热,只觉天至美音也莫过于此,他完全无法估量此貌美与否,只觉她身后带光灿烂,就犹如圣光仙晕一般,不由自主便跪了去,叩首含泪道,“学生雷轻叩见六姐菩萨!” 身旁人要搀扶他,都被雷轻挣,里想到一路来的见闻,也不知为何,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不断磕头。“菩萨慈悲降世,渡我众生!菩萨慈悲!” 头顶似乎人说了什么,雷郎太激动了也听不清,只觉自己被身边人强行扶起,一块手帕递来用力擦去眼泪,只擦他脸上生疼,雷郎逐渐回神,这才发现黑里俏就站在一旁,划拉脸颊笑话他。面上不由大红,这才勉强静来,重对谢六姐见了礼,谢六姐摆手道。“好了,别行礼了。” 她打量了雷郎几眼,似乎还挺满意,点头道,“态度挺好的,主动『性』也强……就是太戏精了点。” 戏精这个词,是雷郎不懂的,懵懂听谢六姐续道,“给我办事,钱财享受都不会少了你的,不过只一点,我最讨厌别人叫我菩萨,我没么伟大。” 这就是雷郎绝对不能认可的了,不过谢六姐显然也不准备继续谦让去,她拍手道,“好,既然你态度放,么便是最好,多算你一个,现在始,牛痘攻坚小组正式成立,组员十人,随我到大室始上课!” 说,便龙行虎步地往室去了,雷郎呆立当地,黑里俏扯了他一,低声道,“没想到吧?第一堂课就由六姐给你上——贵客,你可要虚学好了,六姐这里的,和外头全不一样,你若能虚虚腹,全盘接纳,你想要的自行车六姐也能赏你——你可知道此物对外卖价多少?” 雷郎茫然摇了摇头,黑里俏比了个手势,他呆然,“二百两?” 黑里俏嗤了一声,“两千两!” 她扯雷郎,连推他往室去,“快快快,呆子,还不快去?别连累了我的绩效奖金——我就是小组长,你若能搞出牛痘来,连我也奖金的!” 30 年后打许县 买活军内部当然不铁板一片,但、违法『乱』纪的现象相当罕见的,如果在同时代的其他政权中横向比较,廉洁指数应当稳居全球榜首。这主要益于几点,一,买活军内部对谢双瑶『迷』信般的崇拜畏惧,二,人们在买活军的统治下能汲取到的超额利益,三,普遍识字带来的信息传递效率增加,四,地盘较小管理成本低,以及第五点,那谢双瑶带来的超时代的反贪侦查手段。 第一点自不必提了,试想买活军这么一群彬山『乱』匪流民,吃了上顿没下顿,地也不会,病也不会治,房子也不会盖的这么一帮子人,每天起来邻居家不饿死人病死人,这么个环境下,谢双瑶一个四岁的女娃娃把他们支使团团『乱』转,仙法一样,地也增产了,病也不了,矿产也增加了,十年下来,从彬山出来,连云县都他们的了,码头都盖起来了,孩子们十年来长膘肥体壮,又在谢双瑶的关怀下读书习字,成为父母辈想也不敢想的读书人……谢双瑶实实在在彬山百姓的再生父母,谁敢流『露』丝毫对谢双瑶的不敬,青头贼敢拔刀和他们拼命的。若有人吃里扒外,挖六姐的墙角,哪怕父母兄妹,也当即翻脸,没有丝毫情面可言。 第二点,也很容易理解,只看临县的百姓便可明白了,在买活军治下,做顺民的好处无疑要比做反贼好多了,那么像葛爱娣这样的村『妇』,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便会迫切又忠心地拥护买活军的统治。只要守法的成本比违法低,大多数人的选择都明智的,买活军需要确保的便守法的好处永远都比违法要来多而。而等到这些新民众逐渐融入了买活军的体系之中,他们对谢双瑶的拥护也越发的虔诚,很快会转为买活军一般的狂信者,自然也不敢做出任何有违法规的事,更会睁大眼睛,为谢双瑶监视着一切敢于破坏制度的恶贼。 至于第三点,普遍识字也给狂信者们带来了很强的沟通优势,识字了,人聪明了,懂思考,善于发现工作生活中的猫腻,也有了隐蔽的告状手段——拼音信总人人都会写的喽,告状的成本要比以小多了。买活军时常都能收到告状信件,诬告的比例很小,有些明显恶意的诬告也会被惩处,目来看,群众监督很有效的手段。 第四点无需赘言,如谢双瑶所说,三县的地盘,这么一万来人的盘子,她能顾过来的,至于第五点,这也时代带来的优势,比如这些查账的手段,那些老账房肯不知道本福特律,任假账做出了花来,也要在刘小红这样新一批审计人员的火眼金睛中落马:本福特律,指的度量数字在未经人工干预的自然状态下,呈现出的自然分布概率。在会计领域可以这么说,凡真账必符合本福特律表,而假账则必不符合,只需要统计数字出现的概率,便可知道掌柜又没有更改过账本,有没有瞒报盈利。 五点行,在买活军的地盘下,想要作『奸』犯科、吃里扒外,难度很高的,但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多了,总有些胆大包天想要触犯法律的狂徒,买活军对此的处置非常粗暴严厉,凡被抓,罪过大的杀头,罪过小的发往彬山,苦役至少三年!彬山铁矿正由于这些狂徒的存在,始终源源不绝地有新血补充,保证了铁矿产量,所以在小红这些高管来看,查出蟊贼也不什么坏事,否则买活军的矿工不敷使用,对外扩张的脚步说不要被迫加快,根基扎不会有这么稳了。 这一次查出的蜂窝煤走私事件,临县在半年来出的第二个大案,第一个大案私卖平价粮,当时自然人头滚滚,主犯推到城外杀头,所有参期间且未曾主告发的从犯,全都发到彬山苦役去。临县所有的粮油铺在那之后便由买活军统管,不再允许市场购销,只能按买活军的价格,统购统销,利润率控制在10之下,买活军要从中抽税,粮食贸易不再暴利产业,只能差不多吃点理财利息。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为了百分百的利润,资本家敢……这样的利润率当然东家无法接受的,临县有四间粮油铺,两间的东主在当地,也姓徐,其中一家凭借自己在本地千丝万缕的人脉,以及在许县的亲戚关系,搞了粮食走私,事发之后现在城里乡间都经没这家人了,当地百姓无不拍手称快——他们中许多都受到过粮油铺的盘剥。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里的店对很多人来说,便当铺和粮油铺,和地主一起,真不知造下多少罪孽,让多少人家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另一家粮油铺的东家徐地主的堂弟,自己也有一百多亩地,平日里吃相也较好,在徐地主苦劝之下,未曾轻举妄,没有掺和进这件事里,算平安落地,现在正在积极向买活军靠拢,全家人连四岁的小孙女都在积极读书上课。算典型的富裕顺民了,坐收渔翁之利,生意好了不少。另外两间,掌柜的比较老实,都外地东家的本钱——外地东家能在临县运营,一有些背景有些本事的,每年腊月,东家都会来人和掌柜、账房结算,今年为临县的变故没有来,买活军也没贪他们的利钱,开了条子存在买活军自己的钱庄里,东家来了可以凭条子提走,至于数额否令他们满意,买活军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些东家都应该算买活军的潜在敌人,不过谢双瑶不在乎这些。买活军对敌人一向碾过去的,他们能选择的只有自己的死法。比如许县的张家,粮油铺的走私粮,卖给的亲戚张家本房的老二,而煤铺昧下的五千斤蜂窝煤,也悄然流向了张家煤山。 “其实原煤张家煤山产的,结果他们要想办法走私买蜂窝煤去, 其实挺荒谬的,剪刀差呀!”谢双瑶把调查报告扔到桌子上,如此评论着,又掏出了葵花籽来啃,这东西生命力很旺盛,但在山区很难形成规模植,买活军随处了一些,榨油不太够,但炒葵花籽能供应的。“大家说说自己的看法。” 朱玉玉负责侦办的高管,报告她写的,此时补充说,“这些蜂窝煤他们预备当做奢侈品卖到苏杭去,投石问路看销路,如果反响好,准备高价向们买技术。陈掌柜辩称他认为此举对买活军有利,所以自行其,本人没从中收取什么好处。” “没好处违法,脑子不好,更要罪加一等了。”这样的狡辩当然不会被采信,众人都笑了,连翘说,“看此案可以大办、公审,让老百姓们都知道,买活军为了大家的福祉,放弃了到手的利润。” 大家都各有各的意见,马脸小吴不赞成连翘的看法,谢双瑶听着智囊团提供的多角度分析,心里渐渐有了主意,看向始终保持沉默的谢二哥,“二哥,现在县里多少兵?” 谢二哥在会上话一向很少,表现也不太活跃,闻言直起腰说,“近三百。” “你平时看着,临县这里有多少苗子可以当兵的?” “五六十。” 买活军不那么好进的,能当兵的不仅要身康体健,而且脑子要灵活好使,至少要中级班毕业。买活军的兵士吃穿住行也都要比一般的民众好很多,当兵在三县之外,一向被视为贱籍中的贱籍,没有办法,没有饭吃的人才会去当兵。但在三县的门槛则很高,若一个人各面都合格,但心术不正,也会被一言否决。而且买活军中的高层官吏几乎都有军旅经验,上马可持枪,下马能理政,这他们的基本要求,连文弱的庄素一顿也能吃两个大馒头,善使飞刀,防身绝无问题。 谢双瑶说,“三百五,彬山可以再调三百五来,一个月内拿下许县,怎么说?” 谢二哥很镇,不过听他说话知道,他能领兵绝非只裙带关系——当然要说全无裙带关系也不现实,上阵父子兵,谢家人掌兵能让所有人都放心。“你要肯出山放一炮,二百都够了,再等半年,或许一百够了。关键后续配套能不能跟上。” 这也买活军众人的认识,不管什么秩序,只要新的统治者能带来秩序,要接手一块新地盘会变容易。谢双瑶点头说,“那这样,年彬山调二百来维持临县秩序,再做一些准备工作,看看能否降低难度,年后如果工作做顺利,那你们自己去,如果准备工作不顺利,和你们走,把许县打下来——” 她解释更改计划,提速吞的理由,“现在看来,再等半年也不行的,许县和临县、云县都不同,那地本来比较繁华,势力更复杂也更大,像张家,不会甘心服从的,他们在装死,等们开价钱,同时也在从们身上吸血,等半年许县和临县的联系的确会更紧密,但张家也会更强大,没必要等,现在打下许县合适的。” 虽然有了许多计划,而且谢双瑶之的时间点在更后头,但执政的变总比计划要更多更快,很显然蜂窝煤走私事件让谢双瑶看到了张家的胆量和能力,她不准备让张家继续坐大。 会者没有人提出异议,谢双瑶需要意见,但终决策权显然完全属于她。谢二哥欠身说,“会后去做计划书。” 买活军有较为丰富的行兵经验,小规模战斗也熟手,攻城战这第一次,但没有人慌张,他们都知道买活军必胜无疑。这不仅仅出于对谢六姐盲目的崇拜,而出于对事物的客观认识,买活军打下许县之战大的悬念将只在于许县会死多少人。 “既然经决近期打下许县,那么有很多计划要端上台面了,正好第一批高级班应当也近结业。”谢双瑶又从桌下取出了一叠文件发放,“几天写的,《买活军各级官吏录用条款》,大家去看看,另外有二十份,让人分别送到云县和彬山去,你们读完以后要在各自领域调研论证,形成书面报告往上汇总,可以参考询问活死人的意见。” 桌下其实根本没有地能放这么一大叠文件,但大家对a4纸、铅字以及谢双瑶的本事经很习惯了,未惊呼。而各自接过文件粗略翻阅起来,纸张翻声中,连翘若有所思,“这制度……临县本地人想要当官从军,要么等三年,要么在被占领半年到一年,文盲率低于30,摆脱新占区的地位之后……这在鼓励当地人扩张吗?把本地地主的利益捆绑上们买活军的战车?只要尽早和买活军取联系,事预习课本,买活军入城后积极合作,变卖田地、宗族分家,且鼓舞买活军向周边扩张,他们才能从民身变为官身……” “你真正能读懂报告的。”谢双瑶一向很欣赏连翘,不过她知道能坐在这张桌子上开会的人都不笨,真正愚笨的买活军现在都在城门口、『操』练场上站着呢。十年来充沛的营养和充分的教育,使买活军中有一批子女的聪明才智被激发了出来,连翘其中的佼佼者,但朱玉玉、马脸小吴、庄素以及谢二哥、陈大山等,都不省油的灯。“这激发他们的积极『性』,减弱们即将遇到的抵抗,这的设想,但或许也会遇到一些问题,你们可以做做思想实验。” 她看了下自己的水果手表,“都快十一点了,这个会开了两小时!宣布会议到此结束!” 谢双瑶开始期待地搓手,“下面开始试菜环节,走,连翘,上你的小店里去,让看看你的炸串研发怎么样了!” 30 年后打许县 买活军内部当然不铁板一片,但、违法『乱』纪的现象相当罕见的,如果在同时代的其他政权中横向比较,廉洁指数应当稳居全球榜首。这主要益于几点,一,买活军内部对谢双瑶『迷』信般的崇拜畏惧,二,人们在买活军的统治下能汲取到的超额利益,三,普遍识字带来的信息传递效率增加,四,地盘较小管理成本低,以及第五点,那谢双瑶带来的超时代的反贪侦查手段。 第一点自不必提了,试想买活军这么一群彬山『乱』匪流民,吃了上顿没下顿,地也不会,病也不会治,房子也不会盖的这么一帮子人,每天起来邻居家不饿死人病死人,这么个环境下,谢双瑶一个四岁的女娃娃把他们支使团团『乱』转,仙法一样,地也增产了,病也不了,矿产也增加了,十年下来,从彬山出来,连云县都他们的了,码头都盖起来了,孩子们十年来长膘肥体壮,又在谢双瑶的关怀下读书习字,成为父母辈想也不敢想的读书人……谢双瑶实实在在彬山百姓的再生父母,谁敢流『露』丝毫对谢双瑶的不敬,青头贼敢拔刀和他们拼命的。若有人吃里扒外,挖六姐的墙角,哪怕父母兄妹,也当即翻脸,没有丝毫情面可言。 第二点,也很容易理解,只看临县的百姓便可明白了,在买活军治下,做顺民的好处无疑要比做反贼好多了,那么像葛爱娣这样的村『妇』,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便会迫切又忠心地拥护买活军的统治。只要守法的成本比违法低,大多数人的选择都明智的,买活军需要确保的便守法的好处永远都比违法要来多而。而等到这些新民众逐渐融入了买活军的体系之中,他们对谢双瑶的拥护也越发的虔诚,很快会转为买活军一般的狂信者,自然也不敢做出任何有违法规的事,更会睁大眼睛,为谢双瑶监视着一切敢于破坏制度的恶贼。 至于第三点,普遍识字也给狂信者们带来了很强的沟通优势,识字了,人聪明了,懂思考,善于发现工作生活中的猫腻,也有了隐蔽的告状手段——拼音信总人人都会写的喽,告状的成本要比以小多了。买活军时常都能收到告状信件,诬告的比例很小,有些明显恶意的诬告也会被惩处,目来看,群众监督很有效的手段。 第四点无需赘言,如谢双瑶所说,三县的地盘,这么一万来人的盘子,她能顾过来的,至于第五点,这也时代带来的优势,比如这些查账的手段,那些老账房肯不知道本福特律,任假账做出了花来,也要在刘小红这样新一批审计人员的火眼金睛中落马:本福特律,指的度量数字在未经人工干预的自然状态下,呈现出的自然分布概率。在会计领域可以这么说,凡真账必符合本福特律表,而假账则必不符合,只需要统计数字出现的概率,便可知道掌柜又没有更改过账本,有没有瞒报盈利。 五点行,在买活军的地盘下,想要作『奸』犯科、吃里扒外,难度很高的,但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多了,总有些胆大包天想要触犯法律的狂徒,买活军对此的处置非常粗暴严厉,凡被抓,罪过大的杀头,罪过小的发往彬山,苦役至少三年!彬山铁矿正由于这些狂徒的存在,始终源源不绝地有新血补充,保证了铁矿产量,所以在小红这些高管来看,查出蟊贼也不什么坏事,否则买活军的矿工不敷使用,对外扩张的脚步说不要被迫加快,根基扎不会有这么稳了。 这一次查出的蜂窝煤走私事件,临县在半年来出的第二个大案,第一个大案私卖平价粮,当时自然人头滚滚,主犯推到城外杀头,所有参期间且未曾主告发的从犯,全都发到彬山苦役去。临县所有的粮油铺在那之后便由买活军统管,不再允许市场购销,只能按买活军的价格,统购统销,利润率控制在10之下,买活军要从中抽税,粮食贸易不再暴利产业,只能差不多吃点理财利息。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为了百分百的利润,资本家敢……这样的利润率当然东家无法接受的,临县有四间粮油铺,两间的东主在当地,也姓徐,其中一家凭借自己在本地千丝万缕的人脉,以及在许县的亲戚关系,搞了粮食走私,事发之后现在城里乡间都经没这家人了,当地百姓无不拍手称快——他们中许多都受到过粮油铺的盘剥。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里的店对很多人来说,便当铺和粮油铺,和地主一起,真不知造下多少罪孽,让多少人家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另一家粮油铺的东家徐地主的堂弟,自己也有一百多亩地,平日里吃相也较好,在徐地主苦劝之下,未曾轻举妄,没有掺和进这件事里,算平安落地,现在正在积极向买活军靠拢,全家人连四岁的小孙女都在积极读书上课。算典型的富裕顺民了,坐收渔翁之利,生意好了不少。另外两间,掌柜的比较老实,都外地东家的本钱——外地东家能在临县运营,一有些背景有些本事的,每年腊月,东家都会来人和掌柜、账房结算,今年为临县的变故没有来,买活军也没贪他们的利钱,开了条子存在买活军自己的钱庄里,东家来了可以凭条子提走,至于数额否令他们满意,买活军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些东家都应该算买活军的潜在敌人,不过谢双瑶不在乎这些。买活军对敌人一向碾过去的,他们能选择的只有自己的死法。比如许县的张家,粮油铺的走私粮,卖给的亲戚张家本房的老二,而煤铺昧下的五千斤蜂窝煤,也悄然流向了张家煤山。 “其实原煤张家煤山产的,结果他们要想办法走私买蜂窝煤去, 其实挺荒谬的,剪刀差呀!”谢双瑶把调查报告扔到桌子上,如此评论着,又掏出了葵花籽来啃,这东西生命力很旺盛,但在山区很难形成规模植,买活军随处了一些,榨油不太够,但炒葵花籽能供应的。“大家说说自己的看法。” 朱玉玉负责侦办的高管,报告她写的,此时补充说,“这些蜂窝煤他们预备当做奢侈品卖到苏杭去,投石问路看销路,如果反响好,准备高价向们买技术。陈掌柜辩称他认为此举对买活军有利,所以自行其,本人没从中收取什么好处。” “没好处违法,脑子不好,更要罪加一等了。”这样的狡辩当然不会被采信,众人都笑了,连翘说,“看此案可以大办、公审,让老百姓们都知道,买活军为了大家的福祉,放弃了到手的利润。” 大家都各有各的意见,马脸小吴不赞成连翘的看法,谢双瑶听着智囊团提供的多角度分析,心里渐渐有了主意,看向始终保持沉默的谢二哥,“二哥,现在县里多少兵?” 谢二哥在会上话一向很少,表现也不太活跃,闻言直起腰说,“近三百。” “你平时看着,临县这里有多少苗子可以当兵的?” “五六十。” 买活军不那么好进的,能当兵的不仅要身康体健,而且脑子要灵活好使,至少要中级班毕业。买活军的兵士吃穿住行也都要比一般的民众好很多,当兵在三县之外,一向被视为贱籍中的贱籍,没有办法,没有饭吃的人才会去当兵。但在三县的门槛则很高,若一个人各面都合格,但心术不正,也会被一言否决。而且买活军中的高层官吏几乎都有军旅经验,上马可持枪,下马能理政,这他们的基本要求,连文弱的庄素一顿也能吃两个大馒头,善使飞刀,防身绝无问题。 谢双瑶说,“三百五,彬山可以再调三百五来,一个月内拿下许县,怎么说?” 谢二哥很镇,不过听他说话知道,他能领兵绝非只裙带关系——当然要说全无裙带关系也不现实,上阵父子兵,谢家人掌兵能让所有人都放心。“你要肯出山放一炮,二百都够了,再等半年,或许一百够了。关键后续配套能不能跟上。” 这也买活军众人的认识,不管什么秩序,只要新的统治者能带来秩序,要接手一块新地盘会变容易。谢双瑶点头说,“那这样,年彬山调二百来维持临县秩序,再做一些准备工作,看看能否降低难度,年后如果工作做顺利,那你们自己去,如果准备工作不顺利,和你们走,把许县打下来——” 她解释更改计划,提速吞的理由,“现在看来,再等半年也不行的,许县和临县、云县都不同,那地本来比较繁华,势力更复杂也更大,像张家,不会甘心服从的,他们在装死,等们开价钱,同时也在从们身上吸血,等半年许县和临县的联系的确会更紧密,但张家也会更强大,没必要等,现在打下许县合适的。” 虽然有了许多计划,而且谢双瑶之的时间点在更后头,但执政的变总比计划要更多更快,很显然蜂窝煤走私事件让谢双瑶看到了张家的胆量和能力,她不准备让张家继续坐大。 会者没有人提出异议,谢双瑶需要意见,但终决策权显然完全属于她。谢二哥欠身说,“会后去做计划书。” 买活军有较为丰富的行兵经验,小规模战斗也熟手,攻城战这第一次,但没有人慌张,他们都知道买活军必胜无疑。这不仅仅出于对谢六姐盲目的崇拜,而出于对事物的客观认识,买活军打下许县之战大的悬念将只在于许县会死多少人。 “既然经决近期打下许县,那么有很多计划要端上台面了,正好第一批高级班应当也近结业。”谢双瑶又从桌下取出了一叠文件发放,“几天写的,《买活军各级官吏录用条款》,大家去看看,另外有二十份,让人分别送到云县和彬山去,你们读完以后要在各自领域调研论证,形成书面报告往上汇总,可以参考询问活死人的意见。” 桌下其实根本没有地能放这么一大叠文件,但大家对a4纸、铅字以及谢双瑶的本事经很习惯了,未惊呼。而各自接过文件粗略翻阅起来,纸张翻声中,连翘若有所思,“这制度……临县本地人想要当官从军,要么等三年,要么在被占领半年到一年,文盲率低于30,摆脱新占区的地位之后……这在鼓励当地人扩张吗?把本地地主的利益捆绑上们买活军的战车?只要尽早和买活军取联系,事预习课本,买活军入城后积极合作,变卖田地、宗族分家,且鼓舞买活军向周边扩张,他们才能从民身变为官身……” “你真正能读懂报告的。”谢双瑶一向很欣赏连翘,不过她知道能坐在这张桌子上开会的人都不笨,真正愚笨的买活军现在都在城门口、『操』练场上站着呢。十年来充沛的营养和充分的教育,使买活军中有一批子女的聪明才智被激发了出来,连翘其中的佼佼者,但朱玉玉、马脸小吴、庄素以及谢二哥、陈大山等,都不省油的灯。“这激发他们的积极『性』,减弱们即将遇到的抵抗,这的设想,但或许也会遇到一些问题,你们可以做做思想实验。” 她看了下自己的水果手表,“都快十一点了,这个会开了两小时!宣布会议到此结束!” 谢双瑶开始期待地搓手,“下面开始试菜环节,走,连翘,上你的小店里去,让看看你的炸串研发怎么样了!” 31 炸串店的困难 在古代炸串简单吗?简单的,只要有竹签、食材、铁锅即可,当然做得好吃好吃那是另一回了。但在古代开一家炸串店简单吗?谢双瑶穿越前大概会拍拍脑袋,心想这有多难,但真正在开店便会发觉,一家现代的小吃店,论是麻辣烫好、炸串烧烤罢,背后实则是数百年来物流业、食品工业从无到有飞速发展的成果在支撑。 先说麻辣烫,麻辣烫能称为麻辣烫,首先要有麻有辣,然水煮菜谁会花钱买吃?这种东吃的就是调料的味,麻辣烫的普及,背景自然是花椒、辣椒、孜然这些调味品在现代社会的价格已下降到平民可随意负担的程度,还有十三香、麻辣粉、老干妈、花生酱…… 这些让麻辣烫变得美味,从没什么吸引力的水煮菜蜕变为街头小吃的各『色』酱料,在此的大敏朝是妥妥的奢侈品,试想在买活军崛起前,一般的百姓连青盐——杂质相对较少,但相对现代精盐来说仍是差得知哪去的盐快吃起了,很多人家只能吃发苦的粗盐,酱油、醋已是有些奢侈的调料,这种情况下想要做麻辣烫生意?那价格恐怕是高到平民百姓完全承担起,只能成为高档酒楼里的某菜『色』,根本就没有独立开店的资格。 港口她还没盘点清楚,但谢双瑶穿越前的那艘船上就有好几箱调味品,别的船应该有,这是大厨在远洋航行中的必备品,把这些调味品搜刮下,她自吃是够吃十几年的,但对开设小吃店一点意义没有。这种大宗消耗品,如今只能在本地形成生产链,就连在远方有产行,高昂的运费全得添加进成本里,比如胡椒、孜然,现在有,但是当中『药』材用的,价格和白银差多,想玩小烧烤这是闹呢吗?想要把这样香料的价格打下来,胡椒为例,那首先就要拿下琼州,因为胡椒是热带作物,国内最大最适合的产地就是琼州岛和琉球岛——然后还要有发达的海运业能将它运到港口,从港口往各地的路交通要通畅发达,降低运输成本。 ——孜然的难度会比胡椒低多少,人家在国内的传统产地是域,自古来就是只能靠驼队丝路交通的地方,哪怕是到了几百年后,闹风灾还得暂停铁路运行呢,谢双瑶拿下琼州比拿下域更现实得多。 麻辣烫和烧烤这种,注定只能是她和身边近人的小奢侈了,炸串是相对比较容易实现的小吃店,但要面临的问题很多。首先面包糠就是很大的问题,要打下面包糠的成本,首先必须要有价格廉宜的小麦和油——做主食面包未必需要太多油,但做面包糠的吐司一定是需要油的,而且还黄油为佳。 问题这就来了,黄油在此的南方基本是存在的东,在荷斯坦牛和现代畜牧业普及前,牛『奶』、黄油等等在南方是很少见的食物,水牛『奶』产量比较低,而且有保鲜问题在,平民百姓几乎没有食用『奶』制品的习惯,富裕阶层才能偶尔吃到酥酪,但因为『奶』制品腥膻味难免,是人人能接受这种东。越是文雅的人家,越是忌讳饮食上的异味,甚至有些南方姑娘连葱姜蒜是入口的。 没有黄油,那就只能采用猪油,而猪油在此的用途远比食用油更广泛,它要做蜡烛、做澡豆……猪要长膘就能只吃猪草,还要吃糠——此的贫民食谱来说,这就是和长工佃户夺食了,此的猪还是本土黑猪种,体脂率远如后世的杜洛克猪,猪油的生产效率比后世知低了多少,价格自然昂贵,谢双瑶只能设法调整食谱,减少吐司中油的用量,这已是买活军自带金手指,拥有高产麦种、跨代育种技术,使得粮食产量大大提高,可有足够的农副产品养猪的结果了! 土地单位产量是一生产力,一生产力的提高,使得谢双瑶才有资本去考量其余的细节,糠多,有一些糙米可喂鸡喂猪,低成本的鸡肉有了、猪油有了,接下来就该想炸物的油从哪里来了——这是大问题! 荤油炸东,烟点低,容易发苦,家里偶尔炸一次还好,要用来大规模商业运转就是理想选择,而植物油则多多少少会有腥气,并适口,如豆油、麻油等,很少有人会它们为烹饪炒炸用油,这是有原因的。后世的炸串店用的是起酥油,烟点高,耐煎炸,可反复使用很久,如果质量管控严格的话,一锅油反复清扫除泡除渣,可用一周没问题。但起酥油是氢化植物油,这东先说健康健康吧,那妥妥是工业代的产物,超越了年代,谢双瑶变来,或许她那些资料里有提到氢化工艺,或许那些集装箱里就装了生产线的核心机器,但谢双瑶到现在没间彻底盘点翻译集装箱里的报关单,就清点的物资里,能掌握用法的那些工具和起酥油无关。氢化植物油这块至少现在谢双瑶是毫无头绪,压根就知该怎么开始。 起酥油造,买活军就造保质期足够长的蛋糕、面包,当然因为没有牛『奶』的缘故,这些面食本将注定长间内依旧是奢侈品,在炸鸡店上,谢双瑶只能转而考虑棕榈油,棕榈油是仅次于起酥油的选择——但还是那问题,棕榈油它……本地产啊!琼州岛依旧是国内可能最大的棕榈产地,但现在那地穷山恶水,开化程度很低,一直来是流放犯人的地方,除了琼州布之外,没有什么值得和内地贸易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谢双瑶寻思把它拿下应该费多大的力气,但她手里是真没有足够的人手,目前连福建没有走,更别说琼州岛了。 炸鸡店是今年刚开起来的,但在最终开业前,已在谢双瑶的脑海里酝酿了至少五年了,甚至连炸鸡设备她是有金手指的,就这样很难——她想开炸鸡店,主要是因为发现船里有这么一批设备,一看就知是k记、记这种在非洲属于小资快餐店的品牌进的货(非洲本地人的炸鸡小摊很多直接用汽油桶改造),虽然是烧气的,但知是是为了适应非洲的环境,稍加改造就可明火加热,这些现代工业设备很难完全拆解,因为目前的铁片刀和锤子什么的,根本无法实现对它们的再加工,还如先利用起来搞生产,之后要发觉有更好的用途那再说。 有设备,有想法,有鸡,但卡了油的脖子,一卡就是好几年,最后是为什么能开起来呢?那还是因为云县的码头建好了,半年后有胆大的洋船只靠岸,这些弗朗机人在吕宋有很大的殖民地和种植园,他们跑了好几来回,给买活军带来了香料和他们指名要的棕榈油,带走的是上等的绵白糖和精盐——精盐和绵白糖是买活军海外贸易的硬通货,这些盐糖回到欧洲之后,理所当然会作为奢侈品进行贸易,利润率几乎是可和茶叶、丝绸与瓷器打平,甚至更高,毕竟虽然精盐比茶叶更重,但人们可吃茶,但三餐要吃盐。 终于有了棕榈油的加入,炸串店才算是凑足了开张的必要条件,谢双瑶对炸串店寄予厚望,并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是当成买活军往外扩张的一窗口,在试运营期间派连翘亲自在云山店负责,调研报告更 是发给智囊团群阅,大家对试菜非常重视(并是完全因为嘴馋,至少他们是这样说的),所开完会没有太多人溜号,大家聚在了炸串店在临县的门脸里,有连翘指挥把几盘备料端了上来。 “鸡胗、鸡心、鸡肠,这些鸡杂串,可用面包糠,先用足了料酒、酱油、海带水腌制,再精盐和茱萸来调味,腥味可掩盖过去。”连翘在一旁介绍,“鸡杂的价格是很廉宜的,成本很低,而且对调味料的要求是特别高。” 基本上,只要是粮食产的东,买活军这里很充足,料酒就是廉价黄酒,本来卖得贵,买活军有很好的大豆种植心得,已散布了去,每年秋后冬天会收购了做酱油、豆油,豆粕还可拿去喂猪。买活军卖白酒,有还向外买些料酒。谢双瑶点头说,“可,原材料到哪里能买得到。炸鸡翅这,只能是冬天卖,而且只能在统治区域周边,有水泥路的城市卖。” 这是由于物流限制的缘故,炸鸡翅、鸡腿依托的是完整的产业链,城里有数家门脸,一间工坊专门备料,这是最理想的模式,异地给门店送料那就只能等冬天了。过这一点并是大问题,连翘补充说,“因为棕榈油只能是我们给运,所本来物流上限制就很大,这没有太大关系。这是炸猪皮,炸猪蹄,炸面筋、炸年糕、炸豆腐、炸芋头……” 总的说来,常备荤菜是边角料为主,这是由于供应链依旧稳定的缘故,素菜就丰富很多了,连翘给大家展示了一番,便开始捅炉子烧火,很快,那方型的炸篮里,深『色』的油就冒了一小泡泡,但还并没有起烟,连翘把竹签子逐一放进炸篮里,“一次可同炸制20串是极限了,荤菜往往需要复炸。” 猪皮本就是炸过的,此复炸了后,很快起泡,发一股销魂蚀骨的香味,连翘很快将其捞沥油,等油沥干了后,在上头各翻洒糖粉、盐粉,复合调味粉,谢双瑶示意大家分食,“其实撒糖这份虽然看似魔鬼,但入口松软酥脆,真的蛮好吃的,再加点盐试试看。” 只有她觉得猪皮撒糖很魔鬼,南方人很惯于吃甜口的荤食,糖与油混合在一起,是加倍的幸福美味。马脸小吴说,“如果能刷蜂蜜会会更好?你发给我们的教材是有养蜂指南吗?我寻思可用一年的间发展蜂蜜工业,蜂蜜现在外头卖得很贵呢。” 蜂蜜当然由古至今是非常昂贵的调味品,至少是和白糖差多贵——白糖在这候是很昂贵的,红糖相对便宜许多,但口感有所如,谢双瑶解释说,“养蜂人要一直迁徙,而且蜜蜂越冬是吃白糖的,既然蜂蜜和白糖价格差多,那直接产白糖会更合算。” 朱玉玉喜欢炸年糕撒糖,“我觉得年糕、芋头、土豆这些淀粉含量高的素菜可做成甜口,对我们来说成本很低,这是我们独有的优势,而且是外面的老百姓最看重的点。反倒是那些下脚料的荤菜,就是平民人家太会公然引为嗜好,只有最底层的苦力、农民才会大嚼,但苦力他们会来吃这种东。” “二哥你觉得呢?” “如果没有我们买活军配套招工,这种小吃摊对卖力气的人肯定是很合算的,他们追求便宜量大、管饱。炸货是油旺香酥为招揽,自然是孩子、少年光顾的居多。” 炸年糕端上来了,有刷蜂蜜的,刷酱油的,在油里炸一小泡泡,其上是或深或浅的焦糖『色』,显得酥松可口,一口咬下,满嘴浓香,是米的甜味,油的香味,嚼动中毫费力,又并没有完全丢失掉年糕的嚼劲,让双颊传来一种满足的反馈——像是煮年糕那样一味的软烂,炸年糕从触觉、味觉、嗅觉几方面同带来了愉悦,还有外头那层薄薄的酥脆的面衣,组合成了让人『迷』的味。 试吃者普遍的反应是炸年糕最佳,其余炸芋头、炸豆腐、面筋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反而肉类普遍有问题,那就是因为调味料足的关系,虽然说难吃,但实在说上有多么的好吃。 谢双瑶吃到最后忍住拿辣椒粉狂撒一通,再请大家品尝,这就又完全同了,人们纷纷盛赞,辣椒粉在炸串中实在有画龙点睛的作用,能让炸鸡腿和炸鸡翅更加味美,能拯救边角料的腥臊气,对能接受的食客来说,辣椒粉会让五味更加鲜活,几乎无法想象离开它之后的饮食。“看,这就是辣椒的魔力,如果我们能收到辣椒的种子……”她真是悔恨为什么在订单里加一份辣椒的种子! 大家在埋头苦吃,只是敷衍地从喉咙里应和她鼓舞士气的套话,连翘拼命地炸,伸手拿过辣椒粉瓶子,往她自己的盘子里洒,虽然谢双瑶一再声明‘仙宫调料’只是调料而已,但很显然人们一旦有机会还是想多沾沾仙气。 “……但下脚料还是要保留的,”谢二哥吃了十串炸年糕,二十串炸面筋、二十串炸素鸡,手里最后攥了一大把洒满了辣椒的鸡杂串当零嘴,底端放在嘴里,用牙齿将竹签上的肉一口气全撕掳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这价格在临县很实惠,会有很多家庭买炸串来做晚上的荤菜。这一点下脚料还是有优势的,就是许县那些地方,炸鸡店开过去了,买活军还会远吗?很快苦力就能吃得起炸串了——再说,我们的口味很挑剔,毕竟是跟仙姑吃了好多年嘛——” 大家轻轻地笑了起来,连翘说,“我们可在临城县试营业一段间继续调研,菜谱半荤半素吧,冬季肯定是炸鸡翅卖得最旺——五天后就可正式开业,试营业一段间后,看销量来定夺后续的菜单。许县那里……” 她看了下谢双瑶的脸『色』,猜到了谢双瑶对在许县开的一间买活军商铺还是比较重视,便说,“这就要看兵的间了,如果准备顺利,我们没那么快兵的话,或许可依托一些和买活军关系紧密的许县人,他们的名义在许县开炸货店,试探一下当地人的反应,有助于我们在当地展开工作。” 光是一家炸串店就有这么多决策要做,谢双瑶主要的工作就是断地决策、决策再决策,她简直决策得要头疼死了,挥手说,“你和二哥对一下,许县那里还有什么情报是二哥想要获得的,间点对一对,先开起来错,至于许县那边可用的线人……” 虽然决策得头疼,但盘子还小,细节她还算能把握得到,想了一下在心底过了几人选,遂决定,“就是徐地主的那姻亲张老丈吧,他在是最好,他要再,就让他到临城县来过年,最迟元宵后要把铺子开起来,你们觉得怎么样?” 买活军的高层虽然会给意见,但能拿捏‘提供信息供参考’和‘唱反调干扰决策’的区别,听谢双瑶的语气,便点了头。这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至于张老丈,他的意见当然并重要。 毕竟,买活军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仁义之师,被谢六姐看上了的人,一向只有乖乖地到她碗里来。 32 张老丈腊月出行 “六姐要见我?” 腊月二十五,张老丈收一个意外邀约,这邀约让他很意外,也感难以拒绝——从临城县赶押运最后一批铁制农具的徐地,临走前邀请张老丈一家临城县过年,并言明这是买活军的意思。 在这样一个时代,规矩两个字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进腊月,一般就不再走亲访友,而是忙备年货,要各店铺结账:如今的习俗,很多本地生意都是每年结账,越是大户人家越是如此,像是苏杭这样的繁华城市,体面人家就连书楼喝花酒,表子取乐,那都是每年腊月二十三,由这些青楼楚馆、瘦马人家的龟公辗转请管家喝酒赔笑,一总结局票年帐,平日里的渡夜资,随手给妈妈、养女的打赏,那都是另算的。若是那些少爷偷偷地,不敢被家里知道的,还要额外多花些钱打赏龟公,才能把账自己平。 临城县是连正经表子都没有的乡地方,许县要好一些,虽然这些年日子也难过,但还有些流莺南馆,也还有些煊赫人家依旧维持用脸挂账的习惯,腊月里这些人家也很忙,一面结别人的帐,一面要使动手的帮闲出去追债,每年按惯例腊月都是还债清账的时辰,所以说‘腊月债,还的快’,那些拉饥荒的人家,即使一时半会还不出,也要给债一个交代说法,若是要脸面,这时候少不得私四处央告,或是去当铺走几遭,好歹把利息应付过去,明年是卖儿卖女,或是铤而走险,干脆一家子做流民,那都是明年的事。 如果是无赖人家呢,这时候就多往乡去躲债,要躲过年关,新年一,债见面也有恭贺新禧,绝不会再提半个字,这笔帐就当是暂时折,不过年想要再借,也可就难。 年关难过,许县这里,每年腊月里,便会觉得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往昔还殷实的邻居,进腊月,夜里便常常能听他们家传的低泣,也并未染什么恶习,也一样勤勤恳恳地生发家业,是连年收成不好,苛捐杂税多,任是百般挣扎,依旧是青黄不接,家业眼看便要败落去。一家人腊月里,坐困愁城,实在想不出任何办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哭能有什么办法呢? 今年腊月,情况便有些不,自从十月初买活军那一次之后,短短两个月的功夫,城里便有不小的变化,人们脸的笑容多,头发短——像张老丈这样的境况,在许县已算是很体面的,至少还能拿得出本钱做生意,在临城县也有说得话的亲戚能搭线。许县大多数百姓前几年是想卖力气都无处可卖,如今买活军崛起,一直在招工,而且还管一顿能吃饱的午饭——午饭吃的还是精白米!从许县临城县,村子里的男丁几乎都去给买活军做事修路,甚至还有在许县另一侧的农户,闻风赶,连报酬都不敢想,求卖力为买活军做活时,能吃个饱饭,说实话他们中有很多人,长这么大,几乎都不太知道吃饱是什么样的感觉。 买活军并不是什么人都要,规矩十分严格,第一,要脑子清明,四肢健全,能够为买活军做活。第二,一旦被录用,必须严格遵守买活军的行为规范,譬如去以后就不许随意回家,要剃头换衣,不得随地吐痰便溺等等。若是做活中偷懒,当场便会革出去,若是敢于欺负其余工人作威作福,那就直接发往彬山做苦役去。两个月的工期,有百人这样那样的缘故,或是被逐回家中,或是再也见不他们回——许多泼皮无赖都被直接送彬山去,但剩的千余人却都吃两个月的饱饭,会买活军的拼音简便数字,并且去临城县,把自己的报酬换成布料、精盐铁器,甚至还有些家庭,男女老少都出动为买活军做活,一起临城县去,拎鸡鸭一篮一篮的鸡蛋回,脸带红润,带笑容,让许县这个年的喜气都比平日里旺盛许多。 张老丈是许县最早往临城县去的绅士人家,回许县后受很高规格的礼遇,顺理成章地就做起许县-临城县之间的生意,两地之间的道路如今天不亮就有人走,天黑还有打火把赶路的商队,商队需要伙计,修路需要工人,听说临县还在不断招聘养鸡场工人,养猪场工人……买活军需要太多人为他们做事,别说许县没闲人,现在路连流窜的盗匪都很少——这些匪盗都出给买活军做事,至少一天能管三餐一倒,质量都还不差,这日子比做劫路匪要安稳多。 但也都是有得赚的,买活军除粮食盐几乎什么都要,而许县,以及许县周边道路可以辐『射』的几座大城,甚至是省城,现在缺的就是粮食盐——好的精盐,蜂窝煤、三股绳的新式蜡烛……有多少许县那几家大户就包销多少,许县最大的地张家,今年的日子也很好过,腊月里去他们家结账的掌柜,出时脸都带笑。往日里张家的帐是最难结的,偏偏还不能发火,能陪小心,腊月里从他们家出的掌柜,脸的表情那叫一个五味杂陈。 于张老丈而言,今年这个年自然是过得有兴头,但心里也不是没有远忧——眼倒还好,大家都还在『摸』买活军的脉门,凡是不敢往绝去做,但张地其实已在试探买活军的底线,连几次试从临城县走私,被买活军抓出之后,也是遣使门道歉赔罪,当家人迄今都没有前往临城县拜见谢六姐,这其实已说明张地家的态度。张老丈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是担心张地买活军打通关节,从此包揽临县的买卖,连汤都不留给大家喝呢,还是在担心张地触怒买活军,买活军剑指许县,把许县也卷入那异样的漩涡中,从此被迫完全进入新生活中去。 谢六姐要见他,是为什么缘故呢?是要进一步打探张地的动向吗?两个月前谢六姐让张老丈‘给买活军带个话’,张老丈事后斟酌再三,虽然修饰文字,但还是把买活军的意思如实传递给张地。不过他们两家虽是族亲,平时往得却不多,之后便没后续——买活军说是正月十五门拜访,可若是张地有意报效,都两个月,早该有所表示。 这是依仗自己家那数百家丁佃户么,还是依仗在州城做大官的兄弟……张老丈也不敢过得太深,这事他最好是沾都不沾,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六姐见召,便得把家里千头万绪的事都交给老妻,自个儿门给几家往的商铺都结帐,留次子持祭祖,徐地是早赶回去,他便自己带早逝长子留的一个年十七岁的小孙子,一起赶往临城县过年。 这个小孙子虽已十七岁,但一向身体弱,冬天常发咳嗽,张老丈虽然几次往临城县,也不敢带他『乱』走,这还是他第一次出许县,一路倒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都想一。待走过许县出那段官道,水泥路——买活军的水泥路已经修许县附近,留最后一段官道,似乎在维持许县最后的体面,此处已是许县城关界所在,城关界之外,这两个月已是铺半边水泥路,腊月里停工十天,正月初五要工,把另一半铺好,很快许县临城县之间的货运便会更加通畅便捷。 自从水泥路,小孙子的眼睛滴溜溜地便没有停过,扒在车窗边看窗外的热闹,张老丈也由得他去,是咳嗽一声道,“头别伸出去,吹冷风要咳嗽!” 二人在车内闲无事,张老丈叫小孙子做算题给他听,他这个小孙子人很伶俐,张老丈带回家的教材,他半个月就都完,没有后续的,能一再重看,此时甚么应用题都难不倒他。做做算题,趴在窗边读那些标注拼音的公告,“安全生产几大要点,在山石滚落地方要注意防落石……” 有水泥路,从许县临城县就用不过夜,这几天进腊月,路车辆行人比以往少,车子走得更快,侵晨出发,竟是午后不久便遥遥可以望见临县城郭,小孙子感慨,“这么快!” 张老丈叹道,“全仗这水泥路,否则,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行路有多难,你没经历过是真的不懂。祖祖送你姑姑临县发嫁的时候,正赶雨天,那个官道是何等的泥泞难行……” 小孙子哪里耐烦听老人 讲古呢?虽然张老丈今年也才五十岁,但不论是社会还是自己的认知中,都已觉得自己是老人,便不其然啰嗦起,待城门才想起许多规矩,忙忙地交代给孙子,这才他登记入城,去澡堂子里洗浴。——为许县这里往客商多,城门外新建两间澡堂,有许多人有工做,甚至还不够,还要从许县各村中找人做工。 这是小孙子第一次澡堂洗浴,张老丈不免处处照拂,好在孙子虽病弱却很机灵,并没闹出什么笑话,是四处张望瞧新鲜,在澡堂子里几乎就要引旁的旅人认契弟,还是张老丈慌忙喝退,方才没有酿出摩擦。不过倒有个意外之喜——小孙子洗澡,或许是身子暖过,反而止住咳嗽。张老丈怕他理发后凉,买一顶帽子给他戴,倒觉得比往日要暖得多。 进得城,孙子的话就更多,许多题连张老丈都答不,他不过一个月没临城县,临县仿佛多出许多变化,许县那里,十年二十年似乎都是那些屋子,都是那些人,临县却仿佛每一日都有新模样,一个月没,城里多两三处水泥院落,往行人似乎比之前要更富裕,面『色』更红润,脸的笑容更多,集市更加热闹——还有许多人都穿那橘『色』的外衣,形制古怪,颜『色』却如此打眼鲜艳,这染料怕不就要值许多钱! 张老丈孙子的眼都在那奇装异服的行人身打转,张老丈也罢,回已经吃一辈子的惊,如今再不会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失态,小孙子却没这份城府,扯张老丈的袖子,“祖祖,这颜『色』外间可有卖的?我从未见过这颜『色』呢!这是矿石染的『色』么,还是六姐的仙布裁缝的?这衣衫便是过水也不会褪『色』吧!” 他身旁有个女娘正捧书出,恰好听这话,不由就是笑,“这附近哪有矿石能染这样的颜『色』!这小弟倒挺聪明的,确实过水也不褪『色』,否则年节还没,这些‘服妖’小子哪舍得现在就穿呢?” 再往前数十年,当天还未大『乱』的时候,是另一派景象,那时从北面京城南方富贵膏粱之地,民风自由放『荡』,礼教松弛流民成风,多兴服妖之举,别说商贾人家,就是平民百姓也不再遵守服饰规则的限制,男人服女装,服妖衣——形制、颜『色』都远超自己身份的衣饰,在所多见,就连县城也不脱这般风俗。风气所在,哪怕家中米粮所剩无几,也要倾其所有追求流行,一身家当大半都在身穿。 张老丈是经历过那段时光的,也此知道华服是多么的不堪损耗,有些浪『荡』子弟,一身美衫臭也不肯洗,换洗中衣,便是为颜『色』鲜亮的服饰,一旦浆洗便会黯淡褪『色』,甚至互相晕染,一件华服从颜『色』鲜亮,半新不旧,再被『奶』『奶』太太们拿去赏人,也不过是五六次浆洗而已——自然,『奶』『奶』太太们看不的成『色』,对人们说却是极为体面的,这是另一回事。 染物会褪『色』,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这道理在买活军身一次失效,这样的衣衫水如果会褪『色』,这些行人必定便会珍藏大年初一或是初三进城赶庙会走亲戚时穿,把最鲜亮的一次留给重要场合,正是为已实验过水依旧如新,方才有人赶在腊月里就穿起,张老丈小孙子都是明白其中道理的,这女娘——张老丈眯眼看一会,忽然认出,“是金先生啊!” 这是给张老丈第一节扫盲班的金娘子,她也还记得张老丈,他聊几句,起许县的物价,一道走巷口方才各自分路,小孙子一路犹自回望金娘子,张老丈一掌拍他头,“莫看,起的什么鬼心思!” 小孙子忙为自己辩白道,“祖祖,她……我瞧她比我小,却还叫我小弟!”似乎很不服的样子。 张老丈立眉道,“比你小那如何?她是你祖祖的先生,虽比你小,但却已出工,哪你似的,还在家中读书,帮不叔伯的忙!” 把孙子吓住,这才他一起走徐家院门前,叩门入内,安顿行李不提。 远方亲戚访,徐家自然殷勤招待,当夜不但由几个女眷厨精心烹饪一大桌,还意去南门买两大包炸鸡,给大家分食——徐三嫂细心,叫侄子她一块往西门去,虽然没个差遣亲戚的道理,但她倒也自有用意。店门前,正是饭点,门口排长龙,徐三嫂对侄子道,“这东西好吃得很,是要趁热,回家再炸味道便没这么好。” 果然,许多人买都没有走,打粽叶包便当场吃起,店门口散一股浓香,张大孙早咽起口水,打量姑姑道,“小姑,你嫁人反而丰腴许多,看姑父待你很好。” 他父母都早逝,徐三嫂没出嫁以前常帮家里人带他,姑侄感情极好,闻言笑道,“知道心疼人,可见我们大囡囡是长成人。” 张大孙急得咳嗽起,“都十六岁,还叫我大囡囡,今日在巷口遇见一个金娘子,看才十三四岁年纪,都已出做事——” 徐三嫂心中一动,当不知道,笑道,“金娘子过年才十五岁呢,也还小,我们这里,男要二十五岁,女要二十三岁方才能议亲事,你们都还小呢。” 其实徐三嫂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若按新规矩,成亲方才一年而已。张大孙听很诧异,不知怎么有些欢喜有些失落——他也曾定过亲,是未婚妻他一样身子不好,去年缠绵病榻许久还是一命呜呼。张大孙自己身子骨也不好,有个道士批命,说他命里不该早娶,姻缘坎坷,有后福云云。张老丈便没有急为他寻一门亲事,再者他颇佳,读书人考秀才举人再说亲也是有的。 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心里不想那事也是不可能的,那金娘子姿容颇是美貌,张大孙虽说不一见钟情,但也有些惦记,听这般,也就暂放心事。徐三嫂拉他让他明日去医院看病——她如今就在医院做护士,让张大孙去看看自己的咳嗽。张大孙一边应,一边打量这炸鸡店里里外外,见店门里头打横一个柜台,方挂菜名水牌,排队的多是他这般的少年郎,不时便有人大声叫,“两串猪皮,两串年糕,两串豆腐干,多刷些茱萸酱!再要一炸鸡腿!” “给我十串鸡胗!” “掌柜的,炸鸡翅要二对,好你叫号,我在吃米粉!” “掌柜的,鸡杂各『色』二十串,我在酒家吃酒!” 还没尝嘴里,听这样的喊叫,口中已是津『液』横生,张大孙一边眯眼打量水牌,一边已是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气,叹道,“这条街好香啊,姑姑!” 他不经意间回头一看,眼却是一顿:那个刚才招惹他一番心思的金娘子,此时站在队伍后头不远,另一个短发女娘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暮『色』中笑靥如花,话声被风吹得往他耳朵里飘,比香气还诱人。 “数成绩……考第一……立体几何……”听听,张大孙的眉头不禁就皱起,数他是知道的,他看数(一),但这立体几何却是闻所未闻,恍然间这四个字比女娘更吸引他的注意,张大孙扭头姑姑,“这几日堂还课么,姑姑,城中可有书铺?我想买些买活军的教材回家看呢。” 徐三嫂最喜这侄子聪明进,闻言忙道,“有的,有的,就在隔街,眼看还要排队,我在这里排,你——” 虽然临县不大,但也怕侄子走丢,这里的队伍却丢不,徐三嫂一时有些急,站在那里东张西望,身后的笑语声一停顿,过一会,传轻轻的话语声,“阿哥,你带小弟去一遭吧,别走丢。” 张大孙的耳朵一都红透——看金娘子已留心他正偷听她们说话,是此才想去书铺走走。 似乎是注意他的羞涩,身后的笑声响起,轻轻地撩拨张大孙的心扉,张大孙再不敢多看,忙红脸金郎君行一礼,两人一边搭讪一边往书铺方向走去。 33 金县尉被迫进步 在张大孙心里,这件事足够他回味许久,甚至要胜过即将尝到的不世美味(或者至少能打平吧),但临县的女娘不像他这样纯朴,一辈子见过几个大胆的异『性』,金逢春根本当回事,只觉得这个小孩子看着一脸的聪明,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候,也表出对买活军的知识很渴望的样子,便顺手指点一已,她想结交的是徐三嫂——徐三嫂也是精明能干的女娘,在医院做得蒸蒸上,虽然这医院目前看不出什么来,但人哪能个三灾六难的,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搭上话也就成朋友了。 这样的想法,在买活军进城以前或许也有,但不会如此迅速圆熟,金逢春这样的女孩子,在谢六姐麾下上了大半年的,又半工半读地教了小半年的书,俨然已十足老练起来了,她也有些心不在焉,但和张大孙心里想的全是两码事,兄弟们一人两支签子吃了炸串——她吃的是炸年糕洒白糖水,甜滋滋、蓬松松、油汪汪,糖水流过那凹凸不平的白『色』表面,淌进微褐『色』的孔洞里,一口咬下香甜无比,又很顶饱,金逢春极爱吃这个,有时下午工作完回家前都绕过来买。 她哥哥和弟弟吃的都是鸡杂串,鸡胗切得厚厚的,密密麻麻地串在签子上,和年糕是一个价格,都是两文一根,说贵不贵,但也算不得便宜,毕竟无法饱腹,要吃这个吃饱,那一的得只怕都要花销进去,不过像是金逢春这样,一挣三十文,那么偶然来吃两根也算不上过分。金逢春兄妹四人吃好了,用粽叶包了两个炸鸡架,两只炸鸡腿回去。——金县尉夫妻其实也爱这个,只是不好意思来排队,他们是当家人,觉得是炸鸡架最划算,五文一个,仔细地吃肉其实不少,且油分大很下饭,但炸鸡架是穷人爱吃的,孩子们买些也不算什么,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亲自来排队买这些是有些不过意,金逢春兄妹吃完了打包回去,切开鸡架、鸡腿众人分食,便是很丰富的荤菜了。 金逢春额外又买了一个炸鸡架,这是帮她的丫鬟双喜带的,双喜在半上课,半给金家做工,金家也给她开发工钱,一十文,说起来倒是不如上外头做活的好,但金家能管饭,管住,且到底双喜是自小在金家长大的,以是留在这里,不过金家待下人们在要宽和不少,如今买活军四处都缺人,只要考过识字班就是一十五文,算来算去,怎么也要和买活军提供的待遇将将差不,才能留住人。 双喜她们渐渐地也敢于花销起来,这炸鸡架就是双喜中午托金逢春带的,她要在金家打扫卫生,脱身不了,这个炸鸡架她和余下两个丫鬟一分,也能吃个饱足,且花销的确并不很大,双喜时常托金逢春为她带,课也上得很用心,金逢春平时暗中算着,等双喜明年从中级班毕业,恐怕这个家就留不住她了。 想阻碍双喜上进是不可能的,一个这样做不公道,个也不敢,临城县不乏有这样的恶主,不许家里的奴婢上课,或是有意设置障碍阻拦,不愿他们考高分,这样的人家下场当然不是很好,逃过了城破时的一茬,逃过城破以后的茬镰刀,除了十八岁以下的孩子,当家人只要未曾举报告密的,全都‘发往彬山苦役’! 买活军入城以来,陆陆续续又送了将两百人去彬山,彬山在临城县已成了极其险恶的在,临城县上下无不噤若寒蝉,在留下的架势人家,数都和徐地主一般,平时就人为善、忠厚老实,从来未曾和买活军作对,且也乖乖地把手里的田产换成了筹子,又在买活军的授意下向外找了生意来做。这样的人家子倒是一天好过一天,譬如徐三嫂,一买就是十只鸡腿十只鸡翅,买了十几串炸串,着侄子先挑,固然是家里来了客,手要松些的,但也可见徐家这段子着实是赚到钱了。 金逢春心里越发和猫抓了一样,回到家在饭桌上就和父亲发脾气,“徐家眼看着就要发起来了,也不知道大伯他们在斟酌什么,送上门的富贵不要,娘你回家写信把舅舅们叫过来!” 在买活军入城以前,金逢春这样的女孩子,用这种语气说话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女子要的就是贞淑婉约,况且她小,家里是个人都能教训她。若是以往,女孩子是几乎不会发表自己的见解和态度的,但大半年的买活军生活显然改变了一切。金逢春长高了,强壮了,剪了短发,考了高分,走起路来一样大摇大摆,抬头看人,每天早上出去晨练,当了半年的老师以后话了许,态度也变得强势,“爹啊,都这时候了在等什么,你难道听说吗,《人事条例》很快就要颁发了,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便会开始从们临县招人进去当兵,招人进买活军当官——这些可不是全靠卷面分数的!” 金县尉和于县令、马百户等人一样,有生以来最忙碌的官宦生涯便是在买活军入城之后,他们一边要读书,力争通过高级班考试(这对马百户来说特不容易,他和买活军打交道以前不怎么识字),一边要忙碌买活军交办的差,比如组织民夫修路,凭借着自己对地理和人事的熟悉,领着先生们下乡开扫盲班,并且推广买活军的种植方法等等。金县尉入冬以后是最近才能回家吃晚饭,成天在外奔波,消息便不如女儿灵通了,金逢春无疑是小辈里最能来事的一个人,他对女儿的态度也渐渐有不同,闻言并不生气,是细问道,“《条例》终 于要出来了?这是怎么说的?” “是听小月说的,她哥想参军,她也在四处打听,谢队长便透了底。六姐他们已在归纳买活军需要的岗位,分为军岗、吏岗、民岗,每岗不同,”金逢春便忙细细地解说了起来,“三个岗位都是要招考的,民岗要求最低,就是那些修路的民夫,有在澡堂、砖窑、养鸡场这些地方做粗活的,只要能考过每岗随设的考教便可,也就是初级班毕业,便是有,也能上岗,只是那样便只能算半个工,必须有半去上课,且半年内若不能从初级班毕业,便不能永远干下去。” 这个是和在的规矩差不的,有什么悖之处,众人都点头,金逢春说,“吏岗就是豪村那个葛爱娣的岗位,和原来的吏员一般,不过进去了以后便可往上考——以后有官吏之分了,从吏目开始,往上各科科长,局长,县长……目前有县长。” 目前有,那就是以后会有,金县尉听得入神,一家人的筷子也都慢了下来,彼此交换着眼神:买活军入城大半年以后,已经不再有人怀疑谢双瑶的志向了,摊子铺开这么大,她若不图谋天下,谁信? “吏目岗的考试可能后便要加大难度了,且晋升考试要结合绩效——也便是考评。”这考评是金家很熟悉的,原本县衙也考评,只是数走过场,金逢春有过解释,道,“听说到局长级便要加政审,政审是打分的,目前审查什么不知道,听于小月说,政审评分很主观,在都六姑来给,评的是此人对买活军忠心不忠心,是否一心一意跟随买活军做事。”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金哥迫不及待问,“那军岗呢?军岗都有甚么,也要政审么?” “军岗从参军时便要政审,”金逢春看了哥一眼,着重说,“且有前提限制,新占之地三年内不招兵!” 当兵在从前,那是贱业中的贱业,民众对这群丘八的观感也极差,甚至觉得他们比地痞流氓可怕,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乱』兵那就如洗,溃兵、逃兵、『乱』兵闯入城中烧杀抢掠,比贼不差什么甚至残忍。但买活军用大半年时间洗刷了众人的印象,兵——是可怕的,但买活军却不同,买活军的男兵女兵吃得都极好,顿顿有肉,白米白面管饱,都壮实、聪明、文雅,且透着一股子身怀绝技的沉稳。 生逢『乱』世,这种气质格外引人倾慕,因这是很简单的逻辑,想要在『乱』世护住家小,读书是无用的,要和买活军这样,才有那么一丝希望,武力能带来自信,这正是这一批年轻人急缺的、渴望的东西,只是他们从前并不能发觉自己的心思,直到买活军来了临城县,才明白自己正想要变成什么样的人。 自然了,便是拥有这般的素质,若只是个人,那心中也是底,若能加入了买活军这样的组织……非但于郎,便是金家几个兄弟,心中也暗自都想进买活军做事,只是从前苦无门路,如今听说买活军似乎要招兵了,个个动心,听到这三年之期,全都大失望,叫道,“三年?这样久?!” “料着他们人手也不够罢!三年后都打到哪里去了,难道不用招兵的吗?!” 金逢春瞪了兄弟们一眼,他们便安静了下来,她道,“新占之地,什么叫新占之地?临城县在就是新占之地,若是买活军拿下了许县,那临城就不是新占之地了,不明白吗?!今天和一起去的炸鸡店,你们都知道徐三嫂是许县张家的人,她娘家侄儿年边新到这里,你想,大年下的谁走亲戚?他来必定是长辈有事,顺道带来的。那个张老丈来做什么?一定要在年边来?肯定是六姐吩咐他们回许县办大事去!说不准开年就要打许县了!” 她实在觉得父母兄弟都是有些笨的,至少和她比是这样,语气一时变得很严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打下了许县,临城县便不是新占之地,就可以招兵了,问你们,就算你们体格、文化都不比于哥差,政审你们有什么?徐地主献了自己的田地,盖了一座水泥房,牵起了临城县和许县的商路,他亲家做内应,他们家那几个儿郎,政审分数你们能比吗?有于哥,于县令介绍来了王举人,王举人那是投效的一个举人,正在编写新算课本,那是对买活军有大用的!于县令能源源不绝地介绍进士同年,们家有什么?们如何和他们比?哪怕们都进了买活军,将来晋升时一样要看政审分数,们能和他们比么?” 三兄弟一时间终于恍然大悟,和金逢春一起看向父亲,生出了同一种急迫感,便连金太太也是急得直跺脚,“哎呀,哎呀,这可怎生是好!春娘说得一点错都有,们家那些关系都在吴兴——” 金县尉其实并不傻,否则也不能钻营到这个位置,他望着四个目光灼灼,脸上写着指责的儿女,苦道,“好太太,你不明白春娘的意思吗?” 这半年来新诞生的小野心家金逢春仿佛意识到父亲的犹豫和无奈,气势凌人地望着父亲,以督促他进步的严厉口吻说,“许县们是赶不上了,但从许县往吴兴那就近了呀,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为什么不能拿下吴兴呢?爹,你不能再装聋作哑了,此时一旦错过,永不可能比上家。” “金家必须要献力献策,让买活军看到拿下吴兴的好处,为买活军取吴兴立下大功!” 38 震慑 买活军——虽然叫做买活军,但这只是这支新兴政治势力的统称,像是王举人这样的外来人,大多数时候接触到的还是买活军中的行政人员,真正的军队,他们来说依然还是陌生的,当然,买活军也看守城门,轮换着执勤,夜里也巡逻,每天早上还晨练,下午在校场『操』练……临城县大概有三百名专职军人,王举人是有概念的,但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交叉。在王举人的象中,买活军集结在一起,应当是要比他见过的那些兵痞军户要更加严整一些,但因为他的预期值实在是太低,此时此刻见到的景象几乎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要不是雷郎中一把抓住他,王举人真的要掉到下台阶去了。 有见识的诸暨举人都是如此了,更遑论其余草民?他们军队的全部认识就是十余年前那些衣衫褴褛、手执利器、浑身恶臭、杀人放火的恶鬼,还有平时在城门外破衣烂衫懒洋洋站着的兵丁。买活军的兵——平日里当然是常接触的,自然也是和所有士兵都不同,他们壮实高硕,衣衫严整洁净——甚至比老百姓还要更干净,谢六姐一开始兴建澡堂就是为了给买活军服务,现在兵营里也有买活军专用的澡堂。他们谈吐文雅,能说会算,不像是平日里走投无路低人一等的军户,反而处处都要比老百姓优越太多,在接触间展现的那种待人接物、处断诸事的能耐……百姓们早知买活军的兵和别处不同,但却是此刻才知他们到底有多不同。 这是怎样的一支军队!人数虽然不多,有高有矮,有男有女,但步数却是如此严整,那整齐的脚步声仿佛跺在了心尖上,足音重叠着被放大成了震撼人心的雷鸣一般,数百买活军——人数多到一百以上其实就不容易估计了——从校场外走了进来,中喊着号子——他们身边没有击鼓的传令官,而王举人从未见过能离开鼓点走齐步的队伍,他曾去过省会武林,见过武林府兵,哪怕传令官鼓点直敲,旗号揺得都要断了,那些兵丁照旧是懒洋洋成群往前走去,像乞丐多过像兵。 这样军容严整,膘肥体壮的队伍,这样的队伍…… “一二一、一二一!” 兵士们喊着号,踢着高齐的步伐,在灼热的白光照耀之下,踢的腿从侧面看来便似海中的微波——虽然还有些微的起伏不平,但已很接近一条直线了,他们的脚步在地上跺雷音,让整座校场哑然无声,连孩都忘了啼哭,大张着嘴神地望着黑压压的人头从眼前经过,来到『主席』台前,“稍息——立正!” 领头的并不是谢二哥,而是陌生领,他举手在额前敬了一礼,喊,“买活军临城县驻队在此——” 兵士们跟着齐声喊,“请兵主检阅!” 谢六姐——众人也时常见到的,今晚也穿着一身威风凛凛的新装,上衣下裤,在灯下呈现深绿『色』,肩线展翘似乎垫了东西,下着黑『色』皮靴,在高台上垂手肃立,买活军的一举一动都和旁人不同,他们站立时并不叉手,而是双手平贴在身体侧,垂手肃立。这种站姿更加挺拔,谢六姐平日里看起来很平易近人,但今天肃容站着,隔远了看也有一股气势,她回了一敬礼,从身旁随从手上接过喇叭,“兄弟姐妹们辛苦了。” 四五百人齐声喊,“为兵主效!” 兵营外鸟雀都被这声响惊得『乱』飞,看台上众人早惊得一片肃静,谢双瑶,“这一年吃得?” “!” “穿得?” “!”众军士的回答几乎是咆哮。 “学得?” “!” 买活军兵主的崇拜,从这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回应中便可尽窥,王举人、县令、金县尉这些有见识的乡绅都是双手微颤,反倒是坐在下节台阶下的马百户面不改『色』,他被谢双瑶俘虏过多次,早就尝遍了买活军的厉害,只是众人未有眼见,他再怎么渲染也是无用,只会觉得他是胆怯避战,此时见众人都是『色』变,反而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实在不是他孬种,而是敌我之间强弱太明显,这样的一支精兵,若是放开了打,半年内说不定都能打到省城去! “刘老弟,你这也是眼见的,我就你照实说罢。”他拍了拍身旁那精悍汉子的肩膀,“这样的兵,彬山还有五六百人,和这几百人是一模一样的,没高下之分,全都奉六姐如神,宁也不会背叛买活军。你便自己,别说许县了,就是州府,能和他们打么?” 他中的‘刘老弟’,便是徐地主去许县卖货时,坐在小旗刘阿七身边的那精悍汉子,他是刘阿七的族兄,也姓刘,众人多以刘老大称呼,也只有马百户这样的身份,可以叫他一声刘老弟。因为刘老大在县中行走,非得把马百户打点不可,人间强弱之势很明显——这刘老大,便是原本行走在周围五六座县城之间的私盐贩子,也是这几县城所属的延平州做的最大,在本地最为根深蒂固的一家。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可以自己劈,米可以自己种,油可以自己熬,但盐无论如何是很难自产的。在敏朝的贸易流通中,盐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以盐商的起落,便可觑见王朝的兴衰,因为人人都要吃,且并非村落或部族可以自产,是以便有了官府专营的前提——也就有了私盐流行的土壤。 在王朝初期,官盐价格虽然高昂,但杂质少,咸味纯正,并不太苦,民间多以官盐为主,私盐只是以价廉取胜,但往往到了王朝期,官盐不但价格高昂,而且混杂泥沙无法入,沦为强行摊派给民间百姓的另类税收,甚至 有混了杂质,『逼』得老百姓只能去买私盐,此时的私盐价格虽也不便宜,但质量总是要比官盐上那么一点。 民间没有办法,只能忍耐这层盘剥,而本地的私盐贩子也一洗王朝初年东奔西走的狼狈模样,逐渐挂靠上本地的名门望族,甚至自己也买了官身,成为县里的名流,只要处到了,和县中的积年吏目肝胆照,便是上头派人下来彻查,都很难撼动这样根深蒂固的势力。各地的殷实家族,不乏有私盐身的,到了天下大『乱』的时节,这样的家族还比纯粹的书香门第更容易存活,因私盐贩子手中的盐丁,往往要比本地官兵都更健壮勇猛,景了就是一方豪强,来不论是投靠更大的武装势力,还是偏安一隅,至少都还有进退从容的余地在。 刘家便是如此,刘老大是私盐贩子,刘阿七是小旗,最末等的武官。他们是许县最值得注的势力之一,虽然许县的煤矿把持在张家手中,但三省通衢之地的私盐买卖,刘家能吃下八成以上! 许县的官兵只有五十人,长期缺衣少食,『操』练敷衍塞责,根本不值一提,需要注的支武装力量便是张家和刘家,张家的矿丁——其实矿丁倒罢了,都是卖命的苦哈哈,许多是被张家掠夺来做工的,未必会实心为他们征战,主要是平日里看管矿丁做活的工头打手,一吃喝、如狼似虎,那也是穷凶极恶,人命压根麻木不仁的凶徒。毕竟人下到了矿里,那命就不是命了,煤矿一年也不知要葬送多少矿丁在里头,能做这份工的,不是狠心人也变狠心人了。 矿上大约能凑一百多人,张家连这些打手带自家族里的青壮生,还有家里的那些佃户,五百多人也是能凑得来的。这才是县里最提得上的武装力量,其次便是刘家私底下的私盐贩子们,这些贩子成群结队,经年在县、村、镇中奔波,搬运携带的都是能当钱使的盐,除了经验老、心明眼亮之外,悍勇之气也是必不可少,要有必要时能拔刀杀人,和山贼土匪短兵接的勇气,才能在江湖绿林中站稳脚跟。刘老大自己心里有数,手下这些兄弟们收拢起来,三百多人是有的,而且都比马百户手下的那些兵能打,虽不如张家,但也不差什么了。 话虽如此,但私盐贩子也是生人,手下的兄弟平时多数是十数人成一帮伙,各有领头人,在刘老大的安排下各走各的线路,马百户手下的兵要留难他们还是容易的,因此刘老大见到马百户一是赔笑脸,平时也颇为敬重——这么几县里,也就是马百户手下的兵还有些战斗力了。他的思维也和张地主家不一样,自知自己做的买卖见不得人,因此并不拿大,和买活军之间的关系也还算不错,至少并没撕破脸:买活军的精盐很早就传来了,实际上他们也是大私盐贩子,按说和刘老大是竞争关系。刘老大是应该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的,但当时他选择了忍一手,反而也辗转去云县拿些货,许县、临县这里的上雪盐就是这么扩散来的,说起来也都是老识了,只是从未去过彬山而已。 买活军拿下临县,并开始修路之,刘老大干脆就关了自己的盐场,从买活军这里大量拿货,往三省发卖,这几月实在是财源广进,发了一笔大财,只是银子赚得越多越心虚,刘老大和张地主不同,在张地主来,买活军是过江龙,张家就是地头蛇,在本地根深蒂固,论到兵丁数,买活军常驻在临城县也就是百多人,如此来,一次最多动五百人来攻打县城,攻守双方人数当时,自然是守方有利,且不止张家这么五百人守城,若能发动起千人左右,买活军就吃不下许县。因此张家和买活军之间不说平等话,但至少不需要怎么卑躬屈膝,这四五月以来,张家人买活军的态度都颇冷淡,根源就在此。 这就是土老财思维的局限『性』了,实在是太过当然。刘老大走南闯北,见识比张地主还是要高一筹的,这笔钱他越赚心里越是不安,买活军的态度如此宽容,仿佛别有打算,他钱是赚到了,但似乎是为别人赚的——他可是都打探得清楚,买活军拿下临城县之,第一波就把平日鱼肉乡里盘踞县城的架势人家给处置了,交不买活钱的几家主连着纨绔少爷一起人头落地,其余男丁多数都‘送往彬山苦役’!那些能留下来上学识字做买卖的,便是在从前也是较为老实本分的人家。他刘老大手里也是有人命的,虽然不说鱼肉乡里、欺男霸女,但总不能指着买活军明察秋毫到这地步,说不准就被糊涂杀了干净! 有这样的担心在,便不能不为未来考虑,要逃去别的地方落脚不现实,外地也不太平,且刘老大卖私盐的活路就在这几县之中。他现下的选择无非就是样,第一先六姐投诚,至少要营造已投诚的幻觉,如此一来买活军入城之还有地步,第二便是厉兵秣马准备和买活军真刀真枪地拼几场,能把他们拼散了是最,说不准还能乘势吞了他们的盐场,立地顿成大豪。 怀着这样的犹豫,年边和兄弟们喝过酒封了账,刘老大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家安坐,大年下的来临城县‘走亲戚’,来了临城县以自然处处惊异,昨天请马百户喝酒套磁,马百户也没说什么,只请他今天一起来看演,刘老大果然被这小阅兵吓得面无人『色』,心里千回百转,只着一句话:“别说州府,就连御林精兵,能和他们打么?” 谢六姐的神仙手段,他此前已有所见识,这一圈的夜明灯就让刘老大胆气被吓走了三分,此时当真是双腿抖得和筛糠一般,只:“我可不敢和他们打,我可不敢和他们打!天爷,我那些兄弟,怎敢和这样有菩萨护佑,一高壮整肃至此的天兵血拼?!” 这却还没有完呢,谢六姐和士兵答过,便朗声,“演习现在开始,兄弟姐妹们,摆阵!” 话音刚落,非但刘老大要往下摔,就连县令都坐不住了,“军阵?军阵?!六姐天人传承中,难也有军阵么?!” 他的手也开始轻颤了,不禁抓住了身旁的老妻,一旁的二子则丝毫没感受到父亲的震撼,而是满是惊喜地低呼,“太了!买活军也有军阵?” 35 炸鸡店万人空巷 房子——当然什么时候都是不便宜的,临城县的房子,相对于周围的村镇来说便是贵的,州府的房子,相对临城县的价格便也是贵的。但临城县的房价在这十几间倒是都得很低,这主要是因为烟凋敝的缘故,十几前江南大『乱』,到底死了多少无从知晓,在临城县来说,原本大约是四五千居住的地方,因为临城县有铁,便有商队来往,多少算得上是有几分繁盛,大『乱』之后,矿又荒了,县城里有许多废屋,甚至多没主——流民『乱』兵一茬一茬,这是阖家连乡下亲戚都被杀了,连遗产都无继承,甚至没有外地流民入住落脚,多来虫蛀鼠咬,渐成危房,临城县往便是这荒芜。 连上的房子尚且无去占呢,更别说原有的房子要往外卖了,临城县的房产交易已冻结了多,这大半来才渐渐有复苏的态势。买活军来了以后,先是把田产簿册逐渐清理了,又找了地契来,把这些废屋都纳为官有,又在城北给了钱,腾挪一块大空地来,造兵营等等,工程就没有怎么停过,城北那些家庭,拿了买活军给的筹子,要给自己买新屋入住,这便让城内的房产市场有了第一批顾客。 再之后有徐地主这的家,手里筹子多了,又知道了水泥院落的处,便想赶紧多买几处屋子,为后分家做准备。一来二去,临城县的房价一下就起来了,现在卖得最贵的便是买活军新建造的水泥院落,算下来要二百两——二十万筹子呢,若不是于县令、金县尉、徐地主这的家,旁的实在是难以支付的。 新房子自然卖得贵,买活军也卖他们收回来的老房子,那便要便宜许多了,真正不能住的都被他们拆光了,能住的那些,四五十两已,不少从许县来做生意的客商,纷纷踊跃购买,四五十两对许县来说不是太辣手——他们有卖私盐的渠道,这门生意越是『乱』世越做,赚头也丰厚,许县那里是真正三省通衢,在几次大『乱』受到的损失也较小,生意的豪阔和临城县是不可同语的。既然现在买活军俨然已经要在临城县和云县盘踞下来了,又有这么多生意做,是要常来常往的,那么捎带手买套房,落脚也方便,更能结交谢六姐,因他们很积极地探着,也就把临城县的房市给炒了起来。 除了这两种有钱以外,现在临城县的租市也很旺盛,倒是无把自己的屋子往外典,但很多外地来临县做工的轻,不愿意每里远路来回,便要在临县找便宜的宿处——原本这些轻是想睡鸡『毛』店的,一晚上一文钱,店里是稻草的通铺,盖的是鸡『毛』鸭绒沾在一块的糊涂被子,屋子里升了炉子,院子里有井,热水是管够的,到了冬最冷的时节,乞丐也来住这的店。甚至有些家里实在没有多余棉被的家,也会让下来住店。过去的十几里,临城县什么都凋敝,倒是鸡『毛』店的生意越来越了。 但这的店,蛇虫鼠蚁,跳蚤虱子臭虫也是在所难免,那股味道更是不敢恭维,谢六姐素『性』洁,绝不会允许这种店开下去的,买活军入城后,第一个关停的便是鸡『毛』店,在如今临县内也没有真正无业的懒汉穷——四肢健又不肯去做活,想乞讨的那些,对买活军都是无用的,若拿不钱来买活,便要送到彬山去做苦役。一做工至少也是二十文,管一顿饭,在临县,五文一夜已能住到相当不错的房子了,往往带了浴室,能包热水擦洗身子。 对临县本地来说,这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空余的房间用木板隔了,一间屋子能隔个档,多则五文,少则三文,今棉花便宜了,煤也便宜了,有炉子有棉被,到边上都住满了,算下来一也能有个三十多文的纯利,比得上一个成外做活的开销了。有些家里便留下祖父或祖母的一个,照看房子、幼子,也扫这些租的房间,做些杂活,要比家都去做活,无能看顾家里来得。 随着临县里来往的客越来越多,屋子似乎是不够住了,买活军在城南要建联排的小屋子,总之,临城县现在的房子比买活军入城以前要贵了不少,也十分紧俏,金逢春家里是有一套空余小院子正准备后往外租的,因对这些行情很精通,葛爱娣这些子以来也很积极地在听临县的房市,她是梦想着买房的,哪怕买一间小屋子也比租房,但虽有这份见识,却无奈没有本钱,到底是差了那些有见识又有本钱的商户一筹。 然她也有不用担心的问题——葛爱娣也听说了政审分数的事,并且明确地知道自己将拿到一个很高的分数,她葛爱娣可是最早敢和地主叫板抗租的农户,又是十村统考的第一,被立起来当典型表彰,如今在临县大小也算个名,她对六姐忠心耿耿,工作也做得极,她分数不高,谁高? 便是因为她的名声,葛爱娣在县城租房都是拿了个价,租到了本来不敢想的房子。她租的是本地一个老寡『妇』的房子,就在县衙边上不远,三间小屋带院,都是木造的,老寡『妇』六十多岁了,『性』格很是刚强,命也硬,丈夫死得早,容易把独子拉扯大,十多前大『乱』,被『乱』兵一刀杀了,家里也被洗劫一空,留下她一,家里唯有一套房子值些钱,但临城县又不缺房子,倒也没什么地痞流氓来她那房子的主意,原本也是有些资财的家,如今靠着做洗衣『妇』糊口,硬生生又多活了十余,心『性』却很要强,黄土埋脖子的,要上扫盲班,只是她纪大了,脑子转得慢,如今县城里房市逐渐兴盛,大多数房东都不肯签长契,拿准了要三月一调价,老寡『妇』却是按一月三百文的价格,一口气给葛爱娣租了三,只求葛爱娣下值回来要额外教她读书写字算盘。 她那屋子又宽又大,若是隔间租,一间屋一个月六百文都是有的,一签就是三。若不是葛爱娣会算的名声在外,哪来这的事?豪村房子都是泥屋,木板房已是极大提升,虽然不能和水泥房比,但为处世是要实在一些,葛爱娣当即就租了下来,去和上官报备了,从宿舍退去,每多得了五文的补贴——若是在外租房,一补贴五文,给买活军做事确实是从不吃亏的。 三百文,是葛爱娣月收入的四分之一,不是承担不起,只是以农民的见识,想到这三百文的购买力难免心疼。在徐大发虽小气却很听媳『妇』的,他为老实,干活上却也有几分灵巧,又肯卖力气,和老寡『妇』处得不错,一住进去就帮着敲敲,修这个修那个,葛爱娣前几一面忙着上班,一面忙着跟王太太算盘,一面又忙着指使徐大发买这买那安置家什,今放假了方才空闲几分,带着孩子来逛逛街市,她没带筐子也是因为今并不算买货——虽则衙门里不上班了,但王太太处的加强班要上,王太太说她有分,就是基础太薄弱,要乘放假抓紧时间补一补,补到二十八再回乡,因是算二十八这再买货回家。 葛爱娣也知道自己这个机会实在是得来不易,女子能入衙门做吏目,一个月一千二的筹子——就是一两多的银子,豪村那些乡亲只怕做梦都不敢想,因自己也是战战兢兢,在她深心里,倘若不能做到同侪的第一,那便是辜负了六姐菩萨提拔她的一片心意。因虽然未见过谢六姐几面,这深心已是感激涕零了,同也极为感激王太太,对她倾心传授、毫不藏私。今容易带着孩子来逛街市,一边看一边便和徐大发商议道,“村里也没什么东西,不如在集市上买些的,今下午上课时带给王太太。” 徐大发也道,“很该的,再买些能放的,我过带去地主——啊,带去三老叔祖那里,二十来的交情,总是动下,面子过得去。” 徐地主算来是他的三叔祖,葛爱娣也感激徐地主当时点拨他们去买铁犁,去读扫盲班,她在城里上了半个月的班,见识逐渐开,知道徐地主家那些儿女如今差使都不错,葛爱娣要扯着亲戚往上爬,总是比徐地主家吃力,他们两家是宜结交不宜结仇的。闻言便点头和丈夫商量,“说送什么?” 徐大发道,“原本是想今既然喂了猪,不妨送些风吹肉。” 说着又挠了挠头,眼睛往西面看去,“但县里住了几,又觉得这礼粗了。” 想到炸鸡店的味道,又明显地吞了吞口水,葛爱娣的小女儿已是被父亲勾了起来,在父亲怀里扭着身子望向西边,小鼻子抽着,一副渴盼的子,叫道,“炸鸡!炸鸡!” 葛爱娣生是生了个四个,但站住的只有一儿一女——小女儿才两岁多,也不能算是站住,只能算半个,大儿子今已六岁,颇为沉稳懂事,他知道家里经济不太佳,虽也垂涎欲滴,但却竭力做不在乎的模,反拉着父母往集市,又教育妹妹道,“要懂事,莫贪吃!” 的确,买活军一来,临县的吃食便显着地精细起来。原本农家喂的猪,便是在县城也是颇受欢迎的礼物,送一刀抹了上等精盐的猪肉,对一般家来说,这份礼是不轻的,但买活军来了以后,肉类便跌价了,精盐也跌价了……什么都跌价了,便觉得有些拿不手。且农家为了长久保存,会把肉做得很咸,从口味来说,当然不如炸鸡店里卖的那些荤食,那个炸鸡腿,四口吃一个,徐大发只咬了一口都觉得魂牵梦萦,怎会如香甜?徐家、王家在县里住,常常能吃炸物,怎会觉得风吹肉稀罕? 农户家互相礼很随便,一篮子鸡蛋就是厚礼了,葛爱娣和徐大发从自己原本的阶层脱身来,在情往来上是有些陌生局促的,彼低声商议了许久,葛爱娣做主,买了一盆水仙,道,“王家是诸暨,过似乎不供水仙的,这水仙这几就要开了,王太太很风雅,应当喜欢。” 徐大发心想徐地主肯定不爱水仙,哪管是不是漳州运来的,不如回家挖些冬笋,拜时送上更实惠,葛爱娣也很赞成,两完成任务,不知不觉便逛到炸鸡店门口,那里排了老长的队伍,小女儿拍掌大,咯咯直乐,道,“鸡架,鸡架!”她也很实在,知道炸鸡腿是不会买的,鸡架才是他们常吃的东西。 葛爱娣举着女儿抛了抛,左右张望了下,道,“满街的,有一半都来这里了。” 徐大发也道,“卖荤腥,且又是这个价,油不发苦,谁不来吃?” 在炸鸡店开来以前,小吃摊——不是酒馆饭铺,正经能有实在的肉卖,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一经开设自然万空巷,们手里拎着抱着,探头张望着,嗅着闻着,脸『色』红润,带着容,彼议论着今的该怎么过。“听说正月里会有演!” “什么演?在何处?是社戏么?!” 社戏是乡下节里的庆祝,不过也是兴旺景才有这的热闹,临县的农家已有十余没有社戏看了,但今,论收成,论吃喝,在众看来都是难得的盛,社戏应当是要有的,各村里已经有张罗起来了,但买活军所说的演是什么,众便不知晓了,闻言更是奇,听说是在皇榜上看来的,从炸鸡店来,便一边吃着,将香气传播给路边更多的勾引馋虫,一边往城内各处的皇榜去,想要看个仔细。 原本临城县的皇榜只有四处,分别在四处城门外,但买活军来了以后,到处都设了皇榜——是用的黑板,几乎每都有新文章,用简便数字写着期,方便观看。且观看的也的确越来越多,因为认字的越来越多了,便是不认字只认得拼音,那上头的文章也都有拼音标注,可以拼读来,都是大白,读来便能懂。现在皇榜旁什么时候都有,很多每起来都要来看看皇榜,一个是看新闻,有时皇榜角落若有空白,会写一些小、小故事,这些小故事让本地非常着『迷』,若是一没有写完,当简直就睡不着觉,一定要看到结局不可。 “是发了通知,除夕夜买活军会有联欢会,大初一晚上,有‘神仙画像’!” 小孩子东西最快,葛爱娣大儿子又像母亲一聪明,上了半,常用字几乎都认得了,挤到群里大声朗读,又挤来困『惑』地问母亲,“娘,‘神仙画像’是什么——到底有多神仙?” 葛爱娣也极为奇,拉着儿子的手,“除夕实在没办法,大初一咱们便先来城里看‘画像’!” 40 谢双瑶发表重要讲话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刘老被买活军的年终『操』练吓得不轻,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挡了买活军的道,被一脚踢的可怖画面。寻常百姓眼中,却觉得买活军的『操』练虽然依旧是见所未见,不他们原也就没见场面的公『操』练,因此反而并不太惊异,多是见到军容严整、军士雄壮,行动之深章法,生出了由衷的欢喜。待到买活军演练完毕,都是纷纷喝彩,叠声叫道,‘好男儿!’、‘好军士!’。又女娘不服气,在看台上娇声喊道,“好女娘!”“好威风的姑娘!” 此时演练已毕,谢六姐又号施令,让他们重新编队,举起喇叭道,“一年忙到尾,诸位辛苦了!今年我们做了很多实事,买活军拿下了临城县,又修通了两条路,我们建起了很多机构,临城县的医院,重修了云县和临城县的县衙,些活计离姐妹兄弟们的安排是办不完的。今我谢双瑶在里谢诸位了!” 众兵士都叫道,“愿为六姐效死!” “六姐尽管吩咐!” 话声虽纷『乱』,但却个个声嘶力竭,显见真诚,灯光中看去,买活军个个面『色』涨红,显见得对谢六姐的崇敬几近狂热。就连百姓们也些壮着胆子喊道,“六姐人降世!” “六姐来了,我们肉吃了,六姐仁德!” 谢六姐把喇叭拿,向四周拱手致谢,面上容可掬,停了片刻,便伸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买活军如臂使指,当即静默下来,四周百姓也连忙收声,又听她拿起喇叭说道,“今年也是丰收的一年,是成果的一年,最成果的便是我的兄弟姐妹们,在新的生产生活中,又了新的学习心得,新的感悟,取得了新的进步。” “我们的队伍扩了,我们的目标是远的,但我们的征程依然漫长,明年买活军要新的动作,也会新的地盘,对人才的需求也会越来越。我谢双瑶在此要求所买活军——” 谢双瑶猛地站正了,抬高了音量肃穆地喊道,“永远保持先进——” 非但台下士,就连站在她边的谢二哥人都肃容跟着喊道,“永远保持先进!” “永远热爱学习!” “永远热爱学习!” “永远勤劳奋斗!” “永远勤劳奋斗!” 从他们的面孔上,从谢双瑶的面孔上,都可看到他们的认真与严肃,看台上众人回想一年买活军所表现出的素质——个个写会算,在实务中从未蛮不讲理,也从未给其余人拖后腿,几乎无人接受贿赂,对谢六姐忠心到了极致……亦不得不衷心佩服,此非假话空话,而是买活军贯彻到底的实在信条。些买活军的知识也不是没薄弱之处,王举人编撰的数学课就是为了他们准备的,但哪怕是最老粗的兵士,学习上也是从来不肯偷懒的。 “明年,买活军会继续向外扩张。” 此时口号已喊完了,谢双瑶又把喇叭拿在手里,嗡嗡的声音在校场上空回『荡』,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需要多的人才,买活军要跟上我的诉求,在各地的工作岗位充分挥主观动『性』,你们要成为我的眼,我的手,我的脑,为我看,为我做事,为我思考!为我效死抛命,那太简单,人命不值钱,你们的脑子值钱!你们不但要为我死,还要为我活——做到吗?” “!” 那声音直冲云霄,谢双瑶满意地点了点头,语调中带了一丝警告,“买活军不养闲人,我在不断前进,不跟上脚步的,会被我毫不留情地淘汰,跟上我的兄弟姐妹们,得到最高的奖赏——用你们的双手来创造个国家的未来!” 还是她入主临城县后,第一次如此坦率地表达自己的野心,看台上不少观众面『色』都十分凝重,但校场中则是一派火热,在狂呼高喊的效忠声中,谢双瑶手一挥,“我的讲话到此为止,最后祝家新年快乐,联欢晚会正式始!唱《买活歌》!” 她关了喇叭,退到一边,一旁两个人快步走上前,双手挥了起来,单薄的嗓音定了调子,台下军士随后加入合唱,倒是他们平时没事常哼的调子,众人都很熟悉,但词还是第一次听得样清 楚。“起来,饥寒交迫的百姓,起来,全下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幸福而斗争,旧世界个落花流水,百姓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我们要做下的主人……” “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理想中的乐土就一定要实现。” 买活军——固然很知识,但讲的是下人才说的白话,他们的歌也是如此,全是白话,和民谣一般琅琅上口,再无丝毫深奥之处,军士们的歌声在校场上空回『荡』着,向看台上传递着,些人双眼直,两腿轻颤,感受到了由衷的深深的恐惧,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旧时代在风雨飘摇中逐渐粉碎,碾了他们所的不舍,不可逆转地走向终结。但多的人——那些原饥寒交迫,原视年关为催命关的百姓们,原破衣烂衫,忍饥挨饿,如今够吃饱的人们,他们觉得买活军的歌声很动听,甚至充满了吸引力,让他们对个神秘而又优越的群体产生了无尽的向往。 是向往他们体面的衣着,丰厚的伙食吗?概是『乱』世中对平民百姓最吸引力的两件事了——或许是的,在今日以前,是许多半小子心中憧憬最直接的起因,但今日之后,他们仿佛模糊地明白了么,又始憧憬起了么,他们憧憬买活军的谈吐、见识和力,又欣羡着他们的信念,些口号、歌声,并不空洞苍白,而仿佛是一种坚实的保证:个群体不但知道世界是么样,还知道它为么变得样,个群体指导他们的人生道路,告诉他们怎么去想,怎么去做! 他们吃饱喝足已一段时日了,精神领域的吸引要比从前强得多,若说从前他们对买活军是羡慕的态度,从今日之后,便是那急切的向往,他们期待着明年,到了明年,买活军或许还会征召新兵……到了明年! “从来就没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百姓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歌声乘着风往四面八方飞去,飞豪村上空,让葛爱娣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往外眺望,些低矮的土房后头罕见地燃着灯火,今年临城县的农民们,至少在除夕夜舍得点灯了,千千万万个葛爱娣们或许还听不懂歌声,甚至还会人像于县令一样觉得几分讽刺——从来就没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可分明临城县的变,就是因为上降下了谢双瑶个救世主,没她哪来的些变?她敢说她不是神仙么? 但是买活军,是谢双瑶的地盘,没人敢驳她的嘴,而军士们或许心底也模模糊糊地喜欢着个歌词,首歌没歌颂高不可攀的皇帝,没那些似似无的神仙,只百姓们自己,他们仿佛在歌声中找到了力量,找到了对于终年辛劳的慰藉,他们快乐地唱着,“理想中的乐土就一定会实现!” 理想中的乐土……乐土是么?雷郎中在一刻忘却了一切所别的,他在出神地想着牛痘,如果明年牛痘真的广泛引种……如果他拜在六姐门下,得到全部赤脚医生手册的传授…… 王举人也在想着牛痘,想着算学,想着马百户描述中谢六姐那举手投足尽是伟力的画面,他刚才听到了连翘的话,“是一种可以掌握和复现的力。”是的,六姐也对他说,一日他们也造出她手里那些仙器,王举人知道六姐从来不说假话,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仿佛一股极其庞的力量就在前方,着他去掌握,而他凭此造出那穿行云霄的红『毛』炮、那霹雳如雷的黑球弹……他用一人的热心去影响下,世界的局势……他觉得他听懂了六姐的话,一切确然让他热血如沸,期待着那理想中的乐土。 于县令、马百户、金逢春、于小月、于康顺……他们都各各的期盼,明年就要来了,在广袤的国土上,遍布着饥寒、疫病、杀戮与剥削,一刻或许只三个小小的县城,在热诚地,全心全意地庆祝新年,明年就要来了,他们自内心地期盼着,明年买活军的地盘会,他们的日子也会越越好,挑战当然是连续不断接踵而至,但他们应对一切的信心——他们谢六姐! 而在三座县城之外的地方,也许多人在掂量着、考虑着买活军的来,以便做出自己的应对,谢双瑶的目光投向夜空,她也在思忖着明年的展,但很快又把思绪收了回来。 “好了,煽情够了,现在始乐呵吧。”她从怀里掏出节目单看了一眼,“第二个节目,双人声《报菜名》,表演者谢二壮,吴小莲,家鼓掌!” “哗——”在家懵懵懂懂,却又的热烈鼓掌声中,战士们各自去校场边取来小马扎席地而坐,平时不苟言的谢二哥、满脸刁钻的马脸小吴一起走到舞台中央,还未口,台下已声——光是两张脸来说声件事,都已招得人,实在是喜气十足! 41 刘老大投效 “芙蓉燕菜、炒虾仁儿、熘腰花儿、烩海参、炒蹄筋儿、锅烧海参、锅烧白菜、卤木耳——卤木耳、卤木耳……” “还有呢?” “还有一大段,但是想不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 随着吴小莲面无表情地迸完这句话,台下的笑再捂不住了,谢二哥满脸无奈的表情虽然看台很难看清,但众人仍是兴致勃勃,时而前仰后合,时而馋涎欲滴,毕竟对一般百姓来说,平日里的娱乐生活也相匮乏,除了些狂喝烂赌的败家子儿,一般人家最大的娱乐就是晚饭后凑到外巷,听些有见识的老人家讲古,又或是有了闲钱去茶馆听一段说,对临城县百姓来说已是不错的娱乐了。 像是这种双人对谈的形式,临城县实属新鲜,如《报菜名》这样有一长段贯不歇气的段子,很难令代人喝彩,但却足以让此时的敏朝观众大为钦佩,马脸小吴‘卤木耳’上卡了半天,仿佛忽然缓过一气似的,往下又一连串背了下去,“炒肝尖儿、桂花翅子、清蒸翅子、炸飞禽、炸汁儿、炸排骨、清蒸江瑶柱、糖熘芡仁……” 这么一大长串菜名,她背得又快又急,中间几乎没有气,却还齿清楚咬字明,众人听着,忍不住跟着屏息,待到小吴说完,方长长地出了一气,争相叫来了个满堂彩。马脸小吴倒是很端得住,行了一礼从台上下去,谢二哥反倒有些局促,几乎是逃一般下台,又惹来众人笑。 有了这个开,接下来的联欢会便让人颇是投入。是军士里出人,有上去演军体拳的(刘老大又吓了个半死),有表演乐器,上去弹琵琶的,也有几人合唱的,连谢双瑶献歌一首,唱了一首民谣《一条大河波浪宽》,连阅兵带表演,总下来近两个时辰,随后众兵士营,换防的换防,吃夜宵的吃夜宵,满城人十停里九停来看晚会,数千近万人挤得看台水泄不通,此时慢慢散去,一路上还意犹未尽,彼此谈论,更有些年少子弟已开始着唱买活军的军歌,又或是马脸小吴的《报菜名》,只是他们哪记得住这么多菜名,到后来开始自己加工,“炸鸡胗、炸鸡肠、炸鸡翅、炸鸡腿、炸鸡腿、炸鸡腿!” 对临城县百姓来说,这个年是新鲜又快乐的,各家去后不久,晚星照耀之下,又见炊烟袅袅,是灶里添了一块蜂窝煤,各家原本温灶的锅水用完了,要重新烧热水,打发全家人再擦擦手脸,还一个也可以下汤圆吃了。吃完汤圆,过了子时,鞭炮便陆陆续续响了起来,众人这入睡,但次日却也是一大早便要起来放开炮,随后便各自往亲友家走动拜年。 刘老大是住客栈的,自然免了拜年这一茬,除夕夜他睡得并不,一晚上思绪纷杂,恨不得初一早上就由马百户引见给谢六姐,但大年初一人人急着走亲访友,哪有时间接待他呢?马百户也说得明白,便是要报效,也得等初五过后,谢六姐这里过完初一就要彬山去,买活军新年是开团拜会的,彬山开完了,还要去云县开,等她来最早也是初五初六了。 论时间,启程许县吃几顿酒再临城县来得及,但刘老大哪有这份心思,他情买活军吃下许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甚至可能年后就开始动手——许县的乡绅实短视,买活军要修路,竟没有丝毫抵挡,甚至还处处配合,让他们修到了距离城关不远的所,两地商贸一通,买活军对许县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本来或许还要拖半年的,几个月就想着往许县伸手了。许县最大的势力张地主,想要敌住买活军一天是难。 张地主只怕已没有活路了,买活军肯定要他家的煤矿,刘老大手里的私盐路子,买活军难道就不想要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刘老大这几个月私盐行销赚了数千两银子,光是到他手里的有两千两,买辆传说中的自行车够了,但拿得越多他手越抖,他何德何能?论人手无法和买活军比,甚至还不像张地主,有省城做官的亲戚,这钱是给了他就犹如寄存他这里一样,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一句话就能取来。如今他只有摇尾乞怜,拼死报效,把自己完全融入买活军的体系里,方能有一线生机。 十成利里能给我留一成就行了!他这样想着,不不不,就给我留个人,再留二三十两银子就行了。——他预想中二条路,便是买活军出手以前逃走,去到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不过这条路也不可能带走太多银两,金银毕竟是很沉重的东西,身上最多带个几十两就是极限了,剩下的只能留许县,便宜了买活军。而且这条路也带不走他的娇妻爱子,也无法享受买活军治下的安宁,以及他们些神奇的仙器。 刘老大不清楚心理底线这个词,但只要买活军给他留的比这个多一些,他准备精诚合作,人就是这样,一旦打定主意,就怕生出变数。刘老大实已被吓破了胆子,满脑子幻想着自己些兄弟和买活军对上的场面,买活军不缺铁,兵士们肯定披甲,这些壮汉结成阵,拿上刀枪,撞到人群里怕不就是绞肉一般,谁能抗衡? 小耳朵、李十八、区 大鼻……他一闭上眼就是多年老兄弟的颅空中横飞的画面,像自己再一转就被刀枪挑到了胸前,刘老大这一天如热锅蚂蚁一般,倒茶来喝的手是抖的,他想买活军的课本,但怎么也静不下心,文字仿佛课本上爬来爬去,他自从来了临城县就极喜欢这里的小吃,但今日就客栈里闻着街对面炸鸡店的香气没有什么食欲。 南方十里不同音,风俗也各自不同,临城县这里大年初一是吃汤圆的,许县大年初一要吃红糟鸡汤煮的面线,加鸡蛋称为太平面。临城县到许县这里的村落则大年初一喝红糖桂花茶,吃金桔,刘老大出外,则客随主便,早起吃了店家送的猪油芝麻汤圆,又甜又油又香又糯,吃到嘴里甜滋滋的,刘老大满腹心事也忍不住多吃了几个,吃得有些塞住了,中饭便随意啃了个饼子就茶,这一天客栈外热闹无比——临近几座村的村民进城来了,他们起得更早,侵晨便起来拜祭过祖宗,吃了早饭便一起往城里赶。 城里的小商贩们也不过年的,除夕夜备货,今日沿着街两边全是摊位,卖花、油、绳的,卖布的,卖镯子首饰的,卖小孩玩意儿零嘴的,连卖顶针的有,一条街塞得水泄不通,只有孩子还能腿缝里奔跑,手里不是拿着糖人,就是举着风车,还有擎着炸鸡店的炸物的,『舔』着叮叮糖的,凡是食铺排了长队,吃食种类比腊月里更多了,还有城里住户的孩子也来凑热闹,站街指着小吃摊胡『乱』喊着‘芙蓉燕菜!’,这是听了昨日的相,念念不忘还呢。 城里的亲戚也,小商小贩也罢,不免又要费了唇舌,向乡下的亲戚解释昨晚的见闻,绘绘『色』地形容着灯,兵,还有些节目。听得这些见识更少的乡下人直瞪眼,个个惋叹自己昨日没有进城来赶这个热闹,又说着今年乡下唱不唱社戏,街人『潮』汹涌,处处是欢笑语,是橙红『色』的衣裤,人们的脸『色』还比衣裤更红。 要是这种料子有深『色』的便了,出去贩盐时实也用得上,刘老大站窗边眺望街景时心不焉地想,他已听马百户说起过这种‘仙衣’,的确结实,而且耐脏,哪怕踏入污泥,水一冲刷便干净了,实是很便于干活的。只不为什么劳作的衣服用如此贵重的衣料染织——难道六姐来的地方,这样的染织技术也是随处可见,可以这般抛费么? 必定是个刘老大无法想象的世界,想到这里,他不禁连连摇,暗斥自己荒唐,便是仙界怕没有这么,再说仙界中又哪有老百姓的容身地呢?——他不由又想到了昨晚买活军的歌,‘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如此葳蕤了一天,到半下午,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起来,思绪反而也随之清明了不少,刘老大其实也是个场面上的人物,若不是昨晚被吓破了胆,绝不会如此不堪。此时心绪渐平,便又有了走南闯北、刀『舔』血的豪气,暗想道,“杀人不过点地,怕什么,鼎边糊还开着,吃一碗去!” 本地最的酒菜,公推是县衙食堂,这个自然是刘老大吃不到的,过年食堂也不开,至于餐馆他平日吃过太多,此时也没个耐心点菜,倒是鼎边糊这样的小吃,热热乎乎,冬日里来两碗最是便宜,再要个上个炸焦圈,来一碟卤海带卤豆干——昨日《报菜名》里的卤木耳要是有便了…… 刘老大中午没吃,饿起来便难耐,收拾停披了件来临城县新买的棉袄——他还买了十余件打算带家去,这趟光买这买就花了四十多两银子——下楼挤到摊子上,见人多,便打算让摊主送进客栈,刚要招呼,身后便有人一拍肩膀,却是马百户家的少爷,笑道,“刘叔,我刚老远叫你,人太多了你听不见——快去县衙!我爹爹不使了多少力,六姐晚饭前抽了半个时辰来见你!” 一听说是六姐要见,周围人顿时肃然起敬,让开路来,刘老大又哪还记得肚饿?即追着世侄的脚步,赶到县衙,只见虽是假期,里却还有不少吏目轮值,气氛严整,和许县截然不同。自有人将他带到谢六姐的办公室,刘老大整肃衣裳迈进屋内,见到谢六姐坐桌前,倒不是昨日的军装打扮,随意披着一件大棉袄而已,说长相,实就是个普通姑娘,也绝非什么稀世绝『色』,但不如何,谢六姐大眼一转过来望着他,刘老大原本想的话全忘了个精光,双腿不由自主便抖颤起来,如面条一般,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要给谢六姐磕,“小、小的前来投效六姐,盼六姐开恩留用!” 让他多少有些安心的是,他听到顶传来了欢快的笑,谢六姐仿佛很开心似的,笑着指点着他,对身旁说相的马脸姑娘说道。“看看,看看!” “这就是阅兵的作用!” 她这时候仿佛终于有了一点孩子气,得意地炫耀着,“不战而屈人之兵,你瞧啊小吴,私盐贩子丧了胆,这许县不就成了咱们的囊中物了吗?” 刘老大提了一天一夜的这气总算是松下来了,浑身筋骨为之一软,道自己至少已免去杀身之祸,几乎要呜咽起来,还平复情绪时,谢六姐让他站起来。 “我们买活军是不兴跪拜的。”她说,很随意地给刘老大倒了一杯茶,“坐下说话吧,下面我们来谈谈你的私盐买卖——你有没有想过扩大一下自己的业务范围?” 38 震慑 买活军——虽然叫做买活军,但这只是这支新兴政治势力的统称,像是王举人这样的外来人,大多数时候接触到的还是买活军中的行政人员,真正的军队,他们来说依然还是陌生的,当然,买活军也看守城门,轮换着执勤,夜里也巡逻,每天早上还晨练,下午在校场『操』练……临城县大概有三百名专职军人,王举人是有概念的,但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交叉。在王举人的象中,买活军集结在一起,应当是要比他见过的那些兵痞军户要更加严整一些,但因为他的预期值实在是太低,此时此刻见到的景象几乎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要不是雷郎中一把抓住他,王举人真的要掉到下台阶去了。 有见识的诸暨举人都是如此了,更遑论其余草民?他们军队的全部认识就是十余年前那些衣衫褴褛、手执利器、浑身恶臭、杀人放火的恶鬼,还有平时在城门外破衣烂衫懒洋洋站着的兵丁。买活军的兵——平日里当然是常接触的,自然也是和所有士兵都不同,他们壮实高硕,衣衫严整洁净——甚至比老百姓还要更干净,谢六姐一开始兴建澡堂就是为了给买活军服务,现在兵营里也有买活军专用的澡堂。他们谈吐文雅,能说会算,不像是平日里走投无路低人一等的军户,反而处处都要比老百姓优越太多,在接触间展现的那种待人接物、处断诸事的能耐……百姓们早知买活军的兵和别处不同,但却是此刻才知他们到底有多不同。 这是怎样的一支军队!人数虽然不多,有高有矮,有男有女,但步数却是如此严整,那整齐的脚步声仿佛跺在了心尖上,足音重叠着被放大成了震撼人心的雷鸣一般,数百买活军——人数多到一百以上其实就不容易估计了——从校场外走了进来,中喊着号子——他们身边没有击鼓的传令官,而王举人从未见过能离开鼓点走齐步的队伍,他曾去过省会武林,见过武林府兵,哪怕传令官鼓点直敲,旗号揺得都要断了,那些兵丁照旧是懒洋洋成群往前走去,像乞丐多过像兵。 这样军容严整,膘肥体壮的队伍,这样的队伍…… “一二一、一二一!” 兵士们喊着号,踢着高齐的步伐,在灼热的白光照耀之下,踢的腿从侧面看来便似海中的微波——虽然还有些微的起伏不平,但已很接近一条直线了,他们的脚步在地上跺雷音,让整座校场哑然无声,连孩都忘了啼哭,大张着嘴神地望着黑压压的人头从眼前经过,来到『主席』台前,“稍息——立正!” 领头的并不是谢二哥,而是陌生领,他举手在额前敬了一礼,喊,“买活军临城县驻队在此——” 兵士们跟着齐声喊,“请兵主检阅!” 谢六姐——众人也时常见到的,今晚也穿着一身威风凛凛的新装,上衣下裤,在灯下呈现深绿『色』,肩线展翘似乎垫了东西,下着黑『色』皮靴,在高台上垂手肃立,买活军的一举一动都和旁人不同,他们站立时并不叉手,而是双手平贴在身体侧,垂手肃立。这种站姿更加挺拔,谢六姐平日里看起来很平易近人,但今天肃容站着,隔远了看也有一股气势,她回了一敬礼,从身旁随从手上接过喇叭,“兄弟姐妹们辛苦了。” 四五百人齐声喊,“为兵主效!” 兵营外鸟雀都被这声响惊得『乱』飞,看台上众人早惊得一片肃静,谢双瑶,“这一年吃得?” “!” “穿得?” “!”众军士的回答几乎是咆哮。 “学得?” “!” 买活军兵主的崇拜,从这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回应中便可尽窥,王举人、县令、金县尉这些有见识的乡绅都是双手微颤,反倒是坐在下节台阶下的马百户面不改『色』,他被谢双瑶俘虏过多次,早就尝遍了买活军的厉害,只是众人未有眼见,他再怎么渲染也是无用,只会觉得他是胆怯避战,此时见众人都是『色』变,反而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实在不是他孬种,而是敌我之间强弱太明显,这样的一支精兵,若是放开了打,半年内说不定都能打到省城去! “刘老弟,你这也是眼见的,我就你照实说罢。”他拍了拍身旁那精悍汉子的肩膀,“这样的兵,彬山还有五六百人,和这几百人是一模一样的,没高下之分,全都奉六姐如神,宁也不会背叛买活军。你便自己,别说许县了,就是州府,能和他们打么?” 他中的‘刘老弟’,便是徐地主去许县卖货时,坐在小旗刘阿七身边的那精悍汉子,他是刘阿七的族兄,也姓刘,众人多以刘老大称呼,也只有马百户这样的身份,可以叫他一声刘老弟。因为刘老大在县中行走,非得把马百户打点不可,人间强弱之势很明显——这刘老大,便是原本行走在周围五六座县城之间的私盐贩子,也是这几县城所属的延平州做的最大,在本地最为根深蒂固的一家。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可以自己劈,米可以自己种,油可以自己熬,但盐无论如何是很难自产的。在敏朝的贸易流通中,盐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以盐商的起落,便可觑见王朝的兴衰,因为人人都要吃,且并非村落或部族可以自产,是以便有了官府专营的前提——也就有了私盐流行的土壤。 在王朝初期,官盐价格虽然高昂,但杂质少,咸味纯正,并不太苦,民间多以官盐为主,私盐只是以价廉取胜,但往往到了王朝期,官盐不但价格高昂,而且混杂泥沙无法入,沦为强行摊派给民间百姓的另类税收,甚至 有混了杂质,『逼』得老百姓只能去买私盐,此时的私盐价格虽也不便宜,但质量总是要比官盐上那么一点。 民间没有办法,只能忍耐这层盘剥,而本地的私盐贩子也一洗王朝初年东奔西走的狼狈模样,逐渐挂靠上本地的名门望族,甚至自己也买了官身,成为县里的名流,只要处到了,和县中的积年吏目肝胆照,便是上头派人下来彻查,都很难撼动这样根深蒂固的势力。各地的殷实家族,不乏有私盐身的,到了天下大『乱』的时节,这样的家族还比纯粹的书香门第更容易存活,因私盐贩子手中的盐丁,往往要比本地官兵都更健壮勇猛,景了就是一方豪强,来不论是投靠更大的武装势力,还是偏安一隅,至少都还有进退从容的余地在。 刘家便是如此,刘老大是私盐贩子,刘阿七是小旗,最末等的武官。他们是许县最值得注的势力之一,虽然许县的煤矿把持在张家手中,但三省通衢之地的私盐买卖,刘家能吃下八成以上! 许县的官兵只有五十人,长期缺衣少食,『操』练敷衍塞责,根本不值一提,需要注的支武装力量便是张家和刘家,张家的矿丁——其实矿丁倒罢了,都是卖命的苦哈哈,许多是被张家掠夺来做工的,未必会实心为他们征战,主要是平日里看管矿丁做活的工头打手,一吃喝、如狼似虎,那也是穷凶极恶,人命压根麻木不仁的凶徒。毕竟人下到了矿里,那命就不是命了,煤矿一年也不知要葬送多少矿丁在里头,能做这份工的,不是狠心人也变狠心人了。 矿上大约能凑一百多人,张家连这些打手带自家族里的青壮生,还有家里的那些佃户,五百多人也是能凑得来的。这才是县里最提得上的武装力量,其次便是刘家私底下的私盐贩子们,这些贩子成群结队,经年在县、村、镇中奔波,搬运携带的都是能当钱使的盐,除了经验老、心明眼亮之外,悍勇之气也是必不可少,要有必要时能拔刀杀人,和山贼土匪短兵接的勇气,才能在江湖绿林中站稳脚跟。刘老大自己心里有数,手下这些兄弟们收拢起来,三百多人是有的,而且都比马百户手下的那些兵能打,虽不如张家,但也不差什么了。 话虽如此,但私盐贩子也是生人,手下的兄弟平时多数是十数人成一帮伙,各有领头人,在刘老大的安排下各走各的线路,马百户手下的兵要留难他们还是容易的,因此刘老大见到马百户一是赔笑脸,平时也颇为敬重——这么几县里,也就是马百户手下的兵还有些战斗力了。他的思维也和张地主家不一样,自知自己做的买卖见不得人,因此并不拿大,和买活军之间的关系也还算不错,至少并没撕破脸:买活军的精盐很早就传来了,实际上他们也是大私盐贩子,按说和刘老大是竞争关系。刘老大是应该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的,但当时他选择了忍一手,反而也辗转去云县拿些货,许县、临县这里的上雪盐就是这么扩散来的,说起来也都是老识了,只是从未去过彬山而已。 买活军拿下临县,并开始修路之,刘老大干脆就关了自己的盐场,从买活军这里大量拿货,往三省发卖,这几月实在是财源广进,发了一笔大财,只是银子赚得越多越心虚,刘老大和张地主不同,在张地主来,买活军是过江龙,张家就是地头蛇,在本地根深蒂固,论到兵丁数,买活军常驻在临城县也就是百多人,如此来,一次最多动五百人来攻打县城,攻守双方人数当时,自然是守方有利,且不止张家这么五百人守城,若能发动起千人左右,买活军就吃不下许县。因此张家和买活军之间不说平等话,但至少不需要怎么卑躬屈膝,这四五月以来,张家人买活军的态度都颇冷淡,根源就在此。 这就是土老财思维的局限『性』了,实在是太过当然。刘老大走南闯北,见识比张地主还是要高一筹的,这笔钱他越赚心里越是不安,买活军的态度如此宽容,仿佛别有打算,他钱是赚到了,但似乎是为别人赚的——他可是都打探得清楚,买活军拿下临城县之,第一波就把平日鱼肉乡里盘踞县城的架势人家给处置了,交不买活钱的几家主连着纨绔少爷一起人头落地,其余男丁多数都‘送往彬山苦役’!那些能留下来上学识字做买卖的,便是在从前也是较为老实本分的人家。他刘老大手里也是有人命的,虽然不说鱼肉乡里、欺男霸女,但总不能指着买活军明察秋毫到这地步,说不准就被糊涂杀了干净! 有这样的担心在,便不能不为未来考虑,要逃去别的地方落脚不现实,外地也不太平,且刘老大卖私盐的活路就在这几县之中。他现下的选择无非就是样,第一先六姐投诚,至少要营造已投诚的幻觉,如此一来买活军入城之还有地步,第二便是厉兵秣马准备和买活军真刀真枪地拼几场,能把他们拼散了是最,说不准还能乘势吞了他们的盐场,立地顿成大豪。 怀着这样的犹豫,年边和兄弟们喝过酒封了账,刘老大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家安坐,大年下的来临城县‘走亲戚’,来了临城县以自然处处惊异,昨天请马百户喝酒套磁,马百户也没说什么,只请他今天一起来看演,刘老大果然被这小阅兵吓得面无人『色』,心里千回百转,只着一句话:“别说州府,就连御林精兵,能和他们打么?” 谢六姐的神仙手段,他此前已有所见识,这一圈的夜明灯就让刘老大胆气被吓走了三分,此时当真是双腿抖得和筛糠一般,只:“我可不敢和他们打,我可不敢和他们打!天爷,我那些兄弟,怎敢和这样有菩萨护佑,一高壮整肃至此的天兵血拼?!” 这却还没有完呢,谢六姐和士兵答过,便朗声,“演习现在开始,兄弟姐妹们,摆阵!” 话音刚落,非但刘老大要往下摔,就连县令都坐不住了,“军阵?军阵?!六姐天人传承中,难也有军阵么?!” 他的手也开始轻颤了,不禁抓住了身旁的老妻,一旁的二子则丝毫没感受到父亲的震撼,而是满是惊喜地低呼,“太了!买活军也有军阵?” 39 买活军传奇故事 在如今的大敏朝百姓心中,军阵是一种朦胧而又遥远的神秘技术,就约等于后世人对绝世武功的想象一般,是当时的百姓所能向往的一种最高的秘技,这种心情的痕迹甚至影响到了数百年后,让武侠、仙侠中了阵这要素,当然,和后代人百无聊赖的幻想同,此时对军阵的追捧和憧憬,完全是基于百姓们自身的需要。 和生活在和平时期的后世人同,此时的敏朝百姓,在生活中遇到武装冲突的可能还是蛮大的。比如沿海百姓,哪怕是江浙一带的腹心之地,都可能被倭寇上岸掳掠,而手无寸铁的农夫渔民,一旦对上了拿雪亮快刀的倭寇盗匪,这就是个人武力压制能解决的题了。哪怕是孩童也知道,一个人力气再大武艺再,对七八个手里拿快刀的倭寇也一样只能等死。 而有了军阵,那就同了,相传从前戚爷爷手中有一本仙人传授的兵书,哪怕是村夫佃户,只要被戚爷爷炼入了军阵之中,便可结成玄妙无穷的阵,可以抵御倭寇,他们彻底灭杀,再也敢前来滋扰。戚爷爷便是凭自己所向无敌的兵阵,东南一代的倭寇平息了至少数十年,哪怕现在重有倭寇为患,但规模也远非从前可比,这一切的效用,都是源自于那神秘莫测,仙人传授的鸳鸯奇阵! 这样的传说当然有些玄乎,但话又说回来了,除了这些民间口口相传的传说之外,又有什能给这些手无寸铁,只能任凭蹂躏的百姓们一丝希望呢?军阵,和传说中被『奸』人所害的戚爷爷一样,仿佛是一种信仰,一种美的憧憬:倭寇总是会被打跑的,只要有英雄降临,美的,可以安心种田,只需要『操』心佃租和粮价,至少能保下一条活命的日子会来临的。 这些是百姓们的见解,读书人和刘老大这样的江湖人,他们知道军阵没有这神奇,但同时也知道军阵是一种高度敏感的技术。——其所谓军阵,说白了就是在短时间内能有效地把士兵结合在一起的办,譬如梅花阵、鸳鸯阵,这些阵和『操』练口诀,都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消化了新兵,让他们互相帮助,面对敌人可能的战术有所准备。 比如针对从前倭寇,在东南沿海地区发展的鸳鸯阵,就是官府的传之秘。戚爷爷打倭寇这已是近百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沿海依然可以听到倭寇的消息——这十几年来倒是了,因为连倭寇都看上这里,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他们会去更北边江浙一带,但那里的官也早忘却了鸳鸯阵的奥秘,或者从未得到过传授,那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的鸳鸯阵,就这样消散在了时间里,只留下沿海居民无奈的叹息。 总之,阵就如同这时代的核武器,但威力无穷,而且也是传之秘。这是升斗小民能接触到的信息,连普通武都很难得到传授。而谢六姐这个百分百纯正的北方流民之后,居然也会演习军阵? 这又是一个她来自天界的证据。但对于康顺这样有意加入买活军的大小伙子来说,无疑也是更增添了买活军的吸引力。他竖直了上半身,神地眺望场内,只听得场中士齐声虎吼,随后如蚂蚁一般在场中有序穿梭,很快结成了数十长队,彼此各有高低,都做同的动作,有些高挺做持盾状,有些伏地做投刺状,两边对称,显是结为有序队形,而让人诧异的是还有人做众人都无想象的动作,只因都是空手演练,也只能看个热闹而已,要说他们在做什,看客们便有些白了,但也并在意,只顾震骇叫,场中人声一片,比片刻前要热闹了。 这些动作无疑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士们十分谙熟,喊杀声令谢六姐十分满意,她背手断下达命令,“三人小阵!” 这些大阵立刻分散了来,由三人彼此背靠结成小阵,一人应当是执□□,做突刺状,但让人看懂的是他时而又托起空中想象的武器,仿佛一手托在肩上,侧头知在做什。众人看得颇为『迷』糊,只有刘老大汗『毛』直竖,抓起马百户的手一把攥住,轻声,“鸟……鸟铳?” 鸟铳在其时使用上还有许便,有时完全能和刀剑相比,了岔子或许还会伤到自己,红『毛』炮还,算是敏朝官军看重的武器,但鸟铳以及类似的武器却绝主流。即便如此,这也完全是民间武装有资格掌握的力量,能防御鸟铳的只有铁甲,但甲胄在民间极为稀少,只要有十把鸟铳,就足以纵横延平府的绿林,而刘老大看买活军『操』练的样子,无论如也说他们只有十把鸟铳的话,这看起来,看起来……至少有一百名鸟铳手啊! “是鸟铳!”马百户在他耳边低语,“比鸟铳更……” 他脸上闪过极深刻的恐惧,“我只见过六姐使过一次,那次也巧,我们被六姐抓了,去云县修码头,恰遇到了海盗前来滋扰,看旗帜,仿佛是占据了琉球的大海盗,一共七艘船,都威风得很,至少都是六橹,旗舰上还有炮台,远远地停泊,其余六艘船抢滩靠岸,上面冲杀下来的都是货真价的倭寇——手里举的都是倭刀!” 这就是倭寇的标准,用倭刀的就是倭寇,其这些人很和倭国根本没有关系,是沿海的渔民落草投靠了大海盗。但就算也曾是本地乡亲,落草后身由己,也成了喊倭话的倭人了。非但刘老大,就连马百户身边的王举人等,一时都由听住了,哪怕知道买活军必然是过了这一关,但手心里依旧捏了一把汗,“后来呢?死了人没有?” & nbsp;“死了十几个。”马百户沉重地说,“倭寇一千人,全都没有逃走。” 雷郎中由叫道,“可能——但——” 他的声音仿佛一下被掐断在了喉咙里,过了许久才喃喃说,“两年前,泉州城里是流传消息,说是王的私船队,离奇得很,那段时间海上并没有大风浪,端端的天气,但去就再也没了音信,曾回来。传说是被龙王爷收去了给地府运阴兵……” 这传说和所有民间传说一样,都有强烈的装神弄鬼的味道,白人是会轻信的,但此刻,这些白人脸上都由流下了潺潺的冷汗,马百户说,“看到船影的时候,买活军就让我们都撤回到城里,他们反而了城,但也没有去沙滩上和那些人接战,而是各自占据了高处藏匿。” 说到这里,他脸上由又显『露』惧『色』来,轻声低语道,“就和做梦一样,说起来快得很,因为沙滩上没有人的缘故,那些倭寇也有些掉以轻心,上岸后便各自成群结队,往城墙走来。待他们离船大约数百丈之后,那处就是你们看到的一个隘口,那个隘口本也是意设置的——但船上也有人在防范,只要有人敢冒头『射』箭,船上便会有人加以还击,过你们也知道,如今海边县城,会使弓箭的士兵都很少,会对倭寇造成大威胁的,这些事他们自己也都知道。” 在他的话声中,一幅众人都十分熟悉的图景似乎跃然眼前:荒芜的县城,高墙后隐约的哭喊声、纷『乱』的脚步声,几个面有菜『色』、双腿打战的瘦弱士兵,成群、满面狰狞的盗匪。他们身后还有人正在搬运攻城用的工具:倭寇数会用撞门槌,只要云梯、钩索便可越过城墙,甚至有些倭寇还有上的皮甲与弓箭,战斗力远超当地兵丁。 但故事的展,至少今日却如惯常的走向,马百户低声道,“待他们走到隘口下时,却没有人探头来,而是有人扬起一只手,抛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恰掉到一群人脚下……那些倭寇才刚要闪避,便听到‘梆’的一声大响……”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反胃,捂嘴干呕了一声,“我被谢六姐邀请在隘口上的关防里观战,看得清清楚楚,那十几个人,全都被炸得飞了……胳膊、腿、碎肉『乱』飞,血溅得到处都是,一个人头被冲得十余丈高,就从我面前飞了过去……那股血肉的滋味……那股血肉的滋味……” 众人饶是想象,都觉得惊悚,倘若是亲眼见证了无数神迹,根本只会觉得马百户在说梦话,但如今自然听得浑身战栗。王举人颤声道,“那帮倭寇难道跑?” “跑,怎跑?但买活军又扔了几个黑球,他们有一种东西,能够在数百丈外彼此沟通,扔的位置都很准,那帮倭寇根本没反应过来,连城墙根都没见到,便被炸死了数十人。”马百户打了个寒战,“此时自然是丧了胆,发一声喊,都忙往后跑,就连远处的旗舰,想必一直是用千里眼来观望的,也都始摇动旗语,看来是见势妙,要转舵走了。” 按雷郎中的说,最后这支船队是全军覆没,所以旗舰自然也是没有逃脱,但众人搜索枯肠,再也想岸上的买活军是怎追到旗舰的。要知道当时倭寇劫掠,主使者往往都『露』面,而是在远处看风头,到局面完全被控制是会上岸的。而海上追逐,又同于陆上,茫茫大海,彼此追逐,全靠风向和彼此『操』帆的技术,自然还有补给。这种旗舰的速度比商船要快很,陆上几乎没有追逐的手段,只能望洋兴叹,徒呼怅然。更说买活军都是一群北方流民,恐怕根本没有少人会船了。 雷郎中身泉州,最是了解其中委曲,双手由握起拳头,紧张地听马百户往下讲道,“就在此时,六姐也发觉了对,冷笑一声,从屋子里走了去,来到隘口上的一处空地,叫旁人都退了来……” 他咽了咽口水,几乎是有几分艰涩地道,“随后她伸手一挥,身边便现了一座草绿『色』的红『毛』炮……大概便是那样的东西,但威力却绝非红『毛』炮可比,旁边还带了一个……一个说清是什的东西,亮亮的,上头有些图形,六姐按了几个按钮,又知道做了什,忽然间,那东西便喷了一枚炮弹——应该是炮弹,因为是带了火光的,在天边划过,便犹如……犹如彩虹一般,划过长空,直接落到了旗舰上!” 众人都听得瞠目结舌,马百户仿佛梦呓一般,喃喃道,“那旗舰就像是纸糊的似的,被那东西一撞,桅杆当即就倒了下来,从中间被砸了个黑乎乎的大洞,从千里目中看去,大洞里全是血肉,那里必定是首领所在的舱室,甲板周围还有少人在往上爬,我能看见他们的手,挥舞,嘴巴在喊什,身下却是断涌上的海水……那东西只是一炮,便把船从上到下打穿了,很快船就在海水的重量下断成了两截,黑影从甲板上往下跳,可没有办,船沉了之后,形成了一个大漩涡,把他们都卷了进去……” 这场面一定常常在马百户梦中现,令他记忆犹新,他的话声透能渗入人心的真诚,逐渐弱了下去,过了一会,他颤了一下,轻声道,“全死了,那艘船上的倭寇,一个都没有活。” 身旁鸦雀无声,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就连校场上的表演都无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刘老大听到‘咯咯’、‘咯咯’的声音,过了一会,突然发觉是自己的牙齿正在相互叩击,他仿佛如梦初醒,知哪来的力气,扑上前抱住马百户的膝盖,情真意切地央求,“我、我愿报效,我愿报效,求哥哥救我,求哥哥救我!” 40 谢双瑶发表重要讲话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刘老被买活军的年终『操』练吓得不轻,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挡了买活军的道,被一脚踢的可怖画面。寻常百姓眼中,却觉得买活军的『操』练虽然依旧是见所未见,不他们原也就没见场面的公『操』练,因此反而并不太惊异,多是见到军容严整、军士雄壮,行动之深章法,生出了由衷的欢喜。待到买活军演练完毕,都是纷纷喝彩,叠声叫道,‘好男儿!’、‘好军士!’。又女娘不服气,在看台上娇声喊道,“好女娘!”“好威风的姑娘!” 此时演练已毕,谢六姐又号施令,让他们重新编队,举起喇叭道,“一年忙到尾,诸位辛苦了!今年我们做了很多实事,买活军拿下了临城县,又修通了两条路,我们建起了很多机构,临城县的医院,重修了云县和临城县的县衙,些活计离姐妹兄弟们的安排是办不完的。今我谢双瑶在里谢诸位了!” 众兵士都叫道,“愿为六姐效死!” “六姐尽管吩咐!” 话声虽纷『乱』,但却个个声嘶力竭,显见真诚,灯光中看去,买活军个个面『色』涨红,显见得对谢六姐的崇敬几近狂热。就连百姓们也些壮着胆子喊道,“六姐人降世!” “六姐来了,我们肉吃了,六姐仁德!” 谢六姐把喇叭拿,向四周拱手致谢,面上容可掬,停了片刻,便伸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买活军如臂使指,当即静默下来,四周百姓也连忙收声,又听她拿起喇叭说道,“今年也是丰收的一年,是成果的一年,最成果的便是我的兄弟姐妹们,在新的生产生活中,又了新的学习心得,新的感悟,取得了新的进步。” “我们的队伍扩了,我们的目标是远的,但我们的征程依然漫长,明年买活军要新的动作,也会新的地盘,对人才的需求也会越来越。我谢双瑶在此要求所买活军——” 谢双瑶猛地站正了,抬高了音量肃穆地喊道,“永远保持先进——” 非但台下士,就连站在她边的谢二哥人都肃容跟着喊道,“永远保持先进!” “永远热爱学习!” “永远热爱学习!” “永远勤劳奋斗!” “永远勤劳奋斗!” 从他们的面孔上,从谢双瑶的面孔上,都可看到他们的认真与严肃,看台上众人回想一年买活军所表现出的素质——个个写会算,在实务中从未蛮不讲理,也从未给其余人拖后腿,几乎无人接受贿赂,对谢六姐忠心到了极致……亦不得不衷心佩服,此非假话空话,而是买活军贯彻到底的实在信条。些买活军的知识也不是没薄弱之处,王举人编撰的数学课就是为了他们准备的,但哪怕是最老粗的兵士,学习上也是从来不肯偷懒的。 “明年,买活军会继续向外扩张。” 此时口号已喊完了,谢双瑶又把喇叭拿在手里,嗡嗡的声音在校场上空回『荡』,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需要多的人才,买活军要跟上我的诉求,在各地的工作岗位充分挥主观动『性』,你们要成为我的眼,我的手,我的脑,为我看,为我做事,为我思考!为我效死抛命,那太简单,人命不值钱,你们的脑子值钱!你们不但要为我死,还要为我活——做到吗?” “!” 那声音直冲云霄,谢双瑶满意地点了点头,语调中带了一丝警告,“买活军不养闲人,我在不断前进,不跟上脚步的,会被我毫不留情地淘汰,跟上我的兄弟姐妹们,得到最高的奖赏——用你们的双手来创造个国家的未来!” 还是她入主临城县后,第一次如此坦率地表达自己的野心,看台上不少观众面『色』都十分凝重,但校场中则是一派火热,在狂呼高喊的效忠声中,谢双瑶手一挥,“我的讲话到此为止,最后祝家新年快乐,联欢晚会正式始!唱《买活歌》!” 她关了喇叭,退到一边,一旁两个人快步走上前,双手挥了起来,单薄的嗓音定了调子,台下军士随后加入合唱,倒是他们平时没事常哼的调子,众人都很熟悉,但词还是第一次听得样清 楚。“起来,饥寒交迫的百姓,起来,全下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幸福而斗争,旧世界个落花流水,百姓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我们要做下的主人……” “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理想中的乐土就一定要实现。” 买活军——固然很知识,但讲的是下人才说的白话,他们的歌也是如此,全是白话,和民谣一般琅琅上口,再无丝毫深奥之处,军士们的歌声在校场上空回『荡』着,向看台上传递着,些人双眼直,两腿轻颤,感受到了由衷的深深的恐惧,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旧时代在风雨飘摇中逐渐粉碎,碾了他们所的不舍,不可逆转地走向终结。但多的人——那些原饥寒交迫,原视年关为催命关的百姓们,原破衣烂衫,忍饥挨饿,如今够吃饱的人们,他们觉得买活军的歌声很动听,甚至充满了吸引力,让他们对个神秘而又优越的群体产生了无尽的向往。 是向往他们体面的衣着,丰厚的伙食吗?概是『乱』世中对平民百姓最吸引力的两件事了——或许是的,在今日以前,是许多半小子心中憧憬最直接的起因,但今日之后,他们仿佛模糊地明白了么,又始憧憬起了么,他们憧憬买活军的谈吐、见识和力,又欣羡着他们的信念,些口号、歌声,并不空洞苍白,而仿佛是一种坚实的保证:个群体不但知道世界是么样,还知道它为么变得样,个群体指导他们的人生道路,告诉他们怎么去想,怎么去做! 他们吃饱喝足已一段时日了,精神领域的吸引要比从前强得多,若说从前他们对买活军是羡慕的态度,从今日之后,便是那急切的向往,他们期待着明年,到了明年,买活军或许还会征召新兵……到了明年! “从来就没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百姓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歌声乘着风往四面八方飞去,飞豪村上空,让葛爱娣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往外眺望,些低矮的土房后头罕见地燃着灯火,今年临城县的农民们,至少在除夕夜舍得点灯了,千千万万个葛爱娣们或许还听不懂歌声,甚至还会人像于县令一样觉得几分讽刺——从来就没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可分明临城县的变,就是因为上降下了谢双瑶个救世主,没她哪来的些变?她敢说她不是神仙么? 但是买活军,是谢双瑶的地盘,没人敢驳她的嘴,而军士们或许心底也模模糊糊地喜欢着个歌词,首歌没歌颂高不可攀的皇帝,没那些似似无的神仙,只百姓们自己,他们仿佛在歌声中找到了力量,找到了对于终年辛劳的慰藉,他们快乐地唱着,“理想中的乐土就一定会实现!” 理想中的乐土……乐土是么?雷郎中在一刻忘却了一切所别的,他在出神地想着牛痘,如果明年牛痘真的广泛引种……如果他拜在六姐门下,得到全部赤脚医生手册的传授…… 王举人也在想着牛痘,想着算学,想着马百户描述中谢六姐那举手投足尽是伟力的画面,他刚才听到了连翘的话,“是一种可以掌握和复现的力。”是的,六姐也对他说,一日他们也造出她手里那些仙器,王举人知道六姐从来不说假话,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仿佛一股极其庞的力量就在前方,着他去掌握,而他凭此造出那穿行云霄的红『毛』炮、那霹雳如雷的黑球弹……他用一人的热心去影响下,世界的局势……他觉得他听懂了六姐的话,一切确然让他热血如沸,期待着那理想中的乐土。 于县令、马百户、金逢春、于小月、于康顺……他们都各各的期盼,明年就要来了,在广袤的国土上,遍布着饥寒、疫病、杀戮与剥削,一刻或许只三个小小的县城,在热诚地,全心全意地庆祝新年,明年就要来了,他们自内心地期盼着,明年买活军的地盘会,他们的日子也会越越好,挑战当然是连续不断接踵而至,但他们应对一切的信心——他们谢六姐! 而在三座县城之外的地方,也许多人在掂量着、考虑着买活军的来,以便做出自己的应对,谢双瑶的目光投向夜空,她也在思忖着明年的展,但很快又把思绪收了回来。 “好了,煽情够了,现在始乐呵吧。”她从怀里掏出节目单看了一眼,“第二个节目,双人声《报菜名》,表演者谢二壮,吴小莲,家鼓掌!” “哗——”在家懵懵懂懂,却又的热烈鼓掌声中,战士们各自去校场边取来小马扎席地而坐,平时不苟言的谢二哥、满脸刁钻的马脸小吴一起走到舞台中央,还未口,台下已声——光是两张脸来说声件事,都已招得人,实在是喜气十足! 41 刘老大投效 “芙蓉燕菜、炒虾仁儿、熘腰花儿、烩海参、炒蹄筋儿、锅烧海参、锅烧白菜、卤木耳——卤木耳、卤木耳……” “还有呢?” “还有一大段,但是想不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 随着吴小莲面无表情地迸完这句话,台下的笑再捂不住了,谢二哥满脸无奈的表情虽然看台很难看清,但众人仍是兴致勃勃,时而前仰后合,时而馋涎欲滴,毕竟对一般百姓来说,平日里的娱乐生活也相匮乏,除了些狂喝烂赌的败家子儿,一般人家最大的娱乐就是晚饭后凑到外巷,听些有见识的老人家讲古,又或是有了闲钱去茶馆听一段说,对临城县百姓来说已是不错的娱乐了。 像是这种双人对谈的形式,临城县实属新鲜,如《报菜名》这样有一长段贯不歇气的段子,很难令代人喝彩,但却足以让此时的敏朝观众大为钦佩,马脸小吴‘卤木耳’上卡了半天,仿佛忽然缓过一气似的,往下又一连串背了下去,“炒肝尖儿、桂花翅子、清蒸翅子、炸飞禽、炸汁儿、炸排骨、清蒸江瑶柱、糖熘芡仁……” 这么一大长串菜名,她背得又快又急,中间几乎没有气,却还齿清楚咬字明,众人听着,忍不住跟着屏息,待到小吴说完,方长长地出了一气,争相叫来了个满堂彩。马脸小吴倒是很端得住,行了一礼从台上下去,谢二哥反倒有些局促,几乎是逃一般下台,又惹来众人笑。 有了这个开,接下来的联欢会便让人颇是投入。是军士里出人,有上去演军体拳的(刘老大又吓了个半死),有表演乐器,上去弹琵琶的,也有几人合唱的,连谢双瑶献歌一首,唱了一首民谣《一条大河波浪宽》,连阅兵带表演,总下来近两个时辰,随后众兵士营,换防的换防,吃夜宵的吃夜宵,满城人十停里九停来看晚会,数千近万人挤得看台水泄不通,此时慢慢散去,一路上还意犹未尽,彼此谈论,更有些年少子弟已开始着唱买活军的军歌,又或是马脸小吴的《报菜名》,只是他们哪记得住这么多菜名,到后来开始自己加工,“炸鸡胗、炸鸡肠、炸鸡翅、炸鸡腿、炸鸡腿、炸鸡腿!” 对临城县百姓来说,这个年是新鲜又快乐的,各家去后不久,晚星照耀之下,又见炊烟袅袅,是灶里添了一块蜂窝煤,各家原本温灶的锅水用完了,要重新烧热水,打发全家人再擦擦手脸,还一个也可以下汤圆吃了。吃完汤圆,过了子时,鞭炮便陆陆续续响了起来,众人这入睡,但次日却也是一大早便要起来放开炮,随后便各自往亲友家走动拜年。 刘老大是住客栈的,自然免了拜年这一茬,除夕夜他睡得并不,一晚上思绪纷杂,恨不得初一早上就由马百户引见给谢六姐,但大年初一人人急着走亲访友,哪有时间接待他呢?马百户也说得明白,便是要报效,也得等初五过后,谢六姐这里过完初一就要彬山去,买活军新年是开团拜会的,彬山开完了,还要去云县开,等她来最早也是初五初六了。 论时间,启程许县吃几顿酒再临城县来得及,但刘老大哪有这份心思,他情买活军吃下许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甚至可能年后就开始动手——许县的乡绅实短视,买活军要修路,竟没有丝毫抵挡,甚至还处处配合,让他们修到了距离城关不远的所,两地商贸一通,买活军对许县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本来或许还要拖半年的,几个月就想着往许县伸手了。许县最大的势力张地主,想要敌住买活军一天是难。 张地主只怕已没有活路了,买活军肯定要他家的煤矿,刘老大手里的私盐路子,买活军难道就不想要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刘老大这几个月私盐行销赚了数千两银子,光是到他手里的有两千两,买辆传说中的自行车够了,但拿得越多他手越抖,他何德何能?论人手无法和买活军比,甚至还不像张地主,有省城做官的亲戚,这钱是给了他就犹如寄存他这里一样,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一句话就能取来。如今他只有摇尾乞怜,拼死报效,把自己完全融入买活军的体系里,方能有一线生机。 十成利里能给我留一成就行了!他这样想着,不不不,就给我留个人,再留二三十两银子就行了。——他预想中二条路,便是买活军出手以前逃走,去到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不过这条路也不可能带走太多银两,金银毕竟是很沉重的东西,身上最多带个几十两就是极限了,剩下的只能留许县,便宜了买活军。而且这条路也带不走他的娇妻爱子,也无法享受买活军治下的安宁,以及他们些神奇的仙器。 刘老大不清楚心理底线这个词,但只要买活军给他留的比这个多一些,他准备精诚合作,人就是这样,一旦打定主意,就怕生出变数。刘老大实已被吓破了胆子,满脑子幻想着自己些兄弟和买活军对上的场面,买活军不缺铁,兵士们肯定披甲,这些壮汉结成阵,拿上刀枪,撞到人群里怕不就是绞肉一般,谁能抗衡? 小耳朵、李十八、区 大鼻……他一闭上眼就是多年老兄弟的颅空中横飞的画面,像自己再一转就被刀枪挑到了胸前,刘老大这一天如热锅蚂蚁一般,倒茶来喝的手是抖的,他想买活军的课本,但怎么也静不下心,文字仿佛课本上爬来爬去,他自从来了临城县就极喜欢这里的小吃,但今日就客栈里闻着街对面炸鸡店的香气没有什么食欲。 南方十里不同音,风俗也各自不同,临城县这里大年初一是吃汤圆的,许县大年初一要吃红糟鸡汤煮的面线,加鸡蛋称为太平面。临城县到许县这里的村落则大年初一喝红糖桂花茶,吃金桔,刘老大出外,则客随主便,早起吃了店家送的猪油芝麻汤圆,又甜又油又香又糯,吃到嘴里甜滋滋的,刘老大满腹心事也忍不住多吃了几个,吃得有些塞住了,中饭便随意啃了个饼子就茶,这一天客栈外热闹无比——临近几座村的村民进城来了,他们起得更早,侵晨便起来拜祭过祖宗,吃了早饭便一起往城里赶。 城里的小商贩们也不过年的,除夕夜备货,今日沿着街两边全是摊位,卖花、油、绳的,卖布的,卖镯子首饰的,卖小孩玩意儿零嘴的,连卖顶针的有,一条街塞得水泄不通,只有孩子还能腿缝里奔跑,手里不是拿着糖人,就是举着风车,还有擎着炸鸡店的炸物的,『舔』着叮叮糖的,凡是食铺排了长队,吃食种类比腊月里更多了,还有城里住户的孩子也来凑热闹,站街指着小吃摊胡『乱』喊着‘芙蓉燕菜!’,这是听了昨日的相,念念不忘还呢。 城里的亲戚也,小商小贩也罢,不免又要费了唇舌,向乡下的亲戚解释昨晚的见闻,绘绘『色』地形容着灯,兵,还有些节目。听得这些见识更少的乡下人直瞪眼,个个惋叹自己昨日没有进城来赶这个热闹,又说着今年乡下唱不唱社戏,街人『潮』汹涌,处处是欢笑语,是橙红『色』的衣裤,人们的脸『色』还比衣裤更红。 要是这种料子有深『色』的便了,出去贩盐时实也用得上,刘老大站窗边眺望街景时心不焉地想,他已听马百户说起过这种‘仙衣’,的确结实,而且耐脏,哪怕踏入污泥,水一冲刷便干净了,实是很便于干活的。只不为什么劳作的衣服用如此贵重的衣料染织——难道六姐来的地方,这样的染织技术也是随处可见,可以这般抛费么? 必定是个刘老大无法想象的世界,想到这里,他不禁连连摇,暗斥自己荒唐,便是仙界怕没有这么,再说仙界中又哪有老百姓的容身地呢?——他不由又想到了昨晚买活军的歌,‘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如此葳蕤了一天,到半下午,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起来,思绪反而也随之清明了不少,刘老大其实也是个场面上的人物,若不是昨晚被吓破了胆,绝不会如此不堪。此时心绪渐平,便又有了走南闯北、刀『舔』血的豪气,暗想道,“杀人不过点地,怕什么,鼎边糊还开着,吃一碗去!” 本地最的酒菜,公推是县衙食堂,这个自然是刘老大吃不到的,过年食堂也不开,至于餐馆他平日吃过太多,此时也没个耐心点菜,倒是鼎边糊这样的小吃,热热乎乎,冬日里来两碗最是便宜,再要个上个炸焦圈,来一碟卤海带卤豆干——昨日《报菜名》里的卤木耳要是有便了…… 刘老大中午没吃,饿起来便难耐,收拾停披了件来临城县新买的棉袄——他还买了十余件打算带家去,这趟光买这买就花了四十多两银子——下楼挤到摊子上,见人多,便打算让摊主送进客栈,刚要招呼,身后便有人一拍肩膀,却是马百户家的少爷,笑道,“刘叔,我刚老远叫你,人太多了你听不见——快去县衙!我爹爹不使了多少力,六姐晚饭前抽了半个时辰来见你!” 一听说是六姐要见,周围人顿时肃然起敬,让开路来,刘老大又哪还记得肚饿?即追着世侄的脚步,赶到县衙,只见虽是假期,里却还有不少吏目轮值,气氛严整,和许县截然不同。自有人将他带到谢六姐的办公室,刘老大整肃衣裳迈进屋内,见到谢六姐坐桌前,倒不是昨日的军装打扮,随意披着一件大棉袄而已,说长相,实就是个普通姑娘,也绝非什么稀世绝『色』,但不如何,谢六姐大眼一转过来望着他,刘老大原本想的话全忘了个精光,双腿不由自主便抖颤起来,如面条一般,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要给谢六姐磕,“小、小的前来投效六姐,盼六姐开恩留用!” 让他多少有些安心的是,他听到顶传来了欢快的笑,谢六姐仿佛很开心似的,笑着指点着他,对身旁说相的马脸姑娘说道。“看看,看看!” “这就是阅兵的作用!” 她这时候仿佛终于有了一点孩子气,得意地炫耀着,“不战而屈人之兵,你瞧啊小吴,私盐贩子丧了胆,这许县不就成了咱们的囊中物了吗?” 刘老大提了一天一夜的这气总算是松下来了,浑身筋骨为之一软,道自己至少已免去杀身之祸,几乎要呜咽起来,还平复情绪时,谢六姐让他站起来。 “我们买活军是不兴跪拜的。”她说,很随意地给刘老大倒了一杯茶,“坐下说话吧,下面我们来谈谈你的私盐买卖——你有没有想过扩大一下自己的业务范围?” 42 临城县百姓们忠心值max “哇啊——” “这——这!” 由于场所的缘故,买活军放映‘仙画’也只能在军营校场里,这一次老百姓们就不能在看台上坐了,距离有些远,买活军在校场上画出了阵,而且不许居们带马扎,只让他们带了围兜来,便垫在屁股下面席而坐,这是因为有了在彬山和云县放映的缘故,累积了许多经验。 有了昨的晚会打出的口碑,天『色』暗下去之后,校场上的人比昨还更多,因不少豪村的农也宁走夜路回村,也留下来看看热闹。人声逐渐闹热了起来,倒让临城县有了些通商大埠的味,还有些小商贩借机走来走去,兜售着瓜子、花生这些小零嘴。人们『主席』台上的怪事指指点点,不断出惊叹声,几个买活军在『主席』台上钻来钻去,调整着幕布的位置,这些下来,他们已这套设备很熟悉了。而这种如更加剧了众人他们的崇拜,买活军诚然便是六姐的天兵天将,如今许多百姓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让己的孩子也加入买活军。 “这幕布是什么意思呢?” 有些机灵的百姓已经有了己的猜测,因此兴奋了起来,“是演皮影戏吗?!” “哪有这么大的皮影戏!”皮影戏是较常见的娱乐,很多人懂得其中的原理,“者,皮影戏也灯笼照,哪来这么大的灯笼?哪怕是昨晚的仙灯也没有这么大吧!” 众人争执之中,几乎遗忘了幕布旁隐约能见到的人影——瞧着像是六姐,但他们也不知她在那站着做什么,准备施展仙法是肯定的,但六姐施法以前,从来不需和她们见过的巫占神婆一样浑身抖颤、面无人『色』,仿佛一抬手就把神迹施展了出来,因此众人现在她有极高的预期,哪怕她眨眼间便乾坤大挪移,把他们移到了千里之外,人们也不会过于吃惊。 众说纷纭中,天『色』很快全暗了下来,买活军绑在旗杆上的仙灯还没有收起,此时然亮了起来,神异之处在是难描难画,只是不如昨晚那样雪亮,灯光只是朦朦亮着,饶是如此,也不知胜过油灯火烛多少! “滋啦啦——”在幕布前,几个黑乎乎的大箱子里突然传出异响,众人当即便吓得倒仰,若不是曾见识过昨晚那神奇的喇叭,习惯了从‘机器’中出声响,此时怕不是吓得爬不起来了,饶是如此,还有许多豪村的农吓得大叫起来,引来身旁那些有见识的临县住不屑的训斥。 “哇!” 但很快,连这些住惊得大叫了起来,人群甚至显着出现了后退的势头,围兜在上被蹭得东倒西歪,不少人无礼抬起手,颤抖着指向幕布,“这,这!” 就连金逢春、于小月这样胸有丘壑的女娘怕得双手颤抖,直觉己仿佛是中了六姐的仙术,竟在白幕布上看到了影影绰绰的灯火——而且这灯火还在从模糊变得更清楚,难……难六姐当真会仙法吗?这灯火是六姐己的福洞天,新时邀请大家共为赏鉴,这就是她说的‘神仙画像?’ “镇定点。”而此时那几个大黑箱子中传出了谢六姐的声音,还是平时那样懒洋洋的,倒没了昨的严肃,这多少让活死人们安下心来了。“这和皮影戏是一样的原理,是倒映上去的,别急,高级班的理课会教授到这部分原理的。” 任何知识,倘若能够通过教学传授,那么便是以掌握甚至是以复现的,有许多人因为谢六姐的话松了一口气,仿佛他们摇摇欲坠的世界勉强得到了保全,但很多连初级班只是勉强毕业的百姓——临城县、豪村的有,以纪大的居多,此时理解到的消息便是这般:读到高级班之后,便会由六姐亲传授仙术,搬山赶海无不为,像眼前这样营造幻境,也不过是最基础的术法! 在从前临城县人烟还稠密的时候,白莲教这样的教派也是会来的,不过白莲教的大仙虽然有一套完整的修行体系,却从未有人和六姐这样轻而易举便创造出种种神迹,而且还如此谦逊,一强调己不是神仙。百姓们此有己的理解,且现在正在交头接耳中积极传播:越是有本事的人,便越是虚怀若谷,神仙也当是如此,六姐在神仙中的位份一定是极高的,此次下凡应当不像是白莲教无生老母那样,下凡历劫普度众生,而是微服出巡下凡玩耍,因此不愿意听到百姓们议论她的身份。而且和所有游戏人间的仙人一样,在收下门人之前,会戏耍一番,买活活死人,便是于手下门人的考验。 既然六姐是仙人,那么她施展出什么样的仙法也就不足为奇了,百姓们只需赞叹膜拜便,因此随着这样的说法在人群中不断散播,大家的情绪反而镇定了下来,只有些过于虔诚的乡,已经开始着幕布三跪九叩,行起了大礼。不顾黑箱子里又传来了六姐略有些恼火的声音,“怎么又来了,说一次,我不是神仙,别跪叩我,崇拜活动不会保佑你们,只有学习知识才以。” 看来还真是个脾气大的神仙! 膜拜行动很快被制止了,人们也不敢公然议论六姐的仙名——这么任『性』而又这么有威能,会是什么神仙下凡呢?难是八仙中的吕洞宾吗?——他们只是彼此交换着会意的眼神,仿佛更加沉着了起来,哪怕接下来幕布上现出了皮影戏绝难比较的鲜 活颜『色』,也未完全失去理智,始终保持了心底最深处的镇定:既然是仙人,那么这些也没什么吃惊的,六姐不过是让大家看看仙宫内的歌舞,增长一番见识而已。 这样的说法非在一开始就征服了所有人,总有些人负隅顽抗,但很快随着那幻境的开展,也纷纷哑了火——这一定是仙宫歌舞,不用去过京城也以判断,哪怕是京城不会有这样奇妙的舞台,神仙竟非站在戏台之上,而是足踏五彩万象,脚下一会是白云舒展,一会是绿草茵茵,一会是烈焰熊熊,身后是瑞气千条、彩光纷照,还有那群星无垠,一尊天门之下,那仙人头戴金冠,浑身流光溢彩,便连手上那长长的指甲是黄金镶就,说不是天人仙女,那还能是谁呢? “这必然是天人降世吧!”就连于县令此时也是瞠目结舌,喃喃问,“当真是姿容绝世,令人目眩神『迷』!” 像他这样,曾簪花午门外、打马御街前的进士,已算是相很镇定的了,那些乡百姓压根注意不到天人的姿容,甚至是不敢直视,光是这舞台便极大拓展了他们歌舞的想象。这其中绝大多数人接触到的歌舞,便是上巳节时,少少女们浴春归来,一边走一边‘踏歌’而已,还有些住得和畲族很近的村落,若遇到婚丧喜事,去吃畲族的喜酒,能见到畲在火光下手舞足蹈。 在今晚之前,他们想象中最奢靡的娱乐,也就是在花楼里掏钱叫些小唱来,几个人站在烛火跟前,伴着两三个人的吹打伴奏,唱念做打,演个南调、昆曲而已。此时从唐流传的六幺、胡旋已经没落,汉族间已没有多少纯粹的歌舞留存,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如此大型的歌舞,虽然从未去过京城,甚至没有离开过临城县,但此时也不禁油然兴起了这样的念头:“哪怕是皇帝,也看不到这般的仙人美景罢……六姐还说己不是仙人么?” 连音乐是从未听过的,隆重神秘,分不清其中究竟有甚么乐器,只觉高远悠长,还有女声合力『吟』唱,那神仙宝相庄严、双目微垂,满脸的悲天悯人,身后却有无数玉手伸出,随着乐声或展或收,便宛如鲜花盛放一般美不胜收,有人不由失声叫,“这是千手观音啊!我曾去南普陀寺参拜,这便是千手观音没有错!观音世,观音世!”——虽说此时佛教信徒众多,但以临城县的财力,几间寺庙中最多能佛祖塑像,已是用心了,甚么四大天王、观音韦陀,多数请的是画像悬挂,因此非得是去过南普陀寺这样的名刹,才能见到千手观音的塑像,在此时辨认出来。 一听说这是千手观音,当下差些就有人又大肆参拜起来,所幸为买活军的兵士喝止,众人一听是观音世,心中无不凛然,便是没有跪叩拜,也有人默默念佛,更有人心想,“原来六姐不是梨山老母世,而是佛教的大仙。” 这样的想法是很普遍的,不少人家已经准备回去就把‘梨山老母’的牌位换成千手观音,仔细想想,之前流传六姐是梨山老母,或许也只是因为梨山老母和无生老母是老母,听着就顺耳而已,在是过于孟浪了,这一次定打听六姐的尊位……能有闲心想这些的,大多是较有见识的人,未完全沉醉在那有生以来头一遭的视觉享受里,眼见那灯光变换,一队观音化身时展时收、千姿百妍,赞叹之余亦还能议论,“这还不是天人么!不是天人,上哪里挑选出这些个头相当,如此高挑颀长的绝『色』少女!看台下——那分明是天人!” 真不错,说到这一点,确然是难以反驳的,买活军的汉子本人来说已算是壮汉了,若用六姐那处的身高量度来说,他们最少有一米七五以上,一米八以上的也有不少,这是因为他们许多是北流的缘故,北人是比南人生得高大,这一点连南人是承认的,不过此同时他们也根深蒂固认为,北人高大之余,也更粗笨,不如南人细巧得多了。尤其是女子,天下间最时兴的便是苏样,最美的便是江南女,否则那些太监为什么一次次到江南来采选呢? 本的南人,男子许多身高便是一米六五,甚至是一米六,女子矮一些,连一米四的有。青少一点,像是金逢春,从小没太饿过肚子,买活军来了以后吃得更,而且她未裹脚,这几个月下来,她长到了一米六,在本人中便算是极高的了。 但这些天人呢?这些女孩子,一个个和买活军的女娘一般高大,但相貌却又精致无比,白皙至极,凤目顾盼、柳眉入鬓,全无买活军女娘们的矫健粗糙,有许多从长相来看,无疑是南人女子。能兼采南北之长,这样的女子哪怕只有一个,也是极其罕见的了,足够入宫做娘娘去,此刻却是成群结队在舞台上肆意舒展,这不是天人,又是哪里的人?反正绝非是此世之人! 看台下,这幻境应当是六姐的回忆,众人是透过六姐眼睛见到的一幕幕,六姐有时会回头去看看台下,那些看客偶然也就『露』上一面,那些看客,男客无不气宇轩昂,面『色』红润带笑,还有许多面相丰满和善之辈……当今的世,连京城怕没多少这样体面的老爷,这么多人竟无一人面带病容,这不是天人是什么! 六姐便是来这样的天人仙境之中么? 不同于白莲教、香教,还需派人布施粥饭,大谈因果报应,苦口婆心劝人入教,此时在场几乎所有观众,不分官,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倘若我等尽忠报效,那么待我们死后了,是不是便能投生到这天人仙境之中,也享一享这泼天的荣华富贵,这甚至不敢去想康健安稳? 只我等内心遵奉六姐,绝不偷懒藏『奸』,那么这来生果报…… 43 谢双瑶的自我营销 “好了好了,封建『迷』信又起来了。”谢双瑶幕后叉着双手,无奈地审视着她治下的活死人们,决定暂且放置这个棘手的问题——这已经不是谢双瑶第一次无意营造出封建『迷』信氛围了,大部分人的思路都一致,看了《千手观音》、《丝路花雨》以为她的跟脚是佛教菩萨,看了《丽人行》、《唐宫夜宴》毫不怀疑地认为她是道教神仙。谢双瑶目前还没被『逼』到放抖音神曲集锦的程度,如果有一天她被这种恶趣味主宰的话,她倒想看看大敏朝民众看完冬夜探戈、擦玻璃之类的歌舞后又会怎么猜测她的来历。 目前来说,这只能是她己的败犬妄想,谢双瑶还是让己心思放稍早和刘老大的谈话上,她对马脸吴说,“如果刘老大也来看演出了,估计会对们更忠心,虽然他本来识时务了——发现这年头能出头的几乎都是聪明人——这也挺好的,都好打交道。他要是执『迷』不悟,们要接手私盐网络还得费不少功夫。” 马脸吴直愣愣地问,“那张地主怎么算?” “那是太聪明了,知道他们离开煤矿活不了,所以干脆放弃抵抗。”谢双瑶心情好,并不乎马脸吴因为被强迫表演节目产生的怨气,笑着说,“好了,你也下去看节目吧,散了早点休息,们明早要去彬山。” 这时候《千手观音》也放完了,谢双瑶打量一下台下观众们统一的新装,抿嘴又是一笑,她有时候有些怪异的幽默感。这批劳改服因为各方面都更适合劳动人民穿搭,这个年代要奢侈品也难办到的缘故,谢双瑶一早决定当做居民福利的一部分往外卖,但她承认,选择过年这个节点是有些恶趣味了,看着治下百姓满身橙红,她有点儿己看守所搞联欢会的错觉。虽然她穿越以前那个时代,劳改犯的伙食也要比现的百姓好得多了。 她幕布边坐了下来,接着播放《丝路花雨》,让群众的想象往佛教那再飞一会儿,也示意『主席』台两边站岗的买活军兵士往外挪一挪,也能斜眼看看大屏幕,她己掏出个耳机戴上,忍耐着音响的动静,斜靠着椅子开始玩手机——标准的农村电影放映员做派,是不敢的,虽然大多老百姓这时候应该重塑三观,但也保不齐有人胆大包天,跑到这后头来『摸』『摸』弄弄,这些配件可都是时代绝版,但凡丢了坏了都是没地儿去补的。包括这些太阳能灯具,被她收回之前也都得有专人体育场值班看守。 要说看呢,其也没兴趣看,毕竟这视频都是谢双瑶己剪的,早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是买活军的兵士其也多次观赏过,只是每次剪的歌舞都有所不同而已——这种『露』天电影,她也不是第一次搞了,算是熟手,以前是国内乡下搞农场养殖的时候,因为养殖场乡下,而且为了防病毒,人员进出也是受到严格管制的,一群人值班的时候相当无聊,搞个幕布,看电影、唱卡拉ok,至少晚上除了玩手机玩电脑还有点事做。组织集体活动,搞凝聚力什么的也多个途径,都是为了留住员工。否则人员流动要是太频繁,光培训员工都不够忙的。 后来到了非洲,谢双瑶也己农场搞了个这种幕布,闲了没事集合大老黑工人看看电影什么的,还别说,老《三国》、老《『射』雕英雄传》这些片都受欢迎,还有些机灵的伙子,学文台词可标准了。其这都是管理者凝聚人心的招数,她来的那个年代是不值一提的。 这种事禁不住一个流行,因为他们农场有,别的华人也琢磨着己整一个,也不贵,能派好大的用场,哪怕拿来给工人们看农业频道纪录片,熏陶些种植知识也好啊,都来朝谢双瑶讨教,谢双瑶也算是带货成功,干脆一口气买了七八套,又按这些农场主的诉求,万能的某宝上找人买了十几个装得满满的移动硬盘,都是农业纪录片,又或者是教人学拼音的视频课程什么的,寄到国内物流港口,跟农场的物资一起发过来,大海上飘了几个月到港口,结果这下好了,倒是全便宜了她。 至于那些太阳能电池,还有昨晚闪瞎了王举人人狗眼的太阳能户外灯什么的,倒不是她的,而是盘点港口时发现的,凡是港口肯定有多仓库,这个港口还算的,但物资也是繁多得谢双瑶到现没完全盘点清楚,几乎每个仓库都有些太阳能发电类的储备,这东西非洲卖得特别好,毕竟当地电网不可靠,但现代生产生活又离不开电,不止华人,有钱些的当地人多数都搞这东西,还有柴油发电机什么的也不少,不过话说回来,发电机虽然有,油也有——那些现代船只都是烧油的,但没电线电工,谢双瑶也不知道该怎么从轮船取油用,只停车场收集了一些本来储存后备箱的汽油,所以发电机一直没拿出来,目前来说,她主要还是折腾己本来懂的那些东西。 这些大石头一沉重的太阳能电池接投影仪上,足够工作好几十时的了,哪怕再加音响,带动个两三时的放映也不成问题。太阳能户外灯的话,像昨晚那的ax模式,一盏满电的灯也能管两个时,然后要充电好几天的,但如果是节能模式,几乎不用管,白天充电晚上放电,只要阳光充裕可以好几个月甚至一年多不出问题。当然光照会比较朦胧,但至少要比蜡烛灯笼好得多了。谢双瑶平时嫌麻烦都不太搞,也过年的时候会整一整,今年因为她临城县的关系,彬山和云县的娱乐之夜只能到年后了。 电脑有,电池也一大堆,包括这种户外灯,一集装箱的货那都是好几万个,按说交给亲近的下属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但谢双瑶是担心损耗率,因此还没开这个口子。现她的问题是,带了个港口穿,按道理她古代是吃喝不愁,可以一直隐居到死,都过着现代生活的。哪怕是管着一、一村、一镇也都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如果要以天下为目标的话,这港口的物资又有点不够看了,而且多事不能做得随意,必须要有个规矩出来。 比如现,其马脸吴、庄素他们,已经接受了十年的现代教育,还有谢哥他们,其对这种投影仪和幕布、太阳能设备也都挺上手的了,经过一定的培训,应该可以学会用电脑,用手机,但问题是谢双瑶给了他们,给不给别人?怎么充电?肯定是要相应地配太阳能充电设施,那损耗怎么说?什么级别的人能配电脑配手机?这要是个体户不用讲究这么多,但管理一支政治势力,要琢磨的事可多了。 之前一直彬山发展,后来拿下云县,兴建码头,其管理人口都没超过谢双瑶以前管的数,拿下临县之后,摊子越来越大,包括现要吞并许县,也预计买活军将正式进入天下视野,引来各方关注。谢双瑶也逐渐进入全新的领域,她除了己的本职工作(管理、培训、育种)之外,其也不断的学习和思考,并且感到由衷的孤独寂寞,如果是后世,还能找点地位相当的人聊聊,现这世上能懂得她的人唯有己,这种穿越者的孤独也是难以避免的。 至于压力,倒是早习惯了,当领导的人哪能不会处理压力呢。都是习惯了过程学习,且不断修正己的目标,比如谢双瑶刚和张老丈接触的时候,还打着收服张地主的主意,但随着和许县交流的增多,也因为张的态度,谢双瑶对张的计划也不断调整,如今已下决心要严厉处置张地主一,倒不是因为他们欺男霸女什么的——这年头,如果要按后世《刑法》来,乡绅一个个都要牢底坐穿,至少也是个投机倒、『操』纵市场的罪名,这是时代限制,谢双瑶都早习惯了,只是她决定张地主一当做典型处理,让周围乡镇的地主老财都看看,省城有关系又如,胆敢抵抗买活军的渗透,霸占买活军想要的资源,是这个下场。 立威,这一点争霸天下是重要的,对谢双瑶这个女大王来说当然更重要了。不论是昨晚的阅兵,还是今日的视频放映——其是剪辑了一下春晚歌舞,别的节目她也没放——都是营造己的形象,对外释放信号。这或多或少也是无奈之举,但也没办法,她是女的,过了年才十五岁,这让她不得不出这些歪招了。 要说原因,看一点能明白了,现买活军这的读书人,王举人是因为女儿生病了,没别的办法来的,雷郎那几个都是被牛痘吸引过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本混出一点名堂的人来到买活军的地盘吗? 没有,别说正经的书香门第、世大族了,连私盐贩子都不会考虑投靠这股势力。各地的魔教虽然也有圣女一说,但大都知道不过是个噱头,圣女的背后还有教主,至少也都是三十岁往上的老男人,这种人才被认为是可以搞出动静,可以谋大事的。谢双瑶想要让买活军具备对人才的吸引力,那只能是让大充分的认识到她的确并不平常,甚至是传统认知的仙人。——虽然她己有时候也左右横跳,看着扫盲班已毕业的活死人那顶礼膜拜,还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恼火痛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能治好病,会有一批人为了亲人的健康来到买活军的地盘和她交易,然后被买活军超时代的科技感收服,开始向买活军靠拢。她能发明牛痘,能传授治病救人的知识,然便会吸纳另一批人才。谢双瑶对人『性』的认识充分而清醒,对这时代也没有过高的估计,这个时代,这种时候谈理想,是有几分可笑的,95以上的民众是文盲,根本没开到能拥有理想的程度,剩下5的人也没接受过一点新思『潮』的洗礼,甚至新思『潮』本身现都还没诞生,她能和这个年代的人谈的只有利益,谁的利益和她捆绑得紧,她能依赖谁。 所以张地主是必须要消灭的,因为大难找到共同的利益,冲突点倒是多,而刘老大却值得收服,他是己不来,谢双瑶也不是没别的办法,刘老大麾下的兵临城县常来常往,买活军总有办法让他们看到阅兵。刘老大己积极主动,这倒是出乎意料,省了她多事。谢双瑶认为她和刘老大至少目前有共同利益——刘老大想继续做他的私盐生意,而只要不买活军的地盘做这个,谢双瑶对此并不反感(当然刘老大买活军的地盘卖私盐也赚不到什么钱),而且她逐渐发现私盐贩子是现她该拉拢的一批人。 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私盐贩子以及乡村货郎,这个年代,维系的是下沉的乡村商业网络,而且有许多封闭的乡村甚至连货郎都不太需要——但他们却是一定要吃盐的。用后世的话说,私盐贩子是大敏朝的‘后一公’掌握手的人。如果一个政权想要达成对己地盘的精细统治,那他们的前期调研非得跟着私盐贩子一起做不可。 精细统治对大敏朝来说,是一个有弹『性』的概念,精细精细的时候大概能下到县,粗放的时候,像是如今,皇权的触角可能仅止于一些重点城市。重点城市之外的广袤国土上,他们只能依赖地主来间接『性』地统治这些土地。——当然,这是按后世的标准来衡量,如果用大敏朝的标准的话,只要按时纳粮交赋,麾下没有另立山头,没有农民造反,那么便姑且可以认为这片土地上的统治是有效的。 至于说一项政令推出后,能够从上到下地贯彻施……哪怕是无关紧要的命令,能做到这一点的,那都必须是大能臣、大权臣了,大部分情况下,皇权是这么一回事,不死不活地吊着吧,但凡对己的统治力稍微有些了解的皇帝,都不会做不切际的打算,他们知道己对多事其也是无能为力的——只有一例外,那是剥削,下令剥削掠夺百姓的财富,这倒是不会遇到太多阻力,因为无数基层乡绅族会兴奋地层层加码,从获取更多的好处。 谢双瑶穿越过来,不是为了称皇做祖,享受这种人上人的感觉的,这种感觉的极限大概也和开作弊器或者g号玩网游一,她对此并不感兴趣。所以她的目标并不是己变成金銮殿的新傀儡,从穿越以来,谢双瑶一直思考,如大敏朝现有的科技水平下现对王朝的精细统治——不指望和后世一,但至少要比现的模式更有所改进。她快发现答案是无解,从秦到敏,两千年的政体不是没有人想改变,哪个皇帝不想扩张己手的权力呢?但问题是信息的传递古代是如此低效,真理大炮『射』程之内,也无线电波频率之,一个政体如果没有办法一天内己的命令传递到全国,那没有办法现具体到居民的精细统治。 现的大敏要一个命令送到居民手——而不是停留县令、乡绅的认知,需要多久?这答案可能是永远,因为大敏的体制,乡村和县城几乎是不发生什么联系的,尤其是这个年代,还存大量的黑户。为了逃避丁赋,普遍有隐户、隐田现象,这些隐户找个大山深处一藏,几乎不和外界交通往来,遇到外间旅人随时可能身山贼……这叫县衙怎么去传达政令? 再说还有交流问题,尤其是南方,会说官话的人只比会识字的人多一些而已,这还不算南北方官话的沟通问题。临城县有十个村,目前盘点出两万多人,如果说有一天深山又发现了一个三四百人的村落,而于县令对此竟一无所知……那谢双瑶也不会奇怪,更不会觉得于县令不称职,他上哪知道去呢?连吏目恐怕都不会完全清楚,如果现的大敏朝地图展开的话,别说对买活军了,是对官府,也还有好多疆土处于『迷』雾模式,还没被登塔开地图呢。 但官衙不知道的事,私盐贩子却一定是知道的,流民们可以己纺线织布,可以己留稻种,可以不用铁器,甚至可以完全不看医生(反正看了也没啥用)……但他们一定是要吃盐的,人不吃盐会死,而他们也一定只会买私盐。甚至多地区,私盐官盐已经完全一体运营了,刘老大今晚向谢双瑶描述了江浙那边的模式,“官盐由盐商包销,每年返给官府盐银,然还有各处的孝敬……这贩盐,前些年赚的银子那真是海了去了!” 这头的讲究不足为外人道了——官盐的产量,那是从数百年前开国定下来的,既不能随意减产,也不能随意增产,理论上说,是按黄册人口来生产官盐,但哪怕不说质量问题,盛世人丁不断繁衍,又因为人头税的存,隐户、流民是不可避免的存,而且多偏僻县城几十年都不会重修黄册,这期间繁衍的人丁也有不少,全吃官盐供应然并不足够。 那些包销的盐商有了盐票手,于有了官方私权,一斤官盐恐怕要搭五六斤私盐,还不是盆满钵满?然是淮扬一带作兴风月,大厦连云,不知蓄养了多少‘梨花院落溶溶月’,也唯有这的城市,才能衍生出周边产业如扬州瘦马,那都是因为有钱人太多了。 这些年天下大『乱』,盐商的日子也不如以前好过,但底蕴然胜过其余行业。也正是因为天下『乱』起来,才有了买活军私盐的出头之日,否则怕不是买活军才崛起,来了官府以奇迹般的效率派出的平叛兵马了——私盐制造那可是有门槛的生意,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生产商的。 这些年来,天下越来越『乱』,交通也越发不便,刘老大这些私盐贩子拿货的途径也是越发曲折,时常会被『乱』兵阻路。但不论如,这些私盐贩子像是王朝的血管钻动的寄生虫,他们能到达所有合法的、非法的聚居村落,私盐贩子是大敏朝的网格员。 谢双瑶临城县和云县没有遇到过太大的困难,那是因为这些年来民生凋敝,村子人口少,而且十几年前的那场大『乱』,几乎卷了一半以上的有产人,所以她搞土地所有权抹消没什么阻力,经过简单的斗争,新派下去的人手也掌握了村的大权,并且和买活军保持着活跃的沟通。但这的好事不会年年都有的,许县受十几年前的兵灾影响更,顽固势力也更加盘根错节,谢双瑶早想好了,她要尝试着通过私盐贩子的网络去入侵许县的『毛』细血管,达成对许县的完全消,不留隐患。这也是对将来统治更大地盘的一个预演和学习。 人手也是早预备好的,她买活军一向有注意培养情报人才,这些都是记本本上的,通过十年的学习和培养,买活军不少人才已经冒尖,草创时期,也没有太强的专业『性』,只能个个都当多面手来用了。 还是缺人才啊!一面这想着,她一面换了个姿势,倚着椅背犹豫不决:人手是早有名单准备那的,但谢双瑶还没想好一个重要的问题——这批跟着私盐贩子南闯北去趟江湖的情报员,要不要派遣一些女娘呢? 51 茶话会(上) “王太太,让你见笑了。”谢双瑶先向王太太致歉,因为王太太都快吓哭了,她害怕的点比别的女娘更多:如果谢双瑶希望麾下的女娘都不婚,那么她就将是不被重视的异类,而如果谢双瑶没有这个意图,那她的述说就显然不让六姐满意,竟然把这么多女郎都说成了不婚主义者! 王太太当然不敢受谢双瑶的礼,谢双瑶也没和她纠缠,而是转而数落她在买活军的姐妹们,“至你们,我得说这个结论愚蠢而且怯懦,庄素,我看你刚才也叫得很欢,你说说这个结论为什么是怯懦的?” 庄素捧着她手里的那盒果味酸『奶』,原本正义愤填膺地吸着,被点名后双颊鼓了起,似乎是在抗议谢双瑶在她身栽派‘叫得欢’的罪名,但她还是认真地思索起。离开了刚才那汹涌的情绪浪『潮』,她很快冷静下了,寻思着说,“因为我们以改变这些规定,就像是……就像是六姐一向做的一样,买活军已经改了很多规矩了,为什么不改易婚姻呢?遇到不喜的规矩,没有想着去改变,而是想着去用终身不婚逃避,是一种怯懦。” “不错,”谢双瑶说,“这不是身为女『性』的怯懦,而是身为买活军吏目的怯懦。” 在座众女面不然便都现赧『色』,这些女娘不在乎被讥笑自己的容貌,但很在意工作力被批评。 “愚蠢……愚蠢是因为……”庄素在这个词也卡壳了,她求助地环顾四周,但没人帮得她,谢双瑶接过话头说,“愚蠢当然是因为生育是种族延续的基础,如果谁都不生,那末我们的事业将交谁继承呢?”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人回答,仿佛有一些隐藏的答案,但即便是愚笨的女娘也知道,这种话是不说的。 谢双瑶为她们说破,“你们不生,不代表人人都不生,是这个意思么?既然在你们心中,成亲生是一件这样的坏事,那么你们现在是在做什么,好事留你们这些高层,坏事交那些普通一些的,没有你们这么优秀的女娘?你们是要让自梳变成一种被限制的特权,强迫别人生么?还是要挥自己的榜样作用,带动所有女娘都以自梳为荣?” 她锐利地看了众人一眼,仿佛是要看看谁敢在谢双瑶手下搞特权,在座的女娘都吓了一跳,好几个刚才叫得很凶的女娘都红了脸,争先恐后地低声辩驳着,“并没有敢这样想,只是……只是脱口而。” 但也有人仍大胆地挑衅着她的权威,反驳道,“难道成婚生就是我等的责任吗?知生如此危险,仍然要赌『性』命去做,只是因为我等身为女娘吗?我们难道就没有选择自梳的自了吗?” 说话的是云县小红,金逢春被她吓得不轻——连庄素、马脸小吴这些买活军老人都不敢这样回六姐的话!但谢双瑶并没有火,她脸还浮现会心的笑容,亲昵地对云县小红笑骂了声,“就数你杠精!” 屋内的气氛因此松快了一些,云县小红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余女娘们也多少有些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样,仿佛有点儿恃宠而骄——她们也知道自己冒失了,但更知道家长对她们的责怪背后多少是有些宽纵在里头的。 “成婚和生是两件事,要分开看,成婚与否,在我看,完全是个人的自,生不生,就个体说我也并不在乎。但作为买活军的官吏,你们要会政治化的思考,当我和你们谈天的时候,我是在和你们个人谈天吗?我是在和你们背后所影响到,所辐『射』到的人群谈天。固然你以不成婚,不生,但你也要为你们身后终究还是会成婚生的女娘考量,这种话本身没有错,但作为政治人物,从个人立场考量此事是一种愚蠢,对交谈对象的预设是一种愚蠢。” 茶话会除了有一些独特罕见的仙宫食品之,实和谢双瑶她们的闲谈课差不多,只是内容更加犀利也更有门槛,金逢春需要很用心才跟谢双瑶,白她的意思,这里有许多概念都是很新鲜的,政治人物……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用这个词形容。 “是了。”她身边先言的居然是葛爱娣,她对这一切的领悟仿佛比金逢春还更到了前头——金逢春突然意识到,虽然葛爱娣还不是非常识字,但实已参与到了政治活动中了,去年夏天她抗租的举动,如今看完全就是一次政治活动,她当然会比自己更白谢六姐的话。“六姐一向开大胆,重视培育女,是不会让我们女吃亏的,实在不该把怒火泄到六姐身。” 彬山好几个女娘不都向葛爱娣怒目而视,仿佛被她陷不义之地一般,葛爱娣泰然自若,谢六姐也点头说,“这的确也是一种愚蠢,说你们的处事经验还不够老练。完全没必要这样嚷嚷,我们这厅里坐了很多人,但没人有必要对这些事负责,这既不是我们造成的局面,也不是我们支持的风俗。那你们的愤怒朝向的是谁呢?” “你们刚才的表态更像是一种本的要挟,就像是对父母大声嚷嚷,这样我就不吃饭,这样我就不喝水……在政治活动中,这种表态是很轻率的,说你们没有准备对自己的言论负责,就已经开始用这种激烈的语气裹挟余人的情绪,进行后果难以预料的扩大化。如果我就势要求你们从此自梳,这里至少有一半以的女娘是要伤心的。茶话会的气氛是友好、开放而冷静,这是个半政治场合,凡是和政治沾边的地方,我们需要理想但不需要冲动,需要坦率但不需要鲁莽。” 现在就连彬山女娘都有些跟不谢双瑶的逻辑了,大家一时安静下,费力地消化着谢双瑶的道理,这中王太太似乎是有领悟的,她不觉口唇微动,仿佛在重复着谢双瑶的话。后还是葛爱娣先开口。 “如果我说错了,请六姐指教。”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讲,谢双瑶对她含笑点头,葛爱娣一边思索一边说,“以前,我们的政治活动更多地是依靠本,有很强的情绪『性』,但此后,我们……如果有志从政的话,便需要习政治场中的许多规则,这里是我们的一个练习场所……六姐是这样想的吗?” “有时候也只是随便吃 点东西玩玩而已,但谈到这么重要的事时,是的,这里是半个政治场所,在这里,你们的一些不合格的表现不会有太大的后果,但在工作场合就不一样了,工作场合我只讲工作场合的规矩。” 大家在放松的同时纷纷不禁肃然——虽然女娘在买活军得到的机会很多,但在工作场所,她们的确未曾因为自己的『性』别得到过什么太特殊的宽待。 葛爱娣的表现已让金逢春刮目相看,而不知是否做会计的人都特别大胆,云县小红说,“但实六姐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生育对女娘说是很危险的,这完全是一种责任,难道女娘只是为了我们敏朝百姓的繁衍,便要毫无报酬地承担这样沉重危险的责任吗?” 她的口吻是冷静的,但指的事实有很强的煽动『性』,“女人生孩会死——而男人是不会的,只需一小会儿就行了,女娘生完了之后还要花费许多时间哺『乳』、照料,所生的孩还不归自己所有,倘若和离——” 她看了王太太一眼,王太太肯定的点了点头,云县小红便继续说道,“也不和自己一道,只归属夫家。而且女人做这些事是没有报酬的,承担了这么多的代价,但连钱都没有,如果以前,毫无办法,种地的人家,男人在地里干的活便是比女人多,这以视作他们用这部分多的劳作付了钱,或者城里的人家,彩礼要比嫁妆多,那就当做是付了娘家,当做了是对养育的报偿,这中种种的不平等,便先不谈了。” “只说现在,我们这些女娘,财务完全独立,甚至比兄弟们赚得还要更多,生活,我们并不下田养活自己,所以也就不比非得要有个男人帮手,并不需要这部分劳作。我也不说以后我们买活军的婚姻是否还和从前一样,我只觉得,就我们这些买活军的女娘说,倘若我们不从生育中得到什么额的好处的话,那不是浪费了够用赚钱的许多时间和精力,后得到的东西和只花了一小会儿的男人还差不多呢?” “对啊……” “这不亏了吗……” 虽然女娘们的情绪不再激动,但依然有人忍不住小声附和,就连金逢春也忍不住开始算小账,她——当然还是觉得有一天要结婚生的,但也不禁现云县小红说得很对,对自己赚钱的买活军女娘说,婚姻和生育是全然的亏本生意,她简直大亏而特亏,亏到让人立刻就丧失了对婚事那虚无缥缈的憧憬。 “是挺亏的。”谢双瑶也并不反驳她们,而是含笑说,“所以你们不妨想想,以前的老规矩要如何更改,才从大亏特亏变得稍微没那么亏,或者甚至从中得到一些好处,让你们觉得这买卖做得还公平呢?” 人群一下安静了下,金逢春左右看看,心头刹那间浮现起无数个念头,有一个念头极为荒谬,刹那间不及细想,冲口而,“我要孩随我姓!” 哪怕是在买活军的女娘中,这句话都掀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不知是谁嘀咕着说,“这不入赘吗……” 但她的声音很快被盖过了,有人飞快地说,“我要做我自己的主——无须看婆婆的脸『色』,我自赚自吃,回到家里,除了六姐我不用听任何人的话!” 这些话——哪怕只是谈谈,仿佛都那么的大逆不道,有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哪怕只是谈谈,哪怕只是想想,都让人禁不住的向往,禁不住地投身而入,尽情想象。“我的钱就是我的钱,娘家也好、婆家也好,除了我自己谁也不支配,连相公也不以!” “我想和离便要随时够和离,我去找状师,状师也不不理我——我想要见些女状师!” “我想门便门去,想做什么工就做什么工,谁也管不了我!” “门在,我要与相公并肩同行,谁也不让我低眉顺眼落在后头!” “他要敢打我一下,我便要打死他!” “我想玩什么便玩什么!” “他若在头玩女人玩男人,我也玩女人玩男人,大家各玩各的,谁也不要说谁!” “若我相公敢在头玩,我便要打死他再和离!” “我要娶个男娘,为我穿针引线、洗衣做饭,闲无事我还要打他几下取乐,除了生孩,余所有家里的杂事都他做!” 莺声燕语在厅中飞舞,女娘们争相地嚷着自己的‘梦想’,彼此眼神一对,多有失笑的,但这笑容不是完全自嘲的笑,而是在自嘲中有些兴奋的、忐忑的笑容——如果买活军没有,这样的想法她们根本就不会允许存在太久,过离经叛道,绝不是一个好女该想的,但如今买活军了,谢六姐了,这些想法——虽然极荒谬,但说不定竟有了那么一丝,或许成真呢? “好了,好了。”谢双瑶听了一耳朵一耳朵的奇谈谬论,她脸的笑容越越浓郁,不得不举起手压了压大家的声浪,“都听到了,要自,要平等,要财产权,要冠姓权,甚至要反过压迫男『性』,都白的,人『性』嘛,什么时候都一样。” 除了反过压迫男『性』这一点,好像并没有太多人响应之——至少在金逢春看,她倘若不要吃亏便不错了,反过让别人吃亏也不太好。余这四个点似乎的确囊括了大家的诉求,谢六姐这时候仿佛恶劣了起,她停顿了一会,当大家都有些提心吊胆时才大笑着表态,“我当然支持啊,我为什么不支持,这里没一样侵犯了我的权益。” 女娘们的笑容还没到达嘴角呢,她提了第二个问题,“但问题是,你们的这些诉求,男人们会答应吗?” 厅内乍然间便安静了下。金逢春和小月、葛爱娣乃至一个并不怎么熟识的彬山女娘面面相觑—— 男人们会答应吗?男人们会答应才怪! 52 茶话会(下) “从你们的表情来看,似乎大家都觉得男们是不会答应的。” 屋内暂时只有谢双瑶的声音,的语调透着隐约的乐呵,仿佛觉得现在女娘们的表情颇有可观之处,耐心地,慢慢地为女娘们分析,“但其实仔细想想,知道你们的感觉也只是种刻板印象,男们不会答应——是所有男吗?当然不是,否则这世上没有赘婿了。” “所以,我们可以分析出个结论,那是个男如特别穷,他大概是会答应的,或许我们也可以推导下去,如个男实在是娶不到老婆了,除了你他完全娶不到别,他或许也会答应你们的这些条件。或者这个男本来没有可能娶到老婆,那他对这些事肯定也漠不心,谈不上答应不答应了,那么,是谁不会答应呢?” 马脸小吴很响亮地答道,“那些原本娶得上老婆的男,他们是不会答应的。” 大家都觉得马脸小吴说得有道理,便嗡嗡地议论了起来,谢双瑶跳下讲台,开始在黑板上书写,“我们的支持者是无产者,反对者是有产者,可不可以步细分呢?除了财产方面的考虑,『性』格上,可能支持我们的男是?” 任何不可思议的大事,在谢双瑶的口中都是这么的明白而简单,金逢春再次陷入如痴如醉的学习状态中,微张着嘴投入地跟着六姐的思路。从买活军这里得到了很多,会算学了,和社会接触了,但更要的是得到了这种‘明白’的力量,在此之前,金逢春觉得自己的世界非常狭窄,只知道外头在不断地发许多大事,但却不能理解背后的原因,更从没想过自己能参到其中。 而在买活军这里,谢六姐似乎掌握了种办法,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在的分析之下变得明白起来,金逢春逐渐地意识到自己是谁——除了金逢春这三个字之外,的社会角『色』,的理角『色』。也逐渐地意识到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甚至更步的,能改变什么。 和谢六姐起改变什么! 又想起了除夕夜谢六姐的话,‘高的奖赏——用双手创造这个国家的未来!’ 这改变不彻底,需要不断地妥协,但不论如何,现在们正在起商议着,该如何创造这个小小的国家的未来! 金逢春几乎激得喘不过气来,却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聆听谢六姐的介绍,“我们在推出项新政策的时候,定要注意它能不能被彻底地执行,政策的制定很简单,简单到我们在这里闲谈着能定下来,但执行是非常困难的,即使是项几乎对所有都有利的政策,想要彻底推行也异常的困难。” 以识字班举例,“识字班侵犯了谁的利益呢?农户们识字了会聪明,可以种出更多粮食,即便是读书,他们考的科举也和我们教授的内容完全不搭噶,但即便如此,我们在十村开班的时候还是有很多捣『乱』。” ——谢双瑶叹息着说,“我们只把多捣『乱』的杀了。” 提到杀的时候,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连金逢春也很镇定,甚至有丝冷嘲,已不是年前那个见血失『色』的小女孩了。买活军去年杀了不少,觉得杀得都有道理,甚至暗地里很向往谢双瑶的杀伐断,想要做事情,非得这么狠不可。 “识字已经是抵触小的政策了,大多数农户非常珍惜这个机会,尚且有这么多波折,别的政策,只要是对现状有改变的,那定会侵犯到部分的利益。但我们能因此不改了吗?”谢双瑶还在循循善诱地教导们。而金逢春此时已放下切顾虑,响亮地答道,“不能!” “为什么呢?” “因为所谓的现状样也牺牲着许多的利益,只是他们在过去的秩序里无法发声。”抢答的却是于小月,的双眸闪闪发亮,看上去和金逢春样兴奋,语气却很平静。“像是我们女娘的利益——从来都被侵犯,只是从前,没会听我们的声音。” 但现在不样了,现在六姐来了。六姐听到们的声音——六姐甚至是培育着们的声音,把们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挖出来,在六姐来之前,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需求,但现在谁也不能让们放弃这些渴望。 金逢春越想谢六姐的总结越觉得字字珠玑,们要自由,要平等,要财产权!们愿意和男样拼死的去做活,比所有男都更忠心地拥护六姐,要尽切可能对六姐有用,只为了获得六姐的支持。 从今以后,谁也不能听不见们这些女娘的声音! 谢六姐的笑容越来越愉快,也提高了语调,“说得对!随着局势的变化,过去的无产者会想着获取发声的权力,当这些利益被压迫的,他们的不满达到巅峰,甚至连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世道会不可避免地倾颓下去,因为他们不闹到自己的诉求被满足,又或者是自己的命被消灭,是无法安静的。” “西贼、闯贼,他们有些是利益被压迫到了极致,有些是趁火打劫,但如今官府已经无力消灭他们的命,也无法满足他们的诉求,他们不再承认官府的统治。”这还是谢双瑶第次从这个角度说起外头的事,“而如今,女娘也有了你们的需求,如我不满足你们——” 举起手压制住了要出口的忠诚宣誓,笑着说,“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忠诚,但如我不满足你们,我没让我忠实的支持者得到多的处,那么你们对我的支持不会永远都这么熠熠辉了。所以我现在要设法满足你们,但同时保证这条政策可以贯彻下去,获得大多数的支持,或者至少是不反感。你看,赎买田地,对地主是不利的,但对佃户们很有利,所以我买田买得很顺,执行过程中算有甚么疏漏,佃户们也会自发地来帮我。” 大多数女娘都若有所思,彬山那个粗壮的女娘黄小翠大声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这个道理。” 居然会引经据典了!金逢春诧异地看了过去,谢双瑶也笑了起来,“不错,是这个道理。目前来看,你们的这些诉求如都形成政策,我恐怕支持者是很少的,反对者倒是很多。因为三县现在男『性』口占据绝对的优势,如所有的男『性』都反对,这不可能成,如半以上的男『性』反对,这也不可能成,如三分之的男『性』反对,余下三分之二漠不心,这政策也只能落实半。所以我觉得,你们得争取些男『性』的支持——” “那些除了我们娶不到别的男『性』?”云县小红立刻机灵地,又摇了摇头,“不行,三县现在没有这样的男,我们的日子过,现在周围的村子都知晓了,大量口都来聚集,肯定有外地的女娘愿意嫁来,除了我们娶不到别——这样的男算还有,肯定数目也不足,而且我们也看不上他们。” 只要有工做,有饱饭吃,这样的日子在福建道算是神仙过的了,买活军的声势越来越大,吴兴那里来信也频繁提到他们那里的逃奴越来越多——这些其实都来了三县,男来做工,而女想要在三县定居快的办法当然是嫁个三县的男。云县小红的说法是有道理的,金逢春不由自主地了头,还在思索,庄素已说道,“用处赎买他们——我们可以不要彩礼。” “外地的女娘,那些饿极了,活不下去的那些,也不要彩礼。” “但外地的女娘不如我们会赚钱——哦,但我们要把筹子自己拿着……对他们来说和外地女娘也差不多……” 买活军女娘很快发现,旦们开始主张自己的权益,那么婚配价值也只能和那些遵循老规矩的女娘相当,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不如的,虽然老脑筋们赚的钱少,但们在婚姻中肯让渡的权利更多。女娘们有些丧气了,自梳这个念头像又获得了流行的土壤,金逢春左看右看,实在很着急了。 “哎呀!你们听我说!” 忍不住加大了声音,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听我说啊,这不是很简单吗!首先通过结婚年纪的限制,让外地的女娘无法通过婚姻入三县,争取到几年的时间,然后,我们要通过教育,主去团结们,去教育们,让们识字,让们出去工!我们不也是这样被六姑教出来的吗?我们的需求——岂非是们的需求?只要们有书读,有工做,难道们不要平等,不要自由吗?” “我们此刻虽然素不相识,但却要把们当做姐妹般去怀,去教导,唯有如此,我们的队伍才会越发壮大,支持我们的才会越来越多!” 周围的女娘都投来了略带惊异的眼神,金逢春虽然在家中受了许多中庸低调的教导,但此刻已不其然全丢到了脑后,润了润唇,语速很快地继续往下说,“再者,我们要在男子中争取盟友,我们为何不告诉那些家贫的男子,如今彩礼如此之厚,便是因为富们肆意以彩礼为筹码争买女娘,富□□妾如云,穷只能孤寡到老,便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唯有六姐规定了不论贫富,都需要采用新的婚嫁政策,在,在做丈夫的权力——在夫权上做出让步,而且只能夫妻,不许纳妾,他们这些穷才有和富争娶的可能。” 实际上,穷娶不到老婆和富或许有系,但系或许也没那么大,更多的是因为贫的日子实在不过,便连养大了可以换亲的女儿都没有余粮养大,许多女娘都似乎要开口纠正金逢春,但金逢春抢着说,“——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他们觉得是真的便行了。再说这也多少有儿是真的,倘若两争着要娶我,是……是新式的婚姻,家里却贫苦,家中富裕,却要我三从四德,过王太太那般的日子,那我情愿选穷。” 这,是大家都认可的,因为这些女娘在财产上不指望夫家,都有自己养活自己,甚至靠自己过得比从前更的信心,们若有所思地了头,对金逢春『露』出了信服的神『色』来,庄素在旁细声细气地说,“这是误导和欺骗,煽贫富间的矛盾。恐怕糊弄不了几年,穷若发觉自己支持了新式婚姻也还娶不到老婆,会不会反悔或者愤怒呢?” 金逢春没说话,马脸小吴倒是先反驳说,“群体不是个,情绪的反应不会那样及时,而且现在只要肯做活都能赚到钱,我们这里太富的家也没有,谁先肯支持新式婚姻,谁更找太太,这是不假的。” 虽然在辩论,但火『药』味不浓,女娘们各抒己见,有些悲观,“恐怕我们的伙伴要比想得少,真正喜欢做活,愿意做活的女娘有多少呢?还有许多女娘,只是随波逐流罢了,们恐怕还和从前样,只等着到了年纪,听从家里的安排,嫁去呢。我们这里出头,们或许还会怨怪我们惹事!” “这样的也的确是有的,强迫们来遵从新式婚姻,恐怕效也不会,反而会被怨怪。而且想要新式的女娘越多,旧式的女娘越受追捧,越容易嫁入家。” 是这个道理,但连王太太都忍不住『插』嘴说,“再的家,无非也是我这个样子,你们既然不羡慕我的日子,那末旧式的女娘受到追捧,似乎也不是你们的损失——旧式的女娘嫁去了旧式的家,自然是过着旧式的日子喽。” 众便顿时都更开朗了,谢双瑶笑着说,“既要,还要,类本『性』的贪婪。” 女娘们是常常被揶揄的,们不以为意,积极地讨论着政策要如何推行才能大限度地减弱抵抗,又让更多感 到这样对他们有益,哪怕只是种错觉。 “该如何想个办法,让愿从旧式的去从旧式,愿意新式的姐妹也能抓住机会。” 后是庄素灵光乍现,想到了这个主意。“婚书!婚书呀!” 拍巴掌,罕见地兴奋喊道,“在婚书中约定彩礼、嫁妆,也是常事,何不再扩大些呢?丰俭由,多者可以将所有切细务都约定清楚,而俭者也需对些基础的题明确约定,更要说明婚姻不谐时该如何处理,他们两家只要谈了,愿旧便旧,愿新便新,随君如意,岂不是彼此两便,皆大欢喜?” 众女娘各自想,然是又简便又爽利,不免都有茅塞顿开之感,彼此笑骂道,“这么简单的办法,我们嚷嚷了这半日才想出来,怕是要被六姐笑话了。” “平时自负聪明,现在才知道,还是笨的很,六姐只怕早想到了。” “我之前也没想得太明白,是你们帮我分析清楚的。”谢六姐却不自高自大,摆手瞪眼警告说,“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拍马屁,还这不是正式会议,不然小吴要恨你了。” 大家都快活地笑了起来,室内新响起了磕瓜子的声音,谢六姐刚才直都没有说话,此时为们总结,“这是场很的锻炼,现在你们已知道了这种事是怎么做的——总结诉求,分析利弊,衡量局势,寻找联盟,后再给我个可执行的方案。今晚你们没有对手,下次锻炼的机会是在常务会上,于小月的字功夫,草案由你来撰写,你们要再找机会讨论,随后联署签字,在会上发放给所有会员,由我来评估他们的抵触情绪。” 众的眼睛都瞪大了,因为谢六姐的话似乎暗示着这草案还有不通过的危险,这大大地超出了们的预料,谢六姐倒很平静,耸肩说,“这是下课的内容了,的多面『性』,我是女娘——但我同时也是统治者,我要衡量这道政策能不能往下推行,推行后我的得失,如压根推行不了,这种政策会消耗我的权威,如坏处比处多,妨碍了买活军的扩张,那么我也样要打回来叫你们修改。这件事,你们要知道,不是我来带着你们搞。” 伸手在自己和众间比来比去,“而是你们——来说服我搞,明白吗?” 在金逢春看来,推新式婚姻恰恰对谢六姐的统治是有帮助也急迫的,否则费尽心思教导出来的成熟工,旦成亲不能再工,这实在是很亏本的买卖,但压下了争辩的冲,此时已又冷静了下来,知道六姐自有的用意,而且现在已回到了女大王的身份,这些话是不能去挑战的。 女娘们的情绪也因为谢六姐的撇清而有些许低落,彬山那个粗壮的女娘又叫起来了,“真麻烦——还不如自梳呢!” 这本是半开玩笑,但却让谢六姐的脸『色』有严肃,指了这个女娘下,似乎是想发火,但很快又『露』出笑容来,换上了耐心的语气。“还不明白吗?自梳是博弈中差的决策,你们要尽量地扩大自己的朋友,减少自己的敌,而自梳这个决策,会让你们的朋友仅限于女娘中的小部分,敌却几乎是除此之外的所有——甚至包括了我。” 谢双瑶比了比自己,“我说过,我是买活军的统治者,我永远不会允许买活军中出现自梳的『潮』流,我更要求买活军中有职司的女娘不许宣扬自梳,你可以辈子都不成亲,但却不能自梳。” 说实话,大家不怎么明白自梳和不成亲的区别,谢双瑶便又仿佛是在上课般,对们详尽地解释了起来。 “自梳在外头,是件很无奈的事,你们想要自由,想要平等,外头那些做工的女孩子,们虽然没有你们这样能书会写,但们也想要自由,想要平等,也想支配自己的财产,也不想嫁。自梳是们和外头风俗的种对抗,自嫁自身,永不和任何男往来,旦违誓,便由自梳女内部处以私刑,甚至连沉塘的都有!你们觉得这样吗?” “粗听起来,这似乎是很光荣而高洁的事情,个女娘宣布自己没有世俗的欲望,心中只有事业……” 很多女娘脸上都浮现出神往之『色』,这似乎便是们向往且自豪的状态,们迫不及待要宣扬们和旧式女娘之间的区别,自梳似乎再适合们不过了。 谢双瑶的眉头皱了起来,“但你们仔细想想,这是不是用『性』欲的牺牲换取了自身在财产上的定特权?这……难道是什么事吗?难道女娘的权益,定要牺牲样去换取另样吗?” 提到的这两个字让很多女娘都有些羞红了脸,们垂下头去,耳朵却又都高高地竖了起来。黄小翠——是之前坚定地叫着要自梳的女娘——愕然了下,还是坚持地说道,“但我心意侍奉六姐,的确没有这种念头——” “首先,你现在没有,或许将来会有,其次,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在买活军这里,女娘可以用劳,用产来争取的权益,为什么要用『性』欲的牺牲来换取?个『妇』女分明可以同时拥有结婚或不结婚的权益,也拥有充分的财产权,买活军的高层宣扬自梳,便等于是自愿地把自己的权益交了出去,让女娘只能在财产权和□□中择其,你再想想,如买活军的女娘想成亲成亲,不想成亲不成亲,不论如何,们挣的钱都归自己花,们做什么事都由自己决定,那么自梳还有什么意义?这不完全是种倒退吗?” 女娘们现在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对自梳的追捧有多么愚蠢了,们中许多都红了脸,谢双瑶还落井下石地奚落们,“在从前,那些女娘自梳是因为们实在没有别的路走了,如今你们分明有这样多的可能,却还要去追捧自梳?我从未见过有这么愚蠢的博弈者,对手还没出招,自己牺牲了项很要的需求。” 不免有些女娘想要撒娇似的抗议起来了,谢双瑶止住们,继续说,“第三,你谈论『性』欲的语气,像这是件很不体面的事样,这是我很不喜欢的。” 的语气很平静,“话题是有些说远了,但你们不妨想想,男到了年纪要给他找个女,娶不起老婆的男是被同情的,因为大家都知道『性』欲无法消解的男很痛苦,外头有青楼楚馆,有南风馆,家里有养子养女,有姨娘外室,黄小翠,你要平等,那你要平等地去尊女的『性』欲。” “外面的,在夸奖女娘的贞淑贤德,这些美德归根到底只有,便是女娘没有欲望,不知索取,只知奉献。但女娘凭什么没有欲望,凭什么不能索取?女娘到了年纪也想和健壮英俊的儿郎共赴巫山,也想儿育女,这都是正当的,可以公开谈论的需求,或许你没有,但别有,你便不能表现得这件事仿佛很不体面似的。”“为什么不体面?都要吃饭,也都喜欢做这种事,你老说着自梳、自梳,像自梳是种光荣,但我从没见这世上有这么倾慕地去谈论阉,如自梳是桩高洁的事,那阉岂不是更高洁?自梳女私下还能偷呢,阉却是真的狠下条心,这辈子注定清心寡欲了。” “为什么男阉割是羞耻的事,而女的自梳却被你们这些彬山女娘当做事挂在嘴边?你要想想。”谢双瑶少加思考,又给们加了业,“你们都要想想,这样吧,以《自梳和阉割的区别》为题,写篇章给我,字认得不多的用拼音,三天内交上来,答得加政审分!” 这个茶话会的开始和结束都大出金逢春意料之外,会者的情绪都和过山车样激烈『荡』,听闻旧式婚姻的沮丧——察觉自己正在制定政策的兴奋——听说草案还有不通过可能的惊讶——会后居然还有业的空虚。不是所有女娘都很喜欢写业,除了马脸小吴显着地亢奋之外,其余女娘都在低声忧愁地谈论着这出格的业,女的『性』欲,这在此前是个极度敏感的话题,金逢春想想都头晕目眩,而且也不意思和于小月和葛爱娣讨论。 这三个临城女娘路都在欲盖弥彰地谈着新式婚书的事情,到了家也已很晚,不能再去浴室了,双喜帮着金逢春打水洗脸洗脚,奇地着茶话会的见闻,金太太也没睡,走到女儿屋里来和闲谈,又金逢春吃不吃夜宵,金逢春说不吃,还将自己带回来的两片巧克力和盒饮料献给父母,金太太吓了跳,还以为是偷偷带回来的,清究竟这才安下心来,思忖片刻,只取走了那盒‘饮料’——彬山那边的女娘都是这么叫的,“这个巧克力太小了,手指长的条,你自个儿吃吧,倒是这仙饮,明天早餐桌上大家喝口是有的。” 但现在,金逢春完全没心思去想吃食了,费了半日的口舌,才让母亲取走巧克力,预备着明天早饭桌上众分食,金太太慈爱地掠了掠女儿的浏海,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回去睡了。金逢春爬到床上,自然半天都没有睡意,今天听到的这些见解不断在脑海里飞舞。‘要自由,要平等,要财产权’,‘你要平等地去尊女的『性』欲’,‘女娘凭什么没有欲望,凭什么不能索取?’ ‘女娘的欲望也是正当的欲望,是可以公开谈论的需求’…… 的确,自梳女很多都以冰玉会、玉洁堂自许,仔细想想,仿佛的确是把女的『性』欲当做件肮脏的事。很奇怪,敦伦明明是男女二完成,而且床笫之乐男分明如此乐此不疲,但仿佛女对这件事有需求,能从中获取快乐便是极大的不道德…… 心不在焉地思忖着家庭业的思路,在枕上辗转反侧,金逢春有种极其奇特的感觉—— 知道父母向是很疼爱的,金家对女儿也的确很,的父母兄弟都尽自己的所能呵护着,但今晚,金逢春第次发觉,父母的教导中,从来只包含了应该做什么,未有可以做什么,不被允许拥有任何欲望,甚至连食欲都是不体面的。 这不是父母的苛待或偏心,的母亲也这样要求着自己,‘外头’是这样子的,这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女不能有『性』欲,女不能妒忌,女不能不恭顺……女成必须是个极完美的工具,才会得到贤良淑德的评价,却还免不得要承受随之而来的苛刻挑剔,在金逢春十五年的命里,第次听到有这样对说,“女凭什么没有欲望?凭什么不能索取?” 我凭什么不能想?我凭什么不能去要?我可以想,我真的可以想,六姐在鼓励我们想,说这是桩正当的需求,女娘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管有什么欲望都不必羞赧,便只管去想! 突然觉得双颊又暖又湿,金逢春诧异地意识到自己哭了,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不是件值得哭的事情,它当然不坏,但似乎也没有到值得喜极而泣,但不知为何,这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把脸埋在袖子里,眼泪流呀流呀,直没有停歇。 这辈子还是第次被这样心,第次有在的衣食住行以外,心的理想,心的欲望,告诉—— 金逢春不知道该怎么说,今晚才发觉原来以前自己活得不算是个完整的,今晚才知道原来还可以公然拥有这许多种想望—— 是个很务实的姑娘,金逢春在今晚之前,对买活军也是极为拥护的,那是因为很喜欢买活军带来的物质上的改变,也很喜欢自己社会地位的提升,这都是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但今晚有了种不同的感觉,第次想……想,如有天谢六姐需要献出命,或许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感到自己的身躯上像飘出了无形的根脉,慢慢地接入了株参天大树之上,像死过回,又在眼泪中慢慢地发出芽来。这样的感受,比千万种仙器、神迹,比赏赐下来的仙食都还要更加宝贵,还要更加让珍视。 我是个买活军的女娘,入睡以前,自豪又幸福地想,以后我是买活军的女娘了。 46 谢家人没啥戏份 牛肉卷就是谢双瑶惦记了很久,却暂时还无法吃到的家乡美食,这其中原因颇多,一是彬山的气温无法将牛肉冻成大块,达到可以刨卷儿的硬度,二因牛毕竟是很难得的家畜,而且在农耕文明中地位相当高,和农户的感情甚至胜过数百年后人类和宠物的感情。如果不是走到绝路,农户是不舍得卖牛的,在更一些的年份,有时黄牛老死了以后,富裕人家甚至不忍心解吃肉,而是会将其如人般埋葬。了口腹之欲宰杀年轻黄牛,在如今的局势下完全是一种浪费。 谢双瑶虽很爱吃牛肉,但她不爱吃老年牛肉,选择尊重本地习俗,彬山这里偶能吃到一些牛肉,主要是来自于吃错了草,肚子被胀破了死亡的牛,还有些『性』情特暴躁,即便被阉割了难以驾驭的公牛,又或者是有了伤病难以治,但不会危及肉质的病牛,淘汰下来之后会被宰掉吃肉,一般就是两三年里有一次机会。谢双瑶上次吃牛肉还是两年前在云县,在保卫城郭的战斗中,有一头牛被城巨响惊吓,逃窜中伤到了蹄子,兽医说很难恢复旧观,伤到脚的牛是没有用的,买活军便主人买下来杀了吃肉。当时主人虽收到了银子但却半点都不高兴,双目通红,并且回绝了买活军赠送的牛下水,给谢双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今天谢大哥宰的牛才一岁多,本来在半年前就要淘汰了,它是罕见的双胎,兄弟更壮大,更得母亲的欢心,如果不是人工添料加『奶』,这头牛是活不到现在的。因以后能做活的几率不大,宰杀它的行并不会受到太多非议,谢大哥对它的喂养显就是了在今日满足妹妹的胃口,而谢双瑶听过其中原委之后,就勉其难地接受了这样的馈赠,只是叮嘱大哥不能让这种款待成常态。 ——在彬山,谢双瑶要比在处更注维护自己的形象,因彬山老乡们严格地说并不算是活死人,而是属于买活军的一份子,他们的关系更接近于传统的统治者和民众。并且这些老乡亲们是看谢双瑶发家来的,很了解她的底细,所以她更该庄重一点。 一岁多的小牛,刚宰杀不久,虽谈不上排酸,但基本是此时能享受到的最的小牛肉了。鲜切牛肉了位,一盘盘地摆在桌上,还有霜打过的小青菜、冬笋、泡发了的野山菌、海带苗,甚至还有从云县运来的海鱼,宴席的丰盛程度丝毫不亚于年夜饭。『妇』人们在厨房和堂屋中穿梭,排布碗筷,晚饭还没开餐,谢老大抓紧时间先带谢双瑶去见父母,谢老爹还在厨房片肉,谢双瑶走进去和亲戚们都打了个招呼,又到厢房去看她母亲。“最近怎样,身体点了吗?” 谢大娘要比丈夫大一岁,她今年三十六,说实话在后世很难以‘大娘’称呼,大女人在这个年纪还会被客套地称呼‘小姐姐’,但在大敏朝她的的确确是不折不扣的大娘了,她看很显老,至少比丈夫要老了五岁以上,谢大娘现在和丈夫看来是很不般配的,三十五岁的谢老爹面目精悍身材壮硕,而谢大娘鬓边虽未斑白,但皮肤已有些松弛,身量发了福,半躺在炕上正在打算盘,谢双瑶一看就知她是旧疾又发作了。 ——在她止,谢大娘育了八次,活了六个孩子,之后因年景不太,饭都吃不饱了,便没有再育,但这不味谢大娘没再怀孕,因营养不良,怀孕后坐不住胎,又流产了两次,来到彬山之后谢大娘还给谢双瑶添了个小妹妹,算来这已经是十一次产育了。哪怕是十一次人流都可能会母体带来不可逆转的损伤,更何况实打实的育了九次呢?谢大娘在七胎后没有再育,但落下了严重后遗症,这都不说多次哺『乳』对身形造成的损害了,她的器官都受到影响,谢大娘有子宫脱垂,运气不的话,哪怕只是站得稍微久一点,都会觉得腹坠酸痛,甚至是下身有异物感,必须立刻躺下休息,过个一天半天的才能重新身。 在谢双瑶穿越以前的那个年,这个病其实相对已经比较罕见了,主要是顺产『妇』产程不顺利留下的后遗症,但在这个年子宫脱垂是很常见的『妇』科病,多见于谢大娘这样的多产『妇』,甚至有些时候少女都会得——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肌肉萎缩,会让盆底肌兜不住子宫,往下脱垂。所以这时候『妇』女比男人体力上要差许多,尤其是已婚女『性』,这并不是刻板印象,女人育后有时客观上就是无法干重活,有时谢双瑶觉得从理上来讲,这个年的女『性』如果不孕不育活质量或许还能高一点,像她物母亲这种体质健壮,育力很强的女人,完成物任务之后像就被自抛弃了,活质量远不如得比较少或不能的同类。 谢双瑶适应了年之后,便开始在彬山『妇』女中推广盆底肌锻炼,甚至还找了个有春宫制品经验的工匠,让他借助打造缅铃的经验,打造了一批凯格尔球发放下去,她不觉得这有什羞涩的,这是很严肃的『妇』科题,甚至可能说是人命关天,如果子宫脱出后感染,本地的医疗资源连手术都无法完成,长期慢『性』感染是会死人的。 在这个时,很多时候所谓的『妇』人多疾并不是无病呻『吟』,谢双瑶推测所谓的‘体弱多病’有一定可能就是这种慢『性』病带来的感染,营养又不,免疫系统无法战胜细菌,最后感染变成慢『性』炎症,最终拖垮了脏器,最后肾衰竭挂掉,而中医在这期间根本无法发挥任何作用,既无法消炎,无法使器官复位,或者是预防这种情况的发。『妇』科病在古医疗系统中所占的比重相当的低,很大一定程度就是因它的不誉,以及因此而来仿佛是天带的情『色』凝视。 在谢双瑶看来,这种哪怕是到了后世都无法摆脱的羞耻感是很可笑的,更荒谬的是,因裹脚的关系,脚成了古女人的二『性』器官,让裹脚带来的种种次疾病和感染始终无法得到正视,谢双瑶在拿下云县之后,和当地青楼的负责人交谈过,确认了她的猜测——因裹足了会更受异『性』欢迎的关系,青楼老鸨是最热衷给手下的表子裹脚的,而即使折骨缠还没流行到南方,每年都有小女孩因裹脚感染。 这种感染,本地人归‘风邪’,风邪入足后,足肿胀渗水很常见,有些人熬过来了,有些人没有。老鸨们主要把风邪入足的责任推到小女孩不爱卫,没有每天拆洗换裹脚布头上。这不无理,但即便很爱卫有被感染的风险,这就让此时的女『性』,和男『性』相比要多面临的健康风险更多了一样。谢双瑶猜测此时的女婴成活率可能只是男婴的四五之一,而活下来的女婴能平安养到成年嫁人的几率远低于男童。而且因缠足现象的存在,女『性』的难产率要更高,不论阶层高低,女『性』的人均寿命都要低于男『性』不少——这种数据,平均到现实中,就是人们很难在街上看到五十岁之后的『妇』女,因即使很多女人幸运地活到了这个年纪,或许和谢大娘一样,动不动就只能卧床不,很难有活质量可言。 谢双瑶并不会因此就小看这些似乎愚昧无知而又体弱多病的『妇』人,恰恰相反,她很注培养女『性』,正是因女人的点如此之低,只要把她们的存环境少加改善,她就能收获一大批忠心的拥趸。彬山买活军不男女,对谢双瑶都算得上忠心耿耿,但毫无疑,女娘们比忠心更忠心,彬山女娘甚至自发地监视父兄们的言论,驳斥并密报所有对谢双瑶的统治地位不以的危险子,在活中很注鉴百姓们对六姐的忠心程度。而谢大娘虽明知谢双瑶侵占了她女儿的肉身,但一见到她还是立刻笑开了花,坐身让她坐到身边,“我没事儿,休息一会就了,你呢?在临县可吃,可睡?我看你仿佛又长高了。” 谢家人,和每一个家庭一样,对谢双瑶的态度其实并不统一,内不是完全铁板一块。但大体来说他们和谢双瑶的关系都处得还行,谢家人从一开始就知谢双瑶绝不是经过神仙开示的谢老六,因二者实在是太不一样了,但因她的种种神迹,谢家以及亲戚又从中得到了不少处——谢大娘的子宫脱垂就是谢双瑶教她缓解的,现在症状已经轻了不少,谢双瑶还给她吃长效避孕『药』,让她免去了再度怀孕的痛苦。所以他们都很大度地接纳她,谢双瑶和父母处得像朋友,倒是谢大哥、谢二哥因她穿越过来时还小,又常年和哥哥们在一块,比较有兄长的底气和自觉。谢大哥会给妹妹留一头小牛,谢双瑶在哥哥们面前会不自觉多点笑容,尽管她心里其实把他们都看做是还挺上进的弟弟。 谢家人的确都还算是上进,并没有太拖她的后腿,除了今年刚十一的谢小妹之,五个哥哥都参加了工作,谢大哥现在是彬山大管家,她坐镇诸多基地、作坊,谢二哥不说了,军队负责人,是谢双瑶身边的亲卫,谢三哥管修路,谢四哥管晒盐厂和糖厂,还管其他作坊如蜡烛等等,谢五哥是最忙最有出息的一个,如今是彬山二号人物——谢双瑶不在彬山的时候,他来带领谢双瑶的们育种,他手里管买活军的粮口袋呢。 因去育种基地视察的行程被安排到了明天,谢双瑶今天在席间就不这些了,一家人和谢双瑶的舅家表亲按年龄成了两桌——按年龄桌是因她改变的新规矩,谢双瑶不喜欢按『性』桌,不喜欢饭桌上抽烟喝酒,于是『妇』女们就愿和男『性』共桌了。在此之前,一直有些人辩解男女桌并不是『性』歧视,而是 男人要喝酒抽烟,女人嫌弃他们。不过当权力集中在一个不抽烟不喝酒的女人身上的时候,男人们忽间开始会照顾共餐者的感受。 除了谢二哥和她的几个表亲还留在临县之,今天的人到得算是挺齐全的,但桌上的气氛并没有特欢乐忘形,这主要是因常年来负责搞气氛、狂呼滥饮、豪爽大笑、醉后吐真言、开不合时宜玩笑的中年男子们特地赔小心,负责说三四,打探亲戚家小孩收入、婚姻,对一些亲戚小孩翻白眼说风凉话的中年女人非常的收敛,家里人都知,谢双瑶不喜欢油腻的男人,不喜欢猥琐的女人。 这一点是有很多证据支撑的,谢家作买活军的一家庭,一直以来表现得非常模范,这并不是因他们身女主的家人,天被给予了无条件忠心与超脱时的开明等buff,只是因他们狠狠地挨过谢双瑶的收拾。 就以谢老爹例,谢双瑶穿越后的二年,虽杂交水稻还不能实现育种本地化,扫盲班才刚开来,但谢家已经显着地发来了,同时谢大娘又怀孕了,因谢大哥这些兄弟年纪尚小,谢老爹就成了许多流民眼中的香饽饽。他们认定谢老爹作谢双瑶的父亲,很需要一两个女人在谢大娘的孕期他派遣寂寞,而且谢双瑶一些完全可以放心利用,血缘上和她有所关联的异母弟弟,并谢大娘免去持续育带来的沉重负担。 这个逻辑,在此时的大敏朝其实不能说有错,甚至就连谢大娘都并没有特反对,她谢家了六个孩子,现在还怀了一个,其中五个男丁,唯独一个女儿还是天人附体,可说是绝对的劳苦功高,没有人能抹去她在谢家的地位,而谢大娘实在是不想再了,再下去,她觉得自己迟早会死在产床上——这是这年很多女人的宿命。 谢大娘不想了是事实一,事实二是,哪怕这些流民听说过鱼鳔、羊肠避孕,彬山没有羊,更没有大鱼,这些避孕办法根本不具备实现的可能。一个女人在没有理常识的时候想要避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根本不做。而这就引发了事实三,谢老爹那年才二十五岁,不可能在之后的数十年里完全杜绝『性』活,这实在是很不人的,甚至更进一步的,还会有人认他在余都只能和已有些衰老的谢大娘享受夫妻活一样不人。事实一、事实二、事实三加在一,便很容易得出结论:谢家需要姨娘或通房了,有谢家五兄弟和谢双瑶在,她们绝对是来加入这个家,而不是破坏这个家的。 彬山流民中颇有一些北方富户,按照他们的回忆和述说,很多大户人家的主母主动丈夫寻找通房,是基于类似的考量,对于孩子或妾侍,她们的态度远比后人能想到的更加开放,妾侍或通房更像是消耗品,由于男人的审美经过培养,大脚女被认定无『性』吸引力,能成妾侍、通房的女孩多数都裹小脚,而且承欢的年纪普遍很早——十三四岁是豆蔻枝头,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既是花骨朵儿,那就正合开苞。 科事实不会因异常的喜而改变,年纪过小的产『妇』很容易死在产床上,年纪过小的缠足产『妇』更是高危中的高危,而下的婴儿由于产『妇』骨盆过于狭窄,产程往往过于漫长,孕产期得到的照料不如正室,很容易夭折。即便是活了下来,在年龄上很难对兄长形成优势,有礼教在头上压,更是一辈子都要受到礼法的限制,嫡母与兄姐从他的出中得到的多数还是处。宅斗文中一个很常见的误区是假设产必定是顺利的,倘若不顺一定是有人从中使坏,但事实是,顺利的产反而相当罕见。产『妇』或婴儿夭亡的消息甚至不会让她的亲人惊讶,顶多只能得到一声同情的叹息。 孩子就是过鬼门关,而妾侍的到来至少能缓解正房的育压力,很多人会以宅斗文中,纳妾这个情节的主要矛盾是正室那受损的爱情,以及她对男人背信弃义,终究还是另爱他人的感怀,这其中有一个误区,便是认男女之间彼此忠贞是一种普遍的常识,但事实是,彼此忠贞在此时的含义是:女方从□□到心灵的绝对专一,以及男方对女方的最大尊重和相对专一,就是说,男『性』在□□方面的绝对专一,从不在女方的要求之中。即便能达成这种程度的忠贞,已是极少数了,如今大敏朝的夫妻中只怕多数都不存在爱情,更像是搭伴过日子的合作伙伴。 而从合作伙伴的角度出发,许多正室的选择便可以理解了,出于对自身利益和健康的考量,她们丈夫纳妾时的心情未必苦涩,甚至或许比丈夫还迫不及待,她和妾侍之间的关系往往不像现人想象得那样剑拔弩张。就像是现人不会去嫉妒合作伙伴的飞机杯一样,敏朝的正室不会去嫉妒一个大概率年抛的飞机杯。 谢大娘不表反对,对将来要搞事的谢双瑶来说,多些绝对效忠的异母兄弟姐妹似乎没什不,谢老爹固是个靠谱的丈夫和父亲,居能把一家人从北方带到彬山,而且始终没有放弃六女儿的『性』命,但他到底是个男人,对这种暗示表示了暧昧的沉默。在各方的推波助澜下,这件事似乎就要这样成了,但当时只有五岁的谢双瑶态度鲜明地把这件事叫了停,她以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通知父亲,买活军将实施一夫一妻制,在法律上消灭妾侍。如果谢老爹感到自己的理需求过于强烈,以至于不能配合,她有很多办法来帮助父亲消灭这种世俗的欲望,或者干脆消灭父亲。 当时谢老爹已经认识到女儿的躯壳里装的并不是原本的灵魂,见识过谢双瑶的神仙手段,并且正准备在女儿的帮扶下(当时他还以女儿天要帮扶自己)闹出一番大事业,但勃勃的雄心在谢双瑶的威胁下迅速熄灭,谢老爹是屠户,闲来无事和小舅子们上山打猎,他很懂得辩野兽的眼神,有些眼神是专属于猎食者的。谢双瑶和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带一种表情,这种表情告诉谢老爹,挡了谢双瑶的人,如果不能当即把她杀死,那就要自己多加小心了。 要杀谢双瑶,谈何容易!她杀人倒是简单得很,谢老爹识到即便他成功杀掉女儿,没有任何处,反而他如果被女儿杀死,其余人的活却并不会受到半点影响。谢双瑶在彬山的支持者很多,而他身边除了那些有用心,鼓噪让他去当教主,让谢双瑶当圣女,并且要把自己的妹妹/女儿/妻子许配个他的人之,并没有什人能被他自己的能力吸引,并且在产中到作用。 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当即便完全打消了和女儿争权的心,并且交出了一份单,彬山矿井不久后重启,单上的人多数都成了一批矿奴,买活军还没成立,谢双瑶就开始肃反,不过这是她早料到的,谢老爹是个很有温情的人,但欲望对权力总是很敏感。 谢老爹清醒过来之后,她真正开始执掌彬山大权,以女统治者的身份安排日常事务,人们对她的话更加的信服,而她的三亲六戚聪明地从谢老爹的变化中汲取教训,不再试图掌控谢双瑶,甚至不敢给她留下一点这方面的猜疑。谢双瑶又在母亲产后把长效避孕『药』介绍给她,谢家于是重新一片熙和,或许谢老爹内心深处对于自己这辈子都只能睡一个比自己更衰老的妻子不是没有怅,但谢双瑶认人心应该感到知足,一个屠户在如今的世下有老婆就不错了,只有彬山的统治者有资格肖想年轻美貌的老婆们,但彬山的统治者只有一个,她不准备把这个位置让给任何一个人。 因谢老爹的缘故,她对亲戚的任用还是很小心,谢双瑶的长辈多数都从事屠户、匠户这种非敏感『性』工作,反倒是她的亲兄弟和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得到了比较多的机会,是因此,今天他们很多都在地,反倒是长辈们济济一堂,谢双瑶的长辈对她比平辈对她还要更恭敬得多。 这顿饭谢双瑶吃得很舒服,因是家宴,她慨取出一罐老干妈来打蘸料,另众人赞不绝口,牛肉一盘盘流水价从厨房被送了过来,火锅汤底是清汤——老牛油火锅现在还只是自贡这些井盐地的特产,那些地区了熬井盐的关系,养了许多牛,那里的牛肉料理是很发达的。而谢双瑶如果吃不到辣就宁愿吃清汤火锅,只要蘸料足够丰盛,味不错,芝麻酱、蒜泥、香菜,还有云县那里送来的沙茶酱,甚至还有野山菌酱,配老干妈拌在一,牛肉放进锅里十几秒就可以吃了,小牛肉鲜嫩到了极点,不位都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可以描述——吃。 谢双瑶只顾大嚼,甚至懒得费心去描述它到底有多吃,和的牛肉比又在哪里。毕竟她本来就很少吃牛肉,没得比较。她的亲朋友没比她多少,二十几个人一顿吃光了一头牛身上所有能烫的肉,最后还要用那从清汤熬成牛肉汤的锅底下扯面吃,一人两大条扯面,用海碗盛,就腊八蒜吃,对北方人来说,要有这一碗面压阵才算是十足的收尾。 “六姐,你来。”吃完饭,谢双瑶本来该去当放映员了,却又被谢大娘请到屋内,展示她谢双瑶做的新鞋,谢双瑶说,“做这个挺费劲的——” 其实她不缺鞋穿,谢大娘就是表表心,借这个机会,她要谈的是谢大哥的婚事。“你大哥今年已经二十五了,到了能说亲的年纪,他的亲事……” 谢双瑶一听就怔了一下:这倒是该考量的题了,谢大哥的亲事倒还是其次,只是现在买活军开始了扩张之路,他们能办到的事越来越多,她要开始考量,该如何处理买活军内将要浮现的婚配『潮』了。 47 婚嫁逻辑bug 因为谢双瑶立下规矩的缘故,她新拿下的领地都会出现几年的婚嫁空期,毕竟如今随着世道越来越『乱』,正常婚嫁的年纪也是越来越小,可能数年前,女子普遍是七八岁出嫁,二出的老姑娘也不罕,但如今世风中,五岁成亲已不算是罕了。么从买活军入驻开始,往后八年,符合条件能够结婚的女娘都会相当稀少,毕竟现在女人很少,几乎没有找不到婆家的,五岁以上的已经成亲了,么只能等到八年后这一批五岁的姑娘长到法定婚龄再说。而期间最多只是有些寡『妇』进入婚恋市场——但很多寡『妇』哪怕已经死过一任丈夫了,也还没到买活军的法定婚龄呢,照得等满二三岁再说。 这条政策不是没有漏洞,因为户籍并不健全的关系,很多人其实是可以谎报年龄的,甚至还有一些人对己的年龄都并不清楚。但体来说,执行得还算可以,主要是因为人们在买活军的统治下,对己的寿命抱有比较高的期望,并不认为活到三岁算是长寿了,既然预期中死亡的年岁被往后推了许久,么生育也不再成为一件很着急的事。而且,随着他们掌握知识的增多,谢双瑶也观察到,属于人类本能的繁殖欲也受到了一定的抑制。 饮食男女,人之欲存焉,这句话实在是很有道的。人活在世上,第一个要求是要吃饱,而饱暖之后,随着人的本能促使,到了一定的年岁会有繁殖的欲望,身体对□□的奖赏则是别的快感,这快感是很难通过别的途径获取到的。如果没有文明的发展,人其实也是野兽的一,被养育长之后,彼此互相竞争,在恶劣的然环境下,约也是繁衍一两个后代,生命力耗尽,差不多也可以去死了,基因是这完成己的迭代,这生活和野兽没有太多的不。但在数千年以来,人类逐渐发展出了文明、社会,她认为对『性』的羞耻感是文明进展的一标志,由于食欲是生命延续的必要欲望,而『性』欲不是,人们便通过限制『性』欲来重新分配己的精力,从而完成对文明的归化。 论未免太枯燥,从结果来观察,结论是很简单的,也是说,受教育程度越高,对结婚生子的需求也越低。完全没受过教育的男丁,三四岁有了繁殖的冲动,如果在这年纪初级班毕业,可以从事一些简单劳动的话,他们想的是一些更高级的事,比如学习、赚钱等等,繁殖欲被延迟满足,因为虽然『性』快感是很难被取替的,但还有很多别的快感可以冲淡人体对『性』快感的渴望。比如食欲的满足,还有好奇的满足、虚荣的满足,甚至是娱乐欲的满足等等。 买活军的新一代也体现出鲜明的征,越是优秀的买活军结婚的欲望越低,他们在常生活中可以满足的欲望实在是很多,他们有好奇,想要知道这世界是怎么运转的,花为什么会开,草为什么会长,学习满足了这些欲望,他们也有事业,出『色』地完成本职工作消耗了量时间和精力,也带来深沉的满足感,他们也有和几年前比起来丰富的娱乐活动,因为许多娱乐活动都是有门槛的,买活军到来之后,他们从体力和智力上都可以满足许多游戏的前置要求,比如说球类游戏、棋牌类游戏等等。虽然买活军严禁赌博,但哪怕什么彩都没有,这些游戏本身也足够让人着『迷』。 越是出『色』的买活军,他的生活越是丰富,对『性』和繁殖的需求也越低。谢哥是个很好的例子,他过年要满二五岁了,这在从前几乎是快要步入中年的标志,但谢哥身形壮硕,起来至少可以活到六七岁,而且受过很好的教育,对传宗接代的观念并不怎么认,他私下和妹妹分享过己的观点:如果有一天他遇到什么意外英年早逝,最的失落也是集中在己的死亡上,并未感到能留个孩子是什么安慰。 他平时忙于工作,空闲时间也急于学习谢双瑶手里仿佛没有尽的各教材,己并不急于结婚,着急的是他的父母。谢老爹和谢娘虽然对女儿言听计从,但在结婚年限这件事上,是抱着一无奈配合的态度,谢哥刚满二五,他们很急于为他物『色』一个好妻子,并且恨不得立刻变出一个孙子来。 “庄素本来是个好的,但她还太小,今年九岁……”谢娘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谢双瑶的表情,似乎是在试探她会不会为了哥而破例,这答案当然是否,她又转口说,“而且她现在都在云县,夫妻长期分隔两地倒不是长久之道,要她辞去工作,在家洗手作羹汤也未免可惜。” 谢哥作为谢家第一个满了结婚年龄的男丁,他当然是整个买活军地盘里最炙手可热的单身汉,而且因为谢双瑶严禁纳妾,谢哥也只会娶这么一房亲了,谢老爹、谢娘和谢家的三亲六戚对这门亲事都非常关切,谢双瑶当然也不许三代内血亲通婚,这让谢娘的娘家很失落,不过这失落没有转化成怨怼,因为谢双瑶对表亲也挺重用的,她舅舅一家人又发现,其实女儿直接为谢双瑶工作也挺好的,并不会亏太多。于是他们又转换了策略,试图把舅妈的远亲说给谢哥,而彬山系也有许多被重用的人家,都很想把己的关系户介绍给谢哥。 这并不是说彬山以外的人没有和谢家结亲的兴趣了,比如于县令、金县尉、徐地主这些人家,又或者是宋老爷这外地豪商,都想通过联姻来进一步拉近彼此的关系,只是有严令在前,他们手里能拿出最好的‘货『色』’也不过是望门寡的小寡『妇』罢了,最多能保证贞洁,但从名节上来讲,然是不如买活军内部这些黄花闺女——到了于县令金县尉宋老爷这个层次,贞『操』名节便开始加入婚姻议价系统了。谢家作为彬山之主,他们也很然地认定谢家进入了他们这个阶层,或者还在他们之上,也会跟着一起在乎这些东西。 旧观念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谢双瑶已经穿越一年了,但一切工作都还只能说是刚刚开始,比如谢老爹和谢娘,现在和她谈论谢哥亲事的口吻,也说明他们根本不认为谢哥有权利决定己的婚姻。亲事依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家长基于多重利益关系综合考量,最多是因为谢双瑶在家里的地位,他们把这权力让渡了一部分给谢双瑶而已。 谢娘选择儿媳人选的标准也依然是带有旧时代的痕迹,她的首选是庄素,因为她是受到重用的买活军女娘中外形条件相对最好的,符合谢娘从前对家小姐的想象——相对瘦削,着比较文弱,不像是朱玉玉、马脸小吴这,相貌平庸不说,身形壮实,行动起来霸气得很,和事吵架、训斥下属时好像择人而噬的母老虎。 谢娘工作的时候喜欢这的女下属,但给儿子找媳『妇』时却本能地回避了这些选项。毕竟谢家如今发达了,只有农户才喜欢好生养、壮实的女娘,发达了的人家然要有户的子。而在她的想象中,媳『妇』进了门当然也不再出去工作了——或者折衷一下,还是许她出去工作,但然不能是很忙碌 的工作,要方便她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家庭里,代替忙碌的谢哥履行孝敬长辈的职责。谢双瑶否了庄素之后,她提的名字多数都时满足三个条件:长得相对好、和娘家沾亲带故、工作在彬山且并没有太受重用。 被改造了,但没被完全改造,这是谢娘的现状,她还是把己这一代的生活本能地投『射』到下一代身上去,谢娘的确没有深度参生产劳动,主要是因为她子宫脱垂的关系,还有好些和她情况类似的『妇』女,依然还是以家务劳动为主,但地位又要比谢双瑶穿越以前提高了很多,她们对己的生活是很满意的,谢娘很然地也想找一个类似的儿媳。 至于谢老爹,他对儿子的婚事概也不会有别的解,因为谢双瑶明显更倾向母亲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如果谢娘意图开后宫也会被她阻止,但反正谢老爹是这么认为的——谢老爹现在比较觉地淡出家庭决策层,只管着他工作上的么一摊子事,他学习的热情和能力也没有年轻人高,但又要比买活军地盘以外的龄人好很多。 谢哥己对婚事并不着急,“我想等两三年后再说。” 他们一起去放电影的时候,他对谢双瑶交底,“我现在有空都在读泰罗的《科学管原则》,还要写读书得,不想分,估计年内能把这本书的要领提炼出来,至少等我把教材写好了再说吧?” 谢双瑶也不知道别的穿越者手下的现代化人才是怎么培养出来的,反正她没有群体加buff的技能,据她的常识提出,以及之后的发展中一再得到验证,也被买活军高层认可的一个观点是:人需要管,越多的人需要越规范的管,管是一门专门的学问,值得成为高级班中一门必备的课程。 现代化的生产力必然需要现代化的生产制度,现代化的生产制度也需求现代化的管,尤其彬山有两座小矿,采矿是少数在古代也非常讲究纪律『性』的行业,原因是非常显然的,若不能完全服从管,遵守规章制度,会不断的死人。谢哥开始接手矿山之后,明显地感到学习的必要『性』,他给谢双瑶写了很多信,探讨己在工作中的得体会,谢双瑶对此也是深有体会,她做为一个半路出家的管者也过不少教科书,试图解决己遇到的一些问题。 在谢双瑶的个年代,其实规章制度多都是有参考的,管学是一门很成熟的社会科学,管者照猫画虎即可,设计规章已经是偶发事件,但在此时此刻的买活军,几乎所有行业都是草创,规章制度是从无到有,这很需要专业着作的指导了。谢双瑶在管学教科书上的储备是别充分的,《管学》、《管思想史》等等都在资源库里是信手拈来,这些书她以前也过,但在她来,这些书里很多通行的法则建立在现代化环境下,和现有的条件不是别适配。 比如说,这些书里几乎从未说起工人的教育培训,以及一些很基础的卫生原则的普及,因为默认被招来的工人都有基本的教育水平,而谢双瑶的工人几乎都是文盲半文盲,甚至于他们的第一部分工作内容是建筑己的厂房,时这些书籍里举的案例都颇为现代化,敏朝人可能根本不懂,这给谢双瑶带来了很的工作量,目前来说,她往外发放的教材都是抹去了时代征的,也意味着量的删减工作,谢双瑶目前主要精力还是在删减医学教科书什么的,专业着作还有点排不上号。 但对管者来说,普及科学管常识依然是很重要的工作,比如于县令在刚接触到应用题的时候,问谢双瑶是不是在寻找治世能臣——这曹冲称象、草船借箭之类抖机灵式的办事方式,在古代都是能臣的象征,其实放在后世根本排不上号。这主要是因为科举考试并不考‘统筹安排’,这导致擅长统筹安排,拥有学习科学管天赋的人才并不能集中地被挑选出来,量的管者岗位上簇拥着的是会读书,会写诗,会和人斗眼子但却偏偏不会管的儒家君子。 谢双瑶很尊重文化,也懂得欣赏一首好诗,但她认为专门的工作要给专门的人才做,管者要懂的是管学,但因为管者的稀缺『性』,很难集中起来进行教育,只能以学为主,这个人的积极『性』了。谢哥是学习热情最高的一个,不但把从前的几本教材都完了,还向谢双瑶索要新教材,而且因为两人的关系,他可以把己的要求说得很具体。现在彬山的住户越来越多,矿丁也越来越多了,谢哥希望能有一本书来指导他的管思想,帮助他设计彬山的人事生产制度,俾可提高彬山百姓的生产积极『性』,选拔出优秀的人才苗子,把两座矿的产量再往上升一升。 这是亲哥才会这么体贴她啊!否则什么事都上报,不更显得恭顺吗?但谢双瑶如果什么都事必躬亲,早晚都要累死,她手下现在已有煤矿、铁矿、盐场、糖厂、养殖场等等,任何一间企业按敏朝的标准都是前所未有的规模企业体,而且每个企业情况都不,规章制度只能靠负责人从工作中总结、设计、反馈,所以她非常欣赏谢哥这凡事想在己里,积极学习进步的精神,多次通报表扬,并且从资料库里找了现在这本着作,让谢哥学。 泰罗的《科学管原则》算是科学管的开山之作,时代背景也更接近于敏朝,没有么多内容要删减编辑,谢双瑶草草翻阅增删了一遍丢给哥,谢哥读过之后觉得很有裨益,只是有些概念并不适合本地的情况,而且其中有很多文字过于深奥,还是要再加以润『色』,最近他集中在重修《科学管原则》,当然没有时间去和一个新婚妻子相处,在他的想中,概明年等这本书的本土化完成刊发之后,他的婚姻可以进入议程。 不过,谢哥对娶一个远方表妹兴趣不,也觉得娶一个普通的彬山女娘似乎有些浪费,既然谢双瑶距离成亲还有个七八年,么他觉得己的婚姻或许可以成为谢双瑶的政治筹码,如果谢双瑶到时需要笼络一些新占之地的势力,他可以贡献出己的婚姻,作为双方修好的桥梁。 在兄弟姐妹之中,谢双瑶和哥的关系是最好的,两人虽然说不上无话不谈,但也轻易不会产生误会。谢双瑶知道哥这么做并不是在营造‘忠君无我’的人设,而是很务实的考量,他也不觉得己在牺牲什么,而是在时下人的认识里,缔结婚姻的前提有很多,门第、财势、政、祖籍……对,甚至连祖籍都是很重要的一环,但爱情却恰恰不是前提之一。‘两个人必须彼此相爱才能结婚’,这话在此时说出来,并不会让卫道士勃然怒——卫道士只会对一些有威胁『性』的,普遍的道德败坏行为勃然怒,‘两个人必须相爱才能结婚’,像‘太阳是方的’一,只会让他们微微一笑,宽容地说一声‘倒也有趣’。 要不要破坏这个认知呢?谢双瑶发现她又一次进入两难,她以前从来没想过己该怎么重新设计现有的婚姻制度,也没想到过穿越之后天天都要面临这类型的灵魂拷问,但事实如此,现在她不由又是问:她需要怎的婚姻制度,穿越前的婚姻制度是否合适现有的社会土壤? 55 陆大红第一战(下) 往年的春酒,不过是大家一起说些祝祷之词,祈愿一年的买卖顺利吉祥,各桌再行些荤素酒令也就罢了。虽也乐呵,但却都比不上今这般令大开眼界,赞叹无穷,一时众盐贩都伸了脖子出来,听陆大红朗声道,“众兄弟们处了这么十几,我也是知道兄弟们本心里都是良善仁义之辈,咱们跟着刘香主五湖海地跑着,多是为生活所迫,活世上,无非为了这碎银几两、柴米油盐,不求个封妻荫子、金堂玉马,也求个妻儿平安,上下睦。若是别处能有活路,也不能把头提在手上来跑这一行,众位兄弟,我陆说可对?” 她这一番话说软又透着妥帖,仿佛都是说到了众心里,实在是道尽了这帮汉子心中的委屈,这些中除了刘老大原本家事还算不错之,哪个不是实在找不到活路了,才辗转托入会贩盐?所也不过是勉力支撑门户而已,若是世道好些,当真不必如此行险,好几条汉子都红了眼眶,叫道,“陆大姐,你是个明眼,我们会里的兄弟,许多都苦命!过今没明!只求今能吃饱,往后如何,当真不敢去想!” 陆大红颔首道,“如今天下,苦命可不遍地都是?我们从不会说话的年纪,跟着父母一道南下逃荒,若不是六姐降生,此刻我怕不知在哪里!命好的,当个使唤丫头,命不好,便不知化成谁的盘中餐了——我亲哥便是在逃荒路上,被一伙强掳去做了两脚羊!” 当今这世上,家室若是完整,家中无病亡的,都是极有福气的家了。长到二三十岁,无没有亲戚是死于非命的,听陆大红这样说起,都是唏嘘不已,有喊道,“来若遇到伙强,兄弟们拼着性命不要,也为陆大姐报仇!” 这毕竟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而且在彬山,这实在是很平常的家庭往事。谢双瑶在给买活军的女娘中描绘‘面’可能有的危险时,其实也犯了第一世界的错误,她觉强/奸被迫生育是一件很惨的事,但在这个时代,底层女性要面临的危险实在太多,若让她们在被强迫被抢劫之选,只怕许多都会选被强迫,因为被强迫或许还不会就死,但被抢劫的损失或许就会直接导致某个家或者自己的死亡。 提到过世的亲,陆大红微微感伤片刻,此时又掩去唏嘘,转而道,“先谢过兄弟们了。如今咱们且说许县的事,我知道兄弟们心里对我们买活军有埋怨,是这般的道理——年前几个月,我们买活军还没来的时候,刘香主从临城县大量批发了精盐来,三省的盐枭都来许县拿盐,兄弟们只用做些搬运的活计,就有大把的分红入账。如今买活军来了之后,这批发的工作就买活军接手了,兄弟们便又要奔波着去往各村,不但危险,收入年前几个月比也是大有不如,自心中是难免犯些嘀咕的了。” 这话正中了吴老八心事,他万没想到陆大红连这一茬都看透了,一时不怔,心道,“陆大姐……虽年纪,但见事太明白了,不愧是六姐心中的意儿。” 陆大红这话自不是没有道理,正因为太有道理了,众反而不好回答,刘香主接口道,“陆大姐,兄弟们都是明是非、有分寸的,平时我们的本事也就只够吃一口辛苦饭的,往来各村的利,虽不样丰厚,我们拿却安心。年前几个月,是赚了一大笔,但是因为买活军货好,不靠我们自己的本事——搬搬盐哪里赚了么多呢?连往常给各处的打点都省下了,这全是因为买活军的缘故,年前样赚,银子虽多,他们其实拿着也不安心。” 这话才是正论,城墙根的苦力也能搬盐,一二十根筹子罢了,这些盐贩他们年前个至少都分了十两的,如今被陆大红刘老大一唱一地点破了,倒真不安起来,知道自己是占了买活军的便宜。有些老实胆的已是两股战战,生怕买活军让他们把这笔钱吐出来。 陆大红却是道,“虽不能长久做下去,但买活军入城以前赚到了就是你们的,刘香主不必担心,兄弟们都深明大义,不是些利欲熏心、倒行逆施之辈,六姐对你们也是很信用的,绝不会让兄弟们吃亏。如今兄弟们重操旧业,在江湖上动,除了本身贩盐应的利钱,我们开支的工钱之,只要是出门,买活军每额都有津贴,虽几个月的快钱无法比,但积月累也很是丰厚,倘若在行程中有了伤亡,买活军也一定厚加抚恤,不会让兄弟们伤心。” 自从买活军入城到现在,吴老八听到最中听的话也莫过于此了!他心中连来的阴云仿佛都逐渐消散,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正沐浴在春晖之中,浑身筋骨跟着活泛松软起来,再看陆大红时,哪还有丝毫排斥忧虑?更不记虚无缥缈的江湖规矩,规矩个屁!六姐仙降世,六姐的规矩就是最大的规矩! 买活军如此客气,刘香主自要逊谢一番——其实也只是个过场,多少全个颜面,众对他还算心服,即便觉他口中的‘我们这些江湖汉子何德何能,能被六姐驱驰就已是福分……’这样的话十分刺耳,但也耐心听着,自不会出面反驳。陆大姐却道,“刘香主不要客气,我们买活军说话做事都很实在,没有繁文缛节,这笔钱是非给不可的。因为出门贩盐当危险,而收入却对固定,这笔钱从前在许县还算是体面,以后便不是了,买活军来了以后,处都有活干,扫盲班毕业后,一至少也是二十五文,我们出门贩盐的收入一定要比这个更,而且要多,否则兄弟们还不如留在本地做活。现在把账算清楚,来就不会有兄弟托词辞工,反而闹大家难堪。” 买活军其余都是一边听一边点头,显很认可陆大姐的道理。吴老八也觉陆大姐实在是要!这番话说,顶呱呱、沉甸甸,往后众兄弟要有谁还敢暗中排揎买活军的好兄弟好姐妹们,就休怪他吴老八不给面子了。 他还算是较沉住气,余下的年轻一听这话,立刻哄叫好,都道买活军义,满口也是六姐慈悲,六姐仙降世,一反之前的消沉敷衍,一个个摩拳擦掌,巴不立刻出发。刘香主也叫道,“好!六姐实在想仔细,往后我们弟兄们的命就是六姐的了!在下这个香主,虽不敢六姐比,但也绝不能落后了,会中本有一笔‘公使钱’,是备着兄弟们婚丧嫁娶,会里慰问犒劳的,我个再捐一千两银子,以后兄弟们万一有个什么不测,都从其中出钱抚恤!除此以,绝不挪作他用!这笔钱此后就买活军在我们会中的弟兄姐妹掌管,请陆大姐勿要推辞,否则就是看不起我刘某!” 他满脸慨,一副仗义疏财的英雄模样,众也跟着大声喝彩,对买活军、陆大姐刘香主大表忠心,这顿春宴的气氛至此 终于完全扫除阴霾,步入潮,众纷纷举杯贺,又喝了几杯,陆大红又请众尽量吃喝,别辜负了这上好的山货,众也都觉她说有理,忙又举筷夹了肉片、河鱼、豆腐往锅中去烫,又舀了滚热的鲜汤来喝。 鸡汤也还罢了,山珍海味汤一入口,只觉鲜令非挤眉弄眼不可,一口汤要在口中含了半才舍咽下去,咸味之一股无以名状的热烫鲜味撞进心头,众连酒都不喝了,都争着喝汤,一面喝,一面听陆大红道,“这钱上的事,只是六姐操的一份心而已,六姐所虑的还有一个,便是我们三县的女娘都极少,会中兄弟许多都是未成亲的,当可明白我的意思,有了钱,女娘却少,不能成家立业,也是难熬。我在这里给诸位透个底,临城、彬山、云县,这三县口,男子占了八成,女子只有两成——这还是算上了我们彬山的女娘。” 众都知道,彬山女娘是不会被溺死的,因为有谢六姐的关系,个个都能平安长大,读认字,数也是三县中最多的一处。许县这里如果没有彬山女娘的数字去匀,只会更难堪,众也都切身地感到了这一点,私盐贩子虽职业见不光,但收入在许县算是很不错的了,连他们都很难娶亲,就是因为实在没有女娘的缘故。此时都点头称是,吴老八道,“六姐连此事都为我们想着呢?” 陆大红道,“这是哪里话,天下事都在六姐心里装着呢,更何况婚姻这样的伦大事呢?只是我们福建道彩礼轻、嫁妆重,农家愿意养女的极少见,这些年天下大乱,女婴更是难以长成,如今虽说境况好了些,但远水解不近渴,等这批女娘成,都是二十几年后的事了,到时大家也老了,有什么用?一批的女娘自是配一批的儿郎,我们这一代的儿郎,想要在十年内婚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去地吸引些有女娘的家来买活军这里定居,又或是为咱们兄弟中上了二十五的,说些寡妇什么的回来,也无不可。” 这些私盐贩子在行,自是接触不到正经家的女眷的,甚而许多地方听说来了,都会嘱咐女眷藏好,根本就无从接触,贸打探,也会引来本地的反感,众听陆大红说到这里,都是恍大悟,纷纷道,“难怪要请陆大姐坐镇我们会里,原来是给我们新妇来的!” 因为时下对媒婆多有打趣不屑的议论,所以他们不敢以媒婆来形容陆大红等的职责,但一听说谢六姐让陆大红她们入队做事是这般的缘故,顿时便一扫之前的成见,反而暗自埋怨为何不派遣更多女娘过来,如今女娘只有三个,好些没分到的队,原本对吴老八他们是幸灾乐祸,此时反而大为欣羡,情绪全倒转了过来。 陆大红又款款解释:并不是新妇,而是尽量说服一些养了女孩的家庭往许县这里搬迁,又请众一起出主意,问他们许县的好处是不是足以说服村民,“咱们是去做好事的,不是等掳掠妇女的强,若是好心办了坏事反而不好了。” 众此时是真正买活军的差使当成了自己的差使,纷纷踊跃出起了主意,“我们许县如今已是买活军旗下,如何不好?三省接壤的县府,哪个能我们比——我们马上就要种六姐稻了!” “他们如今山上的子也不好过,听闻六姐这里有好稻子,如何不愿来?” “我们要往浙江里去,尤其是去织户多的所在,织户多的治下,女娘便多,诸暨、金华一带,这些年也乱很,许久未过去了,我们先去探路,通了再请陆大姐过去一遭!” “还有些家里养了独生女儿的大户家——来我们买活军这里啊!我们刚看的榜文,个,个……” 吴老八多年来未曾娶亲,其实便是因为本地女娘太少,他眼光又,落个不成低不就的,饶是他自诩心有成算,此时依热血沸腾,大声嚷道,“个新式婚!浙江里征兵太多,有许多家中只有许多守灶女,偌许家财不知要被族里算计多少,咱们买活军这里有新式婚这样的好东西,像她们这样的家,为何不愿来呢?!” 他已完全遗忘了自己半个时辰前对新式婚的排斥,俨为自己生活在买活军治下,能有新式婚这样妙想天开的德政吸引更多女娘入驻而衷骄傲。更为陆大红盘算了起来,“陆大姐,今我不喝酒了,席后咱们便开始学吴地方言,要往浙江道去,不会说他们的话是不成的——” 陆大红连忙敬了他半碗茶,又流露出洗耳恭听的尊敬模样来,请吴老八发表见,他们买活军这一点是好,从不拿大,总是虚心好学。吴老八当下便手舞足蹈,自己这些年来在江湖中行的讲究倾囊授,满桌盐贩,喝着鲜汤吃着美食,想到后厚财在手,佳在抱的好子,无不是眉开眼,或是揽着身旁的买活军拍胸脯表忠心,或是又慎重黄翠几斟茶赔罪,各自尽兴到了极点,这其中唯有刘老大一还有少许清明,瞧见几个男兵悄悄给陆大红竖大拇指。 再看陆大红,还是憨厚雄健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有如此心计手腕,一顿酒便令原本对她们又厌又怕的盐贩前倨后恭、死心塌地,见他看了过来,从容一,举杯遥敬,刘老大慌忙举杯满饮,酒已冷了也顾不换。一条凉线入喉,仿佛连心都跟着凉了,半生功业,就这样轻轻巧巧被陆大红收服了做成买活军的班底,但失落之余,心下也是一片后怕庆幸——还好,还好!如果当真被眼前的利迷了眼,张地主一起联手敌对买活军,还要卡着买活军的脖子,吃许县转运之利,现在,他还有活路么?站对了边,如今还保性命,又有一番新生,若是这一遭做好,来买活军中,怕也少不他一个位置! 想到这里,雄心又随着酒液慢慢滚热了起来,刘老大转而担忧起了陆大红这三个女娘的安危:只盼着她们都平安无事!顺顺当当出发,顺顺当当归来,他也顺顺当当跟着升官发财,千万勿在途中遇到强梁贩、地痞流氓、山匪水霸、猛虎山狼、贪官污吏、村氓纨绔、疫病兵灾…… 刘老大并不是十分迷信的,他买活军打多了交道,在信仰上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想到盐贩子们一路上可能遇到的波折,他便立刻决定春宴后便去城中找一找新立起的六姐生祠,悄悄拜一拜,请六姐保佑。——但他所有中国一样,绝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求拜佛上,这一趟买卖,他决定亲自出马,护送陆大红,再派心腹护着黄翠、胡三红:别都能出事,这三个女娘却一定要平安归来! ,:,, 49 买活军拿下许县 买活军居然如此轻易地就拿下了许县! 金逢春这几天都有些魂不守舍,虽然本职工还是照样完成,但其余时间都沉浸在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撼之中,有些法相信,甚至感觉世界因此而显得虚假荒谬——买活军怎么就能这么轻易地拿下许县了呢?! “当真一个人都死吗?” 因为大家都有事做,而且战场自然很险恶的缘故,金家人并有直接地见证买活军战斗的场面,只能辗转地从马百户的儿子口中得知消息,自然金县尉也宴请了马百户,想要探知更多战场的细节。马百户倒也份参与,但他把私盐头子刘老大引荐给谢六姐,而刘老大虽然也上城头,但从他的角度讲出来的故事,比买活军些胖大兵士口中干巴巴的‘就去走了一趟就拿下来了,和拿下你们临县差不多’,自然要丰满多了。 虽然也并有很波折就是了,这场大家都期待已久的大战可谓是虎头蛇尾,双方刚集结大军……然就了,买活军兵临城下,压根就打,日便拿下了许县。顺利得令临城县的民众们都感到强烈的不真实。 ——听说,许县方面压根就组织起什么有效的抵抗,连城门都只是暂时关闭了大约半日,便大胆的民众裹挟着打开了,唯独让人悬心的是张地主一家,他们家的表现大出金逢春意料,原本在金逢春的分析中,刘老大投诚,张地主应该是临城县最难啃的一块骨头了,收拢庄丁矿丁协助守城,这是他们肯定要做的事,而且能集中起来的人数也不比买活军差多少,不说苦战,他们至少能给买活军造成一些麻烦,又或者是延缓一下买活军的战时间。 金逢春当然知道,就战斗力来说,买活军一个打三个庄丁佃户是不成问题的,但守城战也不全靠个人的武力。最近这半年来,因为开始识字,而且买活军若要往外扩张,免不得用兵的缘故,金逢春很关注战争方面的知识,不但自己找典籍来看(很少,几乎有找到),而且还向见识过战争的老人打听。大略地知道传统的守城战是怎么打的,也建筑起了自己的想象—— 守城战能否守住,主要是这么几个方面决定的:城墙、补给、民心。一座城墙完备的城镇,可防范许多危险。比如一般的流民军队,他们有攻城器械,也有用、制造这些器械的知识,所太平的时候流民军最多只能滋扰地方,想要打下大城市并不现实。他们能攻占的小城,城墙往往形同虚设,已然是半废弃状态,可攀缘而入,真正的天下雄城并非农民军轻易能够妄想的。 但,打不下来,不表不可围城,一座城市的补给总是有限的,孤城围,三个月上就要出事,想要强行守住,或者就要开始吃人了。还好城里的百姓往往有经历过战争,不太能意识到这一,多数是在补给快耗尽的时候才迟钝地慌『乱』起来,但这之慌『乱』已经有太大的用了。金逢春的父母经历过战争,大哥也经历过,金逢春从他们的叙述中很早就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个体的生命和意志在战争面前都关紧要,完全只能随波逐流,就赌运气而已。 当然了,在守城战中,守城的一方也不可能总是龟缩在城墙之,如果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便可依托城墙外出『骚』扰、打击攻城方,战争其实也是一门精细的技术活。于家郎军事有着天然的兴趣,按他所说,战争其实从双方出兵就已经开始了,确认本地将要攻打的话,守城方可坚壁清野、在水井中下毒、抢收稻子、掘断道路,并且灵活地利用地势来阻断敌人,譬如筑坝、引水等等,除此之外,当然还有粮草的筹备与运输。如果这些都能执行到位,守城方相攻城方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就许县来说,许县是三省通衢之处,和买活军相连的是城南,其余三个方向都有官道,这种城很难围,邻县邻省都会发兵来援,至少粮草不愁,只要他们能守住最开始的一段时间,续处于劣势的毫疑问是买活军。而且临城县和外界沟通的渠道,就从前来说,主要是源于许县,么许县的官僚守城的信心就会比较足,因为他们知道买活军的粮草供给也不多,临城县打许县天然就不会么好打……如果不是买活军来打,又或者如果天下不是这么不太平,许县的县令又不是么糊涂的话。 买活军要来打许县,这件事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任何人来临城县生活一段时间,只要有基本的智力都会有这样的感悟,这根本就不是聚义江湖、占山为王的草头军,《水浒》为自己的追求目标,最终还是会招安。买活军的体制一看就知道是为了统治大地方准备的,只有很大的地盘才要求完备的制度。金逢春不相信许县县令此有自己的判断,但他居然还坐视买活军把路修到了城关边上,这其实已说明了大敏朝在许县的统治有多么的破碎和虚弱。有了这条路,买活军根本就不用担心补给问题,而且许县的铁器还多是买活军卖去的,金逢春不知道买活军有有做过实验,但他们卖出的铁器多数凿不破水泥路,也就是说这些路修起来就很难破坏了。 这些路——多数是许县本地人配合着修起来的,冬季农闲,去做活有饭吃,有筹子赚,而且许县的商户极力鼓舞百姓去做活,有了水泥路运货会更方便。这些都是很正常的,毕竟百姓只想着吃饱喝足,而商人只想着赚钱。但许县县令是该有一些大局观的,他居然连这都想不到,只是坐视着买活军修路,从一刻起,金逢春就完全放弃去留心县令了,本身既有权力,也有能力,本地实际的统治者应当是乡绅家族,许县县令最好的结果非是留在买活军治下,和于县令一样拼命上课而已。 在之,认为许县保卫战的主持者应该是张地主,而且也预想到了他的权力和武力都来自于哪里,又会有怎样的抵抗。金逢春认为张地主是法执行坚壁清野战术的,可能也有么多毒『药』来污染水井——甚至他根本就不会动污染水井这个念头,只有不事生产的官兵能轻易地毁坏水井,但凡是在本地做活的百姓,就舍不得毁掉这些得来不易的水源。 知道自己是很聪明的,也得到了六姐的认可,俨然便自认是金家最聪明的人了,金逢春知道自己现在还在蛰伏期,真正大放光彩的时日,应当在吴兴攻占之,但内心深处其实是有些小小自满的,不说自比武侯吧,也觉得自己是这个时世罕见的明白人了,战事的发展至少有些基本的明鉴。而且这些明鉴也是得到朋友们认可的,他们都觉得买活军会在许县遭受到一些抵抗,如果六姐不展示神迹的话,很可能要死上一十个人的。 但事态的发展让所有人都话可说,金逢春甚至感到羞赧——买活军侵占临城县是够容易的了,但不是因为马百户早丧胆了吗,怎么……怎么侵占许县也就比临城县多费了么一儿功夫? 买活军是头一天清早出发,午到的许县,当日扎营做饭,谢六姐都还在临城县动身呢,当晚,召集入城的张地主庄丁便自发地打开城门,邀请买活军入城,按刘老大的说法,他们本来还打算等张地主的人现出疲态之,在城内『乱』,撩拨民心呼应买活军……谁能想得到张地主多年来的庄丁都合起来造他的反,张地主连一夜都有撑过,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反绑起来,扭送到了买活军营中…… 不是,就……这也太……太…… 金逢春一开始都觉得这听着太假了,完全不知道买活军是怎么达成这种效果的,甚至有种整个世界都震动的感觉——难道多年的老佃户、老庄丁地主的忠心不该是法撼动的吗?当然也有种鱼肉乡里的恶霸人家,但不论怎么说,如果一个地主身边竟有一些忠心的佃户的话,他是很难维持收入的。 金逢春接触过很多地主,他父母也熟知其中的套路,地主在争买田地的时候或许会『露』出狰狞的面目,但一等田地到手了,便又会佃户宽仁起来。适当地减减租,在佃户活不下去的时候给他们放些低利息的印子钱……几年下来,冷的心都暖过来了,而这些佃户多数都是很认死理的,多的他们也都不知道,只知道在这险恶的世道里,能有田种,有这么一个靠谱的主家就很不错了,为主家卖命,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若是这种佃户的关系持续了上,彼此的关系就更紧密了,因为能娶到媳『妇』留下子息的佃户,必然是受到重用的,不喜爱的佃户根本可能娶妻。这种佃选拔为庄丁的可能『性』很大,他们主家的忠心几乎是牢不可破。一个在本地经营了几人的地主家庭,往往就拥有不少忠心的庄丁,平时也会『操』练武艺,在本地说话亦很有份量,他们的家族中会有人进县衙为吏,也会有人尝试从商,往往是从粮油铺子做起,也只有这样的人家有开粮铺的底气,比起县令,他们更像是本地真正的统治者。 金家自己就是吴兴的大户,而且地位很稳固,这种权势很大程度是建立在佃户地主条件的服从上的,金逢春有生来都毫不怀疑好佃户好地主的忠心,直到许县就这样轻易地陷落在好佃户手里,才逐渐迟缓地、恐慌地意识到,原来佃户的忠心并非是毫条件的,哪怕地主已经做得很宽厚了——张地主在看来,手下的佃户并不是多么苛刻——但佃户只要一有机会,一了解到买活军这里的佃租更轻,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背弃原本的东家,向买活军靠拢。 这些佃户甚至还自发地杀掉了几个张地主异常忠心的庄丁! 只要家里多少有些地,不能不为佃户们在买活军的影响下发生的变化而战栗,金逢春私下多次推演买活军的手段,仿佛走向另一个极端,现在瞧着买活军的随便一个什么举措都仿佛用意深远:修路除了做生意、运兵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用,便是吸纳周围村庄里的农户 过来做活,还有临城县里到处都在招工,许县连最偏僻的山村都有人来揽活干……在当时,还有人担心临城县的虚实许县的人探听了过去,但现在来看,这些农户从临城县这里得到的信息更多! 买活军有高产的稻种,有教人种地的先生,而且更重要的是,听说只有新占之地的稻子才是配给制——和买活军在临城县的政策一样,先把所有粮草拿走,按每亩三百斤发还,只要摆脱了新占之地的帽子,比如临城县明年,便是只收走百斤,余下的全都归农户自行支配! 新稻种,亩产六百斤算是稳稳的,这还是侍弄得不太精心的产量,倘若精细起去做,一亩地亩产六百五十斤……自己便能落下四百五十斤!这还只是一亩地! 什么识字班,什么好布店,什么蜂窝煤,什么套种菜蔬,这都是虚的!最能打动人的就是这实实在在的数字,六百斤一亩,租子只有一半!过个三年,等许县不是新占之地,便只有三分之一的租子! 一半的租子,算是行情价,但亩产高了一倍,便等若是有租子。而且这些信息并不是彬山些外地人宣扬的,而是来做工的老百姓从当地的老乡口中反复验证的事,徐姓在本地是大姓,县里很多人都有个姓徐的亲戚,都是在本地至少一百多年的人家了。既然他们口中都是这么说,许县的百姓们便也深信不疑,金逢春来才知道,很多许县的农户都在商议着要不要迁移到临城县来——临城县原来有一百多个小村落,兵祸之,凋敝非常,而且很多村落的幸存者不敢分散居住,便都聚集到了条件相好些的村子里,如今只有十个村子,但规模都比原来的大。原本的耕地还能照顾得到六成,但也有四成耕地因为距离太远,逐渐抛荒,许县的农户之前就在商议着要不要逃到这些村子里,他们有些胆大地还向买活军打听县衙荒地的政策。 张地主有有料到呢?买活军这样的政策,足让最愚忠的佃户也生出自己的心。金逢春想他大概是想到的,便是想到了也能为力,张地主不可能不让佃户在农闲时出去做工,这等若是强制他们不去挣钱买衣服买肉,庄子内部就要先『乱』起来。而一旦允许农户外出做活,信息的交换和农户的动摇便根本不是他能左右得了的了。 这是一条任何地主都力抵抗和扭转,又毒又辣的阳谋,也是针地主的绝户计!任何一个地主,怎么可能和买活军抗衡?金逢春想到这一的时候呼吸都要『乱』了:许县这样的情况,在江南算是很不错的了罢,其余州县能有什么不同么?想不出,除非省城,否则其余州县手中能战敢战的兵,也不会比许县多更多!而且,而且便是能战敢战,又能和买活军的些兵士相比么?! 这也就意味着,买活军不断地复制这种做法,便可轻而易举地吃下福建道、江西道甚至是浙江道的诸多州县,本地的乡绅人家抵挡不了,就真的指望不上什么兵了!而一向是不可撼动的乡绅人家,非但抵挡不了,反而在买活军的策略下显得如此脆弱,几乎是不用买活军如何力,便会自己翻倒在自为稳固的基础中! 算是非常投入在买活军里的女娘了,但不知为何,金逢春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依然情不自禁地害怕起来,甚至藏在窝里偷偷地哭了,有一种难言说的恐惧,好像这世界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让恐惧的正是捉不准其中的规律,也就失掉了自身的掌控,所熟悉的一切,似乎都会在这股洪流中翻天覆地,而能选择——尽管并非不情愿——只有接受。 许县就这样拿了下来,又过了几天,因为临城县的人也叫去参与接管许县,他们得到了更多更详细的消息,原来导致佃户『乱』的最一根稻草是张地主的决定:张地主的庄子将不会用买活军的稻种,而正是这一让佃户们纷纷自发地产生了献城的念头,经由佃户里常去临城县做活的张哥牵头,十几个佃户便成了百多个,庄丁中也有很多人立场不坚定,一听说张地主居然不用六姐的稻种,当即倒戈,便酿成了日黑夜献城的大变! 张地主不愿用买活军的稻种——这一是金逢春能理解的,因为买活军的稻种需要每年育种,否则会发生‘『性』状倒退’,也就是说,所有引种新稻的区域,便如同落入了六姐的指掌中一般。许县上下是否引种新稻定然也是众说纷纭,但也逐渐越来越理解农户们的心,一旦他们知道了这种新稻,么谁让他们法引种,谁就是他们的敌人。死生大仇,犹然可赎,新稻不得种,不可恕也! 盐枭刘老大畏惧买活军的威武,农民佃户们垂涎买活军的稻种佃租,吏目们背的家族急于和买活军做生意,少数几个科举官员软弱力……这样内部千疮百孔的许县,该如何抵抗买活军的锋锐?张地主其实已意识到事不可为,已经暗地里送走了大儿子一家,但刘老大身为盐枭也自有本领,既然已经狠心入伙,便要找准机会立功,毕竟他埋伏了,将这房人拿了下来,张家其余丁口也能逃出许县,尽数成擒。 张家就这么败了,悄声息,谢六姐去许县走了一遭,杀了许多人,又开了个‘诉苦大会’,便暂时又回临城县办公,金逢春这些临城县的百姓们摘掉了‘新占之地’的帽子,也都十分欢欣鼓舞,他们很积极地打听接下来的招工信息,一期高级班夏天就要开完了,按条例来说,会有全新的招生考试,就金逢春所知,不少儿郎都摩拳擦掌,预备考入买活军中去打磨打磨自己的武艺。 金逢春还在当的老师,但并不准备永远当下去,的目标是军岗中的文职,也要受训,但平日里的工内容适合发挥的长处,自认自己脑子还算灵活,在庶务勤上是有一手的,也有相当的兴趣。金县尉的盘算予默许——君不见萧何在刘邦手下都能善终呢?历来能管粮草勤的,虽赫赫之功,但却不是君王的腹心人,日也较容易有善终。 买活军拿下了许县……这件事必然又给临城县的生活带来了许多改变,而还会有些影响在省府泛起『荡』漾,在金逢春的见证下,许许多多新式的机器,许许多多的青头贼从云县,从彬山往许县去了,也有一些彬山的买活军女娘在临城县歇了歇脚,又动身启程去了,听马百户说,有些最勇敢的女娘甚至还要走出买活军的势力范围,跟着私盐贩子‘去各地看看’,这让钦佩赞叹之余也有了一丝神往,或许有一天,也有这样的胆量……眼下知道自己是有的。 更多的影响,会在续慢慢浮现,金逢春知道自己需要的只是时间,但临城县的百姓们,尤其是向这样有志于上进的百姓们,已感受到了不同。买活军他们更加亲热了,他们视为是完全消化了的领土,在许县征服战前的表现也足让六姐满意,并有人借机『乱』,反而个个忠心耿耿。有一些原本封闭的职位,悄然间已他们打开了限制。 便比如金逢春,今晚竟接到了茶话会的通知,听说是六姐常开的,有时会叫女娘,有时会叫别的男丁,按行业来,按『性』别来皆有,但就葛爱娣所说的,“我听云县的小红说,最常叫的还是我们这些有本事的女娘。” 们三人是在路口碰到的,于小月来叫金逢春,们人又在葛爱娣租屋的个巷口遇到了,便共用起了一盏新灯笼——买活军能烧造透明度很高的玻璃,因此这灯笼也比从前更明亮了,但这些已法让们赞叹,这些临城县的女娘已见识过了电灯,便知道一切都不如仙灯般的明亮,而哪怕是京城,也有‘仙画’中的天宫景。金县尉便是在看过仙画彻底不反引兵去吴兴,金逢春还见到过父亲偷偷给六姐的生祠上香,并且不评论些传六姐是梨山老母世的谣言。 “今晚我们县就这三个人么?”于小月问,和葛爱娣说话的语气很微妙,客气中有一丝生疏,但又透着想要笼络的刻意亲近。这个官家小姐看着葛爱娣这个前村『妇』的眼神是有些好奇的,早在月余前,葛爱娣连站在们身前的资格都有,但现在一切已截然不同。 “我帮着写了请柬,还有王太太、徐三嫂,生『药』铺的董莲妹。”葛爱娣又说了几个人名,“临城县就十个,其余都是彬山和云县来的。” 十个女娘已不算少了,能六姐看入眼的,自然是有本事的女娘,们都在心中暗暗地记着这些名字,计算着在一些有限的岗位上,谁能和自己竞争,其实竞争关系未必存在,但这是人很本能的反应,一旦起了心,便很怕有人来抢,不过这绪在看到了窗户里映着的人头时又很快打消了:彬山和云县的女娘们显然已都到了,们正和谢双瑶聊天,一看就知道,们和谢双瑶很熟悉,关系也都很好。 三个女娘彼此看了几眼,仿佛都看出了方的想法,金逢春抿嘴笑了笑正要说话,身脚步轻快,是王太太赶了上来,“你们走得倒快!” 其实王太太和金逢春不过是头之交,但此时站在院子里,这几个临县女娘不论出身来历,距离似乎在瞬间就拉得很近,们彼此亦是交换着会意的眼光,此时此刻,们并不只表着们自己,也表了临城县所有有志上进的女娘。金逢春并不仇视外地人,但知道只有临城县的女娘才会为临城县的女娘要好处。这一刻不论彼此的脾『性』是否投合,又是不是介怀方的出身,们便是天然的紧密同盟。 但茶话会的氛围的确比金逢春想得要更轻松,几乎是才进屋子,谢双瑶就热情地招呼们,“快坐快坐,就等着你呢,王太太。” 把王太太一把按在了中间的椅子上,“你们吃呀,喝呀,别客气——今晚的议题你实在很有发言权,王太太,我们准备来讨论一下当理想的夫妻关系,这论如何非得由你一个发言不可。” 夫妻关系!金逢春的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但同时又不可遏制地桌面上的东西吸引,们在谈的话题——还有这吃的喝的,觉得自己的注意力实在是不够用了! 50 不婚的潮流 买活军是彻头彻尾的实主者——虽词不,带有特定的时代痕迹,但只要和他们打久了交道,或迟或早心里都会有这样的明悟。买活军教育百姓,是因为活人懂读书懂道理,才能更好为六姐做活,买活军让那高大户家的小姐们出来做事,是因为大家都是六姐的活人,都要给六姐做事,不想做事那就只有买活,没钱买活又不想做事,那……你对六姐就没有了。 在买活军治下,这是一个很不祥的征兆,无的活人可能会被处,也可能会被‘送入彬山为奴’,临城县去年就送走了几十人,都是没有病又不愿为买活军做事的人。即便是病人,只要不是起不来床,照旧要为六姐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活人心中很快就建立起了这样的认识:买活军心中没有宽仁孝悌,只有六姐的利益。 买活军自己也不避讳这一点,他们的作风和眼下的王师形成了鲜明对比——王师主帅满口的仁道德,但百姓避兵如避贼。买活军满口言利,但所做的事大多都对百姓有好处,便是最出格的那条例,到最后也总有一批人从中受惠。 这也让反对者很难从他们的体系中找到漏洞,批评他们是乡野村夫——他们本来就是,批评他们不教化,心无王道——人家本来就是反贼,人们很快发觉,买活军的体系非常圆融自洽,反对者从中找到的最大的破绽,还是大年夜谢六姐让买活军唱的那首歌,“从来就没有神仙皇帝”……这个人反贼出瘾头了,反皇帝是可以预见的,但居还要求别人唱歌反自己。 不让缠足是这样,赎买田也是这样,买活军每做一件事,必定都是对他们有利的,虽他们的态度倒很开放,并不禁止对自己政策的批评,但在这样健全的思想体系下,反对者却发现很难找到恰的论点来说服身边的人。譬如剃头,从古至今,披发左衽那都是蛮族的象征,光头的是和尚,青头的是刚还俗的和尚,要求所有男女都剃头这成何体统!礼法人伦岂不是都要败坏了去? 但哪怕是私下,那有学问的老先生也驳不倒买活军的道理:头发要藏虱,虱是害虫,会散播多种疾病,消灭虱对所有人都是有益的,而保留头发则完全没有什么好处。保留头发就要保留虱,剃光头至少有虱的人会因此受惠。 至于礼法人伦,很显,在六姐看来,身上还养着虱的人是不配讲究这的。这老先生身上多少都有虱,所以他们也只能在这一步讪放弃争辩,继续去刮腋『毛』——是的,一般人头上有虱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头上有虱的人,身上的体『毛』处多少都会有,而且腋『毛』和胯『毛』多数是不能篦的。 让少女们来畅想自己心中的美满婚姻,便是又一桩非常有实主『色』彩的决策,金逢春现在逐渐能理解谢双瑶行背后的逻辑了,,她受了十四年的闺秀教育,所以此时本能羞红了脸,油滋生出了强烈的罪恶感,因为身为女娘,议论并向往自己未来的婚姻,是非常轻浮非常不道德的行为,但另一面她又能理解谢双瑶这么问的——彬山和云县应该已有一批女娘到结婚年龄了,这女娘也出来工作,也为谢双瑶创造价值,也是她最坚定的拥护者,谢双瑶照顾她们的需求就是在维护自身的统治。买活军一向遵行一个准则,跟着买活军干的人,总是能到最多的好处,谢双瑶是不会让这拥戴她的女娘吃亏的。 金逢春能不能接受旧式的婚姻呢?说实话,最近她不像是买活军没来前那样频繁想着自己的婚事了,因为买活军来了,这又变成了几年后的事情,没那样急迫,而且金逢春隐隐也觉,或许她到了二十二岁也不会立刻结婚——这是一种极其大逆不道的念头,但她有一种感觉,她绝不是厅里唯一一个有这种想法的女娘。 彬山和云县的女娘要比她更直多,也更坦率,更健谈,她们的风度在外人来看和淑女两字自相去甚远,甚至会让人觉咄咄『逼』人。但她们其实并不『性』急,对王结结巴巴的叙述听很仔细,看出来,这是她们中许多人头回接触到‘外面’的家庭生活。 “平时出去工作么?如果不出去,在家里都做什么呢?家里的事情都是谁在做主?” 她们多数更关心婚后的相处,而非是婚前的相识,这是让王很松了一口气的,她刚才面『色』通红,尽量婉转表示了自己和王举人在定亲前已彼此熟识,虽交谈次数不多,但通过一道推演习题,笔谈了数月久。也因为有这么一段故事在,二人志趣相投,婚后方才情投合,她的确对王举人这个丈夫很满。虽王的变化也很大,但显在这种事上还有过往教育的余痕难以跨越。 一旦话题来到婚后,她就没那样羞涩了,而且尽力回答很详尽,看出来,王也很聪慧,能充分领悟到谢双瑶的,并且积极配合——这种积极『性』恐怕就是她脱颖而出,被邀来茶话会的原因。 “平时自是不出去做事的,因为族中是书香第,风较为严谨的关系,即便是家艰难的人家,女眷也多是在家中织布,很少有人去缫丝作坊、绣房里做活。像是我们家境况稍好一,便不夜以继日的在织布机上忙活,但也不闲。平日早起,要去问候婆母,后回房早饭,完早饭,如果没有应酬,便要回房去做绣活了,家下丈夫女身上的针线,总要打点妥,还有长辈处也要有心不时奉上,像我们家,因为大嫂早早去了,大伯不愿续娶,留下一个小侄儿,自是我们几房共照管,那边还要留心他身上的衣裳。”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光绣活便已经不轻了,丫鬟是做不完的,需要各房的也带着做一点。” 正所谓十里不风,哪怕买活军来了以后,她们接收了海量的识,诸暨那里的民生风俗还是让金逢春耳目一,王的第是要比金家高一点的,因为王举人的功是自家考来的,还有考进士的机会,但他们家的日听起来比金家清苦,金家多数都是到成衣铺里去买,或者请绣娘上,哪怕是这年民生凋敝,金也是横针不竖线不拈,最多只是给金逢春做做小衣裳。 ——这恐怕是因为浙江一带文墨风流,进士辈出,书香第也没有那样值钱的缘故,金逢春心里这样想着,王紧跟着就说了出来,“虽我们老家家家户户都闻织机声,也一向是出的富庶,但浙江道和福建道一样,山水复,耕田利薄,只有从商是最赚钱的。但商为贱业,再者风险也大,此处的书香人家或以耕读为业,或有世代为幕的,我们家就以耕读为主,家风简朴,便是度宽绰,也不愿事事加以外求,总是节流为上。” 不少女娘脸上顿时『露』出了不以为『色』,王也不无为婆母辩解的思,忙道,“其实婆母并无苛待,反而多加宽容,譬如我能随相公到此,也是婆母首肯。一般人家的女眷出嫁后,也就是一年回娘家探望两次而已,平日往来过多,都要遭到婆母的非议。我家则无此限制,平时相公闲来在内院与我一起钻研算学,婆母也从不多嘴。” 云县小红的眼睛便瞪大了,“难道婆婆连房内事都管的吗?” 王含蓄笑了,“倒不是说钻研算学有错,但许多规矩更板正的人家,老爷少爷们成年后,日里在内闺多加逗留,也是要招来教训的。如此便仿佛是沉溺于『妇』人温柔乡,耽误了外出的正事。” 屋内顿时响起一片嘘声,彬山来的一个勇武女娘——她虽是女娘,但却和男丁一样都留着青头,身上肌肉虬劲,自有一番英雄气概——不屑道,“这都什么臭鱼烂虾的规矩!除了显摆长辈的威风,还有什么!” 王并不否认这规矩的确让人不适,她尽量详尽回答女娘们的问题,“除了绣活以外有甚么娱乐?做算学题就是娱乐……偶尔也听戏,因为在本三亲六戚很多,每月总有场酒,随婆婆出去赴宴便可松散个半日,听听戏,和姐妹妯娌们闲话片刻,便是娱乐了。家风正的人家,除了过年以外,平日在家是不许饮酒赌博的,出赴宴也不敢多饮,唯有婆婆能有偶尔抹牌打马吊的资格,我们在旁帮着看看牌已经是难的放松了。” “纳妾的人家颇多,不过书香第倒不常见,多个姨娘便是多一份使费,像我们家,也便是大伯因为无续娶,由婆婆 做主抬举了一个姨娘,但容『色』也颇为平常,只是善于育儿罢了。不过即便不纳妾,也不出去吃那种荤酒……染指家下的丫头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众女交头接耳,有人问,“家务事都是谁做主呢?” 这自是婆婆了,“外务一开始则是老爷,我们夫妻能做主的只有屋里的一小事,但若要人事任免——”这是个买活军内部的词儿。“那也还要老做主。这是由于老爷还在的缘故,老爷过世后,如果兄弟分家,那就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我们没有分家,因此还是老做主——老还年轻呢,不过五十岁不到,精明强干,家中都是她在管事。若是分了家,也不会轻松到哪儿去,除了接手家务外,还要时不时去给老问安,一日里应也是忙忙碌碌的,少有空闲的时光。” 又是一阵低声议论,还有人问,“若没有分家,那在外做活的女娘,她们的所要交公吗?” “这自是要的,”王忙说,“没有分家,收入便都是归公,这一点不分男女,都由婆婆拿在手里,再往下分配。” 平心而论,王的日在此时绝算不上辛苦了,至少她不必做饭洗衣,这四个字在大敏朝代表的工作量半点儿不轻。这是个做什么都不方便的年代,体力活比想多多了。只是没事时候绣绣花而已,还有余裕发展个人的爱好——平民百姓哪有什么爱好呀?从早到晚,不都为自己的生活奔波? 若在从前,王过的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她也不是没有盼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嘛,家婆手中握有最宝贵的权力便是财产权,儿媳『妇』所有的收入都将由她来支配。但如今她的叙述,显不能令买活军的女娘们满,她们对于熬上许多年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劳所毫无兴趣,云县小红皱了皱鼻,开始问负面的问题了。“听说富贵人家是有和离这么一说的,若是日过不下去,该怎么和离呢?” 她这么问,是因为如今的底层人家,很多婚姻连婚书都没有,不论是共妻、典妻、租妻,又或是另娶另嫁,都没有任何文书,完全由邻里长辈居中做保作证,也就没有和离一说了,小红出身底层,但现在有了身份,自便关心起了有身份人家的习俗。王回答道,“和离很少,但也不是没有,只是多数不是因为日过不下去了和离。” 那是因为什么呢?“许多时候是因为两家发生了争执,要断这亲,妻家抢在夫家休妻前上和离,又或是女家势大,男家衰微,娘家兄弟上强令和离,将女方另嫁等等。” “因为两人实在不喜欢对方而和离的很少就是了。”小红总结。 王点头称是,厅内顿时骂声一片,而她似乎已预料到许多女娘的反应,并不吃惊。谢双瑶趴在讲台上认真听着,不时招呼女娘们吃喝,“吃呀,吃呀,尝尝这巧克力,一人只有两块呢!” 这茶话会是私人聚会『性』质更强一的密会,气氛终究比会议要随放松,金逢春道自己猜不错,这是只有谢双瑶看好的近人才会被邀请参与的私宴,她们因此了一明显是仙宫体己的供给,瓜花生是随便吃的,一人还有一盒生生闪亮亮,说不出是什么材质,上头印着怪字,令人目眩神『迷』的东西——谢双瑶说是喝的,而且不禁止她们带回家去,金逢春即就没有。而另发了两个小小的薄片,是她口中说的巧克力,金逢春也不准备现在品味,她更多的心思已不自觉被谈话吸引。 厅内女娘们也多是如此,临城县女娘都有家人,更情愿带回家去,而彬山和云县的女娘显不是第一次吃特赏了,便显见多识广、从容不迫。云县的庄素问,“你刚才说,已婚『妇』女只对自己的嫁妆有支配权,那如果男方侵占女方嫁妆怎么办?” 王还好是诸暨人,那一带居民善讼,她又书识礼,对法规是很熟悉的,从容答道,“这也在所多有,若是日过不下去了,可以请娘家父兄出面交涉,嫁妆单都是一式两份的,和离时可以全部带走,相应也要退还彩礼。若是两家纷争不下,便由娘家人代为进衙告状。” “『妇』女不能自己代表自己吗?” “没人会接女人的状的,女人自己也根本拿不到状,状师不接待女客。” 后世影视剧中传奇状师代弱女状告豪的桥段,在这年代是没有人买账的,因为女人在社会上并不被认可为独立的个体,只有一种例外,那便是她是守灶女或是寡『妇』,即便如此,在法律人格上也依旧是低人一等,必须有一个男『性』亲属为她出面。 金逢春逐渐从她其实很熟悉的社会日常中领悟到这个道理——在过去的旧秩序中,女人从生到都必须依靠着另一个男人,而一旦出嫁后,社会规范便会默认她失去了一切对自己的主宰,丈夫将拥有对她全部的处置权,除非娘家的男人把她给抢回来。她本人的愿或许能起到作,但这要看别人的脸『色』,丈夫也好,父亲兄长也罢,他们能尊她的愿,她的愿才有,归根到底,依旧是他们的志在发挥作。 这很不公平,但金逢春对此倒是并不愤怒,因为好像这么多年的规矩也从未遭到破坏,她一个人的愤怒也不会有大的处,金逢春还是很实主的,她本能在向谢双瑶学习,于是她立刻就想到了这一点:目前来说,父亲是尊她的愿的,大哥也听凭她做家里的主,那么金逢春就完全不必给自己增加风险,她何必为自己去找一个可能会干涉她生活的主呢?既她可以工作养活自己,那末她似乎完全没有必要结婚。 这个结论在厅里是普遍的,朱玉玉大声说,“如果成亲了就要事事都听从什么狗屁夫君的安排,连自己赚的钱都不归自己,那我不需要成亲。” 这帮买活军的女娘没有无人供养生活的担忧,她们个个都是高收入群体,“我自赚自吃,自己做自己的主,我何必再找个人来?费不了那个事,我自己过好很!” 她们也没有老了没人依靠的恐惧,“孤儿那么多,我收养个孤儿不好吗?收养个心细的小女娘,我还不自己生呢!” 如果金逢春足够细心,便会发现这个座谈会的走向有失控了,谢双瑶开口请王谈的其实是神仙眷侣式的婚姻,因为王的确和丈夫感情甚笃,这一点在此时的夫妻中是很难的,这女郎们的父母彼此关系即便说不上疏离,但有许多也绝称不上亲密,他们彼此和自己的『性』亲戚都有更多话说。 但王羞于谈论自己和丈夫的感情,女娘们对这种浪漫的爱情故事也丝毫都不感兴趣,她们的注力集中在更实际的利益层面,并且在不断的询问中很快到了统一的结论:作为买活军的女娘,她们压根就对婚姻没有任何兴趣,愿以终身奉献给六姐,做如今南方偶也有的‘自梳女’,永不嫁人,一心侍奉六姐! 这其中有一人的表态是激烈的,有一也不无犹豫,但在群体的激越中,她们或者感到了被裹挟的压力,或者也受到了独身的诱『惑』,纷纷跟着表态了起来。金逢春身为临县女娘,自忖毫无选择余,再说她听着王形容的生活也觉『毛』骨悚,确实感到了婚姻带来的压力,半真情半假,也跟着叫嚷了起来,但她心中又还有一丝不舍,毕竟她才十五岁,此前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永远都不嫁人,这仿佛是一种陌生的生活。 六姐叫她们来,难道是为了诱『惑』她们发下贞洁誓言,就此顺水推舟的答应下来吗?自梳女一旦发誓,则永远不能和男人有所往来,否则要被处以极刑的! 她心中惴惴,不禁就看向了谢双瑶,谢六姐此时已跳到了讲台上坐着,一条腿晃呀晃的,从仪态上来看,她是真的骨里透着自在,哪怕是村姑都不会有如此随的坐姿,她一边听着女娘们的发言一边在笑,一双眼弯弯的像月亮,金逢春突发觉谢六姐其实蛮好看的——她几乎不记以前自己为什么会觉她面目平庸了。 但现在她顾不上细想这,更陷于自己的担忧中,六姐在笑,难道是因为这发展正中了她的? 在她的担忧中,谢双瑶举起手往下压了压,『乱』哄哄的厅内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女娘们一致抬起脸——六姐要发话了。 51 茶话会(上) “王太太,让你见笑了。”谢双瑶先向王太太致歉,因为王太太都快吓哭了,她害怕的点比别的女娘更多:如果谢双瑶希望麾下的女娘都不婚,那么她就将是不被重视的异类,而如果谢双瑶没有这个意图,那她的述说就显然不让六姐满意,竟然把这么多女郎都说成了不婚主义者! 王太太当然不敢受谢双瑶的礼,谢双瑶也没和她纠缠,而是转而数落她在买活军的姐妹们,“至你们,我得说这个结论愚蠢而且怯懦,庄素,我看你刚才也叫得很欢,你说说这个结论为什么是怯懦的?” 庄素捧着她手里的那盒果味酸『奶』,原本正义愤填膺地吸着,被点名后双颊鼓了起,似乎是在抗议谢双瑶在她身栽派‘叫得欢’的罪名,但她还是认真地思索起。离开了刚才那汹涌的情绪浪『潮』,她很快冷静下了,寻思着说,“因为我们以改变这些规定,就像是……就像是六姐一向做的一样,买活军已经改了很多规矩了,为什么不改易婚姻呢?遇到不喜的规矩,没有想着去改变,而是想着去用终身不婚逃避,是一种怯懦。” “不错,”谢双瑶说,“这不是身为女『性』的怯懦,而是身为买活军吏目的怯懦。” 在座众女面不然便都现赧『色』,这些女娘不在乎被讥笑自己的容貌,但很在意工作力被批评。 “愚蠢……愚蠢是因为……”庄素在这个词也卡壳了,她求助地环顾四周,但没人帮得她,谢双瑶接过话头说,“愚蠢当然是因为生育是种族延续的基础,如果谁都不生,那末我们的事业将交谁继承呢?”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人回答,仿佛有一些隐藏的答案,但即便是愚笨的女娘也知道,这种话是不说的。 谢双瑶为她们说破,“你们不生,不代表人人都不生,是这个意思么?既然在你们心中,成亲生是一件这样的坏事,那么你们现在是在做什么,好事留你们这些高层,坏事交那些普通一些的,没有你们这么优秀的女娘?你们是要让自梳变成一种被限制的特权,强迫别人生么?还是要挥自己的榜样作用,带动所有女娘都以自梳为荣?” 她锐利地看了众人一眼,仿佛是要看看谁敢在谢双瑶手下搞特权,在座的女娘都吓了一跳,好几个刚才叫得很凶的女娘都红了脸,争先恐后地低声辩驳着,“并没有敢这样想,只是……只是脱口而。” 但也有人仍大胆地挑衅着她的权威,反驳道,“难道成婚生就是我等的责任吗?知生如此危险,仍然要赌『性』命去做,只是因为我等身为女娘吗?我们难道就没有选择自梳的自了吗?” 说话的是云县小红,金逢春被她吓得不轻——连庄素、马脸小吴这些买活军老人都不敢这样回六姐的话!但谢双瑶并没有火,她脸还浮现会心的笑容,亲昵地对云县小红笑骂了声,“就数你杠精!” 屋内的气氛因此松快了一些,云县小红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余女娘们也多少有些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样,仿佛有点儿恃宠而骄——她们也知道自己冒失了,但更知道家长对她们的责怪背后多少是有些宽纵在里头的。 “成婚和生是两件事,要分开看,成婚与否,在我看,完全是个人的自,生不生,就个体说我也并不在乎。但作为买活军的官吏,你们要会政治化的思考,当我和你们谈天的时候,我是在和你们个人谈天吗?我是在和你们背后所影响到,所辐『射』到的人群谈天。固然你以不成婚,不生,但你也要为你们身后终究还是会成婚生的女娘考量,这种话本身没有错,但作为政治人物,从个人立场考量此事是一种愚蠢,对交谈对象的预设是一种愚蠢。” 茶话会除了有一些独特罕见的仙宫食品之,实和谢双瑶她们的闲谈课差不多,只是内容更加犀利也更有门槛,金逢春需要很用心才跟谢双瑶,白她的意思,这里有许多概念都是很新鲜的,政治人物……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用这个词形容。 “是了。”她身边先言的居然是葛爱娣,她对这一切的领悟仿佛比金逢春还更到了前头——金逢春突然意识到,虽然葛爱娣还不是非常识字,但实已参与到了政治活动中了,去年夏天她抗租的举动,如今看完全就是一次政治活动,她当然会比自己更白谢六姐的话。“六姐一向开大胆,重视培育女,是不会让我们女吃亏的,实在不该把怒火泄到六姐身。” 彬山好几个女娘不都向葛爱娣怒目而视,仿佛被她陷不义之地一般,葛爱娣泰然自若,谢六姐也点头说,“这的确也是一种愚蠢,说你们的处事经验还不够老练。完全没必要这样嚷嚷,我们这厅里坐了很多人,但没人有必要对这些事负责,这既不是我们造成的局面,也不是我们支持的风俗。那你们的愤怒朝向的是谁呢?” “你们刚才的表态更像是一种本的要挟,就像是对父母大声嚷嚷,这样我就不吃饭,这样我就不喝水……在政治活动中,这种表态是很轻率的,说你们没有准备对自己的言论负责,就已经开始用这种激烈的语气裹挟余人的情绪,进行后果难以预料的扩大化。如果我就势要求你们从此自梳,这里至少有一半以的女娘是要伤心的。茶话会的气氛是友好、开放而冷静,这是个半政治场合,凡是和政治沾边的地方,我们需要理想但不需要冲动,需要坦率但不需要鲁莽。” 现在就连彬山女娘都有些跟不谢双瑶的逻辑了,大家一时安静下,费力地消化着谢双瑶的道理,这中王太太似乎是有领悟的,她不觉口唇微动,仿佛在重复着谢双瑶的话。后还是葛爱娣先开口。 “如果我说错了,请六姐指教。”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讲,谢双瑶对她含笑点头,葛爱娣一边思索一边说,“以前,我们的政治活动更多地是依靠本,有很强的情绪『性』,但此后,我们……如果有志从政的话,便需要习政治场中的许多规则,这里是我们的一个练习场所……六姐是这样想的吗?” “有时候也只是随便吃 点东西玩玩而已,但谈到这么重要的事时,是的,这里是半个政治场所,在这里,你们的一些不合格的表现不会有太大的后果,但在工作场合就不一样了,工作场合我只讲工作场合的规矩。” 大家在放松的同时纷纷不禁肃然——虽然女娘在买活军得到的机会很多,但在工作场所,她们的确未曾因为自己的『性』别得到过什么太特殊的宽待。 葛爱娣的表现已让金逢春刮目相看,而不知是否做会计的人都特别大胆,云县小红说,“但实六姐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生育对女娘说是很危险的,这完全是一种责任,难道女娘只是为了我们敏朝百姓的繁衍,便要毫无报酬地承担这样沉重危险的责任吗?” 她的口吻是冷静的,但指的事实有很强的煽动『性』,“女人生孩会死——而男人是不会的,只需一小会儿就行了,女娘生完了之后还要花费许多时间哺『乳』、照料,所生的孩还不归自己所有,倘若和离——” 她看了王太太一眼,王太太肯定的点了点头,云县小红便继续说道,“也不和自己一道,只归属夫家。而且女人做这些事是没有报酬的,承担了这么多的代价,但连钱都没有,如果以前,毫无办法,种地的人家,男人在地里干的活便是比女人多,这以视作他们用这部分多的劳作付了钱,或者城里的人家,彩礼要比嫁妆多,那就当做是付了娘家,当做了是对养育的报偿,这中种种的不平等,便先不谈了。” “只说现在,我们这些女娘,财务完全独立,甚至比兄弟们赚得还要更多,生活,我们并不下田养活自己,所以也就不比非得要有个男人帮手,并不需要这部分劳作。我也不说以后我们买活军的婚姻是否还和从前一样,我只觉得,就我们这些买活军的女娘说,倘若我们不从生育中得到什么额的好处的话,那不是浪费了够用赚钱的许多时间和精力,后得到的东西和只花了一小会儿的男人还差不多呢?” “对啊……” “这不亏了吗……” 虽然女娘们的情绪不再激动,但依然有人忍不住小声附和,就连金逢春也忍不住开始算小账,她——当然还是觉得有一天要结婚生的,但也不禁现云县小红说得很对,对自己赚钱的买活军女娘说,婚姻和生育是全然的亏本生意,她简直大亏而特亏,亏到让人立刻就丧失了对婚事那虚无缥缈的憧憬。 “是挺亏的。”谢双瑶也并不反驳她们,而是含笑说,“所以你们不妨想想,以前的老规矩要如何更改,才从大亏特亏变得稍微没那么亏,或者甚至从中得到一些好处,让你们觉得这买卖做得还公平呢?” 人群一下安静了下,金逢春左右看看,心头刹那间浮现起无数个念头,有一个念头极为荒谬,刹那间不及细想,冲口而,“我要孩随我姓!” 哪怕是在买活军的女娘中,这句话都掀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不知是谁嘀咕着说,“这不入赘吗……” 但她的声音很快被盖过了,有人飞快地说,“我要做我自己的主——无须看婆婆的脸『色』,我自赚自吃,回到家里,除了六姐我不用听任何人的话!” 这些话——哪怕只是谈谈,仿佛都那么的大逆不道,有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哪怕只是谈谈,哪怕只是想想,都让人禁不住的向往,禁不住地投身而入,尽情想象。“我的钱就是我的钱,娘家也好、婆家也好,除了我自己谁也不支配,连相公也不以!” “我想和离便要随时够和离,我去找状师,状师也不不理我——我想要见些女状师!” “我想门便门去,想做什么工就做什么工,谁也管不了我!” “门在,我要与相公并肩同行,谁也不让我低眉顺眼落在后头!” “他要敢打我一下,我便要打死他!” “我想玩什么便玩什么!” “他若在头玩女人玩男人,我也玩女人玩男人,大家各玩各的,谁也不要说谁!” “若我相公敢在头玩,我便要打死他再和离!” “我要娶个男娘,为我穿针引线、洗衣做饭,闲无事我还要打他几下取乐,除了生孩,余所有家里的杂事都他做!” 莺声燕语在厅中飞舞,女娘们争相地嚷着自己的‘梦想’,彼此眼神一对,多有失笑的,但这笑容不是完全自嘲的笑,而是在自嘲中有些兴奋的、忐忑的笑容——如果买活军没有,这样的想法她们根本就不会允许存在太久,过离经叛道,绝不是一个好女该想的,但如今买活军了,谢六姐了,这些想法——虽然极荒谬,但说不定竟有了那么一丝,或许成真呢? “好了,好了。”谢双瑶听了一耳朵一耳朵的奇谈谬论,她脸的笑容越越浓郁,不得不举起手压了压大家的声浪,“都听到了,要自,要平等,要财产权,要冠姓权,甚至要反过压迫男『性』,都白的,人『性』嘛,什么时候都一样。” 除了反过压迫男『性』这一点,好像并没有太多人响应之——至少在金逢春看,她倘若不要吃亏便不错了,反过让别人吃亏也不太好。余这四个点似乎的确囊括了大家的诉求,谢六姐这时候仿佛恶劣了起,她停顿了一会,当大家都有些提心吊胆时才大笑着表态,“我当然支持啊,我为什么不支持,这里没一样侵犯了我的权益。” 女娘们的笑容还没到达嘴角呢,她提了第二个问题,“但问题是,你们的这些诉求,男人们会答应吗?” 厅内乍然间便安静了下。金逢春和小月、葛爱娣乃至一个并不怎么熟识的彬山女娘面面相觑—— 男人们会答应吗?男人们会答应才怪! 52 茶话会(下) “从你们的表情来看,似乎大家都觉得男们是不会答应的。” 屋内暂时只有谢双瑶的声音,的语调透着隐约的乐呵,仿佛觉得现在女娘们的表情颇有可观之处,耐心地,慢慢地为女娘们分析,“但其实仔细想想,知道你们的感觉也只是种刻板印象,男们不会答应——是所有男吗?当然不是,否则这世上没有赘婿了。” “所以,我们可以分析出个结论,那是个男如特别穷,他大概是会答应的,或许我们也可以推导下去,如个男实在是娶不到老婆了,除了你他完全娶不到别,他或许也会答应你们的这些条件。或者这个男本来没有可能娶到老婆,那他对这些事肯定也漠不心,谈不上答应不答应了,那么,是谁不会答应呢?” 马脸小吴很响亮地答道,“那些原本娶得上老婆的男,他们是不会答应的。” 大家都觉得马脸小吴说得有道理,便嗡嗡地议论了起来,谢双瑶跳下讲台,开始在黑板上书写,“我们的支持者是无产者,反对者是有产者,可不可以步细分呢?除了财产方面的考虑,『性』格上,可能支持我们的男是?” 任何不可思议的大事,在谢双瑶的口中都是这么的明白而简单,金逢春再次陷入如痴如醉的学习状态中,微张着嘴投入地跟着六姐的思路。从买活军这里得到了很多,会算学了,和社会接触了,但更要的是得到了这种‘明白’的力量,在此之前,金逢春觉得自己的世界非常狭窄,只知道外头在不断地发许多大事,但却不能理解背后的原因,更从没想过自己能参到其中。 而在买活军这里,谢六姐似乎掌握了种办法,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在的分析之下变得明白起来,金逢春逐渐地意识到自己是谁——除了金逢春这三个字之外,的社会角『色』,的理角『色』。也逐渐地意识到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甚至更步的,能改变什么。 和谢六姐起改变什么! 又想起了除夕夜谢六姐的话,‘高的奖赏——用双手创造这个国家的未来!’ 这改变不彻底,需要不断地妥协,但不论如何,现在们正在起商议着,该如何创造这个小小的国家的未来! 金逢春几乎激得喘不过气来,却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聆听谢六姐的介绍,“我们在推出项新政策的时候,定要注意它能不能被彻底地执行,政策的制定很简单,简单到我们在这里闲谈着能定下来,但执行是非常困难的,即使是项几乎对所有都有利的政策,想要彻底推行也异常的困难。” 以识字班举例,“识字班侵犯了谁的利益呢?农户们识字了会聪明,可以种出更多粮食,即便是读书,他们考的科举也和我们教授的内容完全不搭噶,但即便如此,我们在十村开班的时候还是有很多捣『乱』。” ——谢双瑶叹息着说,“我们只把多捣『乱』的杀了。” 提到杀的时候,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连金逢春也很镇定,甚至有丝冷嘲,已不是年前那个见血失『色』的小女孩了。买活军去年杀了不少,觉得杀得都有道理,甚至暗地里很向往谢双瑶的杀伐断,想要做事情,非得这么狠不可。 “识字已经是抵触小的政策了,大多数农户非常珍惜这个机会,尚且有这么多波折,别的政策,只要是对现状有改变的,那定会侵犯到部分的利益。但我们能因此不改了吗?”谢双瑶还在循循善诱地教导们。而金逢春此时已放下切顾虑,响亮地答道,“不能!” “为什么呢?” “因为所谓的现状样也牺牲着许多的利益,只是他们在过去的秩序里无法发声。”抢答的却是于小月,的双眸闪闪发亮,看上去和金逢春样兴奋,语气却很平静。“像是我们女娘的利益——从来都被侵犯,只是从前,没会听我们的声音。” 但现在不样了,现在六姐来了。六姐听到们的声音——六姐甚至是培育着们的声音,把们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挖出来,在六姐来之前,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需求,但现在谁也不能让们放弃这些渴望。 金逢春越想谢六姐的总结越觉得字字珠玑,们要自由,要平等,要财产权!们愿意和男样拼死的去做活,比所有男都更忠心地拥护六姐,要尽切可能对六姐有用,只为了获得六姐的支持。 从今以后,谁也不能听不见们这些女娘的声音! 谢六姐的笑容越来越愉快,也提高了语调,“说得对!随着局势的变化,过去的无产者会想着获取发声的权力,当这些利益被压迫的,他们的不满达到巅峰,甚至连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世道会不可避免地倾颓下去,因为他们不闹到自己的诉求被满足,又或者是自己的命被消灭,是无法安静的。” “西贼、闯贼,他们有些是利益被压迫到了极致,有些是趁火打劫,但如今官府已经无力消灭他们的命,也无法满足他们的诉求,他们不再承认官府的统治。”这还是谢双瑶第次从这个角度说起外头的事,“而如今,女娘也有了你们的需求,如我不满足你们——” 举起手压制住了要出口的忠诚宣誓,笑着说,“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忠诚,但如我不满足你们,我没让我忠实的支持者得到多的处,那么你们对我的支持不会永远都这么熠熠辉了。所以我现在要设法满足你们,但同时保证这条政策可以贯彻下去,获得大多数的支持,或者至少是不反感。你看,赎买田地,对地主是不利的,但对佃户们很有利,所以我买田买得很顺,执行过程中算有甚么疏漏,佃户们也会自发地来帮我。” 大多数女娘都若有所思,彬山那个粗壮的女娘黄小翠大声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这个道理。” 居然会引经据典了!金逢春诧异地看了过去,谢双瑶也笑了起来,“不错,是这个道理。目前来看,你们的这些诉求如都形成政策,我恐怕支持者是很少的,反对者倒是很多。因为三县现在男『性』口占据绝对的优势,如所有的男『性』都反对,这不可能成,如半以上的男『性』反对,这也不可能成,如三分之的男『性』反对,余下三分之二漠不心,这政策也只能落实半。所以我觉得,你们得争取些男『性』的支持——” “那些除了我们娶不到别的男『性』?”云县小红立刻机灵地,又摇了摇头,“不行,三县现在没有这样的男,我们的日子过,现在周围的村子都知晓了,大量口都来聚集,肯定有外地的女娘愿意嫁来,除了我们娶不到别——这样的男算还有,肯定数目也不足,而且我们也看不上他们。” 只要有工做,有饱饭吃,这样的日子在福建道算是神仙过的了,买活军的声势越来越大,吴兴那里来信也频繁提到他们那里的逃奴越来越多——这些其实都来了三县,男来做工,而女想要在三县定居快的办法当然是嫁个三县的男。云县小红的说法是有道理的,金逢春不由自主地了头,还在思索,庄素已说道,“用处赎买他们——我们可以不要彩礼。” “外地的女娘,那些饿极了,活不下去的那些,也不要彩礼。” “但外地的女娘不如我们会赚钱——哦,但我们要把筹子自己拿着……对他们来说和外地女娘也差不多……” 买活军女娘很快发现,旦们开始主张自己的权益,那么婚配价值也只能和那些遵循老规矩的女娘相当,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不如的,虽然老脑筋们赚的钱少,但们在婚姻中肯让渡的权利更多。女娘们有些丧气了,自梳这个念头像又获得了流行的土壤,金逢春左看右看,实在很着急了。 “哎呀!你们听我说!” 忍不住加大了声音,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听我说啊,这不是很简单吗!首先通过结婚年纪的限制,让外地的女娘无法通过婚姻入三县,争取到几年的时间,然后,我们要通过教育,主去团结们,去教育们,让们识字,让们出去工!我们不也是这样被六姑教出来的吗?我们的需求——岂非是们的需求?只要们有书读,有工做,难道们不要平等,不要自由吗?” “我们此刻虽然素不相识,但却要把们当做姐妹般去怀,去教导,唯有如此,我们的队伍才会越发壮大,支持我们的才会越来越多!” 周围的女娘都投来了略带惊异的眼神,金逢春虽然在家中受了许多中庸低调的教导,但此刻已不其然全丢到了脑后,润了润唇,语速很快地继续往下说,“再者,我们要在男子中争取盟友,我们为何不告诉那些家贫的男子,如今彩礼如此之厚,便是因为富们肆意以彩礼为筹码争买女娘,富□□妾如云,穷只能孤寡到老,便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唯有六姐规定了不论贫富,都需要采用新的婚嫁政策,在,在做丈夫的权力——在夫权上做出让步,而且只能夫妻,不许纳妾,他们这些穷才有和富争娶的可能。” 实际上,穷娶不到老婆和富或许有系,但系或许也没那么大,更多的是因为贫的日子实在不过,便连养大了可以换亲的女儿都没有余粮养大,许多女娘都似乎要开口纠正金逢春,但金逢春抢着说,“——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他们觉得是真的便行了。再说这也多少有儿是真的,倘若两争着要娶我,是……是新式的婚姻,家里却贫苦,家中富裕,却要我三从四德,过王太太那般的日子,那我情愿选穷。” 这,是大家都认可的,因为这些女娘在财产上不指望夫家,都有自己养活自己,甚至靠自己过得比从前更的信心,们若有所思地了头,对金逢春『露』出了信服的神『色』来,庄素在旁细声细气地说,“这是误导和欺骗,煽贫富间的矛盾。恐怕糊弄不了几年,穷若发觉自己支持了新式婚姻也还娶不到老婆,会不会反悔或者愤怒呢?” 金逢春没说话,马脸小吴倒是先反驳说,“群体不是个,情绪的反应不会那样及时,而且现在只要肯做活都能赚到钱,我们这里太富的家也没有,谁先肯支持新式婚姻,谁更找太太,这是不假的。” 虽然在辩论,但火『药』味不浓,女娘们各抒己见,有些悲观,“恐怕我们的伙伴要比想得少,真正喜欢做活,愿意做活的女娘有多少呢?还有许多女娘,只是随波逐流罢了,们恐怕还和从前样,只等着到了年纪,听从家里的安排,嫁去呢。我们这里出头,们或许还会怨怪我们惹事!” “这样的也的确是有的,强迫们来遵从新式婚姻,恐怕效也不会,反而会被怨怪。而且想要新式的女娘越多,旧式的女娘越受追捧,越容易嫁入家。” 是这个道理,但连王太太都忍不住『插』嘴说,“再的家,无非也是我这个样子,你们既然不羡慕我的日子,那末旧式的女娘受到追捧,似乎也不是你们的损失——旧式的女娘嫁去了旧式的家,自然是过着旧式的日子喽。” 众便顿时都更开朗了,谢双瑶笑着说,“既要,还要,类本『性』的贪婪。” 女娘们是常常被揶揄的,们不以为意,积极地讨论着政策要如何推行才能大限度地减弱抵抗,又让更多感 到这样对他们有益,哪怕只是种错觉。 “该如何想个办法,让愿从旧式的去从旧式,愿意新式的姐妹也能抓住机会。” 后是庄素灵光乍现,想到了这个主意。“婚书!婚书呀!” 拍巴掌,罕见地兴奋喊道,“在婚书中约定彩礼、嫁妆,也是常事,何不再扩大些呢?丰俭由,多者可以将所有切细务都约定清楚,而俭者也需对些基础的题明确约定,更要说明婚姻不谐时该如何处理,他们两家只要谈了,愿旧便旧,愿新便新,随君如意,岂不是彼此两便,皆大欢喜?” 众女娘各自想,然是又简便又爽利,不免都有茅塞顿开之感,彼此笑骂道,“这么简单的办法,我们嚷嚷了这半日才想出来,怕是要被六姐笑话了。” “平时自负聪明,现在才知道,还是笨的很,六姐只怕早想到了。” “我之前也没想得太明白,是你们帮我分析清楚的。”谢六姐却不自高自大,摆手瞪眼警告说,“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拍马屁,还这不是正式会议,不然小吴要恨你了。” 大家都快活地笑了起来,室内新响起了磕瓜子的声音,谢六姐刚才直都没有说话,此时为们总结,“这是场很的锻炼,现在你们已知道了这种事是怎么做的——总结诉求,分析利弊,衡量局势,寻找联盟,后再给我个可执行的方案。今晚你们没有对手,下次锻炼的机会是在常务会上,于小月的字功夫,草案由你来撰写,你们要再找机会讨论,随后联署签字,在会上发放给所有会员,由我来评估他们的抵触情绪。” 众的眼睛都瞪大了,因为谢六姐的话似乎暗示着这草案还有不通过的危险,这大大地超出了们的预料,谢六姐倒很平静,耸肩说,“这是下课的内容了,的多面『性』,我是女娘——但我同时也是统治者,我要衡量这道政策能不能往下推行,推行后我的得失,如压根推行不了,这种政策会消耗我的权威,如坏处比处多,妨碍了买活军的扩张,那么我也样要打回来叫你们修改。这件事,你们要知道,不是我来带着你们搞。” 伸手在自己和众间比来比去,“而是你们——来说服我搞,明白吗?” 在金逢春看来,推新式婚姻恰恰对谢六姐的统治是有帮助也急迫的,否则费尽心思教导出来的成熟工,旦成亲不能再工,这实在是很亏本的买卖,但压下了争辩的冲,此时已又冷静了下来,知道六姐自有的用意,而且现在已回到了女大王的身份,这些话是不能去挑战的。 女娘们的情绪也因为谢六姐的撇清而有些许低落,彬山那个粗壮的女娘又叫起来了,“真麻烦——还不如自梳呢!” 这本是半开玩笑,但却让谢六姐的脸『色』有严肃,指了这个女娘下,似乎是想发火,但很快又『露』出笑容来,换上了耐心的语气。“还不明白吗?自梳是博弈中差的决策,你们要尽量地扩大自己的朋友,减少自己的敌,而自梳这个决策,会让你们的朋友仅限于女娘中的小部分,敌却几乎是除此之外的所有——甚至包括了我。” 谢双瑶比了比自己,“我说过,我是买活军的统治者,我永远不会允许买活军中出现自梳的『潮』流,我更要求买活军中有职司的女娘不许宣扬自梳,你可以辈子都不成亲,但却不能自梳。” 说实话,大家不怎么明白自梳和不成亲的区别,谢双瑶便又仿佛是在上课般,对们详尽地解释了起来。 “自梳在外头,是件很无奈的事,你们想要自由,想要平等,外头那些做工的女孩子,们虽然没有你们这样能书会写,但们也想要自由,想要平等,也想支配自己的财产,也不想嫁。自梳是们和外头风俗的种对抗,自嫁自身,永不和任何男往来,旦违誓,便由自梳女内部处以私刑,甚至连沉塘的都有!你们觉得这样吗?” “粗听起来,这似乎是很光荣而高洁的事情,个女娘宣布自己没有世俗的欲望,心中只有事业……” 很多女娘脸上都浮现出神往之『色』,这似乎便是们向往且自豪的状态,们迫不及待要宣扬们和旧式女娘之间的区别,自梳似乎再适合们不过了。 谢双瑶的眉头皱了起来,“但你们仔细想想,这是不是用『性』欲的牺牲换取了自身在财产上的定特权?这……难道是什么事吗?难道女娘的权益,定要牺牲样去换取另样吗?” 提到的这两个字让很多女娘都有些羞红了脸,们垂下头去,耳朵却又都高高地竖了起来。黄小翠——是之前坚定地叫着要自梳的女娘——愕然了下,还是坚持地说道,“但我心意侍奉六姐,的确没有这种念头——” “首先,你现在没有,或许将来会有,其次,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在买活军这里,女娘可以用劳,用产来争取的权益,为什么要用『性』欲的牺牲来换取?个『妇』女分明可以同时拥有结婚或不结婚的权益,也拥有充分的财产权,买活军的高层宣扬自梳,便等于是自愿地把自己的权益交了出去,让女娘只能在财产权和□□中择其,你再想想,如买活军的女娘想成亲成亲,不想成亲不成亲,不论如何,们挣的钱都归自己花,们做什么事都由自己决定,那么自梳还有什么意义?这不完全是种倒退吗?” 女娘们现在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对自梳的追捧有多么愚蠢了,们中许多都红了脸,谢双瑶还落井下石地奚落们,“在从前,那些女娘自梳是因为们实在没有别的路走了,如今你们分明有这样多的可能,却还要去追捧自梳?我从未见过有这么愚蠢的博弈者,对手还没出招,自己牺牲了项很要的需求。” 不免有些女娘想要撒娇似的抗议起来了,谢双瑶止住们,继续说,“第三,你谈论『性』欲的语气,像这是件很不体面的事样,这是我很不喜欢的。” 的语气很平静,“话题是有些说远了,但你们不妨想想,男到了年纪要给他找个女,娶不起老婆的男是被同情的,因为大家都知道『性』欲无法消解的男很痛苦,外头有青楼楚馆,有南风馆,家里有养子养女,有姨娘外室,黄小翠,你要平等,那你要平等地去尊女的『性』欲。” “外面的,在夸奖女娘的贞淑贤德,这些美德归根到底只有,便是女娘没有欲望,不知索取,只知奉献。但女娘凭什么没有欲望,凭什么不能索取?女娘到了年纪也想和健壮英俊的儿郎共赴巫山,也想儿育女,这都是正当的,可以公开谈论的需求,或许你没有,但别有,你便不能表现得这件事仿佛很不体面似的。”“为什么不体面?都要吃饭,也都喜欢做这种事,你老说着自梳、自梳,像自梳是种光荣,但我从没见这世上有这么倾慕地去谈论阉,如自梳是桩高洁的事,那阉岂不是更高洁?自梳女私下还能偷呢,阉却是真的狠下条心,这辈子注定清心寡欲了。” “为什么男阉割是羞耻的事,而女的自梳却被你们这些彬山女娘当做事挂在嘴边?你要想想。”谢双瑶少加思考,又给们加了业,“你们都要想想,这样吧,以《自梳和阉割的区别》为题,写篇章给我,字认得不多的用拼音,三天内交上来,答得加政审分!” 这个茶话会的开始和结束都大出金逢春意料之外,会者的情绪都和过山车样激烈『荡』,听闻旧式婚姻的沮丧——察觉自己正在制定政策的兴奋——听说草案还有不通过可能的惊讶——会后居然还有业的空虚。不是所有女娘都很喜欢写业,除了马脸小吴显着地亢奋之外,其余女娘都在低声忧愁地谈论着这出格的业,女的『性』欲,这在此前是个极度敏感的话题,金逢春想想都头晕目眩,而且也不意思和于小月和葛爱娣讨论。 这三个临城女娘路都在欲盖弥彰地谈着新式婚书的事情,到了家也已很晚,不能再去浴室了,双喜帮着金逢春打水洗脸洗脚,奇地着茶话会的见闻,金太太也没睡,走到女儿屋里来和闲谈,又金逢春吃不吃夜宵,金逢春说不吃,还将自己带回来的两片巧克力和盒饮料献给父母,金太太吓了跳,还以为是偷偷带回来的,清究竟这才安下心来,思忖片刻,只取走了那盒‘饮料’——彬山那边的女娘都是这么叫的,“这个巧克力太小了,手指长的条,你自个儿吃吧,倒是这仙饮,明天早餐桌上大家喝口是有的。” 但现在,金逢春完全没心思去想吃食了,费了半日的口舌,才让母亲取走巧克力,预备着明天早饭桌上众分食,金太太慈爱地掠了掠女儿的浏海,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回去睡了。金逢春爬到床上,自然半天都没有睡意,今天听到的这些见解不断在脑海里飞舞。‘要自由,要平等,要财产权’,‘你要平等地去尊女的『性』欲’,‘女娘凭什么没有欲望,凭什么不能索取?’ ‘女娘的欲望也是正当的欲望,是可以公开谈论的需求’…… 的确,自梳女很多都以冰玉会、玉洁堂自许,仔细想想,仿佛的确是把女的『性』欲当做件肮脏的事。很奇怪,敦伦明明是男女二完成,而且床笫之乐男分明如此乐此不疲,但仿佛女对这件事有需求,能从中获取快乐便是极大的不道德…… 心不在焉地思忖着家庭业的思路,在枕上辗转反侧,金逢春有种极其奇特的感觉—— 知道父母向是很疼爱的,金家对女儿也的确很,的父母兄弟都尽自己的所能呵护着,但今晚,金逢春第次发觉,父母的教导中,从来只包含了应该做什么,未有可以做什么,不被允许拥有任何欲望,甚至连食欲都是不体面的。 这不是父母的苛待或偏心,的母亲也这样要求着自己,‘外头’是这样子的,这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女不能有『性』欲,女不能妒忌,女不能不恭顺……女成必须是个极完美的工具,才会得到贤良淑德的评价,却还免不得要承受随之而来的苛刻挑剔,在金逢春十五年的命里,第次听到有这样对说,“女凭什么没有欲望?凭什么不能索取?” 我凭什么不能想?我凭什么不能去要?我可以想,我真的可以想,六姐在鼓励我们想,说这是桩正当的需求,女娘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管有什么欲望都不必羞赧,便只管去想! 突然觉得双颊又暖又湿,金逢春诧异地意识到自己哭了,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不是件值得哭的事情,它当然不坏,但似乎也没有到值得喜极而泣,但不知为何,这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把脸埋在袖子里,眼泪流呀流呀,直没有停歇。 这辈子还是第次被这样心,第次有在的衣食住行以外,心的理想,心的欲望,告诉—— 金逢春不知道该怎么说,今晚才发觉原来以前自己活得不算是个完整的,今晚才知道原来还可以公然拥有这许多种想望—— 是个很务实的姑娘,金逢春在今晚之前,对买活军也是极为拥护的,那是因为很喜欢买活军带来的物质上的改变,也很喜欢自己社会地位的提升,这都是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但今晚有了种不同的感觉,第次想……想,如有天谢六姐需要献出命,或许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感到自己的身躯上像飘出了无形的根脉,慢慢地接入了株参天大树之上,像死过回,又在眼泪中慢慢地发出芽来。这样的感受,比千万种仙器、神迹,比赏赐下来的仙食都还要更加宝贵,还要更加让珍视。 我是个买活军的女娘,入睡以前,自豪又幸福地想,以后我是买活军的女娘了。 53 三朵金花 “买活军搞了新式婚书?” 几枚葵花籽碎片掉了下来,吴老八‘呸呸’地吐了几下,懒洋洋地一抹嘴,“怎么又是新东西!” 自从买活军来了许县,新东西实在就多得要命,连这帮见多识广的私盐贩子都有些目不暇接,他们前已听刘老大尽力描画过临城县的新模样,甚至还跟着预习了一下买活军手下活人的功课,但直到兵临许县,吴老八这帮人才算是了见识——买活军一来,仿佛他们熟悉的城镇就如同一幅画卷一般,轻而易举地被撕碎破灭掉了,吴老八这帮人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许县。 这个新许县是血淋淋的,这其实倒不稀奇,私盐贩子是见惯了鲜血厮杀的,只是买活军来了以后,流的血不再属于往常那些人,往常那些胆敢抗租的佃农,那些被江湖人和衙门吏目盯上,做局陷害的殷实百姓,他们的血三不五时染红了某处街,但买活军一来,流血的成了往常那些藏在吏目背后,吃得满嘴流油的大人物,张地主一家被杀得人头滚滚,后招工去他们家洗地,流来的血都是暗红『色』的。还有衙门里和张家暗通款曲的吏目,不是被杀头,就是‘发往彬山为奴’,买活军前不知是怎样调查,竟连一个都没有漏过,吴老八私心里怀疑,这是他们刘香主在背后告的密。 刘老大所以被这样称呼,是因为他们在行走时,往往自称是白莲教分坛旗下一枝香,其实刘老大也罢,吴老八也罢,对白莲教都秉持着不以为的态度,这不过是披的一层皮而已。刘家在许县倒也算是个大族,但他们县去卖盐,刘家的子不管用了,白莲教在江湖上朋友多,遇到有了这层身份好开口了。也因为私盐贩子常年东奔西走,其实很少许县落脚,和张地主家多少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吴老八也没想到,原来老大私下对张家的这些底细竟是门儿清。 这样的『乱』世里,能跟随刘老大这样的香主还是令人安心的,刘老大平时对他们约束颇多,兄弟们暗中也不是没有怨言,如今却是额手庆——吃喝嫖赌没少做,但谋财害命的案子毕竟十来年间是没有犯下,如今摇身一变,也就能平安洗白了。地位仿佛更比原来些,贩私盐的,不管赚头多少,原本是上不了台的,但在买活军治下倒多少有些被收为官有的意思了,买活军那里派了人来,一一给他们登记造册不,还定下了每月发的筹子——这是由于他们这些喽啰原本的收入也就只够养家糊口,只是从前县里人家过得多数比他们更差,而买活军来了以后,县内百姓给他们做工也有工钱,若是他们这些兄弟没个贴补,恐怕会想着还不如留在本地做工。 想要脱盐队,哪有这么简单!吴老八私下是觉得买活军的借口找得不好,其实理是明摆着的,买活军要『插』手盐队,架空刘老大和他夺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给兄弟们按月发饷,兄弟们两头吃拿,自也就要听两头的话。不过哪怕刘老大悟了其中的理,照旧对买活军点头哈腰谄媚无比,半点没了过去的悍勇傲气——他年前去了一次许县,看了一次阅兵,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买活军的兵,真有这么勇猛么?吴老八心里是有些好奇的,他连买活军的齐整军容都未看过,头听买活军到了,还想着要不要混上城墙去看看他们该如何攻城,结果当晚城门处就闹起来,香主连夜召集他们策应,将张地主一擒,第二日清晨城门打开了,许县竟无丝毫招架力! 此后是预料中的做派,盘点人口,大王训话,整修场地开识字班,很多来上课的先生都是临城县的人,他们也不过刚纳入买活军治下一年,已满是买活军的做派。他们这些私盐贩子也有得忙,刘香主极力串联,服了族中把田地卖给买活军,一些人家,如张老丈,也在卖田,他刚买不久的铁犁现在在村里租用,自己留了二三十亩田给儿孙耕种而已,多来的田全卖给了买活军。 得了筹子以后,这些人开始在许县各处买房,又请了临城县的工队来盖房子,这一切都做得很急,因为春耕马上就要开始了,临城县和许县各处来做工的人家,到时候都要返去春耕的,人手一时将迎来很大的短缺。 买活军一来,哪里都要变化,他们要人做工,又是修路又是盖房,还开什么炸鸡店,也要人下乡去开识字班——刘家以刘香主为首,积极地协助买活军开展识字班活动,吴老八连正月都没过完,被派去带路,带着买活军的人东奔西走,在一个个村子头费尽唇舌,告诉村买活军的人不收人头税,还有新的稻种,现在来教他们识字认拼音的买活军,到了春耕时分带他们种新稻种——一年至少也要收三百斤! 因为临城县的关系,许县的父老对买活军的工作极力配合,吴老八活了一辈子,就没见过这些乡村父老这样听官府的话,地主家落到要卖田的地步,竟没有什么人上吊,有些大族不等买活军发话自行分家。原本的黑户、隐户也不躲着官兵走了,因为买活军确是不收丁口钱的——非但那些临城县的亲眷这样,就连去临城县做活来的许县壮丁也都这么。他们中有些聪明伶俐的已经在临城县读过了扫盲班,到自己的村子里,急于组织开班,“扫盲班毕业,去做活都能多得五文钱!” 吴老八也在上扫盲班,他虽心底对买活军依旧有几分保留,但却催促子侄们要用心上课,吴老八自己没有成亲,他来跑私盐,兄弟几个留在家里种田,虽田产也不少,但自家人还能种得过来,不算是大户。在买活军的到来中,他们家的损伤不大,利益却似乎也没有特别多,眼下最大的好处是买活军到处开班,能跟着认字这自总是好的。 还有些,和他的利益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却让人有些看不惯,只能在刘香主的弹压下勉强地消化,其中一是买活军的女娘——买活军的女娘似乎是太活跃了一点,来到许县的这些女娘,人数虽不多,但却个个棘手,而她们的首领谢六姐,也实在是能折腾,且不竟异想开地派了几个女娘来加入盐队,眼下这又折腾了什么新式婚书? 因为吴老八没成亲的关系,他对这个自还是有些关心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碎屑,习惯『性』地想要抓抓脖后的痒,却又发觉脖后乃至全身似乎都并不痒,不由自嘲地笑笑,招呼兄弟们,“巷口瞧瞧去?” ——盐队的规矩,腊月走过一次,下次门是春耕前后了,腊月里要过年,多少都买些盐,春耕时大家都要下力气做活,那就必须要吃足盐,上买的盐也差不多用完了,农户又舍得掏钱买盐了。盐贩们过年也可歇上一两个月,各自返家余,也要时不时来香主这里拜望拜望,帮着干点杂活,兄弟几个斗嘴推牌也是一乐。 刘香主在城里有两处宅院,一处是他自家居住,一处是他们这些手下时常聚集的所在,有些本地无家的弟兄干脆就住在这里。今年他们算是忙的,正月里也没个休憩,东奔西跑给买活军打下手,兄弟伙也没聚在一起吃年酒,如今这一茬算是忙完了,刘老大令人互带话,今日吃上春酒,过几日要陆续收拾发,重新贩盐去了。 这些帮伙跋山涉水、同舟共济,彼此间兄弟情谊很深,许久没有见,都特意早来了,坐在檐下嗑瓜子、剥落花生,一用着浓茶一着近日来的见闻,晚来的小耳朵进门就搓着手过来烤火,一边着巷口那黑板上张贴的新皇榜,“是新式婚书的典范,此后城里结亲都要这般呢!我读了几句,和从前婚书全不一样,只怕以后越发讨不到老婆了!” 这句话激动了许多兄弟们,大家一起凑到巷口看热闹,因为吴老八认字最多,公推他挤上前去细看,只见那皇榜了七八页,连照壁都快贴不下了,旁边站满了人群,都袖着手仰头大声地念,“即日起婚书格式更改如下,以下约定只增不减,需就以下条款达成共识……” “一,彩礼嫁妆数量,如实约定,不得吹嘘,如果一方不能兑付,另一方应得应赔偿。” 这一条倒没有什么,众人都是暗自点头,本来此时彩礼嫁妆也是婚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许多亲家都会因此产生纷争,亲都有因此不成的。 “二,婚后女娘是否工作,是否有权自主支配工资收入,是否有权自行决定工作岗位……” 这一条令许县不少乡亲不解,吴老八那些兄弟们不免要卖弄从买活军处得到的见识,“买活军辖下,不分男女都要做活的,做活有筹子,这就是工资收入了。” 众人顿时交头接耳起来,因着这里谈到了许多从前没有明确结论的问题,女娘去做在许县倒也不罕见,待字闺中时或许不会抛头『露』,嫁人后帮着打理家中生意,又或是受聘去别处帮佣,都是司空见惯,所得的佣金,按照理来似乎都要交给家婆,但这并不是明确的认识,有时自己藏些私房钱,家里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又或者家里没有婆母,自己独立来做活,那么这部分钱也就归于家用,还是由主『妇』自己支配。 大部分人都觉得这规定也过于琐细了,“为何连这也要管?是不,难哪家新『妇』去做,还要将酬劳如 数上交么?多少也饶她十文八文买花戴。” “这有所不知了,是咱们巷口那户卖肉的人家,他们家那小娘子被管得日日啼哭,手里一文活钱都无……”立刻有人八卦了起来。 混杂在低低的议论声中,吴老八接着念,“三,婚后男女是否与他人发生肉……肉……” 他读不下去了,饶是铁铮铮的汉子,拔刀见血的场也经历过三数,此时仍是红耳赤,身旁的人听得不解,先是听一个肉字,又因为是在婚书里,迫不及待哄笑了起来,后又自己去瞧,念叨着‘肉/关系’这四个字,个个不解其意,疑『惑』,“什么是肉关系?” 好在后是有注释的,有人读到,“如男子纳妾嫖娼、偷情,认契弟、收干亲,即为男子与他人发生肉关系,男子将妻租赁、典卖,女子偷情,即为女子与他人发生□□关系。新婚书中需对此条做明确约定,如有违反,是否立即和离,又当如何赔偿等等。” 众人一听,顿时一片哗,此时拥在皇榜下的自都是男子,女娘并不会挤进人群,免得被人臊皮,远远站在一旁听了,也是满诧异,彼此顶着新剪的寸头短发,在硫磺味中和同伴交头接耳——许县这里疥疮较流行,买活军竟连这个都有所耳闻,早从云县调了成箱的硫磺来,喝令众人以硫磺水沐浴杀虫,是以现在全城都笼罩在淡淡的火『药』味里,不知的人还当许县和买活军的大战有多么勇猛。 “这是连纳妾都不许了么!” 这些年来,南边心学大盛,再加上衙门也是有心无力,人们不像是本朝初年锦衣卫猖狂,人人自危,不敢议论国那般,而是也敢于对一些政策指指点点,不过声量依旧不太大,有个中年胖子激动地问,“连荤酒都没得喝了?!” 本地现在本就没有荤酒喝,那几间书寓花楼早就被买活军收编了,吴老八认得这胖子,乃是张家远亲,在乡下有几百亩地,张家的一些产业也有入股,不知为何买活军竟饶了他,只是此刻若他再下去,那不一定了。这胖子不必多,头的好,家里的使女一定也收用了不少。 “不不,非是如此,老兄你仔细看,只了要明确约定。” 有些人看得快,此时指点胖子直接看皇榜最后的范文,那里列了三份婚书示范,众人忙看去时,果第一份中,男方彩礼八两,女方嫁妆四抬,价值二两银,倒也是如今平婚常见的婚仪了,男人有一份日入二十文的活计,而女方暂无职司。第二条约定了女方婚后不得自行工作,需要得到婆母和夫主许可,收入需要交给家中,不得自行贪墨。 众男读到这里,也都是暗暗点头,觉得颇有理,再看第三条,则只规定了婚后『妇』人不得偷情,其余情状除非违背了官府律令,否则均不处罚男方,许多人看到这里也是松了口气,纷纷,“这才是公地的一个理字。” 再看后头,还有约定儿女姓氏,男方是否干涉女方的‘健康权’、‘人身权’,均以男方为主,如儿女均随父姓,而夫殴妻不论,妻殴夫要赔偿多少,妻子不可典卖丈夫,但丈夫可以典卖妻子等等,都是如今的情,虽列在纸上未免显得苛刻不雅,但众人均是没什么异议。 再看第二份,男方彩礼八两,女方嫁妆十六抬(价值八两银),又附注男女双方的工作与收入,都是在买活军治下做,收入男方比女方多了一些,一日三十五文,而女方一日二十五文。而第二条规定了,男女双方都不得自行改易工作内容,需要取得彼此同意,且每人劳作所得,一日只留五文自用,余下都交给公婆,这是因男方曾上过私塾,是家中供养的缘故,再加上家中『操』持婚礼也有花销,因此男方欠了家中十两,还完银子后,所得由二人掌握,不得交给公婆。所有大额支都需要双方同意,若不能做到,和离收场。 众人读到这里,倒也不觉得多么惊世骇俗,只觉考虑得倒也周到,毕竟是有商有量,似乎略比第一份还些,再看第三条,则明确了,“男女双方均不得与第三人发生肉关系,违者赔八两银,家中余下积蓄只分三成,当即和离,儿女归无错方所有,无过错方不愿扶养再论其他。” 这一条惹来不少议论,众男中如张胖子者自义愤填膺,满口嚷着‘下哪有这样的规矩’!其余有些老成厚的,一边『摸』着光溜溜的下巴,一边叹,“二人收入算是当,彩礼和嫁妆也等,这个么,这个么……” 还有些年轻的单身汉,平日里没什么营生,直到买活军崛起才有了活做的,此时看了这条都哄笑起来,有的谑笑,“还喝花酒,讨第二个?哈!能娶到个小娘子已是难得了,哪还有余钱去管别个!” 这是真真的实话,能养得起年轻使女、喝得起花酒的人家在许县终究是极少数,倒是到了年纪讨不到老婆的单身汉遍地都是,此时看着榜文,仿佛都在想象若真有这么个一日赚三十文的小娘子……若是签下这个契书可讨个娘子家,彩礼和嫁妆竟是等,等若没有亏钱,嘴上不,上却都仿佛挂了一丝神秘的微笑。只有几个契弟捉着契兄的衣袖不太开心,直到旁人分析,这是新式婚书,不妨碍他们契兄这样早就成亲了的人家,方才又喜笑颜开起来。 再有下头的约定,如儿女姓氏取了双方的姓,男姓在前,女姓在后,不得改易,夫妻不得互殴,若有违背,也是当即和离,犯错的那方只能得到家中积蓄的三成等等。还有约定了家务分配,也是五五分,还有极细致的约定,如劈柴、烧火、挑水、洗碗,归男方,浆洗、缝补、烹饪、洒扫归女方,若彼此不能履行承诺,也可据此请求和离,不过琐无法寻证,此处约定了这般和离,积蓄仍是平分。 虽动辄提及和离未免并不,但家务的分配倒还是公允,至于取字辈,因男方还在前头,极其善于变通的百姓们也不觉得有甚么大不了的,众人议论中又去看了第三份,却是第一条惹来哄笑:男方不给彩礼,女方倒是照旧有嫁妆十六抬,男女的收入也是男低女高。有人笑,“这是入赘呀!” 站在榜下的买活军摇头,“我们买活军这里没有入赘,以后都是成亲。” 但自古以来,成婚时男方分文不的叫做入赘,赘婿在士农工商中都是不入流的,与贱户同列,难免招来嘲笑,不过大家也不敢和买活军犟嘴,忍笑看了下去,果每一条都是极其有利于女方,不利于男方,彷如是第一份那般反了过来,只约束男方,不约束女方。 众人不免都是指指点点,除此,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太稀奇的,虽有一两条令人看了不舒服,譬如那约定了夫妻‘肉关系’,以及劳什子‘人身权’的,但还有第一份那完全有利于男子的婚书在,思路一下开阔了——保守的人,连第二份婚书都觉得胡闹,开明的人也不易接受第三份婚书,但由于买活军的规定,如今城中适合结婚的女娘很少,本来也都是将来的,而且也明白了是双方自行约定,那么他们家的新『妇』照着第一份婚书那样去找不就结了? 以时下未婚女娘的年纪来,这对许县人实在是一桩很不痛不痒的情,因为整个许县,连寡『妇』算起,可以结婚的女娘不会超过十个,不过吴老八的看法和那些无见识的村老又不同了,他也懒得在宣讲,到院里才『插』入那些讨论得热火朝的兄弟们,不屑,“你们还在发什么梦呢,还要找肯签第一份的女娘?下间历来都是男多女少,甚么东西都怕哄抢,以后怕不是都要签第二份了,你们还怎么去找好的?” 众人听了,都是一呆,小耳朵——他得于此,是因为有一侧耳朵生时被产婆扒拉了一下,从此轮廓有些皱曲细小——迟疑,“这……我们门在的,只要口风紧些,家里人又如何能知呢?” 众人一听,也觉有理,又谈笑风生起来,还有人玩笑,“若我实在讨不到老婆,签第三份,咱也找个一日赚五十文的新娘,吃软饭去!” 小耳朵忙笑,“是是,横竖如今没有入赘,只有成亲,娶了咱们陆大姐!黄大姐!她们一日可不止赚五十文!” 这十几个汉子闻言,都一发哄笑起来,有人高叫,“小耳朵,这你也能睡得下去?” “眼一闭灯一吹,怎么睡不下去!女人不就——” 吴老八坐在院门附近,早瞧见了几个人影,此时急忙起身喝,“满嘴里胡唚什么!住口!” 他在众人中素有威望,几个平时和他一起卖盐的小兄弟忙都不敢再笑,但也有几条平日暗暗和吴老八争风吃醋的汉子偏不肯服他,高声笑,“怎么,老八,你也动春心了?怕不是看上了那三朵金花,想来个兼收并蓄了吧?” 到这里,其余那些人都跟着怪笑起来,吴老八『色』铁青,往旁边一让,只见七八个买活军鱼贯走入,其中他们嘲笑的那三朵金花赫在目,刘老大跟在最后,上神『色』已极是难堪,众人的笑声一下被捏在了喉咙里,那几个怪话的汉子身旁不觉空了起来,无形间把他们更加突,全曝光在了买活军的视线中。 54 陆大红第一战(上) 按说私盐贩子走南闯北,非但江湖切口熟极而流,平时为人处世也是深有分寸,如今几乎所有正经帮会内部都有一套规矩,甚至比官府还要更严格,其中无不有‘忌犯口舌,忌调戏良家妇女’条规,这是因为帮会如果声名狼藉,在外走动会被处处提防,大家都是做营生讨一口饭吃,是以帮会甚至比官府更追求规矩。 刘老大虽说早已脱离了白莲教,但平时对手下私盐贩子约束得也还严格,按说即使是帮众私会,这样谈吐也绝不该有,这些弟兄们可以议论表子,议论半掩门私唱,但却绝不会议论买活军手下良家女娘。吴老八心里清楚,今日这口舌来由其实还在刘香主身上——刘香主投靠了买活军,这个没什么可责怪,大丈夫审时度势,他们也不想和买活军作对。但他将买活军引入帮会,让他们此后跟着兄弟们一道贩盐,已是犯了大忌,更有甚者,还让这三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乡野女娘也和他们一道上路贩盐,也难怪弟兄们心里有气,生出了今日龃龉来。 这件事确乎不合规矩,虽然他们这个帮伙不合规矩之处也很多——比如刘香主已经多年没有供奉圣女,也不向他们收香火钱了。但江湖中也有些规矩几乎是众人公认了无法触碰,比如男女帮会之间泾渭分明,哪怕供奉是同一个祖师,彼此也绝不会互相串联。吴老八在浙江道贩盐时也有听说过,浙江道信奉香会、白莲教都有不少,其中织工绣娘多是白莲教信徒,但即便就在一地,男女信徒也是各有家长,决不能杂处,男女分处这是帮会中不可触犯铁律! 刘香主不管有再多顾虑,私下再怎么宽慰勉励众人,此事依然让许多兄弟心中不服。正月过后,他派遣兄弟们到各处协助买活军开识字班,就势把买活军人马整编了进来,汉子们倒还好,这几个女娘和帮众关系很紧绷,今日春酒,众人本想着好言好语,再商请刘老大收回成命,却不料刘老大竟把买活军人都带了过来!倒是弄得现在彼此尴尬,不知该怎么收场了! 按说喝春酒,寓意着一年喜气兆头,酒席上大家一团和气,谑笑或有,但绝不会真正闹翻。但这话实在是难听,而且冒犯便是如今这地界说一不二买活军,非但刘老大面色难看到了极点,那几个出言不逊汉子脸上还强装着无事,其实双腿也隐隐约约地颤了起来。倒是那些买活军们听了这话,面上也无不悦,反而流露出‘我早告诉过你’一般神色,一个个都去看了那三个女娘脸色,吴老八见了,心中也是一动,暗道,“看来买活军中男儿郎也不愿女眷外出冒险,怕是也希望他们知难而退。” 女子要加入他们盐队,带来不便和烦难,吴老八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心中自然也是抵触,他队里也被分了一个女娘陆大红,这些天来一道去许县下村子里办事,虽说她脚步迅捷,为人处事也算得上爽朗利落,但终究不是男子,日常起居很不方便不说,每到一个村落都引来众人惊讶瞩目,着实令这些私盐贩子不悦,毕竟卖私盐都是端着脑袋做事,在许县境内还好,一旦出了许县,落入官军手里,那命运可就不好说了,行事都是务求低调,光是这一点,便令他们很不愿接纳这个女娘。 另外两个买活军女娘,一个叫黄小翠,一个叫胡三红,三人都是膀大腰圆,黄小翠尤其力大无穷,虽是女子,霸蛮不下男儿,她们二人一组,跟是另外一队,当天口舌就起了纷争,黄小翠一手就把言语冒犯弟兄拎了起来,震得众人目瞪口呆,虽说此后不敢再口舌招惹,但梁子已是结下了——听说她拎起来便是刚才嘴碎那张老五。 这些女娘从武力上来说,恐怕是足够和他们拼一拼——全是北地巾帼,生得高,身上肉一团一团,全是活肉,搬运重物奔走如飞,本地这些瘦小精悍南方汉子真不占什么优势,但能压得服口,压不服心,便是此时重重责罚了小耳朵几人,又能如何,只会令彼此更加生分。其余兄弟心中怨毒更甚,怕是到了外头对景儿就要闹出大事,这时候吴老八也替刘香主犯愁,不知此事该如何收场,却见陆大红哈哈一笑,拦着刘香主道,“刘老哥,算了算了,春酒是喜气日子,几句玩笑而已,谁会当真呢?别坏了意头。” 这三人中,黄小翠脾气最暴,一双眼盯着张老五不放,嘴角微翘,分明是个女娘,却如择人而噬凶兽一般,她身旁买活军男儿一幅司空见惯模样,张老五已吓得双腿转筋了。那胡三红却是个心计女娘,附耳不知在和陆大红说些什么,眼神也是绕着张老五打转,满脸似笑非笑,在老江湖眼里,比黄小翠这样明牌打手还吓人。 陆大红显然是三女中首脑人物,比二人都有心计得多,好歹劝下刘香主,大家各自落座,因为吃春酒人数众多,便在院子里设了四张大圆桌,大家团圆坐了,特意外请帮厨先上了八个风炉,一桌两个锅子,一锅是黄橙橙鸡汤,因火还不旺,厚厚一层油封在汤上,一锅是对虾干、目鱼干、香菇干、笋干‘清汤山海一锅鲜’,众人先还不识得,见锅中虾子硕大,并非常吃河虾,又有黑黝黝物事仿佛野菌子,都是好奇不已。 刘香主也顺着陆大红话,勉强掩了怒容,举杯笑道,“你们这些夯货,今日是有口福了,这山珍海味,就是从前张地主怕也未必能时常享用,哪里能轮得到你们这些卖命江湖汉、苦哈哈?这都是陆大姐给咱们从买活军处求来好东西!这便是海中对虾、目鱼晒了成干,平日都是装在木匣运到京城去卖!这东西更不得了,这是香菇干!往日里都做是贡品!也难怪你们不识得。” 他是有意为陆大红卖人情,这一点吴老八自然理会得,但也不由好奇地伸长脖子望着锅中叠着那七八枚红彤彤、香喷喷大虾干,南边虽然鱼虾常见,但多是河鲜,海边人会做一种虾酱,用也是小到根本无法独立烹调鱼虾,这么大虾在南边很不常见,渔家捕捉之后,立刻便会小心烘干,倒是目鱼干相对常见些,许县这里偶然也能见到出售, 但亦是平日里不会耗钱去买珍物。 笋干在这锅里是最不稀奇,本地竹林很多,每年这时候春笋萌发,山民没日没夜地掘笋晒干,卖得很是廉宜,销路还不太好,因为一般平民阶层是不太敢多吃笋,笋‘刮油’,听说会把肠子里油脂都刮下来,不是富贵人家,不敢多吃。 ——至于香菇干,那确是从前只听说过好东西了,香菇是南边山里所有野菌子中最珍奇一味,以前在浙江是有很多人能养,但一向是不传绝技,而且产量很低,许县这里山民们不知道如何养殖,挖到野生香菇,都是如获至宝,设法绕开关卡,卖到镇里酒楼,从前商路还通畅时候,送到衙门中也有他们好处。因为香菇晒干了有浓香,据说磨成粉末,做菜洒上一点,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香菇干、银耳干,都是闽地出名干货,盖因这两种山珍平时极为少见,吴老八闻名已久,还真从未品尝过,更不说是在这样吃客众多春酒上,一上就上了四锅! 这些私盐贩子虽然不乏狠辣倔强之辈,但到底不是全然凶顽不灵,见到这几样好吃食,无不动容,其实买活军中儿郎和他们关系都还处得不错,此时也都笑道,“这可不是香主为我们陆大姐吹嘘,陆大姐是六姐心中第一个得意人儿,这些东西在我们彬山也不算常见,才出来没多久,确实是陆大姐前几日去临城县叙职时讨来福利。”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对陆大红刮目相看,这些江湖汉子多有心计,但也讲究义气,陆大红肯给他们做脸,以如此珍物款待,那便是给了他们极大体面,众人不免也有些自惭,第一杯喝了刘香主祝春酒,陆续便有人起身来向陆大红赔罪道谢,陆大红应酬自如,买活军都不肯喝酒,她以茶代,连着喝了五六大碗茶,站起来朗声道,“今日人到得齐,我小陆便说些心底话,这些日子我们三人承蒙诸位兄弟照看,也给诸位兄弟添了麻烦,我这里先喝一碗,略表心意!” 说着就将一大碗茶仰脖直灌了下去,虽然这是茶水,但陆大红作风豪迈,迥异于一般女子,抛开成见,这股子豪气也令人心折,众汉子不由喝彩叫好,有人便也跟着喝酒相陪——反正今日喝酒都算是社里。 陆大红喝完了茶,又续道,“女娘入社,确不合规矩,不便之处颇多。便如同方才,倘若是弟兄之间,开些契弟契兄玩笑,甚至还有更过分些,想必也都是一笑了之,再不会为此伤了体面,只是偏偏我等是女娘,双方一照面,几位弟兄倒先臊起来,大家面上仿佛都多了几分尴尬,这确实是有事,也是因为我们三人入社,给诸位添了麻烦不适,要请诸位多包涵些。” 说着,又对四周团团一礼,因为她态度坦然,说得又在情在理,张老五等人反而真心惭愧,张老五面红耳赤,不住口道,“哪里,是我们粗陋惯了!冒犯了几位姑娘,真是对不住!” 又对黄小翠道,“黄姑娘,头前那次实在是我不对,请姑娘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 陆大红看了黄小翠一眼,黄小翠瓮声瓮气地道,“算了,若都是汉子,也不必这么多唇舌,我们女娘心胸也不狭小,兄弟姐妹之间,起些口角也是常事,出了许县都要互相照顾,那日我也不对,反应太激烈,我敬你一碗,咱们便过去了。以后到了外头仍和亲兄弟姐妹一般。” 说着便倒了一碗茶,走到张老五面前,张老五得了天大体面,忙和她一杯干了。胡三红也跟着过去和他们一队弟兄敬酒,此时在青楼之外,大宴上男女互相敬酒几乎是从未有,更何况陆大红三人还是‘六姐心尖上人’,竟放下面子主动结交,众人都感到十分得脸,气氛比开始热闹得多了。 陆大红又笑道,“今日兄弟们都到得齐,有些话也和兄弟们分说一番,我们这三个女娘,这些日子也和兄弟们在县内行走,大家都看在眼里,山中奔走、拳脚厮打、识字算账,等等这些本事,托大些说,也是不在话下,不输给我们买活军中男儿多少,这一点还请众兄弟评判,是也不是。” 买活军这三人精明强干,是没什么好否认,哪怕是最浑黄小翠,其实也是粗中有细,做事很有分寸。众人忙都热情附和,陆大红道,“出了许县行走,料也不会拖了兄弟们后腿,只是男女相处毕竟不便之处很多,便如同方才那样事,也是给兄弟们添了不必要麻烦,兄弟们心里不解,这也是在所难免,仿佛六姐是特意给你们添堵似。其实兄弟们有所不知,六姐是何等神仙人物?遇事只有想在头里,我们三人随着出去,是有六姐交代特差,非得女娘来做不可——而且此事对你们也有好处,只是你们尚且还不知其中讲究罢了。” 这些私盐贩子,心中情绪其实是很复杂,一方面他们自知不足以和买活军对抗,只看刘香主去了临城县一次,回来便吓得胆都没了,便可知道端;另一方面,却又没有实在地见过买活军威风,又自恃和一般百姓不同,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因此心里还有一股气很难顺下去。熟悉生活被完全打乱,自己工作也因此受到牵累,对买活军加入有排斥心理,也是人之常情。 有些人城府浅,便表露在外,有些人如吴老八,城府较深,便暂深藏心底,观望形势而已。此时听陆大红这么一说,仿佛买活军到来对他们也有什么特殊好处,不免都好奇起来,且又因为刚才买活军代表人物陆大红给了他们脸面——由于陆大红和谢六姐都是女人,在他们心里,陆大红仿佛就是谢六姐化身,倒比那些男兵更有资格代表谢六姐——因此对买活军隐约抵触,不知不觉反倒降低了不少,都忙问道,“说句大胆话,六姐往我们社里派遣人手,无非是描绘山川地理,掌握那些村落城镇情况,为是买活军霸业,这于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p:,, 55 陆大红第一战(下) 往年的春酒,不过是大家一起说些祝祷之词,祈愿一年的买卖顺利吉祥,各桌再行些荤素酒令也就罢了。虽也乐呵,但却都比不上今这般令大开眼界,赞叹无穷,一时众盐贩都伸了脖子出来,听陆大红朗声道,“众兄弟们处了这么十几,我也是知道兄弟们本心里都是良善仁义之辈,咱们跟着刘香主五湖海地跑着,多是为生活所迫,活世上,无非为了这碎银几两、柴米油盐,不求个封妻荫子、金堂玉马,也求个妻儿平安,上下睦。若是别处能有活路,也不能把头提在手上来跑这一行,众位兄弟,我陆说可对?” 她这一番话说软又透着妥帖,仿佛都是说到了众心里,实在是道尽了这帮汉子心中的委屈,这些中除了刘老大原本家事还算不错之,哪个不是实在找不到活路了,才辗转托入会贩盐?所也不过是勉力支撑门户而已,若是世道好些,当真不必如此行险,好几条汉子都红了眼眶,叫道,“陆大姐,你是个明眼,我们会里的兄弟,许多都苦命!过今没明!只求今能吃饱,往后如何,当真不敢去想!” 陆大红颔首道,“如今天下,苦命可不遍地都是?我们从不会说话的年纪,跟着父母一道南下逃荒,若不是六姐降生,此刻我怕不知在哪里!命好的,当个使唤丫头,命不好,便不知化成谁的盘中餐了——我亲哥便是在逃荒路上,被一伙强掳去做了两脚羊!” 当今这世上,家室若是完整,家中无病亡的,都是极有福气的家了。长到二三十岁,无没有亲戚是死于非命的,听陆大红这样说起,都是唏嘘不已,有喊道,“来若遇到伙强,兄弟们拼着性命不要,也为陆大姐报仇!” 这毕竟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而且在彬山,这实在是很平常的家庭往事。谢双瑶在给买活军的女娘中描绘‘面’可能有的危险时,其实也犯了第一世界的错误,她觉强/奸被迫生育是一件很惨的事,但在这个时代,底层女性要面临的危险实在太多,若让她们在被强迫被抢劫之选,只怕许多都会选被强迫,因为被强迫或许还不会就死,但被抢劫的损失或许就会直接导致某个家或者自己的死亡。 提到过世的亲,陆大红微微感伤片刻,此时又掩去唏嘘,转而道,“先谢过兄弟们了。如今咱们且说许县的事,我知道兄弟们心里对我们买活军有埋怨,是这般的道理——年前几个月,我们买活军还没来的时候,刘香主从临城县大量批发了精盐来,三省的盐枭都来许县拿盐,兄弟们只用做些搬运的活计,就有大把的分红入账。如今买活军来了之后,这批发的工作就买活军接手了,兄弟们便又要奔波着去往各村,不但危险,收入年前几个月比也是大有不如,自心中是难免犯些嘀咕的了。” 这话正中了吴老八心事,他万没想到陆大红连这一茬都看透了,一时不怔,心道,“陆大姐……虽年纪,但见事太明白了,不愧是六姐心中的意儿。” 陆大红这话自不是没有道理,正因为太有道理了,众反而不好回答,刘香主接口道,“陆大姐,兄弟们都是明是非、有分寸的,平时我们的本事也就只够吃一口辛苦饭的,往来各村的利,虽不样丰厚,我们拿却安心。年前几个月,是赚了一大笔,但是因为买活军货好,不靠我们自己的本事——搬搬盐哪里赚了么多呢?连往常给各处的打点都省下了,这全是因为买活军的缘故,年前样赚,银子虽多,他们其实拿着也不安心。” 这话才是正论,城墙根的苦力也能搬盐,一二十根筹子罢了,这些盐贩他们年前个至少都分了十两的,如今被陆大红刘老大一唱一地点破了,倒真不安起来,知道自己是占了买活军的便宜。有些老实胆的已是两股战战,生怕买活军让他们把这笔钱吐出来。 陆大红却是道,“虽不能长久做下去,但买活军入城以前赚到了就是你们的,刘香主不必担心,兄弟们都深明大义,不是些利欲熏心、倒行逆施之辈,六姐对你们也是很信用的,绝不会让兄弟们吃亏。如今兄弟们重操旧业,在江湖上动,除了本身贩盐应的利钱,我们开支的工钱之,只要是出门,买活军每额都有津贴,虽几个月的快钱无法比,但积月累也很是丰厚,倘若在行程中有了伤亡,买活军也一定厚加抚恤,不会让兄弟们伤心。” 自从买活军入城到现在,吴老八听到最中听的话也莫过于此了!他心中连来的阴云仿佛都逐渐消散,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正沐浴在春晖之中,浑身筋骨跟着活泛松软起来,再看陆大红时,哪还有丝毫排斥忧虑?更不记虚无缥缈的江湖规矩,规矩个屁!六姐仙降世,六姐的规矩就是最大的规矩! 买活军如此客气,刘香主自要逊谢一番——其实也只是个过场,多少全个颜面,众对他还算心服,即便觉他口中的‘我们这些江湖汉子何德何能,能被六姐驱驰就已是福分……’这样的话十分刺耳,但也耐心听着,自不会出面反驳。陆大姐却道,“刘香主不要客气,我们买活军说话做事都很实在,没有繁文缛节,这笔钱是非给不可的。因为出门贩盐当危险,而收入却对固定,这笔钱从前在许县还算是体面,以后便不是了,买活军来了以后,处都有活干,扫盲班毕业后,一至少也是二十五文,我们出门贩盐的收入一定要比这个更,而且要多,否则兄弟们还不如留在本地做活。现在把账算清楚,来就不会有兄弟托词辞工,反而闹大家难堪。” 买活军其余都是一边听一边点头,显很认可陆大姐的道理。吴老八也觉陆大姐实在是要!这番话说,顶呱呱、沉甸甸,往后众兄弟要有谁还敢暗中排揎买活军的好兄弟好姐妹们,就休怪他吴老八不给面子了。 他还算是较沉住气,余下的年轻一听这话,立刻哄叫好,都道买活军义,满口也是六姐慈悲,六姐仙降世,一反之前的消沉敷衍,一个个摩拳擦掌,巴不立刻出发。刘香主也叫道,“好!六姐实在想仔细,往后我们弟兄们的命就是六姐的了!在下这个香主,虽不敢六姐比,但也绝不能落后了,会中本有一笔‘公使钱’,是备着兄弟们婚丧嫁娶,会里慰问犒劳的,我个再捐一千两银子,以后兄弟们万一有个什么不测,都从其中出钱抚恤!除此以,绝不挪作他用!这笔钱此后就买活军在我们会中的弟兄姐妹掌管,请陆大姐勿要推辞,否则就是看不起我刘某!” 他满脸慨,一副仗义疏财的英雄模样,众也跟着大声喝彩,对买活军、陆大姐刘香主大表忠心,这顿春宴的气氛至此 终于完全扫除阴霾,步入潮,众纷纷举杯贺,又喝了几杯,陆大红又请众尽量吃喝,别辜负了这上好的山货,众也都觉她说有理,忙又举筷夹了肉片、河鱼、豆腐往锅中去烫,又舀了滚热的鲜汤来喝。 鸡汤也还罢了,山珍海味汤一入口,只觉鲜令非挤眉弄眼不可,一口汤要在口中含了半才舍咽下去,咸味之一股无以名状的热烫鲜味撞进心头,众连酒都不喝了,都争着喝汤,一面喝,一面听陆大红道,“这钱上的事,只是六姐操的一份心而已,六姐所虑的还有一个,便是我们三县的女娘都极少,会中兄弟许多都是未成亲的,当可明白我的意思,有了钱,女娘却少,不能成家立业,也是难熬。我在这里给诸位透个底,临城、彬山、云县,这三县口,男子占了八成,女子只有两成——这还是算上了我们彬山的女娘。” 众都知道,彬山女娘是不会被溺死的,因为有谢六姐的关系,个个都能平安长大,读认字,数也是三县中最多的一处。许县这里如果没有彬山女娘的数字去匀,只会更难堪,众也都切身地感到了这一点,私盐贩子虽职业见不光,但收入在许县算是很不错的了,连他们都很难娶亲,就是因为实在没有女娘的缘故。此时都点头称是,吴老八道,“六姐连此事都为我们想着呢?” 陆大红道,“这是哪里话,天下事都在六姐心里装着呢,更何况婚姻这样的伦大事呢?只是我们福建道彩礼轻、嫁妆重,农家愿意养女的极少见,这些年天下大乱,女婴更是难以长成,如今虽说境况好了些,但远水解不近渴,等这批女娘成,都是二十几年后的事了,到时大家也老了,有什么用?一批的女娘自是配一批的儿郎,我们这一代的儿郎,想要在十年内婚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去地吸引些有女娘的家来买活军这里定居,又或是为咱们兄弟中上了二十五的,说些寡妇什么的回来,也无不可。” 这些私盐贩子在行,自是接触不到正经家的女眷的,甚而许多地方听说来了,都会嘱咐女眷藏好,根本就无从接触,贸打探,也会引来本地的反感,众听陆大红说到这里,都是恍大悟,纷纷道,“难怪要请陆大姐坐镇我们会里,原来是给我们新妇来的!” 因为时下对媒婆多有打趣不屑的议论,所以他们不敢以媒婆来形容陆大红等的职责,但一听说谢六姐让陆大红她们入队做事是这般的缘故,顿时便一扫之前的成见,反而暗自埋怨为何不派遣更多女娘过来,如今女娘只有三个,好些没分到的队,原本对吴老八他们是幸灾乐祸,此时反而大为欣羡,情绪全倒转了过来。 陆大红又款款解释:并不是新妇,而是尽量说服一些养了女孩的家庭往许县这里搬迁,又请众一起出主意,问他们许县的好处是不是足以说服村民,“咱们是去做好事的,不是等掳掠妇女的强,若是好心办了坏事反而不好了。” 众此时是真正买活军的差使当成了自己的差使,纷纷踊跃出起了主意,“我们许县如今已是买活军旗下,如何不好?三省接壤的县府,哪个能我们比——我们马上就要种六姐稻了!” “他们如今山上的子也不好过,听闻六姐这里有好稻子,如何不愿来?” “我们要往浙江里去,尤其是去织户多的所在,织户多的治下,女娘便多,诸暨、金华一带,这些年也乱很,许久未过去了,我们先去探路,通了再请陆大姐过去一遭!” “还有些家里养了独生女儿的大户家——来我们买活军这里啊!我们刚看的榜文,个,个……” 吴老八多年来未曾娶亲,其实便是因为本地女娘太少,他眼光又,落个不成低不就的,饶是他自诩心有成算,此时依热血沸腾,大声嚷道,“个新式婚!浙江里征兵太多,有许多家中只有许多守灶女,偌许家财不知要被族里算计多少,咱们买活军这里有新式婚这样的好东西,像她们这样的家,为何不愿来呢?!” 他已完全遗忘了自己半个时辰前对新式婚的排斥,俨为自己生活在买活军治下,能有新式婚这样妙想天开的德政吸引更多女娘入驻而衷骄傲。更为陆大红盘算了起来,“陆大姐,今我不喝酒了,席后咱们便开始学吴地方言,要往浙江道去,不会说他们的话是不成的——” 陆大红连忙敬了他半碗茶,又流露出洗耳恭听的尊敬模样来,请吴老八发表见,他们买活军这一点是好,从不拿大,总是虚心好学。吴老八当下便手舞足蹈,自己这些年来在江湖中行的讲究倾囊授,满桌盐贩,喝着鲜汤吃着美食,想到后厚财在手,佳在抱的好子,无不是眉开眼,或是揽着身旁的买活军拍胸脯表忠心,或是又慎重黄翠几斟茶赔罪,各自尽兴到了极点,这其中唯有刘老大一还有少许清明,瞧见几个男兵悄悄给陆大红竖大拇指。 再看陆大红,还是憨厚雄健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有如此心计手腕,一顿酒便令原本对她们又厌又怕的盐贩前倨后恭、死心塌地,见他看了过来,从容一,举杯遥敬,刘老大慌忙举杯满饮,酒已冷了也顾不换。一条凉线入喉,仿佛连心都跟着凉了,半生功业,就这样轻轻巧巧被陆大红收服了做成买活军的班底,但失落之余,心下也是一片后怕庆幸——还好,还好!如果当真被眼前的利迷了眼,张地主一起联手敌对买活军,还要卡着买活军的脖子,吃许县转运之利,现在,他还有活路么?站对了边,如今还保性命,又有一番新生,若是这一遭做好,来买活军中,怕也少不他一个位置! 想到这里,雄心又随着酒液慢慢滚热了起来,刘老大转而担忧起了陆大红这三个女娘的安危:只盼着她们都平安无事!顺顺当当出发,顺顺当当归来,他也顺顺当当跟着升官发财,千万勿在途中遇到强梁贩、地痞流氓、山匪水霸、猛虎山狼、贪官污吏、村氓纨绔、疫病兵灾…… 刘老大并不是十分迷信的,他买活军打多了交道,在信仰上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想到盐贩子们一路上可能遇到的波折,他便立刻决定春宴后便去城中找一找新立起的六姐生祠,悄悄拜一拜,请六姐保佑。——但他所有中国一样,绝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求拜佛上,这一趟买卖,他决定亲自出马,护送陆大红,再派心腹护着黄翠、胡三红:别都能出事,这三个女娘却一定要平安归来! ,:,, 56 陆大红工作日志 ‘头’的人,办事效率的确都是很低下的,陆大红每次出差都很深刻地意识到这一,而如今她既然要常驻差了,那么不论是从单纯的理论分析角度,还是从自身的利益出发,便都要好好分析这其中的原因,并加以改易,她做这件事的动力是很足的,因为她知道,如这些经验当真有用的话,买活军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会得到好处。 头的人办事效率为什么差呢?第一个理由,是六姐提出的,那就是他们往往吃得都实太差了。买活军的人很热衷于种豆子就是因为这一,他们从六姐处接受了足够的教育,懂得给食物分类,陆大红知道百姓需要三大营养素和膳食纤维,而买活军治下大部分活人,他们来之前,拼拼活也只能保证碳水的摄入,还往往并不足够,动物蛋白质与脂肪对大活人来都完全是一种奢望,那么理所当然,他们的思维会很迟钝,劳动效率也很低。 因为营养不良带来的迟缓,只能通补足营养来解决,而和动物蛋白质相比,豆制品作为很好的植物蛋白来源,要便宜得了,所以买活军三县都很鼓励百姓们套种大豆,对于新占之地的百姓来,如能做到一天一鸡蛋,二两豆制品,便是非常滋补的,粮食让他们吃饱,补上较为便宜的豆油出售,大约半年之后,做事的人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们接触到的农民变得强壮聪明来了,身体素质不是阻碍提高效率的原因。 当健康不是理由的时候,教育便显得重要了来,陆大红越是和‘边’的人接触,便越是能感受到教育和社会氛围的重要,教育,能让一个人的事办得更为灵巧,就譬如这帮私盐贩子,哪怕只要有一个人受到良好的教育,便该把时间规划得更有效一些。他们已经共事了大半个月了,但直到吃完春酒,刘老大才安排弟兄们分别给买活军上课,教授他们一项很重要的知识——他们要前往那些村落里的方言。 她们来许县之前,谢双瑶就对陆大红提刘老大这帮私盐贩子,她这个年头,私盐贩子是不可小视的,能这个当久久存活下来的,智商都并不低,其中有一便是语言天赋,私盐贩子一定要会种方言,有时甚至是十几种,因为南方‘十里不音’,而且会官话的人大集中城里,很村落,连村长都只能勉强听得懂官话,是不太会的。 这样的村落当然也只和会方言的商队交易,不会方言,便被认为不可信任,别进入村庄了,民风凶恶一的山村,直接就把人打杀,财物掠夺一空都不少见。谢六姐并不相信乡村民风就一定淳朴,她更相信穷山恶水出刁民,买活军继承了她对山村的戒备,他们的识字教师往山村里去时都一定有兵士陪。而如兵士和教师出了什么不清的意,买活军会毫不犹豫地把全村人都投入铁矿为奴,这样的事云县就发生一次,并被买活军处宣扬,那以后,他们各处的工作就开展得顺利了。 南方,一旦离开城市,就必须要考虑到方言的问题,买活军选拔人才时也注意这一,陆大红她们这批兄弟姐妹都会临城县和云县的土话,足证他们有一定的语言天赋,因此才能入选。而陆大红也和刘老大提方言教学的问题,刘老大当时满口答应,之后却迟迟不见动。 这让陆大红很疑惑,她开始以为她们要去的地方的就是临城县和许县的方言——虽十里不音,但距离接近的地方,方言其实相似的也很,彼此是可以互相听懂的,或许刘老大认为他们的方言水平已经够用了,才安排专门教学。 直到春酒后她才知道,刘老大认为春酒之后开始教学是来得及的。“至少还要半个月才出门,足够足够。” 这不是时间足够不足够的问题,而是前大半个月可以用来学习的时间都被浪费了的问题,陆大红开始意识到六姐教育第一批买活军时有么的费劲,而且时间又哪里足够了呢?他们还有半个月就要出发,半个月学一门新方言怎么看都不很足够。 刘香主并有敷衍塞责的意思,相反还很急于融入买活军,这只能是双方对事物的认识大不相所致。陆大红发觉许县的城镇居民和农民不,他们会更有知识,但却也更为懒惰,有农民那么活做,但还沿用了农民们以日为最小单位的时间观念,也就是,刘老大他们认为,任何一件事,哪怕约好了是上午,最终执是下午或晚上,但只要一天内发生了,便不能算是耽搁。 买活军的时间单位已经精确到了一刻,这是从考勤上来的,按谢六姐所,她以前的日子里,真正精确的时间单位应该是分钟才对,每日里吃饭用几分钟,通勤用几分钟,锻炼几分钟,都是这么来计较的。陆大红以为许县这里,既然也有发六姐给的‘电子手表’,那么时间观念将会飞快地跟上,但她很快又实践中印证了六姐的观:移山易,移俗难,若不能让大家看到遵守时间、珍惜时间的好处,时间观念便几乎永远也无法改易来。 陆大红曾被六姐夸奖‘善于思考总结’,她对此当仁不让,的确是个喜欢事的性子。她时常会总结自己这段时间的得体会,并立刻指导自己的工作,譬如这一次入主盐贩队,陆大红便参照了六姐制定新婚俗的态度——谢双瑶制定任何一项新政策之前,总是得很、很坏,几乎要把最坏的结都好,以此为前提来调整政策本身,并且从来都不忘照顾到数人的利益,哪怕这和她自己的意志其实并不完全吻合。陆大红无数次观察到这一,六姐对买活军的政策往往有一种无奈的将就感,但不论如何,她绝不追求完美,从不完全由着自己的好恶来。 而且这么做的确是有用的,六姐推出的政策,(即使她自己来看是无奈的妥协)有许其实都很惊世骇俗,但她的运作和引导之下,这些政策最终呈现之后,民 间的反响往往不会这么糟。就以新婚书为例,这种新政策实际上是抬高了赘婿的地位,而且陆大红来看,将使得还坚持老婚俗的人家择偶中处于前所未有的不利,但以‘从地吸引女娘’的法进‘包装’——这也是六姐很喜欢用的一个词——之后,哪怕是对买活军入驻反响最冷淡的私盐贩子们也全然了抗拒之,反而成了最热的拥护者。 而那些原本几乎有希望娶到老婆的活人们呢?不消,那些大小伙子定然会狂热地支持六姐的政策,并且随之支持买活军的女娘往地动,并自发地保证她们的安全。至于她们吸引回来的女娘有少可以短时间内成亲,这些小伙子是不会去的,‘对未来的希望有时比现有的利益更能让人疯狂’,这也是六姐的原话,陆大红越是工作中成长便觉得越有道理。 她盐贩中的工作开展,便完全是秉持着这样的思路,照顾到了他们的利益,给予他们来自新统治者的厚待和尊严,所付出的不是一些香菇干和对虾干,还有本来就准备付的危险津贴,但得到的则是狂热的支持。陆大红知道这些盐贩对她们有偏见和抵触,她并不打算完全用武力来消除,即使她和黄小翠的武力足以制服他们,但武力很难带来真正的合作,而且之后还会有更买活军的女娘加入这个队伍,她们未必有这么强大的个人武力,陆大红希望能探索出一种可以复制推广的模式,她知道这才是六姐要的东。 “通酒宴上的对话进了间接教育,需要注意的是,原本有一定的江湖地位,但有文化的青壮年,对扫盲班的反应相当冷淡,似乎是抗拒摄入知识,他们也承认认字是可贵的,但认为不认字也能混的好,理由是他们原本就混得不错,而且拼音和简化字离开了买活军的地盘就什么用,对他们来便有必要学。” “我正通方言学习对他们进反教育,我请他们用拼音为我标注一些常用词的种方言法,因此小耳朵、祝老五自学了拼音,这些青壮年由于贩私盐收入较高,一直都能吃得饱,脑子事实上是相当好用的,只要他们感到有需要,学习的速度其实不慢,而且一旦学会了拼音,他们便会立刻认识到可以读懂皇榜的好处,而且很热衷于去读皇榜边角的笑话和传奇故事。要提高识字热情的话,六姐提的办杂志、办报纸或许是很有用的,临城县和云县有平缓坡地可以种六姐所的速生林,但许县有,我和认字最快的吴老八提到了办报纸需要纸浆,造纸浆需要速生林,他许县往五十里有个山坳,以前是林场,十几年前荒废了,但房屋还,只要人手足够,可以重新开辟出来。” “刘老大的时间观念也逐渐增强,他们之前的日常生活有很让人费解的空白,我观察,刘老大每次做事话之前,都喜欢慢慢地用一盏茶,至少要花掉二十分钟,此期间他什么都不看,好像也什么都,按我来,完全无法理解,也太无聊了。而且因为他们彼此都非常不准时,有大量的时间花互相等待上,这完全是无谓的浪费。” “不刘老大觉得半个月足够学方言也是有理由的,这是因为他们原本会得就不,只够很基本的交流。这对他们买卖私盐是够用了,但我们要开展工作显然是完全不足的,我们需要一些能充当翻译的年轻人,所以我准备这一次出去时,每村物色一些机灵的小伙子带回许县,等他们学会官话之后,可以回村充当沟通的桥梁,这一步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或许还要半年。” 陆大红每天早都会总结前一日的得,有时如法比较复杂,灵感比较,还会冒着损耗视力的危险晚上整理。这些日记体的工作报告她会抄一份,捎回临城县给谢双瑶看,买活军的兵士们倘若受到重用,便会经常送回自己的日记得,这就是谢双瑶所的‘你们是我的眼’,哪怕是比较一般的买活军也尽量维持写工作日记的习惯,因为六姐要重用一个人,很可能前奏便是索要他们的日记观看,听这可以发现‘思维模式是否出彩’,而虽然很人一辈子也很难出头,但买活军中的高层却纷纷效仿。陆大红就每周抽查黄小翠和胡三红的工作日记,从中也发现了不少有用的子,她都如实记载下来,注明了来源,送到临城县去。 这些买活军和盐贩的磨合注定是漫长的,工作磨合中开展,二月二龙抬头是个好日子,许县各处的工程要进入尾声,暂告一段落,各处的工人都忙着回家要赶春耕去,从临城县又有许吏目被抽调了来,还能随处见到二三十岁的农民背着包袱,大步流星地赶路,他们是临县的农民,到许县来教本地人种田的,买活军的田该如何种得好,这不是三言两语能得清的,这些都是本村推选出来,去年种地种得最好的农民,临县父老们高义,六姐的吩咐下并有藏私,而是慷慨地将他们借给许县,让他们和彬山买活军的老师一,来教许县人种田。 这批人许县自然是要被奉为贵宾的,买活军也借由此前的下乡扫盲活动,少摸透了许县如今的村落分布,并私盐贩子的指下掌握了那些隐户、山民的聚居,不夸张地,现买活军对许县治下的了解程度远超前任县令,前任县领导班子治理中到的作用实是相当有限,现大都扫盲班中积极攻读教材,争取早日融入体系之中。 被包括大里的,也就不必了,基本都活下来,像是陆大红这样的高层,已经可以看到今年秋天许县被完全消化的景象,不,买活军完全消化临城县后,人才逐步涌现,人力上不捉襟见肘,已有余力向周探出触角。陆大红、黄小翠、胡三红还有她们的男胞们,便成为了第一批深入敌境的情报队员,二月初三这一日戴上义髻,换上了和间制式一般的粗布衣裳,牵了一队毛驴,往城而去。这也是他们记事成人之后,第一次重新踏入‘头’的世界。 ,:,, 57 行路难 二月二龙抬头,至此一个年算是彻底地完了,回家歇年的伙计们有些迟归的要回柜去,挑着担跑单帮的货郎、铃铛叮当,从许县往各处去的镖车队,官道人来人往,这是半年最热闹的时。家都拣选在这时候赶路,因为这时候天气没那样冷了,而春雨又还没有开始下,官道灌浆翻毛处要比三月好,因此但凡是走陆路,人们都会避开三四月,尽量在二月外出。 从前是私盐贩,往许县外走时也要分拨而,免得于招人耳目,如今被收编在买活军麾下,刘一时还没习惯新身份,惯例是把兄弟们安排着错开,他也亲身阵,和陆红并肩走在驴队中段,吴八在前后照看着,一边走一边和陆红闲谈,“小陆这也是多年来头回走这样泥泞的道路吧?” 路难,是真的难,买活军的人都知道谢六姐是不喜欢出门的,在水泥路修好前,她甚至都不情愿从临城县回彬山,但很少有人因此认为六姐怠惰,反而是对仙宫的生活更充满了向往,他们从六姐的反应中推测出,仙界的道路肯定是另一番模样,在那时人们的出应当完全是另一番验。当这也是六姐并非此界生人的又一有力证据,因为本方世界的人很少会抱怨路的艰难困苦,这几乎已经形成了他们的一种常识,路一定是难的——那不呢?难道还有什么地方的官道是好走的么? 或许也因为是在南方的缘故,路尤其地难。在数十年前,官府还有余力征发民夫整修官道的时候,每年冬天,农户都要应劳役,自备食水整修官道,即便是如此,每年雨季也还是免不得坑坑洼洼、坎坷难。而这些年来,世道逐渐坏了,量的农户或是沦为流民,或是投入了有官职的人家名下,成为名义的奴仆,自耕农越来越少,功名人家名下的田地越来越多,‘奴仆’如云,却只需要应一户人家的劳役,可想而知这民夫也越来越难征发,修路也就因此变得越来越难。 到了这几年,官府再没有修路的余裕,虽说民夫自带粮饷,但他们连吏目的赏钱、食水都难筹措,这官道也就日益地坏了下去,在反倒是一些乡间的户和商联,偶尔出钱雇佣附近的农户来整修一些实在不堪的地段,但也不是勉强维持罢了。终究地说,官道还是越来越难走,至于成了一条天堑,就连乱匪都不会在雨季来打许县,他们知道那条路是走不了太多人的。 在眼下这样难得的好时段里,官道的人便很多了,商户也在抓紧时间运货,人们几乎首尾相连,在崎岖的道路蜿蜒地走着,速度相当的慢,后来人要谨慎挑选落脚处——虽最近没有下雨,但路面已很松软了,前头车马留下的印辙是前的指引,也是暗藏的陷阱,说不准一踏进去就要陷在里头,若是只踩了一脚泥,那都还算是好的,要是崴了脚才是麻烦事,不论是人是驴,便都不好再往前走下去了。 陆红说,“其实我们彬山也是近四五年才开始修水泥路的,前下山路也不好走,都是慢慢修出来的。” 她虽身形壮实,但在坎坷的道路走得却很轻巧,用刘的眼光来看,这样的女是有‘内功’的,陆红对此的解释则很简单,“核心力量强。” 驴们也都走惯了这种崎岖的路,这种路是驴比马好走的,们驮着货物、粮草,还有些防身用的武器,每一匹的载重都不是太多,盐队的人也都不骑驴,而是在旁边走,这才是此时人们出的常态,走走停停,速度就是人的脚力,哪怕就是马,也经不长时间的骑乘,骑一段便要下来走一段,还要停下来歇一段,让马吃草喝水,否则马力根本就吃不消。 至于车什么的,在这样的运载条件下,当也是不能用来乘坐的,否则和刑有什么区别?只能拿来运载一些禁得住颠簸的货物,而且也常被颠得歪了车轴,坏了车梁,只能歪倒在路边,耽搁了众人的程,引来埋怨。 官道的气味自也不好闻,驴、马、牛随处便溺,刚落下的黄白物便被踩进了车辙蹄印里,混着土成了污泥,这便是很强的臭味了,若是往常,还有人杂处间难言喻的死葱烂蒜味,今年这味是少多了,因为家都知道六姐讲究卫生,而且人们头很多戴了都是假髻,身散发出的硫磺味也很浓,反而冲淡了屎味,而不管怎么说,道路的气味是不让人愉悦的。 这样的道路,刘等人是走惯了的,他们也知道雷郎中、王举人那样的读人是很难忍受的,此时的富贵人家出门更愿意走水路,便是这个原因,但陆红却是眉头都不皱,反而显得很轻描淡写,也让刘对她又敬佩了一分,这半天走下来,他也有感觉,下的弟兄们也逐渐不再认为买活军的女可能是他们出的负累了。 “从许县往临城县的路是要比这条好走,因为走动的人少,带的货也不多,因此便没有这么多车辙蹄印。”他对陆红解释着她的疑问,“不这和水泥路自是全不能比,水泥路……实在是妙用无穷……嗐,只怕是仙宫里的玉道也莫于此了吧!” “六姐说她来处里的路要比水泥路更牢固得多了,因为那处并不用牛马来运货。”陆红并不忌讳谈论仙宫的事,而是慷慨地分享她的见闻,这让一干盐贩都竖直了耳朵,“他们用极小的发动机,不是一人多高,便可拖动……” 她嘴角微动,似乎是在算,“30吨……60万斤的货物。” 如果没有见识买活军的仙灯仙乐,刘是不会信的,吴八因为没去临城县的缘故,便有些犹豫,似乎不肯定陆红所说的是约数还是实数——说是数十万斤,便只当是吹嘘了,但还经换算,那便显见的是认真的。 “六十万斤,一人多高!”刘听着都觉得头晕目眩,这样的投入产出比对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他在心里算了一下自己这次携带的货物,盐也不是数百斤,那岂不是说一省用的盐都能一次运完?“这,这……若不能眼见,实在是……实在是……” “便是眼见了,其实也是无用的,那样的车烧的是一种特别的油,此时世万没有的,便是有油,也没有路,那车若是满载的话,哪怕是水泥路都要被压坏。因为我们的路并没有钢筋,单位承载量很有限,目前来说,只够人马的。” 一匹壮年驮马驼个两百斤是极限,再加马自己的重量,百斤也是有的,近千斤的重量,便是此时最重的‘运载单位’了——刘接受新词的速度也很快。这种马把土路压出痕迹很正常,原本对水泥路他也有这样的顾虑,怕走多了要压坏,此刻听说水泥路加了什么钢筋后的承载重量,便知道自己实在是多虑了,一千斤和六十万斤间何止是百倍的差距! “不,既许县这里的人流量更,而且车载量也,道路条件又比较好,没太多山路,后肯定会更繁盛的,修这条路的时候恐怕要加竹筋。”陆红对他们解释说,“竹筋就是实在没有得钢筋用的时候,用竹来做网格,格在路基里,再浇灌水泥,会更稳固。只是临城县产竹的地方不多,我们的竹造房都不够用的,别说造纸和修路了。彬山和临城县到底是山区,开发难度是有些高的,人也实在不足。” 许县就不同了,福建道北部的山脉都虎夷山为主,彬山便是虎山的分支,临城县、彬山和云县都算是虎山深处的城镇,三者虽呈三角形分布,但彼此往来交通其实只能走山脉平缓处天生成,后经修葺的驿道,所临城县和云县虽直线距离就几十里,但往来多数要从彬山中转,这是因为直线有许多山峦,山下山的更难走,更耗费时间。而虎山到了许县这里,山势便平缓多了,只有一余味,许县周围尽是丘陵,农业还是梯田为主,还有不少林地,因为砍伐运输方便的缘故,是福建道北部天的林场。从前这里多数是砍树,顺流而下放到海边,阴干后运到泉州或是广州的船场,给渔民商户造船使用,百余年来因为海禁的关系,林场固还在,但也只 能是转入暗处,亦有不少逐渐式微荒废。买活军拿下许县后,除了许县的煤矿外,还能得到竹木的资源,这对他们的补益是很的。 许县的地理,的确是要比临城县和云县都更好得多了,从这里再走几十里缓路,便是浙江道和江西道接壤处,在繁盛时商队往来络绎不绝,甚么特产都要,甚么钱粮都有,便是天下已糜烂到这个地步,三省间常年盘踞着规模或或小的蟊贼盗,也还是有商队冒死贩货。这些商队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和买活军做生意么? 他们还在许县的时候,就千方百计地打探买活军的底细,买活军一入城,一个个全剃了头,拿银换了筹来买货,在都正往码头运货——这条路再难走也就十几里,再拐个弯就有码头了,那是衢江支流,从衢江去江西道和浙江道都很方便,走船实在是比走陆路要快得多。 盐贩们和他们不走一条路,因为买活军要掌握的是三省交界处的村镇城寨,他们的势力范围也没扩展到船运那么远,多数还是走陆路。他们慢慢地走了一天,到了向晚时分,多人都拐到码头那条路去了,而他们继续顺着官道往前走,没走多久就觉得路比前要坚硬好走,没那么泥泞了,牲畜的粪便臭味也少了很多。按刘的说,这是因为商队都走水路,这条陆路走的人并不多的缘故。 “今日人多,耽搁了脚步,家要快些了,从这里往前二里,有个驿站,我们……”刘看了陆红一眼,犹豫一下还是说,“我们惯例都是在驿站后头一处空地打尖的,小陆你看——” 陆红道,“不用特意照顾我。”她对外头的一切都很好奇,又问刘,既不愿和官面的人照面,为何还要在驿站附近打尖,是否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刘便仔细地解释给她听:要歇宿在驿站附近是很自的,因为那里多有方便清洁的饮水,而且后头的空地有很多商队歇宿,地都被火烧硬了,潮气较少,歇宿在头不容易生病,蚊虫也要少一些。出门路蚊虫也是很的问题,在虽还是二月里,但苍蝇已经有了,等到三月初,蚊、蜈蚣、蝎……惊蛰后百虫滋生,驿站周围也种了很多艾草,可取用了焚烧来驱虫。 “其实一般的商队,领队也有掏钱去驿站里住的,对驿丞多少也是补益,虽说住不得正房,但哪怕是在堂歇宿,也能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屋檐,那驿站后头还有马厩,驴牵去更安全,挨着马厩是一排长廊,虽照旧是泥地,但至少可挡雨,比住驿站外也要更方便些。” 刘说,“但其余的商队可去,我们贩私盐的便要有些眼色,稍后咱们去时看看,若是驿站里没有什么外地来的人,便住进去也无妨,若是已有官吏入住,还是要识趣些,别仗着有钱便碍着了官人的眼,招惹出是非来。” 虽说众人身份已洗白,但盐队出门在外还是低调些为好,刘又说他推测驿站是有客人住的,因为“这里河便是江西省的地界了,许县出事也有十余日,消息往江西省去,那里和我们接壤的丰饶县难免要派人来探听消息,但也不敢十分往里走,应当就是住在这许丰驿里。” 这都是长年累月在外走的江湖才有的洞见,陆红也觉得收益良多,浮出受教后的感激色来,刘看了越发喜欢,正要再说些江湖的讲究,便听到队伍前头传来三长一短的哨声,众人听了都是面色一变,走在队前的小耳朵喝停了驴队,众人在暮色中等了一会,便见到派到队前探路的汉解胡——这外号在十分名不副实,因为他已被迫剃了——气喘吁吁地来向刘禀告,“,出事了,许丰驿门半开,但闻不到马味,倒是有草料沤烂的味道,驿丞不知去哪——只怕是遭了强人!” 陆红在一旁听着又学到了一招——原来探不用走近,闻也能闻出不对。 许丰驿是归许县管的,所许字在前,若是驿丞有病有事,也要往许县报信,请人去接应了再走,便是有急病也应如此,而如果是弃官而走,连马也一带走,那就该要带走干草,这时节马在路边无草吃,压根就走不了多远,刘低声道,“这曹驿丞平时一向是琐细的,他若要带马走,怎么舍得在槽里加许多草?无马,草却在食槽里沤烂了,一定是出事了!” 众人都是走了江湖的,彼此默契深厚,听闻此语,各自去驴解了兵器,陆红也掏出一柄乌黑油亮的火铳,双擎在身侧,令众人不由更为刮目相看——这帮私盐贩在许县也算是有钱人了,但也还从未接触火铳。 因为她有火铳的关系,刘便不请陆红留下照看驴了,而是示意小耳朵留下,让陆红跟在自己身后,众人分先后散开,在暮色中缓缓接近那矮小的驿站,北风呜呜吹,门扉被吹得在风中摇曳,不断拍打土墙,解胡侧耳聆听,低声道,“门后无人……” 他抽了抽鼻,“但有尸臭味。”这里的风向把屋里的味道吹了出来。 众人的脸色更加难看,解胡闪身入内,随后又吹了两声短哨,刘留下两个兄弟在门外望风,其余人一拥而入,只见屋内桌椅凌乱、血污横飞、蚊蝇乱舞,屋角横倒着一具死尸,看装束正是驿丞,但已肿发臭,至少死了有三日了。 这驿站并不,众人绕开血迹,仔细搜查,连地窖都打开看了,并无人躲藏在内,这才回到屋中,刘面色十分难看,对陆红道,“应该是外地流窜来的盗匪,乘着城中纷乱,下山杀人夺财,连米袋都取走了。我刚去看了后院,干草垛乱成一片,但似乎没少太多,只怕他们弄走马是要杀了吃肉!” 此时众人已将驿丞尸拖出屋,暂且放到了驿站后方的林里,要说掘土安葬也只能等二天了,盐队带的火把不多,禁不耗用,而且众人走了一夜也累了,冬日地硬,也不可能摸黑挖坑。出门就遇到凶案,家的心情都不太好,刘道,“今夜轮班守夜,恐怕这些强人在县里有耳目,乘夜再来,家都警觉些。” 众人都是默默头不语,因为害怕强人再来的缘故,也不敢生火做饭,在后院井里吊了冷水来,灌满水囊,又略微洗涤脸,就着冰冷的井水啃了些干粮,各自抱着武器歇息去了,陆红轮守下半夜,她天生就能控制自己的睡眠,虽无人来拍她,到了下半夜却自醒来,正好换班。和小耳朵一坐到还有尸臭的堂门后,刚坐下就听到远处传来异响,仿佛是野兽在咕噜嘶叫,又有咬嚼声,小耳朵低声道,“是狼来了,在吃曹驿丞!已吃了许久!” 此时夜已极深,云多星少,几乎看不见人脸,合着那咬嚼声,恍惚不似人间,若抛开私下的那些玩笑,小耳朵在外人面前一向是个极腼腆的青年,仿佛还带了些天真,此时却对狼吃腐尸的景象司空见惯一般,话里甚至还有几分高兴,“陆姐,我们可放心些了,若是贼人来了,狼会先被吓跑的。” 陆红了头,“好,那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 小耳朵的确年纪还小,十分渴睡,再说守夜也不能多说话,含糊应了一声,便垂下头去,不久传来轻轻的鼾声,陆红听到风声渐弱,便将门微微推开一扇,往外看去,对着那黑漆漆的山峦轻轻头。 ——这便是‘外头’的样。 这便是离开了买活军后,这无比广袤却又无比残酷,无比饥寒的天下,此刻的样。没有出来前,陆红也很难想象,原来‘外头’是这般的样,但此刻她来了。她来代替六姐,亲眼见证、亲自浸入,亲自嗅闻着,‘外头’这冰冷的尸臭。 但六姐来了。 陆红相信,天下不会永远都这个样。 ,:,, 58 人命的重量 一夜侥幸无话,翌日天刚放亮,众人便起来了,一道去驱赶了还留恋在林中不肯离去的狼,将驿丞的残躯收回来,个汉子都在脸上扎了脸巾,将其浅浅埋葬后院——等闲时候,狼是不会山的,既然昨夜不巧了山,便会惦记些吃完的肉,葬在林子里会被刨,在后院浅埋,只锁好了门,狼也翻不进后院来,日后驿丞的亲人还能将他收敛安葬。 昨夜将驿丞抛弃到门外去,那也是无可奈的事,因为后院有驴,像样已经腐臭的尸体是不能和动物或人待在一起过夜的,些盐贩已有了防疫的意识,害怕会传染疫病。今早的安葬则是尽自己的良心,刘老大等人在驿站常来常往,和曹驿丞有些交情。不惜耗费了一个多时辰力做样的事,也可见他们的江湖义气。 由已经平安过了一夜,众人胆气渐壮,说是冬日,始终吃冷食,又接触了尸气,更怕害病,个人去挖坑时,另一批人便从林子里砍枝条,烧火热灶,井水烧开饮用,大锅上放了蒸盘,熥着光饼、酱肉——酱肉也是陆大红为他们争取配发来的‘军粮’,往常盐贩子门在外很难吃到荤腥,此时闻着浓香,陆大红更为亲近,见她手里拈着铅笔,在桌上伏案写着什么,不免好奇询问,陆大红道,“我在写日记,回去给六姐的。” 些人目前还都只能通读拼音,简字认不多,陆大红便拿起纸张念给他们听,“我分析应该是外地过路的盗匪做的,因为周围的山村虽然也多匪徒,但都是地人,和驿丞常来常往,有时还需驿丞给商队带话,杀人抢劫的收益远远抵不过失去相识驿丞的损失,而且驿站中的存储也并不多。只有外地的过路匪,穷凶极恶毫无顾忌,才会辣手犯案。他们手后也不会久留,说入山藏匿,恐怕顾忌很多,而且入山很难带马,既然带了马,还是想走官道,但却也很难往许县方向走——路太差了,走慢,可能会折道去衢江码,过河去浙江道,那里更富庶,路应当也会好走一些。” 此案的凶手,众人或多或少都有猜测,但却未有陆大红分析如此清楚明白,仿佛眼见一般,处处都严丝合缝。连刘老大都听入了神,点道,“是是,是是,确然是个道理,和我想一般。” 其实若么说,从尸体的腐烂程度来,连昨晚不生火都是过谨慎了,刘老大又解释说,“但或许他们也有走远,只是杀了马当口粮,在附近苟且潜伏着,想抢后来的客商。昨夜若点灯烧火,怕他们在里留了些机关,夜里黑灯瞎火的倒是不便应付。” 既然昨夜有来,那么大概便是走远了,天亮后盐队人多,便不顾忌盗匪。众人都知道陆大红今年不过十五岁,十年来第一次远门,见她见事如此清楚,各都服膺,他们从陆大红身上逐渐感受到买活军的不凡,陆大红身后的六姐也多了一丝敬畏。 有热水,饼子也是热的,众人吃了早饭,个挖坑的兄弟回来,大冷的天热满大汗,用热水洗手洗脸,痛吃了六个光饼,两大方酱肉,众人又陆续到林子里去上茅厕——一次他们很恭敬地请陆大红先用,还派了两个人给她守着——便准备上路了,刘老大临走前还在驿站前的路口叠起石子做了标记,是为了方便后续也走条路的盐队兄弟。 陆大红和他们不同,从身后的背包里掏一个黑色的大盒子——背包她是从不离身的,虽然在外缝了蓝花的包袱布做掩饰,但众人都知道是六姐的配给,也十分眼馋,背囊比褡裢、包袱都方便许多。陆大红从那黑色盒子中抽一条银色的细柱,又在空地上走来走去,按个按钮,凑在唇边说,“大红呼叫总台。” 黑盒子里传来刺耳的‘刺啦’声,过了一会,有个年轻声突然传了来,“总台收到收到。” 众人无不骇目瞪口呆,耳朵刚趴在驴上绑绳子,此时怕从驴鞍上滑落来,只有刘老大很镇定,甚至还微带好奇,张大了嘴仔细地——他听马百户说过,买活军有一种东西可以相隔很远传声,只想到十余里都能互相传话。而六姐陆大红竟宠幸至此,屠龙器给她带在了身上! “许丰驿驿丞被杀,死亡时间七天以上,应当是外地匪,许丰驿无柴无煤无粮,需来往商队自带补给,说完了。” “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说完了。” “从许县往码和许丰驿的道路急需整修,别的事了,我关机省电,说完了。” 陆大红说完后,便收起银色的细柱,又拨弄了个机簧,珍而重重新将此物收了起来,跟她来的男买活军解释道,“次我们走最远,六姐便此物带上了。” 个男买活军姓候,所以很自然地便有了猴子个外号,十分和气跳脱,浑身使不完的劲似的,前前后后什么都,什么都学,彬山那边不太用毛驴的,他一日走来却已驴性很熟悉了,也早和盐贩子们打成一片,称兄道弟,人又热心,早上自告奋勇去挖了坑,会儿着劲儿还很足。有他居中斡旋,第二日大走更热闹一些,里一路上就他们个行人,不像昨日那样首踵相连,说什么都被旁人听了去。大一面走一面谈笑,手里都拿着刀,时不时就劈砍道边横生的草木。人走的路那么烂,但是南方,一条路走的人不太多,一旁的草木便会逐渐蔓延过来,所以速度实在也说不上很快。 走了两个时辰,大约走了十里路,他们卸货让毛驴吃草料,自己歇了歇,怀里掖着的水囊外都包了毛皮,此时还有些热气,各自喝了点热水,又吃了个光饼,便重新上路,往驿道边的一条路向着山上走去,条路就更不好走了,崎岖狭窄,毛驴的步子迈很慢,全靠领的老毛驴,都跟着它的蹄印在走。——就是老驴的作用了,批驴子有些走过条路的,有老驴在前带路,便会迟疑不前,甚至是挣脱缰绳逃跑,因此商路也精心的呵护运营,一条商路如果数年有走过,少了些老伙计带路,路上就会多不少挫折,跑一驴,便能追回来,那途中被甩到地上的货,损失的可都是真金白银。 些盐贩和陆大红谈了一上午学习的意义——陆大红告诉他们,自己的领都是跟着六姐学来的,并且表示了认字后,书写的作用,说书写能够整理思绪、培养思路、巩固记忆,还谈了学算学的用处。些盐贩扫盲班的态度已热衷了许多,但在山路上他们不谈笑了,一来上山路走气喘,二来他们都很警惕地听着山林间的动静。“昨夜的狼平日都在片林子里,日落前进村,否则今晚又不太好过。” 大不做声地走着,汗珠顺着脖颈滚落,脚是嶙峋的碎石和长满了青苔的泥土,每一步都稳又稳,陆大红眺望山势,心里想道,“地样少,路又难走,却始终不肯山,应当是隐户聚居的村落。” 她曾听六姐说过,很多官姐的志向都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陆大红非常喜爱书学习,不过她同时也很务实,觉简直就是梦话,和游记说中记载的不同,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即便她样身体健壮又有武艺在身的军人来说,旅途仍然无聊且危险,山林中是有狼的,而且那狼肯定吃过人,所以草木发的悉悉索索都会让人一紧张戒备起来,偏偏路又走慢,给精神上带来了额外的压力。 好在狼群昨晚也吃了人,所以并有饥饿到来打么一大群人的主意,路上也有什么变故,他们在夜幕落前见了山坳里的村落——一二十间土屋零零散散地遍布在山坳中,村墙自然是有的,有瓦,都是茅草做的顶,也见到牛,周围零散地开垦着梯田和茶田,应当是很早就有人在做活时瞧见了他们的身影,村长已经在村口久等了。 盐队的到来村落自然是件大事,村长倒不认识刘老大,但吴老八是老走条线的,彼此很热络地用土话问候了,里距离许县直线或许甚至超过十里,但方言的口音已有了很大的不同,陆大红混在盐队里仔细地听着,分辨着土话中的含义,她可以间或听懂不少单字,串联起来也能猜八成意思,寒暄过后吴老八便开始介绍自己带来的盐和布,并问着村里的茶和山货收获如,有有木、竹子卖。——马上就春耕,村民们自然是有余粮来买盐的了,盐队也不爱收粮食,路太难走了。 里好在是南方,即便是冬天也还有猎物可以打,村长带着他们到一间大土屋前落脚,回身又叫着让人去招呼了一番,过来的村民都很瘦,眼神混浊,他们中甚至许多人分辨陆大红的性别,全是一门心思地奔走着搬货换盐,陆大红知道他们些人多数都有夜盲症,入夜后便不怎么能行动了。 村子里乎有老人,村长四十岁上,已经是村内最老的一个人了,所有人的穿着都相当褴褛,有些甚至只能说是破布条的集合,有胖子,一概精瘦,陆大红目光 所及处,有见到任铁器,她心里有数了:逃民聚居,非常的原始,里的人因为身份不能见光,和外界沟通很少,梯田的产不多,也不能用牛,久而久恶性循环,产太少,连盐都吃不起,猎物也很难套到,但盐又有力气。老年人根有足够的米粮活去,人——虽然能够生育一代,但村子里的人太穷了,恐怕连远期利益都难以顾及,只能顾着眼前的利,村子里性一定非常少。 她发一起和谢六姐开了次会,针数种可能做了预案,如今心有了判断,便吴老八道,“吴哥,你和他们说,我们买活军到了许县,现在许县不收丁口钱。” 吴老八现在很信服陆大红,闻言忙翻译了过去,陆大红听着他是如实讲述,有添油加醋,心底给吴老八加了一分。见那村长也先是一惊,又摇摇露不信的神色,又道,“他们个村是许县分来的,定有些亲戚在山的,应该听说过我们买活军的做派,告诉他可以去问问亲戚,还有,我们买活军正招人种田做工,不收人税,一亩田打到三百斤,我们分文不取,三百斤以上的收成才是我们的。” 她试着用许县土话来说,村长半懂不懂,吴老八翻译也吃力,村长勉强听完了,便肆意地大笑起来,指着吴老八用蹩脚的官话说道,“吴哥哥,你个孺人!” 他自然是不可能直接和陆大红话的,毕竟从他的话里听来,村长毫不怀疑地陆大红当成了吴老八的太太,而且吴老八带眷门的行为颇是不以为然,吴老八慌忙争辩,却被陆大红止住了,她从怀里掏一包盐,展开给村长,慢慢说道,“是我们买活军的盐。” 她猜有错,样的村落吃买活军的精盐完全是浪费,帮私盐贩子从买活军里趸了精盐,都是往丰饶县样的县城去发卖,些流民村,他们若来也是为了维护自己在附近的统治力,顺便消从前那些杂质青盐的存货。村长望着雪白的粉末,笑容逐渐凝固,他不可置信地转向吴老八,吴老八连连点,陆大红示意村长手捧过来,在他手指上倒了一点,村长舔了一口,眼睛顿时瞪大了,陆大红道,“包我送你的。” 她又从怀里掏个油纸包,打开给村长了,是一捧雪白的糖粉,村长根就不识是什么,还当又是一包盐。陆大红让他取一海碗热水来,“叫村里的眷孩子都过来喝糖水。” 热水是早有的,预备了群私盐贩子来喝用,但村长显很迟疑,似乎拿不准主意他该不该听懂,直到吴老八重复了一遍,才连忙去舀了一大葫芦,陆大红糖粉都抖落进去,搅和了,自己喝了一口,村子里的孩童也都被叫了过来,村子一共就二十多间屋子,成人数十,孩童就三个,眷只有可悲的两人,着都憔悴瘦削、衣衫褴褛——陆大红甚至觉一个眷的衣服很眼熟,刚才好像见到一个村民穿过,也就是说,她平日里是有衣服穿的,只能和丈夫轮着穿唯一的一件衣服。 些人不年岁,从外表来,都是苍老走路扶,神色也很畏惧,吴老八用临城县的土话失望地陆大红说,“第一次见到村里的眷,想到么少。” 陆大红倒觉很合理,村子的规模是受梯田规模的限制,而如此低的生产力,连自己苟活都成问题了,生育、赡养些奢侈的需求便完全无法顾及了,她觉座村寨至少在如今的生产力和人口规模,有什么存在的必,许县和临城县都需大量人口去开发那些适合开发的土地。最好请村里有威望的农户去买活军地盘里,随后可以通知六姐准备搬迁人口进许县了。 至她被掳掠的风险……来也不存在了,里的生产力低到孩子都养活不了,也就缺乏抢人的动机,来至少在座山里,她的危险不大。些村民常年营养不良,武力上也很难和私盐贩子抗衡。而且丰饶县的盐队也很久来了,一个人的诱惑大也比不过稳定的食盐供应商。 “山里还有别的村子吧?” 她甜水先递给了跑来的孩子,都是男孩——婴在种生产条件根不可能有耗费粮食的资格,孩子们在村长面前很守规矩,他们都很瘦,肚子大,四肢瘦弱,是长期饥饿的表现,五六岁的年纪,着和三四岁差不多,话也说不太清,陆大红觉他们也很可能活不过一个寒冷的冬天,或是一场不太好的收成。即便是样也进山,理由无疑是很显然的,那就是在山会死更快。就是‘外’的日子,所有人都在死,或快、或慢,谁也不知道死到什么时候才能算个。 些像野兽一样的孩子外人都很畏惧,他们动作很慢,胆战心惊地喝了一口热水,眼睛蓦地便瞪大了,若不是村长眼疾手快,一拿住了葫芦,便乎葫芦瓢打翻! “狗栽的种子!”孩子很快被扇了一巴掌,却压根不觉疼,眨巴着嘴眼也不眨地望着那葫芦,如果不是大人当面,乎便立刻推开两个同龄人,争抢着多喝口。生物能便是如此,糖样的好东西在一瞬间便无疑重塑了孩子的世界,陆大红不怀疑,为了争抢一口甜味,他是可以上手打人的。 剩两个孩子们的表现也好到哪去,若不是村长连声喝骂,他们能喝到呛住,两个眷强些有限,半点有让给孩子的意思,而是贪婪地啜饮着烫口的甜水,陆大红并有和他们多交流的意思,等水喝完了便村长说道,“如果你们不搬去许县,以后生了孩子也可以卖给我们买活军,我们孩子做活。养到五岁就买,一个孩子五十斤盐。” 任事情,倘若一方表现过积极,描绘的远景特别美妙,便会让人能地生疑心,陆大红番话反倒让村长放了戒备,他不顾陆大红是眷,理论上来说,他的耳朵似乎天然是不能接受眷声音的,而是忙追问吴老八,“五十斤盐,当真吗?” 吴老八斩钉截铁地说,“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气氛一就被打开了,吴老八连篇累牍地为村民们描述买活军为天带来的改变,六姐赐的仙种,丰富而廉宜的铁器,大片无主的田地——以及最重的,不收丁口钱,有徭役,有摊派,而且也有地主了。 不知不觉间,村民们乎全都聚到了村长屋前,在昏暗的火光听着吴老八的描述,陆大红不断让吴老八别描述太逼真,往苛刻里描补句,否则农户们恐怕都不敢相信是真的,毕竟听起来实在是太好了,好到背后不藏着什么阴谋都实在说不过去。 当晚他们吃的还是自带的干粮,卤肉、光饼、热水,毛驴们吃的是村里打来的草料,盐只卖去了斤——往常走么一趟,十斤还是能卖掉的,一次销售额的缩水,主是因为村里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农户都决定,在春耕开始前往许县走一趟情况,所以便不必买太多盐了。 “就算只有一半是真的,也足以去一了。” “更况他们有糖水喝。” “主是那种丰产的六姐稻。” “他们有糖水喝。” 一碗糖水起到的效用超了私盐贩子的预料,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动身的时候,村子里绝大多数人都决定往许县迁徙,他们的凭据便是那碗白糖水,“我们也知道我们的份量,能给我们一碗糖水喝的姑娘,还贪图我们什么呢?必定只有好意。” 不管买活军前路如,不论在许县等待他们的是龙潭虎穴,又或者只是暂时的安稳,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村民来说,次冒险让他们赌上了身前程,甚至很可能有去无回,如果耽搁久了,错过春耕的时节,今年的冬天便难以过去了,他们为此付的代价将是自己的生命。 但他们依然勇敢地为了陆大红的馈赠走了深山中的村落,陆大红倒不觉些村民们淳朴仗义,有多么相信自己,她只是觉他们的日子实在是过太苦了,以至在村人的认知中,自己的份量也不过就是一包糖粉而已。能拿包糖粉的人,是一定不会骗他们的,哪怕是就样死了,在死前能多喝一碗甜水也是好的。 一村人命,便只值么一钱白糖。就是当今世上,人命的重量。 陆大红在心中为今日的日记起了个标题,又慎重地加了一行备注,“以后会越来越值钱的。” 她越发地产生了一种焦渴,此时此刻,她仿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些遍地的挣扎在生死间的生命,她想获一种力量,能够他们大声地呼喊——快去许县吧,快从山里来吧! 我们里有糖水喝! ,:,, 59 翻山越岭 这无名的隐户小村,并不是深藏在虎山支脉中的唯一一座村落,由于地势的限制,虎山中的聚居相当分散,一个村落最多也就只能容纳二百多人,人数再多,四周适合耕种的土地就不足了,也因此,这座山中的聚居星罗棋布,填满了每一座适合开垦梯田的山坳。 这里的逃民普遍也过得苦,多村庄不但没有铁,连陶器瓷器都没有,普遍使用木器和石器,这也让他们的产效率相当低下,形成了恶循环,因为在外间苛捐杂税、村霸乡匪逼迫得存身不住,但逃入山中后发现自己的家庭也只能在饥饿中慢死亡。 ≈lt;/br≈gt;≈lt;/br≈gt;这样的逃民村落,女眷是相当稀少的,也几乎养不活新儿,这些稀少的女眷严密地保护起来,免得引起村落之间的争端。 吴老八这些私盐贩子对村落中的女眷数量一无所知,便是因此,村长一旦发现他们的行踪,便通知村民前来迎接,同时也让女人们在自家内藏好不要出来,这倒不是害怕盐贩子打她们的主意,而是怕这些盐贩子到了下个村落,闲谈间漏了风声,招惹来两个村子间不必要的摩擦。 盐贩子们也无法从晾衣杆上发现女人的痕迹,这里的男男女女穿的衣物自然在颜色和样式上没有太大的差异,反正都是一样的褴褛。 ≈lt;/br≈gt;≈lt;/br≈gt;由于村落规模虽然不大,但密度算高的缘故,盐贩子一天一般能两到座小村,落脚时他们也闲谈最近活上的变化,村民们都围拢过来,请盐贩们谈谈外头的事,盐贩在山里的地位高,不但因为他们能带来维系命必须的盐,也因为他们见多识广,是这帮村民最重要的消息来源。 ≈lt;/br≈gt;≈lt;/br≈gt;买活军入主许县带来了大的震动,当然有陆大红赐予那在在的好处,她用白糖水就骗了好几百人下山,不过最让村民们痛心的是曹驿丞的逝世,这个驿丞不是大善人,从未周济过乡间隐户,但他允许隐户们到驿站去做些小买卖,而且也代为给货郎传话,转达山民们的需求。 这一恩惠已经让山民们感激不尽了,毕竟虽然告上去也未必有人管,但告发隐户其仍是每个官吏的职责,曹驿丞想要告发是能找到理由的。 不管是不是出于懒惰,他毕竟没有告发。≈lt;/br≈gt;≈lt;/br≈gt;现在曹驿丞死了,谁给货郎传话呢? 他们这样的荒僻山村,如若货郎不来,买卖东西就极不方便了,山上没有地方沤麻,也买不起织机,那么除了盐以外,布总是要买的,盐队也不是时常来,那些一次只能买得起一盐的人家,都得指货郎每个月来的那么一两次带盐。 有些村子住在山里远处,买货的方法便曲折,要先托人来山口的村子里传话,下个月再来一次,若有货了,再和山口村长买,少不得要吃一差价。 ≈lt;/br≈gt;≈lt;/br≈gt;因为这个缘故,这座山中大家都穷得平均,靠山里的村子,外界骚扰的机小,而且深山鸟兽多,土地相对肥沃,但他们多打的粮食几乎都要拿来付商业上的差价。 陆大红一路调研过来,结论都是大同小异的,以许县现在的况,这座山里的村落既没有太多的战略价值,也没有经济价值,完全可以大范围搬迁到许县去。 ≈lt;/br≈gt;≈lt;/br≈gt;当然,在山里留些住户自然也不可能完全没有用处,譬如杀死曹驿丞的恶贼,或许便不是从这座山流窜来的,因为众多村落都没有见到陌的行人经过,至少他们在山上讨野菜时也没发现什么人迹,而且这座山主要接壤的江西道这几年算安稳,虽然陆续仍有流民入山,但没有听说闹大匪——农户逼得活不下去,入山成为隐户这是正常的事,骑马、有铁器能杀人,这个恶贼从前在社上应当是有一的身份,这样的人家在江西道不至于逼得落草逃窜,连地都呆不住,要逃到外地来。 ≈lt;/br≈gt;≈lt;/br≈gt;这样的村子,喜事不见多少,丧事倒是年年都要办的,而且相当的敏感,不便谈论——没有铁器,光靠套子和石器来捕获野兽,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的,虽然住在山里,但肉食却也珍贵,饿死的人,胳膊腿都只有芦柴棒子粗细,那也就罢了,若是受伤了呢? 若是野兽捕食了留下的残躯呢?这是不能细究的。≈lt;/br≈gt;≈lt;/br≈gt;盐队的人不问这些,只问收成,众人也都是叹息居多,这些年来冬天越来越冷,在山上感受深,鹅毛大雪逐渐不再罕见,而夏天热,雨水也多,蚊虫就多,或许也有稻种退化的关系,如此极端的天气影响下,年年都在减产,日子的确是逐渐过不下去了。 ≈lt;/br≈gt;≈lt;/br≈gt;如果没有谢双瑶,在彬山落脚的北方流民可能也这样,逐渐缓慢地死在深山之中,除却骸骨,留不下丝毫痕迹,历不记载这样无声消逝的人命,他们甚至自己都算是认命了。 ——在境况没这么坏的时候,能接触到铁器的时候,拿起镰刀锄头,或许能从和他们一样的人手里抢来吃的,但当时良心在,到良心不在的时候,连造反作乱的能力都没有了。 ≈lt;/br≈gt;≈lt;/br≈gt;陆大红自己就曾是北方流民,她明白这些流民的心理,这些人只要能吃饱喝足,便是六姐最忠的拥趸,因此她非但没有去分辨、审判他们在山里的作为,是不是客串过山匪、有没有吃过死人……而是一视同仁地将村民介绍到许县去做活。 反而是翻过了虎山之后,她的态度谨慎了,主动做起了已婚妇女的装扮,并且指吴老八扮演她的相公。 ≈lt;/br≈gt;≈lt;/br≈gt;如果只是这么一座山的村落,盐队是不带这么多货的,他们选择带了十几头毛驴的货,主要是因为翻过虎山便入了江西道——这就要说到省交界处的地理了,因为多山的关系,出现这样的况,明明两县直线距离近,但交流却相当的少,比如丰饶县和许县,彼此不过是数十里的距离,但大宗货物只能从浙江道的衢江县绕水路运输,从许县码头到衢县码头,一段陆路之后,再入信江,从信江到丰饶县的码头,如此算下来,至少要半个月以上。 ≈lt;/br≈gt;≈lt;/br≈gt;而且,水面上关卡重重,有省各种衙门的老爷们吃拿卡要,想要打通关节耗费太大,像盐队这样,直接翻过山来,虽然路不好,但一路上零敲碎打的小买卖也有赚头,平下来,钱是不亏的,麻烦也减少了许多。 毕竟他们运的可是私盐,这是一种极敏感的物资,一旦离开了许县境内,做事便要相当小心,不但要防官面,也要防道上的兄弟可能的各种盘算敌意。 ≈lt;/br≈gt;≈lt;/br≈gt;至此,陆大红已经离开买活军的地盘近半月,和家乡终于拉开了两百里以上的距离,算得上是出远门了。 她和盐贩子们已经完全打成一片,甚至不少盐贩都淡忘了陆大红的别,和她称兄道弟起来——除了陆大红要单独如厕之外,在这些男人看来,她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身上一样有因为不便洗漱和频繁运动带来的异味,也一样善于跋涉、谨慎小心,从不娇气抱怨,虽然是第一次出门,但丝毫不见慌乱,她的见闻少,但见识上,众人公认,胜过了大多数他们认识的男人。 ≈lt;/br≈gt;≈lt;/br≈gt;她逐渐也弄明白了私盐贩子这里头的门道——私盐队之间同时存在竞争和合作关系,但也有严密的规矩。 谢双瑶曾对他们这些年轻的买活军说过,非法组织往往比官府严密也有纪律。 随陆大红经历逐渐丰富,她发觉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因为官府的规来自于上层的考量,遵守官府的规未必对执行者有利,但非法组织的规往往从切身出发,破坏规矩一让大多数人的利益受损,所以他们都积极地维系规矩的权威。 ≈lt;/br≈gt;≈lt;/br≈gt;在南方这里,私盐贩子的规矩伪托了白莲教的组织形式,陆大红从前在彬山也听说过白莲教,长辈们说起那些教徒虔诚狂热的模样,此时她发觉,真正狂热的应该只是底层的农户和百姓,他们相信真有救苦救难的无老母,也存在有那一能吃饱饭的真空家乡,但对稍微有些身份地位的人来说,白莲教只是一层皮,装的依然是利益勾连博弈的框子。 ≈lt;/br≈gt;≈lt;/br≈gt;总之,在南方几省,贩私盐的多数都信奉白莲教,一旦相见,都以教中的切口暗语对答,倘若判为是教外民众,便要付出一的礼金为代价,加入白莲教,否则双方彼此视为仇雠,凡是信奉白莲教的私盐队都使绊子,这盐队在江湖上的行难免就障碍重重了。 ≈lt;/br≈gt;≈lt;/br≈gt;在陆大红来看,这些人没有一个真正相信白莲教,但白莲教作为魔教,身便给陌的盐贩互相取得信任提供了一层媒介,是教外弟兄也不要紧,只要肯付礼金,便说明有合作的诚意。 以六姐的传授来说,这里的白莲教便是盐贩交际的平台,促成合作,缓和了冲突。 在平台上达成一致的规矩,容易就能推行开来。≈lt;/br≈gt;≈lt;/br≈gt;就以许县附近的私盐贸易为例,许县、丰饶县、临城县、衢县,江县、云县,省交界之地随意就可数出六个县城来,下头也有不少的村落乡镇,这么大的市场自然活跃不止一支私盐队,因为这毕竟是地下的意,盐队身也不是稳,有时随背后大老板的倒台而销声匿迹,有时也受到大老板的指示,暂时低调行事。 因此盐队之间并没有严格地划分地盘,但大致遵循一个规矩,便是先到先得,他们用白莲教的暗号在驿站外留下痕迹,用密语交代时间、去向和携带的货量,这样后来的盐队一看记号,便知道该如何规划自己的路线,如此一来便可以避免大量无意义的跋涉,以及可能产的冲突。 ≈lt;/br≈gt;≈lt;/br≈gt;他们之间彼此也互相趸货,这是因为私盐的产同样也不是稳。 譬如刘老大,他的核心市场在许县和丰饶县,衢县那里偶尔去,但丰饶县也有另一支盐队,香主姓楚,有时因为战乱或是饥荒,自己的盐场减产了,便互相求助调货。 有些盐队干脆都在同一家盐场取货,四处去贩卖,这也都是有的。因为买活军崛起,前几个月丰饶县、衢县都有盐枭过来拿货,让刘老大安享了一大笔收入——买活军的盐好,丰饶县、衢县的盐枭拿了货可以再往他们周边的县城去转卖,所以这里往来的银钱量就大了。 ≈lt;/br≈gt;≈lt;/br≈gt;刘老大并未特别抬价,而是按规矩来的,县这里,盐价各有规矩,上门取货是一个价,送到地头是一个价,因为盐场煮盐需要铁器和柴禾,成大致都能估算出来,一百斤盐‘出场’是分银子,也就是300元的筹子,往外卖到百姓手上便要卖到八文一斤——也就是筹子8元一斤,官盐私盐都一个价,但官盐肮脏不堪根无法食用,百姓们强行摊派买了官盐以后,要再买私盐。 如果都和买活军一样出味道纯正的雪花盐,那么十文、十五文一斤都有人家买的。 ≈lt;/br≈gt;≈lt;/br≈gt;如果是兄弟来取货,刘老大一百斤盐只加2分银子的利,但翻山送到丰饶县,如果丰饶县下的乡镇都已楚香主手下的兄弟过一轮了,那么刘老大便可以把手里的货都用6文一斤的价格趸给楚香主,楚香主一吃下来,这是规矩。 陆大红知道了这些数据之后,拿根树枝在地上划拉了一下,便算出了往年刘老大这支盐队大致的利润,以及许县真的人口数,并且立刻用铅笔记在了笔记上。 ≈lt;/br≈gt;≈lt;/br≈gt;这些数字对盐队的兄弟们来说倒并不陌,如吴老八这样的机灵人,多少总暗中计较一下香主一年能留下多少银钱,其除了去年省近乎无限制拿货的况,私盐贩子的收入也不能说极高,只能说比一般人要好些,但也有限。 他们这支盐队只在许县来说,一年大约是要五十万斤盐,陆大红说, “我们做过研究,只要是做重活的汉子,一个月至少是要吃一斤盐的,虽然妇人和小孩吃得少,但南方有腌菜腌肉的习惯,算下来许县大约总规模有五万人左右。”≈lt;/br≈gt;≈lt;/br≈gt;买活军的度量衡和外界也不同,她教众人换算, “彬山的成人如果要做活——做体力活的话,一天吃七克盐是最少的了,少于七克做活便没有力气,抽筋,这叫低钠血症。”≈lt;/br≈gt;≈lt;/br≈gt;众人都连连头,他们家串户时,经常见到这样发病的百姓,多人以为这是精怪附身了,但有见识的人家便知道这其是盐吃得不够,汗出得多了。 ≈lt;/br≈gt;≈lt;/br≈gt; “七克盐,一年用量是26千克左右,这是乘法,我前些日子教过你们的。”陆大红带大家温习竖式运算,学习基础乘法,她说得慢,以便所有人都能跟上。 “由于我们这里用的是老斤,一斤只有250克,那么一年便是要吃十斤的盐。大家都帮我验算一下,这没有错吧?”≈lt;/br≈gt;≈lt;/br≈gt;由于私盐贩子要做买卖的缘故,算学是能上手的,众人都了头,吴老八忍不住说道, “不精确呢,因为并不知道每家腌菜腌肉要用多少盐,只能大概估量人口,却难算出到底有多少男丁,多少妇女,多少孩童。”≈lt;/br≈gt;≈lt;/br≈gt; “是,但这已比黄册要准确多了。”陆大红说, “我们拿下许县后,翻看了黄册,黄册上是十年前的,记载许县只有两万多人,简直就是胡闹。临城县、云县也是一般,真人口和黄册出入极大。”≈lt;/br≈gt;≈lt;/br≈gt;有一些贩子不知道黄册是什么的,身旁有人低声解释——黄册便是每隔几年,人口、土地大查之后,登记在衙门里的东西,是要给京城里的老爷们看的。 一说到这里,他们便都心地笑了起来:既然是黄册,那末隐户肯不算在内的喽? 那怎么可能准呢?一向以来,贩私盐总是比不上衙门里做公的,今日陆大姐一破,怎么反倒贩私盐的,贩的不止是盐,反而比衙门里做公的有了用处呢? ≈lt;/br≈gt;≈lt;/br≈gt;这些私盐贩子虽然未亲眼见识到六姐的神威,也没见证许县的变化,但对买活军已是越来越打从心底的亲近和喜欢,这是一种难去分析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们在买活军这里感到自己是有用的,或许是因为陆大红有事和气,为人处世令人在佩服,或许是因为买活军教授的知识在日常活中并不如他们想得那样无用,他们知道得越多,脑子似乎就越清楚,周围的世界不再是一团危险的混沌,而逐渐分明了起来,他们——逐渐意识到,自己从前过的是浑噩的日子,这非得是摆脱了无知以后才能得出的结论。 ≈lt;/br≈gt;≈lt;/br≈gt;吴老八尤其是受到了算学的吸引,他觉得陆大红所说的这些窍门——通过盐量来估算人数,在是极为巧妙,对他有一种异常的吸引,他现在就极想弄清楚究竟一般人家每年腌菜要用去多少盐,以便可以精确地计算出许县的人口数量和人口构成。 尽管知道这些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际上的好处,但吴老八却认了,一旦搞清楚这个关节,便一能给他的精神带来莫大的快慰。 ≈lt;/br≈gt;≈lt;/br≈gt;此外,有刘老大从前的收入,这个也计算了出来,在买活军的雪花盐出来以前,盐队一年连趸货带零售,能近七十万斤的盐,二十万斤是以批发的形式的,零售的五十万斤能带来2500两的利润,粗看高,但要孝敬上官、打关卡,这里毛估估就要花掉八百两,其余1700两中,200两固是毛驴的支出,手下兄弟近百,一年能拿约十二、十两上下的辛苦钱,每年都免不得有抚恤伤亡的开销,余下一二百两——这不算完,往年白莲教在此地势大的时候,每年要供奉五十两的香火钱,这是决计省不下来的,也就是这些年白莲教在地的分坛连续不断的乱军打得元气大伤、销声匿迹,才能免去这笔开销。 ≈lt;/br≈gt;≈lt;/br≈gt;好的时候,一年能余下一百五十两给刘老大,差的年景剩个五十两就不错了,可能要倒贴,当然这笔收入不能说不可观,但刘老大这样有名气的盐枭也只能拿这些。 可见食盐在此时确是高量、高流水、高人工和低利润的行业,陆大红把这些数据都仔细地记录下来,尤其记载了白莲教这个平台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她油然产了一个想法——六姐一不喜欢,但在她看来,这将非常用。而且任何人在她这个境地都产一样的想法,倘若放弃这个计策,那简直就是亏的。 ≈lt;/br≈gt;≈lt;/br≈gt;彬山女娘的胆子要比临城、云县女娘的胆子都大,譬如此时,陆大红心里就出一个想法——她想勉强一下六姐。 ≈lt;/br≈gt;≈lt;/br≈gt; “前头就是丰饶县了,”她指远处天幕中青色的轮廓, “我们已过两个村子,岔道口都有丰饶县楚香主的标记,看来丰饶县的市场暂时是饱和的。刘香主,现在按规矩,是不是就该去拜楚香主,请他把我们手里的货都吃下来?”≈lt;/br≈gt;≈lt;/br≈gt;拜楚香主,这是当然的了,货怎么说无关紧要,许县的道上弟兄们到了丰饶县,楚香主怎么能不请一餐饭呢? /p:,, 60 六姐的来历 自古江南富庶,所谓的江南有没有包括江西,是很难的,这个省份一向很难引起大家的注意,不上不下,很穷也不至于,日子当好过,那也是没有的。 这里的官道不算太难走,因为车马并不太多,总的,道路上的杂草、灌木也并不算多,见当地的官府还有一定余力组织夫修葺——≈lt;/br≈gt;≈lt;/br≈gt;真的老江湖,只身临其境,哪怕是一条官道,也能推测出当地大致的情况:除了本地商贸、吏治、生的情况之外,只看路边的痕迹和杂物,便知道此地的风是否彪悍——有些刁钻的乡里,还会在官道上拉起荆条做的路障,若是遇到了官面人物、江湖兄弟,那也罢了,落单的旅人便有被抢劫的风险。 因此只看看道路两旁有没有拖曳的痕迹,或是大根的圆木留着没有派做他的,便知道本地的风了。 ≈lt;/br≈gt;≈lt;/br≈gt;盐队人多势众,有驴有铁,而且是白莲教座下的兄弟,在县城里也是有熟人的,再,这年头不论是流还是江湖人,都绝不会得罪能贩盐的势力,因此他们这一路走得还算很顺,陆大红在丰饶县下属的几个村子也并没遇到谢六姐担心的风险。 虽然的确有人赞赏她的身子骨——好生养,能做活,但因为她出发后便装作了已婚妇人,村里人最多开开吴老八的玩笑,倒没有人留下她生育女什么的。 ≈lt;/br≈gt;≈lt;/br≈gt;这些官府辖下的村子,生活自然比山里好过一些,女人依旧是稀少的,而且也依旧被严密地保护起,不能让她们过了盐贩子这种江湖人的眼。 平百姓家的女眷,遭了贼惦记是很麻烦的,但也有几家人是例外,在到丰饶县城关之前,他们在张家村落脚,接待盐贩子的村家里便愿意自己的媳妇待客,盐和银两付账都以,自然了,这是做得很隐秘的,还是刘老大向陆大红解释,为什么有几个兄弟忽然舍得花钱买热水去擦个澡。 ≈lt;/br≈gt;≈lt;/br≈gt;这几个去享乐的盐贩都快三十岁了,一个成家的都没有,因为许县已经没有表子的缘故,喝荤酒的机会如今对他们也很难得了。 而在陆大红的观察里,这户人家的媳妇是她出了许县以见过最体面的女人了,以看得出,她平日里至少是能大概吃饱的,所以皮肉还算丰满,脸上也有笑容,身上的衣衫算得上整洁,也没有什么刺鼻的气味。 ≈lt;/br≈gt;≈lt;/br≈gt;陆大红是个很实际的人,她知道自己现在还没有能力把这里所有的女人都带回许县去,即便有,她们也不会随着她走,而楚阿妹这一家显然认为自己是需盐贩们额外的打赏,她也就并没有阻止这几个兄弟的消费,而是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如实地记了下。 ≈lt;/br≈gt;≈lt;/br≈gt; “这个农妇叫楚阿妹,今年二十三岁,她会几句官话,我的土话得也不太好,交流挺费劲的,但还算以继续。楚阿妹对丈夫的变通和开明是很赞赏和骄傲的,他们家的地虽然不多,但日子却过得很好,楚阿妹的孩子几乎都活了下,而且长得很高很壮实。她有两个子一个女,据她大子一定是丈夫的种,子和女就不定了,不过丈夫并不偏心,子也很聪明……他们家对这种事并不太避讳,甚至楚阿妹的丈夫还对子更好一些,因为他觉得子能是‘大人物’的种——至少有钱睡表子的私盐贩子,对他就是大人物了。那么这个子将有出息的能或许比大子更大……这是道德标准在生存压力面前自我调试的一个很好的例子。”≈lt;/br≈gt;≈lt;/br≈gt; “楚阿妹因为我并没有看不起她,对我很推心置腹,她或许也把我当成了不规矩的女人,悄悄问我,吴老八是不是我真的丈夫,还是盐队里其余的兄弟都和我有‘那方面’的关系,‘外头’的人似乎都因为我的存在,对盐队发生了很大的误解,认为他们过于好色,连出做事都不忘享乐,而且在审美上也当的不挑剔,有品味低俗、食欲贪婪的嫌疑。这就是女人出面做事在‘外头’会得到的普遍认识,即一名或几名女眷,和一群男子杂处走,如果不是为了迁移,只是为了贸易、工作等等,那么她们的工作内容便和娼妓是分不开的。我认为在我的丰饶土话得很地道,以及造访五次以上之前,很难和楚阿妹以外的女眷建立联系,这大概需一年的时。”≈lt;/br≈gt;≈lt;/br≈gt; “这比盐贩们好,因为还存在建立联系的能,盐贩们是永远接触不到楚阿妹之外的女性的,由于他们和楚阿妹的关系,使得和他们的交流哪怕非常常,在这个村落里也是‘不规矩’的象征,扭转这种负面印象实在非常的艰难。所以盐队里还是必须有女性,男人无法代劳。必须想个办法,能够和本地的女性展开充分的交流,扭转这种固执的认知。”≈lt;/br≈gt;≈lt;/br≈gt; “我的想法是,或许我们以吸纳在丰饶县内已经很难活下去的女性——我决定执三号方案,在丰饶县大量采买五岁以上的女童。价格不能太高,但也不能太低,不能高到让那些本不会抛弃女的人家心动,也不能低到失去诱惑力,让艰难的人家轻易地放弃五岁以下的女孩。这个价格和他们把一个孩童养到五岁大致的花费当,只能略多出一点点,或少一些也无妨,总之,不能让他们亏得太多,但也不能让他们太赚了。”≈lt;/br≈gt;≈lt;/br≈gt; “楚阿妹算很差,算不出张家村到底有多少人口,她给我列举了村里的女人和女童,加在一起大约有十多人,三十多个女人,七八个女童,没有人识字,也没有人会官话。楚阿妹已是村中识最高的女人,因为她会几句官话,但她的地就种得不太好。这里的女人和男人都下田种地,此外还织布、养鸡,农业生活和福建道差不多,但江西道这里因为山更高,气候偏冷,收成比福建道差。所以这些年不断有农破产逃入山中,是虎山隐户主的源。”≈lt;/br≈gt;≈lt;/br≈gt;张家村是楚香主的地盘,盐队只是偶尔过,这是个大村,陆大红估算了一下,成年男丁有两百多人,男女比例接近十比一,她在买活军的地盘里时常觉得女人少,到了‘外头’发现女人止是少! 简直都快没有了,理所当然这村子里有不少兄弟都是共妻的,还有些堂亲、朋友合伙娶老婆,按‘份子’算,份子出得多的,女人便和他一起住,他因此能享到洗衣做饭、织布纺纱的福利,家里也多了个劳力,其余份子钱出得少的只能探望,但渡夜的时是轮流均分的,而且彼此都遵守得很严格。 这样便不至于混淆了孩子的血脉,等孩子出生后,断奶了便还是姑且在母亲这里看护着,但吃的粮食都是生父拿,而且做了很严格的记号,每顿是不许乱吃的。 再长大一点,不需母亲看管了,便各随父亲去讨生活。≈lt;/br≈gt;≈lt;/br≈gt;即便是这样穷困的地方,人口也还比买活军占领云县和临城县时更多一些,这是因为十几年前那场大乱并没有越过虎山,蔓延到丰饶县。 见战争对社会的破坏力有多么的恐怖,张家村的铁器也比福建道多,至少犁铧的锋头能包了铁——倭寇不会翻山过,这里的铁器看管得不像福建道那么严,但因为气候的关系,田地收成也和福建道当,都是一亩地一百多斤到手的粮食。 村里是很难得见到老人的,一村大概也就一两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女人少,老人少,日子就一定很不好过,在艰难的日子里,能活到最后的都是男人,其次是孩子、女人,老人比女人还更容易死,而且慢慢饿死自己的时候,往往还心甘情愿。 ≈lt;/br≈gt;≈lt;/br≈gt;陆大红也没有祖父母,他们为了不连累女们逃难的脚步,在大疫临时自愿留在北方,这些都曾是她经历过的苦难,但六姐了,如今她仔细地观察着这些被遗忘的,被视作寻常的苦痛,全都一丝不苟地记录下。 她给这些记录做了一个注脚——一年一亩三百斤,以解决村里的一切。 ≈lt;/br≈gt;≈lt;/br≈gt;只一亩地一年能给农户提供三百斤的出产,十亩地就能支撑起一个完整的家庭,祖父母、父母,三到个孩子。 这样的家庭不论能不能理解买活军的种种政策,都会是买活军最坚实的后盾。 ≈lt;/br≈gt;≈lt;/br≈gt;陆大红参与过云县的扫盲,对此有很深刻的认识,一开始,农户对于剃光头的态度是很警觉的,并且不太信防虫防传染病的理论,第一年的稻子解到粮仓里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lt;/br≈gt;≈lt;/br≈gt;六姐哪怕只是随口的交代和指示,农户们都当纶音仙旨奉,比城里人的态度更狂热得多。 六姐认字,那我们就认字,六姐避孕,那便避孕,六姐反童婚,那就反童婚,一千道一万,只彬山年年都运稻种,六姐什么就是什么! ≈lt;/br≈gt;≈lt;/br≈gt;哪怕隔了虎山这座大山,只买活军的稻种能流入丰饶县,一年时,丰饶县就将是买活军的囊中之物。 陆大红进入丰饶县的时候,是以打量未领地的心态在评估着这座县城的——丰饶县比不上许县,但比临城县好一些,城墙修得还算体面,而且门口也还有几个兵在巡逻,虽然战斗力看起也不怎么样,但比许县的那些兵看着硬气勇悍,许县人一向以为丰饶人很难缠,‘江西蛮子’似乎比他们福建蛮子更霸道得多,遇到事是很肯拼命的。 ≈lt;/br≈gt;≈lt;/br≈gt;入城路引,那都是从前的规矩了,现在只给得起入城的钱,谁都能进去。 百姓们入城收城门税,携带的货物不太多的话,一般是两三,商队就不同了,一座城就是一座关卡,想入城卖货,便给‘关税’。 ≈lt;/br≈gt;≈lt;/br≈gt;这里便以见到白莲教的作了,他们到时已是日暮,入城的人很少,吴老八上前向门丁们了一礼,低声了几句切口,门丁们便立刻回以复杂的礼仪,指天,后指额心,又指了指心口,随后示意他们入城。 刘老大低声对陆大红许县的土话道, “这是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的意思,这都是被楚香主打点好的本地坛内兄弟。我们和城门官也是老识了,今日他没上值,否则我们便直接进城去。”≈lt;/br≈gt;≈lt;/br≈gt;城外其实也开了大车店,生意不算火爆,不过盐是太贵重的商品,又见不得光,把驴队牵进城,卸了货再出城安置在大车店。 陆大红入城后总算见到了在街面上走的女人,丰饶县的女人比临城县多多了,十个里能有三个女人,或是在自己的家宅窗前做针线,探头看着入城的商队,或是在商铺里擦汗帮忙,还有些洗衣妇扛着衣服往城外走,她们应该是住在城外附郭的村子里,许县的女人都没丰饶县的多,这证明虽然许县人一向有些看不起丰饶县,但丰饶县的日子还是比许县好过一些。 ≈lt;/br≈gt;≈lt;/br≈gt;考量到气候差异,丰饶县的粮食出产没许县多,那末丰饶县的日子好过,或许是因为县里的大户人家不像张地主家那么贪婪,也或许是因为江西道比福建道富庶,丰饶县受到了省道的反哺。 具体原因还观察,陆大红处打量着,也承受着别人的打量,大部分人或许都和楚阿妹有同样的猜测,震惊而又鄙夷地看着这混在男人队里的女人,目送她消失在城西头楚地主家的大宅子里。 ≈lt;/br≈gt;≈lt;/br≈gt;但凡是私盐贩子,一定都有一大屋子,楚香主在城里至少有三个宅院,比刘老大还更显赫。 这宅院是刘老大他们这些教内兄弟常歇脚的地方,看门的老家人对他们也很熟识,把人让入内宅后连忙安排了热水,又请城内兄弟前见——其实就是为了卸货、点算,又忙着收拾房、铺排被褥。 这些盐贩子里只有一半的兄弟会住在这里,其余五六人还是住到大车店去,第一是为了照看毛驴,第二也是因为倘若城内发生什么变故,还能有个人回去报信。 ≈lt;/br≈gt;≈lt;/br≈gt;刘老大上次此,还是七八年前,但楚香主麾下的兄弟有几个年前才从许县回,却自然是认得他的,大惊之下连忙去给楚香主报信,楚香主便不好等明日再出面见他们了,急急地从另一处宅子里赶了过,和刘老大以复杂的礼仪见了礼,让人去本地最好的酒楼安排两桌上等席面云云。 ≈lt;/br≈gt;≈lt;/br≈gt;这是个面色有些发黄的汉子,满面都是风尘,牙也掉了几个,但看着仍是精悍十足,他对买活军显然有一定的认识,见到陆大红,诧异后并不轻视,反而是觑了个空子拱手问道, “这姑娘龙虎步,气势不凡,难道便是侍奉在买活军梨山老母麾下的金童玉女么?”≈lt;/br≈gt;≈lt;/br≈gt;听到梨山老母几个字,丰饶县的弟兄们个个面色微变,暗露忌惮,显然对买活军的威名已是有所领教,不敢轻视,但却又对‘梨山老母’这名讳有些不喜。 陆大红此时已完全吃透了这些私盐贩子的思考逻辑,明白他们为抗拒,权衡利弊,心念电转之下,也拱手回了一礼,笑道, “是买活军麾下的女兵士,见过楚香主了,不过梨山老母这名讳却不敢认,只怕是因为音似以讹传讹,六姐对自己的历一向是讳莫如深,不许我们随意议论。”≈lt;/br≈gt;≈lt;/br≈gt;这句话得大有章在内,楚香主眼睛顿时一亮,便询问地望向刘老大。 刘老大一时大为莫名,见陆大红面色肃然,还当谢双瑶的确不喜欢被人当做梨山老母,便道, “我年初一有幸在临城县见过六姐显圣,那一日的确有些无知妇孺喊着梨山老母的名讳大礼参拜,被六姐喝住了。”≈lt;/br≈gt;≈lt;/br≈gt;所谓的神仙画像,在许县也传得沸沸扬扬,楚香主显然从弟兄们口中听过一些传闻,那都是神乎其神,迹近于书了,什么一声令下,三千天兵天将立刻驾临等等,此时听刘老大曾在年初一去过临城县,连忙细问,刘老大虽然过了无数次,但那神仙画像留下的印象,实在是过于深刻,当下也是立刻抖擞精神,口手比,极尽描摹起。 ≈lt;/br≈gt;≈lt;/br≈gt;虽然临城县还未去过(也是规矩所限),但楚香主手下的弟兄是见识过水泥路的,因此对刘老大的述也是将信将疑,刘老大这是十几年的识了,一向的精明能干,如今看神智也极为清楚,他是自己亲眼所见,应当不至于是假话,但想象出他描绘的情景却又实在困难——若真是借助一块大白布便能展现如此幻境,只怕还真是天上的真仙降世了? ≈lt;/br≈gt;≈lt;/br≈gt;楚香主、刘老大这样的盐贩头子,按陆大红的理解,只是扯了一张白莲教的皮而已,但他们手底下的弟兄却不乏虔诚信仰无生老母的教徒,此时神思驰往,不知不觉,便有个年轻胆大的弟兄破了, “因为音似,以讹传讹……无生老母、梨山老母,难道……难道……”/p:,, 61 楚香主唱作俱佳 陆大红绝不肯公开承认楚香主的猜疑,是一再强调谢六姐并非梨山老母,也不喜欢被人议论自己的来历,甚至不愿被当成神仙。 但楚香主一群人的态度还是有了大的变化,陆大红和猴子不知不觉便成了谈话的主角,在晚宴上也被让到了高位,人们热切地问着谢六姐的神迹,还有她统治中的种种细节,并对陆大红取出的‘仙宫赐物’啧啧称奇,彼此传递观赏,陆大红已到有人偷偷地冲着那块儿童手表暗自参拜了起来。 ≈lt;/br≈gt;≈lt;/br≈gt;这就是营销的魅力了,凡是急于对外推销自己的,人类的能都是怀疑和警惕,这些年来,白莲教、香教、天师道,乱七八糟的魔教在全国各地旋起旋灭,倒也不是人展露过神迹,譬如火中取栗、水上行走等等,但多数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小规模神迹,糊弄乡间的愚夫愚妇还好,对于多识广的盐贩子来说,似乎总是有些经不住琢磨。 像是买活军这,神异之处极多,却偏偏压根不急于对外传教扩张,也不以某教、某道名之,而是起了买活军这名字的势力,完全是独一无二。 ≈lt;/br≈gt;≈lt;/br≈gt;越是如此,便越是能激想象,甚至连来龙去脉都能梳理出来——这或许才是真仙的矜持做派,无须传道,信徒自来。 而其摆弄的种种神迹也绝非昙花一现,雪花盐、雪花糖、六姐稻,这都是这些年来陆陆续续经过许县散播到丰饶县的传闻,来就积攒了深厚的土壤,而陆大红从中稍微挑拨一,便立刻收到了极其良好的效果。 非但刘老大手的弟兄们,就连楚香主这里,众人也都真心实意地认为谢六姐一定是无生老母降世,否则她如何拿得出这轻巧坚固,完全不是人间应有,却偏偏还能昼夜计时的‘手表’呢? ≈lt;/br≈gt;≈lt;/br≈gt; “听说广州那里,大户人家中偶然也有一种叫做‘摆钟’的东西,可以计时,是从海外千辛万苦搞来的珍货,但这和手表相比,却又迥然不同了,那摆钟和弓一般,每天都要上弦——前些年,有个广州府大户人家的少爷,进京赶考,因为福建道、浙江道闹贼的缘故,从浙江道折到江西道来,在信江上急病死了,他那船上的伙计是我们家的亲戚,趁乱设法搞了他的摆钟来孝敬我,事后还惹来好一场追查,在我手里不过日就走得不准,我以那物转献给我们丰饶县户房的王老爷,王老爷倒是有识的,收去了每日上弦校对,方才重新走得准起来,但也不过是一年多便坏了,根无处修去!”≈lt;/br≈gt;≈lt;/br≈gt;楚香主拿着手表啧啧赞叹,半日才取出汗巾,郑重拭去了手表上的指纹,还给陆大红,拱手对远方行礼道, “六姐竟能赐如此轻巧耐的奇物,可出虽然还不肯示,但定然是神仙人物一流了。说来我们这小地方,也有几年未曾听闻上谕了,若是六姐不嫌鄙人粗陋,此次我便和诸位老兄弟们一起回许县去,求六姐,重新将香坛开设起来。”≈lt;/br≈gt;≈lt;/br≈gt;楚香主要开设香坛,便表示是认可了买活军这个平台,其实也等于是确认了谢六姐就是无生老母,是白莲教的一个新分支,不管他人信不信,但凭借这个平台,丰饶县和许县支盐贩队伍可以展开更多合。 这的决定影响力是相当大的,若按常理,至少也要有几个弟兄心里犯起嘀咕,需要香主的开解或者弹压,但此刻丰饶县众弟兄面上都有喜色,这便是信仰的威力了,能够跟随在真仙麾做事——那还能被薄待了吗? ≈lt;/br≈gt;≈lt;/br≈gt; “传闻中,六姐手中有一株神仙母稻,要轻轻一摇,便能结出千万丰产稻穗,这可是真的吗?”还有那些曾经去过许县的丰饶盐贩,已经迫不及待地打探了起来。 “还说有一个盐口袋,里头是永远都倒不完的雪花精盐,全都半点苦味有,一个糖口袋,里头是天上的花蜜化成的糖,比洋糖还要更为上等,一个药口袋,里面全是天河水,一滴便包治百病——”≈lt;/br≈gt;≈lt;/br≈gt;陆大红算是体会到六姐看到别人参拜她时那一言难尽的表情是怎么来的了,她虽然打了个擦边球,为六姐‘褫夺’了无生老母尊位,但却绝不会为了争取这些盐贩狂热的崇拜而胡乱吹嘘, “这倒不是,这些都是我们自己产的,虽然是六姐教导,但还是人手生产出来,是天上传的技艺,要比民间精巧太多,因此我们做的东西就是好——就这还是缺人手,好多东西因为人手不足造不出来,若是丰饶县这里有年轻,会说官话的孩子肯外出做工,楚香主不妨介绍到我们买活军这里来,别的不说,饭是一定能给吃饱的。”≈lt;/br≈gt;≈lt;/br≈gt;楚香主不失笑道, “如今听说到处都有人饿死,听说少人做工的,这可是真话?纤夫要不要?若要,我这里要多少人也是管够。”≈lt;/br≈gt;≈lt;/br≈gt;纤夫是沿江沿河的县城里特有的一种职业,刘老大听了便动容道, “民生凋敝到这个地步了么?连纤夫都活不去了?”≈lt;/br≈gt;≈lt;/br≈gt;楚香主叹了口气,摇头道, “反正我们信江这里不好,商船少了多,不少纤夫便要去九江讨生活,也有想去衢江码头的,但那处更是连亲戚都有,语言也不通。好些教里的兄弟卖儿鬻女,也是凄苦得。”≈lt;/br≈gt;≈lt;/br≈gt;他们一面说,吴老八一面轻声土话对陆大红解释:南方这里凡是沿江沿河,要是吃这一口漕运饭的,几乎都是教内弟兄,他们信的是罗祖教,不管心里怎么想,反正在宗教活动上,一讲究‘无生老母、真空家乡’,和白莲教互为表里,多时候其实完全是一回事。 因此和盐贩的交往也频密,彼此各取所需。≈lt;/br≈gt;≈lt;/br≈gt;罗教弟兄做的都是重活,吃得咸口,盐量大,盐帮给他们卖盐要比别处便宜得多,而罗教因为成天在江河岸边跑,也可为盐贩彼此掩护夹带运盐,打探江面消息,这么说来,其实从盐贩往罗教这里的卖盐量,便可看出信江航运业的兴衰,从而推测出整个南方的商业贸易景气如何。 ≈lt;/br≈gt;≈lt;/br≈gt;也因为这份同属教内的香火情在,楚香主自己虽然家颇丰,但对这些苦哈哈的老弟兄们是相当同情的,据他所说,虽然江西道这里总的日子还算好过,但也是勉强维持而已,纤夫的数量逐年折损,如果不是罗教坛主极力周旋接济,怕也要起来乱了, “日子实在是过不去!处处都是一团糟。”≈lt;/br≈gt;≈lt;/br≈gt;尽管他自己的生意是旱涝保收,有赚多赚少的问题,说到这里,楚香主也不得叹起气来,扳着手指给刘老大算, “一艘商船来,倘若有挂着官旗,至少要过十七八道的水卡,他们自己赚头也少,给纤夫的钱便时常拖欠,纤夫有饭吃,若是教内不能给他们赊米,去外头借,欠的就都是打断了脊背也还不起的印子钱,印子钱背地里是谁在放?还不是县里的大户人家?都是县里的六房胥吏?这些胥吏知道敛财,兄弟们闹起来怎办,丝毫不去想!”≈lt;/br≈gt;≈lt;/br≈gt; “若是从前,还有县令居中调停,可如今这狗官,万千年才考上进士,竟是读老了书的呆子!来了便知道读书,其余所有任事不管!一切交给他那个钱粮师爷,师爷管催科,衙门上千的胥吏,每年个月便做催科一件事,衙门里空荡荡的,全都乡去催科——催科油水足呀!催催催,催死了一般的催,他不催,他无钱去打点上官,他催得了,升走了,留便是这的烂摊子,纤夫闹起来了怎么办?他不想,佃户闹起来了怎么办,他不想,反正他年考任将满,他要升了!”≈lt;/br≈gt;≈lt;/br≈gt;说到这里,丰饶县众兄弟都附和起来, “日子实在是不好过了!”≈lt;/br≈gt;≈lt;/br≈gt; “百行百业、千家千户,我们走街串巷、翻山越岭,看着都是一句话:难、难、难!惨、惨、惨!”≈lt;/br≈gt;≈lt;/br≈gt;甚至有人借着酒意嚷, “还不如投了六姐,请六姐赐仙种,大家一起长寿财!”≈lt;/br≈gt;≈lt;/br≈gt;丰饶县的日子一定不丰饶,这一点是容易看出来的,但陆大红也想到煽动乱会这么简单,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竟已有了起反乱,拥戴买活军的苗头。 ——他们甚至连谢六姐的面都还有过那!这便已开始憧憬投靠了六姐之后,真空家乡长寿无边的好日子了。 ≈lt;/br≈gt;≈lt;/br≈gt;这么容易乱,要么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苦,要么是因为对地政权已经近乎完全绝望,虽然现在还能苟且,但对将来已十分恐惧,所以极力想要向一种新的可能靠拢。 陆大红参过买活军谋划云县和临城县的会议,拿云县时她还小,才十二岁,并不能言,是旁听,谢双瑶的这些话给她留了深刻的印象,她接触‘外头’越多,便越能感到这些识中蕴含的道理。 眼看来,大敏朝在江西道,至少在丰饶县的统治已处在崩溃的边缘,当地社会完全依照惯性运转,但快也将随着基层人口普遍的财务崩溃而跟着陷入崩溃之中。 ≈lt;/br≈gt;≈lt;/br≈gt;临城县和许县,此前便处于丰饶县的将来,也就是敏朝统治近乎完全崩溃的状态之中,买活军接管这座县城是非常容易的,就是此刻的丰饶县,靠着陆大红和猴子个买活军,带着一队私盐贩子将城关拿也并非不可能,甚至就连刘老大在这狂热的气氛中都逐渐流露出了对造反的向往,这倒也自然:他一直想要融入买活军中,而又有么比丰饶县这个面礼来得更厚实呢? 拿了丰饶县之后,别说买活军接纳不接纳他了,而是该考虑以么官位来犒劳他了吧! ≈lt;/br≈gt;≈lt;/br≈gt;陆大红和猴子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心思,他们有太多的思考和衡量——这件事还不必动他们随机应变的能力,因为在出以前,个人的申论中早就谈到了类似的情况,以及应对的方法。 买活军喜欢在事前做出充足的预案,多危险可能并不会遇到,但遇到的这些也都包涵在预案里。 ≈lt;/br≈gt;≈lt;/br≈gt;陆大红起压了压气氛,笑着说道, “诸位,喝多了,喝多了!快醒醒酒——六姐倘若知道兄弟们都这有心报效,一定也会极为欣慰,但有些话还是说得早了些!这里人多口杂,若泄露了出去,那就不好了。”≈lt;/br≈gt;≈lt;/br≈gt;这里在座也有几十人了,也不是个个都想造反,但听陆大红这一说,反倒都叫嚷起来,极力要证自己的兄弟义气绝对过硬,要六姐有话,当夜就能把县城拿,若是六姐暂不欲丰饶县,他们也一定能保守秘密,等待着共举大业的时机。 ≈lt;/br≈gt;≈lt;/br≈gt;几句话,一个名头,一面大旗,一桌酒,任何实质性的好处还开始谈,恍惚间陆大红俨然便能做丰饶县这座香坛的半个主了,所谓的传檄而定也莫过于此了吧? 这进展不能说是不顺,陆大红却不敢有丝毫得意,话赶话说到这里,她知道楚香主心里在狂热之余一定也有些警惕,有权力的人总是对分享敏感。 买活军拿许县之后,有完全整编盐贩也是为此,如果让外地的兄弟们看到,刘老大融入买活军后完全失去了对盐队的管辖,那他们一定不会愿意接纳买活军的同化。 ≈lt;/br≈gt;≈lt;/br≈gt; “丰饶县这里的事,自然还是要六姑和楚香主商量着办。”她清晰确地表态,又给楚香主敬了一杯酒,这才说道, “至于说共襄大业,这实在不急于一时,从许县到丰饶县,隔了一座虎山,这里若是举起义旗,江西道兵来缴时,我们买活军要支援丰饶县是不易,至少要等从我们这里往衢江码头的路修好了再说。”≈lt;/br≈gt;≈lt;/br≈gt;众人此时也逐渐冷静来,听陆大红分析山川地理,都深觉有理,看待陆大红的眼光越敬佩——这些普通的话,在这时代已是极宝贵的识,女子口中说出,更加让人刮目相看。 而且于陆大红是无生老母边的侍奉人,仿佛已脱离了平常女子的范畴,得他们无形间从‘大老爷们听女人议论’的违和感中解脱出来,反而生出了额外的钦佩。 ≈lt;/br≈gt;≈lt;/br≈gt; “说得极是!”楚香主喝道,又起带领众人向东边遥拜,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我楚某人的命从今日起便是六姐的了!等六姐布施天,带领我等超脱苦难、登临真空家乡!”≈lt;/br≈gt;≈lt;/br≈gt;不管是丰饶县还是许县,众弟兄都虔诚应和、狂热无比,陆大红心想:也不知道你心里到底信了几分,反正戏是做足了。 ≈lt;/br≈gt;≈lt;/br≈gt;面上却自然是大为感动,连连喝彩,她早预料到楚香主有投靠之意,这一出戏是演给底人看的,但也非演不可,大概就是六姐所说的‘仪式感’,演完了以后彼此的确更为亲密信任,刚面不久,彼此就少了猜忌。 一顿酒喝完了,楚香主又邀请陆大红、吴老八、刘老大、猴子,和他们这里几个心腹弟兄一起,到内书房夜点心,商议大事。 ≈lt;/br≈gt;≈lt;/br≈gt;要是山区,口味大致都是相似的,多数偏咸,也会茱萸、山葵这些辣口的植物调味,这是于山区多湿气,要祛湿生热的缘故,丰饶县这里的口味比许县要更咸一些,因为这里有江,卖力气的纤夫多,舍得盐也是地方上较富裕的表现。 今晚这酒席在地来说是体面的,油盐都足,一共八个实在的盆菜,有鱼有肉,便实在是丰盛了。 ≈lt;/br≈gt;≈lt;/br≈gt;但大桌菜味道不过如此,和买活军地盘比实在不算精细,倒是夜点做得更精致:醒酒汤、粉蒸肉、家乡豆腐、杯鸡、炒米粉,菜都是豉香风味,米粉亦格外鲜甜,了包菜心去炒。 包菜是一种新传入大敏朝的蔬菜,在江西道的种植反而比福建道广泛,陆大红还是第一次在六姐的餐桌外吃到它,六姐那里也有包菜种子,但推广的力度不算大,因为要推广的东西太多了,包菜暂时还排不上。 ≈lt;/br≈gt;≈lt;/br≈gt;几个老大在席上光顾着喝酒,菜都吃得不多,各自了醒酒汤,精神逐渐清,此时举筷各自相让,又称赞厨子口味好,也不完全是出于客套,丰饶县的人喜欢吃豆豉,因为豆豉能带来和海带泡水近似的鲜香味。 杯鸡也是在福建道难得吃到的风味,这道菜是江西道这里刚兴出的新菜。 ≈lt;/br≈gt;≈lt;/br≈gt;炒米粉快被吃完了,留盘底的油汤,杯鸡也剩了一个底,众人这时候才慢慢谈些利益上的事,楚香主知道许县已经被买活军拿,而且他和刘老大一,现在也都是六姐手的坛主了,他便希望去拿货时能拿到刘老大一的‘出厂价’,这是楚香主核心的利益诉求,他愿意付出的价格刚才席间也有表现,自然便是在政治上的亲善和拥护。 ≈lt;/br≈gt;≈lt;/br≈gt;这才是一个老盐枭该有的沉稳和唯利是图,随便被几句话就鼓动起来要吞并丰饶县——或许楚香主也不是有这的野心,但那也决计是为了自的利益考量,所谓的效忠是为了将来向买活军求输血而已,既然陆大红有中套,他便立刻开始务实起来,开始考量第二套方案。 ≈lt;/br≈gt;≈lt;/br≈gt;不要小看政治拥护,这个姿态能提供的便利是极大的,有了楚香主的照拂,买活军的情报员便可在丰饶县通行无阻,再往外蔓延。 陆大红对拿货价打折的要求一口答应, “都是自己人了,自然要给兄弟们多些赚头,不过这食盐上的事,我也不懂,到底折扣多少,还是要等楚香主和我到了许县再商量,我们的盐场在云县那里,运来许县也是要钱的,和刘香主此前去临城县拿货的价不一定完全一。”≈lt;/br≈gt;≈lt;/br≈gt;肯打折就好,楚香主喜上眉梢时,陆大红也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她想学丰饶县地的土话,也希望楚香主能在丰饶县推广简化字、拼音、算学、官话,并且介绍聪能干、忠实可靠的地男丁去许县、临城县做工。 而且,买活军可以收留地有人家愿意养活的女婴、女童,也愿向夫家买那些无处可去的寡妇,都粮食结账,童叟无欺。 希望盐队能从中介绍、转运,如果女童的父母舍不得,买活军也愿收留一家人。 ≈lt;/br≈gt;≈lt;/br≈gt;这就是希望盐队能兼任牙人了,但陆大红提牙钱,是暗示这可以和私盐的进货价挂钩,楚香主不是读懂潜台词,但仍困惑, “若是要人做活,长大成丁后为六姐卖命,不是男娃更好吗?”≈lt;/br≈gt;≈lt;/br≈gt;吴老八此时便适时挥,谈起了六姐的布局——这些女娃将来都是买活军治那些活死人的妻子,六姐志在长远,是要解决娶亲难问题,为治的男儿养育女娘。 楚香主这才释然,不免又露出慎重之色,再次冲远方拱手鞠躬,赞叹六姐的高义。 至于说把女童转运到买活军治,会不会让地的男子娶亲变得困难,这个似乎不是楚香主该考虑的问题,再说如今的世道,那些女童倘若有买活军收留,也难活到成年,根就不考虑在地结亲的事情。 ≈lt;/br≈gt;≈lt;/br≈gt; “六姐既然如此高义,那还有么好说的?”他一口答应,也显示着自己的豪气,慨然道, “这几件事便包在我上了!六姐要的大人也好,小孩也罢,日起便可搭船往东边去,这一路的船钱都算在我们香坛上头!”≈lt;/br≈gt;≈lt;/br≈gt;陆大红怎么可能让楚香主出钱,这船钱如果买活军不出,丰饶县盐贩的积极性一定不高。 她也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一股势力上,她问了楚香主,楚香主的想法果然和她想得一简单——这年代,么都少,养活不了的孤儿还少吗? 城外的乱葬岗、城隍庙内外,甚至是水沟田间,家破人亡沦落成乞的孩子难道还少了? 光是把这些孤儿半孤儿收集起来,丰饶县内外便有数百人了,哪怕里头的女童有一百,这至少也凑足了第一船,此后盐贩去各村问问,要把养活不了的孩子往外送的人家也是大把,走一遭都能凑个几十人,绝不愁断绝的。 ≈lt;/br≈gt;≈lt;/br≈gt;楚香主的想法不能说有道理,但这他能接触到女童,不过陆大红已经想好了该如何楚香主——经过实践她已经知道,至少在许县-丰饶县这条路上,靠她自己的行动轨迹,能深谈的多数是不同形态的娼妓,农妇即便对她有提防,短期内也难交流,她需要有社会地位的人从中做保,才能和正经妇女坐来谈天。 这还是因为她也是女性的缘故,倘若她是男人,这项工根就难以展开,‘外头’的女人是难和男人展开合的,不管买活军的男丁素质多好都,障碍出在‘外头’的女人上。 ≈lt;/br≈gt;≈lt;/br≈gt;陆大红请楚香主把城关里的产婆都带来和她认识,楚香主虽然迷惑,但还是痛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陆大红便转而问起了另一个担心, “转运人口,动静肯定大,这喧嚣的行事,会否引起官府的警觉,丰饶县这里对我们买活军是怎么看的呢?”/p:,, 62 买活军接触三姑六婆 “买活军的女娘想见我?”≈lt;/br≈gt;≈lt;/br≈gt;丰饶县的子一年更比一年难过,这一点从许多地方都可看出来的。 章老娘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上门来请了——按说不管太平不太平,孩子总年年生的,再吝啬的人家也不至于少了请产婆这么一点儿小钱,可章老娘这样久都没有开张,甚至做起村里的活计,那便只能说女人一年比一年少,丰饶县里的光棍汉也越来越多了。 ≈lt;/br≈gt;≈lt;/br≈gt;女人少了,有些因为子过不下去,夫主卖了典了,有些拐卖走了,有些病死了,总各有各的缘故,但活着的人子也还过下去。 楚老爷家里人找来的时候,章老娘正坐在院子里翻晒草药——三姑六婆,所谓道姑、尼姑、卦姑,牙婆、媒婆、稳婆、虔婆、药婆、师婆,除了虔婆大多单辟一条职业线路外,其余几姑婆很多时候都可以互相串场兼任,若在农村,其家中本身也自有田地,这些工作不过兼职而已。 ≈lt;/br≈gt;≈lt;/br≈gt;便丰饶县这样的小县城,统共就六七千人口,连庙庵都不多,根本就供养不起这么多的职业女,这些年来随着世道越乱,各色人流离失所,这些由本地人从业更为方便的岗位,便越来越多地空缺了出来。 原本县城里还有一个药婆,但那药婆前些年染病没了,章老娘因为常年接生,和药婆接触得多了,也略微懂些药理,如今来找她接生的人少了,她便抽空带着男人上山采了些药,预备着炮制了也走街串巷,打起药婆的招牌来。 ≈lt;/br≈gt;≈lt;/br≈gt; “,章老娘可听说过买活军?”来传话的巷尾张家的儿媳妇,因为就在这条巷子里,并不用走远路,她敢一个人出门,此时站在篱笆外头影影绰绰地和章老娘说话, “他那里实在有盐的。”≈lt;/br≈gt;≈lt;/br≈gt;但凡单门独户的院子,总有院墙,但丰饶县和临城县一样,砖块很贵。 此时的砖块分青砖、红砖,青砖用粘土,红砖对土质求低一些,临城县还,附近就有上的沙土,红砖总还算买得起。 丰饶县这里,四面环山,却偏偏连适于烧红砖的土都不多,因此一般人家大多都用篱笆,把砖省下来建房。 这种处于山区的县城,外地的货运进来总很贵,因此城里偏僻的角落也有不少人住土坯房。 ≈lt;/br≈gt;≈lt;/br≈gt;章老娘因为会接生,也懂得一些药理,家里的光景不太差的,她男人在县衙里做事,按楚香主的说法,这一年来忙于下乡催科——便催着农户交那不知积攒了多久的钱粮税赋,多不在家的,儿子又送去了堂。 家里便只有她和一个小使女在,没什么忌讳,章老娘请张娘子进来坐, “买活军当然听说过,他寻我为了什么?你官人这一跟着楚老爷做事,可还得脸?倒和楚老爷看着亲近起来了。我前听说王老爷家里那位想几个香囊,那琐细活,赚得也不多,不知你还有没有空能做呢?”≈lt;/br≈gt;≈lt;/br≈gt;三姑六婆便这般,嘴里总免不得打探消息,这一来为了从中寻找商机,二来也基于人类的天,一座县城里,三姑六婆往往都最‘有办法’的女眷,上到县令夫人,下到街尾花楼里的表子,都不愿得罪她。 因为她几乎承载了这时的女所有的需求——医药的、精神的、物质的,比如张家,他家的底细,旁人不知道,章老娘便一清二楚。 ≈lt;/br≈gt;≈lt;/br≈gt;张家原本攀附着自家的远亲,在衙门里做听差帮办,也就俗说的‘胥吏’,胥吏无偿为衙门里的官老爷奔走办事的,他的钱银便在盘剥百姓、包揽官司而来的收入上,大胥吏下头还养着许多听差、帮办,为奔走,这些帮办中,有心狠手辣的打手,有出谋划策的白羽扇,也有专门结交上官师爷吃喝嫖赌,官吏合流牟利的‘花孔雀’,也有些便凭借人情过去混饭吃的。 ≈lt;/br≈gt;≈lt;/br≈gt;张家儿子心也不狠,手也不黑,倒会算账,但年纪还轻,不得上司的信任,纯粹混子罢了,先在衙门里混了几年,后来他跟从的那个大胥吏,因犯事惹了上官不喜,这上官偏又个强横的,直接打了几棍子,受风后高烧死了,张家便丢了这个差使。 那几年张家的子不太过,章老娘知道张娘子绣工,便出面撮合了,由张娘子暗地里为花楼表子做些淫艳的锦囊花帕,供她赠给恩客,笼络人心。 ≈lt;/br≈gt;≈lt;/br≈gt;这样的活计并不体面,但收入却很丰厚,花楼本来钱快的地方,表子自己不耐烦绣,一般的绣庄也不肯接这种活,害怕污了自己的名声——而且丰饶县也已经十几年没有绣庄了,因此非得额外加价不可。 虽然一年也不过就这么几次,却帮着张家读过了不少难关。后张三郎到底会算账,还得了老爷的垂青,楚老爷听说他的来历,再加上当时那县令早已调任,便揽了张三郎去帮他办生意——外人也搞不清楚老爷究竟为何那么有钱,只知道楚老爷家开了不少的铺子,但章老娘却一清二楚,楚老爷私下白莲教和罗教的施主,自己手里有一支私盐队,那还能不富裕吗? ≈lt;/br≈gt;≈lt;/br≈gt;私盐贩子有钱有人,在地方上平民绝不不敢招惹的庞然大物,张三郎入教后,张家的子便见得过起来了,往年夹着满当当的包袱去当铺,包袱皮瘪瘪地回来,如今则三不五时挎着满满的包袱从当铺回来。 张娘子按说已不那样缺钱使唤,但犹豫半还悄声说, “让老娘费心了,她什么花色,我凑手还给做了——到底老主顾,说来也不那些神神鬼鬼的忌讳东西。”≈lt;/br≈gt;≈lt;/br≈gt;她羞红了脸,像怕章老娘取笑,这种活,家里艰难到过不下去了,那没有办法,如今子已起来,却私下还接这活儿,有些贪财的。 ≈lt;/br≈gt;≈lt;/br≈gt;章老娘不知处理过多少这样的情势,忙笑道, “这话可有理了,谁还不这么一蚌一棍的生出来的呢?已不黄花大闺女了,何苦为了避讳放着银子不挣!”≈lt;/br≈gt;≈lt;/br≈gt;这话便说得张家媳妇很下台,和章老娘自然越发亲密,两人坐在一起叨咕了半,张家媳妇将买活军、许县所有一切她知道的东西都叨给了章老娘——所谓三姑六婆不得登门,其实就因为她极易结交女眷,并且得到极高的信任。 如张娘子这般,她只能从章老娘这里接到这样的活儿,也只有章老娘方便传递这样的活计,那么也就由不得她不信赖章老娘了。 ≈lt;/br≈gt;≈lt;/br≈gt;张家有张家的烦恼,难道县令王家就没有王家的烦恼了么? 女人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毛病,只能找医婆倾诉,这县城里大部分人家的阴私,其实都掌握在三姑六婆手里,因此一般的三姑六婆,若做得久,嘴巴反而极严,善听少言,于人情世故,绝不会令自己陷入窘境。 固然也有不少败类,但往往过几年便闹出事来,或开革,或责罚,不能再操旧业,甚至死于非命,都不罕事。 ≈lt;/br≈gt;≈lt;/br≈gt;章老娘今年其实也二十八岁,却已做了十三年的稳婆,她的子最油滑沉稳的,任事都打探清楚能安心,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讲了近一个时辰,连抱了孩子来寻人喂奶的张家婆婆都跟着坐了下来,三个女人凑在一起,低声诡秘地讲述着山那面的变故, “听说无生老母托生降世,老母身边有三个口袋,一个米口袋,口袋一张便……盐口袋……糖口袋……天兵天将,天女侍奉……”≈lt;/br≈gt;≈lt;/br≈gt;虽然隔了一座虎山,但到底直线距离也就几十里,许县的消息三不五时还能传到丰饶县来,而且和丰饶县附近的码头来船的节奏一致的。 这时候外头的消息都依托着商队传输,以频率也就商队来往的频率。丰饶县到许县官道难走,许多人宁可走水路,因此码头便成了消息集散的中心。 上一波商船带来的消息,章老娘已都知道了,但今天听的都新的,可见的确买活军来了人,流传出了这样多的新故事。 章老娘若有所思:许县敬奉的谢六姐,听起来就像道姑、师婆一般,都装神弄鬼有一套,可叹她不会弄三姑手里那些花活,否则说不准还能多兼一姑……≈lt;/br≈gt;≈lt;/br≈gt;因为听说了买活军里的天女也来了,章老娘应邀上门时便不太紧张,她猜天女跟着许县的盐队翻山过来的,那条路不走,路上别说洗澡了,连烧水抹身都难,女娘走这样一条路,路途中有些不适很正常。 ≈lt;/br≈gt;≈lt;/br≈gt;说来有些恶心,但若期不能洗澡清洁,又做活、翻山越岭,又冬里不能通风,那汗水污渍混在裆部,不论男女,□□红肿有异味,染上疾病都很正常,若还第一次骑马骑驴,腿根都能烂出大疮大疤来,男人这般还可以去找大夫查看,女娘可不就只能找医婆了? 天女那不也女娘嘛。≈lt;/br≈gt;≈lt;/br≈gt;没料到‘天女’看起来居然还很健康,而且不像别的乡野天女那般,面黄肌瘦连官话都说不,一看就知道临时拉来充数的家里亲戚,这天女……雄健豪迈,看着和天兵天将假扮似的,而且官话说得很流利,有点北方口音,坐下来就开门见山地和章老娘谈买卖。 ≈lt;/br≈gt;≈lt;/br≈gt; “若女娃,买活军一定收养?”≈lt;/br≈gt;≈lt;/br≈gt; “嗯,只养到五岁,我买活军都能收养,一个女孩五十斤盐,换糖也可,按当时的市价来换。”≈lt;/br≈gt;≈lt;/br≈gt;陆天女说话办事都很有说服力,仿佛天然便能让人信服,她红润的面容,健壮的身姿仿佛也证实着买活军有支付得起五十斤盐的能力。 “章老娘,你往年接生,女孩儿能养大的,十个里有几个?”≈lt;/br≈gt;≈lt;/br≈gt;章老娘欲言又止,陆天女先说, “福建道那里,临城县、许县的女婴,以前十个里能成活的不到三个。”≈lt;/br≈gt;≈lt;/br≈gt;因为她自揭自短,章老娘的地域荣誉感便因此减弱了下去,她叹口气说, “我丰饶县稍些,但也差不多罢!家里若有一个女儿了,第二个往往不的,便当时没有淹死,将来四处送养的,染病而亡的……十个里也就活了一两个。”≈lt;/br≈gt;≈lt;/br≈gt;妇人生产,便已有了许多经验,也没有不请稳婆的,章老娘说的绝对就城关这里的实情,陆天女听说,一边点头一边在册子上记着什么——她竟识字的,章老娘不免挑着眉毛尽量地眺望她的笔触,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些羡慕来。 她只识得一些很粗浅的字,这已算很难得了,但陆天女竟可随意书写大段句子。 ≈lt;/br≈gt;≈lt;/br≈gt; “出产有限,年成又越来越不,养不活也没办法的事,便连男孩也有许多没能养活的,”陆天女倒没埋怨什么,只说道, “不过,上天有生德,能救一下还救一下的,到底也功德——而且我买活军这些女娃也有用处,章老娘你看怎么样?你从中取多少处合适?”≈lt;/br≈gt;≈lt;/br≈gt;章老娘有些跟不上了,缓了一会,先不问处,而问道, “用处……不知圣女菩萨无生老母——”≈lt;/br≈gt;≈lt;/br≈gt;说到这里,她也站起来远方福了福身表示敬,按章老娘的想法,这极能取悦天女的,不过陆天女没什么反应,反而主动说道, “你不担心我如《石猴传》里说的那样,把童男童女挖了心肝炼药?”≈lt;/br≈gt;≈lt;/br≈gt;石猴传国上下都在评说的话本子,丰饶县这里,谁没听过几个三打白骨精的故事? 章老娘听说买活军买童女,第一个就想到了这里,她心事陆天女说破,一时很有些慌张,不过陆天女没有动气,反而耐心地解释, “我女童,因为买活军有很多织机,还能从云县码头运来棉花、羊毛,五岁的女童买回去,八岁十岁就能进厂做活,而且大了还能嫁给本地的男丁,这买卖对我买活军很划算的。”≈lt;/br≈gt;≈lt;/br≈gt;她又说, “若家里现在就有女孩子养不活的,我也,以五岁为限。——还有些八岁、十岁的女孩子,已定了亲的那些,不愿卖给我,也能送到我那里去做活,买活军会把工钱按时托人带回来,到了成亲的年景,到那时……若丰饶县的官府还在,便再让她回家来成亲。”≈lt;/br≈gt;≈lt;/br≈gt;什么叫‘若丰饶县的官府还在’? 难道买活军想吞并丰饶县么?可到底还有一座虎山夹在两县间啊!章老娘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但她反应算快的,细思了一番,便觉得此事很可以做成——不过还有些手段可以施展,她脱口而出道, “天爷,六姐真大慈大悲!老奴不敢说处,只看在此事不知能救活多少孩儿,那也无有不应的,只有一件事——若应下来当时便给一斤……不,给半斤盐糖,给他些看得到的处,只怕此事更成就一些呢。”≈lt;/br≈gt;≈lt;/br≈gt;陆天女点头笑道, “,可见章老娘果然见事白。”——她这样一说,章老娘知道原本这也在她的考量中,只有意掩藏,试自己一试。 ≈lt;/br≈gt;≈lt;/br≈gt;这件事虽然从未做过,但仔细思量下来,倘若买活军真的遵守诺言,只买了女童回去做工,而不弄什么献祭,修什么邪术的话,那么实在四角俱的事。 章老娘心底虽然还依旧忐忑,但已有些想应下来,只她不知该怎么陆天女开价——这样的事,哪怕不钱其实也愿做的,但章老娘也穿衣吃饭,也有家小,能得些钱她为什么不呢? ≈lt;/br≈gt;≈lt;/br≈gt;陆天女倒也很实在,对章老娘道, “这些事,可以有多种形式来办,我可以按人头和你结钱,也可以给你些别的处——譬如我一年先给你一些盐糖,到了年底一总关账,便不另外支付报酬了。”≈lt;/br≈gt;≈lt;/br≈gt;章老娘脑子虽然使,但却也想不白里头的道道,闻言面露茫然,陆天女见了,只一笑,便不再提,而说道, “这桩生意楚香主也在做,你不必彼此争抢,他的报酬在进货价里,依我看呢,你不个做生意的人,那你的报酬便给你算成钱罢,我这样给你算,介绍一个女童,我便给你九斤盐,现在市面上牙婆卖人大概也就这个盈利。”≈lt;/br≈gt;≈lt;/br≈gt;章老娘心里也有数的,闻言忙点头,陆天女说道, “但这样执行上会很不方便,每有一个女童出生,你还来找我的人,过去确认了,签了契书,再来算账。如若你认了我的字,自己能写契书,或者更垫付了定金,凑足了十个人再来叫我买活军去确认,那么一个人我可以给你十斤盐,这多出来的一斤便因为你为我买活军省了事。”≈lt;/br≈gt;≈lt;/br≈gt;这都会做事的人家会留意到的细节,章老娘听着觉得极有道理,不由连连点头,更极奇地问道, “认字——我也能认买活军的字么?该怎么认?”该不会吃了香灰,喝了符水就能认字罢? 真有那么玄?≈lt;/br≈gt;≈lt;/br≈gt;没想到陆天女当即说, “自然来上课认字了!我会在这里先给你上半个月,过后也会有买活军的女娘来此。任何人都可以来上课,来上课的人若通过了考试,还有鸡蛋吃——楚香主已将这套宅子借给我买活军住,就在这里上,他盐队的人上午来,下午我预备开个女班,你若有相熟的女娘,也可以叫她都来上课。只通过考试的女娘,到我许县做活,一天至少都能挣二十五,能干些的三十也不在话下。通过了考试,又愿意自卖自身的,身价能有百斤盐!”≈lt;/br≈gt;≈lt;/br≈gt;二十五? 那一个月怕不就大半两的银子?百斤盐则十两的高价,章老娘听着一阵阵晕眩,只不敢相信天下还有这般的事,不由问道, “难道还只女娘吗?买活军……缘何就这样看女娘?”≈lt;/br≈gt;≈lt;/br≈gt;这个很的问题,因为买活军的举措势必会引来无数猜测,甚至章老娘都能想到街头巷尾的流言,‘心肝炼法’说一定会有的,因为大敏的皇帝就真的做过这样的事,以童女经血炼丹,以这样的传闻在民间很流行。 如果买活军不能拿出很有利的说法,那么恐怕百姓在卖女儿前便会有很强的疑虑。 ≈lt;/br≈gt;≈lt;/br≈gt; “因为女娘灵巧,天生便会纺纱织布,女娘会算,天生算数就比男儿更强。所有细巧的活,女娘都胜过男儿郎,我六姐不缺钱不缺粮,只缺别人来为她做巧活儿,所以我只买女娘,不儿郎。”≈lt;/br≈gt;≈lt;/br≈gt;陆天女淡然说,仿佛这毋庸置疑的真理, “所有质问你的人,你便这样回答她:因为有许多工作,天然便不适合儿郎去做,以,更倾于女郎。”≈lt;/br≈gt;≈lt;/br≈gt;这此前从未有过的荒唐论,而章老娘竟默然无语,她似乎有些白这其中的用意,却委实不知该如何回答陆天女。 ≈lt;/br≈gt;≈lt;/br≈gt;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三姑六婆吗? 那未曾见过面的谢菩萨,究竟本家三姑六婆中的哪一家?/p:,, 63 黄谢生的存活 丰饶县最近来了一批盐,一批糖,和盐糖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些稀罕的东西,极是上等的银丝蜂窝煤,一块封在炉子里,一间屋子可暖一夜,余下的碳灰还能填手炉,虽然寒冬一过,逐渐开春,但还有些富贵家的女眷对蜂窝煤赞不绝口,“听说都是许县那里来的货,他那里倒是逐渐恢复过来了。” 就这还是县老爷家的宠妾呢,对外的情境依旧一无所知。在三姑六婆眼里,全县的家都是透明的,根本没有秘密。章老娘对这姨娘的来历心知肚明——宗的扬州瘦马,王老爷选了任县令,宦囊积蓄颇丰,他母亲本是扬州,家里颇有个做盐商的亲戚,去扬州探亲时,瘦马家半卖半送,便将童姨娘嫁给了他。 王老爷自己的妻室也换了三四个,乎都是于难产,或是产后的疾病,孩子生十余,倒是有五六个都养大了,现在成年的两个都随在任上,最新娶的太太和童姨娘年纪差不多,都是十五六岁,在老家安稳带孩子过日子,只有去年来探亲过一次,王老爷偶尔回老家和见上一面,虽然夫妻感情不错,但这么一大家子不能都带在任上,再说老夫还康健,王太太要代老爷尽孝,因此后衙便全是童姨娘做主,王老爷按时给老家送钱写信而已。 凡是扬州瘦马,便没有不知达礼的,三姑六婆也都爱和瘦马打交道,这童姨娘也是个千伶百俐的,把王老爷照顾得妥妥帖帖,连着两个少爷也念的好,还和王太太彼此通信,王太太亦很尊重,私下童姨娘和章老娘说起来,“倒是安稳了,在家坐着等送银子来,享那老封君的福罢。任上的情一发交给我操劳,好在是县官,顶还没个上司周旋,否则我这如何支应得了?” 但凡是单身赴任的官员,在本地多少都要抬举个姨娘,否则平时情往来、洗衣做饭无看顾。但财物却是不归姨娘支配的,遇到手紧的老爷,后衙的日子也不好过呢,王老爷钱财上倒还大,只是有两点不好,第一,他这道学得很,一心只觉得女子该管女子的,外间的情童姨娘反倒要来向章老娘探问,第么便是他家遗传了的大,童姨娘私下告诉章老娘,除了那个室之外,王家不少姨娘也都于难产,孩子太大了,实在下不来,母子一道憋的也有。 这个十岁的王太太为何不愿跟着到任上来,原因便也很了然了,是室,天然的有身份在,虽然嫁了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但却也因此有了好些儿女,按礼都该无由地孝顺,可以不冒这个风险,还是不冒的好。也因为有这样的恐惧在,童姨娘和三姑六婆的往来一向是频密的,并不愿怀孕,私下也和章老娘打问过此,想配些药吃。 要说避孕的药物,章老娘倒也不是没听说过,来求的妇也很多,但那样的虎狼药,却是不敢给官宦家的女眷乱吃的,怕吃出情来,经不起查问。因此从前的药婆也不肯给,章老娘手里也没有这样的子,这一次来倒是心里笃笃定定的,压低声音和童姨娘道,“什么恢复过来了,是越发地乱了——姨娘可曾听过买活军?” 王县令是最标准的道学老爷,他在什么场合就做什么样的,譬如他当县令便很积极地催科,这是他做县令该做的,百姓的日子过不过得下去,他是不管的,他做一家之主便很积极地往家里寄钱,因着这是一家之主该做的,他做老爷时便很积极地和童姨娘取乐,王老爷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童姨娘在一起,听吹笛唱曲,和一道吟诗作画,说不尽的风流倜傥,自然也少不得床帏间的淫艳糜乐,但外的不是个后宅妇该关心的,因此他一概不谈,童姨娘想知道便只能问章老娘。章老娘也敢于和谈这些,知道童姨娘决计不会告诉老爷,否则自己也讨不了好,虽然彼此的社会地位似乎差距极大,但在的来往中,章老娘实际上占据了更多的主动权。 这两个妇便靠在板壁边上窃窃私语了许久,买活军的崛起,他的异之处,带来的知识——其中尤其有的是那些避孕的知识,让童姨娘如痴如醉,对安全期的计算哪怕限制颇多,也是极大的帮助,因为在此之前童姨娘除了央求王老爷弄到里面之外,并没有更多的避孕办,本地的羊很少见,至少跟不上用量,而且王老爷不爱用那些,他不舒服。 “他还开了识字班,教认简化字?” 若要以群体来论,如今的大敏朝知识水平最高的女性应该就是扬州瘦马,低等表子卖身体,高等的表子卖的就是‘性灵’,扬州瘦马、秦淮艳帜自小都会延请师长教导,而且很多风流翰林也觉得教表子认字可以证明自己的风雅,也很以自己读识字为傲。 童姨娘识字,通音律,平日里爱看话本、游记散文,这一点尤其受到王老爷的喜爱,是他任半文盲妻子都无企及的性灵层面。也对识字这件很敏感,一听便直起了身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本买活军的教材来看看,“连算学都教?还有常识课本?” 对认字的课本是有些不屑一顾的,童姨娘认定只要少加翻阅就能学会所谓的简化字,但对算学课本和常识课本的兴趣很浓,请章老娘定要给买上一套,只要是十两银以内的价格,都能承受。 一套好要五六两银子,乎和一床好棉被一个价格,这在此时是很公道的价格,因为好需要雕版,纸张和装帧也都很费钱。不过童姨娘既然主持了后宅的中馈,手里便还是松动的。章老娘答应了童姨娘的请求,又告诉雪花盐和雪花糖的市价——精细的主妇往往会从多个角度来打探市面上新出货物的价格,免得被管家中饱了太多私囊。是午后来的,觑了王老爷午休的空档,此时估量着王老爷快起了,便起身告辞,三姑六婆来家中多是躲着当家的男,因为男对的印象一般都不太好,王老爷这样的道学家自然就更甚了。 “不妨再坐坐。”童姨娘也知道不好留了,却依旧很不舍。在丰饶县乎没有身份见识相当的女眷交际,唯一的社交活动便是章老娘一个月一两次的拜访。 “还要去城西黄家坞,那里一户家怕是快发动了,耽搁不得。”章老娘忙忙地要走,偏巧邻居家一个七八岁的小子从外间奔来,隔着后门喘息着喊道,“老娘,我嫂发动了,这里请你快去呢!”——章老娘年纪虽然无论如何也不是很大,但本地叫产婆都叫老娘,从十岁起便被这么尊称了。 命关天,童姨娘不敢再留了,章老娘连忙撇开大脚片子,钻出去在青石板路上撒开了一阵疾跑,回屋取了一应用具,带了那小使女,吩咐学堂回来的儿子好生看家,和黄家来接的汉子一起,急急出城往黄家坞去。这黄家坞是附郭村,就在城门外角楼处再走半里路,傍水而居,此处田薄,十户家多数都靠渔猎为生,地种了亩而已,大多都沾亲带故,此时已有十个聚在一处土屋之外,里也传来了女子的呻吟声。 章老娘一到,立刻朗声发号施令,指挥产妇家烧水,入内后见产妇已有痛楚之色,先不忙顾着,而是带着小使女将被褥卷起放到一边,抱来了一团团的干草堆在床板上,又从包袱里取出了厚厚的黄草纸,做成被褥状,此时热水已经烧好,先仔细洗了手,又取出一壶陆天女赐给的烈酒额外擦洗——这多出来的烈酒擦拭还是陆天女教导的知识,此前都只是洗手而已——这时去查看产妇,伸手一探,见骨盆已开,便道,“快上来站好,你手洗好了?去,去扶着。” 后世的影视剧中表现的难产景象,往往是一个面色苍的产妇躺在床上,周围焦急地忙活……实际上此时的产妇很少躺着分娩 ,身子健壮的产妇许多是站着生的——站着生更好生,那些小脚女不能久站,也不能蹲,只能坐着生,这也是更容易难产的原因。黄家嫂是经产妇,发动得快,而且也有了经验,闻言忙配合两个稳婆,被半扶半拉,站上床板,双腿分开微蹲,手抓着床梁,章老娘的小使女在背后,从腋下抱住,膝盖顶着背给借力,章老娘则跪到产妇身下,抓住的膝盖,托住大腿。 刚一伸过去,一股经年累月无洗澡的浓郁体味混合着羊水等分泌物的异味顿时袭来,还能见到体毛根部花花的虱子卵,章老娘早已惯了——便是富贵家的女眷,冬日也不会时时抹身,农户家这样已算是讲究卫生的了,至少双腿皮肤不至于起黑黢,色不变,时不时探望一眼那处,见那处逐渐扩大张合,产妇的喊声也渐渐痛楚,便指导按节奏用力。这一胎产程算是顺的,不到半个时辰,胎儿部便被娩出,章老娘忙伸手托住,引导那浑身雪的小孩儿慢慢落到草纸上。 这草纸是鞣制过的,格外柔软,血水粘液一经渗入当即吸走,外间个女眷也用热水烈酒擦洗过了剪刀,章老娘在孩儿屁股上轻轻一拍,那婴童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听着中气十足,不过是章老娘小臂长,此时双目紧闭,大声嚎哭,章老娘一边笑着说些吉祥话,“剪短邪祟,孩儿命久”,一边将脐带剪断,此时眼一撩腿部,将孩儿裹入烂棉袄将就做成的襁褓,递给候在一旁的亲眷,笑道,“喜获千金!” 此言一出,屋内的气氛顿时便是一沉,众的脸色都不好看,除了痛得回不过,在小使女的帮助下逐渐滑坐下来的产妇之外,其余女眷面上都是难以掩饰的失望。有更是毫不遮掩地就望向了墙角的子孙桶——江西道这里,要溺毙婴儿,多是直接溺在便桶里,胎儿脆弱,倒提着浸进去,息便难活了,随后悄悄埋在荒山野岭、迹罕至之处,有些家还要埋在大路上,被千践万踏,意思便是令女胎生出警觉,“再勿托生我家”。 这样的自然不会立刻就做,多少也是要等外都走了干净再说,其实稳婆心里有什么不清楚的?就是再穷困的家,也要请稳婆来洗三的,这都是等生了孩子后和稳婆商议,多少家请了稳婆接生,却不提洗三的,这打算便是一清楚了。做稳婆的早已司空见惯,不过心底一声叹息而已——这黄家实在也没有办,他家已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了,原一个儿子,养到五岁上,得百日咳了,再养一个女儿,日子该如何过得下去? 每年结余的粮食,只够再多养活一个孩子,他家下一胎成的无论如何必须是个儿子,十年后才能帮着家里做农活,香火才有能够继承。也不止女婴被溺,多少家只要有了两个儿子,再生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是子孙桶里一装,往河边一倒!生多少养多少,这不是发梦?连地主家都未必有这般的豪气! 章老娘一边张罗着让黄嫂娩胎盘,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太多太多,去上了期识字班,倒还没有入莲教,和买活军依旧是若即若离,也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做这口的生意,往反贼那里贩卖口,这件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里通敌军,那是要被砍的——固然或许不会这么终局,但这样的险或许也还是不冒的为好。 那襁褓被众传了一圈,又抱到门口给父亲看过了,嫂子脸上挂着勉强的喜意,将襁褓放到产床角落,黄嫂智依旧还不清楚,只是恍惚地望着自己的女儿,面上带了一丝欣慰的笑意——还不知道这是个女儿,此时只是被母性的本能催发出了欣快与亲近,章老娘的眼跟着落到了孩子身上。 生生的、胖乎乎的孩子,在襁褓里惬意地挣动着,小手乱舞,眼睛半睁着向四周扭着,仿佛是在张望着这陌生的世界,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后便吧嗒着那无牙的嘴,惬意地合上了眼睛。 产妇很快就娩出了胎盘,稳婆捶着腰走出了那气味不佳的土屋,黄家连忙遵循礼数送上热水和喜包——孩子不养,但喜包却不能少,否则下回便请不来了。 但章老娘并没接礼包,而是从随身带来的包袱中掏出了一个半斤的陶瓶,想见一见当家——这里有半斤的糖,可以立刻就送给黄家当做定礼,这个孩子,如果养活到了五岁,莲教便会用五十斤雪花盐的价格将买走,只要还活着,到五岁为止,每年黄家都能得到一斤盐的定金。 这是让当家很诧异的消息,好在丰饶县新来的这批盐已经在各处都贩卖了开来,村民多少也都听说过了这雪花盐的价格,五十斤雪花盐,至少六七两银子,这价格实在不便宜。——但对平民百姓来说,和莲教打交道,到底也有这么一层顾虑。 当家要仔细考虑,稳婆便带着喜包和小使女先回了城里,这一夜,黑暗中的黄家传来了产妇的哭声,还有沉闷的咚咚声——那是用力地磕在床沿上的声音,的谈话声低低地响了一夜,还有新生儿那不时的啼哭声。 章老娘这一夜也没有睡好,总在想着这些,买活军、识字班,那个生生的黄家女孩子。并不知道黄家会怎么安排的命运,那是五十斤上好的雪花盐——只是养大一个小女娘到五岁,实在不费什么花销,按说他该会答应的,但谁又说得准呢? 第日一早起来,章老娘披了衣裳,打着哈欠要去厨房舀热水,口里还喊着让小使女去倒官房,刚一出房门,便在篱笆外望见了深浓的影,黄郎站在晨曦里,满口里呵的气,见到章老娘,他便快步走到院门前,和商量起明日做洗三的——昨日没有说好,今日便必须早早地来打招呼,否则章老娘便来不及去买红布、选大葱了。 这么说,这买卖便成了。 章老娘这一日都忙,早起和黄郎商议定了洗三的做,转过午又要去识字班,从识字班出来,炮制了草药,还要去另家走动走动。但这一日,总是在想着这件:因着买活军,因着章老娘,丰饶县里,多了一个女孩的啼哭声,活下来了。 那个生生的,手臂和细藕节一样的女孩儿,沾着浑身的血污来到世上,躺着的干草里爬着虱子和跳蚤、曱甴,的母亲半饥半饱,买活军的糖水化成乳汁,哺育着,曾离满是污秽脏浊的尿桶那样的近,因为买活军的盐,活下来了。 章老娘有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令乎坐立难安,在这险恶的世道里,绝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也绝不愿做个好,因善心的,往往得很早,谨慎的才能活下来。但现在,体会到了这种沉重的感觉,坠在心尖里,令少一触及便难忍颤抖。 洗三会上,章老娘给这女孩儿起了个字,现在已经不那样净了,浑身皱皱巴巴,红彤彤地像个小猴子,在热水里稍微泡了一会儿便被抱了出来,依旧很是精,扎手扎脚地嚎哭着,章老娘能很轻易地想到奔跑在田埂上,又脏又臭又调皮的样子。 这女娃活下来了,因为买活军的缘故,这世上又多了一条生灵,又多了一个女娃,注定是父母卖给买活军的商品,将是叛军的奴隶,的将来令忧心忡忡,太多危险在等待着,但此刻,是活的,活下来了。 章老娘给这女孩起了个小,叫做谢生,物得有灵,从此黄谢生便和这世上建筑起了联系,算是活下来了。 陆大红在的工作日记里也提到了此,慎重地写下自己的感想,“这就是一切的意。”:,, 64 满载而归 许县的私盐队来的时候轻车简从,有一队『毛』驴,走的时候是随从众多,不不转道水路,将丰饶县的乌篷船陆续包了十余条。这样大的动静,惊动了县的老爷们,他们免不和家的女人们谈起事,便是县令王老爷不谈,他手下的师爷也免不和自己常包的表子谈起,而要有一个男人的嘴没那么严实,消息就总会辗转落到陆大红耳朵——这些女人们知道了外头的事,总要和姑六婆讲一讲,章老娘听说了,那不就等于是陆大红听说了么? 好,让她欣慰的是,不论是楚香主是章老娘,都未曾听说有什么大人极其地反感买活军,也很少有人过问他们搜买女童的事情,倒是买活军的盐很惹人注意,不过陆大红在丰饶县住了足足有一个多月,带来的盐早卖光了。她和盐贩子这些日子以来忙的多是别的事,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在丰饶县下属的乡镇中奔波——他们的人口贩卖大业开展可谓是如火如荼,各处都少不了人手。 在买活军治下的几个县城,云县、临城县和彬山的女人都很少,这是因为十几年战『乱』的影响,许县的女娘就要多一些了,但福建道溺女婴太常见,总的说来数量也不多,江西道这风俗略轻,隔了虎山,不曾被倭寇侵扰,虽也有盗匪作『乱』,但到底要好多了。 用陆大红的说法,他们算是赶上了好时候,这的‘存量人口’很多,而且正因为这几年气候都不算太好,粮食减产、治安『骚』『乱』,有许多家庭日益局促,能养活的人口越来越少,光是在城关,楚香主就搜罗了上百个女童,五六岁到九岁十岁的都有,有些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十一二岁正能说亲的女儿,因为在本地实在找不到肯付十两聘礼的人家,也就贪着眼的小利,为了多上几两的身价银子,孩子卖到了许县买活军那。 楚香主找的是现货,章老娘联络的是期货——有很多两岁的女童,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很尴尬的,丰饶县这,女儿和儿子是间隔着生的,被承认的第一胎一定是男婴,而这个男婴平安养到一岁以后,下一个孩子倘若是女孩,便会被留下来,这样在哥哥要说亲的时候,妹妹也可以往外说亲,实现聘礼和嫁妆的对冲,这些因活的女孩子,倘若她的兄长之后没有养住,而家庭的收入又在逐年的缩减,那么家人便感到她们很鸡肋了。 养了两年,多少有了些感情,也会说话了,要下手杀了,也未免过于残忍,可要往外卖,这么小的孩子,哪来的销路呢?若是从,这样的孩子或许会被送给别家做童养媳,这样家的财政能多少缓口气,但今年章老娘提供了一种新的选择,那便是将孩子卖给买活军,要养两年,五岁之后,送到许县去,若是选了一笔卖断,价格要比卖给别家做童养媳要高了几倍,若是卖的活契,虽时的少,但买活军每年都会给捎工钱来,等到女孩子什么时候为自己赎身来了,那么到时候能为家赚一笔彩礼,这可又要比一笔卖断了的划算多。 五十斤雪花盐,这便是六七两银,哪怕一时吃用不尽,卖一些给楚香主,手眨眼也有了几两的活钱,能给孩子找个活路,丰饶县积极响应的人家比楚香主预估多。陆大红即便做主向楚香主保证,他一定能拿到很好的折扣,或者选现金奖励,也能按人头算钱,一切都听凭他自己选择。楚香主因积极『性』便更高了,忙着安排手下到丰饶县辖下的各村去搜罗人口,他拍胸膛保证,乡活不下去的人家一定比城要更多。 由于这毕竟是『妇』人的生意,陆大红出面比别人都更合适多——除了买现货之外,章老娘也给了陆大红一些潜在的期货经销商名录,这都是各村各乡她听说过的稳婆名字,这些姑六婆虽也习惯了和男人对接工作,但到底和女人更能说心底话。 陆大红也想一一甄别这些能拿到出厂价的经销商,顺便传授一些接生上的卫生小常识,普及下产钳:很多稳婆的卫生习惯不好,经她们手接生的产『妇』死亡率要高多,既现在孩子成活率和她能拿到的抽成挂钩,那么大部有正常智商的稳婆应该都会改变自己根深蒂固的老脑子,习些买活军带来的新知识。哪怕是在接生以用热水好好地洗洗手,也会有很多产『妇』和孩子因受益。 死硬派哪都有,但正常人究竟是较多,就好像这些私盐贩子,他们一开始对扫盲班都报以提防戒备的态度,但随着陆大红出了一趟公差之后,从上到下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识字真的很有用,如吴老八这样,认拼音,会了竖式运算的兄弟,便可自己计算出每次来了货该给付的钱数,自己的工钱,甚至帮着留在县做文书工作的猴子登记册簿,试着做出一本账来。 陆大红在外头跑货源,留在城的大家也没闲着,要给货物找仓房——现在这些女孩子们的确都住在库房改建的通铺,平时吃也算不上好,时常啼哭想家,甚至也已出现了拉帮结派,彼争斗的现象,于是这些贩子们要管吃管喝,管她们上——猴子是最忙的,除了要承担一切文书工作,他要每天给各种人上扫盲班:盐贩、家眷们、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女童,姑六婆,甚至有一些好奇的高门内宅『妇』人,不好意来外面上课,都辗转托人来要教材,或是想请陆大红到她们宅子去授课。 一天开四堂扫盲班的课,照管数百名生,要照料一百多女童的吃喝拉撒,做各种账本,这工作量在盐贩子们来看,并不是一个人能承担的,尤其不该是猴子这样的壮汉能承担了的,因为兵士在人们的心中虽能打,但也很愚笨。可猴子虽忙团团『乱』转,丝毫不『乱』,他的能耐让很多人刮目看——买活军先出了个陆天女,又出了个候天将,真可谓是人才济济。 且不说长于统筹调配、心细如的候天将,陆天女来了丰饶县之后,不到天就搭起了如今的进货体系,这份才干在有心人眼,要比候天将更为难。因为候天将的仔细和灵巧是可以的,但陆天女的眼界不来,她能想到产婆,能说服产婆,能让这么多产婆都听她使用,真心实意为买活军做事,甚至章老娘牵头,在丰饶县新开了个信奉【真空家乡无生老母降世慈悲菩萨】的女坛,专门供奉买活军军主谢六姐,暗地不知多少女眷都入了会,私下传抄买活军的识字教材,这都是楚香主、刘老大这些自诩有见识、有手段的盐枭难以想象,甚至不 知从何开始习的能耐。 候天将这,那又不同了,要是有些脑子的盐贩,都能从他对事务的派中到了省力省事的窍门,候天将说这叫‘统筹管理’,是买活军中高级班的课程,要上过了,都能做和他一样好。——丰饶县的盐贩们便第一次意识到了习的好来,读书写字,不单单是那些枯燥无味的百家姓、千字文,而是真能够到对他们的生活有直接帮助的知识。 越和买活军的人接触,就越是打从心底地想要和他们亲近,买活军的两个干员在丰饶县呆了一个多月,楚香主的态度也从恭顺变越亲热了,他不但动全家人来上识字班,打算自己的两个孩子送到许县去上——也就免不要在许县买一个院子,而且更进一步,他打算亲自押船,周旋着一路上的风险。因为虽丰饶县拿定了主意,对买活军的到来装聋作哑,但水路上船队要应付的不止是丰饶县的力量。 不错,买活军在丰饶县内横行无忌,搜罗女童,开坛作法(扫盲班),这样大的动静县自不可能一无所知,但不管怎么说,买活军是福建道的叛军,怎么也轮不到江西道来管,要不阻碍催科,王县令对他们就没有特别的意见,他也不会往上急报叛军吞并许县的消息,会在奏折中影影绰绰地描绘一笔,做个埋伏,这样出事了以后可以作为他已经尽责上报的证据。至于其余的东西,买活军的雪花盐和雪花糖他也是喜欢的,甚至有几家一向奉承好的商铺掌柜想要低价购买,运到别处去销售,手拿了他的门贴来,王县令对这种玷污清誉的大胆举动,也保持了耐人寻味的沉默。 一县之长是如,其余的县吏也差不多,买活军侵吞许县的消息已传到了丰饶县,有这样凶名赫赫的叛军做后盾,地人并不敢欺负这些外来人口,过来敲诈勒索找事儿,除了两个忠厚的老吏关心了一下女童的去向之外,大多人对这件事漠不关心,要是略微经过一些事情的老成人,结合如今的世道,便不难出这样的结论——这些女童本来也会在将来的几年中,沉默地消逝在田间地头,化为骸骨,甚至骸骨无存,他们的消逝也全不会影响到吏目们的生活,楚香主稍微奉上一些好处,他们便满心想着自己做的那些生意去了。 近两个月的经营后,陆大红留下了一个搭起班子的市场,带着上百女童,要去许县做生意的商贩、经船许县去的盐贩们,有愿意拖家带口去许县找工安家的本地人,登上十几艘乌篷船组成的船队,浩浩『荡』『荡』地驶离了码头,这一天整个丰饶县所未有地热闹,满县的小贩都动了起来,去码头上卖人畜的口粮,卖干净的饮水,甚至有卖本地熟土的——这可都是要离乡背井去讨生活的可怜人,带一包家乡土,到了许县若是水土不服,便熟土冲水喝了,是有奇效的。 船到了水上,程不会和像来路一样难走,但要担心的是新问题。船队规模庞大,运载了货物,就怕惹来水匪的觊觎,而因为猴子和几名许县的盐贩被留在丰饶县维持联系的缘故,陆大红短波对讲机留在了丰饶县,她手上除了买活军给所有情报员配的一鸟铳之外,便没有更多的‘仙器’了——她也很怀疑鸟铳在水战中能起什么作用。 好在有一点——这是白莲教的船行,旗帜上点了五个白点,这是白莲的隐晦标志,水匪中若有白莲教的弟兄,多少会留点情面——不是说不来抢了,而是大家能商量出个赎身的数额来,不至于被推入水中,做了‘黄鱼面’。而且船多人多,盐贩手都有铁器,楚香主特意备了一具□□,敢战的人多了,水匪们也会顾忌点子辣手,未必就敢真来攻打。 了,江湖兄弟们打交道,总是先礼后兵,遇到岸边水草丰茂之地,若是见到芦苇拂动,楚香主便使人敲锣,这都是白莲教的暗号,意是:船上都是人口,货物携带不多,请诸位放兄弟一马,行个方便。 如果水匪要打船队的主意,出现之也是有许多征兆的,比如在岸边跟踪,以各种信号烟火通知老巢等等,陆大红在楚香主和刘老大的传授中尽力记录这些知识——不论如何,船总是走很慢,他们不可能靠速度甩开匪徒,能这样一路交际过去。 因为船队的缘故,岸边也是很热闹的,许多人家见到船影,便担了自家打的鱼、菱角和鲜藕来卖,他们依水而生,这些东西来便宜,但很缺盐米。内河航船便是如,一路上都不无聊,到了傍晚,有人家自己驾船到左近,夸口自家的好酒菜,招呼水手去和他家的表子吃酒。 从丰饶县去许县,并没有直接联通的水道,江西道和浙江道、福建道山脉连,水不对流。信江、衢江之间有一段官道要走,在信江上的五天航程侥幸未出大事,最多是一两个孩子晕船哭泣而已,因为船上载的多是孩童,水匪们的兴趣也的确不大,这五天航程路过了一个县城,设了个卡,都在楚香主面子覆盖范围之中,他们平安地上了岸,走了二十修葺不错的官道,又登上了衢江这接应的船,往许县的码头开过去。 在这个年代,要是大队人马移动,便一定要派出精能干的打哨,便是因了,楚香主的人马都很能干,早备好了充足的船,而且因为多少了些简化字的缘故,如今办事便更加方便了。每一船的孩童人数都被记录下来,到了码头上,众人都排在自己的队伍,几个最机灵最快的盐贩,读名册上的拼音,孩子们点名答到上船,一百多名一个都没有丢。 陆大红至才放下心来,这一段官道不难走,最怕就是孩子走丢了,任何一种活动,要人数上了百,便很容易生匪夷所的种种不测,这是不不防的。 官道上数百人成团行走,虽惹行人惊异打量,闹出了好大的动静,但因为打哨的有了打点,官面上没有什么为难,到了衢江这,楚香主的面子不是非常管用,但刘老大又有了些许人脉,去船边打锣的也换成了他们的人。陆大红坐在船舱,在自己膝盖上写工作日记,忽听到远方锣响有异,过了一会,刘老大便有些忧虑地钻到船舱来。 “陆大姐,是官面上的人。”他说,“税卡上新来了个税长,未打点过,不是朋友,也不肯交朋友——他一定要停船来查,事恐怕有些麻烦了!” 75 黄大人结束悲痛 大敏的确已然是在灭亡的路上无可挽回地往前走去,任谁也无法拯救,这一点,谢双瑶和黄锦衣卫的看法是一致的,问题的关键便在于这无法扭转的小冰河期,还将持续五十年左右才会逐渐回暖,她今年才十五岁,谢双瑶可以等得起,但大敏朝却是无论如何都等不起的。 哪怕从明年起,气温就陡然回升到常水平,大敏朝的统治也一样是风雨飘摇、危机四伏,更何况这样的天气还要持续五十年,甚至更冷呢? ≈lt;/br≈gt;≈lt;/br≈gt;只要相信她的这句话,那便大可以如此推论——敏朝的灭亡,已然是一件确切的,现在唯独可以商榷的便是灭亡的时间问题而已。 ≈lt;/br≈gt;≈lt;/br≈gt; “所有的弊端,起来都是分配机制,但朝廷的官僚制度又决定了敏朝决计不可能自我变法自我改革,甚至连小小的调整都难以办到,譬如一条鞭法——只是一点小小的调整而已,你们那个张文忠公,也付出了巨大的政治代价。”≈lt;/br≈gt;≈lt;/br≈gt;谢双瑶用这样不以为然的口气指点着江山,这和她现在的身份是很不符的,但黄大人一句话也无法反驳,恰恰相反,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谢双瑶在谈论这些政时所泄露的观点知识, “朝廷的财政制度,从始便是极畸形的。对商税,规定得粗略简单,大多体现在关税上,以至于有权势的人逃税极为容易,而无权势的人根本就无法做生意——而关税会汇总到中央?根本不会,也就造成了各地方和中央的财权分离,以及中央统辖力的薄弱。好,商税是很难收的了,只能指望田税和人口税,但这又是一个巨大的坑。”≈lt;/br≈gt;≈lt;/br≈gt;田税现在也是收不上来的了,因为乡间的财势人家只交很少的税,却在名义上占有了几乎九成的土地,谢双瑶, “朝廷财政指望农业税的时候,却还规划了免税额,在执行中就是这样,到最后农户被逼着把该给朝廷的农业税交给了本地的大户,而大户又养出了许多读书人,在朝中为他们鼓吹‘轻徭薄赋’,没有钱,谈不上读书,读书之后,实际上已经进入了这个窃本而实自身的贼阶层。口中喊着圣天子,但实际利益上,和圣天子俨然已经站到了反面。”≈lt;/br≈gt;≈lt;/br≈gt; “有敏以来,历代皇帝都信用宦官,便是因为唯有阉党这个完根植于皇权的政治阶层,能够实在地为他们办,其余的所谓忠臣良相,只能和他们达成很有限的合作,根源便在于这,有才华的读书人能看到朝政中的弊病,对自己出身的这个阶层进行一定的约束,但要彻底的革掉自己出身的这个阶层,万无可能,只有一个张文忠算是稍微触动核利益,他的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lt;/br≈gt;≈lt;/br≈gt;如今朝中,以阉党和西林党的斗争为主,黄大人便是厂卫麾下的干将,虽然他并没有净身,却是阉党的腹,但由于阉党立身不,在士林百姓中一向没有名声而言。 此时听到谢双瑶的话,哪怕他已下定决要改弦更张,也是不由得打从底暖和熨帖出来,更为谢六姐的高瞻远瞩震慑,郑重拱手, “六姐高见!”≈lt;/br≈gt;≈lt;/br≈gt;想到朝中那些所谓君子,争权夺利、拉帮结派、打压异己,乃至在地方上倒行逆施,却又仗着笔墨之利,为自己涂脂抹粉的丑态,禁不住发自肺腑地, “能看穿那帮西林君子的真面目,六姐好利目!”≈lt;/br≈gt;≈lt;/br≈gt; “西林党确实不是什好东西,但阉党也没好到哪去,”谢六姐不受他的马屁,比了比马脸小吴,提醒黄大人别得罪了她,又有些不屑地, “你的那些顶头上司们,不不学无术,但在教育上却普遍不如外间的朝臣,而个人的晋升也没有公平的考核机制,任人唯亲,是以阉党要一为民,也不见得。选拔上存在很大的问题,如今京所谓的九千岁,他就算有才干,有政治光,但自身没有基层施政经验,怎能办得好差?”≈lt;/br≈gt;≈lt;/br≈gt; “皇帝不是没想过办法,在各处设皇庄,便是他们的变通之策。但这条路很容易便被打为是‘民争利’,而且在实施中也被宦官贪污了不少,久而久之,新的利益阶层不断涌现,谁都在多吃多占,谁也不愿吐出来哪怕一丝,现在的朝廷财政实际上已经濒临崩溃。就算风调雨顺,也是没得办法,更何况如今天时这的差,那就更加没有办法了。”≈lt;/br≈gt;≈lt;/br≈gt;天色渐渐晚了,马脸小吴在奋笔疾书,记着这罕见的以天下为视角的对谈,她也在从中汲取着宝贵的见识——九千岁、阉党、西林党,这些都是于县令等人常提到的政治常识,谢双瑶的话没有什她没接触过的陌生知识,但她将这些组合在一起进行分析的方式,是吴小莲从未想过的。 ≈lt;/br≈gt;≈lt;/br≈gt; “这样的政治博弈,西林党代表地主阶级——往往也是大商家,阉党代表皇权利益,没有谁能代表农户入局,但最讽刺的一点是,地非得农户来种才有粮食出产,而没有粮食吃,大家都要饿死。整个施政方针都致力于消灭自耕农,人被杀,就会死,既然所有人都来压榨农户,那自耕农还能怎样呢?不就都快死光了吗——”≈lt;/br≈gt;≈lt;/br≈gt;这是黄大人无法反驳的,甚至他的想法和谢双瑶没有太多的矛盾。 作为锦衣卫中坚人,黄大人算是如今天下少有的,能够接触到帝貌的政治人,而他发觉谢双瑶的逻辑是无可反驳的,这样的体系注定难以持久,一百到二百年已是极限,体制本身就注定了土地最终会集中到极少数人手中,带来朝廷财政的崩溃。 一个不平衡的体制的本身就注定了将来的崩溃。≈lt;/br≈gt;≈lt;/br≈gt;谢双瑶拉了声音,有些讽刺地, “政治不讲德,尽管那些西林党满口的悲天悯人,但其实压榨起他们最体恤的百姓时也是一点不手软的。他们可明白着呢,农户活不下去的时候,起来造造反,阉党和西林党便暂且罢手,安抚一下当地的农户,这本来也还算是行得通的纠错机制,但这样脆弱的体系是禁不起天灾的,尤其是禁不起范围内的寒潮和减产,要持续数十年的寒潮和减产——这些年连浙江也乱起来了,黄锦衣卫,农户和织户争地,你应当知这背后的缘由是什吧?”≈lt;/br≈gt;≈lt;/br≈gt; “……天冷了,种不得多季稻。”黄大人沉重, “原本一年两熟,或是两年三熟的地,现在只能一年一熟了,冬天什也种不了。粮食便不够吃了,但织户又占了许多田地去种桑树、种棉花,这些织户背后都是本地的大地主,而农户背后的小地主很难和织户抗衡,农户们活不下去,浙江人又野蛮,双方便时常在灌溉时彼此冲突,时常酿出血案。”≈lt;/br≈gt;≈lt;/br≈gt; “连富庶的浙江都是如此,两湖、四川,况会好?”≈lt;/br≈gt;≈lt;/br≈gt;自然是不会的,减产是性的,而且数字触目惊,别五十年,哪怕减产个两年,都会有上万上十万的百姓饿死,没饿死的那些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必然要起来闹。 建贼、西贼、闯贼,只是个始,大敏就像是一艘千疮百孔的船,有些人还在往外徒劳地舀水,想要把漏洞慢慢补上,有些人已经被迫或者主动地跳了船,有些人还在欢快地凿着窟窿。 ≈lt;/br≈gt;≈lt;/br≈gt;而像黄大人这样的人,他看到的却是在这艘船翻覆,新的一艘船浮起的过程中,不知有多少本已很苦命的百姓,将要无望地作路边的骷髅,白骨露于野,千无鸡鸣……那些人和他一样也有家人,也有智慧,就如同那个小佘,他是个低贱的船夫,注定会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甚而死去,可他却又拥有不逊色于黄大人甚至犹有过之的算学才能,他和黄大人实在是一样的人! ≈lt;/br≈gt;≈lt;/br≈gt;——难他的出生,便是为了在绝望中惨嚎着为徘徊的孤魂? ≈lt;/br≈gt;≈lt;/br≈gt;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了起来,黄大人哪怕被快刀架着脖子,也没有失去过自己的冷静,但此刻他为这预见中的景象浑身难安。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他是厂卫特务——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指望他有甚多余的良,朝廷鹰犬,颠倒黑白、为虎作伥是他的本职工作。 就连黄大人自己都未曾觉得他有多的为为民,但这一刻,他当真从缅怀朝廷的伤感中走了出来,他起身由衷地对谢六姐行跪拜礼, “天下至此,必将大乱,乱世为炉,万民熬煎!请六姐出山,救苦救难,小人愿效犬马之劳,为六姐肝脑涂地——”≈lt;/br≈gt;≈lt;/br≈gt;但他没有拜下去,就被马脸小吴跳起来扶住了,还吃了一记白——这句话得太了,还有好几个难写的字。 “我们买活军不喜欢跪拜,你鞠躬就可以了。”≈lt;/br≈gt;≈lt;/br≈gt;这的确是谢向上提过的规矩,黄大人呆呆站了一会,深吸一口气,揖到地,接连鞠了三躬,起身时已是收拾所有绪,不谈那注定覆灭的大敏,而是拱手问, “既然天气越冷,而北面的饥荒、旱灾、大疫想来也只会越演越烈——”≈lt;/br≈gt;≈lt;/br≈gt;见谢六姐微微点头,他的更沉了几分,口中语速不变,往下, “那小人猜测,六姐应当是暂时并不准备往北面争雄,而是要先图广府,往吕宋、安南等天气炎热的所在建立功业,如此可尽收南面天时之利,待到兵强马壮之时,从容收拾北面的建贼、闯贼?”≈lt;/br≈gt;≈lt;/br≈gt;二人问对至此,终于对彼此的意图和身份达成一致,黄大人也算是式入伙。 这样的戏码虽然一直在重复上演,已经让谢双瑶有些腻味了,但也是招揽人才不可避免的步骤。 陆大红带回的这个黄锦衣卫的确是个惊喜,虽然是厂卫特务,但胸襟光都已有了政治家的雏形,她问, “你觉得这思路怎样,可行吗?会遇到哪些方面的阻力?”≈lt;/br≈gt;≈lt;/br≈gt;她的优势无人可以取替,但谢双瑶的劣势是她对周围具体的政治军环境并没有太多认识,而且也很难预料本地人对她崛起的反应,需要黄锦衣卫这样的高层次人才为她推演,在厂卫特务这个位置上,黄锦衣卫能接触到的报比一般的督抚都要更多,而且他有很强的推理能力,以及很的政治光,他是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 ≈lt;/br≈gt;≈lt;/br≈gt; “目前而言,买活军虽已占据了四县之地,声名更向三省传播,但迄今仍未有奏章上报,便有在下此前和六姐分的缘由在内。从福建而起,在这片山区中盘踞了若干年,外人看来,显而易见,买活军并无争雄天下的野,只是乱世结团,以图自保。如此的枭雄,中仍有气,还认可统,那以如今朝廷捉襟见肘的财力人力,当是以抚代剿,招安为主。甚至连惊动朝廷的资格都没有,往往在省内便自行处置了。因为往上报了匪,便等如是为自己增添了一件,倘若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理就向上报,那是十分不划算的。”≈lt;/br≈gt;≈lt;/br≈gt; “若从前占云县,省内还是装聋作哑,如今先后占了临城、许县、吴兴三县之后,别处不,至少福建是要收到消息,并且商议着该如何处置了。但闽北这一带,山高路远,不论是从福州出兵,还是从延平出兵,要走到地头,耗费的军粮都是一笔极大的数字。况且福建的兵力如今许多是被调去北面应付建贼了,余下的兵力敷衍海防都还嫌不够。”≈lt;/br≈gt;≈lt;/br≈gt; “那便是不能剿,不能剿,那就要谈招安了,这便是抚。现下朝廷对于诸多义军,只要不是和建贼那般,已然以天命自许,否则多数都是以抚为主,无力征讨,这也是实……”≈lt;/br≈gt;≈lt;/br≈gt; “前来招安的人选,是要慢慢谈的。倘若买活军今日占许县,明日占吴兴,后日又去攻打延平,态俨然紧急起来,要不断裹挟滚动,将整个福建俨然败坏了去——那倒快了,不消多,布政使也会定下招安的人选。因为买活军是这般稳扎稳打,软刀子割肉似的,省衙门才是争议不定——招安这般没有名气的匪贼,担惊受怕,历经艰险不,荣耀却也有限,是最没油水的差,谁都不愿来,自然是彼此推诿,这人选短时间内是定不下来的。”≈lt;/br≈gt;≈lt;/br≈gt; “加上买活军奉女子为首,又打着白莲教的旗号,而白莲教这百多年来,多次在江南举,旋起旋灭,没有能持久的。众人更有了一丝惰性,所谓‘观其自败’,便都是在等着这一支白莲教自行覆灭。期间最多派遣特务前来打探消息,或是施展离间之策等等,玩弄些小招数,若发兵来剿,这是万无可能,没有钱粮也没有兵了。”≈lt;/br≈gt;≈lt;/br≈gt;不愧是高级特务,黄大人分析局势,便比于县令等人得更清楚明白、鞭辟入,也更敢预测。 “以我所见,六姐在闽北这,只要不去碰延平府,数年内应当都是这般相安无的状态——延平府有延平郡王在,若是郡王府被攻破,死了宗室,那这也就闹大了。而若是绕延平府,在福建缓缓经营,只要在闽东给官府留下少许周旋的余地,便也不是不能慢慢地谈。闽中、闽西、闽南这三处,尽可以徐徐图之。”≈lt;/br≈gt;≈lt;/br≈gt; “不过只是一点,福建山多田少,闽北还有个吴兴,素来是小粮仓,闽西真是穷山恶水、瘴气处处,这些地方对朝廷来,每年收不上多少赋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便连买活军拿下了也未必是好,因这些地方的路实在是很难修的——”≈lt;/br≈gt;≈lt;/br≈gt;到这,黄大人已不其然将自己完带入了买活军谋主的身份,眉头微蹙,动地叹, “想要好田地,还是要往两江两湖去走,浙江,浙北一带,也是富庶繁华的,广府也有不少好田地——更有好港口,只是两江两湖,不是此时的人口所能完占据的地盘,浙北距离此地,又有崇山峻岭,要从福建往外发展,实在是有些难的。但若是先不谈占领,而只贸易——”≈lt;/br≈gt;≈lt;/br≈gt;他见谢六姐微微点头,底也是一片雪亮:买活军现在地盘小,总人口少,虽然有仙宫利器,但只看谢六姐对居民素质要求之高,便可知其消新占地的速度快不起来。 而她也摆明车马,如今芳龄十五,实在并不着急,哪怕花十年经营,也不是没这个耐。 ≈lt;/br≈gt;≈lt;/br≈gt;做大,不怕慢,只怕急。 黄大人也不知谢六姐出身的天界,是否人人都有如此的气魄,他只觉谢六姐是真有人中龙凤之姿,可其商议大,其中最令人叹服的一点,便是此女能屈能伸,对麾下田土的治理唯精唯细,但对外界的种种弊却也欣然接受,绝不妨碍彼此贸易。 绝非西林党那般动辄以大义压人,实则实丁点无用的误之辈。买活军对外的贸易态度是极为积极的,连粮食都卖——许多义军是不肯卖粮食的,因着怕卖给了来剿他们的官兵,而买活军除了兵器不卖之外,连铁器都大胆地往外卖! ≈lt;/br≈gt;≈lt;/br≈gt;按谢向上的法,他们还有许多东西,只是没有足够的人口来造,如今买活军治下需求的人口多,又有生产粮食的能力,和外界实则形成了一种互补,虽为反贼,但却也不表示双方便没了合作的可能。 哪怕是建贼,已给朝廷北部防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私底下不止晋商,就连镇守边关的李氏父子私底下也还在和他们做生意。 ≈lt;/br≈gt;≈lt;/br≈gt; “若只贸易的话,那此刻这些地盘便已能做不少生意了,有了衢江,可做浙江的生意,有了云县的私码头,便可做各地的生意,而且按六姐刚才所,连欧罗巴那些蕞尔小,都能造出若许船只来,满大洋地航行贸易,那末现下既然拿下了许县,而许县有足够的林场,云县又有码头,只要能招揽一批船匠来,五六年之后,一批足够航行往广州港甚至是吕宋的船队,应当是可以期望的。”≈lt;/br≈gt;≈lt;/br≈gt;谈话至此,已经涉及地理,谢六姐又从浅浅的抽屉取出了另一卷地图——果然是所谓的‘中地图’! 也就是到了这,自己才有幸一览,若是未得信任,未展示出相当的能耐,谢六姐应当是不会取出来的。 ≈lt;/br≈gt;≈lt;/br≈gt;这地图便不似之前,是由一种滑腻的画布制成,而是用了另一种厚实光洁的纸张,摸着润滑,绝不掉色,而地图上色彩斑斓,果然连山峦河流都标注得极为清晰,令人一屏息,黄大人用了十足的定力,才止住了赞叹,在地图上为谢六姐指示, “此时可往福、厦二地,要拿下这两处,不过一场硬仗而已。本省能调集的敢战之兵无有过万,这还是数年内不会抽人去北面宣大蓟辽一线,若买活军手中有两万可用的兵士,福、厦不足为虑!”≈lt;/br≈gt;≈lt;/br≈gt;他的手又往南去, “从厦门而往泉州、漳州,对面的鸡笼岛,都在指掌之中,不过这只是陆上而已,若要彻底割据福建,手一定还要有一支能打、敢战的海军,一批出色的海船,方才能守住必定从广州港前来攻打的水军,腾出手去,将鸡笼岛的郑氏驱走,又或是收服了伊,一南下,绕广州码头,取壕镜,将弗朗机人驱走之后,取吕宋——这又是下一个五年之后的了,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譬如在泉、漳、潮、汕等地,找寻那些家中有人下南洋讨活路的海民,培养通译,建筑起对吕宋当地天文地理的了解,乃至演练和弗朗机人交火甚至交恶的战术,等等不一而足。”≈lt;/br≈gt;≈lt;/br≈gt; “若六姐所言不需,天气还会更冷,那对安南、吕宋等地来,却也是个辟荒野的好机会,这些地方原本富饶,只是因为过于富饶,连杂草都是得极快,又有瘴疠,当地人往往茹毛饮血,甚至还有热死人的,此时天气转冷,安南吕宋等地反而较此前宜居,六姐又有好稻,在此处丰足之后,养十万兵、百万兵料来不在话下,而此时厉兵秣马,收服北面,平定建、闯等贼。”≈lt;/br≈gt;≈lt;/br≈gt;就连马脸小吴,一边记录也一边不自觉地微微点头,她不埋怨黄大人话文绉绉的拗口了,仿佛能随着他那铿锵有力的叙述,望见那实在的将来。 “其时,各贼互相撕咬,死伤惨重,而北面战乱灾荒,人口越少,我等在南方蓄养多年,兵强马壮、以多打少,胜势必将在我!”≈lt;/br≈gt;≈lt;/br≈gt;既然天气还将冷下去,那便去暖和的地方,在黄大人的叙述,广府、安南、吕宋、海船,将是买活军致胜的关键! /p:,, 66 黄大人的裤腰带 绑匪与警察、捕快的追逐战,是一种现代文明专供的场景,倘若谢双瑶给她麾下的活死人放了类似的电影,除了所有生活元素带来的诧异之外,活死人们一定不能理解这个场面的基本逻辑——非法行为会被迅速制止,而且官府竟能在短时间内调集来比绑匪人数更多得多的大量人手。 在此时的大敏朝,绑票和抢劫有时是混在一块儿的,发生得相当公然,而且绑匪和受害人家属的交流也非常充分,譬如说买活军对黄大人的绑架,得手之后他们并没有快速移动,而是继续往前以摇橹船该有的船速前行,衢县的快船如果有意的话,是可以在五六个时辰内追上买活军的,倘若江边的官道也经过修葺,可以供快马狂奔,那么衢县的兵马甚至可以提前赶到许县码头,把这帮胆大包天的绑匪拦个正着。 但问题就在于,江边的官道修葺得马马虎虎不说,码头这里养的几匹马也不是能驱策奔驰许久的良马,而快船上除了黄大人带的两个心腹小厮之外,余下都是衢县税关的老底子,这些税丁和白莲教多少都沾亲带故,且被老税曹养得熟了,对这个突然走马上任的新税曹,没得过他一丝好处,反而倍受驱使,不过是面子情罢了,又深知买活军的厉害,哪敢全力救人? 黄大人带的那两个小厮见众人只知吆喝,那船锚半日都收不起来,知道不是路,便忙下船上马,回县城去禀报了,这些税丁装模作样,用了足足两个时辰方才扬帆,此时天色已暮,不过一刻钟又抛锚停了下来,理由倒也很充分,上官见责也丝毫不惧:他们这船大,夜里是不好行驶的,害怕触了江河里的礁石,若是碰坏了船,那衢县就真的一艘可用的大船都没有了,想修还不知什么时候能修好呢! 这些公务里,写满了人情世故,小厮急得跳脚,黄大人却是丝毫不慌,他早知道不能指望衢县人将他救走,也知道自己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便借着被掳之机,尽力观察买活军的行事——他们这些买活军倒也一点不慌乱! 黄大人已经把刘老大等人归成了买活军,他也多少是有些高看了这些私盐贩子们,真正不慌乱的是陆大红,余下的人不过是还带了些他们那江湖人士的狠辣而已:事已做下,多说无益,只能是边走边瞧了。 这是一种黄大人能够理解的,破罐子破摔式的镇定,而这个陆大姐的镇定,便是他难以理解的。这个健妇果然是众人首脑,他被掳入船舱之后,便是陆大姐发号施令,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将外衣剥去,只留下中衣中裤,以麻绳将黄大人的手脚都系了起来——留下来的余裕还算是宽绰,手脚都还可以行动,只是不能奔跑挥拳而已。 按说这般对待一个锦衣卫百户,多少是有些托大了,但陆大姐让人叫绝之处便在于此——她留下余地的同时,还抽走了黄大人系在腰间的汗巾子! 也就是说,现在黄大人的手如若不能紧抓着他的中裤,那么他起身的瞬间,中裤和亵裤便会脱落下来,堆在足部阻碍行动不说,还会将一切不雅之处呈现人前,甚至于即便他能逃脱,也得光着屁股跳水。黄大人此时还不知道什么叫‘社会性死亡’,但已诚然感受到了这份威胁。 “凡是人犯,抽掉裤腰带都是很必要的,人没了裤腰带,第一个本能就是要紧紧抓着裤子,没有一个人能例外。”陆大姐还这般给手下传授着心得,众人都嗯嗯地应着,这帮江湖汉看来已完全被她收服了,对她的任何见解都没有丝毫怀疑。 黄大人,自然喽,心里是有些不以为然的,此番落入敌手,虽然尚不能完全肯定买活军的意图,但在他来说是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他要抓人,且那人已是深入敌区,既然留不下人质,那便只能设法跟去敌境。而且过去的形式还是以众人见证下的胁迫为佳,否则落到纸上便是‘结交匪类’,这陆大姐身手的确奇佳,但若没有黄大人有意无意的配合,也不能将他绑得如此顺利。 这里的默契最好不要说破,总之这陆大姐对他并不过于防备,船队的行程也并未因此受到干扰,前头那些运童的船只甚至不知道后头的变故,只是用土话喊着问了几句情况——陆大红和衢县的税丁喊话是说的是官话,而这些船夫几乎都是听不懂官话的。 这就是北方人在南方办差常见的障碍,黄大人在浙江道呆了两年,勉强能听懂浙江道那些五花八门的土话,对江西道、福建道的土话就完全抓瞎了。但好在陆大姐同私盐贩子们说的都是字正腔圆的官话,而且他们也半点没有避讳黄大人的意思。船只走出了几射之地,肯定后头的大船没有赶上前接战的意思之后,陆大姐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样粉白色的物事,开始张罗着给私盐贩子们上课,“该上算学课了。” 让黄大人极为诧异的是,这帮按说应该大字不识,只知好勇斗狠的武夫竟也没有丝毫抵触之色,便在舱内都扭过身子,望着陆大姐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小板子,挂到蓬下,开始在上头写一些古怪的字,“我们今天来上个四则运算吧,200x280=?” 她瞟了黄大人一眼,“闲着也是闲着,你也跟着一起上好了,我们用的是一种简便数字,我现在给你抄一下对应的意思。” 她又从怀里拿出了一支新的笔,似乎是炭笔,在随身带的小册子上写了两行,递给黄大人,黄大人因为一手要抓裤头的关系,只能很吃力地拿着纸张,佝偻着看,他一旦弄明白了数字和符号的对应关系,便轻易地算了出来,“五万六——这不是很简单吗?” 这样的数学题他原本就会做,黄大人似乎因此也产生了一些优越感,他望着那些正吭哧吭哧地埋头写画的私盐贩子——人和人之间,毕竟是有差别的,有些人生来便比旁人要更优异,因此才会有不同的成就,譬如此时,便是彼此的天分显露出来时,一个很好的对照例子。 陆大姐也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答得很好,那你再来算这个,623x8172等于多少?” 这种复杂的大数计算,想要用心算来解决便有困难了,黄大人哽了半日,不服气地说,“若有算盘,我能算得出来。”他不信这些私盐贩子也能算出这么难的乘式。 “有算盘当然是很好的,但有时也有找不到算盘的时候。”陆大姐倒是十分心平气和,并不和他争吵。“而且算盘算得出四则运算,却算不出代数方程,所以还是从竖式计算开始学好些。” 她转头对众人说,“今天我们就来复习一下竖式运算的方法吧。” 作为一个女子,陆大姐说是学富五车也不为过,她武能绑架锦衣卫百户,文能为私盐贩子上课,黄大人现在丝毫不敢小视陆大姐了,他甚至对谢六姐也高看了不少,能让陆大姐这样的巾帼英雄忠心侍奉,必定有过人之处。 他很认真地跟着学了竖式运算的知识,陆大姐也给他一支炭笔,一本小册子,黄大人做题做得很入神,并没有考虑如何把炭笔变成杀人的利器,乘势逃脱出去。 在打水声中,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他们的课程告一段落,陆大姐把黑板和粉笔都收了起来,盐贩子们甚至把乌篷船靠到岸边去——这里的村民早就望见了船队,他们有些乘着扁舟,有些就坐在大脚盆里,划着浆过来卖酒菜、鲜果和清洁的饮水。这些村民大约还不知道乌篷船里装了衢县的大官,便是知道,也阻碍不了他们和买活军做生意。 “收什么?筹子还是铜钱?” 私盐贩子们便和他们攀谈了起来,这里的村子还属于衢县,他们说的是衢县的土话,黄大人是可以听懂的,只是不知道筹子是什么,他来衢县一 个月,并未听说过这东西。“还是收铜钱!筹子这些东西,我们外人去许县花,怕你们买活军不认呢!” 一囊清洁的井水三文钱,新采的鸡毛菜、鸡蛋、煤块、河里刚打的鱼,还有菱角干,多是七八文一斤,倒也不贵,贩子们便都买了一些,又吩咐道,“把剩下的水都送到前头去,那些载了孩子的船都要水。” 因为在水上行走的缘故,一路还算方便,乘客们便溺都不必停下,马桶满了随时就倒进河里。所以走船的人多数都不喝河水,饮用水都要另买,而且因为天气还不算完全转暖的缘故,陆大红还做主要买炭火,给孩子们喝热水。深浓的暮色里,一艘艘篷船上都亮起了暗红色的炉火,烛火暗淡的灯笼也点了起来,便是晚上船也不停,借着风势继续前行。 热水很快就烧好了,陆大红给黄大人也披了一件袄子,这袄子没有黄大人原本穿的光鲜,但更挡风保暖,大家传着喝了热水,又喝了草草料理出的青菜鱼块汤,说不上美味,但有油有盐,比完全没得吃要好一些。至于鱼和菜是怎么洗的,这个不能细想,主食是自己带的光饼,放在热汤里泡软了吃。 汤的咸味后又有了饼身的甜味、芝麻的香味,浑身都热腾起来。再加上乌篷船内空间狭小,大家都挤着坐在一处,虽然气味不太好闻,但却很暖和,少了受寒的危险。前头的船里隐约传来了啜泣声,还有盐贩子不耐烦的呵斥,这是孩子们到了夜晚,想家想妈妈了。 黄大人本是很能吃得了苦的,甚至曾在辽东一线活跃,今日的经历对他来说并没什么太折磨的地方,但此时听了那些细碎的哭声,心头逐渐焦躁了起来,他本来沉默地坐在众人之中,此时却忍不住开口问,“陆姑娘,买活军要这些女孩子……当真是去做活的吗?” 或许是他话中的疑惑惹怒了对买活军忠心耿耿的盐贩子,陆大姐还没说话,她身旁的汉子已经不悦地道,“笑话!难道还会是为了别的事吗?这些女孩子不过是年幼无知,想家啼哭而已,她们要是长大一点,便知道有多侥幸了,笑都来不及呢——这几日她们吃的都是白面饼子,那些小女娘们在家哪里吃得到这些!” 从他的语气里便可听得出来,这不是假话,黄大人默然无语,反而陆大姐反应要平静得多,她笑着说,“好了,其实就正因为吃得好,黄大人才担心呢——就是乡下杀猪以前,都给吃几顿饱饭不是?” 这句话就把黄大人的心事给说透了,不怕打骂教管,反而怕好吃好喝、百般纵容,不论是雇佣还是教养,都是一个道理。吃得这么好,只能说明这样的吃食不会太过持久,到了地儿说不定有更残酷的命运还在等待。 “黄大人不必担心,到了许县之后,你要追查那个逃犯,总是还要日子,走之前我会带你去看看那些女孩子们过得如何,到时你就知道我们买活军要她们来做什么,又为什么给她们吃得这样好了。” 陆大红大方的谈吐暂且缓解了他的担心,此时众人也逐渐吃完了晚饭,两个船夫此时换了班,白日里两个船夫一起撑船,在夜间,船行速度会更慢,若是夜间逆风,便系舟休息,如今因为是顺风,夜间船便顺着河岸慢慢地行驶——小船吃水浅,所以夜里就可以这般走,由于春汛的关系,大船夜里要往前开,除非有很熟悉水文的船夫,否则是很危险的。夜里船夫们也并不撑船加速,而是轮班休息,醒着的把控着方向,防止船只打转,或是撞上了岸边的礁石。 船行得很慢,空间也很是逼仄,并无别事可做,要说躺平了睡觉,以如今的载客量来说也很困难,大家只能靠着船壁,交错地伸着腿,垂首打盹儿休息,这也是如今平民百姓出行的常态,‘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这样的航程,只能是熬罢了,睡也睡不好,醒着又不知做什么,昏暗的灯笼挂在船前,辨别着水道,天边的月儿只有一弯牙,时不时藏到云后,一群人在船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天说地,说些掌故轶闻,这便是一部《夜航船》了。 这部文人百科全书类的著作,如今尚且还未撰写出来,但夜航船里的清谈黄大人却不陌生,他本以为这些私盐贩子会说些各处贩盐时所听说的,或香艳或灵异的奇谈怪事,却不料待众人都坐定了,各自休憩了一会之后,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陆大姐,今日可还有功课做么?” 这可正是千古奇谭了,居然还有学生主动请发功课的,黄大人心中暗自纳罕,陆大红已是笑道,“我看你们就是想听故事吧?” 她也并不拖延,想了一下,便道,“好,今日的题目是,9、8、7、6,这四个数字,如何能算出24点的结果,若是你们能做得出来,那便有传奇故事听,如何?” 黄大人这里还好,对传奇故事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但陆大红所出的题目,却是闻所未闻,由于眼前无纸,只能在心中划算着如何凑足24,越想越觉得不可能,钻进了牛角尖里,竟喃喃念诵了起来——他倒不是唯一一个算出声的,一时间满船里全是加减乘除之声,哪里还是私盐贩子和锦衣卫,竟仿佛是一群一心向学的小学生! “小人这里倒得了一个答案。” 谁知道到了最后,竟然是那斜卧在船尾休憩的船夫,用口音极其浓重的官话怯生生地道,“9减7为2,6乘8为48,48除2,便是24点,陆娘子,小人答得可对?” 黄百户本来还正在一心埋头运算,此时偶然听到这个答案,如遭雷击,心中实在无法接受一个船夫竟比自己灵巧的事实,但在心中来回算了几遍,竟是一点错处都没有,不由暗叫稀奇,就连陆大红也有些诧异,笑道,“无错,这是一种解法——那我再单独考你一题,你听好,1234……一直加到100,总和是多少呢?” 这一题私盐贩子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在短时间内做出来的,黄百户隐约觉得有更省力的办法,但还要细加琢磨——可那船夫却是毫无犹豫,陆大红话音刚落,他便接口笑道,“是五千零五十吧?” 若说刚才还是碰巧,此刻便连盐贩子都瞠目结舌起来,陆大红道,“不错,正是5050,你是捉对相乘,是么?” 被她这么一解释,大多数人也都转过弯来,都是连连称赞那船夫灵巧,还有几个没能明白的,身旁众人便只能口说手比,大费周章地解释清楚。黄大人从未想过算学还有这些让人大感趣味的题目,心中不觉便琢磨起来,而陆大红已笑问,“小佘,你赢了,想听什么故事,我说给你听,你是个舟子,我说个舟子捕鱼的故事如何?” 大多数人做题,还是为了听之后陆大红说的传奇故事,这些故事简短隽永,令人耳目一新,远比狐仙怪谈有趣。那船夫小佘摸了摸头,笑得却很腼腆,吃吃艾艾地道,“陆、陆东家,若是许可的话,我……我还想再做几道题呢,我觉得这比故事要有意思得多。” 竟把做题本身,当做了一种奖励! 黄大人不过是跟着黑板学了小半个时辰,便学会了竖式运算,在他心里,这自然是他和那些私盐贩子不同之处的表示,但想到这舟子,操舟之余偷学了那么几日,竟已灵巧至此…… 人还没到许县,黄大人仿佛便已明白了一个道理:不但买活军和所有叛军都俨然并不一样,便是百姓们,一旦接触了买活军,也都会呈现出不同的样子。这和他们此刻的职业无关,当所有人平等地接触到新知识的时候,便只能说一声…… 啊,这,人和人之间,还真是不一样啊…… 67 黄大人好奇起来了 从衢县码头到许县码头,若是逆风的话,大约需要五天,顺风行驶,又是日夜兼程,那么两天一夜也就到了,黄大人在船上昏昏沉沉地捱了一夜——这些盐贩子和他也是一样,大家都只能蜷缩在船沿边上迷糊着,早上起来,把秽物倒在岸边,船开到江心打水,烧热了擦擦头脸,便算是清洁过了,唯有陆大红带了牙粉和牙刷在身上,到底是女子好洁,就连黄大人以往出生入死时也没有这样的讲究。 在船上又葳蕤了一日,闲来无事,陆大红给他们上了一日的课,因为有黄大人在,便从拼音开始上起,对其余盐贩子算是复习了。那船夫小佘要和父亲轮流撑船,只能偶然探头看一眼黑板,他口中不断念念有词,显然是对学习很有几分兴趣的样子。黄大人也在心底暗自比较两人的进度——虽然他们二人的身份天差地别,但不知为何,他心里的确十分在意这个小佘,算学上脑子的确不如小佘灵活,这拼音二人姑且可以认为是一个,应该不至于被比下去了罢? 要学习拼音,比学算学还是难了一些的,算学无非只是记忆一些新式的码子而已,这就譬如是翻阅一些暗语账册,总是有些对应的暗号要记牢的,这个是黄大人很熟悉的领域,所以他上手算是快的。而小佘呢,他本不识字,一开始学会的数字就是123这样的形式,也就不存在什么障碍。但拼音中的新字母便比较多了,且没什么规律,只能死记硬背,好在黄大人是识字的,可以从文字倒推拼音,帮助记忆,而小佘就没有这样的便利了。 一日下来,学得头昏脑胀,也不知学进去了多少,身后倒一直没有追兵,陆大红刚说要给他们出几道题来做时,船行前方已经见到了许县的码头,刘老大连忙站起来要去张罗,口中还念叨着,“不知今晚是否还要在船上过夜,这些小女娘可要照管好了。” 从码头往城里的路一向是最难走的,别看只有十几里,但商路越茂盛的地方,官道便越是泥泞难行,这是众人都明白的道理。而且此时大多数人夜里都不能视物,走夜路是无稽之谈,码头处的驿馆,就有也很难接待这么多人客,因此很可能今晚大多数人都还要在船上将就,但又因为船已经靠岸了,码头上说不准会有些心怀不轨的泼皮盯上了这些孩童,因此虽然眼见着靠了岸,但今夜也是不能放松警惕的,甚至还要比昨夜更提起心来。 便连黄大人,也觉得这个刘老大虽然其貌不扬,但的确是江湖走老了的汉子,处事有几分稳重。这时便听小佘笑道,“刘老爷,这倒应该不必,你们许县的码头现在可好了呢,连我们都羡慕。” 他姓佘,无疑是衢县人,衢县辖下佘族乃是大姓,也只有在本地有家有户的百姓才能经营一艘这样的小船——一来,船也是很贵重的,二来不管是运货或者运客,若不是本地的乡亲,而是不知何处来的外姓人,客人也不敢照顾这样的生意,生怕到了河心被喂了水鬼去。衢县对许县,历来是有些瞧不起的,因为许县虽然是三省通衢,但衢县却是四省通衢,要多了一省,甚至还以通衢的‘衢’字命名,可见比许县就是要强些,从小佘口中听到的羡慕,便由不得黄大人不往心里去了。 一个县的码头,能修得怎样好?京杭大运河码头、天津卫码头、广州港码头黄大人几乎都是去过的,正所谓千舟争渡,太平年间那是数不尽的富贵风流,虽然久闻买活军灵异,来了衢县之后,一个月间也从心腹口中听到了不少轶闻,但黄大人仍是有些不以为然,眼见前方乌压压一片桅杆,在心底估量道,“大约也就三十多艘船在这里停泊着。” 其实一个县的码头,能随时有三十多艘船,其实已相当了不得了,不过看形制多数都是乌篷船,大些的货船很少见,这也在情理之中,大船要造也没那样快,衢江这里一向也就是这些乌篷船,运货运人都足够了,根本就没有造大船的厂子。黄大人因此又高看了买活军一眼,他仗着陆大红对他十分客气,便问小佘,“从前码头上没这些船吧?” 小佘的父亲是个极老实的汉子,虽是船夫却一句多的话没有,他自己便要灵活多了,四肢瘦长,如猴一般,蹲在船尾解绳子,闻言只是笑嘻嘻地摇头不语。刘老大暗赞他谨慎,看了陆大红一眼,见陆大红点了头,方接口笑道,“这要看从前是多久以前了?买活军起来以后,逐渐就多了,都是运盐的,不过今日这船也算是多的了,往日都没这样多的。” 几人一面说着,一面便超过了前方的船只,先进了泊位——这倒不是出于尊卑的考虑,而是主事人几乎都在这里,要提前下船以便安顿众童。黄大人下船后只微微一晃,便习惯了陆地上行走的感觉,他暗中窥视,见那群私盐贩子前几步倒都有些东倒西歪,唯独陆大红脚步依旧轻快,心下不禁有些凛然,暗道,“买活军内定有高人,这陆大姐功夫很好。” 从码头往上,便见到一种全新的材料,台阶都是深灰色的,坚硬无比,不像是青石台阶,沾了水汽便觉湿滑,黄大人跟在陆大红身后拾阶而上,游目四顾,只见码头几乎全被翻新了,想来便是衢县这里传说的‘水泥’。身后还听到刘老大的惊呼,“不过一个月,这就全造好了?那路——” “不就十几里吗,又是交通要道,当然已经修好干透了。”远处有人边说边走了过来,一样是陆大姐式的买活军女娘——高、壮,嘴皮子利索,话声又快又清晰,透着精明强干的劲儿,“总算到了,车房都已经备好,走,快上车了,热水烧了一锅又一锅,刀也磨快了,就等着你们来下锅呢!” 这自然是在开玩笑,但黄大人听说,心中还是不由一抖,眺望那女娘来处,果然见到十余辆马车在远处等候,若是挤一挤,一辆够坐十几个女童的了。 天快黑了,众人也顾不上说什么客套话,陆大红掏出名册递给来人,买活军这里来接应的男女各半,几乎个个识字,而且视力也很好,接过册子快步走到码头上,按名字点到,一船的女童都勾销了,这边便上车送走,那马车在水泥路上奔驰起来,风驰电掣,便如在修葺得极好的官道上一般,甚至只有更快。黄大人眺望了许久,不由说出口道,“十几里路,怕不是半个时辰就能打个来回?” “差也差不多。”他身旁不知谁应了 句,“路好了,货就运得快,船就要得多,这些天全衢江的船几乎都来了。” 果然,原是因此,黄大人心中一个疑惑便解开了,刚才他还在想着,船多了,人货过不来也是无用。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见有个买活军正和小佘说话,小佘不断挠头,仿佛有些犹豫似的,他父亲也走了过来参与谈话,过了一会,小佘欢欢喜喜也跟着走到岸边,汇入他们的队伍中。 “陆大姐,我爹答应了,此后我便跟着你们干!”他开心地说,“至于那船,我爹回村找我二堂弟来撑也是一样。” 陆大姐笑着说了句,“说不准你二堂弟也到我们这里来扛活了呢——” 她又宽慰小佘,“无妨的,不论如何,撑船的人总是能找到,你在我们这里上学又不是没钱赚,以后找份好工作,赚得决计比撑船要多。” 小佘显然也是这般想的,一样都是赚钱,在此处还能上学,他便更是快乐得多了,竟对黄大人笑道,“黄老爷,说不准我们还是同学呢!” 黄大人对买活军的扫盲班也是有所耳闻,他并不排斥上课——锦衣卫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打探情报喽,买活军若肯让他去上课,他是一定会去的。而且内心深处,他也很有几分雀跃:若小佘不能和他同学,那么他和小佘谁强便永远也得不出结论了。 不过,他大部分心思还都在计算着别的,从刘盐贩的话来看,他们一月前离去时,这条路还是烂泥塘,一个月修十几里的路……这速度、这速度…… 黄大人很快便登上了马车,这马车倒是没什么不同的,是这一带流行的样式,在水泥路上跑着,比官道上要少了些许颠簸,但一旦速度提起来依旧算不上舒适。——如今京城中都还有人使用牛车,便是因为牛速度虽慢,但却要更稳当得多。 速度倒是真快,从风声听来,比修葺得最好最牢固的官道,跑得还要更快几分,不消一刻钟,便眼见着前方灯火朦胧,许县的城墙隐约可见,城墙前还围了一圈,造着院子——显然是新造的,因为用的一样是水泥。 黄大人一开始以为是防御工事,下车了才发觉并非如此,此时这院子内外都有人高高举着火把,为女童们照明,让她们鱼贯进入道左边的院子里,左边的院子建筑得较大,而黄大人他们一干男丁被带到了道右的院子里,他这才发现原来这里是一处浴池。 果然热水快刀都备下了,这些私盐贩子纷纷取下了头上的义髻,分开了长出了一寸来长的发根,给买活军的人检查着,到底还有人染上了虱子,因此全身的毛发都要剃光了,他们也很习惯这些事,嘻嘻哈哈地剃了头发,先去了浴室,只留下刘老大为小佘和黄大人讲解。 买活军的习俗,经过一两个月的交道,衢县人已很了解了,知道这完全是出于防虫的考虑,小佘二话不说,当下便痛快地剃光了全身的毛发。而黄大人便有些冤枉了——他个人十分好洁,原本倒是不用剃的,但虱子这东西,是会传染的,两个人只要隔得近了,有时便可见到虱子从一人的头上奋力地跳到另一人头上去。 就比如说私盐贩子和陆大红,他们出发以前自然是洁净的,但几个月走下来,各村各店的住着,没有也染上了,那乌篷船上自不必说,黄大人被俘虏之后,一日夜的功夫,头发里也有了些小生物,因此受到牵累,浑身须发都被剃光了,只留下眉毛,又被发了两片硫磺皂——“这几日洗浴都用这个,除虫去湿,治皮肤病是最好的!治股藓也有用!” 有股藓的却是小佘,他们在水上行走的,吃在船上,住在船上,湿气过重,冬春多雨,衣物又不能充分晾干,股藓、足藓很常见,连着那些私盐贩子,一个多月奔波下来,腿、臀、足也都受了不浅的磨损,还有些被虫子叮在身上,多日未能痊愈的,现在得了所谓‘硫磺皂’的奇物,洗浴一番,各自都露出了舒爽的表情来,还有些多花筹子,加了两桶水、两片硫磺皂,在浑身上下肆意地冲洗出泡沫来,旅途中的疲倦全然消散一空,来到休息区用了一碗茶,不其然便都昏昏欲睡,靠着躺椅打起了呼噜。 在船上那一夜其实谁都没休息好,黄大人虽也疲倦,但还能掌得住,他对洗浴后的变化相当的满意,原本船上的异味已是消散一空。买活军的人又拿了新衣服来给他们换,私盐贩子的衣服是家里人早准备好了,打过招呼寄存在柜上的,黄大人则受到格外的关照,除了中衣中裤之外,又拿了一身橙红色的仙衣给他穿,他不由又翻来翻去研究了很久——这仙衣有一样是很好的,那便是无须汗巾也自然服帖肚皮,他终于不用抓着裤头了。 等到盐贩子们都收拾好了,买活军的人也来接黄大人,他被安置在新客栈里,买活军倒是十分客气,看来陆大姐说得不错,他们的确对黄大人是很友好的。 从澡堂出去的时候,黄大人正好也撞见了陆大姐一行,陆大姐也剃了光头,她身后跟着一群小鸡仔似的光头女童,有些还在啼哭,场面乱哄哄的十分吵闹,若是落在不明分教的人眼中,恐怕便要以为买活军要对这些女孩不利了。——但黄大人是有眼力的人,他不但看到了这些女童有些在啼哭,也看到了她们脸上的血色,旅途这样辛苦,但这些孩子却要比在衢县码头所见要康健了一些,这证明了她们在途中的确吃饱了。而且几个瘌痢头的孩子,头顶藓处也抹了药,有浓重的硫磺味传来。 买活军对任何事情显然都是有准备的,一批新的车子又到了门口,把女孩们撮弄了上去,往新的处所驶去,陆大姐来回地在车辆中走着,大声地用江西土话和那些女孩们闲聊着,有效地安抚着她们的情绪——黄大人其实很想知道她都和女童们说了什么,他对于买活军的好奇逐渐高企,现在连这样的细节都不愿放过了。 但第二天陆大红就去临城县了,此后两人久久未曾碰面,直到多年以后,已是同事的陆大红才告诉黄大人,当时她不过是告诉孩子们,明早有精米饭和咸菜吃而已——黄大人当然可以想得到,那些女童中绝大多数,从生下来也没痛快吃过咸菜,就更不必说精米饭了。 68 黄大人看吃早饭 买活军做什么事都很快,这是黄大人摸索出的第一个认识——买活军里,所有人做所有事都相当地快,‘快’在这里是一种常态,颟顸愚钝的人在外间实在是过于常见,但在买活军治下似乎并不多。 当夜他睡的新客栈,便可见到买活军建房是快的,他们拿下许县不过两个月,周围新添的水泥屋子水泥路很多,黄大人至此对谢六姑的仙术也终于有些将信将疑了,他原本以为是白莲教常见的招数,但现下不得不相信世上或许真有神鬼之事,此女或许真正生来不凡,否则,该如何解释这水泥?这可是前所未有之物,比之前所见的三合土不知要高明到了何处去。 再说陆大姐在一路上教授的知识,只听口气,便知道只是冰山一角,绝非闭门造车能钻研出来的,黄大人能文能武,因此他的好奇心比一般人也要强得多,他又想得到买活军的知识课本,把拼音和算数学完了,又想去买活军的练兵处看看——他对陆大姐的一身功夫也是又惊又疑,那陆大姐风吹日晒,辨不出真实年龄,但看着最多也就二十许,能有这样的身手,非得是童子功不可,但那时谢六姑才多大?而且买活军内有功夫在的吏目绝不算少,他辨认中,只要是身材高大健壮,神色傲慢,一看就知道是谢六姑手下老人的那些买活军,几乎个个都是中气十足,哪怕是在朝廷大将的亲兵中,这样的体格都是少见,会被当做心腹来培养! 在此地,却被随意任用,甚至很多军士从事的是文职……对,买活军手下,各个还都能文能武,这是连大帅亲兵都比不了的,那些将军们能把字认囫囵就不错了,哪像是陆大姐,一个小小的反贼军士,谈吐却很文雅…… 买活军这个传说,远听根本不当回事,接近了稍一咂摸,却是处处神异,很多常理不好解释的地方。黄大人劳累了两三日,这一夜在客栈里倒是得了好眠,客栈的被褥显然是新洗晒的,干爽清洁,透着淡淡的硫磺皂味道,不能说香,但这味道让人很感到安全,至少感到床榻上多数是没有臭虫的——这在天下的客栈里已经十分难得了,就是京城,也只有那么一两间客栈有这样的条件。 少了臭虫的困扰,身上的毛发都被剃得光溜溜的,也就没了那时隐时现、若有若无,让人大起疑心的瘙痒,连日来受了水汽的皮肤洗过了那所谓硫磺皂——又一个从前没接触过的新东西——之后,便显得格外的干爽,令人舒适极了。黄大人有心多整理些今日的见闻,但不知不觉合上眼睛便睡了过去,醒来已是一大早,有人敲门来送水,“客人该起了,在我们这处用早饭,用完便该去上学了。” 若说睡够,那是没有的,主要是旅途实在磨人,不过三四个时辰的休憩也足够让黄大人恢复精神了,他看了天色一眼,来叫他的买活军道,“现在六点,七点就要开始上课了,最好抓紧些。” 黄大人也没想到买活军竟是用西洋人的计时,他曾在宫中见过一次摆钟,据说这东西每一座都是千辛万苦从海外运来的珍货,一座说是价值万金也不为过,朝廷的工匠都难有能仿制的,那摆钟也有一人多高,极重,而且总是走不准,那买活军的吏目随手便从手腕上读了时间出来——陆大姐倒是没戴这东西!自然了,此物若在外间现世,怕不是一下就泄露了他们的身份?便是此刻,黄大人虽然眼馋,却也绝不敢带出买活军的地盘,否则便是里通外贼的铁证。 初来乍到,几个较熟稔的人物都不在身边,黄大人默不作声,跟随买活军的人来到客栈大堂,里头已坐了不少客人,客栈外便是一条热闹的街市,卖早餐的摊贩少说也有十来家,招呼吆喝的乡音,也非止许县本地人——至少黄大人便听到了衢县土话,还有许多人用着不熟练的官话大声招揽顾客:此地一定已有许多外来人,商贩才有说官话的原因,若都是本地的人客,自然是说土话的。 “热腾腾香喷喷的卤粉——” “衢县的好鸭头好炸果来——” “鸭汤米粉出锅喽!” “烤饼、柞面、水晶糕,我这里还送好醋!” 街头上人头攒动,许多年轻的汉子聚在摊边吃食,稀里呼噜好不痛快,偶尔也能见到女娘的身影,手里多数是挎了个篮子,这是本地人来为全家人买早餐了。各样美食混杂出复合的香气,飘入客栈中,只看这条街,便知道许县的日子过得不差,一条街能支持这么多摊贩,便说明有这么多的百姓有工做,唯独有工做,才有钱吃这些花色丰富的早饭。甚至从很多人的举止衣着来看,他们这些年轻汉很多都是进城来找活做的农户——黄大人不由诧异地挑了挑眉头:现在正是春耕的时光,这些农户进城做工,难道自家的田不要了? 买活军的人待黄大人算是满客气的,问他要吃什么,黄大人随口点了一碗卤粉,客栈伙计自然去为他们跑腿,端了一碟卤粉、一碗绉纱馄饨,馄饨馅只比筷子头略大,皮也极薄,汤鲜极了,上头甚至还飘着一片海带,黄大人忍不住问,“这些日子以来,浙江道的海带干跌价得很厉害,难道也是因为买活军么?” 接待他的买活军是男子,姓谢——但并不是谢六姐的亲戚,是被彬山流民收留了养大的孤儿,他不记得生身父母的名讳,便自己起了这个姓,名字也很异样,叫向上,这是如今少见的名字。谢向上介绍买活军手下这样改姓的人很多,因此他们这里姓谢的人是很多的。 这样的孤儿自然对买活军忠心耿耿,和那陆大姐一样,几乎不可能背叛,被派来接待黄老大倒也合情合理,谢向上自己吃一大盘烤饼,此时大约还有七八个左右,就着豆浆,掌心大小的烤饼一口一个,咬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响,痛快至极,听到黄大人的问话,这才抹抹嘴答道 ,“是的,我们买活军会养海带。” 以黄大人所知,海带是只生在黄淮一带外海,因为海禁的关系,海带干倒成了真倭、高丽人专卖的俵物,他们叫做昆布的便是。这些年来由于北方的战乱,俵物也跟着涨价,即便前往泉州港的商路未受滋扰,也绝非平民百姓能随意食用的海物。他不禁又多问了一句,也生出一丝忧虑来,“难道这一带的海水如今冷得能养海带了?” 这东西不是没有渔民试着养殖过,但一旦离开北面,到了南方的海水里便活不了,此事一般人还不知道,就连泉州港的宋老爷也从不曾细究这个,也是黄大人从锦衣卫发回的各地文书中偶然看到这般的奏报——其实他们锦衣卫并非只是刺探敌情,也有一大职责便是收集这些市井琐事,开阔京城大人们的见闻。 谢向上应该是知道从前海带无法在南方存活的,他面上现出了由衷骄傲的笑意来,“我们六姐会的东西还多了呢,又何止这个?客人您就等着瞧好了吧——快请用,时间要来不及了。” 买活军的人……十分看重守时!这是黄大人发现的第二点,满街里的人都是匆匆忙忙的,时不时便有人探头出来,拿着一个铁制的大碗,从中扩大自己的声音,报着时间,“六点半了,注意时间,要迟到了!” 众人因此更加快了动作——不过饭总是要吃的,黄大人也忙卷起米粉送入口中,这卤粉是江西道那里的小食,在浙江道倒不吃这个口味,其中放了不少茱萸,也偏咸,并不太适合他的口味,而且黄大人是北方人,早上吃米粉总觉得有些虚无缥缈,并不太满足,慌忙吃了一碟粉,又喝了馄饨,心下是有些想吃烤饼的,只是谢向上食量很大,说话间竟已将十几个烤饼全都吃光了,黄大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和他一道起身,往买活军的‘扫盲班’去。 被安排来上扫盲班,多少算是意料之中,因为买活军俨然是很重视教育的,而且也并不忌讳往外散播他们内部的知识,而黄大人身份这样敏感,在他想来,陆大红回城之后,要先处理那些女童的事,再往上请示叙职,上头商议出了对付他的章程,最后再到上级接见,中间至少也要天时间,那还都算是快的了,倘若买活军人员众多,机构完备,中间的环节便会更多,那么哪怕等上十天半个月也很自然——倒不是说吏目就一定会互相推诿,但黄大人也是做官的,深知其中三昧,等是一定要等的。这期间他能去上课,而不是被幽禁,已是此地究竟还是叛军所在,一切规矩都松弛随意的缘故了。 知道得多,就能沉得住气,这就是所谓的‘城府’,黄大人下定决心,在扫盲班上不论被教授了什么知识都绝不会惊异,他的同学有小佘,还有几个从外地来做工的汉子,买活军目前都是半日工半日课,这些汉子们口音很重,磕磕绊绊地靠‘拼音’来读官话,黄大人在课间试着和他们攀谈,才知道他们多数都是从省界虎山下来的,因为错过了春耕,而且那些抛荒的地今年也种不了什么收成,必须要‘熟’上一年的缘故,便打算今年都以做工为主,因此许县才有这么多的汉子,在农忙时分也做成了这么多事。 总比他们真正是靠天兵天将来做事要好一些,黄大人多少有些放松,心底也不无诧异——做工,眼下看当然是好的,收入未必会比耕田低,但这些汉子不会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倘若做工当真有这么好,那么人人都来做工了。做工好不好,主要是看明年冬日到开春这段时间,粮价是如何,这些汉子都在城里住,没有自己的屋子,无法在秋后粮价最便宜的时候囤积米粮,那么他们今年积攒下来的钱财,能不能扛住冬日粮价的上涨,这就是今年能不能过得去的关键了。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粮店到了冬日涨价时,会涨到什么程度方才罢休呢?那就不是简单地上涨几成,甚至是翻倍了——哪里打得住呢!他们自有分寸,是要涨到把人逼得活不下去之前,才会停下,要涨到将今年勤俭留下的所有积蓄全都榨干,方才罢休,每年冬日,别说那些做工的人了,连自己有地的农户都有活不下去的,只能把种粮吃了,自卖自身在草市上求个活路,更遑论这些家无隔夜粮的小工了! 在虎山的日子当然也是很苦的,这从他们的外表便能看出来,但无论如何,至少有些粮食吃,在那里也不用交税,这些人是吃了谢六姐的香灰吗?竟这样轻易地就下山来找工做,好容易种的田也不要了,任其荒在那里? “你们这里是有常平仓吗?”他听说了这些人的来历,便这样问谢向上。而谢向上也很会意——这样一个小跑腿的都如此机敏!他笑着说,“我们这里的粮铺买卖粮都是有指导价的,统购统销,常平仓也有,粮食保价保供,这是重要工作,任意涨跌、囤积居奇、投机倒把者——” 他举手往下一劈,意思已很明白,黄大人不觉怔然——他倒不怀疑谢向上话的真假,只是想到买活军竟能做到这一步,不免诧异,又有些怅惘,因为官府无疑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个中的原因,实在千头万绪,一时也很难说明白。 “这样粮铺不会囤积居奇吗?”他还是试探着问了一问。 “自然会。”谢向上漫不经心地笑了,这笑里是带着杀气的,“但,难道我们不会查吗?” 他又看了下手腕上那个能显示时间的仙器,黄大人心里和猫抓似的,买活军这里没有五轮沙漏,也没有日晷,所以他一直无法核对这时间究竟准不准。 “差不多了,吃午饭去吧,吃完了咱们去衙门找人,一起动身去许丰驿。”谢向上说,一句话又让黄大人大吃一惊——买活军的决策居然这样快?“让你们看看我们买活军是怎么查案的!” 69 西红柿炒蛋 午饭自然也是在街边吃的,谢做主,炒了两个菜来,一碟是西红柿炒鸡蛋,盘里红兮兮的汤水横流,瞧着煞是新鲜,鸡蛋给得很十足,一团一团十结实,矗立在盘中央,相当可观。黄大人不免又开了一番眼界,不问道,“这是什么物事?倒是从未在别处见过。” “这个从前也是有的,只是类不种而已,若是去过云南道,或许便能见到又又圆,指头一般大的野果,味道极浓,当地人叫做酸果的便是。” 这谢看年纪,绝对未曾走出过买活军的地盘,说到天下事头头是道,见识俨然要超过黄大人所认识的所有百姓,甚至就连饱读诗书的大儒恐怕都未必比得他,他指着盘为黄大人介绍,“这种酸果在海外还有更大的品种,在百多年前,西洋传教士一道带入了咱们敏朝——当时一道进来的还有日葵,能取籽炒制食用的便是。” 说到这里,黄大人恍然大悟了,“是了,这是番李!也有叫番茄、红橘的,京中也有人家引种,我曾在僚家见过,不过所结之果……”他从番茄块估量了一番,“要比这个更,『色』泽似乎更鲜艳——这番李也可以吃的么?记得我那友人曾说,所结果是有毒的。” “我们叫它西红柿。”谢回答,这个名字倒是很易于记忆的,像柿一般,又是西洋来的。“是可以吃的,风味还很浓郁,现在京中的那些品种,所结的果实皮太薄了,成熟没几天就会溃烂,经不起运输挤压,也不能久存,我们现在吃的这种,是经过栽培选育的‘仙种’,皮厚,味道要淡一些,很可以储存,在北地可以几个月不坏,是很适合做冬储蔬菜的,这些便是冬储的库存,正好在这三四月青黄不接时吃用。” 黄大人虽然料着买活军不会无故毒杀他,到底还是有几怯意,直到看见谢夹了一筷自己吃起来,方才壮着胆捡了一筷‘西红柿’来,放入口中。这是生未曾品尝过的新鲜滋味,在舌尖细品,酸中带了鲜味,又有些许回甘,果肉纹理颇粗,有些接近表皮的部淡而无味,总的说来,果香怡然,和鸡蛋似乎是一种奇妙的搭配,吃了一口,品味半晌,又很想再吃一口。 不是不能接受的味道,倘若北方也能引种,又真的可以储存过冬的话,那就是百姓们的恩物了,黄大人久有旅居各地的经验,自然晓得百姓们的日不好过,三月末四月里,南方还好些,至能见到绿意,也很有些新发的野菜可以讨,若是北方,这两个月是真的要卖鬻女的——没有菜吃,野菜还没新发出来,没有菜来骗肚,便只能吃粮食,可粮食经过冬了又消耗了许多,而且因为要干农活的缘故,劳力是要多吃些的。 这个时节,大家都是在苦熬,要下地的人必须吃饱,要做家务活的人也必须至吃个半饱,孩们还能卖到城里,为父母换来一点活命的口粮,自己也至能活下去,而许多老人便只能慢慢地饿死,在野菜萌发之前,村里的气氛便总是如低『迷』,喜事已许多年都未有了,最大的祈盼便是今年能风调雨顺,不要再闹蝗灾、冰灾、瘟灾……不闹灾,死了这几个人也就罢了,若是稍微一闹灾,那么一整村一整村的人,便都是活不下去啦。 固然秋能收许多白菜来,单独的白菜是储存不了这样久的,要做咸菜,非得有盐不可,而盐又是什么便宜的东西?这是实在无计可施的事情,便是县里州里的富户再仁心,依旧避免不了,更何况北方如今还很不太平。黄大人来到南方之,稍微缓了口气,至所见之处多了些活气,也有些好事至能缓解一二,譬如这西红柿,若不用盐也能储四五个月,那便很值得在北方引种,只不知道谢六姐肯不肯献种而已。 便是谢六姐肯献种,事情也没这么简单,该呈给谁才能把这件事办成,连黄大人都没把握。他心中一时只想着这些,筷也不免下得慢了,谢等了片刻,索『性』端起盘,拨了一半西红柿炒蛋给黄大人,自己把剩下半盘菜都拨入海碗里,笑道,“贵客勿怪,我们买活军一粗野,这西红柿的汤汁泡饭滋味也是极佳,最下饭不过了!” 说着,又夹了两大筷雪菜炒春笋,一起拌在饭里,端起海碗来稀里呼噜地吃着,黄大人微微一怔,忽而想起买活军这里人人事都做得很急,大概吃饭也是要着急的,一顿酒吃个四五个时辰,在买活军这里恐怕不会有。便也按下心事,加快拨了几口西红柿炒蛋,这味吃惯了便觉得很开胃,主要是买活军这里的盐糖都好,没有额外的苦味,鸡蛋实实在在,一团在嘴里被咬碎了,鲜中带了咸甜,实在是带来极大的满足。 就着鸡蛋吃了半碗饭,又夹了点雪菜春笋,再喝两口汤,这汤碗不大,是豆腐蛋花肉燥羹,也十美味——清汤是最见盐味的,只要盐里有一点杂质,都能吃出苦味来,如果肉不新鲜了,还会有肉臭味,这肉燥没有半点『骚』气,而许县如今的天气,猪肉过夜就不新鲜了,可见许县一天便至能消化一头猪,这在浙南闽北赣东一带的山区,已是难得了。 因为前几日奔波还没歇过来,而一午也了课,了脑的缘故,黄大人胃口大开,比平时吃得更多,一大海碗冒尖的饭他吃了,菜也吃了大半。谢先吃了一碗饭,便不再筷,黄大人还以为吃饱了在等自己,没料到谢等他吃完了,又盛了半碗饭来,把雪菜春笋拌在饭里吃了,连汤也喝光,这才抹嘴打了个饱嗝,对黄大人笑道,“我们买活军这里不兴浪费粮食,让贵客见笑了。” 这当然是无可指摘的美德,黄大人不可能不认,不过哪怕是剩了菜,恐怕也不能说是完的浪费,他欲言又止,谢已会意,笑道,“我们这里不卖‘折箩’,一个是不干净,再一个我们这里没有乞丐,也没什么人买。” 好端端只过一两筷的大鱼大肉,倒了泔水拿去喂猪?再富裕的地方也没有这么干的,这违背了百姓们最朴素的‘珍惜物力’逻辑,高门大户里,吃不完的菜肴一层层往下赏,餐馆酒楼则是将剩菜汇总,以低廉的价格按勺出售,叫做‘折箩’,这是乞丐与穷人的恩物,一两文钱便可买一勺,之自己回锅再烩,很多城市底层平民的油水很多便是靠折箩供给。仔细说来,这是贫富两便的好事,要说干净,那或许有过苛刻的嫌疑了。 黄大人很知道自己的身份,并未评论,而是转而问道,“没有乞丐?” “是,没有乞丐,我们这里只要能做活的人,都得为六姐做活,若是不愿做,那就送去彬山挖矿,连一点活都做不了的,我们也收容起来,给一点饭吃,让他们不至于饿死。” “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呢?” “有孤院的,我就是孤院出来的。”谢一挺胸,仿佛很自豪,“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五六岁了也要做活,半工半读。” 五六岁的孩能做多活?也就是说,县里要不断地贴钱进去,直到他们十几岁能养活自己为止。黄大人暗暗估算了一番这里头的开销,已是咋舌——不在于这些孩们能吃用多,而是拨款下来,逐级的损耗,中间那一层一层的吃拿卡要,若是一个孩一年花一两银,按黄大人来看,买活军至要为其支出二两,日积月累,人数又多,这就非常可观了。 买活军竟已富有到这般了吗?倘若并不是富得流油,那这样的模式便是难以持久的。黄大人心底不觉生出了淡淡的『迷』『惑』,在他所见,买活军极为重视算,应当不会算不出这支出该有多庞大吧?不过这和吏治有关,倒是不好探问…… 谢不知是否看出了什么,也并未多言,带着黄大人到衙门里去,衙门里的装潢也有了不的变化,里头许多男女吏目都在神『色』匆匆地走,手里捧着账册,很多女吏目也在奋笔疾书,黄大人瞧着移不开眼,谢笑道,“都是外地来的,许县这里的女娘许多还不认字,要再教育个一年半载的才能冒头。” 别说女娘了,许县的汉又有几个认字的?买活军开这扫盲班实在是匪夷所思——也有好处,起码这里这些吏目都识字……而且识字的人变多了,吏目的来源也更广泛…… 因为他是外人的缘故,只能站在大院里远远地眺望,等候了一会,几个买活军吏目便说话着走了出来,三个人有男有女,两个是买活军的吏目,一个则是昨日刚见过的私盐贩,叫解大胡的,见到谢,都点头打了招呼,谢以‘张局、许科’称呼,这大概是买活军内部自己的结构了。这……规定得如细致严密,却又并无前制参照,显然有极大不,这样的知识谢六姐是从何处得来的? 对黄大人这样的老情报来说,许多细节都蕴含着太多文章了,也正因,来到这里不过一两日,已是心摇意,哪怕一点‘神迹’未见,却也信实了几所谓的天人降世,天人不天人不知道,至是来自和世绝对不的另一世,带来了套的规矩。而哪怕是黄大人,也需要一定时间来消化这样的认识。 一行五个人,身都挎着大包,包的形制材质也是未曾见过的,他们采用的交通工具是骡——骡在南方还是相当见的,这种物原本很珍贵,也就是数十年前起,从北方开始,人们晓得了该怎么育种,如今在北方才常见了起来,南方这里,虽然有马有驴,会繁育骡的农户还是不多,至浙江道的骡售价就还较为高昂。 买活军的主体应该是从北方过来的流民,若是有些人会育种倒也不奇怪。不过有了骡,途运载的能力就要往估一估了,黄大人一想着一和众人一起牵着骡,他们一路走到城外方才翻身骡,放蹄往前跑去。——城里不得纵马狂奔,甚至在许县这样街道狭的城市,不得马,这都是默认的规矩。 城里是青石板路,没什么好说的,一旦了城外的水泥路,黄大人便立刻觉出不了,这种水泥路四平八稳,骡跑起来也轻松,在官道行走的速度是无法和水泥路相比的,而且尤其是水泥路还刷了白漆,规划出了左右,行人都靠右走,不得越线,便顿时使得来往车辆变得十有序。 官道头尾相接,有马车也有驴队,每一边都能容得下两车并行,如一来,便自然又了两列,轻车简从的赶路人走在路最外侧,而车队驴队则走在路中,车队的速度有快有慢,可以随时借了外侧‘超车’,一路还有骑着马的买活军兵丁来回走,维系秩序,常能听得到他们呵斥车队,不许占着‘超车道’,阻碍了头快车的速度。 若是以往,凡是热闹一些的驿道,大家都塞成一团,南来北往,车辆行人不方都走在一起,而行路的速度显然则只能以最慢的一头驴来定,难免叫人不耐。许县外这条交通要道,被买活军归置得井井有条,在精神给予了黄大人极大的喜悦,令他赞不绝口,不免又请教道,“这些军爷来往道路,只是为了巡视秩序么?或许也有查看『奸』细的作用?” 因为并不是急事,众人在‘超车道’也没有疾驰,而是着骡呱嗒呱嗒惬意地快走着,即便这般,速度也比拉货的驴车快了不。谢解释道,“还有查验一下粪兜是不是都好好地系着,如若没有系好,要加收清洁费,系好了入城还可把驴粪马粪卖了,多得一笔钱。” 这便解释了为何这水泥地如清洁,臭气也不过,想来若有粪便落地,也能及时铲走,不会留在原地酝酿出更多的臭气。其实驴粪马粪等等,刚落地时是没有太多异味的,只有留在原地过久,又被人脚踩过了,和土混合在一起,才会产生出强烈的气味来。黄大人蓦然发现这条路虽然人来人往,气味居然还好,从城里出去的商贩普遍都是一个形象——光着头,身一股强烈的硫磺味,不论如何,至没有那股经年不洗澡带来的死葱烂蒜的异味了。 买活军这里,别的且不说,生活起来是蛮舒服的! 黄大人不得不承认,他对买活军是发生了一些好,他们顺着这条繁忙的商路走了大约半时——这是从谢那里问来的,便拐另一条无人的驿道,这里起便又是土路了,黄大人道,“去江西道是从这里走罢?” 从福建道往浙江道,是在那处岔路往许县码头去,之水路乘船渡江,到衢县码头便是进了浙江道的地界,而去往江西丰饶县地界便是这条路了,因为驿道年久失修、盘旋曲折、山路崎岖、盗匪常见,沿途没有村落的关系,如今普遍的走法都是走衢江,到衢县码头之再走一天的陆路,换到信江,从信江去丰饶县。谢点头道,“出事的许丰驿就在前头几里路。” 这几里路走起来就比水泥路要慢得多了,而且也不舒适,好在不远,过了一会便见到冬日那没气力的太阳下,一个院横卧着,门扉横拦了两道封条——其实没有封条也不要紧,几乎都没有人过来,走了这一路只看到了两个行人,还都是从山间道下来的,是虎山的隐户,他们说山涧发水,冲坏了他们家的梯田,思前想,索『性』决定来许县做活。 五个人到了许丰驿外,谢解开封条,众人陆续钻了进去,黄大人首先就看到大堂里一个人形,□□画成,从地画到板壁,很容易让人看出这是一个人瘫坐着的姿势,那张局指着那人形问解大胡,“这便是们发现尸体的地点,是吗?” 黄大人精神也不一振:果然,这是从未见过的天界/异世探案之法! 70 黄大人没钱付账 有解大胡子在,当时‘第一现场’便很好还原了,解大胡子口说手比,将许丰驿当时许多细节复述了出来,其细致之处,令黄大人都有些刮目看了,如当时桌椅排列模样,厢房、后院门扉开闭,家具排列,是否有被搜查痕迹等等,都记忆得十清晰。如今两京以降,各地锦衣卫能有这样细致都不多见,也就唯有东厂内精悍务,有这份素质了。 见黄大人神,解大胡子也有些不好意思,『摸』头笑道,“这都是陆大姐当时便反复询问记录,我也是被她问得多了,这才记得这样清楚。” 若如此视案发地,为何还让盐贩子在大堂内外走动,以至于现在只能凭想象来还原呢?黄大人是实务派,稍稍一想便也心知肚明了:是了,这个陆大姐,只怕还是第一次和盐贩子一出门,当时威望不足,而且气又冷,若是强行限制,令众人束手束脚,只怕会惹来埋怨。因此便取了个折衷办法,由她自己来勘察,留下记录转呈,也是一般。 此女虽然年幼(黄大人听说陆大红不过十六七岁时当真是大吃一惊),但处事老辣圆融,风范如此,却谢六姐赤胆忠心,令人谢六姐更是好奇不已。而买活军治下能人实在众多,至少能书会写者,便远超别处,那个买活军吏目探子,听解大胡子描述来,都在本子不断地用炭笔记录着什么。张局长绕着人形走了步,又问解大胡子,“曹驿丞尸首已被野狼啃噬,有价值线索不多,你肯定只有脖子处是致命伤吗?有没有在头部发现击打伤痕?” 野狼吃人,是先从肉厚地吃,而且喜欢从肛门拖出内脏食用,因此躯干是最先被吃净,而头面部因为软骨较多,还有脑髓关系,也会被嚼开了吸吮,解大胡子是收殓曹驿丞人,自然知情,他先为自己辩解道,“那一晚,没有出去赶狼,是怕贼人就在附近,夜里太黑了,贸然动作恐怕会折损兄弟,而且狼成群结队,又吃过了人,也怕兄弟受伤——” 其实在黄大人来看,彼此不过点头之交,这荒山野岭,夜里不出动也没什么好为自己辩解,就是明哲保身四字而已,解大胡子在乎旁人光,唯恐被认为不讲道,实则张局长只怕根本不关心这些。但买活军吏目并不『插』嘴,而是耐心地听解大胡子说着,黄大人也不由心中一动,暗暗品味:若是『插』嘴,只怕打断了解大胡子思维,这些吏目一举一动仿佛都深合法度,远远不像是外界同龄人那般冒失。 当时情境析,也让解大胡子逐渐进入了回忆里,他望着那□□人形,目光逐渐幽远,“不错,不错,除了脖子之外,应当还有一处伤痕——当时我进来时候,蚊蝇聚在尸身,脖子处是最多,那里是出血地——还有些聚在后脑!” 他『摸』索着头骨示意,“是在这处,是了,想来自然是因为这里也出了血,才有了蚊蝇聚集!” 随他话声,张局长便来到板壁,眯着仔细寻找,由于这板壁都了黑漆,又陈旧斑驳关系,血痕十不明显,但黄大人也很利,此时情不自禁地跟着走了过去搜寻来,果然见到一道污痕,而张局长外另一吏目又在四处搜寻,不时蹲下,以□□圈出血污,谢帮着解开包袱,取出了一条机关长棍,是用许多活动小榫头组合成一条棍子,张局长问解大胡子,“曹驿丞身量多高?” 解大胡子和曹驿丞是老识了,比量着道,“大约比我高一些,我看他是这般看。” 他微微扬了扬头,谢按他比量拆下了榫头,使得长棍和曹驿丞身高接近,他叫做许科那个吏目身道,“目击证人行事都很小心,也绕开了大片血迹,板壁血迹也没有遭到破坏,从血污形态来看,曹驿丞是在大堂门口受袭。” 谢举着那根长棍,在手中一摇一摆,模仿着曹驿丞走动姿态,许科长在后头模仿着凶徒,扬手击在解大胡子刚才描绘后脑处,随后又顿住了,摇头道,“此人比我矮,我感到我身高要击中此处是不好发力,直接击打头顶会更省力。” 若是买活军取出些神仙物事,眨间便寻到了凶手,那倒也罢了,完全是神迹,黄大人只会考量自己是否该信世真有鬼神,但偏偏他用全是当世东西,只是,只是知识不同而已。黄大人至此已完全心醉神『迷』,这驿丞已死了近三月,尸身被狼群吃了,此案哪怕是厂卫精锐也绝难破获,这个穷乡僻壤小吏目,谈笑间却已俨然勾勒出了一个模糊轮廓! 众人又从包袱中取出了一个假人来,这假人是用铁线吊了四肢,关节处是可以活动圆形榫卯,下肢长短也可以调节,众人以‘曹驿丞’后脑伤痕为基准,扭动假人,不断尝试,将假人身形调整到了一个应高度,“一米七四,若凶手高于这个高度,便很可能会改换击打目标。” 许科长微微蹲下,新模仿了一遍,“在这里我他击倒之后,随手一甩,将击打曹驿丞石头扔到远处——” 他伸出手往外一甩,指明了一处,这一次连黄大人都积极往许科长尝试出抛物区走去,这是一片艾草丛,驿站客舍周围都广泛引种,可以防蚊。谢不断拨拉草丛,『摸』索了片刻,果然从中捧出了一块尖锐石头,叫道,“有血痕!果然这就是第一枚凶器!” 张局长立刻前来圈好了凶器所在,众人度量距离,张局长说道,“扔石头用是腕力,这人随手一扔便扔得这样远,可见腕力十强劲,有武艺在身。” 许科长新回到门口,从后头扶住了那长棍,伸手在他喉间一抹,“前喷溅式血迹是这么来,这人是个老手,都是做惯了套路,先用砸打,让被害人短暂失去反抗能力,随后是割喉,之后他扶着被害人,走到板壁旁,他侧身放下,受害人这时还未完全死亡,在靠地处挣扎,留下了一大片复杂血迹,他是自己从侧靠变成背靠,估计是想要找个依靠抬头和凶手交涉,但很快缺氧乏力而死。” “陆大姐说她在驿站内没有发现血脚印,这人杀人之后,返身从大堂出去,翻过栅栏,进了后院,将两匹马牵走……但大堂桌椅凌『乱』,驿丞住处财物也被搜刮,说明他还是进入了凶案现场,只是用油布裹住了双脚。看,这一处、这一处,都有压痕,他搜完了大堂,来到内 门时,解开油布,往里去搜刮财物……看,这一处斑驳痕迹,便是包了油布后留下模糊足印。” □□笔立刻被拿了来,由许科长在此处圈出了尘土中一团斑驳暗淡,好似被两个椭圆物事压过印记,虽然没有千层底印子,但经过析,便知道这是油布包过脚底。谢适时递了软尺,许科长丈量过了,“25厘米,考量到他穿鞋且我包了油布,我减去02,248厘米,此人身高在一米七到一米七二之间。” 黄大人虽然之前颇有大开界之感,暗叹买活军治下真是人才辈出,但始终还算冷静,在这一步终于有些跟不、绷不住了,他失声道,“你买活军还会从脚印推算身高?!” 买活军有一套自己度量衡,这是黄大人已经明白事情,他许多人会做复杂计算,这也是已经吃过惊,但这身高推算却是吓到黄大人:立七坐五盘三,这是久已有古话,但往往只能得到一个约数,并不是那样准,而且由于脚印不完整,推算出来出入有时能到两三寸,而买活军那肯定口吻,以及……他算了一下,6余87,使用这个参考,却是如此精确,这足以说明买活军内部脚印与身长应,有了充足研究,要比官府还更多走了步! 这绝不是三县之地闭门造车能得到见识,谢六姐必然大有来历,她可能真不是此世之人!而且她所来那处,必然比此时下要更为富足,民众更为智慧……被无知百姓称为界,恐怕是也没什么大错! 许科长点头道,“6876,是这个数值,经验算不假,只可惜此人脚印已经斑驳模糊,又包了油布,可参考信息不多了,否则还能推算出他大概年纪。” 他不再搭理黄大人,而是和张局长凑在一,你一言我一语地推测了犯人情况,“此人一定经受过专业训练,而且有杀人经历,甚至可说是杀人如麻匪徒。他在入门之前就想好了,要杀人夺马——而且很可能已经在许丰驿附近潜伏了数,观察到许丰驿常年人烟稀少,这段时间只有驿丞一人居住,才如此从容。” “他没有带走太多草料,并非是要杀马吃,而是预计顺着官道走一段路,随后弃马继续逃亡,这个人心思很细,他弄『乱』干草垛是为了掩饰自己取走了一部干草料缘故。” “如果这个人是黄大人要找人,他从浙江道被追到江西道,从江西道翻山过来,即使有了马也不可能走回头路,那么他接下来该怎么走?他可以从我许县这里折吴兴、延平,也可以往临城县走,许县和临城县都招工,但我这里盘查得很严,优先招本地人,而且来人一律要先课,滞留时间很长,他或许不敢待太久。” 说到这里,黄大人已经收敛了心中惊异,新专注到这件大事来,他听了半,虽然诧异于买活军周边地理熟悉,还是沉声说道,“他最想应该是出海去!我听说云县有个私码头……” “想出海,确是云县最近了,除此之外,他就得设法去泉州,去泉州话,他要从延平折道,现在可能还在路呢!”张局长多问了一句,“黄大人,你要找犯人各面条件和我推测是否完全符,你可曾见过这个人呢?若这个人并不是你找那个,很可能我追查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说到这里,人都看了过来——买活军在此事实则已经表现出了当友善和坦诚,而彼此合作是否能够继续,便要看黄大人表态了。 黄大人略一犹豫,心中也已有了决断,此时除了寻人之外,他最想做是见一见谢六姐,但除非他后不打算回朝廷了,否则还是寻人为第一要务。他沉声道,“应当就是此人!这人犯叫做陆平,身高五尺余,面黑,留有髭须。他是海贼汪氏留下余孽一员,正如诸位推断,是久惯杀人放火,刀锋铳头第一流亡命徒一个。” “这陆平来历,说也辗转,汪氏数十年前纵横浙海,传闻留下了无数宝藏,被处斩之后,诸多子散于各处,留下不少传承,如今各奉其主,有些在鸡笼岛郑家手下做事,有些去了南澳,在林家手下,汪氏还有一名子胡春,这些年来盘踞在东瀛列岛外琉球国左近,本来也和我各不干,但他自知此非长久之计,想要辗转投入建贼麾下,与建贼贸易。由于建贼和倭寇海盗很少打交道,他便拜了辽东巨贾黄初阳,经由黄初阳指点,要来浙江道取走汪氏当年留下私藏,作为给建贼见面礼。” “而陆平便是由胡春派出干将,他和弟兄一,从私港岸,悄然取走了私藏中最要紧物事,只是此时被本地兵将发觉,双短兵接,其余人束手就擒,陆平侥幸走脱。那个海盗经不住严刑拷打,吐『露』了来龙去脉,此事非同小可,便惊动了浙江道镇守太监——” 说到这里,黄大人不免身浙江拱手,肃然道,“王知礼王大珰,王大珰深明大,当即派出我等七人头追索陆平,无奈陆平也是个狡诈诡谲人物,这个月来,虽然浙江道私港均被捣毁,他不得登船,却设法逃入了福建道境内。此人身系一国平安,万万不能让他走脱了去,还请各位兄弟助,将他擒拿!” 他这番话是有意说得复杂,什么汪氏、郑家、林家,别说听了,看都看得晕,果然,这群买活军年轻人虽然个个精悍,外间事体却是所知不多,谢还问道,“那个人到底是叫王知礼还是叫王大当?大当是他外号?” 这些官面讲究,连解大胡子都不清楚,也难怪他全然无知了,好在买活军众将也不介意,又见黄大人说得这样严,听了他话,各自低声议论了一番,张局长便黄大人说道,“既然是和倭寇、建贼有关事,便不是我能够做主了,我会如实汇报给六姐,你再等,看看六姐处如何发落。不论如何,这个陆平是个杀人熟手,如果滞留在我买活军治下,也是一大隐患,我也会试着找找这个人。” 黄大人想求见谢六姐目无形间也告完成,虽然陆平已走脱许久,两人此时码差了两个月行程,但此时追踪就是如此,黄大人追得慢,但陆平倘若只有一双脚,他走得更慢,又是春雨季节,还要防范官面人物,两个月很可能还没走出闽北群山呢。因此黄大人并不在乎这么耽搁,闻言忙拱手谢过,众人便张罗着收拾包袱回城,谢黄大人说道,“没有耽搁太久,下午课还来得及,不过黄大人——” 他话头一转,忽然笑了来,“你是被我绑来,身未有文,这餐宿食费,你打算怎么支付那,也为我做活来抵么?” 83 双面间谍 时值冬日,大运河北段已经有不少区域上冻,这些年来冬日天气越来越冷,由这一点便可见一斑了,北方的运河上冻得越来越早,冰层也很厚实,纤夫每日在河面上凿冰,累得浑身大汗,一头栽在冰窟窿里,再也起不来的并不在少数,但这冰又是非凿不可的,秋后运来漕粮的漕船若不能及时去,惹出的麻烦比这几条人命更大。 黄大人飞马赶路时,岸边的驿道时不时便能到河工民夫聚在一处,咿呀呻吟有之,训斥鞭打有之,活脱脱的人间惨象,奈何此事他压根无法置喙,能强做不见,一路逢驿站换马,也是冬日,北方的驿道都冻硬了,速度要比之前快得多。这一不过是了旬,便到武林官署,先请见王知礼,又和他密议半日,将双方交易的章程定,这才有空府邸中暂歇几日,待镇守太监府做好准备,再动身去衢县一带。 黄大人父母早亡,自幼是依附叔父居住,由叔婶出面为他应承了一门亲事,此倒也并无高堂需要奉养,他来浙江道供职也有三四年了,自然将家眷京城接来。不过平日里公务忙碌,至今膝犹虚,尤其今年,夫妻聚少离多,春末黄大人被俘后,盛夏返武林小住了半个多月,便又急匆匆北上,又是三个月未曾见面。黄太太心疼丈夫在外奔波,打点他洗了澡,又着厨子做了一桌家传的小菜出来,坐在一边陪丈夫吃些小酒,人说着些家常话儿。 由于了一趟京城,自然也抽空了一趟家里,黄大人、黄太太家中都是世袭的军户,祖上三代也都颇为得意。黄大人和黄太太说着此次家的新闻,无非是什么兄弟又生了几个孩子,又或有些幼儿夭折、老人过身等等,所幸兄弟姐妹辈都还平安,也就有些或升职,或寻了营生的变。 这些消息,哪怕是同在一城,若没有特意使人来报信,也是难以得知的,更何况是隔了千山万水?就是黄大人,一年也不过和叔父通几封信而已,托人带信,哪怕是驿传,一来一也要几个月的光景,在路上还很容易弄丢了信件。是以古人重远行也不是没有道,而亲戚间所谓的常来常往,三不五时要互相打发人请安,其实也是起到一个通报近况的作用。黄太太听了,不免嗟叹一番,又问黄大人,“今年极忙,东奔西,又黑又瘦的,和个大马猴似的,这次好容易京城家,料能休息数月了罢,难道还要去南面么?” 黄大人去年是为了追查倭寇的,一大半年,其中的事态变为绝密,上进京时,事也未必就,此黄太太是丝毫不知的。此时见妻子说起,便道,“是了,说到此事,之前送家的书册,自得如何了?那些拼音如今都能识得了吗?” 黄太太道,“是都了,不明白叫我这些是什么意思。依稀了一点,现在半年过去,也忘得差不多了。” 她是军户出身,此时军户的女孩儿,和外间的习气还是有些不同的,第一点便是不裹脚,习武的也多,百多年前戚将军的夫人便是如此,武艺上相当来得,甚至有传言收夫为徒,黄太太也是童子练起,练了一身的功夫在身。她又是头一号的能人,不说文韬武略,但除了武艺之外,毕竟也识了四五千字,虽说不能吟诗作赋,但一般的白话是毫无问题的,这在军户女眷中已算是非常难得的了。 也是此,家里才把她说给黄大人,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主意,若是换了旁的人家,那不是一进门就闹翻天了?就黄太太这脾气,是真敢拔刀和人砍的,可过日子哪能没有龃龉呢?也能给她寻一门家中没有公婆压着,夫婿又有能为,能镇得住她的亲事,才好平安度日。 虽然是盲婚哑嫁,但夫婿选得好,过门之后,黄大人夫妻倒颇为相得,这门亲事说来是黄大人有些高攀,他还是借着黄太太娘家的关系,和阉党得近了,才将自己的世袭百户真正继承来,未被叔父家夺去——这些事说来都是一烂账,叔父叔母他也的确有养育之恩,在情上说来,黄大人根无法和他抗衡,这世袭的位置来就要被叔父袭去。也是黄大人运道好,恰在那时被岳丈中了,得了黄太太娘家撑腰,才将百户的位置继承到自己身上,而在锦衣卫内领了实职,生发出一些家业来。 在锦衣卫中做事,又得了上官的青眼,是不会缺钱花的,尤其是年中王大珰衢县来以后,往黄家赏赐了不少钱财,黄太太也忙着置办些家业,习的时间的确不多,黄大人点头道,“过就好,这些内容都很粗浅,自然是会的。此次我在家不能待太久,最多十日就又要动身南,在家也别耽误了,抓紧时间复习一,我带来那几个箱子里有些买活军的话子,可抽空——到时我一起去衢县,此我便住在那里了。” 半年多了,消息再慢也传到了武林,众人都知道衢县被买活军占了,黄大人作为厂卫要去衢县探听消息还在情之中,怎么连黄太太都要跟着去,这就有些费解了。黄太太为丈夫剔鱼刺的筷子一顿,匪夷所思道,“难道是要我和一起扮了什么渔夫渔妇去探听——” 她觉得这很不合情,但说着也有些隐隐的兴奋,黄大人失笑道,“说什么呢,在家把脑子都给闷坏了么?我是被他放来的,自然面孔都识得了,怎么还能诈托旁的身份去?” 黄太太才想到这一节,便先放了筷子,专心听黄大人解释道,“若真了那材,便当也能想到,买活军是当真有些能为的,他手里光是雪花盐、雪花糖,还有蜂窝煤,便都是如今武林城里卖价高的好东西——刚进来时我瞧着炉子里填的也是蜂窝煤,还换了他新的制式炉子,可是南边送来的?” “正是呢。”黄太太便想起来和黄大人说这事,“那天忽然来人送信,让我去码头运了车来,足足五六百斤,这东西可贵,一斤起码都要三十文,这里便是百多百的好大人情,也没说是谁给的,说是给的配额。我也云里雾里,想着往义父府里孝敬些,不料义父不收,还又赏了几百斤,说是他今年也得了许多,和我的份是一船来的,我倒纳闷了好几日!” “随煤,还送了个特制的炉子,倒是造得刚好,三个眼连珠,恰好填三块煤进去,清洁无烟,比什么最上等的银霜碳都好。”黄太太指了指墙角,“在我卧房里放了一个,还有一个送到书房去了,倒是还没开封。至于那些煤球,我也分了百斤出来,往城里那些老弟兄手上都送了些许,有些过冬艰难的,也送了些银周济。” 锦衣卫在各处都有耳目,在业之余,为厂卫提供消息,此厂卫才能如此耳目灵通。这些线人也并非个个宽裕,有些几代人的老关系,除了官府给的赏钱,也要各地衙门自掏腰包,或和黄家一样,私囊中加以贴补。这他来说九牛一毛,但线人来说,或许几斤碳便能让他在邻里间被高一眼,有时得了额外的方便。除此之外,作为阉党当红的厂卫干将,黄大人一家不需要,也不便去和同级的官僚关系,需要抱紧王公公的大腿便已足够。 虽说黄太太的外貌不太出众,性格在时来说也不那么主流,但黄大人这个妻子实在是十分满意的,举杯先谢过妻子考虑周到,方才又道,“是了,那是买活军送来的。我被他俘虏了以后,中穿针引线,撮合了……” 他往北面上方指了指,黄太太轻抽了一口气,能张望着四周,黄大人也压低声音道,“撮合了几笔交易,倒是也算是建了些小功劳,是不便张扬罢了。如今我是奉命去衢县坐镇的,方便面传话,既然如此,自然要随我去,这是一,来他也京城提出了,除了我之外,并不信用旁人,是以要在他那里留一人质,以便在我外出时钳制我,也知道,我无父无母,止有一个,此他也指明了让去衢县甚至是临城县居住,以此来要挟我。” 黄太太不料自己竟了人质,一时间双目圆睁,但她亦是个最伶俐的人儿,见丈夫眼色,心中一凛,思忖了一番,便慢慢靠到丈夫怀 里,低声道,“我夫妻同命,去哪里,我自然相随,这些外头的事情,我也不好细问,一句话,现在深入敌境,亦是身处嫌疑之中,心中要谨记精忠报国这四个字,方才是不枉了朝廷,不枉了义父和九千岁的栽培。” 虽说是有些奇怪,但东厂的确是供奉岳爷爷的,精忠报国更是厂卫的座右铭。她这番话可谓是说得一丝错处都没有,哪怕是被东厂探子探听了去,亦不会惹来祸患,黄大人点头笑道,“妻贤夫祸少,这话说得,我哪敢让失望?” 人便又岔开了去说些闲话,黄太太要打家业,留信用的老家人铺子,又要盘算着行囊,还记挂着买活军的材,如今是要留心了。还好奇地道,“带来那些书,除了什么语文算物之外,还有些什么?我瞧着是有些话的,可是《三言拍》类?” 如今市面上流传最广的话子,无非是《醒世恒言》、《警世通言》等,讲的都是果报应等奇情故事,还参杂了不少淫艳场景,正经人家都不屑于细谈的,论到雅驯的,是《三国》、《水浒》、《西游》,还有一《金瓶词话》,这是被禁的,但也有洁流传,黄太太这些话一概不太感兴趣,闲了更爱舞刀弄枪,此黄大人带来的书册她没有翻阅内容,了个大概,此时屈着手指道,“蜀山剑侠传十册,还有一叫斗破乾坤的,十册,什么书这么洋洋大观?我当时倒想来着,但忙乱中也不记得了。” 夫妇此时边说边宽衣上榻,黄大人笑道,“说到这斗破乾坤,还有故事呢,此书我上京时也过,连王至孝都极喜欢。虽然故事浅白,但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好,让人不自觉着迷,了一页就想第页,十册都未写完!” “献给九千岁之后,九千岁闲来翻阅,竟也着迷。才了十册,皇爷便来索要买活军所有上京之物,九千岁不忍得,暗暗掩了后十册,想着完了以后再使人送去,不料皇爷那日忽然兴起,一整夜便完了十册,九千岁这里才收到消息,连送入书房都来不及。皇爷忍不住要头的,很是着急,大发了一次火,令我星夜赶,到衢县后第一件事,便是要买活军献上后续,哪怕是卖一千、一万银子都在所不惜呢。” “还有此事?”黄太太又惊又笑,又心疼丈夫此奔波,不免在枕上笑了一番,方才和黄大人小别胜新婚去了。翌日起来,又撑着身子收拾宅院,打点行囊,为不敢耽误正事,不过五六日功夫便将宅院封好,留几房家人护,自己带了个丫鬟,一个随身伺候的老养娘,又为黄大人带了个小厮,以镇守太监府的名义,在武林门外包了一艘四百料的客船,一行七人连行李,还算宽绰。 由于这究竟是和义军交易,不便太过公然,便没有动用黄船,而是又包了一艘船来运银子兵丁,跟在客船之后,顺着钱塘江往南而去——来可以直放衢江,偏偏听说今年冬天,婺江水位很浅,过不了大船,纤夫又不够用,很多船都塞在婺江动弹不得,便打算到海宁再换海船,云县上岸,再取道衢县。 为要运银子,这么反而比在浙江道境内水路陆路地倒腾更快更省事。至于海宁的海码头是哪里来的,这个就无须深究了,前阵子捣毁的私港来已再建了起来,而王公公这一次要用到他,也就等于是查家又多攀附上了一个靠山。 四百料的客船,便不像是乌篷船那么逼仄了,一溜条,层的舱房,第一层是穿堂,连着七八个房间,放着些无关紧要的箱笼杂物,有一间客少时给船夫住,底舱便可放货,放些工具,不必住人,第层便是以敞轩分隔开的客房,外间留有廊,保证了内眷的,也较为机动,若是人多了,给敞轩扎上船篷,也可以住些人。黄家人少,黄大人夫妻俩住了一间,余老妈妈带着个丫鬟住了一间,还有一间敞轩也四面放帘子扎牢,若是无风的时候,卷起一面的帘子,吃饭读书,都在里头。也省得旅途气闷。 至于那运兵运货的船,便显然没有这样舒适了,舱室要窄小得多,但也更为安全,跟在客船后不远处,起个护卫之意,若有物件要传递,边可以放木盆往来运人。或是以绳索相连,让兵丁来攀爬。此时若要远路运货,船运是唯一合算的选择,比陆运能便宜九还多,此凡是靠水的城市,实在想不繁华都难,有一点是需要克服的,那便是晕船。 黄太太侥幸不晕船,她也有几年没出门了,头一日早上兴致勃勃四处打量,午起方才准备收心读书,差人去一层请黄大人来她算,不料话说黄大人去了货船上,又过了一会,见客船慢了来,货船赶上来和它并行,抛出绳索,黄大人脚点软索,货船上飞跃过来,落在船舷上,稳稳当当,身形没有丝毫摇晃。惹来舟子兵丁齐声喝彩,黄太太站在楼甲板上眺望着,不由一笑,自语道,“卖弄,我也不是不能。” 黄大人自然是听不到的,但见妻子一脸揶揄,也知道她的感想,夫妻人相视一笑,黄大人入舱之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给黄太太道,“瞧。” 这密信是王大珰的口吻,其实黄大人前几日也去过镇守太监府道别,但他今日还是令人转交了一封信来,交易做出细致指示,还有许多期望勉励之语,不必细说,是最后几句话笔锋一转,稍稍训斥了黄大人,令他‘勿要妄议皇帝,泄露禁中消息,君子慎独,况乎其实尚有妇人在侧,虽云夫妇一体,但……’ 这说的自然是那晚说到的斗破乾坤后十册故事,这便是厂卫惯常的震慑手段,以枕边私语敲打属,使其战战兢兢,不敢生出丝毫异心。黄太太虽然早有预料,但仍不禁心中生寒,夫妻视一眼,黄大人道,“放心,我有数。” 此时身在船舱上,反而比在家要好些,所带的都是积年的老家人,不比在武林城内,哪怕明知是王大珰往府里派的眼线,也必须予以留用。但一如黄太太所言,黄大人此时身入嫌疑之地,王大珰的敲打其实也是一种暗示,告知他朝廷其的监控,或许由无到有,或由原有的更加了几个档次,必须要谨言慎行。此一路上还是加了几分小心,言语间丝毫不敢有丝毫触犯忌讳的地方。 如此了十日有余,倒是顺风顺水到了海宁,一路并无风波。到了海宁,略事休息,也不敢浏览风光,又往海港去,出城了十多里,见到一处天然的港湾,零星停靠着几艘船,借着舟桥和海滩连接。远远地还能到海面上停泊着一艘大福船。黄大人笑道,“这船有年头了,义父抓了查家好几个官儿严刑拷打,又捏住了他开设私港的罪名,饶是查家滑不留手,托人情在京里不断上,也是无用的,此事早已通天,陛也知道是为了什么——这以后咱来往运货,多是都是用这艘福船了。” 阉党办事的效率,就在这里了,否则朝廷此时如何能悄然变出一艘空福船来?哪怕是西林党也办不这件事,而阉党最擅的便是敲诈勒索,以淫威迫人,哪怕连自己人都不肯放过,更遑论付查家的百般手段?黄太太微微点头,道,“我瞧着这些水手都剃青头呢?” 黄大人心中也有些纳罕,仔细又不觉得这些水手是买活军的寸发贼,正要寻人细问时,恰见远处也有一行人马逶迤地过来,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为首的是个花面书生,应该是发过天花,满脸的麻坑,正在码头前安顿那些小舟搬运行李,显然也是要登上福船的。见到黄大人一行人,便到近前唱喏问安,黄大人过去和他攀谈了一阵,来道,“是诸暨王氏,他几家都要往买活军治去——说是买活军的牛痘已种出来了,现在正在四处引种,发过牛痘,便不会再发人痘,他这是举族都要去种痘的!” “他还说,诸暨一带要往买活军去的人不少哩,他是一道结伴来的,是他得快,后头还有人——这一路可热闹了,能往来的人家不会少的,这其中,有不少都是在省活不去的小女娘!”:,, 85 新婚俗 说起这帮私盐贩子,在过去的一年中,们的变化也相不小。第一个是外出的频率变得比以前更高,算下来几乎是毫无休息,刚走完一趟,休整个天的,又要动身出发。一年下来是走了往常三年的路,又因为往往要携带大量的妇女儿童迁徙,经过了变故也比从前多了不知多少,一年下来,们普遍比从前更要老练得多,而且已经可以说是个个识文断字,充分地体会到了识字的好处。虽然出门在外,但由于买活军的兵士总是跟着们一道走,侥幸也未曾断绝了学习。 第二个变化,则是收入比以往要高,而且是高得多,在买活军治下,这群私盐贩子的收入也算是高的了。们出门在外,每一日都有危险津贴,若是受了伤、生了病,所有的花费也都是买活军包了去,吃穿住行都不花自己的,除了私盐的利润,有危险津贴,若是立了功有奖金。在民众收入普遍徘徊在750文到900文一个月的时候,们的月工资是三千文起,最多的一个月甚至可达到六千、七千文。 非但是收入的提升,们的社会地位,悄然间也有了极大的改观。一年过去,去年带回来的些成年人,如今许多已是扫盲班毕业,在许县一带安了家下来,这些人见到带们回来的恩公,自然是毕恭毕敬,有些念恩的,买了礼品去看望盐贩子们。有些被带回来的孤儿,有些岁左右的,已开始做半日工——吃了几个月的饱饭,又上了课,虽然也乡,但逐渐习惯了本地的生活,渐渐地也品出了好来。 这些孩子们并不知道有些人在背地里过问过她们的安危,她们除了曾见过一面的六姐之外,最感谢的是孤儿院的教导老师,以及把她们带来这里的叔叔阿姨。见到吴老八这些人,都抢着叫叔叔,上前问好,有些买了一文对们来说很珍贵的‘叮叮糖’,来请贩子们吃。 这对私盐贩子们来说,在财政上是个损失——真能吃孩子们的糖不成?有些贩子心软些,如小耳朵,每每在街上被孩子们围上,都要破费个文买糖分发,来是孤儿院来训斥了一番,说是不能让孩子们养成这样的习惯,方才有所收敛,不过也是私盐贩子中最惦记这些孤儿的,每每返回许县,都去孤儿院探望,有个小妹子,七八岁上一病死了,大约是把过往的遗憾寄托在了这里。 是吴老八,也比平时更关心孤儿院的消息,这些孩子本来和没有任何关系,但经由的手带到了这里,仿佛彼此间就多了一份联系,也多了一丝责任感,一份牵挂。每次外出回到许县,瞧着几个熟的面孔又长高了一节,头发也比以前黑了,脸也圆了,缺牙豁嘴的笑容也变得比从前更多了。心里无端端地生出了许多快慰来,现在们这些盐贩子做人口买卖时,普遍都比以前要更加的用心了。们开始体会到一种从前甚至不会去渴望的快乐,是靠着自己的能力,改变了人的命运,让她们活了下来,而且越来越好——这样的快乐是很让人珍惜和往的,尽管在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们觉得这种额外的善心简直就是在犯傻。 买活军来了以,们的生活、想、学识和从前相比逐渐都大不相同了,在本地的人望似乎也随着这些新人口的加入而逐渐变得更高,在路上行走时,老街坊的神里都多了份尊重和亲近——从前固然也很少有人敢于得罪们,但这种情感是有相的不同,吴老八这些事人是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的。 这些私盐贩子们也都觉得这样的改变相的好,是一种说不出的喜欢。虽说外出依旧很苦,旅途中的艰辛、周折和焦虑更是外人不足道,但这份工越做越有劲,不过是一年的功夫,们对买活军已是发自内心的拥戴,而且很支持买活军拿下衢县和江县,如此一来,许县就不再是新占之地,们或许也就有了考进买活军中,做个兵士的机会了。 第三个变化,则是很普遍的,就是们中成亲的人变得多了。这些私盐贩子们发现陆大红真没有骗们,不管许县本地男丁娶亲的困难是否有所缓解,们这帮私盐贩子反是先都看到了好处。而且很多人都发觉,随着自己社会地位、经济收入的提高,能和们相配的适婚女性也都纷纷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们现在能说到的人家,要比买活军没来能说到的人家,在质量上有了极大的改观和提升——不论社会总的环境是如何,有本事的男性总是能不愁娶妻的,甚至能挑挑拣拣,而这些私盐贩子现在也算是很有本事的一群人了。 然,由于买活军的规定,盐贩子们的婚配对象多数都有过婚,以寡妇居多——许县起来了之,本地人群普遍的行为是设法给外地的亲眷捎信,很多人会把在外地寡居的妹子、小姑、小姨等接回家。这些寡妇有些不满23岁,有些则是25、26,有些带了孩子,有些则把孩子留在了夫家,她们的共同是家庭情况相对较好,而且本人相对地精明。 因为在这个世道,如果家里太穷,是供不起寡妇的,年轻、相貌不丑、能生儿子的寡妇,如果嫁到了外地,会在丈夫身亡迅速地被远远卖掉——穷人如果把女儿远嫁,只有一种由,是对方给的彩礼高,这种相于是一种卖断,嫁妆极其的有限,女儿嫁到外地几乎就不会也无法和家里联系,最多是请同乡送个口信。这样的寡妇,婆家会在她能卖得上价钱的时候将其变现,并不会给寡妇守寡或归家的机会,们要填补自己彩礼的支出。 哪怕是家里富裕一些,养得起一个寡妇,可以尝试着进行守寡的家庭,寡妇要面临的风险也很多,‘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不是白说的,如果家门男丁稀少,又有一定的财产,宗族可能会看上寡妇的家财,或是强行将其改嫁,或是设计强娶,或者栽赃陷害,哪怕没有这些谋财害命的心,也有大把的游荡男丁,视寡妇为可以勾搭的性资源,因为在传统的观念里,寡妇‘已经尝过了男人的滋味’,天然仿佛失去了贞女的高贵凛然,既然已被一个男人获得,么似乎所有男人都可以如法炮制,而如果遭到她们的拒绝,反而要恼羞成怒,反过来喝骂侮辱着她们匮乏的性吸引力,‘一双破鞋,有人要不识抬举!’ 性格不够泼辣强悍的寡妇,在民间是很难守住的,能够供养得起一个各方面都无懈可击,也有一定生活质量的寡妇,必定是书香人家、地主豪门。但寡妇的消失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总有些夫家、娘家条件也都可以的寡妇,试着想守一守,随着时间的变化受到各方面的凌迫,最终悄然消失在人海中。 而且这个过程会因为社会经济的收缩而飞快的加速,一旦世道不好,会有很多寡妇的命运因此受到极大的影响。娘家人也很难有帮助她们的余力,世道不好时,养活原有的一家人本已很难了,要再凑钱去接人回家,是承受不起的,们所能付出的只有一些不要钱的泪。 但买活军来了以,情况有了很大的改观,最大的一是买活军收用女工,岗位多,而且报酬并不低,和男人没有显着的区别。这让本地的人家有了期望,知道女儿回家以并不需要人养,对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庭财政没有太大的影响。第二则是买活军定期有私盐队去外地,这些女儿如果想要回乡的,可以跟着大队一起走,能免去担忧路上会遇到的风险。——这年代,女人上路就是危险,娘家凑钱去接女儿,则会将女儿和接她的亲眷一起置于危险之中,如果个人都没有平安到家,哪怕是富裕些的娘家,在财政上都不容易承受这样的打击。 有了这,在风险和利益面前被逼得无处容身的亲情,开始发挥作用了,日子好过了,这些人家开始迫不及待地联络着外地的亲眷,接回了这些挨日子的寡妇们。甚至有一些外乡的寡妇主动地到买活军治下来讨生活,许县、临城县这几个买活军治下的县,对于相邻的州县形成了虹吸效应,让适婚年纪的女性大量的聚集,而这些女性想在本地彻底扎根,最快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找一户新的人家。 这批婚配意愿很高的年轻寡妇,的确有效地填补了许县新滋生出的婚配需求——随着提供给女性的工作岗位,让女性聚集了过来,也有很多原本压根没有娶妻能力的光棍汉有了娶妻的念头——虽然多数才26、27,但在此时已可以叫老光棍了。们本来是极穷的,连共妻都供养不起,但买活军来了以,们不但有了工做,而且有了买房的希望,也就有了成亲的资格,这份希望让们比谁都有干劲,甚至成了买活军最狂热的拥护者。 也是因此,虽然颁布了新的结婚年龄限制,但在过去的一年里,临城县的婚姻并没有沉寂下来,反而三不五时都能到吹打声,人们对结婚年龄限制的埋怨也渐渐地少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外来的小寡妇,如果消息灵通一些,都会有意地把自己的年纪登记为23岁,反这也是无法查证的,哪怕是本地外嫁的寡妇,如果在婆家能先见到自己的家人,再来买活军这里登记返乡,也会更改年岁,以期获得更多的选择权,嫁人或不嫁人,横竖是由得自己的,然是少受一层限制是一层了。 在婚书的签署上,也呈现出许多截然不同的风貌,外来讨生活的寡妇们,在本地落脚的欲望是最迫切的,也因为她们本来就没有住所,又不识字,按如今许县的开销,一边上课一边做事,要租房、吃饭,想要攒钱买房是很困难的。再者,对没有根基的女子来说,想要融入一地,最好的方法就是婚配,外地人更是能籍此获得一个完整的社会关系网络——这帮寡妇们多少都晓得事了,她们知道这种无形的东西有时其实非常的重要。 因此,这批寡妇的婚配积极性很强,而且她们也没有太多讨价价的余地,不像是本地归乡的寡妇,可以暂住在家中从容挑选,哪怕是不嫁,只要能往家里交生活费,住个几年也不会惹来太多的埋怨。外地寡妇对婚书是不挑剔的,因为她们在婚前往往没有任何财产,甚至有一些含糊的债务, 暂时也找不到很稳定的工作,并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自己去保护。 大多数外地寡妇对家庭财产权、子女冠姓权、丈夫的忠贞都并不在意,她们唯独普遍的要求就是要确保自己外出工作的权利,这个权利是不愿让渡给夫家的,因为这是她们来许县的目的。有一些寡妇则要求确保丈夫不得殴打自己,这一看就知道前夫大概是打过她的。 这些条款,大多都是在新开设的婚介所内商议的,媒婆转介的婚介人坐在长桌横处,相亲的双方彼此隔着长桌坐着,彼此望着,婚介人解释着条款的含义,明确一些必要的共识,譬如倘若双方有一些严重的疾病和残缺,要事先说明,并且按下手印。如果有意隐瞒,要约定彼此罚金多少。也要对双方的债务和积蓄进行明确,在析产时不会牵扯到声明以外的财产。婚书是一本很厚的册子,用纸相不少,而且一式份,如果不是许县有林场可以造纸,恐怕光写婚书,纸都要不够用了。 本地的寡妇就要沉着得多了,她们的要求也非常繁多,比较普遍的三权是财产权、工作权和人身权,即有自行决定工作的权力,自由处分本人所得的权力,婚内不受人身侵害的权力——财产权上,多数是约定了双方各按收入比例支付一定的生活费,通常比例是相同的,但数额男方会出得较多一些,如一月收入是一千文,愿支出五百,而女方由于刚回家落脚的缘故,没有考过扫盲班,么一个月只有六百文,支出三百,作为家同的花销,这部分开销也言明了由女方来掌管。 这样的变化,如果没有之前席卷许县的分家潮,其实是很难实现的,在分家大潮以前,不论男女的收入都要上缴,之再由亲长往下分配。但由于买活军政审分的制度,们治下并不存在什么大家,只有大族——已分家了,但认可彼此间的亲戚关系,许多紧密的大家庭主动转化为松散的宗族,以此来规避政审风险。就算很多家庭分家以前想的是做做样子,但一旦分家分炊,或是各自别居,大家长会发觉,自己很快地失掉了对子女们的掌控力,更不说财权了。 本地寡妇们的要求,也进一步推动了分家的速度,临城县到了年限却没有娶亲的单身汉是很多的,至少总比这几百个寡妇要多得多。然每个人能拿出来争取媳妇的条件是不一样的,有些人长得周,有些人会办事儿,有些人收入高,但不管怎么说,倘若不能满足财权的要求,连加入竞争的资格都没有。固然有外地的寡妇可以去找一找,但人往高处走,外地的想找本地的,本地的难道就不想找本地的了吗? 因此,哪怕是为了孩子的婚事着想,这些单身汉也纷纷开始分家另过了,许县的房地产市场去年是格外兴旺的,很多人家在改建老屋,或者购置新房,人们对婚房的要求也比以前高了,如果是从前,老屋里能有一间属于小夫妻的房子,就足够让人满足了。但现在,县里一些有实力的人家已经开始追求水泥房,或是独门独户的小院,或者更进一步,独门独户的水泥小院了。 除了这普遍的三权之外,本地的寡妇有许多个性化的要求,譬如有些寡妇带回了自己的儿女,她要在婚书中体现出这些已存在的儿女对她财产的继承权,有些寡妇则由于本家血脉的凋零,要求在冠姓权上做出约定,有几个孩子要跟她的姓,有些本地寡妇则要求男方给付高额的彩礼作为她的婚前财产,即离婚了也不能索要。 这些要求完因人而异,对女性的婚配价值的影响究竟也有大有小。而且能不能接受是完看男方自己的,旁人完无法预测。就譬如说小耳朵,嘴是最硬的一个人,成亲最快的也是,去年六月里,受亲朋所托,从建溪带回的刘家女儿,九月人就成亲了,约定了所生的孩子一半跟女方姓——或者由女方来决定,因为女方家兄弟少,迄今没有第三代,丈母娘决定变通一番,从女儿身上来延续姓氏,而且路受到启发之,她也决定把自己的姓氏安一个在孙辈头上,因她的娘家遇上发洪水,几乎都死绝了。 由于刘家不要彩礼,而且言明了愿意给女儿一处房产,刘家女儿是绝不会让步的。时许多人都觉得这门婚事要告吹,因为小耳朵收入很高,在外地寡妇中是很吃香的,完可以找一个旧式的太太。但小耳朵不但答应了下来,而且也在婚书中约定了的一半孩子有一个要跟奶奶姓——父亲家里穷,母亲家里过得去,多年来屡受舅氏接济,连贩私盐的路子都是舅舅介绍的,既然答应了刘家,么母亲也觉得不能吃了亏。 如此一来,们如果生了四个孩子,将是四个姓氏,这不太像是孩子,反而更像是几个人合股做生意,股份的体现——说谢六姐是这么评价的,随她又说了一句,“更接近于如今婚姻的本质,满好。” 因为有这一句,小耳朵俨然可以抬头挺胸了,不太有人敢公然地对发表侮辱性的言论。但这依旧是让许多人很吃惊的一桩婚事,私下惹来了许多议论,算是极为殊的例子,私盐贩子中更多人是娶的外地寡妇,或是以较优惠的条件娶了本地寡妇,们收入高,多数都置办了水泥房,条件在本地是相优越的。足以能养得起媳妇不外出工作,保证工作权其实已是极大的让步了。——而在这桩婚事之,新式婚书在许县俨然地铺陈了开来,现在哪怕是刚上过扫盲班的农户,在给自家接回来的寡妇女儿找女婿时,也要找个空儿,来城里请教一下介绍人,把婚书的条款弄得明白,身边要带上自己的女儿,因为买活军强行规定,婚书是不允许抹杀离婚权的,也就是说,如果女儿本人不情愿,么她出嫁也可以自行离婚,并且来城里工作——总之,如果女儿不情愿的,也是不成的,因为她们现在可以很方地养活自己了,忽然间她们的意愿也就变得重要了起来。 吴老八作为私盐贩子中的佼佼者,光是要比旁人更高一些的,和旁人不同,早年就有成亲的机会,只是因为自己光高的关系,耽误了下来。说起来今年不过是24,只是因为消息灵通,买活军拿下许县时虚报了岁,算是可以成亲。 这半年一年来,家里也没少给说亲,只吴老八在外实在繁忙,而且现在不比以前了,不是说父母去谈条件——以前的条件无非就是彩礼,也是由父母做主支出的,和新郎本人关系不大,但现在的婚书不是本人去完无法谈,每个的要求都不同,不是本人谁也不敢包办,就事儿没成,反而怕惹来了各路的埋怨,自己也不占。光是许县去年就不下百余起父母意图包办惹来的纠纷,人们已经完习惯了买活军的吏目应付这些纠纷的口吻。 “好大的胆子,买活了么?没有买活,不就是六姐的奴才?一个包身的奴才,敢给别的奴才做主?哪怕是肚子里爬出来的,也是六姐的家生子,什么时候说奴才能做家生子的主了?” 这是无可辩驳的逻辑,哪怕是农户也很明白,只要是签了卖身的死契,么在求得主家开恩之前,们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自然也包括了生下的孩子。家生的丫鬟被拉去配小子时,主人也不会问过父母的意见。父母更是没有去央求的身份在,固然也有慈悲的主人,但权利依旧牢牢地握在们手中,这是天公地道的道。 “六姐开开恩,给们多留了一些粮食,倒是抖起来了!买活钱了吗?没就仍是六姐的奴才!六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六姐让各个奴才们自行婚配,算是什么东西,也敢驳六姐的嘴?皮痒!是要把们家的粮食都收走了,叫做回从前的包身工,我看才舒服。” 大多数家长在这一步已是无从反驳,灰溜溜地回到家中去,而不愿从命的寡妇们,有些也立刻就在别的县府里被安排了新的工作,连夜就搬走了,离开了家人续的干涉。买活军要求女性23岁才能结婚——现在的百姓,孩子从五岁起要帮着家里干活,岁以就有被送到店铺里去学徒的,三四岁被视作是大半个工了,23岁,对百姓家的女孩子来说,相于参与了三年左右的劳动,由于现在满23岁的单身女性多数都是寡妇,她们在为人处事上的经验也比较丰富,被人诓骗的几率较低,23岁差不多就是能完为自己做主的年纪了。 然,这个道对男性也是适用的,25岁的男儿郎,也会对自己想和什么样的女性共组家庭有了大致的概念。而这个概念注定是岁、五岁、二岁的男人不可能清晰的。吴老八越了解买活军的种种政策,越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这样对黄大人和王老爷解释,“婚龄限制是婚姻自主的基础,这者必须是相辅相成的,不能单拎出来,否则压根就没有所谓的婚姻自主。” 至于晚婚带来的人口繁衍效率低下的问题,吴老八居然也不是没想过,是这么看待的,“但如今要来我们这里做活的人很多,如今烦恼的该是怎么尽量地多养活一些活不下去的孩子,因为普天之下这样的孩子是很多的,而不是怎么生养出更多的孩子来。” 这句让黄大人几乎是肃然起敬,发觉吴老八的心胸和界确然是大大地打开了,而原本有些接受不了的王老爷也无可说了,低声道,“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大善,大善。” 吴老八虽然谈吐上进步了不少,但是不懂这有些复杂,带着诸暨口音的,也没有深究,而是开始介绍起了自己的难题。 “今日所见的这个周小娘子,是我在诸暨搭救出来的,她的情况,殊也不殊,家中曾是小织户,有些积攒,也收容了不少工人,不幸丈夫去世,但家里有公婆,又需要一个人来打织场,留住了她没有别嫁,新寡的这年,本来倒也相安无事,但前年、去年的年景都很不好,族里日子过不下去的人逐渐多了,她们孤儿寡母守着的份小小的家业,惹来了几房堂亲的觊觎……”:,, 73 可恶,又被她装到了 如果想要一统天下,又能够择选降生地的话,应该在何处落脚呢?按如今天下的大势来说,倘若在北方,大概是不成的——北边的日子如今尤其地不好过,天气太冷了,还常起瘟疫、虫灾,又有建贼、西贼、闯贼的滋扰,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倘若能维持着性命便已很不错了,想要培养自己的势力,哪怕有高产的稻种也是不成的,北方并不种水稻,除非能拿出高产的麦种来。 但即便是有了麦种,想要在北方建立起听命于自己的政权,难度也是很高的,北方靠近朝廷,自然受到的影响也更大一些。而且北面的方言不像南面这样难懂……地势也多是一马平川,气候又干燥,官道不难修葺更不难保持,自古以来,北方天然地便更容易处于官府的统治之下,也很容易受到上级政权的干涉,这都是六姐这样的神仙也无法改变的现实。 在那样的地方,莫说成立什么买活军,高产麦种的消息一传出去,官府便要差人来请谢六姐了,在那样的平原上,他们就是逃又该怎么逃呢?人力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马力,而官府的物力集中起来,总是比刚冒头的买活军要强一些。 有史以来,反贼都是从偏僻之处开始起势闹事,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若是一处地方物资丰饶,和外界的交通又相当的不便,远离了政权中心,那就很容易滋养出反贼来,譬如说现在正起势的西贼、闯贼,就都是从关中发家的,天府之国原本就是用来形容关中的词语,可见彼地物产之丰厚,而现如今也都各自转战陕南、四川等地,这都是物资丰饶,而和京城距离十分遥远的所在,尤其是有大片的平原地区,可以发展农业,这正是争霸天下的根本。 谢六姐呢?她原本是山东人,是山东闹蝗灾闹瘟疫,因此才流落到了福建道,而不论是山东还是福建道,在黄大人来看都并不适合建筑政权,山东距离京城太近,地势多平,叛乱会被轻易地调兵平定,而福建道更不必说了,赣东、闽北、浙南这一片都是山区,即便在这里养了成千上万的兵马,想要影响天下大势,何其难哉! “不论是三省的官员还是厂卫,对买活军不以为然,都是有原因的。倘若买活军这样一支军队出现在浙北、赣西,甚至是闽东、闽南,都会引发诸公更多的关切。” 买活军的兵士都很有学士,但谈话时不喜欢拽文,以简明易懂为主,这是黄大人早发现的习气,他自然予以迎合,遣词造句尽量平实,往买活军平日里的谈吐靠拢,口说手比,形容着天下的地势,“因为赣西有扬子江,而浙北便靠近松江了,地势也要平坦得多,哪怕是闽东闽南,也能容易地去往广府一带,那一带有羊城港,是如今朝廷唯一一个对外开放的关口,对朝廷来说是至关紧要的所在。” “若是江南道出了这么一支叛军,那就更要紧了,因为江南道的叛军,不管是在哪里起势,都可以很容易地去到彭城,彭城有铁有煤,四通八达,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而往上走则入山东道,山东又是物产丰饶的好地方,山西则有煤,这些地方的叛军,倘若放置不管,数年内便会大成气候,为朝廷心腹之患。” “而浙南闽北这山区的叛军?也不过是比彩云道、贵州道这些汉少夷多、山高水远的地方要稍微好一些而已,对朝廷诸公而言,用不上费太多的心思。” “大体来说,山区的叛军被轻视,道理都是一样的,山里的田很不好种,多数只能用人力,在山间开辟梯田,出产再多也是有限,而且从这些地方要到别处去,尤其是要到北方去,异常的周折不便,也没有长江运输之利,哪怕是将自身的领地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也很难走出山区,对朝廷来说,终究不过是疥癣之疾,固然也还满讨厌的,但无论如何也误不了大事,无非是少收一些税赋而已,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一带的农户很少,所收的税银本就无足轻重,也不多这一抿子,也不少这一抿子。” 黄大人所提供的见识,对谢双瑶和买活军来说应该都是珍贵的,他们并没有生气,而是听得很入神,黄大人也就乘势问着,“如果六姐没有移山赶海的仙力,无法重铸山河地理,这便都是不可动摇的事实,那么请问六姐,倘若真是仙人降世,又为何择选了这样一处地方呢?下官自从到了买活军治下以后,自忖对六姐的种种天人之策,颇能领会其中之妙,唯独此事却是横亘心头,再难得解,还请六姐开示!” 说着,他站起来作势又要行礼,但被身旁的买活军扶住了——这是出于谢六姐的示意,她饶有兴致地望着黄大人,并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你是个很有政治眼光的人,胆子也很大,黄锦衣卫,我接触到的县令普遍都不如你。他们问不出这样的问题,也没胆子做这样的试探。” 要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起码对于天下地理要有一定的认识,这就不是大多读书人擅长的点,八股文也不考这些,而他问这些问题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试探谢六姐的来历,以双方的身份来说,这的确是很胆大的。如果不是从买活军种种的施政纲领中,揣摩到了谢双瑶的性格,黄大人也决计不会表现得如此大胆。 谢双瑶的确如他猜想的一样,大度、平和,不像大部分义军首领那样崖岸自高、狂妄跋扈,她的态度很坦然,甚至还说出口之前还叹了一口气,对其余买活军的兵丁感慨,“这就是我和大红谈的问题,依靠封建迷信当然有好处,而且是可以眼见的好处,但是也会带来很多后患。” 随后她正式回应黄大人,“我从没说过我是神仙,黄锦衣,我也不是神仙,但我的确比这世上的人多了一些本事,而且来自不一样的世界。” 谢向上等人对谢六姐的表态很泰然,看得出来他们也形成了自己的认识——比世上的人多了一些本事,那完全可以叫做神仙,来自不一样的世界,也完全可以称为仙界,但这一切和所谓‘迷信’的差别是,买活军的人清楚知道,盲目地参拜谢六姐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他们也接受了这一点。 这和黄大人观察的结果是相符合的,他在进入临城县时还见到了一种叫做‘自行车’的东西,这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是现世所有的,更何况谢向上还带他去吃了炸鸡——而且还让黄大人请他吃了一对炸鸡腿,欠的筹子得等衢县来人再还。他正在逐渐地接受这个事实,并且让自己相信世上或许真是有这样的神仙在的,只要敬奉神仙并不能获得仙力,那么黄大人就还算能够接受这个奇谭。 “那么,”他将兴奋猎奇的心情牢牢压在心底,马上迫不及待地提出了第二个问题,“请六姐开示,六姐所来之世,是否仍是我敏家天子?倘若非是,六姐所居之国,又是由何方天子所治?可曾有过敏家天子呢?” 这问题,显然对买活军来说也是极为新鲜的,他们看来的确未曾想到这一点,只是习惯了接受谢六姐赐予他们的知识,很少探问这些务虚的东西——或者说纵有些务虚的谈论,也非是这个方向。黄大人和谢向上、陆大红等人接触得越久,便越能发觉,买活军所关心和考虑的东西,与敏朝百姓实在是大相径庭。而此刻他的问题仿佛开启了新的天地,让他们看着谢双瑶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稍有些脑子的人都可想明白,黄大人此刻在问的其实就是一句话:谢六姐能否预言将来。 在许多神鬼传说中,都有跨越了时空,从数百、数千年以前到来的‘老鬼’,那么倘若稍微动动脑子,便很容易可以想到,谢六姐或许就是从将来回来的‘新鬼’……她很可能知道将来会发生的波折变动。而倘若如此,她选了福建道作为降临的所在,那便或许很有深意了! 她能预言未来,能够前知吗? 尽管彼此的立场有极大的区别,但就连马脸小吴都不由期待地望着谢双瑶,等着她的回答,而谢六姐呢,她一点也不着慌,反而露出了一种快意的表情——仿佛她准备了许久,终于有人把问题给送上门了。 “你是懂行的。”她先赞许了黄大人一句,“是我这里来过最高层次的人才——终于,我这里也开始吸引这种层次的人才了。” 她好像很欣慰似的,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又说,“而你作为第一张被我抽到的高阶卡,这也实在是你的幸运,黄锦衣卫,现在我先回答你的问题,不,我不来自你们的未来,但我的过去和你们的现在很像,我们的世界和你们的世界不是非常一样,但也不是那么的不一样。在我看来,就像是两碗水,它们的涟漪总有些不一样。” “其次,我要请你想想,你是否能绝对地清楚百年前、千年前,这天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显然你不能,因为你从未太过关注这些。所以我不能准确地预言未来——你因此应该也发觉了,我的到来并非是经过精心准备的结果,它更多地像是一个意外。但这对你们来说区别不大,既然我来了,不论我有意还是无意,这世上能挡得住我的势力都不多。” 这个答复足以让买活军们满意了,他们脸上都浮现出安心的笑意来,充满了对于谢六姐无条件的虔信。而黄大人也很难反对,谢六姐虽然年纪轻,但既然是附体,她的真实年龄或许已有了千百岁,而且从她施政的老辣来看,她显然并非徒有异能。 “第三,让我来回答你一直在刺探,却并未明言的问题——我对天下,是否有野心呢?” 谢六姐笑了,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黄大人,“如果我是有意地选择了此地降临,或许便说明我没有图谋天下的意愿——这才是你想问的吧。黄大人,我猜陆平身上应当是藏有一件军事意义很强的东西——强到你非得先确定了我的立场,才能决定该如何答复我的问题。这件东西让浙江镇守太监如逢大敌,绝不敢任其落入建贼手里,而你也抱了必死的决心,要将它从陆平手里夺回来。” 谢六姐不但出身异世,而且还非常聪明,她现在正肆意地展露着这一点,将刚才黄大人汲取走的注意力全都抢夺了回来,她的长相可以说是平庸的,但此刻很少有人能将眼神移开,她哈哈笑着说,“而如果我没有争夺天下的野心,你便认为它对我是无用的,我们便可以达成合作,我猜你会用和浙江自由贸易的特许权来吸引我——陆平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呢?” 特许权是个新鲜的词,但很好理解,谢六姐说,“浙江道的织造是很繁盛的,我听小王说,也有一个火器营,按说应该存有一些图纸什么的,但军工业这东西,技术图纸没什么用,关键还看实际生产力,建贼目前的生产力还挺落后的。再说你很聪明,在我们这里也呆了一段时间,你自然知道,论奇技淫巧,我们买活军举世无双。” 这样自信的话语,最可怕之处在于竟非胡言,买活军这里的确有许多东西是举世无双的,最为可怖的便是他们的稻种。黄大人一语不发,任由谢双瑶继续往下推演,“那么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地图了,这东西的确只对志在争夺天下的势力——布防图或也可以,不过几十年前的布防图今日已没什么用了,所以我猜还是地图。黄锦衣卫,我猜的对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黄大人今日既然站在了谢六姐面前,没有在事先设法逃走,其实已经没有否认的余地了,更何况他内心深处或许也不想否认——他还想问一个问题,是谢双瑶刚才所回避的,不过他也知道,此刻并非时机。他咽了咽唾沫,毅然点头,“正是江南道、之江道的地理图册。” 他强调了‘册’字,因为光光一张地理图是不可能多大的,也不是非常的要紧,只能描摹出形状山峦而已,但图册就不一样了,图册会将每个州府县城独立成画,标注道路,其中的军事意义不问可知。倘若买活军对争霸天下有一定的兴趣,那么他们就不可能不为此心动,甚至哪怕他们只想在江南、浙江境内做做生意,这样的一本图册,对他们的帮助都是显而易见的。 买活军是一定想要这本图册的——如果他们有野心的话—— 心里这样想着,他一双眼紧盯着谢双瑶的一举一动,像是要找出那一闪而逝的心动或贪婪,但黄大人注定要失望了,谢双瑶往后一倒,大笑起来。 “不就是地图吗!” 她说,“固然这天下我是非取不可的,但——不就是地图吗!” 或许是因为‘抽到了一张高阶卡’(黄大人迄今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谢双瑶的兴致很高,她打开抽屉,抽出了一个极长极大的圆筒——长到绝无可能储存在这个抽屉里,黄大人有些惊慌地看了谢向上一眼,谢向上努努嘴,用口型说了声‘仙法’,而其余人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黄大人便更喘不上气了一般——果然此女是真有异能,但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见证了谢双瑶施术,而她看起来还是这般的举重若轻。 马脸小吴上前帮忙,为谢双瑶一起将一张极大的彩色大图固定在了黑板上,谢双瑶对她说,“让他们都过来——黄锦衣卫,你也可以过来仔细地看。” “真金不怕火炼,真图不怕细看,我们今天来上一节突发世界地理课。” 谢双瑶笑嘻嘻地说,“黄锦衣卫,恐怕地图在我们买活军这里,并不是很稀奇。” ,:,, 74 梦想印在全世界 人的想象力受到自身经历的局限,这个道理在此时的敏朝尚未有明确的共识,但黄大人现在隐隐约约地已触碰到了这个感悟。他或许是想到了买活军绘画过一些本地的地图,但……但…… 这图,真是地图吗?为何是这样的颜色,这样的线条?——但若说不是地图,那是谁也不能答应的,这轮廓不知比如今的地图要清晰多少,而且那些线条组成的信息,虽然现在黄大人还不能一一清楚,但仿佛十分易懂一般,看了一会已有了些许了悟。黄大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靡颜腻理的画幅,尤其是那光滑柔韧的画布,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突兀地迸发出疑问,“这是什么布?如此柔韧,可有其余用处不成?” “这是特种用纸,做不了衣服,同样的当然也不是这世间能有的东西。”回答他的是那个马脸侍女,谢六姐没有搭理这个低级的问题,而是从容地请各处赶来的学生都仔细地鉴赏这张图,“这就是咱们身处的这个星球的地图。” 星球又是个新词儿,让人有些迷糊,黄大人回过神后不管不顾地冲到人群里,他运用了自己所学会的所有简化字的知识,也辨认不出地图上扭曲的字符是什么意思,更很难看懂这种全新的绘画形式——蓝色的应当是海洋罢?但……但海洋的面积也是可以估量的么?重洋不都该是永无止尽的么?谁能有这般伟力称量海洋、计划陆地,谁能有这样的神通? 打从深心里,他压根不信什么神佛,对谢六姐带来的买活军,黄大人也能在心中不断地估量起来历,他得出的结论是谢六姐来自异世,甚至可能来自——他很少想到的概念,来自‘将来’。在黄大人心里,他已是举世无双最开明最善于接受变化的那种人了,但此刻要面临的画面依然让他冷汗潺潺,看东西仿佛都有了重影。 他油然生出一种平日自己最厌弃的冲动——不由自主,他想敬拜谢六姐,哪怕他平时是最看不起愚夫愚妇的,但此刻面对这实在无法解释的画幅,他却也俨然觉得敬拜而远之仿佛也不妨是很不错的应对。对无法理解的东西,顶礼膜拜,表现出善意与敬仰就足够了,所祈求的无非便是这股伟力不要妨害了自己的生活,而自己也不必被迫因这伟力而改变。 但黄大人能成为王大珰身边最为信用的厂卫,也不是没有过人之处,他用了一些时间,但终于坚强地克服了情绪的波涌,转而聚精会神地聆听起谢六姐的每一句话:这是极为难得的机会,或许此生都再不会有了。不管懂不懂,每一句话都不该错过。 “我们的世界有七大洲,四大洋。”谢六姐讲得也很慢,“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北冰洋——印度洋便是你们这里从前叫天竺、身毒的一个大国,所谓玄奘取西经就是去印度。” 她似乎是识得那些弯弯曲曲的字符,指着它们为众人解释。而玄奘取经的故事由于《石猴记》,这百年来大家是很熟识的,黄大人当然也偷偷看过——《石猴记》前几十年都是闲书,甚至还有过被禁的传闻,因此非得偷看不可。这是读书人独有的乐趣,‘雪夜读’。但他从未想过所谓天竺、身毒竟真能在地图上被标绘出来,而且形状还如此清楚,谢双瑶口中更是说得非常的明白。 “咱们这时候的印度和上头标注的不太一样,还是有许多的土邦,便如同云南一带一般,还是土司、头人带头统治,他们那里气候好,人就很懒惰,缺乏统一的土壤。这块是安南,安南和真腊,他们两国是世代的仇家,这里的气候也非常的炎热,百姓们不论男女都是不穿衣服的,在腰间围着裹布而已。安南还是大敏的属国呢,和大敏有朝贡贸易,每次前来朝贡,有时还要献上地图,作为臣服的标志,哈哈,不过那种献上来的地图肯定都是随便画画的,反正也没法证伪啊。就是他们自己留着的那份,想必也和我们手里的没得比。” 谢六姐不但拥有这样清楚的地图,而且还明确地知晓地图的意义!不错,此时藩属国向宗主国投诚时,‘献图’是极为重要的环节。因为地图在行军中实在太重要了!若是自己疆土里的反贼起来作乱还好,大家文种相通,要找人来带路不是难事。但倘若是建贼侵略大敏,又或者是大敏征讨敌国时,没有地图,如何能决定行止、筹划粮草? 哪怕是最模糊的一张山峦图,都能让人估量脚程。一样都是僭越,‘服妖’——穿了超形制的衣物满街招摇的人到处都是,官府压根懒得管,但藏图和藏甲、藏弩是同一等级的罪名,就是再昏庸的县令都要慎重以对,这是不能轻松放过的罪名。 而买活军这里的地图呢?是如此的清楚、如此的广博,光是看着就要让人晕厥了,谢六姐还不断地在上头用炭笔做着标记,“这是阿拉伯半岛,这是土耳其,啊不,现在应该叫奥斯曼帝国,他们帝国很广大,挺有趣的,大敏觉得自己是□□上国,世界之主,奥斯曼帝国的苏丹也视自己为天下之主。” “从土耳其往这里去,就是欧洲了,盘踞在壕镜的那些弗朗机人的老家就在这,很小的一块……对,就这么一点点。” “这是英吉利、法兰西,尼德兰……尼德兰现在还没兴起吧,好像还在打自己的独立战争,所以这里看不到他们的船。丹麦,现在也没什么存在感,咱们现在主要还是在和弗朗机人做生意,但他们内部也分派系,现在有一部分在闹独立,你们看欧洲的国家都不太大,小小的,彼此打来打去从未大一统过,他们那里的政治生态传统和我们很不一样。” “正因为战争频繁,他们的进步也快,你看这么小的国家,现在满世界都是他们的声音——因为他们航运很发达,而且地方小,种东西不好活,如果不出海就没有饭吃。现在最强盛的是弗朗机人,他们占据了吕宋,还要图谋壕镜、琉球,对鸡笼岛也有野心。就连这块——” 她的手指顺着划到了地图中间的那块土地,“非洲,也就是咱们大敏三宝太监也曾去过的地方,他们现在也正在其中瓜分利益,掳掠人口。还有这儿——美洲,南北美,这儿,大洋洲,现在是他们流放囚犯的地方。” 炭笔在地图上画出一圈又一圈的弧线,“这就是他们的航路,他们乘着船满世界地跑,如果你把欧洲当做一个整体的话,那便会发觉,现在这世界上的声音还是属他们最大。” 谢六姐最后在地图右边的角落点了一个点,“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地方。” 她试着用炭笔在上头勾勒轮廓,时不时还要问黄大人,“西域现在归咱们管么?东三省应该也……就是盛京什么的。” 回答往往是令人难堪的,最后谢六姐圈出了一块比原有的轮廓要小得多的地盘,在这偌大的地图上是何等的细小!她拍拍手,笑嘻嘻地说,“就是这般了,这就是敏朝上下百姓认知中的天下——这么小小的一块。咱们的地盘呢,小小的一点点,小中之小,连这炭笔的一点都配不上,在地图上连一点点痕迹都没有。” 大家都沉默下来,敬畏地望着这张大图,黄大人面上发烧——谢六姐好像一句话都没评价他的疑问,但却又极有力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一再想要弄懂的,无非是谢六姐究竟对大敏天下有没有图谋,就好像敏朝的,这小小的地盘有多么的弥足珍贵……看这地图上原本的标注范围(黄大人已猜出这是国境线),谢六姐来的那个世界,属于大敏的范围——也不对,若那时没有敏朝了,那该叫什么呢?总之这块土壤、朝廷的范围,要比现在敏朝所能影响的那么一小块区域还更大得多。 “虽然现在的地区就这么一点点,但我们要敢想一些,”谢六姐的眼光在众人的脸上绕了一圈,她舒心地笑,回过身叉着腰,重新拿起了炭笔,“画饼咱就画个大的,是吧?咱就是说,黄大人很实在,这片区域是实际控制区,那如果算上藩属国呢?比如说,蒙古,那帮蛮子既然统治过咱们中国,那么便把他们的地盘算在其中,未为不可。” “西域,既然唐代都设立了西域都护府,那么有甚么理由不是我们的地盘呢?现在的察台汗,哼, 自顾不暇,此处将来腾出手了必然要予以开发。还有失必儿汗国——这片地方凭什么不是我们的?现在也没什么人在住,原来的政权衰退得不像话,据我所知,大敏许多北面的流民都逃到那里去了!完全可以说得上一句自古以来嘛。” “吐蕃,一直以来是向我们纳贡称臣的,不能让他们生了外心,琉球,也是我们的属国,一向是我们华夏衣冠,鸡笼岛现在盘踞的海盗,虽然和官府作对,但他说不说汉话?说汉话的海盗便还是我们的人,鸡笼岛自古以来自然都是我们的。” “壕镜这样的小海岛不必说了,吕宋、安南,这些地方世代对我们称臣朝贡。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弗朗机人远在欧洲,还要在吕宋建立他们的官府,简直是梦话,吕宋不知有多少广府人过去种田,此处必为我买活军庇护。” “还有美洲、非洲,偌大的好土壤,一年三熟轻轻松松,此时都几乎无人住,那些欧洲人也不过在沿海建筑了一些城镇而已,只要有船,敌去得,我去不得么?就是去看看,怎么就不行了?咱们国内男八女二,一定就有六成的好男儿找不到妻子,国内没有,未必这些地方没有罢?出去闯一闯有何不可?还有我们的简化字,我们的好拼音,好算学,难道就仅限于国内这两京十三省吗?” 随着谢六姐极富煽动力的话声,黄大人不觉都喘起了粗气,他心潮澎湃起伏,几乎难以自制,仿佛都已见到了谢六姐描绘的景象:天子扫,虎视何雄哉!——但其余人的反应却要冷淡得多,马脸小吴凝视着世界地图,忽而发问,“那块……那块你没指到的陆地,那是什么?” “……南极洲。”谢六姐有些无趣地说,她也冷静下来,会意地和黄大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些买活军都还很年轻,而且见识很少,就连敏朝原本的地盘,对于他们来说都是陌生而广阔的,而且他们似乎也还没有建立起太多的雄心,获得太多的眼界,至少这间屋子里的少年少女们,他们的兴趣点和黄大人是截然不同的。 “那北面那个白白的东西呢?北极洲吗?那大洲就多了一个呀。” “那是北冰洋,白白的是冰层,那里没有陆地的,你算算,七大洲,四大洋,没错的。” 这就和之前说的四大洋、七大洲的说法合起来了,马脸小吴流露着满足感,仿佛她心底有根刺现在才被拔掉,她又问,“那南极洲是否很冷?此前可有人上去过吗?” “……目前应当是没有的,要去南极洲得穿越德雷克海峡,”谢六姐为他们做了标记,“这是一条死亡西风带,据我所知连这海峡目前可能都还没人穿越过。” 马脸小吴眼里精光一闪,仿佛因此产生了什么想望——她也知道大约是不太能成真的,但已开始幻想自己若能踏上这从未有人到达过的一块陆地,该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其余的买活军们,对世界地理也十分好奇,七嘴八舌地问着,“除了咱们这块亚欧大陆之外,其余的大陆上都没有土著吗?” “别处的人都和弗朗机人长成一个样子么?全天下不会只有咱们敏朝人长这个样子吧,黑头发,黑眼珠——” “弗朗机人那样小的国度,连咱们一个行省都不如,如何能造得出那么多船呢?” “这地图为何是以非洲居中?咱们敏朝的地图怎么也当是亚欧大陆居中吧?” “这地图上写的是什么字啊?是弗朗机字吗?” “六姐你说咱们生活在一个球体上,可为何地图还是一张纸呢?” 这其中有许多见识是黄大人此前从未接触过的,但他今日实在是已吃惊过度了,此时反而有些麻木的从容,垂手立在一边听着谢双瑶应付这些多话的学生,并把他们又都打发了,屋内只剩下三人——谢双瑶、他,以及一旁执笔记录的马脸小吴。 人散了以后,屋子一下空了下来,谢双瑶长长吐了一口气,拿手捏着眉心,过了几息才对黄大人叹息,“老师不容易当啊——他们的世界还太狭窄,只有几座县城,要再过几年才会建立起国家的概念。” 黄大人是能理解她的,他有种感觉,或许自己是谢双瑶‘降临’之后所遇到的第一个,能够真正明白她的抱负,理解她的身份,而非只知道一味敬拜的大敏人——虽然这理解也绝不全面,黄大人可以轻易地看透太多百姓,却只能略窥谢双瑶城府一角,但至少双方有了坐下来谈谈的余地,而非只是谢六姐单方面的灌输。 他心中的惊讶依旧澎湃,但面上也已沉着了许多,微微一欠身,拱手慰劳致谢,口中说道,“六姐博学多识,下官自愧不如,倘若易地而处,恐怕下官即便身处仙宫,也没有这般好的记性。数百年前的天下当是什么样子,在下是决计记不起来的。” 从地图来看,六姐从前所处的年代,和当今的治下的确有极大的不同,就以非洲为例,按六姐刚才的说法,此时此地多是一些土人聚居,有些地方都没有国家的概念,甚而还在结绳记事,并无自己的文字。但地图上的非洲却画了许多国界线,这应当都是其后数百年间逐一发展而来,黄大人只看地图上‘中国’国境线的变迁对比,心下对敏朝的前景,其实就略有了几分了然,但仍然抱了仿佛万一的想望,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道,“以六姐的见识,下官还有一问——六姐可知,我大敏国祚,还有几十……” 他窥探着谢六姐的眼色,调整着自己的用词,“几年——总不会只有几个月罢!” 谢六姐似是觉得他很好笑,她戏谑地望着黄大人,却没有吊胃口的意思,“现在的皇帝喜欢做木工吗?——还是那个木匠皇帝啊,那还早,还早,至少还有个几十年的。” 黄大人微松了一口气,仿佛得到了短暂的赦免,谢六姐又戏弄他似的说,“但我们买活军来了,可就不一定了。” 这就是黄大人想要最后一试的点了,无论如何,他始终曾是大敏的忠臣,这句话他即便知道希望不大也一定要问,“倘若、倘若皇爷以国师之礼迎姑娘入京……” 谢六姐摇了摇头,她同情而又怜悯地望着黄大人,“这是不可能的,大敏已必亡了——倒不在于我,也不在于建贼、西贼、闯贼,就这么和你说吧,黄锦衣卫,这些年来,气候逐渐地偏冷了,连南边也种不了双季稻,这种天气,你可有感觉?” 黄大人心头猛然一跳,仿佛浮现起了很不祥的预感,茫然地微微点头,谢双瑶续道,“这种气候,我们管它叫小冰河期,就我所知,虽说世宗时起,便有前兆,但天气的变冷,还是从神宗年间开始变得显然起来。很多人以为这是帝王不修德政的缘故,甚至把它和先帝的立储之争联系起来。” 这确实是曾有的事,神宗年间的纷争还没有过去太久,虽然这并不是谢六姐应该知道的,但她也的确知道了,她继续说,“终究,大臣们胜利了,但天气也没有因此转好,北方更出现了频繁的鼠疫和干旱,不要以为这两年夏天的天气逐渐地热了,便是这一波冰期已经完全过去,我告诉你,前五十年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就从现在算起,之后的五十年到一百年,那才厉害呢,到时候连广东道都会下雪……你觉得敏朝能挺得过去么,黄锦衣卫?” 但黄大人几乎已经听不进她的说话了,他心里如同黄钟大吕连番敲响,反反复复只是谢六姐的话,‘之后的五十年还要更厉害’。之后的五十年,还要更厉害! 大敏亡了!他双目之中,情不自禁,终究是涌出热泪,打从心底迸发出了这丧钟一般的悲鸣,“大敏亡了!苍天呀!这是天要绝我大敏!” “大敏——要亡了呀!” ,:,, 75 黄大人结束悲痛 大敏的确已然是在灭亡的路上无可挽回地往前走去,任谁也无法拯救,这一点,谢双瑶和黄锦衣卫的看法是一致的,问题的关键便在于这无法扭转的小冰河期,还将持续五十年左右才会逐渐回暖,她今年才十五岁,谢双瑶可以等得起,但大敏朝却是无论如何都等不起的。 哪怕从明年起,气温就陡然回升到常水平,大敏朝的统治也一样是风雨飘摇、危机四伏,更何况这样的天气还要持续五十年,甚至更冷呢? ≈lt;/br≈gt;≈lt;/br≈gt;只要相信她的这句话,那便大可以如此推论——敏朝的灭亡,已然是一件确切的,现在唯独可以商榷的便是灭亡的时间问题而已。 ≈lt;/br≈gt;≈lt;/br≈gt; “所有的弊端,起来都是分配机制,但朝廷的官僚制度又决定了敏朝决计不可能自我变法自我改革,甚至连小小的调整都难以办到,譬如一条鞭法——只是一点小小的调整而已,你们那个张文忠公,也付出了巨大的政治代价。”≈lt;/br≈gt;≈lt;/br≈gt;谢双瑶用这样不以为然的口气指点着江山,这和她现在的身份是很不符的,但黄大人一句话也无法反驳,恰恰相反,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谢双瑶在谈论这些政时所泄露的观点知识, “朝廷的财政制度,从始便是极畸形的。对商税,规定得粗略简单,大多体现在关税上,以至于有权势的人逃税极为容易,而无权势的人根本就无法做生意——而关税会汇总到中央?根本不会,也就造成了各地方和中央的财权分离,以及中央统辖力的薄弱。好,商税是很难收的了,只能指望田税和人口税,但这又是一个巨大的坑。”≈lt;/br≈gt;≈lt;/br≈gt;田税现在也是收不上来的了,因为乡间的财势人家只交很少的税,却在名义上占有了几乎九成的土地,谢双瑶, “朝廷财政指望农业税的时候,却还规划了免税额,在执行中就是这样,到最后农户被逼着把该给朝廷的农业税交给了本地的大户,而大户又养出了许多读书人,在朝中为他们鼓吹‘轻徭薄赋’,没有钱,谈不上读书,读书之后,实际上已经进入了这个窃本而实自身的贼阶层。口中喊着圣天子,但实际利益上,和圣天子俨然已经站到了反面。”≈lt;/br≈gt;≈lt;/br≈gt; “有敏以来,历代皇帝都信用宦官,便是因为唯有阉党这个完根植于皇权的政治阶层,能够实在地为他们办,其余的所谓忠臣良相,只能和他们达成很有限的合作,根源便在于这,有才华的读书人能看到朝政中的弊病,对自己出身的这个阶层进行一定的约束,但要彻底的革掉自己出身的这个阶层,万无可能,只有一个张文忠算是稍微触动核利益,他的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lt;/br≈gt;≈lt;/br≈gt;如今朝中,以阉党和西林党的斗争为主,黄大人便是厂卫麾下的干将,虽然他并没有净身,却是阉党的腹,但由于阉党立身不,在士林百姓中一向没有名声而言。 此时听到谢双瑶的话,哪怕他已下定决要改弦更张,也是不由得打从底暖和熨帖出来,更为谢六姐的高瞻远瞩震慑,郑重拱手, “六姐高见!”≈lt;/br≈gt;≈lt;/br≈gt;想到朝中那些所谓君子,争权夺利、拉帮结派、打压异己,乃至在地方上倒行逆施,却又仗着笔墨之利,为自己涂脂抹粉的丑态,禁不住发自肺腑地, “能看穿那帮西林君子的真面目,六姐好利目!”≈lt;/br≈gt;≈lt;/br≈gt; “西林党确实不是什好东西,但阉党也没好到哪去,”谢六姐不受他的马屁,比了比马脸小吴,提醒黄大人别得罪了她,又有些不屑地, “你的那些顶头上司们,不不学无术,但在教育上却普遍不如外间的朝臣,而个人的晋升也没有公平的考核机制,任人唯亲,是以阉党要一为民,也不见得。选拔上存在很大的问题,如今京所谓的九千岁,他就算有才干,有政治光,但自身没有基层施政经验,怎能办得好差?”≈lt;/br≈gt;≈lt;/br≈gt; “皇帝不是没想过办法,在各处设皇庄,便是他们的变通之策。但这条路很容易便被打为是‘民争利’,而且在实施中也被宦官贪污了不少,久而久之,新的利益阶层不断涌现,谁都在多吃多占,谁也不愿吐出来哪怕一丝,现在的朝廷财政实际上已经濒临崩溃。就算风调雨顺,也是没得办法,更何况如今天时这的差,那就更加没有办法了。”≈lt;/br≈gt;≈lt;/br≈gt;天色渐渐晚了,马脸小吴在奋笔疾书,记着这罕见的以天下为视角的对谈,她也在从中汲取着宝贵的见识——九千岁、阉党、西林党,这些都是于县令等人常提到的政治常识,谢双瑶的话没有什她没接触过的陌生知识,但她将这些组合在一起进行分析的方式,是吴小莲从未想过的。 ≈lt;/br≈gt;≈lt;/br≈gt; “这样的政治博弈,西林党代表地主阶级——往往也是大商家,阉党代表皇权利益,没有谁能代表农户入局,但最讽刺的一点是,地非得农户来种才有粮食出产,而没有粮食吃,大家都要饿死。整个施政方针都致力于消灭自耕农,人被杀,就会死,既然所有人都来压榨农户,那自耕农还能怎样呢?不就都快死光了吗——”≈lt;/br≈gt;≈lt;/br≈gt;这是黄大人无法反驳的,甚至他的想法和谢双瑶没有太多的矛盾。 作为锦衣卫中坚人,黄大人算是如今天下少有的,能够接触到帝貌的政治人,而他发觉谢双瑶的逻辑是无可反驳的,这样的体系注定难以持久,一百到二百年已是极限,体制本身就注定了土地最终会集中到极少数人手中,带来朝廷财政的崩溃。 一个不平衡的体制的本身就注定了将来的崩溃。≈lt;/br≈gt;≈lt;/br≈gt;谢双瑶拉了声音,有些讽刺地, “政治不讲德,尽管那些西林党满口的悲天悯人,但其实压榨起他们最体恤的百姓时也是一点不手软的。他们可明白着呢,农户活不下去的时候,起来造造反,阉党和西林党便暂且罢手,安抚一下当地的农户,这本来也还算是行得通的纠错机制,但这样脆弱的体系是禁不起天灾的,尤其是禁不起范围内的寒潮和减产,要持续数十年的寒潮和减产——这些年连浙江也乱起来了,黄锦衣卫,农户和织户争地,你应当知这背后的缘由是什吧?”≈lt;/br≈gt;≈lt;/br≈gt; “……天冷了,种不得多季稻。”黄大人沉重, “原本一年两熟,或是两年三熟的地,现在只能一年一熟了,冬天什也种不了。粮食便不够吃了,但织户又占了许多田地去种桑树、种棉花,这些织户背后都是本地的大地主,而农户背后的小地主很难和织户抗衡,农户们活不下去,浙江人又野蛮,双方便时常在灌溉时彼此冲突,时常酿出血案。”≈lt;/br≈gt;≈lt;/br≈gt; “连富庶的浙江都是如此,两湖、四川,况会好?”≈lt;/br≈gt;≈lt;/br≈gt;自然是不会的,减产是性的,而且数字触目惊,别五十年,哪怕减产个两年,都会有上万上十万的百姓饿死,没饿死的那些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必然要起来闹。 建贼、西贼、闯贼,只是个始,大敏就像是一艘千疮百孔的船,有些人还在往外徒劳地舀水,想要把漏洞慢慢补上,有些人已经被迫或者主动地跳了船,有些人还在欢快地凿着窟窿。 ≈lt;/br≈gt;≈lt;/br≈gt;而像黄大人这样的人,他看到的却是在这艘船翻覆,新的一艘船浮起的过程中,不知有多少本已很苦命的百姓,将要无望地作路边的骷髅,白骨露于野,千无鸡鸣……那些人和他一样也有家人,也有智慧,就如同那个小佘,他是个低贱的船夫,注定会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甚而死去,可他却又拥有不逊色于黄大人甚至犹有过之的算学才能,他和黄大人实在是一样的人! ≈lt;/br≈gt;≈lt;/br≈gt;——难他的出生,便是为了在绝望中惨嚎着为徘徊的孤魂? ≈lt;/br≈gt;≈lt;/br≈gt;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了起来,黄大人哪怕被快刀架着脖子,也没有失去过自己的冷静,但此刻他为这预见中的景象浑身难安。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他是厂卫特务——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指望他有甚多余的良,朝廷鹰犬,颠倒黑白、为虎作伥是他的本职工作。 就连黄大人自己都未曾觉得他有多的为为民,但这一刻,他当真从缅怀朝廷的伤感中走了出来,他起身由衷地对谢六姐行跪拜礼, “天下至此,必将大乱,乱世为炉,万民熬煎!请六姐出山,救苦救难,小人愿效犬马之劳,为六姐肝脑涂地——”≈lt;/br≈gt;≈lt;/br≈gt;但他没有拜下去,就被马脸小吴跳起来扶住了,还吃了一记白——这句话得太了,还有好几个难写的字。 “我们买活军不喜欢跪拜,你鞠躬就可以了。”≈lt;/br≈gt;≈lt;/br≈gt;这的确是谢向上提过的规矩,黄大人呆呆站了一会,深吸一口气,揖到地,接连鞠了三躬,起身时已是收拾所有绪,不谈那注定覆灭的大敏,而是拱手问, “既然天气越冷,而北面的饥荒、旱灾、大疫想来也只会越演越烈——”≈lt;/br≈gt;≈lt;/br≈gt;见谢六姐微微点头,他的更沉了几分,口中语速不变,往下, “那小人猜测,六姐应当是暂时并不准备往北面争雄,而是要先图广府,往吕宋、安南等天气炎热的所在建立功业,如此可尽收南面天时之利,待到兵强马壮之时,从容收拾北面的建贼、闯贼?”≈lt;/br≈gt;≈lt;/br≈gt;二人问对至此,终于对彼此的意图和身份达成一致,黄大人也算是式入伙。 这样的戏码虽然一直在重复上演,已经让谢双瑶有些腻味了,但也是招揽人才不可避免的步骤。 陆大红带回的这个黄锦衣卫的确是个惊喜,虽然是厂卫特务,但胸襟光都已有了政治家的雏形,她问, “你觉得这思路怎样,可行吗?会遇到哪些方面的阻力?”≈lt;/br≈gt;≈lt;/br≈gt;她的优势无人可以取替,但谢双瑶的劣势是她对周围具体的政治军环境并没有太多认识,而且也很难预料本地人对她崛起的反应,需要黄锦衣卫这样的高层次人才为她推演,在厂卫特务这个位置上,黄锦衣卫能接触到的报比一般的督抚都要更多,而且他有很强的推理能力,以及很的政治光,他是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 ≈lt;/br≈gt;≈lt;/br≈gt; “目前而言,买活军虽已占据了四县之地,声名更向三省传播,但迄今仍未有奏章上报,便有在下此前和六姐分的缘由在内。从福建而起,在这片山区中盘踞了若干年,外人看来,显而易见,买活军并无争雄天下的野,只是乱世结团,以图自保。如此的枭雄,中仍有气,还认可统,那以如今朝廷捉襟见肘的财力人力,当是以抚代剿,招安为主。甚至连惊动朝廷的资格都没有,往往在省内便自行处置了。因为往上报了匪,便等如是为自己增添了一件,倘若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理就向上报,那是十分不划算的。”≈lt;/br≈gt;≈lt;/br≈gt; “若从前占云县,省内还是装聋作哑,如今先后占了临城、许县、吴兴三县之后,别处不,至少福建是要收到消息,并且商议着该如何处置了。但闽北这一带,山高路远,不论是从福州出兵,还是从延平出兵,要走到地头,耗费的军粮都是一笔极大的数字。况且福建的兵力如今许多是被调去北面应付建贼了,余下的兵力敷衍海防都还嫌不够。”≈lt;/br≈gt;≈lt;/br≈gt; “那便是不能剿,不能剿,那就要谈招安了,这便是抚。现下朝廷对于诸多义军,只要不是和建贼那般,已然以天命自许,否则多数都是以抚为主,无力征讨,这也是实……”≈lt;/br≈gt;≈lt;/br≈gt; “前来招安的人选,是要慢慢谈的。倘若买活军今日占许县,明日占吴兴,后日又去攻打延平,态俨然紧急起来,要不断裹挟滚动,将整个福建俨然败坏了去——那倒快了,不消多,布政使也会定下招安的人选。因为买活军是这般稳扎稳打,软刀子割肉似的,省衙门才是争议不定——招安这般没有名气的匪贼,担惊受怕,历经艰险不,荣耀却也有限,是最没油水的差,谁都不愿来,自然是彼此推诿,这人选短时间内是定不下来的。”≈lt;/br≈gt;≈lt;/br≈gt; “加上买活军奉女子为首,又打着白莲教的旗号,而白莲教这百多年来,多次在江南举,旋起旋灭,没有能持久的。众人更有了一丝惰性,所谓‘观其自败’,便都是在等着这一支白莲教自行覆灭。期间最多派遣特务前来打探消息,或是施展离间之策等等,玩弄些小招数,若发兵来剿,这是万无可能,没有钱粮也没有兵了。”≈lt;/br≈gt;≈lt;/br≈gt;不愧是高级特务,黄大人分析局势,便比于县令等人得更清楚明白、鞭辟入,也更敢预测。 “以我所见,六姐在闽北这,只要不去碰延平府,数年内应当都是这般相安无的状态——延平府有延平郡王在,若是郡王府被攻破,死了宗室,那这也就闹大了。而若是绕延平府,在福建缓缓经营,只要在闽东给官府留下少许周旋的余地,便也不是不能慢慢地谈。闽中、闽西、闽南这三处,尽可以徐徐图之。”≈lt;/br≈gt;≈lt;/br≈gt; “不过只是一点,福建山多田少,闽北还有个吴兴,素来是小粮仓,闽西真是穷山恶水、瘴气处处,这些地方对朝廷来,每年收不上多少赋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便连买活军拿下了也未必是好,因这些地方的路实在是很难修的——”≈lt;/br≈gt;≈lt;/br≈gt;到这,黄大人已不其然将自己完带入了买活军谋主的身份,眉头微蹙,动地叹, “想要好田地,还是要往两江两湖去走,浙江,浙北一带,也是富庶繁华的,广府也有不少好田地——更有好港口,只是两江两湖,不是此时的人口所能完占据的地盘,浙北距离此地,又有崇山峻岭,要从福建往外发展,实在是有些难的。但若是先不谈占领,而只贸易——”≈lt;/br≈gt;≈lt;/br≈gt;他见谢六姐微微点头,底也是一片雪亮:买活军现在地盘小,总人口少,虽然有仙宫利器,但只看谢六姐对居民素质要求之高,便可知其消新占地的速度快不起来。 而她也摆明车马,如今芳龄十五,实在并不着急,哪怕花十年经营,也不是没这个耐。 ≈lt;/br≈gt;≈lt;/br≈gt;做大,不怕慢,只怕急。 黄大人也不知谢六姐出身的天界,是否人人都有如此的气魄,他只觉谢六姐是真有人中龙凤之姿,可其商议大,其中最令人叹服的一点,便是此女能屈能伸,对麾下田土的治理唯精唯细,但对外界的种种弊却也欣然接受,绝不妨碍彼此贸易。 绝非西林党那般动辄以大义压人,实则实丁点无用的误之辈。买活军对外的贸易态度是极为积极的,连粮食都卖——许多义军是不肯卖粮食的,因着怕卖给了来剿他们的官兵,而买活军除了兵器不卖之外,连铁器都大胆地往外卖! ≈lt;/br≈gt;≈lt;/br≈gt;按谢向上的法,他们还有许多东西,只是没有足够的人口来造,如今买活军治下需求的人口多,又有生产粮食的能力,和外界实则形成了一种互补,虽为反贼,但却也不表示双方便没了合作的可能。 哪怕是建贼,已给朝廷北部防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私底下不止晋商,就连镇守边关的李氏父子私底下也还在和他们做生意。 ≈lt;/br≈gt;≈lt;/br≈gt; “若只贸易的话,那此刻这些地盘便已能做不少生意了,有了衢江,可做浙江的生意,有了云县的私码头,便可做各地的生意,而且按六姐刚才所,连欧罗巴那些蕞尔小,都能造出若许船只来,满大洋地航行贸易,那末现下既然拿下了许县,而许县有足够的林场,云县又有码头,只要能招揽一批船匠来,五六年之后,一批足够航行往广州港甚至是吕宋的船队,应当是可以期望的。”≈lt;/br≈gt;≈lt;/br≈gt;谈话至此,已经涉及地理,谢六姐又从浅浅的抽屉取出了另一卷地图——果然是所谓的‘中地图’! 也就是到了这,自己才有幸一览,若是未得信任,未展示出相当的能耐,谢六姐应当是不会取出来的。 ≈lt;/br≈gt;≈lt;/br≈gt;这地图便不似之前,是由一种滑腻的画布制成,而是用了另一种厚实光洁的纸张,摸着润滑,绝不掉色,而地图上色彩斑斓,果然连山峦河流都标注得极为清晰,令人一屏息,黄大人用了十足的定力,才止住了赞叹,在地图上为谢六姐指示, “此时可往福、厦二地,要拿下这两处,不过一场硬仗而已。本省能调集的敢战之兵无有过万,这还是数年内不会抽人去北面宣大蓟辽一线,若买活军手中有两万可用的兵士,福、厦不足为虑!”≈lt;/br≈gt;≈lt;/br≈gt;他的手又往南去, “从厦门而往泉州、漳州,对面的鸡笼岛,都在指掌之中,不过这只是陆上而已,若要彻底割据福建,手一定还要有一支能打、敢战的海军,一批出色的海船,方才能守住必定从广州港前来攻打的水军,腾出手去,将鸡笼岛的郑氏驱走,又或是收服了伊,一南下,绕广州码头,取壕镜,将弗朗机人驱走之后,取吕宋——这又是下一个五年之后的了,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譬如在泉、漳、潮、汕等地,找寻那些家中有人下南洋讨活路的海民,培养通译,建筑起对吕宋当地天文地理的了解,乃至演练和弗朗机人交火甚至交恶的战术,等等不一而足。”≈lt;/br≈gt;≈lt;/br≈gt; “若六姐所言不需,天气还会更冷,那对安南、吕宋等地来,却也是个辟荒野的好机会,这些地方原本富饶,只是因为过于富饶,连杂草都是得极快,又有瘴疠,当地人往往茹毛饮血,甚至还有热死人的,此时天气转冷,安南吕宋等地反而较此前宜居,六姐又有好稻,在此处丰足之后,养十万兵、百万兵料来不在话下,而此时厉兵秣马,收服北面,平定建、闯等贼。”≈lt;/br≈gt;≈lt;/br≈gt;就连马脸小吴,一边记录也一边不自觉地微微点头,她不埋怨黄大人话文绉绉的拗口了,仿佛能随着他那铿锵有力的叙述,望见那实在的将来。 “其时,各贼互相撕咬,死伤惨重,而北面战乱灾荒,人口越少,我等在南方蓄养多年,兵强马壮、以多打少,胜势必将在我!”≈lt;/br≈gt;≈lt;/br≈gt;既然天气还将冷下去,那便去暖和的地方,在黄大人的叙述,广府、安南、吕宋、海船,将是买活军致胜的关键! /p:,, 76 买活军临时加练 “那个姓黄的已经回去了?”≈lt;/br≈gt;≈lt;/br≈gt; “没有呢,在许县住着,没日没夜的课,向陪着他走不开,说次也不回去,要等吴兴那个姓陆的海盗审完了再他回去。”≈lt;/br≈gt;≈lt;/br≈gt; “哦哦。”≈lt;/br≈gt;≈lt;/br≈gt;营房里顿时响了一阵低低的应和声,又有人问, “怎么忽然间要去打衢县了?怎么打,船不多,难道要现造桥?”≈lt;/br≈gt;≈lt;/br≈gt; “不真打,就是借着打去做做生意,到他那遛一圈。”来传话的人是谢二哥,从容地说, “和那边打过招呼了。”≈lt;/br≈gt;≈lt;/br≈gt;‘那边’指的自然是衢县了,按买活军的经验来说,往往代表了衢县现在能从生意中得利的权势人物,一般是当地的实权吏目——地方官总是做几任就走,吏目可世世代代地做下去,比县令、县尉,他更像是县城的主人。 买活军和县城打交道居多,已很明其中的权力结构了。≈lt;/br≈gt;≈lt;/br≈gt; “那边的县官现在该着急了吧?”因为要去衢县‘接战’的缘故,虽然未必会真打,但买活军的兵丁对衢县的情况也比之前留心了。 “样一个钦差臣被陆姐掳走了,虽然是他自己傻,但县官也该急得打转才对。他的乌纱帽若是不保,指不会拉谁下水做伴呢。”≈lt;/br≈gt;≈lt;/br≈gt; “可不是?所以急着兵来讨,至少要做个姿态出来,不然头责怪下来,他也担待不。但他要讨贼,那兵丁怎么想可由不得他。几天我码头前的船少了——急着回去从各处运竹子,陆姐说了句要竹子,和圣旨似的,满县在砍竹。”≈lt;/br≈gt;≈lt;/br≈gt;营房内便响了一阵低低的笑声,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事’,将士显得十分放松,也情有可原,毕竟买活军如今可算是三省交汇处成规模,装备也精良的军队。 不论官兵是蟊贼,首先一个体格就无法相比,其次兵器也压根不在一个水准,买活军有蒸汽机,有铁,可以批量制造板甲,让将士达到人人披甲的程度,一点,哪怕敏现在精锐的北方驻军,也根本无法和买活军相比。 ≈lt;/br≈gt;≈lt;/br≈gt;如果不考量行军、治理和后续的维持问题,只说攻城掠地的话,现在拿下福建道、浙江道,在谢二哥看来是一点问题没有的,压根就遇不到多少抵抗,倒是江西道那边,因为那处有长江地利,许多县城得打水战,买活军在点没有经验,因此不敢夸口说拿下全境,但如丰饶县等地,也不是买活军的对手。 ≈lt;/br≈gt;≈lt;/br≈gt;身怀利器,不说杀心自,但多少也有一试身手的欲望,只可惜买活军扩张得相当地慢,而且对周围的州县,总是先以渗透为主,力图兵不血刃地扩张,到目前为止,除了剿匪以外,买活军打过的战是很少的。 只能尽量地利用有限的机会来练兵,谢二哥刚写完了次出兵的种种预案,准备明天会讨论,回到营房里便不愿多说话,只弟兄议论着天来城里的新鲜事。 ≈lt;/br≈gt;≈lt;/br≈gt;买活军里,变化极快,新鲜事一向是很多的,倘若不愿学习,很快就会被抛下。 有许多被派去村里执行公务的兵丁,回来之后便觉得自己赶不潮流了,忙着在问黄锦衣卫和陆海盗究竟是谁,又带来了怎样的变化。 便有人低声和他解释着, “黄锦衣卫是浙江那里数一数二的官派来的,要捉的就是那个陆海盗,陆海盗是北边的倭寇,被他从浙江追到了江西,又从江西追到了福建道,追到我的地盘里,杀了一个人——个人相当的狡猾!”≈lt;/br≈gt;≈lt;/br≈gt;个陆平就是谢二哥带人从吴兴接回来的,他对此人的狡诈深有感触:陆平为了迷惑追兵的视线,刻意潜入驿站,杀人夺马,让所有人下意识地以为只要追查到了两匹马,就能追到他的踪迹。 但实际,根据此人被捕后的交代,他得马之后,将马匹牵到衢江边泥泞沼泽处,在马尾系了荆棘,以匕首戳刺马股,惊马涉水前奔,荆棘不断扎刺马臀,两匹马很快便沿着江边跑出很远,当时春汛将至,即便马匹识路返回,很快沼泽处也会被水淹没,难以通行。 ≈lt;/br≈gt;≈lt;/br≈gt;带走了马,将自己和马捆绑在一,又悄然将其送走,陆平遮掩了行踪之后,转头又潜入许县,在许县被剃了浑身的毛,顺势便算是换了头脸,住了两日之后,他觉察到许县里虽然被乱兵占据,但管理深有法度,只怕无法寻机出海,便辞工离去,在许县不敢再继续犯案,也忍住了去云县的诱惑,而是寻路往吴兴县的方向走去,想要从吴兴县去到延平府,再从延平府走到泉州港,在泉州港联系东家兄弟,出海后再周折回转那霸琉球一带。 ≈lt;/br≈gt;≈lt;/br≈gt;想法是好,如果运再好一点,真让他走脱了,只可惜陆平也是人,他从浙江一路逃亡,屡经波折,纵马时又趟了江水,在去往吴兴的半路便病了来,到了吴兴县,支撑不住了,病一场,几乎是虚脱无力,一时无法动身。 若不是走老了江湖,有微财物傍身,几乎就要支撑不住,死在吴兴县里。 ≈lt;/br≈gt;≈lt;/br≈gt;好容易痊愈过来,身体未曾好,忙忙地又要张罗路时,买活军又来了,他联络了本地的户金家——从未见过有如此没骨的人家,简直令人恨铁不成钢,忙忙地就样投靠了买活军! 把手里的良田献了,换了筹子,半点乱子不肯闹,也就没了陆平能利用的机会。 他在客栈窗前成日里看着一个姓金的女娘在街走来走去,到处张罗,才十几岁的年纪,容光焕,没有裹脚,走路来昂首阔步,虽然个子不高,但瞧着有一股老辣,似乎比那女海盗要难缠。 ≈lt;/br≈gt;≈lt;/br≈gt;买活军一向是不阻碍人口流动的,一点陆平心里明,不过他拿下一座县城之后,总要盘点一段时日,秩序才会恢复如常,陆平便安分守己,一面做着短工一面着识字班,等待行禁放开的机会,准备继续往延平府去。 但一次他的好运终于终结了——他被抓的时候很好奇,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买活军是如何精准位,将他从那短工中挑出来的。 的确他是外来户,用着货郎的身份来伪装自己,但如今跑单帮的货郎的确也不少,怎么就肯他是那个在驿站犯案的人呢? ≈lt;/br≈gt;≈lt;/br≈gt;没有人回答他,而且他藏的宝物也在一日内便被外地赶来的什么局长从城隍庙里搜了出来,陆平也说了谢六姐的神仙传言,并且和所有有见识的人家一样嗤之以鼻,买活军是有怪癖的,水泥路也很好走,但也仅此而已了,装神弄鬼,是无稽之谈。 ——但一刻他实在迟疑了,哪怕是要处死他,陆平也想做个明鬼:买活军到底是怎么抓到他的! ≈lt;/br≈gt;≈lt;/br≈gt;他的疑惑又成了买活军的笑料,士兵出一阵轻轻的笑声, “张局和许科告诉他了吗?”≈lt;/br≈gt;≈lt;/br≈gt; “没,滥杀无辜,他不配——而且他也要被那个黄锦衣带回浙江道去的。”谢二哥说,他终于在心底打好了报告的腹稿,因天色晚了,便草草地在笔记本记下提纲,看了眼手表,身道, “差不多了,开始夜练,紧急集合!”≈lt;/br≈gt;≈lt;/br≈gt;随他一声令下,众人不再闲谈,而是迅速身,从怀中掏出竹哨,以固频率吹了来,营地中轰然一阵响动,校场里很快也有人开始擂鼓,鼓点有节奏地响动着,不出一百下,校场里已密密麻麻站满了兵丁,快速成行成列,谢二哥走阅兵台,点算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买活军招新以来,多次紧急加练,而每次集合不免有新兵迟到,经过三个月的训练,是头一次全员限期内到齐。 ≈lt;/br≈gt;≈lt;/br≈gt; “全体有,稍息——立正!”≈lt;/br≈gt;≈lt;/br≈gt;跺脚声犹如海浪,一片一片地响着,谢二哥举喇叭, “今夜行军锻炼,各班竞速,从我吹哨开始,各自回屋整顿行囊,出城前往码头盖印,再回校场集合,不得互相妨碍,人员不得掉队,否则不算成绩。我倒数一分钟,各班内部讨论战术!”≈lt;/br≈gt;≈lt;/br≈gt;样的拉练对老兵来说很常见,新兵则异常紧张,不愿为自己所在的班级拖了后腿,谢二哥话声刚落,他就被老兵簇拥着或是嘱咐或是安抚,成为了各班的焦点人物——谢二哥可以看到于康顺,他的面孔在火光中闪烁,不知是紧张是兴奋,没跑额前已闪着汗珠。 ≈lt;/br≈gt;≈lt;/br≈gt;样的拉练,在‘外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买活军里也是经过几个月的好吃好喝,确保新兵的夜盲症被治愈,才开展了夜间拉练,而且若没有水泥路,在夜间拉练也是相当危险的事情,没有光照,靠夜色前行的话,路面的坑洼能让军士摔出个好歹来。 但买活军的兵士有相当丰富的夜行经验,随着谢二哥一声口哨,校场顿时狼奔豕突,二百多汉撒开腿就往宿舍跑,而不少班级采取了类似的策略——跑得快的兵士蹿进宿舍,很快手拿着、肩背着、腋下夹着、口里咬着,浑身下是包裹,又从宿舍里冲了出来,几乎是飞跃到了战友身边。 ≈lt;/br≈gt;≈lt;/br≈gt;么一来,至少争取了一分钟多的时间,而战友纷纷背自己的包裹,包裹里有口粮、帐篷、薄胸甲、兵器、绑腿等物,几乎有三十斤重,寻常百姓倒是能挑着个份量走路,但要说背着背包狂奔,那非得有相当的体力不可。 能入选买活军新兵的小伙子,家里就没有太差的,自小至少也能要吃得饱饭,常常能吃到肉,根子元就足,才能跟得程度的训练。 ——而且多和于康顺似的,祖有北地的血统,因为太矮的人背着样的包裹走路来也是不太方便的。 ≈lt;/br≈gt;≈lt;/br≈gt;帮兵虽然行动快速,但并不呼喊谑笑,只有规律地呼吸着借此省力,许县的城门是不关的,守门的兵丁也早就得了通知,将门洞照亮,看着一批又一批兵士跑进黑暗中,在心底估量着他的速度。 从里到码头,概马车跑一刻钟,打个来回是半个时辰,负重急行军的速度赶不马车,能在一个时辰内返回,便算是快的了。 ≈lt;/br≈gt;≈lt;/br≈gt;但一批军士到得比一个时辰慢得多,而且并非是门卒预料的那个班,许多兵丁回来时脸神色不好看,不是累的,而是着了, “喘成那样为何要做算学题!”≈lt;/br≈gt;≈lt;/br≈gt; “也太不公平了!”≈lt;/br≈gt;≈lt;/br≈gt;便很了然了,门丁一下明了过来,便纷纷奚落着没当值的同袍, “又不是有意刁难,难道用炮时不用算角度吗?”≈lt;/br≈gt;≈lt;/br≈gt;确实是要算的,非但是红毛炮,连买活军的鸟铳若是远射,才能做到弹无虚,要算射击角度,在买活军里当兵,非得智勇双全不可。 倘若不能在战场心算射击角度,便不能做炮兵,而一个不能做炮兵的人才,在买活军的军伍中展前景显然便相当的有限。 ≈lt;/br≈gt;≈lt;/br≈gt;以陆红为代表的女兵回来的速度不慢,她走时只在中游,应该是做题速度比别人快的原因。 她个个面色轻松,明显留有余力,在不断鼓励队伍中的新面孔——个女兵是临城县县令的女儿,和她哥哥一入了伍,很显然今晚拖了班组的后腿,但买活军的女兵一向是很肯照顾新进的,她也没男兵那样一味的争强好胜,不会因为一时未能争先而馁。 ≈lt;/br≈gt;≈lt;/br≈gt;不算完,回到校场之后,得胜的五个班级要验看包裹,查证是否擅自抛弃了负重,以及负重是否按规打好包,余下的班级各自互相验看,有十余名包裹打得不对,甚至是遗漏了负重的兵丁便被叫到一边去罚站了,好在得胜的班级里并没有出样的岔子。 他因此得到了战利品:冠军一人十斤炸鸡,亚军八斤,余下依次递减。 ≈lt;/br≈gt;≈lt;/br≈gt;即便军中油水很足,但训练量也极,买活军几乎个个是肚汉,如谢向一般,一顿十几个烤饼的不在少数。 军中主食是可以任意吃饱的,但肉食是限量,炸鸡一块两块不算什么,十斤就有分量了,得胜的班级各自拥在一欢呼了来,而其余班级则聚在一各自开会检讨,彼此热烈地谈论着,慢慢地往锅炉房去——锅炉房的后勤早烧了许多热水,等着他去取水擦身了。 ≈lt;/br≈gt;≈lt;/br≈gt;谢二哥不断在人群中游走着,着军士的谈话,他虽然没参与到比赛里,但刚才也实打实地负重四十斤跑了个来回,身一样洋溢着汗味儿。 不过各班的表现让他满意——每个班里总有短板,或是跑得慢,或是脑子不活,算得慢,班长是相对优秀的那个,但并未训斥小战士,而是鼓劲、宽慰,彼此在制着接下来的针对训练计划。 ≈lt;/br≈gt;≈lt;/br≈gt;所谓言传身教,里许多窍门他也是从六妹身学的,其实想要治军也有很多讲究,谢二哥知道自己的才能绝不足以权独揽,想要把六妹的交代全贯彻下去,他也需要许多帮手。 谢二哥从不知道‘外面’的军队是怎么争权夺利的,反正他也接触不到外头的兵丁,人也决计无法进入买活军的队伍——那个陆平,狠辣决断,的确是江湖的一把好手,而且掌握了与那霸海盗联络的人脉,可以带来买活军急缺的造船技术,甚至是带来直接能用的船队。 若是换了个主子,说不得就要‘不拘一格降人才’了,但谢老二不用和六妹商量也知道,买活军绝不会吸收种渣滓,如果不是黄锦衣卫要他有用,陆平将会被立刻处死,连送去彬山为奴的资格不会有。 ≈lt;/br≈gt;≈lt;/br≈gt;买活军和外头的军队不同,谢二哥是知道的,他也从不质疑买活军样的活法是否合理——他既不能随便打骂百姓,拿了百姓的东西也要公道地钱,在外头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他只知道么活他觉得很舒服,必要的时候,他可以非常狠辣,但谢老二觉得和自己人在一的时候,并不是为人畏惧,而是为人尊敬甚至是依赖,时常被请去主持公道,可以放心地把后背交友军,交在治下多年的百姓,对手下的小战士不必打骂奴役,而是教导他逐渐明道理,逐渐变得聪明强壮,样的滋味也也非常不错。 ≈lt;/br≈gt;≈lt;/br≈gt;他在心底列着明天开会的议程——谢二哥有时也是很矛盾的,当他作为与会人员,被六妹叫去开会的时候,他打从心底是反感的,能混则混,除非关系到兵丁的事,否则坚决不表态。 但当他是那个主持会议的人时,谢二哥很喜欢开会,并且认为开会也的确是很有必要的。 他也经常在写工作日记和抽查收下工作日记时完成种反复的横跳。≈lt;/br≈gt;≈lt;/br≈gt; “一个,我要去滋扰一下衢县,甚至占据一他的土地,达成‘滋扰浙江’的目的,样我新结识的那个黄锦衣卫,他的后台王太监,便可以有借口来主持招抚工作,我输送更多人口。”≈lt;/br≈gt;≈lt;/br≈gt;二天的会,他先介绍议程,虽然头前也已经通知过了。 “家要做个预案出来,计划一下后勤支出以及可能遇到的变数,是一点。二点,便是昨天的复印件,你看过了吧,那份会议记录,关于黄锦衣卫的战略计划,你是怎么看的?”≈lt;/br≈gt;≈lt;/br≈gt;虽然黄人献策的那个会是关门来开,但其实也不过是为了照顾到黄人的仪式感而已,他的见解很宝贵,宝贵到在封建社会,种屠龙策只能由未来的君王和心腹独享,但就如同地图在买活军里也不是那么珍贵一样,在买活军内部,战略决策,也不是由一两个人,一两番话就随随便便下来的。 /p:,, 77 贼在西林 “黄谨是个很难得的人才,但还需要接受再教育,经一段时间才能彻底融入我们的体系。”≈lt;/br≈gt;≈lt;/br≈gt;谢二哥抛出议程之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各自在归纳思路,先开口的人还是陆大红,她是黄大人的‘伯乐’,虽然离开码头后两人没再见面,但陆大红对黄大人的表现还是相关切的。 “他拥有很难得的高度战略目光,对老朝廷也相了解。但可能还是低估了我们买活军的战力,他给的方案还是于保守了……有些的胆怯,要我说的话,我是这么说的。”≈lt;/br≈gt;≈lt;/br≈gt;作为买活军‘出去’的那批人才,陆大红有自己的法,和黄大人的观点并非完全一致。 “他的观点利弊上讲,没有太大的错误,也很稳健,但还是老眼光,他对人命没那么重,对百姓们受的苦也完全不计算在内。按照他的说法,在十余年内,我们不会涉足北方一步……这十年内北方要多死多少人呢?”≈lt;/br≈gt;≈lt;/br≈gt;因为这是内部吹风会的缘故,最终决策者还是谢六姐,大家说话都较为放松,言也没有什么包袱,不必考虑执行,而是谈着心中的想, “我的见,即便是江西道,我们的势力也是不难渗透的,际上只要能拿衢县,拥有一支造船队伍,再收编改造一批罪行不大的水匪,一两年内,我们就有信心守住丰饶县码头,及信江、长江上的水军。”≈lt;/br≈gt;≈lt;/br≈gt; “但关键在于丰饶县有没有这个战略价值,值得咱们去守,人口、矿产、田,总是要占了一样,矿产和田是最重要的。”≈lt;/br≈gt;≈lt;/br≈gt; “丰饶县不取,怎么在江西道扩张呢?若是能占了江西道,便可往两湖扩张。长江航运之利,两湖区的稻麦产区,这都是有好处的……那里的人口也很多。”陆大红坚持辩驳着, “黄谨还是小了我们买活军练兵的速度,新军入伍之后,操练一年半,不说天敌,起码现在南面可一战的官兵是不多的,倘若六姐肯降神通,那更是几乎找不到敌手。而且我们还有旁人永远法比拟的优势——我们有短波电台。”≈lt;/br≈gt;≈lt;/br≈gt; “说起,短波对讲机怎么样?”≈lt;/br≈gt;≈lt;/br≈gt;这也是个最近才开始验证的仙器,虽然买活军久使用这仙器了,而且也知道它在开阔处是很合用的,但此前毕竟没有隔着虎山这样的高山用,也没走出陆大红他们这么远。 ≈lt;/br≈gt;≈lt;/br≈gt;陆大红给了很高的评价, “我试着调频率,连许县的总台频道没有任何问题,云县的频道也很清晰——六姐说丰饶县到云县的直线距离有四百多公里了,可见只要在四百公里内有一座总台,那么我们的消息交流就是很便利的。这是外头的兵丁绝不可能有的优势,再说我们还有群众基础,我觉得这是绝对被黄谨低估了的一个因素。他们厂卫也好,军队也罢,老百姓都是畏之如虎,他们压根不知道百姓对军队的支持有多么重要。”≈lt;/br≈gt;≈lt;/br≈gt;外出去招揽人口的私盐小队如今陆陆续续都回了,也各自撰写了心得报告在高层中传阅学习——要在买活军中出头,光有勇武根本不够,各项数据都要在水准之上,笔杆子功夫尤其重要,陆大红虽然走得远,但遇到的危险不多,除了回城时带了个添头之外,没什么值得说的,其余小队大有比她更惊心动魄的经历,譬如黄小翠,她一个人生撕了十余盗匪,自己也因此挂彩,肌肉拉伤到现在都还在养着——但大家还是对陆大红的报告印象更深,因为她的报告里不但有事,还有析和思考,令人十信服。 ≈lt;/br≈gt;≈lt;/br≈gt;便如同现在,众人虽然没有怎么太接触外头的军队,但对陆大红的结论还是不由自主点头称是。 因为他们的确也本的百姓中得到了许多帮助,工作的开展没有一帆风顺的,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买活军遇到的百姓里,除了给他们制造困难的人之外,也有更多百姓热心为他们解决困难,甚至不求任何回报,只求买活军能收他们的感激,‘军爷们了后,我们的是前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lt;/br≈gt;≈lt;/br≈gt;这样的经历也给了他们黄大人永远没有的信心——只要能拿丰饶县,按照六姐设计的思路,不折不扣统治一两年,将本的老制度完全消化,那么本的百姓便完全是买活军自己的人了,他们是敢于信任百姓们的,并不觉得需要规划太多暴力人口镇压百姓,维持自己的统治。 也因此,买活军很敢于信用新占之中掘的人才,也并不存什么门户之见。 在他们的估计中,自己的队伍壮大的速度要比黄大人想得更快。陆大红的法很快便形成了一种共识。 ≈lt;/br≈gt;≈lt;/br≈gt;由于写字速度很快,被抓壮丁做了书记员的谢上,在奋笔疾书之余也给了自己的评价, “他的这份战略规划也还是有亮点的,对海权的重视,还有对吕宋的开设想都很大胆,是我们前没有考量的。然也因为他是锦衣卫,人脉比我们广博太多了……这个人的学习能力很强,刚接触到世界图就能弗朗机人的境遇中展开联想,说话咱们这也没几个人能赶得上他的思维速度……我觉得他的价值倒是比回去双面间谍更大。”≈lt;/br≈gt;≈lt;/br≈gt;能被派出接触特务,谢上自然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他也是有资格参与内部吹风会的。 黄大人在研究买活军的同时,谢上也在研究他。他不吝啬对黄谨的肯定和对陆大红的夸奖, “小鹿子眼光挺好的,这个传统官僚是我们接触到的人群里最值得展的一个。等他完全融入了我们,了解了六姐的能力和我们的科技之后,他的整个构思会比现在更大胆得多也说不定。”≈lt;/br≈gt;≈lt;/br≈gt;买活军高层都知道,谢双瑶想要招揽外界的高层次人才是由久的,他们也很注意在外界色这样的人选。 黄大人自为自己闯入买活军盘,是一次绝妙的冒险,却不知道他被陆大红绑架也是择选后的结果。 如果他没有对女童们表达出超乎同侪的关注,入城后没有通谢上的考察,买活军固然也会因为驿站血案的事请他到许县去做客,但却未必会让他到临城县。 ≈lt;/br≈gt;≈lt;/br≈gt; “那还要想个办法让他回浙江道交差之后,还能常我们这里。”有些人对他的才能是认可的,但有些人未免有些不服。 ≈lt;/br≈gt;≈lt;/br≈gt; “我们不也是第一次世界图吗?光顾着稀奇了,如果六姐之前就讲,也不至于被他抢了先啊。”≈lt;/br≈gt;≈lt;/br≈gt; “之前我们都没人能造船,给了有啥用啊,六姐不早说了要找造船的工匠吗。也就是现在才有了谈海权的意义不是?”≈lt;/br≈gt;≈lt;/br≈gt;你一言我一语,话题都有些跑偏了,谢上大声抗议——他要记不了,谢二哥适时掌握节奏, “大家都明确了态度,那就说一说去衢县的事,黄谨的意思是,占据衢县,反而能给我们拖延更久的时间,买活军开始进犯浙江道,这就不是一道的问题了,需要两道协调解决,双方彼此行文,又能耗费不少时日。而往往朝廷会给两道加派督抚解决此事,方案肯定也是招抚为主,在浙江道闹腾出一点动静,对我们是有利害的。”≈lt;/br≈gt;≈lt;/br≈gt; “这一次出兵,要占据衢县,营造声势,但是又要给他的后台王大珰一些立功的机会,在王大珰出面周旋之后,我们还是要退出一部新占的土,使王知礼有了一部功绩,但残留着一些非他才能解决的问题。我现在把图贴在这里。”≈lt;/br≈gt;≈lt;/br≈gt;六姐处有全国图,这是众人都知道的,而且她手里的图远不是外界能比,是可大小如意、收放自如,完全按照己方的要求‘打印’出适用的图尺寸,此时众人见到的就是浙南几县的形图,谢二哥在上头重新做了标注,因为此时的县界和图上标注得是有些不同的。 “衢县、江县、龙渊县、庆元县、开化县,这些都是和我们如今的盘接壤的县界,只是大多有崇山峻岭阻隔,只能靠小路交通。衢县、江县和我们的交流是最频繁也最便利的,我的意见,此去先占据两县,组织本的农民先种一季高产稻,开一期扫盲班,随后把江县退给王知礼,我们依旧据守衢县,这样就掌握了去往丰饶县的通道,也能和江西做生意。”≈lt;/br≈gt;≈lt;/br≈gt;这些毗邻的县市,许多都由私盐小队前去勘察,也都写了总结报告,大家的评价,凡是山路都不好兵,有些方甚至连驴子都不好,只能靠人挑担运盐。 黄谨说的闽北浙南山区展不利是很中肯的评价,这里去哪儿都不太方便,谢二哥的意见也得到了众多高层的认可, “占到还回去,按照现在的办事效率,至少要两到三个月的时间,这期间我们可尽量做一批生意,并且尽可能的搜罗人才。”≈lt;/br≈gt;≈lt;/br≈gt; “需要消耗的军粮是多少?生意上说,除了盐糖之外,还能拿出什么外销的产品?”≈lt;/br≈gt;≈lt;/br≈gt;这就需要陆大红这些情报员给出答案了,然也包括了搜罗人才的类型,及买活军需要的资种类,陆大红特别提出了可利用白莲教的人脉,寻求一些特殊的资源,比如说造船要用的木头,这种资源的生产周期一般都在三到五年,因为砍伐之后,非得阴干数年才能使用,而船身造好了后也需要时间自然风干,才能继续铺设板梁柱。 ≈lt;/br≈gt;≈lt;/br≈gt;买活军现在经搜罗了一小批有一定工作经验的工匠,开始备料,但这几年内,想要大船还是只能去抢,连买都是处买的,如今没有船场会造好一艘船只等着人买,这东西都是深度定制,不可能有现货,甚至也没有愿意接外单的船场。 ≈lt;/br≈gt;≈lt;/br≈gt; “即便现在开始准备,十年内能拿出可开到吕宋的大船,那都是很幸运的了。其中一大半应也只能抢掠俘虏海盗船,黄谨说的对,要去壕镜或者吕宋,非得和鸡笼岛郑家这样的大海盗合作不可。”自云县的连豪生这么说着,他家中是渔民出身,和海盗有一定的瓜葛。 “正因为如此,便更不能畏难,越要现在就准备起。”≈lt;/br≈gt;≈lt;/br≈gt; “衢江、信江的船只虽然走不了海,但可为我们的兵丁积累很好的航行经验。而且按小鹿子说的,信江的航运现在衰退得非常厉害,那我们可信江招揽一批船工,并且收买一些船只,虽然只能在信江航行,但有了船,在信江流域就多了一股势力,丰饶县取也好不取也好,此后我们买活军说话便渐渐算数了。”≈lt;/br≈gt;≈lt;/br≈gt;这样畅欲言,却又都言之有,最妙的是还不用去保证执行,去想财政和后勤的会,大家都是很爱开的,陆大红也没有阻止大家快活的幻想,虽然她知道庄素为首的账房肯定对八成上的主意嗤之鼻—— “哪里的钱!”,不话说回,她是情报员,是军人,是私盐贩子,唯独不是账房,陆大红也就乐得不管这些,加入了讨论之中。 等讨论结束了,她和几个笔杆子留整会议记录,提炼出了要点,这份会议纪要第二天便躺在了谢双瑶的书桌上,成为了她每天必的成吨公文之一。 ≈lt;/br≈gt;≈lt;/br≈gt;做领导者就是这样,每天不完的公文,开不完的会,还个个都很重要。 谢双瑶早起健身之后,连开了三个会,别抓粮食、盐糖生产、廉政和防灾水利,午还有一些和百姓教育、商业贸易的会等着开,这份会议纪要她只能抽时间——她必须要在每个专业领域都依靠一批高级吏目为她思考,否则就她一个人,大脑风暴刮死了也不够用,而且让人沮丧的是,这些吏目在大脑风暴时很快乐,但谢双瑶并不能享这些快乐,还要不断评估这些举措背后的财政支出。 ≈lt;/br≈gt;≈lt;/br≈gt;出兵浙江道是有百利而一害的,拿衢县和江县的建议谢双瑶也赞成,就是去拉练吧,大兵出动的开支,挤挤也能挤出。 在信江招揽船工也是很好的主意,但买船就还是算了,买活军目前的账目盈余许多都投资在长线上,譬如说各购买女童,至少在两三年内都是投入,盈余要到五年甚至十年后才能变现。 至于说黄谨的建策,谢双瑶也觉得大家的法有道,他如果能在买活军这里住上半年,建议很可能就大不相同了。 ≈lt;/br≈gt;≈lt;/br≈gt;不很遗憾的是,黄大人的确需要快些把陆平送回武林去,至多只能在买活军这里住到他们拿衢县和江县之后,这只能之后再设法了,谢双瑶对黄谨还是很重的,她想请黄谨写一本教材,让买活军对大敏的官场至少有个常识,这类的教材原本于县令他们也可写,但他们的见识没有黄谨多,官位也没有黄谨高,很多事知其然而不知其然,不像是黄谨,胸有丘壑,陆大红眼光好,出此人不凡,机立断就把他给拐了。 ≈lt;/br≈gt;≈lt;/br≈gt;注重海权、开吕宋,积攒力、缓图北方,不管是不是要不折不扣履行,这十六个字的建言,对买活军的展道路也不啻于有提纲挈领之效,只是得到这十六个字,花在黄谨身上的那一点功夫便不算是亏的,至于说在买活军和王大珰之间穿针引线,这只是添头了。 按说这笔买卖稳赚不赔,但谢双瑶怎么想都觉得好像还没把黄谨现有的潜力挖掘殆尽,黄谨似乎还能为她解决一些许多别的问题,一些迫在眉睫的问题……≈lt;/br≈gt;≈lt;/br≈gt;灵感就像是水里的浮木,隐隐约约露了一点脊背,但却始终难完全打捞,谢双瑶一整天都有点儿心不在焉,直到晚上睡前才猛然一拍大腿,被窝里坐了起。 ≈lt;/br≈gt;≈lt;/br≈gt; “贼在西林啊!”她脱口而出,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贼在西林!”≈lt;/br≈gt;≈lt;/br≈gt;第二天一早,她立刻派人去找黄大人,黄大人也因此在短时间内有了两次面见六姐的殊荣——就连陆大红也不是叙职和茶话会时见了两次六姐而,谢双瑶在是太忙碌了,在开会外的时间要抓到她的人可不容易。 ≈lt;/br≈gt;≈lt;/br≈gt; “我有个想法。”她对黄大人说, “礼尚往,是咱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初次和王大珰接触,在不好空手上门——黄锦衣卫,你觉得咱们这礼得怎么送才能同时讨到魏公公和皇爷的欢心?”≈lt;/br≈gt;≈lt;/br≈gt; “你也瞧见了,我们买活军这里有盐有糖,都是上好的材料,如果能在浙南开个皇庄,把我们的盐糖送到北方去卖,想也是极有赚头的,而且收益直入内库,西林党那帮人半点都沾不上手。更不必说我们这里那些奇巧的玩意儿,绝对是举世双,相信魏公公一定也愿意孝敬给皇帝,讨他的欢心。比如说,自行车——我想想,他喜欢木工,我这还有山寨乐高呢,手表、□□、象棋……啧,我甚至还可忍痛送他一个俄罗斯方块游戏机——”≈lt;/br≈gt;≈lt;/br≈gt;完全陌生的词汇一个又一个谢双瑶口中吐出,让片刻前还想着怎么压倒小佘的黄大人头晕目眩,她容可掬问, “黄锦衣卫,你觉得这件事能成么?我要送多少礼才能买通皇帝,和我里应外合,掏他们大敏家的墙角?”/p:,, 78 多联骨牌猜想验证器 大概神仙的想是和凡人不同的——哪怕他心底对谢六姐的来处有一套自己的解释,黄大人在这种时候还是很本能地想用这逻辑来自我安慰。 但他心中也知这只是一种逃避。≈lt;/br≈gt;≈lt;/br≈gt;而更可怕或者更荒谬的是,如果他沉心来仔细思忖,便会发现谢六姐这极其异想天开,极其荒唐的主意,只怕还真未必不能功……黄大人经不知,错的到底是自己还是这世界了。 ≈lt;/br≈gt;≈lt;/br≈gt;托赖谢六姐这奇思妙想的福,黄大人大大地开了一番眼界,更让人觉得临城县没有白来,谢六姐甚至还准许他将这些新鲜的玩意儿带回宿舍琢磨,选出一样对皇帝最有吸引力的玩器,当然还有一些可以特供给皇室的奢侈品,也带他一一地识过了:留香极为持久的花露,哪怕经由十倍的稀释,香也可以残留数日;一人多高,晶莹剔透,照映得人纤毫毕现的大穿衣镜,这穿衣镜卖出等重量的黄金绝无问题,甚至比海外辗转来的西洋货都更上等清晰。 ≈lt;/br≈gt;≈lt;/br≈gt;光是这样,便足以让后妃展颜,此外还有那一格一格的玻璃窗——这是买活军自产的,他们现在还只能烧造这样大小的玻璃片,匀净透明,镶嵌做玻璃窗是正好的,因为产量有限的缘故,往外卖的不多,价格也高,但在海路上仍然极为畅销,这东西也非得用海船来运不可,走陆路很容易破损。 ≈lt;/br≈gt;≈lt;/br≈gt;硫磺皂,治皮肤病是极好的,黄大人还识了精油皂,这是谢六姐带来的仙器,用了之后,满手滑腻温润、留香持久,不知比澡豆、胰子高出多少,还有什么洗发水、沐浴露之类的,更是闻所未闻的上等东西,揉搓在发间肤上,起的泡沫细腻洁白,芳香适鼻,洗后头发又干净又滋润,令人禁不住就满赞叹起来。 又有雪花膏,很适合北方寒冷干燥的天,按在脸上,滋润非凡,甚至针对南方的炎热天,也有所谓的‘控油爽肤水’,不过由于皇帝用不上,谢六姐只是稍微介绍,便没有拿出来给他试用了。 ≈lt;/br≈gt;≈lt;/br≈gt;这些珍奇货色中,有些是仙器,有些是买活军自产的,均是贵重无比,在外界无寻觅之物,但要最珍奇的,在黄大人来看,还是‘自行车’了,水泥路便是军国重器了,此物配合水泥路,能将军队的机动性提升多少,这不是兵将压根都无想象的。 只要是被买活军用水泥路连接在一起的城镇,便可视作位于他们最牢固的统治之——在水泥路上行军,对买活军那样质素的兵丁来,算得上辛苦么? 简直就是在郊游!一天走五十公里是不问题的,也就是,只要一到天时间,便可实现建制的城际迁移! ≈lt;/br≈gt;≈lt;/br≈gt;一到天,听似乎是的,有什么紧急变故的话,经过一到天似乎黄花菜都凉了,但这是建制移动的速度,若是人手少时,可以骑自行车,黄大人测试过,五十公里不过是三小时的路程,而且打仗这种事,并不需要买活军比想象的极限快多少,他们只需要比敌人快就足可以赢了,而黄大人恰好很了解大敏兵丁的组织速度,哪怕是辽东兵丁,一到天时间,恐怕才刚出发吧,光是汇编列队都要耗去大半天的时日了。 更不每日安营扎寨要耗费的功夫。≈lt;/br≈gt;≈lt;/br≈gt;只要有水泥路修通的地方,买活军就是无敌的! ——黄大人从专业角度假想过该如何破坏水泥路,红毛炮大概是可以炸断的,但问题在于如何把红毛炮运过去,这在山区是很大的问题。 总之目来,买活军在这片山区的统治乎无可撼动,而朝廷实际上拿他们没有任何办,常的坚壁清野和贸易禁令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们自己产粮产盐,事实上完全是自给自足的,反而是周边地区要依仗买活军的盐、粮来改善自己的生活。 而且买活军占据了云县,这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小良港,朝廷的海船根本无阻止各地船只往云县贸易。 ≈lt;/br≈gt;≈lt;/br≈gt;黄大人虽然没面过皇帝,但所幸因为是阉党的缘故,对皇帝的癖好是有些了解的,他断定皇帝在所有玩器中最感兴趣的应当就是这自行车,因其的结构实在精巧,皇帝既然喜欢木工,便没有理由不喜欢自行车,以及其中蕴含的理——其次的选择,应当便是那所谓的俄罗斯方块游戏机了,俄罗斯方块是它的一名字,谢六姐后来教黄大人,这东西也可以不用游戏机这种一听便玩物丧志的名字,可以叫它‘多联骨牌猜想验证器’,虽然在黄大人来看,哪怕他也是第一次接触到‘游戏机’这三字,但验证了一晚上之后,他还是本能地认为这就是游戏机。 ≈lt;/br≈gt;≈lt;/br≈gt;多联骨牌猜想验证器,这无疑是仙器了,从材质到玩,都是所未,在机身上镶嵌了一面镜子,没有‘开机’之,灰蒙蒙的,开机之后便出现了黑、白、绿三色的画面,不时有不同形状的‘多联骨牌’往落,而只要将一行填满了,便可消除。 黄大人刚被介绍的时候,除了感慨仙器的神奇莫测之外,对于游戏本身其实颇有些不以为然……直到当天他不知不觉就玩了时辰,这才悚然而惊,之后的日哪怕极力克制,眼也总时不时地闪烁出画面来,甚至还在幻想中虚构一画面,不受控制地幻想如何填满空格,从此后还落了一毛病,哪怕是看别人玩时,倘若一根棍落时不能竖放消掉四行,他心里就和猫抓了一样难受。 ≈lt;/br≈gt;≈lt;/br≈gt;这东西或许真是多联骨牌猜想验证器,因为小佘——现在和他的宿舍在隔壁挨,他也被调到临城县上课,主要是因为数学的提高班许县暂时还没开。 小佘现在和黄大人颇有分交情了,他来窜门时试玩了一,并且由黄大人将谢六姐写给自己的册子读给他听之后,便停了来,若有所思地念叨上头出的题目,‘这七种方块的总面积是28,那么能否以七种方块拼4x7的矩形,并以数学形式进行论证……’≈lt;/br≈gt;≈lt;/br≈gt;他玩了大约一刻钟就搁了机器,拿了纸笔来用拼音抄录了谢六姐写的小册子——小佘的算学进展得很快,但认字则要慢得多了。 谢六姐随手写的问题都没有标注拼音,因此他自己是看不懂的,要抄录也只能由黄大人念,他来拼写。 但即便是这样麻烦,毕竟也没有阻碍了小佘记录新的知识。黄大人越发觉得拼音实在是非常值得推广的好东西。 ≈lt;/br≈gt;≈lt;/br≈gt;但除非是小佘这样的人——黄大人现在总算承认小佘在算学上的天赋的确胜过自己,或者是胜过世上所有人了。 否则这多联骨牌猜想验证器,对大分人来还是让人忍不住就上瘾的游戏机。 黄大人经考量,还是把这东西从礼单里剔除掉了,这东西太过神奇,而且原理是完全无解释的,至少黄大人自己听不懂,那么便有邪术的嫌疑,而且又能让人上瘾,越发地像是中邪了,保险起,还是不要献上去为好。 ≈lt;/br≈gt;≈lt;/br≈gt;再,这东西需要人教导使用,来回传话是很不方便的,即便黄大人可以因此进宫面圣,为近臣,对他也没有什么实在的好处,还会因此被困在宫里,无回到浙江,回到买活军治发挥更大的作用。 ≈lt;/br≈gt;≈lt;/br≈gt;乐高这样的东西,也被黄大人排除了,因为和木工活有很强的联系,皇帝迷于做木工,这一点早为阁臣诟病,献乐高惹来攻讦的可能很大,九千岁或许会为了保险将其束之高阁,因此尽管皇帝很大可能会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但眼并不是进献的时机。 基于同样的理,山东扑克也被去除,这是赌戏,自然不可能乱献。——黄大人还很疑惑,难在六姐的世界里,德州是繁华之地么? 什么时候竟能自行诞生了一种牌戏。但不论如何,扑克是不的,马吊便经够误事了,扑克若流传开来,那就更加雪上加霜了。 ≈lt;/br≈gt;≈lt;/br≈gt;千挑万选之后,黄大人还是择定了自行车,它的结构精巧,但却没什么凡人无理解的地方,足够让皇帝迷,这东西唯有一样缺点,那便是占地很大。 黄大人实在很难解释自己是怎么从买活军治带大活人以及自行车逃跑的,不过看在自行车的份上,糊弄过去的难度应该不大。 他也早预备好了一番辞,就等面王公公了。≈lt;/br≈gt;≈lt;/br≈gt;在他上扫盲班的日子里,买活军出兵占了衢县和江县,可是不费一兵一卒,遇到的抵抗意外的小,因为他们出兵时言明是来‘打夏草’的,也就是并不准备在当地驻留,还和农民们谈定了教他们套种大豆,种好了的大豆打到衢江码头来,买活军都收。 衢县这里的驻兵也并不比许县更多,本地的大地主也并未从张地主的覆灭中汲取什么教训,既然买活军没有打算动他的田地,还要发动佃户来种包销的大豆,那么他也完全没有必要和买活军拼拼活。 ≈lt;/br≈gt;≈lt;/br≈gt;没有本地农户的支持,光兵丁们是组织不起什么有效的反抗的,买活军入驻了这县城,把所有人的头发都剃光了,只有官吏们侥幸保住了头发,也保住了一丝体面,他们都被驱逐了出去,不得不到附近的龙行县暂时落脚,同时快马往首府武林送信求援。 ——偏偏就是夏收快到的时候,买活军竟闹起来了!那么今年这县的税赋肯定要暂缓,而如果买活军话算数的话,打完夏草官吏们还是可以回去,对上推脱征不出税,对照常催科,这里外里的差价全由官吏们瓜分,所以这件事对他们来也不算是太坏。 当然,提是县城最后还是被官府‘收服’了回来。≈lt;/br≈gt;≈lt;/br≈gt;浙江这年的日子,总的来算不上太好,因为天太冷,无种双季稻的关系,粮食显着是不够吃了,农户和织户争地争水的事时有发生,浙江山区的居民是闻名天的蛮,时常村落也有上报数百人的冲突,不过这里的住民要比福建富庶一些,因为织造业很发达,也因此路比福建的要好,铁器也比福建要多,消息也传递得快一些。 武林官场方方面面都很关注浙南的变化,除了专管军事的都司之外,布政使和镇守太监也都在打问浙南的变故,还没等朝廷腾出手来给买活军一点颜色看看呢,买活军倒是主动出击,侵入了浙江的地盘? ≈lt;/br≈gt;≈lt;/br≈gt;一百多年以来,全国各地的卫所相继废弛,实际上地方治安经完全无维系,浙江现在还在运作的巡司均是位于沿海的县府,至于水军,江都司是有船队的,但那是江水系,钱塘江上或许还有些兵船,衢江则完全欠奉。 想要调兵来打浙南,就只能从沿海的巡司中挤出人手。但这么一来,海防空虚,沿岸的州县便有了被海盗侵扰的危险,他们是不乐意的。 ≈lt;/br≈gt;≈lt;/br≈gt;巡司里的骄兵悍将也非常不悦,因为此时尚未夏收,他们若要出兵,沿路抢不到什么粮食——也是百多年来的老传统了,兵将出征,朝廷是不给付全钱粮的,差额由军队自行筹措——这就是,由军队抢劫百姓、勒索富户,这样地来筹措自己的路费。 每次出兵,就是一次对民间合的小规模劫掠。所以朝廷大分军事行动都放在初秋,秋收后百姓们那里才抢得出粮食来,而富户们的仓库里也能填满粮草,他们交钱的速度会比夏天时更快一些。 ≈lt;/br≈gt;≈lt;/br≈gt; “现在要戒备海盗,不如等秋后天转冷,风也往东吹了,海盗们不太会来时,再出兵罢!”≈lt;/br≈gt;≈lt;/br≈gt;诸多巡司都是这样建议的,虽然收到了公文,但准备出发的速度很缓慢,拖也要拖一月再走,而这在此时也是很常的,这毕竟是官员赴任能在路上走三年,譬如出发去辽东公干,还能抽出一年时间顺便回一趟广西老的年代。 拖到秋后这属于正常程度的拖延,就连上官只怕也不会怎么怪的。甚至都司估计也只是做做姿态而,没发往各巡司的公文也是有无力,没有粘鸡毛吗? ≈lt;/br≈gt;≈lt;/br≈gt;如果没有特殊变故的话,往衢县和江县的援兵应该至少要花三月才能集结,当然集结来之后,配合周边的州县,要把买活军打回老还是不难的,这座县城都无险可守,城墙也不高,被团团围住的话,支撑不了多久。 不过买活军也不会受到什么太大的损伤,因为他们可以撤退回福建,而福建是绝不欢迎浙江的军队入境,帮助他们平叛的。 ≈lt;/br≈gt;≈lt;/br≈gt;——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变故的话,这件事大概就是这么处理了,不管出门在外的衢县人是多么的惶急,这反正也不干大人们的事,但浙江镇守太监王知礼是不知趣的人,他上窜跳,不断胁逼都司、布政使收复衢州,很多人都传言这是因为买活军居然绑架了王大珰麾的干将,让他很丢了一次人的缘故。 而且由于衢县县令这废物竟不能营救国重臣,王大珰合理怀疑他是西林党,正预备向九千岁参他一本,让他的余生都在诏狱中度过。 ≈lt;/br≈gt;≈lt;/br≈gt;消息很快传到了龙行县,这县令在本省的好友都给他写信,催促他快些设避祸,厂卫的诏狱那可是大名鼎鼎,令人闻之色变,而得罪了阉党的后果乎和得罪了西林党一样严重,由于阉党现在当权,惩罚会来得很快,如果不赶快辞官或是贿赂王大珰,很可能便要落得破人亡、妻离子散。 ≈lt;/br≈gt;≈lt;/br≈gt;据衢县县令接信之后,呆了半日,随后便在众人苦劝之,坚持要单枪匹马去收回衢县,营救黄大人,‘给王大珰一交代! ’,当真是自己带了头骡子,从官上直冲出去,踏上了去衢县的驿。从此后便再也没有人听到他的消息了——以买活军的凶威来,当无幸理,报‘殉国’应当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lt;/br≈gt;≈lt;/br≈gt;由于王大珰可以直通九千岁,他的话在浙江官场是很有分量的,在他不断的催促,浙江官场不情不愿地稍微加快了一丝运转速度,正当信使们从武林驶出,手上举鸡毛信往沿海各巡司出发的时候,王大珰派出的厂卫探子也陆续从各地回归——≈lt;/br≈gt;≈lt;/br≈gt;这些探子带来的必定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王大珰在收了一波情报之后,闭门不出了日,随后仿佛耗尽了耐心,点选了百余名亲卫,行文布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告知众人,他经受够了浙江上的颟顸懈怠,将其中情弊尽数急告京师,收信之时,王大监亲征线,周旋反贼,将生置之度外,誓以一己之力,而挽天倾! ≈lt;/br≈gt;≈lt;/br≈gt;啊这……≈lt;/br≈gt;≈lt;/br≈gt;浙江三司接信后都陷入沉默,唯有布政使在核实王大珰行踪,知其确系往衢县而去之后,派出了一支卫队,请他们劝回王珰,勿要随意涉险——或者也可以是为他收尸的,只看他们赶到时局势发展什么样子。 ≈lt;/br≈gt;≈lt;/br≈gt;这算是尽过同僚之谊了,接来最紧要的事当然便是请来自的绍兴谋主,众人一酝酿出一本毫无瑕疵的奏折往上递交,把锅全甩给擅自出动送人头的王大珰。 虽然买活军声名不显,似乎又是魔教分支,但他们起兵以来似乎还没打过败仗,王大珰毫无领军经验,一头栽进衢县那还能有好吗? 必之人,又是无后的阉党,浙江这些年来的许多公案,那还不乘此都推给他? ≈lt;/br≈gt;≈lt;/br≈gt; “义父大人!”≈lt;/br≈gt;≈lt;/br≈gt;正当三司都在沉吟该如何从王大珰轻率冒进的军事行动中获取好处时,在衢县外的驿站里,王大珰正沉地坐在桌边,坦然接受义子的跪拜,黄大人眼含热泪,诚恳地抒发了自己对义父的尊敬和思念,随后便迫不及待地宣布了他带来的好消息。 “出生入,幸不辱命——义父,陆平抓到了,人就在外头,东西也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lt;/br≈gt;≈lt;/br≈gt; “此外……买活军还有少少礼物相赠,还请义父笑纳!”/p:,, 79 王大珰入毂 太监们一向是爱钱的,这一点可算是天下的公认了。其实这也不算是很坏的习惯,只喜欢钱,那便只需要准备钱就足够了。很多官员之所以攀附阉党,便是因阉党的门槛比西林党要低得多,而且也简便得多,西林君子们要看科举的次第、房师,出的省份地理,还有素日里的交际,要吟诗作赋,周旋交际,要有众人都服膺的人望和‘一口正气’……这多的标准里唯独没有办事的才干。 因此,许多还想做点事情的低级官员对阉党更热心一,好歹送了钱便有个靠山,彼此银货两讫,再简洁不过,西林君子们或许不要那多的钱——但也是要一的,还要比银子更难寻访的房清玩,比起耗钱,要耗的时间更多,不确定性也更大。 凡是新中官走马上任,来送钱的官员、商家自然是极多的,来者不拒的那都是下等做法,够做到镇守太监,王大珰自然还是有的,他稳稳坐在桌边,漫不经心地着说,“子慎,此事你也有不知分寸了,他们的钱,哪是可以轻易收的,怎也要看一看、等一等,不该拿的还是不拿——” 若说阉党和西林之间,风气的确迥异,西林党是喜欢排兵列阵,列《君子谱》、《点将录》等,阉党便是喜欢认干亲了,二十岁的干爷爷,五十岁的干孙子这是丝毫不稀奇的。王知礼是九千岁的干儿子,而黄大人虽然和王大珰年岁相去不远,但也很早就认了干亲,才在厂卫中如鱼得水。 王大珰对这个义子也的确推心置腹,相当的信任,若不然他是不亲到衢县来搞政治冒险的。此时训黄大人自然也是了他好——反贼的钱,不收得分情况,若朝廷议定了,可抚,那便是收的,而若朝廷压根就不看在眼里,那收一也无妨,若是被朝廷认定了心腹大患,如建贼一般,收建贼的钱那就真是里通外贼,是要出大事的。 从买活军的表现来看,这支乱军心中还有正气在,知道尊敬正统,恐怕久也有了投靠朝廷的心,只是尚不知谁依靠。此时西林不得势,想要办到此事非得投靠九千岁不可,而九千岁也正需要功绩来填充自。因此双方可谓是一拍即合,王大珰收到义子报信之后,其实开始了置的工作——发奏章往京城,大肆吹嘘买活军的战,夸大他们的战果,令京中众大人们对东南局势更关切,如此引起重视,营造危机感之后,才显出他挽天倾、凭口舌建功,说得买活军退兵的功劳。 在黄大人的献策里,买活军要退出浙江道,又没有完全退出,如此方显出其的势来,才有谈‘抚’的资格,试想倘若其只是占据了沿海的几处渔村,那这的反贼根本连被朝廷讨论的资格都没有,顶多是行省里自行处置罢了,但占据了两省之地,这说起来感觉就很不同了。这都是做公人笔下的功夫,不足外人道,但王大珰心里是有数的——他既然出现在衢县,其实买活军的钱便是打算收的了,只是难免还要说场话,训一下义子。 黄大人是惯于伺候他的,恭恭敬敬地听王大珰又讲了一番做官做人的道理,方才弓着子说道,“义父训得是,小子年幼无知,竟是一日也离不开义父的高智指点。不过这买活军的确是有孝心的,他们的一薄赠,不过是聊表心意,义父若是愿意给脸,便收下了也不妨事。” 王大珰在收到黄大人被俘的消息之后,经尽量收集买活军的信息,初步认可黄大人的判断,但也不免细问,“你此去究竟经历如何,所见可真,又是如何说动他们放你回来的?你且先仔细说来,这黄白之,我再行斟酌。”现在他是不让黄大人礼呈上来的,这也是王大珰的定所在。 黄大人款款应是,他先从自己被俘说起,说到了追陆平,必入买活军的地盘,然而了不落下话柄,便索性将计就计,骗得那买活军的健妇将他绑架进去——说到这里,王大珰也不由开怀大,连道,“还是你有急智,果然,我就说,你这一的武艺,如何被一女子所擒?好,好,子慎,咱膝下这孩儿们,我就说你是最有见识的。” 因又问起那健妇可有识破,黄大人道,“这便是双方心照了,也是买活军心中尚有大义,他们因治下也有血案,段十分残忍,本也惴惴不安,毕竟是乡野乱党,如何有查案的人才?听说我要查案,便有意邀了我去追查。因此孩儿上船之后,倒并未受什苦,到了买活军治下之后,见其尚有可悯之处,也就请见匪首,说出其中缘故。匪首听闻此图这般重要,也是大惊失色,当下便拨出人,四处搜索,侥幸被他们在吴兴找到了陆平这反贼。” “孩儿更苦劝那匪首六姐,令她勿要再行兵刀,此时他们本占据了衢县、江县,还要再图龙行、三江源,孩儿陈其中利害,又以性命担保,义父必定他们做主,因此才缓住了他们的举动。又急信请义父来主持大局,那匪首谢六姐生性多疑,听说义父风采之后,对义父深信不疑,依孩儿来看,此局非义父不可平!” 真相如何,实际上王大珰并不关心,这几番话是说得真漂亮,他听着连连点头,又问了细节,倒都很在点子上,如买活军内部是否真由谢六姐做主,还是另有首脑人,以及这谢六姐的来历究竟是否真正不凡,如传说中一是神仙转世、无生老母等等。 此时天下间,笃信鬼神的人口不计其数,黄大人这种打从根子上不信鬼神,哪怕是见了谢六姐,也在一个照下便分析她是异世来客的智者反而是少数,他的坚信比很多理应坚定‘之外,存而不论’的儒生都要强得多,这就可见一斑了。 而凡是中人阉竖,就没有不信神拜佛的,信仰比健全人更狂热笃定得多,哪怕知道民间这香、罗祖,多数是装神弄鬼,但也难免存了几分忌讳敬重,王大珰听说买活军真正是谢六姐做主,本就经去了几分戒心——女首领倒不是闹不出动静,但要说闹成建、闯、西一般,那是不可的,那都是在图谋天下的枭雄,而买活军竟是女子做主,可见便是白莲的又一股变种,和几贼有本质上的不同。 既然如此,那便的确是可抚的,不给将来造成太大的危险,王大珰此时便对买活军的实有一定的期待了。在他来看,这买活军的,高了不好,低了也不好,恰要维持在不高不低,不至于高到真正自立王,四处作乱,成朝廷的心腹大患,连累到主张招抚的王大珰,也不低到一触即溃,压根无法成说得出口的功劳。 高到足以引起重视,而又无法短时间内剿灭。要让京城里拨下更多的资源来进行招抚,而王大珰屡次招抚,都有效地阻止其扩张的脚步,买活军的势始终限定在某个范围内,而又不至于过分坐大,这才是对王大珰而言最理想的一种叛军。此中章,说白了就四个字,‘养寇自重’,黄大人其实心知肚明,但却不好说破。 他刚才言明了谢六姐的女子份,令王大珰释然,此时却要买活军反过来描补一番,免得王大珰因首领真是女性而失去太多信心。因此沉吟了片刻,露出迟疑之色,待王大珰几次催促,才低声说道,“义父,此女来历,恐怕的确不凡,说是谪仙,或也不过。她中的确是有一外间未有的好东西。” 王大珰浑一颤,不由坐直了子,尖声道,“此话可当真?子慎,民间这魔,颇有鬼蜮段,你别是被骗了!” 黄大人便返从门口取了一个小包袱来,王大珰见包袱小,只当他带来的是买活军炼制的仙丹,心中不由怦怦地跳了起来——有敏一代,宫中求仙问道的风气就没有淡过,接连十几个皇帝都有用仙丹的习惯,宫人代代传承,天然便相信世上确有仙丹妙药,服用后可延年益寿。这种根深蒂固的认知,是后世人很难想象的,哪怕是此时还年轻的小皇帝和九千岁,也对仙丹颇有兴趣。若买活军献上仙丹,王大珰还真不知该怎处置好了,此很是辣,献得好了一飞冲天,献得差了——若还吃了人,那就是杀头的大祸! 这可是仙丹!自己若吃上一枚,再往上献——但是镇守太监,再一飞冲天,飞到哪儿去?王大珰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期待了,心下一时很乱,见黄大人取了几个小盒子一一打开,倒都不像是仙丹,反而松了口气,定睛细看,确系从未有见过之,一个圆如拳头,材质奇异的事,表似乎是无色琉璃,背后镶嵌着一个盘。王大珰定睛细看许久,忽而惊异道,“这是摆钟盘?如何做得这小?的摆呢?如何无摆而指针也走动?” 他夺过这小钟翻覆细看了几次,又豁地站起来,疾步行到外间,急急查看驿站院中设的日晷——如果不是他们处驿站之中,恐怕连日晷都难寻,只去找一只猫,用猫眼大小来辨别时辰,也就是俗说的‘猫钟’了。 此时天下间的时间,实在是非常宝贵的一东西,知道摆钟的人,自然是寥寥可数,百中无一,而此时本土最先进的计时工具‘六轮钟’,也是罕见之,只有少数官署和大户人家陈列,此是以沙漏作动来带动机簧,一座五轮、六轮沙漏钟,半人多高,一人长,一般的平民百姓根本都无处放去,白日用得最多的还是日晷、漏刻,夜里则以更夫、线香、蜡烛计时,所谓三更蜡烛五更香,都是一个道理,这种计时办法很不准确,但此时需要准确计时的人群其实也并不多。   ;因此买活军治下那百姓,乃至来云县做生意的豪商如陈老爷,对儿童表的反馈是不如谢六姐预期的,因他们的时间一向就不准确,此固然珍稀,但得了似乎对自己的生活也没有什太大的影响——他们倒是准时了,然后呢?时间这东西,只有所有人都准时才有意义,一个人的准时反而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对这人群来说,表好的确是好,但要说吸引,还是自行车更强。但在识货的人眼里,那便不一了,官衙、皇宫,这都是时序极重要的所在,准时是普遍的要求,这也是计时工具最多、最先进、最精确的地方,王大珰是宫里司礼监出来的,吃过见过,他比黄大人更知道小钟表的好,而且够辨认钟上的罗马数字,从日晷处看过时辰回来,再看了看闹钟,颓然坐在椅上,半晌说不出话,眼神惊疑不定,双唇都有颤抖,忽而一抓住黄大人的腕,嘴唇翕动着低声问,“真是……真是真仙降世?” 黄大人早知他的反应,先摇头道,“便是,也是谪仙,孩儿多次刺探,此女中并无仙丹,只有神异件是确然的。观其行,与我世之人也确乎迥然不同,孩儿曾斗胆请其出庇护我大敏江山——此女摇头不答,后经追问,方才自言江山自有气运,降世之后,惟愿庇护一方,并无长志,也不愿喧嚣闹事,免得引来天官天将留心。孩儿观其神色,似乎系私逃下界,因此忌讳重重,虽有神异,却自隐于深山之中,不肯入世。” 又奉上一枚只比指肚略大的幽绿圆盘,连腕带都不似此间事,黄大人抽掉了背后的一层什事,圆盘便亮了起来,黄大人指点王大珰道,“此叫做表,上头的字……” 王大珰自己端详片刻,道,“这和那西洋件上的数字有像,我见过的。”他又看了黄大人写的对应,便可以辨认,来回在两个计时工具之间对比,见表上连秒数都有,而且和闹钟的秒针走得分秒不差,色更加苍白,忽然往后仰去,连声道,“快扶住我,让咱缓缓,透不过气、透不过气。” 黄大人又慌忙打扇子掐人中,闹腾了好一阵子王大珰才缓过劲来,他从小中人被选入司礼监读书,成内监弟子,又钻营到九千岁门下,一路被提拔到如今这个位置,虽是中人,但也远非外间想见的那般贪婪凶顽,自有一番城府阅历,这还是他第一回失了方寸——从那神仙、真人,哪个不是名号打得老高,说到实的,除了那一枚枚金丹,还有似是而非所谓的异象之外,也拿不出什。如买活军这般出就是两件稀世奇珍,怎看的确都不是此世之,如此实在的所谓谪仙,这是真正所未闻,若连那神仙真人都信,不信这买活军的谢六姐,只怕是难以收场! 可若说要私下去敬拜六姐,这可是比收小礼更大的罪名了,收点钱,九千岁司空见惯,便是闹出事来,抬抬也就过了,而敬拜魔,这可是极大的罪——除非将六姐请到京城坐镇,那倒无妨了。若是谢六姐生得花容月貌,倒还正好,不论是封国师还是纳入宫中,倒也都名正言顺,但买活军基业在此,谢六姐可进京? 王大珰想到这里,不由望向义子,黄大人和他心有灵犀,意摇头道,“六姐对衣食住行极讲究,有足不染尘一说,她只走一种特造的水泥路,因此买活军走到哪里,路便修到哪里,若是义父有兴,明日可乔装打扮,随孩儿往许县码头一行,见过那水泥路再回到此处,料也不激起什风波。” 来招抚叛军,便是深入敌营也是大有说头的,王大珰倒不忌讳这个,只是越发感到棘,他处置过反贼,也处置过神仙,也见过许多同僚处理假神仙带着的反贼,可这真神仙领头的反贼却是第一回见,王大珰现在连说都不话了,在椅上静静坐着,目光有呆滞,黄大人只做不见,又取出一瓶流光溢彩的透明琉璃小瓶子,揭开了无色顶盖,冲王大珰轻轻一喷,道,“义父请看,这便是买活军敬献的第三宝,此香水精露要比西洋货更加上等,可以留香十余日不散……” 这的花水,自然是内闺女子的恩,只是独有一点,便是香气略显尖锐,并非此时推崇的淡雅隽永,这也是此时西洋香水的一种特点,西洋香是以浓烈贵,而且此在西洋本地也卖得很贵,到了大敏反而不太受到贵胄欢迎,但此对中官来说有特别的意义,中官因肢残缺,便溺不便,多以香露、熏香遮掩那股子淡淡的异味。 其实这只有在宫廷中是个缺陷,到了外间,成年累月无法洗澡的百姓极多,旁人根本都不在乎,唯有中官自己追求香料,引风尚。而这本意是了遮掩狐臭的浓烈香水,对他们来说便是极好的东西,这个礼算是送到了王大珰的心坎上,但他却是魂不守舍,只挥了挥,有气无地让黄大人先别说话,莫要干扰了他的思维。 黄大人见此,心中也是暗,不动声色垂侍立一旁,冷眼旁观,王大珰有气无瘫在椅上,时不时惊起来闹钟和表仔细端详,如此重复再三,好半日方才算是彻底缓过来,不知想到了什,忽而又问,“此次敬献——呸呸呸!神仙人,怎敢用敬献两个字?你这娃儿也是胡闹,此次……” 他犹豫再三,也不敢说‘下赐’,而是用了更中性的词,“此次赠礼,所有这东西,是单只有一份?” 黄大人只听此问,便知道王大珰经入毂,微微一,从容道,“此在买活军那处虽也十分名贵,但不算极罕见,数千数百,还是有的。经孩儿建议,这三礼品中,闹钟和表都各预备了三份,一份自然是义父的,一份则理所当然赠给九千岁,另一份自然献给皇爷。” “这香水,则是预备了义父和九千岁的两份,皇爷向来不好此,用不上,便准备了另一稀奇事,义父请随我来。” 接下来自然是一番对自行车的展示,至此,王大珰全然拜服,完全肯定谢六姐出的确不凡一事,他倒没有试骑自行车——一省镇守,这点定还是有的,回到屋内坐下,双目精光闪闪,又是一番长考,再开口时,俨然下了决心,便换出脸来,将黄大人的双紧紧捏在心,拍了几下,道,“好孩儿,不枉义父疼你,你真是不枉咱这多年来的苦心栽培。今次之事,你处置得极好,咱们父子俩既然遇上了这番奇缘,又怎让就此错过?好,好,好!” 屋内顿时又上演了一出父慈子孝的好戏,王大珰对黄大人倒没起任何疑心,不过赏功惩过,此子既然立下了如此奇功,自然要再加勉励笼络,说了好一番心腹话,又许了不少富贵荣华之后,这才步入正题,道,“好孩儿,父也知道你的意思了,这四东西,的确是举世难寻的好奢,便是京中诸公也必然欢喜,往小了说,咱们就倒腾这奢,也赚个盆满钵满,往大了说,敬献给九千岁,也自有你我二人的好处。眼下便是这两件事,还要咱们一起参详。” “第一,你我皆知,买活军兵士凶猛,此必不强取,那便是要做买卖了,咱们倒是肯买,但若是买活军这里出价高了,再转利钱就少了,还是要价格给他压一压是最好的。什?你说买活军不只是稀罕银子?” 这是王大珰没想到的,他眉头皱了一瞬,便又随着黄大人的说法而豁然开朗,“若以易,那就再好不过了!又比只要银子好办得多——那他们要什呢?” 这是第一个问题,出于阉党自己的考量,第二个问题却也和那几个县城无关,事实上王大珰现在压根就不关心那几个山坳里的县城,大不了便送给买活军也罢,当做个羁縻军州,只在名义上奉大敏主即可。 这都是细枝末节了,王大珰现在最慎重的便是第二点,“第二是最要紧的——这几事送到京城,必然引来轰动,若再加上她的神仙份,想要插的各方人马必然极多,九千岁麾下那四大干将,必然来勒索,咱们须得先想个法子,莫要让好处被他人占了去!” 这就是大敏,这就是阉党——和西林比起来,阉党算是做事了,王大珰也绝非是最贪婪的大监,甚至多数时候都还可说是相当清廉,毕竟他只收该收的钱,并不主动出击勒逼百姓。但,这就是大敏,这的机,这的人,一道镇守,所想到的只有‘莫要让好处被他人占了去’! 黄大人心中如饮冰雪,凉意森森,其实一切全在他预料之中,只是比起从在认知中夹带的绝望和无奈,此时他心中只留下这一片淡淡的森凉。 好在,天下间有一处并非如此——总算,天下间有一处,并非如此! 他很快捺下了心中突然激昂的情绪,也跟着一道露出难之色来——其实方案早有,他眼看着王大珰一路被引着走到了此处,路自然也早描画好了,只是不如此轻易地奉上,还要跟着再演一。 这其中的套路,黄大人是最熟悉的,也非常的擅长,他或许不太喜欢,但也并没有别的选择。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演得更加精湛,因他在心中做了别的选择。——虽然算学上比不过小佘,但这天黄大人心情相当不错,他知道自己买活军办的事,可比小佘更多。 不管将来如何,至少先赢了一局!:,, 99 生产力的改进 松江棉布,衣被天,此时的江南织造是极有名的,金陵、姑苏、武林所设的三织造皇庄,天知名。由是又衍生出了这三座都市周边的织造风气,除了浙南山区之外,之江道家家养蚕、户户种桑,按周小娘子所说,凡是种桑树,必定能乘便养鱼,这叫桑基鱼塘。 们乡凡是稍微有些底蕴的人家,必定都是有鱼塘,有桑树的,每年都会将自己精挑细选的蚕茧卖给乡的织场,而自己家中也都有黄婆机——从前乡间也多有种棉花的,蚕茧织出的绸缎乡人自己也不穿,家中的棉花土布自纺自穿,有多余的也能卖给本的商户,而本的女娘,倘若不能织造,那压根就说不上人家,不能织造,便等于是有钱赚不到,而且还要倒赔钱去买布穿,倘若不是使奴唤婢的官宦人家,谁愿娶这样的媳『妇』?真是羞也羞死了。 然而,织机昂贵,倘若不能日以继夜的使用,算是不值当的,但江浙碎,家家户户的耕是不多的,此处便有了棉、茧与机器之间的矛盾,棉花时常不足,织机若要闲置了也舍不得,很多人便会将自己织机的时段以低价租给无织机的人家,或是自家的佃户,还有一些户,便会索『性』在家中购买织机,招揽佃户、亲眷家的空闲女眷前做活,给付工钱。 这样的织场在江南一带分常见,织机有些是五架架,有些是二、三,多过于百的,那都非得依附于户人家才能经营,因从织机的价钱,再到工钱、料钱,往外的卖价,都是数百上千两银子的本在头,一般的小户人家是支持不了的。 以周小娘子的见识,在三织造皇庄之外,若有过千架织机的织场,那背的主事者便一定是江南的豪族——指家中可以和阁老攀亲的那种族,一般的小织场如她们家,余架织机,多以织棉布主——绸缎单价高,本钱也就,而且好看,前置的工序更多,小户人家是很难生产的。 单说织棉布,倒是快的,两日三匹怎么都是有的,们家织场二台织机,一日是18匹布,一年约有五千匹布,一匹布市价三钱银子,卖给商家只能卖到两钱银子,因们量吃货,省了织场零售的烦恼。如此,一年算光是现银往家拿了千两银子——但这没有算买棉纱的钱。 棉纱线并不便宜,因从梳棉到最后纺线、染『色』、浆线,直到最后卖给织场,期间的工序也有几道,需要耗时数月,可以这么说,按买活军的度量衡算的话,一亩,只能出100公斤的棉花,也就是30公斤的皮棉,最后能出的染『色』棉线一公斤就要卖到相当的价钱,再加上工钱和织机的本钱,织场一年到手的利润不过是百两银子上,也就是说,一架织机,几乎是日夜不停的劳作,一年约是两银子的利润。 这不算是么骇人听闻的发财路子,而这织机若是在农户自家,效率要更低,因农户倘若不愿买棉线,从摘棉开始,么都耗自己的劳力,那么一年能纺出足够全家使用的布料,之外再卖个几匹已算是很能干的了,们的赚头便只会更少,部分时候织机都是闲置,而这样的村布在本村也要卖到两钱半一匹,也就是约等于250文钱一匹布,而一匹素布可以做两件衣服,一件衣服光布料的钱就要125文。 如今买活军这,最低的收入是600文一月,房租便要200文的话,余400文管吃饭和生活,那么150文一身的衣服其实仍是很贵重的。毕竟这还是素布,倘若要更坚牢,更能御寒,更耐脏,这衣服都要更贵。也因此周小娘子买活军的纺织厂本也没报多的希望,她不想要出去做工,便是因她织场的工是了解的,也有预期——工钱是不会少的,但也绝不会多,一个人吃不饱饿不死,便是如此而已了。织场自身的利润摆在这,想要多开工钱又怎么可能呢? 再说她也问了吴老八,知道买活军这的棉布价格很低,很好的棉布一匹止一钱半,也就是说一身衣服只要75文,因此买活军那的日子是好过的,的那织工的收入必定也要跟着减少。进纺织厂做工,像她这样也没么靠山的外寡『妇』,想要做管理谈何容易?织工的话,一日能开三文便是极好的了,按吴老八说的价,她真不如在家带孩子,至少还能打点家,教养子女,还能少耗用一些眼力—— 了不闲置织机,织场晚上也开夜工的,却又多舍不得将灯点得很亮,多置烛火——也怕引发火灾,因此们多是发给火烛银子,让织工自己买蜡烛,因此凡是上晚班的织工,多数都是只点一盏黯淡的蜡烛,就着天边的星月之『色』织布,久而久之,眼力耗用,很多人到了晚年都是半瞎。 说是好吃懒做也好,拈轻怕重也罢,人要活着总得自己打算,周小娘子现在都不愿回想她在船上那段时日是怎么过的,那样污糟的环境,那样绝望的未,而在其中最的一点亮光却不肯收容了她,还一定要她先去做工——两人却偏偏不能谈得太久,每每都有人事打断,也要避开旁人的耳目,身边又有许多也看上了私盐贩子们的寡『妇』同乡……若不是有黄太太的安慰,她内心几乎要煎熬死了,直到如今她也有意不多想这段旅程,更不让自己去想从前在老家的时光,想又有么用呢?日子都在前头过,再说,此处的日子也未必就不好了,虽说眼前还艰难,但至少要比想得又好得多了。 第一个好的便是织工的报酬——远比她想得要高,周小娘子的预估全是错的!此处的熟练织工一天拿五文的都不少见!而这一切全是因她错误估计了纺织厂的‘单位产量’——买活军这,纺织厂的‘单位产量’要比老家要高得多了! 这自然是因们用的织机与众不同,周小娘子因夫家的关系,算是见识广阔的,不像是很多女眷只知道纺纱织布,她知晓从采棉、梳棉、弹棉、纺纱、浆线、染线、晒线等一系列工序各自的细节,唯有如此才能帮着公婆在外收棉线,买活军这的棉花许多都是从外头买回的籽棉,算是省了采棉这一步,随后——从梳棉开始,用的便是新式的机器,效率比从前高了何止三四辈!更不说们用的横式纺纱机了! 这横式纺纱机,一台机器便相当于老家的五个织工,那么哪怕给这个纺纱工的工钱开原本的两倍,也是省了三个人的钱,这是何等的便利?何等的可怕?而织布机更可怕,这的织布机是用飞梭的——这飞梭节省了多少人力,又是多么的快捷?一个人一天织不出五匹布那都算是笨的了! 一个横放,一个飞梭,刹那间便把原的本打了!人工上真正节省了太多 !哪怕一钱半一匹布,纺织厂照样是赚得盆满钵满,们的布每天织造出,立刻就被运走了,用厂长的话说,许多都运到了邻省去,哪怕加了运费,两钱半一匹也是稳稳的赚钱。 这意味着么,以周小娘子现的学识和职位,只能模模糊糊感受,而不是完整描述出,但她能想到的变化便已有很多了——棉布既然如此便宜,那么农家也就不必了省钱自己织布了,能把精力省做别的活,布直接买就可以了。因农家都还是老式织布机,也没有横式纺纱机(便有也用不上),效率是完全无法和纺织厂相比的,算还不如买布划算。因此这布匹在本的销量也会比以前高,而织工的收入也高了……这便是政治课上说的,‘生产力的改进’。 她生产力的概念还不是太清楚,不过若以这个标准说,买活军这的生产力当然是高的,而且要比外面高得多,所以这的力非常的丰富,么东西都和外头不同。 周小娘子现在隐约相信她自己也能把两个孩子带了,她是很有上扫盲班的动力的,而且自信手脚灵便,转正式工之后,一日赚五文也不是问题,到那时她的收入将会宽绰得多。 她而且还很有上初级班的动力,初级班毕业之后,她便有考管理岗的资格了,到底说也管过织场,哪怕是个小组长,是个会计,不必在织机跟前做活,收入也有个四文起,省力是省力得多了,班后或许便还有精力给两个孩子做饭。 从老家到买活军这已经三个月了,天气逐渐热了起,周小娘子曾剃光的头发也慢慢长了寸头,她很快或许便可以不戴义髻了——这是她虽然经济紧张但还是坚持买了的东西。日子似乎渐渐好了起,在这她不必担心被宗族觊觎家产,觊觎着自身的那一点可怜的姿『色』,在买活军这,单身女娘——不论是不是寡『妇』,有没有带着孩子,外出做工也不会惹么闲言碎语。她时常能留意到有流氓被抓去彬山发配奴的公告,在这,凡是循规蹈矩、老实做活的人,似乎都能受到买活军的保护。 若那些作恶的人,不管背后有么宗族,又是么面人家的子弟,也会毫不留情被送去彬山,甚至连累得一整个家族都因此被扣了最重要的‘政审分’——哪怕就是买活军的嫡系,都不会有任何的宽待! 临城县的黄榜上就曾贴出过榜文,很详尽讲述了在许县发生的案件:出身彬山的买活军兵丁甲收受了商户的贿赂,帮助们在争端中出了伪证,而这件事又被买活军的兵丁乙揭发,于是兵丁甲和商户一起被发往许县煤矿奴,兵丁乙得了加分,兵丁甲的家人却倒霉因此被扣了政审分。 这些榜文传递出的信息,令本人心惊畏惧,却让周小娘子这些外户由衷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像她们这样没有依靠的人,吏治越是清明,便越能安居乐业,周小娘子已逐渐相信了她可以外出做工也不会惹闲话——当所有女人都外出做工的时候,便反倒是那些留在家的女人会被说闲话,这是她在到这之前从没想过的一种现象。 但,即便如此,即便她已经在逐渐相信自己可以一直外出做工,也可以独自生活,但几个月,周小娘子却发觉自己并不如吴老八所说的,“或许到那时,你便发觉你还更喜欢一个人生活”,她还是想再婚的,也依旧挂念着吴老八——纵使有许多人家都托了媒婆问她的意思,而在临城县要定一门不差过吴老八多少的亲事似乎也并不难,但在所有人之中,她还是最想嫁给。 这理由似乎是很显着的,因正是救出了她,把她和孩子们从必死的绝境中拉了出,但却又不那么的充分,因连自己都说,不要将恩情和感情混一谈。但不论如何,周小娘子还是会时常想起,并不仅仅是当她会到眼前的困难,想要找个帮手时,她不再像几个月前那么着急了,但有时在睡前她也会突然想起:现在还好吗?已平安归了吗?们的婚约还算数吗?是不是了安抚自己暂行的缓兵之计,实在的并未看上自己? 她的去处是们一起商定的,由做主,而她确定了住处之后,也按照两人约定的办法,往衢县和云县的联络处都分别去了信,虽然当时还是用的拼音,得也不太工整,但应该不至于认不出罢?如果平安回了,哪怕最后是要解除婚约,应当也会找她一次的不…… 哪怕在纺织厂做工,周小娘子外界的信息也比以前知道得要更快,除了每天在城走动时可以见到的榜文,纺织厂这到了新棉花也会惹一批议论——现在买活军还在向外买籽棉,们很需要更多的人手种棉田,去年很多自愿投的年人都被安排去了种棉田,县城以前被荒废的土现在重新开垦了出。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厂房还有空余,织机也远远没有三班不停,只要棉料得更多,产量还可以再提! 五月底,天气已经很热了,纺织厂了一批新棉花,是刚到港的,如果吴老八走的是海路,或许就是和这艘船一起到的港。周小娘子这一阵子都心不宁,她始终都还是有些面嫩的,但也忍不住想要去厂的收发室问问吴老八的情况——纺织厂的外织工很多,多数都关心自己家乡的情况,收发室是纺织厂内勤特设的一个机构,头那两个女娘平日除了自己的活计之外,还会帮她们寄信回家,也会统计外工人的原籍,并且在买活军内部打探一些原籍的消息,很受到工人们的欢迎和尊重。 周小娘子离家已经快半年了,她婆婆是一定已经去了,但父母仍在,她也想告诉父母,若是今年诸暨的日子依旧不好过,不如到买活军这。因去收发室耽搁了,今天她班接孩子便预计要晚一些,雷姐很热心答应帮她和托所的人说一声,饶是如此,她一路也走得很急,才到街口,乍一眼见到子就喊道,“宝,娘在这。” 一眼才看到宝旁边的雷姐,还有雷姐身边站着的男人——二宝便正坐在这男人的肩头上,抱着的头咯咯笑着,雷姐也正一脸热络和说着话。 她的心跳一快了起,又好像有一口气噎在嗓子眼,脚步也因此踟蹰不前,不过托所门口的几人也都听到了她的声音,一起扭头看了过。 那个晒得黝黑,实在也说不上很英俊,但却让她安心而又想亲近的男人她『露』齿一笑,自然问道,“你是不是长高了些了?” 这个让她暗自担心的男人终于还是看她了,全须全尾,看着康健得很——而且看到了她也很高兴,的眼睛迸发出了亮光,看也并不是丝毫都不喜欢她,还是有几分看得上她的。 这明明都是好事,可不知何,她却忍不住一就哭了起。 111 确田风波(下) 刚被列为对比示范村,刘家村立刻就出了这样一起恶性案件,吴兴县官衙这几天的氛围都很低沉——刘四嫂机灵,黄富还来不及跑就被人来了个瓮中捉鳖,此案案情简单,侦破迅速,尸体也很快就被打捞了起来。但后续的处理依然相当棘手,不但为刘家村多添了几个让人心头发凉的传说,也让金主任显得有些尴尬了。 “你当时可在呢?他们放水找尸体的时候?” “可不是在呢?臭得要死!天气这么热,三天就泡胀了,还有鱼腥味,简直!” 在回廊下,几个吏目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村民都恼火呢,先他娘栽进去,那年池塘里的鱼都没人敢吃,现他又把人按在鱼塘里,这已经是连坏了两年的收成。村里人都气。” 刘家村以及附近泉村的农户,对买活军的分田政策的确都产生了意见,在黄富杀人案后,这意见仿佛找到了凭依,一下便沸腾了起来,大多农户都找到村长反映自己的情绪,甚至还有些胆大的形成书面意见往上呈递。农户们的意见是很统一的,那便是这起恶性案件正是由于新的分田政策带来的结果,如果买活军不给女娘确田,那就不会滋长刘小玉的野心,也就没有黄富杀人的事情了。 任何一个政策出了岔子,难堪的自然都是推行者,而金主任的尴尬便在于,她虽然有权推行新政策,但却又无权封了众人的口,这一点是县衙中哪个主任都做不到的事,甚至连堵住消息的源头都做不到,黄富落网之后,很快便开了口,咬定了自己是因为刘小玉把自己的老母亲推落池塘,有了这一层怨气在前,而当天刘小玉又要和他离婚,嫁去泉村,并说自己早和泉村的一名男子有了奸情,这才血涌心头等等。 由于他是先落在村长手中,第二天才被扭送到县城,当晚在村中的说辞早已流传了开去,并引发了许多后续的影响,第一个是泉村和刘家村的关系变得紧绷,刘家村里颇有一些人认为泉村人风气不正,拐带了他们的妇女,而泉村人则愤慨刘家村的人给他们头上泼脏水,本质上还是嫉妒他们泉村是新式农具的试点,而且所有女娘都可以被介绍出去做活赚钱。 第二个,便是刘四嫂提出要和刘老四离婚,因当晚黄富是去说服刘老四和他一起投奔‘南面的英雄’,去南洋闯一闯,而且也承认了自己想说服刘老四杀妻作为入伙的保障。有这么一出在,刘四嫂不敢再和刘老四一起生活,她因为无娘家可回,当天便收拾行囊,带了两个孩子,村人一起进了吴兴县,但却并未跟着村人一起返回,而是请买活军做主,单方面离了婚,带着孩子连夜就去了云县。 这件事刘老四当时是不知道的,他也被一起扭送了县衙,不过不论怎么说,黄富还没怎么说服刘老四,人就已经被抓了,这是判不到刘老四的罪的,他被放回村里以后,发觉家里的细软被妻子席卷一空,当即便大吵大闹起来,口口声声只说买活军诱拐了他妻子,要买活军赔他一个。 李村长几番规劝,刘老四压根不予理会,他只好往上汇报,当下刘老四就知道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因为寻衅滋事,他重新回到了县城监狱里,等待六姐的判决 。但刘家村的村民,对黄富被抓倒没什么说的,杀人者肯定是要进去,对于刘老四的就擒,则普遍报以同情的态度,认为刘老四不过是说几句难听话而已,任是谁遇到这样的倒霉事,恐怕也是要说的,就这样便被关了进去,老爷们未免也太严苛了。 刘家村的情况,就叫做‘人心摇动’,除非把整村人都关起来,否则压根便无法制止,而受到这一连串事件的影响,村民普遍不愿让自家的女眷出去做工,更别提确田了。李村长更担心黄富事件再度发生——村民们现在已经知道出去做工的收入,更知道到处都缺工人,又见刘四嫂离婚离得利落,很多和刘四嫂一样,在家里过得并不如意的农妇,私下便有些蠢蠢欲动起来,而感受到这些情绪的男丁们便又对她们进行了更严格的行动限制,现在连每日晚上妇女们聚在一起听书的集会,都有许多妇女不能参加了。‘女人凑在一起就会惹是生非,心就是这样变野的’! 毫无疑问,刘家村现在的民风很不对,农户们对买活军的官吏没那样信服了,甚至隐隐有了对抗的念头。这在吴兴县倒也不令人奇怪,因为本地产粮,原本的日子过得也没那样坏,农户们自己有些底气,对买活军的到来本也就没那样的感激。 这让靠着买活军上位的李村长很焦虑,也让县衙中的农业办公室仿佛处在了风口浪尖,其余科室的同事过来闲聊时,语气仿佛总有些怪怪的,像是等着看热闹。对此,众吏目反应也各自不一。 张文因为来的时间短,年纪也小,倒没什么朋友,还是继续做自己的事,私下如何关心金主任,这是他们两人自己的事。钟勤快是若无其事的,并不忌讳和旁人谈论刘家村的案件,“越是如此便越要做出大方的样子。” 李小青这几日情绪都十分低沉,眼眶时常是红肿的,因为她是负责和刘家村联络的吏目,之前正是她在夜晚的妇女集会上详细地叙说了出外务工的细节。对刘小玉案,她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自责,虽说她也说不上很喜欢刘小玉,但不论如何,她总不该这样死掉。——由于刘小玉案和钟勤快说的案例非常相像,她如今在钟勤快跟前还仿佛更低了一头。李小青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钟勤快了解民间百姓,而她也在反省自己是否‘坏了买活军的大事’。 金逢春走进办公室时,见到的就是三张表情各异,但却都有点颓丧的脸,她若无其事地道了声早,“都在想什么呢?” “主任。” “主任!” 三人不觉都站了起来,因金逢春之前又赶去云县汇报工作了,出差了三天,这算是小别重逢。“这就回来了?” “主任,六姐怎么说?” 李小青迫不及待地追问了起来,张文一贯的沉默,面上的关心是最真切的,而钟勤快还是以日常寒暄为主,给领导留足了地步,金逢春眼光在三个下属脸上扫过,点头说,“大家都准备一下,今天一起去泉村和刘家村公干,一会还有更士、兵士兄弟们和我们一块去。” 现在县衙中,有编制303 40;吏目和从前比要多了许多,无编的也不许和从前一样,吃‘傍边饭’,以前一个县衙就二三个捕快,十余名衙役,每个捕快下头各自都豢养了几十帮闲,现在则反了过来,光县城的警察就招了一百多,这些警察平时也很忙碌,若是人手还不足,便可征得县长与本地主管军官的同意,临时借调本地的军士。 买活军的兵士到底有多少,具体数字不是小吏目们能知道的,吴兴县这里常驻着的便有三百兵——个个都是能战敢战的好兵士,每日一操,闲来无事还要上山剿匪。说句难听点的,只怕连延平府都没有能和这三百兵抗衡的能力。一听说兵士也要一起去,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知道要有大场面了。也不敢多问,慌忙托人去带话,让原本要去的村里那些农民们不必空等。 各自又都收拾了些食水,便被金逢春领着,在城门口汇合了二十多人的队伍,因为城 里一时也没这么多驴,众人都是步行,走了大约三个小时,日上三竿时,前头刘家村已是在望。 此时正是饭点,天气已炎热起来,田里的第一茬活计是已经做完了,第二茬则要等傍晚太阳西移后再去,村民们都回家做饭,村里炊烟处处,李村长正候村口社树下,身旁放了两个大桶,装的都是盐糖水,众人一路走来汗流浃背,正好在树荫下歇脚,各自从怀里掏出干粮,配着盐糖水喝了。 金逢春三人吃的都是碱水粽,糯米被碱水泡了,泛着金黄色,巴掌大的两个,由于没有肉馅,不容易坏,湃在井水过夜可以保存数日,此时取出来吃,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烫,沾着盐糖水十分落胃,也很解腻。三下五除二都吃完了,金逢春拍拍手,自己上去敲钟,不多时村人陆陆续续都汇聚过来,李村长又派了壮丁们四处去敲锣。 社树下很快便聚集三百多人,这是刘家村九成五以上的村民了,还有些没来的,不是凑巧外出,便是病倒了不能起身。外出的三人,病倒的那个确实昨日便在发烧了,李村长心中都是有数的,低声来和金逢春汇报了。金逢春点头应了,从背包里取出喇叭,找了个高处,站到桌上。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突然想到了三年前谢六姐进临城县时的样子,金逢春又记起了她下令杀人时那漫不经心的姿态。她不知道六姐当时心里怎么想,但此时金逢春绝对没有她表现出来得那么平静。 会习惯的,人都有第一次,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杀人了,她几个族兄被监斩的时候金逢春也就在一边。她深吸一口气,对喇叭说道,“喂喂,都能听见吗?” 通过铁皮喇叭,她的声音有些失真,群众们倒是很给面子,纷纷发出声响表示能听得见。三百多人按男女被排成了几个方阵,在社树下乌压压地绕成一个大圈,时不时还有婴儿的哭声传出,炎热的天气让此时此处的气味并不好闻。 金逢春给自己再调动了一轮情绪,这才低沉地开口,“过去数日,村子里不太平,有个渣滓竟杀了人,连六姐都听说了——六姐很不满意!” 人群的嗡嗡声一下就低沉了下去,金逢春显然地看到了他们的恐惧,让当权者不悦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金逢春还带了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大汉在身侧。 会恐惧还好,她放松了一点,对权力3034 0;恐惧自然比愤怒更容易维系统治,她又加大了音量训斥,“这还不算完,听说还有些白眼狼,也不顾这高产稻种是谁给的,甚至连六姐的话都不当回事了。还不许家里的女眷去娱乐室读书,可有这样的事?” “都瞎了心了!就问问你们自己,可有余钱买活?若有的,现在就出来,买了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从吴兴县出去,走一日便到了延平府,你买了活就去延平府,谁管你?你又赖着不走,又不肯听六姐的话,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这些人还活在世上,我都替你们羞!” 十七八岁的女娘,竟爬到了几百人头上指指点点、大声训斥,村民中女眷们自然是畏畏缩缩,而男丁们显著地分为三种,第一种是真被吓怕了,当了多年的农户,哪敢和官府作对?当下都是不由自主,几欲跪伏在地。 第二种并不太畏惧,但也相当地老实,并没有什么抗拒的意思,显然这些人并不畏惧金逢春的怒火,但也不反对给女娘确田,这种是农民中较有主意的,家境往往也比较殷实,不论其内心深处想法是什么,显然都不打算和官府作对。既然官府要这么做,而他们得到的好处又比给女娘确田带来的损失多,至少是相差无几,那么他们就都会表示出一副顺民的样子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扫盲教育,人群中第二种人的数量是最多的,而第三种人则是原本的日子过得不太好,买活军来了以后也没有很多提升的人家,又或者是性格特别执拗、认死理的那些,他们不但无法接受买活军带来的种种变化,也无法接受刘老四因为说了几句怪话便被拉走关了起来。虽然他们或许不懂得‘唇亡齿寒’这个成语,但很显然地,这些人也明白,今日在刘老四之事上沉默,他日自己便少了自由发表演讲的权力。 金逢春在来此之前,已经挑好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此时沉声道,“那边那个戴斗笠的,你对我怒目而视,什么意思?你想怎么样?你说。” 被她挑出来的这位也姓刘,行十七,和刘老四是族亲,一向和黄富关系也好,刘老四在村中都是刺头儿,刘十七也不省心,几乎就是个泼皮,黄富倒是几人中最老实的,没料到不声不响就做出杀人的案来。 刘老四和黄富都被抓了,刘十七有情绪是真,但此时见不是事,倒也不敢杠下去,嗫嚅道,“姑娘瞧错了,小人实无异心。” 金逢春冷笑道,“果然?连日来你在村里是怎么说的?” 她从怀里掏出笔记本,掀开了照本宣科,“十三日,在社树下宣扬‘女人识字无用,反而添麻烦’言论,十四日,不许自己媳妇去听书,两人发生口角争执,惊动邻里,十六日,宣扬六姐是女眷,‘女子得势,天下将亡’。这些话可都是你说的?” 这些的确是刘十七曾说的话,在村中也颇激起了一些浪潮,大多数人都是听过便算,也有人起哄叫好,拱他再说,若说是不许媳妇去听书的,由刘十七带头,许多人家也都有了叮嘱,此时他们背后都起了一层白毛汗,纷纷垂下头去,不敢和金逢春扫过来的眼神对视。 刘十七虽然矢口否认,但金逢春却并不理会,而是从怀中掏出了又一样买活军的离奇‘仙器’,长条形,通体泛着银白,金逢春在上头按了一下 ,其便突然发出人声,虽然有些不太像,但却正是刘十七的原话,便连方言的腔调也一般无二,“娘个咀儿,说几句话便被带走了?这买活军和从前的官府比,可不就是土匪?自从他们来了,咱们得了什么好?” 甚至连一旁村民们的低笑都没有漏掉,人群们听着这白盒子里传出的人声,不由都纷纷惊呼了起来,有恐惧的,往后闪躲,激起混乱,也有人迫不及待跪下大礼参拜,口呼‘六姐显灵’,种种情状不一,刘十七更是惊得面无人色,不知不觉,身下发出淅沥之声,传来一阵骚臭之气,身旁人惊叫道,“尿了尿了,吓尿了!” 哪怕他身边多是刘姓亲眷,慌忙间亦是走避不迭,金逢春‘咔’地一声,将仙器关上,冷冷道,“妖言惑众、煽动人心,刘十七,我问你,你买不买活?” 刘十七却恍若未闻,而是望着她手中的银白小盒子,双腿抖颤,喃喃道,“我的魂,我的魂。” 他面色逐渐清白扭曲,忽然惊叫一声,向金逢春方向扑来,叫道,“把我的魂还给我!” ‘锵锵’几声,金逢春身边的买活军大汉抽刀出鞘,做了防备姿态,但刘十七还没扑出几步,便骤然摔倒在地,口中荷荷地吐出白沫,身下屎尿俱下,眼见着出气多、进气少,李小青‘救人’两字还没喊出来,在众人恐惧至极的惊呼声中,竟是活活吓死在了当场! ,:,, 82 皇帝被坑了 “嘶——好痛快,好痛快!” 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去年还早,仿佛才刚过了中秋,一场细雪便悄笼盖京城。蓟辽战未歇,民夫们还在驿道上一脚雪一脚泥,挨饿受冻地往前线运军粮,今年毫无疑问会有更多人冻饿而死,但无论何,这一切反正碍不着小皇帝什么,宫中的依旧一切照常,了雪,便正合赏雪烤肉吃。 宫后苑澄瑞亭外,架起了几个黄铜制的小支子,头是烧得通红的银霜碎炭,支子被烧得滚热,刷了一层清油,发吱吱的声响来,几个小中人站在支子跟前,热得满头大汗,还蒙了一层青布做的口罩,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支子上滚动的芫荽拌肉,时不时别过头去,避开这呛人的滋味——芫荽是宫中常食用的香料,倒不是芫荽味儿冲鼻,而是支子上翻滚的少许红色细粒,散发呛人的气味,这滋味闻着实在是呛鼻,有些人还忍不住要打喷嚏,但是正在亭内大快朵颐的皇帝的宠。自从九千岁进献以来,半个多月,竟是一日都离不开。 “来、来,吃,吃。” 宫后苑中,亭台多为敞轩,到了冬日,则四处垂厚实的棉帘避寒,其中燃起火盆取暖,可谓是温暖春,宫人不断来往,捧入鲜果蜜饯、温酒热菜,均为九千岁敬献。敏朝皇帝吃敬献是由来已久的传统,历来是各宠宦轮流从私蓄中包办饮食,而今皇帝的饮食,自是九千岁包办。因这些吃食要比御膳房上等得多,虽说今日是吃烤肉宴,但伴着上来的小菜锅子也都样样精美,陪坐的皇后二皇弟对辣味的接受度较低,但将鲜的牛羊肉烫在清汤锅子中,刚一熟便捞沾着麻酱,也吃得津津有味,都凑趣笑道,“今日得尝异味,沾了兄长/夫君的光了。” 在宫中生活,固富贵荣华已极,但也处处受到限制,饮食起居远不在外自由。也就只有皇帝能想吃小烧烤可以办到了,皇后贤良淑德,再不会自己生,而二皇弟平日也是敬谨恭顺,绝不格一丝,他们身边的宠宦也有九千岁这样的能为。这些皇帝心里还是清楚的,因他很照应家人们,一再地劝他们尝尝拌了番椒的烤肉,“吃呀,入口辣,吃习惯了味道好着呢。” 让人送来酸汤预备着解辣,指着白瓷汤碗对妻子炫耀,“你可知道这汤看着为何红兮兮的?便是用了你后苑摘的小灯笼做的,我问了黄选侍,她是彩云人,说是彩云道的确有用酸果入肴的,这红灯笼果便是海外的酸果,一个种,都是看了怕人,食之无毒的。” 由于这一餐中有好些佐料都是宫中自己产的,皇帝觉得很奇,兴致更高,便逐一为妻子弟弟介绍起来:自从百多年前,西洋传士入华之后,带来的许多植株便被收入了西苑、宫后苑,而买活军遍寻不得的辣椒,在西苑里就种了一片,取的是火红的模样,这些年来若有人进献不同品种,都会积到处去。 还有洋灯笼,也是,在西苑种了一片,皇帝踏马西苑时,也曾在苗圃中留心过这种可喜的小物,他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一向是很喜爱的,即位数年以来,不论是奇鸟异兽,还是这种海外的珍种植株,都是有收集,并且以为其分门别类地编纂目录,划分豢养园地为乐。 上有所好,必甚焉,各大宠宦着搜寻献宝治,西苑中着实是收集了不少海内的珍种,只是从前发挥不了任何作用,皇帝也只有略微的印象,而这一次当九千岁告诉他,原来番椒番灯笼都可以食用时,皇帝才会热心,立即就尝试了起来。 当了,关于被毒害的顾虑是从不曾存在的,皇帝的伙食由亲近太监包办,便可完全说明,历代皇帝都坚信,比起大臣,太监才是对自己最忠心,最不希望他们死的种人。他们几乎也都是对的,九千岁想要毒杀皇帝实在轻而易举,但这么做对他的好处为零,毫无疑问,皇帝的死也是他的丧命钟。因外间传言,九千岁奉圣夫人经常以‘大补之药’对皇帝毒不同,他们对皇帝的身体极为上心,满天地搜罗滋补药物,还时常苦心劝诫皇帝,请他留身体,不要在冬日去骑马,免得受寒。 这种叫番椒的东西,茱萸一样,味道辛辣,食之口腔微微刺痛,只觉得十分刺激,但缓过了这股劲儿之后,觉得脸红耳赤,有一股很难言说的欣快,反而让人胃口大开。众人对这东西的接受度各自不一,皇后只吃过一次,辣得流泪,便怎么都不肯再吃了,而二皇弟虽也深具戒心,但对番椒烘干磨成的粉,还是有些喜爱的。 唯有皇帝,自幼便喜好茱萸,对这辣椒的功用大为喜爱,立即令西苑明年要扩植番椒,并且还慷慨地挖了十余株养在花房里,让个叫黄谨的锦衣卫带回江南,赏赐给个奇人谢六姐。再有些金银财宝等物,也算是稍微抵得过她献上这般奇物的功劳了。 既吃着辣椒烤肉,便免不得谈起这个蕞尔之地的所谓买活军,这也不仅仅是辣椒的缘故,宫中来了一样奇物极得皇帝的欢喜——唤作自行车,让皇帝竟连木工活都放了,这也自引来众人的注,皇后二皇弟都到乾清宫看过了这个‘自行车’,也都啧啧称奇,只觉得不似凡间之物,二皇弟甚至也试着骑了一把,进退,除了在青石板上不免有些颠簸之外,简直是再奇巧不过,而其中的工艺大多都难以理解,机关巧妙,绝不似山区产,这也不由得让他们对谢六姐的来历更加的将信将疑了。 在九千岁的解释中,谢六姐只是一个运气较好的海盗,海外有贸易,机缘巧合之,得了一些洋货,对外便装神弄鬼,以谪仙自许而已。这么说当是很说得过去的,因为时的敏人对海外几乎毫无了解,而海外也的确有一些敏朝有的东西,譬摆钟,时便是海外贸易的大头,所以推诿给海外、洋货似乎也有什么破绽。但皇室中人不管怎么说还是有见识的,他们前就见过许多洋货,道理上认可九千岁,情理上则以为这些东西都要比从前的洋货精致得多。 皇帝这种一向爱好鲁班锁、小机关的巧性子,对自行车更是爱不释手,到手已经半个月了,仍忍住了有拆开,因为他研究过诸多‘关节’,知道难以复原,并且还三次传召献上物的锦衣卫入宫陪伴,当皇后问起自行车现状时,他更是兴致勃勃地表示,今他已经可以拆辅助轮了,骑得还很稳当,按他的估量,骑着物从宫内到玉泉山也要不了一个时辰。 “拆是不能随便拆的。”他解释说,“个黄谨说了,这种锁住构件的机簧叫做螺丝,要有特制的螺丝刀才能拆卸——只能等他回江南后看看能不能从买活军里换一个回来了。” 说到这里,皇后有些欲言止,而二皇弟也有轻微的尴尬,因为时的皇帝正做着很不妥的表态:他对买活军占据了大敏的土地完全有一见,也并不准备加以干预,只要买活军时而献上一些鲜玩,他就准备放任买活军继续这么壮大去——甚至还赐给他们一些番椒! 都不用传扬去,即使在家人心里,这也是昏君的表现。但皇后是内眷,祖训不得干政,而藩王在这些上比女眷还要更敏感,二皇弟也不能直言劝诫哪怕一句,只能以行动婉转地暗示。不过皇帝在不想听的话上一向表现得很迟钝,他毫无察觉,抄起一块子鲜发烫,微微蜷曲了起来,被料酒、雪花盐、雪花糖腌制过,伴着芫荽碎辣椒末烤熟的牛肉,熟练地捻起一片紫苏叶,将牛肉卷在其中,轻吹一口,塞进嘴里大嚼,口子地叫着好吃,才刚咽,喝了小半杯滚热的荷花仙露酒,不由就叫了声,“好爽快!哈哈, 快吃,冷了就糟蹋了。” 他比九千岁架子要小,三人共了一张圆桌,菜色随吃随换,皇后进了些锅子便都饱了,二皇弟壮着胆子尝了一次烤肉,辣得连喝了三杯酒,但这一次辣完了之后,似乎也觉得唇舌间麻酥酥的兴起了一阵愉悦,便吃了几块,皇帝越发喜欢,一边吃一边问二人,“买活军带来的算学题,你们都做了么?有些题目倒是得蛮有思的!” 自从皇帝即位以后,一向是深居简,外间颇有些离谱的传言,譬他其父一样身体宽胖,性格愚钝,只喜欢做木工,言之,是个好昏君的材料。但实则皇帝今年不过二十头,平日里很喜欢骑马,身强体健,虽不说雄姿英发,但也绝非颟顸之辈。 他喜欢做的也并非是简单的木工活,而是喜爱设计机关,鲁班锁、九连环、锁等,还有藏了重重机关的书匣桌具、模型小屋,这些有一的聪明才智是根本无法入门的,甚而皇帝还很喜欢设计建造房屋,也是今国势日蹙,内库实在是钱了,否则难保他不会在宫里大兴土木。 凡是喜欢造屋子的,一喜欢数学,也喜欢计量,买活军送的一柄铜尺就很得皇帝的喜爱,但他更喜爱的还是买活军献上的《趣味算学一百问》,其中很多题目都耐琢磨。辆自行车之所以现在还被皇帝设法拆掉,便是因为他花了很多时间来看买活军的扫盲材,这东西不是买活军送他的,而是黄谨设法从买活军的治带来的,皇帝收到自行车批献物有多久,便向九千岁索要买活军的更多资料,九千岁便把黄谨送来的几大箱子物全搬到了宫内。 买活军的扫盲材,授的字句算学都很粗浅,而且文字白字为多,并不能引起帝后的警觉,哪怕是九千岁看了也不过付诸一笑,皇帝几人学习这些,不过是为了看懂算学题。皇后回说,“妾驽钝,未曾做懂几道题目,倒是前日来乾清宫时,得闲翻阅了送来的话本,也不知是不是他们收集了江南传说,自己编纂的本子,叫做《蜀山剑侠传》,倒还颇为引人入胜。” 皇帝并不爱看,黄谨送来的书本他粗略翻阅了一,都在拣算学物理相关的东西看,闻言微微有些吃惊,“他们还送了话本子来么?” 二皇弟要比兄长更吃惊一些,据他所知,嫂嫂一向谨慎,是很少看这些杂书的,闻言不由脱口而道,“我说第一册怎么不见了,原来是被贵人拿。” 皇帝忙笑道,“好哇,好哇,你们两个最谨慎的人竟背着我偷看,我倒要瞧瞧,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奇书,难不成是一本《石猴传》不成?” 他是个急性子,正好众人也吃得差不多了,忙带着妻子弟弟一道回乾清宫去盘献书,笑道,“你们要看也什么,只是要藏藏好,免得被外头知道了,生端。” 今外朝隐隐也知晓了皇帝沉迷于一批的南方献物,只还有确切地听说都是什么东西,便以外间一向的做派往三路去猜度。说是九千岁从南方寻回的淫物,而朝中也有些奏章在隐晦地劝诫皇帝要勤于朝政等等,而皇室三人都知道,倘若被外朝得知他们竟私看反贼献书,不论书上说的是什么,都要比皇帝沉溺于淫乐更可怕得多,外朝的奏章势必要将乾清宫淹。 而哪怕是最循规蹈矩的皇后,其实也对外朝这么插手私生活相当的反感。在他们来说,皇帝学反贼的数字,只是为了能看得懂算学题,话本子也终究是话本子,难道真能移了什么性情去?成年人对自己的娱乐生活都有相当的主见,有谁喜欢被别人指指。因保持低调,时便是几人共同的认识。 这批书册,因为是反贼的进贡,所以看守得格外严格,就安放在西暖阁皇帝的小书房内,这样便不会被中人宫女们私盗窃了去。《蜀山剑侠传》分了十册,皇后刚看完了第一册,说的是李氏父女斩妖除魔、寻仙问道的故,她认为谢六姐或许自诩身峨嵋,方才会作传为蜀山扬,为自己正位。至于书,在皇后来看,虽故云山雾罩,但说还算明白,情节也还跌宕,“打发打发,消闲消闲,不无可取之处,妾请取第二册一观。” 至于二皇弟,他看得快,已看到第五册了,在他来看,文字便嫌过于白话,不够雅驯,但胜在情节跌宕起伏,场面大、曲折多,仙法写得天花乱坠,颇为可观,不像是市面上的流俗,来来回回总是些奸夫□□谋财害命的艳清戏码,令人不齿。书中三英二云俱都迥异俗流,令人心折,是一真正有仙家身份的故,因二皇弟嘴上不说,心里对谢六姐这个谪仙是有些信的,实在是文字之中,仙气飘飘,难以掩盖之故。买活军进献这般的故,或许便是在委婉地诉说自身来历。 买活军进献的书册在礼物中占比其实不算太多,除了趣味算学一百题、趣味物理小实验之外,便是十册《蜀山剑侠传》、十册《斗破乾坤》,皇后二皇弟都嫌后者字粗俗,暗含挑衅之,并未取阅。皇帝之前也未曾留,他因为去年吃了一枚金丹之后,连着肚痛了好几个月,直到今对于仙丹、仙道都有太多好感,听说《蜀山剑侠传》是说寻仙问道,便不去看,而是拿起《斗破乾坤》,口中笑道,“我是个粗人,先从粗的看起,瞧瞧这本说的都是什么,难道是记载了什么强身健体的武功图谱?” 说着便翻开看了起来,买活军送来的书册纸张都颇大,且是双面横印,原本书籍的排版既不同,好在皇帝看《趣味数学一百题》,也看得习惯了,更明白了为何要这样排版。时随一捞,先看到标题——竟非对仗,也不是诗句,而是四字。“三年之约?” 往看了几行,眉头便略微皱起,只觉得文字比白话还要更白话,粗俗不堪,而且十分脱离实在,绝不是时的谈吐。虽不至于看不懂,但也有些不舒服,难怪妻子与弟弟都看去。 因有个三年之约先入了眼,便想着先看看这三年之约说的是什么,便不再看了。书字不大,是双面印,皇帝看得很慢,一时间西暖阁竟无人说话,三人各踞一案,偶尔响起翻页之声,倒多了几分少见的文墨书香。 一夜无话,翌日,皇帝晏起,起身后旁不问,急招锦衣卫黄谨面圣,黄谨赶入宫中时他才刚吃完早饭,一见黄谨来,便将手中的《斗破乾坤十》,恶狠狠地扔到他脚。 “怎能过分!”皇帝眼一对青黑,神色也气恼无比,恚怒地喊道,“竟敢将,将,将这未完之作拿来献我!” “面呢?面为什么有了?”虽黄谨极为愕,但皇帝压根都有注,越说越气,竟有些委屈,“熬了一夜,就想把故看完,可看到第五册就嘀咕着,这十册之内怎么能完得了哇?想着你是个大忠臣,断断不会将未完之作来坑害朕,因看了去,可面呢?第十一册呢?三年之约才过去一年半,怎么连三年之约都写完!青莲地心火刚要炼化就有了!” 一个故说到一半,头便了,读者的感觉大概是全天最幽怨的情绪了,原本黄谨是早就要南回武林复命的,是因为皇帝喜好自行车的缘故,被留在京中随时询问些买活军的,这可好,当即奉命飞马南,连年节都不能在京城过,皇帝严令,除了买活军的奢物买卖之外,最要紧的还有一件,便是要把《斗破乾坤》的后续给带回来,不管百册也好,千册也罢,总之,若是有从谢六姐手中讨到全本,么他就要小心自己的脑袋了!:,, 83 双面间谍 时值冬日,大运河北段已经有不少区域上冻,这些年来冬日天气越来越冷,由这一点便可见一斑了,北方的运河上冻得越来越早,冰层也很厚实,纤夫每日在河面上凿冰,累得浑身大汗,一头栽在冰窟窿里,再也起不来的并不在少数,但这冰又是非凿不可的,秋后运来漕粮的漕船若不能及时去,惹出的麻烦比这几条人命更大。 黄大人飞马赶路时,岸边的驿道时不时便能到河工民夫聚在一处,咿呀呻吟有之,训斥鞭打有之,活脱脱的人间惨象,奈何此事他压根无法置喙,能强做不见,一路逢驿站换马,也是冬日,北方的驿道都冻硬了,速度要比之前快得多。这一不过是了旬,便到武林官署,先请见王知礼,又和他密议半日,将双方交易的章程定,这才有空府邸中暂歇几日,待镇守太监府做好准备,再动身去衢县一带。 黄大人父母早亡,自幼是依附叔父居住,由叔婶出面为他应承了一门亲事,此倒也并无高堂需要奉养,他来浙江道供职也有三四年了,自然将家眷京城接来。不过平日里公务忙碌,至今膝犹虚,尤其今年,夫妻聚少离多,春末黄大人被俘后,盛夏返武林小住了半个多月,便又急匆匆北上,又是三个月未曾见面。黄太太心疼丈夫在外奔波,打点他洗了澡,又着厨子做了一桌家传的小菜出来,坐在一边陪丈夫吃些小酒,人说着些家常话儿。 由于了一趟京城,自然也抽空了一趟家里,黄大人、黄太太家中都是世袭的军户,祖上三代也都颇为得意。黄大人和黄太太说着此次家的新闻,无非是什么兄弟又生了几个孩子,又或有些幼儿夭折、老人过身等等,所幸兄弟姐妹辈都还平安,也就有些或升职,或寻了营生的变。 这些消息,哪怕是同在一城,若没有特意使人来报信,也是难以得知的,更何况是隔了千山万水?就是黄大人,一年也不过和叔父通几封信而已,托人带信,哪怕是驿传,一来一也要几个月的光景,在路上还很容易弄丢了信件。是以古人重远行也不是没有道,而亲戚间所谓的常来常往,三不五时要互相打发人请安,其实也是起到一个通报近况的作用。黄太太听了,不免嗟叹一番,又问黄大人,“今年极忙,东奔西,又黑又瘦的,和个大马猴似的,这次好容易京城家,料能休息数月了罢,难道还要去南面么?” 黄大人去年是为了追查倭寇的,一大半年,其中的事态变为绝密,上进京时,事也未必就,此黄太太是丝毫不知的。此时见妻子说起,便道,“是了,说到此事,之前送家的书册,自得如何了?那些拼音如今都能识得了吗?” 黄太太道,“是都了,不明白叫我这些是什么意思。依稀了一点,现在半年过去,也忘得差不多了。” 她是军户出身,此时军户的女孩儿,和外间的习气还是有些不同的,第一点便是不裹脚,习武的也多,百多年前戚将军的夫人便是如此,武艺上相当来得,甚至有传言收夫为徒,黄太太也是童子练起,练了一身的功夫在身。她又是头一号的能人,不说文韬武略,但除了武艺之外,毕竟也识了四五千字,虽说不能吟诗作赋,但一般的白话是毫无问题的,这在军户女眷中已算是非常难得的了。 也是此,家里才把她说给黄大人,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主意,若是换了旁的人家,那不是一进门就闹翻天了?就黄太太这脾气,是真敢拔刀和人砍的,可过日子哪能没有龃龉呢?也能给她寻一门家中没有公婆压着,夫婿又有能为,能镇得住她的亲事,才好平安度日。 虽然是盲婚哑嫁,但夫婿选得好,过门之后,黄大人夫妻倒颇为相得,这门亲事说来是黄大人有些高攀,他还是借着黄太太娘家的关系,和阉党得近了,才将自己的世袭百户真正继承来,未被叔父家夺去——这些事说来都是一烂账,叔父叔母他也的确有养育之恩,在情上说来,黄大人根无法和他抗衡,这世袭的位置来就要被叔父袭去。也是黄大人运道好,恰在那时被岳丈中了,得了黄太太娘家撑腰,才将百户的位置继承到自己身上,而在锦衣卫内领了实职,生发出一些家业来。 在锦衣卫中做事,又得了上官的青眼,是不会缺钱花的,尤其是年中王大珰衢县来以后,往黄家赏赐了不少钱财,黄太太也忙着置办些家业,习的时间的确不多,黄大人点头道,“过就好,这些内容都很粗浅,自然是会的。此次我在家不能待太久,最多十日就又要动身南,在家也别耽误了,抓紧时间复习一,我带来那几个箱子里有些买活军的话子,可抽空——到时我一起去衢县,此我便住在那里了。” 半年多了,消息再慢也传到了武林,众人都知道衢县被买活军占了,黄大人作为厂卫要去衢县探听消息还在情之中,怎么连黄太太都要跟着去,这就有些费解了。黄太太为丈夫剔鱼刺的筷子一顿,匪夷所思道,“难道是要我和一起扮了什么渔夫渔妇去探听——” 她觉得这很不合情,但说着也有些隐隐的兴奋,黄大人失笑道,“说什么呢,在家把脑子都给闷坏了么?我是被他放来的,自然面孔都识得了,怎么还能诈托旁的身份去?” 黄太太才想到这一节,便先放了筷子,专心听黄大人解释道,“若真了那材,便当也能想到,买活军是当真有些能为的,他手里光是雪花盐、雪花糖,还有蜂窝煤,便都是如今武林城里卖价高的好东西——刚进来时我瞧着炉子里填的也是蜂窝煤,还换了他新的制式炉子,可是南边送来的?” “正是呢。”黄太太便想起来和黄大人说这事,“那天忽然来人送信,让我去码头运了车来,足足五六百斤,这东西可贵,一斤起码都要三十文,这里便是百多百的好大人情,也没说是谁给的,说是给的配额。我也云里雾里,想着往义父府里孝敬些,不料义父不收,还又赏了几百斤,说是他今年也得了许多,和我的份是一船来的,我倒纳闷了好几日!” “随煤,还送了个特制的炉子,倒是造得刚好,三个眼连珠,恰好填三块煤进去,清洁无烟,比什么最上等的银霜碳都好。”黄太太指了指墙角,“在我卧房里放了一个,还有一个送到书房去了,倒是还没开封。至于那些煤球,我也分了百斤出来,往城里那些老弟兄手上都送了些许,有些过冬艰难的,也送了些银周济。” 锦衣卫在各处都有耳目,在业之余,为厂卫提供消息,此厂卫才能如此耳目灵通。这些线人也并非个个宽裕,有些几代人的老关系,除了官府给的赏钱,也要各地衙门自掏腰包,或和黄家一样,私囊中加以贴补。这他来说九牛一毛,但线人来说,或许几斤碳便能让他在邻里间被高一眼,有时得了额外的方便。除此之外,作为阉党当红的厂卫干将,黄大人一家不需要,也不便去和同级的官僚关系,需要抱紧王公公的大腿便已足够。 虽说黄太太的外貌不太出众,性格在时来说也不那么主流,但黄大人这个妻子实在是十分满意的,举杯先谢过妻子考虑周到,方才又道,“是了,那是买活军送来的。我被他俘虏了以后,中穿针引线,撮合了……” 他往北面上方指了指,黄太太轻抽了一口气,能张望着四周,黄大人也压低声音道,“撮合了几笔交易,倒是也算是建了些小功劳,是不便张扬罢了。如今我是奉命去衢县坐镇的,方便面传话,既然如此,自然要随我去,这是一,来他也京城提出了,除了我之外,并不信用旁人,是以要在他那里留一人质,以便在我外出时钳制我,也知道,我无父无母,止有一个,此他也指明了让去衢县甚至是临城县居住,以此来要挟我。” 黄太太不料自己竟了人质,一时间双目圆睁,但她亦是个最伶俐的人儿,见丈夫眼色,心中一凛,思忖了一番,便慢慢靠到丈夫怀 里,低声道,“我夫妻同命,去哪里,我自然相随,这些外头的事情,我也不好细问,一句话,现在深入敌境,亦是身处嫌疑之中,心中要谨记精忠报国这四个字,方才是不枉了朝廷,不枉了义父和九千岁的栽培。” 虽说是有些奇怪,但东厂的确是供奉岳爷爷的,精忠报国更是厂卫的座右铭。她这番话可谓是说得一丝错处都没有,哪怕是被东厂探子探听了去,亦不会惹来祸患,黄大人点头笑道,“妻贤夫祸少,这话说得,我哪敢让失望?” 人便又岔开了去说些闲话,黄太太要打家业,留信用的老家人铺子,又要盘算着行囊,还记挂着买活军的材,如今是要留心了。还好奇地道,“带来那些书,除了什么语文算物之外,还有些什么?我瞧着是有些话的,可是《三言拍》类?” 如今市面上流传最广的话子,无非是《醒世恒言》、《警世通言》等,讲的都是果报应等奇情故事,还参杂了不少淫艳场景,正经人家都不屑于细谈的,论到雅驯的,是《三国》、《水浒》、《西游》,还有一《金瓶词话》,这是被禁的,但也有洁流传,黄太太这些话一概不太感兴趣,闲了更爱舞刀弄枪,此黄大人带来的书册她没有翻阅内容,了个大概,此时屈着手指道,“蜀山剑侠传十册,还有一叫斗破乾坤的,十册,什么书这么洋洋大观?我当时倒想来着,但忙乱中也不记得了。” 夫妇此时边说边宽衣上榻,黄大人笑道,“说到这斗破乾坤,还有故事呢,此书我上京时也过,连王至孝都极喜欢。虽然故事浅白,但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好,让人不自觉着迷,了一页就想第页,十册都未写完!” “献给九千岁之后,九千岁闲来翻阅,竟也着迷。才了十册,皇爷便来索要买活军所有上京之物,九千岁不忍得,暗暗掩了后十册,想着完了以后再使人送去,不料皇爷那日忽然兴起,一整夜便完了十册,九千岁这里才收到消息,连送入书房都来不及。皇爷忍不住要头的,很是着急,大发了一次火,令我星夜赶,到衢县后第一件事,便是要买活军献上后续,哪怕是卖一千、一万银子都在所不惜呢。” “还有此事?”黄太太又惊又笑,又心疼丈夫此奔波,不免在枕上笑了一番,方才和黄大人小别胜新婚去了。翌日起来,又撑着身子收拾宅院,打点行囊,为不敢耽误正事,不过五六日功夫便将宅院封好,留几房家人护,自己带了个丫鬟,一个随身伺候的老养娘,又为黄大人带了个小厮,以镇守太监府的名义,在武林门外包了一艘四百料的客船,一行七人连行李,还算宽绰。 由于这究竟是和义军交易,不便太过公然,便没有动用黄船,而是又包了一艘船来运银子兵丁,跟在客船之后,顺着钱塘江往南而去——来可以直放衢江,偏偏听说今年冬天,婺江水位很浅,过不了大船,纤夫又不够用,很多船都塞在婺江动弹不得,便打算到海宁再换海船,云县上岸,再取道衢县。 为要运银子,这么反而比在浙江道境内水路陆路地倒腾更快更省事。至于海宁的海码头是哪里来的,这个就无须深究了,前阵子捣毁的私港来已再建了起来,而王公公这一次要用到他,也就等于是查家又多攀附上了一个靠山。 四百料的客船,便不像是乌篷船那么逼仄了,一溜条,层的舱房,第一层是穿堂,连着七八个房间,放着些无关紧要的箱笼杂物,有一间客少时给船夫住,底舱便可放货,放些工具,不必住人,第层便是以敞轩分隔开的客房,外间留有廊,保证了内眷的,也较为机动,若是人多了,给敞轩扎上船篷,也可以住些人。黄家人少,黄大人夫妻俩住了一间,余老妈妈带着个丫鬟住了一间,还有一间敞轩也四面放帘子扎牢,若是无风的时候,卷起一面的帘子,吃饭读书,都在里头。也省得旅途气闷。 至于那运兵运货的船,便显然没有这样舒适了,舱室要窄小得多,但也更为安全,跟在客船后不远处,起个护卫之意,若有物件要传递,边可以放木盆往来运人。或是以绳索相连,让兵丁来攀爬。此时若要远路运货,船运是唯一合算的选择,比陆运能便宜九还多,此凡是靠水的城市,实在想不繁华都难,有一点是需要克服的,那便是晕船。 黄太太侥幸不晕船,她也有几年没出门了,头一日早上兴致勃勃四处打量,午起方才准备收心读书,差人去一层请黄大人来她算,不料话说黄大人去了货船上,又过了一会,见客船慢了来,货船赶上来和它并行,抛出绳索,黄大人脚点软索,货船上飞跃过来,落在船舷上,稳稳当当,身形没有丝毫摇晃。惹来舟子兵丁齐声喝彩,黄太太站在楼甲板上眺望着,不由一笑,自语道,“卖弄,我也不是不能。” 黄大人自然是听不到的,但见妻子一脸揶揄,也知道她的感想,夫妻人相视一笑,黄大人入舱之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给黄太太道,“瞧。” 这密信是王大珰的口吻,其实黄大人前几日也去过镇守太监府道别,但他今日还是令人转交了一封信来,交易做出细致指示,还有许多期望勉励之语,不必细说,是最后几句话笔锋一转,稍稍训斥了黄大人,令他‘勿要妄议皇帝,泄露禁中消息,君子慎独,况乎其实尚有妇人在侧,虽云夫妇一体,但……’ 这说的自然是那晚说到的斗破乾坤后十册故事,这便是厂卫惯常的震慑手段,以枕边私语敲打属,使其战战兢兢,不敢生出丝毫异心。黄太太虽然早有预料,但仍不禁心中生寒,夫妻视一眼,黄大人道,“放心,我有数。” 此时身在船舱上,反而比在家要好些,所带的都是积年的老家人,不比在武林城内,哪怕明知是王大珰往府里派的眼线,也必须予以留用。但一如黄太太所言,黄大人此时身入嫌疑之地,王大珰的敲打其实也是一种暗示,告知他朝廷其的监控,或许由无到有,或由原有的更加了几个档次,必须要谨言慎行。此一路上还是加了几分小心,言语间丝毫不敢有丝毫触犯忌讳的地方。 如此了十日有余,倒是顺风顺水到了海宁,一路并无风波。到了海宁,略事休息,也不敢浏览风光,又往海港去,出城了十多里,见到一处天然的港湾,零星停靠着几艘船,借着舟桥和海滩连接。远远地还能到海面上停泊着一艘大福船。黄大人笑道,“这船有年头了,义父抓了查家好几个官儿严刑拷打,又捏住了他开设私港的罪名,饶是查家滑不留手,托人情在京里不断上,也是无用的,此事早已通天,陛也知道是为了什么——这以后咱来往运货,多是都是用这艘福船了。” 阉党办事的效率,就在这里了,否则朝廷此时如何能悄然变出一艘空福船来?哪怕是西林党也办不这件事,而阉党最擅的便是敲诈勒索,以淫威迫人,哪怕连自己人都不肯放过,更遑论付查家的百般手段?黄太太微微点头,道,“我瞧着这些水手都剃青头呢?” 黄大人心中也有些纳罕,仔细又不觉得这些水手是买活军的寸发贼,正要寻人细问时,恰见远处也有一行人马逶迤地过来,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为首的是个花面书生,应该是发过天花,满脸的麻坑,正在码头前安顿那些小舟搬运行李,显然也是要登上福船的。见到黄大人一行人,便到近前唱喏问安,黄大人过去和他攀谈了一阵,来道,“是诸暨王氏,他几家都要往买活军治去——说是买活军的牛痘已种出来了,现在正在四处引种,发过牛痘,便不会再发人痘,他这是举族都要去种痘的!” “他还说,诸暨一带要往买活军去的人不少哩,他是一道结伴来的,是他得快,后头还有人——这一路可热闹了,能往来的人家不会少的,这其中,有不少都是在省活不去的小女娘!”:,, 115 把场子圆过来 “强娶藩王?” 虽然从结果来看,此事是相当简单的求生之举,乱兵要攻打延平府,其的藩王若不想被乱兵杀死,自然是要跑,此事也是一群从一座城跑路而已——但比在乱军兴兵可能受到牵连的百姓来说,延平郡王离藩依然是令朝野瞩目,也让福建道三司都十疼的大事。甚至可以说买活军从这一刻开始,才有足以匹配建、闯、西三贼的名气,真正进入到天下的视野,有大寇的风范。 ——但照旧还和其余的大寇很不对,被三司派来接待延平郡王的榕城府尹有按脑门的冲动,再一次对床榻惊魂未定,满脸苍白,勒一条明珠抹额的五旬男子确认,“攻打延平府,是为将王纳入后宫?抽取龙脉?王这是如何得知的?” 怎么也没听说谢六姐有什么后宫啊……虽然民间传说不少,但多是集在此女的来历,多有说此女是神仙转世的,虽然也有说到她是大妖托生,但却没有什么好淫的传闻。即便是少女好色吧,延平郡王都五十岁的,半边身子入土,谢六姐强娶他做甚?这龙脉又该如何抽取? 鬼神之事,敬而远之,一般来说,虔诚信奉神佛的都是官宦家的女眷,男们还保持着相当的矜持,并不愿公然谈论这种荒谬的事体。在榕城府尹看来,谢六姐固然有一二奇特之处,但要说是神仙托生,似乎也不过是常见的粉饰之辞,至于说抽取龙脉,那更可笑,即便是谢六姐有这个能为,延平郡王又该如何得知?这总不会是动手以前还特意广而告之吧。 敏朝的藩王,素来是各有各的昏庸荒唐,并且能得到朝廷相当的容忍。在府尹来看,郡王在延平越住越不安稳,这是可以想见的,因为今年夏天以来,长溪县一带也出现买活军的帆影,这一让榕城的诸位大也都十不适,而延平府便更是难受,延平府如今在地理已经被买活军三面包围,如果不乘机逃脱,等到买活军把延平府南面的建宁府取走,来个瓮捉鳖,那时候延平郡王连逃恐怕都不知该逃去何方。 既然如此,那便要寻一个说得过去的逃离借口——延平郡王要编故事他不奇怪,只觉得这故事未免也太失朝廷体面。堂堂郡王,公然诽谤反贼首领贪图其的姿色,这话说到哪都不好听。 榕城府尹是想着至少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只是延平郡王似乎资质有限,并未领悟他的暗示,甚至还激动来,争辩地说道,“还要如何得知?都写在报纸!” 他此次出逃十仓促,只带走三个成年的儿子并长孙,还有十几个小儿子、四五十个姬妾,百来个孙子孙女都落在延平,王妃也在半路因病藏匿于民间,心实在委屈,说到这,眼圈都不由红,喝令身边的太监道,“安福,把报纸他拿来看看!” 郡王身边的大伴去世得早,如今府内说话算数的便是安福,闻言忙从匣子取几份报纸,呈府尹,悲痛道,“胡大,国势日蹙,竟至于此,惶惶反贼,也敢学朝廷发行邸报!更在邸报公然宣扬邪术,今日占云县,后日占临城,如今连延平也落入其等手,虽然辽东局势危急,但我东南也是朝廷腹心之地,焉忍坐视其不断坐大,竟不敢稍有征伐?” 这话字字都带血泪,延平郡王听,竟忍不住呜咽来,王世子连忙送巾帕,也是垂泪道,“父王万万制悲,不可伤身体,弟妹母妃自有朝廷设法营救,您且放宽心。” 话话外,全在挤兑榕城府尹,无非是要迫他们出兵抢回延平——郡王府内数百年来累积的金银财宝,逃亡时可是只带出不到百之一,这让延平一系如何舍得? 胡大对此早有所料,却丝毫不为所动,因他是九千岁送钱,这才运到这个职位,自履职以来,也受到福建镇守太监郑芾的关照,对于阉党在海宁、武林两地的种种举措,然于心,也自有一番打算——闽北一带的归属,说实话和他这榕城府尹并不相干,但买活军的奢品令九千岁舒心好几个月,连宫亦难得频频开颜,今年催辽饷的文书口吻,也并未那样严厉,这都是可以眼见的改变。 “这……”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取过麻纸,定睛细看片刻,胡大不由皱眉道,“安公,谁告诉这是买活军发的报纸的?” 这话是在问安福,其实也等于是在问延平郡王,郡王不说话,王世子问道,“难道不是?” 胡大告声罪,回吩咐长随去寻郑太监取报纸来——其实他家也有,只是按道理来说,这报纸是反贼刊发,并非各官僚私下可以收藏的东西,倒是镇守太监处因为兼厂卫观风的职责,搜罗此物合情合理。 这才向郡王一行解释道,“买活军的报纸都是一种特制的麻纸,并不是这样粗制滥造的黄麻纸,而且用的都是活字印刷,也非手抄。王手这一份,其的内容微臣刚才粗略辨一番,神神鬼鬼,全是些因果报应、修炼成仙的说辞,更极宣扬谢六姐的神威等等,共有十几期。但买活军的报纸迄今才刊发两期,其的文章多有和这所谓报纸抵触的地方,恐怕……这份报纸,乃是有心伪,为的是惊吓殿下,使殿下一行离城他往。” 延平郡王一行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胡大又请问他们是如何看到这份报纸的,王世子便有些吞吞吐吐地道,“这……听闻买活军那也出产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这事情说出来不太体面,但也是之常情——别说延平府,现在连京城都在用买活军的蜂窝煤,用买活军的雪花盐、雪花糖,还有什么手表、手镜等物,全都小巧精致至极,延平府在买活军边,不可能没有货殖往来。 延平郡王一向是收用买活军这出产的奢物,也有专门跑买活军的地盘去为他物色所有新鲜玩意儿。不说别的,说半年风靡全国的两部话本,延平郡王便一下各买五部,数百两银子可这么开销出去。 都说是货殖往来,也不是一味的只出不进,买活军要女娘,要牛,延平府这 也都有供。这几座州城之间往来十频密,所谓的报纸刚一刊发,便先后有数前来敬献,都是这样的麻纸手抄,内容也有不一,不过因为邸报没有注明日期,郡王府倒也没有生疑。 这邸报,以各种神怪志义为主,又夹杂夸耀谢六姐文治武功的马屁,也有对买活军各种政策的吹嘘和宣扬,譬如甚么信奉六姐,女娘确田的民众,来世便可以修得乐果仙身之类。由于那些志怪颇为有趣,郡王父子倒也都照单全收,毕竟这些藩王,平日只能幽居城内,连出城亦是极难,在自家宅院胡天胡地也会厌倦,实在是很缺乏一些新鲜的游乐——他们豢养的门客,有许多都是能书善画的大家,便是因此。 如此过半个多月,谁知道这一日邸报竟传出这样的大事——先是一张邸报,夸耀谢六姐的能为,说她能提炼龙脉,吞噬龙血,进自身血脉。这和《斗破乾坤》的桥段简直一模一样,众看也不留意,谁知道数日之后,邸报便公然宣扬要进军延平府,通过阴阳双修之法汲取延平郡王一系的龙气,将郡王府众练成‘龙丹’,逐一吞服等等。 由于《斗破乾坤》,主角销岩的晋级之路便是这般,买活军又屡次显露神异,实在由不得延平郡王父子不信,当下便派出探子前去窥伺,果然也见到买活军有动兵的迹象,再加另一份新报纸有说,这神通有几种方式,阴阳双修自然是效果最好,速度最快,但只要双方在十之内,也能隔空汲取生机,更能施展仙法,将挪移到自身侧采补等等。 光是前几番话,郡王父子已是惶惶不可终日,一听这细节,又哪还有守城的决心?只求要离开谢六姐越远越好,由于吴兴县和延平府实在太近,也不敢多加逗留,仓促收拾几日金银细软,这便夜以继日,逃来榕城。 胡大仔细看过那几篇邸报,不由也是扶额无语,半晌方道,“恕下官冒昧,延平府和吴兴县彼此几乎接壤,这报纸刊发之后,在买活军窃据的州县之外也极为畅销,按说延平府内不该没有真报纸私下发售……” 说到此处,便有些尴尬,因为延平府这去岁便开始针对吴兴县建筑防御工事,不但挖断驿道,而且不许治下子民擅自前往吴兴县一带。由于这是藩王的封地,对治下百姓的管制相当严厉,是以除寥寥数户家之外,延平府的百姓和吴兴县的往来实在是相当少的。 虽然如此,但延平府却从来没有少买活军的货物贩卖,这便可以见到延平郡王之所以要隔绝内外,无非是为包揽贸易,从取利而已。是以虽然双方的贸易频繁,联系紧密,但渠道却被一家把持,那么只要这一家从弄虚假,郡王父子也被蒙在鼓,当受骗。 郡王父子至此已很难把自完全洗脱,叙述漏洞百出,个龌龊胡大心知肚明——延平郡王若是被宗府盘问,只怕也很难脱身。甚至他暗怀疑这一切都是郡王父子心知肚明的安排,不过是为找个借口从延平脱身而已,这个借口固然找得有失朝廷体统,但和失命相比,显然父子俩也并不在乎。 ——不过他一个榕城府尹,不过是站干岸的,此事如何于他来说实在无关痛痒,因此也不揭穿,在心寻思片刻,便找到最适当的说法。只含笑道,“如此,殿下,我说句诛心的话——只怕是身边出佞臣,摆布心,反而将延平府当做投名状、进身阶,将殿下骗出延平府,是为调虎离山,也是还有一丝天良尚存,使殿下得以脱出买活军的凶手铁蹄呢。” 延平郡王父子虽然愚钝,但并没有傻到极,此时哪还不明白?这是延平府久处于买活军环伺之,有生异心,刻意炮制骗局,将王府的精锐家丁与郡王父子骗走,让延平府城防空虚,他这转去献城…… “夏禄!” 在他身边,大太监安福也是时咬牙切齿地喊出一个名,只气得双目血红,“定是此獠!他原来私下已打定主意要投谢女!” 一边说,一边不由打从喉咙发出长长的惨嚎声,“殿下,殿下!咱们当计呀殿下!多少年来祖宗积攒的家业!多少年来的家业啊!” 只看他撕心裂肺的模样,便知道他也有丰厚私蓄落在延平府,此时已为乌有——当然,这也要他说得是真的才好。胡大尽管打定主意不去追究真假,心仍是不禁冷笑,面却自然露出关怀忧急之色,几句劝慰下来,倒惹得延平郡王父子也跟着大放悲声,这驿站凄惨落魄仓皇之意,简直令动容。 胡大一边跟着哭丧,心一边思忖道,“买活军眼下还未有吃下福建道的实,按他们的习惯,此次拿下延平府之后,最多再拿个长溪县,便要再将养一段时间。哭有什么用呢?自然是要在买活军吞并榕城以前,再立几功,才能周旋如意,设法调离。” “想要立功,该当如何?自然是要和买活军贸易,没得武林府远在天边,那王大珰还能吃得满嘴流油,而郑大珰空占着马尾港,一丝为也无。” “那锦衣卫黄氏能扶王大珰,我胡某难道扶不郑大珰么?” “此次几番探听郑大珰的口风,他也是大有此意,只是不知该如何结交。眼下可不是个现成的情?不论延平府这对手还剩多少,这夏禄定然是早已被买活军买通,一切少不买活军的掺和。” “但文书却不可这么说,全都要把黑锅推夏禄。夏禄要献城,买活军事前一不知,却也不好不取,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此一来,九千岁那脸面也颇过得去,不至于坏两方的交情。再者,这手段终究是好做不好说,我把买活军撇清,只怕他们也感我的情。” “买活军一向是恩怨明,有这个情,想来便可结交来,不过还需要一个老道的居介绍,更好转圜。” “嗯……听说泉州宋氏,和买活军也是老交情,他们家似乎还有买活军的仙器自行车……”手机地址:(小)看书更便捷,书架功能更好用哦:,, 85 新婚俗 说起这帮私盐贩子,在过去的一年中,们的变化也相不小。第一个是外出的频率变得比以前更高,算下来几乎是毫无休息,刚走完一趟,休整个天的,又要动身出发。一年下来是走了往常三年的路,又因为往往要携带大量的妇女儿童迁徙,经过了变故也比从前多了不知多少,一年下来,们普遍比从前更要老练得多,而且已经可以说是个个识文断字,充分地体会到了识字的好处。虽然出门在外,但由于买活军的兵士总是跟着们一道走,侥幸也未曾断绝了学习。 第二个变化,则是收入比以往要高,而且是高得多,在买活军治下,这群私盐贩子的收入也算是高的了。们出门在外,每一日都有危险津贴,若是受了伤、生了病,所有的花费也都是买活军包了去,吃穿住行都不花自己的,除了私盐的利润,有危险津贴,若是立了功有奖金。在民众收入普遍徘徊在750文到900文一个月的时候,们的月工资是三千文起,最多的一个月甚至可达到六千、七千文。 非但是收入的提升,们的社会地位,悄然间也有了极大的改观。一年过去,去年带回来的些成年人,如今许多已是扫盲班毕业,在许县一带安了家下来,这些人见到带们回来的恩公,自然是毕恭毕敬,有些念恩的,买了礼品去看望盐贩子们。有些被带回来的孤儿,有些岁左右的,已开始做半日工——吃了几个月的饱饭,又上了课,虽然也乡,但逐渐习惯了本地的生活,渐渐地也品出了好来。 这些孩子们并不知道有些人在背地里过问过她们的安危,她们除了曾见过一面的六姐之外,最感谢的是孤儿院的教导老师,以及把她们带来这里的叔叔阿姨。见到吴老八这些人,都抢着叫叔叔,上前问好,有些买了一文对们来说很珍贵的‘叮叮糖’,来请贩子们吃。 这对私盐贩子们来说,在财政上是个损失——真能吃孩子们的糖不成?有些贩子心软些,如小耳朵,每每在街上被孩子们围上,都要破费个文买糖分发,来是孤儿院来训斥了一番,说是不能让孩子们养成这样的习惯,方才有所收敛,不过也是私盐贩子中最惦记这些孤儿的,每每返回许县,都去孤儿院探望,有个小妹子,七八岁上一病死了,大约是把过往的遗憾寄托在了这里。 是吴老八,也比平时更关心孤儿院的消息,这些孩子本来和没有任何关系,但经由的手带到了这里,仿佛彼此间就多了一份联系,也多了一丝责任感,一份牵挂。每次外出回到许县,瞧着几个熟的面孔又长高了一节,头发也比以前黑了,脸也圆了,缺牙豁嘴的笑容也变得比从前更多了。心里无端端地生出了许多快慰来,现在们这些盐贩子做人口买卖时,普遍都比以前要更加的用心了。们开始体会到一种从前甚至不会去渴望的快乐,是靠着自己的能力,改变了人的命运,让她们活了下来,而且越来越好——这样的快乐是很让人珍惜和往的,尽管在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们觉得这种额外的善心简直就是在犯傻。 买活军来了以,们的生活、想、学识和从前相比逐渐都大不相同了,在本地的人望似乎也随着这些新人口的加入而逐渐变得更高,在路上行走时,老街坊的神里都多了份尊重和亲近——从前固然也很少有人敢于得罪们,但这种情感是有相的不同,吴老八这些事人是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的。 这些私盐贩子们也都觉得这样的改变相的好,是一种说不出的喜欢。虽说外出依旧很苦,旅途中的艰辛、周折和焦虑更是外人不足道,但这份工越做越有劲,不过是一年的功夫,们对买活军已是发自内心的拥戴,而且很支持买活军拿下衢县和江县,如此一来,许县就不再是新占之地,们或许也就有了考进买活军中,做个兵士的机会了。 第三个变化,则是很普遍的,就是们中成亲的人变得多了。这些私盐贩子们发现陆大红真没有骗们,不管许县本地男丁娶亲的困难是否有所缓解,们这帮私盐贩子反是先都看到了好处。而且很多人都发觉,随着自己社会地位、经济收入的提高,能和们相配的适婚女性也都纷纷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们现在能说到的人家,要比买活军没来能说到的人家,在质量上有了极大的改观和提升——不论社会总的环境是如何,有本事的男性总是能不愁娶妻的,甚至能挑挑拣拣,而这些私盐贩子现在也算是很有本事的一群人了。 然,由于买活军的规定,盐贩子们的婚配对象多数都有过婚,以寡妇居多——许县起来了之,本地人群普遍的行为是设法给外地的亲眷捎信,很多人会把在外地寡居的妹子、小姑、小姨等接回家。这些寡妇有些不满23岁,有些则是25、26,有些带了孩子,有些则把孩子留在了夫家,她们的共同是家庭情况相对较好,而且本人相对地精明。 因为在这个世道,如果家里太穷,是供不起寡妇的,年轻、相貌不丑、能生儿子的寡妇,如果嫁到了外地,会在丈夫身亡迅速地被远远卖掉——穷人如果把女儿远嫁,只有一种由,是对方给的彩礼高,这种相于是一种卖断,嫁妆极其的有限,女儿嫁到外地几乎就不会也无法和家里联系,最多是请同乡送个口信。这样的寡妇,婆家会在她能卖得上价钱的时候将其变现,并不会给寡妇守寡或归家的机会,们要填补自己彩礼的支出。 哪怕是家里富裕一些,养得起一个寡妇,可以尝试着进行守寡的家庭,寡妇要面临的风险也很多,‘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不是白说的,如果家门男丁稀少,又有一定的财产,宗族可能会看上寡妇的家财,或是强行将其改嫁,或是设计强娶,或者栽赃陷害,哪怕没有这些谋财害命的心,也有大把的游荡男丁,视寡妇为可以勾搭的性资源,因为在传统的观念里,寡妇‘已经尝过了男人的滋味’,天然仿佛失去了贞女的高贵凛然,既然已被一个男人获得,么似乎所有男人都可以如法炮制,而如果遭到她们的拒绝,反而要恼羞成怒,反过来喝骂侮辱着她们匮乏的性吸引力,‘一双破鞋,有人要不识抬举!’ 性格不够泼辣强悍的寡妇,在民间是很难守住的,能够供养得起一个各方面都无懈可击,也有一定生活质量的寡妇,必定是书香人家、地主豪门。但寡妇的消失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总有些夫家、娘家条件也都可以的寡妇,试着想守一守,随着时间的变化受到各方面的凌迫,最终悄然消失在人海中。 而且这个过程会因为社会经济的收缩而飞快的加速,一旦世道不好,会有很多寡妇的命运因此受到极大的影响。娘家人也很难有帮助她们的余力,世道不好时,养活原有的一家人本已很难了,要再凑钱去接人回家,是承受不起的,们所能付出的只有一些不要钱的泪。 但买活军来了以,情况有了很大的改观,最大的一是买活军收用女工,岗位多,而且报酬并不低,和男人没有显着的区别。这让本地的人家有了期望,知道女儿回家以并不需要人养,对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庭财政没有太大的影响。第二则是买活军定期有私盐队去外地,这些女儿如果想要回乡的,可以跟着大队一起走,能免去担忧路上会遇到的风险。——这年代,女人上路就是危险,娘家凑钱去接女儿,则会将女儿和接她的亲眷一起置于危险之中,如果个人都没有平安到家,哪怕是富裕些的娘家,在财政上都不容易承受这样的打击。 有了这,在风险和利益面前被逼得无处容身的亲情,开始发挥作用了,日子好过了,这些人家开始迫不及待地联络着外地的亲眷,接回了这些挨日子的寡妇们。甚至有一些外乡的寡妇主动地到买活军治下来讨生活,许县、临城县这几个买活军治下的县,对于相邻的州县形成了虹吸效应,让适婚年纪的女性大量的聚集,而这些女性想在本地彻底扎根,最快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找一户新的人家。 这批婚配意愿很高的年轻寡妇,的确有效地填补了许县新滋生出的婚配需求——随着提供给女性的工作岗位,让女性聚集了过来,也有很多原本压根没有娶妻能力的光棍汉有了娶妻的念头——虽然多数才26、27,但在此时已可以叫老光棍了。们本来是极穷的,连共妻都供养不起,但买活军来了以,们不但有了工做,而且有了买房的希望,也就有了成亲的资格,这份希望让们比谁都有干劲,甚至成了买活军最狂热的拥护者。 也是因此,虽然颁布了新的结婚年龄限制,但在过去的一年里,临城县的婚姻并没有沉寂下来,反而三不五时都能到吹打声,人们对结婚年龄限制的埋怨也渐渐地少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外来的小寡妇,如果消息灵通一些,都会有意地把自己的年纪登记为23岁,反这也是无法查证的,哪怕是本地外嫁的寡妇,如果在婆家能先见到自己的家人,再来买活军这里登记返乡,也会更改年岁,以期获得更多的选择权,嫁人或不嫁人,横竖是由得自己的,然是少受一层限制是一层了。 在婚书的签署上,也呈现出许多截然不同的风貌,外来讨生活的寡妇们,在本地落脚的欲望是最迫切的,也因为她们本来就没有住所,又不识字,按如今许县的开销,一边上课一边做事,要租房、吃饭,想要攒钱买房是很困难的。再者,对没有根基的女子来说,想要融入一地,最好的方法就是婚配,外地人更是能籍此获得一个完整的社会关系网络——这帮寡妇们多少都晓得事了,她们知道这种无形的东西有时其实非常的重要。 因此,这批寡妇的婚配积极性很强,而且她们也没有太多讨价价的余地,不像是本地归乡的寡妇,可以暂住在家中从容挑选,哪怕是不嫁,只要能往家里交生活费,住个几年也不会惹来太多的埋怨。外地寡妇对婚书是不挑剔的,因为她们在婚前往往没有任何财产,甚至有一些含糊的债务, 暂时也找不到很稳定的工作,并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自己去保护。 大多数外地寡妇对家庭财产权、子女冠姓权、丈夫的忠贞都并不在意,她们唯独普遍的要求就是要确保自己外出工作的权利,这个权利是不愿让渡给夫家的,因为这是她们来许县的目的。有一些寡妇则要求确保丈夫不得殴打自己,这一看就知道前夫大概是打过她的。 这些条款,大多都是在新开设的婚介所内商议的,媒婆转介的婚介人坐在长桌横处,相亲的双方彼此隔着长桌坐着,彼此望着,婚介人解释着条款的含义,明确一些必要的共识,譬如倘若双方有一些严重的疾病和残缺,要事先说明,并且按下手印。如果有意隐瞒,要约定彼此罚金多少。也要对双方的债务和积蓄进行明确,在析产时不会牵扯到声明以外的财产。婚书是一本很厚的册子,用纸相不少,而且一式份,如果不是许县有林场可以造纸,恐怕光写婚书,纸都要不够用了。 本地的寡妇就要沉着得多了,她们的要求也非常繁多,比较普遍的三权是财产权、工作权和人身权,即有自行决定工作的权力,自由处分本人所得的权力,婚内不受人身侵害的权力——财产权上,多数是约定了双方各按收入比例支付一定的生活费,通常比例是相同的,但数额男方会出得较多一些,如一月收入是一千文,愿支出五百,而女方由于刚回家落脚的缘故,没有考过扫盲班,么一个月只有六百文,支出三百,作为家同的花销,这部分开销也言明了由女方来掌管。 这样的变化,如果没有之前席卷许县的分家潮,其实是很难实现的,在分家大潮以前,不论男女的收入都要上缴,之再由亲长往下分配。但由于买活军政审分的制度,们治下并不存在什么大家,只有大族——已分家了,但认可彼此间的亲戚关系,许多紧密的大家庭主动转化为松散的宗族,以此来规避政审风险。就算很多家庭分家以前想的是做做样子,但一旦分家分炊,或是各自别居,大家长会发觉,自己很快地失掉了对子女们的掌控力,更不说财权了。 本地寡妇们的要求,也进一步推动了分家的速度,临城县到了年限却没有娶亲的单身汉是很多的,至少总比这几百个寡妇要多得多。然每个人能拿出来争取媳妇的条件是不一样的,有些人长得周,有些人会办事儿,有些人收入高,但不管怎么说,倘若不能满足财权的要求,连加入竞争的资格都没有。固然有外地的寡妇可以去找一找,但人往高处走,外地的想找本地的,本地的难道就不想找本地的了吗? 因此,哪怕是为了孩子的婚事着想,这些单身汉也纷纷开始分家另过了,许县的房地产市场去年是格外兴旺的,很多人家在改建老屋,或者购置新房,人们对婚房的要求也比以前高了,如果是从前,老屋里能有一间属于小夫妻的房子,就足够让人满足了。但现在,县里一些有实力的人家已经开始追求水泥房,或是独门独户的小院,或者更进一步,独门独户的水泥小院了。 除了这普遍的三权之外,本地的寡妇有许多个性化的要求,譬如有些寡妇带回了自己的儿女,她要在婚书中体现出这些已存在的儿女对她财产的继承权,有些寡妇则由于本家血脉的凋零,要求在冠姓权上做出约定,有几个孩子要跟她的姓,有些本地寡妇则要求男方给付高额的彩礼作为她的婚前财产,即离婚了也不能索要。 这些要求完因人而异,对女性的婚配价值的影响究竟也有大有小。而且能不能接受是完看男方自己的,旁人完无法预测。就譬如说小耳朵,嘴是最硬的一个人,成亲最快的也是,去年六月里,受亲朋所托,从建溪带回的刘家女儿,九月人就成亲了,约定了所生的孩子一半跟女方姓——或者由女方来决定,因为女方家兄弟少,迄今没有第三代,丈母娘决定变通一番,从女儿身上来延续姓氏,而且路受到启发之,她也决定把自己的姓氏安一个在孙辈头上,因她的娘家遇上发洪水,几乎都死绝了。 由于刘家不要彩礼,而且言明了愿意给女儿一处房产,刘家女儿是绝不会让步的。时许多人都觉得这门婚事要告吹,因为小耳朵收入很高,在外地寡妇中是很吃香的,完可以找一个旧式的太太。但小耳朵不但答应了下来,而且也在婚书中约定了的一半孩子有一个要跟奶奶姓——父亲家里穷,母亲家里过得去,多年来屡受舅氏接济,连贩私盐的路子都是舅舅介绍的,既然答应了刘家,么母亲也觉得不能吃了亏。 如此一来,们如果生了四个孩子,将是四个姓氏,这不太像是孩子,反而更像是几个人合股做生意,股份的体现——说谢六姐是这么评价的,随她又说了一句,“更接近于如今婚姻的本质,满好。” 因为有这一句,小耳朵俨然可以抬头挺胸了,不太有人敢公然地对发表侮辱性的言论。但这依旧是让许多人很吃惊的一桩婚事,私下惹来了许多议论,算是极为殊的例子,私盐贩子中更多人是娶的外地寡妇,或是以较优惠的条件娶了本地寡妇,们收入高,多数都置办了水泥房,条件在本地是相优越的。足以能养得起媳妇不外出工作,保证工作权其实已是极大的让步了。——而在这桩婚事之,新式婚书在许县俨然地铺陈了开来,现在哪怕是刚上过扫盲班的农户,在给自家接回来的寡妇女儿找女婿时,也要找个空儿,来城里请教一下介绍人,把婚书的条款弄得明白,身边要带上自己的女儿,因为买活军强行规定,婚书是不允许抹杀离婚权的,也就是说,如果女儿本人不情愿,么她出嫁也可以自行离婚,并且来城里工作——总之,如果女儿不情愿的,也是不成的,因为她们现在可以很方地养活自己了,忽然间她们的意愿也就变得重要了起来。 吴老八作为私盐贩子中的佼佼者,光是要比旁人更高一些的,和旁人不同,早年就有成亲的机会,只是因为自己光高的关系,耽误了下来。说起来今年不过是24,只是因为消息灵通,买活军拿下许县时虚报了岁,算是可以成亲。 这半年一年来,家里也没少给说亲,只吴老八在外实在繁忙,而且现在不比以前了,不是说父母去谈条件——以前的条件无非就是彩礼,也是由父母做主支出的,和新郎本人关系不大,但现在的婚书不是本人去完无法谈,每个的要求都不同,不是本人谁也不敢包办,就事儿没成,反而怕惹来了各路的埋怨,自己也不占。光是许县去年就不下百余起父母意图包办惹来的纠纷,人们已经完习惯了买活军的吏目应付这些纠纷的口吻。 “好大的胆子,买活了么?没有买活,不就是六姐的奴才?一个包身的奴才,敢给别的奴才做主?哪怕是肚子里爬出来的,也是六姐的家生子,什么时候说奴才能做家生子的主了?” 这是无可辩驳的逻辑,哪怕是农户也很明白,只要是签了卖身的死契,么在求得主家开恩之前,们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自然也包括了生下的孩子。家生的丫鬟被拉去配小子时,主人也不会问过父母的意见。父母更是没有去央求的身份在,固然也有慈悲的主人,但权利依旧牢牢地握在们手中,这是天公地道的道。 “六姐开开恩,给们多留了一些粮食,倒是抖起来了!买活钱了吗?没就仍是六姐的奴才!六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六姐让各个奴才们自行婚配,算是什么东西,也敢驳六姐的嘴?皮痒!是要把们家的粮食都收走了,叫做回从前的包身工,我看才舒服。” 大多数家长在这一步已是无从反驳,灰溜溜地回到家中去,而不愿从命的寡妇们,有些也立刻就在别的县府里被安排了新的工作,连夜就搬走了,离开了家人续的干涉。买活军要求女性23岁才能结婚——现在的百姓,孩子从五岁起要帮着家里干活,岁以就有被送到店铺里去学徒的,三四岁被视作是大半个工了,23岁,对百姓家的女孩子来说,相于参与了三年左右的劳动,由于现在满23岁的单身女性多数都是寡妇,她们在为人处事上的经验也比较丰富,被人诓骗的几率较低,23岁差不多就是能完为自己做主的年纪了。 然,这个道对男性也是适用的,25岁的男儿郎,也会对自己想和什么样的女性共组家庭有了大致的概念。而这个概念注定是岁、五岁、二岁的男人不可能清晰的。吴老八越了解买活军的种种政策,越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这样对黄大人和王老爷解释,“婚龄限制是婚姻自主的基础,这者必须是相辅相成的,不能单拎出来,否则压根就没有所谓的婚姻自主。” 至于晚婚带来的人口繁衍效率低下的问题,吴老八居然也不是没想过,是这么看待的,“但如今要来我们这里做活的人很多,如今烦恼的该是怎么尽量地多养活一些活不下去的孩子,因为普天之下这样的孩子是很多的,而不是怎么生养出更多的孩子来。” 这句让黄大人几乎是肃然起敬,发觉吴老八的心胸和界确然是大大地打开了,而原本有些接受不了的王老爷也无可说了,低声道,“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大善,大善。” 吴老八虽然谈吐上进步了不少,但是不懂这有些复杂,带着诸暨口音的,也没有深究,而是开始介绍起了自己的难题。 “今日所见的这个周小娘子,是我在诸暨搭救出来的,她的情况,殊也不殊,家中曾是小织户,有些积攒,也收容了不少工人,不幸丈夫去世,但家里有公婆,又需要一个人来打织场,留住了她没有别嫁,新寡的这年,本来倒也相安无事,但前年、去年的年景都很不好,族里日子过不下去的人逐渐多了,她们孤儿寡母守着的份小小的家业,惹来了几房堂亲的觊觎……”:,, 117 宋家人读报(下) “还是小宋有心了,这报纸我原也有几份,是子重那孩子到底年轻,似你老练,心里少了成算,各色带了份回来,这如何够的?老四、老五正在里头抄着哩,好热的天气,汗都湿了,倒也还算他有些求学的心。” 雷、宋家本属世交,从也曾结了一门亲,虽然雷家人对雷郎中北上之举,私底下或许无恼怒,但如今他家那雷除病堂的郎中,日日夜夜都在泉州一带奔走,甚至还得了官府给的一块匾额,含混地表彰了雷家‘药泽父老’的善举,又得了钱,又得了体面,这也是为雷郎中捣鼓出了‘牛痘’。 雷家对宋玉亭相当热情,雷老太爷亲自款待他吃茶,又示意小婢女将刚炸好的麻粩放到宋老爷手边,笑道,“来,尝尝我家的新味儿,用的也是六姐处新产的药材所制。” 他半点提刚才被捉回去的孙儿,但宋玉亭也知道,自己把雷家最有出息的二房孙子雷轻拐带到买活军那里去,迄今年多雷轻也肯回来,而眼看这孙子怕也难留住,一心要去买活军那里闯荡,说来都是为自己,当下也是打点着小心,斜签着身子坐在椅上,笑道,“老太爷厚爱包容,晚辈愧领、愧领。” 说着,将那炸得金黄酥脆,上头还撒了红粉的麻粩捻起,放进口中轻轻一咬,果然口感香酥蜜甜,细品之下,又有淡淡的辣味,反而更显出了糯米与芝麻的油润香甜,由赞道,“果然是太爷家的名点,令人回味无穷,这辣味恰到好处,微咸而更显甜味……嗯,这似乎是雪花糖,而是添了蜂蜜?” 在座几个陪坐的耆老都笑了,也道,“愧是宋家人,你走南闯北,是真的吃过见过。” 这麻粩是泉州一带流传已久的茶点,富裕之家往往常备,用糯米与槟榔芋泥做馅,虽然这二都是顶胃的东西,但麻粩的馅心却偏偏酥脆蓬松,外头再裹一层麦芽糖衣,这糖衣又要粘牙,最外层沾一层芝麻,也有沾花生碎的,再入油慢炸而成。 闽南一带探望病人、孕妇,往往也有称半斤麻粩带去的。而雷家的麻粩又是一绝,时常量制作送亲友,宋玉亭从小吃雷家麻粩吃到,自然能吃出同来,时笑道,“从用麦芽糖,是些年买活军的雪花糖贩来了之后,这糖衣就变了方子,添了雪花糖在里头,滋味更足而口感又更轻盈了许多,当年小侄头一回品尝,觉得比往日更加味,如今几年过去,现下市售的麻粩也都添雪花糖了。” 这番往事款款道来,其中都是家多年世交的情,雷老爷子十欣慰,连道,“可是如,外头的麻粩,如今反倒是雪花糖添得更多,粘牙糖添得少了些,这全是为雪花糖卖得宜——还是你怜恤乡里啊。” 泉州的盐糖贸易现在几乎都被宋家包了,盐价、糖价还是宋玉亭一言可决?他赚父老的钱,图的是这民间的一点声誉,双方这样互捧,彼都觉开怀,雷家几个爷又道,“这蜂蜜也要归功于你这些雪花糖,若是糖价下来了,蜜蜂没那样容易越冬,这蜂蜜的产量也上来。如今我泉州一带,蜂蜜比往年要增产了五成,对我这些药材铺子倒是好事儿。” 时养蜂早已是相当普遍的行业,除了蜂蜜之外,蜂蜡也很能卖上价,是这一行颇难做,利也有限,是为在无花的季节,蜜蜂能吃糖为生。养蜂人多是四季迁徙,逐花而居。饶是如,到了冬日也还是有批蜜蜂死去。 而泉州这里,由于雪花糖卖得宜,蜜蜂过冬的耗费少了,一个糖价下来了几年,竟连养蜂业都跟着发展起来,让药材铺子也跟着得了好处——但蜂蜜本身就是一味药材,药铺卖的药丸许多都是合蜜来滚的,蜜价低了,但雷家的麻粩能用蜂蜜来做,且雷除病堂的药丸子也能跟着降些价格,论多少那都是百姓的实惠。 宋玉亭本人是看了期报纸的,对其中一期上刊登的文章极是认可,其中正解释着为何商业贸易如重要,而泉州糖业的变化,以及后续一系列的改变,就是再好过的例子。为商利润必一味追,细水长流,维持一定的收益,一样也能厚泽百姓,倒是比一般的吏目更见好处哩。 时听雷家说起这些事,他心中的欢喜更胜于赚了多少钱,恨得要写一篇文章,也刊发出来,叫《买活周报》的百姓都知道有这样的好事,他宋玉亭而发生——是要给周报厚礼,也都是极愿意开销的。是事一时也操办得,能强自压在心底,眉开眼笑,拿起茶杯连喝了几口安溪铁观音。 众人又品鉴起了这辣椒粉和麻粩的配搭,按雷老爷子所说,这是在试验辣椒的药性、食性,雷家一推崇食药家,且很热衷于引种新鲜药材植株,雷轻也常常请宋家船队捎带盆栽,如辣椒、西红柿、玉米等,如今都在雷家庄子里种着。雷老爷子道,“这样东西都是很可吃的,过有辣椒或可以入药。玉米一说产量极,可惜本地农户愚钝,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的那些,都愿学种玉米,也就我家的庄子勉强种了一些,几个逆子还老乐意。” 似雷家这样的人家,在本地根深叶茂,乃是族,主支以雷老太爷为首,膝下六房已经家,但还时常到主宅来请安走,刚才所说的老四、老五是别房的子弟,至于其余远近亲戚,也多有从医的,虽然算富可敌国,但多数各有安稳营生。这种人家也抱能青云直上的希望,想着安稳传宗接代,是最盼着国富民安的,所谓忧国忧民的那些士夫,多数都是从这样的家里出来。 除之外,若说雷家人还有什么欲求,那是在医道上有所进展,若能着书立说、开宗立派,再出一个在杏林中名声广博的名医,恐怕雷老爷子也就无憾了。过事也已被雷轻完成了半——事最可惜的是由于买活军是反贼,牛痘和雷家的关系能肆宣扬,否则怕雷老爷子早就敲锣打鼓地祭祖去了。 宋玉亭知道雷轻还曾托人给雷家带回了《赤脚医生手册一》,雷家暗中研读了很久,而且还在民间散布删改后的抄本,这抄本以一些疾病的诊断和颜芳为主,没有人体图这样过于激进的内容,但之后历次包裹中没了后续。雷老爷子每常念着雷轻,怕也是念着后续。 时就投其所好,先和他谈起报纸上关于寄生虫病预防的文章,“那里头言之凿凿,也知真假,您老看呢?” 雷老爷子肃容道,“这是敢有假的,如今外头都传言那位是天妃娘娘转世,以我看,天妃娘娘这或许还好说,但曾为老药仙做了采药童子这是假的,她口中凡和用药有关的,言必有中,再 无虚言。看一个牛痘,什么都知晓了。我这些侥幸窥天之秘的劣医,怎敢胡乱评议她的金口玉言?” 以谢六姐反贼的身份,这言论可谓是极为胆的,过在座众人都是多年的老交情,而且谢六姐究竟是是反贼,官府似乎还没有完全的定论,连京城都和他做生意。是以厅中众人也诧异,反而兴致勃勃地议论起来,“究竟是天妃转世,还是采药童子,这实在是好说的。我有个亲戚在长溪县,些日子写信来,说是长溪县一带,现在信奉六姐的人很多,都当她是天妃转世,还有说要在今年的天妃祭中多添一尊六姐这转世身的。” 闽南这里凡是走海的人,没有信奉天妃的,宋玉亭一听立刻就上心了,忙追道,“果真?” “真真儿的!这事是怎么传开的?还有故事呢。听说是长溪县的一支私船队,和六姐旗下一艘辣椒号在之江海域撞见了,彼都有些提防,辣椒号驶远海,这艘私船队也敢靠近了,远远地追在后头,跟了一路,到后来也敢调头了——那走的根本是任何一条已知的航道,要回头恐怕真要迷路了。” “就这样跟了十数日,居然真被他跟到了海宁港,这也没得说了,能赔礼道歉,又奉上金银,这才让买活军息怒,双方打相识,交上了朋友。”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长溪县船队抢劫未遂,还跟着目标跑迷了道路……又到了人家的港口,这花钱买命是很说过去的。过海上的事是如,船坚炮利自然而然会获得余人的服膺。辣椒号倒也为己甚,收了钱让长溪县的船队靠港补给,又透露给长溪县的船队知道,他之所以能航入深海,是为六姐掌握了一种新的定技术,可以‘堪星舆、海域’,将莫测的海,化作自家的后花园般闲庭信步。使华国的船队,也能和那些白肤蛮船一般,航入远海,去世界的每个角落。 “当真?” “可哪有假的!真真是往远海开了日的光景!” 如今的船队,一般都是靠着海岸线行驶,很少有完全脱离视界的,从所谓的牵星术,如今是久已失传了。有些拥有航路图的海盗,会敢于驶入外海,在已堪明的航路中行驶,像辣椒号这样,为被追踪而直接航远海的船队,那是绝无仅有,也可见其的确是拥有随时随地出入远海的能力。 宋玉亭听得一腔热血几乎沸腾,忙道,“这可就是天妃转世么?若非如,哪有这样的能为!” “这话可说着了,长溪县如今知多少人私下祭祀六姐。是泉州这里,回我去给许、王家扶脉时,亦是听其暗中谈起事,觉得宁可信其有,可信其无,倘若在今年的天妃祭中做些表现,怕会惹来六姐喜,就怕今年的船队,或许颗粒无收呢!” 眼看台风季将要过去,众多渔夫即将开渔,天妃祭也是近在咫尺,这是件迫在眉睫的事,宋玉亭也十上心,和众人议论了许久,方才告辞离去,走到门口,见到少爷跪在檐下,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年轻人,万事莫冲,得闲了常来找老哥哥泡茶。” 他这次登门,虽然未说来意,但已明了雷家各方的态度——雷老爷子显然想再派一个子弟去学艺,但雷家主支已经出了雷轻,主支要再送人进去过于冒险,非得其余几房情愿出人才好,这少爷自己是想去的,怕其父母许,若暗自跟随他北上,雷老爷子应当也乐见其成。 在宋玉亭而言,要雷老爷子与雷轻和宋家肝胆相照,其余旁系略微得罪了也是无妨,将来自有修复的机会。他现在担了郑珰给的任务,正缺政审,拐带少爷实在是顺手而为,一拍即合。少爷当日受罚,回家禁足了几日,偷溜出来寻宋玉亭密斟,央求他将自己捎带上船。 宋玉亭等他久矣,当下慨然应了,又和他约定了见面的办法,见少爷期期艾艾,仿佛还有话没说,料是还有朋友也愿去买活军处闯荡——自从买活军的货在泉州港铺开了,想去见见世面的年轻人实在是在所多有,小孩子以为这是天的人情,实则在宋玉亭来说根本有利无害,当下笑道,“咱俩谁跟谁?还有什么事,你但说无妨。” “是我……我家里的妹妹。”少爷虽然和宋玉亭绝对算上‘谁跟谁’,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她久欲学医,也懂些医理,是如今到了说亲的年纪,我母亲强给她说了一门相配的亲事……” 宋玉亭对少爷家这一房的内务太清楚,闻言也是暗叹少爷胆——拐带少爷去云县,与拐带一个姑娘家去云县,这是截然同的回事。会让雷老太爷会心一笑,后则可能令家翻脸成仇。 他本要严词拒绝,但转念一想,又暗道,“我正是缺政审的时候,买活军一看重女娘,也看重医生,常听子重老弟说女医生太少。若能送去个女医生的好苗子,定能为我加许多。”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被政审这制度给影响得轻,但话又说回来了,这种东西狠就狠在哪怕明知其中的算计,却依旧是由自主乐在其中,故犹豫再,还是说道,“你必和我说,我也什么都知道,横竖你当日可带一名小厮上船,我也给你间房,旁的必任何人交代。你家里人来我,我也什么都知道。” 这其实就等于是答应了,少爷感激极了,再四道谢,又从怀里掏了一份报纸送给宋玉亭,低声道,“这是我从祖父书房抄来的《吏目参考》,也知世兄是否得了,眼下也没甚好回报,得暂请世兄看看这个,来日再行厚报!” 宋玉亭对这吏目参考,是久仰名了,但这份报纸受到严格看管,据掌柜所说,市面上没有卖的,少爷居然能有,定然是雷轻暗中传抄——事若是传扬出去,很可能会危及雷轻的途性命,也难怪雷老爷子字提。宋玉亭伸手接过报纸,心跳都加快了几拍,言语打发走了感激尽的雷少爷,回到书房,迫及待展开看了起来。 “《我为什么能用恐惧与迷信来统治国民》……” 在短暂的卷首语后,第一篇头条文章是谢六姐撰写的政论,宋玉亭喃喃念诵出来,觉得这话新鲜无比,却又仿佛揭露了如今敏朝社会上的许多现状背后的道理,一时由得又是新鲜,又是亢奋,连忙架起水晶眼镜——他尚还够专门配玻璃眼镜的,这是敏朝本地产的货——一字一句,细细读了下去。手机地址:(小)看书更便捷,书架功能更好用哦:,, 87 陆大红开始受欢迎 陆红值得仰慕吗?这是当然,凡是被她带过的兵,就没有不服气的,但黄人问的其实是‘吴老八你是不是爱慕着陆姐’——那这可就是相当敏且尴尬的问题了。 陆红也好,黄小翠也罢,以谢双瑶为首的这批买活军女娘,她们在能力上是令人钦佩的,但外形呢?尽管她们自似乎并不在意,但审美上却显然和这年代背而驰。像是吴老八这样,逐渐体面起来的男汉,他们该喜欢的女娘是怎样的? 三寸金莲,纤细如弱柳,行动摇曳似菡萏,脸儿尖尖、鞋儿尖尖、眼儿、笑靥浅浅……哪怕是农户人家娶能做活的女娘,也不代表他们在审美上便不认同这套,他们娶家的婆娘,是对活的妥协,而打从心底里,他们仍然认为这样的女娘是美的。 若从这个标准出发,周小娘无疑比陆红美得多,陆红这样的巾帼英雄,会得到男人们的钦佩,但却不会得到他们的爱慕,男人们把她当成自的兄弟与老师,也只有这样,私盐队才能和被派到自队里的买活军女娘和睦相处。试想如果买活军式的女娘也有市场,那么她们进入到了群当龄的光棍汉之中,家同走野外,同吃同住,该会惹来多少麻烦?光是争风吃醋都够队喝壶的了。 但,这样的想法是始,却不会是结束,人都是会改变的,很显然吴老八已经逐渐地认为,个女人倘若有自的思想,有出众的能力,有超人的学识……这些方面的魅力,也能盖过外表的吸引,甚至他已觉得,或许和白瘦纤弱的女郎比,陆红这样肤色微黑、说话响亮的脸盘,也并不是不美。 只是,即便他是这样想的,向另个男性承认这点也不容易,除了德上的压力——在盲婚哑嫁是主流的现在,承认自私下有心悦的女娘,对男性来说或许比去花楼还更不德,这牵扯到了另个清白的女儿家。另个则是陆红在时的主流审美中简直可以算是个丑女,虽然她年纪并不,但甚至没有被称为少女的资格,照面就被黄人直接归到了‘健妇’那类。 对男人来说,坦白自认为某个丑女也很美,是需极的勇气的,很容易招来友朋的嘲笑,在哄笑中互相攻击——男性之间很热衷于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霸凌审美异议者,甚至会以来确定关系中的上下位,这点从古至今都没有太多的改变,对男人来说,拥有交心好友是比较难的。但好在现在只有两人,甲板上这处也很寂静,而且黄人也以他的表现让吴老八信任他的人品,他沉吟片刻,毅然点了点头。 “若说是痴情成狂,那倒也不至于,只是……说来也不怕老兄笑话,和陆姐相处得久了,有时便也觉得,将来若能娶个这样懂事方,处处都强的娘,也并不是就陆姐,只是她那类的女郎,只有陆姐的半,那都算是我高攀了。” 见黄人只是静静听着,并无丝毫嘲笑的意思,他逐渐放松了下来,又,“至于陆姐,那自然是想也不敢想的,她今年才刚十七岁,到成亲的年纪还有六年,六年后又该走到怎样的地步?我比她了七岁,今年已二十四了,六年后便已三十,年岁已,再说,如今东奔西走,没准哪天染个时疫人就没了,不可能去计较六年后的事——就这还没计较她不得上我,陆姐必定是在买活军兵丁里找个年貌般配的,或许甚至都不会那么早成亲。” 任何个真认识陆红的人,都会赞成吴老八的结论,这姑娘很可能不会在二十三岁结婚,她是必定高升的,六年后她的职位很可能会吓死人。这话处处在理,想得也极为透彻,可见吴老八私下不知将事反复盘算了多久,绝非临时起意,也可出他对陆红的好并非是朝夕,应当自也意识到了许久。 黄人自然不会戳破,反而点头为他圆场,“老弟,你是个明白人,倒省了我劝你的功夫,你的心事,我已全明白了。冒昧说句,你对陆姐的好,倒不是完全对着她的人,而是对着她这类的女郎,我说的有错没有?” 这解释对吴老八来说是很能宽慰的,这好倘若不是指着某个具体的对象,德压力也就跟着减小了许多。他忙着点头,满口称是。黄人思忖了番,又,“既然如,我有番话劝你,些浅见,听与不听,你且自行斟酌。” “买活军这里,显然处处都和旁的地方不同,既然咱已经在这里扎了根,那少不得事事都改过来,改得快,自然是好过改得慢,更比迟迟不改都好得多了。是以你的想法,我觉得便是很好的。从前咱们娶妻,其实满说不上是物色人品,过门之前都不得见面,无非是媒人、父母做主,娶的是对方的门第、陪嫁、养持家的能力,说娶的是这个人,实在是不可能的事。但今后买活军这里显然是与众不同了,来提倡婚姻自由,二来么,女娘十几岁便出门做活,二十三岁才能成婚,这里便有了十年的空档和外界接触,不像是从前,深闺幽居,她也见不到你,你也见不到她,彼对双方并不可能了解。” “既然如,可以事先了解了对方的性格人品,那么以我之见,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郎,那都是你自的需,实在无有任何需羞愧的地方,你便是喜欢陆姐这样活泼朗的能干女娘,对周小娘那样的女娘不觉得有什么好,也实在无须自责。甚至于你成亲还是不成亲,这也完全在于你自,你是六姐的人,连你父母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你们全家都没有买活,那便只能奉六姐为主,六姐都没说什么,碍着旁人什么事?” “是以,若你心中实在是不喜周小娘,不愿和她成亲,只是从利弊衡量了来考虑,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那便不如改改脑,便将她婉拒了,心里也不必觉得可惜。的确如你所说,你年几乎都在外奔波,在家的时间极少,便是有了娘,也是聚少离多,享受不到什么成家的快乐。倘若情不够深厚,难免彼疑,经济上销多了不少,却只有个育嗣的好处。若你不喜欢她,那确然是不划算的。” “但倘若你对周小娘也不是全然不欢喜,只是觉得她有些想法和你的有出入,使你发了犹豫。那你便理解她,她在外头,从未接触过买活军,她自然是只有老思想。不说她,便是其余那些寡妇,只是从外地来的,哪个思想比她新呢?她们是没带儿女,若带了儿女,样是和她样急于找个依靠的。” “以你的年纪,确然是不好等六姐那里的买活军女郎成年了,那些女郎是有同龄的兵丁们去配的,也确然和你不是很相配。你便只能是在迁移进地的寡妇中找,那么这些寡妇无疑也都需完成个再教育的过程,你想找个天然便和买活军女娘相似的太太,那是很难得的,而且她们的人品,也都确系未知。” “周小娘和她们相比,虽然有儿女这么个缺点,但是相上的优点又可胜过,那么也还不妨再协调番,至少不现下就把话给说死了——你现在绝了她,那么她马上就会转向队里的二号人物,必然是在抵港之前为自找到依靠。” “这对她来说也很不利,将来若她后悔了自签的那份婚书,也很难头了。你对她自然是有同情的,我知你的心思,你希望她能先到了买活军的治下,上了扫盲班之后,再对自的将来做定夺,倒不在于和不和你在处,只在于这般仓促,实在是可惜了的。” 黄人所言,真如同是父母般,设身处地为吴老八考虑,虽然两人年纪仿佛,但吴老八对黄人已心悦诚服,不住点头,直这是自的心里话,请黄人进步教他。黄人,“事可包在我身上,你们不妨先私底下定个婚约,由我来为你们见证,如可安了她的心。但先不签婚书,等她从扫盲班毕业后再商议,若她到时候想法有了变化,又或是你觉得两人性格其实并不投合,那就解除了婚约,彼都不耽误。到时她也能找到份工作,又或是不想工作,去物色别的人家也很方便,便不像是现在这样,惶惶不安,急于找个依靠了。” “至于说她上扫盲班期间的花费,无非小钱而已,便由我这里先垫付,将来若事成了,你付给我,便当是彩礼的部分,若事不成,等她有了积蓄再还给我,也是样。若你也觉得这般处置妥当,便由我的夫人出面和她说,你如何?” 吴老八和周小娘之间,其实就是少了个中人传话,他们两个直接议亲,彼都尴尬,而且很多话不好说,听黄人如安排,如何不喜?连声说不用黄人垫付,由他出也可,只是由黄人借给她,这样说来也好听些。——他倒不敢说即便事不成也不还钱,随数目不,自也不在眼里,但未婚男女间有金钱赠予,传出去会让人疑心他们的关系,对周小娘也很不好。 黄人又,“还有点,便是外地寡妇到了买活军治下,会有个安家困难的问题,尤其是这带了年幼女的,若是没有托儿所,她们是无法出去做工的,这在迁徙途中,为了找个依靠迫不及待说亲,到了买活军治下,发觉自抢手,又后悔婚书签得吃亏了,反悔,便会容易产纠纷。吴老弟你是做这行的,触应当更多,我是建议你,以自身见闻出发,写写报告,往上递去,这对你自然是只有好处的,我瞧买活军他们嫡系的兵丁,便很喜欢写这样的报告,我有个叫谢向上的兄弟,几乎每天都写,这个,我也只是说说,你随意听听。” 如点拨,落入吴老八耳中,不啻于黄钟吕,令他有茅塞顿之,脱口而出,“对呀!这就是陆姐说的政策!倘若有凭据可依,那么便能省出许多唇舌了,还有这个托儿所,确实!若能画成图画,解释下使费,她也能放心得多了!虽说现在带儿女过来的寡妇少,但将来或许便有呢,确然是想在头里!” 当下对黄人郑重谢,又约了明日午后去黄人舱房里拜访,这才兴冲冲地告辞,王老爷时也早从官房来了,只是未曾腔,向静听,时也举杯敬黄人,“阁下才,在下实在佩服,不知原在朝廷中担当何职,如何到了买活军这里来?” 他的来历,之前已略和黄人交代了,只黄人还没说自的身份,现在王老爷显然有意结交,便主动探问了起来,黄人微犹豫,坦然相告,“原帮厂卫做些事,被买活军俘虏去了,现在做些奔走的杂役。” 其时厂卫凶赫赫,王老爷显然吃了惊,片刻后麻脸上方才挤出笑容来,期期艾艾地,“老兄如人物,也只有在咱们买活军治下方才能够展其才啊!” 刚才还说自只是在买活军这里暂住段时日,再风头,刻王老爷显然已下定决心搬迁到买活军这里来,杜绝所有的头路了——他刚才漏了身份郡望,若还敢返诸暨,就如同把项上头颅寄存在厂卫手上般,这如何还能安心居住? 黄人也觉好笑,但又不好解释,只好宽慰几句,让他放心,这才返舱内,问,“都收拾好了?那咱们去吃晚饭罢。你快把坛翻出来,还有那个卤味的荷叶包。也并带上,咱们到露台上去吃!”:,, 120 京城的报纸 “报纸?” “这是个什阿儿?” “南面蕞尔小山究竟是有多少宝藏,经得住他们这样的抛费?” “阿爹,您可知道,买活军处除了怀表之外,还新出了报纸,花费倒是不多的,上头也有许多的新鲜事体,又有全新的平话故事呢,一份倒也不贵,不过是百文钱……” 《买活周报》一期印刷十万份,真正内销的不过是九万份不到,余下的一万多份,几乎都商人们你数十份,我一百来份地包完了,到了第二期,各处反馈回来都是不够卖,来得晚了真有买不上的,要说抄写,字数又太多了,因此第二期便多印了一万份,等到第三期,印量才在十三万份一期上稳了下来。 光是卖报都是净赚的,邮政也因此多赚了不少——乡间各村,合伙请邮递员为他们送报,至少一期也要买一份,多是五份十份,甚至还有二三十份的,越是扫盲班上得好的村落,便订得越多,农民们一旦学会了识字,的热情其实比城里人要更高,只是从前很少有适合他们的读,话又太贵,这报纸不但用语浅显,他们都能看懂,而且谈论的都是百姓生活中的事,农户们是极兴趣的,也愿意通过报纸上的文章去了解远处城市中、码头上正在发生的事。 报纸这东西,只能依托于合金字模才能大规模地发行,而一旦发行了开来,上上下下能受到的便全是其中的好处。从云县码头往外,商船开到哪处私港,报纸便在哪座城市中流传了开来,一份卖数百文钱也是丝毫都不稀奇的,如泉州宋氏一般,看了一期便想要期期加购的大户人家绝不在少数。 其中目的各自不,商户想要关注买活军处的求购信息,安排自家的生产,士大夫家庭则能地关注买活军的政体政务、吏治民风,哪怕连地主家都是要看报纸的,因为不少商户亲戚们争先恐后地告诉他们,买活军的报纸会指导地农民种植,而且在防虫害、灾病上有自己独到的得,甚至还提到了温的变化与选择的关系。 沿海的城市中,自然也有商队往内陆的城市去,从买活军的领地往外,西面有江西道,这里就搭上了长江水域,往正北是之江道,京杭大运河一路上停靠的也有河港,又有沿海路往各处去的私船。每个城市一百多户有钱人是有的,光光是这上百个城市便是一万多份,还有他们的亲友,又如何不想要花个数百文来找新鲜的乐? 一两个月的功夫,从南到北,报纸便这样悄然无声地在民间渗透了开来,大量原对买活军一无知的富户,记住了南面新起了一支草头兵,还颇生发了新东西,宣扬了新的思想——有了从前学泛滥的经验,这思想虽然新奇,但却不会引起太多的反弹和恐慌,人们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新鲜。 而生活在大城市里,原便对买活军的奢品有认知的中层富户,他们是买不太起怀表、手表的,对香水等的需求也不大,但看着广告上琳琅满目的求购信息,又有五花八的供应信息,也不由得对买活军更为好奇了。“这毛巾是什东西?和手巾又有什不呢?” “棉布背裤衩,噫!如此不雅之,也能广而告之?这棉布胸衣又是什?” “还有这劳保手套,毛衣毛裤——毛衣也就罢了,你瞧,一版还发了求购绵羊毛,或许就是羊毛制成的,但劳保手套又是做什的,便让人很不明白了。” “开七件事,他们倒是包了三件去,现在连穿的都不放过,越发要来挣我们的钱了!” 买活军的盐、糖和煤都是好的,报纸辐射的范围内,大多有钱人家都吃用起了雪花盐、雪花糖,而蜂窝煤也是从京城开始往外迅速蔓延的好东西,只要是海船能到的地方,蜂窝煤都卖得不算非常贵,二十文一斤,商人有得赚,有钱人家也还算能承担得起,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划算下来,岂不是包了好几样去? 这有钱人家对买活军的产品质量有很强的信,凡是报纸上刊登的销售广告,他们看了都想来上一——好在精明的商人们也预料到了这,他们是按报纸来划定自己的货范围的,等这朋友们看过了报纸,便托人往城里某家铺传了话,很快便能买到他们好奇的货,并且附赠使用说明。 棉布背和裤衩是半个里衣,在外缘用了一种新的锁边技术,干爽透,很适合在夏日时当做家常起居的衣服,听说现在买活军治下的农户,夏日干完活,便穿着背和裤衩,既遮住了羞处,又非常的凉快,很能适用于现在这一年比一年更炎热的天。而到了冬日,把背穿在里头,扎在裤衩里,又能护住脏腑,暖和躯干,也有相当的好处。 而棉布胸衣,则是给买活军治下的女娘穿用的,这女娘一般都从事较多的劳动,是以肚兜并不很适合她们。文人墨客们在买活军里是见不到‘小衣微露,玲珑金纹’的美景了,将大红水缎满绣肚兜取而之的是这种简单的内衣,棉布缝了两个三角,联缀在一起,后背做成了活结,可以把下缘系得很紧。这样一不幸胸前臃肿的女娘,哪怕奔跑跳跃也都可以行动自如,再无障碍了——此时敏人中意谓鸽乳,盈盈一握而已,因此胸前若太丰满了,的确是一种遗憾。 胸衣在中层人家中不算太畅销,因为买得起报纸的女眷不愿意尝试也用不上,她们一般不太需要做粗活,而真正需要的女娘又接触不到,不过棉布做的套头里衣和绑带长裤却非常受欢迎,买活军的纺织业似乎掌握了一种新的技术,可以用棉花制成一种很有灵活的布料,遇小则小,遇大则大,用在领口、袖口、裤脚,穿着非常舒适,可以想见在冬日里也能非常挡风。 此时已了八月,天正在逐渐转冷,有远见的主妇都在为家人打冬衣,因为这年来,和夏天越热搭配在一起的,是冬天越冷——而且冷的速度很快,春秋天变得很短,这时候天刚转冷,便可以开始置办冬衣了,不至于在降温中惊慌失措。这种棉质的秋衣裤不但相当灵活,可以搭配在道袍内穿着,而且对于毛衣、毛裤来说简直就是必备的配搭。 买活军贩卖的这种毛衣裤,保暖效果的确是好的,稍微一试穿就能觉得出来,但摸在手上毛楂楂的,一般的绸缎里衣会毛刺直接扎透,而普通的棉布里衣在领口等处又不够服帖,这毛衣裤都是扎袖口的,从前棉布里衣穿在里头,便会觉得袖口处无法服帖,鼓囊囊的,既不舒服也不雅观。因此但凡是买了毛衣,便要买配套的秋衣裤,许多人家都是先给男主人买一身,再给半大的孩们买一身,女主人则出于习惯,要等这一个冬天过完了再看看效果——一套毛衣毛裤要一两银,秋衣裤一套五百文,但毛衣裤总是一套搭配两身秋衣裤来换洗,这里便是二两的支出,虽然不算太贵,但也着实不能说是很便宜。 有善于经营的主妇便早已发现了,买活军的货都是这样,倘若是在市面上还有别家的货,譬如盐、糖、煤这样的东西,随时还有别的货买,只是质量没优良的,买活军的货便绝不会很贵,总是贵了一,但有家底的人家也能承受得起,不觉得很值得一提。但倘若是市面上找不到别家卖的货,价格便要高了许多了,它要高到你觉得有一疼,但却还不是很疼的程度才算完。 就譬如说这秋衣裤,一身五百文——用的无非也就是棉布而已,没甚花样,市面上一匹这样的布能做两身衣裳,也就是三百文,这里两身衣服要一两,差了足足七百文呢!抛开商家的赚头,买活军还不知道要净赚多少! 又好比毛巾,就叫棉纱毛巾,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来历 ,只是用的织法确实不,不知怎地便软绵厚实、蓬松吸水,用来擦手擦脸,比一般的面巾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就胳膊这样的一长条,售价200文,概不还价,小方巾也要一百文起,而还有做得尺寸大,可以将人包住,叫做浴巾的,一条便要卖到二两银,若是觉得贵了,大可以不买,是不许还价的。 一条浴巾便要二两呢!哪怕是中档家庭,听着也觉得奢侈了,不过这浴巾对他们也并非是很常用的东西,因家里人洗浴的次数是有限的,不像是买活军里,淋浴室大行其道,百姓们很多都攒钱自购浴巾,他们在地买福利浴巾是合适的,一条才五百文,便宜了四分之三,有家庭条件很好,又喜欢享受的年轻人,多数都会买一条自用。 至于其余人,还是以毛巾为主,买活军处,一个人一季度是能买三条低价毛巾的,三十文一条,就并不很贵了。报纸上还有文章给市民们划算这薪资的用法,一个人考过了扫盲班,做工一日便是二十五文,一个月750文,倘若租房住,一个月房租要去了200文,每日除了包的餐饭之外,早晚饭一日花个5文,算是不多不少,这里去了350文,剩下的400文,一天洗一次澡,这里去了60文,还有340文是可以买衣服买杂的,一个月可以买一身新衣服,两条毛巾,再储蓄个100文起来。 “只要是考过了扫盲班,农夫农妇们城来做活,低也能落个100文的储蓄,若是自己再俭省刻苦一,200文是可以存得到的。若是肯做、会做的,一日有三十文、四十文,生活便更宽绰得多了,倘若运好,了一急招工的行业,一日能拿到五十文,一个月简直便能存上一两银了!” 这对于穷人来说,便已是难以想象的生活了,能够靠着自己的劳动,每日吃饱,而且还有余钱存——很多在远方城市读报的老爷们,都觉得这多少有夸张,因为他们身边城做工的人家,大多都是手停口停,忍饥挨饿是常事,一个月能买一身的衣裳?这简直就是在发梦! 但不论如何,反正买活军的报纸是发给他们治下的活死人看的,也不必照顾他们的情绪,他们从来也不在报纸上招揽外头的读书人,因此他们又难免有将信将疑的——卖毛巾、毛衣、秋衣裤,赚得这多,或许还真能给工人开很高的工钱罢…… 这样的报纸,不论什阶层都能读得津津有味,就连主妇们也愿意叫识字的孩念给她们听,因为买活军很重视医学,几乎每一期都有一版在介绍医学常识,之前介绍了不能吃生食,后来的几期里又陆续介绍了如何防治家鼠,并且指出家鼠能够传染多种疾病,尤其是致命的出血热,在城市中,家鼠是第一传染源,在田地里,则有田鼠、旱獭等等,都能传播出血热。 尤其是北方,对于这一期的反响非常的热烈,家鼠和出血热的关系更是报纸中有信息传播广的一则,甚至突破了富裕阶层,连平民百姓都在几个月内迅速地知道了这个消息,甚至还有县官壮着胆在自己的辖地里搞灭鼠运动——他是冒了风险的,因为无论怎说,看反贼的报纸,并且相信上头的胡言乱语,似乎都是很大的罪过。 但话又说回来了,如今北面每年都有大疫,而县官在这种情况下是很两难的,若治下有了疫情,他不能跑,跑了要治罪,留下来则很可能病死。在生命面前,似乎人上奏参一也无关紧要了,因此不止一处北面小县——尤其是邻县邻州几年内发生过出血热的地方,张贴了榜文,提倡百姓们灭鼠,甚至还有县中富户拿出私蓄,让百姓们用老鼠尾巴来换钱。 除此以外,防治曱甴的办法,为何要注重清洁,如何利用人类排泄堆肥等等,这文章的传播都极为广泛,尤其是在‘粪尿若不及时收治将会带来什后果’的文章后,就连京城也突如其来地整顿了一番市容——京城的市容是老话题了,因为此地聚居的人甚多,却又没有下水道,也少河流,大户人家还好,至少会稍微处理一下,平民区街面简直一塌糊涂,粪尿随意倾倒虽然为官府不容,但却屡禁不止,再加上路面又是黄土,一下雨污水横流,令人呕,甚至有胡积水成了臭泥潭淹死人的。 五年前北方大疫,京城也牵连,当时便是平民区的人死得多,十成里至少去了三四成,买活周报的文章流传到北京,有识字的一读,当年劫后余生的人们无不拍案惊呼,深以为然。由是又有好事者出头,纠结了游侠儿,合伙到城外赁了低洼地来,按照买活周报上的办法,建了堆肥的场地来,主动走街串巷去收夜香,堆出肥来低价卖给附近的农户。 在任何事都可能有无穷变数,以至于老成者万事把稳的京城,这买卖居然做得极为顺利,从京兆尹衙到五城兵马司都保持了沉默,就连御台也没人出面攻讦民风败坏,听信反贼谗言,真可谓是一桩异事。这也可见了买活周报传播之广泛,只怕如今满京的官僚士大夫,别的不说,买活周报里养生防疫祛病的第三版,是每一期都必看的。 这青头贼……说不准还真有东西。 这已经不是朝廷第一次议论买活军的事务了,诚然,云县、临城县的归属,朝廷诸公并不是样的在乎,只有一原籍是两县的读书人在奔走,但声音不大,但他们侵入之江道一回,还是惹来了不少奏疏的。虽然其后因阉党介入,局面转为胶着,多数官员也是知肚明,朝廷虚弱,压根无法在多线开启战事,但之江道文风更盛,因此日常攻讦买活军,要求朝廷出面剿匪的声音也没有断过。 等到翌年春日,买活军的奇巧造开始在京城流行之后,听说了这家义贼的体面人家也就越发地多了,而且朝野间要求剿灭买活军的声浪要比之前更大——这样的山野小贼,以前除了地人以外,其余官僚将领都不屑搭理,但一旦听说了他们有这样价值连城的私蓄,正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跃跃欲试想要剿匪自肥的地方将领也比以前要多了。 买活军是要剿的,不知不觉间,这已经成为了朝野内外许多人的共识,不过敏朝办任何事的效率都不快,从决定要剿匪,再到行文发兵,小几个月的准备是要的。既然今年的剿匪共识是秋后收成了以后才达成的,快的出兵时间应当是在明年秋收以后,这样才能就地解决兵粮问题。朝廷和买活军至少还有大约一年相安无事、和平发展的时间,而眼下朝廷大的事情还是筹措今年的辽饷——阉党倒是真的赚了钱了,居然今年催辽饷的力度没有往年的大,态度也不样坚决,这不免让很多人动了脑筋,跃跃欲试,想要通过一冠冕堂皇的借口,从内库中掏钱出来花花。 这样的思带来的很直接的后果,便是今年九月,京中再兴大狱,身份不,但样反对阉党的政治人都打为西林党,压入诏狱之中。胆敢动内库脑筋的官儿付出了血的价,他们之后的家族则伤筋动骨,付钱自赎,阉党的名声更加臭不可闻,京城的政治氛也相当紧张——而此时却又从北边传来了大疫的消息:今年辽贼犯的规模并不大,因为听说他们的老家也闹起了出血热,夹杂天花,正在不断的死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宣大盘锦防线距离京城不过三四百里的前提下,一听说瘟疫的消息,大多数人家都自觉地减少外出,在家没日没夜的念经拜佛,而此时买活军的第五期报纸又在京城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在第三期谈了防治鼠疫之后,仅仅是第五期,报纸上又谈起了接种牛痘防天花的好处,以及为何工人们要自觉接种牛痘。而这也让许多对牛痘一无知的家庭夙夜难眠——如果不能弄清楚这牛痘是什东西,该如何获取,又是怎防天花的,他们简直是要急得发疯的!手机地址:(小)看书更便捷,书架功能更好用哦:,, 121 第二批货物进京 【因,我们可以得出,有许多疾病能通过共享免疫,或是诱导免疫的办法来提高防护力,这其中对于疫苗的质量控制是至关紧要的,人痘之以无法大行其道,便是因为人痘诱导免疫的结果并不稳定,很可能会造成小范围的天花流行,危急接种者的性命。我们对牛痘的选用,让不良反应率下降到了千分之,甚至是万分之,这百分之、十分之相比,是极其可喜的进步。因,买活军建议有活死人,以及时常来往于领土之上的众均接种牛痘。】 【接种,最常见的不良反应是眩晕低烧,但也可能什么不会发,低烧一般两日可退,便不会畏惧天花病毒了。尤其是港口城市,码相关的职业,买活军要求接种率达到95以上,因为我们的码有来自界各地的船只,即使经过严格的防疫检测,依旧很可能带来各种病毒,这其中天花病毒是最难防范的,它可以通过空气传播,有时一阵风会把数里外的病毒带来……这必须通过宿传播的鼠疫比,天花无疑是更可怕得多。】 【感谢医务人员的辛勤劳作,勤人员的辛苦调度,自从牛痘被发明之,买活军境内还没有疫情,而丰饶县接种了牛痘的百姓也侥幸在去年冬天的疫情中得以保全,无一染病。现在接种牛痘只需要五十一人,我们提倡有出门做工的农户接种牛痘,即便是手上没有余钱,东家也应用工钱为抵扣,先为他们接种,以避免聚集性疫情的发……】 才五十一人! 去年江西道似乎是有疫情——丰饶县说来确然在江西道下游,是否真的没有人死在天花中??? 天花可以通过空气传播! 第三版的章颇,而不同的读者也各有不同的震惊,但他们的立场却是出奇的一致:第一,他们相信买活军的叙述,因买活周报虽然才发了四五期,而且字风格邸报有极大的不同,可以说是详尽白话到了啰嗦的地步,唯恐读者不懂。但报上几乎没有虚言,很难说具体是因为什么,印刷风格、报纸质量、信息种类……反读者相信买活军说的是真的,哪怕对买活军依旧不太了解的小,也愿意相信这精美异常的活字印刷上刊载的信息。 第,他们以为自家需要尽快接种牛痘,因为能看到报纸,能接受到信息的人家,要么就是京城人士,要么就是港口城市的住,云县码需要面临的风险他们是一个不少,而且还多了一桩——如今北面的天花发得可比南面要频繁多了。按报纸上的说法,若是空气便能传播病毒(病毒、空气的概念是报纸上解释的),那封城也一点用没有,也难怪每每北面起大疫时,京城也一向有天花流行了,差了不过是百多里,只要有一个人带着天花病毒走到了京城外,城里人免不得染疫的风险! 若是没有牛痘,也就罢了,只能接受自己活在这般的危险里,并且设法习惯。但现在既然知道了牛痘这东西,那不种上能安吗?别说五十一个人,哪怕是一两银子一人是值得的!哪家没有个幼子爱女的,便是大人愿意去拼这个命,但孩子呢?怎么能不给孩子打? 在前的几个月,牛痘虽然也经由码往外扩散,但范围还是相的有限,只集中在几种人群里——对牛痘的发明有贡献的人群,他们的故乡,譬如诸暨、泉州地,还有便是在地理上买活军接壤的地盘,也自然地扩散了出去。而在这些地方以外,一些收到消息的城市,人们私下谈论着牛痘,对它的态度也各自不一、半信半疑,接种的态度总的来说还是相的犹豫。 但这期报纸发行之,情况刹那间便扭转了过来,不但雷家、宋家、王家在各自老家大肆收割着邻州邻县的人望,多少人辗转亲戚关系,请托他们登记接种,便是京城中也有许多人托熟识大商铺的门路——既然能买买活军的俵,必然就是有关系的,那想必也能弄到牛痘干苗罢? 一时间,京中上下无不议论事,御史台仗着自己能够风闻奏事,便有一胆大的御史上书,请禁京中骗局——如今城内的确有许多招摇撞骗的青皮,号称自己有牛痘,一剂卖到十两、百两银子的有,实则根本只是一些黄豆粉而,上的人家还不在少数。 不论什么时候,拿疫苗来骗人是人神共愤之事,虽然这上书的御史阉党并无干系,厂卫也意外地一改御史台对抗的姿态,在京城中一通扫荡,颇杀了几十人的,这才止住了骗局的泛滥,同时一并行各要紧港口,勒令厂卫并三司扫荡骗子。这份钱阉党没有赚,官府也还没有赚,如何轮得到骗子来赚? 问题暂时解决,而需求也因更加凸显,毕竟骗局的流行便说明了众对于接种牛痘的需求是多么的焦切,而内阁诸老也逐渐暗示门上书,将买活军的身份问题摆到了台面上来——如果想从他们手里买牛痘,那么买活军就不能是反贼,因为没有反贼做买卖的朝廷。 但要说招安买活军,这显然也是梦话,如何你去招安人家就愿被你招安?这买活军连报纸发了,最次也是图个裂土封疆,想木家一样,袭罔替,永远镇守福建,想让他们招安无疑是做梦! 为今之计,第一是要找能人来研发牛痘——买活军倒没说如何蕴养牛痘,但间既然久有人痘一说,便可寻访擅种人痘的大夫,再找了发痘的病牛来,如法炮制。因这便是太医院的活计了,只内阁也,厂卫也罢,对于太医院的办事效率没有信,欲要再拨钱找干员去做,还要通晓医务,这人选仓促间也是斟酌难定。 便是定下人选,要捣鼓出牛痘还不知要多久,因对买活军的定性也不能耽搁了,但要说为买活军说话,将其定义成‘义军’,却又是谁不敢开这个口,因为除了牛痘之外,买活周报上还刊载了大逆不道的章,公然预言往的天气将会越来越冷。 没有人喜欢这样的预言,便是大部分官员不清楚这个预言代表着什么,也本能地以为这种言论绝不该流传出去,尽管这或许有助于‘指导产’,但也毫无疑问会动摇朝廷的权威——天人感应,在时的朝廷还是毋庸置疑的学说,说低温会继续,便于是指责皇帝不贤 明,暗示着国运的衰微。 除以外,买活军带来的麻烦远远不止这一处,来自榕城府的密报现在还被厂卫压着,而内阁虽然陆续收到消息,但也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没有公然上疏——朝廷实在是禁不住多一些的折腾了,经是内忧外患,如同蜡人坐火,北边建贼越发强大,西边的闯贼、西贼也是动辄作乱,朝廷兵力三分,然捉襟见肘,要再出兵去剿青贼实在是力有未逮,而既然不能剿,那就根本没必要再动摇藩王的信,让他们知道延平郡王的遭遇。否则一场众王上书为延平郡王张目的闹剧是少不了的。 除了这个考虑之外,还有延平郡王离城的经历十分丢人的关系,朝廷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叙述,方才能维系宗室尊严,再加上还有辽饷,如今是秋,草木凋敝,建贼行军阻碍减少,路线也因更加莫测,各边塞要进入战备状态,对粮草的需求也就更大,运送辽饷这是大事,延平郡王如今倒成了个烫手山药,只能暂且让他住在榕城,不论是皇帝、阉党还是浙党、楚党、西林党,罕见地对视而不见。 至于说秋溪县告急,言道买活军频繁前来骚扰的事,时反而根本不是重点了。自从买活军崛起以来,周围的州县就不断往上汇报,不是前来骚扰,军情紧急,就是自己神机妙算,退敌而去,把买活军打得大败,请上峰派人来点验人。 这些套路是中枢熟悉的,前者无非便是为了少交税赋,而者也无非是想要升官了,给自己多造一些功劳。溪县既然没有少发这样的奏折,那么现在这收到骚扰的奏报也就不太会被真,便是真的被取了又如何呢,总归比不上辽饷事大。 想要种牛痘,这是眼下有呼声中最为突出集中的一点,而这样的意非但没有随时间平息,还因为天气逐渐变冷而越来越旺盛,因为买活军的报纸说得很明白,每年春夏是天花流行的季节,以要在秋冬多接种疫苗,用三个月的时间来形成免疫力。以今年秋冬便是很接种的机会。 随着买活军辣椒号在津港的靠岸,对牛痘的渴望而最终形成了一封奏折——终于有一名六科给事中站了出来,请以防疫大局为重,暂将邪之争搁置,晓以大义,请买活军售出牛痘疫苗,由朝廷官中出人,试行无误向全国推广。否则‘今疫不休而疫又至,十室九空,国中无人,乃大不祥之始矣’。 话还算是说得委婉的,并没有提到津港边停泊的辣椒号,但意图很明显,间的反映更轰动得多,很多京城百姓赶往津港,想要直接向辣椒号祈求牛痘——百姓们可没有什么对反贼的操守,买活军就算欺男霸女那也是在南边他们自己的地盘,来京城就是为了做意。一边打仗一边做意这属于敏朝的常态,天子脚下油子多,他们对于买反贼的货理负担并不太大。 但大多数百姓们扑了个空,只见到了浩浩荡荡往京城搬运货的车队,还有那些走在最前扛箱子的苦力‘窝脖’,这些人常年歪承托重,久而久之,在脖子上出老茧,形似驼峰,也有叫‘骆驼’的,因为是人力,落脚知道择选轻重,凡是精贵的事交给窝脖儿们来搬运。买活军这一趟大贸易可是给窝脖儿们过了个肥肥的中秋。 窝脖儿顶的箱子里,一看就知道那是要进上的东西,说不得便有去年起流行的大穿衣镜,还有怀表闹钟,这东西黑市里能卖上万多两,出价的是洋船贩子,想要带回自己国家去的——就这还很少有人倒手,因为能买得起这些事的人家不缺钱。 的车队,运的就是一车车的煤球了,上搭了白布防尘,仔细看能瞧见,那黑黝黝亮晶晶的煤球垒在一块,是一个个煤炉子,看客们瞧着羡慕,“哦哟哟!这叫蜂窝煤,那是梅花炉,你瞧这俏式!千辛万苦运来这里,不知要多少银子一斤呢!” 去岁从河运来的蜂窝煤,市价是三百一斤,这不是平百姓能承担得起的。今年看这车队的度,蜂窝煤的运量要比去年的多,但高门大户你分一些我分一些,平家庭也很难轮得上,最多精打细算买个几十斤,给老人小孩使用。至于其余货,装在箱子里,并看不出有没有牛痘疫苗。 辣椒号伴从的鸟船,运完货补给完,也是悄然扬帆而去,只在港口停泊了不到两日,可谓是低调至极,百姓们极度失望,从津港缓缓回京时,近一两年来深受双方宠信的锦衣卫黄谨,早来到了九千岁府里,在这里,他见到了九千岁、奉圣夫人以及微服出宫的皇帝——他们第一句话问起了牛痘,但黄谨却是在叩之,说起了另一件紧急的大事。 “什么,他们准备去娘娘宫送粮草?”九千岁惊得声音变了。 “是,”黄谨满脸的沉重,“属下也是在津港下船方才得知,按船连豪说,为谢六姐示之举,因上回三十万两银子被送回购买商品,算来眼下这些的账目还不够抵的,因六姐便送了十吨粮草,欲捐赠辽锦前线。” “事实在过于荒唐,因六姐问计于属下时,属下便说到这十吨粮草便是运到了天港,再去娘娘宫也是路途遥远,恐怕其上折损不少,还不如换乘别的奢。六姐听了,时并未再说,直到前几日方才得知,其性子一向执拗,也并未打消念,索性用海船决意将粮草直送到娘娘宫去,言道海运十分便宜……就算是……交易的赠品……” 饶是奉圣夫人一向不过问政事,时也不由得瞠目结舌,九千岁更是许久说不出话来,唯有皇帝迫不及待地坐直了身子,追问道,“十分便宜?究竟有多便宜?十吨粮草运到娘娘宫耗费多少?” 黄谨嗫嚅片刻,仿佛也对这个数字不可置信,片刻才道,“从云县过来,折算重量……这粮草运到娘娘宫不过是百两!” “什么!” “百两?” 非止皇帝,连九千岁由不得站起身子,“你……你可勿要狂言虚饰,蒙骗圣听!”手机地址:(小)看书更便捷,书架功能更好用哦:,, 90 黄太太剪发 这个买活军的女娘无疑是吸引了许多新来人客的神,从福船那里头尾相衔,一起驶来的几艘船上,乘客们微张嘴痴痴地看她。也不是看她的那一点,是她鲜亮的衣呢,是她奇特的发型,又或者是她的仪态——又或者更一步的,是她和身边的男人话的模样? 买活军这里的人和外头不同,这一点在来路时已被许多人提起了,但此刻是第一次在真人身上被验证。这个女娘的所有地方几乎和外头不相同。她的衣是极显的——鼓鼓囊囊的棉袄外头穿的是一件橙红色的罩衫,在灰暗的天色之,就像是把周围的光全吸引到身上那样明显,这是外间绝有的料子,款式也是前所未见,虽然是女娘,但却有穿裙子,而是穿了一套的衫裤。 她的姿态也是未见过的,这件罩衫上有两个兜子,此时这女娘便把双手揣在了兜里,随便地站,哪怕是乡的农妇也不会这样站——一条腿支,一条腿撇出去,随意地伸展,甚而时不时为久站的缘故,往压一压腿,松散一。这种站姿只有青皮流氓偶尔会这么做,只要是有一点教养的人家,多数是垂手立,而更常见的站姿:农户家不分男女,多数是佝偻,驼背,望脚的地面,这才是本分人家的站姿。 像是黄太太家里的门丁家将,在公务场合则多是挺立,双手、双自然垂,绝不会贸然迎视对方,这样的站姿在此时在是相当少见,更不要这样站的人是个女娘了。而她竟也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站,偶尔伸出手拨拉一自己的发辫—— 她的发式也是很特别的。传闻中买活军的妇女也剪短发,在黄太太的想象中,所谓的短发,便是贴近头皮的青头,或者和此时的孩童一样,剃光头,只留头顶心的一条小辫子——北方的建奴不分老少留这种头,在是很可笑的。而且为建奴不断骚扰边境的缘故,成年人留童头相当令人反感,但买活军这里的男丁多是青头,而女娘的短发看来也和想的不同,这个女娘的头发放来约到肩头,或许是为要来海边的缘故,她把头发高高地扎了起来,在脑后和兔尾巴似的,随转头甩动。瞧有一种怪异的活泼——在老成人里当然是轻浮的,但黄太太瞧却觉得很精神,这短发练武倒是方便。 浮桥上约站了六七个兵丁,她是唯一的女娘,其余的买活军也不老,或许是天冷的关系,他们有些来回走动,有些舞动手脚,彼此间随意地谈笑,随船逐渐靠近码头,他们脸上的表情也看得清楚了。是一种奇特又丰富的面孔——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很丰富的,绝不像是一般的兵丁和百姓那样木讷,但却又并有那些豪奴们常见的谄媚或轻狂,黄太太很难描述,为她有见过这种面孔。这是一张和她来的所有地方截然不同的脸,完全不在礼教框定的范围里,显得无法无天,却又并不狂妄,显得很、很…… “他们瞧是真自由。” 黄人似是明了她心中所想,忽而探头过来,在她耳边。黄太太心中一动:不错,不错,便是这个词,自由,他们瞧自由自在、自得其乐,而这是她在京城所有人,哪怕是权贵身上难得见到的一种情绪。 自由……自由,确,买活军这里是很自由的,连女娘在自由地和兵丁们谈天,这些兵丁们也穿一样材质的罩衣,只是颜色不同,发灰发绿,花色相当低沉,想来也会更耐脏一些。他们不在些什么,时而哄笑起来,那女娘也时不时扭头搭腔,兵丁们对她也并有任何特别的表示,就像……就像在买活军这里,年轻,有亲缘关系的男女彼此闲谈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一样。 在来到买活军这里,考量,想象出去做工以前,黄太太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是可能的。她虽然来自武将家庭,但八岁以后也不太会见到外头的男丁,而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在他长到十岁以后,彼此交谈也要站得远一些,更不会有丝毫的肢接触。若是堂表兄弟,那更不必了,八岁以后一般是见不到的,就是见到了也最多微笑示意,难有言语交接,那些艳情话本里所的亲戚间勾搭的故事,对黄太太这个阶层来是极其遥远的,“那是书生意淫的百姓间事!” 的确,百姓和官宦之间,所隔的何止天堑,所以官宦人家爱买幼童幼女,收在手里慢慢地教养规矩,也很忌讳自家的丫头婆子回家探望过夜,在他们想来,民间的一切是肮脏的,并不止是物理上的脏,也有男女防不谨带来的不快。在自家教得规规矩矩的丫头,回到陋巷之中,是非得要家丁跟去保护的,不准就遇到什么青皮流氓,臊皮了去,这在民间很常见,但豪门而言,却会坏了他们的规矩。 黄太太为自己概也要出去做事的关系,对这件事是想得很仔细的。在买活军以外的地方,成年男女从不存在交往,只分为几种情况:守礼本分的男儿,会对所有八岁以上、五十岁以的女眷视若无睹,便是女方主动和他话,他也和听到一样,主动拔脚走开。 除此以外,那就是不守礼的男人了,这些不守礼的男人倒是可以搭话的,或许胆子小一些,也不搭话,他们的共性便是会用一种异样而粘腻恶心的神,来扫视经过他们身边的女性,这种神中透露一种饥渴和侵犯的态度,甚至光是承受这种神仿佛是对女娘品性的一种评判——如果你是个正经的女娘,怎么会被人这样看呢,定是为你不正经了,所以我们才会这样的看你。 正为如此,年轻寡妇的生计是尤其艰难的,若是四五十岁守了寡,那也罢了,若是个年轻的寡妇,家里又有别的男丁,那么她必定有些事是需要男人来做的,就譬如打水,打满一缸水至少要来回挑三次,这也不是家家有井,那么从公井到家,有些时候要走一里路。来回走这么三趟,也就是壮小伙子才不当回事,对女人来,许多人是无法完成的。 挑水、洗缸、劈柴,一般是男人才能做的力气活,村子里也有卖这些的,家里有男人,便只能请人帮手,除非请的是娘家亲眷,否则注定便是口舌是非,人们不但会用异样的神来看待寡妇,也会用异样的神来看待帮助她的男丁,为他们在求助的过程中不得不发生接触,而这仿佛就是两人已有了不当关系的证据。 周小娘子急再嫁,便是存在这样的考虑,而黄太太也不能她有理。只是此刻,她像的确见识到了买活军的不同,在买活军这里,男女的对话是很自然的,不但自然在女娘自己的态度,也自然在男丁的神里,这些男人并不会用那种流的神去打望女娘。他们和买活军那女娘话的态度并有任何特别。 这或许是为买活军那女娘生得普通的缘故,她的肤色是颇黑的,并不白嫩,为穿棉袄的关系,身形肿胀胖,并不婀娜,举手投足也很豪气,并有女娘常见的风流婉约,黄太太很留神地看周小娘子,为周小娘子算是他们这艘福船的‘船花’,她乘坐的运船在黄人他们前面,不过周小娘子上岸时,虽然也惹来额外的打量,但这些买活军也有流露出那种令人厌恶的神来,黄太太约能读出他们的心理活动:“哦,满漂亮的。” 然后也便是如此了,并有别的,有那种难以言的流的饥饿,他们又专注做起了自己的事情,和吴老八交谈,登记,指路,分出一些人来带路,将上岸的人群分成几队…… 黄、王两家人由身份特别,被格外的礼遇,此可以互相等待,船上其余的乘客,早在上船时就反复接受了相关的训练,此时自然地按性别分为两队,往岸上去了,就连水手也在陆续船,黄太太遥望远处的关口,倒是明白了为何查家的水手也多是青头,想必他们是陆续到城里来逛,而不得不被剃了光头。 云县的关口防备如此严密,是出乎黄太太意料之外的,她是坐过船的人,津卫港、武林港、海宁港比不上这云县港防护这般严密。不但要看身份,而且要看温,男女分队,各有吏目行测量,关口两侧以图画、拼音、文字标注了流程。这招贴不是用了什么技术,印得活灵活现,而且很,虽然是黑白,但瞧不像是版画,真不是如何印出来的,和她看的小一般,似乎也并非此世之物。 图画简明扼要,倒是众人看得明白,一个人头上、身上有小虫飞舞,另一人对他交叉双臂,做了拒绝的样子,意思便是买活军不要有虱子、跳蚤的人,第二张则是一人站立,身上有许多毛发被圈了起来,头发、胡须、胸毛、□□等等,上头有虫子乱爬的意思,意思是若有了虱子,这些毛发便要被剃除。 而一张则是此人变了光头,便被放了去。第四张画的则是几个人,或是面色绯红,或是伏地呕吐,种种病态,则被引入了另一条路,文字的简单,‘急病者痊愈后才能入关’。 那另一条路是在关外一处孤零零的房子,做灰黑色,便是黄人所的水泥,黄太太忖,“是怕过了病气么?管得倒真正严格。” 这些是在船上过的事情,众人很配合,各自了澡堂。黄、王两家人分出管家去和买活军交割行李——所有带来的行李要在当事人见证行略翻检,要喷洒一些除虫的药水,这是害怕家具里也有跳蚤臭虫寄宿。不过部分来买活军这里的人行李不多,也什么值钱的东西,是以索性自行放弃了见证搜检的权利,全交给买活军来处理。 黄人的头发上次是被全剃了,一年来有长得很长,平时外出多是佩戴义髻。这次从武林到云县,虽然车马劳顿,但为走得从容,带了除虫的药香,也有开水浇烫床板的余地,一行人侥幸并未染上虫子,黄太太顺利通过了检查,被打发去洗澡,她不由也松了口气——剪短发,她是并不太排斥的,有些跃跃欲试,但剃光头那是不剃的为,更不要剃别处的毛了。 哪怕丈夫已预先多次描述,但从船开始,所见俱是闻所未闻,她也只是能勉强装得处变不惊,指挥兼安抚三个女佣人——女澡堂也是第一次见识,那样多的女子在其中坦身露,是令人羞怯不安,但很快黄太太便被淋浴征服了,她感受到了极的快乐,并多花了五文钱,多买了四桶水和两片香皂,将头发和全身地搓洗了一,在喷头打从心底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这辈子有这样干净过。 这话不无夸张,但却也不假,北方冬日太冷,一般多以擦澡为主,夏日才动用脚桶——这脚桶约是比膝盖略高一点,木底铜面,若是富贵人家,也有以薄银做面的,也是陪嫁必备之物,可以容得一人跪坐在里头洗浴。到了冬日,那便是盆装水,打湿了棉巾擦身,便是这个也不能时常做到,为天气在冷,家里若有暖阁,擦一次身也是很可能凉的。 黄人这些男儿,能去澡堂子,妇女洗澡便只有这般了,这种淋浴的样式,是外间所匮乏的,尤其是黄家人一路颠簸,在河船上能时不时擦身,到了海船上之后,乘客多用水紧张,十余日有抹身,南边天气又潮湿,身上早瘙痒了起来,这澡堂里暖和得几乎燥热,此时以硫磺皂搓洗,只觉得再舒适不过。 唯独一点不,便是头发,黄太太现在理解为何买活军的女娘是短发了,长发搓洗费事不,在是难干,洗完澡了也只能在休息区逡巡,在她之后,那些先剃光了毛发才来洗澡的妇女,一个个光溜溜的,倒是很快洗了出来,身上几乎是红的——搓泥留了一条一条的红杠,彼此交谈穿上买活军发给她们的麻衫、棉袄、棉袜、草鞋,陆续往外去了。 便连那几个诸暨王家的女眷,也失去了在船上的矜持,面色有些微红地和黄太太打了招呼,先行离去。倒不是为刚才在澡堂子里家赤诚相见了,而是为她们也被剃了头,便明也有染虫的,而黄太太并有,有些伤了脸面。反倒是身上几乎瘦干了的王老夫人显得很从容,她年岁长了,见惯了风浪,并不在乎这些。 除了黄太太之外,她家余三个女仆倒是被找出虫子,应当是在船上睡在地上,新染上的,此也被委屈剃了头,即使早打过了招呼,剃头时也无不潸然泪,澡堂里就有卖义髻的,倒急切地用自己的私蓄买了来,已是佩戴妥当,在一旁等候黄太太。 黄太太是个急性子,见众人走了,只余她一个,便觉焦躁,又想到丈夫不在外头等了自己多久,更是心急,思来想去,将心一横,从外头的通又返回了剃头处,问,“我虽有虱子,但也能剪个短发吗?” 剪发的也是几个女娘,这又是很少见的,为剃头匠一向是只有男人,他们走街串巷,为小儿刮头,为男人修去面上的杂毛,剪掉过长的头发——男人的头发一般不会留得太长,一般最多到背中部,够束冠便行了。而女娘留长发,平时是不必剪发的,偶然请三姑六婆来刮面毛。只有在买活军这里才有剪发的需求。 由浴室里很热的缘故,这几个女娘穿得也不多,看得出她们身材瘦削,并不高,或许是南方女子——但从神情上看,这是个典型的买活军女娘,她脸上浸透了黄人的自由,黄太太从自由这个词又找到了一个冷门的词来形容她们,自信。买活军对谁似乎是这样的态度,不论是显着穷过他们的,是显然比他们要有出身的,他们是一样公事公办的态度。 “想剪到哪里?” 她们问,似乎也并不奇黄太太的理由,只是让她坐来,便连这态度也是极新鲜的,黄太太从前遇到的所有女娘极其喜欢打听,不分年龄段,不分消息类别,像是在家里关得太闷,所以一旦有机会便发狂地想要一切。黄太太刚成婚时很不耐烦这样的急切,所以她和周围女眷的往来并不多,直到她一个人闷在家里在是呆得太久,才逐渐能够理解。即便如此,她也依旧是更喜欢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有人会来问理由,来规劝,要剪发,剪就是了。 “剪到这里吧。”她先比了肩膀,随后又赶快反悔往移了一点,“这里了。” 买活军用过的理发工具有剪子、梳子、刮刀、剃刀,不过多数时候只用剃刀,而且面前是有镜子的,估计是怕刺激被迫剃头的女娘,她们虽然不殷勤但却很贴,剪了便递给黄太太一面镜子,让她自己举看,“给你把头发削薄了点,绑看,要戴狄髻就自己用头油抿抿碎发。” 黄太太不免举起镜子左右张望,买活军的女娘送了她一截两头打活结的红绳,“你先把头发挽起,发圈套到根部,再抽紧活结,随后把两头系就行了。” 她给黄太太看了看自己的头发,果然也是这样绑的,“我们叫马尾辫,很方便。另外你这头发卖吗?若卖的话剪发就免费,能多给你些钱。” 黄太太这才那些剃头的女子也有钱得——虽然头发里有虱子,但做义髻是要多次烫洗的,会杀虫卵,钱倒也不多,二三十文,对穷人是补益,但黄太太却舍不得卖,便又花了几文钱买了红绳,将自己的头发扎了,准备带回去埋起来——发乃气血之余,户人家是很忌讳落入别人手中的,若有剪发,是自行焚烧掩埋。 这一□□完,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黄太太头发也全干了,她为有虱子的缘故,可以穿上带来替换的衣物,三个女仆则只能穿买活军发的衣服,料子不太,她们自己的衣物被收去洗晒了,要用热水煮洗才能杀虫卵,又得了一张纸,“三日后来取,如果不能带发的这套来,便要多带一百文来做押金,等这套衣服换来了才能赎。” 身上穿的这套麻衣并不舒适,应当也是怕这衣服被带走了就不,黄太太暗暗点头,觉得这确乎是很明白的理,买活军这里各处办事的确很精明,虽然或许有些身无分文、衣衫褴褛的妇人来讨生活,恐怕并不会来取自己原来的破衣烂衫,便等如是亏了这一套衣服。但这些人来这里也是为了做活的,总不能叫她们衣穿。总的来,这举措能帮到最穷的人,也可以限制到那些有能力却爱占小便宜的人。 她突然把头发剪短了,又换了发型,自然引来女仆们的战栗,这三人片刻前为黄太太庆幸她不必剪头,此时却如丧考妣、惋惜不已,只是碍黄太太平时管家严厉,不敢多言。而黄太太虽然做出自信的样子——不自觉已开始模仿了买活军女娘的模样,但心其也有些忐忑,主要是她不丈夫的态度,黄人会不会喜欢呢?又或者这样会否太过急,若让线把消息传递回去,会惹来上峰的怀疑? 前一点倒也罢了,夫妇二人是很相的,便是真不喜欢,再留长就了。但后一点很可能会带来极的麻烦,黄太太想到这里便又有些不安了,走出关口,见丈夫并几个家人站在一架骡车前,不由有一刻放缓了脚步,见带来的老妈妈瞟了自己一,方才起了性,轻哼一声,昂首走向黄人。 黄人一见到她,果然远远地便抬起眉毛,乍然笑了起来。黄太太一见便晓得,丈夫对她的新发式非但有非议,反而颇是喜爱,她心中猛然一松,随后不怎么,又感动得几乎落泪,只是不在人前显出来,忙吸了一口气,走到黄人身边,正要话,黄人已笑对她,“很中看!” ,仿佛是被她的可爱所激动,竟举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惊得黄太太面色惨变,连忙就要躲开,就连她从娘家带来的老妈妈顾不得主仆之别,连忙挡在黄太太跟前,正色,“老爷请留神!这可是正头娘子!”:,, 91 女人的声音 老妈妈的句话自然是说得很有道理的,她也正是为维护黄太太的尊严。虽然黄太太自己或许也觉得样的规矩很无谓,但实摆在里,不论民间如何,官宦人家的女眷,一旦出自家的院落,便是凛然不可侵犯,别说在大街上,哪怕就是在自家院落外的走道里,和丈夫有一星半点肢体上的接触,都会成为‘狐媚子’的有论据,‘必定是她什么妖法,好好的爷们,被她勾成不体面的样子’——男人的不体面总是能归罪给一个狐媚的女人。 倘若是在大街上呢?就要分南北,在北就连伎女都不会然和男子在大街上并身而行,所谓的倚红偎翠,只能发生在特定的场合,携妓浪游亦只是二人共乘一部马车,若被人听到里头的谈笑声,便很出格。哪怕是时下认最荒淫无道的藩王,也很少在全开场合和女子发生什么身体接触,一般都是关起门在私邸玩。有些出身理名家的太太,甚至下床就端出另一副面孔,闺房之乐只在床笫之间,下床连夫婿想要偶然一试画眉之乐,都嫌不够庄重,大放不开。 黄太太一家世居北,作风自然相对严谨,即便在武林住三四年,社会交往也不太多,并未受到南风侵染,老妈妈话自忖说得很正当,也正该由她来说,因为若由太太来讲,便会坏夫妻间的和气。她样多年伺候的娘家陪房,在黄大人面前亦有些体面,也不怕因为一两句话就落大不是。 黄大人因为靠娘家起来的缘故,虽然锦衣卫在外凶名赫赫,在家却一向是和气,闻言也并不生气,只是对老妈妈笑道,“你老可放心吧,里是买活军治下,那么多规矩,不信,你们自己瞧去。” 说着,是强摸摸黄太太的头顶,黄太太忙捂着头跳开,嗔道,“我才洗干净的头,你脏!”因为在冬季,干净的头是很难得的,有上头油,清爽的感觉又更难得,所以她的埋怨相当的理直气壮,而且情真切。 黄大人也笑道,“在船上怕你听洗澡两个字就浑身发痒,因此告诉你,买活军里是习惯每天洗澡都洗头的,至少也要隔天一洗,因此长发的女子,在里做什么都要慢人一步,而且本地的头油也销得很不好,你以后天天都是干净的头。”他道妻子并不喜欢把头梳得油油的,做一个头几天都不能拆的感觉。 凡是女子,就有愿被人嫌弃脏污的。倘若所有人都是十天半个月当大似的洗一次头,那倒也罢,倘若人人都是短发,时常洗头,那么长发女子便无可避免地被人怀疑头发脏污发臭,黄太太便是想到一点,才仿佛是找到一个足以说得过去的理由,毅然剪去长发,不过多年来的习惯,北人冬日便天然地觉得无法时常洗发,此时听说剪短头发有个便利,当即是喜笑颜开。就连几个女仆的沮丧都得以抚平少许,短发至少有一项福利,那便是洗头确然是便很多,也少梳头上油的花销与时间。 此时再看四周,又有新的发觉,那便是此地的女子是很多的——些仆从也算是去过好几个码头,一般来讲,码头附近的女眷,除那些经过的女客之外,最多的便是流莺,除此以外,正经的女眷是很少见的。但此刻入关之后,水泥路两边的店铺里随时都有穿着厚袄子的短发女娘走进走出,均都未施脂粉,从气质、谈吐、神色来看,都和流莺有丝毫的关系。 虽说面孔是一样的,但来里,便仿佛是来一处全新的地界一般,一切规矩全都和原本的来处不同。所有原本的经验都用,虽然在来时,黄大人也提到买活军治下是有伎女的,但众人都以为话和‘种地要交税’一样,是听过便算的废话。直到一刻,看到完全不同的风貌,众人才逐渐识到,买活军治下,官府的说话恐怕是真有用的,而非总是虎头蛇尾的一纸虚言,赶上便是赶上,有赶上那便是运气好,风头过去一切照旧。 便带来一种全新的恐慌和郑重,就连黄太太也在心中回忆着黄大人讲过的规矩——一旦发觉规矩是真的有用,便开始惧怕触犯。而黄大人又捅捅她,示她看向街尾的一对夫妻——男女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两个人并肩走着,时不时互相谈笑几句,形容十分亲密,而街角的行人往往视若无睹,偶有眼,也是因为他们走得慢,阻住自己的脚步。 又是外间绝对看不到的景象,在外头,哪怕是农妇农夫,也很少并肩走动,一般来讲,总是男人走在前头,女人落在侧后。至交谈,也是越少越好,最多是眼神交流,而亲密的接触更不会有,倘若有人敢牵同行,那么被抓去打死恐怕也是该当的,像样边走边说边笑的,就是在数十年前民风极度开放的时候,也从来有成为一种潮流。 但在此处,样的亲密行为便和女子的短发一样,仿佛也为人们所司空见惯,同样司空见惯的有独自出行的年轻女娘,城里时不时便有女娘急匆匆地走过,显见是有职司在身正在赶路,码头上有些戴着围兜,一看便道是码头吏目的女娘在和同的男丁大声地喊着什么,引来更多人的跑动——码头要卸货装货,的确长年累月都是样急的。 街道上、店铺里、码头上、小院中……座城的女娘是如此之多,如此的随处可见,呈现的状态又是样的自由自在,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甚至仿佛因此都挪动不脚步,哪怕就是京城又或者武林,街面上也看不到么多的女娘。贸然上街自然是不好的,即便是出去买菜,也要带上年幼的小女或是儿女同行,一个是便传话,再一个也可以减弱被拐走、被臊皮的危险。 老妈妈显然从未想过一座小小的县城里会有么多自己做工的女娘,连她都说不出来话,只能不断地摇头来表示自己的不赞成,但到底是不赞成什么呢,也是说不出来的,而黄大人的思很明显:在样的地,偶然摸一摸妻子的头的确也是很无妨的。 “炸鸡腿出锅喽——你们买鸡架的排好队!”远处传来女娘清脆的叫卖声。 &nb sp;“今天到港的人数和册子对得上吗?”前头不远处也有女人的声音,在和他们艘福船的负责人交涉着。 “去鸡笼岛的货!”有个矫健的女娘从他们身边疾步闯过去,挥舞着中的纸张,“喂!份报单!别忘份报单啊!” “来做工的织女里走!”好几个女娘在不远处招揽今日到港的成年女眷,“到里来勾销名册!” 各式各样的声音,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不论是黄太太是老妈妈,甚或是在不远处等候分派的王家女眷们,她们都在嘈杂的码头不安地交换着眼神,先后识到此地的不同:里的女人实在的多,几乎能占据街面的一半,而她们正积极地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如此的吵嚷,如此的大声,吵嚷到让她们都察觉到自己的沉默。和买活军的女娘比起来,她们几乎就像是天然的哑巴。一向是最体面的她们,在些忙碌的、急躁的,吵嚷的女娘们面前,反而显得格格不入,显得愚笨而落伍,再有从前的从容。 “婆婆!”远处传来的脆嫩叫声打破片刻的尴尬,在‘叮铃、叮铃’的铃声中,王麻子口中那个在本地做的弟弟,骑着那传说中的仙器‘自行车’,载着一个小童飞快地骑过来,刚到港的旅客们不觉发出轻呼,甚至有人不顾自己刚刚洗过澡,就想要跪下叩拜,但又被迅速地喝止,“地上脏的很!六姐最讨厌脏的人!” “叔叔!” “舅父!” 亲戚们隔年相见,彼此自然喜悦,尤个弟弟又骑来样的仙器,足证他在本地相当的受到重用,在欢声笑语中彼此稍微厮见过,王弟弟又火急火燎地把自己的小儿子塞到亲眷们怀里,“大郎,您先照看着弟弟,我有点要去码头,稍后你们住下我来找你们!” 说着又偏腿骑上‘自行车’,往码头疾驰而去,口中喊道,“葛吏目,葛吏目!葛爱娣!你别一见我就跑!师你都不认吗!我你我们衢县要的棉花到底什么时候能发,你不能只顾着临城县的父老,便不管浙江道的乡亲——” 码头那里有个女吏目便不得不停下脚步,满是无奈地等他过去,众人的眼神也都跟过去,除黄大人,余人的下颔几乎都是不可置信地微张着的——婚配成家的体面老爷当众喊别家女眷的闺名!在外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而王家人显然吃惊自己的儿子/弟弟/舅父/叔父……何时竟成样一个孟浪急躁的人!甚至或许开始怀疑葛吏目和他或许便存在什么不正当的关系。 但怀疑很快便因为葛吏目的长相被打消,或许也因为两人对话时那……正常到奇特的氛围。说正常,是因为他们的交谈似乎并不发生任何别的关系,葛吏目和王弟弟的交流开始是客气的,随后迅速转化成争辩,两人都争着往外说数字,并且试图争取走来旁观的几个同的理解,随后便又都激动起来——但可以听得出来,他们的矛盾总的说来和到港棉花的分配有关,而无论如何也和男女之间的情有关系,以至虽然他们正在彼此对话,但观感上似乎也并不触犯什么禁忌:既然衢县要棉花,王弟弟代表衢县而来,而葛吏目又管棉花,他们的交谈哪怕在老妈妈来看也似乎是很正常的。即便是将葛吏目换成一个男人,或者将王弟弟换成一个女娘,他们的对话也不会因此发生任何改变。 但奇特也就奇特在里,种正常的对话在外头是非常奇特的,因为在外头似乎并有一个能管到港棉花的女吏目,也就有任何女人能和男人展开关务的对话。男女间的对话似乎被赋予一种极特殊的义,那就是倘若他们之间不存在血缘关系,或者是法律上的从属关系——夫与妻,人与仆人,那么他们的对话天然地便仿佛就是不道德的,哪怕是极为冠冕堂皇的对话,背后仿佛都藏关的暗示与应答。 当种认的规矩被眼前的对话消解,当对话只回归对话时,感到不自在的反而不是当人,而是旁观的看客,他们必须强迫自己接受样的新规矩——男女之间可以因为发生接触,可以对话,除关系之外,彼此的接触有包涵别的任何特殊的思,而社会也认可样的接触,不会对此有丝毫的道德批判。 不论是对男丁是女眷,种新规矩都颇有冲击,但王家似乎早有准备,即便有些不适,女眷们也有失态,只看得出是在调整,而孩子们则完全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黄家里,黄大人早领教过买活军女娘的利害,也做好与之共的准备,黄太太是最胆大包天的人,在巨大的冲击面前她即便也有些畏惧,不安但更多的是兴奋。唯有老妈妈,年岁大,旅途本就颠簸,今日又是剃头,又是太太自作张剪短头发,又是见到样光怪陆离的情状,一颗老心哪里能受得! 只她今日说过一句话,叫黄大人不软不硬地发作,道讨男人的嫌,也不敢再说什么,心内熬煎得着实厉害,左右望着,不觉潸然泪下,呜咽道,“神佛在上,如今世道是真乱,以后天地……天地可怕不是要颠倒过来?谢六姐,谢六姐……” 她的思,自然是‘谢六姐,人人都道是真仙降世,依我看却是魔神再生’,但却不敢讲出来,只能伤心落泪。黄大人看她一眼,道,“好,妈妈,你可道,牛痘也有干苗,可以送得很远,你孙儿在武林,若是情顺利,下半年也能种得上的。” 是老妈妈也立刻就不哭,也不再提谢六姐。恰好此时前头交割毕,两家人便又一起上路,往云县西北一片新开辟出来的城区客栈住下来。当晚王家人自然设宴团圆不说,就连黄大人也有外之喜——他的老兄弟谢向上来找他吃酒,同来的有援引他入伙的陆大红,连着黄太太,四人便正好设一张八仙桌,在客栈中搞个雅间坐下来慢慢叙话。虽说彼此肩上都背安排皇庄贸易的重任,但几杯茶下肚,是不觉便先谈到买活军一年的变化,以及之后引种牛痘的安排。:,, 125 东江岛的粮来了 “有船来了!” “有船来了?” “还是艘大福船!” 几乎是一大早,东江岛居民便轰动于这个新消息,从码头到军营,再到深处以地窝子为主的居民区,都有孩子以嘹亮的声音,半是咏叹半是歌唱地叫道,“船来啦,船来啦,粮来啦,粮来啦!朝廷的福船来啦!朝廷的军粮到啦!” “粮来了?” 更多的头颅从地窝子里冒出头来了,多数是蓬乱着头发,也只肯探出一个头,更多的是没有探出来的,“喂,小孩,你听谁说的粮来了?” “兵爷们说的——老大的船——他们说那叫福船!兵爷们从船上往下搬粮食,一袋袋,好香呀!袋子漏了,滚在地上,我们抓着吃,你看——金灿灿的。” 这里的孩子多数是很瘦小的,又分外的调皮,张开手给大人看掌心的那金黄色的圆粒子,又很快塞到自己嘴巴里,夸张地咂摸了起来,“好香啊!我去拿给我娘吃!” “哎,你等等你等等——臭小子!” 地窝子里时不时地便响起了一阵笑骂声,虽然粮食还没有发到手,但听说了这个消息,众人的心情显然都很轻松。女人们还是没有出门,而是隔着地窝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天来,“一会等男人们回来便让他们去问问,真有粮食,一户怎么也能发个十几斤的。” “今年过年倒有着落了。” “能不饿死人就好。” “是!” 这里的女人,便没有没男人的,哪怕是自己的男人死了,也会立刻找上一个,不愿找的都离开了东江岛,至于孩子也并不多,多数是千方百计带到岛上来的——东江岛说来并不大,不过是一座小县城的大小,附近还有几座大大小小的岛屿,上头都住了守军,这里生活着的女人主要都是守军的家眷,而守军则全都是辽东的逃民。 自从建贼起势,侵占了辽东之后,辽东的汉人有不愿为奴的,也有禁受不住摧残的,陆续都往外逃走。这其中往西的,甚至有逃去通古斯方向,往东南的则逃入高丽境内,此时高丽西面的几座大岛,汉民甚至有反客为主的,达到了汉七鲜三。而位处在高丽和敏朝之间,在鸭梨江东高丽湾的这座东江岛,也正为这些逃离建贼的辽民提供着宛若灯塔一般的作用,只要东江岛仍在,饱受铁蹄□□的辽民便还有一丝希望,逃到东江岛去,不论是往高丽种田,留在东江岛抗击建贼,还是设法前往祖国敏朝的土地上重新谋生……只要东江岛仍在,他们就还有个奔头,就还有个去处,东江岛,就是如今辽境敏军最后的火种。 也因此,东江岛被建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又因为不善水战而颇有几分无可奈何。而东江岛的人马抗击建贼的意志是最坚决不过的——现在留在东江岛的兵丁,几乎都和建贼有生死血债、不共戴天。他们留在东江岛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要用自己的生命为死去的家人复仇。 而这些愿意嫁给兵丁们的妇女,她们的意志也是最坚决的一批——东江岛上很少有原配夫妻,因为这座小岛的原住民极罕见,而逃民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完整抵达此处的,大多数携家带口的汉民,都会选择转入中原或者高丽继续耕种为生,而选择了留在东江岛嫁给士兵的女娘,大多都没了家人,其目的也相当的明显,那就是要杀鞑子,多多的杀鞑子,即便不能杀鞑子,也要给这些杀鞑子的人提供后勤上的帮助。还要让后代传承他们复仇的使命,永永远远地和鞑子战斗下去,不死不休。 但,复仇是长期目标,而人毕竟是要吃饭的,东江岛本是个贫瘠地方,岛上的沙石地几乎无法耕种,这里原来只住了一些渔民,便是逃民来了这里,也无法变出黑土来,而此处和敏朝的联系又相当的不便——补给的船只由于船速慢、火力弱小,很容易便沦为海盗和倭寇垂涎的目标,因此东江岛获取的补给,更多地还来自高丽朝廷的援助,以及现在寓居于高丽两道中的汉民自发的奉献。 既然是靠别人给,而且高丽处的农业也不算多么的发达,那么吃食总是紧张的,虽然也有些渔夫在东江岛边为大军渔猎,但这支军队也还是要为了最基本的衣食住行而奔波。这些地窝子中的女人们并非是懒于出门,也并不是因为懒惰而不愿建房,而是因为此地以沙石为主,木材并不多,是不够建房的,倘若采石建房,以如今天气的寒冷,一旦入秋之后,石屋根本无法住人,反倒是地窝子要暖和得多——至于她们不愿出门的原因也是很了然的,此时天气已相当的寒冷,没有棉衣,只有几件单衫,那就只能在正午最暖和的时候,披着烂棉被出门拣些宝贵的柴火,等着大帅的亲兵们前来发粮了。 因为东江岛的特殊地位,这里的居民全都是军管,不从事农业生产,吃多吃少只能靠上头发放,到了冬天就是饥一顿饱一顿,连热源都相当的珍贵,每年冬天东江岛的军民几乎都在饥寒中度过,是要死不少人的,但即便是这样,也比生活在鞑子皮鞭之下要好得多,而高丽的汉民们,他们的日子也没比东江岛好上多少,高丽的平民日子也很苦,即便是两班贵族,也谈不上多少的享受。 孩子们在东江岛的地位是与众不同的,不但是自己的母亲会想方设法地让他们吃饱,就连那些曾做过母亲的邻居,也会从本就不多的口粮中给他们省下一口,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比成年人更齐全——耗用的布料少,还有人试着给他们做鱼皮袄子,是以天气冷下来以后,他们还能从地窝子里出去,瞧一瞧、跑一跑,带些金灿灿的玉米回来。他们像小狗一样扑到地上去捡拾玉米碴子的时候,那些士兵也不太驱赶他们。 “娘!”其中有些回到窝棚里,便懂事地将手里的几粒玉米递给了母亲,甚至还从嘴里吐出了那么珍贵的一两粒玉米,含了一路也舍不得嚼的——“娘,你吃呀!” 于是地窝子便都知道,的确有船来了,船也的确带来了粮食,她们手中缝补的劲儿似乎都大了一点——在地窝子里不代表她们就不做活了,她们要为那些渡海作战的将士们缝制军衣,天气暖和时也要帮助翻晒渔获,以及去军营里帮助做饭——等到这天中午,来发饭的人就比平时要多了两个,他们肩上的担子也比平时压得更弯。 “吃吧!今天管够呢!” 今天的粥也比平时稠,金灿灿的‘玉米’、黄橙橙的‘土豆’,和粗糙的白米混在一起,熬得很浓,甚至可以挂壁,一人还有一个拳头大的土豆。发饭的兵丁脸上也浮现了笑容,“吃吧,吃吧!看,桶里还有呢!吃不够了让孩子再来打!” 在东江岛,佐餐的咸鱼至少是不缺的,但人不能不吃粮食,这是鱼鲜不能取代的美味,女人孩子们狼吞虎咽着粗陶碗里的稠粥,第一碗甚至不用咸鱼来配,她们同时不忘了打探,“是朝廷的船吗?运了多少粮食来?” “是买活军的船!” “买活军?” 这是从未听过的名字,尽管买活军在帝国的东部已经引起了广泛的注意,但东江岛和大陆的联系相当稀少,妇女们迷惑地听着士兵们描述细节,“是南面的义军!听说领袖谢六姐是无生老母转世!” 和完全局限于南部的天妃比,无生老母在北地还算是有些信仰,人们给了些反应,“哦哦!” 最重要的还是粮食,“运了多少来?是和我们做买卖的吗?” “二三百石是有的!这会还在往城里挑呢!” “二三百石?!!!” “阿弥陀佛,老母保佑!”大多数人当场就成为无生老母的信徒。“老母保佑!谢六姐慈悲!” “那今年可饿不死人了!” “可是的呢!二三百石,一年都管够吃的了。” 算学不好的缺点在这里便显示出来了,五吨粮食,一万人撒开了来吃,也不过就是十天二十天的份量而已,东江岛这里的驻军就有一万多人了,还有这些家小,这一次补给完全是杯水车薪,不过是几顿饱饭而已,但前景令人很憧憬,东江岛总算又得到了外部势力的援助,这里一时半会也还灭亡不了,那么辽东的汉民,他们的希望仿佛也因此增大了一分。 “还不止,还运了些棉袄来,再是暖和不过的。”兵丁们满脸的喜色,“还有叫什么毛衣毛裤的,说是和乌拉草一样,再暖和不过了——等着吧,看大帅怎么和他们谈!” “还有棉袄!”这就是更好的消息了。 “那可有棉絮吗?”有些勤俭持家的妇女立刻便问了,因为棉絮是可以自由分配的,还能为孩子的冬衣多添一些保证。 “有没有煤啊!”开始异想天开了。 “可有药?!”东江岛也十分缺药,什么草药都缺。 各式各样的问题让兵丁们无暇应答,便化为了呵斥,“吃你们的吧!哪问那么多,粥都结了!” 众人也都笑了,“是稠呢,以前喝的稀粥,这时候可结不了冰。” 已有孩子抽动着鼻尖,很是向往地闻着空气,“好像闻到了一股味儿——好香呀——娘,这像是从前咱们家吃的熏香肠的味儿!” 这是个鼻子灵的孩子,他说得不错,此时军营中确实正蒸着腊肠,一根一根暗红色的肉肠叠在蒸屉里,几乎是九肥一瘦,遇得热来,便冒出了一滴滴发红的油纸,全都透过蒸屉落到了下头白花花的大米饭里,那香味飘出厨房,几乎是销魂蚀骨,连厨子们都不由得大咽口水,眼馋地张望着大灶。 只听着一声,“开锅盛饭!”锅盖一掀,蒸屉一提,香肠被装到盘里,米饭盛入桶中,余下的锅巴刚被铲起来,众人便一拥而上迫不及待地分而食之,将锅巴蘸着蒸屉上剩余的红油,塞在嘴里,烫得嘶嘶喘气,还在不断地说,“好香!好香!香杀人了!” 派来上菜的几个亲兵可不理他们,急急忙忙迈过门槛,将滚热的菜盘子放上八仙桌面,毛大帅满面红光,笑着端起酒碗,又向连豪生道,“多劳关照,老弟,我这是借花献佛,来,我们再喝一杯!” 按说走海的人,此时个个都是酒鬼,但连豪生是买活军麾下的兵士,平日里是不喝酒的,他碗里只是白水,不过态度也很客气,连忙逊谢道,“将军抬举,不敢当,不敢当,我们是严令在身,不敢有丝毫违背,否则六姐在东海眨眼间便会收到消息,若不然,今日定要和将军一醉方休!” 若是换了个地盘,得毛总兵亲自宴请,居然还滴酒不沾,这小船长自然是休想得到什么好脸色,不过他既然带来了一船粮食,那么就另当别论了,毛总兵心胸宽广,毫不介意,自己干了一大碗酒,笑声中又请连豪生尽量品尝参鸡糯米汤——东江岛的饮食多赖高丽支援,自然也有地方风味,这是高丽本土的一道国菜,便在东江岛也十分难得,主要难得在鸡和糯米,高丽参东江岛倒是不缺,毛总兵就是想托人送回京中去搞关系,也实在是交通不便,储蓄了一大批在仓库里。 腊肠是连豪生带来的,是他们的口粮,所剩不多,尽数送给了东江岛守军,米也是连豪生带来的糙米,虽然口感很淡,不过此时辽东也没什么人种水稻,大米是很精贵的食物,多是以小米、高粱为主。因此众将士都吃得很开心,至于酒——吃饭不耽误喝酒的,甚至吃了可以喝更多,只不过东江岛的存酒没有那许多罢了。 对于这在秋后送来补给的船只,毛家军的态度非常友善,可谓是给足了面子,满口的俱是感激结交之辞,酒过三巡,菜至五味,这才慢慢开始套问连豪生的来历,与买活军的底细,还有他们忽然来送米粮的缘故。连豪生倒也不怯场,笑道,“咱们买活军如今可是天下知名了,说句托大的话,将军,咱到底是离开上国,在这高丽湾中待得有些久了!若是那些本土的百姓们,哪个不知道我们六姐的威名?便是京中的九千岁,也是咱们六姐的好朋友,他的义子,之江镇守太监王知礼王大珰,也是来咱们买活军这里盘桓过一段时日的,对我们的仙食佐料,不知有多着迷!” 俗话说得好,行家一开口,便知有没有。毛将军虽然是孤身奔袭敌后,在东江岛安营扎寨之后才正式发迹,但在此之前好歹也是中层军官出身,对于朝中错综复杂的政治结构有一定认识,当上总兵之后,也要和朝廷联络要补给,因此对于九千岁、王大珰的名字都是知道的。按照此时这信息的传播速度,一个平民百姓压根不可能拥有这些见识和谈吐,因此众军官一看毛总兵的脸色,便知道这连船长恐怕还真不是建贼派来的西贝货,当下越发大喜起来,听连豪生说起了六姐的来历。 这些走海的船员,一个个都接受过专门的培训,为的便是要尽量在敌境宣扬六姐信仰,减弱彼方抗争的情绪。虽然东江岛并不是长溪县,但连豪生也绘声绘色地说起了流民逃难、彬山显圣的传奇故事,一众将兵都听得如痴如醉,七嘴八舌地问道,“既然如此,买活军又如何同九千岁交上了朋友?” “为何六姐强要百姓们剃头,这不和建贼一般了?” 不得不说的是,若非连豪生是青头,而不是金钱鼠尾,恐怕连靠岸的机会都没有,东江岛守军对于剃头汉子是很警惕的,而连豪生则从容地解释,“连倒不是非要剃头,而是南面天气热,长发容易发臭,而且蓄养跳蚤虱子。只要能打理得清爽,没有跳蚤,那么不剃也是可以的,我们船上也有短发的兄弟。” 说着,便向另一桌指去,果然那桌上坐的几个买活军的船员都是一指多长的短发,还打理了一下,使其仿佛具有一种特殊的造型,还有几个船员干脆就是光头,众人见了,方才略微释疑,连豪生从随身的褡裢里掏出了几份报纸,笑道,“这是我们家如邸报一样的东西,如今天下也都传遍了,这一期上就有文章写了剃头除跳蚤的必要,诸位请看。” 先不说别的,这报纸的印刷就让人眼前一亮,虽说众将军多是粗人,但毛大帅却是识字的,他少时长在之江,是武林人,虽然没能考取功名,但读懂报纸不在话下——这报纸虽然别字略多,还有一行行歪七扭八的注解(拼音),但没有什么生字,便有了几分酒意,一眼扫过也能认得出字,只是虽然听连豪生解释了是横版印刷,也还总忍不住要竖着认,有些别扭而已。 “是印的啊……”他嘟囔了一句,脸色便多了几分郑重——连京城的邸报尚且都是手抄,这一点毛帅也是知晓的,毛帅不喝酒了,要了茶来,先看了连豪生指的文章,又将其余内容草草阅览片刻,便把报纸折好,对连豪生道,“连船长,此物对我极为宝贵,可赠我否?可还有旁的?” 连豪生笑道,“自然,自然!我们出发时,报纸刚印好了一期,这东西是周报,七天一期,屈指算来,应该已经发了六期了,若是毛帅有兴致,日后我们再来运粮时,便捎带上报纸便是了。” 一听说买活军的船很可能还来运粮,众人都是喜形于色,毛总兵也不由得面现感激,对连豪生更加客气,寻思了一番,又问道,“刚才听船长说,贵船是从天港到此,说实话令我很费解,我们这里的粮食,一向都是从登莱运过来的,便是这样一条老航路,也是常出事故,如何贵船从福建道,先去天港,再直接从天港来我们这里,连登莱都不用停靠,反而一路太平呢?难道……贵船手里掌握了从天港到我们这小地方的航海图不成?” 连豪生虽然只是船长,但在毛总兵面前却是不卑不亢,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此时笑道,“毛帅,小人说句托大的话,您这见识还是有些小了——从常理来说,这东江岛在毛帅驻跸以前,的确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航路图存在,只能先从天港走到登莱,再从登莱过东江岛,这的确是真。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买活军的是天妃麾下的神兵天将,焉能以常理视之呢?宇宙诸地,都在六姐掌顾之中,莫说是区区东江岛,便是琉球、平壤、江户,甚至是北面的海参崴也好,库页岛也罢,您说得出来的地方,咱们这艘船都未必不能去给您看呢!”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顾盼自豪,显然是大有底气,众将兵听了,不由咋舌,而买活军辣椒号上的水手官兵却都是连连点头,面有得色。毛总兵见了,心里更加生疑,不过辣椒号是送粮食来的,没有适当的理由,也不好翻脸扣船,因此索性先不多想,便问道,“果然是我小觑了天下英雄!今晚必定要好好拜读这几份报纸,好好开开眼。不过,贵部如此大费周章地送粮上岛——可是有什么心愿,是我们能报偿的么?” 连豪生也不知有没有看出毛总兵对辣椒号的觊觎,只微微一笑,慨然道,“我登船以前,也曾问过六姐,六姐当时是这样说的——买活军虽然不听朱天子的号令,但却一样说官话,写汉字,咱们兄弟本一家,都是登莱山阳活不下去的苦哈哈,只是当时有些北上,有些南下,各自落了脚,因此咱们能吃饱饭了,便不能忘记了从前的老兄弟们。” 虽然连豪生是福建道本地人,身量不算太高挑,但他带来的其他船员,很多从身材上看就是毫无疑问的北方汉子,而且这话说得不假,登莱和锦州隔海相望,许多辽东汉民祖上都是从登莱烟台过去讨生活的山阳道人,听连豪生这么一说,登时是大声叫好。 连豪生又道,“本来按我们所计划,十吨粮食只送娘娘宫,去锦州一带便完事了,但六姐又说,东江岛直插建贼后肋骨,深居敌后,荫庇逃到高丽的汉民,可谓是功德无量。又孤悬域外,比锦州一带的官兵还要更苦,更危险。” “建贼是什么样的东西?金钱鼠尾,茹毛饮血,说不得我们的话,写不得我们的字,不过是一群野人!这天下将来不论是姓朱、姓谢还是姓什么,总之轮不到和野猪皮那样的贼酋鬼物去姓!由得这些掳走我们乡亲妇孺,去做他们的苦工,在冰天雪地里被凌虐至死的畜牲姓!” 说到这里,连豪生面色通红,没醉也醉了三分,众兵将更是大声赞好,人人想到自家的血泪故事,都是咬牙切齿,叫道,“说得好!建贼该死!该死!” 此时凡是在辽东抗击建贼的,哪个没有听过无数家破人亡的故事?被建贼掠走的汉民,编入八旗为奴,如猪似狗,那都是说得好了,其实是猪狗不如,十个人里能有一个活到第二年都不容易。汉民被视为消耗品,死了再抢就是了,那些逃出来的汉民叙说的故事,真能让石人落泪,说是人神共愤都不夸张。这番话说出来,非但众人同仇敌忾,恨敌欲死,就连毛帅听到连豪生的话,都不由微微动容,点头不语。 连豪生见众人神色到位,便续道,“因此,六姐让辣椒号无论如何也要来东江岛看一看,再送一些粮食。东江岛的好汉子们太艰难了,六姐的原话——已是冒了极大的危险,还是要想想办法,叫这些好汉子们能够吃饱,吃好!” 他说了这许多话,再没有比这句话更动人的了,配合着米饭和蒸腊肠的香味,更是充满了说服力,有些兵将甚至还感动得满面热泪,觉得买活军的支持比这几年来朝廷的口号还要更妥帖得多,便是毛帅,都是神色大缓,眼圈也不由微微红了,哽咽道,“说的是,说的是,这些好汉子跟着我在岛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便是为了和鞑子斗到底,我心里也时常觉得委屈了兄弟们——” 他这一番作态,顿时又让酒后官兵激动不已,大嚷着要忠心报效云云,连豪生看在眼里,浅笑而已,暗道这毛帅果然是个能人,只是心胸略微狭窄,怕是卯定了要做东江王,这才对民望如此敏感。 当下也不再提此事,只和众人一味吃喝,这一顿众将官一人至少都吃了一斤米,蒸好的八斤香肠全都吃光,可谓是镇守以来难得的饱足。吃完了饭,毛帅又带上自己的心腹,请连豪生到书房密斟,因为他刚去过天港,在东江岛算是消息灵通,便也一并请教谈论朝廷局势,以定将来行止。 126 东江战略 东江岛这里,平时当然不可能完全和朝廷断绝了往来,他们历来是和登莱传讯,也时有通航,一方面是要接收登莱的补给,另一方面也是把辽东汉民搬运往山阳道内陆。刚离任不久的登莱巡抚袁大人毫无疑问是毛帅的恩主,前些年登莱的粮草支援是相当及时且充足的,而毛帅也在建贼的后背腹心颇为闹出了一点动静,时而能收复一些失地,虽然都无法久守,但总的说来,前两年毛帅还是很春风得意的。 但自从袁大人离任之后,补给便骤然变少,东江军不得不陆续弃守岸上的堡垒,尤其是秋冬季节,都要退到东江岛自保为主,更多的精力用来协助高丽防范鸭梨江,因冬季鸭梨江上冻之后,建贼可以踏冰而来,攻势更为狡诈,也十分难以预测,没有东江军的协助,高丽是很难防守的。这也是对高丽将两道之地开放给汉民居住耕种的回报。 从这点来看,高丽、东江军和辽东逃民,实际上已经结成了牢固的联盟,彼此间互相扶助,东江军指望高丽和汉民的粮草,高丽、汉民则指望东江军的武力保护,一旦失却一方,如今和建贼僵持的局面都将被打破——当然了,如果建贼南下,势力极大膨胀,那东江军自然也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了。 因此,要说东江军现在最需要什么,那自然就是粮草、兵器,所有的补给都需要,还希望朝廷能强势一些,至少维持现有的态势,遏制住建贼,不让他们更加强大下去——目前来说,这个愿望朝廷还是能够满足的,锦州防线还算是固若金汤,建贼被局限在辽东之地,这几年又受到天花的困扰,人口增加得不多,攻势也为之一缓。似乎并看不到他们挥兵南下,肆虐中原的希望——眼下连建贼自己都还没想着‘入主中原’,能下到富饶之地去抢一把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至于说东江军能提供什么呢,那就相当的有限了,他们手里有价值的商品实在不多,最多就是高丽的一些特产,但来得也名不正言不顺,哪怕买活军愿意把一些产地的货物给东江军,让他们做经销商,他也找不到合适的目标客户,目前的高丽——君臣都很穷,没有什么油水,说实话,支持东江军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不论是奢侈品还是大宗商品,都无法形成敏朝本土的规模效应,很难给东江军带来足够的油水。 东江军一般也不从高丽人身上打什么主意,他们的收入主要来源于对建贼的抢劫,实行的是彻底的游击战术,时常声东击西,乘建贼外出时攻破田庄,带走被奴役的汉民,再抢走其中的积蓄。但这些积蓄,多数也不过是一些粮草、皮毛,要说有什么稳定的收入能和买活军做买卖,那也是没有的。 连豪生在来这里以前,就对东江军的窘况有了准备,他先宽慰将领们,“若是九千岁和我等达成协议,由我们买活军来包运辽饷的话,那么我们一定是每年都来的。这里的粮草由朝廷和我们结算,不必过东江军的仗,而且绝对足斤足两,不用派理饷官。” 只理饷官三个字,便是说到了毛帅麾下众汉子的心里,他们立刻就唾骂起了朝廷诸公来——皇帝是好的,做官的都是坏的,这大概是所有将士共同的认知了。因为东江军立镇以来,虽然也的确收到过朝廷的粮草和军饷,但却决然没有邸报上所说的那么多,朝廷号称拨给、实际拨给,和东江军最后拿到手的往往是三个完全不同的数字,东江军等于白担了‘虚耗粮草’的名头,却实在地并没有收到这么多的好处,不免就让他们为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而去年起,毛帅也不得不派出理饷官去和登莱结账,免得白背了太多黑锅,把自己这个总兵的名号都给背垮了。 从这个角度来讲,如果辽饷由买活军包运的话,受伤的实在只有上下其手从中渔利的官员,在东江军、锦州军和中枢来看都是好事,至少在眼前看得见的全是好处。而且连豪生也的确很敬重毛帅——虽然毛帅的小算盘并不比别人少,但他肯在建州腹地率领着老少妇孺折冲周旋,每逢春夏,动辄亲身领兵入建州境内冒险,这就足以说明他除了个人的那些打算之外,抗击外贼的心思是极为坚定的。当人人都想着养寇自重的时候,他纵然有些做土皇帝的小心思,但决心最坚定,也就最值得合作。 因此他对毛帅的指点也最精心,先分析局势,指出最基本的补给是一定会有的,而且能足量,一下把大家的劲儿鼓起来了,这才继续分析,“自然了,以朝廷如今捉襟见肘的样子,他们筹措的饷银,自然总是不够的。咱们东江军虽然能战的兵士就这些,但老弱妇孺倒有不少,都是乡里乡亲的,难道就看着他们饿死?咱可不能做建贼那样的事。” 这话确然是很有道理的,辽东逃民男女老少都有,而东江军也不可能挑三拣四,让那些不够资格的汉民回去找老东家——这等于是逼他们去死,也等于是丧失东江军在此地的立足之本,也就是辽东的民心。这么庞大的人口,带来的是沉重的粮草负担,东江军采取的策略是在秋收时去偷割建州贼的稻子,在春夏时分攻入大陆,占下地盘后种地。收割后再疏散回东江岛,以及附近的岛屿、高丽两道过冬。这样想尽办法,才能多养一些辽东逃民,但此法显然不能继续实行太久,因为辽东之地的逃民越来越多,而这一带能耕种的土地,东江军能折冲的地盘却是越来越有限了。 连豪生对此是有解决方案的,他介绍了买活军的人口贸易,“我们要她们做工——到了我们那里也能吃得饱饭,这样能做活的成年女娘,一百斤雪花盐一个,小女孩儿满了五岁,也有五十斤雪花盐。” 他带来了雪花盐、雪花糖的样品,众人无不啧啧称奇,“从云县到这里,一个半月的航程,这里上船登记,下一期船给付,绝不拖欠。一艘福船能坐五百人,这里至少是两万五千斤的雪花盐,不要盐,要糖也可以。若都是成年女娘,还能更多。” 只要没有老得不能动,哪怕四十岁、五十岁,买活军也算她们是成年女娘,这么一来东江军顷刻间就有六七万女眷可卖——这就是一笔极其庞大的财富了,而且人卖了出去,又减少了消耗,他们的力气一下便充足了起来。 自然,这会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留在东江军一带的辽东汉民很难婚配,不过这不是军队会在意的问题,目前他们面对的是几年内可能溃败的防线,朝不保夕的动荡迁徙,生存压力之下,很少有人选在这时候生孩子,即便怀孕生了下来,以东江岛如此艰苦的情况,能养大的也实在不多。 “但……”有人不禁就问了,“为何只要女孩子?这么多盐我们拿来卖给谁呢?” 盐是好的,高丽两班应该也能买走一些,但一旁的账房已经拨起算盘来了,买活军这里的孩子本就不多,女童更非常少,少妇倒是有的,六七万女眷多是成年女娘,这就意味着六七十万斤的盐,哪怕一半盐、一半糖,东江军也很难消化完毕。若是给了银子,倒还可以设法向别处买些甲胄弓箭什么的。 连豪生说,买活军可以回购一些盐,并且代购运送一些兵器,视他们的需求而定,物美价廉,绝不坑骗。 他这话说得很绕,有些将领是不懂的,还要再问,被扯了一下衣袖猛然想起:买活军既然说了这些兵器绝对的牢靠可用,那也就说明绝不是朝廷出品,东江军还是朝廷的天兵天将,怎么能直接向反贼买兵器呢? 这么一来,大部分卖人得来的收入便有了去处,众人更得到启发,兴奋地询问连豪生,收不收建奴女眷,连豪生表示他一视同仁,什么都收,就算换的盐糖多了——他笑眯眯地说,“还可以卖给建贼啊——难道建贼就不吃盐了吗?” 事实上建贼是吃的,而且他们的盐也得问关内买,东江军熟知他们的门路,正是山□□的晋商,他们也问晋商买东西,“那些大豪商,心中有什么大义?只认钱不认人!什么都买,什么都卖!建贼卖他们老山参、东珠,也从他们手里买粮食——他们不懂得种地,便是掳掠了汉人为奴,也是待他们很差,便多了那些地,收成一般都不好,也还是不够吃的。” 连豪生浅笑说,“不急,不急,毛帅,咱们先做几回生意,再说。” 做买卖的,也讲究货比三家,也讲究一家独大,这要看你是买货人还是经销商——这些晋商这样招摇,东江军不想动他们吗?但一来,他们也要从晋商手里买货,二来晋商背后直通内阁,东江军也想要登莱的补给,因此晋商还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买活军这里是直接和阉党做买卖,而且目前来看,他们并不惧怕九千岁,也不屑于和朝廷官员打交道,便是得罪了晋商背后那庞大的官员势力,买活军也丝毫都不在乎。而且买活军还有让东江军做自己经销商的意思,那么哪怕毛帅对经销商这三个字前所未闻,他也会本能地发觉:如若能断掉晋商在辽东行走的胆气,那么辽东这里的许多货物都是由东江军独门供应……且不说建贼会否因此逐渐衰弱,东江军在辽东重新开辟稳定的土地,开始屯田,是不是也就不那样遥不可及了呢? 当然了,如连豪生所说,这事急不得,至少要做上几回生意,双方都更加熟悉时才能去谋划。不过即便如此,毛帅望向连豪生的眼神也不由得越显温情,他当即表示,东江军这里的确有很多女娘的生活相当困难,只是考虑到孤身入登莱更加难以谋生,这才一直滞留在辽东,这些女娘是很合适跟着辣椒号一起,南下到买活军的地盘去闯一闯的。 不过,由于辣椒号只有两艘船,还要考量到食水,能搭载的人数确然不多,连豪生这一次只能带走一百人,不过他允诺自己会立刻联络谢六姐,请她打钱——发出装了盐、粮的船来结账。 这‘立刻联络’四个字,又令众人好奇了起来,要知道信鸽传信,这是众人知道的一种远距离传信方法,其余的还有烟火、飞马等等,不过大多都是在数百里范围内的传信方式,就譬如说信鸽,一般的讲也就只能飞个数百里,从这里到云县,间隔何止上千里?他们实在不知道连豪生准备怎么和谢六姐在千里之外紧急联络。 难道是靠焚香祷告吗?那该如何获取回答呢?——当然,常规的答案是众人心照不宣的,靠编。不过买活军既然处处都是不同,能办到这样许多事,众人不由得也好奇了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出现了一个勇士,吞吞吐吐地问自己能否旁观连豪生祭拜谢六姐,并表示自己也会跟着行礼,绝不唐突了他的正神。 连豪生顿时就笑起来了,他告了个罪,出门叫了自己的一个兄弟回船上一趟——因东江岛实在不大,不到一柱香时分来人就回来了,连豪生便举起一个黑色的方匣子,对众人说道,“诸位请看,这就是我们买活军的仙器‘传音法螺’,现在我来将它吹响……” 94 庄家请客 “喂,庄,去看牌呀?” 小院外头又传来几个年轻人的喊声,“庄?庄?” “庄不在家,刚出去,可要进来喝口水?” “婶,那就不坐,一儿庄到家您招呼一声,就说我去三家看马吊去!让他也一块来——您放心,我不玩的!只是看看,看看!” “知道!” 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自只有一进,不过院里修的是水泥房,可见住户还是有些家底的。房修层,外头留烟道、灶台,厨房是在院里另搭的,‘庄’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应付过儿的狐朋狗友,又端碗红枣鸡蛋汤走上二楼,“抄好没有?天要黑,要不索歇笔!明天抄吧,也不就少这么文的租书钱,时间可不一下就宽绰?” “快抄完,赶得及去还的。”被朋友叫做‘庄’的年轻汉,今年十八九岁,在时人来看虽已成年,但也还是年轻的,他头也没抬,手中的炭笔写得极快,“娘,你去做晚饭吧,今晚爹要带客人回来吃饭,太简略也不好。” 他母亲便『摸』『摸』他的头,很欣慰地说,“我大郎是真懂事。” 但她也并没有就走,而是看看儿身边坐的幼女,她手下也歪歪扭扭地抄几页字纸,所用的纸张要比哥哥用的更劣质些。庄母看女儿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绞尽脑汁慢慢抄写的样,不由得也微微一笑,说道,“那你等天黑就别抄,仔细坏眼睛,点蜡烛吃点心!” “知道——” “晓得啦娘——” 一儿一女都拉长声音回她,庄母也就擦擦手,回楼下去张罗晚饭。她拿一个空酒壶,个大海碗,放到空篮里,又带一叠干荷叶,挎篮,出巷不远便是人声鼎沸,好在出来得早,否则等下工下课,街上到处是人,食肆都要排长龙的。眼下是夏收的空闲,许多农户都寻隙进城做工,县里要比半个月更热闹几倍。现在农户也都舍得吃喝,食肆小摊自更加热闹,去得稍微晚一些,能挑拣的余地就不多。 街上的女人也比多得多,若是从,除非像庄母这样,家就在大街边上,否则年轻的『妇』女是不敢独自上街买菜的,不但有被掠走的风险,也不知该如何同菜农交涉,但此时则大不同,卖菜的买菜的,都有许多女娘,女娘和男丁的交流也自如许多,街面上随处可见到年轻的小『妇』人在和摊贩算账,“五六三十,七七四十九,一共七十九,您饶我一枚蒜,便算八十文如何?” 庄母是个有成算的人,出门心里就有思量,她挎篮去卤味铺,买一碗卤豆腐,一碗卤小肠,请伙计多浇一勺卤汁,又拿干荷叶扎棉线为她封住碗口,随后便去打酒,打四黄酒,又买一小陶瓶的烧刀,到炸鸡店,为不排队,她走到炸鸡腿的队列里,点一根炸鸡腿,个炸鸡架,请把鸡腿和鸡架一斩开。店家为她用荷叶包好,这样一篮也就装得满满当当,豆腐一碗文,小肠一碗三文,酒四十二文,烧刀八文,炸鸡腿二十文,鸡架个十文,这样共计55文,已是很体面的一顿家常便饭。 回到家里,已经闻到饭香味,之所不排队买鸡架,而是要去炸鸡腿的队伍,便是因为这一点,排队的时间是不可预计的。倘要叫儿女儿下来看火候,不要煮焦饭,便耽误他抄书,而抄书不但能够挣钱,而且对孩的学问也大有好处,因此算计下来,还是买炸鸡腿更划算一些。 把各样热菜放在灶台上的钵头中保温:这钵头下头是水,上头是竹编的撑,恰好可温菜,只有炸物不好放在上头,因软化。庄母见天『色』将晚,巷口仿佛也听到丈夫的声气,便开始做饭,她点蜡烛,调旺灶火,把小灶的米饭铲出来,换一锅水煮上去。随后挖一小块猪油在大灶锅里化开,把切块的鸡架、鸡腿又倒进去,调糖醋汁翻炒,又加番茄调味。 这是临城县最近很流行的新菜『色』,将炸物回锅调糖醋味儿,可尽量规避炸物冷后风味的损失——除过年,谁家都不复炸,百姓家哪有日常开炸锅的。而且南方人偏好甜口,既炸鸡铺的调味料有些要另外加钱,那么便自己回锅烩倒更便宜。炒好这盘菜,天『色』已经暗下来,庄急匆匆地在院里喊一声,便冲出去,女儿过一也进厨房来帮母亲的忙,庄母在她嘴里塞一块鸡腿肉,庄小妹倒很有主见,扭头不吃,道,“偷嘴吃要遭打的哩!” 这是从的规矩,不论是女儿还是儿,从小都不给钻厨房,儿媳『妇』做菜时也要敞窗户,随时预备婆婆的查阅,甚至家里的肉都是有数的,难得吃肉时,婆婆来数过每一片肉,在餐桌上由她来分配,媳『妇』也特别的注,倘若切得太薄,缩水、消失,引来斥责和口角,甚至因为一片肉闹要上吊都是有的。 而尤其是要出嫁的女儿,更是不能养成馋嘴的习惯,在物资极为稀少的时代,对食物的克制便是最大的隐忍,也是百姓最看的,最后的尊严。女儿出门后若是馋嘴偷吃,连娘家也跟面上无光。庄小妹今年七岁,四五岁时因为馋嘴便被母亲责打过几次,她是有记的。 庄母看女儿肉嘟嘟的面孔,不由就是笑,在她头上『揉』下,道,“不怕的,妹妹现在也挣钱,你抄书挣十文,这盘肉便也有妹妹的份,我吃几口,等哥哥他回来,我便少装一些进自家屋里,这样客人看便觉得我殷勤,场面上更好看些。” 说,便和女儿分吃几块肉,这才让小妹把菜端到堂屋菜罩底下,又拿锅里剩下的糖醋汁炒一早买来的莲藕,莲藕出锅后,在锅里倒热水涮洗过,又挖一大块猪油炒小青菜。 她在厨房忙活时,天『色』已完全暗淡下来,女儿便出去在堂屋里点灯,此时庄父和客人也进屋里,在院里谈天,见到小妹出来,客人便把她叫到身边,给她一包糖,笑道,“小妹,我听你金凤姐说,你语文又考高分,现在已经认得几千个字,好孩,这糖给你吃,告诉孙伯伯,你怎么就突开窍?” 她父亲也就在一边『摸』下巴微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庄小妹脆声说,“我抄书呢,哥哥也抄书——哥哥现在都不去看人打马吊。” 孙客人顿时就兴致,“抄的什么书,能卖钱不能?” “能!一本能挣二十几文!”庄小妹将手比给孙客人看,“卖得可好,许多客商都买,还不够卖的。抄的就是《斗破乾坤》,大伯你看过吗?” “就是斗破乾坤呀!”孙客人的兴致更高,扭头问庄父,“我是听说得久,但租书铺全没有第一册,我去几次,就没找到过第一册,迄今没开始看,弟你呢,可看过没有?” “我也是从第二册开始看的!”庄父应,“在茶馆听第一册,现在这套书紧俏得很,《蜀山剑侠传》倒好借一些,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不如从蜀山剑侠传看也是一样,或者叫你家金凤跟小妹一,随常去租书铺看看,若有第一册赶紧的租回来,叫金凤抄一册——或者送来叫我家长寿抄也行,待你从村里回来,便能瞧。” “官印的一册卖是卖多少钱?” “倒也不贵的,不过是卖七八十文——” 俗说听听音,这一说,便可知道庄家原本对本地的书价也是有一定解的,多多少少能算是‘书香世家’,至少是已经脱离泥腿的阶层:这也是他生活在福建道的关系,福建道的印刷业非常的发达,书价在全国来讲都不算贵的。不过同样也粗制滥造知名,一本书中错字漏字当的常见,而且因为版雕得急快,一个版用到后头,难免字迹模糊,不得不把字雕得很大。 即便如此,十册书为一部的,一部书卖到一银往往也是不足为奇的,算下来一册书就是100文左右,这《斗破乾坤》一册书要七八十文,不能说是便宜许多,因此庄父要额外解释,“他那个字小,墨也很清楚,比别的书不同,七八十文实在是不算贵的。” “那一部有多少册呢 ?” “这就多,一部得有100册。” “什么?”孙客人几乎要跌下椅去,他不可置信地高声复,“一百册?等等——一册约合多少字?” “一册也有五万字的,这部书一共五百多万字,合一百册,一册八十文,光这么一套活字版的就要八银。”庄父肯定地说,“若是雕版,一套书四五十不出奇的。” “五百多万字!”客人这一次是真的站来,“这、这……什么奇文能写五百多万字,这是何等的奇人?在仙宫中难道书是不要钱的么,竟也有人追买?” 在临城县,谢六姐必定是天仙降世,这观念已经越来越深入人心,她随手拿出的东西实在都是惊世骇俗,细想来,绝非此世能有之物。就譬如这书,如今流行的本,一册也不过就是三四万字这是最常见的,往往能讲三个故事,倘若有一个本要册来刊载,那便算是长篇,实在难想象有人能在一生中写出五百万字之多,而且在完结刊发还能维持生计——更要的是还能找到人去刊发,又找到人去买。 四五十银,那就是四五万块的筹,花五万块钱都能造一栋楼,这样的书哪怕在京城,最多也就卖个几百部,最大的可能是一部都卖不出,因若总销量只有几百部,那么恐怕连做好雕版的钱都赚不回来,但能花钱买书的人家又绝对不去收活字版,又或者是福建道滥竽充数的所谓雕版。 哪怕是八银,这也是八千元,是许多人家半年多的工资,怎可能买呢?如今临城县众人都知道读书好,那也是狠下心来花七八十块去买教材,不买没有什么用的。因此这就是买活军开设租书铺的缘故,这租书铺里如今也只有本,蜀山剑侠传三十套,斗破乾坤五十套,押金一百文,一次便只能租一本,押金百文则可租本,此类推,租金一日文,倒不算是贵。 “这生本是大的,便只算那斗破乾坤,也要四百多银,”帮做生的算赚头,这是敏朝百姓的天,孙客人立刻就算来,“但倘若这些书都在外头,五千册书都在外头,一日便是十,一年多便可回本,且还有那么多押金在铺里周转,倒是很可做得。不过也要县里能有这么多人都来借书才好。” “正是这么说,是我也说,这就是买活军来后才能做这样的生,开租书铺是无用的,赚不到钱,满县城里,三千人住,识字的连三百都没有,有什么用?没得客人的,你开租书铺,所租的都是人家看得不要看的书,谁来光顾?就是开个卖书的铺,一个月也就那么十几单生,实在是受穷的买卖。” “便是只有现在,咱县里人多,一万人口有的,又多识字,至少也都认识拼音,因此才有得生做。你瞧——” 庄父便抬手叫刚进门的儿过来,给孙客人看他刚租回来的《斗破乾坤》,“这书册上都是有拼音标注的,而且我看过,内容很浅近,全是大白,没什么生僻字,连农夫都可看得。也不怕孙哥你笑,我家长寿平时最厌学的一个人,自从,嚯,别的不说,这语文成绩是立刻就上去!字也写得好得多,如今还可自己抄书赚钱呢!” 庄长寿的样貌有些憨厚,瞧便不像是什么太有主的样——确也不是太有主,听父亲这样夸耀自己,便挠头憨憨的笑。孙客人对他倒是另眼看些:他和庄父情投契,也是远亲,平时常来常往,很知道庄家的事情。他家原本也是有些家业的,乡下有地,城里也有个铺,一个是卖香烛的,一个是卖脂粉的,日过得还算来得。这庄长寿从小家里富裕,又得宠爱,便很是憨憨的,十几岁也不知懂事,成日和县里那些家境当的浮浪弟四处游『荡』,若说是眠花宿柳、吃喝嫖赌,那也是没有的,便是人心仿佛少一窍似的,总是浑浑噩噩,这里混混那里混混,热闹看看,边上傍傍,坏事不做,好事不当。 买活军入城之后,他倒也安排职司,又被打发去读扫盲班,庄长寿胜在一点,便是听,让做事就去做事,让读书就去读书,只是那成绩虽不说惨不忍睹,但也是稳定的中等偏下,扫盲班毕业之后,初级班便很难毕业,一直留级。 买活军一开始让他教书,他教不好,后来便让他在城门口登记入城人口,他字也写不好,之后便只能做些粗活,庄长寿倒也不抱怨,是他父亲看不过眼,因为他有铺,且刚好因为伙计要轮班上课的关系,也有空缺,便让他回自家铺里帮忙。这样一来,自家也省一份工钱,而庄长寿也就回来,但依旧是那浑浑噩噩的模样,背地里庄氏夫『妇』谈到他,都是愁得不行,暗自垂泪。偏偏他家小妹脑也不太灵光,在学里成绩只是中平,要说指望女儿,大约也是不能的。 这么一个好大儿,除却人品还算端庄,平时都很听,也没有什么可夸的。偏偏近几个月来,因为城里逐渐流行开马吊的缘故,被狐朋狗友带去瞧人打牌,傍晚一下学就去看一个时辰,夜才回家吃饭,这又给庄家人添新的心事,虽说只是看看,但就怕被引诱也染上赌博的恶习。要说管束他,庄长寿每天都要出门去上课做事,如何能管得住?这么大的儿,光为看牌往死里打似乎也觉得苛刻。你说他,他也振振有词,因毕竟也觉得无聊,这些时候不去看牌,你让他做些什么好呢? 也是因此,庄家人对这个租书铺是赞不绝口,庄父便细细地告诉孙客人儿的改变,“从来没见他对一件事有这样『迷』,那天随从朋友那里拿一本来,说是明天替他顺路去还,当晚就看到三更!抓耳挠腮、手舞足蹈,直说从未见过如此入心的本!” “第二天,便叫不出去,从我这里要百文去做押金,他一天看本看得过来的,早上借,在铺里看一本,下午放学后就赶回家来,把第二本看,这样痴痴地看一个月,借不到后头,急得抓耳挠腮,又想看头的,怎么办呢?就被他生发出主来,租回来抄一本,破上纸笔、灯油、租金,一本也就是花三十文,我让他尽管抄去——抄书还能抄出不好来?” “可是这个理!” “这不是?开始这些书还好借的,给他看几本,后来,满县里一本都难求的,尤其是二十册到三十册,实在是排队的在等,长寿等也是无聊,便又看蜀山剑侠传,也是『迷』得要命,悬心痴痴的想啊,喊啊,嘴里念叨的都是这些,很快连蜀山剑侠传都租完,便只能租来面的,在家抄几本,那个月月考,语文便考九十多分!从不认得的字,现在全认得,拼音更是精熟,书也抄得越来越好,字写得端正多!”庄父说得开心,又给孙客人倒酒,“快趁热吃,这糖醋鸡块可是有味——我就和小妹说,让她也抄,抄一本,我给她二十文的辛苦费。现在他兄妹下课就回来抄书,小妹的语文回回满分!” 二人一边吃酒一边闲聊,庄母和长寿、小妹自在厨房吃,豆腐、小肠切片拼的卤味快吃净,庄母他饭也吃完,庄母便将卤汤下碗面来,孙客人谢过庄母的辛苦,又对庄父的主赞不绝口,笑道,“这句可说,难道抄书还能抄出不好来?怎么也不比看人打马吊好?劝人斯文,自是只有好的!我明日便也去贩几本书来,待到下回出门,等我看完,便把这书卖在当地,也将这善事多多地传播出去。” 原来这孙客人本人是跑单帮的货郎,因此常年在外,他之时常为庄父捎带一些新鲜脂粉,现在则经常帮买活军探听消息,买活军额外开发一些钱财给他,日过得倒也富足,这年头敢往外跑的人挣得钱都不少。今日是他去泉州、福州一带跑单帮回来,特来探望庄父,二人天南海北,无所不谈,也谈些在外头的见识,孙客人摇头叹道,“一年不如一年,竟总还是咱这里最好。我若不是还得个差事在身上,也就早回来找事做。” 因为他来,二人不由谈许久,到外头敲钟喊八点半,孙客人这才告辞,才站来,便听到隔壁小院里传来喧闹之声,庄母忙告个罪,匆匆去隔壁,看她神『色』,虽感叹烦恼,但倒也不怎么惊奇。 孙客人不由面『露』疑『惑』之『色』,望庄父一眼,庄父叹口气,一边送他往外一边低声道,“隔壁裁缝铺又是在闹和离……你不常回来,是不知道,今年来我县里闹和离的人家极多,竟有十几个案同时在审!” 一面说,一面便摇头来,『露』出一副不为,却又敢怒不敢言的复杂神情。 95 两桩离婚案 “胡嫂子,还是先缓缓,再想想,世拆不开是夫妻二字,原配夫妻头到老,怎地是半路走道能比的?” “打几下消消气也就罢了,莫要往心里去,究竟也没喝少!” 就在庄小院隔壁,邻里们已聚集了起来,熟练地劝解着闹架的夫『妇』——虽然邻里的‘里’字,早已在过去若干年内逐渐废弃不存了,民间文化却仍留有深深的余痕,所谓邻里三分亲,从天下各城,是细分街、坊、里,每里要推选里长,可以说事无巨细能找里长来做主,婚丧嫁娶、门返归,需要里长的参与,别的不说,就说如今可有可无的过所,从便需要由里长担保,确认了有正当的需求,才能去衙门里领了过所,名正言顺地进跨城市的流动。 因有了‘里’,邻居们对彼此事的过问便显得顺理成章了,老邻居彼此知根知底,不论平日有没有矛盾,遇事了也来相帮相劝,因此胡的情况们是很了解的——个胡嫂子,的确不是省油的灯,常年来山望着那山高,嫌弃着丈夫不会挣钱,没有本事,在时常摔摔打打,对公婆也并不恭顺。 她是仗着娘兄弟,倒过来骑到了丈夫头,哪怕丈夫有点儿错处,也是揪着不放,从不过是哭自己命苦,站在街门口诉说着胡的坏处,而自从买活军来了,那新婚俗推开来了之后,挂在嘴边的便成了和离。 临城县归于买活军治下已经三年了,新式婚书也实了年,也不知是从什时候开始,和离的人便慢慢地变了——男人提的,女人提的有,毕竟从不论是女提和离,或者是男提休妻,几乎是极大的事,哪怕是男方休妻也是门丑事,如果女人还生了儿子,便连自宗族会大为反对。实在是过不下去的夫妻俩,哪怕是对面不言,那也能般过辈子,是没有离婚个概念的。 买活军来了以后,风气便渐渐地不同了,其最大的不同便是女人也能工作,而且获取相当的报酬,点不大大地增强了女方提离婚的底气,而且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也降低了男方提离婚的难度——从男人想休了女人,如果不是有相当充足的理由,又或是双方的世差距太大,娘宗族也是要门来讨说法的。 因为休的女人名声不好,难以再嫁,无处可去只能返回娘,便等于是给娘增添了无用的人口,既不能种地也不能做事,务亦不需要她来帮办。便等于是不给她活路走,“孩子给你生了,还要把人往死里『逼』”?虽然娘宗族也很难收留她,对样的为还是很容易激起公愤,定要来讨个说法,否则就怕落了个族无人的印象,族的女孩子嫁后要人欺负了去。 如今,情况便很不同了,女人休,固然名声仍然是难听的,却不至于没了活路——纺织厂是常年要人的,还有小吃摊、医院、清洁工,哪怕是修路,只要体力够了可以去,孤儿院、托儿所……要人的岗位很,天最少也是二十文,扫盲班毕业就是二十五文,刚修起来的女子宿舍,门禁森严、全新的水泥房,虽然屋子是局促了,茅房也要共用,是个月便只要两百文。 若是考过了扫盲班,认识拼音、会简单四则运算,个月便是七百五十文,五百五十文可以自己花用,无论如何是足够的了,而且五百五十文还只是买活军给的,倘若自己再接缝补的私活,个月六七百文任由自己花用,哪怕是没和离以,很女人也过不样的生活。 再加宗族的团结凝聚已分『潮』,以及分不可避免的争吵极大地瓦解了,因此现在男人提和离的阻力也小了很,妻子对离婚的态度亦缓和了不少,有时甚至是双方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着,随后将本也不的私草草分了,再道去官府登记——当然,聊着聊着又觉得还不妨凑合过的人数,其实还占了更。 贫贱夫妻百事哀,凡是富裕的人,夫妻真正过不下去的还是少数,近半年来虽然城里离婚的人很,庄条巷子倒还没样的新闻。胡是其动静最大的,今日闹起来的缘由,细听之下实在是可笑,便是今日亲戚迎新办酒,胡大哥去走礼喝了几杯,甚而没有醉,胡嫂子就样翻天地又闹起了离婚。 街坊邻居心里其实少也有厌倦了,为了自的安宁,还是要来劝劝,否则真能吵到深夜去,第二日做工没精神。刚里劝了胡嫂子,胡大哥大概是酒壮怂人胆,忽然也暴怒起来,喝道,“明日就去办和离!谁不去谁孙子!” 胡大哥平日是最老实的个人,临城县俗话说得好,欺负天欺负地,不要欺负老实人生气。老实人旦生气,后果是最可怕的,众人听了话,不由先是呆,彼此看着,还不知道该怎劝呢,胡嫂子哇地声哭起来,来就要撕胡大哥的嘴,“我和你拼了!” 裁缝铺的热闹,整得整条巷子不安宁,现在蜡烛便宜了,不少人托着蜡烛在门口站着,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再往里走了三,海货铺霍的院子里,霍嫂子回身关了门,将烛台放回堂屋桌,淡淡道,“带了话要十五两是吗?知道了。” “是……爹说最好能送银子,不要筹子,合伙的那边是外地的本钱,要银子最好。” 们也是新建的二层水泥小楼,和庄样体面,主人卧室在楼左边,霍嫂子进去开了钱箱,拿了两块银子,用戥子称了,剪下小块,称足了十五两递给堂屋等候的长子,“给你爹送去吧。” 待长子离去,她又收拾了好通箱笼,拿着烛台楼叫来了七岁的次子,“来帮娘扶着梯子。” 商户人的孩子,很小就帮着铺子做事,七岁已有了不小的力气,两人道将二十斤的空箱子从柜顶挪到了地,竟也顺顺当当,只是不小心蹭破了次子手的点油皮而已,次子边吹手边问道,“娘,是要做什呀,怎连个箱子翻来了?” 霍嫂子『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会等你哥哥回来了再告诉你,你吃点心不吃?娘给你下汤圆。” 若是从,必定是要吃的,因汤圆也不随时能吃的好东西,如今油水足了,孩子也挑嘴起来,渴望地道,“我今日不吃汤圆,明日能吃炸鸡架吗娘?” 两母子讨价还价了会,楼右边小屋又传来了孩子的哭声——是才三岁的女儿夜醒了要官房,霍嫂子忙又去打发了通女儿,说话间大儿子也回来了,刚是去新开的饭店送钱,路途并不远,回来便汇报道,“爹那边的账已经齐平了。” “那就好。”霍嫂子抱着女儿,又点起了根蜡烛,让两个儿子在堂屋桌边坐下,“先别忙,听我说几句话。” 她给两个儿子倒了茶,原以为自己会有手抖,事到临头才发觉没有丝犹豫,反而异样的平静,“大郎、二郎,我决定和你们父亲分开了,现在商议的是你们跟我走呢,还是要留下来随你们的父亲?” 三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已经依在母亲怀里睡着了,大儿子则似乎是早有预感,并不诧异,二儿子是 最惊讶的,呆呆地张着嘴,半日才带着哭腔说,“为何?为何?娘,你也要和离了?” “对。”霍嫂子说,“娘不想再过样的日子了,准备去云县找找机会,二郎,你且先不说,大郎,你年纪最大,又不是我生的,还是要由你自己做主,留在临城县,你爹间铺子将来应该就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你是了宗谱的长子——只是留到你手里的时候还剩少,也不好说了,你也知道你爹的『性』子。” 说到里,她再忍不住叹了口气,由衷地说,“我已受够了样的日子,你还要不要继续忍受便全看你自己了。” 要说没『露』面的霍大哥,倒也没什吃喝嫖赌的恶习,甚而平日里待人也十分和气,从不和霍嫂子红脸,虽然霍嫂子是填房,她们的日子向也还是为人称道的——霍大哥的母亲在三四岁时便病死了,由当时还健在的公婆做主,续娶了族里的堂妹霍嫂子进门,因此她们又是继母子又是姨甥,母子间向也很和睦。 霍嫂子是个最体面的人,平日话不,心里有成算,最有内秀,她进门就当,公婆去世之后,连海货铺的生意抓了,在向是说不二,连霍大哥给面子,向是满巷子羡慕的有福人,走门去光鲜亮丽,关起门来日子是什滋味自知道——霍大哥要说有什『毛』病,那就是不能赚钱,又好生发赚钱的点子,里几乎是刚有私蓄,便拿去做生意赔了。 别人看着,几年由于买活军的关系,海货铺生意越来越好,实则二层小楼是霍嫂子想尽办法腾挪辗转了盖起来的,“半年来刚又攒了十几两的筹子,是准备给你说亲的,就又去了,刚二十两用的是我嫁妆的压箱银。” 大概是已经忍受了太久,霍嫂子的语气直是淡淡的,“你要留下随呢,铺子的生意大概就是你来接手,是不耐烦做的,那明日我去过衙门之后便和你交接账。你要愿和我去云县,能带走的现钱也就是二十两左右,里现在就剩了,铺子里大概还有个三十两的周转银子是不能动的。” “到了云县之后,咱们要先租套房子—我问过了,房子还是有得租的,不至于没有落脚的地方,个独门独院三间的屋子,年是十二两银子,头年的嚼用还有,我和你也读过了扫盲班,也就是说,个月咱们加在起就有个二两,年存个十两,两三年内试着做小买卖,以现在云县的繁华,五六年下来重新买房置办业,倒也不是没有指望。” “大哥,虽说你不是我亲养的,咱们彼此间也有膈应。”霍嫂子道,“年下来,该你吃的该你喝的,我不曾短浅过你,也不怕把话说开了,你和我走,与我也是有利,彼此可以互相照应,也有个男丁劈柴挑水,生意做得如何,我也保证不了,你爹会将败成什样子我也不知道,说不定留在里,你能得的还更。” “年来,我是如何尽力维持,你也看在里,便是如此手里也实在留不下钱,是为了做生意亏的,还不好十分的说,我也不瞒你,我是实在受不了样的日子了,我也不用任何人来留我,劝我,我打听清楚了,只要不要夫财产,买活军是允许单方面离婚的,我知道你爹不会同意,也没心思和争了,嫁妆单子还在,除了嫁妆以外我文钱不带走,明日早起我便带衙门去,你们若是告诉,那我就自己去,也能办得下来,只样你们便是和留在里了。” “还有晚,你也好好想想吧,我只句话——留在里,你还得听你爹的,和我到云县去,我倒不要你定听我的,你也十五岁了,已是成人,我素日看你脑子还清楚,万事咱们可商量着办。” “就样,你先睡吧,二郎你和我进屋里来,娘慢慢和你说。” 二郎年纪到底还小,虽然也知道父亲随常做生意赔钱时娘总生气,里气氛会因此压抑许久,从未想到竟会有朝日走到离婚的地步,早已吓得泪流满面,自然舍不得母亲,想到若要随母亲去云县,便等于是离开了个舒适的老,两厢为难之下,只能希望母亲别走,便是定要离婚,也未必要离开临城县。抽抽噎噎,哭了大半个时辰。 霍嫂子免不得软语安慰,口风却点没松,不论二郎怎询问,没有更改主意,只是反复解释道,“二郎,你现在还小,你不晓得和你爹样的人起生活是怎样的感觉,也不打你,也不骂你,只是糊涂,样的人分明是不该做主的,既然是丈夫,是父亲,便天然地是之主,谁拗不过去,娘千辛万苦攒的点钱,说败就败光了,做的那生意,你大哥难道就赞成吗?没样是赞成的,有什办法,是父亲,说要做,你大哥也只能听命,不然就是不孝。” “实话告诉你,二郎,有时候给送了钱,娘转身看见房梁想绑根绳子吊死算了,少次是想到了你们兄妹俩……若是买活军没有来,说不准哪次……”霍嫂子是最要强的人,在人几乎不流泪的,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偏过头去,让大滴的泪珠别落在了绸衣留了水痕。“有时候娘看到河想跳进去……” 二郎自然吓住了,号啕大哭了起来,抱着母亲的脖子不松手,“娘别死,娘别死……” 不敢再央求母亲不离婚了,虽然依旧抑郁不乐,也勉强地在泪水逐渐睡着,霍嫂子将放在床盖好了子,披衣屋照看火墙外的大灶,又添了两块蜂窝煤,仔细封好炉门,才舀热水进屋洗漱,烛光在水光摇曳,映照张没有笑容的面孔,她神地望着那破碎的景象,她已经几乎不记得该怎笑了。孩子们不懂事,们从不会关注母亲脸是否也有笑容,总是以为长辈们也和们样无忧无虑。 她洗了脸,涂了面脂,又到小女儿睡的屋里,打开屋角的佛龛,里头是新的神位——黑木做成了牌的样子,头贴了红纸,还标注了拼音,‘救苦救难慈悲降世六姐菩萨’,是在私下流传着,由百姓——是『妇』女们制作了悄然敬拜的生祠牌位,所以相当的简陋,她们绝不敢公然宣扬,因为是买活军和谢六姐明确反对的为。 霍嫂子虔诚地磕下头去,口里喃喃念诵着自己的祷词,她愿以自己的阳寿换得买活军,换得谢六姐的长长久久。能开海货铺的,胡的底蕴比她娘要强得了,她娘是绝不会支持她和离的,直到买活军来了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女人也可以自己门做工,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可以张主张了财产权——她渴求却又始终无法触及的权力!——的新式婚书! 她还会再成婚吗?霍嫂子也不知道,或许是会的,大郎到了年纪就要结婚,要分去单过的,而她始终需要个男人来挑水劈柴,修修补补,而且两个人挣钱也比个人更容易。或许她也就不再结婚了,老了跟着二郎过活,只要能挣到足够的钱,她相信足以买来儿辈们的好脸『色』…… 现在霍嫂子不想将来,她只沉浸在刻里,她要离婚了,就像是从水里把快窒息的自己拔去,她要离婚了!她赚来的钱将由她自己做主,样的日子哪怕只过天! ——她的泪又汹涌地涌了来,在无月的深浓的黑夜里,瘦削的『妇』女匍匐在昏暗的房间角,额头杵着粗糙的水泥地面,她哽咽地,几近无声地念诵着,“大慈大悲六姐菩萨,信女愿以自身阳寿,换你长命百岁、长治久安……” 96 徐金花昂首阔步走出霍家 不论是什么时候,一户体面的人家,毕生最大的追求似乎便是所有的纷争都关在门后,当大门打开时,那些好奇的眼光所能望见的只有完美的微笑。霍家在北门巷口一向便是如此的体面,但今日清早毕竟还是闹出了动静——昨夜劝回了胡嫂,又劝下了胡大哥,深夜里邻居隐约听到霍家小院有孩童啼哭之声,但他们家修的是水泥屋,隔音要比以前好得多,大家听听不真切,再加上着实是困倦了,热闹看得够了,便都不理论,各自歇下。 今日侵晨,公鸡叫了三遍,远远的钟声刚响了六下,多数人家的主『妇』孩们都打着呵欠刚从被窝里钻出来,要去开炉添蜂窝煤时,便听到霍家院里传来了一声闷喊,众人还疑听不真时,又传来了霍家娘的声气,是抬高了音调,音『色』都有些变形了,无疑,两口是发生了什么争执。 一两年以来,夫妻情变的事是如此的频繁,以至众人都有些审美疲劳了,倘若又是胡家的纷争,只怕还提不起兴致参与。但既是霍家娘,那不同了——霍家娘一向是最体面的,而且她要去铺里管生意,忙,很参与到三姑六婆们的议论之中,因此她们看她的热闹要比看胡嫂的笑话要来劲得多。一听到是霍家的声气,顿时加快了里洗漱的动作,还有些起得更早的,里还拿着水瓢,快走几步,走到院门前翘首盼望,仿佛要看穿那紧合着的木门。 “霍娘,可出了什么事?”已有人半是热,半是不怀好意地在自的木屋里抬高了嗓喊,“要用人你说话!” “放!”贴着院门,霍嫂的呵斥声便听得清楚了,“我叫你放!姓霍的,你好歹男人些!” “可是霍大哥出事了?”有了个借口,众人便更有理由来扣门了,只听得院里又是一阵裹『乱』,传来了女童的哭声,随后院门被拉了开来,霍家长阴沉着脸,略向周围问了好,便道了声有事当先出去了。众人不免是好一番咂嘴——知晓他和继母不过面情,只撇清得过了,却是没个长的担当。 再看院里,二人正争执着,见到众人进来了,方散开,霍嫂发凌『乱』,面上是使了力的,涨得血红,霍大哥则又气又怒,见人进来了,便指着霍嫂诉苦道,“诸位父老嫂们,人可是疯了,不过是几句口角便闹着要去和离,我已求了她半晌还不肯下台,连嫁妆单都找出来了,竟是今日要和我析产分居!世上竟有般狠的女人!” 说着,竟气得红了眼圈,对霍嫂情真意切地说道,“是,我有不对,带累你发财了,可我除了走些背字,发不了大财,难道有丝毫是在家外的?我每日里忙进忙出不是了个家?若我在外喝酒睡娼『妇』,今日我没有话说,便问问街坊,有我样的相公,你还想求什么?我家得意时,我嫌过你家没有?我五十两聘你,你家只陪了二十两来,我可说过你一句话?” 话是在理,些老街坊有住得久的,多是见识过当时女方送嫁,此时男方的彩礼和女方的嫁妆都要夸耀,瞒不了人。 以福建道的风气,素来是厚陪嫁,嫁妆了,媳『妇』在婆家一辈都抬不起。霍大哥对霍嫂平日里还是和颜悦『色』,但凡在家,重活他都抢着做,众人都劝道,“便是亏了钱,又能亏多?些年还不是修了齐整的水泥房?亏了情谊,嫂消消气!” 又有人劝霍大哥,“究竟是亏了多?你孟浪!来正经赔个不是,两下便揭过了!” 毕竟亏钱不是小事,霍大哥气稍微平了,嘴唇嗫嚅了几下,说了个‘三十两’,众人便是一阵惊呼,都是咂嘴吮舌的叹息,因三十两的确是个值得发火的数目。正要劝霍嫂,霍嫂说了声稍等,进屋拿了本账册出来,朗声道,“正历三十六年,铺里落了五十两的盈余,该年因出门贩货从我里拿了七十六两,花销殆尽。” “正历三十七年,赶上饥荒,铺里只赚三十两,贩货拿了二十两,赔了精光……” 众人对海货铺的收成是好奇,都竖起耳朵听,但正历年间的老黄历在参考意义不大,霍嫂不再念了,只将簿收起,冷冷望着丈夫,问道,“些年海货铺都是我里外『操』持,你管过几日?你请个管事一月要一两银,十年来做牛做马,偿还你彩礼够不够?” “你每年拿些银出去请人吃酒闲谈,去闯你的『荡』,花的些银是谁赚来的?海货铺没了我『操』,光靠你自能赚出多?我嫁进来时,家里三个铺,二百亩地,如今还剩多?你自里清楚!姓霍的我告诉你,我徐金花今日要昂首阔步走出你家,我虽陪了三十两,但我过门以来里外『操』持,老人养老送终,还要额外『操』持家中进项,里你哪一样帮了忙?我能指着你什么?你自里清楚得很!” 原来霍家家底渐渐地尽了上来,众人是一阵叹息,看着霍大哥的眼神逐渐异样了起来,因和眠花宿柳比,败家是更严厉的指责。霍大哥急赤白脸正要反驳,霍嫂抢着道,“多说无益,今日我叫街坊邻居们都知道,没得什么的罪名,我要与你离婚,不是了的,是嫌你没本事,嫌你不会赚钱,且不能当事,不知上进,我不愿同你样的人过日,我便是如此嫌贫爱富,不能共患难,不愿我辛苦赚来的钱财都了你胡『乱』花销,花钱难道我不会么?赚钱恐怕你是不会!” 话说得实在是扎的疼,霍大哥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不顾人群,双膝落地,正要哭求,一双年幼儿女齐声大哭,正是『乱』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门外传来喝声,有人嚷道,“军爷们来了!” 在百姓们还是习惯『性』买活军做事的所有人都叫做军爷,不管他们实在的是什么职务。几个兵丁应声走了进来,有些高大健壮的,显是买活军的老班底,还有些显着要矮,只能说是精干的汉,应当是云县或者许县的人,买活军有个原则是异地用人,尤其是军岗,经常轮调,本地人去外地上值丝毫都不稀奇。 “都吵什么呢!”打的买活军有些不耐烦地说,“可是你们家要离婚?” “是我们家!” “不 是!” 截相反的声音同时响起,军爷扫了夫『妇』二人几眼,道,“早出的规,离婚自愿,不得勉强,大娘,你们析产协议写好了吗?” 霍嫂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我只要我的嫁妆,其余一切全都放弃!” “那没问题了,走吧,去衙门办续。”军爷一脸的冷漠,对霍大哥道,“喂,兀那汉,你来不来且都随你,反正她不要你们家的钱,你来不来她都离得成,在家里收拾屋舍行。” 又对霍嫂道,“你最好找个人看好你的嫁妆,否则又要报案,一天事多!” 显,他对种案件是有经验的,霍嫂忙答应着,又人群中的霍大郎使眼『色』,抱起还在啼哭的小女儿,牵了小儿,跟在军士身后便往衙门去了。霍大哥傻在原地,半天哭天喊地起来,气势比胡嫂不差,“狠的婆娘,抛下我儿女如何度世?她倒是有了高枝儿——” 霍嫂有没有高枝,是很难说的,因她常要去海货铺,但话说回来了,原本是霍大哥不顶事的缘故,再者霍嫂姿容并不出众,面上神『色』严厉,说她攀得上什么高枝似乎有些离奇。有好人在人群中喊,“大哥,还不去县衙?在儿女可不随爹呢,你若不去,指不嫂娃带走啦!” 是买活军来了以后的新规矩,若是从前,和离好、休弃罢,生养的孩毫无疑义是要留在夫家的,若是跟着娘走了,那便会天有一个极难听的称号——‘私孩’,因只有不被父系承认的血统,会由母亲带走,孩的存在是母亲失贞的证据,便是天该被唾弃的小杂种。但买活军早发了公告,五岁以上的孩,可以决自跟随父亲还是母亲,若是五岁以下,则优先依母,除非母亲放弃亲权,是由孩需要亲母照顾——父亲自是不会亲拉拔孩的。 除此以外,和新式婚书一样,离婚时的析产,女的姓氏,都由双方自行约,有新式婚书的,除非双方同意,否则和婚书中的约不得冲突,若是旧式的婚姻,完全依着协议来了。双方若无法协商一致,便只能按婚书上记载的彩礼和嫁妆单来进行析产,是说,若男方不同意离婚,女方除了嫁妆以外,很难再从夫家获得什么财产,而若男方要离婚女方不愿,男方便只能拿到彩礼上记载的数字,其余家产尽数归女方所有。 很显,如果双方无法一致,那么谁更想离婚谁只能在钱上吃亏,对男方来说是个损失,和从前比他们的权益被减损了——从前只要下了人际关系上的狠,休妻要付出的金钱代价并不多,而对女方来说至是提供了一个出口,如霍嫂,她既已经下了决,只要自的嫁妆,甚至以前还想过连嫁妆都不要,那么个婚便很顺利的离掉了。有一个吏目专门做婚嫁的事,她的办公室里随时坐了十多个人,不是来登记婚书,是来办离婚的。 霍嫂全盘都想好了,她早起请霍大郎去衙门报信,样赶在衙门七点上值以前,便有值班的‘更士’过来查看,时间都算得好好的,她便是办公室本日办的第一个案,绝不会在等待上花费时间,以至又多出了什么变数。 个婚姻登记办公室里,当值的绝对都是女吏目,是买活军不成文的规,她办事的女吏目个不高,人很活泼,听了原委笑着说,“是要先你办的,结婚可以等,好事不怕晚,不怕难,离婚呢要加急,不是过不下去了谁想离婚,尤其是你们些老式婚姻的娘,一有离婚立刻加急办理。” 又笑道,“好在没有什么出轨惩罚条款,省事了。” 如若签了新式婚书中,确保忠贞的出轨惩罚,那么离婚是很费事的,在析产以前需要确认行,如约了女娘要保持贞洁,而男人不用,那便要请男方确认一点,男方若不肯确认,要拿出证据来,甚至如果双方持有异议,还要传唤证人,反之是一般。因老式婚书并没有样详细的约,便完全豁免了举证的责任,徐金花只要自的嫁妆,那么并不需要任何证据可以单方面离婚。 霍大郎因不是她生的,抚养权是不需要确的,而老二则在哭泣过后确认了自要跟着妈妈,老三年纪还小,没过五岁,只要母亲要,都是跟着母亲的,事情便办得很快,压根无须征求霍大的意见,霍大急得又是跺脚又是叹气,又是落泪又是央求,女吏目和徐金花都置之不理。很快离婚文书便签发了下来,女吏目问徐金花,“你的新住处找好了吗?” 是买活军附送的服务,收费100文,算是象征『性』的收费,会帮着离婚了的活死人——不论男女——确析产,送到新住处去,否则很多离婚的女是不敢回住处的,害怕回去了便被软禁着出不来,或者带不走自的财物,连男人要掂量着怕遭了打。 “我要去云县!今日走!” 在去云县是方便的,路修得好,而且路上行人很多,匪类自是完全没有的,已被扫『荡』干净了,野兽被打得差不多了,城门口随时都有车马行的人等候着揽客,可以先乘到驿站,再换乘去云县或是彬山。 女吏目点了点,并不诧异——换一个县城讨生活是很多离婚女娘的诉求,留在本地害怕会遭到前夫家里的『骚』扰,而眼下虽交通方便了,但一旦换了县城,能够时常去跟梢的人不多了。毕竟,大多数人都是要做工的。 “牛痘都种了吗?”她又换了一张打好了表格的纸开始填写了,“你原来是海货铺的掌柜,去云县打算做什么工?” “都种了,前阵第一批种的,”徐金花扫了前夫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瞒着他——过上几年,他若要来看孩,她倒不阻止,再说既要带上大郎,那么此刻不说没意义,“去云县打算先做账房,攒了钱以后做点小生意……样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反正都是六姐做事。”女吏目抬起扫了徐金花几眼,示意她坐下来,“先不急着走——你们再略等我一刻!” 她探对屋后坐着看热闹的准新人们喊了一嘴,看了看徐金花牵着抱着的两个孩,再看了看一旁恨恨拭泪的霍大,似乎是做出了某些判断,“坐——我你介绍个新政策。” “你听说过小额无担保信用贷款吗?我们叫它‘穷人贷’、‘女娘贷’。” 130 朝廷已死 “木料!现在的关键就是木料!当然还有船工、船员——怎么都够不了的,还得去蜀地搞一批人来。” “渔民不行吗?” “这怎么一样,大小船能一样吗?没有马,驴子也凑合,但你说狗行不行呢?” 堵船倒也堵不到长溪县来,这里的码头依然是空荡荡的,半天也没有一艘船来停靠,比往常还要更加冷清——这是因为一两个月以前,这里经历了一场战事的缘故。现在的长溪县,街面上虽然还热闹,但码头上船却并不多,驴蹄印子半天都消不了,远远的还能见到几个人影站在码头边的几块大石头上,居高临下地指点着就设在码头边上的船坞。 “船工可不是渔民能随意充当的,”在这块嶙峋的大石顶部,并肩站着一对男女,其中那面色黧黑,身形瘦削的汉子有些激动地说,他指着下方船坞里来回奔走的年轻汉子们,言之凿凿地道,“这些孩子从入行到出师,没有十年的功夫是派不上用场的,船员倒罢了,渔民或许能顶用,要建福船,渔民有什么用?咱们在船坞造船,又不下水!” 在他身边,连翘嗯嗯地应着,时不时地记下几个数字,又把话题给绕了回来,“也就是说,咱们船场现在实际上是卡在人手上了,即便是木料充足,每年最多也只能——” “一艘千料的大福船,需要一百多个船工造两年,而且都得是熟手。”这汉子说道,“就算把原本那些老兄弟们都召集回来,最多两年两艘,也不可能更多了。时间决不能缩短——” 他强调地说,“你要不想在海上散架沉船,那两年是一定要的。这都是有数的,长溪县现在还在建造的船只,就只有两条,还都不是大福船,只是中等的大小。至于沙船,我们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造了。那都是从前留下来的,得去广府那一带找匠人。” 沙船因为行驶速度很慢,并不适合禁海时期民间用船的需要,就比如说长溪县,这里按道理来说,沿海十五里都是不能有人的,那么有胆量在这个地方走船的人必定都不是吃素的,有一些好勇斗狠的需求,沙船这种纯粹的商船,如今只在广府道全国唯一一个官方海港附近有需求,自然也只在那里有广泛的制造。 虽然官府已经十分孱弱,但他们的命令依然会为国家带来极其深远的影响,造船业就是最好的例子。一百多年禁海令就让现在的买活军很难受,他们非常需要船,但在这一块上却被狠狠地卡着脖子,哪怕是已经拿下长溪县,收获了一批海船的现在,运力也远远谈不上够用,依旧是捉襟见肘。原因是简单的,造船业是非法的,传承必定不稳定,人群相当的小,而且海盗对船只的需求远没有买活军这样庞大。 长溪县这里,盘踞在小岛上的海盗,一伙能有一艘船就很不错了,大部分也就是走走海贩贩货,叫他们海盗简直有点磕碜,看到真正的大寇来船,他们都是赶紧的风紧扯呼,龟缩回巢穴中,等到他们的船队过去,这才继续自己的行程——其实也就是偷偷打鱼,或者做一些点对点的买卖,并不会离开福建道太远。 这样的需求,匀下来一年能有一艘的订单就不错了,因此长溪县这里的船场几乎都是以一至两年一艘来进行经营的,不论是备料还是生产都是这个节奏,连翘调研了几天下来,看法和眼下这个老船主不同,她认为船工经过科学的管理和恰当的激励,工作效率和时长还是可以得到提升,但造船的周期的确无法缩短,只能等这么久。 想要在一年内出产数十上百艘大船,那就不是长溪县能办到的了,老船主说,“泉、厦一带也是有船场的,而且比长溪县还更多,长溪县毕竟离榕城近了一点,不过那里是郑家的地盘,他们打仗很凶……” 他看了连翘一眼,露齿一笑,大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便不再往下说了。 连翘也冲他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挑,这是一种见过世面的笑容,充满了信心和主动,很显然,虽然老船主走海多年,见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手里也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但此时此刻,连翘的气势依然稳稳地压过了他。 这并不是虚张声势,虽然连翘手里或许没有沾过人血,但买活军攻占长溪县的战斗中,有许多女娘一样不动声色地斩下了反抗者的头颅,老船主甚至见到有个极其勇武的壮实女娘,手持长刀,一刀之下,热血满身,跃起来袭的敌人被她拦腰劈成了两段!而她也毫不在乎,抹抹脸浴血而笑,周围人更是不以为意——过了几日之后,这个女娘还和眼前的连翘有说有笑地走在一块,看起来这种事在买活军里是司空见惯的,他们的女娘杀人比男人更狠。 此时此刻,连翘分享的便是她的女性同胞带来的威慑力,老船主的笑容逐渐多了些谄媚,他原本很足的气势弱了下来,讨好地说,“郑家人打仗虽然凶……但又如何能和我们买活军相比?六姐神威盖世!拿下郑家也不过就是刹那间的事!” 对于连翘的观点,他也不敢再一股脑儿气势凌人的反对了,老船主承认,船匠学徒的积极性并不是特别强,船匠的收入也没有很高,再加上的确海船制作有必须的周期,因此船场原本的工作节奏是很懒散的,一天大约只做两三个时辰的工。“如果能调理得好,两年造两艘也是能办到的。不过那木头就又有些不够了。” “木头我们几年前就开始存了。”连翘又开始计算,如果按照新的工作效率,长溪县这里所有的船场加在一起,最多能办到两年二十艘,这还是因为买活军从几年前就开始给船场备料,现在又拿下了许县,有了许县的林场。 “按说该也够用了。”老船主也有迷惑,“咱们买活军只是做生意的话,难道还不够吗?已然是收编了原有的海船,有个三十多艘的,按这样的造法,五年又多十艘,哪怕是郑家也没有规模这么大的船队,说大一点,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恐怕也就只有这么多船了!” 这就属于完全没见过世面了,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光是朝廷的船队就有大小百余艘,更不必说依附于朝廷出海的各商船了。连翘说,“你是没瞧见现在云县的样子,哪里够?肯定是不够的,以后长溪县这里也和云县差不多,不但船不够,港口也不够,现在云县那里的吏目办事都是用跑的,各地吏目还要去支援,不然光是牛粪都要把人淹死,现在那里每天都大几十艘船靠岸搬货,以后商船肯定越来越多——这还是做生意,以后运辽饷的船呢?这里每年就要占用个二十艘不能少的,船永远都不够。” 老船主便立刻地打听了起来,“什么辽饷?难道此后辽饷也要咱们买活军来运?” 他一双小眼睛瞪得大大的,透着全然的惊愕,那点老专家的傲气终于是一点不剩了,带着些惊叹地说,“咱们这到底是朝廷还是反贼?连辽饷都给咱们运,那……那还要朝廷来做什么?” 连翘这会反倒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现在哪还有什么朝廷呢?” 她问老船主,“若有,我们攻打长溪县会这样顺利吗?榕城府会如此地装聋作哑吗?” 这是无可反驳的事实,因为买活军攻打长溪县实在是太顺理成章了,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虽然长溪县还是关起了城门,但他们并没有胆量出城和买活军作战,也没有太多弓箭,买活军也根本不走进弓箭射程里,长溪县的抵抗意志在买活军用红毛小炮轻而易举地轰烂城门之后宣告崩溃。 而当买活军占领了县城之后,散居在各处的海盗也没有保持太多对朝廷的忠心,他们先是集合在长溪县大海主陈家麾下,试着想要反攻长溪县,掳掠买活军的军粮,但被买活军大败,陈家首恶被连根拔起,而其余的海贼,还留在长溪县的,则先后向买活军靠拢投诚。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攻灭长溪县城还只能说是牛刀小试,但和陈海主一战,的确打响了买活军的名声,虽然对买活军来说,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次压力测试,他们的人数和火力都占据绝对的上风,但这一战之后,长溪县人心慑服,再无人敢于挑拨百姓和买活军作对,甚至许多本地的大族主动出面和买活军合作,一方面低价卖出自己占有的田地,一方面也给依旧躲藏在海外小岛上负隅顽抗的海盗带信,让他们出面投诚。——倒是对买活军的套路十分的熟悉。 如此三管齐下,又有六分仪这样的好东西作为诱饵,恩威并施,那些只有一两艘船的小海盗,或者出来投诚,或者改为投奔鸡笼岛郑家父子,不出一个月,长溪县已经完全落入了买活军的掌控中,现在正在逐步的消化和接管——这也就是说,该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了,活下来的人也如老船主一般,在围观中吓破了胆,开始准备完全融入买活军中,做个合格的活死人了。 老船主是亲历者,也是一开始态度就相当中立的海贼势力,再加上他投靠买活军较早,扫盲班考试成绩也好,被视为可发展对象,因此才有陪同连翘视察船场的机会,不过二人间的博弈也是在刚刚才分出胜负,连翘明白自己几乎已快收服这个老谋深算的海耗子,距离将他塞入造船专门学校已经不远,她的心情颇为愉悦,顺口说道,“现在的南方,存在的与其说是朝廷,还不如说是朝廷的尸体,余温虽然仍在,但统治已经很勉强啦。就譬如说榕城府,他们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算想说,你觉得他们能说什么,那个对付得了我们买活军吗?” 老船主顺着连翘的话想了想,不得不惊讶地承认,买活军虽然还是反贼,但和一般的反贼似乎又有极大的不同,他们扩张的脚步不快,但实力却是超乎寻常的强大。榕城府……恐怕榕城府还真的很难对付得了买活军,甚至于任何过激的举动,都将加速省内的动荡。 从古至今,反贼似乎都是十几年前那场动乱一样,因为当年年成不好,在本地活不下去,便纠结了人起来造反作乱。倘若别的地方活不下去的人不多,那么他们很快就会被剿灭,而若是当年许多人都活不下去,那么自然也就一呼百应、来势汹汹了,这种反乱是有自己的规律的,虽然老船主没有读过书中的总结,但以他旁观了几次起义的经验来说,总是起势极快、声势浩大、多方呼应——一个月内可以席卷几个州府,从闽南到闽北都乱起来,一副势不可挡,要这样打上京城去,立刻就改朝换代,换个人坐皇位的模样。 但这也只是一开始而已,一旦他们停下脚步,这种义军偃旗息鼓的速度也很快,不论是内讧也好,军事上遇挫也好,小小的失败都会让他们陷入混乱,而且一般来说这种乱子只会持续一年,因为义军是没有太多能力治理地方的,他们侵占的地盘得不到什么统治,也就提供不了多少粮草,被他们统治的农户,一旦发觉义军收的赋税也一样很重,就会立刻逃跑、翻脸……总之,如果没有军队哗变参杂其中,一般到第二、第三年,他们曾占据的地盘都会悄然恢复正规,而这些义军也会不断的减员,最后只剩一些匪首改头换面,携带着这半年一年来得到的金银财宝,潜逃进深山老林之中。 要说老船主为何这样清楚其中的套路,这便不足为外人道了,但连翘说的不错,尽管都是反贼,买活军却完全没有遵循这样的套路,他们存在的时间很久——已经十三年了;地盘扩张得很慢——到现在不过是一府七县,但治理得非常彻底,人口极为富足,他们攻占长溪县时,战兵至少有千人以上。 长溪县的守军呢?二百不到。海盗这里,一般能战的老手不会超过五十个……怎么和买活军斗?哪怕是榕城府把省内沿海所有卫所的力量都聚集在一起,凑个一万多大军,那又如何,买活军有红毛炮!虽然叫小炮,但打得远,炸得狠,一炮就是几十人的伤亡,光是人多有什么用? 就这,还不说征军粮时必然引发的动荡了,现在省内重镇谁不知道闽北买活军?还敢和以前一样,勒索掠夺百姓来抢军粮吗?你征得狠了,百姓们蛮起来,起兵和买活军呼应该当如何?送到嘴里的肉,还怕买活军不吃吗?恐怕到时,省内烽烟处处,全省都动荡不堪了! 朝廷的尸体……这个连姑娘,随口一句比喻实在是极有道理,老船主越想越觉得妥当,可不,现在存在于榕城府中的官衙,可不就是苟延残喘的尸体?也难怪买活军占了他们头顶上的长溪县,榕城府却依旧装聋作哑了,便连延平府沦落也是悄无声息,延平郡王怎么上蹿下跳都无人理会。现在这样的情况,越是搭理便越是能显示出朝廷的虚弱,他们这是怕激起了买活军的贪欲啊…… 但买活军会加快征伐的脚步吗?老船主看了看身边这个对造船饶有兴致的年轻女娘,又不是那样肯定了,在他的经验来讲,凡是能耐下性子来造船的势力,都不会很着急的,因为造船的确是急不得。而买活军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为造船储存木料,可见他们的确很有耐心。 不会吧……他心里浮现出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买活军该不会到最后还真夺取了天下吧—— 虽然说不出理由,但总觉得这好像不太可能,老船主不敢再往下想去,但不知为何,他对连翘的态度反而更客气了,一反刚才对连翘的设想大挑毛病的姿态,几乎是有些讨好地主动出了几个主意,表示可以试着从这几方面来提高造船速度。 视察的氛围因此也逐渐好转,当两人离开船场,翻身上驴之后,连翘便拿出笔记本,一条条地复述今天提到的主意,请老船主来确认一遍,而老船主诧异地发觉,这里面颇有一些主意是很可以实用的,譬如工序标准化、统筹化,比如上桐油,以往都是五年以上的学徒工才能接手,但其实完全可以改为划分区块,那些较不重要的区块就由一组新学徒分别上油,老学徒专门检查补缺补漏,或者招来一批专门的上油工人,只学上油,那么半年便可出师了,不论如何这都比原本只有两三个人手负责全船的上油要快得多。 他的服气也很快被连翘感知到了,两人的关系似乎亦拉近了不少,受到这一点的诱惑,老船主也终于忍受不住内心深处的好奇,尽管一再告诫自己,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但还是禁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连主任,你方才说我们买活军要负责运送辽饷,这事可真吗?已有十分准了?” 见连翘点头不语,但表情却很轻松,他来不及表白自己没有运送辽饷的野心(买活军肯定不放心把粮食船交给他们这些新投靠的老海贼),也不去争辩一路上要遇到的危险,而是忍不住就问,“但……这该怎么运啊!朝廷又该怎么说呢?不论如何,把辽饷交给反贼来运,这也实在太、太、太——” 和朝廷的骚操作相比,造船流程的改动确实也都不算什么了,连翘有些好笑地瞧着这个心怀天下的老船主,见证着他对朝廷的最后一点幻想也慢慢崩塌,不过她对老船主还是很耐心的,毕竟根据密报,他身后有一条线直接连着鸡笼岛,而买活军也很想在郑家父子面前炫耀一番自己的武力。 “嗐,”她便不经意地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既然都已经是尸体了,还要脸面做什么?您还是高看了朝廷,小看了我们买活军,这辽饷运不运,对我们来说其实无关紧要,对朝廷来说,或许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呢。既然他们比我们急——这编故事的活儿,可不就交给他们了吗?” “这事啊,应该明天就发报纸了,老船主你明早买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98 加分非常重要 买活军占领临城县这已经是第三年了,三年来,临城县的变化几乎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现在的临城县几乎有六成以上的常住人口是外地迁徙而来,当然也有不少人家迁去了别处,而如此迅速的人流汇聚不可避免地让县城飞快地往外扩张——现在的临城县已经几乎要吞并毫村了,水泥建筑和水泥路顺着买活军的规划往外延伸,吞并了其上的不少良田,这其中许多地是徐地主家的,已被买活军低价赎买了下来,而一些自耕农的地——倘若他还愿意种地的话,也被换到了较远的农业区去。 这期间定然也有不少的纠纷,并不是每一笔交换甘愿,毕竟是故土难离,而且距离城区很近的熟田,价值是相当高的,光是种菜便比种粮赚得多了。买活军给的补偿不管多么厚道,对农户来说,为增添了他的麻烦,打『乱』了他的规划,总是不愿的。还有一些人家为买活军对农户一向也还比较和气的缘故,便想要坐地起价,并裹挟要被征地的农户作『乱』闹事,给买活军添麻烦—— 不过,家对前些年兵丁作『乱』屠戮百姓的风波也还记忆犹新,而且个个还欠了买活钱,从道理上来讲,他现在就是谢六姐的奴隶,奴隶是不可能有自己的财产的,这块田之所以你种,只是为六姐暂且没有别的分配而已,现在要你去别的地方种田,若是你掏不出买活钱自己给赎了,那也没得什么话说。 所以,这样不知死活的农户虽有,但人数不多,在村子里也很难得到呼应,多数人还是接受了补偿,拿了耕地和筹子,还有些学上得好,不仅仅是扫盲班毕业,而是上到了初级班、中级班的人家,索改要了房子,阖家多数投入工厂做事,就不再种地了。 城市和村落的扩张、人口的迁徙并不会为这些『插』曲停下脚步,如今的临城县已经分成了两个城区,木质建筑为主,杂以水泥小院的老城区,还有便是绕着它新加建的新城区。按照今年新年黄榜上公布的数字,买活军刚入驻时,城区人口不过是三千多人,而如今城区的住户俨然已经破了万,还有了规模颇的宿舍区,宿舍对于做工的人来说是很必要的,譬如纺织厂,他就有织工宿舍,还有建在原本城门外的短工宿舍,孤儿院也有属于自己的宿舍。 现在的单身人口多数住在宿舍区里,尤其是单身的女娘,她是很愿意住宿舍的,买活军的宿舍管理得很严格,严禁异串门游『荡』,对卫生也有严格的要求,有专门的舍管,而这些限制对外地前来的女娘来说,非但不是束缚,反而能提供很强的安全。她住的地方异是不能进来的,这免去了对很多事的担忧,也让她觉得住在其中的自己至少在作风上是很体的。 在她来的地方,规矩比买活军这里要多得多了,买活军的‘严禁男女串联’、‘严禁肮脏邋遢’之类的规矩,只是最基本的要求,在外头甚至不算是规矩,而这宿舍虽然『逼』仄,但对很多女娘来说,这还是她第一次获得完全属于她的小小空间,而不是睡在衣箱、脚踏又或是隔出来的一张小床上。这方天地便已经足够好了! 不过,于禁止异游『荡』的系,那些带了孩子来的家庭,便要被动一些了,小夫妻还可以暂时分住宿舍,等攒了钱再出去租房住,但带了孩子,尤其是一儿一女的周小娘子,便只能在外租着一个月三百的房子——这还是廉租房被量投放到市场,缓和了住房的需求,否则临城县的租房价格也不可能维持在这个基准线上,早就涨上天了。 这样一来,她一个月的收入,按六百来计算,房租和托儿所的费便占了全部,她自己所有一切的销是另算的,如果买活军不给她发无息贷款,那她就真活不下去了,必须立刻自己嫁掉了才好,或者就要儿子舍给孤儿院,过几年再来赎他——若是儿子女儿舍了进去,会松快得多,只舍了儿子一个,也能省不少,三百的托儿所费甚至可以削减到一百,只一个女儿,上课的那半日可以带在身边,只需要去半日托儿所。而宿舍也是允许女儿跟她住的,里外里一个月便是三百省了下来。 但话又说回来了,从诸暨千里迢迢带来的一双儿女,好容易康康泰泰地到了地头,又怎么舍得抛弃呢?此她的日子的确是格外的艰难,庄嫂子对她是很同的,她在纺织厂是同事,编在一个班里,又是同组,庄嫂子常乘着工闲为她这些新进来的女工补补课,其中又额外照周小娘子,周小娘子又是个知道为人处世的,前阵子听庄嫂子说起小妹想要个具袋,不知哪里拆了自己的头衣裳,给小妹做了个花绸布的具袋子来。 庄嫂子很她的人,想着她如今最不方便的便是吃饭,她每日里要上课,要做工,租的又是木房子里隔出来的一间,很不便升炉子做菜做饭,一家三口是在街上对付着吃,而庄家这里别的不说,做饭倒是方便的,便时常给两个孩子炖鸡蛋羹,给他多补一补,借着买晚菜的功夫送到托儿所去,周小娘子刚好也来接人,传递也很方便。 一两个鸡蛋,对如今庄家来说无紧要,庄掌柜不反对她的作法——庄嫂子之所以为女工补课,又照周小娘子,也不是纯粹出于热,而是为了积攒自己的政审分,她的功课一般,织工做的速度也不是最快,若是想要做管理,便得展现出自己的管理才能来,自己的政审分往上提一提,这些举措是可以加分的。庄嫂子有了这个考量,便逐渐地也养出了热助人的习惯。 “周家妹子!” 她走了两个街口,便到了托儿所门口,这也是新搭建起来的两层建筑,院子里有高高的围栏,已经聚起了不少来接人的家长,正在逐个的核实身份——买活军治下倒是没有人贩子,但也有严格的制度,买活军的规矩还真是 满多的,不会写自己的字,连来接人的资格没有,托儿所的孩子留有家长的签,若签核对不上,是不能接走的。哪怕是街坊也不通融,为临城县的人口迁移相当频繁,还有很多外来户,彼此的人头不熟悉,没有可讲。 目前来说,于寄孩子一天要五钱,那么只要家庭里零到五岁的孩子有四个,放在家里老祖母,或是一个主『妇』看管便是划算的。或者将孩子寄放在亲戚、邻里家,一天给个四钱,一样也管一顿饭,比送到托儿所更放,很多人家也愿意腾出一个人口在家,至少能做些家务活,不至于一家人回来,锅也冷的,灶也冷的,没个家里的样子。 虽说所有的人口按理要听从买活军的安排出去做活,但这样的话显然不可能百分百地落于实际,目前来说,买活军采取的是灵活的政策——若是家里有个人不能出来做活,那么便要一天扣五钱,按他说,这是买活军从做活的人身上得的利,如此一来,譬如家里人口多的,几个人,每个人匀一匀这五钱便不算什么,而家中只有一两个人口的,或者经济不好的,便还是要去买活军那里领活做。 而铺子的商户也发觉生意不像是以前那样容易做了,他聘的伙计,除了给支之外,也还要往上交占了人口的钱,这笔钱是划算在好处费里的,是以他在扩张人手时也要谨慎的计算成本。 不过,即便如此,民间托儿所也还是得很火热,被送到官方托儿所里的孩子并不是非常多,一间托儿所约四人左右,按年纪分了班级,约有四个老师,还有两三个勤杂工,一个看门的。此时正看护着孩子往外走,还有些孩子是被抱着走出来的。再加上排队等候接人的家长,院子里『乱』哄哄的,庄嫂子买完菜,张望了一会才瞧见周小娘子,她牵着儿子,抱着女儿,正吃力地往外走。 “雷姐!买菜呢?” 庄嫂子在纺织厂是雷姐——纺织厂是要求她以自己的姓互相称呼的,她两个人吃力地会合到了一起,两个孩子跳着叫了‘雷姨姨’,他很喜欢雷姨姨,为雷姨姨时常带来好吃的。 “嗯,来买晚菜,宝,你瞧姨姨给你带了什么?走,上你家吃去!” 在周小娘子的客气声中,雷姐不分说的将她带回了她的租房,顺带着和房东打了招呼——她时常过来坐坐探望,表示周小娘子在本地也是有朋友有靠山的,同样是本地人,房东也知道庄家是香烛铺子的东家,便不会太欺压周小娘子这个寡『妇』。 这套房子的地理位置还算是优越的,距离托儿所不远,也很适合寡『妇』来赁,为屋主就是老寡『妇』,这套房子原本是一个姓葛的吏目租的,也带了孩子,现在她全家搬到云县去了,房东便将屋子隔了出来,专租给带孩子的单身女,虽然租户彼此间也难免口角争吵,但却从未有过空房——现在买活军治下,带孩子离婚的『妇』女很多,她中也有不少搬迁到别的县城生活,避来自前夫家的『骚』扰,或者是来自娘家的意见。霍家的徐娘子搬走了,云县、许县也会有人搬过来。 “怎么隔壁又搬来新人了?” 看门口还搁着箱笼,雷姐不问,周小娘子说,“原来那个说了一门亲,搬到夫家去了。”这屋里的住户腾换得很快,为带孩子的寡『妇』多是着急再婚的,倒是离婚的女娘能住得久。 她到家忙着烧水,要泡蜜茶请雷姐喝,雷姐不喝,而是拿了调羹来喂小妹吃蛋羹——宝自己吃饭已吃得很好了,一边和周小娘子说闲话,“你那个未婚夫怎么说?扫盲班眼看就要毕业了,他也没来看你。” “他送我到云县,马上就又掉头回之江省去接人了。”周小娘子上浮起了红霞,“原就说定了的,这一趟走下来也要两个月,走完了他才得休假,若是从婺江走衢县,那就先回许县再来这里,若是还从云县上岸,就先来这里看我。” 她虽然带了两个孩子,但为生得好,来做媒的人不少,此雷姐才知道周小娘子已有了一个订婚的未婚夫,只是她子要强,没有成亲便还是想靠自己生活,并不愿依附夫家,此才来临城县这里做活上课——云县那里,随时有新进人口,而许县的宿舍没建得那么快,这几处房租贵,倒是临城县的房租相对最便宜,识字班也教得好,此才选了此处,这一看就是朝中有人,知晓况,才能有这般的见识。 “那也快了,若是云县又来了一波人,咱这里也很快会有音信,你也不必着急。”雷姐道,“扫盲班读下来,若是成绩好,我看你可以和他商量着去考管理岗,我看你平日做活,又快又好,以前也管过织场,又有算数的基础,差的就是拼音和认字,这个一补上来,不得了,至少也是小组长的料。” 周小娘子笑道,“雷姐,莫挤兑我了,我这哪里当得了小组长呢?从前家里虽然有个织场,如能和咱这里相比?没的别羞煞了我!” 要说织机,那是家家户户有,但福建道这里运输不便,各家多是男耕女织,即是自己织些土布穿,不像是之江道织造之风极盛,雷姐虽然已经在纺织厂做了半年多,但对外头的织场是怎样的模样,仍是一知半解,她有多阔见识,也备着将来工作时说不定就能上,此时见天『色』还早,再者刚才走来时,看见租书铺那里门庭若市,想来庄长寿还要好半日才能回家,而家中的饭也有丈夫看着火候,是蛮可以再谈一会儿的,便笑道,“你且说说,你老家那的织场是什么样儿,和我这的纺织厂又有什么不同呢?” 周小娘子叹了口气,发自肺腑地道,“雷姐,不怕你笑话,我也自忖懂些织造,但走进咱厂房的那一刻,还是唬了一跳,这止是‘有什么不同’,该问的只怕是还有什么相同——这不同之处,可就太多了!” 99 生产力的改进 松江棉布,衣被天,此时的江南织造是极有名的,金陵、姑苏、武林所设的三织造皇庄,天知名。由是又衍生出了这三座都市周边的织造风气,除了浙南山区之外,之江道家家养蚕、户户种桑,按周小娘子所说,凡是种桑树,必定能乘便养鱼,这叫桑基鱼塘。 们乡凡是稍微有些底蕴的人家,必定都是有鱼塘,有桑树的,每年都会将自己精挑细选的蚕茧卖给乡的织场,而自己家中也都有黄婆机——从前乡间也多有种棉花的,蚕茧织出的绸缎乡人自己也不穿,家中的棉花土布自纺自穿,有多余的也能卖给本的商户,而本的女娘,倘若不能织造,那压根就说不上人家,不能织造,便等于是有钱赚不到,而且还要倒赔钱去买布穿,倘若不是使奴唤婢的官宦人家,谁愿娶这样的媳『妇』?真是羞也羞死了。 然而,织机昂贵,倘若不能日以继夜的使用,算是不值当的,但江浙碎,家家户户的耕是不多的,此处便有了棉、茧与机器之间的矛盾,棉花时常不足,织机若要闲置了也舍不得,很多人便会将自己织机的时段以低价租给无织机的人家,或是自家的佃户,还有一些户,便会索『性』在家中购买织机,招揽佃户、亲眷家的空闲女眷前做活,给付工钱。 这样的织场在江南一带分常见,织机有些是五架架,有些是二、三,多过于百的,那都非得依附于户人家才能经营,因从织机的价钱,再到工钱、料钱,往外的卖价,都是数百上千两银子的本在头,一般的小户人家是支持不了的。 以周小娘子的见识,在三织造皇庄之外,若有过千架织机的织场,那背的主事者便一定是江南的豪族——指家中可以和阁老攀亲的那种族,一般的小织场如她们家,余架织机,多以织棉布主——绸缎单价高,本钱也就,而且好看,前置的工序更多,小户人家是很难生产的。 单说织棉布,倒是快的,两日三匹怎么都是有的,们家织场二台织机,一日是18匹布,一年约有五千匹布,一匹布市价三钱银子,卖给商家只能卖到两钱银子,因们量吃货,省了织场零售的烦恼。如此,一年算光是现银往家拿了千两银子——但这没有算买棉纱的钱。 棉纱线并不便宜,因从梳棉到最后纺线、染『色』、浆线,直到最后卖给织场,期间的工序也有几道,需要耗时数月,可以这么说,按买活军的度量衡算的话,一亩,只能出100公斤的棉花,也就是30公斤的皮棉,最后能出的染『色』棉线一公斤就要卖到相当的价钱,再加上工钱和织机的本钱,织场一年到手的利润不过是百两银子上,也就是说,一架织机,几乎是日夜不停的劳作,一年约是两银子的利润。 这不算是么骇人听闻的发财路子,而这织机若是在农户自家,效率要更低,因农户倘若不愿买棉线,从摘棉开始,么都耗自己的劳力,那么一年能纺出足够全家使用的布料,之外再卖个几匹已算是很能干的了,们的赚头便只会更少,部分时候织机都是闲置,而这样的村布在本村也要卖到两钱半一匹,也就是约等于250文钱一匹布,而一匹素布可以做两件衣服,一件衣服光布料的钱就要125文。 如今买活军这,最低的收入是600文一月,房租便要200文的话,余400文管吃饭和生活,那么150文一身的衣服其实仍是很贵重的。毕竟这还是素布,倘若要更坚牢,更能御寒,更耐脏,这衣服都要更贵。也因此周小娘子买活军的纺织厂本也没报多的希望,她不想要出去做工,便是因她织场的工是了解的,也有预期——工钱是不会少的,但也绝不会多,一个人吃不饱饿不死,便是如此而已了。织场自身的利润摆在这,想要多开工钱又怎么可能呢? 再说她也问了吴老八,知道买活军这的棉布价格很低,很好的棉布一匹止一钱半,也就是说一身衣服只要75文,因此买活军那的日子是好过的,的那织工的收入必定也要跟着减少。进纺织厂做工,像她这样也没么靠山的外寡『妇』,想要做管理谈何容易?织工的话,一日能开三文便是极好的了,按吴老八说的价,她真不如在家带孩子,至少还能打点家,教养子女,还能少耗用一些眼力—— 了不闲置织机,织场晚上也开夜工的,却又多舍不得将灯点得很亮,多置烛火——也怕引发火灾,因此们多是发给火烛银子,让织工自己买蜡烛,因此凡是上晚班的织工,多数都是只点一盏黯淡的蜡烛,就着天边的星月之『色』织布,久而久之,眼力耗用,很多人到了晚年都是半瞎。 说是好吃懒做也好,拈轻怕重也罢,人要活着总得自己打算,周小娘子现在都不愿回想她在船上那段时日是怎么过的,那样污糟的环境,那样绝望的未,而在其中最的一点亮光却不肯收容了她,还一定要她先去做工——两人却偏偏不能谈得太久,每每都有人事打断,也要避开旁人的耳目,身边又有许多也看上了私盐贩子们的寡『妇』同乡……若不是有黄太太的安慰,她内心几乎要煎熬死了,直到如今她也有意不多想这段旅程,更不让自己去想从前在老家的时光,想又有么用呢?日子都在前头过,再说,此处的日子也未必就不好了,虽说眼前还艰难,但至少要比想得又好得多了。 第一个好的便是织工的报酬——远比她想得要高,周小娘子的预估全是错的!此处的熟练织工一天拿五文的都不少见!而这一切全是因她错误估计了纺织厂的‘单位产量’——买活军这,纺织厂的‘单位产量’要比老家要高得多了! 这自然是因们用的织机与众不同,周小娘子因夫家的关系,算是见识广阔的,不像是很多女眷只知道纺纱织布,她知晓从采棉、梳棉、弹棉、纺纱、浆线、染线、晒线等一系列工序各自的细节,唯有如此才能帮着公婆在外收棉线,买活军这的棉花许多都是从外头买回的籽棉,算是省了采棉这一步,随后——从梳棉开始,用的便是新式的机器,效率比从前高了何止三四辈!更不说们用的横式纺纱机了! 这横式纺纱机,一台机器便相当于老家的五个织工,那么哪怕给这个纺纱工的工钱开原本的两倍,也是省了三个人的钱,这是何等的便利?何等的可怕?而织布机更可怕,这的织布机是用飞梭的——这飞梭节省了多少人力,又是多么的快捷?一个人一天织不出五匹布那都算是笨的了! 一个横放,一个飞梭,刹那间便把原的本打了!人工上真正节省了太多 !哪怕一钱半一匹布,纺织厂照样是赚得盆满钵满,们的布每天织造出,立刻就被运走了,用厂长的话说,许多都运到了邻省去,哪怕加了运费,两钱半一匹也是稳稳的赚钱。 这意味着么,以周小娘子现的学识和职位,只能模模糊糊感受,而不是完整描述出,但她能想到的变化便已有很多了——棉布既然如此便宜,那么农家也就不必了省钱自己织布了,能把精力省做别的活,布直接买就可以了。因农家都还是老式织布机,也没有横式纺纱机(便有也用不上),效率是完全无法和纺织厂相比的,算还不如买布划算。因此这布匹在本的销量也会比以前高,而织工的收入也高了……这便是政治课上说的,‘生产力的改进’。 她生产力的概念还不是太清楚,不过若以这个标准说,买活军这的生产力当然是高的,而且要比外面高得多,所以这的力非常的丰富,么东西都和外头不同。 周小娘子现在隐约相信她自己也能把两个孩子带了,她是很有上扫盲班的动力的,而且自信手脚灵便,转正式工之后,一日赚五文也不是问题,到那时她的收入将会宽绰得多。 她而且还很有上初级班的动力,初级班毕业之后,她便有考管理岗的资格了,到底说也管过织场,哪怕是个小组长,是个会计,不必在织机跟前做活,收入也有个四文起,省力是省力得多了,班后或许便还有精力给两个孩子做饭。 从老家到买活军这已经三个月了,天气逐渐热了起,周小娘子曾剃光的头发也慢慢长了寸头,她很快或许便可以不戴义髻了——这是她虽然经济紧张但还是坚持买了的东西。日子似乎渐渐好了起,在这她不必担心被宗族觊觎家产,觊觎着自身的那一点可怜的姿『色』,在买活军这,单身女娘——不论是不是寡『妇』,有没有带着孩子,外出做工也不会惹么闲言碎语。她时常能留意到有流氓被抓去彬山发配奴的公告,在这,凡是循规蹈矩、老实做活的人,似乎都能受到买活军的保护。 若那些作恶的人,不管背后有么宗族,又是么面人家的子弟,也会毫不留情被送去彬山,甚至连累得一整个家族都因此被扣了最重要的‘政审分’——哪怕就是买活军的嫡系,都不会有任何的宽待! 临城县的黄榜上就曾贴出过榜文,很详尽讲述了在许县发生的案件:出身彬山的买活军兵丁甲收受了商户的贿赂,帮助们在争端中出了伪证,而这件事又被买活军的兵丁乙揭发,于是兵丁甲和商户一起被发往许县煤矿奴,兵丁乙得了加分,兵丁甲的家人却倒霉因此被扣了政审分。 这些榜文传递出的信息,令本人心惊畏惧,却让周小娘子这些外户由衷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像她们这样没有依靠的人,吏治越是清明,便越能安居乐业,周小娘子已逐渐相信了她可以外出做工也不会惹闲话——当所有女人都外出做工的时候,便反倒是那些留在家的女人会被说闲话,这是她在到这之前从没想过的一种现象。 但,即便如此,即便她已经在逐渐相信自己可以一直外出做工,也可以独自生活,但几个月,周小娘子却发觉自己并不如吴老八所说的,“或许到那时,你便发觉你还更喜欢一个人生活”,她还是想再婚的,也依旧挂念着吴老八——纵使有许多人家都托了媒婆问她的意思,而在临城县要定一门不差过吴老八多少的亲事似乎也并不难,但在所有人之中,她还是最想嫁给。 这理由似乎是很显着的,因正是救出了她,把她和孩子们从必死的绝境中拉了出,但却又不那么的充分,因连自己都说,不要将恩情和感情混一谈。但不论如何,周小娘子还是会时常想起,并不仅仅是当她会到眼前的困难,想要找个帮手时,她不再像几个月前那么着急了,但有时在睡前她也会突然想起:现在还好吗?已平安归了吗?们的婚约还算数吗?是不是了安抚自己暂行的缓兵之计,实在的并未看上自己? 她的去处是们一起商定的,由做主,而她确定了住处之后,也按照两人约定的办法,往衢县和云县的联络处都分别去了信,虽然当时还是用的拼音,得也不太工整,但应该不至于认不出罢?如果平安回了,哪怕最后是要解除婚约,应当也会找她一次的不…… 哪怕在纺织厂做工,周小娘子外界的信息也比以前知道得要更快,除了每天在城走动时可以见到的榜文,纺织厂这到了新棉花也会惹一批议论——现在买活军还在向外买籽棉,们很需要更多的人手种棉田,去年很多自愿投的年人都被安排去了种棉田,县城以前被荒废的土现在重新开垦了出。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厂房还有空余,织机也远远没有三班不停,只要棉料得更多,产量还可以再提! 五月底,天气已经很热了,纺织厂了一批新棉花,是刚到港的,如果吴老八走的是海路,或许就是和这艘船一起到的港。周小娘子这一阵子都心不宁,她始终都还是有些面嫩的,但也忍不住想要去厂的收发室问问吴老八的情况——纺织厂的外织工很多,多数都关心自己家乡的情况,收发室是纺织厂内勤特设的一个机构,头那两个女娘平日除了自己的活计之外,还会帮她们寄信回家,也会统计外工人的原籍,并且在买活军内部打探一些原籍的消息,很受到工人们的欢迎和尊重。 周小娘子离家已经快半年了,她婆婆是一定已经去了,但父母仍在,她也想告诉父母,若是今年诸暨的日子依旧不好过,不如到买活军这。因去收发室耽搁了,今天她班接孩子便预计要晚一些,雷姐很热心答应帮她和托所的人说一声,饶是如此,她一路也走得很急,才到街口,乍一眼见到子就喊道,“宝,娘在这。” 一眼才看到宝旁边的雷姐,还有雷姐身边站着的男人——二宝便正坐在这男人的肩头上,抱着的头咯咯笑着,雷姐也正一脸热络和说着话。 她的心跳一快了起,又好像有一口气噎在嗓子眼,脚步也因此踟蹰不前,不过托所门口的几人也都听到了她的声音,一起扭头看了过。 那个晒得黝黑,实在也说不上很英俊,但却让她安心而又想亲近的男人她『露』齿一笑,自然问道,“你是不是长高了些了?” 这个让她暗自担心的男人终于还是看她了,全须全尾,看着康健得很——而且看到了她也很高兴,的眼睛迸发出了亮光,看也并不是丝毫都不喜欢她,还是有几分看得上她的。 这明明都是好事,可不知何,她却忍不住一就哭了起。 136 郝六哥投买活军(下) “格老子的,死也就这么死了,便去南边闯一闯又如何!” 秋雨连绵,屋外是大雨哗啦啦,屋内是小雨滴滴答,这屋子已经十分倾颓落魄,屋檐里都长出了长长的草,屋内家什腿脚完好的也早已不太多了,安叔搔着一头稀疏蓬乱的白发,将杯中劣酒一饮而尽,笑着一拍郝六哥,依稀还可见当年的豪情,“怕什么死?死了不过是一蹬腿的事,死之前多少折腾点动静出来!” 他爱吃酒,这是家里人都病死后留下的毛病,而且每饮必醉,醉了以后便往往胡言乱语,郝六哥也不知该怎么告诉安叔,虽然买活军是反贼,但他们并不是去加入反贼一起谋反……或许到了那里也要上阵打仗?其实他也不太肯定,便不好纠正安叔,只道,“义父,这些话外人面前还是少说,免得惹来是非,咱们就是去造船的。” “是,是。”安叔一缩脖子,又露出夸张的谨慎之色来,小心翼翼左右看了几眼,又珍惜地吃了几口酒,仿佛清醒了一些,乜斜迷瞪着道,“再说一次,咱们何时启程来着?” 郝六哥今日在码头上已经和那边说好,那商人果然是愿意搭载船工去丰饶县的——到了丰饶县,再转信江,便可去到买活军的治下。船东细问了安叔一行人的身份,知道是船工安叔,义子兼徒儿郝六哥,五十岁的母亲,再有六七岁的男童,安叔自己的十三岁亲孙女,一共五人。 又问了是否识字,有没有残疾,能不能做活。便对郝六哥道,“从这里去丰饶县,路费很高,官价怎么也要二十两银一个人——路上要走近一个月呢!虽说买活军会付船钱,但丑话要说在前头,买活军也不是白白付钱,有这么几点,第一,过去了以后,你们都是要做活的,哪怕是你母亲、你那个义侄女,也不能在家里闲着,必须要听从指挥,出去读书识字,上学做活,而且要挣出船费双倍的银子,才能说离开的事,我的话你可明白?” 这倒是很正当的要求,郝六哥没什么异议,表示自己都从报纸上看明白了。那船东倒是高看他一眼,笑道,“你是个伶俐的,到了买活军那里,只怕也有一番作为,既然如此,也不要你开什么身份文书来,上了船都包在我身上,我们五日后就走,你们到时来上就是了,若过时也是不等的。你们若来了,我这里就有你们的五个位置——莫看这不算什么人情,今日消息刚传出去,上百个人就来问我做活的事,若非你那义父是老船工,也有人证,还真不能挪出五个位置来哩。” 叙州城并不大,安叔做了一辈子的船工,自然也是罗祖教的人,这船东也是走老船了,手下也有罗祖教的弟兄,这么辗转推荐过来,证实了安叔的身份。船东所说的‘不要你开身份文书,上了船都包在我身上’,其实便是暗示郝六哥,这安叔是否有一个孙女,他也是清楚得很,只是不予追究罢了。不管这女郎是拐卖还是私奔,反正上了船之后,都有他来兜着。 此时能在大江走船的商家,背后定有倚仗,郝六哥、安叔这样的小人物,哪怕是惹出了对他们来说天大的乱子,对船东来说,也不过动动手指罢了。郝六哥心下十分感激,跪下去要给船东磕头,船东笑嘻嘻地道,“不敢,不敢,若是郝六你在买活军那处出了头,可别忘了带挈兄弟便是了。” 有了船东这话,事情就好办些了,否则便是将李小妹偷了出来,也还是无处可去的,这些窑子里都豢养了不少打手龟奴,一旦有小妹娃走丢了,立刻气势汹汹大加搜捕,哪怕是逃往乡间,也要防备眼线告密,除非躲入深山,或者逃上商船,否则总有被找到的一天。——不过李小妹这样最低级的小妹娃,赎身价格也不过就几十两银子,能出得起船钱,直接赎身就好了,也没必要玩阴的。 仿佛自从下定决心要去买活军那里,这世道都没那样严苛了,听到的都是些好消息,郝六哥便和三德商议道,“此事不好先叫小妹知道,免得她露出破绽,五日后你尽管上工,我去把她偷出来,直接上船走人。” 三德为人比郝六哥更好忧虑,摇头说道,“万一她有个头疼脑热,不见客人呢?这一向窑子的生意也不好,她们晚上都到码头上招揽客人,不如我们这几日也去兜搭兜搭——” 三德定然是去偷看过那些红姑娘好些回,想要从中找到李小妹,郝六哥看着三德的表情有些同情,却没有赞同他的意见,只说道,“你不懂,小妹便是害病了,有客人点她,她也一定要出来的。而去码头的都是养熟了的红姑娘带头,小妹娃怕逃,是不肯让她们去的,你晓得我娘以前就是窑子里的红姑,那规矩我比你明白,便按我说的来。” 郝六哥的出身也是街坊众所周知的,他母亲是北地来的金花,若不是窑子里的姑娘,怎么会缠足呢?而且还是北地特有的折骨缠,走不了路,摇摇摆摆,不好出去做活。她当年被前街大官人从北方带回来,养在家里玩了几年,玩腻味了,便逐出府自生自灭,郝六哥的父亲收留了她,这是众所周知的——虽说出身不体面,但她读书识字,生了两个孩子都高壮,街坊邻居也不敢十分欺辱了去。只是这件事又不光彩,三德从未听郝六哥提起而已。 话都说到这份上,三德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只帮着郝六哥将家里的物什,连着房契,都送到厚泽当做了死当,好歹凑足了十五两银子的随身盘缠——他们家实在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值钱的,一间房也都快倒了,再有房外一个窝棚而已,能换到十五两银子已是看在三德的面子上。 这几日安叔、郝六哥的动静也瞒不过街坊,因郝六哥一向有些威望,一时众人都动了心,来问他们去向的络绎不绝,更有好事的请郝六挑头,带弟兄们一道出去闯闯。郝六道,“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来,咱们码头兄弟日子实在不好过,都巴望着有个好去处。我郝六便出去给大家探探路,若日子还过得,便是砸锅卖铁也必要将各位兄弟都带出去,博个肚饱肠饱,没得每年冬天都冻死饿死病死,这心敢向罗祖发誓,各位兄弟信我便是了!” 他们这些码头苦力,多多少少一脚都和罗祖教有些干系,郝六在罗祖教内虽无职司,也无钱供奉,但这时候大家都承认他的身份,兴高采烈喝彩起来,还有些兄弟张罗着要送程仪,都被郝六婉拒了,道,“看报纸上说,今年冬天更冷,有余钱的都赶紧去赎冬衣,好生保重,来日还有再见的时候。” 因有了这些事,郝六去瓦子的时候,那几个龟公便都调侃他笑道,“稀客,这是临走了来尝尝咱们川妹的味道?” 此时的底层男性,一辈子不能成亲,只能打光棍到老也是再常见不过,如郝六之父一般,能娶到从良伎女的已十分值得炫耀,因为伎女往往好颜色,且知书达礼,能教孩子认几个字。其余的大老爷们,想要泄欲,除了两两做兔儿爷,便是攒钱来瓦子、窑子,去半掩门。这种交易的价格也是天差地别,丰俭由人。 有钱人去打茶围,吃茶吃酒都要二三两银,非得来吃了几次才能做新郎,甚至还有县老爷亲自点花魁的,要梳拢这样的花魁,还要额外开发‘聘礼’,办婚仪,数百两银子一亲芳泽的也很常见。而穷人来的瓦子,有时候甚至三四十文便能快活一次,只是来见客的便多是半老徐娘,甚至连白发苍苍,四十多岁的老婆子都有,那要价便更加便宜了,二三十文便能成事。甚至还有些穷人有意地拣选这样便宜的伎女,专在灯下行事,‘能省一点是一点’,反正那一点如豆烛火下看着都差不多。 不来瓦子的人也有,譬如三德这样有一份正经职业的伙计,便多是不来的,店铺的伙计都有明确的规矩,不得在外嫖宿,若是和钱财有关,甚至人身自由都要受到限制。像是晋商的铺子,掌柜、伙计几乎一辈子都在外地柜上,几乎从不出门过夜,几年回家探亲一次,若是娶亲,孩子多是这时候生的,直到老了才带着钱回家养老去。如三德这样时常还能回家的,已经是厚泽当规矩宽松,再一个三德手里没有掌着钥匙的缘故。 还有郝六这样,有家累,胃口又大的人,几乎一辈子都没吃饱过,也从不肯来这些地方开荤,别人请他,他也不来,因为他是无钱还的,他连更便宜的象姑馆都不去,此时站在门口多少有些局促,笑道,“刚卖了房子——这出去了谁知道怎么样?死前总得快活一次。” 这是很说得过去的理由,龟奴们并未起疑,还让他到屋里喝茶,笑道,“你要选谁?小翠花?小金凤?蜘蛛精?小妲己?” 他们说的这都是一次二三百文茶钱的,在瓦子里也算是上等姑娘了,郝六道,“原先后街李家小妮呢,我和她惯来要好的,倒照顾照顾她。” 李小妹便宜,虽然年轻,但她生得一般,脚也大,身量细弱,和芦柴棒似的,半点算不得弱柳扶风,她进来的时候年岁又大了,不能裹脚,也不会吹笛抚琴,进来就做了低等的小妹娃,一百五十文便是一次,没客人的时候还要帮着红姑娘端茶倒水,应付人客,又要去后院晾晒洒扫,只有洗衣劈柴这些重活不给她们做,恐怕把手脚做粗了,妨碍价格。 这样的小妹娃没有自己的房间,在瓦子里也被人欺负,有人点她了,她方才往空房间来,完事后回去睡大通铺。晚间姑娘们一起去码头上揽客,她揽不到,回来就要被责打——都拿软鞭子抽,不留痕迹但钻心的疼。李小妹被卖了四五个月,被打得背都驼了,穿着单衣,抖抖瑟瑟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大鸟,脸上胡乱打了两坨胭脂,被领进屋里,见到郝六哥,面上似笑非笑,含糊地叫了一声人,便盯着脚尖不讲话。 郝六哥打量李小妹几眼,心道她倒是胖了些,这里虽然处处不好,但也比在家时能吃些饱饭。他道,“小妹,还记得我吗?” 李小妹轻轻点了点头,郝六哥走近了几步,她似乎想躲,但肩膀一退,又缩了一下,半晌,慢慢抬起头来,挤出一个笑,仿佛为了证明自己见到郝六哥是开心的,抖着嘴唇,轻而颤抖地说,“多、多谢六哥,照、照顾我生意。” 说着便艰难地伸手去解盘扣,郝六哥心里难受,低声道,“嘘,别说话!你裹脚了么?可能奔跑?” 李小妹动作顿了下,惊愕地看着郝六哥,似是有个伶俐的、聪慧的小姑娘从这迟钝滑稽的胭脂面具之下慢慢回转过来,她面上的疑问突然凝固了,换成了恍然,发出了低声而又急促的判断,“是三德请您来的么?六哥,别犯傻——刘老爷是怎么样的人物,扯进来连你们都被连累!” 郝六哥和她一时说不清,见窗外似乎有人影在动,便一把坐在床上,推动着床帏,使这不太牢靠的床帏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李小妹也明白过来,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逼迫着自己从嗓子眼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郝六哥低声问,“你房里有细软么?” 李小妹只是使劲摇头,也不知道是没有细软,还是不愿连累郝六哥和三德,郝六哥也不管她,只压着嗓子,飞快地说,“一会完事以后,我从后门出去,那只有一个龟奴看门,我会把他引开,你出去往码头走,安叔在码头船上等你,你就钻到船上,安叔,我娘都在上头,你钻到箱子里去,什么话也别说。船今晚就开了——是三德请我来的,你要是不走,下回就得他自己来。” 最后这句话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李小妹呆呆地望着郝六哥,半晌才仿佛猛然醒悟过来,用力点了点头,一张脸涨得血红,轻声急道,“我听话,我听话,你不要叫他来,不要叫他来!” 说到这里,她突然涌出了眼泪来,郝六哥又摇了摇床,忽而站起身来,虎吼一声,手臂上肌肉偾起,猛摇了一阵子,李小妹站在一边,低头擦着眼泪,不出声地抽着肩胛,她虽胖了一点,但骨头缝里还是几乎都没有肉,肩膀一伸一缩,看着病态的滑稽。 过了一会,她慢慢好了起来,又忽然将自己头发揉得乱了些,刚穿上的衣衫,也用手搓了两下,让它看起来皱皱巴巴的。郝六哥细声问,“时间差不多了吧?” 李小妹现在越来越像个活人了,她虽然依旧极其羞愧,且还有些无法回神,但对问话的反应终究比之前快得多,“挺久的了……他们……他们都很快的。” 她有些脸红,但还是尽量说完,“有些人就一会会。” 郝六哥也就松开手,有意发出一声叹息,又将床褥弄得凌乱,低声和李小妹多嘱咐了几句,便把手背在一边,响亮地咳嗽一声,推门出去,又回头问道,“茅房在哪?” 李小妹指了个方向,慢慢地福了个身,低声说道,“老爷慢走。” 这些小妹娃一贯都是如此,迟钝粗俗,不知礼仪,隔了个院子,远远的几个茶壶小厮看了,都是有些不屑。这样低等的客人,也不值得他们迎来送往,便目送着两人各自折向两条道,一条是去茅厕,一条则是去井里,打水来擦床,这房间也是归小妹娃们自己收拾的。 此时已近傍晚,客人渐多,众人很快都忙了起来,不久房间都满了,几个茶壶便埋怨李小妹偷懒,也不晓得来擦床,只好随意拉了个小妹娃让她去收拾,待到一两个时辰以后,第一波客人快散了,班主犹不肯让红姑娘们休息,要让她们去码头拉客,叫小妹娃过来服侍红姑娘梳洗时,这才查对出少了个李小妹。 班主发怒道,“懒批!不抽她是不学好噻!去她们屋里找她!” 屋里却也没有,一时又有人怀疑她跳了井,这事也常见,尤其今天有原本的老相识来光顾她。瓦子里很多半路卖来的姑娘寻死,往往最高峰就是第一次被原本的老相识光顾。 “不对啊,”也有人说,“她是后街来的,后街的老猴、老王不都爱光顾她么?未必老郝来了就要寻死。” 一个小妹娃,夜里正是生意要紧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能明日再找了。这里班主忙着打发红姑娘出门,等第二日起来细细查问,听说郝六走的时候是从茅房那里后门出去,不由有些起疑——后门巷子人少,是不是他趁乱拐带了李小妹呢? 派人去码头打听了一番,郝六早已走了,阖家走得一干二净,连房子都卖了,说是去外地投亲,他那日从瓦子出去,又四处办事,都是光身一人,此时船早已开走,实在无处对证,再说郝六无缘无故来拐带一个小妹娃做什么?他家这样穷,还养得起媳妇? 才来了四五个月,白吃了许多饭,也没赚什么钱回来,这生意做得很亏,班主气得咬牙切齿,却也不值当为了一个小妹娃再追查下去,只怒道,“她哥哥还活着不是?来人传信去盐井,叫人打他四十鞭!传话我们四处的兄弟,找寻这李小妹——天大地大,她便以为她能跑了?我倒要看看,她能跑到哪里去!她死了还好,只要她还活着,这笔帐早晚要算!” 如此过了数日,又有人说在下游见到了女尸,众人便说只怕还是李小妹跑了去投水,也未可知。流言从江边传到瓦子,又从瓦子传到了厚泽当,三德在库房里擦几个古董花瓶,听见外面的话声,无声地笑了起来。 窗外的天满是阴霾,只有一线空当,射出模糊而刺目的白光,三德透过窗栅望着那一线光芒,他脸上打下了一重一重的阴影,嘴角的笑容却逐渐扩大。他突然无声而快活地大笑了起来,眼底的愁绪似乎在不断的消解,有一种久已失去的,对未来的盼望,正在慢慢的滋生,他虽然只是单调地挥舞着手里的鸡毛掸子,但他的眼睛却好像在快活地跳舞。 听到外头唤了一声‘三德’,他又赶快应了一声,收起笑容,快步跑了出去。 “司理用烟。” 咔擦一声,火镰打过,一缕青烟,三德清清喉咙开始为司理读报,“买活军第一批护饷船只将于十月中出发,携带有毛巾各尺寸十万条、秋衣裤十万件、毛衣毛裤十万件、棉衣棉裤五万件、蜂窝煤二十万吨、雪花盐、雪花糖……请各地沿海官兵,谨防掳掠……” “毛衣裤是什么?”司理和朝奉已闲谈了起来。 “这么多雪花糖!买活军可是有钱!” “唉,他们要是沿江而上,掳掠一番,倒是好了……” 他们没有留意到小折库面上的笑容,只是习以为常地听着他的附和,“是啊,什么时候买活军要是能入川看看,那才好呢……” 137 郑地虎奇耻大辱 “仆街!” 广府道,羊城港,一座雅洁精致的小小府邸中,传来了传承数百年而未曾有一丝改变的咒骂,“到现在还没弄来大罗天星盘?一帮废物!十艘船打一艘也困不住!” 随后便是悉悉索索的纸张摩擦声,“看看,看看,不但困不住,还被人俘虏了,现在还登报找人去付赎金!仆街仔!冚家铲!成日‘包我身上’,‘阿叔信我’,我信他老母!十艘船被抓,还登报!脸都丢完了!” 咔擦一声,盖碗被丢到地上,碎成了几瓣,滚烫的茶水洒落在地下跪着的几个人身上,虽然烫得众人都瑟缩起来,但却无人敢于出声又或移动——这位公然在羊城港买房置业的老爷,正是这些年横行海上,大有起势姿态的‘十八芝’其中一芝,且是龙虎凤几兄弟中,最受‘天龙’郑一官宠信的‘地虎’。 郑地虎此人,与兄长一起少年漂泊海外,从一无所有而至现在几乎占岛为王,手里不知留下了多少人命,最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这种大寇,哪怕是在羊城港,一怒之下,杀个把仆人也不算什么事,因此众手下都是肃然不敢出言,也无人敢纠正他——事实上被俘虏的船上就有郑地虎的义子,冚家铲这话也把他自己给骂进去了。 “还赎人!怎么不自杀啊!脸都不要了!靠北!马鹿野郎!verdo!” 众人都知道郑地虎的性子,此时都是默不作声,由得他在厅中信马由缰地大骂——别看这郑地虎刚才将广府方言骂得是流利至极,实际上他根本不是本省人士,而是道地福建道出身的大海盗,只是自幼便远赴壕镜跟随舅父谋生,后又去了东瀛,沿海所使用的各国语言都说得极其流利,而本地这些靠海的城市,只要有开私港的,郑地虎都会说当地的方言。每到怒起,则各国各地的粗话如流水一般,可以一口气骂上半个时辰都不重复,也可谓是一大奇观了。 这般骂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郑地虎心头的郁气方才渐渐散去,重新对下首坐着安稳用茶的道袍男子挤出微笑,换回了羊城港方言,道,“傅兄莫怪,我大老粗一个,总是压不住自己的性子。” 他这一阵子都呆在羊城港,这才是刚才首先选用了广府道方言骂人的原因——郑地虎此来,实际上是代表兄长来和水师都督谈判招安的,当然,也顺便做些生意,收到密报,得知有买活军的船只往南面来做生意,而且只是一艘福船,临时起意想要称量一下买活军的斤两,也觉得机不可失,便派出了十艘千料大船前去围堵买活军这艘商船。 其本意来说,除了强调十八芝对闽、粤沿海绝对的权威之外,也就是要俘虏了这艘福船,查看上头用来牵星分海的所谓大罗天星盘,不无破一破传言的意思,要说杀人越货,倒还不至于就为了这么一艘小船的货物兴师动众的意思,在设想之中,倘若船上就有大罗天星盘,那是最好,如若不然,也能勒索赎金,换来买活军对十八芝的承认——现在于闽粤乃至壕镜、吕宋做生意的海船,没有不主动给十八芝交好处费的。从前买活军只是开自己的私港,倒是和他们无关,既然现在他们取了长溪县,且也有船队开始试探着往各处去贸易,那么就该给他们‘作作筋骨’,立立规矩了。 由于兄长远在鸡笼岛,通信不便,郑地虎以为机不可失,便自作主张,派出船队,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结果阴沟翻船,这一来他在羊城港这里便很被动了,带来护身兼贸易的船队少了十艘船,本次贸易利润大减不说,仿佛在总兵面前说话都少了底气——要招安,第一个便是要能打,战力这么差,你连被招安的资格都没有,还能见得着幕僚们的好脸吗? 他的这点不安,坐在下首的傅老爷看得明明白白,连忙出言宽慰道,“虎兄,这非你之罪,这样好的机会,任谁都不会错过,即便尊兄在此,也一定会试一试,你派出十艘船,实在已是十分郑重了,这谁能想得到十艘打不过一艘?真不知这一战是怎么打的,难道那青头贼还真有天妃护体不成?” 这傅老爷,便是本次招安的中间人——一般来说,招安总是有本地大族出面,一方面,和海盗有多年的生意往来,彼此能建立信任关系,另一方面则亲戚、族中都有不少成员为官,倒也不必是多么显赫的职位,哪怕是中低层官员,总能辗转和负责招安的总兵、巡抚等搭上线,这样两面人情都熟悉,在中间转圜周旋,大家都好说话。 傅老爷一家和十八芝是多年的老交情,从前郑氏兄弟少年时在壕镜谋生,便和傅老爷一家结识,因此两人说话十分推心置腹,郑地虎也道,“谁说不是了?实在是纳闷,这海战不比陆战,还讲究出奇制胜,海战,打得赢就打得赢,打不赢就打不赢,十艘打一艘,哪怕是轮流跳上去接舷战,耗也把他们耗死了,大不了逃回来——总不可能一艘去包围了十艘吧!也不知道怎么打的,依我看买活军必有埋伏,绝不是报纸上说的那般!” 这买活周报实在也说得过分了点,傅老爷弯腰捡起报纸,端详了下上头的报道——【日前,我军一艘贸易船在南下羊城港途中,遇到十艘海盗船包围,我军经过鏖战,以一艘俘虏十艘,取得大胜,不得不中断行程,将其押送回长溪县港口】——他嘴角抽搐了下,宽慰道,“是不是,到长溪县便知道了。报纸上不也说了,船没有太大的事,叫人带赎金去领走就行了吗……” 说起来,报纸上还是给十八芝留了面子的,并没有说海盗属于谁家,而且郑地虎虽然嘴硬,但心中却也知道,买活军在报纸上刊登的一般都不是假话,因此他心里还是有些猜疑这天妃娘娘的传闻,难道当真不假?只是这事和傅老爷多谈也是无用,便不提而已,因道,“如此,我便只能先去长溪县走一遭了,我料着这里一时半会也用不着我,水师俞大人此时只怕正厉兵秣马,要往长溪县去吧?得在大战开始以前,将我家那几艘船领走,再回鸡笼岛去,找兄长请罪,怕是要大半年后,才能往羊城来了。” 他不无打探朝廷动向的味道,傅老爷也不瞒他,笑道,“厉兵秣马?哪来的银子,今年好不容易辽饷减半,刚缓出一口气来,忙着要免税赋,尤其是安抚那些蠢蠢欲动的土司夷族。这时候还要出兵去和买活军打,怕不是疯了?水师连十八芝恐怕都未必那样容易打过,更不说买活军还有种种神异了。” 虽然在战力上,被当成了次一档,未免有些让人不悦,但郑地虎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只郁闷至极地长出一口气,道,“早听说他们可以请神上身,居然是真的!我来之前,听到鸡笼岛补给的兄弟说,长崎的海盗盯上了买活军往天港送货的船,先后出了几支船队,都是有去无回,这一次也是知道了厉害!” 既然说到此事,傅老爷也由不得压低了嗓门,神神秘秘地道,“虎兄,你可曾听说过仙音天画的事?还有泉州王氏的传说?据说买活军之能,尚不止于此呢,先五六年前,泉州王氏的一批船队……” 当下便将当年‘谢六姐一炮灭旗舰’的传说,添油加醋般复述了出来,“据说这就是买活军第一批船只的由来,他们本来一艘都没有,就是缴获了当时的那些小船,才开始组建水师,现在料也有二三十艘船了。” 十八芝如今麾下可以调动的海船,三四百艘是有的,但数年前从长崎逃出,去鸡笼岛落脚时,不过是十三艘大船而已。郑地虎万万不敢小看了买活军水师,沉吟着道,“五六年前,我们还在长崎一带待得多些,鸡笼岛那里是少去的,倒也听说泉州王氏元气大伤,还以为是出海遇了台风……” 凡是码头之地,消息必然极其灵通繁杂,十八芝也算是看着买活军壮大起来的,他们麾下的商船更是很早就和买活军打交道,这报纸一出,也是第一时间便买了数百份回来,转呈给首领们观看,也被他们当做人情送给友朋。不过,此前十八芝对买活军并没有太过重视,只是一意在尼德兰、弗朗机和官府三方势力之间周旋——他们虽然是海盗,但却同时也为尼德兰、弗朗机做买办,很多时候都更像是生意人,而买活军所产的盐、糖、粮,都相当占地方,糖更是和尼德兰、弗朗机在吕宋的种植园产品有冲突,十八芝并没有向买活军大举进货的需求,只是有时到云县补给卖货,做些沿岸的小生意而已。 如今天下大乱之势初显,从北到南,群雄各起,买活军在其中并不算太过出挑,直到所谓自行车流出,方才有了些不同,让十八芝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而《买活周报》发行之后,连天龙郑一官都开始仔细研读报纸了,各种消息也就传得更加的神乎其神,至此,仔细留心之下,才知道去年年末开始,就有人传说谢六姐是天妃转世,拥有几大神通,都传授给了麾下信徒,如能够分星定海的大罗天星盘,还有一张囊括了世界大小海域的海图,又有可以千里传音的传音法螺等等,都吹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和真的似的。 但要说都是假的,却似乎也不尽然,首先一个,朝廷对买活军的重视和纵容,就让十八芝们又羡又妒,买活军在陆上占了这样大的一片地盘,却迄今未迎来朝廷围剿,而十八芝就已经在海上感受到了水师的压力——他们倒不会去想是因为自己就在水师眼皮子底下活动,只觉得买活军必定是巴结了朝廷中的大人物,早已做好了招安的准备。那么,问题也就跟着来了,他们必定是有过人之处,才能得到京城大人物的青眼,而这就让人疑神疑鬼,感觉这谢六姐或许是真有点神异在身上了。 等到《买活周报》上的护航劫掠声明出来,再加上邸报的《请设之江辽饷帮办衙门并减免辽饷》的奏折一发,天下轰动,郑地虎在羊城港收到邸报,当即便派官船送到鸡笼岛去——这已经不是羡妒可以言说的了,十八芝分明是见到了沿海一带一股政治势力正在公然崛起,以极小的根基,数年内能走到这一步,必有凭借,再加上鸡笼岛处所收集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传言,竟是亦真亦幻,虽不说就信实了谢六姐是天妃转世,但要说她是神仙下凡,便不敢当成是完全的谬论了。 此时和傅老爷谈起买活军,彼此也都纳罕得很,傅老爷道,“他们有高产稻的种子,这绝对是实实在在的,只可惜这种子必须每年由六姐赐福,不能自留种,否则第二代便是良莠不齐。还有盐糖——连我们羊城现在都吃买活军的盐。” 前朝开关,敏朝唯一开放的港口便是羊城港,除此之外,天下所有河港都是私港,连天港也是封闭起来,除了水师和一些特许的商家之外,是不许使用的。只有羊城港海纳百川,来者不拒,和天下商人贸易,这里到底是官方港口,也云集了世界各地的奇人异事,不过几十年便繁华无比。什么稀奇的事物,如自鸣钟、大穿衣镜等等,都是从羊城港登陆,天下间只有羊城港往外贩稀奇物什的,哪有反过来羊城港往里买的?但郑地虎知道,傅老爷说的是实情,买活军的盐又白又细,一点儿苦味都没有,糖也是匀净粉碎,犹如细雾一般,吕宋那里的糖浆都没有这样上等。 “这些年天候不好,水旱不定,若有这稻子,买活军对四周的州县,岂不是传檄而定?”郑地虎不由就道,“若这是真的,怎地这些年来,也只占了几县的地方?” “这就不清楚了,从周报来看,倒仿佛是俨然已经自成一国了,而且其中所有男女,都是知书达礼,不认字反而少数了,虎兄请看,这招聘广告里,有许多职务都说明了,扫盲班未毕业的不要呢。”傅老爷也积极地提供着自己的情报,“听说连战俘都要去上识字班!攒钱为自己买活,是以他们叫做买活军。” 郑地虎一听到战俘几个字便觉得头大,他叹口气道,“这不去看看也是不行的了,偏生这样的怪,又离鸡笼岛这样的近,恐怕免不得打交道,这会儿正谈招安,也不知道他们背后通了什么天,还不好用力地打——先看看他们开什么价吧!” 傅老爷忙低声道,“虎兄,听我一句,他们现在既然卖辽饷给朝廷,还包送,又不怕海盗掳掠,那么咱们十八芝,打是不敢真打的——偶尔扣押一两艘商船,彼此通信讨价还价,借此交个朋友,那是无妨,真要打起来,只怕九千岁第一个不答应,那之江帮办衙门,便是九千岁麾下如今第一得意人儿,崔蓟州挑头,之江镇守太监王知礼担正,崔蓟州胞弟坐镇。买活军通的不是西林党,而是九千岁这块金字招牌。咱们的招安也是由九千岁做主来办——将来都是自己人,可不好打出了真火。” 郑地虎也深知其中道理,甚至一看到当期报纸,便立刻萌发了也卖辽饷给朝廷的念头——以前不卖,是不知道这能卖,现在既然朝廷愿意买饷,那么十八芝这里难道就没有粮食吗?非但粮食,连铁器、皮甲,只要肯放开了往外买,那十八芝就敢招了匠人来打造,顺带着也给自己麾下的将士们武装上。只可恨是鸡笼岛才垦荒数年,粮食连自给都有困难,不像是买活军那边,十八芝确实是没有余粮卖给朝廷,也没有门路,他们自己还要向闽南、广府一带买粮呢。 事实上,只有郑地虎自己知道,派船去找买活军的那艘商船,除了常见的做规矩之外,也不无打辽饷主意的意思。买活军运辽饷,倒是让十八芝这里陷入了被动——辽饷减半,广府道便有更多余裕开支军粮,水师和十八芝的斗争意志将更为坚决,招安的动力会因此减弱,天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竟至于此,买活军这里壮大起来,无形间便挤压了同属闽地的鸡笼岛十八芝。 他们这些海盗,原本在长崎一带立足,回到鸡笼岛经营不过数年,在朝廷里人脉的确短缺,很难得到确切的消息,直到傅老爷今日在这里给了准信,才知道买活军的确是走了阉党的路子。郑地虎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已经不再为那十艘船而郁闷,心道:“这招安定然也不是一两次能谈下来的,边打便谈,谈上几年的在所多有,虽说因为买活军的缘故,很不顺利,但这一次来羊城港住了几个月,能得到这些内部的消息,已经不虚此行了。至于那十艘船,也不是亏不起,赎金谈不下来,大不了去大哥那领鞭子便是了。” 此时海上群雄纵横,时有摩擦,你收了我的船,我抢了你的货,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十艘船被俘虽然是奇耻大辱,有损威望,但也不算什么解不开的死仇,若能赎回船,借此和买活军搭上线,倒也不是没有收获。这郑地虎正是胆大包天之辈,只身前来羊城港不说,也不怕到买活军处去打探虚实,送走傅老爷,沉吟一番,又痛喝了两碗擂茶,咯吱咯吱地嚼着炒米,在屋里负手踱步,半晌下定决心,便修书一封,向兄长坦白此事,自陈认罪,又请兄长谅解,他要往买活军处周旋谈判,设法赎回船只,并打探买活军和阉党的关系,以及高产稻之秘,看看是否能引入稻种,在鸡笼岛耕种,待到事成返乡后,再来领兄长责罚云云。 十八芝规矩严格,赏罚分明,郑地虎丢了十艘船,虽然死罪难免,但活罪难逃,回到鸡笼岛必定没有好果子吃,若被郑一官认定是畏罪不敢归乡,后果更为严重。郑地虎写完信,将属下们从外头叫起,又敲打了几句,方才道,“羊城港这里,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明年再来罢,你们明日便买货回鸡笼岛去,顺带着将信给大哥带回。给我留一艘船——既然买活军一艘船能俘虏了十艘走,那么我也一艘船将我们的十艘船带回来。这次带来使费的五万两银子,便交由我暂且带走了。” 他是此行绝对的首脑,其余人虽也有郑一官的心腹,但都不敢和郑地虎驳嘴,闻言都老实应了,郑地虎又道,“情况紧急,买活军办事极快,容不得我回鸡笼岛去和大哥商议,但此事是我之过,也不能没个交代。” 他从里屋取出一条长鞭,扔给属下,道,“阿磊,你来!回到鸡笼岛后,你们都给他做个见证!” 说着,便解开里衣,光身跪在堂前,阿磊握着鞭子,咬牙上前,不轻不重抽了二十鞭,直抽得皮翻肉卷、鲜血淋漓,众盗满脸肃穆,在一旁垂手见证。郑地虎痛得满脸肌肉乱跳,咬死了不吭一声,打完了方才喝道,“可曾留力?” 阿磊大声道,“见了大官人也敢说,不敢留力!” 郑地虎这才满意,众人都各自发誓见证了这一幕,方才上前为郑地虎上药裹伤,郑地虎双手死死攥着把手,一声不肯呼,只哼道,“我军军纪何等严明,怠误军机者,连将官与兵卒同罪!此一去,倒要看看买活军是何成色,也敢在闽地开宗立派,造船下海,又大言不惭要护送辽饷,和我们十八芝叫板!” 138 张秉忠与黄来儿 关陇道延绥镇 十月底,关陇道已是下了两场雪,天气冷得要命,街面上不见几个行人,这座荒凉的边镇似乎已经完全沉寂在了铁灰色的天色之下,里里外外,只能见到远处那犹如一条长龙的边墙上,偶尔能有一两个人影冒头——但人数终究也不多,蒙古鞑子这些年来已经颇为衰弱,便是在秋后也很少有进犯延绥的念头了。 “发粮了——发粮了——” 遥远的喊声自远处响起,还有那驼铃儿叮叮当当,在延绥镇往关内的城墙外,慢慢走来了一支驼队,“快开门,送粮饷来了!” 城门上方,几个头颅一冒,摇了摇旗号,见驼队前方也晃起了旗号,便快走了几步,顺着城墙那又高又窄的墙梯,快步下来,吆喝着城门洞里几个黄土疙瘩,“狗日的贼怂,起开,开门!运粮来了!” “哪能!前不是已来过了?不是下个月才来?” “这谁知道,反正驼队来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推着绞盘,高大的城门顺着深深的石痕划开了半扇,很快,散发着膻味的骆驼队便喘着白气儿钻进了城门洞,几个护送的边兵走在骆驼边上,都戴着羊皮帽,耳檐、帽檐都翻了下来,一块毡布将脖颈连下脸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众人看不清长相,还是他们开了口才认出来,“哦,是黄二哥!” “李老四!怎么十日前来了,今日又来?” “有粮运来还不好?” “快去点算勾销!” 延绥镇再往前走就是沙漠,这里素来是水土贫瘠,没有什么收成,虽然也有屯田之举,但一应吃用之物,多还是靠关内运来,而这些年来,关陇收获又差,战事又多,补给不足是常有的事,这里的军民早已习惯了忍饥挨饿的日子,今年秋后连续运了两次粮草来,已是令人极为诧异之事。几个看门兵喜出望外,一边打趣一边领路往粮库去,又早有人去报守将,领了军需官来对账点算。 “稻谷——连大米都有!杂面、猪油……咋回事,这是突然发了一波财怎么的?还是咱们大将军怎么地托了九千岁的人情,拨了些内库的钱来滋润滋润?”文书老张一边翻册簿,一边声音也不由得抬了起来,“还有这毛衣又是什么东西?” “你们这还没听说吧?” 虽说自己也是前阵子才得到消息,但这不妨碍李老四摆架子,他拿出了自己庆阳府人的优越感,一边揉搓着涂了猪油防冻的面孔,一边笑道,“今年,辽饷减征,朝廷不就腾出手来,有粮草来周济周济咱们这些爹不疼娘不爱的苦哈哈了么!这都是内库专拨来给咱们边军过年的特赏,倒不是几府的‘本色’,这毛衣都是从京里运来的,千里迢迢,也算是皇帝老爷给咱们的一点天恩了!” 辽饷减征这四个字,着实令周围兵丁们都是一惊,当下除了军需官点算货物,登记耗损之外,其余人都围着李老四,叫他多说一些,李老四道,“你们将军没传话么?上个月邸报上早刊登了,今年,除了南边五省以外,其余省份暂罢辽饷——也不知辽东出了什么事,总之辽饷是暂不征了。既然如此,朝廷便松了口气,能关照关照咱们老陕这里了,要俺说,这也是该当的,这些年来,咱们这天候太怪,日子实在苦!” 这话不假,这些年来,关陇这里的义军便没有停止过,又号为西军的,也有号为闯军的,还有什么和尚军、二王等等,千奇百怪,什么名号都有,除了延绥镇的固守边军之外,其余军队时常被抽调去平叛。但今日平了,明日又来,如今除了延绥一带,其余地界并不太平,尤其是陕南和川蜀交接之处,更是久有贼匪作祟,其中就有不少是边军出去的,精通军事,是以这才久剿不平。 是关陇这里的百姓刁钻,边军难缠么?倒也并非如此,只是这些年来,如李老四所说,关陇的气候太怪异,不是干旱就是蝗灾,收成就没有好过,老百姓实在是没有活路了,只能闹起来求一口饭吃,而虽然关陇道无力缴纳辽饷,但朝廷也无力赈济关陇道,使得局面逐渐糜烂。 其中关节,延绥镇边军倒多数都有些了解,因此听李老四说起今年不征辽饷,便都是精神一振,纷纷笑道,“原来如此,怪道说,今年咋就轮到俺们这些杀头贼吃肉了!” 肉那是没有得吃的,不过府城对延绥镇的老兵还是颇为看重,也因为九千岁在信中疾言厉色的关系,不敢敷衍吞没太过,除了吃用的粮草,涂面、涂枪炮的油脂之外,还送了三百多套毛衣裤来,又有一百多套厚实的棉袄,延绥镇这里将兵加在一起不过三百多人,不过下面的墩堡林林总总算在一起,还有二百多将士,这些东西也要分给他们。这里才入库不久,那里又做出账来,点了几个分了新衣的兵士,让他们去送补给,“年还没过,先送年货了!” “别说,这毛衣还真暖和,哪怕是薄夹袄,里头穿了毛衣也更暖和些——只不知道是怎么做的,不知怎么说,跟身得很,倒是不跑风。” 兵士们穿着暖和的新衣,有些兴奋地讨论着朝廷的变化,“邪了门了,难道辽东那老贼酋忽然遭了天罚不成?” “也该给俺们过几天好日子了!” 在他们身后,忙了大半日的文书张秉忠还在和李老四谈天,“说这和南边的青贼有关,可真?” “真成嘛咧!” 张秉忠在军中那些官员面前虽然不太得意,但他急公好义,爱打抱不平,因此在军中很有人望,如李老四这些庆阳府的兵,在老家就和他有过来往——他是庆阳人——因此在他面前没摆架子,而是老老实实地用土话备细告诉张秉忠,“头前和泥说的《买活周报》,上头都写了——饿也是听去省城的刘二哥说的,他们去省城时看到了报纸,好贵哩,一份要五百文,可是看不起!便听人说了上头都写了嘛,只记得一件紧要的事,以后辽饷改海运了,直接送到地头去,说是能省极多的钱,因此今年就不征辽饷了。” 实际上,此时天下能缴辽饷的省份并不多,许多省份都自顾不暇,朝廷的统治范围正在逐渐缓缓缩小,只是这并非是几个边军能了解的大事,李老四只是快活地捧着他的杂面馍,用牙齿对付着这热乎乎、硬梆梆的死面馍馍,喝着在炉子上坐热的甜井水,转述着几手消息,“哦,还有一点——听说那个买活周报,还有一张纸专写了他们要收的东西,他们收羊毛的,俺们这里已经有商户在收了,要转卖过去,你们延绥可也养羊?可别错过了,多少是个进项!” 张秉忠若有所思地嚼咬着馍馍,这顿饭给的份量不少,已是边军难得的饱餐,“买活军、买活军……我们也养羊的,他们多钱收?” 这李老四就不知道了,他毕竟没有看到周报,对此也不是太关心,因为羊并不是他本人的,他比较看重能吃进肚子里的粮食。张秉忠对此则不以为然,道,“你这就不懂了,若是羊毛能卖得价钱,边民有了进项,咱们这里也多些人烟种田……” “种田?还种什么田,连汉中去年都欠收,咱们这还说什么天府之国呢!屁!这沟沟儿壑壑儿,怎么种田?连羊都养不了,这也是土,那也是土,没点屁用处!” 李老四是不愿听人说种田的,因为他家里人便是种田收成不好,接连饿死了几个,他没有办法才来做边军,谁知道连边军都养活不了自己,他们这些边军个顶个全打光棍儿,偶尔有娶妻的,来路也不怎么正经,没多久不是死就是跑,过不了几天安稳日子。 他对将来全没有指望,只想着能吃一顿馍馍是一顿,仰头痛灌了大半碗水,仰起头打了个水嗝儿,有些渴望地望着前方,好像看到了传说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江南风光,“这要是生在江南,或许还有个种田的命!俺们这里,就是活一天算一天!谁知道哪天老天开了眼,就把俺们一道收走了呢。” 张秉忠垂下眼没有接腔,这个胡须微微发黄的汉子若有所思,轻声自语说,“这可不一定,咱们这养不了羊,关外能养……买活军收羊毛,这不就趟出条活路来了么?” 买活军……他又开始咀嚼这三个字了,张秉忠现在很想看到买活周报,他认字——但他又的确没这个钱,他连邸报都看不到,这让这个困于中下层,二十多年来处处碰壁,日益落魄的关陇汉子心里很是发急,几乎想要丢下这难得的营生返回庆阳去,设法南下去买活军所在地看一眼——到了买活军那里,总是有周报看了吧?他们那里富得流油!应该也要识字的人做活…… 在困境中,有胆色、有天分的人杰总是在寻找着出路,揭竿造反无疑是最后也最不能回头的道路,现在的张秉忠还有一个小文书的身份,似乎还未被逼到这样的绝路上,此时的他,虽然偶尔也在梦中幻想着一呼百应的气派,但仍能理智地看到所谓义军的窘境,所有的义军,几乎都是活不下去的人站出来,将更多活不下去的人拉拢到自己麾下,如此渐渐成型,而若他们身边还有人活得下去呢?那便将他们也变得活不下去,只能加入义军之中。 在张秉忠看来,倘若不是再没有活路走,他是不愿起义的,尤其是朝廷突然减免了辽饷,那似乎便是逐渐又兴旺起来的标志,似乎朝廷已经要熬过这些年的难关了。 若是如此,此时起义,显然不是好时机,但张秉忠又自觉在延绥镇这里,所见皆是暗无天日,上官昏庸贪墨,同僚自顾不暇,塞外的大敌鞑子早已衰弱无踪,天地间四处茫茫,除了沙子和无尽的饥寒,似乎什么都没有,这种孤独几乎能让人发狂——从军数年来,唯一的变化,唯一的亮色,似乎便是买活军带来的这一顿饱餐,一身毛衣! 现在还没有被逼到起义这一步,而又天性大胆的张秉忠,不由便萌生了一个想法:这天下似乎还没走入绝境,似乎还有一处可去,那便是位于江南闽境的买活军。 不如…… “黄来儿,打水饮马去!” 就在年轻的张秉忠正在寻思着《买活周报》,亟欲一观时,在延绥镇不远处,银川驿内,一名和他年岁相差不远,也约是二十啷当岁的年轻驿卒,正在伸着脖子偷看着客人手里报纸,仔细看着其上的图画,听到驿丞的呵斥,方才连忙走向屋外,一边打水,却一边依旧伸长了耳朵偷听客人的对谈,“买活军那里的钱倒是真的好赚。” 几个商户也在议论着去买活军处行商的事,“那里的盐便是足足的好了,又便宜。只我们这一路过去,路费实在贵!又是去南方,也怕地气吃不消。” “是,都没坐过船呢,若是害病怎么得了?” “瞧,这驿卒身上穿的都是买活军的毛衣。” 黄来儿不由得便扯了扯毛茸茸的袖口,暗道原来这就是毛衣——他原也没有,是老驿丞穿着实在大了,又躲懒不愿出屋,要他帮助做活,这才做人情给了他,果然挡风温暖,原来是朝廷从买活军处买来的。 那处当真是什么都有么? 二十出头的黄来儿还没有起事的野心,也还没有经过太大的挫折,他刚得了驿卒这份工作没有多久,和老驿丞相处得也还不错,正在筹措着是否能够娶个妻子,不过,他在驿站做事,消息到底灵通,这半年来频频听到的买活军这三个字,已经足够引起黄来儿的好奇心,让他在心中燃起了一个念头——既然那处那样好,将来……是否有机会能去看看? 便是暂还不能去看看,倘若能学些字,又或者是学会了请教客人得知的,报纸上的拼音,那么传信时是否便能自己看看这份买活周报上到底都写了什么? 也是上次去米脂时,听人说过,有人已经能认识了买活军的拼音,令人颇为羡慕,要不下回去送信时且先打听打听,若是简单些,能在一日半日内学好,那也不差…… “贺小弟!” “喂,袁文质,回来,有事叫你去办!” 黄来儿和张秉忠并非唯二两个受到了买活军鼓舞,对买活军发生好奇的年轻人,在这片饥寒交迫、荒败不堪,偏又屡起灾病的关陇大地上,现在正侧身于贩夫走卒之间,无知无觉地享用着人生中最后一点太平时光的年轻人们,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远在江南一隅的买活军所荡漾出的余波,他们吃到了买活军卖来的劣质大米和土豆干、玉米粒,穿上了买活军的毛衣,也对买活军的拼音发生了好奇。更和川蜀的三德一样,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渴望—— 买活军好像什么都能,那……他们能来我们的老家看一看吗?若是连这样的老家都能救得回来,那每,说那谢六姐是神仙降世,恐怕也未必就是假了吧…… 大多数人并不会被这样一点模糊的好奇,驱使着去往千里之外的他乡,但也有大胆的人,他们从饥寒中出发,将困顿的故乡暂且抛下,怀抱着一点点明暗不定的希望,就像是星星点点的火花,从关陇各地,往南面艰难而又缓慢地走去—— 139 绑架张宗子(上) “听说了没有?青头贼从海宁离港了!” “是抢了多少东西!” “抢走了好多!牛!皮棉!什么都抢走了!还有铁钱、铜器。”说话的人激动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竭力形容着买活军的可怖,“就在海宁港,好凶狠!百多号军士,都胖大得很!下来就是搬。也是傻,和狗熊掰棒子似的,他们自己的船满了,便把原来的货撇了不要,撂在海滩上,后来也都被本地的百姓搬走了。” “啧啧啧。”周围议论着的百姓们都感叹着,“好贼逑,真是凶狠——他们可买水呢?” “倒买的,鱼虾也买,米粮也买,都要许多——那么多商船呢!” 买活军抢掠的那都是大商家的货物,留下的好东西也轮不到小民们瓜分,百姓们更关心的还是这些能做的小生意,“可知道什么价?若是有个七八文一斤,这买卖也有得做。” “我家的好咸鱼,晒得干干的,一点不压秤,也只要二十文一斤呢!家里还有个一二百斤的,若是他们要,便都拿走还能再便宜些。” “前日从海宁离港,再五六日便该到我们这里了!” “那个劳什子买活周报上的价格可算数?——你们这些人都很该去看报的,上一期便广而告之了,他们每一期要的食水数量、种类,大致的价格都在上头,若是说话算数,便直接去港口候着就是了,倒是很免了些麻烦!” 众人便都轰动了起来,去问着人群中那面露得色的青年后生,“可是最新一期?你是从哪里买的,谁带来的?” “自然是快马一站站送来的了!”那后生才刚高声说了一句,便有老成人大声咳嗽拦阻,一旁有人低声劝说道,“好兄弟,张宗子,你且小声些,莫招来了祸事!” 张宗子年少气盛,大声道,“倒也不必,我又不是托驿卒送信,自家下人送来,有何不妥?所谓料敌机先,知敌肺腑,越是和青头贼不共戴天,不就越要留意他们的奇谈怪论?若是起了什么歪心,我便自己去投买活军了,何至于在这里读书呢?” 身旁闲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大,都为他喝彩,张宗子神采飞扬,笑道,“诸位父老,勿要着急,便是反贼也要吃饭喝水,咸鱼也是要买的,买活军来之前,总会有人抄录价格,悬挂出来,你们有闲的便自己找港口担去,若是无闲,找个胆大的,让他赚几文跑腿费又有何妨呢?” 话说完了,便将头一低,棉袄一裹,从人群中钻了出去,众人议论纷纷,都道他说的有理,但要再找此人,已是寻觅无踪。待要再找时,见远处来了几个官差样人物,不知谁喊了一声,“差爷来了”,便又轰然散去不提。 虽然如今天气越冷,但武林这里今年流行起了棉衣棉裤,比皮草便宜得多,保暖上相差不远,因此街头人也比往年要多,几个官差晃晃悠悠走到近前,也不去抓人拿问,而是径自走到相熟的铺子里去讨口水喝,他们的青布衣下鼓鼓囊囊,也是穿了簇新的棉衣——买活军的棉衣都是中开缝,分了上下衫,这制式是瞒不过人去的。 “船确实是离了海宁了?” “瞧他们店里挂新火腿,这定然是真的了,准备把陈腿卖到北方去,已是开始备货了——还有对过那个香粉店,不也开始打扫橱柜了?他们这是要上货,买活军那里来的好胰子,一到就卖空的,还有所谓新式洗发水,虽然不是卖到京城的上等货,但也比苏样豆子要时兴得多哩!” 从河坊街上这家烟草店里转出来的,赫然便是刚才闹了一番的张宗子,他笑嘻嘻地和这捕快行了一礼,嘴甜地叫道,“四叔,您老今日怎么来了?可是要安排戒严防贼的事?” 这张宗子出身绍兴大户,家业之大,说是张半城也不夸张,交游可谓极为广泛,像这样的本地纨绔,在武林根基深厚,也难怪他刚才敢高声谈论买活周报,没有一点遮掩。——可以说,在武林他只怕镇守太监王知礼氏,其余大小官僚,便是有了口舌纠纷,也自有人脉相劝,不会和他当真计较。 这张四叔便是张宗子族中的远亲,托着族里的关系,在府衙做了个捕快班头,平时身边帮闲众多,是一等一得意能干的吏目,虽说从吏不算光彩,但张宗子也不忌讳这个,半年来在武林读书,和张四叔是常来常往,彼此十分熟稔,性子也投合。张四叔瞪了张宗子一眼,道,“我若不来,还不知道你竟如此跳脱,穿着棉衣在外乱走,连道袍也不披一件,仔细他人告你一状‘服妖’,让你来年举业无着!” 他揪的居然是这个点,张宗子也无法反驳,讪讪然披上一件夹袄,先叹道,“也不知买活军为何不肯做袄子,非得做这个样式,在外头套穿什么都不舒服——偏又暖和,舍不得不穿,倒是叫人为难得很。” 又道,“四叔,你来得正好,我刚给王二叔出了个主意,让他抄些价钱出来,在前面照壁上贴了,到时候咱们暗地里收了货,也去钱江边上做这个生意,岂不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张四叔道,“胡闹!这钱是你赚的?连镇守太监府一句话没说呢,宗子,你都多大了,见事还是这样小孩儿气。此时又不同往日——朝廷邸报刚发了《请立帮办》的折子,买活军这里报纸上便拆台,圣心如何还不好说呢?这和从前能一样吗?总之,这批船你莫给我搞事,便当做不知道,老实回去读你的书,等下回船来,你要如何折腾,那也随你。” 他这话的确大有道理,而且张宗子在家也反复被家人警告,不论多么调皮跳脱,阉党一系是决计不能招惹的,张家家财万贯,若被阉党盯上了家产,那就不是家破人亡四个字能够形容的了。偌大家族,一夕之间风流云散,根本就不是空谈。他也深知自家这几年来,暗地里和买活军眉来眼去,贸易往来,除了和买活军货殖交易的确有重利之外,还有一点,便是打了狡兔三窟的准备,倘有一日阉党要对张家下手,又或者是宦海风云嬗变,有了什么变故,还能逃到衢县买活军的地盘中去。 虽说是锦衣玉食的富贵班主,但张宗子自幼聪颖,并非一味飞扬跋扈之辈,闻言忙低眉认错,又道,“回去必定好生念书,不再出来耍戏,不让四叔担忧。” 张四叔这才放心下来,对张宗子道,“你有了闲,要捧伎子、打马吊、唱戏写曲儿、斗蝈蝈斗鸡、养花养鸟,那都随你,只这一阵子别再掺和外头的事,先看看风色再说。” 他特意绕过来,便是今早收到买活军离港海宁的消息,知道侄儿一定来河坊街裹乱,果然抓了个正着,如此将张宗子叮嘱了一番,方才放心自去公干。张宗子这里连几个好友带帮闲小厮们,回到韬光山岣嵝山房之中,犹自还在彼此议论着张四叔的吩咐。少年人出身多富贵,私下言谈无忌,颇有人愤然道,“做了便不要怕别人说!粮是他们买,还非要在甬城港装模作样地设个衙门,不就是为了吃干饷么?他们这里坐收巨利,百姓们卖点咸鱼还要畏首畏尾的,当真是狗官!” 众人都附和起来,道,“棉衣也不许穿,蜂窝煤倒是成吨成吨地送进镇守府里,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又有人道,“买活军还说自己会掳走百姓,怎么不掳走我算了?这鸟书读了有什么用啊,还不如从了谢六姐去学仙术——喂,你们可看见了没有,那些个专门学校,当真是神乎其神,连预测天气的都有,若说谢六姐不是天妃转世,我是不信的!” 原来这帮富贵子弟,生性便专是顽劣,虽然长于温柔乡中,自幼衣食无忧,按说最该眷恋太平,但偏偏就是他们不肯安享富贵,闲来总要生事。总是长辈们说东,他们就要往西走。自从几年前买活军崛起,陆陆续续有些新鲜玩意儿传过来,众人便留意上了这些‘青头俵物’——那些东瀛来的漆器、宝剑,也是外夷出产,但物以稀为贵,在南方便很受欢迎,而青头俵物则又要比东瀛俵物来得有趣得多,也更为昂贵难得,又是反贼所出,增添了神怪色彩,更加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那些俵物中,最有名的还属自行车,当年镇守太监将自行车送回武林镇守府时,据说便是轰动街道,只可惜那时张宗子还在老家,并没有见识到当时的盛况。再之后便是手表、怀表,以及手镜等物,无不是小巧玲珑、千金难买,原本因为货从运河走,武林这里还能有几样流落出来,每凡巨富之家购入,都能引起轰动,满城士绅请托人情只求一观。得者也是眉飞色舞,认为这是得意之事,足以说明自己‘很有办法’,甚至以此作为结交上官的敲门砖。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武林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对青头俵物的追求实际上已经相当公开化了,便连百姓们也不觉得要和买活军做生意有什么特别见不得人的地方——当然还是不太好的,要避开官差,但众人也敢于公然谈论,甚至是到处的呼朋唤友,到乡间去搜罗各式货物,过来和买活军交易。 倒是这些富家子弟,家中的生意多不归他们管,他们纯粹便是出于心中的叛逆和好奇,很想要自告奋勇,被买活军掳走了去,做一段时间的活死人,至少也吃一吃人们口中传说的炸物,又再尝尝买活军那里的海带水——这都是曾去过买活军的掌柜们,口中流传出来的新奇。 “读书,读什么书?”还有些更叛逆些的纨绔便坦然言道,“治世的学问,什么不比这之乎者也,什么截搭硬搭、起承转合的八股有用?哪怕是学一学预测天气也好啊!学种田的,按报纸所说能提升产粮,学算学的更重要,能造船能造机器,造梳棉机,报纸上说得清清楚楚,就这梳棉机,便可将皮棉梳理的效率提升六七倍!我们江南本就是棉花产地,现在却还要将皮棉卖给福建佬,为何?不就是福建佬有梳棉机么!这机器的重要,便可见一斑了!这道理,圣贤书中有吗?” “再者说了,这反贼协运辽饷,还公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这不等于是朝廷的奇耻大辱吗?为何朝廷还不发作,还这么的装聋作哑,连榕城住了个延平郡王的事情都迟迟没有发邸报?还不是不敢和青头贼打?为何不敢?不就是朝廷无钱、无兵、无炮么!买活军的红毛小炮,何等厉害,他们要打就打,要走就走,此时主动实在操诸于青贼手中!朝廷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敢打——青头贼可是半点不讲什么大义道理的,也不读圣贤书,不考八股,他们的课本咱们谁没看过?哪个还雕琢文字,哪个还考典故?人家考的是这里!” 说话的卓珂月比了比太阳穴,“考教的是办实事的才干,是搞研究造机器的本事,是种田栽树的本事!我看这才是真正有用的考试!不比咱们,寒窗苦读只为了这敲门砖,门开了以后,一片茫然,什么经世济事,怎么救国救民,书上一律没有,自个儿琢磨去吧!宦海沉浮,琢磨不出来,活该你一辈子倒霉!” 山房中顿时响起一阵哄笑声,张宗子也是热血沸腾,忽地跳到桌上,道,“诸位好友,听我说,听我说!” “说到会玩,在座的谁也比不上我张宗子,这话——我这样说,诸位都服气罢?” 虽然能和他结为好友的书生,家境绝不会差,但这些人中,张家的确最为富裕,对张宗子也最为宠爱,这一点是不假的。他们身上所穿的一套秋衣秋裤等等,都是张宗子找了门路,买来相赠,况且他少有才名,文采也是众人中最佳,因此众人都应和道,“是你最会耍,宗子!” 张宗子傲然笑道,“既如此,我们便来耍个大的——诚如珂月所说,斗鸡耍狗,不过是娱乐小道,究竟于国于民无益,那琴棋书画,陶冶情操而已,便是这圣贤之书,呵呵,与我们也只是敷衍塞责,无奈为之,深心里着实觉得读之无用。满腔的心思,只是寄托在戏曲之中,其实也不过是浑噩度日。真正想做些什么,实在是没有门路,便是我编写的那些验方合集,和青头贼那里的牛痘相比,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心中时而泛起那虚无缥缈的忧郁之色,却又不可名状,本以为此病今生难治——却直到两年前拿了买活军的教材在手,便仿佛不药而愈了,只觉得天下间,有趣好玩之事果然还有许多,只恨从前咱们不懂而已。那物理、化学,虽然看得似懂非懂,却也是趣味盎然,不知为何在外头从未学过这些,凡读书便只能读那些个‘文科’书籍,于理科是半点不懂。” “咱们私下也曾想要做些化学实验——但在买活军之外,又上哪去找那些什么玻璃烧杯,什么显微镜呢?实在今日,以我这古今第一顽主的身份,便将话放在这里——如今普天之下,第一好耍的地方,莫过于买活军!诸位兄弟们,我说得可对?!” 众人多多少少,都有同感,这帮子弟自幼生长在文华荟萃之乡,耳濡目染都是饱学之士的风采,若说各种有用无用的知识,的确极为丰富,爱好也都不缺,只是心中总有一些若有若无的遗憾——仿佛所学的都是无用的知识,而又不觉得有什么有用的知识值得学习,因为他们所见到的一切,无不说明了一个道理,那便是当官做事,压根就不靠书上学来的知识,这些见识在考过科举之后,所剩下的便只有妨害,若是真的学书学傻了,按着书里教授的去做官,那便等于是找死。 但要说还有什么知识,是真正有用的呢?直到他们通过种种渠道,获取到了买活军的教材,这才仿佛见到了什么是真正有用的知识——在买活军那里,占据了天下所有读书人精力的圣贤之书,完全沦为了一种实用性的科目,他们教授识字,只是为了一点,那便是让所有人都认字,这样能够便于文书往来,便于教育和管理。而买活军对‘文采’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把事说清楚,不能前言不搭后语,然后便没有了。 除此以外,他们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来教授更多别的东西,算学——物理、化学、生物……这些课本哪怕只有第一册,也令人如痴如醉,即便所说的都是假的无法求证,也让人本能地想要信服,想要了解。和张宗子一样,大多人对青头俵物的推崇,都是从教材开始的。这些读书人看买活军的简化字压根没有障碍,几年间私下流传,几乎个个都有自信——倘若去了买活军那里,他们是很可以通过买活军的扫盲班考试,甚至也可以考得上吏目,是足以养活自己,甚至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的。 若只有青头俵物,恐怕还不能激动这些惨绿少年,就是因为教材打下了底子,这半年来,又发了报纸,张宗子想去买活军处见识一番的心思,便越发的热切了,正好近日又闹出了这所谓帮办衙门的乱子,张宗子便更看不上朝廷了,觉得在武林读书的日子,实在是相当的苦闷,哪怕是去买活军处做做苦活,也不失为一番见识。因此便鼓动着众人一道,至少买活军抵港之时,要去亲眼看看,混不混得上船再说,至少别老从别人那里寻摸青头俵物,自己先去看看这群青头贼的真容。 这群好事纨绔中,年岁最大的也不过是二十啷当,从不知民间疾苦,又远离家人,并无长上管束,闻言自然是极力赞好,当下便推算了买活军到港的时间,又每日都派出眼线,仔细观察河坊街众店铺的动向,这一日果然有了线索,卓珂月回到山房,兴奋地道,“来了来了,我看着好一队脚力从花粉店的库房出去,都挑着空担子,这一定是船来了去进货的!” 众人一听,便按照事前计划好的,都换上了全套的棉服,裹了披风,又戴上了防寒的风帽,乘驴出了城门,往钱江边上过去,路上遇到熟人,只说是去城外访秋,倒也无人猜疑,便让他们一行人出城去往钱江方向。 不过,此时的武林港,正经港口是在内河,海港这一侧是没有建筑的,众人来到钱江一带,只见农田处处,远处渔船点点,寻觅了半日,天都快黑了,这才见到成群的村民,各自都挑着担子,里头显然是食水河鲜,踩着土路往某处而去。 众人催驴上前,假装是去找买活军做生意的商户,这些农户也不猜疑,便指了路,道,“快去,从下午起好多人呢,热闹得很,去晚了,货都卖完了!” 从上午走到现在,一路顶风冒雨的,张宗子众人都有些葳蕤,虽然嘴上不说,但好几人心里已有了退意,此时终于找到地头,也都是精神一振,沿着小路上下颠簸,催驴小跑,走了好长一段,果然见到钱江入海口的一片滩涂边上,聚了许多人,远处又停着许多大海船,这大概是张宗子一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规模这么大的船队,竟有数十艘停在天边,映着夕阳,斜阳中金光点点,景象动人难忘。 仿佛一片小品散文就在笔端,张宗子站着出了好一会神,这才继续往前走,只见近处只停了一艘小舢板,上头站了五六个青头军士,竟是有男有女,让他吓了好大一跳,暗道,“青头贼的女娘果然煞是厉害!” 他们几人走到海滩上,众人也不在意,只是偶然看来几眼,张宗子戴上风帽,默不作声站到人群边沿,游目四顾,心下思忖道,“船不开进来,怎么做买卖,这是个什么章程?” 刚这样想着,便听到舢舨上,一个女娘军士用官话说道,“现在还没涨潮,不能运货,正好登记扑买,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吗?” 张宗子也顾不上那女娘的容貌,一听这话,便顿时抖擞精神,暗道戏肉来了,运足了目力,要看买活军这抢掠买卖,到底是如何做的。 140 绑架张宗子(下) “大家都是看过报纸才来的吧?” 这少女肤色黧黑、身材高挑,留着齐肩短发,高高地在脑后扎成发辫,穿了一身齐整的棉袄,瞧着英姿飒爽,从舢舨里跳到滩涂上林立的碎石堆上,找了个最高的石头立着,朗声道,“也都知道咱们买活军这次来,之后还有许多商船跟随,商人为数实在不少——若是各自来做生意,那岂不是和集市一般了?一来动静大,二来从谈价到交易,要耗费许多时日,有违我们的初衷。” “因此出门以前,众人合议,由买活军进行担保调停,各自汇报了所贩货物,你们这里,事先也从掌柜们那里给海宁港送了信,大家卖什么、买什么,心里都是有数的。我现在再报一遍,买活军在武林府准备出售的货物,并带上底价,你们便各自扑买,买到了,我这里摇旗送货,没有买到,那便等稍后我们来挑选你们的买货,如何?” 她声音脆响,姿态大方,是张宗子这辈子前所未见的女娘。最难得各商户待她也没有丝毫异色,显然已习惯了是女娘出面交接,闻言都道,“明白了,请于姑娘报货单。” 于姑娘便从怀中扯出一本大簿子——她的衣服鼓鼓囊囊的,少了一本簿子身形也没什么变化,在海边寒风之中,显得十分保暖,令人不禁艳羡。 “雪花盐两千斤,底价八文一斤,十斤起卖,雪花糖三千斤,底价十文一斤,一样是十斤起卖。棉袄中码五百套,底价二两,毛衣裤中码五百套,底价五百文,秋衣裤中码五百套,底价二百五十文,都是十套起。”于姑娘语速颇快,连珠炮似的往外报价,商人们怀里都抱着算盘,在那里滴答滴答的波动,还藏着不让人看了去。张宗子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做生意的。 似张宗子这般,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别说整买生意,便连零卖也是少见,他去自家铺子里,也从来都不关心买卖上的事。好在他身边带的老家人是通晓俗事的,此时便低声对他们道,“果然青贼做事与众不同,从前做买卖谈大宗交易,都是拉手生意,一切全在袖子下谈价,倒不似这般,底价公然报出——且还这样低!这样给,商家利很厚呢。” 张宗子自然是早用上毛衣,也穿上了秋衣裤,只是不知道价格而已,此时听了零售价,不免倒抽一口冷气,道,“这个价,买活军还有赚头吗?也太厚道了!” 其实他家或许也有管事在此,只是张宗子做贼心虚,不敢相认罢了,几人缩在角落里,竭力装着也是来做生意的,其余人也不留意他们,只是紧张听于姑娘报货单——这货单到了后头还有些很零散的东西,多是福建的特产,如笋干、香菇干,其实之江道也有,不过买活军给的价格更便宜而已,这一看便是有些地方商人自己出本钱来贩卖的。 货单报完,便是紧张的扑买环节了,买活军从舢舨上取出炭笔、本子,逐一发放,先扑买盐,各家都写了自己的价格和数量,于姑娘一边看一边打算盘——滩涂上真正有胆量来进货的大批发商不过是二十多家,其实很好统计,看完了当即宣布,某人扑买得多少,无有丝毫错漏。又让中标的商户前来按手印,登记名姓,随后将单子一分两半,作为‘售后’的凭证。“若是货出了问题,可以凭此来找我们——不过盐是我们买活军自卖的,应当不太会出事,其余货物若出事了,下回可以来找,我们包管的。” 话是这么说,但买活军怎么说也是官府,众人哪敢随意找麻烦?于姑娘说完之后,又从怀里掏出个黑漆漆的东西来,按了一下,凑在嘴边说道,“盐全卖完了,装舱,说完了。” 那黑匣子滋滋啦啦之中,也传出了粗犷人声,“收到,说完了。” 这就是买活军的传音法螺!众人甚至有吓得跌倒在地的,也有些已见识过的掌柜双手合十,喃喃念诵谢六姐的尊号。张宗子一行人却无不兴奋莫名,又不敢出声,彼此紧紧地攥着手,互相死捏着宣泄心中的情绪,只觉得今日实在是见识到了前所未有的世面,各人的掌心都是沃热湿滑,全是手汗,彼此竟也不嫌弃,非得如此互相支持着才好。 远方的船队,果然有了动静,便见到上头有蚂蚁一般的人头开始活动,而这里还在不断宣布扑买结果。这一套流程下来,极其快捷,没有丝毫滞涩,倒是各家掌柜有些迟钝,尤其是那些已经中了一些的掌柜,他要算自己手里还有多少余钱调动,这里写得慢了些,那里就快截止了,倒是狼狈得大冷的天都滴下汗来。 但无论如何,买活军带来的东西便没有卖不掉的,因为起拍价实在很低,虽然不知加到多少价格,但看掌柜们的表情,中标价应当也不算很贵——总还是有得赚的,哪怕是那些干货也都扑买卖掉了,干货中最好卖的是海带干,一斤起拍价就是五百文,而且各家都飞快地写数字,也可以看出海带的畅销。 拍完了买活军带来的东西,接下来便是各家带来的货了,这就更加简单了,各家都递了单子,上头也是写了价格、数量和品质的,多是按买活军的求购广告备的货,于姑娘看了以后,在簿子上往后翻了几页,一一对照了价格,道,“倒都还厚道,没有偏移市价太多。” 她微微一笑,并未有太多言语,但气势却不觉令人畏惧,众人都不觉赔笑道,“不敢,不敢,都是多年的老字号,哪敢做亏心生意。” 于姑娘便在纸上开始勾勾画画,大多都要了,有些因价格太贵而被勾去的,当场也都改了价格,争取入选。这生意的确是好做得很,来回不到一个时辰便定下了这么至少大几万两的买卖——张宗子自从读了买活军的教材,也开始学算学,此时心算了一下,哪怕按底价来算,也是十几万两银子的进出。 单子既然定了下来,接下来便是算账了,舢舨上的几个买活军也都下来,各寻一处,拿了马扎来坐了,一字排开,叫商人们拿了两张货单来算账,这些青头军士,个个人高马大、膘肥体壮,但却绝非那些流氓兵痞,一个个脑子极其灵活,连算盘似乎都用不太上,一些简单的四则运算,眼望口答,有些复杂的计算,拿了树枝来,在沙滩上写写画画,顷刻也能得出答案,看得张宗子等人大呼奇才——这般的算学造诣,一般的铺子都肯聘做账房,便是在县衙,也很能受到尊重了。 两张货单一对,买活军要和众人结算多少银子,便一目了然了,众人也有些居然要筹子结算,或者愿意把余款存在买活军的钱庄里都有,还有些需要补货款的,倒是都立刻取了纹银出来,夕阳下一看,均是足色。买活军以火漆密封,又叫众人按手印,笑道,“虽然天色晚了,银子不好分辨,但我们给的银子决计不假,若是收了假银子,也丝毫不怕。” 于姑娘说得是轻描淡写,但众人却都不由起了一脖子的汗,个个连声道,“哪敢欺瞒六姐,便是六姐能容我,天也不容我!” 于姑娘微微一笑,道,“那是,若做了亏心事,天不容你们,九千岁也不容你们——各位也别慌,今日来这里的,倒都是有家有业,有根有底的,不过是白说着玩玩罢了,只要咱们老实贸易,你好我好,那便是一份交情了。” 她敢这样说,可见买活军和阉党的关系是何等密切,连张宗子等人都不免深深战栗,更不说掌柜们了,忽有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颤声道,“壮、壮士们,实不相瞒,今日的纹银中有未足色的一些,是东家叫我带来的——真不是小人的主意!” 张宗子紧张得缩成一团,生怕于姑娘立刻暴起杀人——民间也流传了许多买活军凶残的故事。不过于姑娘听了倒很冷静,只道,“你是哪家的掌柜?” 那掌柜的跪下来磕头道,“小人是城西杜家三房的掌柜屠忠义,此事为三房大老爷指示小人所为,句句是实!” 于姑娘又让他解下风帽,由众人过来辨认,其身份果然确认不假,屠忠义不断磕头求饶,又请买活军救他的家小亲戚,于姑娘笑道,“这有何难?你也不用走,就在武林等着,自然有人留下料理首尾,保你们一家平安。杜家是跑不脱的。” 要不说之江人胆子大?当下先后又有几个掌柜承认自家有以次充好之举,也都把责任推给了没到场的东家,买活军似乎司空见惯,只是不断在簿子上写着什么。张宗子等人看得津津有味,都快忘了肚饿,张宗子也暗记下了这几家的门户,心道,“这些人家,风气不正,日后不可往来过密。” 如此一来,刚刚谈定的交易又有许多单子要改,于姑娘并不因此就不做这几家的生意,剔除了有问题的部分,生意是照做的,价格也并不改。各掌柜的便去招呼脚力,纷纷地担着货物过来,买活军的兵士此时一点架子都没有,又从小舢板里取出了木板来,铺在了滩涂上,方便脚力们走动搬运。 张宗子等人,这才知道为何要在晚间做生意——此时是涨潮时分,潮水不断涌来,那运货的鸟船也能开到滩头,先是买活军的兵士卸货,不论盐糖都是十斤的包装,打成包裹,按单搬运,极为便宜,不片晌便发完了一单,由脚力们自行搬去安置,随后脚力们则踩着架在礁石上的木板浮桥,一担担地往鸟船上运货,如此一来一回,半个多时辰,货便搬运完了,银子也点算完毕,商人们各自留下手印,拿走单证,算是交割了生意。而此时方是附近的村人进场来卖食水,也有人自告奋勇,为商户们带路返回官道,赚带路的银子。 这应该是买活军第一次来武林,但一切有条不紊,令张宗子等人大开眼界,甚至张宗子还有意犹未尽之感,他觉得武林这里的商户配合得不好,倘若下回再来,有了经验,一切应当能更快捷——若是有搭好的码头,那便更方便了,实际上在这里设个浮桥码头应当花费也不多,只可惜此处不是老家,否则说一声也就建了…… 此时已经入夜,买活军中分了人出来,打着火把,借着星光引路,四周掌柜们影影绰绰地站着,张宗子一行人混着站在边缘,虽然并未报价,但也不显眼,有些掌柜显然只是过来见见世面,并没有做好交易的准备,也和他们一样,一次都没有出价。还有些明显小本经营的掌柜,则只出了一次价便没有动作,此时喜滋滋的准备去交割自己的货物了。 张宗子之弟张平子便拉了拉哥哥的衣袖,低声道,“哥,这里秩序井然,想要混到船上可不容易,不如我们走吧,日后再找机会。” 这话也有道理,此处绝非来之前大家所想的混乱之地,现在岸边的也就只有一艘鸟船而已,四周还都是买活军自己的人,几乎没有蒙混过关的机会。而且几个人这样兴冲冲地出门,今晚在哪里落脚都是问题,此时热闹几乎看完,众人理智逐渐回笼,也都纷纷道,“走吧,下回再来,现在先去找个下处,大半日没吃东西,饿也饿死了。” 张宗子望着人群中间举着火把的于姑娘,只觉得脚步极为沉重,虽然也知道家人朋友说的都有道理,但要他就这样走动,实在是迈不开脚——他不光对于姑娘极其好奇,有太多的问题想问,而且也还想知道买活军这样一遭走下来,卖的货如此便宜,究竟赚头在哪里,为何要采取这样扑买的制度,而不是在甬城港一次□□割给帮办衙门…… 或许是因为生在锦绣地、富贵乡的缘故,张宗子于功名素来恬淡,于物质则应有尽有,无一所求,这还是他这辈子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到一种欲求,倘若不能满足,则五内交煎,竟仿佛了无生趣。依依不舍,往回走了一步,忽地不知哪里来了一股热血,挣开人群,跌跌撞撞,在惊呼声中,跑上木板桥,奔到于姑娘脚下,叫道,“女壮士,你们买活军不是四处地掳掠百姓么——” “宗子、宗子!” 朋友们急得都要跟着来抱他,却被反应过来的买活军兵士搡住了呵斥,连那高高在上,手持火把,仿佛浑身都沐浴在光晕之中的于姑娘都有些诧异,她垂下眼眸看了过来,在这样近的距离来看,赫然便能发现,她其实也还是个小姑娘,肤质细腻,五官秀丽,在黑夜中闪着光晕,看来有一种异样的动人。 “啊?”她说,显然也因为张宗子的唐突而陷入诧异。“你说什么?” 张宗子摘下风帽,竭力使自己看着诚实无害——或者心底不知不觉也希望自己显得有几分可爱,至少可这于姑娘的意儿,他仰起头羞怯地一笑,诚恳地说道,“我家里很有钱的——不都说贼不走空吗?要不……你们把我绑走勒索赎金吧?我家中很有钱的——若是看在赎金的份上,能待我客气一些,许我看一些你们那儿的书,上一些你们那儿的课,那就更好了——” 141 买活军坏事做尽! “老先生,这可将怎么办呀?如今俺们这里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在张宗子这番异想天开的大冒险过后不数日,华亭县郊外,在法华汇那大片大片的稻田菜地一隅,坐落着的一座小小农庄之中,华亭知县潘老爷正是愁眉苦脸地对着在座的几位士绅诉苦,“这起青头贼,竟是当真要来烧杀抢掠的——今日我收到绍兴来的急信,说是绍兴张家的一位小少爷,便是我那同年陶鸣凤他的外甥,那日也是背时,好奇去看青头贼做生意,竟被青头贼用了妖法蛊惑,自己跑上前去,让青头贼把他给捉走了!” “这位小少爷,自幼跟着鸣凤长大,便如同亲生的一般,他母亲前年刚刚故去,本该在家守孝,为的是在武林文华荟萃之地,可以略沾染一些文采,这才让他去西湖边寓居读书,不料竟惹出了这样的祸事!鸣凤一听这事,立刻就快马来信示警,又让我妥当防备——诸位老先生,这华亭县可以停靠的港湾极多,手里的兵将便只有这么一点儿,晚生如今实在是无计可施了,只能请老先生们出手相助!” 此时端坐在农庄内堂用茶的几位士绅,闻言也不由都是一惊,跟着一起看向了坐在上首的主人徐子先——华亭县士绅如今以徐子先为首,是很显然的,此次买活军来犯,众人也都先后在报纸上收到了消息,不过也是心照不宣,都觉得买活军还是来做生意的,所谓的抢掠地方,只是个噱头罢了。毕竟这几年来,虽然年年都报匪患,但私底下众人也没听说什么买活军蹂躏地方的消息。 若是如此,这些士绅便以为生意是很可以做一做的,而且也很积极地打听着前头那些港口的消息,事先派了下人去海宁、武林看风色、学规矩,去海宁的仆人回来得早,形容中秩序井然,令人信心更增,很多士绅都开始筹措银两,预备着要买些盐糖,他们还有大宗的皮棉要卖——松江衣被天下,岂是浪得虚名?只是这些年来,因为瘟疫的缘故,棉花工人手也有折损,而且折损得要比农户更多,因为工厂是很容易发生聚集性疫情的地方,棉絮的卖价也就跟着逐年上升。 这些士绅从报纸上很快便发觉,若是从买活军那里买棉絮,再卖皮棉给他们,倒是比自己组织人手梳棉来得更为便宜,如果买活军的船队真的能够每年来访四次,形成稳定的供应,那么这样的生意是大可做得的。——只有很少的商家,想托人情来向徐子先请教,为何买活军那里梳棉的成本如此的低,但他们很难见到徐子先的面,而他们的东家又以为这是个很上不得台面的问题,有买卖便做买卖,实在不必问这么多。 但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氛围,很快便因为张宗子被绑架的消息,一下地破灭了。潘知县也好,其余几位老爷也罢,这下是真正开始忧虑买活军的造访,潘知县向徐子先交底,“如今华亭县中,能战、敢战的健卒,不过百余名,便是要向卫所调兵也不大济事,卫所不过七艘船,数百军士,买活军这次船队来了几十艘,目前还不清楚多少有炮。” 因为报纸上提过,买活军以一艘船而俘虏了十艘敌舰,虽然消息极为荒谬,令人不可置信,但华亭父老也不敢掉以轻心,潘知县提出了一个非常稳妥保险的策略,“还不如请诸位耆宿跟晚生回县城中,御敌于城外,以水师游击,诱敌深入,倘若其真欲入侵县城,那么正好和水师来个里外包抄,攻其不备,至少也能让贼子吃个小亏,此后来往时,不敢再觊觎积善人家。” 这其实就是要放弃城外的诸多百姓,龟缩在城内了,至于什么里外包抄,那都是说得好听的。——这对策最好的一点,除了尽量保卫了士绅的安全之外,还有一点便是也不耽搁他们做生意,横竖这生意都是掌柜去张罗,最多最多,不过损失一些田里的收成罢了,不过买活军似乎是从来没有抢收过庄稼的。 因此,众人都不由得面露赞同之色,又望向徐子先,等他决断。 这位在野养望的华亭官宦领袖,面容清矍、神色安详,虽然贼寇临门,但却并无半点慌张之色,光是风度便和潘知县有云泥之别,方才他一直一言不发,由得众人商议,此时沉吟了片刻,方才缓缓道,“云容此策固然稳妥,但却稍显暮气,此置城外百姓于何地耶?法华汇为我徐家族人所居,以老朽而言,此时必不能离了此地。” 众人一听,都是面现敬意,便连潘知县也不计较自己被撅了回来,徐大人原本住在城内,自从传出了买活军要滋扰地方的消息,便收拾行李,阖家迁来了城外农庄,以示和聚居此地的族人共进退之意。这也令徐家族人与有荣焉,人心更加团聚。这一点,的确令在座众士绅都自愧不如,更是对徐老心悦诚服。 “再者,买活军行至此刻,只绑架了张家小儿一人,可见其中必有缘故,此事当时所见者众,稍后几日,待更多消息传到县里,事态当更明晰,不必只听信他陶鸣凤的一面之词——不过,既然是云容你的同年,且张家在地方上也一向是厚德明理,其子嗣还是要设法搭救。” “我华亭士绅,更该展现士气,方才能让贼子知难而退,不至于掳掠地方。”徐大人说到这里,略顿了顿,似也在做决断,片刻后方才叹道,“他们前日离开武林府,算计着这两日也该在我们华亭登陆了。其要补充食水,靠岸的位置,必然会泄露给百姓知晓,我徐家愿出五十庄丁、族人,将港湾围住,只放开通道许本地人出入,另派我家劣子二人,设法周旋,试探能否赎回张家小儿,以全云容你同年之谊,如此,至少让买活军看到我等守卫华亭的决心,令其不敢造次,各位所见如何?” 徐子先虽然以名望居为士绅之首,但他一生为官清廉,名下田产不过数百亩而已,还多是族人寄托在他名下的,实际上并不属于徐家,这五十庄丁,已经是徐家几乎全部人手。他竟肯全部派出,自己留守毫无人手的农庄,这令众人均是不由感佩不已,纷纷慨然道,“如此,我愿也出二十庄丁,并附银二十两,以壮胆气!” 这二十两其实大多都要打发守军,小部分才给庄丁,不过也是聊胜于无,其余士绅,闻言也是出钱出人,不片晌便凑足了百余壮丁、二百多两银子,又各自定下了策略,还是以稳为主,能吓阻了买活军那就最好。 潘知县虽然绝不会亲自去见买活军的人,为他的同年斡旋,但对徐子先的策略,也是满口赞成,更是拨出了一百名守军,这样一来,把守港湾的人手便有二百名,不论是帮着搬运货物,还是吓阻买活军上岸,都至少能起到一定的作用,掌握一些主动。众人也略略安下心来,各自回家收拾了行囊,前往县城安顿——虽然很钦佩徐大人的智勇,但他们是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华亭县这里,便是富户,也不会给自己的农庄修什么高墙,留在乡下庄子里,完全只能听天由命,难道遇事还要往佘山跑吗?自然还是要住在县城里,才能降低被绑架的风险。 如此过了几日,城里果然流传起了买活军靠岸的港湾——自然是在金山那里,距离法华汇其实还有一段路的,华亭县便有许多百姓事先打鱼杀猪,简单地熏一下,又用买活军那里的盐腌制起来,准备卖给船队,好在现在天冷了,能放得住,若是天热,便非得做得很咸才能避免生蛆。 “见到船了!” 这几日,天天都有人到海边去眺望天际线,顺便从事一些简单的营造工作——买活军在华亭不会停靠已有的私港,那么此时唯一的观测方法就是派眼神好的人去看天际线,用眼神来捕捉帆影。而去都去了,平整一下沙滩,准备些木板运货,也都是顺手的活儿。 “船来了!”看到十几个小黑点出现在天边时,便有人跳了起来,冲出沙滩,上马回城报信,途中还在徐家库停了一停,很快,全副武装的兵士,便和挑着甜水、青菜和鱼肉的村民混杂在一起,顺着官道陆陆续续地走向了城外野地。 因为要靠风的缘故,船行速度并不是很快,等到这里的人员逐一就绪,那边的船队才堪堪靠近,一切和海宁时差不多,都是船队在远处抛锚,而一艘小舢板先来探路。 或许是因为在船上时便观测到了岸上的光景,这一次乘船来的买活军脸色不太好看,隔得很远便不再往前划,而是拿起他们那个特产铁皮大喇叭,大声问道,“这么多人围在沙滩上,什么意思?” 在场的商铺管事虽多,但因为徐家二公子在场,便公推由他出面交涉,徐家二公子壮着胆子,将手合拢在嘴边,喊道,“我等并无歹意,只是护卫乡土,防止入侵,生意还是可以做的,尽管放心!” 双方一来一回,周旋了好一会儿,买活军方才靠岸,但上头众人都是神色不悦,那少女于姑娘捧着传音法螺,连续低声说着什么,但靠岸之后,便也大方下船,哼道,“从未见过这样胆小的州县,真要打,你们这些人管得了什么用?我们的炮拉来,轰开城墙也只用一炮!” 这是不可否认的,虽然买活军只有几个年轻男女,但在气势上毫无疑问地压制住了在场众人,诸人在他们的指挥中,小心翼翼地排成几队,报价、扑买,结账,买补给……一应程序走下来,和海宁没有一丝差别,更没有什么人被他们蛊惑,请求买活军绑架自己,众掌柜也就逐渐放下了警惕,更加专心地做起生意来——以买活军的速度,他们也实在是不敢分心的,稍微一分心就跟不上扑买报价。 若说武林府还是卖丝绸多,松江府这里对各级棉产品的需求和供给便都特别的大,别看大家都产棉布,但只要货不一样,买卖还是可以做,譬如松江布花色多,而买活军的布很多有弹性,这就可以互相趸货,此外还有皮棉供给、棉絮购买的需求,如今敢来此处贸易的,都是松江府有数的大豪商,吞吐量极大,买活军出动了两艘鸟船前来运货,众人从一早开始报价,搬运到了日落西山时才算结束,此时众军士早懒散不堪,便连庄丁们都放下警觉,被贸易气氛吸引,卖力帮忙搬运了起来。 此时便显出了徐大人的老练,这些货物必须要脚力担出海边,背到官道的车上,才能运回城去,因为货值高昂,也怕强人收到消息,埋伏抢劫,因此众人都要彼此等待,结伴前行,这二百多的兵士也正好护卫商队,最便宜不过。众人兴致也都颇为高昂——兵士庄丁们有赏钱,而商队也做成了生意,如此有说有笑,先一道将货物送进城内,宣告安然守住了城池,徐家二公子便在潘知县款待之下,于县衙内歇宿了,预备第二日一早再起身返回农庄。 由于昨日气氛并不好,徐二公子不敢说张家小子的事,也要和潘知县解释几句,这一夜事务很繁多,众人睡下时已是三更,但不到五更时分,便又有人来将二公子叫醒,通红着眼禀报道,“二少爷,昨夜,昨夜俺们返回庄子里以后,只见里头已是空无一人,老爷、太太、老太太并余下妇孺全都不见了!连来庄子里造访的李老爷父子都没了踪影,庄子里的族人们,都吓得跑到山里去,后半夜才慢慢下山来,说是、说是买活军的人下午时分闯了进来,如狼似虎,将庄子里的人丁全都掳走,洗劫一空!咱们庄子的庄丁族人都出去了,只留下老爷太太们一干老弱,竟是无一人能够抵抗,都被买活军活生生抓去了!” “他们还说……这就是咱们老爷安排联络人手防备买活军的下场,叫二少爷拿钱去赎人,”说到这里,传信人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说是要叫天下人知道,和买活军作对,就是这个结果!” 一旁的潘知县,也早已是面无人色,热泪长流,听得呜咽了起来,“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凶威如此,买活军直是欺人太甚!我这就上折天子——二公子放心,必定要在甬城港把船队截住,将徐老解救出来!” 徐二公子双眼发直,半晌说不出话来,往后仰面跌去,众人顿时一拥而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掐虎口的掐虎口,潘知县更是取出紫金护心丹来,喂徐二公子吃了下去,又休息了一刻,好歹方才缓了过来,按着胸口流泪摇头道,“不必了……我们临走以前,还看到一艘福船远远的折向南方,离队而去,想来……想来那船上搭载的便是家父……可笑我们只顾着装货,中了他们调虎离山的计策,几艘小船走了又回,竟是压根就没留心,还想里外包抄他们,却原来,是抄了我们的后路……” 一番话说得潘知县惭愧无比,正要请罪时,徐二公子又一把抓着他的手,挣扎着道,“云容兄、云容兄,当时在场的,必定有人和买活军私通,否则何能得知是我徐家出面组织人手?云容兄也要小心买活军报复!” 说完这几句话,似乎药效上涌,便垂目昏睡了过去,潘云容被他说得又气又急又愧又怕,无计可施之下,竟不由放声大哭,翌日便上折子请罪,引咎辞官。而华亭县士绅均是人人自危,一时间县内风声鹤唳,都不敢对徐家伸出援手。 徐二公子四处奔走,变卖了家产,凑足了一笔银两要去赎人以前,这才有人暗暗请他吃了一顿‘断头饭’,又送到了金山私港前,目送他踏上一艘小船,帆影逐渐消失在天际,这才相予叹息,自道人生无常,谁知道徐家在华亭之败,竟是由这一件小事而起,又叹买活军凶威至此,而朝廷不能有丝毫遏制,恐怕天下将有大变,而草民倒悬之日,似乎已不可避免,近在眼前…… 142 初阳旭日 一轮朝阳挤出阴霾,自海平面跃然而起,将乌云镶上发亮的金边,东海苍青色的海面也被那五彩朝霞映照得瑰丽多姿,张宗子拢了拢棉袄立领,站在船舷上看得出神,只觉得生平所见所有景象,论阔朗未有过于此着,心中文思涌动,当即连饭也不想去打了,回到船舱之中,发出买活军发给他的炭笔和小本子,立刻便草写起来:“十二月初七记东海辣椒号上观日出随想,十二月初,余住武林读书——” 刚想叙述买活军报纸一事,忽然想起自己的笔记随时都会被父亲取阅,便不敢写去钱江港口的来龙去脉,只一笔带过,“冬雪初晴,往钱江观海潮……” 将自己机缘遇合,上船南行的缘故略做交代,便洋洋洒洒叙说船上所见美景,“余初识海趣,竟日久观,夜中云气断绝,星盛如斗……” 将夜里观星,受寒致病,又得了买活军治疗,逐渐好转,以及徐子先一家、李我存父子在华亭被掳掠上船,不得不阖家从贼的细节仔细复述出来,自己又如何向徐子先讨教学问等等事由说明,再说起今日观日出的感想,张宗子将成文欣赏了一番,又誊抄到小笺上,誊抄时还是毅然删掉了徐子先上船的始末,连自己的猜测暗示都一并删除,只改为一句简单的‘徐翁亦因小过被掳上船,与余同舟’而已。 张宗子自己再读了几遍,不免十分得意,暗夸自己用语精到雅洁,而且为人仔细厚道,几句曲笔,就避免了将来的是非,在心中夸奖了自己几句,这才逐渐肚饿起来,忙从炉子上倒了一杯热水喝了,听到外头有人敲锣,知道时辰已到,早饭收摊了,只好空着肚子到徐子先的船舱中上课。 “先生!”他刚行了一礼,肚子便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张宗子面红道,“先生勿怪,早起观日,写了篇小记,便耽误时辰,没有吃早饭。” 他自幼文采过人,爱好诗书,因此不论在外祖还是自家,都饱受长辈喜爱宠纵,便连同船的李大人父子都很喜欢他,唯独徐大人虽然是进士出身,但对文学似乎爱好不强,闻言也不索要文稿,只是微微一笑,用土话吩咐儿子道,“肚子叫得比鹧鸪响,拿两个橘红糕给他吃。” 张宗子疑心徐家人和他一样,是有意去往云县,这也不是没有理由的。除了买活军对徐家人较为礼遇,特意腾出一艘船来给他们乘坐之外,徐家人的行囊也实在是太完备了,半点不像是临时被掳掠上来的。反而像是早知道要登舟远行一般,连各种点心都带得齐全,什么橘红糕、定胜糕,咸口的还有包的咸蛋黄粽子、梅干菜饼,如张宗子这样的富贵子弟,一吃就知道是家中专门细做的上点,也就是说徐家人至少提前半个月就知道自己要被掠走,连路菜都准备好了。 在他看来,李我存父子反而是比较突然才知道自己要被掳掠的现实,有一点便是连衣服都没有备齐,还是买活军给他们找了两身棉袄,这才有衣服穿,而徐家人至少还能保存敏朝官员的体面,可以穿着道袍给他们讲算学——教授对象自然是张宗子,以及徐大人的子孙们,更荒唐的是连买活军的船丁有空都会来听课,让张宗子彻底知道什么叫有教无类,又或者是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些买活军的船丁有许多的理科功课都比张宗子要好,文科固然是不能和他比较,但人家也对遣词造句、吟诗作曲一点都没有兴趣。 冒着生命危险——不管买活军会不会怎么样他,反正在张宗子看来,自己的行为相当的冒险,而且非常的炫酷(他从《斗破乾坤》中学了这个词,从不在笔下使用,但心里有时忍不住这样形容自己)——总之,冒着生命危险,混上了这艘船之后,张宗子过的是这辈子从没有经历的日子。买活军有几个船丁对他说,他运气不错,这一次船舱不是太紧张,所以他还算是得了一间小小的船舱,一床厚实的被褥。 而且因为船只频繁靠港的关系,淡水和吃食、煤炭都是不缺的,所以张宗子晚上睡觉也不觉得太冷,也有厚衣服穿,好被子盖,饭也能吃饱,三不五时还有小炒鱼鲜加餐。按照买活军兵丁的说法,大多数乘船去云县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就算拿钱买都没有。但在张宗子这里,他需要自己打点穿衣,自己去餐厅打饭,自己学着生煤炉子,自己倒马桶——这已经是从没吃过的苦了,若不是他聪明,恐怕炉子都升不起来呢! 不过,他虽娇贵,但却也好学敏捷,既然是自己要被绑票的,上船便很有肉票的自觉,做什么都很积极,还试图上缴随身的碎银、玉佩,被买活军拒绝。之后很快因为观星而染病,病好之后,徐子先、李我存两位算学巨擎便上船了,张宗子之后的生活便很规律,白天上课,晚上和徐家年岁相当的子孙们玩耍,他这样的顽主,打发时间的娱乐太多了,便是条件所限,空口也能唱几句昆曲——不过徐家规矩严格,不许子孙沾染戏曲,张宗子便投其所好,和他们做速算二十四点(并且老输)。 海上行船很慢,从华亭到云县,要大半个月,这趟旅程虽然漫长,但却并不单调。让张宗子感到幸福的第一点,便是他自学教材,尤其是理科教材中遇到的种种疑难,有了很好的老师为他解释,尤其是算学方面,徐大人和李大人显然已经完全吃透了张宗子之前接触的算学教材,用了几天时间便将张宗子所学的初中数学(一)查缺补漏,并且给他最薄弱的几何部分打了很好的基础。任何张宗子觉得叙述得让人难以想象的文字,由他们画图讲解,顷刻间便让他恍然大悟,将这些知识刻在了心底。 由于徐家是阖家都被掳来的关系,进度比张宗子还浅的小儿也有不少,甚至连女儿、媳妇都要跟着学习算学,船舱里十分热闹——好在还有一点,由于徐家信仰移鼠的关系,子弟均是一夫一妻,是以女眷并不是太多,若不然,叫外人倒是有些局促了。此时众人尚且还不受什么影响,专心听二老轮流讲课,随后便开始埋头做起了买活军事先备好的试卷。 在他们做题的时候,徐、李二老也不曾闲着,两人共读的都是后头的教材,有时还移步去隔壁船舱,进行‘物理实验’——买活军对他们的确是很礼遇的,居然还备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所谓物理教具,让二老可以现场演示日食、月食的原理,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外间难得一见的读物,比如《十万个为什么一》之类,还有《赤脚医生手册一》,虽然不太懂,但张宗子只要捧起一本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他可以明确地感知到,自己从前读书时的想法没错,买活军的书籍背后定然隐藏了一个全新的、完整的道统,其庞然繁杂之处,全不亚于圣贤儒学,一切都截然不同,静待着他的发觉。 一个能用实实在在的天体模型来解释日食、月食原理,以及地平线、海平线原理的道统,和用‘天人感应’、‘天人一体’,每逢月食便攻讦后宫、皇后的道统,哪个对少年张宗子更有吸引力?由于张宗子自诩自己很聪明,答案是无疑的。病愈后不过是几天的光景,他越发有‘尽弃从前所学’的倾向,狂热地学习着所能接触到的一切知识。 还有些话题是他现在无法参与的,但张宗子听的时候也很认真,比如徐先生和李先生便曾围着用木头雕刻的天体模型,谈论着该如何验算黄道角,讨论着这些年来的异常天候,是否和黄道角的变化有关,这里有许多东西都是张宗子不懂的,但他非常的感兴趣。 先生们谈论得更多的还有历法的问题——所有人都知道,现在的大统历,也就是黄历,是很不准确的,基本不能用来指导农业生产,很多地方都在用传教士带来的西洋历,买活军这里还用的是黄历,但他们根本不按黄历来安排生产。连张宗子都知道,朝廷久有重修历法的念头,只是朝野间也有些反对的声音,认为这是背弃了‘祖宗家法’,而一向很主张修历的徐先生,之所以辞官归隐,除了朝廷政治黯淡,阉党逐渐兴起之外,多少也有修历遇挫的原因。 在买活军这里,修历法似乎跟祖宗家法完全没有关系,就如同日食月食也不能和政治挂钩一样,买活军所竭力推行的恰恰是一种‘就事论事’的风气,这种简洁明快的气质,正是少年张宗子极为欣赏的——虽然买活军也有个神神叨叨的谢六姐,而且他们拿出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仙器也很多,但他们反而是在规避任何神秘的氛围,在买活军的报纸上,仿佛就没有什么不可以谈的话题,天文可以谈,地理可以谈,气候可以谈,是什么就是什么,绝不会和‘天人感应’联系在一起,没有人会曲解、隐射,咬文嚼字地追究发言人的心态……至少现在,买活军是不讲这些的,他们要修历法就是因为现在的历法不好用了而已。 从两位先生的言谈看来,他们对自己被掳掠的原因是清楚的——买活军要修历法,而张宗子也能想到先生们的不得已,既然被买活军盯上了,那么除了就范之外,还能怎么办呢?京城是不能去的,那是阉党的地盘,内陆也不太平,若要抵抗买活军则不免连累乡里,因此只能暂且屈身从贼——虽然张宗子在买活军的船上待得很愉快,但他总觉得两位先生年纪都很大了,思想便不易发生改变,总是那些一味忠君的老古板。 张宗子自己忠君不忠呢?他偶尔也想这个问题,答案令人不安的清晰——他不忠君,甚至还觉得倘若买活军能一直这样下去的话,那么便生活在买活军的领地里也蛮不错的,虽然买活军并不会因为张宗子的文采便对他另眼相待,但他们显然更有才干,而且也不在乎张宗子自己去追逐文学,只要他追逐文学的时候能服从管理就行了。 研究农学可以丰产,粮价下来,便有更多的百姓能够吃饱,研究工学可以造梳棉机——各式各样的机器让棉布也便宜了,那么衣服就跟着便宜,百姓们就能够穿暖了。尽管张宗子并不具备这些才能,但他也很愿意看到更多的百姓们能过上更体面的日子,至于他自己,在这些百姓中是否依旧格外富裕,他也不是特别的在乎。 他也知道,买活军占据天下之后,他家或许不会像是从前那么有钱,不过张宗子大概是一出生就很有钱,所以他看待钱财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态度——他觉得钱多钱少虽然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钱能买来什么,倘若在买活军的治下,钱能买来各种知识,买来快活的、自由的生活,买来更先进的医学,那么他家的钱虽然表面来看少了一些,但实际上又是变多了。 自然了,这个念头如果和他父亲说起,那是一定会让父亲大人大惊失色的,因此张宗子只是深藏着这样的念头,快乐地享受着逐渐靠近终点的航程。——他觉得自己是没有事情的,家里也不用出太多赎金,因为张家私下和买活军做过好几次生意,合作得都很愉快,他听说买活军有政审分,像他这样主动投奔的人才(文学才能也算人才吧),政审分应该很高,说不定他还能找到一个很好的职务呢! 就连徐、李二先生,他们好像在船上过得也很愉快,彼此间公然地谈论着天文——这是在华亭无论如何也不能谈的话题,只要被人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向阉党告密,转眼间便是‘妄议天文’的抄家大罪。像是徐先生这样深有威望的士绅领袖,也不敢在下野后触碰这样的罪名。他们只能在深夜悄然观星,甚至连记录星象都要使用暗语。 张宗子现在是不太敢观星的了,他很怕着凉,不过约靠近云县,天气就越缓和,即便也还是冷,但已能够感到风的柔和,有一天晚上天气特别好,没有云,也没有月亮,张宗子还是禁受不住诱惑,跑到甲板上看星星,恰好遇到了徐大人在用‘望远镜’——买活军这里的千里镜要比外头更精致得多,虽然小巧,但胜过一切洋货,看人实在是过于清楚,他见到了才突然明白徐大人也能用它来看星星。 “宗子,还不睡呀?”徐大人对张宗子大概还是有些喜欢的,他用戏谑的语气问。 张宗子老实说,“想到马上就要到云县了,小子心里很激动,睡不着。” 徐大人大概是笑了,他又举起望远镜去看天际,随后在一张大白纸上开始写写画画,一边写一边问,“为何呢?” 张宗子说,“小子也不知道,只觉得……云县那里,仿佛是一处全新的天地。在那里,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没有限制,就连小子这样无用的人,到那里……或许也会变成新的一种人。” 他的说法,哪怕是朋友也未必能够理解,父亲、伯父就更不用说了,但徐大人并没有取笑他,张宗子便觉得自己和徐先生在心灵上似乎更靠近了一些,在夜色中,他大胆地问道,“先生……又是为什么愿意到云县去看看呢?” 这是个危险的问题,倘若徐先生回答了,便证明了他并非被掳掠而来,而是‘金蝉脱壳’,使计前来,便等于是落了个把柄在张宗子这里。但徐先生好像也并不在意,他很自然地回答了起来。 “啊,也是因为,云县那处,是全新的所在吧。” 徐先生温和地说,“像宗子你这样如日初升的年轻人,想要知道它会让你发生什么变化,像我这样暮气沉沉的老人,也想在最后的几年内,身处其中,看看……这新东西,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啊。” 张宗子毕竟还很年轻,他并不觉得这答案有什么触动他的地方,其实才刚刚问完,他便开始觊觎徐先生手里的千里镜,很想试试看用它来看星星,徐先生倒也给他看了,顺便教他如何辨认星座,确定角度,绘制星图,又为他讲解星空的变迁,说到古今星图的异同—— 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旭日初升的时候,张宗子在曦色中见到了前方密密麻麻的黑点,尽管他时常乘船,也看过太多赛龙舟的热闹场面,但眼前这片帆海,依旧是他生平所见过最壮观的港口,上百艘大船密密麻麻地挤在前方的水域里,码头几乎只是前方的一点小黑影,被船海淹没其中。 张宗子惊得大叫了起来。“这就是云县码头吗!” 他的声音在冰冷而腥气的空气中传荡着,惊起了一船的乘客,不值夜的水手们伸着懒腰走上甲板,“这么快就到了啊——船怎么还是这么多!” 天真的张宗子兀自还兴奋不已,并不知道这种堵船现象,对急于上岸的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完全沉醉在这壮观的景象中,更为这幅画面中蕴含的生机而激动得只能张着嘴无声的尖叫、大笑,倘若他的教育允许,张宗子会上蹿下跳来宣泄心中的激动。不过即便是此时,他也已很嘈杂了。 “没见过码头吗?”就在他身边不远,邻船的舱门也打开了,一个穿着厚棉袄的貌寝女娘钻了出来,毫不客气地用北方官话呵斥道,“天还没亮呢!也让远行客们多休息!” 随着她的说话,舱内接连不断地涌出了穿着破袄子的高大女娘,好奇地打量着张宗子,其中不乏年幼女童,张宗子反而被她们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讷讷地赔着不是,逃到徐先生身后去。那貌寝的女娘哼了一声,不再搭理张宗子,而是转身神气而熟练地指挥起了女娘们,“先去吃饭,随后有舢舨接我们靠岸,收拾好行囊……” “这是——”徐先生也有些好奇。 路过的买活军小头目伸头看了一眼,“东江岛的女娘——第二批到港了,那是第一批的,特意来接她们。” 他吼了一声,“喂,毛荷花!” 那貌寝女娘回头看到是他,忙笑着招呼,“向上大哥!” 两人隔远聊了几句,毛荷花去吃早饭了,谢向上介绍道,“这是东江岛毛帅的义女——东江那里,辽民缺衣少食,很难活下去,我们买活军便收容她们来做工。”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徐先生和张宗子都听得很动容,张宗子从未想过北方的百姓是如何度日的,直到他见到了毛荷花一船人,忽然间,饱受战火蹂躏的辽东似乎和他建筑了联系——毛荷花和这些女娘们,她们说的是他能听懂的话,仿佛便成了他关心的人,而张宗子忽然发觉,便在千里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和他说着一样话语的同族,正生活在困苦之中,只能远渡大海,来寻找一线生机。 “啊,舢舨来了。”谢向上却似乎是习惯了这种感慨,只是介绍了一句便焦虑起来,“你们也看到了,这里要上岸的船太多,要么是在船上等,要么是坐舢舨摆渡过去,但舢舨也有限——喂,这里来!我们这有数学专家!” 几艘舢舨正依序往这里划来,一路上颇多船只招呼,但数学专家这四个字似乎拥有别样的吸引力,舢舨向辣椒号慢慢地摇了过来,有靠岸的意思。刚才去吃饭的毛荷花咚咚地跑到甲板上,“大哥!我这里有许多孩子呢!” 孩子不管在什么时候,似乎都是应该受到照顾的,徐先生受到提醒,便向谢向上摇手,似乎是示意自己可以等待,而舢舨也摇摆犹豫了起来。就在这时,又有人异军突起——左前方一艘船上,一个大汉嗓音浑厚地用不那么标准的川蜀音官话喊道,“个老子,都喊,那我也喊——艄公哥哥,我们这里有老船工,能不能先上岸喂?” 是老家蜀地人!张宗子一下又惊喜了起来,转头看去,毛荷花叉腰怒视,郝六哥浑然不惧,三艘船上,数人面面相觑,竟不知最终是何收场,到底是谁先坐上了这条小舢板—— 143 第四人郑地虎(上) “这简直就是胡闹!” 张宗子、毛荷花和郝六哥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三艘船边上,一艘威风凛凛的广式大船上,被张宗子吵醒的还有江湖上响当当的十八芝好汉一名。郑地虎被他的叫声惊醒,披衣下床洗漱了出来,见那舢舨还没落定,便颇有些好气又好笑地感叹,“千舟争渡也没这个争法的——他们不是占据了长溪县吗?许多船只都应该去长溪县码头停靠才好,为何非得要挤在云县?” “贵客这就有所不知了。”恰好也走出来的向导,便一边饮茶,一边笑着解释了起来,“长溪县和买活军老地交通不太方便,路也还没有修好,别的货物也罢了,唯独是卖牛的船只,在长溪县下船了也还要走许久的路,还不如在云县这里多等几天。横竖眼下看着虽然拥挤,但有龙门吊在,几天十几天内,也就陆续都运完了。” 郑地虎对这龙门吊十分好奇,他又何尝没有争船的心思?只是此来是为了赎船、赎俘虏,行事务求低调,也不好闹事,因此并不做声,只在心中暗笑:他这船上没有孩子,却有银子,没有船工,却有多年忠诚的老水手,只一个数学专家比不上,若是也出来争船,真不知艄公该如何择选呢。 他是昨日到的,因为人手也多,还带了银子来,一时安排不到他们上岸,不过买活军的态度还算友好,郑地虎请艄公送信到码头上之后,便有人过来接待,也送了一些酒水饮食。酒很淡——买活军这里虽然产粮食,但他们似乎不怎么爱卖酒,不过水是新鲜甜水,其余卤菜也颇为适口,几个弟兄们倒都觉得十分满意,夜里和郑地虎薄饮了几杯,嘴里也议论着此处的繁华,都道,“这处船只太多,这码头实在是不够用了,可惜地方局促,不能扩建,否则这场面岂不是还要胜过羊城港?若说长崎、江户等等,那是远远不能相比的了。” 郑地虎心中其实也在暗暗点算船只的数目,不过他拿来比较的不是长崎或羊城港,而是自家的鸡笼岛,鸡笼岛良港多,但停泊的船只数量是远远不如的——要知道,此时港口里停的只是航向买活军的一部分船只,有这些船在此处,便有更多的船在海上,又或是去了长溪县码头。便是郑地虎自己都没有想到,禁海这么多年之后,原来敏朝沿海还有这么多私船,眼下是百川归流,被一纸买牛令,全都召集到了买活军这里! 他们的粮食是种不完的么?这么多牛,如果都换了粮食,还能保持平价吗?倘若不能,那粮食的价格岂不是要涨到天上去了,此处的买活军百姓该如何过活?怎么个个看着气色不错,仿佛时常能沾些荤腥的样子,言谈间,对谢六姐也是推崇备至? 这些疑惑,待向导上船之后,便迎刃而解了,这向导是专业做引导做熟了的,也不管郑地虎的身份,上船便开始解释买活军这里的种种贸易规矩——买活军这里的粮行,不是官营,就是公私合营,而且价格受到管控,任是哪一家来买,价格几乎都没有什么浮动,唯独浮动的便是限购的数量。这里没有什么包圆了的说法,所有的货物,只要是买活军这里发卖的,各人都有个限度。 限度怎么定呢?是按政审分来定的,买活军这里因为人人都识字,又自己造纸,简直是极为热衷于制定档案。任何一个商家来和买活军做生意,都要建档评分,起始几乎都是0分,0分的人,一次最多只能买千斤的粮食——想要去别处买,那是没有的,买活军境内就没有私营的粮行,而倘若有人敢于私下高价收粮,被更士、警察发觉,连彬山都去不了,当街就是处斩,人头还要在码头上挂足七日,震慑内外宵小。 此时天下之乱,初见端倪,乱世用重典,这道理是错不了的,郑地虎听了,半点不觉得买活军小题大做,反倒是暗暗点头,心道这才有些割据枭雄的样子,因不由又问道,“那倘若连更士都买通了,沆瀣一气,又该如何是好呢?” 向导便露出了一副料中了的模样,笑道,“外来的客人这样问的不少呢,先一个,这政审分咱们自己的吏目也都有的,若是向上举报了贿赂之举,也给加分,而且贿赂的银两会发给他一部分作为奖金。因此咱们这都要和客商说明,勿要听信他人,一切以官面规矩为主。倘若你贿赂了更士五十两,让他为你撮合些黑市的粮食买卖,他这里拿了钱,回头举报了你,你这一趟讨不了好不说,他那里安享回报,还被加分,里外里,最吃亏的还是你呢!” “便是他诚心实意地为你撮合,贵客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么?哪有这样的好事,现在人人都识字,想要哄骗别人没这样简单了,这交易难道还真能瞒得风雨不透?旁人知道了,只要写一封信前去密告,查出来之后,一样有他的好处。再者,六姐神威莫测,有许多神仙手段,是我等小民难以想象的,因此我劝贵客一句,还是勿要起什么歪心为好,这是自欺欺人,却瞒不过六姐呢!” 这向导也是做熟了的,虽然话语严厉,但却又透着一股亲热贴心,仿佛是真为了郑地虎好一般。郑地虎也不觉收起了这些年来日益滋长的傲气,将他的话听了进去,细细寻思了一番,又道,“这制度虽好,但也不是没有隐患——你所说的,颇为可行,只有一点是没想到的,倘若真有人能将身边所有同僚全都买通,全都跟他牟利分赃,便如同外头的官场一般,那又该如何?” 向导愣了愣,笑道,“贵客果然并非凡人,大有见识——不过我们这里要形成窝案,也不太容易呢,贵客若在我们买活军治下待得久了,自然便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此刻小人却是不便多说了。” 这牵扯到领地吏治民生的道理,的确也不是随便可以到处说去的,郑地虎虽然能理解,但也十分好奇,更感到买活军的经验对于他们十八芝治理鸡笼岛定然大有帮助。这帮土匪海贼,是在长崎起事不成这才逃到鸡笼岛,心中久有裂土封王,做下一番事业的雄心,却也并非一般的海贼能比,对这种治理之道的兴趣更不下于传说中那大罗天星盘。 此时不谈这事,郑地虎便又细问政审分,此事和他是息息相关,向导便介绍了起来,原来每个来买卖的商户,政审分都是0点,来港做一次交易,便能加五分,如果卖的是买活军公开急缺的货,如牛,那还能再加分。若做了些对买活军有利的事,也能加分—— 郑地虎听到这里,便又不禁问道,“既然如此,那谁来掌管加分呢,倘若我买通了小徐你,你岂不是可以给我加许多分?” 向导小徐便笑道,“这却也非是如此,譬如贵客,你来时暂是0分,或者是负分,这都是有事由的,这且不说了,便是要加分,也要有一系列文书,譬如你有十头牛,卖给我们买活军,便加了一分,这一分不是我孤零零报上去就作数的,是夹在卖牛的单据里一起上去的,先后要有卖牛的文书结算,我这里的收条,还要有牛牵了上岸之后,贩牛商人开的票据,上头都是要签字按手印。” “最后往下去查的时候,甚至连你家的牛卖到了哪家去,都要有跟脚在。你看,为了给你加一分,先后要有多少人按手印?贵客你买通了我,买通得了后头的人么?为了加这一分,你愿出多少钱来打通关节呢?” 郑地虎听了,也是若有所思,他也知道买活军定然还有许多核查政审分的手段,只是不会一一说明,他们的目的还是让客商知道,在买活军这里最好是只老实做生意而已。不过郑地虎一夜也不由都在沉思这政审分的制度,并后悔自己没有好好读书,他觉得这制度和乡间保举孝廉,又像又不像,只是其中的区别太耐人寻味了,郑地虎只恨自己不够聪明,参不透其中的道理。 十八芝能和买活军相比,能在南海争雄吗? 尚且还没有见识到买活军的军威,只是在港口稍微谈了几句话,郑地虎当晚便睡得不是很好,他逐渐感到了两股势力之间的差距,而且在设想中很难弥补——要学这样的政策,首先一个就是要有足够的读书人,或者至少是识字的人,但现在鸡笼岛百姓中,能识字的百中无一。 一夜不曾好睡,翌日起来,也是心事重重,只因为几人争渡而稍微分了心思,取笑了几句。便自去吃早饭了——早饭吃的是鱼汤面,还有闽南这里爱吃的大鱼丸,灰扑扑、圆溜溜,洒了水芹菜末,一口咬下去,鲜汁四溅,里头是油汪汪的猪肉馅,郑地虎自小便爱吃包心鱼丸,自从离乡讨生活,倒是多年不尝此味了。 买活军这里,做菜的确比外头更鲜,他们很喜欢用海带来调味,郑地虎也不得不承认买活军的饮食是格外优越的,物产也特别的丰饶,这黄橙橙的竹升面在碗里窝成一个小圆,吃在口中,细嫩爽滑,汤鲜味美,非常落胃,只是郑地虎暗中怀疑这竹升面的来路——说不定就是他派出去袭击买活军的那十艘船里缴获出来的。 一顿五味杂陈的早饭吃完,郑地虎拿着竹节杯在甲板上用茶,而那艄公之争似乎也终于有了结果——那几个数学专家正被人背着,从软梯上往下爬去,艄公在下头接应,而其余人则顺着船头搭着的木板,开始往码头行走:昨日郑地虎来得晚了,便没有看到,原来日出之后,船家纷纷醒来,便搬出梯子,在两船之间搭好,又覆盖上木板,形成了错综复杂的浮桥通路。 这种通路不能运货,但年轻人行走是无碍的,除非畏高怕水,或者年老体弱,那就没有办法,只能乘坐舢舨。那些东江岛来的破落女子们,都背起了包袱准备走路上岸,女童们则轻快地跑在前头,那毛荷花还在和人说着,“不碍事,俺们辽东女娘,个个都熟悉水性——都乘着船到处跑呢!躲鞑子,打庄稼,个个都再灵巧不过的。” 果然,从那两三层楼高的中空踏板上走动时,孩子们神色不变,甚至速度都不减。倒是那算学专家的船上出来的那帮人,走得慢一些,有个棉衣少年面色越走越苍白,几乎要尖叫起来,走过几船这才慢慢习惯,但落脚依旧十分慎重,双眼只看着前方,丝毫不敢往下看,形态滑稽,惹来不少嘲笑,那少年也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缓缓向前挪动,由得那些不耐烦的人,侧身长板外头,去将他超过。 他们这一船的人走得慢,川蜀那船的人都在后头超他们,其中一个壮汉也惹来郑地虎打量——此人身材长大,面容阔朗,背着个老妇人也还是行走如飞,而且十分热心助人,总是走到另一边船头就放下老妇人,回头去接他那一船来的行人,帮着其中一些老弱病残、行动不便之辈迈过接缝,搭一把手。郑地虎看着,倒是暗暗点头,高看了他一眼,又问小徐道,“他们这样进关了,晚上还能回来歇宿吗?” 小徐道,“自然是不能了,因此那些载货的船只能排队,这些没什么行李的外人才能这样入关,除非实在走不动通路,便只能靠舢舨来摆渡,若是舢舨都乘不了,那就只能去船驿里等候,那船驿积攒了许多不便移动的光身客之后,也会摆渡去码头一次,就是不知要等多久。” 也难怪这些男女老少都尽量自己移动了,能走通路的也不愿做舢舨,毕竟舢舨太慢,自己走还更快一些。郑地虎看了看这船队,又仔细想了想,便对小徐道,“我带了些银子来,如果我愿将它们都兑成筹子,买活军能来船上运不能?” 五万两银子,这不是什么小数目,怎么也要三四千斤,再加上箱子,五六千斤是有的,靠小舢板实在不好运,郑地虎若要看守银两,大部人马就只能都绑在这里——他倒不担心自己若带了大队人马进城,留守人员监守自盗,只是这海域上船这样多,又靠得近,很多事是不得不防的。郑地虎江湖走老,哪能不清楚?这些走海的汉子,就没有善茬,海上两支船队相遇,互相抢掠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五万两银子这个数字,足以让很多人铤而走险了。 一口气将手里整银全兑成筹子,这手笔让兄弟们不禁小小轰动,不过十八芝军纪严明,众人不敢妄议,那接待小徐也有些动容,沉吟片刻,笑道,“接银子自然有接银子的船。” 又似乎是无意间笑道,“若贵客是这个态度,此次来我们这里的事,便很容易办了。” 五万两银子,若能赎回船,那就不算贵的,郑地虎稳稳当当,也展现出十八芝当家的风范,似乎未曾将五万两银子看在眼里,示意手下给赏,“请徐兄弟费心了。” 小徐倒不肯接银子,笑道,“道理贵客是明白的,还请贵客别害了我。” 他告了个罪,转身从甲板上蹬蹬跑远了,只看足下功夫,便令人眼前一亮,这小徐连跑带跳,只在长板上跑几步,便发力跳往船头,身手轻盈,落地几乎无声,郑地虎带来的心腹小甘啧啧称奇,低声道,“青贼这里,当真卧虎藏龙。这样的身手,在我们这里至少也是半个船长,他却只做个接待,还甘之如饴!” 郑地虎也动了爱才之念,觉得这小徐是个难得的人才,做接待是有些埋没了——此时的战争,将帅、首领的勇猛往往能左右战果,身手也是很重要的能力。不过他此来不欲生事,只对小甘说道,“还是以船为重。” 如此众人这里收拾了一番,小徐果然摇了十几艘舢舨过来,由众人将银箱吊下,引得邻船客人争相来看热闹,都笑问这装的是什么真金白银——这也多为笑谑,若真是被他们知道箱子里装的是足足五万两之巨的银子,只怕个个都要大惊失色,甚至因此犯疯病的都有,如今除非是和海外有联系,在内陆的商家,能一口气拿出五万两白银而不变色的几乎绝无仅有。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是怎么描述,有钱的大客户总能得到一些特殊待遇,郑地虎一行人也各自上船看守舢舨,到了关口,小徐又带他们去办文书手续,其中很重要的一张文书是郑地虎的商户页,小徐在上头已写了一行字,示意郑地虎来观看,只见上头写得清清楚楚,是‘主动储蓄五万两白银,建议政审分加五分’,小徐在上头按了指印,还有一旁几个吏目也按指印做了见证。 上了岸以后,众人便放松了下来,这么多的银子,又有买活军的看守,谁也不可能随意抢走,小徐和郑地虎商量,让他们先出一半人入关洗浴剃头,再去押车存银子。又问了众人一路上可有染病,有没有接种过牛痘云云,道,“我们这里是极力提倡都接种牛痘的,尤其是没有出过天花的人,五十多文一剂也很便宜,最好都尽量安排接种,免得把病气带到城镇里去,另外若有咳疾的我们提倡戴口罩。” 买活军这里的规矩果然是多,不过好在众人都是健壮汉子,从羊城港过来,也不算辛苦,并无什么疾病,至于接种牛痘,也都是求之不得——买活军会治病可是声名在外的。郑地虎当仁不让,第一个领了文书,小徐陪着他进到关内澡堂子里,又为他讲解道,“这里要查看头皮,如果有虱子必须剃光头,浑身药浴,行囊衣物也要喷洒除虫药水,若办不到是不能进关的。” 他们因为有特殊待遇,动作很快,来到此处时,恰和棉袄少年、算学老专家还在一批里,郑地虎一边听小徐说,另一边还听棉袄少年抗议道,“我没有虱子,为什么非得剃光头呀!徐先生、李先生没有虱子便可不必剃!” 他身旁的接待很铁面无私地说,“因为你是被我们绑来的肉票,便只能守我们的规矩!六姐不喜欢不能每日洗头的人!” 棉袄少年便顿时怏然了,郑地虎若有所感,看了小徐一眼,小徐含笑点头,低声道,“确然如此,六姐好洁,闻不得头油味儿,因此我们这些活死人都多留短发、寸头,便是为了方便洗濯,没有垢腻之气,免得遭了六姐的不喜。” 郑地虎之前就听说过谢六姐的癖好,并十分不以为然——以他们十八芝来看,中华之异于外夷者,便在于衣冠礼仪,他们常年混迹海外,除了祖籍之外,以什么来认可自己的归属?便是语言、文字,乃至中华衣冠。尤其是在长崎的那几年,虽为华商,却不得不穿和服,留月代头,说东瀛土话,虽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为,但心中却常怀耻辱,时而愤愤。 因此,十八芝是很反感买活军所推行的寸头与立领中开的服装样式的,以为他们其心必异,郑地虎本来想着,自己没有虱子便不理发,但此时来到这里,不知为何,被氛围带动,又觉得剃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的确,冬日为了防病,长发不好时常洗头,就是会有气味——而且男女都有。这种事从前不说破大家也就含糊过去了,买活军这里既然明确地提了出来,仿佛忽然间就觉得不剃头很不讲卫生了。 再加上他是为赎船来的,气势本就低弱,左右为难之下,半推半就地还是推了个平头,小徐又带他去了浴室,教他怎么使用,并笑道,“我这就出去为贵客张罗替换衣物——贵客定然是要买浴巾的,对吧?” 郑地虎还不太知道浴巾是什么,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只见小徐退了出去,而更衣室里便只剩下棉袄少年同他们船上陆续进来的一帮男丁,那棉袄少年左右张望,一脸的羞涩,不意和郑地虎对视了一眼,赶忙地逃走到人群中去,仿佛害怕郑地虎是个契弟佬一般。 郑地虎本想看看他们买不买浴巾,见棉袄少年这般,心中暗嗤了一声:“软如豆腐,富贵雏儿!” 便不搭理他们,自己先脱衣装在框内,把手牌栓好了,赤条条大摇大摆,往里间走去。 144 第四人郑地虎(中) 郑地虎在东瀛住过许多年,那处温泉众多,他自然有群浴的经验,平时在船上也是不拘小节,由于船上潮湿,而且布匹珍贵,低等水手在夏天很多都是赤条条地做活,他是见惯了同性的躯体的,一眼扫去,大多人的来历便了然于胸了:又黑又瘦,身有伤疤的多数都是老海狼。凡是皮肤细嫩一些,体态又较丰腴的,便是江南这里本地的地主。其余行商、货郎、苦力,看体态都瞒不过他。那棉袄少年一行人,恐怕便是江南的富人阖家迁移过来的。 郑地虎和这些人不是同路,也就没有打交道的意思,进了浴室之后,先找池子,却不见,只有一个个的黄铜盘子,上头又戳了许多孔,林立在浴室中,下方是水泥地,又用铜做了格子蒙在下水渠上,郑地虎仔细留心,还发觉这浴室地势有些微起伏,方便水流向下水渠中流走,也是暗道,“果然是买活军中,处处都是机巧。” 又有人从多孔墙里问他号码,郑地虎先报了自己手上的牌号,却不是,而是莲蓬的编号,这些都是在东瀛、羊城等处见不到的新鲜规矩,令他和同来的海盗也是兴致盎然——因为有他带头,此时他那些手下多数都剃了头,灵活些的已经领了胰子在身上搓洗起来,又喊了号数,让上头开始放水,给他们淋洗身子。 在船上除了夏日下雨,否则经年累月无法洗浴是很常见的事,水手有了机会都爱洗浴,此刻郑地虎便发觉,若是从清洗污垢的目的出发,淋浴比泡浴要更好得多了。热水洒在身上,带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如热雨一般,只令人闭目沉醉,可惜只一会儿便止住了,他不由就道,“怎么就止住了,再放啊。” 墙后那人便道,“水要钱的,前两桶一文一桶。第三桶起便是十文,你还要多少桶?” 郑地虎怎在意这个?将手一挥,道,“多少桶都放,这一场的浴资我都包了,洗个痛快的。” 说实话,以他们污垢的程度,两桶的确也不够搓的,众手下一听,便都欢呼了起来。那人道,“行,那我这里可就只管计数了——不过也不是要多少都有,得看锅炉烧得过来没有——客官要沐浴液么?这个就贵了,五百文一压,洗身子比胰子更好用得多了。” 水也不过是十文一桶而已,沐浴液就要五百文一压,郑地虎都吓了一跳,不想那棉袄少年却兴奋地叫了起来,问道,“是否便是京城千金难求的香体露?在京城一瓶可要三十多两呢,就这还无处买去!给我一压,给我一压!” 他已忘了惧怕郑地虎,跑到他身边,伸手接了一压沐浴液,捧在手中仔细鉴赏,疑惑道,“为何是淡紫色的——好香呀!” 细嗅了一会,又捧去给旅伴们看,那几个老者赤身裸体,将棉袄少年团团围住,郑地虎看着发噱,道,“来,也给我们一压,都包在浴资里。” 一桶水十文二十文的,这群旅伴还不当回事,五百文一压的沐浴液,他们便不肯领用了,郑地虎也不招呼,只有那棉袄少年欣然受了这个人情,郑地虎还看到他偷舔了沐浴液一下,又连忙吐了几口口水,五官扭曲,对长辈道,“苦的!”——他此时倒觉得这少年率真至性,颇为讨喜。其实他也想尝尝味道来着,不过有人试过,也就免去他的挣扎了。 郑地虎伸出手去,也得了一压,果然微紫泛光,在手心滑溜溜、冰凉凉的,仿佛胰子融成的液体,略一搓弄,则异香满手,搓在身上泡沫满溢,果然除污去垢,比胰子更加效验,而洗完之后,皮肤又不紧绷,反而滋润异常,还隐隐留香,令众人都交口称赞,虽然花了五百文之多,但却极为欣然,大有见了世面之感。 “这剃光毛发,又用浴液搓洗,果然清爽。” 等到洗完了,众人且都买了大浴巾,往身上一裹,那种舒适,难以形容,裹着浴巾来到休息区,往那躺椅上一靠,买了茶和蜜橘来,屋子里暖融融的,昏昏欲睡地用着茶,剥着蜜橘,便更觉得再享受不过了,而且这种清洁的感觉,是东瀛温泉都难以相比的,虽然东瀛温泉洗完了皮肤也滑嫩,但清洁力还是不如浴液,这些海盗很多都觉得自己轻了两斤——浴室里还卖丝瓜络,他们彼此用丝瓜络沾了胰子搓背,多少年的陈年老垢都搓下来了,而且一些常年有藓的皮肤,现在也觉得很干爽,很多人都觉得这就是浴液的作用,这浴液如此香甜,洗完了香气依然经久不散,很显然是仙家圣品,应当是有包治百病的功效。 “先生,你说这浴液是什么道理呢?还有他们是怎么把铁接头都做得大小如一,略无参差的?” 那帮斯文人也洗完了,他们倒是不歇息,衣服一送来立刻要换了离去,棉袄少年又发觉了不少有趣的问题,正缠着长辈询问,郑地虎听了,心中也是一动,只觉得读书人的脑子的确好用些,他刚才也在浴室里,怎么没留意到这一点? 要知道,天下百工,便没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哪怕是制钱,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也都分了大小,哪怕是再手巧的工匠,要他做一对一模一样的椅子都是很难的,只要有测量,尺寸上必定会有细微的差距,在郑地虎来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今日听棉袄少年一说,他突然回过神来,低头先看看各人的躺椅——倒还是有些差别的,他的心松了一下。但垂头一看这里下水渠上的格栅,心又是一提——竟是完全一模一样,格栅连头带尾,完全没有手工割开铁水常见的流滴汇聚,清清爽爽,一格就是一格,间距、粗细,都看不出一点不同! ……说起来,他们是如何把格栅造得这么细巧的? 连格栅都是如此,那他们的武器…… 郑地虎现在不太觉得一艘俘虏十艘很荒谬了,他有些出汗了,只好拿起浴巾略微擦拭了一下胸口,闭目调息片刻,这才宁定下来。不过已没了享受的心思,而是急于安顿下来,存银子赎人,至少要见一见被俘虏的弟兄,听他们讲讲自己的见闻。 “走罢,弟兄们还在外头等着呢!” 他起身招呼时,恰好那棉袄少年也换好了衣服,他依旧是穿着立领双开的棉袄,头也剃得毛刺刺的,面上有一种天真、快活而好奇的神色,见到郑地虎要走,便走来致谢,笑道,“谢过大哥了,不知大哥姓名?” 郑地虎对他倒不反感,若不是心中有事,也愿结交这个朋友,不过他现在一心要快些出去,便不愿多寒暄,只笑道,“我姓郑,小兄弟不必介怀,日后相逢请我喝杯茶也就是了。” 说着,便举手示意,让他先走。那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含笑再代其余人致谢,那几个老者也遥遥点头,这才陆续离去。 他们这波人洗澡洗得有些久,前头的客人都走了,后头的客人还没洗完出来,一时间休息室只剩下郑地虎这波人,他们这一场算是结束了,郑地虎换好了衣服便正好去会钞,其实原本叫个小弟也可以的,也是他想要见识一下买活军这里的物价,这才亲自过去,顺便也要嘱咐下稍后另一批人进来洗浴的待遇——郑地虎还是很注意待下公平的。 “什么,七十三两?!” 他的声音一下拔高了,在休息室内传得很清楚——还好没别人了,不然若传出去,十八芝的面子该往哪里搁? 不过,也因为没别人,郑地虎觉得自己必须要把账算一算——他来也是做好了出血的准备,只没得如这般当冤大头一样杀的! “是七十三两。”那坐柜的汉子倒也不生气,只平静地给郑地虎看一张长长的清单——“最大头的是浴巾,咱们这浴巾是二两五一条,全场客人都要了一条,这里便是五十多两了,不过浴巾是可以带走的,会和脏衣一起洗净了放到前台去,客人过几日来领就是了。再有是沐浴液,五百文一压,这个客人们要了十五压,这里是七两半,这就六十二两半,此外还有水钱、胰子钱,茶钱、水果钱——客人们觉得蜜橘吃用得好,可这蜜橘是黄岩贩来的,一篓也要二两银子呢!” 算下来倒也都不是贵的,但合在一起,便是七十三两的花销——在羊城港喝花酒,一顿应酬下来,外加送什么水师总兵梳拢个花魁,花销个二三百两银子,郑地虎眉毛都不会动一下,但现在却免不得眉头乱跳:这是他这辈子洗的素澡里最贵的一次! 自然了,赖账还是不考虑的,也不至于因此就限制了使费,不过郑地虎也迅速地做了决定,“我这里没有这么多的现银,但我马上要去存钱兑筹子,可以先挂账么?” 小徐刚才已打过招呼了,柜台并不反对,郑地虎又交代,“劳烦您和洗浴室那里说一声,稍后我还有十个兄弟进来,他们的花销我这里也都结了,也是水不限量,胰子不限量,浴巾一人一条、沐浴液一压、茶一碗、蜜橘一个。”他待下虽然严厉,但素来公平,不会亏在这点小节上,但原本打算包了兄弟们那场的,现在便不行了,且消费也得限死了,不然即便是郑地虎也觉得心疼。 结了账,他擦了擦额际汗珠,又露出笑脸,招呼兄弟们出去,众人得知今日居然光沐浴就花了七十多两的巨款,自己还能落一条浴巾,都大感头领豪气,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不住口地夸奖着买活军那浴巾的好,“这样的好东西,本不是咱们配使的,托赖二哥的福气,让我开了眼,必定要好生收着,回去孝敬给娘。” 前半句郑地虎是很赞成的,浴巾对于他们跑海的汉子来说实在是很无用,不靠岸压根就用不上,海上气候又潮湿,走几个月,谁知道浴巾会不会霉坏了?也因此他格外觉得这笔钱花得冤枉,不过听了后半句,他又有些默然,不知为何,心头也是微酸,反而又没那样不舍了,只笑道,“有什么好东西是我们兄弟不配的?将来这广阔天地,咱们焉能没有作为?!” 一句话说得众人应是,郑地虎道,“走!存银子去!” 便在弟兄们簇拥之下,昂然而出,走到关口栅栏处,隔着栅栏嘱咐着那些留下看守的兄弟几句,由专门的小工将银箱推过栅栏,一行人在小徐的带领下,去往钱庄兑筹子。 云县这里,如今四处都是水泥建筑,风土人情和外界大不相同,诸海盗自然看得目不暇接,尤其对街面上随处可见的妙龄女子反应强烈,不过他们都被小徐严厉警告过,在云县,凡是勾搭非礼女娘,都是不赦重罪,要被送去彬山做一辈子苦工,情节更严重的,则是当街问斩——还要扣东家的政审分,因此他们倒也不敢造次。 ——说到这里,还有人问小徐,这是单对正经女娘,还是连不正经的女娘也不能撩拨,小徐告诉十八芝这帮老弟兄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新闻,那就是买活军治下便没有不正经的女娘。 这消息简直把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除了耽搁他们的业余活动之外,也不由得生出好奇来,不免又问原本的表子小唱都去了何处——他们还以为都被杀了,或者过得凄惨,因为在这帮汉子们看来,有许多可怜的女娘,倘若不做这门生意,那就要等着饿死。 ——没想到小徐便又告诉了他们第二个奇谈,那就是原本的伎女们现在很多都在做吏目,而且做得还很好,所以他们务必要改了在外头的一些积习,否则若令这些吏目不快,那他们在这里办事可就难免处处都要吃人眼色了。 小徐的警告是有效果的,这些海盗们的行动相当老实,但也带来一个后遗症,那便是他们总在打量街面上的女娘,猜测着谁从前做过皮肉生意,虽然也不太有恶意——这些海盗若能娶上老婆,很多也都是风尘出身,但郑地虎还是警告地瞪了他们几眼,方才和小徐一起,当前踏进了钱庄。 钱庄的陈设,也是前所未有的,一间很阔朗的长厅,没有钱庄那高高的柜台和密密的栅栏,反而是一张长桌,上头用木板做了矮矮的间隔,还设了圈椅,由客人随意落座,郑地虎一眼望去,厅里相当热闹,很多客人一看便是豪商,都是大有气派之辈,但在这里也很守规矩,钱庄的伙计对他们一板一眼的,他们也怡然自得,更有几个西洋面孔,带了通译在此——郑地虎眼仁微微一缩:这些弗朗机人不肯交保护费,屡次偷跑到云县来贸易,也是令鸡笼岛方面相当不快的一点。 至于他这里,存钱兑筹子的事小徐刚才已进来说好了,手续办得很快捷,郑地虎这里的人进到后院现场看着称量入库,他自己在前台办支票本,柜台‘文员’和他讲解用法,“在我们这里,做大笔买卖,可以双方直接在存折上划转,也可以开具支票,住宿、购物,开支略大的,用小额筹子结算也不太方便,都可以开支票,贵客你带了数万两银子来,因此支票没有限额,可以随您开具,不过对方有验票根的权力——可以点算您登记在支票本上的余额,看您是否超支……” 这支票本是用一种很难仿造的纸张制成的,触手格外的挺括,上头还打了特制的钢印,郑地虎仔细观察,上头盖的印泥都有色泽,似乎还真不怕被人仿制,他也是暗暗服气,心道这又是一样自家无法仿制的东西。听文员仔细说了该如何使用——这东西是有票根的,还要背书、签字、按手印,因此一般也不会用在零花上,多是大宗交易所用。 郑地虎也暗赞严谨,接过支票簿,又换了一千多两筹子——他这也是未雨绸缪,在浴室被吓怕了,知道此处是个销金窟,故此多换一些筹子,免得又和在浴室时一样,带的那十几两银子都不够付账的,还得商议挂账。 像这样随着他出门,诸海盗住宿吃饭自然不花钱,也都有赏钱发给,余下还要再买什么,便看各人的私蓄了,郑地虎知道他们也要换筹子,便不在这里久留,而是问小徐道,“昨夜你说的交易大厅——” 小徐心领神会,笑道,“就在隔壁,贵客请随我来。” 说着,便领着郑地虎从大厅内打通了的一扇小门出去,顺着抄手游廊走了一段,便见到有一座大厅,一样是镶着大面大面玲珑剔透的玻璃窗,让人眼前一亮,郑地虎此时心气已泄,看着不过微微苦笑一声,便和小徐一起走了进去。 刚走进去,只听得周围人声鼎沸,再看厅内,首先便吃了一惊,暗道,“怎么这么多人!” 145 第四人郑地虎(下) 郑地虎是泉州人,之后又去了壕镜,甚么长崎、羊城港,那都是通商大埠,自然繁华。不过,这繁华一向是体现得很低调,很优雅,倘若是一个外乡人来了这些地方,他最多会诧异于物价的高昂,又或者是这里园林大宅的规模,烟花之地的兴盛,当然,还有商铺数量的繁多。大多数时候,人们只能从这些角度来判断城市的繁荣,因为码头上不管活儿多不多,那些苦力看着总是很受苦的样子,并不会和别的城市有太大的区别。而商铺那里,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不会有太多的客人,越是做大生意的店铺,门庭看着是越冷落的。 谈生意是请到后堂去上茶寒暄,问货也是慢慢腾腾,要彼此先摸一摸脉搏,至于价格,更是连伙计都未必清楚,全靠掌柜和客人手拉手,袖子里的功夫——这也是为何郑地虎很难想象女子出面做生意,光是拉手这一条她便通不过,始终还要通过一个男丁来为她做代理。郑地虎是很习惯于这种生意的方式的,一切全都在暗处,赚多赚少得要靠猜……他也是在这交易大厅里,才第一次见到买活军做生意的方式。 “昨日到港的货物已统计出来了!” 说来,早上那东江女娘一嗓子喊得还算正好,那时天色还没有全明,刚刚入曦,郑地虎吃了早饭,又商议好上舢舨,洗澡存钱等等,两三个时辰忙活下来,到现在钟点刚刚敲过十下,交易大厅里全都是人——这是个很大的圆厅,里头散着几圈圆形的水泥座位,此时挤挤挨挨,坐满了人,彼此还在嘈杂地议论着什么,光看人数便至少有二三百,而且看举止,全是有一定实力的豪商。小徐对郑地虎道,“这里一家商户最多两人进来,今日是我陪着贵客,明日起贵客可以自择一个帮手。” 这样计算,光此刻在场的便有一百五十个商家了,也难怪云县码头船只云集——郑地虎也在心中估量着羊城港的商户数量,有能力趸货的大商户能有上百么?恐怕是没有的,羊城港的生意说穿了,也就是那么几十人在做,下头的都是跑腿分销的…… 说穿着,因是冬日的缘故,大多人都穿着棉袄,听口音,这是天南海北,甚至还有郑地虎陌生的腔调——估计是内陆来的豪商,这些人彼此有些很熟悉了,正在寒暄谈笑,有些则和郑地虎一样透着生疏,不断向一旁的伙伴询问着什么——看来小徐这样专事接待的吏目也并不少。大厅中人声嗡嗡,需要好一会儿才能习惯这嘈杂的环境。 而大厅中间,则是一块大黑板,上头挂着一排排的木牌,分别写了品名、质量,一旁则露出了黑板的漆,用粉笔写着数字,一个吏目正在紧张地看着手上的簿子,往上抄录,而另一人则拿着铁皮做的喇叭,声音洪亮地说道,“除了我们买活军包买的牛之外,昨日到港的有皮棉、生漆、桐油、铁、硝石、皮革、煤块、羊毛……” 这些货物的份量都不少,而且其中很多东西都是犯禁的,真不知哪来这么多商家运到云县这里卖——鸡笼岛的硝石都不多的,这些货一般的商家或许还好,郑地虎看着是真眼馋,尤其是旁边抄录的价格,更令他大为心动:真是不贵!尤其是硝石和铁、生漆! 除了这些大宗货物之外,还有就是一些常见的外销品了,比如瓷器、茶叶、丝绸,这是常见的货物,而且销路一向是很稳定的,这些货郑地虎也能吃下,他可以到鸡笼岛去卖给西洋人,转手一次便是一次的利润。西洋人对这些东西,一向是来者不拒,和他们做生意是很有赚头的。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各地的特产,份量倒是都不多,很显然是带了一些本地出产而不在买活军求购广告上的货物,过来试水的。用具有竹器、木器、漆器,百工之物有金银三事、工巧银簪钗环,甚至连通草花都有人卖,显然就是随意拿来塞在船里的,还有各种居家的器皿。木材也有卖的,但很少,远距离海洋贸易,要放木排很难——倒是还有人卖船的。 吃食上也有人卖,多数是调料为主,油盐酱醋甚至有许多是郑地虎都陌生的,油就有小磨香油、菜籽油、花生油,还有一种什么棕榈油,酱更不必说,洋洋大观,川蜀的酱油,沿海的虾油鱼露,醋是山阴和镇江的老陈醋,虽然份量都不多,但胜在品类齐全。甚至连孜然、胡椒都有,只是价格颇为昂贵,也不知最后能不能卖得出去。 除此以外,便是一些便于保存的食物,如金华的火腿,北方的清酱肉,广府的竹升面——郑地虎始终很怀疑这是缴获得来的,但既然买活军说是昨日到港,便也姑且相信了。又有银丝挂面、线面还有面粉、米粉、米线干,并各种糕点。那吏目足足抄了两三面黑板,这还不算完,又推出了一个黑板,倒是已抄好的,上头写的郑地虎一看就明白了,毛衣毛裤、蜂窝煤……都是买活军这里自产的商品,大概也是昨日从别处运到云县的,有账目先到,便可以提前地抄出来,做好准备。 等黑板都推出来了,十几个女吏目又走了进来,个个手里都拿了一把算盘,在圆厅中央的长桌后坐了下来,身后又竖着小板子,写了‘甲1-3列’这般的标号,郑地虎看了一眼便大致明白了,“哦,一人管这几列的商品,这是要扑买?” 小徐拊掌赞道,“大人聪明,咱们这里是不允许公开喊价的,一般都分两次竞标,上午一次,第一次竞标结果出来后,可以考量两个时辰,下午再第二次竞标,如此得的价格,便是最终结果。” 这是前所未有的办法,郑地虎一时很难说这是好还是不好,因他从未做过这般的生意,便是在十八芝里,他也不管贸易。更让人可恨的是,他带来的银两是不能随意动用的,要做赎船使用,否则便是买了货物来,又该如何运回去呢? 如入宝山而空手归,这让他的心情相当沮丧,但即便如此,热闹不能不看,见识不能不增长。郑地虎往后一靠,妒忌地看着其余商人交头接耳,和自己的帮手或是同行热烈讨论着该如何填单,同时也思忖着这对买卖的影响——且不说主事者,如果他是商家呢?他愿意来这里做生意么? 郑地虎立刻发现答案是显然的,这个交易大厅的存在,极大地便利了买卖,而且省去了许多对于人心的估量。有些像是市舶司,但又不太相同——他所接触到的市舶司,主要还是在管朝贡海外贸易,而且他们并不主动撮合交易,只是起到一个见证的作用,几乎便只是各色官僚捞钱的一种手段而已。和此处不分官私,一体撮合的贸易还是太不一样了。 “这里报的商品数量、质量,都是经过买活军点算的吗?”他便问小徐。 “自然,都是我们上船去抽查的,而且所有在此处达成的交易都要分几个步骤……” 在小徐的介绍下,郑地虎大概明白了过来,首先这些船只到港之后,要立刻如实申报货物与船员的数量,所属的商行等等。之后,如果他们能拿的出原有的商家文书,便可继承上回到来时的政审分——就算丢失了,只要东家都还是原来留下手印的那人,也可以来交易行付钱查找底档,再补一份。而政审分比较高的商家,有时候便可以享受免检的权力,直接登记自己的货物数量、品级,以及心中的底价。 如果他们带来的货物,是常见货物种类中的一类,那么会有扑买的指导底价,每十天买活军也会抄录出平均成交价,这都是可以花钱买来的信息,帮助商户确定自己的心理价格。随后,商户便面临两种选择——第一种就是等买活军的码头空闲出来,搬货上岸入库,这样他们就有了和底价相当的一份支票本,第二种则是不必等待入库,和郑地虎一样,需要在钱庄中存一份保证金,才能拿到支票本。 这支票本是相当重要的,郑地虎发觉在这里起到了飞钱、银票一样的功能,还要更灵活一些,因为银票是固定了面值的,使用起来也并不是特别方便,支票本在做生意时可以开具相应数目的支票,无非只是要做一做算术题而已。按小徐的说法,如果政审分很高,买活军还可以提供融资服务,只收取不多的利息。 如此一来,倘若一个政审分达到了50分的商户到这里,他的货值是五万,按政审分还可以再融资五万,那么货上岸之后,一分钱不出,他就有了十万的支票本。他在买活军这里把十万两都花了,买走了价值十万两的货物,只要这里验收合格,双方签字按了手印,商户本人便可以扬帆起航——这就节省了不知多少的时间,只要在时限内他能返回把钱还上就行了。一来一回,船就等于是多跑了几个周转,这里积累的利润便相当的可观了。 如果是没做过大生意的后生小子,这时候便要问了——难道买活军就不怕他们一去不回吗?下回换个人来做生意,从头积累政审分不就行了,这里可是白占了五万两银子呢! 但郑地虎好歹是鸡笼岛首脑,他是不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的,像是他们这种敢放债的势力,就没有怕收不回来的。若不是把你调查得底掉了,也不会给你放五万的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走,你能走去哪里?你老家不要了?你从此后再不回敏朝了?但凡你背后的东家还在这东海混饭吃,买活军就有得是办法叫他们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这倒是好办法。”他没有吝惜自己的夸奖,“不管是现银还是货物,总有东西担保,就少了许多疑虑,货物交割和银钱交割是分开的,这一点尤其好。” 这是真正接触过如今的海上贸易才有的见地,卖方是见支票给货的,关于兑付和□□的疑虑,都被买活军官方承揽了过去,这里就省了无数的担惊受怕,要知道,在别处,很多海商根本不和陌生人做买卖,为何?就是怕你拿了货不给钱,或者给假银子,仗着背后有靠山,可以拉偏架,堂而皇之地来贪你的货! 哪怕就算兑付的白银不造假,贸易也顺利地进行,现在很多商船做生意也都是做两手准备的——既要做出港后被抢掠的准备,有时候也做准备出港后去抢掠别人,一艘船能在港口赚到多少钱,由许多复杂的因素共同决定,包括但不限于东家的精明,船只的火力,背后的势力以及莫测的运气。海洋贸易的利润的确惊人,但这种钱真不是人人都能赚。 当然了,被抢掠的顾虑,在云县也还存在,但除此以外,别的疑虑都被扫空,那商户顿时就觉得生意很好做了。货物交割、验货完成之后,有了双方的签字,才可用支票取钱转账,而买活军作为官方的确也大公无私,他们自己内部都经常清扫吏治,调换主持贸易的吏目。 难怪云县港口这么多船只停泊,恐怕长溪县的船也不会少……郑地虎心中发紧:这又是十八芝很难学习的办法,而且极为有效,恐怕长此以往,云县、长溪县……买活军的港口,将成为远东贸易的乐土!而买活军这里,别看千辛万苦地撮合交易,好像没什么收入,但他们来钱的路子,便是郑地虎粗看就有两条,第一条,是那种刚把货搬入仓库,还没来得及出售,便以支票卖货离去的商家——他们等于是将自己的货物以扑买底价卖给了买活军,割让了这部分的利润,而这里的赚头可就不好说了,多起来翻倍都是有的。 哪怕便是这部分的货物,都是平进平出,买活军光是从交易中抽头也赚得盆满钵满了,更不说物资如此丰富,对一个政权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说今早,那踏着长板汇入关内的人流,不都是十八芝渴望的人口百姓么?他们实在需要人口在鸡笼岛拓荒种地,但哪怕是老家泉州晋江也很难找到百姓们,老百姓们安土重迁,不是几句话便会抛下一切和你去闯荡的。而要说五湖四海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却又觉得不是同乡,恐怕人心不齐,不好管束…… 但买活军是不介意这些的,他们本就是流民起家,对收用流民毫无顾忌,甚至还远上东江岛搬迁人手——他们还格外喜欢收用外间活不下去的女娘……郑地虎意识到这也就意味着在买活军治下,可以做工的百姓要比外间更多。读书识字的人也比外头要多得多,而他现在逐渐意识到这对统治来说是多大的优势。 十八芝……真能和买活军相比么?哪怕,哪怕在火器和船只的水平相当,但,就说这治理领地的水平…… 他的气势便更加胆怯了,郑地虎约束着思绪,不再去想这些,决定把这些交给大哥郑天龙处理,他只还是关心眼前的贸易,见众人似乎都商议完了,陆续上去交了自己的报价单,不由问道,“别的也罢了,皮棉等物,你们如何不自己留一些呢?却都在这里扑买?” 小徐奇怪地看了郑地虎一眼,问道,“这些皮棉煤块,除了我们买活军以外,又有谁要呢?” “……”郑地虎无话可说,他发现自己的确被绕进去了,这种东西哪怕不贵,别家船只也是不要的,他们肯定会选更畅销,单价也更高的瓷器、茶叶。就算是找压仓物也该找盐、糖、蜂窝煤这种硬通货,皮棉这样的东西,只有买活军需求,别处还真不是很缺,他们又没有梳棉机,买回去做什么? “之所以放在这里扑买,只是因为我们治下有一家以上的纺织厂,原料与其分配,不如扑买。”小徐便介绍道,“至于那些治下独一份厂子,他们所急缺的原料,是不会来到这里的,都被我们官买去了,能运来的商家也有政审分的补偿。譬如说牛,虽然难运,但运来就有加分,所以各家都在致力于搜求,甚至许多地方都开设了专门的养牛场。” 郑地虎便顿时想到了上个月从晋江传来的闲谈,那里似乎的确有好几家养牛场新开设,如今他才知道原因。 “果然考虑得周全。”他彻底无话可说了,几乎是搜索枯肠地寻找着这制度中的另一处漏洞,想了半日,看着诸多商家逐一上台提交报价单,只能想到一个不算漏洞的漏洞。“若是我今日在这里扑买了十吨雪花盐,明日要再挂单出售,也能办到吗?” 会这样问,也是因为估算着一日到港的货物,不该有黑板上挂出那么多的数量,应当有不少是往日积存下来的。小徐听了,便也笑道,“贵客果然脑子灵活,可以是可以的,不过也有限制。” “比如说盐、糖这样的大宗货物,每日的扑买底价是不一定一样的,可能贵客手里的盐是八文一斤买的,但第二日我们的扑买底价便是七文,那你也只能以七文上板,若被人以底价买走,一斤便亏了一文。” 别看一斤只一文,这种大宗交易,一手很可能就是十吨,郑地虎脸色不觉凝重起来,缓缓点头,“如此倒是避免了囤积居奇。” “是了,”小徐也道,“至于有些小货,数量本来就少的,不在我们的名录内,倒是可以自行报价,比如这些金银首饰,这完全是随行就市的,或许您扑买到手了,打开一看,觉得还能卖得更高,便在我们这里花点小钱上板,同时自行物色买家,邀他们来参加拍卖,又或者是顺手办些别的事,等到启航之前,卖出去那就是卖出去了,卖不出去便来撤板走人,余裕自如,非常方便。我们这里去年以来,有不少商户便专做这样的倒卖生意,倒也能赚点小钱呢。” 郑地虎听了,也是大为感慨,道,“这是自然的了,若是本钱厚,有眼光,这或许比走海更赚钱呢,只是这一行赌性更重,非得要熬得住、把得牢、亏得起,方才能做得。” 又道,“若是我,来了这里,头三天我也不做生意,只要看行情价,再出手买卖。否则买卖得急切了,是要吃亏的,尤其是出价扑买,这其中学问很深!” 小徐见他对这生意也很是在行,便也笑道,“确然如此,我们还针对这新客商有收费的培训课,叫做模拟扑买,虽然一节课要五十两,但确实是物有所值,贵客可要尝试一番?” 此时台上已开始报价第一次扑买结果,郑地虎放眼看去,除了皮棉等物,完全由买活军垄断的货物之外,其余自由扑买的货物,价格都有相当的上浮。粗略计算,刹那间便是几十万两的数字叠加上去,真不由得暗中咋舌——自从进了云县,真觉得钱不是钱,连自己都是大大开了一番眼界。 又听得小徐这样介绍,虽略觉五十两银子很贵——他已很少觉得有什么东西是贵的了——但也知道这钱可非花不可,当下便爽快道,“这是自然!这班是随开随上?” 小徐道,“这倒不是,班是五日一开,要到后日才开的。您这会儿有了空闲,若不扑买,是想找客栈安顿下来呢,还是随处逛逛,买些土仪,还是去看望老兄弟们?” 若不是他这一说,郑地虎几乎便要忘了这事儿,此时忙起身道,“自然是去看兄弟们,他们现在何处?彬山挖煤么?”他倒是已对彬山留下印象。 两人一边说,一边就走了出来,郑地虎心里还牵挂着扑买最终的结果——其实他也不买,就是看了个开头,便对结果非常好奇,叮嘱小徐,请他务必不惜使费,也要买到之前所说的商品成交价格表。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出交易大厅,便见到只有两个兄弟候在外头,其余人的身影都随人流一起,消失在街道附近一处院子中,郑地虎还能见到几个兄弟的背影,又有刚才船上留意到的大汉,也混迹在其中。 “?”这是在做什么?调虎离山,分而治之? 疑心尚未浮起,小甘、小吴已迎上来,叫了声二哥,解释道,“他们去上扫盲班了……说是入关的水手人人都要上的——连二哥你也要上。” “!” 郑地虎震惊了,不由求助而又无助地望向小徐,小徐双眼笑眯眯的,依旧是自然地道,“确实如此,今日还要去看望兄弟们,便暂且没有安排,明日起,贵客不论去哪里,都需要完成半日的学业……” 他依旧是那么贴心而又亲热地宣布,“贵客,扫盲班没有毕业以前,是无法蒙得六姐接见的哦——” 146 谢双瑶配饭 “那他去上了没有呢?”谢双瑶一边吃饭一边津津有味地听故事,她还挺满意于郑地虎的消费手笔,在浴场没留神超预算消费的老板很多,但之后还舍得花五十上模拟班的人,可以说是真正有魄力了。“不愧是十八芝的老二,挺大气的,是应该给他一点好脸色。” “扫盲班和模拟班都去上了,而且扫盲班还去的是晚场,一天都没浪费。”过来做汇报的是张局长,他最近调岗来云县统管治安,像是郑地虎这样身份非常特殊的人员,接待由一波人负责,但情报是归他来汇总的。“的确很有眼色,学习能力也很强,根据他自述,他会说十几种方言,弗朗机人话、东瀛话、荷兰话,都能熟练交流,因此郑地虎对学会拼音是很自信的。” “那是。”谢双瑶可不会小看十八芝,“他去看老部下之后什么反应?” “我们也没虐待那帮人,都按一般战俘的标准对待。”买活军对没有结下血仇,本身名声也不是很臭的俘虏,都和当年对马百总是一个态度,做活即可,还给他们上认字班。“他们在我们这里,吃得好,睡得好,还能上课,都胖了,个把海盗还长高了。郑地虎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提出可以让他们去船场做活抵债,并保证在谈判结果出来以前,他们是不会逃跑的。” 这些海盗倒不至于吃不起饭,但在海上吃食歇息不可能和陆上一样好,过来修路之后,饭可以随便吃到饱,这一点是海上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吃胖了挺正常。买活军这里不让他们去修船造船,其实也是因为怕他们夺船逃跑,既然现在有了郑地虎的保证,似乎便也可以让他们靠近大海了。谢双瑶翻阅了下报告,“哦,现在他们都可以不带麻绳做活了啊?那要去海边还要栓麻绳,恐怕未必愿意呢——说不定还有海盗希望能留在咱们这里,不跟郑地虎他们回去了。” 一开始,这批海盗干活时是要在脚踝上栓麻绳的——这是地主对付庄客和农奴的老招数了,麻绳一米多长,走路是不太有妨碍的,但狂奔很容易被绊倒,这就杜绝了乘机逃跑的可能,便是逃出去了,这样的奴隶也是一眼便被识别身份,因为麻绳往往泡过水,很不容易割断,这些奴隶便是逃走了也只能潜藏于荒野,很难再回归到村镇中去。 在买活军这里,由于经济繁华,治安井然,百姓们对于这种逃犯的态度自然是更警惕而敌对的,因此吏目们便很敢于启用俘虏们去做活——目前来说,经常是让他们去种地,以此来抵消很多农民冬日进城做活的影响,这样土地就不至于完全荒了,少了冬季的作物出产。让从远方过来,还没来得及分田的流民,以及俘虏,先种一季越冬作物,是这两年来比较普遍的作法。 延平府中,就有不少郡王府的家丁们现在正在长溪县做活认字,对于其中没有太多劣迹,没轮上处死的那些,买活军的计划是做完三年的苦活,初级班毕业,便可以放他们自由。而被海军抓回的鸡笼岛海盗,则被安顿在了云县附近,也是路修通了的几个村子里,郑地虎这才能下午去晚上回,谢双瑶觉得有海盗不愿返回鸡笼岛也是可能的,鸡笼岛那里的农业生产条件还相当原始,当然和买活军这里不能比了。 “他们其实都挺机灵的,也知道没有结下死仇,有被赎走的可能,便彼此看守着,也保证了不会逃走。扫盲班都上得很积极,”张局长对这批海盗的评价不低,“这倒也是自然,能跟随郑地虎出海的,本身都是海盗中的尖子。其中许多人都会说多国语言,甚至还有东瀛孤儿。” 一艘俘虏十艘,光水手就有五六百,出一些人才的确不稀奇。对这些海盗的审讯也是很有价值的,由于买活军问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他们的伙食,又或者是婚配情况,水手们的戒心并不强,多数都如实回答,买活军这里也轻易地推出了一些宝贵的信息:十八芝麾下的人口构成,鸡笼岛的开发程度,甚至还有他们如今的战略意图与痛点,这些都是通过侧写数据估算出来的。 虽然对郑天龙后续的发展轨迹心里有个大概,但这也不是什么游戏,会把细节数据写在面板上给人研究,谢双瑶也是查阅了报告才知道,现在十八芝还算是刚刚起家的阶段,虽然还很有钱,但远没有那么有钱,别的不说,鸡笼岛上的居民大概也就只有数百,还处于初期垦殖阶段。此时他们和岛上的荷兰人关系也还满不错的,因为十八芝中不少海盗都是荷兰人在东海的买办——不过如今郑家在晋江已经是很响当当的招牌了,郑天龙还有意回老家去修祖宅,去年甚至还去泉州参加了天妃大祭,也是平安来去,没有受到任何留难,可见其在东南沿海一带的威势。 招安的话,也是有在谈的,这一点海盗们都很清楚,因为他们正是护送二老爷来羊城港做这事的,朝廷的意思,是希望能有一支势力来清扫海面,肃清那些行事恶劣的小海盗,作为水师的补充,而这人选除十八芝以外还有谁能担当呢?这几年来,十八芝屡经火拼,已将无数小海盗,或是吞并,或是抹消,原本还和十八芝有一争之力的王家,又遭了天罚,有一支船队全然消失无踪,这便是时运站在了十八芝这里的证据。如今海上其余人家,都已经无力和十八芝争锋。在海盗们来看,下一个海盗王已经毋庸置疑,便是从长崎一路火拼到吕宋,都不会有丝毫畏惧,战无不胜的天龙郑一官! 说实话还挺招人馋的…… 谢双瑶也没问这些海盗对买活军的军事力量怎么看,现在身为阶下囚,人家很难给出客观的答案。不过她也并不想和郑氏兄弟火拼,还是觉得黄谨的收服提议比较香,理由当然有很多,最有份量的便是郑家现在拥有规模最大的华裔远洋水手群体,而且航行范围极大,在整个东亚的船厂人头也都很熟,对于现在连河船工都想要的买活军来说,这笔人力资源就是最宝贵的财富。 “眼下我们的高层里没有太多十八芝的仇家吧?”为了慎重起见,她再确认一次。“沿海的百姓们呢,有没有什么区域和十八芝有血仇?” “那倒是没有,”张局长如实说,“按俘虏的说法,以前十八芝都是在长崎那一带跑贸易的,跟随大华商李旦做事,他们那批人,不会到岸上劫掠百姓,嫌油水不足,都是在海上黑吃黑,而且叶落归根,颇为照拂家乡,在闽南的人望是很高的。” 以如今敏朝禁海的形势,可以这么说,在海上跑的船就没有什么无辜的,黑吃黑是常态,掳掠地方——如果掳掠的是东瀛吕宋,那都还算是相对好的,谢双瑶也不觉得自己能找到一支纯白无暇的海盗军,不会对十八芝所有人的过去寻根究底,她点头说,“那就是可以吸纳的了。” 买活军现在对于一些外部势力,是予以坚决剿灭,还是给予融入买活军的机会,主要的判断标准是和他们自己的势力有没有死仇,比如说延平郡王,在本地鱼肉百姓,剥削过甚,留在本地的龙子凤孙就没什么好结果,恶贯满盈的那些被当场处决,其余人送到矿山为奴,年纪小于十岁的则打散了送到各地的矿山奴营中做杂事,不过也给他们上学的机会——在买活军这里,只要不当场处死那就一定都是要上学的。 这些孩子服务了十年之后,是有机会转为平民的,其余人就要看自己的运气和表现了。说实话,谢双瑶也知道这个政策不是特别的公正,会出现做了一样的事,但a因为有仇家在买活军内能发声,b的仇家已经死完了,如此a被治罪,而b成功融入买活军的现象。不过她追求的也不是彻底的公正,而是有效的统治,因此便只能这么接受了,只能说不管什么时候,运气都是实力的一部分。 “郑地虎已经知道那一战的始末了吗?”她拿八卦配饭还是吃得很香的——因为在云县的关系,物产相当丰饶,又有海鲜,这顿饭很丰盛,有烧黄鱼、蒸青蟹,还有在冬日很难得的暖房鸡毛菜,汤是紫菜蛋花汤,不在海边现在可没有新鲜黄鱼、青蟹吃,现在买活军往外卖的多数都是咸呛蟹,渔民在船上就做了起来,因有雪花盐,倒是比外头的味美,也相当畅销。 黄花鱼只下了一点酱油,起锅时淋一小勺镇江香醋,鱼肉蒜瓣一般,块垒分明,而且一点刺没有,鲜美异常,鱼汁淋在白米饭里也是美味,张局长已经吃饱了,而且中午吃的也是黄鱼——谢双瑶吃的也是食堂菜,只是她最近实在忙,是小吴帮她打回来吃的——但他看谢双瑶吃饭还是有些吞口水。 “知道了,他下午反复问的主要就是那一战的经过。”说到这里,张局长也不禁有一丝笑意,“估计是没想到射程和精确度会带来如此碾压的优势,这一次回去之后,不管怎么样他一定会和天龙禀报,以后我们的船只应当不需要惧怕海盗了。” 这就是技术代差的威力了。现在十八芝乃至荷兰人、弗朗机人的船上,普遍使用的火炮都是红衣炮——这实际上已是这时代最先进的火炮了,敏朝现在还造不了,官军这里,前些年千辛万苦地从壕镜的弗朗机人手中购买了不少红衣大炮,并在宁远守城战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甚至连徐子先大人的下野,都和红衣大炮有一定的关系——不过这是题外话了,总之,弗朗机人对壕镜的占据,之所以得到朝廷的默认,便是因为壕镜有他们的炮厂,而且他们也愿意卖给朝廷。 这种红衣大炮,比敏朝从前所用的那种轻型前装,甚至是枪、炮不分的小炮,固然是先进了许多,用以守城,‘血肉横飞,几无可制’,但也相当沉重,只适合大规模会战,若是在商船上,并不能布置过多,否则吃水太深,商船就无法载货了。不过葡萄牙人、荷兰人都有以类似火炮武装的战舰,在吕宋一带耀武扬威,维护本国船只的通行权,并对过路的敏朝商船收取保护费,此时在南海,如果不做两国的买办,是很难自由通行的,其原因便在于这红衣大炮。 自然了,这样的军国利器,朝廷的匠作也在全力仿制,这也是徐子先在朝时所竭力奔走推行的‘西学’之一,这位老大人能在下野后举家投奔买活军,真不是没有缘由的,在朝时他就是颇令人侧目的西学党,和西林、阉党的关系都不紧密——对于其余西学,朝廷的态度极为保守,但他们尚且还是承认,这红衣大炮的威力要比自家的所有炮台都大得多。朝廷在造炮上,实际上已落后于外夷不少了。 而在谢双瑶这里……她可以选的就很多了,谢双瑶采取的是跟随战术,她是这么选择攻坚目标的:永远比主流先一代。比如说,现在以及未来两三百年内,流行的都是这种射程最多15公里(精确射击距离大约是1公里),重量一吨的前装炮的话,那么她就会在自己能搜索到的材料里,选择介绍最完备,工艺(看着最简单),射程大概3公里(精确),重量在700公斤到1吨之间的后装炮进行仿造。 科技树是得一步一步攀的,制造第三代机器,大多数时候都要用到第二代工具,并不可能一飞冲天。从省时间的角度来说,这种提前一代的策略是比较容易贯彻的,在工艺上也好实现。以纺纱机、梳棉机和飞梭的复制为例,实际上工艺储备都已经成熟,缺少的就是一个点子,这种就很容易地复现出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难关,毕竟是按图索骥,这要都能错就离谱了。而高炉炼铁这种比较超时代的技术就攻关了五六年——蒸汽机这种,本时代已经在西方有应用的机器,由于本土几乎完全没有储备,复现的过程也是磕磕绊绊。 就红衣大炮的制造来说,敏朝这边的技术储备是完全够用的,甚至还能做一些创新,比如把铸铁炮改为铁芯包铜等等,朝廷的效率低,那是因为他们人浮于事,真正到技术派上台,还是能够迅速实现自产。而买活军这里,开设了专门学校之后,又招揽了许多江南工匠,楚大财从蒸汽机这里抽出手来,半年下来就试制出了谢双瑶挑选的阿姆斯特朗炮——她载过这个炮的资料文献还完全是因为这炮在二次元里很有名气…… 一旦炮制出来,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种带了轨道,能够调整射击角度的跨时代红衣小炮,打十八芝船队不是吊打?人家还没进入炮击距离,这里买活军就直接把桅杆轰断了,以一当十并不是传说。买活军击沉了两艘之后,其余船只就意识到无法通过炮战取胜,凶心大起,想要以多欺少,迅速靠近打接舷战,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红衣小炮和大炮相比,没有炮膛复位、降温的程序,发炮速度更快,而在海上不管怎么迅速,靠近船只的时间也是按小时来算的,靠近了那不就等于是送菜吗…… 主桅杆被打断,机动性极为下降,而且船是无法远航的,除了两艘船只因为损害严重而沉没之外,其余八艘敌船只能被困在海域中,等着买活军用传音法螺通知同伴赶来……整个过程没有别的海船发现,因为他们是随着买活军进入外海,并不在常规航路上。而且等后续支援到的时候,这数百水手已经基本水尽粮绝,只能主动扯了裤腰带,绑着双手,依序上船投降了…… 相信只要郑地虎了解过这一次遭遇战的详情,便可意识到十八芝实在是不够买活军打的,不过谢双瑶还是决定给他一点时间去充分接收消息,她咽下嘴里最后几口饭,又喝了两口汤,满足地叹口气——郑地虎在浴场被宰的滑稽戏真是很好的下饭菜。 “来先搞定ssr吧。”她说,看了下手表,起身去特意空出的体检室,“徐子先他们已经到了吗?把人请进来吧。” 111 确田风波(下) 刚被列为对比示范村,刘家村立刻就出了这样一起恶性案件,吴兴县官衙这几天的氛围都很低沉——刘四嫂机灵,黄富还来不及跑就被人来了个瓮中捉鳖,此案案情简单,侦破迅速,尸体也很快就被打捞了起来。但后续的处理依然相当棘手,不但为刘家村多添了几个让人心头发凉的传说,也让金主任显得有些尴尬了。 “你当时可在呢?他们放水找尸体的时候?” “可不是在呢?臭得要死!天气这么热,三天就泡胀了,还有鱼腥味,简直!” 在回廊下,几个吏目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村民都恼火呢,先他娘栽进去,那年池塘里的鱼都没人敢吃,现他又把人按在鱼塘里,这已经是连坏了两年的收成。村里人都气。” 刘家村以及附近泉村的农户,对买活军的分田政策的确都产生了意见,在黄富杀人案后,这意见仿佛找到了凭依,一下便沸腾了起来,大多农户都找到村长反映自己的情绪,甚至还有些胆大的形成书面意见往上呈递。农户们的意见是很统一的,那便是这起恶性案件正是由于新的分田政策带来的结果,如果买活军不给女娘确田,那就不会滋长刘小玉的野心,也就没有黄富杀人的事情了。 任何一个政策出了岔子,难堪的自然都是推行者,而金主任的尴尬便在于,她虽然有权推行新政策,但却又无权封了众人的口,这一点是县衙中哪个主任都做不到的事,甚至连堵住消息的源头都做不到,黄富落网之后,很快便开了口,咬定了自己是因为刘小玉把自己的老母亲推落池塘,有了这一层怨气在前,而当天刘小玉又要和他离婚,嫁去泉村,并说自己早和泉村的一名男子有了奸情,这才血涌心头等等。 由于他是先落在村长手中,第二天才被扭送到县城,当晚在村中的说辞早已流传了开去,并引发了许多后续的影响,第一个是泉村和刘家村的关系变得紧绷,刘家村里颇有一些人认为泉村人风气不正,拐带了他们的妇女,而泉村人则愤慨刘家村的人给他们头上泼脏水,本质上还是嫉妒他们泉村是新式农具的试点,而且所有女娘都可以被介绍出去做活赚钱。 第二个,便是刘四嫂提出要和刘老四离婚,因当晚黄富是去说服刘老四和他一起投奔‘南面的英雄’,去南洋闯一闯,而且也承认了自己想说服刘老四杀妻作为入伙的保障。有这么一出在,刘四嫂不敢再和刘老四一起生活,她因为无娘家可回,当天便收拾行囊,带了两个孩子,村人一起进了吴兴县,但却并未跟着村人一起返回,而是请买活军做主,单方面离了婚,带着孩子连夜就去了云县。 这件事刘老四当时是不知道的,他也被一起扭送了县衙,不过不论怎么说,黄富还没怎么说服刘老四,人就已经被抓了,这是判不到刘老四的罪的,他被放回村里以后,发觉家里的细软被妻子席卷一空,当即便大吵大闹起来,口口声声只说买活军诱拐了他妻子,要买活军赔他一个。 李村长几番规劝,刘老四压根不予理会,他只好往上汇报,当下刘老四就知道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因为寻衅滋事,他重新回到了县城监狱里,等待六姐的判决 。但刘家村的村民,对黄富被抓倒没什么说的,杀人者肯定是要进去,对于刘老四的就擒,则普遍报以同情的态度,认为刘老四不过是说几句难听话而已,任是谁遇到这样的倒霉事,恐怕也是要说的,就这样便被关了进去,老爷们未免也太严苛了。 刘家村的情况,就叫做‘人心摇动’,除非把整村人都关起来,否则压根便无法制止,而受到这一连串事件的影响,村民普遍不愿让自家的女眷出去做工,更别提确田了。李村长更担心黄富事件再度发生——村民们现在已经知道出去做工的收入,更知道到处都缺工人,又见刘四嫂离婚离得利落,很多和刘四嫂一样,在家里过得并不如意的农妇,私下便有些蠢蠢欲动起来,而感受到这些情绪的男丁们便又对她们进行了更严格的行动限制,现在连每日晚上妇女们聚在一起听书的集会,都有许多妇女不能参加了。‘女人凑在一起就会惹是生非,心就是这样变野的’! 毫无疑问,刘家村现在的民风很不对,农户们对买活军的官吏没那样信服了,甚至隐隐有了对抗的念头。这在吴兴县倒也不令人奇怪,因为本地产粮,原本的日子过得也没那样坏,农户们自己有些底气,对买活军的到来本也就没那样的感激。 这让靠着买活军上位的李村长很焦虑,也让县衙中的农业办公室仿佛处在了风口浪尖,其余科室的同事过来闲聊时,语气仿佛总有些怪怪的,像是等着看热闹。对此,众吏目反应也各自不一。 张文因为来的时间短,年纪也小,倒没什么朋友,还是继续做自己的事,私下如何关心金主任,这是他们两人自己的事。钟勤快是若无其事的,并不忌讳和旁人谈论刘家村的案件,“越是如此便越要做出大方的样子。” 李小青这几日情绪都十分低沉,眼眶时常是红肿的,因为她是负责和刘家村联络的吏目,之前正是她在夜晚的妇女集会上详细地叙说了出外务工的细节。对刘小玉案,她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自责,虽说她也说不上很喜欢刘小玉,但不论如何,她总不该这样死掉。——由于刘小玉案和钟勤快说的案例非常相像,她如今在钟勤快跟前还仿佛更低了一头。李小青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钟勤快了解民间百姓,而她也在反省自己是否‘坏了买活军的大事’。 金逢春走进办公室时,见到的就是三张表情各异,但却都有点颓丧的脸,她若无其事地道了声早,“都在想什么呢?” “主任。” “主任!” 三人不觉都站了起来,因金逢春之前又赶去云县汇报工作了,出差了三天,这算是小别重逢。“这就回来了?” “主任,六姐怎么说?” 李小青迫不及待地追问了起来,张文一贯的沉默,面上的关心是最真切的,而钟勤快还是以日常寒暄为主,给领导留足了地步,金逢春眼光在三个下属脸上扫过,点头说,“大家都准备一下,今天一起去泉村和刘家村公干,一会还有更士、兵士兄弟们和我们一块去。” 现在县衙中,有编制303 40;吏目和从前比要多了许多,无编的也不许和从前一样,吃‘傍边饭’,以前一个县衙就二三个捕快,十余名衙役,每个捕快下头各自都豢养了几十帮闲,现在则反了过来,光县城的警察就招了一百多,这些警察平时也很忙碌,若是人手还不足,便可征得县长与本地主管军官的同意,临时借调本地的军士。 买活军的兵士到底有多少,具体数字不是小吏目们能知道的,吴兴县这里常驻着的便有三百兵——个个都是能战敢战的好兵士,每日一操,闲来无事还要上山剿匪。说句难听点的,只怕连延平府都没有能和这三百兵抗衡的能力。一听说兵士也要一起去,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知道要有大场面了。也不敢多问,慌忙托人去带话,让原本要去的村里那些农民们不必空等。 各自又都收拾了些食水,便被金逢春领着,在城门口汇合了二十多人的队伍,因为城 里一时也没这么多驴,众人都是步行,走了大约三个小时,日上三竿时,前头刘家村已是在望。 此时正是饭点,天气已炎热起来,田里的第一茬活计是已经做完了,第二茬则要等傍晚太阳西移后再去,村民们都回家做饭,村里炊烟处处,李村长正候村口社树下,身旁放了两个大桶,装的都是盐糖水,众人一路走来汗流浃背,正好在树荫下歇脚,各自从怀里掏出干粮,配着盐糖水喝了。 金逢春三人吃的都是碱水粽,糯米被碱水泡了,泛着金黄色,巴掌大的两个,由于没有肉馅,不容易坏,湃在井水过夜可以保存数日,此时取出来吃,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烫,沾着盐糖水十分落胃,也很解腻。三下五除二都吃完了,金逢春拍拍手,自己上去敲钟,不多时村人陆陆续续都汇聚过来,李村长又派了壮丁们四处去敲锣。 社树下很快便聚集三百多人,这是刘家村九成五以上的村民了,还有些没来的,不是凑巧外出,便是病倒了不能起身。外出的三人,病倒的那个确实昨日便在发烧了,李村长心中都是有数的,低声来和金逢春汇报了。金逢春点头应了,从背包里取出喇叭,找了个高处,站到桌上。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突然想到了三年前谢六姐进临城县时的样子,金逢春又记起了她下令杀人时那漫不经心的姿态。她不知道六姐当时心里怎么想,但此时金逢春绝对没有她表现出来得那么平静。 会习惯的,人都有第一次,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杀人了,她几个族兄被监斩的时候金逢春也就在一边。她深吸一口气,对喇叭说道,“喂喂,都能听见吗?” 通过铁皮喇叭,她的声音有些失真,群众们倒是很给面子,纷纷发出声响表示能听得见。三百多人按男女被排成了几个方阵,在社树下乌压压地绕成一个大圈,时不时还有婴儿的哭声传出,炎热的天气让此时此处的气味并不好闻。 金逢春给自己再调动了一轮情绪,这才低沉地开口,“过去数日,村子里不太平,有个渣滓竟杀了人,连六姐都听说了——六姐很不满意!” 人群的嗡嗡声一下就低沉了下去,金逢春显然地看到了他们的恐惧,让当权者不悦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金逢春还带了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大汉在身侧。 会恐惧还好,她放松了一点,对权力3034 0;恐惧自然比愤怒更容易维系统治,她又加大了音量训斥,“这还不算完,听说还有些白眼狼,也不顾这高产稻种是谁给的,甚至连六姐的话都不当回事了。还不许家里的女眷去娱乐室读书,可有这样的事?” “都瞎了心了!就问问你们自己,可有余钱买活?若有的,现在就出来,买了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从吴兴县出去,走一日便到了延平府,你买了活就去延平府,谁管你?你又赖着不走,又不肯听六姐的话,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这些人还活在世上,我都替你们羞!” 十七八岁的女娘,竟爬到了几百人头上指指点点、大声训斥,村民中女眷们自然是畏畏缩缩,而男丁们显著地分为三种,第一种是真被吓怕了,当了多年的农户,哪敢和官府作对?当下都是不由自主,几欲跪伏在地。 第二种并不太畏惧,但也相当地老实,并没有什么抗拒的意思,显然这些人并不畏惧金逢春的怒火,但也不反对给女娘确田,这种是农民中较有主意的,家境往往也比较殷实,不论其内心深处想法是什么,显然都不打算和官府作对。既然官府要这么做,而他们得到的好处又比给女娘确田带来的损失多,至少是相差无几,那么他们就都会表示出一副顺民的样子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扫盲教育,人群中第二种人的数量是最多的,而第三种人则是原本的日子过得不太好,买活军来了以后也没有很多提升的人家,又或者是性格特别执拗、认死理的那些,他们不但无法接受买活军带来的种种变化,也无法接受刘老四因为说了几句怪话便被拉走关了起来。虽然他们或许不懂得‘唇亡齿寒’这个成语,但很显然地,这些人也明白,今日在刘老四之事上沉默,他日自己便少了自由发表演讲的权力。 金逢春在来此之前,已经挑好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此时沉声道,“那边那个戴斗笠的,你对我怒目而视,什么意思?你想怎么样?你说。” 被她挑出来的这位也姓刘,行十七,和刘老四是族亲,一向和黄富关系也好,刘老四在村中都是刺头儿,刘十七也不省心,几乎就是个泼皮,黄富倒是几人中最老实的,没料到不声不响就做出杀人的案来。 刘老四和黄富都被抓了,刘十七有情绪是真,但此时见不是事,倒也不敢杠下去,嗫嚅道,“姑娘瞧错了,小人实无异心。” 金逢春冷笑道,“果然?连日来你在村里是怎么说的?” 她从怀里掏出笔记本,掀开了照本宣科,“十三日,在社树下宣扬‘女人识字无用,反而添麻烦’言论,十四日,不许自己媳妇去听书,两人发生口角争执,惊动邻里,十六日,宣扬六姐是女眷,‘女子得势,天下将亡’。这些话可都是你说的?” 这些的确是刘十七曾说的话,在村中也颇激起了一些浪潮,大多数人都是听过便算,也有人起哄叫好,拱他再说,若说是不许媳妇去听书的,由刘十七带头,许多人家也都有了叮嘱,此时他们背后都起了一层白毛汗,纷纷垂下头去,不敢和金逢春扫过来的眼神对视。 刘十七虽然矢口否认,但金逢春却并不理会,而是从怀中掏出了又一样买活军的离奇‘仙器’,长条形,通体泛着银白,金逢春在上头按了一下 ,其便突然发出人声,虽然有些不太像,但却正是刘十七的原话,便连方言的腔调也一般无二,“娘个咀儿,说几句话便被带走了?这买活军和从前的官府比,可不就是土匪?自从他们来了,咱们得了什么好?” 甚至连一旁村民们的低笑都没有漏掉,人群们听着这白盒子里传出的人声,不由都纷纷惊呼了起来,有恐惧的,往后闪躲,激起混乱,也有人迫不及待跪下大礼参拜,口呼‘六姐显灵’,种种情状不一,刘十七更是惊得面无人色,不知不觉,身下发出淅沥之声,传来一阵骚臭之气,身旁人惊叫道,“尿了尿了,吓尿了!” 哪怕他身边多是刘姓亲眷,慌忙间亦是走避不迭,金逢春‘咔’地一声,将仙器关上,冷冷道,“妖言惑众、煽动人心,刘十七,我问你,你买不买活?” 刘十七却恍若未闻,而是望着她手中的银白小盒子,双腿抖颤,喃喃道,“我的魂,我的魂。” 他面色逐渐清白扭曲,忽然惊叫一声,向金逢春方向扑来,叫道,“把我的魂还给我!” ‘锵锵’几声,金逢春身边的买活军大汉抽刀出鞘,做了防备姿态,但刘十七还没扑出几步,便骤然摔倒在地,口中荷荷地吐出白沫,身下屎尿俱下,眼见着出气多、进气少,李小青‘救人’两字还没喊出来,在众人恐惧至极的惊呼声中,竟是活活吓死在了当场! ,:,, 148 逻辑自洽 好家伙! 这就是ssr吗! 谢双瑶咳嗽了下,把水壶放好,转身拿抹布来擦了桌子,借此给自己争取一些思考的时间——果然和黄谨他们想得不一样啊,哪怕是之后准备收服的郑地虎,估计也不会问出这么尖锐的问题吧……还真有点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兴奋感啊! 要说她没想过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来历,这就有点侮辱谢双瑶的智商了,说实话,数百年后的网络生活,让后人在‘防杠’这点上的危机感比此时的知识分子要强得多了,事实上谢双瑶的确想过,在发表《恐惧、迷信、统治》一文之后,将要面临到的后续质疑——如果还是老样子,君权神授、天人合一,那么她的来历就根本不必解释,不必证明,因为她就是神明天子,而且因为她的异能,谢双瑶的正统性将不会存在任何疑虑。她会凭空取物,她有这么多仙器,紫禁城的小皇帝能比得上她的万一吗?既然她更受到天意的厚爱,那么毫无疑问买活军当然是天命所钟,理所应当的就该统治天下。 但既然谢双瑶自己斩钉截铁地宣布,唯一的客观便是自然规律永远不受人类意志而改变,那么她就要来填补自己留下的逻辑漏洞了:如果没有超自然力量,那你的异能是什么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就如同徐子先刚才所问的一样——如果你谢双瑶不是自己跑来这里,也说不出你从异世界过来的原理,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能凭空取物,那你就无法宣布这世上没有神,因为始终还存在着你自己都无法解读的力量,对你来说,它不就是神吗? 这是谢双瑶准备受到的质问,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年代大家的逻辑都不太好,又或者大多数吏目还是专心于实务,没有准备做这个杠精,也并不关心这些,直至今日,才由徐子先选手来做出挑战,谢双瑶因此很肯定自己的眼光,能挑得出这个毛病,而且是有勇气第一次见面便当面指出的徐子先,不愧是睁眼看世界第一人,不愧是千方百计地奔走呼号,请朝廷正视西方科技进步的那个徐子先。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她说,已整理好了思绪,又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虽然是这个徐子先,但也不会比客户更难缠的。“我来一个个回答徐先生,第一,我是人,第二,我的异能——在你们来看是异能,但在我来处的那个世界,依旧是工巧科技的结果,并非源自于神力的赐给,第三,我来到此地,固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把这件事视为我尚未发现内在规律的科学现象,而不是所谓的神异作祟,换言之,我依旧相信这世上没有神。” 徐子先便流露出思索之色来,他似乎正调整着自己的思维方式,谢双瑶给他一点时间——这实际上仍是世界观问题,在这个时代,遇事不决是没有量子力学,所有人的本能都是将未知归因于神学,而不是将其未知视为可分析、可征服、可验证的一种现象,即便徐子先的思想在这时代或许是最为开明的一批人,但他也不过是背弃了旧神,选择了新的信仰,谢双瑶看着此刻的他,就仿佛是看到了艰难的将来——想要把这种思维方式完全扭转过来,需要的恐怕是不止一代人的努力。 “工巧科技……”这清矍的老者喃喃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仿佛对其依旧抱有疑虑。谢双瑶索性直接举个例子,她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计算器,请徐子先出题,“徐先生请随意说两个四位数。” 徐子先微微一怔,望着计算器好一会儿,方才说了2846和1923两个数字,谢双瑶输入之后做了个乘法,又拿了算盘出来,“先生请验算。” 徐子先是很会用算盘的,他盯着计算器,手里心不在焉地剥着算盘,大约用了两三分钟便算了出来,“5472858……”这结果和计算器分毫不差。 “这也是我从家中带来的,先生以为这也能叫仙器吗?”谢双瑶问徐子先,“所谓的仙器,便是材质此世未有,原理尚未了解,并非此世之物,那么便可叫做仙器了,是吗?” 她倒转了计算器,找了个螺丝刀开始卸螺丝,在徐子先有些惊慌而又心疼的,“六姐何故为此,只是说理便可!”的制止中,把计算器的电池卸了,后盖拆开,取出了电路板,“但如果我告诉徐先生,这计算器之所以能够计算如此复杂的数据,便是因为这电路板和芯片,而制造电路板和芯片的知识,就写在教科书上,这些计算器一样也是厂子作坊里造出来的——此时徐先生还觉得这是仙器吗?” “如果我再告诉徐先生,就如同现在也有许多人不知道铁器是如何打造的一样,在我的来处,也有无数人并不知道计算器的原理,却依旧使用着它,并且相信这计算器是基于科学的道理被制造出来,也基于科学的道理被使用……那么,一样是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但一方坚信其是仙器,另一方则坚信这是科学造物,徐先生是如何看待这其中的异同的呢?” 谢双瑶开始重新组装计算器,给了徐子先一些思考的时间,顺便还安抚了几句,“之后你们做研究的时候会发给你们的,不着急,从事复杂计算的岗位都有得用。” ——这还挺有效的,徐老看起来没那么心疼了,不过他的沉思依旧,很显然,谢双瑶的问题也激发了他的思考。 “仅就此点而论……科学,似乎也可以视作是新的教派。”过了许久,他喃喃地说着,“而能制造这计算器的大贤,便可也算是如僧侣、神父一般的传法人……” 把科学当宗教吗……谢双瑶忍不住想到科学教,她有点囧,但还是忍着没笑出来,只纠正道,“这个我们一般叫他们做科学家。而且,科学家和神职人员的差别可大了,这个你看过宗教学的教材就能明白,科学不具备宗教的几个基本特点,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科学允许自我否定,没有‘万能回答’,以及科学家并不因为自己的学识而在社会生活上享受什么政治和经济的特权。” 对徐子先来说,理解‘宗教’这概念是不成问题的,让他惊讶的是——“连宗教都有宗教学吗!” “当然。”谢双瑶拿了个kdle出来,炫耀着自己所收集的资源,“科学昌明,门类繁杂,学海无涯,徐先生恐怕也得在学科门类中做出选择,无法兼修所有呢。” “……”徐先生已经顾不上被仙器震慑了——这一点倒是和她身边的近人差不多,大部分土著脱敏之后,还是能够客观看待谢双瑶的,不太会怀疑她大致上的人类属性,大多数时候,他们对仙器的震惊大概就是‘这也行?!’的等级。 更让他们震撼的,则多是仙器中所登载的思想,还有一些规模效应的产物,譬如此时的徐大人,就显然被为现代出版物的泛滥给震慑住了,谢双瑶教会他按键翻页后,他便缓慢地按着翻页键,按——按——按按按按…… 当徐大人按了几十下,这书籍目录却依旧没有到底的时候,他的脸便已经很红了,谢双瑶看了眼,也就不忍心告诉他这只是她个人资源里教科书的目录而已,人家工具书、娱乐的分类都不在这,而且还没算影音目录。虽然ssr的接受能力也比较强,但还是要让徐先生缓一缓。 “这……” ssr,在谢双瑶这里,一般都是当代人杰,或者是超时代人杰的水准,她在这样的能人面前不会太自满,觉得自己能跟上他们的思考速度,把他们的思路料在前头,只是顺着他们的思路往下走就行了——徐先生的思考速度明显就比黄谨要快,当然,也是因为黄谨得到的信息没那么多。徐子先看完这篇目录,沉思了四五分钟后,开口的第一个问题就很精辟,“老朽可否请问——既然六姐对格里高利历如此熟稔,又提到了‘这会儿用格历的国家还不多’,老朽可否推论,六姐的来处,是我们所身处之时的‘将来’?” 自己就推导出了‘将来’这个概念,并且运用起来了,不知道他能不能自己推出祖父悖论……谢双瑶又拿出了两碗水的理论,“不是此时的将来,更像是两碗水,涟漪相似,我便来自另一涟漪的未来。” 调整能力也出来了——虽然她说自己不是神仙,但上次的两碗水理论,表明自己来自未来之后,黄谨看谢双瑶的眼神还是有对异类(神仙)的崇敬,但此时徐先生望着谢双瑶的眼神已经相当平和,少去了敬畏感。看起来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谢双瑶所说的思维方式:对于未知,视为可被探索的谜团,只是暂且没有掌握,但不能用‘神仙’这两个字做‘万能回答’,这是一种逃避。 徐先生当然不是逃避的人,此刻,他似乎已经将谢双瑶当成了一个博学的,从未来到此,掌握了更多知识,有一些非凡之处,但大体来说和百姓们也没有什么不同的——人,依旧值得尊敬,值得重视,但却无须太过畏惧。于是他注视着谢双瑶的眼神里,便多了一些因年长而带来的慈和。 “那么,老朽便又有一问——若以格里高利历来计算……六姐来自多少年后的将来呢?” 他的眼神又落到了那精妙的机器上,徐子先的语气有些难以察觉的期待和忐忑——他似乎在估算着文明的速度,估算着自己所能接触到的发展的极限。从此刻连铁器都难得,从合金字模都稀有,私人藏书上千册书已是稀有的敏朝,发展到谢六姐随手一甩便是数千教材的未来,需要多少年呢?一千年?一千年恐怕也还不够,两千年?三千年?是否是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时间长度—— “嗯……从今年开始算的话,其实也就大概四百年。” 四百年! 这数字极大地激动了徐子先,他的双目愕然睁大,像是完全没有预估到答案,四百年——仅仅是四百年? 谢双瑶不知道该怎么给徐先生科普螺旋式发展、摩尔定律这些概念,只能简单地说,“您还是低估了全民教育的威力——当然,也不止这个,只能这么说,咱们现在就处于一个很高速发展的阶段,这个东西它不是按时间线性发展的,有点螺旋上升的味道——” 徐子先或许听懂,或许没有听懂,他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迅速地问着,“那么,那么四百年后——我中华还是如今衣冠么?一切,还复如旧吗?是否已如吕宋,如安南——落了个为西洋人摆布的下场!” “啊?”谢双瑶很少这么吃惊过,主要是这话怎么也不该有徐子先来问啊,“不是——这原来您也猜的到啊,西洋人没安什么好心——” 但她也迅速地理解到了徐子先的无奈——不错,西洋人的狰狞面目,难道他们原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吗?信奉了移鼠,便等如是要在千万里之外,多了一个教宗作为领袖,政教那含糊的分界线,难道在自己的那篇文章之前,士大夫们就没有一点感悟吗? 明知如此,却依旧接触宗教,信奉移鼠,只是因为毫无选择,在儒教中再看不到一点希望,不得不与虎谋皮,只为了汲取一些新鲜的养分,寻找一种新的可能……哪怕是幻想,哪怕是几乎注定的失败,却也比完全的绝望要多了那么一点可能! “唉!”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似乎在这一刻,她和眼前这激动得双目通红的老者达成了某种程度的互相理解,“放心吧,虽然波折重重——也有过艰难的时光,但四百年后,总算也还过得不错!” 过得不错?这似乎不能让徐子先满足,他执着地追问,“难道已不再是宇内第一了么?” 现在的大敏还算得上是宇内第一吗?不再是?这问得精确吗? 谢双瑶第一反应是杠,第二反应则有点好笑,看来癌是根植传统的执着了,她说,“那毕竟是另一碗水的事了,当然还不够好,但不论如何,也绝对不差。反正咱们是绝对的主权国家,没西洋人什么事儿。” 虽然主权国家四个字他还不很理解,但谢双瑶肯定的态度这勉强告慰了徐子先的情怀,他满意了一些,旋又追问,“但彼时已非国朝天下了吧?改朝换代之时——” 问到这里,思维转动,或许是太过震惊,徐子先语速极快,将自己的思维全说了出来。“建贼——协运辽饷——如此提防,难道是建贼取了天下?!” 这绝对是此时的士大夫完全无法接受的答案,异族入主中原,这和中原人改朝换代是完全两样的概念——但却也是数千年来反复的主旋律,五胡乱华、宋金之争,元灭金宋……直到明教北伐,收复燕云,汉族方才迎来了又一个全盛时代,但不过数百年而再度被北方夷族入侵,徐子先目光空洞,刹那间似乎苍老了好几岁,他依旧极轻而跳跃地自语,“儒道告终……果然儒道已绝,以儒治国,便是如此!但建贼无道,他们只能取用儒教道统——其治也必不长久!” “六姐!”他一下又激动了起来,甚至越过桌面,僭越地握住了谢双瑶的手,“四百年后,我朝——我——中华——可还是儒教道统?!可还是建贼当政?!” “当然不是建贼当政!”谢双瑶大致能理解徐子先的矛盾与坚持——在这个时代,徐子先是真的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要承担的压力不是后人能想象得到的。她明确回答,“也不是你接触那些西洋人的道统,我们有自己的一套。” “果然……果然另有完整道统!”徐子先的呼吸显然地粗重了起来,他的眼眶中充盈了热泪,他要说话,却又忽然闭上眼缓了缓,似乎是强行要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这是多年来儒教士大夫教育在他身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谢双瑶也受到了异样的震撼,她时常能见到人间的疾苦,但这是一种较少见的痛苦——徐子先让她想到了许多别的人,她保持着充满尊敬的沉默。只是轻声说,“这毕竟是个好消息。” 是呀,这毕竟还是个好消息,四百年后的华夏,总比此时的暗弱胶着要来得好——要好得多! 徐子先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他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为着四百年后他看不见的,异世的后人,但很快,嘴角的线条又因此世此时的衰弱而抿紧了。 谢双瑶能感觉得到,徐先生正在心底整顿着思绪,他要放弃得实在太多了——尽管他很早就对买活军表示过了好感,并派了自己的儿子向买活军写信,婉转地暗示了自己的兴趣,但直到此刻,徐子先那颗犹豫不定的忠心才完全落定在了买活军这里,因为他终于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对未来那明确的希望,而为了这么几句话中透露的希望,透露的将来,即便要放弃原有所学的一切,放弃他第二次选择的道路,几乎是放弃五十年来所有的认知,尽弃所学,重修新道,徐先生也在所不惜。 尽管她还有无数的会要开,但这一刻,谢双瑶耐心地沉默着。 过了许久,徐先生方才慢慢睁开眼,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轻松了一点儿,甚至还微微一笑,“能于残生一睹异世将来道统,此生已是无憾……如今六姐的来龙去脉,老朽已全然知晓,便还有一问——” “请问六姐,这样展露神通,是欲将此世雕塑成何等模样呢?” “六姐,您既然摒弃儒学,不再讲求天人一体,又大兴理科,重修文科,用全新的手段来选拔吏目,那么便需求一个新的道统,作为治世的根本,供诸多吏目参详修筑——” “此或为我这老朽一家之见,但治国之道,犹如立国柱石,六姐既然对天人感应不以为然,那便应该要鼓吹自家的道统,犹如百年前心学大兴,各弟子天下讲学,便是想要争取这科举的道统,从而在朝政上做出改变。若不如此,则私心各生,头脑空虚,此害不亚于信仰旧道统,阳奉阴违之过!” “难道以六姐之明,对此竟没有预见么?若有,六姐为这新治世,所择选的是什么道统,为何时至今日,依旧琵琶遮面,不肯鼓吹?” “臣无能无知,虽已尽弃从前所学,但仍觉前路未明,犹如黑夜寻灯,若能蒙六姐赏识——便请六姐,赐道统一观!” 说到此处,徐子先已是满面肃然,起身提衣,在谢双瑶的阻止下毅然下拜,于表达自己的臣服之余,亦是敲响警钟,以极其慎重的姿态告诫谢双瑶:思想阵地,你不占领,老思想就永远不会褪去—— 已到了亮明新道统的时机了! 113 王大珰看报(上) “《买活周报》?” 王大珰摸着他脸颊上的假髯须,抖了抖身上的细麻布道袍,踱进书房,顿就感到了一阵阴凉,几个婢女跟他身后,流水价捧上凉茶、细果,又有六色精致茶点,“这又是六姐搞出的什么新东西?难不成买活军也发起了邸报?” 他义子王至孝早已经候书房里了,见到义父来了,连忙就要跪下磕头请安,王大珰随手摆了摆,让他起来落座,王至孝方斜签着身子,书案一侧的绣墩上坐了,并不敢坐到义父正对面。口中道,“是也不是,这东西叫做报纸,顾思义,有些像是每周发的邸报,而且上头刊登的东西许多都不登大雅之堂,却是终究不如邸报多也。” 王大珰一边听,一边就拿过了手中的大张翻阅了起来——一始还不得要领,翻了几次都翻不到正面,研究了一番方明白,这是将一张大纸上印满了再折叠起来,看的候不能一下全长了,要折起来翻着看。 “竟是印刷?”他有些微微的惊异,但不过分,一年以来,王大珰买活军这里领受的惊奇已经够多了,活字印刷还真不算什么,这毕竟是原本坊间已有的东西,买活军不过是做了改进而已。“这版式……倒也精美,字竟然也这样小。” 凡是和‘报’有关,若要用印刷,那自然必须是采取活字,而官府的邸报,多年来一直有人建言采取活字印刷,但却始终未能实,自然便是因朝廷匠作的铸模手艺,不足以铸造出耐用而又取墨清晰的活字,因数百年来,一是采取手抄的方式,往各处去传播——这也是如今大多数朝廷书散发的过程,朝廷光是京城就养了数百抄写书吏,而各处衙门凡是上规格的,也有数十书吏不等。 这些书吏便光靠抄写生,这是后世完全式微的一种业,而敏朝却颇成规模,这是个字写得好确实能当饭吃的代,若是实科举不成,也做不了塾师,混不下去了,也还有抄书这最后的当。便是豪商家里都愿意豢养一二字体雅洁的清客,这些清客一项要的工作便是他们誊抄邸报,因尽管邸报按道理来说是只发给各衙门的,但百姓们对其也依旧有十分浓厚的兴趣。 “不但小,而且极清晰的。” 王至孝也对印刷业有常识,能和义父聊到一块儿——他们都是内书堂出来的,和九千岁不同,化素养高,也以读书人自诩,而的读书人对版本学都有相当的研究和兴趣,想要精研古籍版本,考据校勘,就非得对印刷有了解不可。他捧起报纸指点着让王大珰细看,“义父请看,这个曦字,印得这样小,却依旧是笔画清晰,只是各色部首之间有些各不相干的味道,算是个小瑕疵,除以外,俨然已是十分难能可贵了。” 王大珰眼睛微微一眯,一旁的侍女顿送上了玻璃眼镜——这也是去岁买活军送给王大珰的礼物,还是由黄谨这孝顺孩子亲自操办的,黄谨先是废了极多的唇舌,从买活军那里借了一副仙器‘验光镜’,还有一张‘视图’来,王大珰确了几种神妙的东西,叫做‘度数’、‘瞳距’,又过了两个月,买活军就送来了一副量身打造的玻璃眼镜。 这眼镜看似貌不惊人,实则极其玄妙,旁人看了,均是头晕目眩,唯有王大珰本人,一旦佩戴,立刻耳聪目明,见人比以往要清晰多了。由不得众人不引奇闻,啧啧感叹。王知礼连忙往京城写信汇报,只可惜物非得本人验光不可,而且买活军看得极重,烧造玻璃镜片的手艺也深藏彬山之中,这仙器便不能送往北京,给皇帝配镜了。 这件事是可以说的,因九千岁没有目花。这也算是王大珰去年奔走周全的报酬,他如今是阉党中一等一的大红人,自打十万两银子解入内库,打从京城来的信件中便多是笼络夸奖之语,王大珰更感慨自己收了个好义子,他的地位因黄谨而牢不可破,如今只需防范别的同僚来摘桃子,便尽可武林这富贵膏腴之地,泛舟西湖,尽享安荣了。 这一切变化,自然都是买活军带来的,王大珰不可能不对买活军另眼相看,他府邸中不知不觉也多了不少买活军的东西,买活军的盐糖,买活军的蜂窝煤,买活军的话本子,买活军的手表,买活军的香水……如今他戴着买活军的眼镜看起买活军的报纸,除了一句轻飘飘的“确实,这报纸如何能和邸报相比”,居然也就没了别的批评,甚至仿佛不愿多解释何无法相比,而是便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了中。 “这一页全是话本吗?” 由于他刚胡乱翻动,把王至孝整理好的头版给翻到了背面,先看到的是一整页密密麻麻的字,王大珰睛细看了一会,不由奇道,“这谓的周报就只了刊发传奇故事?” “倒不是因这个,义父请看。”王至孝便上手重整报纸,徐徐介绍了起来,“这周报一般都是八版,第一版刊登的都是买活军他们那……嗯……伪官府的公告。” 说到官府,王至孝的面容有些扭曲,显然极拣选中性词语,王大珰嗯了一声,便当没有听到,先大略看了看第一版的标题,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说牛的事情,他点评道,“倒是重视农事,难怪那些愚民都传言六姐是厚土娘娘再生。” “现也有说是天妃世身的。”王至孝说,“还有说是药王身边的仙童托世,因谢六姐也重视防病。这第二版便是号召不要吃钉螺,说是吃了会得吸血虫病,也就是俗说的‘大肚子病’。” 第二版果然仔细地讲明白了吸血虫病的起因,还画了钉螺的样子,活灵活现,又指出了一些不能生吃的食物,如荸荠、有的鱼类,还有毛蚶,尤其是毛蚶,倘若和粪水接触,便容易会引发肝病等多种传染病。 毛蚶是南方这一带常见的食物,也是王大珰相对比较喜爱的水产,他仔细地了那短短的报道,不觉也是一阵反胃,又忽感头晕目眩,仿佛自己俨然已经是病入膏肓,连忙稳了稳,半晌这勉强平复,虽然表面若无其事,但已暗下决心,绝不再吃任何生食了。 “何荸荠也不能生吃呢?”他不由好奇地自语了起来,再往下看,也说得清清楚楚,因生荸荠有泥土,不容易洗干净,可能藏有姜片虫的卵,因荸荠也必须煮熟了吃,否则便会得‘萧绍病’,病有若干特征,之以叫萧绍病,是因萧山和绍兴一带有吃醉荸荠的习俗,这是生食,因这两地染了姜片虫的百姓是多的。 王大珰的脸色不太好看了,他之虽然看到荸荠不能生吃,但却也没想到醉荸荠也是生食,总觉得既然醉过了,便是无妨的。这道菜武林这里也常见,王大珰本人喜爱荸荠脆口,是常吃的。 腹痛、腹泻、肚腹隆起、营养不良……王大珰越看越是心惊,不由得反复核对,虽然他只是偶尔闹肚子,但却觉得身体里仿佛爬满了虫子,浑身扭动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就请医过来把脉。匆匆看完全,闭目稳了半日,方道,“看来六姐 的确有药王传承。” 他已看出了兴致,便又返去看了头版的农事章,这里头数字颇多,多都算账,王大珰算学不太好,大体看下来,是算买活军农民一年的收入,又鼓吹让女子农闲进城务工,存了钱买牛,还有标注,说和事有关的议论第四版。 既然如,便先跳到第四版去看,第四版却是以两个吏目的口吻,谈论着牛事以及女眷进城带来的影响,并且又算了一笔女眷进城后的收入和支出账,对比着女眷们村里的收入——并且呼吁给女子确田,因女子确田之后,每年村里的收入虽然比城里的结余略低了大概一两,但只要有地,便不会没得吃,而城里的活计是可能会被解雇的,这便有多农妇进城做工后,还愿意返村里。而倘若不予以确田,村里等于是没有收入,人往高处走,也实不能怨怪她们进城后便不打算来了。 王大珰自小入宫,对民间的物价毫无了解,是以看第一版一始是有些无聊的,直到第四版提到了农妇进城做工,以及带来的离婚问题,他方本能地兴奋了起来,仔细去看去算,并且对报纸上的话语予以认可,指给王至孝看,道,“也是,究竟有什么不如有田,给人做工难道能做到老么?也是动荡得,东家关张了,看你老了不得用,叫你家去歇息了,这有什么办法?有了自己的田,再怎么样也有一口吃的,更何况这还是江南膏腴之地的田土,一年少说也六七百斤米,尽够的了。” 王至孝自然是满口附和,又道,“谢女……” 话音刚落,王大珰扫了他一眼,面露不悦,王至孝便知道王大珰觉得‘谢女’这称呼有些冒犯了天妃六姐菩萨,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也不说什么,改口道,“六姐实乃深谋远虑,她一贯注意麾下招揽女娘,不知是否和她的神果位有关,这确田一策出来,江南、江西几省的女娘,怕不是跋山涉水也要嫁到买活军治下去了。” 这对于敏朝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人口的流出对政权自然是一种削弱,但话又说来了,王大珰一系早已建筑起了牢不可破的逻辑,王大珰笑道,“这是好事,这些女子活不下去了,本地也是裹乱,肯去乱军麾下就食,又能消耗买活军的粮草,实是敌我两便。” 王至孝连声恭维义父明见万里,实际上王公公本人就参与了江南省的人口转运,他府中许多奢物都是买活军给的报酬,事便由王至孝来一手操办,他这里还坐享了买活军的奢物馈,光是一枚手表那就是一万两银子的好处。往上的书里甚至还可当做自己的一项成绩:将女娘运送到买活军下,削弱敌方势,又蕴养妇女数量,待到攻下买活军之后,这些妇女还能到敏朝的地盘和本地男丁婚配,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因,武林阉党谈论起人口买卖是不太避讳的,而且也关注女娘买活军的权益,甚至准备暗地里令人民间传播,吸引更多女娘迁移去买活军那里,给他们赚扣。王至孝就和王大珰讨论起本版第二篇报道,说是吴兴县某村的杀妻案,死者已明正典刑,五马分尸,究其原因,也是因该男心胸狭小,只听到做工两字便暴怒起来,因自己殒命不说,还带累了一村的同乡。 这篇章除了批判这黄富的愚之外,也提醒各位乡民百姓注意,要小心注意邻里,倘若有了类似的倾,及上报,若是能阻止犯案,有奖,而若是出了和上述黄富杀妻案一样的案子,整村人都要被扣分,哪怕分数不高也是不划算的。 “又是扣分。”王大珰是熟悉买活军的政审分制度的,过去一年来,除了黄谨按设法给他送信之外,他也往买活军治下派遣了数十探子,买活军百姓的生活对他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个政审分制度更让王大珰本能地极感兴趣,认有诱惑,只可惜敏朝不太可能推广的。 别的不说,敏朝没有这么多识字的吏目,而且因百姓也不识字的关系,政审分压根就不发生什么作用——这个政审分买活军那里之以广泛的用,是因大多数百姓和雇都识字,可以去官衙申请调阅,以作自己判断的依据,当民间普遍不识字的候,便不会有人查阅这种分数,那么一个人倘若不和官府发生关系,即便被扣分也无关痛痒,这东西自然也就丧失了作用。 若是进一步琢磨,政审分也适合买活军这样动荡不安的新生政权,外来人口不断迁移进入,和本地人口彼陌生,通过政审分的激励可以加速融入,除了这项制度废纸张之外,仔细地想,还是好处居多。而买活军的物的确是丰富的——他们连造纸都造得好,用来印刷报纸的纸张,和宣纸不同,微微发黄,字迹清楚。 王大珰用手按压了一下,并不洇墨,王至孝道,“义父请看,版下都有一字,说是这报纸若是用熨斗熨过了,便不会丢墨,字迹更加稳固,若是看过了不愿保存,还可以包些干物,能隔湿呢。” “还有这个讲究!” 买活军做事的确是细致的,王大珰不免也感慨了一番,又翻去看第版——第版是各式各样的招人‘广告’,大一些的字样是标题,多是店铺工厂的字,需求怎样的工人,小一些的字样则是具体的要求和待遇。由于字密,他扫了一眼便觉得头疼,但却也知道这是锦衣卫最爱的东西——这些东西,汇聚了买活军治下几县的太多信息了,以往要靠锦衣卫暗探想方设法地收集,现则只需要读报便可以了。物价、酬劳、民心,尽这报纸之中! “这是何的报纸?”王大珰立刻就问了起来,“是第一期吗?以后每一期报纸都要买,买了便立刻送往武林,不得延误。” 他一边翻到第五版——第五版是各式各样的求购和求售信息,首先是一大字,写明了无限收购健康牛只,价格从优,而且可加政审分——王至孝道,“这是第二期,第一期还下头,义父放心,物一出,小的们也知道厉害,立刻便买了几十份,日后然加急送来。” 王大珰的手一下就顿了半空,“几十份?” 他原以这报纸如邸报一般,本来也只官府中传阅,民间要看,要托关系请人去抄录购买,这份报纸也是锦衣卫设法从买活军的吏目手中搞来的,过程并不容易,没料到一弄便是几十份——“这是怎么买的,难道……难道是公然发售?” 刚问出口,便知道自己想岔了——是了,这么多‘广告’,又是招人,又是求售求购的,仔细想想,这些东西若不被百姓看到,根本毫无意义,还有那些劝人确田的章,自然是写给村民们看的,这报纸非得公然发售不可,那么下一个问题也就极自然了。“多少钱一份?” “十。” “什么!”王大珰手中茶杯不由一颤,“十——十钱?!” “那他们岂不是要赔个底儿掉?!”手机地址:(小)看书更便捷,书架功能更好用哦:,, 114 王大珰看报(下) 买活军到底会不会做亏本买卖?这问题是不好回答的,因为买活军做的许多买卖都让人摸不着头脑,似乎很乱世义军典型的神神叨叨、混乱不堪的风格,他们所推行的一切政策都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不论是狂热的开班动力,还是不断往领土内引入女性的作法,在敏朝的官吏来看,无疑都是赔了个底掉,在他们心,买活军完全是靠着高产稻才支持到现在的,他们的财政状况一定相当岌岌可危,扩张的脚步才会如此缓慢,三年来也就占据了几县地而。 一般官吏是这样看的,而厂卫的消息更加灵通,王大珰既然知道奢品贸易的利润,不会小看买活军的钱袋子,他虽然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买活军推崇的种种政策,但却也了自己的一套理论:六姐既然是谪仙降世,所知一定远超世间所,自己哪怕一点儿能为,在六姐跟前也犹如萤火见月,因此也不必细究其中道理,只知道买活军是绝对不会亏的得了。 即如此,这么一大叠八版报纸,居然只售卖十文钱,仍是让在版本学上颇造诣的王大珰吃惊——此时凡是些家底的读书人,很不涉足于制书业的,王大珰虽然不通农事,但也是内书房出身,自诩‘内进士’,闲来也以收集图书版本为乐,更曾自己雕版付印了许多平日爱读的散文,这种选集送人是很高雅的礼物。他知道这样的报纸,不的,哪怕是纸张和油墨,这本钱就五六文了,这还工人的工钱,难道不开发的?难道买活军聪明一世,竟在报纸上做了亏本生? “这报纸一张的本钱是多,可算得出来?”他立刻关心起了随衍生出的问题,“不旁的,工人的工钱是多,一期又发几百份,总额能卖多,你心可数?” 若是这些数字都数了,能大略地推出活字印刷模具的本钱——这样看,这些活字应当是很宜的,否则一份报纸也不会只卖十文,那么王大珰的脑子就转起来了,倘若如此,能不能向买活军来买些活字呢?官用,只怕没这样顺利,官场文书来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事都‘再看一看、等一等’,但至他私人拿来印书岂不美哉? 工钱确然是很好打的,买活军也不瞒人,王至孝仔细地解释道,“这些印刷工都是从专门学校毕业的,这是去年冬买活军开始创办的学校,咱们个暗线也进去了,需心灵手巧,从扫盲班毕业,这学校进去后钱得的,一日是二十文,比那些扫盲班毕业后去做杂工的了五文,但若是分配到岗位上了,那又不一样了,这印刷工一日是三十五文起,若是成了组长,或是高级工人,那么还得加。” 这种暗线,锦衣卫对他们的控制力很限,无非是一些小恩小惠,多么忠诚不至于,但锦衣卫也只是需求他们汇报来的消息,哪怕是猪肉卖价都是很用的。王大珰得心头颇为火热,不由道,“这也不了,若是如此,想必活字是不贵的。” 一份报纸至五六个印刷老手,除了印刷本身外,还裁剪、排版,还人撰写文章,人校对,这些本都折进来,还能卖到十文一份,就可明活字模的确不贵。王至孝明义父的逻辑,也因此面色些古怪,道,“这……也未必如此,义兄离开云县以前,给我来信,提到这报纸一事,当时了,买活军是预计每期刊发十万份,因此活字的钱摊薄进去,也就无足轻重了。” “十万?十万?!咳咳咳——” 王大珰本来正捻着酒鬼花生吃——他惯常还是茹素为主,从买活军那得来的仙食佐料,先是加在面吃,后来黄谨写信回来,介绍了酒鬼花生的作法,又附了一小盒子请王大珰品鉴,这酒鬼花生将落花生去皮酥炸,再加了辣椒段拌炒,撒上佐料,真可谓是香辣可口,王大珰不怎么爱吃辣的人,也是一下爱上了,尤其是喜爱其中的辣椒,酥脆微辣,嚼着犹如神仙滋味,此后就常常做来配茶吃,并且也在自家的庄子开辟一片田地,大量种起了辣椒。他以为这种佐料很能发汗开胃,将来必定大前途,也不失为自己补贴家用的一点小门路。 刚正吃得高兴,了义子这话,王大珰一口花生差点没呛住,咳嗽了半日,喉咙火辣辣的,接连喝了两杯茶方才稳住,“十万份?你这话可当真?十万份——这——” 王至孝苦笑道,“孩儿也以为是义兄笔误了,他在海上,交通不,不好去信,因此只能设法求证——从几份线报来看,倒是没错的。衢县、江县、临城县、云县、许县,这就是五县地了,更何况还彬山,这些地方,十万份或许还未必够呢,实在是纸张消耗十分大,才能只印十万份。” 买活军的地盘,大不大,但这么盘点下来,也是颇为可观了。而且个极大的变化,那就是如今买活军治下的人口大多都是识字的,至是认识拼音,而这份报纸的确也都拼音标注,他们是可以读懂的。这样来看,十万份或许又不是那样荒唐了,一周发一次,一次十文,譬如五个人合买,一人两文钱,这也不多,而且总些宽裕的人口是愿一人买一份来看的,看完了还能收藏,岂不美哉? 王大珰不由就道,“上回黄谨来信,他推算中买活军治下的人口多了?” “光是吴兴县,在册的是万人了,其余几县加在一起,六万人怎么都的,况且去年冬光经咱们手——”王至孝又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下,“光经由咱们这儿的统计,从江道过去的人丁个一万,现在六县加在一起,十几万人当是的。这报纸相当好卖,一到卖光了,茶馆的书先生也都读报的环节,第八版的话本‘连载’——一期刊不完的就叫连载,也颇受欢迎。” 王大珰去年当然也在第一时间读到了《斗破乾坤》,只是他觉得此书文笔直过露,情节重复,虽然的确也开生面处,但不如《蜀山剑侠传》多矣——他私下甚至仿着蜀山中几笔提到的修炼办法,打坐静修过几次,仿佛也觉得于精神益处。闻言翻了翻第八版,但并不就看,而是叹道,“十万份!这头是多大的利?哪怕这活字真是金子做的,那也值回来了。一周就是一千两的进出!哪怕只一成的赚头,那也是一百两,才几县地而,一个月安安稳稳五百两的入息,真可谓是日进斗金了!” 旋又道,“这活字必定也是仙器,一般的活字那经得住这样用!” 发行量达到十万份的报纸,在此时自然是前所未,甚至连报纸这种概念其实都是首次——邸报可以视作是内部传抄本,而报纸却是任何人都可以来买,买活军似乎也不排斥被敏朝百姓带出他们的统治范围。这面太多无法想象的东西了,譬如这其中的影响力——如今六姐的言论甚至可以被报纸携带着送往涯海角,从这个角度去想,她的言论能直接影响到的范围,甚至比如今端坐宫中的皇帝还更大,比九千岁以及内阁辅臣,更是不知高到哪去了! “十万份……邸报算上所手抄本,怕也没过万份。” 这是确然的,如今这邸报,从京城发往外头的,不过是数十份,后再往外自行传抄,自然不免错漏,哪这活字印刷一般的捷?十万份,十万份能带来太多改变了……就譬如买活军缺牛,往这报纸上一登,下人都知道他们缺牛了,又钱买……这样的好事是从前能想,敢想的吗? 王大珰闭目冥思了一会,方才睁开眼道,“这报纸你带回了几份?” 王至孝两期各买了五十份,王大珰很满,“咱们自留十份,剩下十份立刻直送京城,送到九千岁手中。此物事关重大,必须快马加鞭,挂三根鸡毛。另外,调集账面银子,做好购买活字的准备,若是京商议下来,愿购买活字,咱们 这能筹措得出钱来——届时若是不够,你们自行设法,闹出点动静也没什么,不过,握好分寸,不无事生非。” 这思是准备勒索富户了,现在开始做些铺垫,王至孝清脆道,“明,请义父尽管放心。” 王大珰又道,“另外,既然买活军愿买牛,他们在海宁又港口,这也不失为益于民生的好事。眼下咱们省内不是许多织工无业么?也些没了地的农民,我瞧着买活军那,人都十分聪明,学学就会了——一样都是百姓,咱们这的百姓也没愚笨的道理,你去拣选些聪明的无业流民,不妨就在海宁附近择地养牛,再往云县那试着运一批,若是能运过去,这门生可做得。这对咱们省内也是好事儿。” 这道理是不假的,至能安置一批人口,家业了不会作乱,不过王大珰选择无视了买活军那的百姓擅长学习的原因——那是因为扫盲班啊,王至孝略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道,“义父,买活军其实也出了养牛的教材,只是多用拼音和简化字,咱们这儿的生丁们,若不会拼音,养牛未必养得好……” 可若学了拼音,等于是王大珰这在组织人手学习买活军的魔文,这事儿,你它敏感,它对景了或许也能带来麻烦,你它不敏感,也能出非学不可的缘由来。王至孝不敢自专,还是请示义父,完了又小心翼翼地道,“不过其实如今咱们江道的大商家,许多也都暗地让织工、伙计们学拼音,也不止就只那些农户了。” 这个是王大珰知道的,这些大商家背后都是江浙一带本地亦官亦商的豪族儒商,是如今江三司中的高官,家下也人在和买活军做粮食买卖,也跟着学拼音。钱大家赚,只不阻碍了九千岁的大事,这些事他乐得睁只眼闭只眼。 王至孝瞧着干爹似睁非睁的双目,也明过来,道,“孩儿明了,请干爹放心,此事孩儿自然会和几个兄弟交代,不令干爹失望。” 又道,“宫来的孩儿们,也快到了,孩儿预备了下处,一俟到达带他们来见干爹。” 这是由于经年来江道厂卫地位大涨,人手逐渐不敷使用,宫为王大珰派遣些犬马来补充新血,此事对王知礼、王至孝父子来相当重,二人不由又密斟了好一会,定下了方略。王至孝预备告退了,似乎不经间又了一句,“此次买活军还规模较小的报纸,叫做《吏目参考》,在吏目内部刊发,仓促间很难搞到,只能等另机缘,再行呈览了。” “什么?” 王大珰此时和王至孝谈了近两个时辰,若是从前,精力早些不济,但他去年以来不断服用仙食佐料,又从黄谨得了买活军养生的独门秘技,现在每日打坐修炼余,暇也时常慢跑健身、习练拳脚,再加上得了眼镜后,看字看人极是清楚,不像是从前那样,谈到最后昏昏然了。王至孝弄的这个小狡狯瞒不过他,闻言忙道,“这不就是他们的邸报?如何连一份也弄不出来?” 到这,语严厉,些责问的味道。王至孝没奈何,只好仔细汇报,“因这《吏目参考》,份数很,只在各衙门中传览,而且是拿了一种制的木夹夹好,没钥匙是很难取下的,这报纸极大,木夹长半人高,实在很难带。而且买活军的吏目,父亲您也知道,均对六姐忠心耿耿,很难从其口中套取消息,更是油盐不进,平时在江湖上没什么朋友。” 所谓的油盐不进,自然是指暗中不敢收受好处,好处不肯收,对情报人员来就很困难了。王至孝叹道,“这种暗中夹带的事情了,我们也不敢贸然开口,就怕被指认举报,因此只能等义兄回了买活军的地盘再设法了,只不知道买活军肯不肯将心腹文章示人。我也问了嫂子,嫂子买活军对她戒心犹存,虽然她狠心剃头,又多方示好,迄今在军中依旧不能接触太核心的层面,也不敢轻举妄动,就怕引来六姐的猜疑。” 黄大人夫妇,都是世代门,原本的日子也相当过得,并非是活不下去逃入买活军治下的流民。不论是王大珰还是王至孝,都对他们的忠诚毫无怀疑,黄大人也曾多次来信,讲述了自己如何深入浅出,以大义服妻子剃头示好,又如何在种种场合巧言令色,迎合买活军的思想,以此结交朋友的场面。个中曲折,简直令人泪下,任谁都能感受到他们为厂卫大事而不惜献身的悲壮决心。 在王大珰心,如今黄氏夫妇简直就是感动地,可以入忠烈祠的大敏最后一对忠心间谍,实在是他手中不可多得的重臣。他也不愿因为几份报纸就令黄大人失宠,徘徊片刻,道,“这不行,伊夫妇另重任,一旦折损,再无人可以补替的。还是另行物色一些人手,此前我曾让你择选聪明忠心的孩儿,去考他们的吏目,此事现在进展如何了?” 王至孝就怕干爹问起这事,此时眼看无法逃避,才如实交代,“人选好了,只是……他们是外来户,按买活军的政策,除非居住年限达标,考不得吏目,政审分是不够的。而且其中几个心思摇动不定的,移居入内后,不久托辞逃,与我们断了联系……” 王大珰面色一沉,王至孝慌忙双膝落地,叩首道,“干爹,这也是实在没办法,咱们厂卫维系得艰难,能拿得出手的好处不多,这些人既然聪明机灵,到了买活军地头后,发觉做工所得更多,正所谓人往高处……” 他言语上还是不够谨慎,总是出口了才明错话,此时见义父面色变了,又连忙自打耳光,狠狠抽了几下方才道,“孩儿倒也想过了——也不是没破局的办法,因买活军对外来的女户是比较相信的,政审分比男丁们的多加一些——” “难道外来的男丁没见吗?” “明了是为了防范厂卫务……”王至孝见王大珰无语,方才续道,“因此孩儿也去信京城,请那处送来一些聪明伶俐的女孩儿,未裹足,年纪大的,现正在宫女子中挑选,至迟年前可送到,如此一来,两三年后,只一人考入了吏岗,咱们可瞧见这《吏目参考》了。” 任何一件稍微些难处的事,在敏朝这几个月能办成都算是快的。王大珰也熟知此点,只是他和买活军相处久了,不免又觉得,买活军那,日新月异,这两三年下来,指不定还什么变化呢。 心虽略嫌不足,但也知道王至孝能为就到这了,王大珰轻叹一声,正和义子再商量几个办法出来,得外头一叠声的‘急报’声,王至孝忙起身前去开门——搞情报的是这样子,什么时候消息一来都打点精神,知道这份急报是哪来的,影响又多大! “报!”一见前来送信的是城外武林驿的小吏,王至孝先就缓和了脸色——虽也是急报,但只是粘了鸡毛,而没派出专门的信使,可见得此事和武林的干系并不大。他接过信件,和颜悦色地道,“辛苦了,去歇着吧,福叔,开发上等茶钱!” 见管家应声上前,他这才低头揭开火漆,抽出信纸,一目十行扫过大略,面色是一变,也不敢耽搁,慌忙将信件双手转递给王大珰,同时轻声道,“是延平郡王擅离封地——是受了买活军的凌迫,此人从买活军的报纸上看到消息,…………” “六姐强纳他入后宫,取了他的龙脉炼丹,郡王恐惧无极,带了家小乘船离了延平,往榕城去,一则是请罪,二来也是请求榕城府的庇护……” “又延平此时落入买活军手中,藩王府的所积蓄,只怕都肥了买活军的内库……”手机地址:(小)看书更便捷,书架功能更好用哦:,, 115 把场子圆过来 “强娶藩王?” 虽然从结果来看,此事是相当简单的求生之举,乱兵要攻打延平府,其的藩王若不想被乱兵杀死,自然是要跑,此事也是一群从一座城跑路而已——但比在乱军兴兵可能受到牵连的百姓来说,延平郡王离藩依然是令朝野瞩目,也让福建道三司都十疼的大事。甚至可以说买活军从这一刻开始,才有足以匹配建、闯、西三贼的名气,真正进入到天下的视野,有大寇的风范。 ——但照旧还和其余的大寇很不对,被三司派来接待延平郡王的榕城府尹有按脑门的冲动,再一次对床榻惊魂未定,满脸苍白,勒一条明珠抹额的五旬男子确认,“攻打延平府,是为将王纳入后宫?抽取龙脉?王这是如何得知的?” 怎么也没听说谢六姐有什么后宫啊……虽然民间传说不少,但多是集在此女的来历,多有说此女是神仙转世的,虽然也有说到她是大妖托生,但却没有什么好淫的传闻。即便是少女好色吧,延平郡王都五十岁的,半边身子入土,谢六姐强娶他做甚?这龙脉又该如何抽取? 鬼神之事,敬而远之,一般来说,虔诚信奉神佛的都是官宦家的女眷,男们还保持着相当的矜持,并不愿公然谈论这种荒谬的事体。在榕城府尹看来,谢六姐固然有一二奇特之处,但要说是神仙托生,似乎也不过是常见的粉饰之辞,至于说抽取龙脉,那更可笑,即便是谢六姐有这个能为,延平郡王又该如何得知?这总不会是动手以前还特意广而告之吧。 敏朝的藩王,素来是各有各的昏庸荒唐,并且能得到朝廷相当的容忍。在府尹来看,郡王在延平越住越不安稳,这是可以想见的,因为今年夏天以来,长溪县一带也出现买活军的帆影,这一让榕城的诸位大也都十不适,而延平府便更是难受,延平府如今在地理已经被买活军三面包围,如果不乘机逃脱,等到买活军把延平府南面的建宁府取走,来个瓮捉鳖,那时候延平郡王连逃恐怕都不知该逃去何方。 既然如此,那便要寻一个说得过去的逃离借口——延平郡王要编故事他不奇怪,只觉得这故事未免也太失朝廷体面。堂堂郡王,公然诽谤反贼首领贪图其的姿色,这话说到哪都不好听。 榕城府尹是想着至少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只是延平郡王似乎资质有限,并未领悟他的暗示,甚至还激动来,争辩地说道,“还要如何得知?都写在报纸!” 他此次出逃十仓促,只带走三个成年的儿子并长孙,还有十几个小儿子、四五十个姬妾,百来个孙子孙女都落在延平,王妃也在半路因病藏匿于民间,心实在委屈,说到这,眼圈都不由红,喝令身边的太监道,“安福,把报纸他拿来看看!” 郡王身边的大伴去世得早,如今府内说话算数的便是安福,闻言忙从匣子取几份报纸,呈府尹,悲痛道,“胡大,国势日蹙,竟至于此,惶惶反贼,也敢学朝廷发行邸报!更在邸报公然宣扬邪术,今日占云县,后日占临城,如今连延平也落入其等手,虽然辽东局势危急,但我东南也是朝廷腹心之地,焉忍坐视其不断坐大,竟不敢稍有征伐?” 这话字字都带血泪,延平郡王听,竟忍不住呜咽来,王世子连忙送巾帕,也是垂泪道,“父王万万制悲,不可伤身体,弟妹母妃自有朝廷设法营救,您且放宽心。” 话话外,全在挤兑榕城府尹,无非是要迫他们出兵抢回延平——郡王府内数百年来累积的金银财宝,逃亡时可是只带出不到百之一,这让延平一系如何舍得? 胡大对此早有所料,却丝毫不为所动,因他是九千岁送钱,这才运到这个职位,自履职以来,也受到福建镇守太监郑芾的关照,对于阉党在海宁、武林两地的种种举措,然于心,也自有一番打算——闽北一带的归属,说实话和他这榕城府尹并不相干,但买活军的奢品令九千岁舒心好几个月,连宫亦难得频频开颜,今年催辽饷的文书口吻,也并未那样严厉,这都是可以眼见的改变。 “这……”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取过麻纸,定睛细看片刻,胡大不由皱眉道,“安公,谁告诉这是买活军发的报纸的?” 这话是在问安福,其实也等于是在问延平郡王,郡王不说话,王世子问道,“难道不是?” 胡大告声罪,回吩咐长随去寻郑太监取报纸来——其实他家也有,只是按道理来说,这报纸是反贼刊发,并非各官僚私下可以收藏的东西,倒是镇守太监处因为兼厂卫观风的职责,搜罗此物合情合理。 这才向郡王一行解释道,“买活军的报纸都是一种特制的麻纸,并不是这样粗制滥造的黄麻纸,而且用的都是活字印刷,也非手抄。王手这一份,其的内容微臣刚才粗略辨一番,神神鬼鬼,全是些因果报应、修炼成仙的说辞,更极宣扬谢六姐的神威等等,共有十几期。但买活军的报纸迄今才刊发两期,其的文章多有和这所谓报纸抵触的地方,恐怕……这份报纸,乃是有心伪,为的是惊吓殿下,使殿下一行离城他往。” 延平郡王一行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胡大又请问他们是如何看到这份报纸的,王世子便有些吞吞吐吐地道,“这……听闻买活军那也出产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这事情说出来不太体面,但也是之常情——别说延平府,现在连京城都在用买活军的蜂窝煤,用买活军的雪花盐、雪花糖,还有什么手表、手镜等物,全都小巧精致至极,延平府在买活军边,不可能没有货殖往来。 延平郡王一向是收用买活军这出产的奢物,也有专门跑买活军的地盘去为他物色所有新鲜玩意儿。不说别的,说半年风靡全国的两部话本,延平郡王便一下各买五部,数百两银子可这么开销出去。 都说是货殖往来,也不是一味的只出不进,买活军要女娘,要牛,延平府这 也都有供。这几座州城之间往来十频密,所谓的报纸刚一刊发,便先后有数前来敬献,都是这样的麻纸手抄,内容也有不一,不过因为邸报没有注明日期,郡王府倒也没有生疑。 这邸报,以各种神怪志义为主,又夹杂夸耀谢六姐文治武功的马屁,也有对买活军各种政策的吹嘘和宣扬,譬如甚么信奉六姐,女娘确田的民众,来世便可以修得乐果仙身之类。由于那些志怪颇为有趣,郡王父子倒也都照单全收,毕竟这些藩王,平日只能幽居城内,连出城亦是极难,在自家宅院胡天胡地也会厌倦,实在是很缺乏一些新鲜的游乐——他们豢养的门客,有许多都是能书善画的大家,便是因此。 如此过半个多月,谁知道这一日邸报竟传出这样的大事——先是一张邸报,夸耀谢六姐的能为,说她能提炼龙脉,吞噬龙血,进自身血脉。这和《斗破乾坤》的桥段简直一模一样,众看也不留意,谁知道数日之后,邸报便公然宣扬要进军延平府,通过阴阳双修之法汲取延平郡王一系的龙气,将郡王府众练成‘龙丹’,逐一吞服等等。 由于《斗破乾坤》,主角销岩的晋级之路便是这般,买活军又屡次显露神异,实在由不得延平郡王父子不信,当下便派出探子前去窥伺,果然也见到买活军有动兵的迹象,再加另一份新报纸有说,这神通有几种方式,阴阳双修自然是效果最好,速度最快,但只要双方在十之内,也能隔空汲取生机,更能施展仙法,将挪移到自身侧采补等等。 光是前几番话,郡王父子已是惶惶不可终日,一听这细节,又哪还有守城的决心?只求要离开谢六姐越远越好,由于吴兴县和延平府实在太近,也不敢多加逗留,仓促收拾几日金银细软,这便夜以继日,逃来榕城。 胡大仔细看过那几篇邸报,不由也是扶额无语,半晌方道,“恕下官冒昧,延平府和吴兴县彼此几乎接壤,这报纸刊发之后,在买活军窃据的州县之外也极为畅销,按说延平府内不该没有真报纸私下发售……” 说到此处,便有些尴尬,因为延平府这去岁便开始针对吴兴县建筑防御工事,不但挖断驿道,而且不许治下子民擅自前往吴兴县一带。由于这是藩王的封地,对治下百姓的管制相当严厉,是以除寥寥数户家之外,延平府的百姓和吴兴县的往来实在是相当少的。 虽然如此,但延平府却从来没有少买活军的货物贩卖,这便可以见到延平郡王之所以要隔绝内外,无非是为包揽贸易,从取利而已。是以虽然双方的贸易频繁,联系紧密,但渠道却被一家把持,那么只要这一家从弄虚假,郡王父子也被蒙在鼓,当受骗。 郡王父子至此已很难把自完全洗脱,叙述漏洞百出,个龌龊胡大心知肚明——延平郡王若是被宗府盘问,只怕也很难脱身。甚至他暗怀疑这一切都是郡王父子心知肚明的安排,不过是为找个借口从延平脱身而已,这个借口固然找得有失朝廷体统,但和失命相比,显然父子俩也并不在乎。 ——不过他一个榕城府尹,不过是站干岸的,此事如何于他来说实在无关痛痒,因此也不揭穿,在心寻思片刻,便找到最适当的说法。只含笑道,“如此,殿下,我说句诛心的话——只怕是身边出佞臣,摆布心,反而将延平府当做投名状、进身阶,将殿下骗出延平府,是为调虎离山,也是还有一丝天良尚存,使殿下得以脱出买活军的凶手铁蹄呢。” 延平郡王父子虽然愚钝,但并没有傻到极,此时哪还不明白?这是延平府久处于买活军环伺之,有生异心,刻意炮制骗局,将王府的精锐家丁与郡王父子骗走,让延平府城防空虚,他这转去献城…… “夏禄!” 在他身边,大太监安福也是时咬牙切齿地喊出一个名,只气得双目血红,“定是此獠!他原来私下已打定主意要投谢女!” 一边说,一边不由打从喉咙发出长长的惨嚎声,“殿下,殿下!咱们当计呀殿下!多少年来祖宗积攒的家业!多少年来的家业啊!” 只看他撕心裂肺的模样,便知道他也有丰厚私蓄落在延平府,此时已为乌有——当然,这也要他说得是真的才好。胡大尽管打定主意不去追究真假,心仍是不禁冷笑,面却自然露出关怀忧急之色,几句劝慰下来,倒惹得延平郡王父子也跟着大放悲声,这驿站凄惨落魄仓皇之意,简直令动容。 胡大一边跟着哭丧,心一边思忖道,“买活军眼下还未有吃下福建道的实,按他们的习惯,此次拿下延平府之后,最多再拿个长溪县,便要再将养一段时间。哭有什么用呢?自然是要在买活军吞并榕城以前,再立几功,才能周旋如意,设法调离。” “想要立功,该当如何?自然是要和买活军贸易,没得武林府远在天边,那王大珰还能吃得满嘴流油,而郑大珰空占着马尾港,一丝为也无。” “那锦衣卫黄氏能扶王大珰,我胡某难道扶不郑大珰么?” “此次几番探听郑大珰的口风,他也是大有此意,只是不知该如何结交。眼下可不是个现成的情?不论延平府这对手还剩多少,这夏禄定然是早已被买活军买通,一切少不买活军的掺和。” “但文书却不可这么说,全都要把黑锅推夏禄。夏禄要献城,买活军事前一不知,却也不好不取,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此一来,九千岁那脸面也颇过得去,不至于坏两方的交情。再者,这手段终究是好做不好说,我把买活军撇清,只怕他们也感我的情。” “买活军一向是恩怨明,有这个情,想来便可结交来,不过还需要一个老道的居介绍,更好转圜。” “嗯……听说泉州宋氏,和买活军也是老交情,他们家似乎还有买活军的仙器自行车……”手机地址:(小)看书更便捷,书架功能更好用哦:,, 116 宋家人读报(上) “报纸?” 泉州宋府花园中,一位五旬老者抬头有些诧异地道,“这是哪家报房传抄的?可这会儿是邸报送达的时日啊。” “这是买活军所发的报纸,搭船的伙计设法买了几百份来。” 宋玉亭将几张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纸张递给父亲,道,“倒也机灵,共发了三期,每一期都买了一百余份,所费虽然多,但却是绝好的人情。我昨日已瞧了几期,当真是颇耐人寻味,父亲大人请看,光是这报纸上,便看出来有好些生意能做哩。” 他父亲宋老太爷闻言,便横了宋玉亭一眼,道,“倒是有理了,一份多少钱?” 听闻一份十文,便道,“这里也是好几两银子了,须知道大家大业,也在于一针一线,手里这敞开了花销,叫家里子弟们学去了,咱们家够花几年的?” 虽说他年纪大了,脾气难免古怪,但这般发作,其实还在于去年宋玉亭花了两千两银子,买了一架自行车回来,且还将家中的门槛给拆了几面,就为了骑着自行车在家里四处转悠。此事惹来的麻烦又多又杂,余波迄今仍旧荡漾休,老爷子想到这点便是来气,虽然还默许宋玉亭和买活军做生意,但见到这种新鲜玩意儿又出现在家里,到底是训斥了几句,这才拿起报纸细看了起来——作为商人,再怎么也是会拒绝信息的,毕竟他们吃的可就是这碗饭。 “买活周报,这是周发的?”先看标题,宋老太爷眉头就是微微一挑,嘟囔了句,“倒是还有些分寸……这要也是日发,岂活脱脱又是一个邸报?” 又略翻阅了一下,看看版式和字体,道,“印得倒是雅致,大抵是周报的缘故,这版雕得好。” 此时的邸报,多为手抄,也就是写本,这在京城是合适的,为京城的邸报是每日刊发,工作量相当的稳定。但这些邸报下发到地方之,传递便很稳定了,会为路上的种种状况出现延误,往往是一批一批到来的,而且还有集结成册的需要。此民间的报房便会进行雕版翻印,这种雕版相当粗陋,错谬甚多,商人们也太挑剔,只取个大略。 宋家世居泉州,京里的邸报送来至少要一个多月,而且往往是在途中进行翻印的版本,是早习惯了那低劣的印刷质量,此时见到这版式,首先就判断是极佳的雕版,还在赞叹呢。宋玉亭已道,“什么呀,爹,这是活字印刷。人家一印就是几万份,光港口一期就稳定卖个四五千份。雕版?雕得过来吗?这是他们的新式印刷机,那活字取墨稳定,而且易发热积墨,排版又快,除了造价特昂之外,便没甚缺点了——雷老弟在信里满口称赞,还说要托我将他们家的老医书捎带过去,他要整合编排,重印《雷氏五十方》呢。” “还有此事?” 福建道自古来便是印书的好地方,为这里地处丘陵,林地甚多而又便耕种,住民百姓伐木砍竹,造纸印刷,自前宋起,‘闽刻’便是一大流派,虽然这印刷业的中心是在建宁,但在泉州亦颇为兴旺,宋家自己也有在几家书房里有股份,老太爷自然知道这雕版印刷的局限——若是要在数日内印出几万份来,至少要有五六份雕版轮用,有木雕版发热变形、积墨模糊等题,而活字只会更差。 按他的验估量,一份雕版一日夜最多也就印千次算是极多的了,这还要用很好的木头,此书房发书,若拿捏了前景,一般第一版也就是数千册,听儿子说起,这《买活周报》一发是数万份,便知道买活军一定在印刷技术上又有了突破。所用的活字比木活字、陶活字更稳定,又比铜活字更坚硬,还没看文,由得就道,“这一套活字如发卖?若是肯带一个师傅来教,便是四五千两也都值得的。” 宋玉亭摇头道,“这自是卖的,一套四五千两也止住。没看雷老弟也只是托人带了书本过去排版?他们家中可也有书坊呢。只云县那处交通便利,若书坊也能对外接单,我们倒可去印了书来,往广府发卖。” 宋老太爷道,“这是一,二来也说了,买活军用的紫头筹子,那染料知是如调配的,很难仿造,可见得他们对彩印也是有心得的,这又是一门大可做得的生意,且说往广府一带散发,便是那些西洋人,也很可印些什么圣母图去赚他们的钱。这就又是一门生意了。” 此时一副印刷精美的彩画,售价四五百文是丝毫也新奇的,买活军有了金属活字的技术,毋庸置疑便可烧造金属雕版,这种雕版本身都是财富,哪怕是每年刻印年画贩卖,都是稳定的财源。宋玉亭满口称是,道,“如此免得又要一趟云县了,底下掌柜们倒也好做主。” 一边说,一边看宋老太爷的脸色,宋老太爷无奈道,“怎么把家安到云县去!” 原来宋玉亭自从押船去了一次云县,便屡屡在云县逗留归,对买活军的一切物事都极为着迷,把世交雷家的小老弟拐去了归说,还搬弄回了那所谓的自行车。带回来也就带回来吧,还非得在亲友中夸口,当下便引起轰动,全城士绅都知道他弄了个‘铁驴子’回来,口耳相传,知多少谣言,一时闹得沸沸扬扬,连官府几位大人都表示关注,传让宋家将这自行车带去一观。 宋家为了这自行车本身就花了两千两银子,这倒也还罢了,但续点各方的大人,又是数百两银子流水价孝敬了出去,最到底是将这自行车献给了他们家的老根底,百年来世代有人在京城为官,高祖更曾入阁,如今家住浮桥的李家,这才平息了事态——这还是来传了消息,连宫中都用了买活军敬献的自行车,为宋家免除了最的隐患,否则哪怕时至今日,只怕仍是睡安寝,深怕什么时候就被人私通反贼的罪名给抄了家。 饶是他家在海外也有船队,这几千两开销出去,最手里什么没落着,宋老太爷也觉得肉痛,此便许宋玉亭再去云县,唯独只有牛痘出来那段时间,雷轻写信回来,宋玉亭便又带着雷家子弟去了一次,学习种痘,且带回了一批痘苗。 由于这是买活军治下传出的东西,宋家也好大肆宣扬,但又无法阻拦人们种痘的热情,总之又免破财消灾,为雷家点关系,雷家的药铺子里这才多了种痘一项。虽然定价极廉,过五十文一剂,但半年下来,雷家还是乍成豪富,这里头宋家白搭了少金银财宝,却空坐着看雷家发达,便是宋老太爷也知道,人情无价,嘴里免也埋怨几句,“此一去,知又要花销多少。这些新生意赚来的也够花的。” 宋玉亭敢和父亲顶嘴,只一径微,见宋老太爷再说嘴,便知道他已是默许,这一遭云县是可的。 &n bsp;当下二人埋头看报,宋老太爷先拿了第一期来看,这报纸已被熨过,十分平展,头版也做好了标注,第一篇文章是谢六姐的亲笔,解释了报纸的概念——“为面向我买活军活死人的文章合集,凡是活死人必须认真,如此,便可更清楚地明白家主谢六姐的意思,也可明了谢六姐的家规,使活死人免受恶人欺凌。那些吏目倘若有狐假虎威、招摇撞骗,与谢六姐的规条有抵触的地方,看了报纸便可明了,设法往上汇报。而此报纸中也会对六姐的种种家规做出解释,让民众更容易趋利避害”云云。 这看,这非和邸报一,是汇合了官员奏章及朱批的合集,实用似乎要更强。这也让宋老太爷兴趣更浓——生意做得大的人家,都要想方设法地找邸报来看,其实就是为了第一时间了解政策的变动,且分析其中的风险和机会。朝廷节选奏折,其实也是为了解释自身的施政理念,但他们刊发邸报的对象是外地衙门,这些读者默认了便能明白奏折中的潜台词,且具有相当的文化水平,也就意味着邸报对大部分商人来说都晦涩深奥,没有什么的趣味。 而买活周报,便要平易近人得多了,反他们也是活字印刷,字体可很小,又无须顾虑抄写书吏,此周报完全摒弃了文言,一律使用白、拼音标注,哪怕就是老农,只要会拼音也能无障碍地朗读。而且所写的几乎无一是民生相关,在宋家这的商户来看,每一页似乎都写满了商机——教导防疫,那就说明云县方面需要药材,提倡农事,那就更得了了,其中写的关窍哪个能指点自家的农庄? “他们很需要牛啊!” 宋老太爷连看了三期报纸,然把三期都折在了连载、,及趣味算学题的第八版上,准备稍再仔细看。抬头对宋玉亭说道,“接连三,都由买活军官府的口吻,发了通告来求牛。” 宋玉亭忙道,“是了,儿子和您想到了一块,咱们在晋江的那个庄子,这几年水文好,屡遭洪灾,收成一向怎么,刚好背又靠着山,儿子想若然便改为养牛了,今日唤了管家来,也是知晓,若是今年都放开了配,那一年至少也有二百多头小牛犊子,从我们这里直接上海船运到云县,路上花费的时间倒也多。” 海运便是这一点好,若是熟的路,又是地头蛇,必担心海盗,那么运输本身的费用实在是高的。老太爷道,“这倒也还算有些聪明在里头,我再说一句——便妨先买些牛来,就这一船试着运一运,若是可,解了燃眉之急说,也能加一加的政审分,说定还能早日再买一辆自行车孝敬给老子骑骑呢。” 买活军对牛的需求,只需要熟悉他们治下的民生,便可分析出来,一定是稳定、长期、大量的,哪怕从生产到贩卖要消耗一两年的光景,在宋氏父子来看,这生意也很可做得,况且养牛是怎么也太亏的,便是买活军用着了,杀了制牛肉干贩卖也会折本,赚多赚少的题而已。宋玉亭脸皮厚,只当听见父亲刺他,着应了下来。 又要发一船去云县,二人免细读报纸,钻研着云县的需求,盘算着该带什么货物前去贩售,此时便越发感到报纸的好了,纵然传递上也有个时效的差别,但有些长期的大宗商品需求,却可能有太大的波动,由需要的人来刊发,比靠自家的掌柜听要更全面得多。很快几份报纸上已用朱笔圈了几个圈,都是父子俩觉得可在市面上搜罗的商品,此时卡着宋家脖子的是钱财,也是对销路的担心,而是运力的有限。能卖的东西太多了,但船舱却只有这些,便连一个麻袋都要仔细衡量才好。 宋玉亭在云县处也学会了制表,当下拿了竹纸来格子,往上列品名时,外头忽然有人来禀报道,“老太爷、老爷,李家来人了,是二少爷亲自来,还带了两个管家,将自行车送了回来。” 宋家父子均是大奇,过为李家只来了二少爷,按礼该由宋玉亭出面招待,宋玉亭忙回房换了见客的衣裳,将李二少爷让到内书房,二人谈了半晌,这才回来寻父亲回,道,“李家言辞很客气,说之前收那自行车,过是外头风声紧,由他们取动静小些,既然此事已平息,自当完璧归赵,除此之外,也没说什么别的。” 宋老太爷奇道,“吃进嘴的还能吐出来?这可像李家行事,其中必有缘由。” 二人计议着要去亲友处探风声,又有人进来回道,“老爷,外头又来了一波人客,是榕城府尹胡家的管家,手里拿了胡大人与福建道镇守太监郑大珰的门贴,还带了几表礼,我看他们神色颇为和煦,表礼也十分丰富呢。” 宋氏父子当下也是惊得都站起身来,丝毫敢怠慢,宋老太爷回房换衣,宋老爷则连声吩咐,带了自己长子过来,大开中门将胡管家迎了进来,双方彼此见过礼,又密斟了许久,胡管家方才告辞离去。 事已至此,虽然李家无只言片语提到阉党,但宋家如能晓得?李家归还自行车,无非是受到了阉党的压力——李家上一个阁老已是数十年前,所谓人茶凉,虽然在地方上还是大有面子,但要说和阉党这的新贵作对,那是痴人说梦了。既然阉党要挖角,那么论宋家还是李家,实则都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接受宋家定位的变化。 于宋家这里,郑珰的延揽令人又惊又喜,也是顾虑重重,而李家方面也要做出解释,令双方关系能持续圆融交往,莫要落下了怨恨,这种仕宦家族,说准什么时候又出了一飞冲的俊才,是能往死里得罪的。两父子诧异之余,漏夜密谈,虽也有忧心,但宋玉亭还是对父亲道,“大人,这自行车买得到底也还值得——若无这自行车,郑珰可知道我是谁呢?” 宋老太爷此时也好嘴硬了,默然半晌,还是叹道,“可见这政审分的重要了,既然如此,牛还是重点,能其利润高便卖了,买活军这个政审分的制度是好,送了雷家郎中过去,得了加分,买了自行车回来,才有了咱们家续的这些缘。如此,也该感谢雷家。” 宋玉亭道,“可是这个理?” 既然要加分,那便要仔细琢磨了,买活军在报纸上列明了大量急需的,除了牛之外,还有棉花,及各种高精尖的人才,棉花这东西,也是要讲收成的,仓促间实在是难筹措,宋玉亭既然存心要多加分,便很择手段,翌日起来,借着送报纸的机会,又往雷家拜访,想着若是能从他家再带一两个郎中,那也是好的。 谁知刚到雷家府门前,便听到里头一阵吵嚷混乱,又有一个小子直冲了出来,差些惊了宋玉亭的马,头直追出几个人,叫道,“拦着三少爷!别叫他跑了!三少爷!码头无船,今去了云县的!”手机地址:(小)看书更便捷,书架功能更好用哦:,, 117 宋家人读报(下) “还是小宋有心了,这报纸我原也有几份,是子重那孩子到底年轻,似你老练,心里少了成算,各色带了份回来,这如何够的?老四、老五正在里头抄着哩,好热的天气,汗都湿了,倒也还算他有些求学的心。” 雷、宋家本属世交,从也曾结了一门亲,虽然雷家人对雷郎中北上之举,私底下或许无恼怒,但如今他家那雷除病堂的郎中,日日夜夜都在泉州一带奔走,甚至还得了官府给的一块匾额,含混地表彰了雷家‘药泽父老’的善举,又得了钱,又得了体面,这也是为雷郎中捣鼓出了‘牛痘’。 雷家对宋玉亭相当热情,雷老太爷亲自款待他吃茶,又示意小婢女将刚炸好的麻粩放到宋老爷手边,笑道,“来,尝尝我家的新味儿,用的也是六姐处新产的药材所制。” 他半点提刚才被捉回去的孙儿,但宋玉亭也知道,自己把雷家最有出息的二房孙子雷轻拐带到买活军那里去,迄今年多雷轻也肯回来,而眼看这孙子怕也难留住,一心要去买活军那里闯荡,说来都是为自己,当下也是打点着小心,斜签着身子坐在椅上,笑道,“老太爷厚爱包容,晚辈愧领、愧领。” 说着,将那炸得金黄酥脆,上头还撒了红粉的麻粩捻起,放进口中轻轻一咬,果然口感香酥蜜甜,细品之下,又有淡淡的辣味,反而更显出了糯米与芝麻的油润香甜,由赞道,“果然是太爷家的名点,令人回味无穷,这辣味恰到好处,微咸而更显甜味……嗯,这似乎是雪花糖,而是添了蜂蜜?” 在座几个陪坐的耆老都笑了,也道,“愧是宋家人,你走南闯北,是真的吃过见过。” 这麻粩是泉州一带流传已久的茶点,富裕之家往往常备,用糯米与槟榔芋泥做馅,虽然这二都是顶胃的东西,但麻粩的馅心却偏偏酥脆蓬松,外头再裹一层麦芽糖衣,这糖衣又要粘牙,最外层沾一层芝麻,也有沾花生碎的,再入油慢炸而成。 闽南一带探望病人、孕妇,往往也有称半斤麻粩带去的。而雷家的麻粩又是一绝,时常量制作送亲友,宋玉亭从小吃雷家麻粩吃到,自然能吃出同来,时笑道,“从用麦芽糖,是些年买活军的雪花糖贩来了之后,这糖衣就变了方子,添了雪花糖在里头,滋味更足而口感又更轻盈了许多,当年小侄头一回品尝,觉得比往日更加味,如今几年过去,现下市售的麻粩也都添雪花糖了。” 这番往事款款道来,其中都是家多年世交的情,雷老爷子十欣慰,连道,“可是如,外头的麻粩,如今反倒是雪花糖添得更多,粘牙糖添得少了些,这全是为雪花糖卖得宜——还是你怜恤乡里啊。” 泉州的盐糖贸易现在几乎都被宋家包了,盐价、糖价还是宋玉亭一言可决?他赚父老的钱,图的是这民间的一点声誉,双方这样互捧,彼都觉开怀,雷家几个爷又道,“这蜂蜜也要归功于你这些雪花糖,若是糖价下来了,蜜蜂没那样容易越冬,这蜂蜜的产量也上来。如今我泉州一带,蜂蜜比往年要增产了五成,对我这些药材铺子倒是好事儿。” 时养蜂早已是相当普遍的行业,除了蜂蜜之外,蜂蜡也很能卖上价,是这一行颇难做,利也有限,是为在无花的季节,蜜蜂能吃糖为生。养蜂人多是四季迁徙,逐花而居。饶是如,到了冬日也还是有批蜜蜂死去。 而泉州这里,由于雪花糖卖得宜,蜜蜂过冬的耗费少了,一个糖价下来了几年,竟连养蜂业都跟着发展起来,让药材铺子也跟着得了好处——但蜂蜜本身就是一味药材,药铺卖的药丸许多都是合蜜来滚的,蜜价低了,但雷家的麻粩能用蜂蜜来做,且雷除病堂的药丸子也能跟着降些价格,论多少那都是百姓的实惠。 宋玉亭本人是看了期报纸的,对其中一期上刊登的文章极是认可,其中正解释着为何商业贸易如重要,而泉州糖业的变化,以及后续一系列的改变,就是再好过的例子。为商利润必一味追,细水长流,维持一定的收益,一样也能厚泽百姓,倒是比一般的吏目更见好处哩。 时听雷家说起这些事,他心中的欢喜更胜于赚了多少钱,恨得要写一篇文章,也刊发出来,叫《买活周报》的百姓都知道有这样的好事,他宋玉亭而发生——是要给周报厚礼,也都是极愿意开销的。是事一时也操办得,能强自压在心底,眉开眼笑,拿起茶杯连喝了几口安溪铁观音。 众人又品鉴起了这辣椒粉和麻粩的配搭,按雷老爷子所说,这是在试验辣椒的药性、食性,雷家一推崇食药家,且很热衷于引种新鲜药材植株,雷轻也常常请宋家船队捎带盆栽,如辣椒、西红柿、玉米等,如今都在雷家庄子里种着。雷老爷子道,“这样东西都是很可吃的,过有辣椒或可以入药。玉米一说产量极,可惜本地农户愚钝,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的那些,都愿学种玉米,也就我家的庄子勉强种了一些,几个逆子还老乐意。” 似雷家这样的人家,在本地根深叶茂,乃是族,主支以雷老太爷为首,膝下六房已经家,但还时常到主宅来请安走,刚才所说的老四、老五是别房的子弟,至于其余远近亲戚,也多有从医的,虽然算富可敌国,但多数各有安稳营生。这种人家也抱能青云直上的希望,想着安稳传宗接代,是最盼着国富民安的,所谓忧国忧民的那些士夫,多数都是从这样的家里出来。 除之外,若说雷家人还有什么欲求,那是在医道上有所进展,若能着书立说、开宗立派,再出一个在杏林中名声广博的名医,恐怕雷老爷子也就无憾了。过事也已被雷轻完成了半——事最可惜的是由于买活军是反贼,牛痘和雷家的关系能肆宣扬,否则怕雷老爷子早就敲锣打鼓地祭祖去了。 宋玉亭知道雷轻还曾托人给雷家带回了《赤脚医生手册一》,雷家暗中研读了很久,而且还在民间散布删改后的抄本,这抄本以一些疾病的诊断和颜芳为主,没有人体图这样过于激进的内容,但之后历次包裹中没了后续。雷老爷子每常念着雷轻,怕也是念着后续。 时就投其所好,先和他谈起报纸上关于寄生虫病预防的文章,“那里头言之凿凿,也知真假,您老看呢?” 雷老爷子肃容道,“这是敢有假的,如今外头都传言那位是天妃娘娘转世,以我看,天妃娘娘这或许还好说,但曾为老药仙做了采药童子这是假的,她口中凡和用药有关的,言必有中,再 无虚言。看一个牛痘,什么都知晓了。我这些侥幸窥天之秘的劣医,怎敢胡乱评议她的金口玉言?” 以谢六姐反贼的身份,这言论可谓是极为胆的,过在座众人都是多年的老交情,而且谢六姐究竟是是反贼,官府似乎还没有完全的定论,连京城都和他做生意。是以厅中众人也诧异,反而兴致勃勃地议论起来,“究竟是天妃转世,还是采药童子,这实在是好说的。我有个亲戚在长溪县,些日子写信来,说是长溪县一带,现在信奉六姐的人很多,都当她是天妃转世,还有说要在今年的天妃祭中多添一尊六姐这转世身的。” 闽南这里凡是走海的人,没有信奉天妃的,宋玉亭一听立刻就上心了,忙追道,“果真?” “真真儿的!这事是怎么传开的?还有故事呢。听说是长溪县的一支私船队,和六姐旗下一艘辣椒号在之江海域撞见了,彼都有些提防,辣椒号驶远海,这艘私船队也敢靠近了,远远地追在后头,跟了一路,到后来也敢调头了——那走的根本是任何一条已知的航道,要回头恐怕真要迷路了。” “就这样跟了十数日,居然真被他跟到了海宁港,这也没得说了,能赔礼道歉,又奉上金银,这才让买活军息怒,双方打相识,交上了朋友。”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长溪县船队抢劫未遂,还跟着目标跑迷了道路……又到了人家的港口,这花钱买命是很说过去的。过海上的事是如,船坚炮利自然而然会获得余人的服膺。辣椒号倒也为己甚,收了钱让长溪县的船队靠港补给,又透露给长溪县的船队知道,他之所以能航入深海,是为六姐掌握了一种新的定技术,可以‘堪星舆、海域’,将莫测的海,化作自家的后花园般闲庭信步。使华国的船队,也能和那些白肤蛮船一般,航入远海,去世界的每个角落。 “当真?” “可哪有假的!真真是往远海开了日的光景!” 如今的船队,一般都是靠着海岸线行驶,很少有完全脱离视界的,从所谓的牵星术,如今是久已失传了。有些拥有航路图的海盗,会敢于驶入外海,在已堪明的航路中行驶,像辣椒号这样,为被追踪而直接航远海的船队,那是绝无仅有,也可见其的确是拥有随时随地出入远海的能力。 宋玉亭听得一腔热血几乎沸腾,忙道,“这可就是天妃转世么?若非如,哪有这样的能为!” “这话可说着了,长溪县如今知多少人私下祭祀六姐。是泉州这里,回我去给许、王家扶脉时,亦是听其暗中谈起事,觉得宁可信其有,可信其无,倘若在今年的天妃祭中做些表现,怕会惹来六姐喜,就怕今年的船队,或许颗粒无收呢!” 眼看台风季将要过去,众多渔夫即将开渔,天妃祭也是近在咫尺,这是件迫在眉睫的事,宋玉亭也十上心,和众人议论了许久,方才告辞离去,走到门口,见到少爷跪在檐下,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年轻人,万事莫冲,得闲了常来找老哥哥泡茶。” 他这次登门,虽然未说来意,但已明了雷家各方的态度——雷老爷子显然想再派一个子弟去学艺,但雷家主支已经出了雷轻,主支要再送人进去过于冒险,非得其余几房情愿出人才好,这少爷自己是想去的,怕其父母许,若暗自跟随他北上,雷老爷子应当也乐见其成。 在宋玉亭而言,要雷老爷子与雷轻和宋家肝胆相照,其余旁系略微得罪了也是无妨,将来自有修复的机会。他现在担了郑珰给的任务,正缺政审,拐带少爷实在是顺手而为,一拍即合。少爷当日受罚,回家禁足了几日,偷溜出来寻宋玉亭密斟,央求他将自己捎带上船。 宋玉亭等他久矣,当下慨然应了,又和他约定了见面的办法,见少爷期期艾艾,仿佛还有话没说,料是还有朋友也愿去买活军处闯荡——自从买活军的货在泉州港铺开了,想去见见世面的年轻人实在是在所多有,小孩子以为这是天的人情,实则在宋玉亭来说根本有利无害,当下笑道,“咱俩谁跟谁?还有什么事,你但说无妨。” “是我……我家里的妹妹。”少爷虽然和宋玉亭绝对算上‘谁跟谁’,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她久欲学医,也懂些医理,是如今到了说亲的年纪,我母亲强给她说了一门相配的亲事……” 宋玉亭对少爷家这一房的内务太清楚,闻言也是暗叹少爷胆——拐带少爷去云县,与拐带一个姑娘家去云县,这是截然同的回事。会让雷老太爷会心一笑,后则可能令家翻脸成仇。 他本要严词拒绝,但转念一想,又暗道,“我正是缺政审的时候,买活军一看重女娘,也看重医生,常听子重老弟说女医生太少。若能送去个女医生的好苗子,定能为我加许多。”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被政审这制度给影响得轻,但话又说回来了,这种东西狠就狠在哪怕明知其中的算计,却依旧是由自主乐在其中,故犹豫再,还是说道,“你必和我说,我也什么都知道,横竖你当日可带一名小厮上船,我也给你间房,旁的必任何人交代。你家里人来我,我也什么都知道。” 这其实就等于是答应了,少爷感激极了,再四道谢,又从怀里掏了一份报纸送给宋玉亭,低声道,“这是我从祖父书房抄来的《吏目参考》,也知世兄是否得了,眼下也没甚好回报,得暂请世兄看看这个,来日再行厚报!” 宋玉亭对这吏目参考,是久仰名了,但这份报纸受到严格看管,据掌柜所说,市面上没有卖的,少爷居然能有,定然是雷轻暗中传抄——事若是传扬出去,很可能会危及雷轻的途性命,也难怪雷老爷子字提。宋玉亭伸手接过报纸,心跳都加快了几拍,言语打发走了感激尽的雷少爷,回到书房,迫及待展开看了起来。 “《我为什么能用恐惧与迷信来统治国民》……” 在短暂的卷首语后,第一篇头条文章是谢六姐撰写的政论,宋玉亭喃喃念诵出来,觉得这话新鲜无比,却又仿佛揭露了如今敏朝社会上的许多现状背后的道理,一时由得又是新鲜,又是亢奋,连忙架起水晶眼镜——他尚还够专门配玻璃眼镜的,这是敏朝本地产的货——一字一句,细细读了下去。手机地址:(小)看书更便捷,书架功能更好用哦:,, 154 就职中的女性们 “这块料子阴得就满好的,主要是翻得勤快,里外均匀。你们看,剖开看纹理时,先锯下一点扔进海水里,过一会儿捞起来,晒一晒再看,这面上的水珠疏密和年轮相当,那就是干得均匀了。若是木场的小工偷懒了,不肯去翻,黄梅天不铺稻草锯末吸湿气,接地的那面长蘑菇甚至发芽的都不是没有。” “接下来就是剖料了,如今有了这个卡尺,倒是方便得多,便按着去拉锯便是,厚薄都要如一,如此龙骨方能稳重均衡,在海上容易把握方向。毛荷花,你来试试看。” 听说在专门学校里,连造船都被分解成许多专业,譬如专管备木料的,专管钉龙骨的,专管画图纸算用料的,还有专管制帆的,不过那专门学校现在才开设不久,连老师都不全,教材也还在整理之中。云县的船厂,老师傅还是和以前一样带学徒,新学徒要从头到尾跟一遍,将什么都上手了,方才能够出师。由于这船厂本身也是草创不久,眼下便多是在锯木头备料,连龙骨台都还在慢慢搭建之中,虽然学徒们手脚颇勤快,但几个老班主却还是不紧不慢的,就连教人也是如此,认料剖木,这一堂课上了数日,学徒们总是跟在他身后,听他仔细讲解完了,再随意指派一人上前去做活,其余人还是干看着,做出个学习的样子来。 毛荷花来了半个多月,还没有沾手锯木头的机会,此时得了这吩咐,虽不知老师傅是不是有意为难,但却也十分珍惜,应了声是,上前吐气开声,腰上一使力,便把这么一整段二百多斤的圆木头扶了起来,也不用任何人帮忙,自己调整好卡尺,做好了记号,一脚蹬在上面,才道,“师父,要两人才能拉锯子呢。” 她跟从的这个班主虽然不姓连,但也是云县本地人,和连潮生算是亲戚,是以连潮生嘲笑毛荷花和郝六,也不是没有来由,毛荷花跟了这个班主,却和川蜀帮的郝六交谈,显然引来了连潮生的反感。今日中午这插曲下来,毛荷花在班主这里自然是上了小册子的,一向以来,剖木料都是两人动手,他刚才只指了毛荷花一人,或许便是想看她的笑话。 毛荷花虽然也向往读书识字,但她自幼混迹兵丁之中,更知道这类粗人为人处世的道理——无他,力气大的人声音响,这木料连船工们都没法一人抬起,毛荷花自己一个人挪到锯木台上,那么这一回合便是她赢了,班主咳嗽了声,指了个人道,“阿四,你去帮她。” 一般一根木头,能用来造龙骨的也不过是中间的一段,另外两段不能丢,一样要搬运收藏起来,以后做船身或许有用,两人锯了一段,又换了学徒来接力,班主在一旁指点姿势和用力的技巧,又扭头对她说,“这里没事了,你去扫厕所吧。” 看来这处罚已传开了,毛荷花默不作声,径自去拿了墩布、扫帚,走到厂房西头的小屋里,打了水来开始浇洗地面,过了一会,门口人影一闪,另一个女船工走进来,看了毛荷花一眼,也不说话,去隔间里方便完出来,拧了抹布,便帮她擦起了隔间的木门。 这女船工是连潮生那一班的,也是本地人,似乎也是大姓,毛荷花和她没有说过话,但彼此很面熟,因为厂里就这么一个女厕所——除了厨娘、会计和主任以外,就只有三个女船工,因此女厕所便只有一处,大家都来这里用。毛荷花心里微微一暖,道,“多谢姐姐,别为我误了你的事。” 那女船工摇头道,“我那边活也做完了,横竖无事。” 她显然性情谨慎,并未开口说连潮生的不是,擦完了木门,帮毛荷花一起,将几个马桶倾倒在一起,放到门后等着运肥的人来装,便自去了。毛荷花仔细洗了手,又回到班组内,刚走过去,班主便抽了抽鼻子,露出了嫌恶之色,其余人倒是默不吭声。 实际上,打扫女厕并不是什么重活,毛荷花倒是没去过男厕,那里和女厕是两个方向,但闻到过味儿,毫无疑问男船工的人数要更多,而且也不讲卫生。毛荷花在东江岛,臭气熏天的旱厕都上过的,那味儿和厂里的男厕差不多,女厕除了倒马桶那会儿基本就没什么味,她心想这班主师父的鼻子怎么在海边还特别灵敏,不过也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只是仔细听着班主教其他学徒怎么磨木节,为将来上油做准备。 如此一下午锯了四五块板子出来,已到了下班时间,毛荷花心中默算,这班主手下七八个徒弟,一下午只做了这些事,实在是浪费人力。若再这样下去,一旁几个班都要超过他们。 不过这事儿也还轮不到她开口,毛荷花解下身上的粗帆布围裙,正准备下班去食堂吃饭,厂里来人,拿了喇叭叫他们去开会。于是众人都涌入礼堂,按班组坐了,这边金双喜站在台上,手里拿着簿册,一个个点名。 等下午班的人都到齐了,厂长方才从台下走上来,毛荷花也是第一次见到厂长,之前大致知道她姓连,也是云县的大姓,很得到六姐的重用,小小年纪便管了云县的造船厂,长溪县那里还时不时有事要乘船过去——厂长虽然不常在这里,但威望却很高,大家都知道她专门为六姐搭建新班子,从炸鸡店、牛痘到船厂,都由她一手组建。别的且不说,只说这牛痘两个字,那就是泼天的功德,再加上她又姓连,在本地根基深厚,也是因此,连潮生在厂子里才如此有恃无恐,刁钻作怪,便是因为连翘厂长和他拐弯抹角还是沾了亲。 厂长刚才在台下时,还在和几个班主说话,神色轻松含笑,她生得是好,黑里俏,不笑也仿佛在笑,但一站上台,脸色便立刻沉了下来,手里拿着喇叭,缓缓扫视台下,众人本还嗡嗡谈笑,此时都逐渐没了声音,听她慢慢说道,“这次开会,主要是为了解决几个问题,先说第一个——便是咱们厂里的厂风问题,我今天收到报告,听说咱们厂门□□发了冲突,男工和女工谈公事时,被另一个工人嘲笑,意思是他俩有什么亲密的关系,因此便引发了口角,可有这事?” 金双喜在她身边看了毛荷花一眼,微微含笑点了点头,毛荷花心中便知道这是她做给自己的人情,也回以感激一笑,连潮生则早吓得面色苍白,都不知该如何为自己分辩,连厂长扫了他一眼,道,“连潮生,你站起来。” 连潮生站都站不起来,连厂长使了个眼色,金主任如狼似虎,扑到人群里,伸手将他钳出来,站到连厂长身边,越发显得他瘦小,就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小猴子,皮毛都打湿了,半点没有中午时那猴精鬼刁惹人厌憎的精明。 连厂长却半点不可怜他,只道,“毛荷花,你也站起来。” 毛荷花一下就站起来了,稳稳当当,抬头挺胸,半点不心虚,连厂长看她一眼,也赞赏地一点头,问道,“中午的事,你再给大家说一遍?” 无非几句口角,毛荷花讲得也很清楚,连厂长边听边点头,又对众人笑道,“诸位工友,此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那便是要读书,要识字,不识字真是吃亏——连潮生这样用言语侮辱他人,只为了自己愉快的事,不是第一次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谁捏着鼻子,说了声是,连厂长道,“他言辞灵巧,你回击他,说得轻了仿佛不解气,说得重了,便是触犯了不得辱骂工友的厂规,似乎便只能任由他欺负了去。他也就越发得意了——但你们中熟读厂规的人又有多少呢?恐怕是没有的。” “只有毛荷花读了,因此便只有毛荷花能拿出厂规来反对他,说明白他违反了第十一条,工友间不得有非分暗示。实际上,他嘲笑暗示你们,虽然没有污言秽语,哪怕是同性之间,只要让你们不舒服了,也是违反了第十条,可以告诉给主任,让她来评理处置的。” “为什么他能欺负人呢?因为他姓连,在县里有许多亲戚?因为你们有些是外来人,不愿意轻启纷争?归根到底,其实还是你们没有怎么用心地去读厂规,没有把它当真的缘故。无规矩,不成方圆,厂规里写的每一句话都是有道理的,比如说在我来看,连潮生还违反了一条厂规,那便是工友人人平等,连潮生,我问你,厂里厕所的卫生,一向是工人轮值,每逢你值日时,你是不是从不曾去打扫,还曾欺负外地考来的船工,逼着他们去帮你打扫?” 都到这时候了,连潮生哪还不知道自己已被当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猴子,也算他有些骨气,仰起头不肯去答连厂长,连厂长也不理会他,对工友们又说道,“看,这便是他违反了规定,他人刁钻,知道不能做得太过分,因为他见过那些村霸、行霸的下场,只能这样做些不黑不白的事情,满足他心中那想证明自己高人一等的欲望。任何事情,若是惹得他不悦了,他便阴阳怪气,总是要让人心里不快,他占足了上风才好。” “仔细说来,他触犯厂规的事情何止这一件?只是因为大家对厂规的学习不够下狠心,对文化课的学习也不够上心的缘故,我今日便给大家都布置了一个作业,凡是旁观或听说过连潮生和他人口角的工友,都回忆一下,结合厂规,把事情、证人写一写,写一写连潮生违反了哪几条规矩,两日都交到我这里来。若是他还做了什么违反咱们买活军规矩的事,那便不止是开革而已,还要送到警察那里去处理。” 果然是厂长,手段狠辣,对自家人也下得了这样的狠手,连潮生平日里要好的工友都吓得脸色苍白,就怕自己也跟着被连坐,失了这得来不易的好工作不说,倘若被扣了政审分,要再找另一份工便难了。至于连潮生,毛荷花留神细看,他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不再那样惊慌,心里便知道他大约还真没有做过什么违反大规矩的事,不过是仗着聪明,一向在这种边缘游走罢了,最多是被开革出去,再要更惨那是没有的。 看来买活军这里,做事还是很讲究规矩,赏罚都有尺度,连厂长显然是要立威,但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连潮生拖下去砍了。一切处理都要依着某种规矩来——这一点也是毛荷花需要记住和适应的,在东江军,军法虽然严明,但日常还是有许多时候是按上官的心思来办事,譬如连潮生,在东江岛,他敢得罪毛荷花,哪怕只是言语冒犯,只怕也早就被扔到海里去喂鱼了,身份上的差距,有时会盖过森严的律法,又或者将士们私下斗殴,便是被上官知道了也不过是哈哈一笑,军法虽设,而不常用。 但在买活军这里,便不一样了,买活军的规矩多、细,而且执行得彻底,连潮生因熟读规矩而一度飞扬跋扈,毛荷花、金主任也是利用规矩整治了她。毛荷花在心中暗自告诫自己,以后再不能随意出手,这一次是金主任袒护了她,也有看在东江军面子上的原因,否则她可未必能站住理。在这里,买活军的新规矩胜过了太多,既胜过了不成文的乡党抱团规矩,也胜过了女子为保护自己名声和贞操,可被默许做出过激反应的规矩。 “连潮生,你回去吧。” 毕竟只是几句话的纠纷,要再拿着不放,似乎就过于苛刻了。连厂长处置得严厉,说话却还很和气,等连潮生回去了,第一句话又说,“还有一件事,是我准备投到报刊上的,那就是对工友间不得非分暗示这条厂规的解读。在这里先和大家说说吧——这条厂规,实际上是如今咱们买活军治下所有单位的铁律,而且解读是完全一致的,只是百姓们或许还不明白——不得非分暗示,这意思是什么呢?” “你们或许以为,是不能摸手摸屁股,揩油吃豆腐,不能搞契弟,也不能搞破鞋——这些当然全都是不能的,但还有一些是不能的,却被你们放过了,还有一些不能,是不能褒贬美丑,不能评价身材,不能关心私事,尤其是婚配方面的私事。同事之间,这些不归你管的事,你问也不要问,骂也不能骂。这关你什么事?” “这个人和你共事,是用他的脸做事?是用他的声音做事?还是用他的手他的脑子做事?你说他笨拙懒散,手脚不灵便,那都可以,但不论是同性异性之间都严禁涉私,你们便把同事当成一个会说话的木头人就行了,没有脸,什么都没有,明白了么?” 买活军为何会制定如此严格的规矩?这是……看重男女大防么?好像也不是,因为同性之间彼此也不允许谈论这些。毛荷花有些困惑,但不可否认,她一听这规定便喜欢上了——虽不知为什么,但这政策却似乎一下就得了女娘们的心,甚至毛荷花还在几个肤色较白皙,长相也秀气,平日里比较腼腆的男船工脸上,也见到了喜爱之情。 若是真能办到的话,那么,这工不是便更好做,更可做了吗?毛荷花虽然胸怀宽广,可也不愿老被人说丑婆娘。她是极拥护的,只不知道买活军制定这 政策有什么好处,不期然便升起了浓郁的好奇心来,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连厂长已续道,“此外还有第二件事,比较重要,六姐将于半个月后,前来视察船厂,同来的还有鸡笼岛十八芝郑地虎,他带来了两个兄弟,都是能工巧匠,最善制造海船,因此咱们要选拔出一个小组,整理些技术上的难题,可以和他们交流一番。” 这是大事,众人顿时轰然,而这还不算完,连厂长又道,“这也就带来了第三件事,那便是你们的生产效率问题,现有的四个班组里,有两个组的生产效率实在是太慢了,于班主,你来说说,你是怎么回事,为何进度是所有人中最慢,连刚来不久的许班主,他的班组都比你更快些?” 于班主——也就是毛荷花的那个班主,顿时又成了目光焦点,毛荷花对他丝毫都不同情,也没兴趣鉴赏他惊慌的样子,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旁的不说,连厂长处事,真是公道,半点没有偏袒本地的大姓…… 她和郝六哥的眼神不约而同地一碰,又都会意地分开了:本来看了厂里的情况,想要紧密结团自保,如今看来,本地人也没得太多的偏袒,这团就不必抱得那样紧了…… 119 徐大人读报(下) 三皇五帝,夏商而至周,这是金石学中极少人涉及的领域,自然由《记》的关系,凡是读人均怀疑在周前,有这么一些远古的朝代,但此时学界关周代的金石文章还偶能流传,却从无人考证夏商历,这自然是因为相隔了数千年,一切遗迹均已灭失传的关系,甚而在敏朝回望汉唐,觉相距遥远,许多历的细节难考证,唯有《二十四》等流传之中,可想见前人的一些风采。 但这带来一个问题,记载的多是政治风云,但对前人的生活细节乃至社会风气,敏朝人所知的只有上的寥寥数语,便是此时的金石学,还是器物考证为主,学界对敏前的民众生活所知甚少,甚至在朝立国之处的许多民生往事,如今已经失传。在敏前,可直到周朝,政治得失,众君子是烂熟心的,《记》毕竟是四五经必读的一。此还有更艰深的《左传》、《公羊》等等,其中的确提到了少商周交际时的大事。 但除此,周朝前所有的历,便都藏在蒙昧之中,人们既清楚夏商之人是如何生活的,清楚他们采用何等政体,只知道一些零散的故事与人名传。这些传在民间敷衍出了少话小,如《东周列国志》、《全相武王伐纣平话》等等——前些年出了一《封神演义》,这些民间的传捏合在一起,虽然颇为畅销,但在明眼人看来,这都是托辞上古,讲的实则还是今日的故事,要真实性那是半点没有,从未有人如谢六姐一样,自如潇洒地谈论夏商的政治制度,言之凿凿,仿佛眼见…… “凡是读过一些通俗小,或爱去茶馆听的吏目都清楚,商似乎亡帝辛,即商纣的倒行逆施,而苏妲己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所谓的倒行逆施,在话中被描述为花样百出的酷刑,还有奢侈的游乐,似乎这便是亡国的根。但周人对此的看法同,在周人的叙述中,商纣灭亡最主要的原因是远贤臣而近小人,这里的小人是么意思呢?是道德品质低劣的人么?并非如此,商纣想要提拔的是出身平民与奴隶的臣僚,是他原有的大贵族与巫觋拥趸顿时背离了他的权力体系,商的内乱,得周人有了壮大自身的机会,最终完成了周代商的壮举。” 刚刚是读了几句话,徐子先已有些呼吸困难了,他得解开了道袍的系扣,连喝了两大口凉茶,这勉强冷静下来,谢六姐所的,她所的…… 他知该如何概括,甚至知道吏目参考原定的读是否能看懂这篇文章,眼下只想着迫及待地往下看去,探索殷商灭亡之秘。商人好巫,这一点的确是上有明确记载的,但究竟是如何好巫,而巫觋在商人的政治生活中占据了怎样的地位,典籍中最多只是只言片语,徐子先专长在此,仓促间难引经据典,但谢六姐看待历的方式让他耳目一新,甚至可被完全吸引。 “恐惧和迷信来维持统治的政权,殷商为巅峰,商人迷信和自己的生活完全结合在了一起,他们随时随地都在面对神权的恐惧,商人分大小事,是占卜,就是贞问——这是两种迷信的方式,占卜可理解为摇骰子,此来在几个选择中做决定,贞问则是询问巫觋,通过对日影和龟纹的观测,对要询问的事体做出倾向性的判断。” “在如今的我们来看,我们已经知道了日影会随着季节的变而改变,并且划分了节气,知道了骰子和事情的发展没有任何关系,因此在我们看来,商人的迷信是很可笑的。但2600年前的先民,他们对变幻莫测的自然,对那种未知所感到的恐惧,却是今日的我们依旧可通感和共享的。未知产生了恐惧,恐惧产生了迷信,迷信产生了对神明的敬拜和服从,这种服从甚至无须暴力的胁迫,深植在人们心底,让他们自行服从政权的管理,甚至惜牺牲自己的权益,只为了通过服从来缓解自身的恐惧。” “这个现象在彬山,在我们买活军的地盘在断的重演,许多吏目都可感受到,和他们手头的权柄相比,利用迷信而诞生的权力更加肆无忌惮,更好用。因此你们便自然地想要扩大这样的模式,想要对谢双瑶的信仰扩散到全国,通过恐惧收割权力,最终达成势力的扩张。这种尝试在开始是极有效果的,能够立刻消灭反对的声音,让我们的敌人望风而逃,我们的子民越发狂热,让你们越发热衷地想要复制这样的模式——吏目们,当你们我看做真神的同时,就自己当成了如今的巫觋,你们掌握着诠释我的权柄,便自为对百姓们拥有了更多的权力。” “而我们为何能用恐惧和迷信来维持统治,答案便完全写在了2600多年前的历中了。凡是围绕着迷信确定的政权,都一定拥有神明-巫觋-平民-奴隶的社会结构,巫觋通过祭拜神明获取权力,平民因为恐惧而信仰神明,服从巫觋,奴隶则是那些信仰之的百姓,他们既然胆敢信仰神明,便等是天然拥有了罪孽。连平民都他们当做同类,而是视为一种可随意消耗的畜牲。甚至就连盖一处普通的屋舍,都会为了祈祷稳固,宰杀年幼的奴隶,埋在屋舍四角的地基之下。” “那么,如果我们随意地推广恐惧和迷信的话,吏目们,你们准备让谁来当奴隶呢?那些曾作奸犯科的人?那些曾和买活军作对的人?当奴隶一再消耗的时候,你们会会想要一再地扩大奴隶的范畴呢?” “而当你们稳固了自己巫觋的位置之后,你们还会让出这样的位置吗?你们能容许平民和奴隶来分享你们的权力吗?迷信的逻辑一定是敬拜神明的人能得到极高的报酬,你们准备让我这个神明如何来支付这些报酬呢?或许在几十年后,你们会发现所有巫觋都认可的结论:沉默的神明是好神明,能方便巫觋们攫取更多的权力。” “自然了,你们会大谈特谈对我的忠心,而我相信你们绝对没有这样的坏心眼,只是我更相信的是结构的稳定,凡是科学的结构必定稳定,人们会在无形间到达结构中自己所在的位置,即这种结构有朝一日会顺应科学迎来自己的崩溃。商的崩溃宣告了巫政合一的瓦解,但依旧在我们的历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哪怕是现在,天人感应的‘天子’可视为是神明,所由读人组成的新‘巫觋’,对他最高的期望是垂拱而治,做一个沉默的神明。” “人们只是在结构上做了小小的修正,增添了一定的流动性,这正是帝辛想做而没有做到的,经过无数的战乱和朝代兴替,权力在慢慢扩散,现在,因血缘而产生的贵族反而受到限制,平民中断涌现了新的官员和巫觋,传中的贤臣比干、微子如若看到这么多平民当上了官僚,还热情地歌颂他们的贤德,一定会气死的,这些官僚的出现,及藩王被禁锢的现状,完全明了血缘贵族,及贵族出身的巫觋终究是完全输掉了这场战争。” “但在买活军兴起之前,读的门槛依旧很高,依旧是有产的特权,只有有产能成为巫觋,无产只能安平民,随时沦落为奴隶,这便是我们如今的现状。而在买活军到来之前,正处窘境的你们,无疑是这种结构中的牺牲和受害,你们最能看到这种结构的公平之处,看到它能持久之处。我在此慎重地提醒你们,要陷入前人已经趟过的漩涡里,恐惧与迷信是一种落后的管理结构,它只能成为迫得已时一种辅佐的治理手段,绝可能成为时下的主流。你们都是我的活死人,而我的活死人彼此间完全平等,谁能窃取我的权力,凌驾在另一个活死人之上,任何滥用手段,想要成为我的巫觋的活死人,都会面临最严峻的处罚。” 这是一段很短的导语,过一千多字,徐子先却来回看了十几遍,依旧是百感交集,他有受到了冤屈的愤怒——读人被评价为新‘巫觋’是他没有想到的,有一丝困惑,在徐子先来看,买活军的吏目们能看懂上叙述的恐怕百中无一,他知道为何谢六姐会突然从殷商开始谈起,她的吏目们有多少读过记,能够写下朝代表?占卜、贞问、巫觋……这些词他们真的都懂是么意思吗?谢六姐为何如此肯定殷商是巫政合一?她到底是在哪里看到的凭据?商人竟曾如此残忍地大量用活人祭祀? 他想要探究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作为一个学,一个儒生,徐子先很想为自己的流派辩护,但这就要求他要对谢六姐的立论逻辑有相当的了解,他甚至渴望拜访谢六姐来一次‘当面论道’,这个在活神仙对神仙身的认知实在是太让人吃惊了…… 但文章还没有看完,接下来的篇幅是重点,在徐子先来看,这是买活军的吏目们能看懂的文字。 “这是在历,及人文、政治角度所做的分析,下篇幅则从科学角度进行分析——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要定义么是科学。科学,反映的是受人类意志、情绪、念头影响的客观道理。它发生时自然就会发生,论人在场在场,在乎在乎。可科学与如今的‘心学’是完全的南辕北辙,心学讲究的是心无物,而科学所讲究的则是‘无可分析之物,无可预测之物,受到限制的只有我们的知识与我们的能力’。” “举例明,太阳东升西落,这在迷信中是某种意志力的结果——因此便诞生了种种与太阳有关的神明传,但科学的解释来,太阳东升西落过是地球自转的表现,这与任何意志都无有关系。认为意志力可通过任何媒介影响物质,这就是典型的迷信,迷信无助我们认识界,改造界,只有助提供给人类一种虚无的安全感,在迷信的界里,所有的可知,并非是因为人类的愚昧和无能,而是因为神力的作用。” “就譬如,人类总是要死,而对死亡的恐惧就催生了相关的迷信,人们相信死后有一个完整的界,这一切没有任何证据,纯粹来自自己的想象。而这份想象会反过来束缚人类对死亡的研究——迷信正是发展生产力的一大障碍,农户对蝗虫的膜拜,甚至称为虫神,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蝗虫明明是害虫,但在农村若有人研究灭虫,甚至还会因为迷信的缘故遭到反对,因为农户减产的恐惧运用迷信进行包装,通过膜拜、敬畏蝗虫而缓解,他们一旦深信疑‘皇虫’降是天罚,便没有了灭杀蝗虫的勇气, 只能在迷信中坐视自己走向灭亡。” 这件事徐子先是有听的,尤其是在西北,农户遇蝗灾则只顾着敬拜、畏缩、恐惧,莫灭虫,甚至连逃荒的勇气都没有,认为皇虫兴起是天要收人。他得赞成谢六姐的法,这确然是农户愚昧的表现。 “农户们是这样,读人们就是这样了吗?”但下一句话让他快了起来,谢六姐的文风相当的简洁平稳,“我认为凡是仍发自内心相信天人感应的儒生,都是自己对自然的恐惧寄托在了对天人感应的迷信中,即凡是有灾殃则必定是天子修德行,凡是发生在自身的坏事都是自身德行够圆融的表现,对的恐惧转为责己,相信可通过修自身而影响到天地灾变,因为自身是可影响和改变的领域,尚可做出努力。这种对恐惧的转成为较高级的迷信——负面作用没那么大,但依然是迷信,而且这种经过让步的,温和的迷信,由其经过了精心的包装,在逻辑上有很强的诡辩性,对生产力的桎梏还要更大。” “儒家经典提炼成一句话,即是‘君子’们通过对自身的德行与手段的修持,令朝廷上下政通人和,减少政治系统的内耗,而达到风调雨顺,连年增产的结果,从而天下大同,分贫富均可居有其屋,贫有其食。我们从中提炼出的逻辑链是,君子修身-朝廷所有人都是君子,众正盈朝,所有人修身——自然环境因此改变,完全符合农业生产的需要,风调雨顺。”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深层的迷信,相信人类的思想活动能够改变自然规律。这种思维模式的极致反映在生产中,便是对匠户和工造技术的轻视,所有的先进技术都是奇技淫巧,当天时利时,没有总结测量气温的变,而是一味地此为柄来攻讦政敌。算学是奇技淫巧,工学是奇技淫巧,唯有对文学和政治学的追求是‘治国大道’,这是逻辑自洽的,所有的迷信都能逻辑自洽,但却一文值,因为这符合界的客观规律!” “界的客观规律只有一点:自然的运转因任何意志力而转移,人类只能通过数学,通过物理,通过学,研究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达成对自然的驯服,断地提升生产力,提高土地和矿产、人力的单位产量,能让断扩大的百姓群体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能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 人类只有通过数学、通过物理、通过学…… 知么时候,徐子先的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他的指尖颤抖着,几乎拿稳轻轻的报纸,他还只是研读过亲戚寄来的物理、学教材的第一册,知道了一些浅显的物理常识,但此刻却依旧仿佛被这句话一下戳到了心尖,在此之前,徐子先从未想过此间还有统治——论她现在的地盘是多么的小,谢六姐诚然算是个统治了,而徐子先从未想过还有一个统治会发出这样的言论:迷信无用,儒学无用,数学,数学是真正能够救苦救难,真正能‘提高生产力’的东西! 接下来是一段对生产力这概念的介绍,谢六姐此时渐渐地回落到现实之中,她行文的风格变得很可亲了,“所谓的生产力,便是一个人在一段时间内,在一块土地或是一台机器上所能得到的成果。生产力并是通过迷信而提升的,而恰恰是通过迷信的反面——通过知识的传播,对自然的钻研而提升。只是有时能让生产力提升的知识,会被包装为一种迷信,譬如民间种地时的许多讲究,都有科学道理在背后支持,只是由民众无智,得迷信的名义向传播。” “譬如,许多村中在稻子灌浆时喜人来访下地,是会惊了稻神,这实际上是因为人,尤其是其余农民到来,可能会传播病虫害。有民间对节气的神传,譬如立春冬娘娘移位等等,实际上都是对自然的认识,转为民俗,而民俗在传播中被神。能因为神话中的确有对生产生活有帮助的部分,便忽略了其中占比更多,更为禁锢生产力的糟粕。” “这几年的天气来,如果依旧迷信冬娘娘移位,准备春耕,便会受到这些年异常的天气影响。生产力的进步极为艰难,所需要的人永无止境,买活军正是因此在断扫盲,培育出更有可能提高生产力的人。但所有提高生产力的道理都伴随着失败和艰难,唯有克服了恐惧的百姓,能在遇挫时继续勇敢前行,因他们怀抱着人定胜天的信念,那些迷信的百姓会所有的困难归‘神罚’,所有的无知归‘神的领域’,迷信成为他们的逃避,他们会失去晋身的机会,而吏目们会发现自己的管理变得更为轻易,更有意思的是,因为人的减少,他们的竞争变得更加微弱。” “或许这对吏目身来是有利的,但对生产力的提高是极大的拖延,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思索的大脑越多,生产力的进步就越快,买活军正依赖超出界的生产力在断扩张,我们无往利的原因并是群众对我的绝对信仰,而是我能让他们吃饱饭,吃得好,我们能在一亩地上种出六百斤粮食,来还有更多——这一切是仙力的作用,而是千千万万个百姓在一代一代地和自然斗争,是无数的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结果,高产稻是理性的结晶,蒸汽机是理性的结晶,而迷信则只是生产力的绝对反面。” “是,我在此郑重要求,买活军吏目针对内部的统治中,绝对禁止采用恐惧与迷信作为统治手段,各吏目必须耐下性子,反复做工作,始终开启民智作为自己的第一工作目标,如此能让买活军始终掌握最先进的生产力,长治久安,甚至断扩张,让普天下更多的百姓过上愁粮食吃的好日子。” “最后我再强调一遍,论是么形式的宗教,只要阐述其与现实生产的关系,散播诸如‘气候好是遭遇神罚’之类的传言,在买活军境内均为非法,人类的思想活动无法对自然规律产生任何影响。即自然规律带来极为严酷的来,唯一有效的做法只是冷静务实的应对,而非被恐惧主宰,逃避到信仰之中。即便我是神,我绝会保佑膜拜我的人,所有神都厌弃只知逃避与恐惧的懦夫,唯独会令我赞赏的,只有面对现实的勇敢。” 文章至此结束,徐子先久久无语,热泪从他的双眼中断地涌出,哪怕是这篇文章用语直白浅俗毫无文采,结构混乱,理更算清晰——但哪怕是这样蹩脚的一篇文章,依旧令这个,这个学贯古今的天下第一格物大家心潮起伏,他会这篇文章完全征服了他,哪怕这其中的确有些话让他忍住反复,‘人类通过数学,通过物理,通过学,通过知识研究自然,改造自然’……‘人类的思想活动永远无法改变自然规律’……‘这一切是仙力的作用,而是千千万万个百姓在一代一代地和自然斗争’…… 这一切是仙力的作用,而是千千万万个百姓在一代一代地和自然斗争,他尤其喜欢这句话,他仿佛见到了另一个界——那仙宫之中,存在着的苦难与无奈,看到了那血与汗中始终孕育着的,屈的、自由的生机,而他因为那指责儒生是新巫觋的语言而战栗。 他仿佛要为自己辩解,为儒学辩解,为他所信仰的移鼠辩解,或许他是那样的怯懦,或许他选择信仰移鼠并非是基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基对儒学的失望,儒学无法指导生产,无法敏朝从灭亡的宿命中解脱,而或许拥有那些‘奇技淫巧’的移鼠教士能带来一条新的强大的道路……无论如何,那时尚没有人用如此强烈的言语,如此断然地宣布,“若无媒介,客观永受主观的影响,所有的迷信都能逻辑自洽,但却一文值,因为这符合界的客观规律!” 谢六姐一定拥有另一套极其完善的法理道统,能如此自信地做这样的宣称,而徐子生愿付出一切,求法统一观。他闭上双眼,用深长的呼吸调整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压抑着心头的躁动:除了求法统一观之,他还欲求见谢六姐,指出文章中存在的太多问题,她该这样写,太操切了,而且看得出来,买活军政体中缺失的东西还有许多许多,譬如此刻便很缺一部简明的法典,她实在需要一个道的能臣来做她的谋主,为她查遗补缺—— 但他能去,他人虽仍在乡间,但随时有可能应诏起复,他依旧受到了极大的关切,若能全族带走,他的离去会为族人带来泼天的祸事。眼见宝山就在云县,但他却能去! 徐子先缓缓睁开眼,拭去腮边泪痕,他站起身,用一种陌生而漠然的眼神量着内屋供奉的十字架,这是他受洗皈依久的宗教,其时茫然的徐子生,相信或许来自西方的神只能带来一种新的学,形成新的道统,摒弃了儒学中种种的弊端,至少摒弃了对算学的轻视——明明算学对这界来是如此的重要!但为么所有人都明白! 西方的教义,论如何,总是鼓励人们四处的探索,所他们会来到敏朝,当是个尊重数学,尊重科学的道统……他第一次便是在从传教士那里见到了界地图,西方的传教士掌握了太多新鲜的学识,相对陈腐的敏朝来,他们的知识是如此的渊博,他如饥似渴,想要学习更多…… 但他现在遇到了更博学的人,他遇到了在的神,而这神只更出了这样的话语,‘我绝会保佑膜拜我的人’,她所渴求的是知识的散播而非是局限,她所断言的是思想无法干涉现实,她有界地图,她有高产的水稻——更重要的是她有这样科学的态度! 买活军会征服这天下的,徐子先想,而他再需要移鼠了。 他已触碰到了更深奥的,几近源源绝的知识的宝库,死亡曾是他暗中向往的,逃避的归宿,他愿目睹着天下的倾颓,如果他足够虔诚,或许他能进入死后的天国。 但现在徐子先这样想了,他希望自己能多活一段时间,他还有许许多多的知识没有学习,他相信,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物可改变。 他敲磬去唤自己的儿子们来。手机地址:(小)看书更便捷,书架功能更好用哦:,, 120 京城的报纸 “报纸?” “这是个什阿儿?” “南面蕞尔小山究竟是有多少宝藏,经得住他们这样的抛费?” “阿爹,您可知道,买活军处除了怀表之外,还新出了报纸,花费倒是不多的,上头也有许多的新鲜事体,又有全新的平话故事呢,一份倒也不贵,不过是百文钱……” 《买活周报》一期印刷十万份,真正内销的不过是九万份不到,余下的一万多份,几乎都商人们你数十份,我一百来份地包完了,到了第二期,各处反馈回来都是不够卖,来得晚了真有买不上的,要说抄写,字数又太多了,因此第二期便多印了一万份,等到第三期,印量才在十三万份一期上稳了下来。 光是卖报都是净赚的,邮政也因此多赚了不少——乡间各村,合伙请邮递员为他们送报,至少一期也要买一份,多是五份十份,甚至还有二三十份的,越是扫盲班上得好的村落,便订得越多,农民们一旦学会了识字,的热情其实比城里人要更高,只是从前很少有适合他们的读,话又太贵,这报纸不但用语浅显,他们都能看懂,而且谈论的都是百姓生活中的事,农户们是极兴趣的,也愿意通过报纸上的文章去了解远处城市中、码头上正在发生的事。 报纸这东西,只能依托于合金字模才能大规模地发行,而一旦发行了开来,上上下下能受到的便全是其中的好处。从云县码头往外,商船开到哪处私港,报纸便在哪座城市中流传了开来,一份卖数百文钱也是丝毫都不稀奇的,如泉州宋氏一般,看了一期便想要期期加购的大户人家绝不在少数。 其中目的各自不,商户想要关注买活军处的求购信息,安排自家的生产,士大夫家庭则能地关注买活军的政体政务、吏治民风,哪怕连地主家都是要看报纸的,因为不少商户亲戚们争先恐后地告诉他们,买活军的报纸会指导地农民种植,而且在防虫害、灾病上有自己独到的得,甚至还提到了温的变化与选择的关系。 沿海的城市中,自然也有商队往内陆的城市去,从买活军的领地往外,西面有江西道,这里就搭上了长江水域,往正北是之江道,京杭大运河一路上停靠的也有河港,又有沿海路往各处去的私船。每个城市一百多户有钱人是有的,光光是这上百个城市便是一万多份,还有他们的亲友,又如何不想要花个数百文来找新鲜的乐? 一两个月的功夫,从南到北,报纸便这样悄然无声地在民间渗透了开来,大量原对买活军一无知的富户,记住了南面新起了一支草头兵,还颇生发了新东西,宣扬了新的思想——有了从前学泛滥的经验,这思想虽然新奇,但却不会引起太多的反弹和恐慌,人们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新鲜。 而生活在大城市里,原便对买活军的奢品有认知的中层富户,他们是买不太起怀表、手表的,对香水等的需求也不大,但看着广告上琳琅满目的求购信息,又有五花八的供应信息,也不由得对买活军更为好奇了。“这毛巾是什东西?和手巾又有什不呢?” “棉布背裤衩,噫!如此不雅之,也能广而告之?这棉布胸衣又是什?” “还有这劳保手套,毛衣毛裤——毛衣也就罢了,你瞧,一版还发了求购绵羊毛,或许就是羊毛制成的,但劳保手套又是做什的,便让人很不明白了。” “开七件事,他们倒是包了三件去,现在连穿的都不放过,越发要来挣我们的钱了!” 买活军的盐、糖和煤都是好的,报纸辐射的范围内,大多有钱人家都吃用起了雪花盐、雪花糖,而蜂窝煤也是从京城开始往外迅速蔓延的好东西,只要是海船能到的地方,蜂窝煤都卖得不算非常贵,二十文一斤,商人有得赚,有钱人家也还算能承担得起,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划算下来,岂不是包了好几样去? 这有钱人家对买活军的产品质量有很强的信,凡是报纸上刊登的销售广告,他们看了都想来上一——好在精明的商人们也预料到了这,他们是按报纸来划定自己的货范围的,等这朋友们看过了报纸,便托人往城里某家铺传了话,很快便能买到他们好奇的货,并且附赠使用说明。 棉布背和裤衩是半个里衣,在外缘用了一种新的锁边技术,干爽透,很适合在夏日时当做家常起居的衣服,听说现在买活军治下的农户,夏日干完活,便穿着背和裤衩,既遮住了羞处,又非常的凉快,很能适用于现在这一年比一年更炎热的天。而到了冬日,把背穿在里头,扎在裤衩里,又能护住脏腑,暖和躯干,也有相当的好处。 而棉布胸衣,则是给买活军治下的女娘穿用的,这女娘一般都从事较多的劳动,是以肚兜并不很适合她们。文人墨客们在买活军里是见不到‘小衣微露,玲珑金纹’的美景了,将大红水缎满绣肚兜取而之的是这种简单的内衣,棉布缝了两个三角,联缀在一起,后背做成了活结,可以把下缘系得很紧。这样一不幸胸前臃肿的女娘,哪怕奔跑跳跃也都可以行动自如,再无障碍了——此时敏人中意谓鸽乳,盈盈一握而已,因此胸前若太丰满了,的确是一种遗憾。 胸衣在中层人家中不算太畅销,因为买得起报纸的女眷不愿意尝试也用不上,她们一般不太需要做粗活,而真正需要的女娘又接触不到,不过棉布做的套头里衣和绑带长裤却非常受欢迎,买活军的纺织业似乎掌握了一种新的技术,可以用棉花制成一种很有灵活的布料,遇小则小,遇大则大,用在领口、袖口、裤脚,穿着非常舒适,可以想见在冬日里也能非常挡风。 此时已了八月,天正在逐渐转冷,有远见的主妇都在为家人打冬衣,因为这年来,和夏天越热搭配在一起的,是冬天越冷——而且冷的速度很快,春秋天变得很短,这时候天刚转冷,便可以开始置办冬衣了,不至于在降温中惊慌失措。这种棉质的秋衣裤不但相当灵活,可以搭配在道袍内穿着,而且对于毛衣、毛裤来说简直就是必备的配搭。 买活军贩卖的这种毛衣裤,保暖效果的确是好的,稍微一试穿就能觉得出来,但摸在手上毛楂楂的,一般的绸缎里衣会毛刺直接扎透,而普通的棉布里衣在领口等处又不够服帖,这毛衣裤都是扎袖口的,从前棉布里衣穿在里头,便会觉得袖口处无法服帖,鼓囊囊的,既不舒服也不雅观。因此但凡是买了毛衣,便要买配套的秋衣裤,许多人家都是先给男主人买一身,再给半大的孩们买一身,女主人则出于习惯,要等这一个冬天过完了再看看效果——一套毛衣毛裤要一两银,秋衣裤一套五百文,但毛衣裤总是一套搭配两身秋衣裤来换洗,这里便是二两的支出,虽然不算太贵,但也着实不能说是很便宜。 有善于经营的主妇便早已发现了,买活军的货都是这样,倘若是在市面上还有别家的货,譬如盐、糖、煤这样的东西,随时还有别的货买,只是质量没优良的,买活军的货便绝不会很贵,总是贵了一,但有家底的人家也能承受得起,不觉得很值得一提。但倘若是市面上找不到别家卖的货,价格便要高了许多了,它要高到你觉得有一疼,但却还不是很疼的程度才算完。 就譬如说这秋衣裤,一身五百文——用的无非也就是棉布而已,没甚花样,市面上一匹这样的布能做两身衣裳,也就是三百文,这里两身衣服要一两,差了足足七百文呢!抛开商家的赚头,买活军还不知道要净赚多少! 又好比毛巾,就叫棉纱毛巾,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来历 ,只是用的织法确实不,不知怎地便软绵厚实、蓬松吸水,用来擦手擦脸,比一般的面巾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就胳膊这样的一长条,售价200文,概不还价,小方巾也要一百文起,而还有做得尺寸大,可以将人包住,叫做浴巾的,一条便要卖到二两银,若是觉得贵了,大可以不买,是不许还价的。 一条浴巾便要二两呢!哪怕是中档家庭,听着也觉得奢侈了,不过这浴巾对他们也并非是很常用的东西,因家里人洗浴的次数是有限的,不像是买活军里,淋浴室大行其道,百姓们很多都攒钱自购浴巾,他们在地买福利浴巾是合适的,一条才五百文,便宜了四分之三,有家庭条件很好,又喜欢享受的年轻人,多数都会买一条自用。 至于其余人,还是以毛巾为主,买活军处,一个人一季度是能买三条低价毛巾的,三十文一条,就并不很贵了。报纸上还有文章给市民们划算这薪资的用法,一个人考过了扫盲班,做工一日便是二十五文,一个月750文,倘若租房住,一个月房租要去了200文,每日除了包的餐饭之外,早晚饭一日花个5文,算是不多不少,这里去了350文,剩下的400文,一天洗一次澡,这里去了60文,还有340文是可以买衣服买杂的,一个月可以买一身新衣服,两条毛巾,再储蓄个100文起来。 “只要是考过了扫盲班,农夫农妇们城来做活,低也能落个100文的储蓄,若是自己再俭省刻苦一,200文是可以存得到的。若是肯做、会做的,一日有三十文、四十文,生活便更宽绰得多了,倘若运好,了一急招工的行业,一日能拿到五十文,一个月简直便能存上一两银了!” 这对于穷人来说,便已是难以想象的生活了,能够靠着自己的劳动,每日吃饱,而且还有余钱存——很多在远方城市读报的老爷们,都觉得这多少有夸张,因为他们身边城做工的人家,大多都是手停口停,忍饥挨饿是常事,一个月能买一身的衣裳?这简直就是在发梦! 但不论如何,反正买活军的报纸是发给他们治下的活死人看的,也不必照顾他们的情绪,他们从来也不在报纸上招揽外头的读书人,因此他们又难免有将信将疑的——卖毛巾、毛衣、秋衣裤,赚得这多,或许还真能给工人开很高的工钱罢…… 这样的报纸,不论什阶层都能读得津津有味,就连主妇们也愿意叫识字的孩念给她们听,因为买活军很重视医学,几乎每一期都有一版在介绍医学常识,之前介绍了不能吃生食,后来的几期里又陆续介绍了如何防治家鼠,并且指出家鼠能够传染多种疾病,尤其是致命的出血热,在城市中,家鼠是第一传染源,在田地里,则有田鼠、旱獭等等,都能传播出血热。 尤其是北方,对于这一期的反响非常的热烈,家鼠和出血热的关系更是报纸中有信息传播广的一则,甚至突破了富裕阶层,连平民百姓都在几个月内迅速地知道了这个消息,甚至还有县官壮着胆在自己的辖地里搞灭鼠运动——他是冒了风险的,因为无论怎说,看反贼的报纸,并且相信上头的胡言乱语,似乎都是很大的罪过。 但话又说回来了,如今北面每年都有大疫,而县官在这种情况下是很两难的,若治下有了疫情,他不能跑,跑了要治罪,留下来则很可能病死。在生命面前,似乎人上奏参一也无关紧要了,因此不止一处北面小县——尤其是邻县邻州几年内发生过出血热的地方,张贴了榜文,提倡百姓们灭鼠,甚至还有县中富户拿出私蓄,让百姓们用老鼠尾巴来换钱。 除此以外,防治曱甴的办法,为何要注重清洁,如何利用人类排泄堆肥等等,这文章的传播都极为广泛,尤其是在‘粪尿若不及时收治将会带来什后果’的文章后,就连京城也突如其来地整顿了一番市容——京城的市容是老话题了,因为此地聚居的人甚多,却又没有下水道,也少河流,大户人家还好,至少会稍微处理一下,平民区街面简直一塌糊涂,粪尿随意倾倒虽然为官府不容,但却屡禁不止,再加上路面又是黄土,一下雨污水横流,令人呕,甚至有胡积水成了臭泥潭淹死人的。 五年前北方大疫,京城也牵连,当时便是平民区的人死得多,十成里至少去了三四成,买活周报的文章流传到北京,有识字的一读,当年劫后余生的人们无不拍案惊呼,深以为然。由是又有好事者出头,纠结了游侠儿,合伙到城外赁了低洼地来,按照买活周报上的办法,建了堆肥的场地来,主动走街串巷去收夜香,堆出肥来低价卖给附近的农户。 在任何事都可能有无穷变数,以至于老成者万事把稳的京城,这买卖居然做得极为顺利,从京兆尹衙到五城兵马司都保持了沉默,就连御台也没人出面攻讦民风败坏,听信反贼谗言,真可谓是一桩异事。这也可见了买活周报传播之广泛,只怕如今满京的官僚士大夫,别的不说,买活周报里养生防疫祛病的第三版,是每一期都必看的。 这青头贼……说不准还真有东西。 这已经不是朝廷第一次议论买活军的事务了,诚然,云县、临城县的归属,朝廷诸公并不是样的在乎,只有一原籍是两县的读书人在奔走,但声音不大,但他们侵入之江道一回,还是惹来了不少奏疏的。虽然其后因阉党介入,局面转为胶着,多数官员也是知肚明,朝廷虚弱,压根无法在多线开启战事,但之江道文风更盛,因此日常攻讦买活军,要求朝廷出面剿匪的声音也没有断过。 等到翌年春日,买活军的奇巧造开始在京城流行之后,听说了这家义贼的体面人家也就越发地多了,而且朝野间要求剿灭买活军的声浪要比之前更大——这样的山野小贼,以前除了地人以外,其余官僚将领都不屑搭理,但一旦听说了他们有这样价值连城的私蓄,正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跃跃欲试想要剿匪自肥的地方将领也比以前要多了。 买活军是要剿的,不知不觉间,这已经成为了朝野内外许多人的共识,不过敏朝办任何事的效率都不快,从决定要剿匪,再到行文发兵,小几个月的准备是要的。既然今年的剿匪共识是秋后收成了以后才达成的,快的出兵时间应当是在明年秋收以后,这样才能就地解决兵粮问题。朝廷和买活军至少还有大约一年相安无事、和平发展的时间,而眼下朝廷大的事情还是筹措今年的辽饷——阉党倒是真的赚了钱了,居然今年催辽饷的力度没有往年的大,态度也不样坚决,这不免让很多人动了脑筋,跃跃欲试,想要通过一冠冕堂皇的借口,从内库中掏钱出来花花。 这样的思带来的很直接的后果,便是今年九月,京中再兴大狱,身份不,但样反对阉党的政治人都打为西林党,压入诏狱之中。胆敢动内库脑筋的官儿付出了血的价,他们之后的家族则伤筋动骨,付钱自赎,阉党的名声更加臭不可闻,京城的政治氛也相当紧张——而此时却又从北边传来了大疫的消息:今年辽贼犯的规模并不大,因为听说他们的老家也闹起了出血热,夹杂天花,正在不断的死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宣大盘锦防线距离京城不过三四百里的前提下,一听说瘟疫的消息,大多数人家都自觉地减少外出,在家没日没夜的念经拜佛,而此时买活军的第五期报纸又在京城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在第三期谈了防治鼠疫之后,仅仅是第五期,报纸上又谈起了接种牛痘防天花的好处,以及为何工人们要自觉接种牛痘。而这也让许多对牛痘一无知的家庭夙夜难眠——如果不能弄清楚这牛痘是什东西,该如何获取,又是怎防天花的,他们简直是要急得发疯的!手机地址:(小)看书更便捷,书架功能更好用哦:,, 121 第二批货物进京 【因,我们可以得出,有许多疾病能通过共享免疫,或是诱导免疫的办法来提高防护力,这其中对于疫苗的质量控制是至关紧要的,人痘之以无法大行其道,便是因为人痘诱导免疫的结果并不稳定,很可能会造成小范围的天花流行,危急接种者的性命。我们对牛痘的选用,让不良反应率下降到了千分之,甚至是万分之,这百分之、十分之相比,是极其可喜的进步。因,买活军建议有活死人,以及时常来往于领土之上的众均接种牛痘。】 【接种,最常见的不良反应是眩晕低烧,但也可能什么不会发,低烧一般两日可退,便不会畏惧天花病毒了。尤其是港口城市,码相关的职业,买活军要求接种率达到95以上,因为我们的码有来自界各地的船只,即使经过严格的防疫检测,依旧很可能带来各种病毒,这其中天花病毒是最难防范的,它可以通过空气传播,有时一阵风会把数里外的病毒带来……这必须通过宿传播的鼠疫比,天花无疑是更可怕得多。】 【感谢医务人员的辛勤劳作,勤人员的辛苦调度,自从牛痘被发明之,买活军境内还没有疫情,而丰饶县接种了牛痘的百姓也侥幸在去年冬天的疫情中得以保全,无一染病。现在接种牛痘只需要五十一人,我们提倡有出门做工的农户接种牛痘,即便是手上没有余钱,东家也应用工钱为抵扣,先为他们接种,以避免聚集性疫情的发……】 才五十一人! 去年江西道似乎是有疫情——丰饶县说来确然在江西道下游,是否真的没有人死在天花中??? 天花可以通过空气传播! 第三版的章颇,而不同的读者也各有不同的震惊,但他们的立场却是出奇的一致:第一,他们相信买活军的叙述,因买活周报虽然才发了四五期,而且字风格邸报有极大的不同,可以说是详尽白话到了啰嗦的地步,唯恐读者不懂。但报上几乎没有虚言,很难说具体是因为什么,印刷风格、报纸质量、信息种类……反读者相信买活军说的是真的,哪怕对买活军依旧不太了解的小,也愿意相信这精美异常的活字印刷上刊载的信息。 第,他们以为自家需要尽快接种牛痘,因为能看到报纸,能接受到信息的人家,要么就是京城人士,要么就是港口城市的住,云县码需要面临的风险他们是一个不少,而且还多了一桩——如今北面的天花发得可比南面要频繁多了。按报纸上的说法,若是空气便能传播病毒(病毒、空气的概念是报纸上解释的),那封城也一点用没有,也难怪每每北面起大疫时,京城也一向有天花流行了,差了不过是百多里,只要有一个人带着天花病毒走到了京城外,城里人免不得染疫的风险! 若是没有牛痘,也就罢了,只能接受自己活在这般的危险里,并且设法习惯。但现在既然知道了牛痘这东西,那不种上能安吗?别说五十一个人,哪怕是一两银子一人是值得的!哪家没有个幼子爱女的,便是大人愿意去拼这个命,但孩子呢?怎么能不给孩子打? 在前的几个月,牛痘虽然也经由码往外扩散,但范围还是相的有限,只集中在几种人群里——对牛痘的发明有贡献的人群,他们的故乡,譬如诸暨、泉州地,还有便是在地理上买活军接壤的地盘,也自然地扩散了出去。而在这些地方以外,一些收到消息的城市,人们私下谈论着牛痘,对它的态度也各自不一、半信半疑,接种的态度总的来说还是相的犹豫。 但这期报纸发行之,情况刹那间便扭转了过来,不但雷家、宋家、王家在各自老家大肆收割着邻州邻县的人望,多少人辗转亲戚关系,请托他们登记接种,便是京城中也有许多人托熟识大商铺的门路——既然能买买活军的俵,必然就是有关系的,那想必也能弄到牛痘干苗罢? 一时间,京中上下无不议论事,御史台仗着自己能够风闻奏事,便有一胆大的御史上书,请禁京中骗局——如今城内的确有许多招摇撞骗的青皮,号称自己有牛痘,一剂卖到十两、百两银子的有,实则根本只是一些黄豆粉而,上的人家还不在少数。 不论什么时候,拿疫苗来骗人是人神共愤之事,虽然这上书的御史阉党并无干系,厂卫也意外地一改御史台对抗的姿态,在京城中一通扫荡,颇杀了几十人的,这才止住了骗局的泛滥,同时一并行各要紧港口,勒令厂卫并三司扫荡骗子。这份钱阉党没有赚,官府也还没有赚,如何轮得到骗子来赚? 问题暂时解决,而需求也因更加凸显,毕竟骗局的流行便说明了众对于接种牛痘的需求是多么的焦切,而内阁诸老也逐渐暗示门上书,将买活军的身份问题摆到了台面上来——如果想从他们手里买牛痘,那么买活军就不能是反贼,因为没有反贼做买卖的朝廷。 但要说招安买活军,这显然也是梦话,如何你去招安人家就愿被你招安?这买活军连报纸发了,最次也是图个裂土封疆,想木家一样,袭罔替,永远镇守福建,想让他们招安无疑是做梦! 为今之计,第一是要找能人来研发牛痘——买活军倒没说如何蕴养牛痘,但间既然久有人痘一说,便可寻访擅种人痘的大夫,再找了发痘的病牛来,如法炮制。因这便是太医院的活计了,只内阁也,厂卫也罢,对于太医院的办事效率没有信,欲要再拨钱找干员去做,还要通晓医务,这人选仓促间也是斟酌难定。 便是定下人选,要捣鼓出牛痘还不知要多久,因对买活军的定性也不能耽搁了,但要说为买活军说话,将其定义成‘义军’,却又是谁不敢开这个口,因为除了牛痘之外,买活周报上还刊载了大逆不道的章,公然预言往的天气将会越来越冷。 没有人喜欢这样的预言,便是大部分官员不清楚这个预言代表着什么,也本能地以为这种言论绝不该流传出去,尽管这或许有助于‘指导产’,但也毫无疑问会动摇朝廷的权威——天人感应,在时的朝廷还是毋庸置疑的学说,说低温会继续,便于是指责皇帝不贤 明,暗示着国运的衰微。 除以外,买活军带来的麻烦远远不止这一处,来自榕城府的密报现在还被厂卫压着,而内阁虽然陆续收到消息,但也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没有公然上疏——朝廷实在是禁不住多一些的折腾了,经是内忧外患,如同蜡人坐火,北边建贼越发强大,西边的闯贼、西贼也是动辄作乱,朝廷兵力三分,然捉襟见肘,要再出兵去剿青贼实在是力有未逮,而既然不能剿,那就根本没必要再动摇藩王的信,让他们知道延平郡王的遭遇。否则一场众王上书为延平郡王张目的闹剧是少不了的。 除了这个考虑之外,还有延平郡王离城的经历十分丢人的关系,朝廷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叙述,方才能维系宗室尊严,再加上还有辽饷,如今是秋,草木凋敝,建贼行军阻碍减少,路线也因更加莫测,各边塞要进入战备状态,对粮草的需求也就更大,运送辽饷这是大事,延平郡王如今倒成了个烫手山药,只能暂且让他住在榕城,不论是皇帝、阉党还是浙党、楚党、西林党,罕见地对视而不见。 至于说秋溪县告急,言道买活军频繁前来骚扰的事,时反而根本不是重点了。自从买活军崛起以来,周围的州县就不断往上汇报,不是前来骚扰,军情紧急,就是自己神机妙算,退敌而去,把买活军打得大败,请上峰派人来点验人。 这些套路是中枢熟悉的,前者无非便是为了少交税赋,而者也无非是想要升官了,给自己多造一些功劳。溪县既然没有少发这样的奏折,那么现在这收到骚扰的奏报也就不太会被真,便是真的被取了又如何呢,总归比不上辽饷事大。 想要种牛痘,这是眼下有呼声中最为突出集中的一点,而这样的意非但没有随时间平息,还因为天气逐渐变冷而越来越旺盛,因为买活军的报纸说得很明白,每年春夏是天花流行的季节,以要在秋冬多接种疫苗,用三个月的时间来形成免疫力。以今年秋冬便是很接种的机会。 随着买活军辣椒号在津港的靠岸,对牛痘的渴望而最终形成了一封奏折——终于有一名六科给事中站了出来,请以防疫大局为重,暂将邪之争搁置,晓以大义,请买活军售出牛痘疫苗,由朝廷官中出人,试行无误向全国推广。否则‘今疫不休而疫又至,十室九空,国中无人,乃大不祥之始矣’。 话还算是说得委婉的,并没有提到津港边停泊的辣椒号,但意图很明显,间的反映更轰动得多,很多京城百姓赶往津港,想要直接向辣椒号祈求牛痘——百姓们可没有什么对反贼的操守,买活军就算欺男霸女那也是在南边他们自己的地盘,来京城就是为了做意。一边打仗一边做意这属于敏朝的常态,天子脚下油子多,他们对于买反贼的货理负担并不太大。 但大多数百姓们扑了个空,只见到了浩浩荡荡往京城搬运货的车队,还有那些走在最前扛箱子的苦力‘窝脖’,这些人常年歪承托重,久而久之,在脖子上出老茧,形似驼峰,也有叫‘骆驼’的,因为是人力,落脚知道择选轻重,凡是精贵的事交给窝脖儿们来搬运。买活军这一趟大贸易可是给窝脖儿们过了个肥肥的中秋。 窝脖儿顶的箱子里,一看就知道那是要进上的东西,说不得便有去年起流行的大穿衣镜,还有怀表闹钟,这东西黑市里能卖上万多两,出价的是洋船贩子,想要带回自己国家去的——就这还很少有人倒手,因为能买得起这些事的人家不缺钱。 的车队,运的就是一车车的煤球了,上搭了白布防尘,仔细看能瞧见,那黑黝黝亮晶晶的煤球垒在一块,是一个个煤炉子,看客们瞧着羡慕,“哦哟哟!这叫蜂窝煤,那是梅花炉,你瞧这俏式!千辛万苦运来这里,不知要多少银子一斤呢!” 去岁从河运来的蜂窝煤,市价是三百一斤,这不是平百姓能承担得起的。今年看这车队的度,蜂窝煤的运量要比去年的多,但高门大户你分一些我分一些,平家庭也很难轮得上,最多精打细算买个几十斤,给老人小孩使用。至于其余货,装在箱子里,并看不出有没有牛痘疫苗。 辣椒号伴从的鸟船,运完货补给完,也是悄然扬帆而去,只在港口停泊了不到两日,可谓是低调至极,百姓们极度失望,从津港缓缓回京时,近一两年来深受双方宠信的锦衣卫黄谨,早来到了九千岁府里,在这里,他见到了九千岁、奉圣夫人以及微服出宫的皇帝——他们第一句话问起了牛痘,但黄谨却是在叩之,说起了另一件紧急的大事。 “什么,他们准备去娘娘宫送粮草?”九千岁惊得声音变了。 “是,”黄谨满脸的沉重,“属下也是在津港下船方才得知,按船连豪说,为谢六姐示之举,因上回三十万两银子被送回购买商品,算来眼下这些的账目还不够抵的,因六姐便送了十吨粮草,欲捐赠辽锦前线。” “事实在过于荒唐,因六姐问计于属下时,属下便说到这十吨粮草便是运到了天港,再去娘娘宫也是路途遥远,恐怕其上折损不少,还不如换乘别的奢。六姐听了,时并未再说,直到前几日方才得知,其性子一向执拗,也并未打消念,索性用海船决意将粮草直送到娘娘宫去,言道海运十分便宜……就算是……交易的赠品……” 饶是奉圣夫人一向不过问政事,时也不由得瞠目结舌,九千岁更是许久说不出话来,唯有皇帝迫不及待地坐直了身子,追问道,“十分便宜?究竟有多便宜?十吨粮草运到娘娘宫耗费多少?” 黄谨嗫嚅片刻,仿佛也对这个数字不可置信,片刻才道,“从云县过来,折算重量……这粮草运到娘娘宫不过是百两!” “什么!” “百两?” 非止皇帝,连九千岁由不得站起身子,“你……你可勿要狂言虚饰,蒙骗圣听!”手机地址:(小)看书更便捷,书架功能更好用哦:,, 122 代差战争 以此时陆运90以上的折损率来说,只有货物总价2的运费,这是一种怎的改变?黄谨完全了解此时座上二人的心理状态,他跪在上连连叩头,虽姿态卑微,但心下却有一股说不清不明的底气,仿佛在对话中还占据了主动。“愿以性命担保!绝无虚言!” 他知,皇帝履极未久,先帝去得极为突然,皇帝尚未接触政务,接朝廷,九千岁发迹还要在这之后,不是什么饱读诗的老吏,对于海漕这的陈年旧务已是一无所知,当下口说比,为二人解释了起来,“海漕花费特少,这是前朝验证过的事实,实际圆朝并无河漕,而是多以海漕为主,是因为海运的消耗比河运还要更小得多……” 考量到人丁畜力的嚼口,陆运是损耗率大的粮草运送方式,这一点是不必论述的,九千岁和皇帝都懂。河漕的折损量大概在十分之三左右,这包含了围绕着漕运上上下下所有人丁的收入,以及途中的折损,已是一个很可以被接受的数字,至少要比陆运好得多了。 海漕和河漕都是水运,为何这里就差了27呢?原因在于纤夫。黄大人,“从运河启航往北,许多河段水浅、水急,必须要用纤夫拉船前行,久而久之,此辈的花销都要从漕运中出,而海船免了这一遭,于是免去了一项极大的成本。” 除此以外,从武林一路往北,运河所经之,无不从漕运身上获利,这类的‘漂没’是难以制止的,已成官场积习,和本的财政收入捆绑在了一起,任何一个官员都不敢撼动,朝廷是心知肚明,属于半公开的收入,一旦完全制止,则运河上处处生变,漕运都要因此停顿。这两加在一起,使得漕运途中的损耗达到了三成,中约有二成是分润给了纤夫,进入了州县的财库,让他们给吏目开发一些生活费,又或者在灾年时有了腾挪周转的本钱,余下的那些,才会进入运河官员的腰包。 而从海运走呢,这些损耗完全没有了,海运从云县到天港,走得顺利的话一个多月,期间只需要补给二到三次,但可以补给的私港很多,私港是没有‘议价权’的,“属于完全的买方市场!” 接话的竟是皇帝,他双目闪闪发光,有丝兴奋,“我明白了,如此,海漕船给付的是补给的实价,并无纤夫的支出,无沿途港口勒索的损耗,借的是自然的海风伟力,所有的消耗,只是数十百多船员途中的食水与报酬!怪到能低到百分之二!” 看他的表情,已是心动到了十二万分,九千岁不得不问,“这么好的事,为何祖宗们还要之废止?此事必定有极大的弊端。” “不错,海漕虽然消耗极低,但有风险,大的风险是海运要比河运不稳得多,”黄大人在买活军治下待久了,现在回到京城,说话中总是不由带出买活军的腔调,‘不稳定性’这四个字几乎脱口而出,不过他比王至孝好,还知出口前一一改过来,“东海夏日多飓风,若船只被卷入中,恐怕尸骨无存,又有海盗横行,一艘船出海后,或许只损耗了2到达天港,或许永远都不会抵埗了,而朝廷很难得到确切的答案,究竟是为何没有抵埗。” “这哪怕是别的任何物资,是值得去冒险的,但粮食却是不同,漕运一日未达,京中众官的心一日不能落。较起来,河运又无飓风,无巨匪,固然耗费高些,但船队离港时知大约会在何时,携带多少粮草到港,这都是可以算出来的,于行政来说,尤在粮草此事上,不怕耗费高,只怕多的不确定,因此从海改河,倒不能说是倒行逆施,反而是先人的大智慧所在呢。” 九千岁和皇帝只是执政时间短,底蕴不足,但要说基本的理那还是懂的,听黄大人此言,都不由得点头称是,皇帝迫不及待,“那六姐又是有何神通,能避开这两点,走海运运粮呢?” 黄大人叹,“她有仙器在,如何与旁人同?属下此前来信中提到,六姐有‘传音螺’,是千里之外,能和属下沟通如意。只是此物属于重器,毕竟六姐对我尚有防备,无缘得见,这次登船,方才在船长连豪生中一窥究竟——” 刚说到这里,三人都是一脸关切,奉圣夫人甚至闭目喃喃念佛,不知到底是敬拜六姐,还是厌恶她装神弄鬼,皇帝兴奋至极,几乎一跃而起,叫,“千里传音!哈哈!果然《蜀山剑侠传》所说是真!” 自从黄谨进京,大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九千岁都有些跟不上了,在一旁揉着阳穴没有说话,而皇帝已暂时忘却海运的事,迫不及待,令黄谨传音螺备细描绘。黄谨,“那东西不是螺的形状,当的小巧,不过小臂长,是个黑匣子,上头有亮银色的天线,在天气好的时候,只需要拉出天线,在船上变换几个点,可收到云县的‘信号’。” “云县那端,是六姐传信童子,叫做‘总台’的说话,会为我们预报风浪,尤是在南海时十分准确,因为夏季的风浪总是先从南发生,经过一段时间到北面,因此只要南面有飓风,北面的船只可躲避。此次出发之后,经由指点,我们离开海宁港之后,又调头返回,在海宁港躲了七日,躲过了一场暴风雨,这才继续调头北上。除此之外,船上的食水配给能随时汇报回去,总台会往接下来预计停靠的港口发信,这到港就能补给,比往常要快捷许多。” “据微臣所知,买活军的商船往外贸易时是如此,船未到港,已经开始竞价货物,在上一港口的价格跟着报了过来,让各商家心中有数,可以拿货多少。又该如何定价,且自己的备货比往日从容,先从买活军的报纸上看了求购信息,备货之后,根据商船的播报安排生意,一笔本钱可以周转两次,要比平日更赚了不少。” 这里小皇帝不解了,倒是九千岁在民间混迹多年,一听就懂,为小皇帝解释,“譬如我有一百两,已知青头贼要棉花,全买了棉花,青头贼来了以后,我先棉花卖给青头贼,存在仓库里,又得了的一百二十两全买了青头贼的糖,一百二十两糖在青头贼北上期间,我都卖完了,得了一百五十两,这一百五十两青头贼从北面回来之后,我又全买了青头贼从北面带来的老山参、药材又或是余什么北方特产,后得了一百八十两的利。青头贼则棉花装舱运走,这里一百两银子我做了两次 买,两次卖,这是周转了两次。” “倘无报纸,或者没有传音螺,不知仓储和价格,那不好事前安排生意,打探销路,三个月时间只能做一次买卖,里外里少了四五十两的利,因本钱只有一百两,这中就差得多了。” 皇帝性喜营造,这对算学是有高要求的,在心中略一盘算,,“这实在是差得多了,怪谢六姐有钱,十吨粮食说送就送,有仙器傍身,不赚钱都难。” 说着是嗟叹起来,大有恨不得一见神器,甚至一见谢六姐的意思。九千岁可不敢接腔,忙问黄谨,“飓风的事体,我已懂得了,那海盗呢?现如今倭寇、西洋人的船只都在外海横行无忌,结成船队横冲直撞,辣椒号就只有一艘福船,一艘鸟船,难就没有被欺负吗?” 说到这事,黄谨的脸色凝重了起来,点头,“是有的,辣椒号共遇到三次敌袭,第一次是出海不久,被一支海宁县的小船队盯上了,这都是不到一千料的小福船,很是灵活,船速要比我们更快……” 但凡是位高权重的男人,就没有不爱武事的,哪怕不可能亲自领军,是兴致勃勃,唯恐黄谨说得不细,又让人取了船模来,让黄谨上摆布演练,奉圣夫人听得一脸无聊,却不敢催促,只见黄谨拿着船模,在桌上摆了开来,口中说,“这种船可进可退,在海上当难以应付,始终逡巡不去,是为了给我们施加压力,是为了摸清我们的底细,因还不知我们有没有炮,水又有多少——他们是没有炮的,只能打接舷战,因此事前要好好估量,看看能否吞下我们这块肥肉。” “被这种小苍蝇周旋骚扰,对一般船只来说,虽然或许无惧接战,但当烦人,因主动完全在彼,而且这种船长都极为老练,只要船身还有一处蒙着厚布,他一定停在射程之外,让人无可奈何。” 说到这里,九千岁不免怒,“实是不爽利,这般狗贼,一炮轰杀都不冤枉。” 又问,“那辣椒号是怎么做的?” 黄谨拿起表辣椒号的福船,往桌面深处直直开了过去,,“辣椒号问过这段时日并无飓风,往深海开去,就是要甩开这些苍蝇,免得他们使信号烟火传信,惹来更多海盗,以多欺少,抢掠了辣椒号上价值连城的货物。” 茫茫大海,孤船上载着至宝,在群狼环伺之下向前航行——哪怕已经平安抵埗,珍宝都送入内库,皇帝还是战栗起来,又接连问,“为何不一开始就驶入深海?那些船不敢追上去吗?” 这就又要牵扯到海上的定位和航路问题了,黄谨说了近半个时辰,教了皇帝无数概念,皇帝和九千岁、奉圣夫人才意识到原来此时朝廷已根本没了远航的能力,甚至连从前的牵星术都完全丢了,哪怕是那些私船海匪,航海技术远不如西洋商人,仅仅只掌握了近海的有数航线,不像是西洋商人,能够通过牵星术和自己的星盘,进行远距离的跨洋航行。 “天下之富,无有富过港口者,如微臣刚才所言,财富之计在于开港,而开港之计又在于自己要有一批海船水军,否则开港只是为海盗积累方。” 黄大人详尽解释着,九千岁听到这里,眼神一闪,,“除此以外,开港之计还在官营、收税,否则还是损公肥私,富了海商,与朝廷财政无补。” 这是对的,但这摊子烂账黄谨不打算多提,知朝廷是根本收不上多少商税的,除非能‘新巫觋’杀上一大批,但如此一来,朝政的崩溃一定在收税之前。他点点头,沉默了一会,见九千岁和皇帝都不说话,方才续,“六姐掌握了一种叫做六分仪的仙器……因此可以在海中辨明方位,确定航程……有了驶入深海的底气……” 又是仙器,三名听众都有些麻木了,奉圣夫人忍不住说,“俺们是妇人家,不懂事,只是一向听大人们说着,奇技淫巧不过玩物丧志,修身修己方能弘扬大。可怎么今日听着,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难事,都被青头贼的奇技淫巧所攻克了去。有了这六分仪,此后船只遇敌则驶入深海,无航路一说,那些海盗可就没那么好过活了!” 黄谨冲她行了一礼,略过了所有关于奇技淫巧的争议,只,“夫人明鉴,这尚还不足的,因船只到底是要去港口补给,海盗可在港口附近的海域逡巡,寻找对。辣椒号第二波遇到的敌人是来自青岛港附近,以微臣的一点浅见,这海盗显然和当大户有一定的牵连,事前收到了消息,是专在这里埋伏的,约有三艘大海船,形成包夹之势,不让我们靠向近海,维持在炮击角度之外,显然就是逼着我们补给耗尽,接舷之后,杀人越货来的。” 虽然有炮但却不肯发,明显是觊觎船上的货物,九千岁怒,“要说此事和鲁王无关,我是不信的,多数胶东布政司牵扯中,一帮狗崽子!——那六姐是怎么脱身的?” 不知不觉,他忘记用青头贼这称呼了。小皇帝压根没有留意,已是期待望着黄大人。黄谨略顿了一下,,“倒没什么,辣椒号的炮是可以移动的,而且射程比他们得要远,发弹更为精确,在船上拉好角度,一炮轰断了主桅杆,那船自己就沉了一艘。另两艘刚要转帆逃跑,被轰烂了船身,这次敌袭就这么完了。” 别说皇帝,就连九千岁没反应过来,都张大了嘴,不可置信望着黄谨,倒是奉圣夫人抱着暖囊,“又是奇技淫巧,怎么听起来,有了奇技淫巧,这打仗好似很简单么!”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反射性擦了擦嘴,似乎要擦干唇边的口水,又猛然咽了一下,这才叫,“姆姆,这还叫奇技淫巧呀?这么多奇技淫巧堆在一起,就不叫奇技淫巧啦,应该叫——应该叫——” 仓促间,他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汇,不免就望向了黄大人,黄大人叩首,“属下不才,曾听六姐用过一个词,叫做‘技术差’——” “她说,这种技术层面胜算达到百分百的战争,就叫做……差战争!”手机地址:(小)看书更便捷,书架功能更好用哦:,, 159 张宗子卡分了! “唉!”张宗子第无数次望向海面,又第无数次失望地叹了口气,“天河舟真已经不见了……郑大哥也走了,太可惜了!平子和珂月兄都未能见到如此盛景!诸兄,你说他们收到我写去的信了吗,怎么还没回信呢!” 他口中的‘诸兄’,正是张家在云县这里经营生意的诸掌柜,他本来倒也是个普通伙计,被派到云县这里来走了几次商,因脑子灵活,又没有太多家累,便从绍兴径直来了云县,赁了一间铺子,组织扑买些海上货,再从云县发到衢县,从衢县再转水路去到绍兴一带。因为买活军这里道路畅通,交通方便,也有许多生意可做,张宗子不懂生意上的事,但听父亲说起,这铺子虽然才开设一两年,但每年的利却不少。 诸掌柜是被破格提拔,他年纪也不大,不过是三十岁不到,只是和张宗子比起来,沉稳得便如同张宗子的长辈一般,闻言只一笑,道,“宗子少爷,老太爷未有赶到云县来训诫你,便偷着乐吧,还想把平子少爷也骗过来,心是不是太大了些?” 张宗子本来就爱好写笔记,爱好和朋友交游玩乐,来到云县之后,他有时也在交际上感到孤独,因为像他这样有钱有闲的阶级,在云县是不常见的。云县这里因为消灭了地主的关系,大多数人家都没有被动收入,于是都有了求学和就业的任务在身,像张宗子这样,能花着家里从绍兴送来的体己(虽然信里把他大骂了一顿),除了上学以外,既不用上班,也不用忙活家里生意的人,自郑地虎走后,便只剩下张宗子一个人了。 虽然学习很快乐,而且张宗子也完全沉浸在了学习之中,但偶尔的闲空,也还是想要呼朋引伴,四处去耍子嘛!张宗子只能拼命给兄弟、朋友们写信,央求他们设法来陪伴自己。不过因为他的事故,祖父大为紧张,把平子召回了家中,而卓珂月等人胆子一向小,叫他们违背了父母长上的意思,自己逃到云县来,恐怕他们是没有那个胆子的。 太可惜了!天河舟(张宗子自己起的名字)这样大的热闹,他们居然都没看着! 这艘船在海港处现身,引发了相当的骚动,如此的庞然巨物,也让张宗子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他甚至当天就包船划到了这大船边上,一观究竟。划船的渔夫吓得手脚发软,在他身边焚香祭拜,而张宗子却是雀跃兴奋到了极点,他在买活军扔出的浮标之外,指使着舢舨来回逡巡,依依不舍地绕到了日落西山之时,方才尽兴归去。 买活军并不禁止渔船过来看热闹,只要在浮标之外就行了,这也完全是为了小船的安全考虑——这样的大舰,随着海风稍微一个起伏,便可能带起更大的波浪,舢舨运气不好的话,被掀翻都不是没可能。至于说会不会有渔民潜游凫水,绕到浮标背后,这个买活军是不在乎的。任何一个近距离看到这船的人,都知道人力基本上是无法在这艘船上留下一点痕迹——最多撬些船底的雀嘴马牙吧,不过买活军还特意发了公告,说是这种船底的马牙和木船不同,是不能吃的,因为船漆很可能有毒。 ——这封公告这几日带来了一个结果,是买活军没有想到的,那就是马牙突然间变得非常的畅销,许多渔民都声称自己的马牙是悄悄潜水,从大船上采下来的,而且大多人买回家都并不吃,而是晒干了要留个壳供奉起来。 除了渔民之外,百姓们固然也对这艘大船指指点点,甚至指点膜拜,但因为缺乏最基本的物理学知识,反应反而没有能走海的渔民、海商那么大,对于大部分没有上过船的百姓来说,船的大小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他们也不能很好地从远眺中的景象来判断这船真实的尺寸,即便是知道了这船便仿佛一个小岛,对于这一点的意义也并不明白,只是海面上突如其来地浮现了这样犹如礁石小岛的大船,对于大多数人的生活是个新鲜的谈资而已,这些不上船的人来看看热闹,或者是在海边跪拜上香一下,赞叹着六姐的威能,随后也就很快散去了。——云县的百姓,大多数都见过好几次世面了,这景象还不如每年新年有得看的仙画有冲击性。 但那些海商就不一样了,只要是坐过船的人,都能意识到这艘大船的意义,并为此震骇莫名、激动不已。张宗子虽然只坐过一次海船,但他是天生的享乐专家,看到这船的大小,便立刻明白,倘若能乘坐这样的船航行,必定是非常安稳舒适的,这样大的船,船舱的空间恐怕也小不了。当然,载货的空间那就更不必说了,张宗子第二次去看船,是和郑地虎大哥手下的小甘一起去的,小甘当时眼睛都发直了,他估量不出这船一次能装载多少货物,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现在的天下宇内,根本没有一个港口值得这船停靠,大部分港口一次性吞吐的货物量,恐怕也就是这货船上两三个‘集装箱’的份量而已。 六姐的来处,是何等广大的世界,以至于需要这样的船只在海面上不断地航行运货?甚至按虎哥所说(张宗子从未告诉过郑地虎,他可能比郑地虎大),‘这只是六姐手下一艘普通的货运船,战船还没往外拿’,可见这样的船还有许多的。 什么样的世界会需要这么多船来运货呢?张宗子很难想象,就像是他也很难想象,六姐的世界怎么会有那么多宝贵的知识一样。这些知识甚至多到了有些人不爱学的地步,张宗子听徐先生说,在六姐的来处,官府还要想方设法地找孩子来学习,如果有一个孩子上不了学,对官府来说都是很严重的一件事。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张宗子时常试着想象六姐那个世界的生活,他这数日的爱好便是雇佣舢舨,往天河舟那里开去,在一个合适的角度远眺大船——他想看到全貌,因此距离比别人要远,一开始,有能力驾船过来的海商多是开到他身前去,但他们既然没有上船的能力,很快也就退回到张宗子身侧,和他一起欣赏着旭日碧海之上,静静栖息的这艘巨船,仿似一座小岛,在海面上构成了前所未有的神奇景象,令人沉醉往返,仿佛陷入了某种超然的精神境界之中。 张宗子用了几个晚上连夜绘画了几副落日巨轮图,他虽然很想混到船上去见见世面的,但想上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张宗子实在是排不上名,即便他愿意把张家贡献出来也没用——他在张家说话还不算数呢,这一点买活军是清楚的。而更可气的是,除了张宗子之外,他认识的许多人都上过这艘船了,郑地虎自然不用说了,这船就是为了他被放出来的,除此以外,徐老、李老也上船去做了研究,还有郝大陆他们这些船工,也有缘分登船看了看,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要造船的,用六姐的话来说,‘要让他们明白未来科技发展的方向’。 甚至连这一次没有登船的谢向上,也曾经登陆过这艘天河舟,张宗子对他死缠烂打,而由于他一向是很讨人喜欢的,谢向上便告诉他,买活军之前就研究过该如何在海里放出巨轮,因此他们对巨轮都不是太陌生。“关键是要测量距离,这个如果心里没数的话,很可能会压死人的。这些归根到底都是科学问题。” 这真的科学吗?虽然张宗子对科学这个概念已经有所了解,但还是很难想象这样的异能怎么能算是科学的一部分。他想知道当然还有更多,但再往深处去,谢向上就不肯说了,他还指点张宗子说,“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热闹,你想要凑近了,其实可以去考专门学校,像是这一次,专门学校一些专业对口的学生,也能登船,或者就是设法考去《买活周报》,编辑部有采风史,当然也是可以上去的。” 专门学校是张宗子之前就听说的东西,和现在的初级班、中级班、高级班是并行不悖的一套体系。比如说徐先生最近新收的徒弟小佘,他在读中级班,但同时也上着机械方面的专门班,又跟着徐先生来进修数学,按徐先生的说法,小佘在算学上的天分极其惊人,他来到买活军这里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但已经是把高级班的教材都自学懂了,现在可以学习‘大学版’的教材了。 但与此同时,小佘在其余科目上的天分比较普通,他用了几个月时间才能掌握拼音,到现在只认识2000多个常用字,除了物理、化学之外,小佘对历史、政治之类的科目通通都是低空飞过,因此他在这些科目上还在上中级班。同时因为他在机械上也拥有较高的天赋,又可以上专门学校,学习如何使用和改进蒸汽机—— &n bsp;小佘可忙得厉害,张宗子和他就见过几面,听说他以前是个渔夫,但现在反正是一点看不出来了,小佘肤色白净了很多,因为他不用去外头做活,在专门学校上学是有钱的。现在穿着买活军的圆领衫和棉裤,推着青头,架着眼镜,看起来总是匆匆忙忙的,在学校周围跑来跑去:他的几个工作都和学校有关,专门学校也在这一块,因此他才能忙得过来。 所以,连小佘都上船看过了,而张宗子却直到大船被谢六姐收了起来,都没有找到机会能登上去瞧一瞧。这可实在太叫张宗子伤心了,毕竟这天下间的好东西,什么时候不是宗子得头一份儿呢?这样的委屈对于张宗子来说,还真是第一次受,而且甚至在他能想到办法之前,这艘船便这样不见了,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事化作无数信件,向每个友朋倾诉—— 还好,买活军的邮政服务没有扩展到绍兴和武林,否则光是寄信的费用,恐怕都要让张宗子破产啦。他祖父因为他轻狂行事,一个月只肯诸掌柜给他三十两零花,虽然张宗子还能撒泼打滚地弄来一点,但再多了诸掌柜也是没有办法的。 之前有郑地虎在,张宗子几乎用不上什么银子,三十两是很够用的。他除了给自己买了两身里外冬衣替换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花钱的地方,因为买活军这里的书实在很便宜,而他以前花钱的事物,诸如名花、古玩什么的,这里压根就不供给,诸掌柜还买了一套水泥院子,算是铺子里置的产业,由张宗子居住,三十两银子足够张宗子顿顿下馆子的了,他的日子还是相当好过的。唯独的烦恼只是—— “诸大哥,咱们真没有什么能加政审分的办法了么?” 张宗子这一次又是来压榨诸掌柜的,主要倒不是为了要钱,而是为了自己的政审分,他之前一听说谢向上的建议就很感兴趣,非常想去《买活周报》谋个职务,谢向上帮他打听了一下,告诉他,张宗子两个条件都不够,第一,政审分不够,第二,他的语文分数也不够,《买活周报》至少要初级班就读,有一次语文考试在九十分以上才能参加。 后者还好解决,张宗子是很灵活机动的,学就是了,他之前的成绩不够,只是因为他还抱着自己的一点矜持,觉得买活军虽然什么都好,但是在文雅上还是不如外头的。但自从见到天河舟之后,不知为什么,这点最后的骄傲也就没有了,张宗子最近不断地认识到自己的无知,他找工作也不是为了钱,而是想尽量地多从买活军这里学到些什么。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给编辑部倒贴钱。 但即便如此,不要工资也不是张宗子的优势,他的政审分不足,而且是严重不足——他是作为肉票被绑回来的,算外来户,基础分很低,而且他祖父也不赞成他来云县,所以他无法共享张家的政审分,买活军这里的政审分是这么规定的,没有分家的话,父子兄弟之间是可以共享一定的基础分的,可以按比例折算,比如张家因为做生意,陆续累积了20个政审分,那么张家的子弟过来读书求职,基础分数也会比单纯的外来户要高一些。但像张宗子这样的情况,除非诸掌柜拿出老爷的书信,还要加盖了当时开户时的印章,否则是无法继承分数的。张宗子的连郝六哥都不如……郝六哥至少还是船工,属于紧缺职业,刚来就给他加了五分,又因为带了两个女娘来,又加了一分,这里起步就是九分了。 编辑部的招聘中,对政审分的要求相当的高,至少需要二十五分,张宗子这一阵子潜心钻研政审分制度,现在已经是半个专家了。二十五分在非吏目岗位里算是很高的了,一般的说,现在较为低端的工作对政审分都没有要求,只有账房、会计、伙计、厨师,这些对东家的生意很重要,需要对人品有一定要求的职位,才会要求个二十分的政审分,这基本就是摆脱了新占之地名号后,老百姓的基础分。 想要再加五分,容易不容易呢?倒也是容易的,加分的点不少,比如倘若一个村子愿意给女娘分田,该村所有人口都能加个三分,这里就二十三分了,考试中成绩优异,在县里取得名次也加分。平民百姓只要品学兼优,凑到二十五分并不难,卡他们的是语文成绩,大部分学生在初级班,很难考到九十分以上。能够轻易取得这个成绩的,家里多数都有一定的教育背景。不过百姓们想去买活周报当编辑的人也并不多,那不就是个印书坊吗?大部分文章都是官府刊载,这工作远没有吏目来得有吸引力。 像是张宗子这样的情况,要凑基础分就比较棘手了,首先他要写信说服祖父,让祖父愿意和他共享自己的政审分——这里大约是十五分,而且积攒得是不容易的,商户和买活军做生意,一次要达到一定金额以上,才能加一分,封顶是十五分,张家能拿到十五分说明和买活军贸易活跃,还是大客户,因此谢向上、于小月他们对张宗子还算是比较客气。 而剩下的十分,只能想办法从别处凑,要么是能为买活军买到稀缺商品,比如前段时间的牛,一次二十头以上能额外多加一分,数量再多还能再加,最多不超过4分。这个张宗子现在是赶不到了,只能等买活军再度扩张,因为买活军治下现在的确是不缺牛了。最近报纸上搜求的是能造船的阴干木,这个他说实话也的确弄不到。 要么,就是能为买活军介绍到稀缺的人才——船工是一种,撮合阴干木交易,带来阴干木大商户也算,要么就是曾考中过进士的人才,实在不行举人也能按数量来加分,这一点张宗子不占什么优势,真正占优势的是从前的县令,那都是实打实的进士出身,比如于小月的父亲于县令,阖家先后前来投奔的前衢县王县令,云县被占据时已没有县令,忽略不计,除此外还有长溪县、吴兴县、江县、延平府……这几个县令互相说服,立心在本地安家之后就开始各种写信拉人头,真给他们拉了不少同年过来,要不然于小月也不可能入选军队,她政审分原本是不够的。 张宗子现在对于姑娘没有什么旖旎的心思了,只有无尽的妒忌,太过分了!凭什么她就能说服父亲,而张宗子自己怎么写信哀求,祖父都铁石心肠呢?这一定是母亲故去的缘故,没有母亲在祖父面前斡旋,祖父现在显然更疼爱平子,把他都给忘啦! 指望祖父出面拉人头是不行的了,他舅舅更不可能被说服,而且确实也不方便,那几个县令基本全族都过来了,而且原本就人微言轻,像是他舅舅那样还指望在敏朝有所建树的官员,是不可能为张宗子想当采风使就去写信拉人头的。 如果这也不行的话,那就只能指望张宗子自己发挥奇才,为买活军夺取绍兴立下汗马功劳,帮助买活军消化绍兴了,但这也是很难的,因为绍兴本地的读书人非常多,张家并不在舆论上占有明显的优势,张宗子觉得自己的家乡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说不定会给买活军带来很大的麻烦,而且也看不出买活军有什么往之江道扩张的欲望,目前看来,买活军应该是要和鸡笼岛的十八芝合流,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海事上。 “唉!” 这天周六晚上,他找郝六哥吃饭时便忍不住唉声叹气了起来,“你说我该去哪找政审分呢,大陆,难不成我要被卡死在这两分上了?对了,你们之前的那个军训计划,向上大哥怎么说来着?他答应了吗?这个能不能加分啊?如果能加分,那我也去!”他已经不择手段了。 实际上,张宗子的年纪很可能比谢向上、郑地虎和郝大陆都大,但他叫别人大哥实在是很习惯的,而且也一点都不违和,郝六哥一边穿衣服一边摇头说,“不是非常顺利,吃饭时再谈吧。” 郝六哥因为有个小脚母亲要奉养,并不能住在宿舍里,他们一家还是赁房住,是老式的木板房,条件不算太好,天色暗了,他那小妹正在屋里屋外的点蜡烛——她们倒是不去吃饭的,虽然张宗子愿意请客,但对他们刚刚外来的人来说,女眷似乎还是不习惯参与男丁的交际。听到张宗子的感慨,她看了他几眼,便拉了下郝六哥的衣袖,轻轻用方言对他说了几句话,自己先躲进屋子里去了。 郝六哥听了,倒是噢了一声,转头说。“宗子哥哥,我幺妹倒是给你出了个主意——你想进编辑部去,便只能是破格录取,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先给编辑部投几篇稿子呢?” 124 至少止渴 “火烛注意,下千两——” 在悠扬的喊叫声中,渐渐浓黑的天色里,宫门正一重一重地往内关合,小中人抱着沉重的‘千两’锁在一旁躬身等候,这便是入夜时分隔内外的‘下千两’,除非是当值的阁臣,要在南书房留宿,否则入夜之后,紫禁城中不见灯火人烟,一片乌漆麻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那些当值的官员若是出来散步游荡,遇到月黑风高之时,被吹灭了灯笼,倒霉跌入金水河的都有过。 国势诚然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从前宫中各处夜里都是供灯的,可自从九千岁得宠,第一件事便是废了‘宫中各处灯火使费’,因仅此一项每年就要耗用十万两白银以上,对内库而言已经构成沉重负担。从此以后,宫中入夜便是这般,众多殿宇蛰伏在黑暗之中,宛若择人而噬的猛兽,不知为何,又有一丝凄清诡谲之感,仿若白日为宫城,黑夜为冥府,那些托着蜡烛、点着灯笼在其中穿行的人影,半像人,半像鬼,远远看去,实在令人有几分不寒而栗呢。 “皇爷,今夜是去坤宁宫,还是回下处去?” 皇帝放下轿帘子,不再眺望外头,他心里实是不爽快,时而便沉浸在思绪之中,外头人小心翼翼问了三遍,他才听明白,“不去皇后那里了,今晚想清净,不摘灯笼。” 所谓摘灯笼,是宫中后妃侍寝规矩,入夜后各主位在自己殿门外点红灯笼,若当夜得幸,便有阉人前来,摘下灯笼迎走后妃,唯独皇后是例外,皇帝找她要去坤宁宫,也可以过夜。其余摘灯笼迎来的妃子,完事后照样被送回去,不会留下和皇帝共寝,这也都是祖辈留下的老教训——有就寝时险些被宫人勒死的先皇。 虽然宫中除了皇后,没有更多主位,多是一些选侍,但这是因为封妃多少也要有些耗费的缘故,皇帝年轻,从前在这些事上是很热衷的,甚至可以说是荒唐,灯笼夜夜要摘,有时一摘还是两三对,尤其是服丹之后,更是通宵达旦。不过这一切在去年黄谨进京,敬献买活军大礼之后戛然而止,不仅仅是因为买活军送给皇帝许多好玩的小物件,足可以消磨时间,更重要的是,皇帝十分信服谢六姐的养生理念,此后疏远道士,再也没服用过他们进献的仙丹,更是按着谢六姐的办法安排食宿,又习练了黄谨偷学的所谓‘健身体操’,不过几个月便觉得身体日益壮健,由是便越发保养起来,一旬最多招幸两次——当然也是因为有了更好玩的事儿去做,没时间光惦记着胯下这二两肉的事了。 也因此,迎候他回宫的小中人并不诧异,一顶小轿将皇帝送回乾清宫西暖房,热水已预备下了,几个小中人、宫女眼观鼻、鼻观心等在那里,见皇帝进门,微微点头示意,便一拥而上,为他脱下道袍,用热水绞了毛巾,先为皇帝敷脸,又有宫人为他按摩肩膀,将他按得浑身松软,此时澡桶中也已经注满了热水,众人便扶着皇帝,让他跨到了澡桶中,又为他拉上‘拉链’,只露出一个头在外面,皇帝便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享受起了宫人按头,又听到水声潺潺,这是他们另外预备了一盆水,要来给他洗头了。 要说买活军,享受是真会享受,虽然听说他们不许澡堂子里开浴池,但这样的所谓‘便携式’澡桶,却诚然是令人啧啧赞叹的仙器,叫人更加肯定谢六姐的来历不凡——若说这结构倒也简单的,皇帝看了几眼便明白了,用一种前所未见的所谓‘塑料’材质做的支架,里头是个一人多长的底,中间有一段是特制柔软塑料——这塑料竟是可刚可柔,令人着迷。这样要使用时,将其提起卡好,而沐浴完毕之后,只需要将其抬到明渠上方,拔掉塞子,则所有积水顿时涌出,随后擦干盆身,重新折叠摆放,实在是再方便也没有了! 要说这仙器澡桶,也很是有一番故事,宫中原本也不是没有澡堂——不但有,而且是很有异国风情的,叫做‘奥斯曼式’的一个小澡堂子,在武英殿附近,名为浴德堂,从前皇帝洗澡多是去那处,但那里距离乾清宫不近,还要特意劳动,很不便宜,再加上这些年宫中用度日益局促,浴德堂每动用一次,消耗人力不说,光是柴火煤炭便所费不赀,皇帝原本也不怎么注意个人卫生,由是浴德堂也少有启用,逐渐废弛,他不去,其余妃嫔连傍边的忌讳也都没有了。 这样一来,紫禁城中洗澡便更加是个难题了,因为各宫中便是设了小厨房,火力也并不大,只够做两三个快火炒菜的,要说同时烧许多热水,确实很难办到。还有更多不受宠的妃嫔最多是自备一个小炉子,热菜热饭,烧水抹身,不但热水不够,废水也难以处理——宫中虽然有渠,但都在殿外,真的要淋浴、坐浴,那澡桶都是木制,非常沉重,是搬不动的,要靠太监宫女一桶桶提进热水,注满水早都凉了,便是勉强洗完了,还要再一桶桶提出去,最后扛着大澡桶出去洗涮,实在是兴师动众,一般不受宠的妃嫔也没有这样大的体面。 原本众人都是惯了这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待黄谨去买活军治下见识一番,回来说起见闻,皇帝这爱好工程建筑的心思便动了,他让黄谨去浴德堂看看,能否将浴德堂改建为淋浴——倒是可以的,只需要一些铜来制水管,再要一个水车便成了,所费也不太多。但因为‘祖宗规矩’,而且‘国用日蹙’,这件事最终还是搁浅了。 买活军不知是否听说了黄谨的转述,第一船送上京的货物之外,还送给他一个仙器澡桶,做工精致已极,材质前所未有,令人啧啧称奇,而且是独他有,连九千岁都无——其实九千岁也用不上,他常在宫外住,想洗澡,大可以开凿浴池,九千岁有钱,也不在乎那点子煤炭的花费。 有了这澡桶,皇帝便一改前性,也坚持每日沐浴起来,其余妃嫔也受到了买活军的恩惠——虽然澡桶只有一个,但蜂窝煤却是在第一批货到京城时便送进宫里几吨,这煤球和从前所用的一切炭火不同,火力不但足,而且很持久,一个三眼炉子,至少可以烧热两三大壶的水,虽不说什么淋浴、泡澡,但坐在盆子里,往身上浇淋些热水,也不再和以前一样奢侈,便是选侍们也可以时常洗洗澡:虽然皇帝的待遇还是差了九千岁一筹,但选侍们现在是可以赶得上富贵人家得宠的姬妾了。 至于皇后那里,皇帝得了这个折叠浴桶之后,便百般琢磨着想要仿制,到底还是箍了一个架高的大澡盆子,上头严丝合缝做了盖子,又在澡桶下方凿了螺旋纹的塞口,令宫造司度其尺寸,做了精钢的旋钮塞子来,几番试验,的确不太漏水,只是十分笨重,不能扛着出去倒水,只能在架空的澡桶下方放盆子接水出去倾倒,不过是比原本的方式更方便一点儿。好在坤宁宫地方也大,安排一个浴房倒也还算便宜。皇帝做了一个,十分满意,又给皇弟信王也做了一个不提。 热水中加了买活军送来的香精,又有巧手打出的浴液泡泡,香喷喷的热气全闷在盖子下头,绵密的泡沫浮在水上,滋润着皮肤,皇帝闭上眼享受着头皮处那舒适的按压感,还有洗发水的芬芳,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带来的疲劳感一扫而空。宫人巧手,洗完头之后,又为他细细地打了护发素,用买活军送来的干发帽包裹起来,拿来特意缝制的暖袋,装了热水,塞在脑后保温。 这也是黄谨写在信中献上的方法,叫做‘焗油’,听说能让头发乌黑有光泽,而这讲究一下就在宫中风靡了起来,就连对买活军的事物一向有些戒心的皇后,都以极大的热忱拥抱了这个全新的美发办法,很快又让数量不多的洗护套装卖出了五十两以上的高价,让内库大赚了一笔。 都说谢六姐是神农氏,是无生老母,是天妃,是药童,怎么没人说她是财神爷?皇帝昏昏欲睡地想着,再没有比她更会做买卖的人了,什么买卖她都稳赚不赔——这还不是本事,最大的本事是她能把棋走到这一步:和她合作便大赚特赚,而若是和她敌对,甚至只是保持冷淡,都会让人感到有难以忍受的亏损…… 谢六姐是不是神人,这个在皇帝看来是毋庸置疑的,那些西洋人若真有所谓的短波电台,还会像现在这样恭顺吗?恐怕不会,他们还会发疯地想要收买手表,甚至请求皇帝赐予吗?也不会的。正是这些东西构成了一个强大而不可侵犯的买活军形象,谢六姐有了船,自己也在造船,从这一点来说,她似乎就比皇帝还要更有权力,至少这是皇帝现在办不到的事,他没有钱,也说服不了大臣们。 她显然还拥有在大海中随意航行的能力,在大海上随时和船只交谈的能力,火力压制所有敌军的能力……她还会多少?她还藏着多少?这完全是……是个未知数! 皇帝不知不觉地应用上了买活军的新词儿,朝廷真的能承受和谢六姐开战的结果吗?再多一个无法剿灭的敌人? 他压根就不会抱着打赢的希望——他太清楚手下这些武将了,也不能怪他们,没有粮饷怎么养兵呢?没有兵怎么打仗呢?敏军已经失去了能赢得战争的传承,便是退一万步说,回到立朝初期,那些还能打仗的兵员都到了现在,去打建贼,打闯贼,那或许还有些微赢下的希望,但和买活军? 代差战争,这个词真的好,太形象了,代差战争,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莫看现在双方的领土规模有极大的差距,但在皇帝来看,战争将是买活军单方面的碾压,这就是代差,买活军的‘单位产量’要比敏朝更高得多了,以至于国土的‘面积’在此时几乎都可以忽略…… 谢六姐已经在称量的一端堆了太多筹码了,开战根本就不可能成为一个选项。甚至这样的份量让皇帝开始愿意重新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敏会不会就亡在他的手上。在此之前,他一直不愿去想这些,只是因为心底其实是有答案的——皇帝一直觉得,如果他活得足够久,再活十年、二十年,那么总有一天,他要么就是南迁去金陵,要么就是和建庶人一样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在宫里,这北面河山,恐怕的确是很难守住了。 即便是知道这些,又能如何呢?他实在地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办不到,他就连在宫里骑骑自行车的自由都没有。当皇帝登临上九五至尊之位之后,不过多久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成为了这世上最有权力而又最无能的人,少了阉党的帮助,他什么都办不到,而被他的太祖粉碎分担的相权,并未因为执掌的人更多而更好操纵,恰恰相反,内阁人数的增加反而助长了士大夫们的力量。 他们已意识到了,当他们联合起来的时候,连皇帝都不堪一击,甚至无法通过正常手段办到任何事情,只能借助阉党胡搅蛮缠。而尽管这些大臣并不会轻易地联盟行使自己的权利,但皇帝知道,哪怕是一点点改革,都会遇到极端的阻力,他不像祖父,幸运地拥有张太岳那样的能臣,皇帝能找到的,能驾驭的也只有九千岁而已,他清楚的知道,内阁里全是一群废物,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联手排挤那些没有融入他们的同僚,断绝皇帝接触到他们的途径。 至于他呢……皇帝知道,他也不是什么很好的皇帝,他比祖父还更没有耐心,他手里的权力比祖父还少。这或许也是王朝气数将尽的表示,父亲确实不得祖父的欢心,也确实不如祖父,而他或许便更加不如了,一代不如一代……不知他是否就是末代…… 如果谢六姐当真对北地没有兴趣的话,或许他还不是末代,或许这裱糊匠还能当下去,或许这艘风雨飘摇的船还能再开一段时间。开几年呢?开往什么方向呢? 如果谢六姐当真对北地没有兴趣的话……他心底有个声音轻轻在说,你真觉得她对北地没有兴趣吗? 水有些温了,皇帝哼了一声,坐直身子,宫人们立刻上前打开盖板,搀扶着他起身,两块在炭火上烘得暖热的浴巾一前一后将皇帝包裹住了,那绵软蓬松的触感,舒服得让人几乎要呻吟起来,皇帝心底的郁气仿佛一下又被浴巾给揉搓散了,他顺着宫人们的安排换了棉质的寝衣——黄谨今日刚敬献的,皇帝心切尝试,连洗都不叫洗,立刻就换上了——歪在了软榻上。 暖熏笼的香味从榻下丝丝缕缕地传了过来,暖热的丝衾盖住身子,将微凉的风隔绝在外——因为藻井的关系,宫里总是偏阴冷,即便关紧了门窗也还是有风。宫人们抱来了灌着热水的高瓷枕,放在皇帝脖子底下,温软的大腿承着后脑,长发被毛巾绞紧了轻轻擦拭。 皇帝惬意地闭上眼,享受着这人间最高等级的服侍,唇边不知何时又挂上了朦胧的笑容:谢双瑶怎么可能对北地没有兴趣?她是个统治者,统治者就没有不想扩大疆土的,她现在不来取,只是因为她认为尚且不是时机。 但那又如何?还能如何?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饮鸩止渴的人,心中难道不知道这是一杯毒药吗?只是在将来被毒死,和现在渴死之间,他选择了赌一把将来的变数而已。 这样也好,他不喜欢冲突,也不喜欢战争,更不喜欢听到死人的消息。不用和买活军冲突,这些东西便会源源不绝地涌来,不管怎么样,反正少不了他的用度。 这样的日子,能享受一日,为什么不享受呢?江南那些地方,由得她慢慢去吞吧,一年一两个县,可以喂养好几年呢,听说谢六姐从不亏待跟随她的人,朝廷也算和她做了买卖,应该不会太吃亏吧。 能少死些百姓总是好的…… 要不然干脆封她一个护国天女算了…… 如果买活军能解决东江岛的补给问题,辽饷至少可以减征一半以上,但要不要减这么多呢? 是不是该挪一部分银子出来,至少试着从买活军那里偷学一点练兵的办法…… 种种想法在心头浮浮沉沉,睡意倒一直没浓,这一阵困头过去了,皇帝有了些精神,懒洋洋靠坐在榻上,寻思了一下那个多联骨牌猜想验证器,又觉得这样的好东西还是明日再来钻研,入睡时都有期待,便随意地道,“今日带回来的报纸呢?还附了一份手抄本的,对,就是那个《吏目参考》——念给我听……算了,还是我自己看。” 他取过了一叠麻纸,先读标题,“谈谈我们为何不能用恐惧和迷信统治百姓……哈!有趣!竟还是谢六姐撰写,太有趣!” 皇帝一边笑一边往下读,他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脸色也逐渐严肃了起来。 这一夜,乾清宫的新式蜡烛熄得很迟。 125 东江岛的粮来了 “有船来了!” “有船来了?” “还是艘大福船!” 几乎是一大早,东江岛居民便轰动于这个新消息,从码头到军营,再到深处以地窝子为主的居民区,都有孩子以嘹亮的声音,半是咏叹半是歌唱地叫道,“船来啦,船来啦,粮来啦,粮来啦!朝廷的福船来啦!朝廷的军粮到啦!” “粮来了?” 更多的头颅从地窝子里冒出头来了,多数是蓬乱着头发,也只肯探出一个头,更多的是没有探出来的,“喂,小孩,你听谁说的粮来了?” “兵爷们说的——老大的船——他们说那叫福船!兵爷们从船上往下搬粮食,一袋袋,好香呀!袋子漏了,滚在地上,我们抓着吃,你看——金灿灿的。” 这里的孩子多数是很瘦小的,又分外的调皮,张开手给大人看掌心的那金黄色的圆粒子,又很快塞到自己嘴巴里,夸张地咂摸了起来,“好香啊!我去拿给我娘吃!” “哎,你等等你等等——臭小子!” 地窝子里时不时地便响起了一阵笑骂声,虽然粮食还没有发到手,但听说了这个消息,众人的心情显然都很轻松。女人们还是没有出门,而是隔着地窝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天来,“一会等男人们回来便让他们去问问,真有粮食,一户怎么也能发个十几斤的。” “今年过年倒有着落了。” “能不饿死人就好。” “是!” 这里的女人,便没有没男人的,哪怕是自己的男人死了,也会立刻找上一个,不愿找的都离开了东江岛,至于孩子也并不多,多数是千方百计带到岛上来的——东江岛说来并不大,不过是一座小县城的大小,附近还有几座大大小小的岛屿,上头都住了守军,这里生活着的女人主要都是守军的家眷,而守军则全都是辽东的逃民。 自从建贼起势,侵占了辽东之后,辽东的汉人有不愿为奴的,也有禁受不住摧残的,陆续都往外逃走。这其中往西的,甚至有逃去通古斯方向,往东南的则逃入高丽境内,此时高丽西面的几座大岛,汉民甚至有反客为主的,达到了汉七鲜三。而位处在高丽和敏朝之间,在鸭梨江东高丽湾的这座东江岛,也正为这些逃离建贼的辽民提供着宛若灯塔一般的作用,只要东江岛仍在,饱受铁蹄□□的辽民便还有一丝希望,逃到东江岛去,不论是往高丽种田,留在东江岛抗击建贼,还是设法前往祖国敏朝的土地上重新谋生……只要东江岛仍在,他们就还有个奔头,就还有个去处,东江岛,就是如今辽境敏军最后的火种。 也因此,东江岛被建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又因为不善水战而颇有几分无可奈何。而东江岛的人马抗击建贼的意志是最坚决不过的——现在留在东江岛的兵丁,几乎都和建贼有生死血债、不共戴天。他们留在东江岛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要用自己的生命为死去的家人复仇。 而这些愿意嫁给兵丁们的妇女,她们的意志也是最坚决的一批——东江岛上很少有原配夫妻,因为这座小岛的原住民极罕见,而逃民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完整抵达此处的,大多数携家带口的汉民,都会选择转入中原或者高丽继续耕种为生,而选择了留在东江岛嫁给士兵的女娘,大多都没了家人,其目的也相当的明显,那就是要杀鞑子,多多的杀鞑子,即便不能杀鞑子,也要给这些杀鞑子的人提供后勤上的帮助。还要让后代传承他们复仇的使命,永永远远地和鞑子战斗下去,不死不休。 但,复仇是长期目标,而人毕竟是要吃饭的,东江岛本是个贫瘠地方,岛上的沙石地几乎无法耕种,这里原来只住了一些渔民,便是逃民来了这里,也无法变出黑土来,而此处和敏朝的联系又相当的不便——补给的船只由于船速慢、火力弱小,很容易便沦为海盗和倭寇垂涎的目标,因此东江岛获取的补给,更多地还来自高丽朝廷的援助,以及现在寓居于高丽两道中的汉民自发的奉献。 既然是靠别人给,而且高丽处的农业也不算多么的发达,那么吃食总是紧张的,虽然也有些渔夫在东江岛边为大军渔猎,但这支军队也还是要为了最基本的衣食住行而奔波。这些地窝子中的女人们并非是懒于出门,也并不是因为懒惰而不愿建房,而是因为此地以沙石为主,木材并不多,是不够建房的,倘若采石建房,以如今天气的寒冷,一旦入秋之后,石屋根本无法住人,反倒是地窝子要暖和得多——至于她们不愿出门的原因也是很了然的,此时天气已相当的寒冷,没有棉衣,只有几件单衫,那就只能在正午最暖和的时候,披着烂棉被出门拣些宝贵的柴火,等着大帅的亲兵们前来发粮了。 因为东江岛的特殊地位,这里的居民全都是军管,不从事农业生产,吃多吃少只能靠上头发放,到了冬天就是饥一顿饱一顿,连热源都相当的珍贵,每年冬天东江岛的军民几乎都在饥寒中度过,是要死不少人的,但即便是这样,也比生活在鞑子皮鞭之下要好得多,而高丽的汉民们,他们的日子也没比东江岛好上多少,高丽的平民日子也很苦,即便是两班贵族,也谈不上多少的享受。 孩子们在东江岛的地位是与众不同的,不但是自己的母亲会想方设法地让他们吃饱,就连那些曾做过母亲的邻居,也会从本就不多的口粮中给他们省下一口,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比成年人更齐全——耗用的布料少,还有人试着给他们做鱼皮袄子,是以天气冷下来以后,他们还能从地窝子里出去,瞧一瞧、跑一跑,带些金灿灿的玉米回来。他们像小狗一样扑到地上去捡拾玉米碴子的时候,那些士兵也不太驱赶他们。 “娘!”其中有些回到窝棚里,便懂事地将手里的几粒玉米递给了母亲,甚至还从嘴里吐出了那么珍贵的一两粒玉米,含了一路也舍不得嚼的——“娘,你吃呀!” 于是地窝子便都知道,的确有船来了,船也的确带来了粮食,她们手中缝补的劲儿似乎都大了一点——在地窝子里不代表她们就不做活了,她们要为那些渡海作战的将士们缝制军衣,天气暖和时也要帮助翻晒渔获,以及去军营里帮助做饭——等到这天中午,来发饭的人就比平时要多了两个,他们肩上的担子也比平时压得更弯。 “吃吧!今天管够呢!” 今天的粥也比平时稠,金灿灿的‘玉米’、黄橙橙的‘土豆’,和粗糙的白米混在一起,熬得很浓,甚至可以挂壁,一人还有一个拳头大的土豆。发饭的兵丁脸上也浮现了笑容,“吃吧,吃吧!看,桶里还有呢!吃不够了让孩子再来打!” 在东江岛,佐餐的咸鱼至少是不缺的,但人不能不吃粮食,这是鱼鲜不能取代的美味,女人孩子们狼吞虎咽着粗陶碗里的稠粥,第一碗甚至不用咸鱼来配,她们同时不忘了打探,“是朝廷的船吗?运了多少粮食来?” “是买活军的船!” “买活军?” 这是从未听过的名字,尽管买活军在帝国的东部已经引起了广泛的注意,但东江岛和大陆的联系相当稀少,妇女们迷惑地听着士兵们描述细节,“是南面的义军!听说领袖谢六姐是无生老母转世!” 和完全局限于南部的天妃比,无生老母在北地还算是有些信仰,人们给了些反应,“哦哦!” 最重要的还是粮食,“运了多少来?是和我们做买卖的吗?” “二三百石是有的!这会还在往城里挑呢!” “二三百石?!!!” “阿弥陀佛,老母保佑!”大多数人当场就成为无生老母的信徒。“老母保佑!谢六姐慈悲!” “那今年可饿不死人了!” “可是的呢!二三百石,一年都管够吃的了。” 算学不好的缺点在这里便显示出来了,五吨粮食,一万人撒开了来吃,也不过就是十天二十天的份量而已,东江岛这里的驻军就有一万多人了,还有这些家小,这一次补给完全是杯水车薪,不过是几顿饱饭而已,但前景令人很憧憬,东江岛总算又得到了外部势力的援助,这里一时半会也还灭亡不了,那么辽东的汉民,他们的希望仿佛也因此增大了一分。 “还不止,还运了些棉袄来,再是暖和不过的。”兵丁们满脸的喜色,“还有叫什么毛衣毛裤的,说是和乌拉草一样,再暖和不过了——等着吧,看大帅怎么和他们谈!” “还有棉袄!”这就是更好的消息了。 “那可有棉絮吗?”有些勤俭持家的妇女立刻便问了,因为棉絮是可以自由分配的,还能为孩子的冬衣多添一些保证。 “有没有煤啊!”开始异想天开了。 “可有药?!”东江岛也十分缺药,什么草药都缺。 各式各样的问题让兵丁们无暇应答,便化为了呵斥,“吃你们的吧!哪问那么多,粥都结了!” 众人也都笑了,“是稠呢,以前喝的稀粥,这时候可结不了冰。” 已有孩子抽动着鼻尖,很是向往地闻着空气,“好像闻到了一股味儿——好香呀——娘,这像是从前咱们家吃的熏香肠的味儿!” 这是个鼻子灵的孩子,他说得不错,此时军营中确实正蒸着腊肠,一根一根暗红色的肉肠叠在蒸屉里,几乎是九肥一瘦,遇得热来,便冒出了一滴滴发红的油纸,全都透过蒸屉落到了下头白花花的大米饭里,那香味飘出厨房,几乎是销魂蚀骨,连厨子们都不由得大咽口水,眼馋地张望着大灶。 只听着一声,“开锅盛饭!”锅盖一掀,蒸屉一提,香肠被装到盘里,米饭盛入桶中,余下的锅巴刚被铲起来,众人便一拥而上迫不及待地分而食之,将锅巴蘸着蒸屉上剩余的红油,塞在嘴里,烫得嘶嘶喘气,还在不断地说,“好香!好香!香杀人了!” 派来上菜的几个亲兵可不理他们,急急忙忙迈过门槛,将滚热的菜盘子放上八仙桌面,毛大帅满面红光,笑着端起酒碗,又向连豪生道,“多劳关照,老弟,我这是借花献佛,来,我们再喝一杯!” 按说走海的人,此时个个都是酒鬼,但连豪生是买活军麾下的兵士,平日里是不喝酒的,他碗里只是白水,不过态度也很客气,连忙逊谢道,“将军抬举,不敢当,不敢当,我们是严令在身,不敢有丝毫违背,否则六姐在东海眨眼间便会收到消息,若不然,今日定要和将军一醉方休!” 若是换了个地盘,得毛总兵亲自宴请,居然还滴酒不沾,这小船长自然是休想得到什么好脸色,不过他既然带来了一船粮食,那么就另当别论了,毛总兵心胸宽广,毫不介意,自己干了一大碗酒,笑声中又请连豪生尽量品尝参鸡糯米汤——东江岛的饮食多赖高丽支援,自然也有地方风味,这是高丽本土的一道国菜,便在东江岛也十分难得,主要难得在鸡和糯米,高丽参东江岛倒是不缺,毛总兵就是想托人送回京中去搞关系,也实在是交通不便,储蓄了一大批在仓库里。 腊肠是连豪生带来的,是他们的口粮,所剩不多,尽数送给了东江岛守军,米也是连豪生带来的糙米,虽然口感很淡,不过此时辽东也没什么人种水稻,大米是很精贵的食物,多是以小米、高粱为主。因此众将士都吃得很开心,至于酒——吃饭不耽误喝酒的,甚至吃了可以喝更多,只不过东江岛的存酒没有那许多罢了。 对于这在秋后送来补给的船只,毛家军的态度非常友善,可谓是给足了面子,满口的俱是感激结交之辞,酒过三巡,菜至五味,这才慢慢开始套问连豪生的来历,与买活军的底细,还有他们忽然来送米粮的缘故。连豪生倒也不怯场,笑道,“咱们买活军如今可是天下知名了,说句托大的话,将军,咱到底是离开上国,在这高丽湾中待得有些久了!若是那些本土的百姓们,哪个不知道我们六姐的威名?便是京中的九千岁,也是咱们六姐的好朋友,他的义子,之江镇守太监王知礼王大珰,也是来咱们买活军这里盘桓过一段时日的,对我们的仙食佐料,不知有多着迷!” 俗话说得好,行家一开口,便知有没有。毛将军虽然是孤身奔袭敌后,在东江岛安营扎寨之后才正式发迹,但在此之前好歹也是中层军官出身,对于朝中错综复杂的政治结构有一定认识,当上总兵之后,也要和朝廷联络要补给,因此对于九千岁、王大珰的名字都是知道的。按照此时这信息的传播速度,一个平民百姓压根不可能拥有这些见识和谈吐,因此众军官一看毛总兵的脸色,便知道这连船长恐怕还真不是建贼派来的西贝货,当下越发大喜起来,听连豪生说起了六姐的来历。 这些走海的船员,一个个都接受过专门的培训,为的便是要尽量在敌境宣扬六姐信仰,减弱彼方抗争的情绪。虽然东江岛并不是长溪县,但连豪生也绘声绘色地说起了流民逃难、彬山显圣的传奇故事,一众将兵都听得如痴如醉,七嘴八舌地问道,“既然如此,买活军又如何同九千岁交上了朋友?” “为何六姐强要百姓们剃头,这不和建贼一般了?” 不得不说的是,若非连豪生是青头,而不是金钱鼠尾,恐怕连靠岸的机会都没有,东江岛守军对于剃头汉子是很警惕的,而连豪生则从容地解释,“连倒不是非要剃头,而是南面天气热,长发容易发臭,而且蓄养跳蚤虱子。只要能打理得清爽,没有跳蚤,那么不剃也是可以的,我们船上也有短发的兄弟。” 说着,便向另一桌指去,果然那桌上坐的几个买活军的船员都是一指多长的短发,还打理了一下,使其仿佛具有一种特殊的造型,还有几个船员干脆就是光头,众人见了,方才略微释疑,连豪生从随身的褡裢里掏出了几份报纸,笑道,“这是我们家如邸报一样的东西,如今天下也都传遍了,这一期上就有文章写了剃头除跳蚤的必要,诸位请看。” 先不说别的,这报纸的印刷就让人眼前一亮,虽说众将军多是粗人,但毛大帅却是识字的,他少时长在之江,是武林人,虽然没能考取功名,但读懂报纸不在话下——这报纸虽然别字略多,还有一行行歪七扭八的注解(拼音),但没有什么生字,便有了几分酒意,一眼扫过也能认得出字,只是虽然听连豪生解释了是横版印刷,也还总忍不住要竖着认,有些别扭而已。 “是印的啊……”他嘟囔了一句,脸色便多了几分郑重——连京城的邸报尚且都是手抄,这一点毛帅也是知晓的,毛帅不喝酒了,要了茶来,先看了连豪生指的文章,又将其余内容草草阅览片刻,便把报纸折好,对连豪生道,“连船长,此物对我极为宝贵,可赠我否?可还有旁的?” 连豪生笑道,“自然,自然!我们出发时,报纸刚印好了一期,这东西是周报,七天一期,屈指算来,应该已经发了六期了,若是毛帅有兴致,日后我们再来运粮时,便捎带上报纸便是了。” 一听说买活军的船很可能还来运粮,众人都是喜形于色,毛总兵也不由得面现感激,对连豪生更加客气,寻思了一番,又问道,“刚才听船长说,贵船是从天港到此,说实话令我很费解,我们这里的粮食,一向都是从登莱运过来的,便是这样一条老航路,也是常出事故,如何贵船从福建道,先去天港,再直接从天港来我们这里,连登莱都不用停靠,反而一路太平呢?难道……贵船手里掌握了从天港到我们这小地方的航海图不成?” 连豪生虽然只是船长,但在毛总兵面前却是不卑不亢,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此时笑道,“毛帅,小人说句托大的话,您这见识还是有些小了——从常理来说,这东江岛在毛帅驻跸以前,的确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航路图存在,只能先从天港走到登莱,再从登莱过东江岛,这的确是真。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买活军的是天妃麾下的神兵天将,焉能以常理视之呢?宇宙诸地,都在六姐掌顾之中,莫说是区区东江岛,便是琉球、平壤、江户,甚至是北面的海参崴也好,库页岛也罢,您说得出来的地方,咱们这艘船都未必不能去给您看呢!”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顾盼自豪,显然是大有底气,众将兵听了,不由咋舌,而买活军辣椒号上的水手官兵却都是连连点头,面有得色。毛总兵见了,心里更加生疑,不过辣椒号是送粮食来的,没有适当的理由,也不好翻脸扣船,因此索性先不多想,便问道,“果然是我小觑了天下英雄!今晚必定要好好拜读这几份报纸,好好开开眼。不过,贵部如此大费周章地送粮上岛——可是有什么心愿,是我们能报偿的么?” 连豪生也不知有没有看出毛总兵对辣椒号的觊觎,只微微一笑,慨然道,“我登船以前,也曾问过六姐,六姐当时是这样说的——买活军虽然不听朱天子的号令,但却一样说官话,写汉字,咱们兄弟本一家,都是登莱山阳活不下去的苦哈哈,只是当时有些北上,有些南下,各自落了脚,因此咱们能吃饱饭了,便不能忘记了从前的老兄弟们。” 虽然连豪生是福建道本地人,身量不算太高挑,但他带来的其他船员,很多从身材上看就是毫无疑问的北方汉子,而且这话说得不假,登莱和锦州隔海相望,许多辽东汉民祖上都是从登莱烟台过去讨生活的山阳道人,听连豪生这么一说,登时是大声叫好。 连豪生又道,“本来按我们所计划,十吨粮食只送娘娘宫,去锦州一带便完事了,但六姐又说,东江岛直插建贼后肋骨,深居敌后,荫庇逃到高丽的汉民,可谓是功德无量。又孤悬域外,比锦州一带的官兵还要更苦,更危险。” “建贼是什么样的东西?金钱鼠尾,茹毛饮血,说不得我们的话,写不得我们的字,不过是一群野人!这天下将来不论是姓朱、姓谢还是姓什么,总之轮不到和野猪皮那样的贼酋鬼物去姓!由得这些掳走我们乡亲妇孺,去做他们的苦工,在冰天雪地里被凌虐至死的畜牲姓!” 说到这里,连豪生面色通红,没醉也醉了三分,众兵将更是大声赞好,人人想到自家的血泪故事,都是咬牙切齿,叫道,“说得好!建贼该死!该死!” 此时凡是在辽东抗击建贼的,哪个没有听过无数家破人亡的故事?被建贼掠走的汉民,编入八旗为奴,如猪似狗,那都是说得好了,其实是猪狗不如,十个人里能有一个活到第二年都不容易。汉民被视为消耗品,死了再抢就是了,那些逃出来的汉民叙说的故事,真能让石人落泪,说是人神共愤都不夸张。这番话说出来,非但众人同仇敌忾,恨敌欲死,就连毛帅听到连豪生的话,都不由微微动容,点头不语。 连豪生见众人神色到位,便续道,“因此,六姐让辣椒号无论如何也要来东江岛看一看,再送一些粮食。东江岛的好汉子们太艰难了,六姐的原话——已是冒了极大的危险,还是要想想办法,叫这些好汉子们能够吃饱,吃好!” 他说了这许多话,再没有比这句话更动人的了,配合着米饭和蒸腊肠的香味,更是充满了说服力,有些兵将甚至还感动得满面热泪,觉得买活军的支持比这几年来朝廷的口号还要更妥帖得多,便是毛帅,都是神色大缓,眼圈也不由微微红了,哽咽道,“说的是,说的是,这些好汉子跟着我在岛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便是为了和鞑子斗到底,我心里也时常觉得委屈了兄弟们——” 他这一番作态,顿时又让酒后官兵激动不已,大嚷着要忠心报效云云,连豪生看在眼里,浅笑而已,暗道这毛帅果然是个能人,只是心胸略微狭窄,怕是卯定了要做东江王,这才对民望如此敏感。 当下也不再提此事,只和众人一味吃喝,这一顿众将官一人至少都吃了一斤米,蒸好的八斤香肠全都吃光,可谓是镇守以来难得的饱足。吃完了饭,毛帅又带上自己的心腹,请连豪生到书房密斟,因为他刚去过天港,在东江岛算是消息灵通,便也一并请教谈论朝廷局势,以定将来行止。 126 东江战略 东江岛这里,平时当然不可能完全和朝廷断绝了往来,他们历来是和登莱传讯,也时有通航,一方面是要接收登莱的补给,另一方面也是把辽东汉民搬运往山阳道内陆。刚离任不久的登莱巡抚袁大人毫无疑问是毛帅的恩主,前些年登莱的粮草支援是相当及时且充足的,而毛帅也在建贼的后背腹心颇为闹出了一点动静,时而能收复一些失地,虽然都无法久守,但总的说来,前两年毛帅还是很春风得意的。 但自从袁大人离任之后,补给便骤然变少,东江军不得不陆续弃守岸上的堡垒,尤其是秋冬季节,都要退到东江岛自保为主,更多的精力用来协助高丽防范鸭梨江,因冬季鸭梨江上冻之后,建贼可以踏冰而来,攻势更为狡诈,也十分难以预测,没有东江军的协助,高丽是很难防守的。这也是对高丽将两道之地开放给汉民居住耕种的回报。 从这点来看,高丽、东江军和辽东逃民,实际上已经结成了牢固的联盟,彼此间互相扶助,东江军指望高丽和汉民的粮草,高丽、汉民则指望东江军的武力保护,一旦失却一方,如今和建贼僵持的局面都将被打破——当然了,如果建贼南下,势力极大膨胀,那东江军自然也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了。 因此,要说东江军现在最需要什么,那自然就是粮草、兵器,所有的补给都需要,还希望朝廷能强势一些,至少维持现有的态势,遏制住建贼,不让他们更加强大下去——目前来说,这个愿望朝廷还是能够满足的,锦州防线还算是固若金汤,建贼被局限在辽东之地,这几年又受到天花的困扰,人口增加得不多,攻势也为之一缓。似乎并看不到他们挥兵南下,肆虐中原的希望——眼下连建贼自己都还没想着‘入主中原’,能下到富饶之地去抢一把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至于说东江军能提供什么呢,那就相当的有限了,他们手里有价值的商品实在不多,最多就是高丽的一些特产,但来得也名不正言不顺,哪怕买活军愿意把一些产地的货物给东江军,让他们做经销商,他也找不到合适的目标客户,目前的高丽——君臣都很穷,没有什么油水,说实话,支持东江军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不论是奢侈品还是大宗商品,都无法形成敏朝本土的规模效应,很难给东江军带来足够的油水。 东江军一般也不从高丽人身上打什么主意,他们的收入主要来源于对建贼的抢劫,实行的是彻底的游击战术,时常声东击西,乘建贼外出时攻破田庄,带走被奴役的汉民,再抢走其中的积蓄。但这些积蓄,多数也不过是一些粮草、皮毛,要说有什么稳定的收入能和买活军做买卖,那也是没有的。 连豪生在来这里以前,就对东江军的窘况有了准备,他先宽慰将领们,“若是九千岁和我等达成协议,由我们买活军来包运辽饷的话,那么我们一定是每年都来的。这里的粮草由朝廷和我们结算,不必过东江军的仗,而且绝对足斤足两,不用派理饷官。” 只理饷官三个字,便是说到了毛帅麾下众汉子的心里,他们立刻就唾骂起了朝廷诸公来——皇帝是好的,做官的都是坏的,这大概是所有将士共同的认知了。因为东江军立镇以来,虽然也的确收到过朝廷的粮草和军饷,但却决然没有邸报上所说的那么多,朝廷号称拨给、实际拨给,和东江军最后拿到手的往往是三个完全不同的数字,东江军等于白担了‘虚耗粮草’的名头,却实在地并没有收到这么多的好处,不免就让他们为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而去年起,毛帅也不得不派出理饷官去和登莱结账,免得白背了太多黑锅,把自己这个总兵的名号都给背垮了。 从这个角度来讲,如果辽饷由买活军包运的话,受伤的实在只有上下其手从中渔利的官员,在东江军、锦州军和中枢来看都是好事,至少在眼前看得见的全是好处。而且连豪生也的确很敬重毛帅——虽然毛帅的小算盘并不比别人少,但他肯在建州腹地率领着老少妇孺折冲周旋,每逢春夏,动辄亲身领兵入建州境内冒险,这就足以说明他除了个人的那些打算之外,抗击外贼的心思是极为坚定的。当人人都想着养寇自重的时候,他纵然有些做土皇帝的小心思,但决心最坚定,也就最值得合作。 因此他对毛帅的指点也最精心,先分析局势,指出最基本的补给是一定会有的,而且能足量,一下把大家的劲儿鼓起来了,这才继续分析,“自然了,以朝廷如今捉襟见肘的样子,他们筹措的饷银,自然总是不够的。咱们东江军虽然能战的兵士就这些,但老弱妇孺倒有不少,都是乡里乡亲的,难道就看着他们饿死?咱可不能做建贼那样的事。” 这话确然是很有道理的,辽东逃民男女老少都有,而东江军也不可能挑三拣四,让那些不够资格的汉民回去找老东家——这等于是逼他们去死,也等于是丧失东江军在此地的立足之本,也就是辽东的民心。这么庞大的人口,带来的是沉重的粮草负担,东江军采取的策略是在秋收时去偷割建州贼的稻子,在春夏时分攻入大陆,占下地盘后种地。收割后再疏散回东江岛,以及附近的岛屿、高丽两道过冬。这样想尽办法,才能多养一些辽东逃民,但此法显然不能继续实行太久,因为辽东之地的逃民越来越多,而这一带能耕种的土地,东江军能折冲的地盘却是越来越有限了。 连豪生对此是有解决方案的,他介绍了买活军的人口贸易,“我们要她们做工——到了我们那里也能吃得饱饭,这样能做活的成年女娘,一百斤雪花盐一个,小女孩儿满了五岁,也有五十斤雪花盐。” 他带来了雪花盐、雪花糖的样品,众人无不啧啧称奇,“从云县到这里,一个半月的航程,这里上船登记,下一期船给付,绝不拖欠。一艘福船能坐五百人,这里至少是两万五千斤的雪花盐,不要盐,要糖也可以。若都是成年女娘,还能更多。” 只要没有老得不能动,哪怕四十岁、五十岁,买活军也算她们是成年女娘,这么一来东江军顷刻间就有六七万女眷可卖——这就是一笔极其庞大的财富了,而且人卖了出去,又减少了消耗,他们的力气一下便充足了起来。 自然,这会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留在东江军一带的辽东汉民很难婚配,不过这不是军队会在意的问题,目前他们面对的是几年内可能溃败的防线,朝不保夕的动荡迁徙,生存压力之下,很少有人选在这时候生孩子,即便怀孕生了下来,以东江岛如此艰苦的情况,能养大的也实在不多。 “但……”有人不禁就问了,“为何只要女孩子?这么多盐我们拿来卖给谁呢?” 盐是好的,高丽两班应该也能买走一些,但一旁的账房已经拨起算盘来了,买活军这里的孩子本就不多,女童更非常少,少妇倒是有的,六七万女眷多是成年女娘,这就意味着六七十万斤的盐,哪怕一半盐、一半糖,东江军也很难消化完毕。若是给了银子,倒还可以设法向别处买些甲胄弓箭什么的。 连豪生说,买活军可以回购一些盐,并且代购运送一些兵器,视他们的需求而定,物美价廉,绝不坑骗。 他这话说得很绕,有些将领是不懂的,还要再问,被扯了一下衣袖猛然想起:买活军既然说了这些兵器绝对的牢靠可用,那也就说明绝不是朝廷出品,东江军还是朝廷的天兵天将,怎么能直接向反贼买兵器呢? 这么一来,大部分卖人得来的收入便有了去处,众人更得到启发,兴奋地询问连豪生,收不收建奴女眷,连豪生表示他一视同仁,什么都收,就算换的盐糖多了——他笑眯眯地说,“还可以卖给建贼啊——难道建贼就不吃盐了吗?” 事实上建贼是吃的,而且他们的盐也得问关内买,东江军熟知他们的门路,正是山□□的晋商,他们也问晋商买东西,“那些大豪商,心中有什么大义?只认钱不认人!什么都买,什么都卖!建贼卖他们老山参、东珠,也从他们手里买粮食——他们不懂得种地,便是掳掠了汉人为奴,也是待他们很差,便多了那些地,收成一般都不好,也还是不够吃的。” 连豪生浅笑说,“不急,不急,毛帅,咱们先做几回生意,再说。” 做买卖的,也讲究货比三家,也讲究一家独大,这要看你是买货人还是经销商——这些晋商这样招摇,东江军不想动他们吗?但一来,他们也要从晋商手里买货,二来晋商背后直通内阁,东江军也想要登莱的补给,因此晋商还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买活军这里是直接和阉党做买卖,而且目前来看,他们并不惧怕九千岁,也不屑于和朝廷官员打交道,便是得罪了晋商背后那庞大的官员势力,买活军也丝毫都不在乎。而且买活军还有让东江军做自己经销商的意思,那么哪怕毛帅对经销商这三个字前所未闻,他也会本能地发觉:如若能断掉晋商在辽东行走的胆气,那么辽东这里的许多货物都是由东江军独门供应……且不说建贼会否因此逐渐衰弱,东江军在辽东重新开辟稳定的土地,开始屯田,是不是也就不那样遥不可及了呢? 当然了,如连豪生所说,这事急不得,至少要做上几回生意,双方都更加熟悉时才能去谋划。不过即便如此,毛帅望向连豪生的眼神也不由得越显温情,他当即表示,东江军这里的确有很多女娘的生活相当困难,只是考虑到孤身入登莱更加难以谋生,这才一直滞留在辽东,这些女娘是很合适跟着辣椒号一起,南下到买活军的地盘去闯一闯的。 不过,由于辣椒号只有两艘船,还要考量到食水,能搭载的人数确然不多,连豪生这一次只能带走一百人,不过他允诺自己会立刻联络谢六姐,请她打钱——发出装了盐、粮的船来结账。 这‘立刻联络’四个字,又令众人好奇了起来,要知道信鸽传信,这是众人知道的一种远距离传信方法,其余的还有烟火、飞马等等,不过大多都是在数百里范围内的传信方式,就譬如说信鸽,一般的讲也就只能飞个数百里,从这里到云县,间隔何止上千里?他们实在不知道连豪生准备怎么和谢六姐在千里之外紧急联络。 难道是靠焚香祷告吗?那该如何获取回答呢?——当然,常规的答案是众人心照不宣的,靠编。不过买活军既然处处都是不同,能办到这样许多事,众人不由得也好奇了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出现了一个勇士,吞吞吐吐地问自己能否旁观连豪生祭拜谢六姐,并表示自己也会跟着行礼,绝不唐突了他的正神。 连豪生顿时就笑起来了,他告了个罪,出门叫了自己的一个兄弟回船上一趟——因东江岛实在不大,不到一柱香时分来人就回来了,连豪生便举起一个黑色的方匣子,对众人说道,“诸位请看,这就是我们买活军的仙器‘传音法螺’,现在我来将它吹响……” 127 毛总兵收义女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夜已极深,天边的启明星都隐隐露出了光芒,王氏等毛帅等了半个晚上,靠在床头,裹着大氅,不知不觉已胡乱睡了过去,骤然惊醒时,听那报更的军士打锣,已是四更。她将暖被掀开,打了个寒颤,此时虽然还是八月,但东江岛夜里已十分寒冷了。 从床下掏出虎子,忍痛掀开大氅,王氏见外头书房灯还亮着,隐隐传来毛帅的话声,似乎还在独自沉吟琢磨着什么,便从衣架上取下棉夹袍,从里屋出来,低声道,“老爷,该安寝了。” 她抖开袍子,为毛总兵披在肩上,见毛总兵在灯下怔然独坐,面前并无文书,只有几张大开方的麻纸,看排版似乎和邸报有些相似,心头也不由一紧,低声问道,“可是今日那船带来了什么消息?” 今日一早,船来,且带了米粮,这好消息已经是遍布全岛,便连王氏也是暗地里念了一天的佛,她虽然不识字,但跟随在毛总兵身边日久,多少也知道一些朝廷政事的变迁,明白自从登莱巡抚袁大人高升之后,一直萦绕在老爷心头的忧虑,本以为这艘运送补给的陌生船只,能让老爷稍微开颜,不料今日酒宴回来,却是这番表现。 尽管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中已忐忑了起来,在灯下焦切地望着老爷,但却也不敢多问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见地?若是要说真心话,又十分不合适,以她本心来想,自然还是想和丈夫一起回到登莱去,找个安稳的营生,别在敌后颠沛流离,日日都不得安眠。但话又说回来了,若非是毛总兵有闯劲,敢拼命,又哪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 王氏自知身份,她算来是毛总兵身边的第三位夫人了,毛总兵前半生读书不成,家计无着,在江南娶不上妻子,之后来辽东继承大伯家业之后,方才物色了大夫人张氏为妻,不过婚后二人不太合得来,很快张氏便回江南去伴从老太太,而毛总兵在辽东又娶了一位二夫人。这二夫人更像是大夫人,也是东江系的将官之女,为毛总兵生了一子,只是三年前死在了建贼手里,那次辽阳被突袭,毛家一百多人几乎全都没有生还——饶是如此,毛总兵也没有气馁,而是来到东江岛安营扎寨。 王氏便是之后机缘巧合,才来到毛总兵身边服侍,虽然因原配不在,周围人都叫太太,但她自己知道,不过是个略体面的妾侍而已,她又如何能劝服毛总兵退走呢?只能留在东江岛上,日日夜夜的担惊受怕,耳闻建贼鼻息,眼见的全是他们的暴行,像她这样不识字的女眷,除了日夜念佛祷告之外,什么用场都派不上,倒是身边有个大婢女,叫做小荷花的,虽然貌寝,但却精明能干,将帅府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此时在门外一晃,王氏见了,便知机过去。小荷花低声对她说道,“老爷是三更回来的,听大全说,酒宴上有极大的动静,连他们在一旁守卫的亲兵都赶过去了,那船上的人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戏法,倒是把将军们都吓得够呛,酒也不喝了,赶着叫人设了香案,恭恭敬敬地烧香礼拜什么谢六姐的,闹腾得厉害。” 说着,将手里的一壶热茶放到王氏手里,道,“闷得酽酽的,太太快端去给老爷吧。” 王氏一听她这么说,心顿时更是高高吊了起来,返身回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给毛总兵,自己也倒出一杯来,呷了一口,这才勉力笑问道,“老爷,听说今日席间有好新鲜的热闹,可能说给妾身听听,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她也说不出自己怕什么,只是在这样的地界上,似乎任何不同寻常的事都是坏消息,好消息却已经很久都没有了,因此很害怕今日的乱子背后,又隐藏着风波诡谲的政治风云,而朝廷老爷们的斗争,又要让他们这些无处可去,没了家乡,只能直面建贼凶威的可怜人来承受后果—— 光是想到这里,王氏便觉得眼圈发红,她几乎错过了毛总兵的回答,“倒不是什么坏消息,你不用担心。” 她的丈夫算是回过神了,虽然情绪仍罕见地相当起伏不定——这可是个每年亲人祭日都不过是少些言语的深沉人,但直到现在,他的呼吸仍不稳定。王氏现在转而担心丈夫的身体出问题了,不过还没起身,毛总兵就摆了摆手。 “夫人……你信这世上有……有真神仙么?” “啊?”王氏彻底地愕然了,“神仙?”她真觉得丈夫有点不对劲了。 “不错,神仙。” “老爷,可是那船上的来客显示了什么神迹?老爷,您可万勿被骗了,您如今身处在这个位置,明里暗里,视您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难道还少了吗——” 王氏一下就激动了起来,她虽然时常念佛,但却实在并不是打从心底就信了佛,因为倘若真的承认了神佛的存在,似乎便要承认她死在辽东的家人是受了应有的报应,而她虽然没有什么见识,也不识字,甚至时不时也盼着能到一个太太平平的地方去,不用再在东江岛这里担惊受怕,但心底却依旧有着自己固执的认识:死去的亲友,并不该死,该死的是杀死他们的人。 这世上要真有神仙,为什么不降临到辽东来,因此王氏现在很害怕毛帅被迷了心志,让东江岛本就艰难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但她失态的谈吐并未引起毛总兵的反感,当然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摇头说道,“倘若你有幸见识到,便晓得了,不是那等装神弄鬼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的仙术,传音法螺,千里之外,犹如耳边,当真是……无法言喻……” 他不由轻轻地战栗了一下,这个心志极其坚定的汉子,极罕见的出现了少许畏惧,还夹杂着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个连船长,取出了一个传音法螺,拔出了一种叫天线的东西,刚一打开,便发出了一种极其怪异的声音,兹啦——兹啦——” 石头房子透风是难免的,忽明忽暗的灯下,中年汉子口中发出了怪异的声音,哪怕只是听着转述,王氏依然不禁怕得颤抖了起来,毛总兵却仿佛进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低沉地续道。 “这声音一出,我们就吓了一跳,若不是饮宴不带兵器,只怕都要拔刀出来了。那船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找到了一个‘信号好的地方’,对着传音法螺说了几句话,‘辣椒号呼叫总台,呼叫总台,说完了’。很快的,那法螺便在杂音中传出了人声,‘总台收到,说完了’。” “随后,二人便这样对谈了起来,说到了这一次的航程,交割了多少粮食,还让我们的人对着法螺传话,证实自己收到了粮草——”不消说,敢于上去试用仙器的将领也是寥寥无几,最后还是孔瑞图乍着胆子上前,战战兢兢地说了几句话,证实自己的确收到了一千担粮草。 “会不会是他用腹语作怪!”王氏因为不在现场,所以脑子相对灵活些,见小荷花站在门边,拼命指着自己的肚子,灵光乍现,迫不及待地道,“听说京中颇有擅口技者——” “不是,不是,”毛总兵道,“你在场便知道了,声音是从法螺中传出的,如假包换,而且对谈的那些话是编不出来的,那份见识,那份气魄……” 他喃喃道,“谢六姐听说我在,还让我去‘听电话’,并对我说了不少勉励之语,其中的见识和气度,语调,都不是连船长能具备的。” 说到这里,他钢铁般面孔上也不由得现出了一丝感动,低声道,“谢六姐说,东江军在敌后游击骚扰,所起的作用能和正面战场配合,远比固守一地得到的战果更大。东江军的游击更能起到招引百姓,安抚民心的作用,让百姓们知道始终并未被朝廷完全放弃,还有一线生机……” 说到这里,他忽而自失地一笑,摇头道,“实在是看不懂了,青贼鼓舞我们抗击建贼……” “她还说了一些别的,只是声音时而清楚,时而迷糊,最后谢六姐说她会给我写一封信,便放在五日后出发的第二批船队上,捎带来此,在法螺中便只对我说了十六字真言,是游击战术的心法所在。” 毛总兵的神色又转为迷惘,他注视着灯火下的报纸,仿佛是在念诵着什么祷词一般,低沉而又慎重地念诵了起来,“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王氏也不由得跟着读了一遍,她也是从辽东渡海来到东江的,在嫁给毛总兵以前,也曾随着东江军在辽东大地上和建贼周旋,有过一定的行军经历,虽然不通文墨,但这十六个字听在耳中,却也隐隐地觉得似乎蕴含着极为深刻的道理。她现在不由得也信服起谢六姐了,更明白了丈夫的意思,这见识确然不是一个船长能有的,这是何等的高屋建瓴,何等的凝聚精到,仿佛把东江军四五年来所有的经验全都浓缩了起来,甚至还隐隐地让她想到了东江军行军时一些不足的地方。 “明白了吧?”毛总兵苦笑了起来,“况且她说船队五日后出发,运载的粮食、盐、糖的数量都是我们在法螺中商议好的。从云县行驶到这里,需要一个多月。那么便只看第二批船队会在何时抵达就行了。自然,途中不能出事。” 那所谓的传音法螺究竟是骗局还是真实,几个月后结果自然出来,是很难作假的。王氏也能明白这个道理——要么就是真能千里传音,从云县发船,要么就是事先有大批货物就藏在登莱,随他们商议的结果立刻支取装船,否则途中运输时间是怎么都赶不上的,而东江岛和登莱的交往很密切,若是买活军在那处耍弄手段,也瞒不过东江军。再说青头贼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来蒙骗如丧家犬一般的东江军?他们有什么值得青贼骗的? 想明白了这点,王氏的心跳立刻便加快了,她的反应比丈夫更加不堪,手握着胸大口大口地呼吸了起来,不过毛总兵此时的思绪反而恢复了冷静,他只是望着报纸,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还有这报纸,越看越是心惊……” 便不再讲下去了,而是招手让守在门外的心腹婢女过来,“小荷花,你过来,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现在南面这个买活军,对我们来说,相当的重要,他们有地,能产粮,还有盐糖,药物也有……都是我们东江军急缺的东西,最重要的是,他们少人做工种地,又有船,可以运人……我们东江有许多走投无路只能留在辽东的百姓有救了!” 东江军每每在辽东登陆游击时,都能招揽到不少汉民,而返回东江之时,也总有些汉民无法跟从回到东江,尽管这令人不忍,但事实如此——船不够,地不够,粮不够,东江军挽留他们的态度并不坚决,王氏自己登船时便见到许多老人默默脱队的背影。她的泪珠不知为何突然落了下来,毛总兵的下颚也比平时更加紧绷,他咽了一下,方才续道,“不过,那里的情况怎么样,还不知道——他们也更愿意要女人,这一次来这里送粮草的辣椒号,后日便会启程南下,他们可以带走一百个妇孺。” 小荷花入神地听着,她面上有一大块胎记,身形高大敦实,鼻梁又塌,不说话时显得有几分憨相,但又透着沉稳。毛总兵望着她温和地说,“好孩子,你是个机灵人,心里有成算,又能吃苦,每常我们去陆上,不带着你我是不放心的。我早想收你为义女了,择日不如撞日,你若愿认我这个义父——” 话刚说到这里,小荷花已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脆声叫爹,“我大,我娘都被鞑子杀了,大人从废墟里把我救出来,给了我一口饭吃,把我养到这大,大人就是荷花的爹。” 毛总兵欣慰地一笑,让她站起身来,“如今日子艰难,时间又紧,便不摆酒了,以后你我便父女相称,你便是毛荷花。你做事一向仔细,为父有件事只能交代给你——此次南下,我想让你跟着辣椒号一块去,一来在船上照看妇孺,若是买活军表里如一,倒也罢了,若他们对咱们的人图谋不轨——” 毛荷花道,“爹放心,咱们辽东的娘们不是吃素的,若如此,拼了性命不要,也和他们周旋到底!” “是,是。若如此,你便设法夺了他们的船,开回东江岛来,好孩子,咱们乘船时你每常帮手,你是会开船的可对?” 见毛荷花点头,毛总兵越发高兴,又道,“若是他们并无歹意呢,你也不要动手,辣椒号虽好,咱们东江也少船,但若是买活军所说的都是真的,他们能给东江带来的好处那就多太多了。” “你到了南面,便睁大眼睛好好地看着,瞧着咱们的人是不是安排去做了苦工,做了那不体面的勾当,有没有被当地人欺负——再设法找个传音法螺来,等第三批船到这里的时候,和我说几句话……” 毛总兵自然不可能只凭几句话,便把东江子民大批大批地送往远方,哪怕这能缓解粮草上的紧张,仍是违背了他的性格。他仔细地叮嘱着义女,直到天边曦色已露,这才打发她们下去休息,并婉拒了王氏服侍他歇息的提议。 “我还要写一封信,耽搁不得!” 他要了热水来,洗了洗脸,踱到门外吹着寒冷的秋风,精神不由为之一爽,一夜跌宕起伏异彩纷呈的经历所带来的劳累感一扫而空,毛总兵负手沉思了许久,这才取出自己最好的信纸与最上等的墨条,一边研墨,一边构思着辞藻,他小心翼翼地在纸上落笔:买活军主亲启,弟东江毛振南顿首…… 这封信是该写的,笔锋微微抬起,在砚台上方顿住了,毛总兵出神地看着烛台下的报纸,买活军这样的一股势力,所拥有的这些仙器,他们的真传游击心法…… 天下正在改变,没有谁比东江军更清楚这一点,也没有谁和毛振南一样亲眼看着这些,体会着这切身的痛苦,他们正在见证一个朝代的没落,却没有多少人知道前路又在何方。但这一切和买活军带来的震撼又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们的那些仙器,还有他们甲板上方被帆布盖起的红毛小炮……他们的航路图…… 天下将要有极大的变化。毛振南低声自语,“战争再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他必须立刻和带来这变化的人取得联系,建立关系。 屋外朝阳初起,东江岛的秋风吹过石缝,吹进骨头缝里,毛总兵打了个寒颤,从沉思中惊醒,他快速流畅地往下写去。 128 三封来信 买活军十二年九月十五日 今天到了东江岛,东江岛的日子的确相当的苦。岛上基本没什么地方能种田,而且特别小,就和临县的县城差不多大,旁边还有几座小岛,这几座岛上住了几万人,他们说江对面的高丽还住了二十多万逃亡的汉民。 居民吃得都不太饱,士兵也差不多,都急需要补充蛋白质和脂肪,不过目前就连碳水也不能充足供应。 散播了无生老母信仰……效果很好。保护了我和船只的安全,和我预料的一样,我感觉毛振南很想要辣椒号,六姐的威名和仙器保护了我们的安全。东江军虽然对辣椒号垂涎三尺,而且果然注意到了甲板上的移动铁轨和红毛小炮,话里话外也在问我们是怎么突破倭寇的封锁,对辣椒号的火力很好奇。但一顿饱不如顿顿饱,毛振南发现我们可以实时和总台沟通以后,就算没有百分百的确定,他也不会起别的心思了,东江军孤悬域外,他不会为自己额外树敌。 正当毛振南在曙色中奋笔疾书时,辣椒号船长室里,连豪生也正吹着海风,用炭笔在笔记本上快速地书写着他的工作日志。他的精神可比毛总兵要饱满得多了,不但昨夜没有饮酒,而且返回辣椒号后他马上就睡着了,虽然只睡了三个时辰,但已是神采奕奕,思维比写字的速度要快得多。 信息的及时传递,我发现这是一笔非常丰厚的资本,除了迷信方面的原因之外,它还能完全改变战局的主动。我们是一艘孤身前来的小船,停靠在东江岛之后,完全就落入了毛振南的掌控中。如果是以前,他要吞掉这艘船是很简单的,买活军根本不会知道辣椒号是遇到风浪沉没在海中,还是被东江军、倭寇甚至是登莱方面掳获。但现在就完全不同了,只要信息是联通的,那么我们就永远都不会真正的孤单,即便现在离开云县已经很远了,但我们依然代表着买活军的整体势力。 连豪生停顿了一下,很慎重地在这句话下头加了两条杠子,这是和六姐学来的习惯。他继续写自己加杠子的原因,我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是关键中的关键,不但能有效地吓阻我们潜在的敌人,让我们远比实际战力更加强大,更重要的是,它能鼓舞我们的士气,提振我们的信心,提高我们的勇气,让我们有远航出海的胆量,它时时刻刻都提醒着我们,我们是为了什么出海,更让我们在危险面前有一种泰然的态度——即便我们会死,但如果死之前能让把消息传递出去,让我们关心的人知道,我们是为了什么而死,我觉得这能解决很大一部分的恐惧,我感到将士们也和我一样,一想到这一点,我们仿佛就有了勇气。 买活军的工作日记撰写态度一般比较随意,不像是大臣给皇帝的奏折那样官样,吏目们敢于撰写自己心中的感想,有些时候甚至会写诗,什么细节都记录,因为谢双瑶从来不会对日记内容发表任何公开的评论,私人情绪她一般全都跳过,只在工作内容方面做批注,当然,有人在送上抄本时也会删节一些,但连豪生在写初稿的时候总是很诚实的,他不知道别人如何,对他来说,将自己的想法记述下来,似乎这行为本身就能帮助他舒缓压力,提炼思想。 【我觉得东江岛也很需要仙器,因为这上头的日子相当的苦,而大部分将士生活在此处,除了为自己的家人报仇雪恨之外,还有一点,便是为了保护那些逃往内陆的人,那些居住在辽东以外的汉民。但是,他们住在这里,和这些要保护的人是很难接触的,如果让他们时常能了解到一些内陆的消息,他们战斗的决心可能会更坚定,就是死,他们也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 连豪生寻思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在如今这个世道,这其实已经挺难得的了。 【山阳道今年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境内闹蝗灾、瘟疫,欠收,不但不能支援东江岛,连自己都支应不了,接下来北方缺粮的现象应该会逐渐加剧,我认为我们要分三步走,第一,多造船,第二,多开地,第三,多收流民。尽量的用船运大宗货物上北方,从京城那些有钱人身上榨取利润,随后运人,以及运大宗原料回老家。因此,船是根本,好在上次听说红姐在长溪县的工作进展得很顺利,希望我回到云县的时候,听到的是长溪县已被巧取的消息,打仗也不是不行,主要是不能毁坏船场,如果能成功收编海盗就好了,因为现在最奇缺的就是船,但这个又不是个月就能造出来的东西。】 【听说蜀地也有很多船匠,能去那里找人吗?】 【地的话,长溪县拿下来之后,是不是可以借由长溪县的关系,和鸡笼岛郑氏父子谈谈呢,让他们皈依六姐,这样我们的船一下就多了起来。我想有六分仪和红毛小炮(划掉)在,就算郑氏父子不愿归顺,应该也不会太生气的】 【这一次出门,我的感受很好也很不好,不过也解决了以前的一些疑惑,从前我并不懂为什么六姐已经近乎无所不能,但却总是如此忙碌,总是在不断推进各项工作,似乎不愿耽误一天。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焦急……但这次来北方,我明白了,从前我觉得,在六姐来以前,云县的日子就很苦了,但这次出航,见到了东江军,在山阳道补给的时候,唉……只能说江南再苦,从前冻不死人,但北面就不一样了,北面的日子是要更苦得多。】 【老天爷,你为何这么残酷呢!为何不能让百姓们都过得好一点呢!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过着这样的日子,为什么呢!】 连豪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划掉这行突如其来的幼稚质问,【奇怪的是,我虽然从不认识他们,也不算同乡,但见了他们的样子,心里也很难过。我很想帮他们,这种感情让我对工作和学习都更有热情了,我原以为会帮外人的都是傻子,六姐没来以前,我们在海上讨生活的时候,面对渔霸欺凌的时候,我心里只有恨,说不上恨什么……哎,不过是五年,我现在都有点儿想不起来当时心里的念头了。】 虽然不是彬山一脉,五年也不算太长的时间,但连豪生已经完全融入了买活军,他甚至有种感觉,在买活军占领云县以前,他不能算人,只能算……人和兽之间的某种生物,是买活军把他从蒙昧里叫醒,让他懂得了世间的道理,让他见到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海洋深处的世界,写在六分仪和经纬图上的世界,写在数学、物理和化学书上的世界,写在诗歌、话本和古文里的世界,这么多个不同的世界叠加在一起,组成了这些世界中全新的连豪生。 这个连豪生喜欢看话本,也喜欢做数学,懂得读几首诗,这个连豪生有自己的情感、喜好,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欲望,这个连豪生甚至能做一艘船的主人,航行到了□□疆域的北面,甚至还有机会往更深处去看看—— 他眺望着窗外瑰丽的红霞,突然在日记里写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不需要迷信,也坚定地信仰六姐。 虽然没头没尾,但他没有遏制自己的思绪,就这样信马由缰地写了下去:但征服在买活军疆域之外的那些土地,我们依然需要迷信,这并不违背六姐的指示,因为六姐要求的是在统治范围内不得用迷信和恐惧来恫吓百姓,因为在买活军的疆域里,吏目和军士处于绝对的强势,但在疆域之外,我们相当的弱势,因此我们要利用迷信来唤起敌人的恐惧,以及潜在同盟的尊敬和向往。 人心是最神奇的东西,迷信是极有效的武器,奇怪的是,越是没有读过书,便越是愚昧,也越是迷信,六姐对我说过东江军中的几个姓,耿、尚、孔,这三名将领今晚都有列席,他们对于传音法螺展现出极强的敬畏,从谈吐来看,他们读的书都不如毛振南多,毛总兵的确是所有人中恢复最快的,而且我觉得他能以最快的速度意识到短波对讲机的战略意义,那几个将领还得反应一段时间呢。 不过,不管如何,和东江军的第一次接触都是成功的,而且我对前景比较乐观,锦州一带的守将,祖、杨等人,背靠朝廷,补给源源不断,对我们的态度远说不上热络,不过是随意打打交道,防心相当重,甚至对贸易都不热心。而东江军就不一样了,第一次见面就肯让我带走人口,说明东江军很需要盟友扎实的支持,而且对于朝廷的态度也很暧昧,他们受到朝廷的限制也更小,合作的余地更大。 第二支船队到了以后,相信看到这么多物资,东江军对我们的态度会更为亲热,大家建立起信任,便可以告诉他高产稻的事。我觉得东江军对于引入高产稻是没有任何抵触的,反正他们在粮食上永远受制于人,如果在高丽的汉民能提高粮食产量,对所有人都好,我们可以把运粮的份额改为运盐糖,或者在高丽建立蜂窝煤场,这能有效节约运力,也便于技术保密,甚至可以从辽东建贼手里买煤…… 这么一来,等到第三支船队,便可以带来稻种,在明年开春以前把这事给办了,不过这件事要注意高丽藩王的态度——话又说回来了,这时候便可见到结交阉党的好处,黄谨那小子真活该他得了那么高的政审分…… 黄谨这次想带本家和妻子家的一些亲戚回来,应该的,应该的。这小子真是数一数二的大能人,应该结交结交! 东江军的牛痘接种…… 啊,对了,我已经赠送给毛总兵几套买活军的教材,至于《吏目参考》这种东西,暂时还是缓一缓为好,就没给他看,只是让黄谨手抄了两份带入京城,相信黄谨有能力使用好。其实我也很好奇那个很年轻的皇帝老儿,看过吏目参考后会是什么想法…… 连豪生不知道的是,他和毛振南都在写信的这个清晨,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帝也正把一封信珍而重之地递给黄谨,他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有些亢奋更有些急切地道。 “黄卿,这封信你可一定要亲自送到谢六姐手中,不要让任何人拆看,另外,《吏目参考》的全本务必弄到,光是这篇《恐惧迷信》的文章,便说透了太多道理,朕还有许多问题,简直恨不得想和她面谈,唉!” 随着买活军的势力越发煊赫,谢六姐上京的可能自然也越来越小,皇帝遗憾地一拍大腿,“可惜了!不过,你这次回去,万万小心,你打算从哪里上买活军的船?可千万别走河运了,沿路港口太多,人多眼多,朕这封信可是万万不能落入他人眼中……” 他一拍脑袋,忽而疾步走出屋子,过了一会,怀里抱了五六个匣子走了回来,又挑选了好一会,才选定了一个雕花小盒,对黄谨说道,“你可看好了,这鲁班盒的开法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可不要忘了和谢六姐说,这鲁班锁全是我自己造的机关,想的结构,若不是我教,谁也找不到藏信的地方……” 絮絮叨叨的语气中,不觉竟有了些炫耀的味道,俨然已是将昨日还视为心腹大患的谢六姐,当做了半个知己…… 129 这谁能想到 “铛铛铛!” 天色才刚刚放亮,船舱外便传来了锣声,买活军的水手们扯着嗓子喊道,“起来吃饭上课了!” “各自分组报数测温!” 在下层船舱里,散发着硫磺味儿的大通铺上,一个个人影蠕动了起来,很快有人挑亮了油灯,又拉开了小舷窗上的帘子,曙色便逐渐透进了底层船舱——虽然上层船舱也不是不能住人,但这一百多名从东江军到买活军治下做工的妇女还是更愿意住在这里,一来是她们觉得自己要摆正位置,也宁可买活军的人对苛刻些,反而能让他们相信这其中没有太多别的心思,二来也是为了安全起见,甲板上的船舱都是一间一间的,大家得分开住,反倒是通铺这里,所有人几乎都住在一起,倘若有些水手起了歹意,那么也会被这样的阵势给吓住。 不过,船行已经十数日了,中途甚至停船补给了一次,这些水手也还是客客气气的。东江女娘们也已经发现了这些水手的不同——她们在辽东多数都有丰富的行军经验,很知道东江军一般的士兵是什么样子,这些水手们个个会读会写,谈吐文雅,官话说得也很好,和辽东这里一向对南蛮子的印象完全是背道而驰:当然,这里许多都是山阳的老乡,不过即便是一些矮小精干的南方水手,也不是那么的多话嘈杂、狡诈粗鲁。 总的说来,坐福船还算是比较舒服的,这些女娘每年都要乘船在鸭梨江上来往,个个都有好水性,不过她们惯乘坐的是颠簸的小船,而福船毕竟大,要更稳当许多。而且船上的吃食也相当不错,尤其是补给了一次之后,每顿一人能吃两个杠头烧饼,一大碗米汤,还有小咸菜,这就已经是东江岛过年才有的好日子了。 船上唯独少的就是淡水,洗脸是不能的了,大家分组排队,轮着用了马桶,又由今日值日的女娘拎到船尾去倾倒了,又排队去打热水喝——这船上还有一点好,那便是不冷,底舱是大通铺,上百人挤在一起,热烘烘的,还有个锅炉房,早起有热水喝——买活军产蜂窝煤,煤是少不了的。而且东江女娘们眨眼间便发觉了蜂窝煤的好处。 “下雪了!” 不知谁在舱外喊着,语气又惊又喜,“还很大呢,快,拿盆子来接!” 这是件很正经的事,不管是多是少,能补充一些甜水总是好事,众人忙又取出器皿来,放在甲板上接雪,还有些人接了雪来搓脸,又用雪抿着鬓角梳头。“今年冷得早,十月就下了这样大的雪!” “上课了上课了!” 她们的老师谢向上又过来招呼了,“都把棉衣穿起来!毛荷花,你去舱里扫扫,还有没有没起的!” 由于天气寒冷的关系,她们在底舱上课,除了这个时刻,水手们是不踏入底舱一步的。老师而且很注意自己的名声,进去之前都要派人‘打扫’几眼,总的说来,这十几日下来,辽东女娘们的心情不错,甚至对前路也有了一些指望,她们固然对家乡仍感到依依不舍,但也逐渐开始好奇自己的新生活。南边的天气怎么样?她们去做什么工?能得多少报酬?吃食和住宿如何?还有能回到辽东的指望吗? 买活军他们这时候才开始介绍南方的生活——由于辣椒号急于动身南返的关系,东江军的动作也很急,若不是这些女娘已有了行军的经验,习惯于服从指令,一天内很难找到足够的人手。也因此,除了毛荷花之外,其余的女娘们对自己的前途并不清楚,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被毛帅卖给了买活军,从此只能为奴为婢了。最开始几天,船舱的氛围相当压抑,人们沉浸在不舍、悲伤和茫然中,许多女娘望着远去的海岛总不禁落下泪来,以为自己此生难能再见故土了。 在那几天里,买活军主要是解释活死人的机制,“像你们这样过去做工的,只需要赔身价银子的两倍就行了,这就是你们的买活钱。像是你们通过扫盲考试的话,一日最少可以赚25文,那么要赚到二十两银子的话……” 他也解释了为什么买活军要她们拿二十两银子,除了他们垫付给毛帅的十两身价本钱以外,还有十两是她们一路上的食宿,要上的扫盲课的学费。而这些女娘对于东江军拿了十两银子的好处也并无抵触,她们最开始也是为了降低东江军的粮草负担这才自愿离开的。 “只要能遵守我们的规矩,也没有什么别的限制,身价银子一给,到时候你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不会有人拘着你们的。” 如果是八旗建贼说这些事情,东江女娘连一个字都不会信,但买活军这些青头贼,他们是不一样的,女娘们渐渐从悲伤中恢复了过来,找回了自己的主心骨,也就从许多细节感到了这支青头贼与众不同的地方。这些饱经风霜变故的女娘竟然普遍都敢于相信他们口中的描述了,虽然听起来还是有些过于的好,好得都不像是真的。 买活军也不和她们争辩,只是很笃定地说,“到地儿你们就知道了,只有比你们想得还更好,你们是好运气,落到福地去了!” 他们也恐吓女娘们,“若是考不过扫盲班,一日便只有二十文,而且便等于是给辽东的老乡们丢了脸,知道吗?买活军中南人很多,女娘个个精明能干,你们辽东大妮可不能弱于她们去。” 这样说来,顿时就激起了这些女娘们的血性了,她们中哪怕是最愚钝的也咬着牙画沙盘,学拼音认字——不过,最笨的也笨不到哪儿去,真正愚笨的人走不出辽东现在这个满是血肉的烂泥潭,战火和建贼已经为买活军做了第一道筛选,能上船的妇女,聪明、细心、大胆、好运、健壮,这几个特质中至少都有一到两个。 不过,她们中原本识字的并不多,就连毛荷花也只是偷着学了几个字,因此拼音学得很艰难,不像是已经识字的人,可以从简体字去反推拼音来帮助记忆,只能生啃着声母韵母。买活军在甲板上张贴了几份他们的报纸,上头都有拼音的标注,辽东女娘们偶然去甲板上放风时,都凑过去仔细地看着,试着拼读出其中的意思来。 这其中还是毛荷花学的速度最快——既然买活军的兵士待她们相当的不错,彼此没有一点不快,她就把憋着的劲儿完全转到了学习上,很快她就能完全拼读买活军的报纸了,并且常常比着念给组员们听,私底下在船舱内,天色好的时候,也读一些船员给的手抄小话本给同伴们打发时间。 是的,这底舱虽然在甲板下头,但却也有小小的圆窗子,是透明的,犹如琉璃一般,外头布满了海水打上的盐花,虽然接缝处遇到风浪有时候会漏点水,但女娘们还是很喜欢这改进,因为这样一来,底舱大部分时间至少有一些朦胧的光线,不用光靠蜡烛油灯来照明了。这又是在辽东从来未曾见过的东西。 这些辽东女娘身体都很健壮,虽然是在深秋出行,船舱里难免又冷又湿,但因为有炉子,实际上条件比东江岛要好很多,这时候的北人根本没有不抗冻的说法,必定是比南人更抗冻的,凡是扛不住的早冻死了。因此这样的天气她们并不觉得多难受,再加上还有棉袄,一路上侥幸没有什么人染病,等到她们走了快一个月的时候,天气渐渐地没那样冷了,而辣椒号停泊的次数也变多了,有时候天就停一次,过上一日半日再出发。淡水的补充因此变得很频繁,虽然不说洗澡,但至少每天早上能洗把脸,也能用手指蘸着白盐擦擦牙了。 “是为了带上这些船。”谢向上对她们说——到了南方,没事的时候他们白天就到甲板上来上两节课,“他们都要去云县做生意,有些船只没有走过水路,想要结伴前行。” 船上也陆续上来了一些新货物,还有一些新的女眷,都是之江人,她们彼此不太能沟通,因为之江女娘不会说官话——北方人的官话还都是说得满好的。奇怪的是买活军,官话个个都说得非常的流利——不过,辽东女娘也不会去欺负她们,这里毕竟是南方,她们远来是客,可不敢还没到地头就惹出麻烦来,让家乡蒙羞。 “这些也是去云县做工的,我们买活军需要很多人做工,不论是生产盐、糖,还是种地、织布,又或者修路、伐木,总之处处都缺人。” 看出来了,已经带了一百多人,却还不够的样子,毛荷花好奇地问,“谢老师,远处那些船都是装了人吗?” “也有牛!”谢向上说,指点着远处的船只,“记得那艘船吗?从山阳道就跟着我们了……他们也是来卖牛的,山阳道今年收成不好,很多本地人只能卖了家里的牛来度过难关。” 他说着苦笑了一下,仿佛对山阳道的百姓很有些同情,毛荷花的心也揪了起来,对农家来说,卖牛一定是个很艰难的决定。她没想到山阳道的百姓也和辽东一般,这样的辛苦。 “唉!”她忍不住就叹了口气,但毛荷花是不会掉眼泪的,她从小就不会哭,很快她就调整了过来,指着其余船只问,“他们也都是来卖牛的吗?” “大多是,我们要的东西了,最大量也最稳定的便是牛。”谢向上努了努一旁的布告栏,“报纸上都写着呢!其余的大宗货物,他们要么弄不到,要么也拿不准到了地头会不会反而跌价了,因此倒是牛多。都在港口等我们的船来领航。” 毛荷花返身望着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行驶的船队,不由惊叹于这船队的规模,她们都是时常乘船的,东江岛也有水师,但也就是五六艘中型船只,而且出了问题还要去高丽修,高丽那里能凑出上百条船也不容易了。没想到来了南边,光是卖牛都有二十多艘船,可见南边果然自古便比北边要繁华得多! “是呀!广告那一栏的确是说了!要买牛呢!” 其余女娘也对这种商业模式很好奇,七嘴八舌地问,“这些掌柜倒是胆子大,看了报纸便自己搜罗了牛送来吗?啧啧啧,也不怕到了地头,官府不收!” 谢向上笑着说,“这就是我们买活军的信誉了,不过,我们也没想到,报纸的作用这么大,居然有这么多船运牛来卖!” 女娘们都自以为开了眼界,她们中许多人都学着买活军,也有写日记的习惯,在日记里仔细地描述了在船上见到的景象,作为将来写信的准备。而且买活军也允诺了会为她们带信回去——既然学会了文字,那么就当然可以写信喽。这个领悟也是很振奋人心的,只要还能写信,仿佛她们就依旧和家乡保持着很紧密的联系,有一部分的她们并没有离开那魂萦梦绕的地方,她们的心还能和家乡在一起。 毛荷花的见识要比组员们高一些,她见过义父对报纸的郑重,现在也在心中估算着一封求购广告带来的效果,并且暗自咋舌,心想义父若是知道了,恐怕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从登莱到东江岛其实并不远,东江岛什么都缺,但就是没有商人愿意渡海贸易,或许便是因为东江军没有自己的求购广告,所以什么事都没有这样方便。 一封广告,轰动东南,不过是几行字而已,换来了这么多牛……就算买活军会照价付钱,但在毛荷花来看,依然是大赚特赚,最为难得的是,她看不出这件事损伤了谁。因为买活军要牛,山阳道的百姓有了卖牛的机会,价格还不至于太低——荒年,在本地卖牛根本没有销路,价格也不可能高。 别处的百姓,想必也一样,而那些运牛的商人也都有赚头,至于买活军,他们的好处更多,牛当然是极好的东西,这么多牛都过来,本地的百姓们怕不是一户都有一头牛了! 她对买活军的评价本已经很高了,但现在却还不由得更战战兢兢了起来,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很低的位置上,任何事都先去了解和学习,毛荷花觉得,自己哪怕将这些见闻写信回去,也都算是没有白来了,义父一定能得到许多启发。 不过,旅程还没有结束,毛荷花的惊讶也还没有结束,她的惊讶发生在云县码头附近,那天他们总算是见到了码头,但却又还不能马上靠岸,只能在远处抛锚等待——云县外的海域里,聚集了千奇百怪的海船,大大小小几乎有数百艘,令人目不暇给,甚至难以点算数量。毛荷花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她吓得说不出话来,“这都是哪里来的船——都是来做什么的!” “哪里来的都有,至于说来做什么……” 回答她的是船长连豪生,他的表情也有些微妙,好像也在隐隐掩藏着自己的震惊,似乎眼前这千舸争渡的景象,也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自然……都是看了报纸,跑来卖牛的喽!” 远处忽然传来了呼喊声,连船长调转头去,和大约几十丈外另一艘海船上的水手挥手打了个招呼,对面拿起一个铁皮做的东西喊了过来,“你想到了吗?” 连豪生也把自己的铁喇叭拿了过来,“没有,你呢!” 对面也用力地挥了挥手,表示否定,“这谁能想得到!” 是啊……这,这……毛荷花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排出了几里的海路,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堵船’,居然有这么多船只受到报纸的号召前来卖牛——这谁能想得到?! 130 朝廷已死 “木料!现在的关键就是木料!当然还有船工、船员——怎么都够不了的,还得去蜀地搞一批人来。” “渔民不行吗?” “这怎么一样,大小船能一样吗?没有马,驴子也凑合,但你说狗行不行呢?” 堵船倒也堵不到长溪县来,这里的码头依然是空荡荡的,半天也没有一艘船来停靠,比往常还要更加冷清——这是因为一两个月以前,这里经历了一场战事的缘故。现在的长溪县,街面上虽然还热闹,但码头上船却并不多,驴蹄印子半天都消不了,远远的还能见到几个人影站在码头边的几块大石头上,居高临下地指点着就设在码头边上的船坞。 “船工可不是渔民能随意充当的,”在这块嶙峋的大石顶部,并肩站着一对男女,其中那面色黧黑,身形瘦削的汉子有些激动地说,他指着下方船坞里来回奔走的年轻汉子们,言之凿凿地道,“这些孩子从入行到出师,没有十年的功夫是派不上用场的,船员倒罢了,渔民或许能顶用,要建福船,渔民有什么用?咱们在船坞造船,又不下水!” 在他身边,连翘嗯嗯地应着,时不时地记下几个数字,又把话题给绕了回来,“也就是说,咱们船场现在实际上是卡在人手上了,即便是木料充足,每年最多也只能——” “一艘千料的大福船,需要一百多个船工造两年,而且都得是熟手。”这汉子说道,“就算把原本那些老兄弟们都召集回来,最多两年两艘,也不可能更多了。时间决不能缩短——” 他强调地说,“你要不想在海上散架沉船,那两年是一定要的。这都是有数的,长溪县现在还在建造的船只,就只有两条,还都不是大福船,只是中等的大小。至于沙船,我们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造了。那都是从前留下来的,得去广府那一带找匠人。” 沙船因为行驶速度很慢,并不适合禁海时期民间用船的需要,就比如说长溪县,这里按道理来说,沿海十五里都是不能有人的,那么有胆量在这个地方走船的人必定都不是吃素的,有一些好勇斗狠的需求,沙船这种纯粹的商船,如今只在广府道全国唯一一个官方海港附近有需求,自然也只在那里有广泛的制造。 虽然官府已经十分孱弱,但他们的命令依然会为国家带来极其深远的影响,造船业就是最好的例子。一百多年禁海令就让现在的买活军很难受,他们非常需要船,但在这一块上却被狠狠地卡着脖子,哪怕是已经拿下长溪县,收获了一批海船的现在,运力也远远谈不上够用,依旧是捉襟见肘。原因是简单的,造船业是非法的,传承必定不稳定,人群相当的小,而且海盗对船只的需求远没有买活军这样庞大。 长溪县这里,盘踞在小岛上的海盗,一伙能有一艘船就很不错了,大部分也就是走走海贩贩货,叫他们海盗简直有点磕碜,看到真正的大寇来船,他们都是赶紧的风紧扯呼,龟缩回巢穴中,等到他们的船队过去,这才继续自己的行程——其实也就是偷偷打鱼,或者做一些点对点的买卖,并不会离开福建道太远。 这样的需求,匀下来一年能有一艘的订单就不错了,因此长溪县这里的船场几乎都是以一至两年一艘来进行经营的,不论是备料还是生产都是这个节奏,连翘调研了几天下来,看法和眼下这个老船主不同,她认为船工经过科学的管理和恰当的激励,工作效率和时长还是可以得到提升,但造船的周期的确无法缩短,只能等这么久。 想要在一年内出产数十上百艘大船,那就不是长溪县能办到的了,老船主说,“泉、厦一带也是有船场的,而且比长溪县还更多,长溪县毕竟离榕城近了一点,不过那里是郑家的地盘,他们打仗很凶……” 他看了连翘一眼,露齿一笑,大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便不再往下说了。 连翘也冲他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挑,这是一种见过世面的笑容,充满了信心和主动,很显然,虽然老船主走海多年,见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手里也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但此时此刻,连翘的气势依然稳稳地压过了他。 这并不是虚张声势,虽然连翘手里或许没有沾过人血,但买活军攻占长溪县的战斗中,有许多女娘一样不动声色地斩下了反抗者的头颅,老船主甚至见到有个极其勇武的壮实女娘,手持长刀,一刀之下,热血满身,跃起来袭的敌人被她拦腰劈成了两段!而她也毫不在乎,抹抹脸浴血而笑,周围人更是不以为意——过了几日之后,这个女娘还和眼前的连翘有说有笑地走在一块,看起来这种事在买活军里是司空见惯的,他们的女娘杀人比男人更狠。 此时此刻,连翘分享的便是她的女性同胞带来的威慑力,老船主的笑容逐渐多了些谄媚,他原本很足的气势弱了下来,讨好地说,“郑家人打仗虽然凶……但又如何能和我们买活军相比?六姐神威盖世!拿下郑家也不过就是刹那间的事!” 对于连翘的观点,他也不敢再一股脑儿气势凌人的反对了,老船主承认,船匠学徒的积极性并不是特别强,船匠的收入也没有很高,再加上的确海船制作有必须的周期,因此船场原本的工作节奏是很懒散的,一天大约只做两三个时辰的工。“如果能调理得好,两年造两艘也是能办到的。不过那木头就又有些不够了。” “木头我们几年前就开始存了。”连翘又开始计算,如果按照新的工作效率,长溪县这里所有的船场加在一起,最多能办到两年二十艘,这还是因为买活军从几年前就开始给船场备料,现在又拿下了许县,有了许县的林场。 “按说该也够用了。”老船主也有迷惑,“咱们买活军只是做生意的话,难道还不够吗?已然是收编了原有的海船,有个三十多艘的,按这样的造法,五年又多十艘,哪怕是郑家也没有规模这么大的船队,说大一点,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恐怕也就只有这么多船了!” 这就属于完全没见过世面了,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光是朝廷的船队就有大小百余艘,更不必说依附于朝廷出海的各商船了。连翘说,“你是没瞧见现在云县的样子,哪里够?肯定是不够的,以后长溪县这里也和云县差不多,不但船不够,港口也不够,现在云县那里的吏目办事都是用跑的,各地吏目还要去支援,不然光是牛粪都要把人淹死,现在那里每天都大几十艘船靠岸搬货,以后商船肯定越来越多——这还是做生意,以后运辽饷的船呢?这里每年就要占用个二十艘不能少的,船永远都不够。” 老船主便立刻地打听了起来,“什么辽饷?难道此后辽饷也要咱们买活军来运?” 他一双小眼睛瞪得大大的,透着全然的惊愕,那点老专家的傲气终于是一点不剩了,带着些惊叹地说,“咱们这到底是朝廷还是反贼?连辽饷都给咱们运,那……那还要朝廷来做什么?” 连翘这会反倒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现在哪还有什么朝廷呢?” 她问老船主,“若有,我们攻打长溪县会这样顺利吗?榕城府会如此地装聋作哑吗?” 这是无可反驳的事实,因为买活军攻打长溪县实在是太顺理成章了,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虽然长溪县还是关起了城门,但他们并没有胆量出城和买活军作战,也没有太多弓箭,买活军也根本不走进弓箭射程里,长溪县的抵抗意志在买活军用红毛小炮轻而易举地轰烂城门之后宣告崩溃。 而当买活军占领了县城之后,散居在各处的海盗也没有保持太多对朝廷的忠心,他们先是集合在长溪县大海主陈家麾下,试着想要反攻长溪县,掳掠买活军的军粮,但被买活军大败,陈家首恶被连根拔起,而其余的海贼,还留在长溪县的,则先后向买活军靠拢投诚。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攻灭长溪县城还只能说是牛刀小试,但和陈海主一战,的确打响了买活军的名声,虽然对买活军来说,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次压力测试,他们的人数和火力都占据绝对的上风,但这一战之后,长溪县人心慑服,再无人敢于挑拨百姓和买活军作对,甚至许多本地的大族主动出面和买活军合作,一方面低价卖出自己占有的田地,一方面也给依旧躲藏在海外小岛上负隅顽抗的海盗带信,让他们出面投诚。——倒是对买活军的套路十分的熟悉。 如此三管齐下,又有六分仪这样的好东西作为诱饵,恩威并施,那些只有一两艘船的小海盗,或者出来投诚,或者改为投奔鸡笼岛郑家父子,不出一个月,长溪县已经完全落入了买活军的掌控中,现在正在逐步的消化和接管——这也就是说,该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了,活下来的人也如老船主一般,在围观中吓破了胆,开始准备完全融入买活军中,做个合格的活死人了。 老船主是亲历者,也是一开始态度就相当中立的海贼势力,再加上他投靠买活军较早,扫盲班考试成绩也好,被视为可发展对象,因此才有陪同连翘视察船场的机会,不过二人间的博弈也是在刚刚才分出胜负,连翘明白自己几乎已快收服这个老谋深算的海耗子,距离将他塞入造船专门学校已经不远,她的心情颇为愉悦,顺口说道,“现在的南方,存在的与其说是朝廷,还不如说是朝廷的尸体,余温虽然仍在,但统治已经很勉强啦。就譬如说榕城府,他们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算想说,你觉得他们能说什么,那个对付得了我们买活军吗?” 老船主顺着连翘的话想了想,不得不惊讶地承认,买活军虽然还是反贼,但和一般的反贼似乎又有极大的不同,他们扩张的脚步不快,但实力却是超乎寻常的强大。榕城府……恐怕榕城府还真的很难对付得了买活军,甚至于任何过激的举动,都将加速省内的动荡。 从古至今,反贼似乎都是十几年前那场动乱一样,因为当年年成不好,在本地活不下去,便纠结了人起来造反作乱。倘若别的地方活不下去的人不多,那么他们很快就会被剿灭,而若是当年许多人都活不下去,那么自然也就一呼百应、来势汹汹了,这种反乱是有自己的规律的,虽然老船主没有读过书中的总结,但以他旁观了几次起义的经验来说,总是起势极快、声势浩大、多方呼应——一个月内可以席卷几个州府,从闽南到闽北都乱起来,一副势不可挡,要这样打上京城去,立刻就改朝换代,换个人坐皇位的模样。 但这也只是一开始而已,一旦他们停下脚步,这种义军偃旗息鼓的速度也很快,不论是内讧也好,军事上遇挫也好,小小的失败都会让他们陷入混乱,而且一般来说这种乱子只会持续一年,因为义军是没有太多能力治理地方的,他们侵占的地盘得不到什么统治,也就提供不了多少粮草,被他们统治的农户,一旦发觉义军收的赋税也一样很重,就会立刻逃跑、翻脸……总之,如果没有军队哗变参杂其中,一般到第二、第三年,他们曾占据的地盘都会悄然恢复正规,而这些义军也会不断的减员,最后只剩一些匪首改头换面,携带着这半年一年来得到的金银财宝,潜逃进深山老林之中。 要说老船主为何这样清楚其中的套路,这便不足为外人道了,但连翘说的不错,尽管都是反贼,买活军却完全没有遵循这样的套路,他们存在的时间很久——已经十三年了;地盘扩张得很慢——到现在不过是一府七县,但治理得非常彻底,人口极为富足,他们攻占长溪县时,战兵至少有千人以上。 长溪县的守军呢?二百不到。海盗这里,一般能战的老手不会超过五十个……怎么和买活军斗?哪怕是榕城府把省内沿海所有卫所的力量都聚集在一起,凑个一万多大军,那又如何,买活军有红毛炮!虽然叫小炮,但打得远,炸得狠,一炮就是几十人的伤亡,光是人多有什么用? 就这,还不说征军粮时必然引发的动荡了,现在省内重镇谁不知道闽北买活军?还敢和以前一样,勒索掠夺百姓来抢军粮吗?你征得狠了,百姓们蛮起来,起兵和买活军呼应该当如何?送到嘴里的肉,还怕买活军不吃吗?恐怕到时,省内烽烟处处,全省都动荡不堪了! 朝廷的尸体……这个连姑娘,随口一句比喻实在是极有道理,老船主越想越觉得妥当,可不,现在存在于榕城府中的官衙,可不就是苟延残喘的尸体?也难怪买活军占了他们头顶上的长溪县,榕城府却依旧装聋作哑了,便连延平府沦落也是悄无声息,延平郡王怎么上蹿下跳都无人理会。现在这样的情况,越是搭理便越是能显示出朝廷的虚弱,他们这是怕激起了买活军的贪欲啊…… 但买活军会加快征伐的脚步吗?老船主看了看身边这个对造船饶有兴致的年轻女娘,又不是那样肯定了,在他的经验来讲,凡是能耐下性子来造船的势力,都不会很着急的,因为造船的确是急不得。而买活军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为造船储存木料,可见他们的确很有耐心。 不会吧……他心里浮现出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买活军该不会到最后还真夺取了天下吧—— 虽然说不出理由,但总觉得这好像不太可能,老船主不敢再往下想去,但不知为何,他对连翘的态度反而更客气了,一反刚才对连翘的设想大挑毛病的姿态,几乎是有些讨好地主动出了几个主意,表示可以试着从这几方面来提高造船速度。 视察的氛围因此也逐渐好转,当两人离开船场,翻身上驴之后,连翘便拿出笔记本,一条条地复述今天提到的主意,请老船主来确认一遍,而老船主诧异地发觉,这里面颇有一些主意是很可以实用的,譬如工序标准化、统筹化,比如上桐油,以往都是五年以上的学徒工才能接手,但其实完全可以改为划分区块,那些较不重要的区块就由一组新学徒分别上油,老学徒专门检查补缺补漏,或者招来一批专门的上油工人,只学上油,那么半年便可出师了,不论如何这都比原本只有两三个人手负责全船的上油要快得多。 他的服气也很快被连翘感知到了,两人的关系似乎亦拉近了不少,受到这一点的诱惑,老船主也终于忍受不住内心深处的好奇,尽管一再告诫自己,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但还是禁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连主任,你方才说我们买活军要负责运送辽饷,这事可真吗?已有十分准了?” 见连翘点头不语,但表情却很轻松,他来不及表白自己没有运送辽饷的野心(买活军肯定不放心把粮食船交给他们这些新投靠的老海贼),也不去争辩一路上要遇到的危险,而是忍不住就问,“但……这该怎么运啊!朝廷又该怎么说呢?不论如何,把辽饷交给反贼来运,这也实在太、太、太——” 和朝廷的骚操作相比,造船流程的改动确实也都不算什么了,连翘有些好笑地瞧着这个心怀天下的老船主,见证着他对朝廷的最后一点幻想也慢慢崩塌,不过她对老船主还是很耐心的,毕竟根据密报,他身后有一条线直接连着鸡笼岛,而买活军也很想在郑家父子面前炫耀一番自己的武力。 “嗐,”她便不经意地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既然都已经是尸体了,还要脸面做什么?您还是高看了朝廷,小看了我们买活军,这辽饷运不运,对我们来说其实无关紧要,对朝廷来说,或许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呢。既然他们比我们急——这编故事的活儿,可不就交给他们了吗?” “这事啊,应该明天就发报纸了,老船主你明早买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131 之江辽饷帮办衙门 该如何把‘反贼运粮草’这件事给正当化——一旦接受了买活军运辽饷这件事,那么摆在阉党和皇帝面前的问题便只剩下这一点了:该如何运用文字上的功夫,让这件事听起来不那样骇人听闻呢? 这是需要功底的,确实,就连九千岁都不由得很为难,毕竟他一向擅长的是罗织罪名,而不是粉饰洗白。尽管九千岁一向觉得读书人只会误事,但这一次他罕见地发觉了读书人的好。 “还是你们读书人好啊。”他这样地和自己的几个谋主说着,“读书人不要脸起来那才真叫不要脸呢——这武人叛国也就叛了,文人叛国之前,还一定要写一篇文章出来,说一说朝廷是多么的对不起他。” 陪坐的几个心腹都笑了起来,而被他取笑的谋主崔蓟州便只能尴尬地赔笑了起来,同时绞尽脑汁为九千岁想着主意,“自然是不能由买活军出面来办,依孩儿所见,此事还是要着落在王知礼身上,何如在之江道设立一个‘之江辽饷帮办衙门’,就便设在甬城港,作为海漕的,专运辽饷,此后江南辽饷便押解到武林,由甬城港直发娘娘宫,以解运河拥堵之苦,如何?” “虽然按买活军的办法计算,一年只需二十万两银子,便可养活了锦州乃至东江岛,但遇事准备不如从宽,以孩儿筹划,江南辽饷不如减半征收——按去年计算,江南道、之江道、福建道、广府道、江西道这五道的辽饷银子,一岁合计一百三十万两有余,减半是六十五万两,而内库一年和买活军买卖,盈利至少在五十万两以上,如此一来,合计一百一十五万两的收入,而只需要三十万两便能将粮草包送到锦州与东江岛,那么内库一年便落个八十五万两的收入。” “其余省份的辽饷,便可予以八成、九成以上的减免,尤其是川蜀陕甘一带,闯、西二贼,年年平,年年起,何解?无非是天候不好,赋税又苛,老百姓寅吃卯粮,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不如投贼还能过几天痛快日子。一旦辽饷抹去,欠银不追,再宽限两年的赋税,老百姓为何还要跟着二贼造反?不用天兵平定,其自然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待到其余各省份平定蓄养之后,再举全国之力,一举反攻平辽,此时即便买活军釜底抽薪,断绝辽饷,我等也是夷然不惧,自有内库积蓄买粮运输,自然,这几年也当广造海船,培养水手壮丁,为买活军抽手做准备。” “而平辽之后,少了建州这心腹大患,举国上下,财政自然宽和,其时买活军又有何可惧?倘若其真如所言,往南边开拓,便封谢六姐一个南藩,于我们又费什么事呢?买活军一年占两县而已,再过十年都未必能占走之江、福建,再说这两省多山,一向不算什么鱼米之乡,远不如湖左、湖右,比江南省自然也是远远不如,纵有高产稻,这些年来,我们不断以盈利向买活军买粮,其必然也没有太多盈余。待到缓出手来,以举国之力,又有天下的大义在,何愁对付不了一个买活军呢?” 到底是尚书级的官油子,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婉转动听,众人眼前仿佛都展开了一副画面,就连九千岁也不由得微微点头,似是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想象之中。只其余几名心腹对视一眼,都从眼神中看出笑意:这崔蓟州为何提议将衙门设在甬城港?便是因为他兄弟正在之江道担任总兵的缘故,肥水不流外人田么,由王知礼喝头道汤,其余的分润还能少得了崔家人的? 不过,九千岁在朝中的文臣党羽之中,便是这崔蓟州最受重用,除了他善于体察上意之外,还有一点,便是他这个人办事很妥当,懂得分润好处,善于打点,自从认了九千岁这个干爹,在朝中扶摇直上,如今已是笼络了不少能员干将,今日这些心腹之中,文臣号称‘五虎’的都赫然在座,便隐隐以他为首,因此众人心中虽然各有看法,但面上却依然是十分捧场,都道,“崔兄果然胸有丘壑,好赞划,好心机,如此借买活军之力,先平西、闯、再定辽东,我危局可解也!” 这赞划中最妙的一点,当然还是免去了买活军的定性问题,因为定性问题是最能拖延时间的——如果定为反贼,就不能有之后的贸易,必须做出攻打的态势,这是阉党极不乐见的。而如果定为义军,那么之后买活军和朝廷开战时,最先背锅的就是这个主持定性的人,谁也不愿承担这个政治成本,因此一旦谈到买活军的定性问题,朝野间必定是奏本来回,唇枪舌剑,免不得又要拖延几个月,甚至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风波。 倒是如今这般,直接绕过了定性,把一切都交给‘之江辽饷帮办衙门’,至于甬城港的船有没有装着辽饷,这些辽饷从哪里来,京城的大臣们鞭长莫及,就算有人上奏,究竟也是一笔糊涂账,只要没有激起众怒,些许奏本,又怎能撼动得了如狼似虎的阉党? 自然了,这每年八十多万两的积余,会有多少留到最后来应付买活军,有多少落入崔蓟州这班人的手中,这些事此刻就不用计较了,至少先把事情先办起来再说。阉党内部虽然也有争权夺利之举,但由于他们最能接触实务,对朝廷现状也就最有共识:倘若不能在几年内将几贼平定,国库中再积攒一些残余,再来几场大疫的话,朝廷财政不崩都要崩了,到时天下谁属不知道,但倒霉的一定便是他们这些名声最臭的阉党。 也是因此,海运辽饷、减免征收的政策,几乎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便为阉党腹心所接受,而这批阉党也是研读《买活周报》最用心的人群,也都各自使力,想方设法地倒腾着《吏目参考》,其中也有人看到了黄谨默写出来的《恐惧、迷信、统治》一文——按黄谨的说法,《吏目参考》连他都看不到,这是找机会偷看了以后默写的。不过,此文给人的震撼太大,便是看了也当做没有看到,要再看一看九千岁的脸色,再来发表对这篇文章的意见。 自然,这样层次的会议是不会闲谈的,阉党的决策远比朝会要高效许多,这条决策链走到现在不过花费了七日功夫,黄谨对小皇帝提起包运辽饷的动议,小皇帝和九千岁都予以认可,三天后便往下吹风,今日与会时崔蓟州已经能拿出方案,而其余四虎也能查缺补漏。 “既然要包运辽饷,其中盈利又大半由我们与青贼的贸易来划算——” 这样做的原因是要尽量减少真金白银的往来,免得落得个资敌的指责,因此还是专款专用为好,不要从朝廷财政给钱到买活军去买粮食。说话的田任丘——九千岁身边五彪之首,锦衣卫都督,也是他最宠爱的大儿——面色阴沉,但话语却是有条不紊,“那么,贸易便还是要以民用为主,奢物无非就是这些,今年买了,明年不买,唯有煤、糖、盐、药,是日日买,年年买的。首先要谈下来的是牛痘疫苗包销——其次则是要狠抓仿制蜂窝煤之辈,义父,孩儿想来,今年冬应有几家不开眼的想要自家开场滚煤,这样的人,哪怕是皇亲国戚也该狠狠处置为好。” 他举手往下一砍,面露煞气,冷道,“杀鸡儆猴,也免得那些粗劣煤球充斥市场,反而流毒民间,伤了人命。” 九千岁极其宠爱田任丘,有一点是因他世代忠良,本就是官宦子弟,但更多的还是此人办事非常妥当,闻言不由喜笑道,“正是这话,咱们爷俩想一块去了,越是风气未开,便越要严厉处置,此事连皇爷都亲自叮嘱于我,万万不可出任何差错,否则传扬了开去,人人摇煤,反倒是不好管了——你们都帮着点,这件事要办得妥当,若是有谁不开眼,正好,今年辽饷还有亏空,咱们也弄点钱来花花。” 这件事也该由田任丘出面去办,毕竟他主管厂卫,耳目最为灵通,而且手段一向酷辣,正是凶名最盛的鹰犬。众人也觉得此事关乎国计民生,尤其关系到阉党的钱袋子,不可不慎重视之,当下都议论了起来,这才知道原来去年的蜂窝煤送上京城后,连皇帝在内,研究这蜂窝煤制法者在京城实在为数不少,不少人家也勉强调制出少许煤球,只是配方不对,烧起来或者味儿呛,或者烧不透,都不如买活军送上京的蜂窝煤上等。 不过,倘若蜂窝煤运上京城永远都是百文一斤,那么便是劣等的蜂窝煤,想来买家也是不少,众人由是方才明白为何买活军给蜂窝煤定的到港价如此低廉,建议中的零售价也实在不高,原来也将仿制的情形估量在内。当下便有人建议,加倍严查仿制,而将价格再往上抬一抬,抬到一百文一斤,为如此一来,每年的利润应当便会更高,还能抄家有胆量仿制蜂窝煤的人家,以此贴补内库。 “不可。”这一计却被九千岁否定,他道,“一来,蜂窝煤售价是皇爷亲自定下的,皇爷且还吩咐,若是那小家小户,自己买了煤来做了煤球自用的,不可去抓他们,煤贵,冬日又将越冷,要让百姓们能够过得了冬。” 说到这里,众人自然齐声赞颂皇帝圣明,九千岁贤良,众人得以辅佐皇帝与九千岁真是三生有幸云云,九千岁听得也是得意,捻须点头,待马屁拍完了这才又道,“二来,则是买活军这报纸,上头是写明了蜂窝煤到港价格的,到武林、海宁的价格,没有太大差别,以此类推,到天港也不会贵得太多,我们这里抬个几文,大家都能理解,若是骤然抬了十几倍,谁来买?谁也不想做这个冤大头。” 在座众人,有些事前已想到了,有些确实想不到,此时也是恍然大悟,恭维九千岁之余,又有人迫不及待道,“这买活周报,确实是个好东西,东南民生,犹如眼见。最难得是活字模印就,还如此清楚,还请义父挑头,向买活军买来字模机器——他们能发买活周报,难道我等不能发个京华周报么?此物在民心攻伐上或有奇效,我等不可错过啊!” 九千岁回道已经让黄谨设法去买,只是买活军未必肯卖,那人还不死心,要请办雕版报纸,哪怕粗陋些,但至少具有名目,能和买活周报抗衡,九千岁的反应却十分冷淡,“不行!若是雕版报纸这个先例一开,那些西林党人岂不是越发得意了?咱们的文字功夫不如他们,不能和他们讲理,只埋头办事便是了,若有什么话,在邸报上说,也是一样。” 由于邸报如今掌握在阉党手上,是由他们来选登奏折,因此阉党必然排斥出现他们无法控制的报纸。九千岁的考虑倒也不无道理,众人均是点头称是,又有人献计道,“此番减征辽饷,定然要在邸报上大书特书,更下令各衙门主动宣扬这般德政,由是若有些西林党,不顾大局,阳奉阴违,仍在强征催科,中饱私囊的,我等便可乘势查办,选任贤能……” “此外,内库结余的辽饷,皇爷已有圣训,要选一批极好的少年苗子,按照买活军的法子练起来……” 当一群阉人和他们的爪牙聚在一起的时候,坏主意虽然是一个接着一个,但决策速度和执行力也都很高,会是今天开的,《请立之江辽饷帮办衙门并减征辽饷》的奏折是明日发的——其实早已酝酿了三四日了,底稿都打好了,写得确然是文采风流、辞藻雅洁,皇帝批红之后发往内阁,便开始了正式的朝廷嘴仗之旅。 不过大概是因为减征辽饷的旗号实在是太符合大义,其中预算的数字也能有效地缓解财政压力,这条决策竟然只用了一个月便正式行文,列印邸报,往各处发放,引起极大轰动——差不多就和辣椒号返回买活军驻地的时间节点正好相当,如此一来,朝廷算是用买活军跑两个贸易航程的时间,做了一个决策,在效率上算是有了个可喜的进步。 谢双瑶对此的评价是,“还是不能小看这时代的聪明人。” 她摇着小皇帝写来的第二封信,笑眯眯地说,“学习能力还是有的——虽然还是没什么用,但还是要鼓励他们的尝试。” 她的秘书马脸小吴有些忧虑,“虽然……但会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麻烦肯定有,”谢双瑶不是很介意,“但能改善下外头的民生也不错啊,当然,这是情感角度来说,利益角度来说,要繁衍人口至少需要十五年,杀死一个人却只需要一两年的饥荒,北方的有生力量保存得多一点,大视角来说,对我们来说还是有利的。” “但也不能让他们把面子里子全收了,”她拍了拍手,在办公桌抽屉里翻找了下,抽出一沓文章丢给马脸小吴,“给编辑部那边拿过去,校对一下,过过会,这周的报纸头版改为这篇文章——” 马脸小吴垂头读出标题和概要,“从大局出发,买活军成立辽饷护送公司,自愿跟随辽饷船只上京,抗击劫掠倭寇,保证安全送到,每年航程固定,欢迎本地各方商人踊跃加入船队,进行贸易——” 她也不由梗了一下,这才翘起大拇指,在谢双瑶愉悦的轻笑声中,由衷地说,“六姐,不得不说——” “这厚黑学的造诣,属实还是得看您啊!阉党想占您的便宜,道行属实还是浅了点。” 谢双瑶对于小吴的马屁还是很捧场的,因为小吴平时惜马屁如金,她嘿嘿地笑了一会,这才变脸严肃地说,“禁止马屁哈,另外给我找个数据,上次吏目统考的报名人数,政审分和卷面分相加在90分以上的人有多少?” 卷面分满分是100分,政审分满分则是60分,不过一般人很难拿到满分,每个人的起步是不同的,如刚摆脱了新占之地名号的吴兴县,他们的住民政审分基础只有20分,唯有彬山人的政审分是从50分开始的。也就是说,彬山人的卷面分只要考到40分就可以当吏目,不过有些岗位会对某一科的成绩有额外的要求,免得招到不适用的人员。 “两万四千多人。”小吴脱口而出,她的记忆力很好,尤其是对数字,这也是谢双瑶一直留她担任秘书的原因,小吴是个非常合格的工具人。 “嗯,差不多够了,到明年应该会更多。”谢双瑶沉吟了下,手指轻敲桌面,“既然长溪县拿得这么顺利……小吴,你往战略处发个条子,让他们准备一下,明年秋后,辽饷运完之后,我想吞并闽北、闽东、闽南,攻占鸡笼岛。” “三天后开会,让战略处那边准备下,到时试着拿个方案出来——实力积蓄得差不多,我们也该来波大的了。” 132 无敌平推社畜肝会议时长流 万事开头难,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虽然古人不可能总结出摩尔定律,但他们也能观察到一个现象,从0到100的积攒是最困难的,从100到1000也不那么简单,但让你有了1000以后,10000就没有那样遥不可及了。 对买活军来说,他们既然有赛博科技的加持,发展遵循摩尔规律也不是那么不能理解——实际上,军队中颇有一些人认为,买活军早就具有了拿下福建道,甚至是整个南方的能力,一支两千人以上的精兵,武装到了牙齿,至少在福建道内是很难遇到敌手的。而在征伐福建道的过程中,买活军大可以战养战,不断扩充军队的实力,在新占区发展农业生产提供军粮,如此席卷天下……这也不能怪他们,实际上这就是传统义军争霸的制式思维。 但对谢双瑶来说,卡买活军脖子的主要是吏目的数量,并不是军队的战力,要说战力,当世还有人能和买活军相比吗?买活军一直打的都是代差战争,区别只是到底差了几代而已。但对于新占区的治理需要人手,如果没有乘最开始的黄金时间段彻底摧毁旧的统治秩序,就不能算是完全消化了这片地区,旧的统治者会找到千万种方法来寄生在新秩序之上,甚至往其余区域蔓生、扩散,这种危害可不比一场实体战争的失败要来得小。 既然和人才培养有关,那么在普及教育之后,适合的管理者诞生速度也是可以预估的,谢双瑶一向觉得传统的争霸中,人才发掘体系实在是过于离谱——完全不去扩散知识,也不培养人才,就指望人才在工作中自个儿冒出来……那其实就等于把自己辛苦打下的政权双手交给了上个朝代的有产阶级,毕竟能在工作中冒头的人前提都是有工作,而这完全是有产阶级才能拥有的条件。 像这种政权,到最后无非就是为统治阶级换个大管家而已,辛辛苦苦忙了一辈子,归根到底还是帮别人打工。最可恨的是由于大量的争霸中完全没有涉及这方面的内容,所以她什么都得自己摸索着来,连抄袭都没素材。 从彬山的实验结果来看,五年是个很关键的节点,本就聪明的人经过五年的集中教育,在完全放弃数理化的进阶教育的情况下,可以初步具备一些管理能力,更聪明一些的人,还可以把受教育的时间缩短到三年,比如说金逢春,她就是在受教育的第二年开始参加工作,一开始也有些乱七八糟的错误,但现在第三年起,可以明显感觉到她更沉稳了,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逐渐变得靠谱起来。 谢双瑶占领云县已经五年了,临城县是三年,等到明年秋后,许县、吴兴县、衢县、江县都会有一批可用的人才浮现,后年则是长溪县、延平府……当她的本钱是两县的时候,她一口气只能吞下一个县,可当她的本钱是三县时,她可以试着一口气拿下两县,以此类推,当她手里有十几个县的时候,谢双瑶每次扩张,便都有把握能治理好和她现有地盘差不多大小的行政区域。她扩张的速度绝不像外界预料得那样缓慢,他们只是抓不住她的节奏,以及她的指导思想。 当然了,这毕竟不是游戏,还要考量到地理人文,还有外界局势的逼迫。有时谢双瑶也不能完全预料到自己举措的后果,譬如报纸,她大大地低估了报纸的扩散速度和广告效应——报纸在买活军周边的区域里拥有权威,这是可以想得到的,毕竟这些区域的百姓和买活军时常发生接触,也经常听说买活军的轶事,具有基本的信任感。但甚至连山阳道都有人前来卖牛,江南道、广府道就更不必说了,甚至有些商家从未和买活军打过交道,手里也没有牛,只是看了广告上一些时效性或许很强的求购信息,都敢置办了货,凑钱交了保护费,由海匪领航保镖,到云县来撞运气。 谢双瑶没自大到归功于买活军声望的地步,这只能说明精美的印刷品在这个时代的确拥有天然的权威性。买活军借助于报纸,乍然间获得了不亚于朝廷的关注度,也让思想的碰撞来得更加频繁。招揽人才的工作更为顺利,很多读书人完全没有任何人的引荐也来投奔买活军,而尽管有些人还保持着矜持,但谢双瑶这一阵子还是收到了几辈子加起来都没那么多的信件,其中更不乏如雷贯耳的大咖。 当然,其中地位最尊贵的人莫过于皇帝了。而且他的信是最早到的——这人动用了特权,找的是人肉快递黄谨,黄谨每次从京城回云县都是快马加鞭,辛苦得令人落泪。谢双瑶的回信就没那么惯着皇帝,还是和货物一起发去天港,天港直送京城。这样一来,他们的通信就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节奏,去信一个半月,回信只需要半个月,皇帝索性就指派了五个信使,专为他送信。 看得出来,皇帝并不愚笨,至少比他弟弟要清醒多了,他是看得懂《吏目参考》的,在第一封信里,他倒是很客气叫谢双瑶为六姑娘,并以‘我’来自称。同时围绕着巫觋和神明的关系做了一些请教。总的说来,都在问谢双瑶该如何摆脱眼下这‘沉默神明’的窘境,又或者是谢双瑶愿不愿意为他提供一定的帮助,在信中他还提了一个很大胆的问题,那就是九千岁是否也正在成为一个新的巫觋。 谢双瑶很有冲动打印一本书送给他——人类学著作《金枝》,说不定皇帝看了那本书之后会获得比烂后的满足,因为原始国王虽然对应着神明,但最终结局往往是被献祭,而皇帝最大的困扰无非也就是被豢养起来,很难获得实在的权力,最多只是调停大臣间的冲突。 不过,《金枝》中有一大部分内容都在探讨原始巫术,而且背景主要以非洲为主,不但犯忌讳,谢双瑶也不觉得皇帝能看懂,更不觉得皇帝能真正掌握多少权力,他就不是那种掌权者的性格,不可能真正玩得转如今敏朝的这个烂摊子。 【大伴是否成为新巫觋,主要还是看他是否依旧需要你的支持,是否依旧希望你对政事有自己的意见。只要阉党依旧完全依附于皇权,就不能算是完全扎根下来,他们的权力还是离不开你的个人意志。目前来说,看不出他有什么出格的野心,你还没有儿子,信王是你实际上的继承人,他极为反感你的大伴,而你的大伴还没有疯狂催你生孩子,看来他还是准备在你的庇护下继续干一些年的。】 这倒不是为阉党开脱,九千岁似乎没有理由和极为信任他的皇帝翻脸,目前来说,他的野心仅止于尽量把握大权,目的也很单纯,只是为了尽量地整合资源,面对处处溃烂的局面。虽然有时尚有些幼稚短视——如果现在朝廷是一个张太岳一样的权臣当政,他是绝不会把辽饷交给买活军来运的,就算是走投无路也绝不会,但他的心还算是纯正,毕竟阉人能爬到的最高峰也莫过于此了,就算谋朝篡位,他能找谁来继承? 至于摆脱巫觋的影响,方法也很简单,任何人都能想得到,那就是向买活军学习,把知识尽量地扩散到民间,再更改考核方式,把吏目的来源尽量扩大,让吏目的收入完全来源于朝廷财政,而不是一重重莫名其妙的‘规矩’和孝敬,把权力从小圈子内轮转的玩物,变为万民分享的权利——这种体制上根本性的改革,是唯一一条奏效的道路,不过谢双瑶觉得皇帝是做不到的。 就算不能完全模仿,也可以小部分地效仿,就从培养买活军式的人才开始。谢双瑶写信给小皇帝的时候不觉得自己正在培养争霸天下的对手什么的,既然九千岁和皇帝都不是弱智,阉党和西林党也不是,那么他们反过来学习买活军是可预期的事件,毕竟买活军又不是洋人,不需要师夷长技以制夷之前,放下□□上国脸面的挣扎。 既然打不过,而且百姓们在买活军那里的日子明显较好,那么向买活军学习便会成为从上到下的共识,皇帝也在信里告诉谢双瑶,北方有许多县府已经自发地学习了报纸上的经验,开始灭鼠防疫。 让小皇帝为她多培养些可以上手即用的人才也是好的!她回信的时候压根没有藏着掖着的想法,因为在谢双瑶来看,她这等于是大开金手指,神装空降新手村,如果这都赢不了,那就活该怪她菜,给点有限的提示,帮助小皇帝下点决心,少走些思维上的弯路,并不算什么太大的人情。 不过,这封信似乎让皇帝更加坚信谢双瑶的确没有图谋天下的野心,他的第二封回信语气便更加亲热了,而且还投桃报李地为谢双瑶筹划着领土的扩张——如果买活军肯派医生进京去教授牛痘种法的话,小皇帝愿意承认她对现有领土以及闽南泉、厦两府的统治,并且把鸡笼岛封给买活军作为领地,正式让买活军拥有羁縻军州土司的地位,就犹如彩云道的木王府一般,永远为国朝镇守边疆,甚至于再往南扩张,吞并琼州,在皇帝看来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敏朝重北,其次便是江南和长江沿岸,再往南的疆土,对朝廷来说赋税意义就不太大了,在北方的反贼已经迫近京城一百多里的压力下,为了获取援手,这开价也不算意外。看来皇帝连番受到刺激之后,也滋生了介入政治实务的念头,因此有意绕开九千岁,亲自斡旋牛痘接种的事宜,谢双瑶看着他的信有点怜爱,感觉就和看到万年白银突然奋起上分并相信‘好歹我也不是黑铁,只要我想我努力,王者我也能行’差不多。 该给的好处她接着,但买活军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们自己的节奏是不会被阉党和皇帝操纵的,毕竟在南方,朝廷的影响力已经极弱,大可以随便得罪,也不会有什么严峻的后果。真正该担忧的反而是出身福建道的阁老文臣们,不知道明年买活军占据福建道大部之后,被偷家的闽籍官员会不会在狂怒之下,抛弃成见,联盟发兵攻闽,并断绝辽饷贸易。 谢双瑶并不怕打仗,尤其不怕打会战,既然辣椒号带回了海战的数据,她现在连海战都不怕了,以买活军现在的军事实力,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找不到任何敌手,需要衡量的只有自己的节奏,就算有战争即将发生,事前做好准备即可。横竖会离开买活军势力范围的海船火力都很足,以朝廷现有的海战实力,基本不可能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而买活军在谢双瑶的快速领域里是近乎无敌的,说难听点,就算被包了饺子,只要她不想让将士们失败,他们就不可能输。 无敌平推社畜肝会议时长流……就连战争也是一个一个会,疯狂安排后勤,做数学题,真正打仗的画面平静得要命,拿下长溪县事前安排那么久,真的打起来不到两个时辰……延平府更是直接骗走了正主……哦,对了,夏禄要安排下,最好是换个名字继续开战情报工作,这人真是个做情报的好苗子,而且思想也相当的进步,所以说,有时候有些人天生就是成功者,但是好是坏,对社会有没有建设,最后到达什么高度,就全看给了他什么环境…… 写读者回信对她来说算是半放松,尤其是给天真的皇帝写,谢双瑶对北面没有什么阴谋,全都是不怕不上钩的阳谋,因此她的笔触相当随意,还问起了炸鸡,说到他们上船时还送了一些阉鸡,不知有没有活到京城,做了炸鸡没有,好不好吃,并鼓励皇帝别养着,养太大肉也不会更多,反而会变老,就没那么好吃了。 既然提到了炸鸡,不免就要感谢一下皇帝送她的辣椒,买活军拿到手之后就开始做了规模化培育,谢双瑶很重视辣椒,因为这是不可多得,可以广泛铺开的廉价调味品——和孜然、胡椒这些贵价品不同,辣椒不挑种植环境,在佐餐祛湿上有很大的帮助,在她看来是很值得推广的,有助于丰富百姓的餐桌。 此外,她也提到了番茄,并慷慨地回赠一些番茄盆栽,提到了黄谨的看法,黄谨一直有个愿望是推广番茄栽种,谢向上记在了档案里,也说到黄谨觉得这件事办不下来,谢双瑶不介意帮黄谨一个忙。 玉米、土豆、红薯,这时候其实也都已经传入了国内,只是还没有铺开种植,买活军之前也物色了一些红薯秧苗,谢双瑶都在信里提了一嘴巴,送了一点本土产的种子过去,她自己带的高产玉米和土豆自然是不会送的,这种abcd家的粮食基本都要另外育种,自己留种会出现严重的退化现象,而且还会带来灾病,除了谢双瑶谁也没能力安排高产种的生产。她还顺便提醒皇帝,派密探过来的时候不用成天老打探军国要事,买活军大部分军国要事都在报纸上,不如把注意力放在农事上。 至于工业什么的,其实关注了也是白关注,第一他们很难仿造,第二基本现在工业实验基地都集中在彬山,那里现在对外人依然是极为封闭的状态,就是仗着身手潜入其中,恐怕也什么都看不懂。 打完了这部分的字,她又偷懒地复制了和植物有关的一段,修改了下,放在和徐子先、李我存等人通信的内容里,这几个大佬是写进历史书里的大神,她是闻名已久的,谢双瑶觉得他们应该尽快地到买活军治下来——倒不是她有什么粉丝集卡的心态,只是印象中大佬们很少有活到改朝换代的,那寿命也就是这么十几年了,尽快地过来,可以做些体检什么的,尽量地延长寿命,这些大佬现在不过五十多岁,放在后世都正是年富力强出成绩的时候,不能再耽误了!这种脑力已经受到重重验证的科研巨子,不来给她打工那多可惜? 原本谢双瑶就致力于套磁,尤其是王举人在报告中引荐了自己这位姻亲之后,就更是上了心,连《吏目参考》都是她示意王举人寄的,要说没有借殷商历史来钓科研大鱼的心思那就是假的,效果也很理想,巨佬们纷纷愿者上钩,受到‘科学治理、唯物治理’的诱惑,主动以子侄的名义给谢双瑶写信,算是又迈出了一步。 其结果是,谢双瑶还得拉于县令、王举人这样的读书人来解读话外之音,因为她是看不太懂的。目前看来,这两人对重修历法、天候变化、推广农业科普、进阶算学都有极大的兴趣,也不是不想参与,但二人各自存在着一些顾虑,如李我存,他担心亲自来到买活军这里以后,便走不了了,其次是或许会被迫放弃自己的移鼠信仰,只能改信无生天妃老母。 这个疑虑还是很好打消的,但徐子先主要的顾虑就务实得多了,他忧虑的是族人的安全,这一点谢双瑶觉得很实在,而且很有普遍性,现在很是有一些赋闲在家的官员、士大夫,看到周报之后,对买活军发生了很大的兴趣,但又有重重顾虑,只能先派些子侄过来看风色。 是该拿出个解决方案来,而且在谢双瑶来看,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当反贼就是这点好,没有什么道德包袱。 “分兵约四十,开一艘小福船,以买活军的名义在沿海进行‘劫掠’,开展劫掠反缴获形式的贸易……论证可行性……第一个劫掠目标就定在华亭镇,嗯,要记得带糖去,用糖换棉花问题应该不大,另外要先问问徐家有多少人要上船,空出舱位来……” 169 变化中的一份子 “会应该是开完了!” 县衙大院一角,当值的亲卫往前走了几步,眺望了一眼,扭头对吴昌逢说道,“马上就要出来了——今日这会开得真晚,回去路上有灯笼吗?” 是晚了,从亲卫手里的腕表来看,这会儿都晚上九点多了,平常这时候,吴昌逢和妻子多数已准备就寝,明日五点多还得起来呢。他咽下了一个呵欠,忙说道,“惭愧,家中晚上很少外出,竟无灯笼,若衙门里有,还请商借一个,明日一定前来归还。” “嗯。”亲卫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扭头吩咐,“拿个玻璃灯笼给他。” 果然……买活军的兵丁,比外头一般的衙门人丁要和气得多。 吴昌逢是晚上八点多来接妻子的,在衙门外徘徊了一会,已引起了兵丁们的注意,若是在外头,只怕便要惹来呵斥了,不过在这里,兵丁们只是走来问了缘故,并不用和外头一样,得让吴昌逢亮明身份,方才体面。吴昌逢这个在买活军这里没有任何身份的外地人,也不过是说了一下自己的考虑——妻子来开会了,将要夜归,做丈夫的哄睡了孩子,来接一下也是应该的。 如此,那兵丁进去通报了一下,大概是确定妻子的身份,随后便将他带到了县衙里等待,或许是看出了吴昌逢的担心——虽有长辈照拂,但妻子性格倔强,又不喜买活军的做派,若是言语触怒了谢六姐,那该如何是好?怕就怕这一去再不见返回,那就糟糕了——他们在简单的搜身后,还把吴昌逢带到了谢六姐办公的院子里,让他隔远透过玻璃窗看了一下里头的景象。 妻子的脸色在玻璃窗中显得有些模糊,吴昌逢本能地感觉到,妻子现在的心情不是很好,但要说真的起了什么龃龉,似乎也不至于。妻子正在黑板边上站着,一边说话一边在黑板上写着什么,时不时,她的话头会被徐先生打断……吴昌逢看到这样的景象,还是不由有些说不出的不真实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在于决定一地风云起伏的人物竟然是个女人,而且在她的倡导下,居然连妻子也仿佛进入了政坛之中,还有徐老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士林领袖……这些人居然能坐在一起,严肃地议论政事,走出买活军这里,谁会相信呢? 他也没能观望太久,便被叫到了院门口等待,亲卫们还有些嘲笑地问他,“这下可放心了?”——而吴昌逢便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亲卫们让他过去看一眼,是担心他对妻子的贞操有了不好的怀疑,因此要让他亲眼为证。 虽然吴昌逢压根就没考虑到这些,他来接人纯粹是不放心妻子的安全,但这些亲卫的表现却也让他暗自点头:语气虽然不太好,似乎很看轻了外头的人,但心却是好的,至少懂得设身处地为他人考量,外头的衙役们,有几个能有这份心呢? 又等了一会儿,会总算是散了,大家陆续地往外走,吴昌逢迎上前扶住了妻子,又和徐先生几人打了招呼,因为众人都十分疲累了,也没有多说什么,徐先生、李先生对妻子和另一个张姓后生说了几句勉励之语,同路到了县衙之外,便各自散去。 吴昌逢借火来点了灯笼,牵着妻子的手一道往老城走去——其余人大多都住在新城,方向是不一样的。“累了吧,我背你?” “不用。”妻子的回话十分简短,“今天脚不疼……” 因为在夜里,也的确是晚了,夜市都逐渐散去,街上确实没什么人,妻子便依靠在吴昌逢身上,把重量交了过来,过了一会才挺直身子,默默地走着,吴昌逢能感觉到她的心事很重,他虽然非常好奇今日会上都说了什么,但还是没有追问,只是紧了紧两人相牵的手,问道,“饿不饿?家里还温着稀饭呢。” “饿。”妻子便说道,“还有雪菜烧笋吗?” “那是有的。” 云县的路算是好走的,便是老城区,也逐渐都做起了水泥路,雪亮的灯笼在路上投下一团单调的光,两人的身影映出了长长的、扭曲的影子,走了大约十几分钟,灯笼一拐,半掩的院门便在眼前了,两人先后进门,吴昌逢锁上院门,见妻子已经进屋吹亮了油灯,又点起了蜡烛,便熄灭了玻璃灯笼,小心翼翼地放到斗柜高处——害怕夜里跌坏了。 “我去给你端稀饭。” 厨房是在院子里斜搭的棚子,大锅里温着热水,上头是一碗热乎乎的稀饭,一小碗雪里红冬笋,还有半个吴昌逢没动的咸鸭蛋,吴昌逢拿盘子来端进屋里,妻子从里屋出来,想来是去查看孩子了。他说,“早睡着了,你是知道的,他睡下去打雷不醒。” 妻子笑了笑,把烛台放在桌上,一看菜色便说,“你晚上没吃咸蛋?” 吴家、沈家家风都简朴,饮食有度,这些天来,晚餐一般都是雪里红佐稀饭,一个咸蛋一切两半,孩子年纪小,正在长身体胃口大,吃一半,剩下的一半夫妻俩分食,吴昌逢道,“你吃吧,我和儿子已分了吃过了。” 妻子还是拿起筷子,挑了半个蛋黄,塞入吴昌逢口中,这才默不作声地吃起夜点,吴昌逢抿着咸蛋黄,又去锅里打了一盆热水来给妻子洗脸,这盆水洗完脸刚好又倾入洗脚盆里,夫妻二人一道洗了脚,吴昌逢去泼了洗脚水,二人便一起上床睡下。 明日还要早起上课上班,眼下听那水漏之声,应该都快十点了,再不睡第二天精神便是不济,但妻子在吴昌逢身边辗转反侧,显然没有一丝睡意,吴昌逢也不说话,只将她的手又拿过来捏了捏,表示安抚。 “三哥。”妻子在黑暗中轻声说,“睡了吗?” “没有。今日开会时,受委屈了吗?” 妻子是个极要强的女人,几乎从不在人前哭泣,刚成亲时便是如此,不论是侍奉舅姑,又或是打理家务,都是井井有条,以吴昌逢的了解,她在会上绝对是受了刺激,但沈曼君也没有露出软弱之态,只是低声说,“六姐言辞极犀利……” 她语气里有苦涩,但很快又说,“但还好……对事不对人,她让我去也并非歹意。” “都说什么了?” “和缠足有关,还说了许多别的话。”妻子叹了口气,突然岔开话题,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三哥,我平日做诗词,你心里可喜欢?” “这有什么不喜欢的?怎么会问这个?” “我是在想六姐说的那些话……”妻子说,“但总归,婆婆那里是有些微词的了?正事不做,只顾着吟诗作对……若不是兄长、大兄他们有些颜面,只怕她也不喜我们将诗词结集付梓,唱和往来。” “她老了,你和她计较什么呢,终归也没有说你——怎么突然扯上这个了?” 吴昌逢自己的才气,不但比不上沈家妻兄们,连妻子也是有些不如的,不过他这个人有一点好,便是对妻子十分妥帖,是个过日子的人。一向也努力营生,而且心胸是较开阔的,夫妻二人原本在嘉兴居住时,家业要比现在好得多,只是因为买活军进犯之江的缘故,吴昌逢投了本钱的铺子受了影响,只能关张回吴江去投亲,他倒也不曾有什么怨恨,前来求医以后,便很想留在本地发展。 想留在云县,有一点便是因为妻子和母亲的关系颇为淡薄,要说不和,那是没有的——仅仅是出于沈家的颜面考虑,妻子便不可能和婆母不和,不过婆母对于她爱好诗词,而夫君迄今没有功名在身的事,是有些怨言的,觉得仿佛是妻子带了吴昌逢分心文学,不能一心科举。因此吴昌逢也不愿在此事上多说什么——便是心存不满,到底不也是不曾阻止吗?这种事,实在是多说多错。至于他自己,对于妻子的爱好,并不反对,不过也不算很赞成,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他以为妻子对此心中是有数的。 “没有……”妻子今晚的思绪显然非常散逸,她翻了个身,把手漫无目的地在吴昌逢胸前游弋着,又道,“三哥,我们来了也有半年多了,你觉得……买活军将来会夺取天下吗?” “这?” 这其实是吴昌逢几番想和妻子抒发,但妻子却不喜谈论的话题,他一下有些兴奋,但却又疑惑妻子的转变,“你都见到他们放出的大船了,这还有什么疑义呢?再看看买活军的兵丁——嗐!真比外头的那些虾兵蟹将不知要勇猛了多少,还有他们穿着的板甲,你是没见过……” 对甲胄、船只和兵器的着迷,似乎是男人的通病,不论文武,谈论起来都是兴致勃勃。吴昌逢说了好一会儿方才冷静下来,讪讪然道,“是不是吵着你了?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我是在想,若是如此,为何你不劝我留在这里,别回老家去。”妻子回答,她话里似乎有些无奈,又透着深思,“明知朝廷必败,为何要回去呢?” “那不是因为家在那里吗。”吴昌逢说,“再说,咱们都是名门之后……你不也老想着回去吗?” 他是性情柔和之人,并不喜强着妻子做事,这一点妻子是明白的,她发出了轻轻的苦笑声,突然投入丈夫怀中,紧紧地抱着他,吴昌逢忙回搂着她,柔声问,“怎么啦,是今晚六姐和你说了什么吗?” “是学到了一些……”妻子靠在吴昌逢心里,似乎还在犹豫着、盘算着什么,只是心不在焉地说,“有些事被她说穿了,就觉得挺荒谬的……” “什么?” 妻子的声音很轻,吴昌逢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妻子摇了摇头,呼吸逐渐激动起来,又过了一会,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轻声说,“我接了个新差事,三哥,明日起,我们便可搬到新城去了,这工作带宿舍的,收入也比之前要高一些。” “多少?是什么差事。” “四千文一个月。”妻子说,吴昌逢激动得要坐起来,又被妻子按了下去,“是报社的编辑。” “好哇!好哇!”吴昌逢一下便觉得妻子爱好文学实在是很不错的事情,“文雅得很,又能尽展所长——真是好得很!六姐是没有叫我去,倘若也赏识了我,我也想做呢。” “你?”妻子被他逗乐了,“就你这脑子?” 吴昌逢并不觉得自己脑子怎么就差了,妻子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才说,“这是统考拿了第一,文字也过关,思想也够敏捷才能做的,三哥,你连我这些日子在愁什么都不知道,这工作你实在做不了。” 妻子有发愁吗?吴昌逢一怔,他还以为妻子偶尔的情绪低落是因为思乡呢,又或是因为本地文艺气氛的缺乏——本地流行的话本子,哪怕是《蜀山剑侠传》都嫌粗陋,《斗破乾坤》更是无以名状、玷污斯文之物,而《买活周报》上连载的《射雕英雄传》,也难入妻子法眼,吴昌逢以为妻子在此处是很寂寞的。 “是发愁钱不够么?那以后倒不必了,债都快还完了——且四千文足足是有余的——” “我若只愁这个就好了。”妻子打断了吴昌逢,没好气地说,“你啊,眼界就不能大一些吗?唉……”   ;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吴昌逢咧嘴一笑,只好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作为赔罪,妻子哼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又说道,“我们带信回去,把彬儿、善儿都接来吧,另外,宛君姐家的三个外甥女,我也想设法接来,让她们在买活军这里上学。” “啊?” 妻子的变化实在是太快了,这让吴昌逢不禁有了一丝陌生——仅仅是一个晚上,双方的立场便完全调转了,妻子现在一下又从保守变得极为激进,不但要接自家的孩子过来,还打上了亲戚家孩子的主意。 “不如就以放足为由头好了,我记得大姐也和我一样,不能久走,否则足心疼痛,可带信让他们来云县做鞋,并为诸女儿辈定制,再附上船票川资,此外昭齐体弱,让她来云县调养一阵也好。嗯,我记得宛君姐平日对赵医婆很信任,明日可去问问,赵医婆是否已加入白莲教,若是已经入教,那十成里就有九成稳了。报纸文章发了,写信附带送去,再请赵医婆从中转圜说合,川资已付,船已包下,按大姐和宛君姐的心思,必不会置之不理……” “曼曼,曼曼!” 吴昌逢是真的慌了,他一叠声地唤着俨然已经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妻子,“怎么忽然就说到这里了!这船票——咱们手里——” “船票的钱官府来出。”妻子说,她的心情似乎悄然间明媚了一些,似乎这说出口的计划反而减轻了她心里的负担,她在吴昌逢怀里变换了一下姿势,重新找了个舒适的地儿窝着,“今晚会上定下的——六姐需要年纪稍长些,知书达礼,聪慧灵醒的女娘来为她做事。” 吴昌逢想到自己见到的画面,不由惊呼道,“你这就把姐妹们全都卖了?!——哎哟!” 他立刻吃了一肘子,妻子不悦地道,“什么卖了?” 吴昌逢不敢再说话了,不过仍很难认同妻子,只能保持沉默,但妻子的改变依然让他惊讶莫名——妻子一向是不太喜欢买活军这里的,而以他对妻子的了解,哪怕是死,她也不会屈服强权,实在是个‘强项令’,谢六姐究竟是做了什么?难道真是给妻子喝了什么香灰,迷惑了她的心智—— “不要乱想。”妻子仿佛看出了他心底的念头,忽而又开口说,吴昌逢便只能唯唯诺诺,妻子又叹了口气,用手肘把自己撑着半靠了起来,幽幽地说,“三哥,你就没有想过,买活军如果有朝一日,打到吴江之后……咱们的日子该如何过?” “咱们家里的那些田亩,倒也有个几顷,按买活军这里的规矩,是一定会被低价买走的。到时候,没有了佃租,该怎么过活呢?” 吴昌逢便乐观地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以我们家来说,你做老师,我做文书,无论如何也不比前几年更差的。” 这几年的光景,对于他们这些人家来说是很难的,因为田产连着几年下降,家中的佃租往往不得不予以减免,便等于是只出不进,吴昌逢带着妻子去嘉兴找机会投资铺子,也是因此,只是他实在也不善于投资,因此又亏损了不少。妻子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啊,天生就这样,乐呵呵没心没肺的……可你想,若换作是其余的兄弟们呢?他们要读书科举,钱从哪里来呢?” “钱是只能从佃租里来的,咱们这些人家,不论多么清贫也好,降生以来,便几乎都没想过外出去谋生——所谓的工作,最多不过是谋馆做夫子,但收入的大头依然是来自于田地,买活军低价买了田地,只有一笔小钱在手,一家分一分,各自还能剩多少?” “原本旱涝保收,怎么也有自己的一块地,不至于饿死,现在呢?田地没有了,考科举的希望也没有了,若不知营生,以后的日子还能和从前一样吗?” 吴昌逢心中,虽然没有和妻子一样如此透彻地考量这个问题,但也曾偶然浮光掠影地想过这件事,不过因为佃租实在逐年已在减少,他还是相当乐观的,“这个,那便只能顺其自然了呀,那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那是你脾气好,脾气不好的人,宁可吊死,都不会过这样一文不名的生活,他们心中会多憎恨谢六姐,是你无法想得到的……但对当朝天子心怀怨望的人,又有几个能有好下场呢?” “那……六姐如此慈悲,总是会给条活路的吧!怎么说,那可都是乡贤啊,文人啊——可都是笔墨如刀的文人啊!” 妻子的语调却忽然严厉了起来,“活路?打仗的时候,难道也会给敌军一条活路吗?三哥,六姐打的就是乡贤。她又怎么会惧怕笔墨如刀的所谓文人呢?这样的地主,普天下有多少个?总不会比农户更多,在她手下,连农户都识字——她掌握的那些原本无产的,因她而有了恒业,有了恒心,有了一条活路的新文人,自会让她成仙成佛!” “三哥……我们这个阶层,已被六姐完全放弃了!没有前路了!没有地,也考不了科举,将来还能做什么?你说这些日子以来,我能不忧愁吗?哪怕便是要考吏目,也没有政审分,要去做文员,拉不下脸,在六姐的新朝里,我们能做什么?便连安贫乐道的机会都没有,倘若不招□□了,难道只是坐着饿死么?” 吴昌逢讷讷地说,“不会饿死的——我做文员呢!” “那是你灵活,你能想着大姐夫他们去做文员么?” 这确然是很难想象的,眼前铺陈出的似乎是一条令人恐惧而无奈的未来图景,买活军取得天下之后,没有了田地,不能科举,也拉不下脸去做事——实在也没有做事的能力……便是吴昌逢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他禁不住说,“恐怕大姐夫他们会死国。” “或许,也或许便会投了任何一个还能承认地主,不夺走田产的新朝廷。”妻子幽幽地说,“但……这都是没有用的,理由你自己先已经说过了,谢六姐拥有举世无双的暴力……她早晚会征服天下,把她的统治蔓延到我们能走到的每一寸土地,死国了的那些,且不去说他们,但留下来的人,总要找个活路吧。” 到得那时候,还能做什么,也就由不得他们了。吴昌逢便不期然也生出了兔死狐悲一般的惋惜来,尽管他自己是愿意去做别的工,但他还有那样多的亲友,都是很好的人,但却仿佛要在将来坠入了无望和困顿中,他由不得也对买活军生出了愤怒和怨怼,感到了妻子前段时间同样的愁绪,他恶狠狠地说,“怎能如此!这不天下大乱了!良善之家,反而末路!还有天理吗!” “……难过也没有办法,”妻子沉默了一会,开口时却显得有些倔强,“理便是如此,事实也是如此,这个阶层的男丁,已经被六姐放弃掉了,没有统战价值——就由得他们慢慢消亡去,她是这么和我说的。” “但女娘,却还有一点机会……三哥,谢六姐需要女娘,男人里读书识字的并不少,在她这里是不值钱的。女人中,原本学识就好的却并不多,她要这些女娘来给她干活,给她占住位置。” “占住位置?占住什么位置?” “当然是占住言论咽喉,占住权势关口的位置,等到真正完全忠于她的那一代女娘成长起来,再从这批人手里接过权力……她更爱用女娘,三哥,你难道没看出来吗?男人有了学识,有了军政大权,便难说会不会待价而沽,在几个朝廷之间徘徊摇摆,看谁出的价格更高。” “可女娘呢?女娘离开了买活军,又该去哪里找到这样的大权?她为什么不信用女娘,不栽培女娘?”妻子几乎是难过地说,“三哥啊,这世道的天,真要变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其败落几乎已是注定,但昭齐和善儿她们还有属于她们的机会……我们自己也就罢了,但又如何能耽误她们的机会呢?” “该怎么办呢,三哥?” 吴昌逢实在是回答不上来了,他的口唇翕动着,半晌方才吐出了一口沉沉的浊气。 “既然都答应了,那就由你看着操办吧!”他又一次含含糊糊地表达了自己的支持,“不管怎么说,过来能量脚做几双矫正鞋,总是好事儿!” 妻子在家中,一向是很能够做主的,现在她得到了丈夫的支持,便获得了满足,轻轻地应了一声,又凑过来柔和地在吴昌逢额上吻了一下,仿佛是给予他的奖赏,随后才回到自己的枕头上去,吴昌逢的心情在彷徨与忧虑中也获得了一丝安慰,他侧过身,屈起手臂枕在头下,有些好奇地问道,“今晚和六姐会谈竟夜,什么感觉?天威难测,战战兢兢?” “那倒没有,六姐其人很和气,不过……暗自生畏,是有的。” 妻子仿佛是从心底吐出了一口凉气,由衷地说,“其操弄人心的本事,不亚于仙术。见事之明,对人心之透彻,令人难以言喻……便是完全了解她的目的,也只能坠入阳谋之中。” “如何说来?” “便以我而言,她见我是自诩道德之士,便以道德绑缚我,我能死节,却怎忍见后辈被我耽误?但倘若我是利益之徒,沽名钓誉之辈,料其也必有利诱,必有盛名相邀……” 吴昌逢也不由感慨起来,“威逼利诱,不过如此。只如此,能得人,却不能得人心,如此雄主,难道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谁说没有想到呢?”妻子叹了口气,“我也曾在会上询问,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我阳奉阴违,暗地里鼓吹旧学,又当如何。” “你倒是不避讳,身在曹营心在汉,也公然就说给她听了!” “她早知道了……” “那她是怎么回答的?”吴昌逢也兴致勃勃了起来。“你的稿子,自有终审?若有异心显露,定当发觉?” “不是。” 妻子的声音变得更低沉了,她的语气里突然出现了深深的恐惧,仿佛惊魂未定一般,缓缓地叙说着,“她看了我一眼,笑了起来——那笑,实为胸有成竹,仿佛能洞照古今,她说——” 纤弱的声音,便学着谢六姐那豪气而又自信的腔调,让吴昌逢面前,仿佛也看到了谢六姐唇边略带嘲讽的微笑。 她说,“沈娘子,其实你依然也还是我的一个试验,据我所知,权力是天下间最迷人的东西,我也想看看,如你这般的千古完女,真正接触到权力之后——当你发觉自己每日的工作,能切切实实地影响到天下普罗众生之后——” “你的念头,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妻子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她像是已畏惧起了那还未发生的变化,“我很期待,也很好奇……你,还会是从前的你吗?” 吴昌逢忍不住探手过去,紧紧地握住了妻子的手,妻子的手在他掌中潮湿发热,和他牢牢相扣,他们虽然躺在床上,但却不约而同,都感到了一种晕眩,仿佛在激流之中,乘坐着小舟,身不由己地向前行去——这天下将发生极大的变化,而这对夫妇直到今夜才真正明白,他们也是变化中的一份子,他们也必须随之变化。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天下的每一分,每一寸,或迟或早,都将无可逃避地,进入到变化中去。 170 郝君书绝赞美味辣椒酱(上) “这不是客气!” 且不说沈曼君夫妇,是如何度过了这一个不眠之夜,翌日一大清早,在吴家不远处,一样是老城区的木板房小院中,张宗子也正很有些开心地安顿着自己带来的厚礼,“真要多谢郝伯母,若非伯母指点,我哪里有面见六姐的造化呢?这采风使的职位,也落不到我头上啊!” 他带来的几色礼物,倒是很实惠的,分别是秋衣裤五身,毛衣裤五身,浴巾五条,都是家常使费之物,说贵也不比怀表一样售价特昂,大小合体,算是给近友的贴心好礼。这一份礼便是十几二十两银子,张宗子还非得要郝家人收下不可,“此后我也就是自己赚钱养家的人了!这采风使一个月能得四两银子的月俸,而且上班时间也很自由——” 他拍了拍胸脯,便流露出很自豪的样子来,夸口道,“下个月我便只花销我的月俸,再不需要家里的支持了!” 郝家人听了他的话,不免相视而笑,李小妹出门去买早饭,郝太太对张宗子说道,“我不过是揣测着,这事儿登上报纸鼓吹,或许对六姐有利,被刊登的机会也较高,真正被录用,还是因为张少爷你才气横溢的缘故,这采风使的位置啊,合盖由你来坐呢!” 她这话也不是恭维,郝家几人都看了张宗子的文章,不论是创作速度还是创作质量,常人压根都无法想象,而郝家人也的确还有‘外头’的老观念,虽然他们也认得字了,但还不算是文化人,对于文化人的月薪高于他们这一点,郝家人是很能接受的,并不会感到妒忌,甚至还觉得这样的倍差略微低了一些——张宗子身为‘邸报’的采风使,一日只赚一百多文,不过是连扫盲班都没有毕业,最低级的工人的六倍而已,感觉确实还是低了一些,还不如做商户买卖来得赚钱呢! 不过,自古以来,为官府做事,福利当然也是也都是有的,张宗子得了一套独门独院的水泥宿舍,虽然院子不大,但他一个人住也是够了。他来便是为了和郝大陆一家人谈买卖——他愿意以低价将自己现在住的这套院子租给郝家人住。当然,张宗子原本开始是不打算要钱的,但他现在逐渐知道世情,明白过分的热情会让朋友不安,因此郝家人坚辞之后,便改为以和他们现在住的这院子齐平的价格,租给郝家人。 房租不变,却能极大地改善居住条件,郝太太没有矫情很久,便接受了张宗子的好意,并对还有些不安的郝大陆道,“我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少爷和你如此莫逆,他已一飞冲天,我儿日后定不是池中物,今日的人情,来日总有报偿的时候。” 郝大陆也是豪杰人物,一听这话,便坦然受之,张宗子见了,更加欢喜,此时李小妹挎着篮子也回来了。篮子里放了一大碗豆腐脑,又有八张芝麻大烧饼,众人便正好一道坐下用早饭,彼此间亲热更胜从前,倒真有了几分世交的味道。 郝大陆拿了小碗来,用铁做的薄铁匙子往外铲豆腐脑,笑对张宗子道,“前日偏了宗子哥哥的美餐,今日暂以这豆腐脑还席了,这可是我们家的独门招牌,离了这里难能吃到呢。” 张宗子一早起来,的确还没来得及吃饭,此时早已饿了,搓手笑道,“不都是买的吗?什么独门秘诀?烧饼是甜的咸的?豆腐脑我吃咸的呢,可惜家里没有碎油脆,榨菜有吗?” 李小妹取了一个小陶罐来,闻言抿嘴笑着说了几句川话,郝六哥翻译道,“既然会吃咸的,那就正好尝尝我们的好辣味。” 说着,便从陶罐里舀了两勺红彤彤、黑乎乎的酱,拌进豆腐脑中,李小妹也从篮子里取出了店家送的一小碟油脆、榨菜末,并葱花都有,也是十分的齐全,张宗子抽抽鼻子,吸了几口,笑道,“怎么辣辣的呀!” 说着,便将豆腐脑搅和了一下,试着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郝家初来乍到,家里餐具都是才置办齐的,如调羹这样的细巧物件暂还没买呢。“哇!好辣!” 辣这个字,起源是很古早的,五代便有,倒不是因为辣椒而来。茱萸、山葵等物,都是辣的,辣椒这个名字,仔细地说,还是借用了‘辣’这个古字……这是张宗子在自己的《云县辣椒考》上所写的内容,不过这篇文章他还没有写完,因为张宗子想把自己吃到的所有辣味食品都记录上去,到目前为止还没完成这个伟业。 此时此刻,他是没心情去想这些了,张宗子辣得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刹那间那股气仿佛连天灵盖都冲开了,极度的刺激又带来一种飘飘然的爽快感,他嘶地长 吸了一口气,又往外喷火般全喷了出去,忙抓起芝麻烧饼咬了一口,只觉得那微咸微温,酥脆的口感似乎也被辣味激活,格外香甜美味,那上头起的油酥,在嘴里把余下的辣味都裹了去,仿佛平时所品尝的都更好吃了几倍。 “哇——过瘾!” 从怀中掏出手帕,连忙揩去了被辣出来的鼻涕,张宗子由衷地喊道,“过瘾啊!六哥,这个——这个硬是要dei!”不知为何,他竟是被辣出了缠着郝六哥学的几句川音了。 安叔和郝大陆的侄子童儿,都被逗得乐不可支,李小妹摇摇头,对郝六哥说了几句话,郝太太也道,“促狭!你给他是太多了。” 郝大陆哈哈一笑,这才把自己面前还没动过的那碗豆腐脑,和张宗子调换了,他这一碗只加了一勺浅浅的辣酱,便更容易接受得多,张宗子喝了几口,真觉得咸、鲜、辣集于一身,开胃至极,简直连汁水都比平时美味了许多倍,又非常下饭,配着咸烧饼吃,感觉能吃平日里两倍的量。 他平时食量不大,这烧饼有郝六哥的巴掌大,在来云县以前,张宗子都吃不完,到买活军这里以后,每天东奔西走,要做的事比从前多得多,一早上便能吃一碗豆腐脑,一个烧饼了。但今日吃了一个烧饼,胃里滚烫,异常舒适饥饿,还意犹未尽,看向竹筐——两个饼是吃不下的,但一个饼又有些不足。 这筐里八张烧饼,五个人先各自吃了一张,再有三张都是给郝六哥准备的,若童儿吃不完,他还包扫尾,他此时已经吃完了两张——所以他那碗豆腐脑是特别辣的,因为一碗豆腐脑要配四五张饼子。此时见张宗子眼神,便拿起第三张,撕了一小半递给张宗子,笑道,“吃个甜饼子压一压。” 这烧饼大约半个指头薄厚,烘得干干的,上头洒了芝麻,便是没有调味实在也是很香甜的,咸饼子且不说,甜饼子混了红糖碎在里头,咬一口时不时能尝到半融化、半沁入饼子里的糖汁儿,张宗子吃得回味无穷,道,“这饼子我也时常买来吃的,从没有今天这般味美,这都是伯母做的酱好,把舌头都叫醒了!此酱是怎么做的,可有名目?” 郝太太笑道,“这个是咸面酱、豆瓣酱下锅炒香,加海带水烧干,又加了大量辣椒,上等的好雪花盐,再泼热油上去。也是前几日摸索着做的,他们都极为喜欢,家里吃用的东西,起什么名呢?” 张宗子道,“这东西若是制作起来不麻烦,为何不发卖呢?我第一个就要买几百斤,寄回家里去孝敬给祖父亲朋——我倒觉得此物开胃健脾,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很可以当做路菜,行路时哪怕是寡面烧饼,又或是一碗清水素面,加一点辣椒酱,立刻变成人间美味,倒是比任何酱料都更加中吃!伯母因小脚的缘故,不好出去做活,那便在家做些酱来发卖,岂不是两全其美?也能有个进项?” 郝家人倒是没虑到这一点,此时郝太太听了,便先心动了,问道,“若是以张少爷所见,此物能卖到多少一坛?” 张宗子原本对物价没有一丁点概念,这段日子常去纠缠诸掌柜,倒是对生意有了些了解,挠头道,“远行的人还要讲究口味的,家里多半非富即贵,酱料若不是自家做,要出去买,那家境也差不了的,这酱费工,又旺油,本钱也不低,一斤不卖个半两银子,说不过去吧?” 郝家人听了,各自都是咋舌——一斤酱要五百文!几乎是一个初级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 安叔道,“吃不起哩!原来我吃的是这样贵的好东西!” 若是真卖到一斤五百文,这里的利就很大了,郝太太似乎有些心动,但也知道问张宗子无用,便对张宗子道,“张少爷,若是贵家铺子也做酱醋生意,便想托请少爷做中人,由我们向掌柜的请教请教!这若是能做起来,我是想做的——我还要挣钱去做放足手术那!若能多个进项,为什么不好呢?” 张宗子那一日冲出去吐了之后,便浑浑噩噩的,后来又急于去写文章,把郝太太扶到家里便急着走了,倒是忘了询问后续,不过他昨日刚得知因为麻醉、感染的限制,放足手术似乎是不好广泛去做的,先郝太太又说起了放足手术,便忙问究竟,“这个手术竟能做吗?要花费多少钱呢?医生可有说过感染的事?不如由我来帮伯母出诊金吧!” ——他已是打定主意,要将郝太太的放足手术,写成报道,放在《买活周报》上,作为反缠足运动的第二篇文章了。 171 郝君书绝赞美味辣椒酱(下) 郝六哥、李小妹和安叔,是要上班去的,连童儿吃完了早饭都要去上学,唯独张宗子这里,他的工作时间相当自由,还暂不必去报社报道,因此便留下来,一边帮郝太太收拾碗筷,一边听她说起了那日就诊的经过。 “手术是可以做的,张少爷你说的那种麻醉,医生也有讲过——那是用仙器来做的手术,把人麻翻了过去之后,会将人插一根管子到喉咙里去,帮助呼吸,听说还有仙器能检测心跳、血压——便是教科书上所说的东西,若是心跳太缓了,血压太低了,便能跟着添减药量。” 郝太太便介绍起了她现在能做的手术,“若是要把腿骨完全恢复,那是要用这种仙器来做手术的,因为时间很长,而且要往脚里打钢钉,帮助脚骨恢复。听说这个是剧痛的,若是仅仅熟睡过去,可能会被痛醒,甚至活生生痛死过去。而且这种手术,大动干戈,术后感染的几率也高,便要动用更宝贵的青霉素——这都不是钱能买到的东西,得有一定的身份和分数才可以。” 这里的分数,便不是说一般的老百姓能够得到的了,以张宗子的了解,能够享受这么一套手术的待遇的,整个买活军只怕也没有几个人,说不准徐先生是可以的,还有连翘、陆大红这些报纸新闻里常提到的名字。张宗子哪怕把全家都带来,投献了家产,恐怕都凑不够这个分数呢。 但,是不是说别人就完全做不了手术呢?也不是的,也有一种新的手术办法,虽然贵,但对政审分没有太多的要求,便是用乙迷来进行麻醉,按照董医生的介绍,这种麻醉,会有一定的后遗症,譬如说头晕、呕吐,甚至如果运气极度不好,可能睡去了便醒不来——而且剂量也是不好拿捏的,若是多了,可能会死,若是少了,手术过程中便可能会痛醒,因此并不适合耗时久的大手术。 但,如果病人本人的意愿强烈,也愿意承担风险,乙迷麻醉也可以用在一些小手术中。不过乙迷本身的价格就相当昂贵,而且这手术董医生是做不了的,必须要请到买活军这里最擅长外伤手术的万医生来做,这个万医生曾经治好了彬山一个高级工程师的高低脚,算是买活军里骨伤科的第一人了。因此医药费是很贵的,至少要准备二十两银子。而且也不能马上就做,要先把感染脓溃之处治好了,再择机手术。 “以我的脚来说,之所以很容易化脓疼痛,是因为小趾的指甲,或许是受了缠足的刺激,因此便长得畸形了,往往扣进肉里,那一处又被折在足心,行走时是个着力点,因此容易肿痛。可以切去小趾的一段,这样便会好得多了。” 张宗子虽然刚吃饱,但现在谈论这个话题倒不会引起他的不适,因为在考证的过程中俨然已经习惯了,他关心地问,“需不需要先交押金呢?若是这样,伯母千万不要客气,先把钱凑了,将手术做了是要紧。” 郝太太的脚刚把指甲给剪了,现在垫了药棉在足心,又在医院配了两根轻便的助力拐杖来,至少走路不像是之前那样蹒跚了,可以凭借拐杖助力,在院中跳来跳去。闻言道,“让张少爷费心了,手术时机还要看这感染处恢复得如何,若是恢复得好,才能排号。届时还能申请一部分医药费的减免,若是到那时还是不足,也就只能厚颜开口了。眼下倒是还好,暂时无须银两呢。” 张宗子听说,方才罢了,又对这乙迷好奇不已,向郝太太打探,郝太太道,“这东西似乎西洋人那里很早就有了,还有一种叫做快乐气的东西,只他们并不拿来做手术而已。以前买活军就有少量制备,不过这东西要用纯酒,还要硝石,还要硫酸——便是我们叫胆精的东西,这些都很贵,因此乙迷也很贵,产量不多,买活军管得还非常严格,很少动用。” “听说本地的医院,上一次用乙迷,还是有人得了绞肠痧,药石罔效,眼看是救不得了,便给他开膛破肚,做了所谓阑尾切割手术,事后合拢了肚腹,居然这人还活过来了!” “真有这样的事吗!”张宗子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觉得这也是非常适合刊登在第六版、第七版的内容,“此人现在还在云县吗?伯母可知道姓名?” 虽然凡是年长些的女人,都免不得有喜好探问的非议,嘴里常说的是东家长、西家短,但郝太太嘴里的秘辛却是不同的,张宗子觉得他往往能从中得到许多灵感,发现‘新闻’的线索。这令他对郝太太很钦佩,更觉得有些惋惜——如果郝太太的脚是好的,那么她说不定也能做个采风使呢! “这个人似乎是一个海商,康复后便出海去了,不知道有没有返回,也不知为何,官府没有大力宣扬这个事情。”郝太太也有些纳闷。 这一点张宗子是知道的,“应该是害怕术后感染的关系,若是这事情传扬得不好,许多人都想来做开腹手术,这不死人还好,皆大欢喜,死人了可能是要闹事呢!昨晚我们开会时,六姐就有说起土法制备青霉素的事,徐先生说会尽力去做——至少要等青霉素能土产了,才好大规模地做手术。” “可是呢,医生也说了,若是这几个月青霉素能够土产,我的手术也快得多。当时还疑惑青霉素是什么。”郝太太忙道,“这样说,医生也是很不够的,尤其是能做手术的医生。” 她不由就琢磨起来了,“若是能考进医学专门学校,真不失为很好的前程。可惜,我们六哥是个粗人,做不得这事儿,倒是童儿还能试一试。” 一个码头苦力之母,一个是大家公子,两人居然谈得相当投机,一起收拾完碗筷,张宗子便去雇了驴子来,载着郝太太,又拿了一坛子辣椒酱,去码头边上的张家铺子找诸掌柜——诸掌柜倒不是每天都去交易大厅,这一条街里,相邻的铺子合伙,每天轮流出人去交易大厅抄货单,诸掌柜这种做长生意的,每天看看货单,再根据自己铺子里的存货余量,第二日更改自家的报价、数量便行了。 张家之所以财雄势大,除了有地以外,也是有厂,他们家一向是自产丝绸的,在乡间到处地搜寻了蚕茧来做,云县码头起来了之后,还去买了乡邻家自产的丝绢,运到云县来卖,在交易大厅里,一单便是成千上万两银子的买卖。 这样做大宗买卖的铺子,看着门庭冷落,伙计们里里外外闲得发慌,赚头却是比那些做乡邻生意,顾客盈门的铺子还多了许多,诸掌柜本来正在后院用茶,手里拿着炭笔,在报价单上圈圈点点,见到少东家来了,便忙起身让座,又忙叫人端了几色糕点,如云片糕、龙须酥等上来,笑道,“这是刚从家里送来的新制点心,素来是少爷最爱吃的,因您今日忙着要搬家,便还没送到屋里,先在这儿尝些吧。”张宗子的秋衣还是从铺子里拿的,诸掌柜自然知道他搬家、转租的事情。 张宗子现在对这老式的点心,便有些看不上了,捻起一片来送入口中,让了让郝太太,便说起了郝太太的这门辣酱生意。郝太太在一旁都有些赧然——这样的大铺子,如何看得上她这样一点小生意?张宗子是年少心热,她是有些占便宜了。 诸掌柜倒丝毫没有轻视,一听张宗子说了,便立刻请伙计去买了一筐馒头,一筐烧饼,又请铺内五六个伙计都来品尝,其中有能吃辣的,都是赞不绝口,笑道,“我们已是吃过早饭了,吃这烧饼却还觉得胃口大开,吃了还想再吃呢。” 辣椒可以开胃,是报纸上已说过的事情,但落在生活中,却还是不自觉感叹其的神奇,诸掌柜道,“这辣酱相当的下饭,回味无穷,确实超出了市场上如今售卖得多的醢菹。只不知道炮制起来是否费时,而一次又能出产几斤呢?” 这些是郝太太来之前便已经想好的,此时便如实告知,道,“若是原料都有,锅灶也有,那么一日熬个两三大锅,几十斤是不成问题的。不过此物费油,本钱必定是比原有的那些要更高。” “这是自然的!”诸掌柜对于定价的主张和张宗子不谋而合,“若只是一天几十斤,我这里都能包销掉,这东西油多,可以久储,做路菜也好,平日里做菜调味也罢,都是有用场的。一斤一百五十文——大宗出货的话,少于一百五十文也是不像话的。” 他并没有过问详细的成本,这要靠郝太太自家去算,郝太太扫盲班毕业,算数是做得来的,一听说一斤一百五十文,顿时喜上眉梢,又道,“这会否高了?诸掌柜万勿看在张少爷面子上,做折本生意!” 诸掌柜笑道,“哪里话来?郝太太,你且看今日的报价单罢——” 说着,正好将手里的报价单送到郝太太面前,指点着说道,“今日的油盐酱醋,报价都在上头,除了盐以外,只看这油,一斤便要六十文,油多的酱,如何能不贵呢?” “再看这酱油,也要十七八文一斤,这还是云县这里,什么东西都便宜,郝太太这个酱,又有油,又有面酱、豆豉酱做底,还有辣椒——辣椒也不便宜呢,一斤要五文,若是晒成干,一斤要十文,这里都是本钱,还有海带泡水,海带干也要钱呀——” 实际上郝太太的本钱,应该是所有原材料加在一起,按配比来计本,只是这些原料,一般都是每日里买一些,价钱随行就市,很不容易算得清楚,此时从报价单上看了各样原材料的价钱,在心底姑且按这些价格计算了一番,便道,“如此,我一斤辣酱的本钱在四十文左右——呀!原来我儿一个月要吃四十文的酱!” 她还有些习惯的心疼:这个价格,若是放在从前叙州那里,自然是很不能接受的,那是连一文钱都要省着花的日子。可在买活军这里,似乎又很无谓了,郝六哥一个月大概能赚九百文的工资呢,而郝家人上工都能吃一顿食堂,这一顿是尽量吃饱的,回家吃的那一顿,往往就是辣酱佐餐,因为来时已是深秋,绿叶菜很快便没有了,便炒个雪里红腌菜,或者是炒个土豆丝,配着稠粥,辣酱拌上小咸菜,郝六哥肚量大,再吃两个便宜的杂面馍馍,便是相当不错的一顿了。 “本钱都要四十文了,郝太太还要费人工去买菜呢。”诸掌柜断言,“一斤一百五十文是不贵的,这样上等的酱料,卖五十文也好,卖两百文也好,客人根本都不在乎,甚至于卖得太便宜了,他还觉得这货太便宜了,配不上他的架子哩!” “您若是情愿自己劳动,再去雇两个小工来, 我这里一日三十斤包销,那是决计没有一点差池的。若是您不想这样费事儿,那么……或者也能和我们合股——您只管出方子,看着小工做事,尝尝出品的风味,别的事一概不管,便坐收三成的利,每年冬月结算,半点不会拖欠。” 本钱四十文的酱,这里诸掌柜一百五十文收去,一斤便是一百一十文的利,一日哪怕只炒卖给张家的三十斤,这里也有三两银子了,不数日便能凑齐放足手术需要的银子,至于说水泥房也好,郝六哥的婚事也好,甚至于说大了,包船回叙州去接船工也好,在这一个月一百两银子的出息面前,似乎也不在话下了—— 有了这生意在,郝六哥还需要赎政审分吗?他们大可以先包船去叙州接人,回来了之后再分期收回路费,还能加收利息,如此细水长流,彼此滋补,便永远都能有船只来往于叙州和云县之间带人——因为带来了船工的缘故,郝家还能加政审分,哪怕便是没有利息的收益,梦寐以求的政审分这不就来了吗?! 而若是选择了和张家合股,那便甚至还要更好,郝太太也不必迈着小脚,辛辛苦苦地去买料、炒料,只需要在工坊里坐定了把关便可。小工炒料,总是比她自己炒要出产得多,若是足够信任张家,每年算下来,说不定收得比自家去做要多更多呢! 谁能想到,一个主妇偶然在家庭厨房中钻研出的酱料,只是被张宗子品尝到了,便乍然间敷衍出了这么一大篇的文章?甚至连郝家人梦寐以求的政审分难题都迎刃而解,郝太太也是晕晕乎乎的,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这里诸多关节,有些是郝太太自己想到的,有些则是诸掌柜提到的,至于说政审分的获取,那自然是对此分曾经梦寐以求的张宗子提出来的喽。 诸掌柜还建议郝太太不论采取什么方式和张家铺子合作,都先去买活军那里登记商标专利,“若是想要登上报纸做广告,这商标是非得先申请好不可,此外还有配方专利,若是信得过买活军衙门,也还是去登记一下好些呢!” 郝太太也算是有见识、有眼光的人物了,但来到买活军这里以后,仍感到目不暇接,有太多不甚了了的新事物,闻言忙又急切问道,“什么是商标申请?所谓配方专利,又是什么?咱们这日产三十斤的酱料……也能登上报纸做广告吗?”从原本预料中一天卖几斤,一个月卖个几十斤的小本生意,变成如今这样讨论着广告、专利的大手笔,郝太太实在是感到很不可思议。 诸掌柜笑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呀!若是没有广告,这酱料该如何打响名声呢?至于商标、配方专利,那便更简单了,郝太太您请想,这广告这一栏里,有什么货是不标明产地的?譬如这温暖牌毛衣,便注明了是临城县一厂生产,倘若温暖牌这三个字不是商标,没有专利,那么什么人都可以来卖温暖牌毛衣了,报纸又有什么缘故不给他们刊发呢?难道温暖牌三个字,只许临城县一厂用,不许别人用不成?” “这……难道不是如此吗?”张宗子比郝太太还困惑,“就譬如说甬城港的咸呛蟹,天下知名,似乎往外卖的时候也都叫甬城咸呛蟹,出了一个陈记之后,所谓真陈记、真正正宗陈麻子记等等招贴,更是层出不穷。” “在买活军这里便是不许的,温暖牌登记专利之后,其余真温暖、温暖心等这类商标,便不可能通过审核。”诸掌柜似乎对买活军很钦佩,“至于配方专利,便更是神乎其神了,往常一家的方子做得好,便要想方设法进行保密,甚至是投献生意给本地大族的做法,在此地完全不必要。只要先将自家的产品和配方在买活军处登记,那么往后的仿制者,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得一模一样,倘若当真做得一模一样,影响到了你的生意,告诉查实之后,要缴纳天价罚金呢!” 便是张宗子,也听过些怀璧其罪的故事,一般的百姓有了什么秘方,凭此发家致富的不是没有,但更多的便是因此家破人亡,被本地的豪绅大族夺去了生意,哪怕是一栋酒楼,做得喧嚣了,惹来了上头的注意,也有可能从此易手。便是无人惦记这些,商户的经营也不容易,不得不面对同行群起仿制的局面,也全无办法为自己申冤。 民间对此,也是习以为常,甚至不觉得是什么不好的事。买活军酒楼刚推出什么菜色,仿制者便蜂拥而至,便是一样的道理。以百姓们拥护买活军的程度,倘若他们以为仿制不是好事,断断是不会这么做的。因此郝太太对自己的生意原本没有很高的预期——若是好卖,街坊是一定会来仿制的,而雇佣的小工,倘若不是家里的血亲,过几年辞工之后,没多久也一定会出现口味极其相似的酱料来争夺生意。这种一日三十斤,一斤一百多文的好日子,或许根本就不能持续多久。 但有了这种专利制度,那么……至少别人来仿制的时候,就要再麻烦一些了,这笔独门的钱也能多赚一段时日了。郝太太因此便一下振奋了起来,不过她是有城府的人,把情绪都压在心底,只是说道,“买活军这里的生意……真和外头太不一样了!” 诸掌柜也说,“买活军这里的生意——又好做,又不好做,对于真的想做生意的人来说,这儿的生意,才叫做真正的生意呢。” 这句话的滋味,注定只有诸掌柜一个人能品尝了,因为其余两人是完全没有做过生意的。张宗子听得目瞪口呆,手下唰唰地记着,似乎俨然又有一篇雄文正在酝酿,而郝太太仔细斟酌了一番,便决定先去登记专利,之后再和家里人商量,看看该如何与张家铺子合作。 既然如此,第一件事便是要给这辣酱起个体面的名字了,此事自然非张宗子莫属,他也是摩拳擦掌,当仁不让——事实上,张宗子之前问名字,便是很有起名的欲望,将来若这辣酱流传海内外,传到了后世,也是他这未来大人物,与郝太太这江湖奇女子之间的一段佳话! “郝妈妈红油辣酱,如何?” 他眼睛一眨便想了个名字,还自己解释道,“这酱贵,要在名字上体现出贵的道理来,因此加个油字,郝妈妈,则取其谐音,又便于传扬,伯母以为如何?” 郝太太寻思片刻,道,“这名字虽然好,但这妈妈二字,有些地方是叫老妈子的,酱卖得这样贵,起个贱名,是否不妥呢?旁人一听名字,便觉得这货便宜了去。” 诸掌柜倒对郝妈妈刮目相看,拊掌笑道,“郝太太这话有理,给佳货起名,便犹如文章立论,最是要紧不过,以鄙人之见——” “啊————”张宗子着急忙慌,大叫了一声,打断诸掌柜,忙道,“既然不叫郝妈妈,何如便直接以人名去登记呢?郝君书红油辣酱,如何——伯母这名字典雅,如此一来,令人顿感神往,仿佛系出高门,为大家私方——” 诸掌柜在旁无奈小声说,“少爷,其实便用了我的名字,也可以归功于你呀”。张宗子只做听不见,又道,“如今做医馆的,有方回春堂,做剪刀的有张小泉剪刀,可见这人名作为商标的,古已有之,不是没有传承。而且伯母流落时,应当年纪尚小,不记得出身,这郝字是随夫姓,唯有君书两个字,才是你的名字,郝君书这三个字,堂堂正正,从此天下买到辣酱之人,都知道了伯母的大名,这岂不是扬眉吐气吗?” 郝太太不由为他的孩子气失笑,但仔细寻思,也觉得张宗子这话说到心底去了,因道,“这君书两个字,也不是我的真名,真名似乎未起过,襁褓间便被卖到了鸨母家里去,由她起了这个名字,随的是她的姓,只她待我也不太好,嫁人后不愿要她的姓,到了哪家,便随哪家的姓,确然只有君书两个字,一辈子跟着我,不是我的,也成了我的。” 她的来历,只看小脚、身份,明眼人自有猜测,诸掌柜见郝太太说得大方,不由也是暗自点头,心道郝家人果然不凡,才来了不到两个月,已是这般大方,俨然完全融入买活军,将来只怕还另有一番成就,未必仅仅局限于这辣酱而已。 他便合掌笑道,“善哉,善哉,郝君书红油辣酱,朗朗上口,又透着尊贵。宗子少爷果然才气不凡。” 张宗子闻言,便洋洋得意,亲自拿来报纸上的广告栏,以从前没有的仔细钻研了一会,又道,“这商标画,那也定当由我来画的——伯母你瞧,这温暖牌毛衣的商标便画得很好,字上头这个缎带里,还有小字两行,写了‘合体如意、抵风御寒’——咱们是不是也在商标画上加几句鼓吹的言语?” 如此众人又计议了一会,张宗子执笔,学着温暖牌毛衣的格式,先画了线框出来,再做了简单的吉祥花纹,在框中以工整隶书,写了郝君书红油辣酱七个大字,又在上头以楷体写了四个小字,‘绝赞美味’,对郝太太说道,“这绝赞两个字,也是从《斗破乾坤》中来,包保那些识货的人家,一看就知道,这是买活军里出来的好东西。” 郝太太还没来得及看话本呢,听他这么说,也不怎么当回事,便应了下来,实则她现在对这门生意,真实感仍然不强,只拿准了合作形式,这在她看来是最重要的,因此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至于其他的,无可无不可,只由着张宗子一头热。 如此,商标的名字、招贴画都定下了,已是具备去衙门登记的条件,诸掌柜便起身领他们出了自家铺子,走到隔壁一间小门脸里,拱手笑道,“金花大姐,今日有事烦您带挈,我这里有个朋友,要去衙门登记商标,不知你们霍大郎可在家么?” 那铺子应当也是做大宗生意,伙计并不多,只一个打扮严整的年轻妇人在柜头打算盘,听诸掌柜这么一招呼,顿时走出来笑道,“他刚去交易所送单子去了——几位先坐下说!” 又见郝太太打量铺子里成筐放着的海货,忙又道,“看上什么,只管问价,我们这里买卖一向公道,童叟无欺,嫂子尽管放心!” 听她殷勤口气,倒像是铺子的东家一般,郝太太不由向她看去,诸掌柜在一边就介绍道,“这徐金花大姐是离了婚出来自过的,不到一年时间,经营起这间门脸,一个人撑门立户,最是能干不过!” 又对金花大姐笑道,“大姐,我今日这朋友便是郝太太——她也是要一人支撑起一门生意,你若有什么好话儿,便只管说给她听,我们都领你的情!”:,, 136 郝六哥投买活军(下) “格老子的,死也就这么死了,便去南边闯一闯又如何!” 秋雨连绵,屋外是大雨哗啦啦,屋内是小雨滴滴答,这屋子已经十分倾颓落魄,屋檐里都长出了长长的草,屋内家什腿脚完好的也早已不太多了,安叔搔着一头稀疏蓬乱的白发,将杯中劣酒一饮而尽,笑着一拍郝六哥,依稀还可见当年的豪情,“怕什么死?死了不过是一蹬腿的事,死之前多少折腾点动静出来!” 他爱吃酒,这是家里人都病死后留下的毛病,而且每饮必醉,醉了以后便往往胡言乱语,郝六哥也不知该怎么告诉安叔,虽然买活军是反贼,但他们并不是去加入反贼一起谋反……或许到了那里也要上阵打仗?其实他也不太肯定,便不好纠正安叔,只道,“义父,这些话外人面前还是少说,免得惹来是非,咱们就是去造船的。” “是,是。”安叔一缩脖子,又露出夸张的谨慎之色来,小心翼翼左右看了几眼,又珍惜地吃了几口酒,仿佛清醒了一些,乜斜迷瞪着道,“再说一次,咱们何时启程来着?” 郝六哥今日在码头上已经和那边说好,那商人果然是愿意搭载船工去丰饶县的——到了丰饶县,再转信江,便可去到买活军的治下。船东细问了安叔一行人的身份,知道是船工安叔,义子兼徒儿郝六哥,五十岁的母亲,再有六七岁的男童,安叔自己的十三岁亲孙女,一共五人。 又问了是否识字,有没有残疾,能不能做活。便对郝六哥道,“从这里去丰饶县,路费很高,官价怎么也要二十两银一个人——路上要走近一个月呢!虽说买活军会付船钱,但丑话要说在前头,买活军也不是白白付钱,有这么几点,第一,过去了以后,你们都是要做活的,哪怕是你母亲、你那个义侄女,也不能在家里闲着,必须要听从指挥,出去读书识字,上学做活,而且要挣出船费双倍的银子,才能说离开的事,我的话你可明白?” 这倒是很正当的要求,郝六哥没什么异议,表示自己都从报纸上看明白了。那船东倒是高看他一眼,笑道,“你是个伶俐的,到了买活军那里,只怕也有一番作为,既然如此,也不要你开什么身份文书来,上了船都包在我身上,我们五日后就走,你们到时来上就是了,若过时也是不等的。你们若来了,我这里就有你们的五个位置——莫看这不算什么人情,今日消息刚传出去,上百个人就来问我做活的事,若非你那义父是老船工,也有人证,还真不能挪出五个位置来哩。” 叙州城并不大,安叔做了一辈子的船工,自然也是罗祖教的人,这船东也是走老船了,手下也有罗祖教的弟兄,这么辗转推荐过来,证实了安叔的身份。船东所说的‘不要你开身份文书,上了船都包在我身上’,其实便是暗示郝六哥,这安叔是否有一个孙女,他也是清楚得很,只是不予追究罢了。不管这女郎是拐卖还是私奔,反正上了船之后,都有他来兜着。 此时能在大江走船的商家,背后定有倚仗,郝六哥、安叔这样的小人物,哪怕是惹出了对他们来说天大的乱子,对船东来说,也不过动动手指罢了。郝六哥心下十分感激,跪下去要给船东磕头,船东笑嘻嘻地道,“不敢,不敢,若是郝六你在买活军那处出了头,可别忘了带挈兄弟便是了。” 有了船东这话,事情就好办些了,否则便是将李小妹偷了出来,也还是无处可去的,这些窑子里都豢养了不少打手龟奴,一旦有小妹娃走丢了,立刻气势汹汹大加搜捕,哪怕是逃往乡间,也要防备眼线告密,除非躲入深山,或者逃上商船,否则总有被找到的一天。——不过李小妹这样最低级的小妹娃,赎身价格也不过就几十两银子,能出得起船钱,直接赎身就好了,也没必要玩阴的。 仿佛自从下定决心要去买活军那里,这世道都没那样严苛了,听到的都是些好消息,郝六哥便和三德商议道,“此事不好先叫小妹知道,免得她露出破绽,五日后你尽管上工,我去把她偷出来,直接上船走人。” 三德为人比郝六哥更好忧虑,摇头说道,“万一她有个头疼脑热,不见客人呢?这一向窑子的生意也不好,她们晚上都到码头上招揽客人,不如我们这几日也去兜搭兜搭——” 三德定然是去偷看过那些红姑娘好些回,想要从中找到李小妹,郝六哥看着三德的表情有些同情,却没有赞同他的意见,只说道,“你不懂,小妹便是害病了,有客人点她,她也一定要出来的。而去码头的都是养熟了的红姑娘带头,小妹娃怕逃,是不肯让她们去的,你晓得我娘以前就是窑子里的红姑,那规矩我比你明白,便按我说的来。” 郝六哥的出身也是街坊众所周知的,他母亲是北地来的金花,若不是窑子里的姑娘,怎么会缠足呢?而且还是北地特有的折骨缠,走不了路,摇摇摆摆,不好出去做活。她当年被前街大官人从北方带回来,养在家里玩了几年,玩腻味了,便逐出府自生自灭,郝六哥的父亲收留了她,这是众所周知的——虽说出身不体面,但她读书识字,生了两个孩子都高壮,街坊邻居也不敢十分欺辱了去。只是这件事又不光彩,三德从未听郝六哥提起而已。 话都说到这份上,三德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只帮着郝六哥将家里的物什,连着房契,都送到厚泽当做了死当,好歹凑足了十五两银子的随身盘缠——他们家实在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值钱的,一间房也都快倒了,再有房外一个窝棚而已,能换到十五两银子已是看在三德的面子上。 这几日安叔、郝六哥的动静也瞒不过街坊,因郝六哥一向有些威望,一时众人都动了心,来问他们去向的络绎不绝,更有好事的请郝六挑头,带弟兄们一道出去闯闯。郝六道,“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来,咱们码头兄弟日子实在不好过,都巴望着有个好去处。我郝六便出去给大家探探路,若日子还过得,便是砸锅卖铁也必要将各位兄弟都带出去,博个肚饱肠饱,没得每年冬天都冻死饿死病死,这心敢向罗祖发誓,各位兄弟信我便是了!” 他们这些码头苦力,多多少少一脚都和罗祖教有些干系,郝六在罗祖教内虽无职司,也无钱供奉,但这时候大家都承认他的身份,兴高采烈喝彩起来,还有些兄弟张罗着要送程仪,都被郝六婉拒了,道,“看报纸上说,今年冬天更冷,有余钱的都赶紧去赎冬衣,好生保重,来日还有再见的时候。” 因有了这些事,郝六去瓦子的时候,那几个龟公便都调侃他笑道,“稀客,这是临走了来尝尝咱们川妹的味道?” 此时的底层男性,一辈子不能成亲,只能打光棍到老也是再常见不过,如郝六之父一般,能娶到从良伎女的已十分值得炫耀,因为伎女往往好颜色,且知书达礼,能教孩子认几个字。其余的大老爷们,想要泄欲,除了两两做兔儿爷,便是攒钱来瓦子、窑子,去半掩门。这种交易的价格也是天差地别,丰俭由人。 有钱人去打茶围,吃茶吃酒都要二三两银,非得来吃了几次才能做新郎,甚至还有县老爷亲自点花魁的,要梳拢这样的花魁,还要额外开发‘聘礼’,办婚仪,数百两银子一亲芳泽的也很常见。而穷人来的瓦子,有时候甚至三四十文便能快活一次,只是来见客的便多是半老徐娘,甚至连白发苍苍,四十多岁的老婆子都有,那要价便更加便宜了,二三十文便能成事。甚至还有些穷人有意地拣选这样便宜的伎女,专在灯下行事,‘能省一点是一点’,反正那一点如豆烛火下看着都差不多。 不来瓦子的人也有,譬如三德这样有一份正经职业的伙计,便多是不来的,店铺的伙计都有明确的规矩,不得在外嫖宿,若是和钱财有关,甚至人身自由都要受到限制。像是晋商的铺子,掌柜、伙计几乎一辈子都在外地柜上,几乎从不出门过夜,几年回家探亲一次,若是娶亲,孩子多是这时候生的,直到老了才带着钱回家养老去。如三德这样时常还能回家的,已经是厚泽当规矩宽松,再一个三德手里没有掌着钥匙的缘故。 还有郝六这样,有家累,胃口又大的人,几乎一辈子都没吃饱过,也从不肯来这些地方开荤,别人请他,他也不来,因为他是无钱还的,他连更便宜的象姑馆都不去,此时站在门口多少有些局促,笑道,“刚卖了房子——这出去了谁知道怎么样?死前总得快活一次。” 这是很说得过去的理由,龟奴们并未起疑,还让他到屋里喝茶,笑道,“你要选谁?小翠花?小金凤?蜘蛛精?小妲己?” 他们说的这都是一次二三百文茶钱的,在瓦子里也算是上等姑娘了,郝六道,“原先后街李家小妮呢,我和她惯来要好的,倒照顾照顾她。” 李小妹便宜,虽然年轻,但她生得一般,脚也大,身量细弱,和芦柴棒似的,半点算不得弱柳扶风,她进来的时候年岁又大了,不能裹脚,也不会吹笛抚琴,进来就做了低等的小妹娃,一百五十文便是一次,没客人的时候还要帮着红姑娘端茶倒水,应付人客,又要去后院晾晒洒扫,只有洗衣劈柴这些重活不给她们做,恐怕把手脚做粗了,妨碍价格。 这样的小妹娃没有自己的房间,在瓦子里也被人欺负,有人点她了,她方才往空房间来,完事后回去睡大通铺。晚间姑娘们一起去码头上揽客,她揽不到,回来就要被责打——都拿软鞭子抽,不留痕迹但钻心的疼。李小妹被卖了四五个月,被打得背都驼了,穿着单衣,抖抖瑟瑟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大鸟,脸上胡乱打了两坨胭脂,被领进屋里,见到郝六哥,面上似笑非笑,含糊地叫了一声人,便盯着脚尖不讲话。 郝六哥打量李小妹几眼,心道她倒是胖了些,这里虽然处处不好,但也比在家时能吃些饱饭。他道,“小妹,还记得我吗?” 李小妹轻轻点了点头,郝六哥走近了几步,她似乎想躲,但肩膀一退,又缩了一下,半晌,慢慢抬起头来,挤出一个笑,仿佛为了证明自己见到郝六哥是开心的,抖着嘴唇,轻而颤抖地说,“多、多谢六哥,照、照顾我生意。” 说着便艰难地伸手去解盘扣,郝六哥心里难受,低声道,“嘘,别说话!你裹脚了么?可能奔跑?” 李小妹动作顿了下,惊愕地看着郝六哥,似是有个伶俐的、聪慧的小姑娘从这迟钝滑稽的胭脂面具之下慢慢回转过来,她面上的疑问突然凝固了,换成了恍然,发出了低声而又急促的判断,“是三德请您来的么?六哥,别犯傻——刘老爷是怎么样的人物,扯进来连你们都被连累!” 郝六哥和她一时说不清,见窗外似乎有人影在动,便一把坐在床上,推动着床帏,使这不太牢靠的床帏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李小妹也明白过来,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逼迫着自己从嗓子眼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郝六哥低声问,“你房里有细软么?” 李小妹只是使劲摇头,也不知道是没有细软,还是不愿连累郝六哥和三德,郝六哥也不管她,只压着嗓子,飞快地说,“一会完事以后,我从后门出去,那只有一个龟奴看门,我会把他引开,你出去往码头走,安叔在码头船上等你,你就钻到船上,安叔,我娘都在上头,你钻到箱子里去,什么话也别说。船今晚就开了——是三德请我来的,你要是不走,下回就得他自己来。” 最后这句话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李小妹呆呆地望着郝六哥,半晌才仿佛猛然醒悟过来,用力点了点头,一张脸涨得血红,轻声急道,“我听话,我听话,你不要叫他来,不要叫他来!” 说到这里,她突然涌出了眼泪来,郝六哥又摇了摇床,忽而站起身来,虎吼一声,手臂上肌肉偾起,猛摇了一阵子,李小妹站在一边,低头擦着眼泪,不出声地抽着肩胛,她虽胖了一点,但骨头缝里还是几乎都没有肉,肩膀一伸一缩,看着病态的滑稽。 过了一会,她慢慢好了起来,又忽然将自己头发揉得乱了些,刚穿上的衣衫,也用手搓了两下,让它看起来皱皱巴巴的。郝六哥细声问,“时间差不多了吧?” 李小妹现在越来越像个活人了,她虽然依旧极其羞愧,且还有些无法回神,但对问话的反应终究比之前快得多,“挺久的了……他们……他们都很快的。” 她有些脸红,但还是尽量说完,“有些人就一会会。” 郝六哥也就松开手,有意发出一声叹息,又将床褥弄得凌乱,低声和李小妹多嘱咐了几句,便把手背在一边,响亮地咳嗽一声,推门出去,又回头问道,“茅房在哪?” 李小妹指了个方向,慢慢地福了个身,低声说道,“老爷慢走。” 这些小妹娃一贯都是如此,迟钝粗俗,不知礼仪,隔了个院子,远远的几个茶壶小厮看了,都是有些不屑。这样低等的客人,也不值得他们迎来送往,便目送着两人各自折向两条道,一条是去茅厕,一条则是去井里,打水来擦床,这房间也是归小妹娃们自己收拾的。 此时已近傍晚,客人渐多,众人很快都忙了起来,不久房间都满了,几个茶壶便埋怨李小妹偷懒,也不晓得来擦床,只好随意拉了个小妹娃让她去收拾,待到一两个时辰以后,第一波客人快散了,班主犹不肯让红姑娘们休息,要让她们去码头拉客,叫小妹娃过来服侍红姑娘梳洗时,这才查对出少了个李小妹。 班主发怒道,“懒批!不抽她是不学好噻!去她们屋里找她!” 屋里却也没有,一时又有人怀疑她跳了井,这事也常见,尤其今天有原本的老相识来光顾她。瓦子里很多半路卖来的姑娘寻死,往往最高峰就是第一次被原本的老相识光顾。 “不对啊,”也有人说,“她是后街来的,后街的老猴、老王不都爱光顾她么?未必老郝来了就要寻死。” 一个小妹娃,夜里正是生意要紧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能明日再找了。这里班主忙着打发红姑娘出门,等第二日起来细细查问,听说郝六走的时候是从茅房那里后门出去,不由有些起疑——后门巷子人少,是不是他趁乱拐带了李小妹呢? 派人去码头打听了一番,郝六早已走了,阖家走得一干二净,连房子都卖了,说是去外地投亲,他那日从瓦子出去,又四处办事,都是光身一人,此时船早已开走,实在无处对证,再说郝六无缘无故来拐带一个小妹娃做什么?他家这样穷,还养得起媳妇? 才来了四五个月,白吃了许多饭,也没赚什么钱回来,这生意做得很亏,班主气得咬牙切齿,却也不值当为了一个小妹娃再追查下去,只怒道,“她哥哥还活着不是?来人传信去盐井,叫人打他四十鞭!传话我们四处的兄弟,找寻这李小妹——天大地大,她便以为她能跑了?我倒要看看,她能跑到哪里去!她死了还好,只要她还活着,这笔帐早晚要算!” 如此过了数日,又有人说在下游见到了女尸,众人便说只怕还是李小妹跑了去投水,也未可知。流言从江边传到瓦子,又从瓦子传到了厚泽当,三德在库房里擦几个古董花瓶,听见外面的话声,无声地笑了起来。 窗外的天满是阴霾,只有一线空当,射出模糊而刺目的白光,三德透过窗栅望着那一线光芒,他脸上打下了一重一重的阴影,嘴角的笑容却逐渐扩大。他突然无声而快活地大笑了起来,眼底的愁绪似乎在不断的消解,有一种久已失去的,对未来的盼望,正在慢慢的滋生,他虽然只是单调地挥舞着手里的鸡毛掸子,但他的眼睛却好像在快活地跳舞。 听到外头唤了一声‘三德’,他又赶快应了一声,收起笑容,快步跑了出去。 “司理用烟。” 咔擦一声,火镰打过,一缕青烟,三德清清喉咙开始为司理读报,“买活军第一批护饷船只将于十月中出发,携带有毛巾各尺寸十万条、秋衣裤十万件、毛衣毛裤十万件、棉衣棉裤五万件、蜂窝煤二十万吨、雪花盐、雪花糖……请各地沿海官兵,谨防掳掠……” “毛衣裤是什么?”司理和朝奉已闲谈了起来。 “这么多雪花糖!买活军可是有钱!” “唉,他们要是沿江而上,掳掠一番,倒是好了……” 他们没有留意到小折库面上的笑容,只是习以为常地听着他的附和,“是啊,什么时候买活军要是能入川看看,那才好呢……” 137 郑地虎奇耻大辱 “仆街!” 广府道,羊城港,一座雅洁精致的小小府邸中,传来了传承数百年而未曾有一丝改变的咒骂,“到现在还没弄来大罗天星盘?一帮废物!十艘船打一艘也困不住!” 随后便是悉悉索索的纸张摩擦声,“看看,看看,不但困不住,还被人俘虏了,现在还登报找人去付赎金!仆街仔!冚家铲!成日‘包我身上’,‘阿叔信我’,我信他老母!十艘船被抓,还登报!脸都丢完了!” 咔擦一声,盖碗被丢到地上,碎成了几瓣,滚烫的茶水洒落在地下跪着的几个人身上,虽然烫得众人都瑟缩起来,但却无人敢于出声又或移动——这位公然在羊城港买房置业的老爷,正是这些年横行海上,大有起势姿态的‘十八芝’其中一芝,且是龙虎凤几兄弟中,最受‘天龙’郑一官宠信的‘地虎’。 郑地虎此人,与兄长一起少年漂泊海外,从一无所有而至现在几乎占岛为王,手里不知留下了多少人命,最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这种大寇,哪怕是在羊城港,一怒之下,杀个把仆人也不算什么事,因此众手下都是肃然不敢出言,也无人敢纠正他——事实上被俘虏的船上就有郑地虎的义子,冚家铲这话也把他自己给骂进去了。 “还赎人!怎么不自杀啊!脸都不要了!靠北!马鹿野郎!verdo!” 众人都知道郑地虎的性子,此时都是默不作声,由得他在厅中信马由缰地大骂——别看这郑地虎刚才将广府方言骂得是流利至极,实际上他根本不是本省人士,而是道地福建道出身的大海盗,只是自幼便远赴壕镜跟随舅父谋生,后又去了东瀛,沿海所使用的各国语言都说得极其流利,而本地这些靠海的城市,只要有开私港的,郑地虎都会说当地的方言。每到怒起,则各国各地的粗话如流水一般,可以一口气骂上半个时辰都不重复,也可谓是一大奇观了。 这般骂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郑地虎心头的郁气方才渐渐散去,重新对下首坐着安稳用茶的道袍男子挤出微笑,换回了羊城港方言,道,“傅兄莫怪,我大老粗一个,总是压不住自己的性子。” 他这一阵子都呆在羊城港,这才是刚才首先选用了广府道方言骂人的原因——郑地虎此来,实际上是代表兄长来和水师都督谈判招安的,当然,也顺便做些生意,收到密报,得知有买活军的船只往南面来做生意,而且只是一艘福船,临时起意想要称量一下买活军的斤两,也觉得机不可失,便派出了十艘千料大船前去围堵买活军这艘商船。 其本意来说,除了强调十八芝对闽、粤沿海绝对的权威之外,也就是要俘虏了这艘福船,查看上头用来牵星分海的所谓大罗天星盘,不无破一破传言的意思,要说杀人越货,倒还不至于就为了这么一艘小船的货物兴师动众的意思,在设想之中,倘若船上就有大罗天星盘,那是最好,如若不然,也能勒索赎金,换来买活军对十八芝的承认——现在于闽粤乃至壕镜、吕宋做生意的海船,没有不主动给十八芝交好处费的。从前买活军只是开自己的私港,倒是和他们无关,既然现在他们取了长溪县,且也有船队开始试探着往各处去贸易,那么就该给他们‘作作筋骨’,立立规矩了。 由于兄长远在鸡笼岛,通信不便,郑地虎以为机不可失,便自作主张,派出船队,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结果阴沟翻船,这一来他在羊城港这里便很被动了,带来护身兼贸易的船队少了十艘船,本次贸易利润大减不说,仿佛在总兵面前说话都少了底气——要招安,第一个便是要能打,战力这么差,你连被招安的资格都没有,还能见得着幕僚们的好脸吗? 他的这点不安,坐在下首的傅老爷看得明明白白,连忙出言宽慰道,“虎兄,这非你之罪,这样好的机会,任谁都不会错过,即便尊兄在此,也一定会试一试,你派出十艘船,实在已是十分郑重了,这谁能想得到十艘打不过一艘?真不知这一战是怎么打的,难道那青头贼还真有天妃护体不成?” 这傅老爷,便是本次招安的中间人——一般来说,招安总是有本地大族出面,一方面,和海盗有多年的生意往来,彼此能建立信任关系,另一方面则亲戚、族中都有不少成员为官,倒也不必是多么显赫的职位,哪怕是中低层官员,总能辗转和负责招安的总兵、巡抚等搭上线,这样两面人情都熟悉,在中间转圜周旋,大家都好说话。 傅老爷一家和十八芝是多年的老交情,从前郑氏兄弟少年时在壕镜谋生,便和傅老爷一家结识,因此两人说话十分推心置腹,郑地虎也道,“谁说不是了?实在是纳闷,这海战不比陆战,还讲究出奇制胜,海战,打得赢就打得赢,打不赢就打不赢,十艘打一艘,哪怕是轮流跳上去接舷战,耗也把他们耗死了,大不了逃回来——总不可能一艘去包围了十艘吧!也不知道怎么打的,依我看买活军必有埋伏,绝不是报纸上说的那般!” 这买活周报实在也说得过分了点,傅老爷弯腰捡起报纸,端详了下上头的报道——【日前,我军一艘贸易船在南下羊城港途中,遇到十艘海盗船包围,我军经过鏖战,以一艘俘虏十艘,取得大胜,不得不中断行程,将其押送回长溪县港口】——他嘴角抽搐了下,宽慰道,“是不是,到长溪县便知道了。报纸上不也说了,船没有太大的事,叫人带赎金去领走就行了吗……” 说起来,报纸上还是给十八芝留了面子的,并没有说海盗属于谁家,而且郑地虎虽然嘴硬,但心中却也知道,买活军在报纸上刊登的一般都不是假话,因此他心里还是有些猜疑这天妃娘娘的传闻,难道当真不假?只是这事和傅老爷多谈也是无用,便不提而已,因道,“如此,我便只能先去长溪县走一遭了,我料着这里一时半会也用不着我,水师俞大人此时只怕正厉兵秣马,要往长溪县去吧?得在大战开始以前,将我家那几艘船领走,再回鸡笼岛去,找兄长请罪,怕是要大半年后,才能往羊城来了。” 他不无打探朝廷动向的味道,傅老爷也不瞒他,笑道,“厉兵秣马?哪来的银子,今年好不容易辽饷减半,刚缓出一口气来,忙着要免税赋,尤其是安抚那些蠢蠢欲动的土司夷族。这时候还要出兵去和买活军打,怕不是疯了?水师连十八芝恐怕都未必那样容易打过,更不说买活军还有种种神异了。” 虽然在战力上,被当成了次一档,未免有些让人不悦,但郑地虎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只郁闷至极地长出一口气,道,“早听说他们可以请神上身,居然是真的!我来之前,听到鸡笼岛补给的兄弟说,长崎的海盗盯上了买活军往天港送货的船,先后出了几支船队,都是有去无回,这一次也是知道了厉害!” 既然说到此事,傅老爷也由不得压低了嗓门,神神秘秘地道,“虎兄,你可曾听说过仙音天画的事?还有泉州王氏的传说?据说买活军之能,尚不止于此呢,先五六年前,泉州王氏的一批船队……” 当下便将当年‘谢六姐一炮灭旗舰’的传说,添油加醋般复述了出来,“据说这就是买活军第一批船只的由来,他们本来一艘都没有,就是缴获了当时的那些小船,才开始组建水师,现在料也有二三十艘船了。” 十八芝如今麾下可以调动的海船,三四百艘是有的,但数年前从长崎逃出,去鸡笼岛落脚时,不过是十三艘大船而已。郑地虎万万不敢小看了买活军水师,沉吟着道,“五六年前,我们还在长崎一带待得多些,鸡笼岛那里是少去的,倒也听说泉州王氏元气大伤,还以为是出海遇了台风……” 凡是码头之地,消息必然极其灵通繁杂,十八芝也算是看着买活军壮大起来的,他们麾下的商船更是很早就和买活军打交道,这报纸一出,也是第一时间便买了数百份回来,转呈给首领们观看,也被他们当做人情送给友朋。不过,此前十八芝对买活军并没有太过重视,只是一意在尼德兰、弗朗机和官府三方势力之间周旋——他们虽然是海盗,但却同时也为尼德兰、弗朗机做买办,很多时候都更像是生意人,而买活军所产的盐、糖、粮,都相当占地方,糖更是和尼德兰、弗朗机在吕宋的种植园产品有冲突,十八芝并没有向买活军大举进货的需求,只是有时到云县补给卖货,做些沿岸的小生意而已。 如今天下大乱之势初显,从北到南,群雄各起,买活军在其中并不算太过出挑,直到所谓自行车流出,方才有了些不同,让十八芝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而《买活周报》发行之后,连天龙郑一官都开始仔细研读报纸了,各种消息也就传得更加的神乎其神,至此,仔细留心之下,才知道去年年末开始,就有人传说谢六姐是天妃转世,拥有几大神通,都传授给了麾下信徒,如能够分星定海的大罗天星盘,还有一张囊括了世界大小海域的海图,又有可以千里传音的传音法螺等等,都吹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和真的似的。 但要说都是假的,却似乎也不尽然,首先一个,朝廷对买活军的重视和纵容,就让十八芝们又羡又妒,买活军在陆上占了这样大的一片地盘,却迄今未迎来朝廷围剿,而十八芝就已经在海上感受到了水师的压力——他们倒不会去想是因为自己就在水师眼皮子底下活动,只觉得买活军必定是巴结了朝廷中的大人物,早已做好了招安的准备。那么,问题也就跟着来了,他们必定是有过人之处,才能得到京城大人物的青眼,而这就让人疑神疑鬼,感觉这谢六姐或许是真有点神异在身上了。 等到《买活周报》上的护航劫掠声明出来,再加上邸报的《请设之江辽饷帮办衙门并减免辽饷》的奏折一发,天下轰动,郑地虎在羊城港收到邸报,当即便派官船送到鸡笼岛去——这已经不是羡妒可以言说的了,十八芝分明是见到了沿海一带一股政治势力正在公然崛起,以极小的根基,数年内能走到这一步,必有凭借,再加上鸡笼岛处所收集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传言,竟是亦真亦幻,虽不说就信实了谢六姐是天妃转世,但要说她是神仙下凡,便不敢当成是完全的谬论了。 此时和傅老爷谈起买活军,彼此也都纳罕得很,傅老爷道,“他们有高产稻的种子,这绝对是实实在在的,只可惜这种子必须每年由六姐赐福,不能自留种,否则第二代便是良莠不齐。还有盐糖——连我们羊城现在都吃买活军的盐。” 前朝开关,敏朝唯一开放的港口便是羊城港,除此之外,天下所有河港都是私港,连天港也是封闭起来,除了水师和一些特许的商家之外,是不许使用的。只有羊城港海纳百川,来者不拒,和天下商人贸易,这里到底是官方港口,也云集了世界各地的奇人异事,不过几十年便繁华无比。什么稀奇的事物,如自鸣钟、大穿衣镜等等,都是从羊城港登陆,天下间只有羊城港往外贩稀奇物什的,哪有反过来羊城港往里买的?但郑地虎知道,傅老爷说的是实情,买活军的盐又白又细,一点儿苦味都没有,糖也是匀净粉碎,犹如细雾一般,吕宋那里的糖浆都没有这样上等。 “这些年天候不好,水旱不定,若有这稻子,买活军对四周的州县,岂不是传檄而定?”郑地虎不由就道,“若这是真的,怎地这些年来,也只占了几县的地方?” “这就不清楚了,从周报来看,倒仿佛是俨然已经自成一国了,而且其中所有男女,都是知书达礼,不认字反而少数了,虎兄请看,这招聘广告里,有许多职务都说明了,扫盲班未毕业的不要呢。”傅老爷也积极地提供着自己的情报,“听说连战俘都要去上识字班!攒钱为自己买活,是以他们叫做买活军。” 郑地虎一听到战俘几个字便觉得头大,他叹口气道,“这不去看看也是不行的了,偏生这样的怪,又离鸡笼岛这样的近,恐怕免不得打交道,这会儿正谈招安,也不知道他们背后通了什么天,还不好用力地打——先看看他们开什么价吧!” 傅老爷忙低声道,“虎兄,听我一句,他们现在既然卖辽饷给朝廷,还包送,又不怕海盗掳掠,那么咱们十八芝,打是不敢真打的——偶尔扣押一两艘商船,彼此通信讨价还价,借此交个朋友,那是无妨,真要打起来,只怕九千岁第一个不答应,那之江帮办衙门,便是九千岁麾下如今第一得意人儿,崔蓟州挑头,之江镇守太监王知礼担正,崔蓟州胞弟坐镇。买活军通的不是西林党,而是九千岁这块金字招牌。咱们的招安也是由九千岁做主来办——将来都是自己人,可不好打出了真火。” 郑地虎也深知其中道理,甚至一看到当期报纸,便立刻萌发了也卖辽饷给朝廷的念头——以前不卖,是不知道这能卖,现在既然朝廷愿意买饷,那么十八芝这里难道就没有粮食吗?非但粮食,连铁器、皮甲,只要肯放开了往外买,那十八芝就敢招了匠人来打造,顺带着也给自己麾下的将士们武装上。只可恨是鸡笼岛才垦荒数年,粮食连自给都有困难,不像是买活军那边,十八芝确实是没有余粮卖给朝廷,也没有门路,他们自己还要向闽南、广府一带买粮呢。 事实上,只有郑地虎自己知道,派船去找买活军的那艘商船,除了常见的做规矩之外,也不无打辽饷主意的意思。买活军运辽饷,倒是让十八芝这里陷入了被动——辽饷减半,广府道便有更多余裕开支军粮,水师和十八芝的斗争意志将更为坚决,招安的动力会因此减弱,天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竟至于此,买活军这里壮大起来,无形间便挤压了同属闽地的鸡笼岛十八芝。 他们这些海盗,原本在长崎一带立足,回到鸡笼岛经营不过数年,在朝廷里人脉的确短缺,很难得到确切的消息,直到傅老爷今日在这里给了准信,才知道买活军的确是走了阉党的路子。郑地虎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已经不再为那十艘船而郁闷,心道:“这招安定然也不是一两次能谈下来的,边打便谈,谈上几年的在所多有,虽说因为买活军的缘故,很不顺利,但这一次来羊城港住了几个月,能得到这些内部的消息,已经不虚此行了。至于那十艘船,也不是亏不起,赎金谈不下来,大不了去大哥那领鞭子便是了。” 此时海上群雄纵横,时有摩擦,你收了我的船,我抢了你的货,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十艘船被俘虽然是奇耻大辱,有损威望,但也不算什么解不开的死仇,若能赎回船,借此和买活军搭上线,倒也不是没有收获。这郑地虎正是胆大包天之辈,只身前来羊城港不说,也不怕到买活军处去打探虚实,送走傅老爷,沉吟一番,又痛喝了两碗擂茶,咯吱咯吱地嚼着炒米,在屋里负手踱步,半晌下定决心,便修书一封,向兄长坦白此事,自陈认罪,又请兄长谅解,他要往买活军处周旋谈判,设法赎回船只,并打探买活军和阉党的关系,以及高产稻之秘,看看是否能引入稻种,在鸡笼岛耕种,待到事成返乡后,再来领兄长责罚云云。 十八芝规矩严格,赏罚分明,郑地虎丢了十艘船,虽然死罪难免,但活罪难逃,回到鸡笼岛必定没有好果子吃,若被郑一官认定是畏罪不敢归乡,后果更为严重。郑地虎写完信,将属下们从外头叫起,又敲打了几句,方才道,“羊城港这里,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明年再来罢,你们明日便买货回鸡笼岛去,顺带着将信给大哥带回。给我留一艘船——既然买活军一艘船能俘虏了十艘走,那么我也一艘船将我们的十艘船带回来。这次带来使费的五万两银子,便交由我暂且带走了。” 他是此行绝对的首脑,其余人虽也有郑一官的心腹,但都不敢和郑地虎驳嘴,闻言都老实应了,郑地虎又道,“情况紧急,买活军办事极快,容不得我回鸡笼岛去和大哥商议,但此事是我之过,也不能没个交代。” 他从里屋取出一条长鞭,扔给属下,道,“阿磊,你来!回到鸡笼岛后,你们都给他做个见证!” 说着,便解开里衣,光身跪在堂前,阿磊握着鞭子,咬牙上前,不轻不重抽了二十鞭,直抽得皮翻肉卷、鲜血淋漓,众盗满脸肃穆,在一旁垂手见证。郑地虎痛得满脸肌肉乱跳,咬死了不吭一声,打完了方才喝道,“可曾留力?” 阿磊大声道,“见了大官人也敢说,不敢留力!” 郑地虎这才满意,众人都各自发誓见证了这一幕,方才上前为郑地虎上药裹伤,郑地虎双手死死攥着把手,一声不肯呼,只哼道,“我军军纪何等严明,怠误军机者,连将官与兵卒同罪!此一去,倒要看看买活军是何成色,也敢在闽地开宗立派,造船下海,又大言不惭要护送辽饷,和我们十八芝叫板!” 138 张秉忠与黄来儿 关陇道延绥镇 十月底,关陇道已是下了两场雪,天气冷得要命,街面上不见几个行人,这座荒凉的边镇似乎已经完全沉寂在了铁灰色的天色之下,里里外外,只能见到远处那犹如一条长龙的边墙上,偶尔能有一两个人影冒头——但人数终究也不多,蒙古鞑子这些年来已经颇为衰弱,便是在秋后也很少有进犯延绥的念头了。 “发粮了——发粮了——” 遥远的喊声自远处响起,还有那驼铃儿叮叮当当,在延绥镇往关内的城墙外,慢慢走来了一支驼队,“快开门,送粮饷来了!” 城门上方,几个头颅一冒,摇了摇旗号,见驼队前方也晃起了旗号,便快走了几步,顺着城墙那又高又窄的墙梯,快步下来,吆喝着城门洞里几个黄土疙瘩,“狗日的贼怂,起开,开门!运粮来了!” “哪能!前不是已来过了?不是下个月才来?” “这谁知道,反正驼队来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推着绞盘,高大的城门顺着深深的石痕划开了半扇,很快,散发着膻味的骆驼队便喘着白气儿钻进了城门洞,几个护送的边兵走在骆驼边上,都戴着羊皮帽,耳檐、帽檐都翻了下来,一块毡布将脖颈连下脸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众人看不清长相,还是他们开了口才认出来,“哦,是黄二哥!” “李老四!怎么十日前来了,今日又来?” “有粮运来还不好?” “快去点算勾销!” 延绥镇再往前走就是沙漠,这里素来是水土贫瘠,没有什么收成,虽然也有屯田之举,但一应吃用之物,多还是靠关内运来,而这些年来,关陇收获又差,战事又多,补给不足是常有的事,这里的军民早已习惯了忍饥挨饿的日子,今年秋后连续运了两次粮草来,已是令人极为诧异之事。几个看门兵喜出望外,一边打趣一边领路往粮库去,又早有人去报守将,领了军需官来对账点算。 “稻谷——连大米都有!杂面、猪油……咋回事,这是突然发了一波财怎么的?还是咱们大将军怎么地托了九千岁的人情,拨了些内库的钱来滋润滋润?”文书老张一边翻册簿,一边声音也不由得抬了起来,“还有这毛衣又是什么东西?” “你们这还没听说吧?” 虽说自己也是前阵子才得到消息,但这不妨碍李老四摆架子,他拿出了自己庆阳府人的优越感,一边揉搓着涂了猪油防冻的面孔,一边笑道,“今年,辽饷减征,朝廷不就腾出手来,有粮草来周济周济咱们这些爹不疼娘不爱的苦哈哈了么!这都是内库专拨来给咱们边军过年的特赏,倒不是几府的‘本色’,这毛衣都是从京里运来的,千里迢迢,也算是皇帝老爷给咱们的一点天恩了!” 辽饷减征这四个字,着实令周围兵丁们都是一惊,当下除了军需官点算货物,登记耗损之外,其余人都围着李老四,叫他多说一些,李老四道,“你们将军没传话么?上个月邸报上早刊登了,今年,除了南边五省以外,其余省份暂罢辽饷——也不知辽东出了什么事,总之辽饷是暂不征了。既然如此,朝廷便松了口气,能关照关照咱们老陕这里了,要俺说,这也是该当的,这些年来,咱们这天候太怪,日子实在苦!” 这话不假,这些年来,关陇这里的义军便没有停止过,又号为西军的,也有号为闯军的,还有什么和尚军、二王等等,千奇百怪,什么名号都有,除了延绥镇的固守边军之外,其余军队时常被抽调去平叛。但今日平了,明日又来,如今除了延绥一带,其余地界并不太平,尤其是陕南和川蜀交接之处,更是久有贼匪作祟,其中就有不少是边军出去的,精通军事,是以这才久剿不平。 是关陇这里的百姓刁钻,边军难缠么?倒也并非如此,只是这些年来,如李老四所说,关陇的气候太怪异,不是干旱就是蝗灾,收成就没有好过,老百姓实在是没有活路了,只能闹起来求一口饭吃,而虽然关陇道无力缴纳辽饷,但朝廷也无力赈济关陇道,使得局面逐渐糜烂。 其中关节,延绥镇边军倒多数都有些了解,因此听李老四说起今年不征辽饷,便都是精神一振,纷纷笑道,“原来如此,怪道说,今年咋就轮到俺们这些杀头贼吃肉了!” 肉那是没有得吃的,不过府城对延绥镇的老兵还是颇为看重,也因为九千岁在信中疾言厉色的关系,不敢敷衍吞没太过,除了吃用的粮草,涂面、涂枪炮的油脂之外,还送了三百多套毛衣裤来,又有一百多套厚实的棉袄,延绥镇这里将兵加在一起不过三百多人,不过下面的墩堡林林总总算在一起,还有二百多将士,这些东西也要分给他们。这里才入库不久,那里又做出账来,点了几个分了新衣的兵士,让他们去送补给,“年还没过,先送年货了!” “别说,这毛衣还真暖和,哪怕是薄夹袄,里头穿了毛衣也更暖和些——只不知道是怎么做的,不知怎么说,跟身得很,倒是不跑风。” 兵士们穿着暖和的新衣,有些兴奋地讨论着朝廷的变化,“邪了门了,难道辽东那老贼酋忽然遭了天罚不成?” “也该给俺们过几天好日子了!” 在他们身后,忙了大半日的文书张秉忠还在和李老四谈天,“说这和南边的青贼有关,可真?” “真成嘛咧!” 张秉忠在军中那些官员面前虽然不太得意,但他急公好义,爱打抱不平,因此在军中很有人望,如李老四这些庆阳府的兵,在老家就和他有过来往——他是庆阳人——因此在他面前没摆架子,而是老老实实地用土话备细告诉张秉忠,“头前和泥说的《买活周报》,上头都写了——饿也是听去省城的刘二哥说的,他们去省城时看到了报纸,好贵哩,一份要五百文,可是看不起!便听人说了上头都写了嘛,只记得一件紧要的事,以后辽饷改海运了,直接送到地头去,说是能省极多的钱,因此今年就不征辽饷了。” 实际上,此时天下能缴辽饷的省份并不多,许多省份都自顾不暇,朝廷的统治范围正在逐渐缓缓缩小,只是这并非是几个边军能了解的大事,李老四只是快活地捧着他的杂面馍,用牙齿对付着这热乎乎、硬梆梆的死面馍馍,喝着在炉子上坐热的甜井水,转述着几手消息,“哦,还有一点——听说那个买活周报,还有一张纸专写了他们要收的东西,他们收羊毛的,俺们这里已经有商户在收了,要转卖过去,你们延绥可也养羊?可别错过了,多少是个进项!” 张秉忠若有所思地嚼咬着馍馍,这顿饭给的份量不少,已是边军难得的饱餐,“买活军、买活军……我们也养羊的,他们多钱收?” 这李老四就不知道了,他毕竟没有看到周报,对此也不是太关心,因为羊并不是他本人的,他比较看重能吃进肚子里的粮食。张秉忠对此则不以为然,道,“你这就不懂了,若是羊毛能卖得价钱,边民有了进项,咱们这里也多些人烟种田……” “种田?还种什么田,连汉中去年都欠收,咱们这还说什么天府之国呢!屁!这沟沟儿壑壑儿,怎么种田?连羊都养不了,这也是土,那也是土,没点屁用处!” 李老四是不愿听人说种田的,因为他家里人便是种田收成不好,接连饿死了几个,他没有办法才来做边军,谁知道连边军都养活不了自己,他们这些边军个顶个全打光棍儿,偶尔有娶妻的,来路也不怎么正经,没多久不是死就是跑,过不了几天安稳日子。 他对将来全没有指望,只想着能吃一顿馍馍是一顿,仰头痛灌了大半碗水,仰起头打了个水嗝儿,有些渴望地望着前方,好像看到了传说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江南风光,“这要是生在江南,或许还有个种田的命!俺们这里,就是活一天算一天!谁知道哪天老天开了眼,就把俺们一道收走了呢。” 张秉忠垂下眼没有接腔,这个胡须微微发黄的汉子若有所思,轻声自语说,“这可不一定,咱们这养不了羊,关外能养……买活军收羊毛,这不就趟出条活路来了么?” 买活军……他又开始咀嚼这三个字了,张秉忠现在很想看到买活周报,他认字——但他又的确没这个钱,他连邸报都看不到,这让这个困于中下层,二十多年来处处碰壁,日益落魄的关陇汉子心里很是发急,几乎想要丢下这难得的营生返回庆阳去,设法南下去买活军所在地看一眼——到了买活军那里,总是有周报看了吧?他们那里富得流油!应该也要识字的人做活…… 在困境中,有胆色、有天分的人杰总是在寻找着出路,揭竿造反无疑是最后也最不能回头的道路,现在的张秉忠还有一个小文书的身份,似乎还未被逼到这样的绝路上,此时的他,虽然偶尔也在梦中幻想着一呼百应的气派,但仍能理智地看到所谓义军的窘境,所有的义军,几乎都是活不下去的人站出来,将更多活不下去的人拉拢到自己麾下,如此渐渐成型,而若他们身边还有人活得下去呢?那便将他们也变得活不下去,只能加入义军之中。 在张秉忠看来,倘若不是再没有活路走,他是不愿起义的,尤其是朝廷突然减免了辽饷,那似乎便是逐渐又兴旺起来的标志,似乎朝廷已经要熬过这些年的难关了。 若是如此,此时起义,显然不是好时机,但张秉忠又自觉在延绥镇这里,所见皆是暗无天日,上官昏庸贪墨,同僚自顾不暇,塞外的大敌鞑子早已衰弱无踪,天地间四处茫茫,除了沙子和无尽的饥寒,似乎什么都没有,这种孤独几乎能让人发狂——从军数年来,唯一的变化,唯一的亮色,似乎便是买活军带来的这一顿饱餐,一身毛衣! 现在还没有被逼到起义这一步,而又天性大胆的张秉忠,不由便萌生了一个想法:这天下似乎还没走入绝境,似乎还有一处可去,那便是位于江南闽境的买活军。 不如…… “黄来儿,打水饮马去!” 就在年轻的张秉忠正在寻思着《买活周报》,亟欲一观时,在延绥镇不远处,银川驿内,一名和他年岁相差不远,也约是二十啷当岁的年轻驿卒,正在伸着脖子偷看着客人手里报纸,仔细看着其上的图画,听到驿丞的呵斥,方才连忙走向屋外,一边打水,却一边依旧伸长了耳朵偷听客人的对谈,“买活军那里的钱倒是真的好赚。” 几个商户也在议论着去买活军处行商的事,“那里的盐便是足足的好了,又便宜。只我们这一路过去,路费实在贵!又是去南方,也怕地气吃不消。” “是,都没坐过船呢,若是害病怎么得了?” “瞧,这驿卒身上穿的都是买活军的毛衣。” 黄来儿不由得便扯了扯毛茸茸的袖口,暗道原来这就是毛衣——他原也没有,是老驿丞穿着实在大了,又躲懒不愿出屋,要他帮助做活,这才做人情给了他,果然挡风温暖,原来是朝廷从买活军处买来的。 那处当真是什么都有么? 二十出头的黄来儿还没有起事的野心,也还没有经过太大的挫折,他刚得了驿卒这份工作没有多久,和老驿丞相处得也还不错,正在筹措着是否能够娶个妻子,不过,他在驿站做事,消息到底灵通,这半年来频频听到的买活军这三个字,已经足够引起黄来儿的好奇心,让他在心中燃起了一个念头——既然那处那样好,将来……是否有机会能去看看? 便是暂还不能去看看,倘若能学些字,又或者是学会了请教客人得知的,报纸上的拼音,那么传信时是否便能自己看看这份买活周报上到底都写了什么? 也是上次去米脂时,听人说过,有人已经能认识了买活军的拼音,令人颇为羡慕,要不下回去送信时且先打听打听,若是简单些,能在一日半日内学好,那也不差…… “贺小弟!” “喂,袁文质,回来,有事叫你去办!” 黄来儿和张秉忠并非唯二两个受到了买活军鼓舞,对买活军发生好奇的年轻人,在这片饥寒交迫、荒败不堪,偏又屡起灾病的关陇大地上,现在正侧身于贩夫走卒之间,无知无觉地享用着人生中最后一点太平时光的年轻人们,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远在江南一隅的买活军所荡漾出的余波,他们吃到了买活军卖来的劣质大米和土豆干、玉米粒,穿上了买活军的毛衣,也对买活军的拼音发生了好奇。更和川蜀的三德一样,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渴望—— 买活军好像什么都能,那……他们能来我们的老家看一看吗?若是连这样的老家都能救得回来,那每,说那谢六姐是神仙降世,恐怕也未必就是假了吧…… 大多数人并不会被这样一点模糊的好奇,驱使着去往千里之外的他乡,但也有大胆的人,他们从饥寒中出发,将困顿的故乡暂且抛下,怀抱着一点点明暗不定的希望,就像是星星点点的火花,从关陇各地,往南面艰难而又缓慢地走去—— 139 绑架张宗子(上) “听说了没有?青头贼从海宁离港了!” “是抢了多少东西!” “抢走了好多!牛!皮棉!什么都抢走了!还有铁钱、铜器。”说话的人激动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竭力形容着买活军的可怖,“就在海宁港,好凶狠!百多号军士,都胖大得很!下来就是搬。也是傻,和狗熊掰棒子似的,他们自己的船满了,便把原来的货撇了不要,撂在海滩上,后来也都被本地的百姓搬走了。” “啧啧啧。”周围议论着的百姓们都感叹着,“好贼逑,真是凶狠——他们可买水呢?” “倒买的,鱼虾也买,米粮也买,都要许多——那么多商船呢!” 买活军抢掠的那都是大商家的货物,留下的好东西也轮不到小民们瓜分,百姓们更关心的还是这些能做的小生意,“可知道什么价?若是有个七八文一斤,这买卖也有得做。” “我家的好咸鱼,晒得干干的,一点不压秤,也只要二十文一斤呢!家里还有个一二百斤的,若是他们要,便都拿走还能再便宜些。” “前日从海宁离港,再五六日便该到我们这里了!” “那个劳什子买活周报上的价格可算数?——你们这些人都很该去看报的,上一期便广而告之了,他们每一期要的食水数量、种类,大致的价格都在上头,若是说话算数,便直接去港口候着就是了,倒是很免了些麻烦!” 众人便都轰动了起来,去问着人群中那面露得色的青年后生,“可是最新一期?你是从哪里买的,谁带来的?” “自然是快马一站站送来的了!”那后生才刚高声说了一句,便有老成人大声咳嗽拦阻,一旁有人低声劝说道,“好兄弟,张宗子,你且小声些,莫招来了祸事!” 张宗子年少气盛,大声道,“倒也不必,我又不是托驿卒送信,自家下人送来,有何不妥?所谓料敌机先,知敌肺腑,越是和青头贼不共戴天,不就越要留意他们的奇谈怪论?若是起了什么歪心,我便自己去投买活军了,何至于在这里读书呢?” 身旁闲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大,都为他喝彩,张宗子神采飞扬,笑道,“诸位父老,勿要着急,便是反贼也要吃饭喝水,咸鱼也是要买的,买活军来之前,总会有人抄录价格,悬挂出来,你们有闲的便自己找港口担去,若是无闲,找个胆大的,让他赚几文跑腿费又有何妨呢?” 话说完了,便将头一低,棉袄一裹,从人群中钻了出去,众人议论纷纷,都道他说的有理,但要再找此人,已是寻觅无踪。待要再找时,见远处来了几个官差样人物,不知谁喊了一声,“差爷来了”,便又轰然散去不提。 虽然如今天气越冷,但武林这里今年流行起了棉衣棉裤,比皮草便宜得多,保暖上相差不远,因此街头人也比往年要多,几个官差晃晃悠悠走到近前,也不去抓人拿问,而是径自走到相熟的铺子里去讨口水喝,他们的青布衣下鼓鼓囊囊,也是穿了簇新的棉衣——买活军的棉衣都是中开缝,分了上下衫,这制式是瞒不过人去的。 “船确实是离了海宁了?” “瞧他们店里挂新火腿,这定然是真的了,准备把陈腿卖到北方去,已是开始备货了——还有对过那个香粉店,不也开始打扫橱柜了?他们这是要上货,买活军那里来的好胰子,一到就卖空的,还有所谓新式洗发水,虽然不是卖到京城的上等货,但也比苏样豆子要时兴得多哩!” 从河坊街上这家烟草店里转出来的,赫然便是刚才闹了一番的张宗子,他笑嘻嘻地和这捕快行了一礼,嘴甜地叫道,“四叔,您老今日怎么来了?可是要安排戒严防贼的事?” 这张宗子出身绍兴大户,家业之大,说是张半城也不夸张,交游可谓极为广泛,像这样的本地纨绔,在武林根基深厚,也难怪他刚才敢高声谈论买活周报,没有一点遮掩。——可以说,在武林他只怕镇守太监王知礼氏,其余大小官僚,便是有了口舌纠纷,也自有人脉相劝,不会和他当真计较。 这张四叔便是张宗子族中的远亲,托着族里的关系,在府衙做了个捕快班头,平时身边帮闲众多,是一等一得意能干的吏目,虽说从吏不算光彩,但张宗子也不忌讳这个,半年来在武林读书,和张四叔是常来常往,彼此十分熟稔,性子也投合。张四叔瞪了张宗子一眼,道,“我若不来,还不知道你竟如此跳脱,穿着棉衣在外乱走,连道袍也不披一件,仔细他人告你一状‘服妖’,让你来年举业无着!” 他揪的居然是这个点,张宗子也无法反驳,讪讪然披上一件夹袄,先叹道,“也不知买活军为何不肯做袄子,非得做这个样式,在外头套穿什么都不舒服——偏又暖和,舍不得不穿,倒是叫人为难得很。” 又道,“四叔,你来得正好,我刚给王二叔出了个主意,让他抄些价钱出来,在前面照壁上贴了,到时候咱们暗地里收了货,也去钱江边上做这个生意,岂不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张四叔道,“胡闹!这钱是你赚的?连镇守太监府一句话没说呢,宗子,你都多大了,见事还是这样小孩儿气。此时又不同往日——朝廷邸报刚发了《请立帮办》的折子,买活军这里报纸上便拆台,圣心如何还不好说呢?这和从前能一样吗?总之,这批船你莫给我搞事,便当做不知道,老实回去读你的书,等下回船来,你要如何折腾,那也随你。” 他这话的确大有道理,而且张宗子在家也反复被家人警告,不论多么调皮跳脱,阉党一系是决计不能招惹的,张家家财万贯,若被阉党盯上了家产,那就不是家破人亡四个字能够形容的了。偌大家族,一夕之间风流云散,根本就不是空谈。他也深知自家这几年来,暗地里和买活军眉来眼去,贸易往来,除了和买活军货殖交易的确有重利之外,还有一点,便是打了狡兔三窟的准备,倘有一日阉党要对张家下手,又或者是宦海风云嬗变,有了什么变故,还能逃到衢县买活军的地盘中去。 虽说是锦衣玉食的富贵班主,但张宗子自幼聪颖,并非一味飞扬跋扈之辈,闻言忙低眉认错,又道,“回去必定好生念书,不再出来耍戏,不让四叔担忧。” 张四叔这才放心下来,对张宗子道,“你有了闲,要捧伎子、打马吊、唱戏写曲儿、斗蝈蝈斗鸡、养花养鸟,那都随你,只这一阵子别再掺和外头的事,先看看风色再说。” 他特意绕过来,便是今早收到买活军离港海宁的消息,知道侄儿一定来河坊街裹乱,果然抓了个正着,如此将张宗子叮嘱了一番,方才放心自去公干。张宗子这里连几个好友带帮闲小厮们,回到韬光山岣嵝山房之中,犹自还在彼此议论着张四叔的吩咐。少年人出身多富贵,私下言谈无忌,颇有人愤然道,“做了便不要怕别人说!粮是他们买,还非要在甬城港装模作样地设个衙门,不就是为了吃干饷么?他们这里坐收巨利,百姓们卖点咸鱼还要畏首畏尾的,当真是狗官!” 众人都附和起来,道,“棉衣也不许穿,蜂窝煤倒是成吨成吨地送进镇守府里,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又有人道,“买活军还说自己会掳走百姓,怎么不掳走我算了?这鸟书读了有什么用啊,还不如从了谢六姐去学仙术——喂,你们可看见了没有,那些个专门学校,当真是神乎其神,连预测天气的都有,若说谢六姐不是天妃转世,我是不信的!” 原来这帮富贵子弟,生性便专是顽劣,虽然长于温柔乡中,自幼衣食无忧,按说最该眷恋太平,但偏偏就是他们不肯安享富贵,闲来总要生事。总是长辈们说东,他们就要往西走。自从几年前买活军崛起,陆陆续续有些新鲜玩意儿传过来,众人便留意上了这些‘青头俵物’——那些东瀛来的漆器、宝剑,也是外夷出产,但物以稀为贵,在南方便很受欢迎,而青头俵物则又要比东瀛俵物来得有趣得多,也更为昂贵难得,又是反贼所出,增添了神怪色彩,更加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那些俵物中,最有名的还属自行车,当年镇守太监将自行车送回武林镇守府时,据说便是轰动街道,只可惜那时张宗子还在老家,并没有见识到当时的盛况。再之后便是手表、怀表,以及手镜等物,无不是小巧玲珑、千金难买,原本因为货从运河走,武林这里还能有几样流落出来,每凡巨富之家购入,都能引起轰动,满城士绅请托人情只求一观。得者也是眉飞色舞,认为这是得意之事,足以说明自己‘很有办法’,甚至以此作为结交上官的敲门砖。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武林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对青头俵物的追求实际上已经相当公开化了,便连百姓们也不觉得要和买活军做生意有什么特别见不得人的地方——当然还是不太好的,要避开官差,但众人也敢于公然谈论,甚至是到处的呼朋唤友,到乡间去搜罗各式货物,过来和买活军交易。 倒是这些富家子弟,家中的生意多不归他们管,他们纯粹便是出于心中的叛逆和好奇,很想要自告奋勇,被买活军掳走了去,做一段时间的活死人,至少也吃一吃人们口中传说的炸物,又再尝尝买活军那里的海带水——这都是曾去过买活军的掌柜们,口中流传出来的新奇。 “读书,读什么书?”还有些更叛逆些的纨绔便坦然言道,“治世的学问,什么不比这之乎者也,什么截搭硬搭、起承转合的八股有用?哪怕是学一学预测天气也好啊!学种田的,按报纸所说能提升产粮,学算学的更重要,能造船能造机器,造梳棉机,报纸上说得清清楚楚,就这梳棉机,便可将皮棉梳理的效率提升六七倍!我们江南本就是棉花产地,现在却还要将皮棉卖给福建佬,为何?不就是福建佬有梳棉机么!这机器的重要,便可见一斑了!这道理,圣贤书中有吗?” “再者说了,这反贼协运辽饷,还公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这不等于是朝廷的奇耻大辱吗?为何朝廷还不发作,还这么的装聋作哑,连榕城住了个延平郡王的事情都迟迟没有发邸报?还不是不敢和青头贼打?为何不敢?不就是朝廷无钱、无兵、无炮么!买活军的红毛小炮,何等厉害,他们要打就打,要走就走,此时主动实在操诸于青贼手中!朝廷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敢打——青头贼可是半点不讲什么大义道理的,也不读圣贤书,不考八股,他们的课本咱们谁没看过?哪个还雕琢文字,哪个还考典故?人家考的是这里!” 说话的卓珂月比了比太阳穴,“考教的是办实事的才干,是搞研究造机器的本事,是种田栽树的本事!我看这才是真正有用的考试!不比咱们,寒窗苦读只为了这敲门砖,门开了以后,一片茫然,什么经世济事,怎么救国救民,书上一律没有,自个儿琢磨去吧!宦海沉浮,琢磨不出来,活该你一辈子倒霉!” 山房中顿时响起一阵哄笑声,张宗子也是热血沸腾,忽地跳到桌上,道,“诸位好友,听我说,听我说!” “说到会玩,在座的谁也比不上我张宗子,这话——我这样说,诸位都服气罢?” 虽然能和他结为好友的书生,家境绝不会差,但这些人中,张家的确最为富裕,对张宗子也最为宠爱,这一点是不假的。他们身上所穿的一套秋衣秋裤等等,都是张宗子找了门路,买来相赠,况且他少有才名,文采也是众人中最佳,因此众人都应和道,“是你最会耍,宗子!” 张宗子傲然笑道,“既如此,我们便来耍个大的——诚如珂月所说,斗鸡耍狗,不过是娱乐小道,究竟于国于民无益,那琴棋书画,陶冶情操而已,便是这圣贤之书,呵呵,与我们也只是敷衍塞责,无奈为之,深心里着实觉得读之无用。满腔的心思,只是寄托在戏曲之中,其实也不过是浑噩度日。真正想做些什么,实在是没有门路,便是我编写的那些验方合集,和青头贼那里的牛痘相比,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心中时而泛起那虚无缥缈的忧郁之色,却又不可名状,本以为此病今生难治——却直到两年前拿了买活军的教材在手,便仿佛不药而愈了,只觉得天下间,有趣好玩之事果然还有许多,只恨从前咱们不懂而已。那物理、化学,虽然看得似懂非懂,却也是趣味盎然,不知为何在外头从未学过这些,凡读书便只能读那些个‘文科’书籍,于理科是半点不懂。” “咱们私下也曾想要做些化学实验——但在买活军之外,又上哪去找那些什么玻璃烧杯,什么显微镜呢?实在今日,以我这古今第一顽主的身份,便将话放在这里——如今普天之下,第一好耍的地方,莫过于买活军!诸位兄弟们,我说得可对?!” 众人多多少少,都有同感,这帮子弟自幼生长在文华荟萃之乡,耳濡目染都是饱学之士的风采,若说各种有用无用的知识,的确极为丰富,爱好也都不缺,只是心中总有一些若有若无的遗憾——仿佛所学的都是无用的知识,而又不觉得有什么有用的知识值得学习,因为他们所见到的一切,无不说明了一个道理,那便是当官做事,压根就不靠书上学来的知识,这些见识在考过科举之后,所剩下的便只有妨害,若是真的学书学傻了,按着书里教授的去做官,那便等于是找死。 但要说还有什么知识,是真正有用的呢?直到他们通过种种渠道,获取到了买活军的教材,这才仿佛见到了什么是真正有用的知识——在买活军那里,占据了天下所有读书人精力的圣贤之书,完全沦为了一种实用性的科目,他们教授识字,只是为了一点,那便是让所有人都认字,这样能够便于文书往来,便于教育和管理。而买活军对‘文采’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把事说清楚,不能前言不搭后语,然后便没有了。 除此以外,他们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来教授更多别的东西,算学——物理、化学、生物……这些课本哪怕只有第一册,也令人如痴如醉,即便所说的都是假的无法求证,也让人本能地想要信服,想要了解。和张宗子一样,大多人对青头俵物的推崇,都是从教材开始的。这些读书人看买活军的简化字压根没有障碍,几年间私下流传,几乎个个都有自信——倘若去了买活军那里,他们是很可以通过买活军的扫盲班考试,甚至也可以考得上吏目,是足以养活自己,甚至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的。 若只有青头俵物,恐怕还不能激动这些惨绿少年,就是因为教材打下了底子,这半年来,又发了报纸,张宗子想去买活军处见识一番的心思,便越发的热切了,正好近日又闹出了这所谓帮办衙门的乱子,张宗子便更看不上朝廷了,觉得在武林读书的日子,实在是相当的苦闷,哪怕是去买活军处做做苦活,也不失为一番见识。因此便鼓动着众人一道,至少买活军抵港之时,要去亲眼看看,混不混得上船再说,至少别老从别人那里寻摸青头俵物,自己先去看看这群青头贼的真容。 这群好事纨绔中,年岁最大的也不过是二十啷当,从不知民间疾苦,又远离家人,并无长上管束,闻言自然是极力赞好,当下便推算了买活军到港的时间,又每日都派出眼线,仔细观察河坊街众店铺的动向,这一日果然有了线索,卓珂月回到山房,兴奋地道,“来了来了,我看着好一队脚力从花粉店的库房出去,都挑着空担子,这一定是船来了去进货的!” 众人一听,便按照事前计划好的,都换上了全套的棉服,裹了披风,又戴上了防寒的风帽,乘驴出了城门,往钱江边上过去,路上遇到熟人,只说是去城外访秋,倒也无人猜疑,便让他们一行人出城去往钱江方向。 不过,此时的武林港,正经港口是在内河,海港这一侧是没有建筑的,众人来到钱江一带,只见农田处处,远处渔船点点,寻觅了半日,天都快黑了,这才见到成群的村民,各自都挑着担子,里头显然是食水河鲜,踩着土路往某处而去。 众人催驴上前,假装是去找买活军做生意的商户,这些农户也不猜疑,便指了路,道,“快去,从下午起好多人呢,热闹得很,去晚了,货都卖完了!” 从上午走到现在,一路顶风冒雨的,张宗子众人都有些葳蕤,虽然嘴上不说,但好几人心里已有了退意,此时终于找到地头,也都是精神一振,沿着小路上下颠簸,催驴小跑,走了好长一段,果然见到钱江入海口的一片滩涂边上,聚了许多人,远处又停着许多大海船,这大概是张宗子一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规模这么大的船队,竟有数十艘停在天边,映着夕阳,斜阳中金光点点,景象动人难忘。 仿佛一片小品散文就在笔端,张宗子站着出了好一会神,这才继续往前走,只见近处只停了一艘小舢板,上头站了五六个青头军士,竟是有男有女,让他吓了好大一跳,暗道,“青头贼的女娘果然煞是厉害!” 他们几人走到海滩上,众人也不在意,只是偶然看来几眼,张宗子戴上风帽,默不作声站到人群边沿,游目四顾,心下思忖道,“船不开进来,怎么做买卖,这是个什么章程?” 刚这样想着,便听到舢舨上,一个女娘军士用官话说道,“现在还没涨潮,不能运货,正好登记扑买,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吗?” 张宗子也顾不上那女娘的容貌,一听这话,便顿时抖擞精神,暗道戏肉来了,运足了目力,要看买活军这抢掠买卖,到底是如何做的。 140 绑架张宗子(下) “大家都是看过报纸才来的吧?” 这少女肤色黧黑、身材高挑,留着齐肩短发,高高地在脑后扎成发辫,穿了一身齐整的棉袄,瞧着英姿飒爽,从舢舨里跳到滩涂上林立的碎石堆上,找了个最高的石头立着,朗声道,“也都知道咱们买活军这次来,之后还有许多商船跟随,商人为数实在不少——若是各自来做生意,那岂不是和集市一般了?一来动静大,二来从谈价到交易,要耗费许多时日,有违我们的初衷。” “因此出门以前,众人合议,由买活军进行担保调停,各自汇报了所贩货物,你们这里,事先也从掌柜们那里给海宁港送了信,大家卖什么、买什么,心里都是有数的。我现在再报一遍,买活军在武林府准备出售的货物,并带上底价,你们便各自扑买,买到了,我这里摇旗送货,没有买到,那便等稍后我们来挑选你们的买货,如何?” 她声音脆响,姿态大方,是张宗子这辈子前所未见的女娘。最难得各商户待她也没有丝毫异色,显然已习惯了是女娘出面交接,闻言都道,“明白了,请于姑娘报货单。” 于姑娘便从怀中扯出一本大簿子——她的衣服鼓鼓囊囊的,少了一本簿子身形也没什么变化,在海边寒风之中,显得十分保暖,令人不禁艳羡。 “雪花盐两千斤,底价八文一斤,十斤起卖,雪花糖三千斤,底价十文一斤,一样是十斤起卖。棉袄中码五百套,底价二两,毛衣裤中码五百套,底价五百文,秋衣裤中码五百套,底价二百五十文,都是十套起。”于姑娘语速颇快,连珠炮似的往外报价,商人们怀里都抱着算盘,在那里滴答滴答的波动,还藏着不让人看了去。张宗子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做生意的。 似张宗子这般,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别说整买生意,便连零卖也是少见,他去自家铺子里,也从来都不关心买卖上的事。好在他身边带的老家人是通晓俗事的,此时便低声对他们道,“果然青贼做事与众不同,从前做买卖谈大宗交易,都是拉手生意,一切全在袖子下谈价,倒不似这般,底价公然报出——且还这样低!这样给,商家利很厚呢。” 张宗子自然是早用上毛衣,也穿上了秋衣裤,只是不知道价格而已,此时听了零售价,不免倒抽一口冷气,道,“这个价,买活军还有赚头吗?也太厚道了!” 其实他家或许也有管事在此,只是张宗子做贼心虚,不敢相认罢了,几人缩在角落里,竭力装着也是来做生意的,其余人也不留意他们,只是紧张听于姑娘报货单——这货单到了后头还有些很零散的东西,多是福建的特产,如笋干、香菇干,其实之江道也有,不过买活军给的价格更便宜而已,这一看便是有些地方商人自己出本钱来贩卖的。 货单报完,便是紧张的扑买环节了,买活军从舢舨上取出炭笔、本子,逐一发放,先扑买盐,各家都写了自己的价格和数量,于姑娘一边看一边打算盘——滩涂上真正有胆量来进货的大批发商不过是二十多家,其实很好统计,看完了当即宣布,某人扑买得多少,无有丝毫错漏。又让中标的商户前来按手印,登记名姓,随后将单子一分两半,作为‘售后’的凭证。“若是货出了问题,可以凭此来找我们——不过盐是我们买活军自卖的,应当不太会出事,其余货物若出事了,下回可以来找,我们包管的。” 话是这么说,但买活军怎么说也是官府,众人哪敢随意找麻烦?于姑娘说完之后,又从怀里掏出个黑漆漆的东西来,按了一下,凑在嘴边说道,“盐全卖完了,装舱,说完了。” 那黑匣子滋滋啦啦之中,也传出了粗犷人声,“收到,说完了。” 这就是买活军的传音法螺!众人甚至有吓得跌倒在地的,也有些已见识过的掌柜双手合十,喃喃念诵谢六姐的尊号。张宗子一行人却无不兴奋莫名,又不敢出声,彼此紧紧地攥着手,互相死捏着宣泄心中的情绪,只觉得今日实在是见识到了前所未有的世面,各人的掌心都是沃热湿滑,全是手汗,彼此竟也不嫌弃,非得如此互相支持着才好。 远方的船队,果然有了动静,便见到上头有蚂蚁一般的人头开始活动,而这里还在不断宣布扑买结果。这一套流程下来,极其快捷,没有丝毫滞涩,倒是各家掌柜有些迟钝,尤其是那些已经中了一些的掌柜,他要算自己手里还有多少余钱调动,这里写得慢了些,那里就快截止了,倒是狼狈得大冷的天都滴下汗来。 但无论如何,买活军带来的东西便没有卖不掉的,因为起拍价实在很低,虽然不知加到多少价格,但看掌柜们的表情,中标价应当也不算很贵——总还是有得赚的,哪怕是那些干货也都扑买卖掉了,干货中最好卖的是海带干,一斤起拍价就是五百文,而且各家都飞快地写数字,也可以看出海带的畅销。 拍完了买活军带来的东西,接下来便是各家带来的货了,这就更加简单了,各家都递了单子,上头也是写了价格、数量和品质的,多是按买活军的求购广告备的货,于姑娘看了以后,在簿子上往后翻了几页,一一对照了价格,道,“倒都还厚道,没有偏移市价太多。” 她微微一笑,并未有太多言语,但气势却不觉令人畏惧,众人都不觉赔笑道,“不敢,不敢,都是多年的老字号,哪敢做亏心生意。” 于姑娘便在纸上开始勾勾画画,大多都要了,有些因价格太贵而被勾去的,当场也都改了价格,争取入选。这生意的确是好做得很,来回不到一个时辰便定下了这么至少大几万两的买卖——张宗子自从读了买活军的教材,也开始学算学,此时心算了一下,哪怕按底价来算,也是十几万两银子的进出。 单子既然定了下来,接下来便是算账了,舢舨上的几个买活军也都下来,各寻一处,拿了马扎来坐了,一字排开,叫商人们拿了两张货单来算账,这些青头军士,个个人高马大、膘肥体壮,但却绝非那些流氓兵痞,一个个脑子极其灵活,连算盘似乎都用不太上,一些简单的四则运算,眼望口答,有些复杂的计算,拿了树枝来,在沙滩上写写画画,顷刻也能得出答案,看得张宗子等人大呼奇才——这般的算学造诣,一般的铺子都肯聘做账房,便是在县衙,也很能受到尊重了。 两张货单一对,买活军要和众人结算多少银子,便一目了然了,众人也有些居然要筹子结算,或者愿意把余款存在买活军的钱庄里都有,还有些需要补货款的,倒是都立刻取了纹银出来,夕阳下一看,均是足色。买活军以火漆密封,又叫众人按手印,笑道,“虽然天色晚了,银子不好分辨,但我们给的银子决计不假,若是收了假银子,也丝毫不怕。” 于姑娘说得是轻描淡写,但众人却都不由起了一脖子的汗,个个连声道,“哪敢欺瞒六姐,便是六姐能容我,天也不容我!” 于姑娘微微一笑,道,“那是,若做了亏心事,天不容你们,九千岁也不容你们——各位也别慌,今日来这里的,倒都是有家有业,有根有底的,不过是白说着玩玩罢了,只要咱们老实贸易,你好我好,那便是一份交情了。” 她敢这样说,可见买活军和阉党的关系是何等密切,连张宗子等人都不免深深战栗,更不说掌柜们了,忽有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颤声道,“壮、壮士们,实不相瞒,今日的纹银中有未足色的一些,是东家叫我带来的——真不是小人的主意!” 张宗子紧张得缩成一团,生怕于姑娘立刻暴起杀人——民间也流传了许多买活军凶残的故事。不过于姑娘听了倒很冷静,只道,“你是哪家的掌柜?” 那掌柜的跪下来磕头道,“小人是城西杜家三房的掌柜屠忠义,此事为三房大老爷指示小人所为,句句是实!” 于姑娘又让他解下风帽,由众人过来辨认,其身份果然确认不假,屠忠义不断磕头求饶,又请买活军救他的家小亲戚,于姑娘笑道,“这有何难?你也不用走,就在武林等着,自然有人留下料理首尾,保你们一家平安。杜家是跑不脱的。” 要不说之江人胆子大?当下先后又有几个掌柜承认自家有以次充好之举,也都把责任推给了没到场的东家,买活军似乎司空见惯,只是不断在簿子上写着什么。张宗子等人看得津津有味,都快忘了肚饿,张宗子也暗记下了这几家的门户,心道,“这些人家,风气不正,日后不可往来过密。” 如此一来,刚刚谈定的交易又有许多单子要改,于姑娘并不因此就不做这几家的生意,剔除了有问题的部分,生意是照做的,价格也并不改。各掌柜的便去招呼脚力,纷纷地担着货物过来,买活军的兵士此时一点架子都没有,又从小舢板里取出了木板来,铺在了滩涂上,方便脚力们走动搬运。 张宗子等人,这才知道为何要在晚间做生意——此时是涨潮时分,潮水不断涌来,那运货的鸟船也能开到滩头,先是买活军的兵士卸货,不论盐糖都是十斤的包装,打成包裹,按单搬运,极为便宜,不片晌便发完了一单,由脚力们自行搬去安置,随后脚力们则踩着架在礁石上的木板浮桥,一担担地往鸟船上运货,如此一来一回,半个多时辰,货便搬运完了,银子也点算完毕,商人们各自留下手印,拿走单证,算是交割了生意。而此时方是附近的村人进场来卖食水,也有人自告奋勇,为商户们带路返回官道,赚带路的银子。 这应该是买活军第一次来武林,但一切有条不紊,令张宗子等人大开眼界,甚至张宗子还有意犹未尽之感,他觉得武林这里的商户配合得不好,倘若下回再来,有了经验,一切应当能更快捷——若是有搭好的码头,那便更方便了,实际上在这里设个浮桥码头应当花费也不多,只可惜此处不是老家,否则说一声也就建了…… 此时已经入夜,买活军中分了人出来,打着火把,借着星光引路,四周掌柜们影影绰绰地站着,张宗子一行人混着站在边缘,虽然并未报价,但也不显眼,有些掌柜显然只是过来见见世面,并没有做好交易的准备,也和他们一样,一次都没有出价。还有些明显小本经营的掌柜,则只出了一次价便没有动作,此时喜滋滋的准备去交割自己的货物了。 张宗子之弟张平子便拉了拉哥哥的衣袖,低声道,“哥,这里秩序井然,想要混到船上可不容易,不如我们走吧,日后再找机会。” 这话也有道理,此处绝非来之前大家所想的混乱之地,现在岸边的也就只有一艘鸟船而已,四周还都是买活军自己的人,几乎没有蒙混过关的机会。而且几个人这样兴冲冲地出门,今晚在哪里落脚都是问题,此时热闹几乎看完,众人理智逐渐回笼,也都纷纷道,“走吧,下回再来,现在先去找个下处,大半日没吃东西,饿也饿死了。” 张宗子望着人群中间举着火把的于姑娘,只觉得脚步极为沉重,虽然也知道家人朋友说的都有道理,但要他就这样走动,实在是迈不开脚——他不光对于姑娘极其好奇,有太多的问题想问,而且也还想知道买活军这样一遭走下来,卖的货如此便宜,究竟赚头在哪里,为何要采取这样扑买的制度,而不是在甬城港一次□□割给帮办衙门…… 或许是因为生在锦绣地、富贵乡的缘故,张宗子于功名素来恬淡,于物质则应有尽有,无一所求,这还是他这辈子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到一种欲求,倘若不能满足,则五内交煎,竟仿佛了无生趣。依依不舍,往回走了一步,忽地不知哪里来了一股热血,挣开人群,跌跌撞撞,在惊呼声中,跑上木板桥,奔到于姑娘脚下,叫道,“女壮士,你们买活军不是四处地掳掠百姓么——” “宗子、宗子!” 朋友们急得都要跟着来抱他,却被反应过来的买活军兵士搡住了呵斥,连那高高在上,手持火把,仿佛浑身都沐浴在光晕之中的于姑娘都有些诧异,她垂下眼眸看了过来,在这样近的距离来看,赫然便能发现,她其实也还是个小姑娘,肤质细腻,五官秀丽,在黑夜中闪着光晕,看来有一种异样的动人。 “啊?”她说,显然也因为张宗子的唐突而陷入诧异。“你说什么?” 张宗子摘下风帽,竭力使自己看着诚实无害——或者心底不知不觉也希望自己显得有几分可爱,至少可这于姑娘的意儿,他仰起头羞怯地一笑,诚恳地说道,“我家里很有钱的——不都说贼不走空吗?要不……你们把我绑走勒索赎金吧?我家中很有钱的——若是看在赎金的份上,能待我客气一些,许我看一些你们那儿的书,上一些你们那儿的课,那就更好了——” 141 买活军坏事做尽! “老先生,这可将怎么办呀?如今俺们这里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在张宗子这番异想天开的大冒险过后不数日,华亭县郊外,在法华汇那大片大片的稻田菜地一隅,坐落着的一座小小农庄之中,华亭知县潘老爷正是愁眉苦脸地对着在座的几位士绅诉苦,“这起青头贼,竟是当真要来烧杀抢掠的——今日我收到绍兴来的急信,说是绍兴张家的一位小少爷,便是我那同年陶鸣凤他的外甥,那日也是背时,好奇去看青头贼做生意,竟被青头贼用了妖法蛊惑,自己跑上前去,让青头贼把他给捉走了!” “这位小少爷,自幼跟着鸣凤长大,便如同亲生的一般,他母亲前年刚刚故去,本该在家守孝,为的是在武林文华荟萃之地,可以略沾染一些文采,这才让他去西湖边寓居读书,不料竟惹出了这样的祸事!鸣凤一听这事,立刻就快马来信示警,又让我妥当防备——诸位老先生,这华亭县可以停靠的港湾极多,手里的兵将便只有这么一点儿,晚生如今实在是无计可施了,只能请老先生们出手相助!” 此时端坐在农庄内堂用茶的几位士绅,闻言也不由都是一惊,跟着一起看向了坐在上首的主人徐子先——华亭县士绅如今以徐子先为首,是很显然的,此次买活军来犯,众人也都先后在报纸上收到了消息,不过也是心照不宣,都觉得买活军还是来做生意的,所谓的抢掠地方,只是个噱头罢了。毕竟这几年来,虽然年年都报匪患,但私底下众人也没听说什么买活军蹂躏地方的消息。 若是如此,这些士绅便以为生意是很可以做一做的,而且也很积极地打听着前头那些港口的消息,事先派了下人去海宁、武林看风色、学规矩,去海宁的仆人回来得早,形容中秩序井然,令人信心更增,很多士绅都开始筹措银两,预备着要买些盐糖,他们还有大宗的皮棉要卖——松江衣被天下,岂是浪得虚名?只是这些年来,因为瘟疫的缘故,棉花工人手也有折损,而且折损得要比农户更多,因为工厂是很容易发生聚集性疫情的地方,棉絮的卖价也就跟着逐年上升。 这些士绅从报纸上很快便发觉,若是从买活军那里买棉絮,再卖皮棉给他们,倒是比自己组织人手梳棉来得更为便宜,如果买活军的船队真的能够每年来访四次,形成稳定的供应,那么这样的生意是大可做得的。——只有很少的商家,想托人情来向徐子先请教,为何买活军那里梳棉的成本如此的低,但他们很难见到徐子先的面,而他们的东家又以为这是个很上不得台面的问题,有买卖便做买卖,实在不必问这么多。 但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氛围,很快便因为张宗子被绑架的消息,一下地破灭了。潘知县也好,其余几位老爷也罢,这下是真正开始忧虑买活军的造访,潘知县向徐子先交底,“如今华亭县中,能战、敢战的健卒,不过百余名,便是要向卫所调兵也不大济事,卫所不过七艘船,数百军士,买活军这次船队来了几十艘,目前还不清楚多少有炮。” 因为报纸上提过,买活军以一艘船而俘虏了十艘敌舰,虽然消息极为荒谬,令人不可置信,但华亭父老也不敢掉以轻心,潘知县提出了一个非常稳妥保险的策略,“还不如请诸位耆宿跟晚生回县城中,御敌于城外,以水师游击,诱敌深入,倘若其真欲入侵县城,那么正好和水师来个里外包抄,攻其不备,至少也能让贼子吃个小亏,此后来往时,不敢再觊觎积善人家。” 这其实就是要放弃城外的诸多百姓,龟缩在城内了,至于什么里外包抄,那都是说得好听的。——这对策最好的一点,除了尽量保卫了士绅的安全之外,还有一点便是也不耽搁他们做生意,横竖这生意都是掌柜去张罗,最多最多,不过损失一些田里的收成罢了,不过买活军似乎是从来没有抢收过庄稼的。 因此,众人都不由得面露赞同之色,又望向徐子先,等他决断。 这位在野养望的华亭官宦领袖,面容清矍、神色安详,虽然贼寇临门,但却并无半点慌张之色,光是风度便和潘知县有云泥之别,方才他一直一言不发,由得众人商议,此时沉吟了片刻,方才缓缓道,“云容此策固然稳妥,但却稍显暮气,此置城外百姓于何地耶?法华汇为我徐家族人所居,以老朽而言,此时必不能离了此地。” 众人一听,都是面现敬意,便连潘知县也不计较自己被撅了回来,徐大人原本住在城内,自从传出了买活军要滋扰地方的消息,便收拾行李,阖家迁来了城外农庄,以示和聚居此地的族人共进退之意。这也令徐家族人与有荣焉,人心更加团聚。这一点,的确令在座众士绅都自愧不如,更是对徐老心悦诚服。 “再者,买活军行至此刻,只绑架了张家小儿一人,可见其中必有缘故,此事当时所见者众,稍后几日,待更多消息传到县里,事态当更明晰,不必只听信他陶鸣凤的一面之词——不过,既然是云容你的同年,且张家在地方上也一向是厚德明理,其子嗣还是要设法搭救。” “我华亭士绅,更该展现士气,方才能让贼子知难而退,不至于掳掠地方。”徐大人说到这里,略顿了顿,似也在做决断,片刻后方才叹道,“他们前日离开武林府,算计着这两日也该在我们华亭登陆了。其要补充食水,靠岸的位置,必然会泄露给百姓知晓,我徐家愿出五十庄丁、族人,将港湾围住,只放开通道许本地人出入,另派我家劣子二人,设法周旋,试探能否赎回张家小儿,以全云容你同年之谊,如此,至少让买活军看到我等守卫华亭的决心,令其不敢造次,各位所见如何?” 徐子先虽然以名望居为士绅之首,但他一生为官清廉,名下田产不过数百亩而已,还多是族人寄托在他名下的,实际上并不属于徐家,这五十庄丁,已经是徐家几乎全部人手。他竟肯全部派出,自己留守毫无人手的农庄,这令众人均是不由感佩不已,纷纷慨然道,“如此,我愿也出二十庄丁,并附银二十两,以壮胆气!” 这二十两其实大多都要打发守军,小部分才给庄丁,不过也是聊胜于无,其余士绅,闻言也是出钱出人,不片晌便凑足了百余壮丁、二百多两银子,又各自定下了策略,还是以稳为主,能吓阻了买活军那就最好。 潘知县虽然绝不会亲自去见买活军的人,为他的同年斡旋,但对徐子先的策略,也是满口赞成,更是拨出了一百名守军,这样一来,把守港湾的人手便有二百名,不论是帮着搬运货物,还是吓阻买活军上岸,都至少能起到一定的作用,掌握一些主动。众人也略略安下心来,各自回家收拾了行囊,前往县城安顿——虽然很钦佩徐大人的智勇,但他们是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华亭县这里,便是富户,也不会给自己的农庄修什么高墙,留在乡下庄子里,完全只能听天由命,难道遇事还要往佘山跑吗?自然还是要住在县城里,才能降低被绑架的风险。 如此过了几日,城里果然流传起了买活军靠岸的港湾——自然是在金山那里,距离法华汇其实还有一段路的,华亭县便有许多百姓事先打鱼杀猪,简单地熏一下,又用买活军那里的盐腌制起来,准备卖给船队,好在现在天冷了,能放得住,若是天热,便非得做得很咸才能避免生蛆。 “见到船了!” 这几日,天天都有人到海边去眺望天际线,顺便从事一些简单的营造工作——买活军在华亭不会停靠已有的私港,那么此时唯一的观测方法就是派眼神好的人去看天际线,用眼神来捕捉帆影。而去都去了,平整一下沙滩,准备些木板运货,也都是顺手的活儿。 “船来了!”看到十几个小黑点出现在天边时,便有人跳了起来,冲出沙滩,上马回城报信,途中还在徐家库停了一停,很快,全副武装的兵士,便和挑着甜水、青菜和鱼肉的村民混杂在一起,顺着官道陆陆续续地走向了城外野地。 因为要靠风的缘故,船行速度并不是很快,等到这里的人员逐一就绪,那边的船队才堪堪靠近,一切和海宁时差不多,都是船队在远处抛锚,而一艘小舢板先来探路。 或许是因为在船上时便观测到了岸上的光景,这一次乘船来的买活军脸色不太好看,隔得很远便不再往前划,而是拿起他们那个特产铁皮大喇叭,大声问道,“这么多人围在沙滩上,什么意思?” 在场的商铺管事虽多,但因为徐家二公子在场,便公推由他出面交涉,徐家二公子壮着胆子,将手合拢在嘴边,喊道,“我等并无歹意,只是护卫乡土,防止入侵,生意还是可以做的,尽管放心!” 双方一来一回,周旋了好一会儿,买活军方才靠岸,但上头众人都是神色不悦,那少女于姑娘捧着传音法螺,连续低声说着什么,但靠岸之后,便也大方下船,哼道,“从未见过这样胆小的州县,真要打,你们这些人管得了什么用?我们的炮拉来,轰开城墙也只用一炮!” 这是不可否认的,虽然买活军只有几个年轻男女,但在气势上毫无疑问地压制住了在场众人,诸人在他们的指挥中,小心翼翼地排成几队,报价、扑买,结账,买补给……一应程序走下来,和海宁没有一丝差别,更没有什么人被他们蛊惑,请求买活军绑架自己,众掌柜也就逐渐放下了警惕,更加专心地做起生意来——以买活军的速度,他们也实在是不敢分心的,稍微一分心就跟不上扑买报价。 若说武林府还是卖丝绸多,松江府这里对各级棉产品的需求和供给便都特别的大,别看大家都产棉布,但只要货不一样,买卖还是可以做,譬如松江布花色多,而买活军的布很多有弹性,这就可以互相趸货,此外还有皮棉供给、棉絮购买的需求,如今敢来此处贸易的,都是松江府有数的大豪商,吞吐量极大,买活军出动了两艘鸟船前来运货,众人从一早开始报价,搬运到了日落西山时才算结束,此时众军士早懒散不堪,便连庄丁们都放下警觉,被贸易气氛吸引,卖力帮忙搬运了起来。 此时便显出了徐大人的老练,这些货物必须要脚力担出海边,背到官道的车上,才能运回城去,因为货值高昂,也怕强人收到消息,埋伏抢劫,因此众人都要彼此等待,结伴前行,这二百多的兵士也正好护卫商队,最便宜不过。众人兴致也都颇为高昂——兵士庄丁们有赏钱,而商队也做成了生意,如此有说有笑,先一道将货物送进城内,宣告安然守住了城池,徐家二公子便在潘知县款待之下,于县衙内歇宿了,预备第二日一早再起身返回农庄。 由于昨日气氛并不好,徐二公子不敢说张家小子的事,也要和潘知县解释几句,这一夜事务很繁多,众人睡下时已是三更,但不到五更时分,便又有人来将二公子叫醒,通红着眼禀报道,“二少爷,昨夜,昨夜俺们返回庄子里以后,只见里头已是空无一人,老爷、太太、老太太并余下妇孺全都不见了!连来庄子里造访的李老爷父子都没了踪影,庄子里的族人们,都吓得跑到山里去,后半夜才慢慢下山来,说是、说是买活军的人下午时分闯了进来,如狼似虎,将庄子里的人丁全都掳走,洗劫一空!咱们庄子的庄丁族人都出去了,只留下老爷太太们一干老弱,竟是无一人能够抵抗,都被买活军活生生抓去了!” “他们还说……这就是咱们老爷安排联络人手防备买活军的下场,叫二少爷拿钱去赎人,”说到这里,传信人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说是要叫天下人知道,和买活军作对,就是这个结果!” 一旁的潘知县,也早已是面无人色,热泪长流,听得呜咽了起来,“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凶威如此,买活军直是欺人太甚!我这就上折天子——二公子放心,必定要在甬城港把船队截住,将徐老解救出来!” 徐二公子双眼发直,半晌说不出话来,往后仰面跌去,众人顿时一拥而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掐虎口的掐虎口,潘知县更是取出紫金护心丹来,喂徐二公子吃了下去,又休息了一刻,好歹方才缓了过来,按着胸口流泪摇头道,“不必了……我们临走以前,还看到一艘福船远远的折向南方,离队而去,想来……想来那船上搭载的便是家父……可笑我们只顾着装货,中了他们调虎离山的计策,几艘小船走了又回,竟是压根就没留心,还想里外包抄他们,却原来,是抄了我们的后路……” 一番话说得潘知县惭愧无比,正要请罪时,徐二公子又一把抓着他的手,挣扎着道,“云容兄、云容兄,当时在场的,必定有人和买活军私通,否则何能得知是我徐家出面组织人手?云容兄也要小心买活军报复!” 说完这几句话,似乎药效上涌,便垂目昏睡了过去,潘云容被他说得又气又急又愧又怕,无计可施之下,竟不由放声大哭,翌日便上折子请罪,引咎辞官。而华亭县士绅均是人人自危,一时间县内风声鹤唳,都不敢对徐家伸出援手。 徐二公子四处奔走,变卖了家产,凑足了一笔银两要去赎人以前,这才有人暗暗请他吃了一顿‘断头饭’,又送到了金山私港前,目送他踏上一艘小船,帆影逐渐消失在天际,这才相予叹息,自道人生无常,谁知道徐家在华亭之败,竟是由这一件小事而起,又叹买活军凶威至此,而朝廷不能有丝毫遏制,恐怕天下将有大变,而草民倒悬之日,似乎已不可避免,近在眼前…… 142 初阳旭日 一轮朝阳挤出阴霾,自海平面跃然而起,将乌云镶上发亮的金边,东海苍青色的海面也被那五彩朝霞映照得瑰丽多姿,张宗子拢了拢棉袄立领,站在船舷上看得出神,只觉得生平所见所有景象,论阔朗未有过于此着,心中文思涌动,当即连饭也不想去打了,回到船舱之中,发出买活军发给他的炭笔和小本子,立刻便草写起来:“十二月初七记东海辣椒号上观日出随想,十二月初,余住武林读书——” 刚想叙述买活军报纸一事,忽然想起自己的笔记随时都会被父亲取阅,便不敢写去钱江港口的来龙去脉,只一笔带过,“冬雪初晴,往钱江观海潮……” 将自己机缘遇合,上船南行的缘故略做交代,便洋洋洒洒叙说船上所见美景,“余初识海趣,竟日久观,夜中云气断绝,星盛如斗……” 将夜里观星,受寒致病,又得了买活军治疗,逐渐好转,以及徐子先一家、李我存父子在华亭被掳掠上船,不得不阖家从贼的细节仔细复述出来,自己又如何向徐子先讨教学问等等事由说明,再说起今日观日出的感想,张宗子将成文欣赏了一番,又誊抄到小笺上,誊抄时还是毅然删掉了徐子先上船的始末,连自己的猜测暗示都一并删除,只改为一句简单的‘徐翁亦因小过被掳上船,与余同舟’而已。 张宗子自己再读了几遍,不免十分得意,暗夸自己用语精到雅洁,而且为人仔细厚道,几句曲笔,就避免了将来的是非,在心中夸奖了自己几句,这才逐渐肚饿起来,忙从炉子上倒了一杯热水喝了,听到外头有人敲锣,知道时辰已到,早饭收摊了,只好空着肚子到徐子先的船舱中上课。 “先生!”他刚行了一礼,肚子便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张宗子面红道,“先生勿怪,早起观日,写了篇小记,便耽误时辰,没有吃早饭。” 他自幼文采过人,爱好诗书,因此不论在外祖还是自家,都饱受长辈喜爱宠纵,便连同船的李大人父子都很喜欢他,唯独徐大人虽然是进士出身,但对文学似乎爱好不强,闻言也不索要文稿,只是微微一笑,用土话吩咐儿子道,“肚子叫得比鹧鸪响,拿两个橘红糕给他吃。” 张宗子疑心徐家人和他一样,是有意去往云县,这也不是没有理由的。除了买活军对徐家人较为礼遇,特意腾出一艘船来给他们乘坐之外,徐家人的行囊也实在是太完备了,半点不像是临时被掳掠上来的。反而像是早知道要登舟远行一般,连各种点心都带得齐全,什么橘红糕、定胜糕,咸口的还有包的咸蛋黄粽子、梅干菜饼,如张宗子这样的富贵子弟,一吃就知道是家中专门细做的上点,也就是说徐家人至少提前半个月就知道自己要被掠走,连路菜都准备好了。 在他看来,李我存父子反而是比较突然才知道自己要被掳掠的现实,有一点便是连衣服都没有备齐,还是买活军给他们找了两身棉袄,这才有衣服穿,而徐家人至少还能保存敏朝官员的体面,可以穿着道袍给他们讲算学——教授对象自然是张宗子,以及徐大人的子孙们,更荒唐的是连买活军的船丁有空都会来听课,让张宗子彻底知道什么叫有教无类,又或者是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些买活军的船丁有许多的理科功课都比张宗子要好,文科固然是不能和他比较,但人家也对遣词造句、吟诗作曲一点都没有兴趣。 冒着生命危险——不管买活军会不会怎么样他,反正在张宗子看来,自己的行为相当的冒险,而且非常的炫酷(他从《斗破乾坤》中学了这个词,从不在笔下使用,但心里有时忍不住这样形容自己)——总之,冒着生命危险,混上了这艘船之后,张宗子过的是这辈子从没有经历的日子。买活军有几个船丁对他说,他运气不错,这一次船舱不是太紧张,所以他还算是得了一间小小的船舱,一床厚实的被褥。 而且因为船只频繁靠港的关系,淡水和吃食、煤炭都是不缺的,所以张宗子晚上睡觉也不觉得太冷,也有厚衣服穿,好被子盖,饭也能吃饱,三不五时还有小炒鱼鲜加餐。按照买活军兵丁的说法,大多数乘船去云县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就算拿钱买都没有。但在张宗子这里,他需要自己打点穿衣,自己去餐厅打饭,自己学着生煤炉子,自己倒马桶——这已经是从没吃过的苦了,若不是他聪明,恐怕炉子都升不起来呢! 不过,他虽娇贵,但却也好学敏捷,既然是自己要被绑票的,上船便很有肉票的自觉,做什么都很积极,还试图上缴随身的碎银、玉佩,被买活军拒绝。之后很快因为观星而染病,病好之后,徐子先、李我存两位算学巨擎便上船了,张宗子之后的生活便很规律,白天上课,晚上和徐家年岁相当的子孙们玩耍,他这样的顽主,打发时间的娱乐太多了,便是条件所限,空口也能唱几句昆曲——不过徐家规矩严格,不许子孙沾染戏曲,张宗子便投其所好,和他们做速算二十四点(并且老输)。 海上行船很慢,从华亭到云县,要大半个月,这趟旅程虽然漫长,但却并不单调。让张宗子感到幸福的第一点,便是他自学教材,尤其是理科教材中遇到的种种疑难,有了很好的老师为他解释,尤其是算学方面,徐大人和李大人显然已经完全吃透了张宗子之前接触的算学教材,用了几天时间便将张宗子所学的初中数学(一)查缺补漏,并且给他最薄弱的几何部分打了很好的基础。任何张宗子觉得叙述得让人难以想象的文字,由他们画图讲解,顷刻间便让他恍然大悟,将这些知识刻在了心底。 由于徐家是阖家都被掳来的关系,进度比张宗子还浅的小儿也有不少,甚至连女儿、媳妇都要跟着学习算学,船舱里十分热闹——好在还有一点,由于徐家信仰移鼠的关系,子弟均是一夫一妻,是以女眷并不是太多,若不然,叫外人倒是有些局促了。此时众人尚且还不受什么影响,专心听二老轮流讲课,随后便开始埋头做起了买活军事先备好的试卷。 在他们做题的时候,徐、李二老也不曾闲着,两人共读的都是后头的教材,有时还移步去隔壁船舱,进行‘物理实验’——买活军对他们的确是很礼遇的,居然还备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所谓物理教具,让二老可以现场演示日食、月食的原理,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外间难得一见的读物,比如《十万个为什么一》之类,还有《赤脚医生手册一》,虽然不太懂,但张宗子只要捧起一本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他可以明确地感知到,自己从前读书时的想法没错,买活军的书籍背后定然隐藏了一个全新的、完整的道统,其庞然繁杂之处,全不亚于圣贤儒学,一切都截然不同,静待着他的发觉。 一个能用实实在在的天体模型来解释日食、月食原理,以及地平线、海平线原理的道统,和用‘天人感应’、‘天人一体’,每逢月食便攻讦后宫、皇后的道统,哪个对少年张宗子更有吸引力?由于张宗子自诩自己很聪明,答案是无疑的。病愈后不过是几天的光景,他越发有‘尽弃从前所学’的倾向,狂热地学习着所能接触到的一切知识。 还有些话题是他现在无法参与的,但张宗子听的时候也很认真,比如徐先生和李先生便曾围着用木头雕刻的天体模型,谈论着该如何验算黄道角,讨论着这些年来的异常天候,是否和黄道角的变化有关,这里有许多东西都是张宗子不懂的,但他非常的感兴趣。 先生们谈论得更多的还有历法的问题——所有人都知道,现在的大统历,也就是黄历,是很不准确的,基本不能用来指导农业生产,很多地方都在用传教士带来的西洋历,买活军这里还用的是黄历,但他们根本不按黄历来安排生产。连张宗子都知道,朝廷久有重修历法的念头,只是朝野间也有些反对的声音,认为这是背弃了‘祖宗家法’,而一向很主张修历的徐先生,之所以辞官归隐,除了朝廷政治黯淡,阉党逐渐兴起之外,多少也有修历遇挫的原因。 在买活军这里,修历法似乎跟祖宗家法完全没有关系,就如同日食月食也不能和政治挂钩一样,买活军所竭力推行的恰恰是一种‘就事论事’的风气,这种简洁明快的气质,正是少年张宗子极为欣赏的——虽然买活军也有个神神叨叨的谢六姐,而且他们拿出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仙器也很多,但他们反而是在规避任何神秘的氛围,在买活军的报纸上,仿佛就没有什么不可以谈的话题,天文可以谈,地理可以谈,气候可以谈,是什么就是什么,绝不会和‘天人感应’联系在一起,没有人会曲解、隐射,咬文嚼字地追究发言人的心态……至少现在,买活军是不讲这些的,他们要修历法就是因为现在的历法不好用了而已。 从两位先生的言谈看来,他们对自己被掳掠的原因是清楚的——买活军要修历法,而张宗子也能想到先生们的不得已,既然被买活军盯上了,那么除了就范之外,还能怎么办呢?京城是不能去的,那是阉党的地盘,内陆也不太平,若要抵抗买活军则不免连累乡里,因此只能暂且屈身从贼——虽然张宗子在买活军的船上待得很愉快,但他总觉得两位先生年纪都很大了,思想便不易发生改变,总是那些一味忠君的老古板。 张宗子自己忠君不忠呢?他偶尔也想这个问题,答案令人不安的清晰——他不忠君,甚至还觉得倘若买活军能一直这样下去的话,那么便生活在买活军的领地里也蛮不错的,虽然买活军并不会因为张宗子的文采便对他另眼相待,但他们显然更有才干,而且也不在乎张宗子自己去追逐文学,只要他追逐文学的时候能服从管理就行了。 研究农学可以丰产,粮价下来,便有更多的百姓能够吃饱,研究工学可以造梳棉机——各式各样的机器让棉布也便宜了,那么衣服就跟着便宜,百姓们就能够穿暖了。尽管张宗子并不具备这些才能,但他也很愿意看到更多的百姓们能过上更体面的日子,至于他自己,在这些百姓中是否依旧格外富裕,他也不是特别的在乎。 他也知道,买活军占据天下之后,他家或许不会像是从前那么有钱,不过张宗子大概是一出生就很有钱,所以他看待钱财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态度——他觉得钱多钱少虽然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钱能买来什么,倘若在买活军的治下,钱能买来各种知识,买来快活的、自由的生活,买来更先进的医学,那么他家的钱虽然表面来看少了一些,但实际上又是变多了。 自然了,这个念头如果和他父亲说起,那是一定会让父亲大人大惊失色的,因此张宗子只是深藏着这样的念头,快乐地享受着逐渐靠近终点的航程。——他觉得自己是没有事情的,家里也不用出太多赎金,因为张家私下和买活军做过好几次生意,合作得都很愉快,他听说买活军有政审分,像他这样主动投奔的人才(文学才能也算人才吧),政审分应该很高,说不定他还能找到一个很好的职务呢! 就连徐、李二先生,他们好像在船上过得也很愉快,彼此间公然地谈论着天文——这是在华亭无论如何也不能谈的话题,只要被人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向阉党告密,转眼间便是‘妄议天文’的抄家大罪。像是徐先生这样深有威望的士绅领袖,也不敢在下野后触碰这样的罪名。他们只能在深夜悄然观星,甚至连记录星象都要使用暗语。 张宗子现在是不太敢观星的了,他很怕着凉,不过约靠近云县,天气就越缓和,即便也还是冷,但已能够感到风的柔和,有一天晚上天气特别好,没有云,也没有月亮,张宗子还是禁受不住诱惑,跑到甲板上看星星,恰好遇到了徐大人在用‘望远镜’——买活军这里的千里镜要比外头更精致得多,虽然小巧,但胜过一切洋货,看人实在是过于清楚,他见到了才突然明白徐大人也能用它来看星星。 “宗子,还不睡呀?”徐大人对张宗子大概还是有些喜欢的,他用戏谑的语气问。 张宗子老实说,“想到马上就要到云县了,小子心里很激动,睡不着。” 徐大人大概是笑了,他又举起望远镜去看天际,随后在一张大白纸上开始写写画画,一边写一边问,“为何呢?” 张宗子说,“小子也不知道,只觉得……云县那里,仿佛是一处全新的天地。在那里,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没有限制,就连小子这样无用的人,到那里……或许也会变成新的一种人。” 他的说法,哪怕是朋友也未必能够理解,父亲、伯父就更不用说了,但徐大人并没有取笑他,张宗子便觉得自己和徐先生在心灵上似乎更靠近了一些,在夜色中,他大胆地问道,“先生……又是为什么愿意到云县去看看呢?” 这是个危险的问题,倘若徐先生回答了,便证明了他并非被掳掠而来,而是‘金蝉脱壳’,使计前来,便等于是落了个把柄在张宗子这里。但徐先生好像也并不在意,他很自然地回答了起来。 “啊,也是因为,云县那处,是全新的所在吧。” 徐先生温和地说,“像宗子你这样如日初升的年轻人,想要知道它会让你发生什么变化,像我这样暮气沉沉的老人,也想在最后的几年内,身处其中,看看……这新东西,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啊。” 张宗子毕竟还很年轻,他并不觉得这答案有什么触动他的地方,其实才刚刚问完,他便开始觊觎徐先生手里的千里镜,很想试试看用它来看星星,徐先生倒也给他看了,顺便教他如何辨认星座,确定角度,绘制星图,又为他讲解星空的变迁,说到古今星图的异同—— 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旭日初升的时候,张宗子在曦色中见到了前方密密麻麻的黑点,尽管他时常乘船,也看过太多赛龙舟的热闹场面,但眼前这片帆海,依旧是他生平所见过最壮观的港口,上百艘大船密密麻麻地挤在前方的水域里,码头几乎只是前方的一点小黑影,被船海淹没其中。 张宗子惊得大叫了起来。“这就是云县码头吗!” 他的声音在冰冷而腥气的空气中传荡着,惊起了一船的乘客,不值夜的水手们伸着懒腰走上甲板,“这么快就到了啊——船怎么还是这么多!” 天真的张宗子兀自还兴奋不已,并不知道这种堵船现象,对急于上岸的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完全沉醉在这壮观的景象中,更为这幅画面中蕴含的生机而激动得只能张着嘴无声的尖叫、大笑,倘若他的教育允许,张宗子会上蹿下跳来宣泄心中的激动。不过即便是此时,他也已很嘈杂了。 “没见过码头吗?”就在他身边不远,邻船的舱门也打开了,一个穿着厚棉袄的貌寝女娘钻了出来,毫不客气地用北方官话呵斥道,“天还没亮呢!也让远行客们多休息!” 随着她的说话,舱内接连不断地涌出了穿着破袄子的高大女娘,好奇地打量着张宗子,其中不乏年幼女童,张宗子反而被她们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讷讷地赔着不是,逃到徐先生身后去。那貌寝的女娘哼了一声,不再搭理张宗子,而是转身神气而熟练地指挥起了女娘们,“先去吃饭,随后有舢舨接我们靠岸,收拾好行囊……” “这是——”徐先生也有些好奇。 路过的买活军小头目伸头看了一眼,“东江岛的女娘——第二批到港了,那是第一批的,特意来接她们。” 他吼了一声,“喂,毛荷花!” 那貌寝女娘回头看到是他,忙笑着招呼,“向上大哥!” 两人隔远聊了几句,毛荷花去吃早饭了,谢向上介绍道,“这是东江岛毛帅的义女——东江那里,辽民缺衣少食,很难活下去,我们买活军便收容她们来做工。”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徐先生和张宗子都听得很动容,张宗子从未想过北方的百姓是如何度日的,直到他见到了毛荷花一船人,忽然间,饱受战火蹂躏的辽东似乎和他建筑了联系——毛荷花和这些女娘们,她们说的是他能听懂的话,仿佛便成了他关心的人,而张宗子忽然发觉,便在千里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和他说着一样话语的同族,正生活在困苦之中,只能远渡大海,来寻找一线生机。 “啊,舢舨来了。”谢向上却似乎是习惯了这种感慨,只是介绍了一句便焦虑起来,“你们也看到了,这里要上岸的船太多,要么是在船上等,要么是坐舢舨摆渡过去,但舢舨也有限——喂,这里来!我们这有数学专家!” 几艘舢舨正依序往这里划来,一路上颇多船只招呼,但数学专家这四个字似乎拥有别样的吸引力,舢舨向辣椒号慢慢地摇了过来,有靠岸的意思。刚才去吃饭的毛荷花咚咚地跑到甲板上,“大哥!我这里有许多孩子呢!” 孩子不管在什么时候,似乎都是应该受到照顾的,徐先生受到提醒,便向谢向上摇手,似乎是示意自己可以等待,而舢舨也摇摆犹豫了起来。就在这时,又有人异军突起——左前方一艘船上,一个大汉嗓音浑厚地用不那么标准的川蜀音官话喊道,“个老子,都喊,那我也喊——艄公哥哥,我们这里有老船工,能不能先上岸喂?” 是老家蜀地人!张宗子一下又惊喜了起来,转头看去,毛荷花叉腰怒视,郝六哥浑然不惧,三艘船上,数人面面相觑,竟不知最终是何收场,到底是谁先坐上了这条小舢板—— 143 第四人郑地虎(上) “这简直就是胡闹!” 张宗子、毛荷花和郝六哥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三艘船边上,一艘威风凛凛的广式大船上,被张宗子吵醒的还有江湖上响当当的十八芝好汉一名。郑地虎被他的叫声惊醒,披衣下床洗漱了出来,见那舢舨还没落定,便颇有些好气又好笑地感叹,“千舟争渡也没这个争法的——他们不是占据了长溪县吗?许多船只都应该去长溪县码头停靠才好,为何非得要挤在云县?” “贵客这就有所不知了。”恰好也走出来的向导,便一边饮茶,一边笑着解释了起来,“长溪县和买活军老地交通不太方便,路也还没有修好,别的货物也罢了,唯独是卖牛的船只,在长溪县下船了也还要走许久的路,还不如在云县这里多等几天。横竖眼下看着虽然拥挤,但有龙门吊在,几天十几天内,也就陆续都运完了。” 郑地虎对这龙门吊十分好奇,他又何尝没有争船的心思?只是此来是为了赎船、赎俘虏,行事务求低调,也不好闹事,因此并不做声,只在心中暗笑:他这船上没有孩子,却有银子,没有船工,却有多年忠诚的老水手,只一个数学专家比不上,若是也出来争船,真不知艄公该如何择选呢。 他是昨日到的,因为人手也多,还带了银子来,一时安排不到他们上岸,不过买活军的态度还算友好,郑地虎请艄公送信到码头上之后,便有人过来接待,也送了一些酒水饮食。酒很淡——买活军这里虽然产粮食,但他们似乎不怎么爱卖酒,不过水是新鲜甜水,其余卤菜也颇为适口,几个弟兄们倒都觉得十分满意,夜里和郑地虎薄饮了几杯,嘴里也议论着此处的繁华,都道,“这处船只太多,这码头实在是不够用了,可惜地方局促,不能扩建,否则这场面岂不是还要胜过羊城港?若说长崎、江户等等,那是远远不能相比的了。” 郑地虎心中其实也在暗暗点算船只的数目,不过他拿来比较的不是长崎或羊城港,而是自家的鸡笼岛,鸡笼岛良港多,但停泊的船只数量是远远不如的——要知道,此时港口里停的只是航向买活军的一部分船只,有这些船在此处,便有更多的船在海上,又或是去了长溪县码头。便是郑地虎自己都没有想到,禁海这么多年之后,原来敏朝沿海还有这么多私船,眼下是百川归流,被一纸买牛令,全都召集到了买活军这里! 他们的粮食是种不完的么?这么多牛,如果都换了粮食,还能保持平价吗?倘若不能,那粮食的价格岂不是要涨到天上去了,此处的买活军百姓该如何过活?怎么个个看着气色不错,仿佛时常能沾些荤腥的样子,言谈间,对谢六姐也是推崇备至? 这些疑惑,待向导上船之后,便迎刃而解了,这向导是专业做引导做熟了的,也不管郑地虎的身份,上船便开始解释买活军这里的种种贸易规矩——买活军这里的粮行,不是官营,就是公私合营,而且价格受到管控,任是哪一家来买,价格几乎都没有什么浮动,唯独浮动的便是限购的数量。这里没有什么包圆了的说法,所有的货物,只要是买活军这里发卖的,各人都有个限度。 限度怎么定呢?是按政审分来定的,买活军这里因为人人都识字,又自己造纸,简直是极为热衷于制定档案。任何一个商家来和买活军做生意,都要建档评分,起始几乎都是0分,0分的人,一次最多只能买千斤的粮食——想要去别处买,那是没有的,买活军境内就没有私营的粮行,而倘若有人敢于私下高价收粮,被更士、警察发觉,连彬山都去不了,当街就是处斩,人头还要在码头上挂足七日,震慑内外宵小。 此时天下之乱,初见端倪,乱世用重典,这道理是错不了的,郑地虎听了,半点不觉得买活军小题大做,反倒是暗暗点头,心道这才有些割据枭雄的样子,因不由又问道,“那倘若连更士都买通了,沆瀣一气,又该如何是好呢?” 向导便露出了一副料中了的模样,笑道,“外来的客人这样问的不少呢,先一个,这政审分咱们自己的吏目也都有的,若是向上举报了贿赂之举,也给加分,而且贿赂的银两会发给他一部分作为奖金。因此咱们这都要和客商说明,勿要听信他人,一切以官面规矩为主。倘若你贿赂了更士五十两,让他为你撮合些黑市的粮食买卖,他这里拿了钱,回头举报了你,你这一趟讨不了好不说,他那里安享回报,还被加分,里外里,最吃亏的还是你呢!” “便是他诚心实意地为你撮合,贵客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么?哪有这样的好事,现在人人都识字,想要哄骗别人没这样简单了,这交易难道还真能瞒得风雨不透?旁人知道了,只要写一封信前去密告,查出来之后,一样有他的好处。再者,六姐神威莫测,有许多神仙手段,是我等小民难以想象的,因此我劝贵客一句,还是勿要起什么歪心为好,这是自欺欺人,却瞒不过六姐呢!” 这向导也是做熟了的,虽然话语严厉,但却又透着一股亲热贴心,仿佛是真为了郑地虎好一般。郑地虎也不觉收起了这些年来日益滋长的傲气,将他的话听了进去,细细寻思了一番,又道,“这制度虽好,但也不是没有隐患——你所说的,颇为可行,只有一点是没想到的,倘若真有人能将身边所有同僚全都买通,全都跟他牟利分赃,便如同外头的官场一般,那又该如何?” 向导愣了愣,笑道,“贵客果然并非凡人,大有见识——不过我们这里要形成窝案,也不太容易呢,贵客若在我们买活军治下待得久了,自然便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此刻小人却是不便多说了。” 这牵扯到领地吏治民生的道理,的确也不是随便可以到处说去的,郑地虎虽然能理解,但也十分好奇,更感到买活军的经验对于他们十八芝治理鸡笼岛定然大有帮助。这帮土匪海贼,是在长崎起事不成这才逃到鸡笼岛,心中久有裂土封王,做下一番事业的雄心,却也并非一般的海贼能比,对这种治理之道的兴趣更不下于传说中那大罗天星盘。 此时不谈这事,郑地虎便又细问政审分,此事和他是息息相关,向导便介绍了起来,原来每个来买卖的商户,政审分都是0点,来港做一次交易,便能加五分,如果卖的是买活军公开急缺的货,如牛,那还能再加分。若做了些对买活军有利的事,也能加分—— 郑地虎听到这里,便又不禁问道,“既然如此,那谁来掌管加分呢,倘若我买通了小徐你,你岂不是可以给我加许多分?” 向导小徐便笑道,“这却也非是如此,譬如贵客,你来时暂是0分,或者是负分,这都是有事由的,这且不说了,便是要加分,也要有一系列文书,譬如你有十头牛,卖给我们买活军,便加了一分,这一分不是我孤零零报上去就作数的,是夹在卖牛的单据里一起上去的,先后要有卖牛的文书结算,我这里的收条,还要有牛牵了上岸之后,贩牛商人开的票据,上头都是要签字按手印。” “最后往下去查的时候,甚至连你家的牛卖到了哪家去,都要有跟脚在。你看,为了给你加一分,先后要有多少人按手印?贵客你买通了我,买通得了后头的人么?为了加这一分,你愿出多少钱来打通关节呢?” 郑地虎听了,也是若有所思,他也知道买活军定然还有许多核查政审分的手段,只是不会一一说明,他们的目的还是让客商知道,在买活军这里最好是只老实做生意而已。不过郑地虎一夜也不由都在沉思这政审分的制度,并后悔自己没有好好读书,他觉得这制度和乡间保举孝廉,又像又不像,只是其中的区别太耐人寻味了,郑地虎只恨自己不够聪明,参不透其中的道理。 十八芝能和买活军相比,能在南海争雄吗? 尚且还没有见识到买活军的军威,只是在港口稍微谈了几句话,郑地虎当晚便睡得不是很好,他逐渐感到了两股势力之间的差距,而且在设想中很难弥补——要学这样的政策,首先一个就是要有足够的读书人,或者至少是识字的人,但现在鸡笼岛百姓中,能识字的百中无一。 一夜不曾好睡,翌日起来,也是心事重重,只因为几人争渡而稍微分了心思,取笑了几句。便自去吃早饭了——早饭吃的是鱼汤面,还有闽南这里爱吃的大鱼丸,灰扑扑、圆溜溜,洒了水芹菜末,一口咬下去,鲜汁四溅,里头是油汪汪的猪肉馅,郑地虎自小便爱吃包心鱼丸,自从离乡讨生活,倒是多年不尝此味了。 买活军这里,做菜的确比外头更鲜,他们很喜欢用海带来调味,郑地虎也不得不承认买活军的饮食是格外优越的,物产也特别的丰饶,这黄橙橙的竹升面在碗里窝成一个小圆,吃在口中,细嫩爽滑,汤鲜味美,非常落胃,只是郑地虎暗中怀疑这竹升面的来路——说不定就是他派出去袭击买活军的那十艘船里缴获出来的。 一顿五味杂陈的早饭吃完,郑地虎拿着竹节杯在甲板上用茶,而那艄公之争似乎也终于有了结果——那几个数学专家正被人背着,从软梯上往下爬去,艄公在下头接应,而其余人则顺着船头搭着的木板,开始往码头行走:昨日郑地虎来得晚了,便没有看到,原来日出之后,船家纷纷醒来,便搬出梯子,在两船之间搭好,又覆盖上木板,形成了错综复杂的浮桥通路。 这种通路不能运货,但年轻人行走是无碍的,除非畏高怕水,或者年老体弱,那就没有办法,只能乘坐舢舨。那些东江岛来的破落女子们,都背起了包袱准备走路上岸,女童们则轻快地跑在前头,那毛荷花还在和人说着,“不碍事,俺们辽东女娘,个个都熟悉水性——都乘着船到处跑呢!躲鞑子,打庄稼,个个都再灵巧不过的。” 果然,从那两三层楼高的中空踏板上走动时,孩子们神色不变,甚至速度都不减。倒是那算学专家的船上出来的那帮人,走得慢一些,有个棉衣少年面色越走越苍白,几乎要尖叫起来,走过几船这才慢慢习惯,但落脚依旧十分慎重,双眼只看着前方,丝毫不敢往下看,形态滑稽,惹来不少嘲笑,那少年也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缓缓向前挪动,由得那些不耐烦的人,侧身长板外头,去将他超过。 他们这一船的人走得慢,川蜀那船的人都在后头超他们,其中一个壮汉也惹来郑地虎打量——此人身材长大,面容阔朗,背着个老妇人也还是行走如飞,而且十分热心助人,总是走到另一边船头就放下老妇人,回头去接他那一船来的行人,帮着其中一些老弱病残、行动不便之辈迈过接缝,搭一把手。郑地虎看着,倒是暗暗点头,高看了他一眼,又问小徐道,“他们这样进关了,晚上还能回来歇宿吗?” 小徐道,“自然是不能了,因此那些载货的船只能排队,这些没什么行李的外人才能这样入关,除非实在走不动通路,便只能靠舢舨来摆渡,若是舢舨都乘不了,那就只能去船驿里等候,那船驿积攒了许多不便移动的光身客之后,也会摆渡去码头一次,就是不知要等多久。” 也难怪这些男女老少都尽量自己移动了,能走通路的也不愿做舢舨,毕竟舢舨太慢,自己走还更快一些。郑地虎看了看这船队,又仔细想了想,便对小徐道,“我带了些银子来,如果我愿将它们都兑成筹子,买活军能来船上运不能?” 五万两银子,这不是什么小数目,怎么也要三四千斤,再加上箱子,五六千斤是有的,靠小舢板实在不好运,郑地虎若要看守银两,大部人马就只能都绑在这里——他倒不担心自己若带了大队人马进城,留守人员监守自盗,只是这海域上船这样多,又靠得近,很多事是不得不防的。郑地虎江湖走老,哪能不清楚?这些走海的汉子,就没有善茬,海上两支船队相遇,互相抢掠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五万两银子这个数字,足以让很多人铤而走险了。 一口气将手里整银全兑成筹子,这手笔让兄弟们不禁小小轰动,不过十八芝军纪严明,众人不敢妄议,那接待小徐也有些动容,沉吟片刻,笑道,“接银子自然有接银子的船。” 又似乎是无意间笑道,“若贵客是这个态度,此次来我们这里的事,便很容易办了。” 五万两银子,若能赎回船,那就不算贵的,郑地虎稳稳当当,也展现出十八芝当家的风范,似乎未曾将五万两银子看在眼里,示意手下给赏,“请徐兄弟费心了。” 小徐倒不肯接银子,笑道,“道理贵客是明白的,还请贵客别害了我。” 他告了个罪,转身从甲板上蹬蹬跑远了,只看足下功夫,便令人眼前一亮,这小徐连跑带跳,只在长板上跑几步,便发力跳往船头,身手轻盈,落地几乎无声,郑地虎带来的心腹小甘啧啧称奇,低声道,“青贼这里,当真卧虎藏龙。这样的身手,在我们这里至少也是半个船长,他却只做个接待,还甘之如饴!” 郑地虎也动了爱才之念,觉得这小徐是个难得的人才,做接待是有些埋没了——此时的战争,将帅、首领的勇猛往往能左右战果,身手也是很重要的能力。不过他此来不欲生事,只对小甘说道,“还是以船为重。” 如此众人这里收拾了一番,小徐果然摇了十几艘舢舨过来,由众人将银箱吊下,引得邻船客人争相来看热闹,都笑问这装的是什么真金白银——这也多为笑谑,若真是被他们知道箱子里装的是足足五万两之巨的银子,只怕个个都要大惊失色,甚至因此犯疯病的都有,如今除非是和海外有联系,在内陆的商家,能一口气拿出五万两白银而不变色的几乎绝无仅有。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是怎么描述,有钱的大客户总能得到一些特殊待遇,郑地虎一行人也各自上船看守舢舨,到了关口,小徐又带他们去办文书手续,其中很重要的一张文书是郑地虎的商户页,小徐在上头已写了一行字,示意郑地虎来观看,只见上头写得清清楚楚,是‘主动储蓄五万两白银,建议政审分加五分’,小徐在上头按了指印,还有一旁几个吏目也按指印做了见证。 上了岸以后,众人便放松了下来,这么多的银子,又有买活军的看守,谁也不可能随意抢走,小徐和郑地虎商量,让他们先出一半人入关洗浴剃头,再去押车存银子。又问了众人一路上可有染病,有没有接种过牛痘云云,道,“我们这里是极力提倡都接种牛痘的,尤其是没有出过天花的人,五十多文一剂也很便宜,最好都尽量安排接种,免得把病气带到城镇里去,另外若有咳疾的我们提倡戴口罩。” 买活军这里的规矩果然是多,不过好在众人都是健壮汉子,从羊城港过来,也不算辛苦,并无什么疾病,至于接种牛痘,也都是求之不得——买活军会治病可是声名在外的。郑地虎当仁不让,第一个领了文书,小徐陪着他进到关内澡堂子里,又为他讲解道,“这里要查看头皮,如果有虱子必须剃光头,浑身药浴,行囊衣物也要喷洒除虫药水,若办不到是不能进关的。” 他们因为有特殊待遇,动作很快,来到此处时,恰和棉袄少年、算学老专家还在一批里,郑地虎一边听小徐说,另一边还听棉袄少年抗议道,“我没有虱子,为什么非得剃光头呀!徐先生、李先生没有虱子便可不必剃!” 他身旁的接待很铁面无私地说,“因为你是被我们绑来的肉票,便只能守我们的规矩!六姐不喜欢不能每日洗头的人!” 棉袄少年便顿时怏然了,郑地虎若有所感,看了小徐一眼,小徐含笑点头,低声道,“确然如此,六姐好洁,闻不得头油味儿,因此我们这些活死人都多留短发、寸头,便是为了方便洗濯,没有垢腻之气,免得遭了六姐的不喜。” 郑地虎之前就听说过谢六姐的癖好,并十分不以为然——以他们十八芝来看,中华之异于外夷者,便在于衣冠礼仪,他们常年混迹海外,除了祖籍之外,以什么来认可自己的归属?便是语言、文字,乃至中华衣冠。尤其是在长崎的那几年,虽为华商,却不得不穿和服,留月代头,说东瀛土话,虽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为,但心中却常怀耻辱,时而愤愤。 因此,十八芝是很反感买活军所推行的寸头与立领中开的服装样式的,以为他们其心必异,郑地虎本来想着,自己没有虱子便不理发,但此时来到这里,不知为何,被氛围带动,又觉得剃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的确,冬日为了防病,长发不好时常洗头,就是会有气味——而且男女都有。这种事从前不说破大家也就含糊过去了,买活军这里既然明确地提了出来,仿佛忽然间就觉得不剃头很不讲卫生了。 再加上他是为赎船来的,气势本就低弱,左右为难之下,半推半就地还是推了个平头,小徐又带他去了浴室,教他怎么使用,并笑道,“我这就出去为贵客张罗替换衣物——贵客定然是要买浴巾的,对吧?” 郑地虎还不太知道浴巾是什么,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只见小徐退了出去,而更衣室里便只剩下棉袄少年同他们船上陆续进来的一帮男丁,那棉袄少年左右张望,一脸的羞涩,不意和郑地虎对视了一眼,赶忙地逃走到人群中去,仿佛害怕郑地虎是个契弟佬一般。 郑地虎本想看看他们买不买浴巾,见棉袄少年这般,心中暗嗤了一声:“软如豆腐,富贵雏儿!” 便不搭理他们,自己先脱衣装在框内,把手牌栓好了,赤条条大摇大摆,往里间走去。 144 第四人郑地虎(中) 郑地虎在东瀛住过许多年,那处温泉众多,他自然有群浴的经验,平时在船上也是不拘小节,由于船上潮湿,而且布匹珍贵,低等水手在夏天很多都是赤条条地做活,他是见惯了同性的躯体的,一眼扫去,大多人的来历便了然于胸了:又黑又瘦,身有伤疤的多数都是老海狼。凡是皮肤细嫩一些,体态又较丰腴的,便是江南这里本地的地主。其余行商、货郎、苦力,看体态都瞒不过他。那棉袄少年一行人,恐怕便是江南的富人阖家迁移过来的。 郑地虎和这些人不是同路,也就没有打交道的意思,进了浴室之后,先找池子,却不见,只有一个个的黄铜盘子,上头又戳了许多孔,林立在浴室中,下方是水泥地,又用铜做了格子蒙在下水渠上,郑地虎仔细留心,还发觉这浴室地势有些微起伏,方便水流向下水渠中流走,也是暗道,“果然是买活军中,处处都是机巧。” 又有人从多孔墙里问他号码,郑地虎先报了自己手上的牌号,却不是,而是莲蓬的编号,这些都是在东瀛、羊城等处见不到的新鲜规矩,令他和同来的海盗也是兴致盎然——因为有他带头,此时他那些手下多数都剃了头,灵活些的已经领了胰子在身上搓洗起来,又喊了号数,让上头开始放水,给他们淋洗身子。 在船上除了夏日下雨,否则经年累月无法洗浴是很常见的事,水手有了机会都爱洗浴,此刻郑地虎便发觉,若是从清洗污垢的目的出发,淋浴比泡浴要更好得多了。热水洒在身上,带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如热雨一般,只令人闭目沉醉,可惜只一会儿便止住了,他不由就道,“怎么就止住了,再放啊。” 墙后那人便道,“水要钱的,前两桶一文一桶。第三桶起便是十文,你还要多少桶?” 郑地虎怎在意这个?将手一挥,道,“多少桶都放,这一场的浴资我都包了,洗个痛快的。” 说实话,以他们污垢的程度,两桶的确也不够搓的,众手下一听,便都欢呼了起来。那人道,“行,那我这里可就只管计数了——不过也不是要多少都有,得看锅炉烧得过来没有——客官要沐浴液么?这个就贵了,五百文一压,洗身子比胰子更好用得多了。” 水也不过是十文一桶而已,沐浴液就要五百文一压,郑地虎都吓了一跳,不想那棉袄少年却兴奋地叫了起来,问道,“是否便是京城千金难求的香体露?在京城一瓶可要三十多两呢,就这还无处买去!给我一压,给我一压!” 他已忘了惧怕郑地虎,跑到他身边,伸手接了一压沐浴液,捧在手中仔细鉴赏,疑惑道,“为何是淡紫色的——好香呀!” 细嗅了一会,又捧去给旅伴们看,那几个老者赤身裸体,将棉袄少年团团围住,郑地虎看着发噱,道,“来,也给我们一压,都包在浴资里。” 一桶水十文二十文的,这群旅伴还不当回事,五百文一压的沐浴液,他们便不肯领用了,郑地虎也不招呼,只有那棉袄少年欣然受了这个人情,郑地虎还看到他偷舔了沐浴液一下,又连忙吐了几口口水,五官扭曲,对长辈道,“苦的!”——他此时倒觉得这少年率真至性,颇为讨喜。其实他也想尝尝味道来着,不过有人试过,也就免去他的挣扎了。 郑地虎伸出手去,也得了一压,果然微紫泛光,在手心滑溜溜、冰凉凉的,仿佛胰子融成的液体,略一搓弄,则异香满手,搓在身上泡沫满溢,果然除污去垢,比胰子更加效验,而洗完之后,皮肤又不紧绷,反而滋润异常,还隐隐留香,令众人都交口称赞,虽然花了五百文之多,但却极为欣然,大有见了世面之感。 “这剃光毛发,又用浴液搓洗,果然清爽。” 等到洗完了,众人且都买了大浴巾,往身上一裹,那种舒适,难以形容,裹着浴巾来到休息区,往那躺椅上一靠,买了茶和蜜橘来,屋子里暖融融的,昏昏欲睡地用着茶,剥着蜜橘,便更觉得再享受不过了,而且这种清洁的感觉,是东瀛温泉都难以相比的,虽然东瀛温泉洗完了皮肤也滑嫩,但清洁力还是不如浴液,这些海盗很多都觉得自己轻了两斤——浴室里还卖丝瓜络,他们彼此用丝瓜络沾了胰子搓背,多少年的陈年老垢都搓下来了,而且一些常年有藓的皮肤,现在也觉得很干爽,很多人都觉得这就是浴液的作用,这浴液如此香甜,洗完了香气依然经久不散,很显然是仙家圣品,应当是有包治百病的功效。 “先生,你说这浴液是什么道理呢?还有他们是怎么把铁接头都做得大小如一,略无参差的?” 那帮斯文人也洗完了,他们倒是不歇息,衣服一送来立刻要换了离去,棉袄少年又发觉了不少有趣的问题,正缠着长辈询问,郑地虎听了,心中也是一动,只觉得读书人的脑子的确好用些,他刚才也在浴室里,怎么没留意到这一点? 要知道,天下百工,便没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哪怕是制钱,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也都分了大小,哪怕是再手巧的工匠,要他做一对一模一样的椅子都是很难的,只要有测量,尺寸上必定会有细微的差距,在郑地虎来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今日听棉袄少年一说,他突然回过神来,低头先看看各人的躺椅——倒还是有些差别的,他的心松了一下。但垂头一看这里下水渠上的格栅,心又是一提——竟是完全一模一样,格栅连头带尾,完全没有手工割开铁水常见的流滴汇聚,清清爽爽,一格就是一格,间距、粗细,都看不出一点不同! ……说起来,他们是如何把格栅造得这么细巧的? 连格栅都是如此,那他们的武器…… 郑地虎现在不太觉得一艘俘虏十艘很荒谬了,他有些出汗了,只好拿起浴巾略微擦拭了一下胸口,闭目调息片刻,这才宁定下来。不过已没了享受的心思,而是急于安顿下来,存银子赎人,至少要见一见被俘虏的弟兄,听他们讲讲自己的见闻。 “走罢,弟兄们还在外头等着呢!” 他起身招呼时,恰好那棉袄少年也换好了衣服,他依旧是穿着立领双开的棉袄,头也剃得毛刺刺的,面上有一种天真、快活而好奇的神色,见到郑地虎要走,便走来致谢,笑道,“谢过大哥了,不知大哥姓名?” 郑地虎对他倒不反感,若不是心中有事,也愿结交这个朋友,不过他现在一心要快些出去,便不愿多寒暄,只笑道,“我姓郑,小兄弟不必介怀,日后相逢请我喝杯茶也就是了。” 说着,便举手示意,让他先走。那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含笑再代其余人致谢,那几个老者也遥遥点头,这才陆续离去。 他们这波人洗澡洗得有些久,前头的客人都走了,后头的客人还没洗完出来,一时间休息室只剩下郑地虎这波人,他们这一场算是结束了,郑地虎换好了衣服便正好去会钞,其实原本叫个小弟也可以的,也是他想要见识一下买活军这里的物价,这才亲自过去,顺便也要嘱咐下稍后另一批人进来洗浴的待遇——郑地虎还是很注意待下公平的。 “什么,七十三两?!” 他的声音一下拔高了,在休息室内传得很清楚——还好没别人了,不然若传出去,十八芝的面子该往哪里搁? 不过,也因为没别人,郑地虎觉得自己必须要把账算一算——他来也是做好了出血的准备,只没得如这般当冤大头一样杀的! “是七十三两。”那坐柜的汉子倒也不生气,只平静地给郑地虎看一张长长的清单——“最大头的是浴巾,咱们这浴巾是二两五一条,全场客人都要了一条,这里便是五十多两了,不过浴巾是可以带走的,会和脏衣一起洗净了放到前台去,客人过几日来领就是了。再有是沐浴液,五百文一压,这个客人们要了十五压,这里是七两半,这就六十二两半,此外还有水钱、胰子钱,茶钱、水果钱——客人们觉得蜜橘吃用得好,可这蜜橘是黄岩贩来的,一篓也要二两银子呢!” 算下来倒也都不是贵的,但合在一起,便是七十三两的花销——在羊城港喝花酒,一顿应酬下来,外加送什么水师总兵梳拢个花魁,花销个二三百两银子,郑地虎眉毛都不会动一下,但现在却免不得眉头乱跳:这是他这辈子洗的素澡里最贵的一次! 自然了,赖账还是不考虑的,也不至于因此就限制了使费,不过郑地虎也迅速地做了决定,“我这里没有这么多的现银,但我马上要去存钱兑筹子,可以先挂账么?” 小徐刚才已打过招呼了,柜台并不反对,郑地虎又交代,“劳烦您和洗浴室那里说一声,稍后我还有十个兄弟进来,他们的花销我这里也都结了,也是水不限量,胰子不限量,浴巾一人一条、沐浴液一压、茶一碗、蜜橘一个。”他待下虽然严厉,但素来公平,不会亏在这点小节上,但原本打算包了兄弟们那场的,现在便不行了,且消费也得限死了,不然即便是郑地虎也觉得心疼。 结了账,他擦了擦额际汗珠,又露出笑脸,招呼兄弟们出去,众人得知今日居然光沐浴就花了七十多两的巨款,自己还能落一条浴巾,都大感头领豪气,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不住口地夸奖着买活军那浴巾的好,“这样的好东西,本不是咱们配使的,托赖二哥的福气,让我开了眼,必定要好生收着,回去孝敬给娘。” 前半句郑地虎是很赞成的,浴巾对于他们跑海的汉子来说实在是很无用,不靠岸压根就用不上,海上气候又潮湿,走几个月,谁知道浴巾会不会霉坏了?也因此他格外觉得这笔钱花得冤枉,不过听了后半句,他又有些默然,不知为何,心头也是微酸,反而又没那样不舍了,只笑道,“有什么好东西是我们兄弟不配的?将来这广阔天地,咱们焉能没有作为?!” 一句话说得众人应是,郑地虎道,“走!存银子去!” 便在弟兄们簇拥之下,昂然而出,走到关口栅栏处,隔着栅栏嘱咐着那些留下看守的兄弟几句,由专门的小工将银箱推过栅栏,一行人在小徐的带领下,去往钱庄兑筹子。 云县这里,如今四处都是水泥建筑,风土人情和外界大不相同,诸海盗自然看得目不暇接,尤其对街面上随处可见的妙龄女子反应强烈,不过他们都被小徐严厉警告过,在云县,凡是勾搭非礼女娘,都是不赦重罪,要被送去彬山做一辈子苦工,情节更严重的,则是当街问斩——还要扣东家的政审分,因此他们倒也不敢造次。 ——说到这里,还有人问小徐,这是单对正经女娘,还是连不正经的女娘也不能撩拨,小徐告诉十八芝这帮老弟兄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新闻,那就是买活军治下便没有不正经的女娘。 这消息简直把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除了耽搁他们的业余活动之外,也不由得生出好奇来,不免又问原本的表子小唱都去了何处——他们还以为都被杀了,或者过得凄惨,因为在这帮汉子们看来,有许多可怜的女娘,倘若不做这门生意,那就要等着饿死。 ——没想到小徐便又告诉了他们第二个奇谈,那就是原本的伎女们现在很多都在做吏目,而且做得还很好,所以他们务必要改了在外头的一些积习,否则若令这些吏目不快,那他们在这里办事可就难免处处都要吃人眼色了。 小徐的警告是有效果的,这些海盗们的行动相当老实,但也带来一个后遗症,那便是他们总在打量街面上的女娘,猜测着谁从前做过皮肉生意,虽然也不太有恶意——这些海盗若能娶上老婆,很多也都是风尘出身,但郑地虎还是警告地瞪了他们几眼,方才和小徐一起,当前踏进了钱庄。 钱庄的陈设,也是前所未有的,一间很阔朗的长厅,没有钱庄那高高的柜台和密密的栅栏,反而是一张长桌,上头用木板做了矮矮的间隔,还设了圈椅,由客人随意落座,郑地虎一眼望去,厅里相当热闹,很多客人一看便是豪商,都是大有气派之辈,但在这里也很守规矩,钱庄的伙计对他们一板一眼的,他们也怡然自得,更有几个西洋面孔,带了通译在此——郑地虎眼仁微微一缩:这些弗朗机人不肯交保护费,屡次偷跑到云县来贸易,也是令鸡笼岛方面相当不快的一点。 至于他这里,存钱兑筹子的事小徐刚才已进来说好了,手续办得很快捷,郑地虎这里的人进到后院现场看着称量入库,他自己在前台办支票本,柜台‘文员’和他讲解用法,“在我们这里,做大笔买卖,可以双方直接在存折上划转,也可以开具支票,住宿、购物,开支略大的,用小额筹子结算也不太方便,都可以开支票,贵客你带了数万两银子来,因此支票没有限额,可以随您开具,不过对方有验票根的权力——可以点算您登记在支票本上的余额,看您是否超支……” 这支票本是用一种很难仿造的纸张制成的,触手格外的挺括,上头还打了特制的钢印,郑地虎仔细观察,上头盖的印泥都有色泽,似乎还真不怕被人仿制,他也是暗暗服气,心道这又是一样自家无法仿制的东西。听文员仔细说了该如何使用——这东西是有票根的,还要背书、签字、按手印,因此一般也不会用在零花上,多是大宗交易所用。 郑地虎也暗赞严谨,接过支票簿,又换了一千多两筹子——他这也是未雨绸缪,在浴室被吓怕了,知道此处是个销金窟,故此多换一些筹子,免得又和在浴室时一样,带的那十几两银子都不够付账的,还得商议挂账。 像这样随着他出门,诸海盗住宿吃饭自然不花钱,也都有赏钱发给,余下还要再买什么,便看各人的私蓄了,郑地虎知道他们也要换筹子,便不在这里久留,而是问小徐道,“昨夜你说的交易大厅——” 小徐心领神会,笑道,“就在隔壁,贵客请随我来。” 说着,便领着郑地虎从大厅内打通了的一扇小门出去,顺着抄手游廊走了一段,便见到有一座大厅,一样是镶着大面大面玲珑剔透的玻璃窗,让人眼前一亮,郑地虎此时心气已泄,看着不过微微苦笑一声,便和小徐一起走了进去。 刚走进去,只听得周围人声鼎沸,再看厅内,首先便吃了一惊,暗道,“怎么这么多人!” 145 第四人郑地虎(下) 郑地虎是泉州人,之后又去了壕镜,甚么长崎、羊城港,那都是通商大埠,自然繁华。不过,这繁华一向是体现得很低调,很优雅,倘若是一个外乡人来了这些地方,他最多会诧异于物价的高昂,又或者是这里园林大宅的规模,烟花之地的兴盛,当然,还有商铺数量的繁多。大多数时候,人们只能从这些角度来判断城市的繁荣,因为码头上不管活儿多不多,那些苦力看着总是很受苦的样子,并不会和别的城市有太大的区别。而商铺那里,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不会有太多的客人,越是做大生意的店铺,门庭看着是越冷落的。 谈生意是请到后堂去上茶寒暄,问货也是慢慢腾腾,要彼此先摸一摸脉搏,至于价格,更是连伙计都未必清楚,全靠掌柜和客人手拉手,袖子里的功夫——这也是为何郑地虎很难想象女子出面做生意,光是拉手这一条她便通不过,始终还要通过一个男丁来为她做代理。郑地虎是很习惯于这种生意的方式的,一切全都在暗处,赚多赚少得要靠猜……他也是在这交易大厅里,才第一次见到买活军做生意的方式。 “昨日到港的货物已统计出来了!” 说来,早上那东江女娘一嗓子喊得还算正好,那时天色还没有全明,刚刚入曦,郑地虎吃了早饭,又商议好上舢舨,洗澡存钱等等,两三个时辰忙活下来,到现在钟点刚刚敲过十下,交易大厅里全都是人——这是个很大的圆厅,里头散着几圈圆形的水泥座位,此时挤挤挨挨,坐满了人,彼此还在嘈杂地议论着什么,光看人数便至少有二三百,而且看举止,全是有一定实力的豪商。小徐对郑地虎道,“这里一家商户最多两人进来,今日是我陪着贵客,明日起贵客可以自择一个帮手。” 这样计算,光此刻在场的便有一百五十个商家了,也难怪云县码头船只云集——郑地虎也在心中估量着羊城港的商户数量,有能力趸货的大商户能有上百么?恐怕是没有的,羊城港的生意说穿了,也就是那么几十人在做,下头的都是跑腿分销的…… 说穿着,因是冬日的缘故,大多人都穿着棉袄,听口音,这是天南海北,甚至还有郑地虎陌生的腔调——估计是内陆来的豪商,这些人彼此有些很熟悉了,正在寒暄谈笑,有些则和郑地虎一样透着生疏,不断向一旁的伙伴询问着什么——看来小徐这样专事接待的吏目也并不少。大厅中人声嗡嗡,需要好一会儿才能习惯这嘈杂的环境。 而大厅中间,则是一块大黑板,上头挂着一排排的木牌,分别写了品名、质量,一旁则露出了黑板的漆,用粉笔写着数字,一个吏目正在紧张地看着手上的簿子,往上抄录,而另一人则拿着铁皮做的喇叭,声音洪亮地说道,“除了我们买活军包买的牛之外,昨日到港的有皮棉、生漆、桐油、铁、硝石、皮革、煤块、羊毛……” 这些货物的份量都不少,而且其中很多东西都是犯禁的,真不知哪来这么多商家运到云县这里卖——鸡笼岛的硝石都不多的,这些货一般的商家或许还好,郑地虎看着是真眼馋,尤其是旁边抄录的价格,更令他大为心动:真是不贵!尤其是硝石和铁、生漆! 除了这些大宗货物之外,还有就是一些常见的外销品了,比如瓷器、茶叶、丝绸,这是常见的货物,而且销路一向是很稳定的,这些货郑地虎也能吃下,他可以到鸡笼岛去卖给西洋人,转手一次便是一次的利润。西洋人对这些东西,一向是来者不拒,和他们做生意是很有赚头的。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各地的特产,份量倒是都不多,很显然是带了一些本地出产而不在买活军求购广告上的货物,过来试水的。用具有竹器、木器、漆器,百工之物有金银三事、工巧银簪钗环,甚至连通草花都有人卖,显然就是随意拿来塞在船里的,还有各种居家的器皿。木材也有卖的,但很少,远距离海洋贸易,要放木排很难——倒是还有人卖船的。 吃食上也有人卖,多数是调料为主,油盐酱醋甚至有许多是郑地虎都陌生的,油就有小磨香油、菜籽油、花生油,还有一种什么棕榈油,酱更不必说,洋洋大观,川蜀的酱油,沿海的虾油鱼露,醋是山阴和镇江的老陈醋,虽然份量都不多,但胜在品类齐全。甚至连孜然、胡椒都有,只是价格颇为昂贵,也不知最后能不能卖得出去。 除此以外,便是一些便于保存的食物,如金华的火腿,北方的清酱肉,广府的竹升面——郑地虎始终很怀疑这是缴获得来的,但既然买活军说是昨日到港,便也姑且相信了。又有银丝挂面、线面还有面粉、米粉、米线干,并各种糕点。那吏目足足抄了两三面黑板,这还不算完,又推出了一个黑板,倒是已抄好的,上头写的郑地虎一看就明白了,毛衣毛裤、蜂窝煤……都是买活军这里自产的商品,大概也是昨日从别处运到云县的,有账目先到,便可以提前地抄出来,做好准备。 等黑板都推出来了,十几个女吏目又走了进来,个个手里都拿了一把算盘,在圆厅中央的长桌后坐了下来,身后又竖着小板子,写了‘甲1-3列’这般的标号,郑地虎看了一眼便大致明白了,“哦,一人管这几列的商品,这是要扑买?” 小徐拊掌赞道,“大人聪明,咱们这里是不允许公开喊价的,一般都分两次竞标,上午一次,第一次竞标结果出来后,可以考量两个时辰,下午再第二次竞标,如此得的价格,便是最终结果。” 这是前所未有的办法,郑地虎一时很难说这是好还是不好,因他从未做过这般的生意,便是在十八芝里,他也不管贸易。更让人可恨的是,他带来的银两是不能随意动用的,要做赎船使用,否则便是买了货物来,又该如何运回去呢? 如入宝山而空手归,这让他的心情相当沮丧,但即便如此,热闹不能不看,见识不能不增长。郑地虎往后一靠,妒忌地看着其余商人交头接耳,和自己的帮手或是同行热烈讨论着该如何填单,同时也思忖着这对买卖的影响——且不说主事者,如果他是商家呢?他愿意来这里做生意么? 郑地虎立刻发现答案是显然的,这个交易大厅的存在,极大地便利了买卖,而且省去了许多对于人心的估量。有些像是市舶司,但又不太相同——他所接触到的市舶司,主要还是在管朝贡海外贸易,而且他们并不主动撮合交易,只是起到一个见证的作用,几乎便只是各色官僚捞钱的一种手段而已。和此处不分官私,一体撮合的贸易还是太不一样了。 “这里报的商品数量、质量,都是经过买活军点算的吗?”他便问小徐。 “自然,都是我们上船去抽查的,而且所有在此处达成的交易都要分几个步骤……” 在小徐的介绍下,郑地虎大概明白了过来,首先这些船只到港之后,要立刻如实申报货物与船员的数量,所属的商行等等。之后,如果他们能拿的出原有的商家文书,便可继承上回到来时的政审分——就算丢失了,只要东家都还是原来留下手印的那人,也可以来交易行付钱查找底档,再补一份。而政审分比较高的商家,有时候便可以享受免检的权力,直接登记自己的货物数量、品级,以及心中的底价。 如果他们带来的货物,是常见货物种类中的一类,那么会有扑买的指导底价,每十天买活军也会抄录出平均成交价,这都是可以花钱买来的信息,帮助商户确定自己的心理价格。随后,商户便面临两种选择——第一种就是等买活军的码头空闲出来,搬货上岸入库,这样他们就有了和底价相当的一份支票本,第二种则是不必等待入库,和郑地虎一样,需要在钱庄中存一份保证金,才能拿到支票本。 这支票本是相当重要的,郑地虎发觉在这里起到了飞钱、银票一样的功能,还要更灵活一些,因为银票是固定了面值的,使用起来也并不是特别方便,支票本在做生意时可以开具相应数目的支票,无非只是要做一做算术题而已。按小徐的说法,如果政审分很高,买活军还可以提供融资服务,只收取不多的利息。 如此一来,倘若一个政审分达到了50分的商户到这里,他的货值是五万,按政审分还可以再融资五万,那么货上岸之后,一分钱不出,他就有了十万的支票本。他在买活军这里把十万两都花了,买走了价值十万两的货物,只要这里验收合格,双方签字按了手印,商户本人便可以扬帆起航——这就节省了不知多少的时间,只要在时限内他能返回把钱还上就行了。一来一回,船就等于是多跑了几个周转,这里积累的利润便相当的可观了。 如果是没做过大生意的后生小子,这时候便要问了——难道买活军就不怕他们一去不回吗?下回换个人来做生意,从头积累政审分不就行了,这里可是白占了五万两银子呢! 但郑地虎好歹是鸡笼岛首脑,他是不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的,像是他们这种敢放债的势力,就没有怕收不回来的。若不是把你调查得底掉了,也不会给你放五万的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走,你能走去哪里?你老家不要了?你从此后再不回敏朝了?但凡你背后的东家还在这东海混饭吃,买活军就有得是办法叫他们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这倒是好办法。”他没有吝惜自己的夸奖,“不管是现银还是货物,总有东西担保,就少了许多疑虑,货物交割和银钱交割是分开的,这一点尤其好。” 这是真正接触过如今的海上贸易才有的见地,卖方是见支票给货的,关于兑付和□□的疑虑,都被买活军官方承揽了过去,这里就省了无数的担惊受怕,要知道,在别处,很多海商根本不和陌生人做买卖,为何?就是怕你拿了货不给钱,或者给假银子,仗着背后有靠山,可以拉偏架,堂而皇之地来贪你的货! 哪怕就算兑付的白银不造假,贸易也顺利地进行,现在很多商船做生意也都是做两手准备的——既要做出港后被抢掠的准备,有时候也做准备出港后去抢掠别人,一艘船能在港口赚到多少钱,由许多复杂的因素共同决定,包括但不限于东家的精明,船只的火力,背后的势力以及莫测的运气。海洋贸易的利润的确惊人,但这种钱真不是人人都能赚。 当然了,被抢掠的顾虑,在云县也还存在,但除此以外,别的疑虑都被扫空,那商户顿时就觉得生意很好做了。货物交割、验货完成之后,有了双方的签字,才可用支票取钱转账,而买活军作为官方的确也大公无私,他们自己内部都经常清扫吏治,调换主持贸易的吏目。 难怪云县港口这么多船只停泊,恐怕长溪县的船也不会少……郑地虎心中发紧:这又是十八芝很难学习的办法,而且极为有效,恐怕长此以往,云县、长溪县……买活军的港口,将成为远东贸易的乐土!而买活军这里,别看千辛万苦地撮合交易,好像没什么收入,但他们来钱的路子,便是郑地虎粗看就有两条,第一条,是那种刚把货搬入仓库,还没来得及出售,便以支票卖货离去的商家——他们等于是将自己的货物以扑买底价卖给了买活军,割让了这部分的利润,而这里的赚头可就不好说了,多起来翻倍都是有的。 哪怕便是这部分的货物,都是平进平出,买活军光是从交易中抽头也赚得盆满钵满了,更不说物资如此丰富,对一个政权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说今早,那踏着长板汇入关内的人流,不都是十八芝渴望的人口百姓么?他们实在需要人口在鸡笼岛拓荒种地,但哪怕是老家泉州晋江也很难找到百姓们,老百姓们安土重迁,不是几句话便会抛下一切和你去闯荡的。而要说五湖四海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却又觉得不是同乡,恐怕人心不齐,不好管束…… 但买活军是不介意这些的,他们本就是流民起家,对收用流民毫无顾忌,甚至还远上东江岛搬迁人手——他们还格外喜欢收用外间活不下去的女娘……郑地虎意识到这也就意味着在买活军治下,可以做工的百姓要比外间更多。读书识字的人也比外头要多得多,而他现在逐渐意识到这对统治来说是多大的优势。 十八芝……真能和买活军相比么?哪怕,哪怕在火器和船只的水平相当,但,就说这治理领地的水平…… 他的气势便更加胆怯了,郑地虎约束着思绪,不再去想这些,决定把这些交给大哥郑天龙处理,他只还是关心眼前的贸易,见众人似乎都商议完了,陆续上去交了自己的报价单,不由问道,“别的也罢了,皮棉等物,你们如何不自己留一些呢?却都在这里扑买?” 小徐奇怪地看了郑地虎一眼,问道,“这些皮棉煤块,除了我们买活军以外,又有谁要呢?” “……”郑地虎无话可说,他发现自己的确被绕进去了,这种东西哪怕不贵,别家船只也是不要的,他们肯定会选更畅销,单价也更高的瓷器、茶叶。就算是找压仓物也该找盐、糖、蜂窝煤这种硬通货,皮棉这样的东西,只有买活军需求,别处还真不是很缺,他们又没有梳棉机,买回去做什么? “之所以放在这里扑买,只是因为我们治下有一家以上的纺织厂,原料与其分配,不如扑买。”小徐便介绍道,“至于那些治下独一份厂子,他们所急缺的原料,是不会来到这里的,都被我们官买去了,能运来的商家也有政审分的补偿。譬如说牛,虽然难运,但运来就有加分,所以各家都在致力于搜求,甚至许多地方都开设了专门的养牛场。” 郑地虎便顿时想到了上个月从晋江传来的闲谈,那里似乎的确有好几家养牛场新开设,如今他才知道原因。 “果然考虑得周全。”他彻底无话可说了,几乎是搜索枯肠地寻找着这制度中的另一处漏洞,想了半日,看着诸多商家逐一上台提交报价单,只能想到一个不算漏洞的漏洞。“若是我今日在这里扑买了十吨雪花盐,明日要再挂单出售,也能办到吗?” 会这样问,也是因为估算着一日到港的货物,不该有黑板上挂出那么多的数量,应当有不少是往日积存下来的。小徐听了,便也笑道,“贵客果然脑子灵活,可以是可以的,不过也有限制。” “比如说盐、糖这样的大宗货物,每日的扑买底价是不一定一样的,可能贵客手里的盐是八文一斤买的,但第二日我们的扑买底价便是七文,那你也只能以七文上板,若被人以底价买走,一斤便亏了一文。” 别看一斤只一文,这种大宗交易,一手很可能就是十吨,郑地虎脸色不觉凝重起来,缓缓点头,“如此倒是避免了囤积居奇。” “是了,”小徐也道,“至于有些小货,数量本来就少的,不在我们的名录内,倒是可以自行报价,比如这些金银首饰,这完全是随行就市的,或许您扑买到手了,打开一看,觉得还能卖得更高,便在我们这里花点小钱上板,同时自行物色买家,邀他们来参加拍卖,又或者是顺手办些别的事,等到启航之前,卖出去那就是卖出去了,卖不出去便来撤板走人,余裕自如,非常方便。我们这里去年以来,有不少商户便专做这样的倒卖生意,倒也能赚点小钱呢。” 郑地虎听了,也是大为感慨,道,“这是自然的了,若是本钱厚,有眼光,这或许比走海更赚钱呢,只是这一行赌性更重,非得要熬得住、把得牢、亏得起,方才能做得。” 又道,“若是我,来了这里,头三天我也不做生意,只要看行情价,再出手买卖。否则买卖得急切了,是要吃亏的,尤其是出价扑买,这其中学问很深!” 小徐见他对这生意也很是在行,便也笑道,“确然如此,我们还针对这新客商有收费的培训课,叫做模拟扑买,虽然一节课要五十两,但确实是物有所值,贵客可要尝试一番?” 此时台上已开始报价第一次扑买结果,郑地虎放眼看去,除了皮棉等物,完全由买活军垄断的货物之外,其余自由扑买的货物,价格都有相当的上浮。粗略计算,刹那间便是几十万两的数字叠加上去,真不由得暗中咋舌——自从进了云县,真觉得钱不是钱,连自己都是大大开了一番眼界。 又听得小徐这样介绍,虽略觉五十两银子很贵——他已很少觉得有什么东西是贵的了——但也知道这钱可非花不可,当下便爽快道,“这是自然!这班是随开随上?” 小徐道,“这倒不是,班是五日一开,要到后日才开的。您这会儿有了空闲,若不扑买,是想找客栈安顿下来呢,还是随处逛逛,买些土仪,还是去看望老兄弟们?” 若不是他这一说,郑地虎几乎便要忘了这事儿,此时忙起身道,“自然是去看兄弟们,他们现在何处?彬山挖煤么?”他倒是已对彬山留下印象。 两人一边说,一边就走了出来,郑地虎心里还牵挂着扑买最终的结果——其实他也不买,就是看了个开头,便对结果非常好奇,叮嘱小徐,请他务必不惜使费,也要买到之前所说的商品成交价格表。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出交易大厅,便见到只有两个兄弟候在外头,其余人的身影都随人流一起,消失在街道附近一处院子中,郑地虎还能见到几个兄弟的背影,又有刚才船上留意到的大汉,也混迹在其中。 “?”这是在做什么?调虎离山,分而治之? 疑心尚未浮起,小甘、小吴已迎上来,叫了声二哥,解释道,“他们去上扫盲班了……说是入关的水手人人都要上的——连二哥你也要上。” “!” 郑地虎震惊了,不由求助而又无助地望向小徐,小徐双眼笑眯眯的,依旧是自然地道,“确实如此,今日还要去看望兄弟们,便暂且没有安排,明日起,贵客不论去哪里,都需要完成半日的学业……” 他依旧是那么贴心而又亲热地宣布,“贵客,扫盲班没有毕业以前,是无法蒙得六姐接见的哦——” 146 谢双瑶配饭 “那他去上了没有呢?”谢双瑶一边吃饭一边津津有味地听故事,她还挺满意于郑地虎的消费手笔,在浴场没留神超预算消费的老板很多,但之后还舍得花五十上模拟班的人,可以说是真正有魄力了。“不愧是十八芝的老二,挺大气的,是应该给他一点好脸色。” “扫盲班和模拟班都去上了,而且扫盲班还去的是晚场,一天都没浪费。”过来做汇报的是张局长,他最近调岗来云县统管治安,像是郑地虎这样身份非常特殊的人员,接待由一波人负责,但情报是归他来汇总的。“的确很有眼色,学习能力也很强,根据他自述,他会说十几种方言,弗朗机人话、东瀛话、荷兰话,都能熟练交流,因此郑地虎对学会拼音是很自信的。” “那是。”谢双瑶可不会小看十八芝,“他去看老部下之后什么反应?” “我们也没虐待那帮人,都按一般战俘的标准对待。”买活军对没有结下血仇,本身名声也不是很臭的俘虏,都和当年对马百总是一个态度,做活即可,还给他们上认字班。“他们在我们这里,吃得好,睡得好,还能上课,都胖了,个把海盗还长高了。郑地虎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提出可以让他们去船场做活抵债,并保证在谈判结果出来以前,他们是不会逃跑的。” 这些海盗倒不至于吃不起饭,但在海上吃食歇息不可能和陆上一样好,过来修路之后,饭可以随便吃到饱,这一点是海上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吃胖了挺正常。买活军这里不让他们去修船造船,其实也是因为怕他们夺船逃跑,既然现在有了郑地虎的保证,似乎便也可以让他们靠近大海了。谢双瑶翻阅了下报告,“哦,现在他们都可以不带麻绳做活了啊?那要去海边还要栓麻绳,恐怕未必愿意呢——说不定还有海盗希望能留在咱们这里,不跟郑地虎他们回去了。” 一开始,这批海盗干活时是要在脚踝上栓麻绳的——这是地主对付庄客和农奴的老招数了,麻绳一米多长,走路是不太有妨碍的,但狂奔很容易被绊倒,这就杜绝了乘机逃跑的可能,便是逃出去了,这样的奴隶也是一眼便被识别身份,因为麻绳往往泡过水,很不容易割断,这些奴隶便是逃走了也只能潜藏于荒野,很难再回归到村镇中去。 在买活军这里,由于经济繁华,治安井然,百姓们对于这种逃犯的态度自然是更警惕而敌对的,因此吏目们便很敢于启用俘虏们去做活——目前来说,经常是让他们去种地,以此来抵消很多农民冬日进城做活的影响,这样土地就不至于完全荒了,少了冬季的作物出产。让从远方过来,还没来得及分田的流民,以及俘虏,先种一季越冬作物,是这两年来比较普遍的作法。 延平府中,就有不少郡王府的家丁们现在正在长溪县做活认字,对于其中没有太多劣迹,没轮上处死的那些,买活军的计划是做完三年的苦活,初级班毕业,便可以放他们自由。而被海军抓回的鸡笼岛海盗,则被安顿在了云县附近,也是路修通了的几个村子里,郑地虎这才能下午去晚上回,谢双瑶觉得有海盗不愿返回鸡笼岛也是可能的,鸡笼岛那里的农业生产条件还相当原始,当然和买活军这里不能比了。 “他们其实都挺机灵的,也知道没有结下死仇,有被赎走的可能,便彼此看守着,也保证了不会逃走。扫盲班都上得很积极,”张局长对这批海盗的评价不低,“这倒也是自然,能跟随郑地虎出海的,本身都是海盗中的尖子。其中许多人都会说多国语言,甚至还有东瀛孤儿。” 一艘俘虏十艘,光水手就有五六百,出一些人才的确不稀奇。对这些海盗的审讯也是很有价值的,由于买活军问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他们的伙食,又或者是婚配情况,水手们的戒心并不强,多数都如实回答,买活军这里也轻易地推出了一些宝贵的信息:十八芝麾下的人口构成,鸡笼岛的开发程度,甚至还有他们如今的战略意图与痛点,这些都是通过侧写数据估算出来的。 虽然对郑天龙后续的发展轨迹心里有个大概,但这也不是什么游戏,会把细节数据写在面板上给人研究,谢双瑶也是查阅了报告才知道,现在十八芝还算是刚刚起家的阶段,虽然还很有钱,但远没有那么有钱,别的不说,鸡笼岛上的居民大概也就只有数百,还处于初期垦殖阶段。此时他们和岛上的荷兰人关系也还满不错的,因为十八芝中不少海盗都是荷兰人在东海的买办——不过如今郑家在晋江已经是很响当当的招牌了,郑天龙还有意回老家去修祖宅,去年甚至还去泉州参加了天妃大祭,也是平安来去,没有受到任何留难,可见其在东南沿海一带的威势。 招安的话,也是有在谈的,这一点海盗们都很清楚,因为他们正是护送二老爷来羊城港做这事的,朝廷的意思,是希望能有一支势力来清扫海面,肃清那些行事恶劣的小海盗,作为水师的补充,而这人选除十八芝以外还有谁能担当呢?这几年来,十八芝屡经火拼,已将无数小海盗,或是吞并,或是抹消,原本还和十八芝有一争之力的王家,又遭了天罚,有一支船队全然消失无踪,这便是时运站在了十八芝这里的证据。如今海上其余人家,都已经无力和十八芝争锋。在海盗们来看,下一个海盗王已经毋庸置疑,便是从长崎一路火拼到吕宋,都不会有丝毫畏惧,战无不胜的天龙郑一官! 说实话还挺招人馋的…… 谢双瑶也没问这些海盗对买活军的军事力量怎么看,现在身为阶下囚,人家很难给出客观的答案。不过她也并不想和郑氏兄弟火拼,还是觉得黄谨的收服提议比较香,理由当然有很多,最有份量的便是郑家现在拥有规模最大的华裔远洋水手群体,而且航行范围极大,在整个东亚的船厂人头也都很熟,对于现在连河船工都想要的买活军来说,这笔人力资源就是最宝贵的财富。 “眼下我们的高层里没有太多十八芝的仇家吧?”为了慎重起见,她再确认一次。“沿海的百姓们呢,有没有什么区域和十八芝有血仇?” “那倒是没有,”张局长如实说,“按俘虏的说法,以前十八芝都是在长崎那一带跑贸易的,跟随大华商李旦做事,他们那批人,不会到岸上劫掠百姓,嫌油水不足,都是在海上黑吃黑,而且叶落归根,颇为照拂家乡,在闽南的人望是很高的。” 以如今敏朝禁海的形势,可以这么说,在海上跑的船就没有什么无辜的,黑吃黑是常态,掳掠地方——如果掳掠的是东瀛吕宋,那都还算是相对好的,谢双瑶也不觉得自己能找到一支纯白无暇的海盗军,不会对十八芝所有人的过去寻根究底,她点头说,“那就是可以吸纳的了。” 买活军现在对于一些外部势力,是予以坚决剿灭,还是给予融入买活军的机会,主要的判断标准是和他们自己的势力有没有死仇,比如说延平郡王,在本地鱼肉百姓,剥削过甚,留在本地的龙子凤孙就没什么好结果,恶贯满盈的那些被当场处决,其余人送到矿山为奴,年纪小于十岁的则打散了送到各地的矿山奴营中做杂事,不过也给他们上学的机会——在买活军这里,只要不当场处死那就一定都是要上学的。 这些孩子服务了十年之后,是有机会转为平民的,其余人就要看自己的运气和表现了。说实话,谢双瑶也知道这个政策不是特别的公正,会出现做了一样的事,但a因为有仇家在买活军内能发声,b的仇家已经死完了,如此a被治罪,而b成功融入买活军的现象。不过她追求的也不是彻底的公正,而是有效的统治,因此便只能这么接受了,只能说不管什么时候,运气都是实力的一部分。 “郑地虎已经知道那一战的始末了吗?”她拿八卦配饭还是吃得很香的——因为在云县的关系,物产相当丰饶,又有海鲜,这顿饭很丰盛,有烧黄鱼、蒸青蟹,还有在冬日很难得的暖房鸡毛菜,汤是紫菜蛋花汤,不在海边现在可没有新鲜黄鱼、青蟹吃,现在买活军往外卖的多数都是咸呛蟹,渔民在船上就做了起来,因有雪花盐,倒是比外头的味美,也相当畅销。 黄花鱼只下了一点酱油,起锅时淋一小勺镇江香醋,鱼肉蒜瓣一般,块垒分明,而且一点刺没有,鲜美异常,鱼汁淋在白米饭里也是美味,张局长已经吃饱了,而且中午吃的也是黄鱼——谢双瑶吃的也是食堂菜,只是她最近实在忙,是小吴帮她打回来吃的——但他看谢双瑶吃饭还是有些吞口水。 “知道了,他下午反复问的主要就是那一战的经过。”说到这里,张局长也不禁有一丝笑意,“估计是没想到射程和精确度会带来如此碾压的优势,这一次回去之后,不管怎么样他一定会和天龙禀报,以后我们的船只应当不需要惧怕海盗了。” 这就是技术代差的威力了。现在十八芝乃至荷兰人、弗朗机人的船上,普遍使用的火炮都是红衣炮——这实际上已是这时代最先进的火炮了,敏朝现在还造不了,官军这里,前些年千辛万苦地从壕镜的弗朗机人手中购买了不少红衣大炮,并在宁远守城战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甚至连徐子先大人的下野,都和红衣大炮有一定的关系——不过这是题外话了,总之,弗朗机人对壕镜的占据,之所以得到朝廷的默认,便是因为壕镜有他们的炮厂,而且他们也愿意卖给朝廷。 这种红衣大炮,比敏朝从前所用的那种轻型前装,甚至是枪、炮不分的小炮,固然是先进了许多,用以守城,‘血肉横飞,几无可制’,但也相当沉重,只适合大规模会战,若是在商船上,并不能布置过多,否则吃水太深,商船就无法载货了。不过葡萄牙人、荷兰人都有以类似火炮武装的战舰,在吕宋一带耀武扬威,维护本国船只的通行权,并对过路的敏朝商船收取保护费,此时在南海,如果不做两国的买办,是很难自由通行的,其原因便在于这红衣大炮。 自然了,这样的军国利器,朝廷的匠作也在全力仿制,这也是徐子先在朝时所竭力奔走推行的‘西学’之一,这位老大人能在下野后举家投奔买活军,真不是没有缘由的,在朝时他就是颇令人侧目的西学党,和西林、阉党的关系都不紧密——对于其余西学,朝廷的态度极为保守,但他们尚且还是承认,这红衣大炮的威力要比自家的所有炮台都大得多。朝廷在造炮上,实际上已落后于外夷不少了。 而在谢双瑶这里……她可以选的就很多了,谢双瑶采取的是跟随战术,她是这么选择攻坚目标的:永远比主流先一代。比如说,现在以及未来两三百年内,流行的都是这种射程最多15公里(精确射击距离大约是1公里),重量一吨的前装炮的话,那么她就会在自己能搜索到的材料里,选择介绍最完备,工艺(看着最简单),射程大概3公里(精确),重量在700公斤到1吨之间的后装炮进行仿造。 科技树是得一步一步攀的,制造第三代机器,大多数时候都要用到第二代工具,并不可能一飞冲天。从省时间的角度来说,这种提前一代的策略是比较容易贯彻的,在工艺上也好实现。以纺纱机、梳棉机和飞梭的复制为例,实际上工艺储备都已经成熟,缺少的就是一个点子,这种就很容易地复现出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难关,毕竟是按图索骥,这要都能错就离谱了。而高炉炼铁这种比较超时代的技术就攻关了五六年——蒸汽机这种,本时代已经在西方有应用的机器,由于本土几乎完全没有储备,复现的过程也是磕磕绊绊。 就红衣大炮的制造来说,敏朝这边的技术储备是完全够用的,甚至还能做一些创新,比如把铸铁炮改为铁芯包铜等等,朝廷的效率低,那是因为他们人浮于事,真正到技术派上台,还是能够迅速实现自产。而买活军这里,开设了专门学校之后,又招揽了许多江南工匠,楚大财从蒸汽机这里抽出手来,半年下来就试制出了谢双瑶挑选的阿姆斯特朗炮——她载过这个炮的资料文献还完全是因为这炮在二次元里很有名气…… 一旦炮制出来,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种带了轨道,能够调整射击角度的跨时代红衣小炮,打十八芝船队不是吊打?人家还没进入炮击距离,这里买活军就直接把桅杆轰断了,以一当十并不是传说。买活军击沉了两艘之后,其余船只就意识到无法通过炮战取胜,凶心大起,想要以多欺少,迅速靠近打接舷战,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红衣小炮和大炮相比,没有炮膛复位、降温的程序,发炮速度更快,而在海上不管怎么迅速,靠近船只的时间也是按小时来算的,靠近了那不就等于是送菜吗…… 主桅杆被打断,机动性极为下降,而且船是无法远航的,除了两艘船只因为损害严重而沉没之外,其余八艘敌船只能被困在海域中,等着买活军用传音法螺通知同伴赶来……整个过程没有别的海船发现,因为他们是随着买活军进入外海,并不在常规航路上。而且等后续支援到的时候,这数百水手已经基本水尽粮绝,只能主动扯了裤腰带,绑着双手,依序上船投降了…… 相信只要郑地虎了解过这一次遭遇战的详情,便可意识到十八芝实在是不够买活军打的,不过谢双瑶还是决定给他一点时间去充分接收消息,她咽下嘴里最后几口饭,又喝了两口汤,满足地叹口气——郑地虎在浴场被宰的滑稽戏真是很好的下饭菜。 “来先搞定ssr吧。”她说,看了下手表,起身去特意空出的体检室,“徐子先他们已经到了吗?把人请进来吧。” 147 体检是一种特权 “来了!” 一声招呼,谢六姐龙行虎步地便走进了屋里,对着徐子先、李我存以及徐夫人挥挥手便算是打招呼了,“坐吧,把外套脱一条袖子。” 这…… 虽然昨日已经蒙谢六姐接见过,并且还寒暄了几句,慰问了一路以来的辛苦,算是彼此认识了。但买活军这里的礼仪,还是让徐、李三人有些惶恐——谢六姐在县衙里走动身边似乎是不带亲卫的,只有一个随身文书,这文书虽然是年轻男性,但看起来也不像是谢六姐的娈童……而这‘体检室’内原有的几个买活军吏目,对谢六姐的出现似乎也很泰然,有些人站起身微微点头,有些人打直了身子,脚跟相碰,便算是行过了礼仪,都并没有下跪磕头,于是这三人便陷入了尴尬中,因为他们恐怕是学不会这种新型的礼仪,但却又不知道该作揖还是磕头——或许也不那么想磕头。 “六姐这里,一般民众见到她行注目颔首礼就行了,我们买活军是礼仪平等的。” 在他们身边,专管接待的谢向上便善解人意地解释了起来,“您几位这里坐——” 三人便被引到了长桌后头,桌上已经摆了一台方方正正的‘仙器’,这屋里有许多让人眼花缭乱的仙器,都是几人前所未见之物,徐子先首先接触的是这台方方正正的小‘机器’,和他曾见过的传音法螺是一样的材质,只是颜色不同,连了一个黑管子出来,尽头则是一个袖套一般的东西,谢六姐站在长桌后头,正对屋里的吏目解释着什么,仿佛是在告诉他们这该如何使用。 “这是血压计,用来测试血压的。”谢向上在一旁说,“这些都是我们买活军的医生——您见到的这就是第一个发现了牛痘的雷医生。” 三个新来的大人物便立刻要站起来——他们对雷医生是很崇敬的,对自己的身份地位则有一种自谦的心态,并不以为自己能有什么倨傲的资本。“原来是雷医!” 雷医生年纪很轻,留着寸头,肤色微黑,看着人很干练,他对三个新人客气地点了点头,请他们不要多礼,注意力泰半仍集中在那台仙器上,“血压的标准值是多少呢?是刻在上头的这个数字吗?” “差不多是这样。”谢六姐说,其余人顿时开始瞄着仙器记起了笔记,“血压低一般来说是营养不良,血压高的原因比较复杂,有些时候是遗传性的,有些时候是太胖,吃得太咸,饮酒过多,都有影响,总的说来这个病是富贵病,家里饮食比较好,自己比较胖又很少从事锻炼的就容易得这个。” “《赤脚医生手册》里没有高血压,主要是因为苦日子的人很少得这个。一般你看那些特别爱吃肉,自己比较胖,又老抱怨头晕头疼的,他们就有高血压的可能。卒中的人一般都有高血压的,后遗症一般是偏瘫、失语等等。” 她说得简略,也不是特意对三人说的,但徐、李三老半点不觉得被怠慢,甚至还巴不得多听一些,李我存更忍不住插口问道,“所谓‘头风’,便是这高血压吗?而血压这压字又是如何而来的呢?” 谢六姐对他们并不特别冷淡,也没有特别的亲昵,是一种平和亲切的态度,她笑着说,“头风里十成有九成是高血压,血压这两个字是和水压、大气压对应的——我们在物理教材中有介绍过压力的概念,李老对此应该还有记忆吧?” 这自然是有的,谢六姐便解释道,“血压的意思,便和水压一样,是血液在流动时,血管所受到的压力。若是血压太高了,血管受不了,便会有一系列的反应,也就是如今俗说的头风了。” 她自己先在长桌前坐下,伸出左臂,将那袖套套到上臂上,又按了一下那个仙器,只见仙器上数字闪烁,很快,伴随着低沉的嗡嗡声,皮套便逐渐收紧了,上头数字不断变化,过了一会,又嗤的一声,慢慢地松开了,谢六姐道,“103-71,这就是我的血压,大体是健康的,心跳79也还不错。” 如此神迹,若是换了外头的百姓,怕不是早已要惊得往后坐倒,甚至因此吓出个好歹都不是没可能,饶是徐、李二人都是饱学之士,此时也不由得心跳如鼓,李我存本来对买活军,抱有一种半推半就的态度,此时已是惊得将手中的十字架玫瑰念珠掉到了地上,徐夫人面色红白不定,嘴唇蠕动,也不知道是在念佛,还是在念移鼠——她的信仰自然是跟着丈夫决定的,很难说对移鼠有多么的虔诚,现在见到了行走在世的真神,如何能不更改自己的信仰呢? “这、这是……”徐子生稳了一下,还是问道,“这东西还能测心跳?” “嗯,心跳还是可以验证的。”谢六姐解下皮套,又很慷慨地展示着自己的神迹,那仙器眨眼间消失,又在片刻后迅速出现在手中,隔空取物!“喏,平时都收在我自己这里。我现在再拿一个秒表出来。” 眨眼间她又取出一个小怀表,伸手示意雷轻给她把脉数心跳,自己按了一下,咔哒咔哒声中,秒表开始走字儿,同时雷轻也开始给心跳报数,只等秒表走了60秒也就是一圈,此时他报的心跳刚好是78,误差只有一下而已。令人不禁大为赞叹,连四周买活军的医生都叹道,“确实是准。” 又有人问心跳的正常范围,谢六姐道,“这些你们的教材里倒是都有的,也很复杂,一时说不清。既然今天都赶上了,那你们轮流自测一下血压吧,算是蹭了徐先生和李先生的了。也让他们先平复一下心情,不然这时候做出来的结果是不准的。” 于是众人便不客气地排队自测了起来,谢六姐客串引导,让他们三个先去测身高体重——这个机器倒是还好理解一些,无非是量身高的长杆子做得活动了起来,而那个称又要比现在流行的大秤要小巧得多。 量了身高体重,又去测了视力、瞳距,说是配了新的眼镜,几天后可以取得。谢六姐问他们,知道差不多是一小时前吃完饭,便又取出一个极其小巧的仙器,为他们测量‘血糖’,介绍着这是消渴症的一种诊断标准,此时三人已经渐渐有些麻木了,都温顺地按照指示行事,做出来李我存血糖较高,徐家二人都是6点多,唯独李我存10点多,谢六姐道,“哦,那李先生可要注意了,你平时一定很爱吃年糕、糯米,这些年来,若有小伤痊愈得一定很慢,而且视物有时也会模糊。” 徐子先和李我存是密友,彼此相当了解,谢六姐这几句判断全中,李我存连害怕都忘了,急着追问道,“难道这不是衰老所致吗!” 谢六姐笑道,“怎么可能,你今年51岁,到底哪里衰老?哪里暮年了?正常健康人不到八十几岁视力是不太会出问题的,而且这种模糊和老花又不一样,你自己肯定也有感觉。” 当下便找了个笔记本,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的注意事项,递给李我存道,“以后按这样去吃去动即可,能够极大缓解病程,这种富贵病控制得好,都不会影响太多寿命的。” 李我存如获至宝,连声道谢,原有的一点矜持和犹疑丁点不剩,徐子先夫妻亦是顾不上震惊,此时已很紧迫地想测一测自己的血压——这道理是这样,有些东西,若是从没有测过,也就不会去在意,一旦知道了有这个概念的存在,而且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影响,便立刻地想要测一下,而且担忧起结果来。 “都还可以,徐太太轻微超标一点,估计是太紧张了。” 一向以来,徐家人的生活在统治阶级里还算是满清苦的,作为读书人家,管这叫‘惜福养身’,什么都不往多了吃,平日也打打八段锦,徐子先夫妻俩的指标都很不错,连测出的近视度数都比李我存为好,结果一出来,皆大欢喜,众人脸上都带了笑意,便连李我存都很乐观,决定从即日起戒绝糯米,有序饮食,多吃鸡蛋,且大量饮醋——谢六姐和他说了一句,不要吃太甜太咸,可以吃醋吃辣,李我存吃不得辣,便决定变本加厉地喝醋来降血糖。 “体测的结果大体还可以的,都没超重,数据也不错……”谢六姐今天不但是给他们三个做体检,也是在教导雷轻那些医生来使用机器,侧身又教他们道,“基本五十岁以上的……就算老人吧,都要注意饮食,不能光喝白粥什么的,要关注蛋白质的摄入,补钙、适当运动,多晒太阳……” 不但雷轻这些医生在记笔记,连其余吏目们显然都在暗记——谁家里还没个老人呢?徐夫人忍不住就低声用家乡话问丈夫,“这些报纸上倒是不写的?” “是啊,因为大多数人都没这个条件均衡饮食,写了也没太大的用处。”没想到谢六姐也听得懂华亭话,而且还这样的和气,她笑着说,“因此是不着急刊发的,现在我们治下的百姓,几乎都承担相当的体力劳动,能够把饭吃饱就很不错了,还没到讲究养生的时候。” 会讲究养生的都是什么人呢?自然都是徐大人这样至少有书读,有饭吃的人家了。他们这样的阶层,是有资格将二十岁叫做后生,讲究三十而立的。——虽然疾病依然公平地收割着他们的健康,但好歹乡绅们不会在三十岁左右便因为常年的重活累垮了身体,因为营养不良而慢性死去。徐子先几乎立刻便想到了这些仙器在京城能引起的轰动——测一次血压、血糖,哪怕一百两恐怕都是大有人愿意的,倘若这种机器能够在云县造出来的话…… “这东西也不会送去外地,因为它是要充电的——你就当它不能离开我太远就行了。”谢六姐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又进一步地解释,“而测血糖的试纸也是有限的,谈不上走入百姓家,连我们这里的高级官员一般也享用不到,目前来说,这些东西除了我自己以外,只会给高级科研人员使用,譬如你们二位,便是因为对买活军有很大的用处,能够给我们修一部新的历法,还可以进行许多新的研究,所以能够享有这种特权,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你们能够更好的干活。” 虽然知道买活军不喜欢唱高调,但大白话到如此地步,将常见的明君贤臣、倒履相迎、千里马遇伯乐那一套完全破除……不知怎么说,总觉得仿佛有些尴尬,李我存干咳了下,低声道,“这……既然被掳掠到了此地,那么定当听从六姐的吩咐做事。” 谢六姐便吩咐雷轻那些大夫们,“你们再研究一下,半小时后把东西放回原处就行了。” 她看了下手表,“还有三小时,我还有个会,那么我们抓紧时间,先来谈谈新历法的问题。徐先生既然信奉了移鼠,也和传教士学习过不少西洋知识,应该知道现在西洋用的历法有两种,一种叫做儒略历,还有一种,便叫做格里高利历的吧?” 徐子先原本一直在观察买活军处的一切,他当然也吃惊,也震撼,但更多地还是在尽可能的收集信息,这句话让他双肩微微一震,无法维持这种超然的观测,“格里高利历?” “看来是还没有传过来了,嗯……也不奇怪,毕竟这会儿用格里高利历的国家也还不多,那你们接触到的西洋历,也就是儒略历,也依旧是有弊病的,不能完全地吻合太阳年,每过几年便会有偏差。只是这偏差要比现在敏朝那边用的历法小一些,那个历法现在连闰月都调节不过来了。” 接下来的讨论立刻就变得极为学术化起来了,谢六姐向二人介绍格里高利历和儒略历的异同,她希望徐子先和李我存能在儒略历,也就是先如今这些荷兰人和弗朗机人用的西洋历的基础上,进行改进,进行闰日的调整,并以秦统一六国作为元年,编制出一部全新的历书,也就是说,将国历元年,推到如今一千七百多年以前,真正颁布一部纵观古今的历法,从此后实施万年,成为真正的万年历。 “调整闰日倒是不难的,因为我可以告诉你们格里高利历的闰日原理,但这里不完全是科学的事,必须对史学也有一定的了解。”谢双瑶这么说着,“这等于要对历朝历代的信史做一次梳理,才能将国历在历史上做出定位,所以我们可以分两步走,第一步是制定之后的历法……” 光是这么几句话,就已经让李我存面色发红发涨了,就连徐子先也不由得微微扯了扯圆领衫那有弹性的口子:国历、梳理信史……不是仙人哪来这样的气魄,但若是仙人……他便有几句话真的想问了。 “制定历法这是第一步的工作,没有超出你们所学的太多。”谢六姐还在滔滔不绝地给他们布置工作,“我的想法是,在制定历法的同时,你们可以带领专门学校中一批有天赋的学生,一起自学高等数学、化学、物理、生物等一系列教材,结合实际,挑选一些你们感兴趣的研究方向,进行深化研究的同时,培育一批能够真正学懂微积分、力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将其传授下去并且加以应用的学生……这样等历法这边的事完了,咱们就能同时新开五到十个项目……” 说不清是向往还是畏惧,李我存的眼睛已经有些发直了——这些士大夫心中的学习,是在清幽的书房里,手不释卷,旁无杂事,浸淫其中,一道数学难题可以每日拨出一两个时辰钻研十天半个月,翻译一本书,推敲字眼什么的,一页书几个月也是常事。恐怕李先生还是第一次感受到知识扑面而来的压力,就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同时被安排了五六件事之后,感到学习的乐趣因此降低了。 在徐子先来说,他倒是天生便能应对这种一人多职的情况,甚至对于谢六姐描述中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和向往,但他心中的一些冲动,随着谢六姐的言语也越发地澎湃了起来——谢六姐的平易近人,又让饱经了宦海起伏的徐先生,那颗屡受冷待的热心又仿佛有了一些起伏,让他放下了那无数苦头中总结出来的为臣之道,有些冲动地打断了谢双瑶。 “六姐!臣——老朽请与六姐单独相谈!” “呃——嗯。”谢六姐的话顿在了喉咙里,打了个磕巴,但倒并无不悦,而是有些‘如我所料’的感觉,她对徐子先和李我存两人意外地有耐心,而且,就徐子先对其余吏目的观察来看,也给了很大的特权和礼遇。 “可以。”她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不要有什么顾虑,有话可以直说——那回我的办公室谈吧。” 说着,她伸手一抹,桌上刚被放回原位的仙器便消失无踪,徐夫人又抽了一口气,李我存则有几分忧虑地望着老友——他还有些困惑,因为连他也不知道徐子先打算和谢六姐说什么。徐子先在来路上丝毫没有透露自己的心事。 他们二人很快便进了谢六姐的办公室——依旧是平常的水泥房,做了‘保暖层’,在冬日里较为暖和,隔音也好。谢六姐合上办公室的门,看起来并不担心自己被徐子先乘机暗杀:以她的异能,恐怕举世间也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徐先生,请说吧。”她回到长桌后坐下,还主动给徐子先倒了一杯水。 于是徐子先就问了他心中横亘已久的第一个问题。 “老朽有幸,拜读了六姐在《吏目参考》上的那篇文章,自那日之后,心中便常萦绕一问,今日益发浓郁——请问六姐,你是人还是仙呢?” 谢六姐脸上的笑容不变,仿佛胸有成竹。但紧接着是第二个问题。 “倘若是人,六姐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异能,而倘若是仙,六姐又如何能说这世界的客观规律只有一点,便是自然规律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您刚才展现的异能不正是意志凭空干涉现实吗?” 谢六姐的手抖了一下,壶口的水柱倾向了桌面,而徐子先发出了他振聋发聩,自带沉默debuff的第三问。 “六姐降临此世,是自己的选择,还是另一意志的作用,您的异能,是另一意志的赋予,还是自身利用自然的结果?若是您自己的选择,那么此世会否还有同您一样的人降临,若是您尚不能理解或利用的另一意志的作用,那么,您又是如何断言,这世上没有神的呢?” 148 逻辑自洽 好家伙! 这就是ssr吗! 谢双瑶咳嗽了下,把水壶放好,转身拿抹布来擦了桌子,借此给自己争取一些思考的时间——果然和黄谨他们想得不一样啊,哪怕是之后准备收服的郑地虎,估计也不会问出这么尖锐的问题吧……还真有点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兴奋感啊! 要说她没想过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来历,这就有点侮辱谢双瑶的智商了,说实话,数百年后的网络生活,让后人在‘防杠’这点上的危机感比此时的知识分子要强得多了,事实上谢双瑶的确想过,在发表《恐惧、迷信、统治》一文之后,将要面临到的后续质疑——如果还是老样子,君权神授、天人合一,那么她的来历就根本不必解释,不必证明,因为她就是神明天子,而且因为她的异能,谢双瑶的正统性将不会存在任何疑虑。她会凭空取物,她有这么多仙器,紫禁城的小皇帝能比得上她的万一吗?既然她更受到天意的厚爱,那么毫无疑问买活军当然是天命所钟,理所应当的就该统治天下。 但既然谢双瑶自己斩钉截铁地宣布,唯一的客观便是自然规律永远不受人类意志而改变,那么她就要来填补自己留下的逻辑漏洞了:如果没有超自然力量,那你的异能是什么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就如同徐子先刚才所问的一样——如果你谢双瑶不是自己跑来这里,也说不出你从异世界过来的原理,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能凭空取物,那你就无法宣布这世上没有神,因为始终还存在着你自己都无法解读的力量,对你来说,它不就是神吗? 这是谢双瑶准备受到的质问,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年代大家的逻辑都不太好,又或者大多数吏目还是专心于实务,没有准备做这个杠精,也并不关心这些,直至今日,才由徐子先选手来做出挑战,谢双瑶因此很肯定自己的眼光,能挑得出这个毛病,而且是有勇气第一次见面便当面指出的徐子先,不愧是睁眼看世界第一人,不愧是千方百计地奔走呼号,请朝廷正视西方科技进步的那个徐子先。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她说,已整理好了思绪,又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虽然是这个徐子先,但也不会比客户更难缠的。“我来一个个回答徐先生,第一,我是人,第二,我的异能——在你们来看是异能,但在我来处的那个世界,依旧是工巧科技的结果,并非源自于神力的赐给,第三,我来到此地,固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把这件事视为我尚未发现内在规律的科学现象,而不是所谓的神异作祟,换言之,我依旧相信这世上没有神。” 徐子先便流露出思索之色来,他似乎正调整着自己的思维方式,谢双瑶给他一点时间——这实际上仍是世界观问题,在这个时代,遇事不决是没有量子力学,所有人的本能都是将未知归因于神学,而不是将其未知视为可分析、可征服、可验证的一种现象,即便徐子先的思想在这时代或许是最为开明的一批人,但他也不过是背弃了旧神,选择了新的信仰,谢双瑶看着此刻的他,就仿佛是看到了艰难的将来——想要把这种思维方式完全扭转过来,需要的恐怕是不止一代人的努力。 “工巧科技……”这清矍的老者喃喃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仿佛对其依旧抱有疑虑。谢双瑶索性直接举个例子,她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计算器,请徐子先出题,“徐先生请随意说两个四位数。” 徐子先微微一怔,望着计算器好一会儿,方才说了2846和1923两个数字,谢双瑶输入之后做了个乘法,又拿了算盘出来,“先生请验算。” 徐子先是很会用算盘的,他盯着计算器,手里心不在焉地剥着算盘,大约用了两三分钟便算了出来,“5472858……”这结果和计算器分毫不差。 “这也是我从家中带来的,先生以为这也能叫仙器吗?”谢双瑶问徐子先,“所谓的仙器,便是材质此世未有,原理尚未了解,并非此世之物,那么便可叫做仙器了,是吗?” 她倒转了计算器,找了个螺丝刀开始卸螺丝,在徐子先有些惊慌而又心疼的,“六姐何故为此,只是说理便可!”的制止中,把计算器的电池卸了,后盖拆开,取出了电路板,“但如果我告诉徐先生,这计算器之所以能够计算如此复杂的数据,便是因为这电路板和芯片,而制造电路板和芯片的知识,就写在教科书上,这些计算器一样也是厂子作坊里造出来的——此时徐先生还觉得这是仙器吗?” “如果我再告诉徐先生,就如同现在也有许多人不知道铁器是如何打造的一样,在我的来处,也有无数人并不知道计算器的原理,却依旧使用着它,并且相信这计算器是基于科学的道理被制造出来,也基于科学的道理被使用……那么,一样是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但一方坚信其是仙器,另一方则坚信这是科学造物,徐先生是如何看待这其中的异同的呢?” 谢双瑶开始重新组装计算器,给了徐子先一些思考的时间,顺便还安抚了几句,“之后你们做研究的时候会发给你们的,不着急,从事复杂计算的岗位都有得用。” ——这还挺有效的,徐老看起来没那么心疼了,不过他的沉思依旧,很显然,谢双瑶的问题也激发了他的思考。 “仅就此点而论……科学,似乎也可以视作是新的教派。”过了许久,他喃喃地说着,“而能制造这计算器的大贤,便可也算是如僧侣、神父一般的传法人……” 把科学当宗教吗……谢双瑶忍不住想到科学教,她有点囧,但还是忍着没笑出来,只纠正道,“这个我们一般叫他们做科学家。而且,科学家和神职人员的差别可大了,这个你看过宗教学的教材就能明白,科学不具备宗教的几个基本特点,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科学允许自我否定,没有‘万能回答’,以及科学家并不因为自己的学识而在社会生活上享受什么政治和经济的特权。” 对徐子先来说,理解‘宗教’这概念是不成问题的,让他惊讶的是——“连宗教都有宗教学吗!” “当然。”谢双瑶拿了个kdle出来,炫耀着自己所收集的资源,“科学昌明,门类繁杂,学海无涯,徐先生恐怕也得在学科门类中做出选择,无法兼修所有呢。” “……”徐先生已经顾不上被仙器震慑了——这一点倒是和她身边的近人差不多,大部分土著脱敏之后,还是能够客观看待谢双瑶的,不太会怀疑她大致上的人类属性,大多数时候,他们对仙器的震惊大概就是‘这也行?!’的等级。 更让他们震撼的,则多是仙器中所登载的思想,还有一些规模效应的产物,譬如此时的徐大人,就显然被为现代出版物的泛滥给震慑住了,谢双瑶教会他按键翻页后,他便缓慢地按着翻页键,按——按——按按按按…… 当徐大人按了几十下,这书籍目录却依旧没有到底的时候,他的脸便已经很红了,谢双瑶看了眼,也就不忍心告诉他这只是她个人资源里教科书的目录而已,人家工具书、娱乐的分类都不在这,而且还没算影音目录。虽然ssr的接受能力也比较强,但还是要让徐先生缓一缓。 “这……” ssr,在谢双瑶这里,一般都是当代人杰,或者是超时代人杰的水准,她在这样的能人面前不会太自满,觉得自己能跟上他们的思考速度,把他们的思路料在前头,只是顺着他们的思路往下走就行了——徐先生的思考速度明显就比黄谨要快,当然,也是因为黄谨得到的信息没那么多。徐子先看完这篇目录,沉思了四五分钟后,开口的第一个问题就很精辟,“老朽可否请问——既然六姐对格里高利历如此熟稔,又提到了‘这会儿用格历的国家还不多’,老朽可否推论,六姐的来处,是我们所身处之时的‘将来’?” 自己就推导出了‘将来’这个概念,并且运用起来了,不知道他能不能自己推出祖父悖论……谢双瑶又拿出了两碗水的理论,“不是此时的将来,更像是两碗水,涟漪相似,我便来自另一涟漪的未来。” 调整能力也出来了——虽然她说自己不是神仙,但上次的两碗水理论,表明自己来自未来之后,黄谨看谢双瑶的眼神还是有对异类(神仙)的崇敬,但此时徐先生望着谢双瑶的眼神已经相当平和,少去了敬畏感。看起来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谢双瑶所说的思维方式:对于未知,视为可被探索的谜团,只是暂且没有掌握,但不能用‘神仙’这两个字做‘万能回答’,这是一种逃避。 徐先生当然不是逃避的人,此刻,他似乎已经将谢双瑶当成了一个博学的,从未来到此,掌握了更多知识,有一些非凡之处,但大体来说和百姓们也没有什么不同的——人,依旧值得尊敬,值得重视,但却无须太过畏惧。于是他注视着谢双瑶的眼神里,便多了一些因年长而带来的慈和。 “那么,老朽便又有一问——若以格里高利历来计算……六姐来自多少年后的将来呢?” 他的眼神又落到了那精妙的机器上,徐子先的语气有些难以察觉的期待和忐忑——他似乎在估算着文明的速度,估算着自己所能接触到的发展的极限。从此刻连铁器都难得,从合金字模都稀有,私人藏书上千册书已是稀有的敏朝,发展到谢六姐随手一甩便是数千教材的未来,需要多少年呢?一千年?一千年恐怕也还不够,两千年?三千年?是否是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时间长度—— “嗯……从今年开始算的话,其实也就大概四百年。” 四百年! 这数字极大地激动了徐子先,他的双目愕然睁大,像是完全没有预估到答案,四百年——仅仅是四百年? 谢双瑶不知道该怎么给徐先生科普螺旋式发展、摩尔定律这些概念,只能简单地说,“您还是低估了全民教育的威力——当然,也不止这个,只能这么说,咱们现在就处于一个很高速发展的阶段,这个东西它不是按时间线性发展的,有点螺旋上升的味道——” 徐子先或许听懂,或许没有听懂,他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迅速地问着,“那么,那么四百年后——我中华还是如今衣冠么?一切,还复如旧吗?是否已如吕宋,如安南——落了个为西洋人摆布的下场!” “啊?”谢双瑶很少这么吃惊过,主要是这话怎么也不该有徐子先来问啊,“不是——这原来您也猜的到啊,西洋人没安什么好心——” 但她也迅速地理解到了徐子先的无奈——不错,西洋人的狰狞面目,难道他们原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吗?信奉了移鼠,便等如是要在千万里之外,多了一个教宗作为领袖,政教那含糊的分界线,难道在自己的那篇文章之前,士大夫们就没有一点感悟吗? 明知如此,却依旧接触宗教,信奉移鼠,只是因为毫无选择,在儒教中再看不到一点希望,不得不与虎谋皮,只为了汲取一些新鲜的养分,寻找一种新的可能……哪怕是幻想,哪怕是几乎注定的失败,却也比完全的绝望要多了那么一点可能! “唉!”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似乎在这一刻,她和眼前这激动得双目通红的老者达成了某种程度的互相理解,“放心吧,虽然波折重重——也有过艰难的时光,但四百年后,总算也还过得不错!” 过得不错?这似乎不能让徐子先满足,他执着地追问,“难道已不再是宇内第一了么?” 现在的大敏还算得上是宇内第一吗?不再是?这问得精确吗? 谢双瑶第一反应是杠,第二反应则有点好笑,看来癌是根植传统的执着了,她说,“那毕竟是另一碗水的事了,当然还不够好,但不论如何,也绝对不差。反正咱们是绝对的主权国家,没西洋人什么事儿。” 虽然主权国家四个字他还不很理解,但谢双瑶肯定的态度这勉强告慰了徐子先的情怀,他满意了一些,旋又追问,“但彼时已非国朝天下了吧?改朝换代之时——” 问到这里,思维转动,或许是太过震惊,徐子先语速极快,将自己的思维全说了出来。“建贼——协运辽饷——如此提防,难道是建贼取了天下?!” 这绝对是此时的士大夫完全无法接受的答案,异族入主中原,这和中原人改朝换代是完全两样的概念——但却也是数千年来反复的主旋律,五胡乱华、宋金之争,元灭金宋……直到明教北伐,收复燕云,汉族方才迎来了又一个全盛时代,但不过数百年而再度被北方夷族入侵,徐子先目光空洞,刹那间似乎苍老了好几岁,他依旧极轻而跳跃地自语,“儒道告终……果然儒道已绝,以儒治国,便是如此!但建贼无道,他们只能取用儒教道统——其治也必不长久!” “六姐!”他一下又激动了起来,甚至越过桌面,僭越地握住了谢双瑶的手,“四百年后,我朝——我——中华——可还是儒教道统?!可还是建贼当政?!” “当然不是建贼当政!”谢双瑶大致能理解徐子先的矛盾与坚持——在这个时代,徐子先是真的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要承担的压力不是后人能想象得到的。她明确回答,“也不是你接触那些西洋人的道统,我们有自己的一套。” “果然……果然另有完整道统!”徐子先的呼吸显然地粗重了起来,他的眼眶中充盈了热泪,他要说话,却又忽然闭上眼缓了缓,似乎是强行要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这是多年来儒教士大夫教育在他身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谢双瑶也受到了异样的震撼,她时常能见到人间的疾苦,但这是一种较少见的痛苦——徐子先让她想到了许多别的人,她保持着充满尊敬的沉默。只是轻声说,“这毕竟是个好消息。” 是呀,这毕竟还是个好消息,四百年后的华夏,总比此时的暗弱胶着要来得好——要好得多! 徐子先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他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为着四百年后他看不见的,异世的后人,但很快,嘴角的线条又因此世此时的衰弱而抿紧了。 谢双瑶能感觉得到,徐先生正在心底整顿着思绪,他要放弃得实在太多了——尽管他很早就对买活军表示过了好感,并派了自己的儿子向买活军写信,婉转地暗示了自己的兴趣,但直到此刻,徐子先那颗犹豫不定的忠心才完全落定在了买活军这里,因为他终于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对未来那明确的希望,而为了这么几句话中透露的希望,透露的将来,即便要放弃原有所学的一切,放弃他第二次选择的道路,几乎是放弃五十年来所有的认知,尽弃所学,重修新道,徐先生也在所不惜。 尽管她还有无数的会要开,但这一刻,谢双瑶耐心地沉默着。 过了许久,徐先生方才慢慢睁开眼,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轻松了一点儿,甚至还微微一笑,“能于残生一睹异世将来道统,此生已是无憾……如今六姐的来龙去脉,老朽已全然知晓,便还有一问——” “请问六姐,这样展露神通,是欲将此世雕塑成何等模样呢?” “六姐,您既然摒弃儒学,不再讲求天人一体,又大兴理科,重修文科,用全新的手段来选拔吏目,那么便需求一个新的道统,作为治世的根本,供诸多吏目参详修筑——” “此或为我这老朽一家之见,但治国之道,犹如立国柱石,六姐既然对天人感应不以为然,那便应该要鼓吹自家的道统,犹如百年前心学大兴,各弟子天下讲学,便是想要争取这科举的道统,从而在朝政上做出改变。若不如此,则私心各生,头脑空虚,此害不亚于信仰旧道统,阳奉阴违之过!” “难道以六姐之明,对此竟没有预见么?若有,六姐为这新治世,所择选的是什么道统,为何时至今日,依旧琵琶遮面,不肯鼓吹?” “臣无能无知,虽已尽弃从前所学,但仍觉前路未明,犹如黑夜寻灯,若能蒙六姐赏识——便请六姐,赐道统一观!” 说到此处,徐子先已是满面肃然,起身提衣,在谢双瑶的阻止下毅然下拜,于表达自己的臣服之余,亦是敲响警钟,以极其慎重的姿态告诫谢双瑶:思想阵地,你不占领,老思想就永远不会褪去—— 已到了亮明新道统的时机了! 149 两个核心 不是……为什么一见面就催稿啊! 好的人才就如同千里驹,对驾驭他的人也一样有极高的要求,谢双瑶算是做了一些准备,但第一次和徐子先对话,还是不禁有些招架不来的感觉。——这也让她对买活军将来的政治生态提高了警觉,毕竟徐子先还不算是政治手腕极为高超的那种人才了,否则他也不会下野,买活军现在是盘子小,真的等到势力渐成,那些政治好手开始往买活军这里下注时,谢双瑶可就是和一群群的高手博弈了,想要保住自己的思想始终贯彻,不落到现在小皇帝的处境,的确是需要好一番苦战的。 从这一点来说,买活军确实需要全新的,符合谢双瑶需求的思想体系,以进行系统的吏目教育,更好地贯彻她的政治意图,这样在占据了天下之后,才能有一批始终忠诚于她的势力,和那些伪装着进入到治理中来的吏目抗衡。思想体系的建设是必须的,而且一定要加急——而且最好还是集体智慧的结晶。 毕竟,一切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谢双瑶不可能将原本的那套立刻完全移植到此时的大敏朝,别的不说……现在这片大地上,受过一定教育,符合政治定义的工人最多不会超过几万,大部分都集中在谢双瑶的领地里,这股新生的力量还弱小着呢,很需要呵护,那么,此时的指导思想就一定要进行修正,符合此时的发展需要。 但话又说回来了,此刻买活军的集体智慧,在这个高度实在是乏善可陈,只能相当于谢双瑶教育成果的反馈,这毕竟是一支非常年轻的势力,地盘也不大,人口也不多,谢双瑶连政治课都只上了开始的那几节——当她试图普及政治教育的时候,便立刻发觉到,政治和历史实在是密不可分的,你要教导一些政治的道理,必须有历史的实际作为佐证,而这些事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有很多还都没有发生呢!你该如何去让他们想象之后的发展,并从中论证出哪条道路是历史的必然? 历史的发展有其客观性,谢双瑶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个道理,要展开这方面的教育,顾虑重重,很多都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点,即便是教材整理出来,受众群也相对狭窄,再加上她也没闲着,总有那么多事在忙…… 好吧,理由总是能找得到的,反正谢双瑶确实一直在拖稿,教材到现在都还没编撰出来,但徐子先的警告也让她不禁有些悚然,的确,不能再拖下去了,就算是这不是长处,也得拿出点东西来,再简单的教育也比完全不教育来得好。 但,事情做不完,该怎么办呢? “道统是有的,”她坦然地承认,“也可以给您看,徐先生,因为您有这个资格和素质,但那是将来的东西,不能完全照搬到此世中,否则揠苗助长,收获未必丰硕。” 成熟的领导,当然要学会分(shuai)配(guo)工(tou)作(n),谢双瑶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就如同格里高利历的本土化一样,她准备让徐子先通读初高中政治教材(此时扫盲班、中级班上所上的所谓政治课,还是以小学教材里的思想品德教育为主),并从中挑选一些通用于古今的思想作为骨架,凡是暂时急不来的东西,都可以分几步走嘛!先普及唯物观、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认识,建筑绝对忠于先进生产力的思想体系——那么她谢双瑶毫无疑问当然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喽…… “以我个人的见解来说,此刻需要形成的共识应该是两点,第一点,是科学的必然性——这一点其实在吏目参考上已经做了很多的表达,买活军的一切生产决策必须基于科学的调研来研判下达。” 这几年来,要说她没有酝酿适合的新思想,那也是小看了谢双瑶,细节虽然打算交给徐子先来丰满,但核心是她早已想好的。“这也就是唯物主义,即我们必须以现有已经掌握的客观规律为基础进行生产生活,这里要承认科学的客观性、可研究性以及权威性。这一点,您怎么看?” “理所当然。”徐子先欠了欠身,“此自为买活军立身之基。” 还挺顺利的,而且很耐心,似乎并不因为谢双瑶没有立刻端出一本完整的著作而失望,反而谢双瑶能感觉得出来,她这种从小处开始着手的作法,很投合徐子先的胃口……谢双瑶梗了一下才想明白:徐子先此刻坐在这里,就表明了他完全接受谢双瑶在《恐惧、迷信、统治》中提出的科学治国理念,换言之,他是来学习的,而不是来辩论的。(而且她以后一定要起个简洁的文章名字,太难指代了)而徐先生现在虽然也说不上很老,但毕竟也不是很年轻了,这种扎实的,循序渐进的做法,正符合这年纪的他的胃口,如果是几十年前,徐子先正年轻的时候,倒说不定还比谢双瑶更激进,巴不得现在就去散播完整的道统哩! 但他并非所有人,谢双瑶还是有一些其他顾虑。“这一点恰好是心学的反面——您觉得这一点会招来士林间的反对吗?” “以老朽之见,买活军不许买卖田产,已经是挖断了儒道的根基,这些反倒是细枝末节了。” 徐子先的回答很诚恳,也十分到位,谢双瑶又被梗了一下,她还以为在自己没有明确解释的时候,不太会有人能看得出买活军和地主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她叮嘱徐子先,“这个……虽然是这个理,但还是不要往外说,咱们心照就行了。主要是别让地主拧起绳来反对我们,真要结成跨区域的联盟,那也挺烦人的。” 既然如此,徐子先便告诉她,心学的反抗应该要比谢双瑶估计的小,原因是很简单的,‘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如今的心学也分了好几个派别,其中许多人或许连科学和心学的矛盾都不能参透理解——便是意识到了科学的威胁,这些人也很难形成太大的影响,因为如今朝野的言路为阉党把持,心学首领很多都有西林党的身份,因此不必买活军出手,阉党便会很乐意对付他们。 唯独的顾虑消失之后,科学治理、客观唯物的核心也就定了下来,第二个核心点,则是‘人人平等’,这一点同样在实践中已经被买活军吏目灵活运用很久了,而且在瓦解宗族,瓦解父母对子女婚姻干涉时是非常好用的,‘自己都还是六姐的活死人,便犹如六姐的奴隶,有口饭吃就相当不错了,还想要干涉子女婚姻/兼并田产/蓄养奴婢?’ 这种通过否认人权来达成人人平等的办法,虽然荒谬,但意外的好用——不过这作法对有产阶级,尤其是士大夫的尊严是很大的伤害,更有辱没斯文的嫌疑,她做好了被徐子先批驳的准备,但谢双瑶又一次料错了大佬,徐子先不但没有反对谢双瑶,反而告诉她其实移鼠信仰,于其本土,教义中也有天主之下,众生平等的说法,因此就观点本身来说,他早已接受了。 至于说表达的形式,他也不反对,而且经过考量,他建议谢双瑶把这种‘我之下人人是活死人,活死人都为奴隶,因此人人平等’的状况保持得再久一些。 要久到什么时候呢?至少是完全兼并天下,全然瓦解了儒教之后,因为,“六姐大敌,以今所见,不在辽东,不在京城,而在百姓心中,在那无形的三纲五常,在那儒教之中,此时天下未定,实不宜挑衅儒教,轻启战端。” “此为利师故智,以利师高才,亦是在移鼠经籍中,删去了人人平等的经文,这便可见一斑。”徐子先的表情十分慎重,他一字一句地道,“与其公然论道,自限于口舌之争,倒不如以力破巧、另起炉灶,使其绝无可辨之处。” 啊,这话提炼起来不就四个字吗——‘我蛮夷也’……你靠讲理讨生活的,我讲不过你,那就干脆不讲了,咱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等我用(暴)力把你统治了再说…… “亦免得空劳费力,学出多门,事从小处做,智从小处启,如此潜移默化,虽耗时日久,但,非如此不为正道。”——这就是说不唱高调,从细节开始,小处做起,民智未开,步子迈太大扯着蛋了…… 谢双瑶心想徐子先的确很懂得斗争的艺术,不愧曾是半弃儒学的移鼠信徒,这思路打开的程度确实是她没想到的,不过这也说中了她的一些担心,在谢双瑶来看,她的一些理念,现在的活死人是完全不会接受的,因为他们从小耳濡目染的那些东西,完全和这些理念背道而驰。就比如说婚姻自主——这你和现在的百姓去好好的讲道理,别看他也识字会看报了,更大的可能是一唾沫喷死你,婚姻自主?那还不乱了套了!婚姻自古以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让小孩子自己乱搞的道理! 用魔法来对付魔法,确实是最省力的办法,如此,双方就确立了道统暂时的核心:科学唯物、人人平等。更进一步的发展,自然是随着领地的扩大,产业链的升级不断再丰富,现阶段,暂时还是够用就行。徐子先也确认自己在吃透了教材之后,有能力给出一份‘聊堪使用’的稿子。 当然,徐子先的稿子不会是最终版本,他承担起草的工作之后,谢双瑶再来修订,之后还要经过高层的学习和反馈,最终再形成教材,往下推广。这里预计是要两到三年的时间,也不算很久,买活军现在的地盘毕竟还是有限的,并不是迫在眉睫。而期间如果还能遇到质素和徐子先相当的ssr,谢双瑶预备让他也出一版方案——成熟的甲方都喜欢比稿。不过,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能不能再打捞到一个心胸开阔、知识渊博而又具有高洁情怀的ssr,谢双瑶心里也没底。 徐子先本人对这个比稿计划也并不反对,甚至还遗憾地表示自己夹袋里的确很难掏出更多的人才了——他的那些本土教友,并非个个都和他抱着一样的目的信奉移鼠,很多人对移鼠的理解就像是找个合胃口的宗教,来进行对死亡的慰籍,如此而已,甚至对于西方的新科技,都没有太多的好奇。 “虽说此时能读懂新道统的人不多,但若遇到良才,六姐还要不吝培养,传授秘籍,如此众人计长,方才能丰满道统,尽快传播。”他只是这样要求着,而谢双瑶不可能不答应他。徐子先要为自己找帮手,归根到底这也是为了买活军好。 唉,这也就意味着教材本土化的工作还是要做,因为政治和历史实在是不分家的,而谢双瑶也不觉得让太多人了解异世界的历史有什么好处,她想到这点就哀伤头秃,搞技术移植和搞人文移植简直就是她妈两个难度,技术移植只要确定普朗克常数没变别的就简单了,人文移植真是…… “这个一时半会改不出来的,”她觉得自己把时间已经压榨到极限了,“而且政治必须结合历史才有意义——要看的书那就多了,对理解力和想象力的要求也高,历史书其实根本不是写给一般人读的,没到一个高度很难想象那几句话中蕴含了多少变化,以我的感觉,现在我手下的胥吏,能拥有这种阅历的不会超过三个。” 徐先生便顿时来劲了,双手放在膝上,身子前倾,目光炯炯地望着谢双瑶,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相当明显——他徐子先应该算是其中之一吧? ……咱就是说,虽然也没有什么装神弄鬼的计划,但感觉,怎么说呢,就这种亲民路线有时候也有点违和感的,想想看,一个土著津津有味地阅读着‘将来’,甚至或许还会对自己的命运做出点评…… 其实,谢双瑶也能理解为何有些穿越者会对自己的来历或科技保密,因为对信息和知识的分享,就犹如削弱自身的权柄,本身是一种降低安全感的行为。如果对自己不够自信,有被窃取权柄的恐惧,那就会倾向于将自己的筹码留得越多越好。毕竟,徐子先知道得越多,对她的敬畏也就越少,而这样博学的人倘若不止他一个,谢双瑶的权威似乎也就在无形间降低了,至少她绝不会从这些人身上得到仿佛是对神明一样,无条件的遵从。 就像是此刻,谢双瑶也感受到了一丝本能的抗拒,有许多借口和顾虑,因为潜意识的排斥而浮现,似乎都显得很有道理——但她还是点头说,“徐先生想看的话,是可以的,或许对我改编教材还有帮助——研究资料还很多呢,厚得你可能都看不完。不过现在没法给你,要留点时间打印。而且徐先生要答应我一点,不能因为历史书上的记载,对此世有什么成见,两碗水涟漪已大不相同,再不会一样了。” 徐子先对此并没有异议,“这是自然。” 这心累的对话……谢双瑶还以为终于要到此结束了,她含了一片姜糖正要说话,就见徐ssr深吸一口气,心中顿时暗叫不妙—— 但该说的话还是说了出来,徐大人又抛出了下一个棘手的问题。“既然道统不可揠苗助长,那么,官制与法治,六姐可有准备?此事亦是当务之急,不能再拖延太久,以老朽所见,买活军所在,安居乐业,人口繁华,已不是约法三章所能平定的民情,更不可直接照搬《大诰》,此为道统之辨,不可有丝毫的含糊!” …………放过我,放过我啊!为什么就你事多!我把你退回卡池行不行! 谢双瑶内心都在挠墙了,简直是气息奄奄,就——但——唉!徐大人说得当然有道理,法治恰恰就是统治阶级核心意志的体现,既然要新立道统,那就要有和新道统明确吻合的律法,最简单的一点,三纲五常是儒教的核心,不孝是不赦的重罪,但只要会看报纸的人都能发现,买活军正在不断瓦解宗族,也根本不去追究不孝的子孙,甚至治下的民众有许多也都出现了反弹的情绪,表现到了报纸的投稿中。 但不管怎么样,只要买活军的意志没有变,那么《大诰》里和不孝有关的罪名就不可能适用于买活军,而在这个时代,想也知道不可能照搬后世的律法,买活军的确需要一部新的法典,也就意味着需要谢双瑶亲自培训一批法治人才,要不然就得是她自己来搞法条——但现在哪来的人才?所以最后还是要她自己搞。 ……x的,刚给李我存他们安排工作的时候有多爽,现在的报应来得就有多猛烈。谢双瑶含泪答应她会尽快拿出新法草案,并安排会议征求意见。徐子先这才略微平定下来,头顶不再顶着‘紧迫’的状态警告,看得出他其实还是有很多想说,只是暂且放谢双瑶一马——人家做多少年官了?还是明白张弛有度的道理,不会逮着脾气好的领导就拼命压榨的。 “新国历、新道统、新学、新法,自王莽变法以来,谈变法,谈维新之声,历朝历代从无断绝,唯今日之新最新,唯今日之法统最为完备,臣有幸为天下先,必定鞠躬尽瘁——” 仪式感他也不缺,最后还是来了一段表忠心作为结束,谢双瑶很欣慰,她对徐子先是很敬重的,见面了之后观感更佳,连忙起来把他扶起,“徐先生,第一以后不要跪拜了,我们这里真的不讲究这些,先进生产力带来人格平等——第二不要说死而后已什么的,平时还是要保重身体,你这才五十多,一点不老,放在后世那是科研黄金年龄,正是出成绩的时候!” “……”说实话,道统可改,但有生以来的观念真的难改,你让徐子生这个古人觉得五十岁不老,甚至还能算中青年,这实在是有点为难他。但徐大人在这种事上还是很懂得迎合上官的,表情扭曲了下,便附和着笑了起来,“哈哈,六姐说得好,生逢其时,正为大幸,尚有青春无限,此时宜勇!奋发拼搏,正在我辈!” 谢双瑶也有点想笑,她觉得徐大人真的挺可爱的,最可爱的一点就在于他对官场风气那略带生疏的应用——这点羞涩就可见得还是个技术派,她遇到的其他老官僚,拍起马屁一点障碍都没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揣摩她语气的功夫是真的比徐子先牛多了,但说到格局胸襟,根本就无法相比。瞧人家问的这几个问题,这水平,真是没谁了! ——不过,她也意识到为啥皇帝都喜欢亲小人,远贤臣,谢双瑶自己算是很能肝的了,但和徐子先搞头脑风暴的感觉还是累得慌,她现在暂时不想再衡量国家大事了,也不想做任何思考,只想歇歇吃点东西,补充下脑力。 “徐先生,”她拉开抽屉,“你尝过可可亚吗?这东西现在传到西方没有?利师傅给你喝过吗,要不要来一瓶?” 徐先生是很有尝试精神的,谢双瑶也慷慨地打开了一盒高温灭菌奶,倒进小锅,放到炉子上加热,一边煮可可一边和徐子先聊天,“几位先生可能得跟我走一段时间,因为只有我能辅导你们功课……” 扫盲教育做久了,遇到格局眼界能够跟上的人,虽不说立成莫逆,但聊聊闲天感觉也不错,谢双瑶和徐子先对了一下学习/工作时间表,又明确了下暂定职务和报酬待遇,例牌问了问家里人有没有什么需要照顾的地方——高级科研人士享有一些特殊关照也是很正常的。不过徐子先为官一向清廉,并没有什么特殊要求,也想谢绝谢双瑶发的安家费。 “那不行,对科研大佬的待遇还是要提上去——安家费肯定要的,你们也起一个明星效应啊,如果来我们买活军这里,过的日子还没原来好,那谁会投奔我们?”谢双瑶立刻否决,于是这就激起了徐子先的好奇,他想知道异世的‘科研大佬’,也就是谢双瑶所说的科学家,是否都在经济上享有丰厚的报酬。 “富可敌国的也有,但不多,不过基本上,科研上做出点成绩的都不会愁钱。”谢双瑶把搪瓷杯装的可可奶递给徐子先。 徐大佬端详片刻,勇敢地呷了一口,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过了一会,又逐渐展开,回味一番,微微点头,又呷了一口。“这钱——从何来呢?” “当然是国家给的了,我们有一套国家培养体系的,此外还有很多专利授权费用,”谢双瑶倒是被他启发了,“对了,我是不是忘记给你介绍发明专利制度了——” “还,还请六姐稍候。”徐子先斗胆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他的双目炯炯有神,不觉又把双手放在膝上,身子前倾,期待地问,“国家培养体系?难道四百年后,所谓的科研,竟是由朝廷——由国家出面,如同教育一般,一体统管支持?” 啊这…… 这就是学霸吗?曾为农学院挥洒青春汗水的谢硕士无语了,她从未见过如此渴望搬砖之人,对专利制度这种一听就很有钱的词汇反而压根就不在意,只能说,这大概就是境界的差距。“嗯,要是徐先生想听的话,我就给您形容一下搬砖狗……啊不,就孩子们从小学生到中学生、大学生、研究生的选拔过程吧……” 150 SSR能不能学会自我管理! 我果然不是科研巨佬的料…… ‘哧哧’的轻响声占据了不大的卧室,今夜这里充斥了一股子油墨味儿,谢双瑶满脸恹恹地躺在床上,脖子底下压了一个颈椎按摩枕,脸上还戴了个发热眼罩,今晚她有点顶不住,必须慰劳一下自己,和天才相处属实是太费劲了,每每都能让她感到自己的迟钝,简直是对自信心和自尊心的双重打击。关键是她和徐子先这几个巨佬相处完了,晚上又开了个预算会议,就更是头疼了,计算器都特么快按烂了! 这几个会下来,谢双瑶感觉自己各方面都被榨干,洗完澡就倒床上,躺平了一会,艰难地爬起来,取出打印机设置字号开始打教材——然后又忍不住躺了回来,差点就想这么睡着了去。 唉……今日事,今日毕,明日又有明日的ddl,等按摩枕停了下来,谢双瑶还是坚强地揭开了眼罩,重新爬起来,打开台灯坐到电脑面前,伴随着深深的叹息声,重新开始整理今日的心得。 【ssr能不能自我管理啊!不用和我交流也ok的!】 打出了第一行字,盯了一会儿,她又删掉了,而是开始归纳和徐子先的闲聊,【徐先生对新知识的接受速度快得让人吃惊,感觉还是有些小看这时代的聪明人了。虽然喊着不能刻板印象,但总还是觉得古人好像都该泥古不化,这实际上是最刻板的刻板印象。】 【实际上,从皇帝开始,再到徐子先、黄谨,还有我接触到的几个县令,他们没有谁表现出对旧体系的眷恋,反而在不同程度上都渴望摆脱儒教的影响。应该来说,老一套不再适用了,这是大家心中普遍的认知,甚至从心学开始就有了尝试——只是改革得不够彻底,而且看不到方向。西洋如今的王国政治也完全无法给他们什么启发,只知道这一套大概是走到头了,却不知道接下来的方向,这是这时代知识分子心中普遍的迷茫……】 【可以想象他们心中的痛苦,这种一模一样的折磨两百多年之后还要再来一次。在这期间,每个拥有了超脱于时代视野的智者,都带有宿命般的悲剧性。】 谢双瑶停了下来,她不再孩子气地抱怨着辛苦了,神情在思考中显得有些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冷酷,可以很轻易地看出来,她正在思考反刍着今天的对话,过了一会,她慎重地打下一行字,【也非常值得尊敬。】 【尽管我因为一些原因,如今以上位者的姿态现身,但在这些智者面前,我没有什么值得自满的,应当永远保持谦卑的学习态度,智慧永远不因时代的变迁而褪色。】 她在这一行字下头打了双重点线,闭上眼睛回想着今天的表现,尤其是心里的情绪变化,谢双瑶不希望自己的疲惫里,会有一部分的失落是因为丢失了优越感,这会让她对自己感到失望。 答案还是让她自己欣慰的,虽然这对外人来说没有任何差别,但谢双瑶知道她今天的累就真的是开会的累,她就觉得自己还并没有改变什么,她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又开始往下记叙,【当然也要记住不能让这种谦卑妨碍我继续掌控权力——最高权力永远只能掌握在我自己手里,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不会有人比我的视野更高,不会有更合格的掌权者。】 【此外,还是要注意交流,和本地人交流有时候还是挺错频的,就今天下午聊天,徐先生最向往最想听的居然是国家怎么压榨(划掉)/培养科研狗的,我和他说了下,从幼儿园开始算起,三岁上幼儿园,六岁上小学,十二岁小学毕业,十八岁中学毕业,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如果硕博连读的话要二十六七岁才能毕业,从硕士起,理科基本就要996泡实验室刷瓶子,帮老板写文章搬砖遛狗,等到博士毕业,要走科研路线的话可能还得再出国深造,然后回来发文章熬教职,科研压力贼大,申经费压力更大。】 【本意是祛魅,让他知道异世界也不是什么都好,结果大佬听了以后双眼放光,点和我完全不一样——996,居然一周还能休息一天?99,居然晚上9点都还能工作?那必定有恒定光源,顺便还给他科普了下电灯,感觉他今晚说不定就要拿风筝去引电了……】 【另外的那些点,读二十多年的书——基本都是公费?可以便宜地读二十几年的书?所有学生几乎都有便宜的宿舍和食堂?读书期间的科研耗材居然是学校报销?考试居然能在几百上千所大学和上万导师里随便套磁?毕业后还能拿国家经费继续做实验?还有经费可以申?哦,说到这里他终于想起来发明专利了——要是科研期间发现专利还能分享一部分利润?】 【可恶啊!这就是巨佬吗!整个思维方式都和我完全不同的样子,他觉得这就是科学治理的好处,重视发展科学,居然可以为科研燃烧生命,简直令人向往极了……真是积极叙事啊,也太生草了,后来我问他是不是不太感觉得到累,徐先生说他很习惯于同时做五六件事……果然……这么说的话不适应研究生的还真是咎由自取,说不定人家高级教育就是为了徐子先这种人准备的,是我等滥竽充数了,告辞,告辞!】 【这是我错了他的频,后来他也错了我的频,我问他是怎么决定扬弃儒教,去信移鼠的,有没有当了叛徒的感觉,我还以为这是他人生最痛苦的选择。结果徐大人告诉我,其实民间关于儒学的变迁和扬弃根本就没中断过,每一次变法,其实都是‘六经注我’,就是拿儒学的东西来为自己的政治理想背书而已,全是曲解,只有不当官的老学究才会拿这个当回事,官僚根本心照不宣,外圣内王,那都是骗傻子的。】 【所以其实他的心理压力比我想得小得多了,而且他觉得我们的唯物科学也会有很多儒生发自内心地钻研信仰,根本不像我想的那样,必须先征服土地,从孩子教起才会有真心的信仰者,还是会有很多半路出家的虔诚信仰者的,因为想要为华夏文明寻找新的出路的读书人,自古以来,直到如今,虽然人数或许不多,但也是代代传承从未断绝】 【啊,是,是这样吗,可恶……还真有点感动的……哎,好了,应该停止用吐槽来消解徐大人给我的压力了……】 【反正今天的交流还是学到了很多东西,而且发觉依旧要注意和多层次的古人进行诚恳而坦然的交流,才能消除文化隔 阂,事实上,除了共享相似的文明遗产和一样的复兴愿景,我们不同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我就像是个外星人,挤到了一个不属于我的时空里。说实话,今天这顿下午茶,挺好的……好像又回到了以前,有很多人能和我平等的交流,而不是一味的仰视,今天下午我感到了久违的……不孤独。】 谢双瑶停了下来,望着电脑屏幕上那模糊的反光,她突然试着对自己微笑了一下,但这笑容有一些苍白。她不是那种适合感伤的长相,谢双瑶一向希望自己看起来老成可靠、坚不可摧,但她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她也会想一下从前。 每当这时候,她会打开文件夹,漫无目的地浏览着那些随想笔记,她会拍下一些让她有印象的下属日志,那些她带来的变化——她还模糊地记得,在丰饶县有个女孩子因为买活军活了下来,她今年也该三岁了吧…… 她的eo一向不会持续太久,谢双瑶听到打印机的声音,跳起来去换纸,回来以后她重新开始写感想,打字速度和平时一样快,她又精神百倍了。【今天验证的一个想法是,信息的交流注定是双向的,我几乎没有可能在传播知识的同时隐藏自己的来历,今天我问了徐子先,为什么比较肯定我是被高维力量弄过来的(我觉得他并没有真的担心还有别人会因为自己的意志过来),徐子先说其实很好猜,如果我来自一个靠自由意志就能实现时间线降临(他叫穿梭洞天)的文明,那我必定不是第一个——费米悖论呀!】 【此外,如果我是有准备的穿越,应该也不会还往外搜集作物种子,尤其是辣椒种子,买活军很重视辣椒却没带种子,这是个破绽。他在和我接触之后,从我的水平判断,如果我是有准备的穿越,不该连合适的政治书都拿不出来,一定会预先准备好,所以他在和我交流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肯定了,我是非自愿穿越】 【……感谢大佬看得起,大佬真可怕,还好没说谎,不然肯定没法这么快达成互信……那就太耽误事了……】 【不过好玩的事也有,后来我让他猜我在原来世界做什么工作,他觉得我怎么也是个督抚,而且他觉得我很可能是七老八十的男穿女,笑死,我告诉他我就三十多岁,而且我不是做官的,我是在海外经营农场的。大佬足足两分钟没说出来话,wt!】 【后来他恢复过来以后,就由衷地说了一句,‘看来后世文明之昌盛,犹在老朽料外也’,然后就又神准地猜出了我是在非洲种田,因为我贴在办公室里那张世界地图是以非洲为中心的,还猜到了非洲一定有一段时间是法国的地盘,因为地图是法语——以及移鼠的教廷势力在四百年后一定也很衰落,不再如此时这样活跃兴盛,理由是地图是法语而不是拉丁文,这时代一般典籍上档次的都用拉丁文来着……】 【啊,大佬真可怕……感觉再聊下去他眼前都有现代生活图景了,这种想象力……正是我需要的啊!不然他该怎么想象之后的社会变迁啊!说起来,还得找个时间给他看些纪录片,还是来得晚了点,年过完了,不然大屏幕投影估计得让老头开心好久。哦对,等会要做个电量管理,规划下太阳能充电池的使用,更新下超时代科技产物库存表……】 【该做而还没做的事:画科技树,和大佬一起确定攻关路线,还有聊一聊给初级班毕业水平的百姓准备的新信仰,不知道大佬对《修乐果修仙身》套餐的反应是如何,有没有可行性,这应该需要对宗教学有一定的了解,e,希望他别被参考书单砸死,主要是做笔记、保存都不方便,不然干脆送他个kdle省事多了……】 拉拉杂杂一大堆,打了十几分钟,算是把今天的行程都总结完了,谢双瑶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往下记录,【聊完了以后,感觉彼此了解的确加深了,我明白他不说,他也明白了我大概是什么样的人,我问他,得知我不是官员,只是个误入本土时空的种地狗,他有没有失望,嗯,徐子先说并没有,他虽然很吃惊,但不会降低对我的崇敬】 【感觉他不是拍马屁,虽然我自己说有点不好意思,但,好像是真心的,徐先生告诉我,他非但没有失望,反而觉得我更……伟大了(真不好意思),他说换作是他,未必会做和我一样的选择。】 其实这些话除了让她自我感觉良好以外,没有什么别的作用,但谢双瑶唇角依然不禁现出了一丝微笑——虽然如此,但她觉得还是值得她记载下来。【徐先生问我,为什么会这么做。我告诉他其实我也并不伟大,我想他也一定会这样选择,这几乎是一种义务……噫!好肉麻!以后对外还是一律只说冰可乐!】 她有点尴尬恐惧症,尤其不喜欢两个人互相真情实感地颂扬彼此的画面,尽管是发自内心,但情感不脆弱的时候去看,感到的肉麻感还挺强的。所以谢双瑶草草记下这段就不再重看了,而是开始查看小吴给她安排的一周日程表——小吴现在不太和她一起出差,开会速记也换人了,最近光是排日程和做收发就忙得要命,主要是牛政由她来主抓,听说小吴雄心勃勃,已经在酝酿鸿篇巨著,主题正是牛政折射的各地民生,谢双瑶对此表示谨慎的期待。 牛政还在继续,这一波大概收了几万头牛是有的,现在云县的肥料都够好几年的,不过目前买活军的报纸已经暂时撤了广告,不再四处宣传了。而且由于粮食限售的关系,这波贸易潮下来,买活军可以说是赚得盆满钵满——有些商户是更愿意要银子的,买活军求之不得啊,延平郡王府金山银海,几十万银子都在他们手上,都够抵牛价的了,而且说到底牛也还是农户付钱,财政这里并不支出什么,这几年来财政方面大的支出里,真正看不到回头钱的还是人口贸易。 延平府和长溪县的基建方案,新的报纸定稿,还有就是接见下毛荷花,这个其实早该安排了,东江岛代表人物,第一批女娘现在到买活军这里也一个多月了,应该是有些感想的,还有谁?哦对,郑地虎,得想个法子把他收服了,不过十八芝都是一时人杰,记得后来好多人都去给荷兰人做买办了,得了解一下这批华裔大海盗的想法…… 谢双瑶暂时停下打字,对着屏幕端详了起来,她在想一个很搞怪的问题:她到底该不该希望十八芝有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如果他们有的话,是不是反而不会归顺于她的买活军了? 151 毛荷花的小计划 “徐先生,您还是要注意身体,不能再熬夜看书了,再这样只能和六姐告状,取消您的台灯权限……” “有理,有理,唉,向上啊,我也想节制,奈何学问太精彩,你就通融通融——” “二老爷,您这题还是忘了看括号,这题有两个考点,四则运算要先做括号里的算法,再和外头的加减乘除一起,先乘除再加减,不是从左到右地做……” “那个发bo,是轻音,不是脖,阿哥你那个发音不对——” 【铛——铛——铛】,随着钟声响起,台阶上的众人纷纷加快了脚步,往各自的教室又或是校外走去——云县的哪里虽然都很热闹,但除了人流永远川流不息,说话永远要靠喊的码头之外,白日里最热闹的,无疑是此处这在县城之外开辟的‘扫盲学校’,在云县做工的、做生意的外来人口,才刚稍微安顿下来,便立刻要来上半日的扫盲课,这里随时都能见到下了学去做工的,又或者是做了工来上学的,在课间时分,更是人声鼎沸,脚步匆匆,又夹杂了悠扬的叫卖声,热闹得几乎能赶得上码头了! “现摊的热煎饼哎——火烧来一个——夹了肉一咬一口油哎——” “灯盏糕来一个,辣得跳——” “炸年糕炸鸡翅了,炸鸡架现来现炸五文一个——” 小贩的吆喝声混着那油炸物的浓香味道,传到了东江军这些瘦骨嶙峋的女娘耳中,哪怕是听不懂,也带着极度的诱惑力。这些女娘们个个都剃了光头,面色黑红,脸上脖子上还有些擦伤的痕迹——这是太久没有洗澡了,在澡堂子里搓垢时得太狠,留下的红痕。她们禁不住在校门口回头盼望着那一溜的小贩,有些年轻的女娘已经忍不住咽起了口水,但大多数人都还倔强地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哪怕小贩们招手让她们过去‘试着吃一块’,她们也都约束住了彼此,摇着头,坚定地聚在一处,等待着她们的首领。 “荷花姐!” “荷妮儿!” 很快,她们便见到了毛荷花的身影,她从初级班教室里冒了出来,一溜小跑,差些还撞到了同学,连忙站住了道歉,很快又发足奔了过来,“姐妹们久等了,走,俺带你们上工去。” 她已来了一个多月两个月了,便和这帮新来的女娘不同——毛荷花竟又长高了,而且长高了不少,看着大约有一寸的样子,或许还能再长,而且她脸颊上的肉显然地丰满了起来,肤色虽然依旧不白净,但也不再暗沉,而是散发出了匀净的光泽,她的衣衫也比这帮女娘们的更合身——棉袄是早准备了的,一落地就发了,不然很多女娘几乎是衣不蔽体,但既然如此,也就注定不太合身,今日毛荷花还特意地去弄了针线来,预备着给她们回去改衣服。 “这儿大哩!” 看到毛荷花,东江女娘就有主心骨了,她们也活泼了起来,纷纷地发表着自己的感想,“你不来,我们真不敢乱走,又还不怎么会说这里的官话!” “可是了,路牌也不认得,还看街边有人卖地图的,好新鲜!” “那个卖煎饼的是春妮不是?上一船和你一起过来的?怎么去那做活了!旁边那个是她家汉子?” “是春妮,她前几天刚结婚!” 这十几个东江女娘,工作上也被分到了一起,她们是在洗衣房做事的,正好和毛荷花的工作单位顺路,毛荷花便把她们放在了自己名下做帮扶对象——第一批东江女娘里,有不少尖子,如今扫盲班已经毕业了,也都换到了较好的工作,而毛荷花便和买活军的吏目商议,由她们来以老带新,做新女娘的小老师,帮助她们融入买活军,这其中就包括了教她们怎么遵守宿舍的规则,怎么洗衣洗澡,怎么去食堂吃饭,怎么在城里认路——自然了,也包括了怎么快速地学会买活军这里通用的官话。 此时的官话,除了必然的地方口音之外,又还分了南腔北调——原本官话是以金陵话为基础进行厘定的,但迁都百年后,糅合了京城本地方言,北方方言的北方官话,悄然成为了官场的主流。南方官话和北方官话的差别不大,彼此可以互相听得懂,但是有些勉强的,而北方官话又反过来影响了辽东山阳等地的方言,使得当地的方言和官话处于一种微妙的叠加态——不像是南方这里,方言和官话泾渭分明,在北方,你可以说本地的方言是一种特化了的官话,只有腔调的变化,以及一些本地的土词,只要慢慢地说,外地人也能听懂。但实际上,只要是说得快起来,那么彼此的交流也一样是很成问题的,介于听得懂和听不懂之间。 而买活军这里,他们的官话更接近于北方官话,辽东女娘们即便从来不说官话也能听懂一些,只是不怎么敢讲,毛荷花鼓励她们,“怕什么,只说去便是了,未必他们的官话比你说得就好。” 又说,“那些零嘴儿,省省钱,想吃就买一个尝尝,别叫人小瞧了咱们去,都大大方方的,该吃吃,该喝喝,卖得也不贵,怕什么呢?” 怕什么,新来的女娘们说不清,这环境处处都太陌生了,虽然在船上已经打了个底,但来到这里她们仍觉得晕晕乎乎的,从气候、发型到衣着,不同的地方太多太多,在老家,金钱鼠尾的建贼顶着大光头上的小细辫子,到处地抓‘包衣阿哈’,在这里人人都是短发,新来的人为了防跳蚤也要剃光头,在老家此时已是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冬,在此处仿佛还是深秋般只有一点凉意。 在老家她们忍饥挨饿,四处流窜,今日望不到明日,人们脸上的笑容就和粮食一样宝贵——在这里,粮食是尽有的,百姓们就没谁饿着肚子,而笑容也随处可见,和她们同一天上岸的川蜀船工们,和她们在扫盲学校相遇时,也能听得到他们的议论,“郝老六都能给他吃饱,买活军是多阔气!” 郝老六在船厂做活,毛荷花对他有印象,是真能吃,她现在也在船厂做事,两人常在食堂相遇,郝六吃饭是用盆装——真一点也不夸张,他来了两次,食堂的便认得他了,一见他来,便给他盛一大盆饭,那饭盆有小孩儿双手环抱大小,虽说浅,但也能装五六个人的饭量。每餐的配菜在盆里真少得可怜——菜是有数的,饭可以尽量吃饱,此外还有些小咸菜、腐乳倒是可以随意加,毛荷花就亲眼看着郝六把一整排小咸菜碟子拿起来,左一碟右一碟,全倒进饭盆里,坐下来稍微搅和一下,抄起筷子便如狼似虎地往下干,一大盆饭不到十分钟全部吃完,他打个饱嗝还有些意犹未尽,慢慢的喝杯水,临走时还又拿了个白面馒头! 川蜀船工们说得不错,买活军是阔气的,只要不浪费,粮食造多少都不吭气,郝六这样的吃,他们也照样的供给,甚至还放出话去,说是要看郝六能这般吃到什么时候,吃多久他们就供多久——甚至还有买活军的兵爷来看,夸郝六能吃力大,是好汉子,从自己的份额里给他买鸡蛋吃。 不过是半个月,郝六眼见着至少胖了十斤,他的形象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本他精瘦,又高又驼,肋骨仿佛都能数得清,皮肉紧紧地盘在骨头上,像是一条癞皮狗,半个月光景,郝六脸盘有点肉了,能站得直了,脸色有了一丝红润,他的食量居然也就变小了——哪怕他夸口,若是买活军舍得供,这样吃一辈子都行,但大家都看得出来,有了荤腥之后,他一顿从冒尖一盆饭,已变成平平的一小盆。郝六的这些同乡啧啧赞叹着,用还有一丝乡音的官话生疏地取笑着,“多少粮食喂出来这么几两肉,亏本生意!” 确实,毛荷花自己有时候都想着,买活军实在是财大气粗——他们这些苦命人,哪里配享这样的福,能够顿顿吃得饱呢!她算是能吃的了,来了买活军这里,一开始她一样诧异——做工的那顿包饭,这个可以想得到,但包饭的伙食竟如此精美,能吃白米饭,这就是想不到的了,而且配菜的油水竟也很足,一顿饭至少能见着一些蛋花,米饭更可以随意吃饱——哪怕就是建贼没来以前,这样的好日子怕也只有地主家的小姐能想一想,自然是轮不到她这个佃户家的丫鬟。 包餐都这样好,买活军这里的日子的确是太好过了,毛荷花被叫去和义父通信的时候,便着重地说了自己的吃食,她希望义父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吃得这样的好,哪怕别处有什么不好,那也完全能敌得过了,是应该多多地派了女娘们来这里,至少能吃得饱饭啊! 更何况,别处也没什么不好,毛荷花这一个多月以来,已经从坚定的义父追随者变成了更坚定的六姐信仰者,她们东江女娘到云县,在水泥宿舍里点着蜂窝煤炉子,枕着全新的,厚实的棉褥子睡了一夜,起来又吃了买活军免费招待的一顿早饭,第二天晚上就到处在问哪里能请六姐的牌位——便是毛帅自己也都没法过上这样的日子,买活军能招待她们这样的一晚……哪怕就是要她们的命,东江女娘们难道还好意思不给吗? 若是在这时候,买活军对她们提出了什么要求,就算再过分毛荷花也是一定会答应的,但办到了之后,她心里多少也会有一些已经偿还足够的感觉。可买活军对她们就偏偏没有任何的要求,似乎就像是他们所说的一样,他们真的只是缺少一些人手来做工——毛荷花她们安顿下来以后,被分配去做农活的也有,扫大街的也有,甚至买活军也在女工中招聘码头搬货的苦力,连毛荷花都是从苦力做起,只是在扫盲班 毕业之后,靠着自己的成绩,在报纸上找了船厂的工作,现在船厂在大量招人,像她这样学习速度快,水性好又有远航经验的女娘,很容易便在船舱里找到了一个学徒的工作。 学徒一天是三十五文,包一餐,虽然是糙米饭,但真能吃饱,宿舍一天是五六文,东江女娘还是习惯一天两餐,毛荷花一天再吃个五文的早饭——多是粽子,最顶饱,这便有二十五文的积蓄,到这时候,她心里对谢六姐的忠诚,几乎已经和对毛帅的忠诚齐平了。虽然她从前也是毛帅信用的婢女,但小荷花做婢女的时候也没有自己的房间,她实在连梦里都不敢想象天下还有这样好的日子,而给她带来这一切的谢六姐,毫无疑问当然应该得到她次高等级的忠诚——由于她被毛帅救了命且养大到现在,所以毛帅还是最高效忠对象。 该如何回报自己的两个恩人呢?答案是很显然的,毛荷花虽然还没见过谢六姐的面,但已坚定地认为自己应当早日促进东江岛归于买活军麾下,更有甚者,应当推动买活军对辽东的吞并,原因非常的简单——她希望东江岛的百姓都能过上和她一般的日子,而比起靠她们这些女娘存钱接人,请毛帅倒戈当然是更加省力的办法,而且这样一来,她两个恩人的利益将极大程度地趋于一致,这也就方便了毛荷花的报恩。 不过,像毛荷花这样大胆,还敢于思考天下大事的女娘并不多见,大部分女娘都还是从小处开始,重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思考着自己的回报——毛荷花是不太去澡堂的,多是自己烧一壶热水每晚擦身,这样不至于浪费了蜂窝煤的火力,而且还能省了一文钱。她们东江女娘几乎都这么做,因为大部分东江女娘想得都一样:她们要多存钱,早早地把自己赎身出来,余下的钱便能存起来,到时候做了运费,托买活军多走几趟,回东江去接更多同胞过来。 第一批女娘几乎个个都这样想,而第二批的女娘们,虽然才来了没几天,但逐渐熟悉了云县的她们,也都认可了同乡们的判断:是该要多存钱,先早日存够赎身钱——不能叫买活军觉得她们这批东江女娘还账太慢,买得亏了,随后还要更勤勉、更节俭地做事,要让买活军感到东江人是最好、最忠诚的百姓,那么她们在云县才能得到广泛的好评和接纳,之后最好连去东江接人的船都能由她们包了费用,这样才能鼓动买活军多开一些班次,把更多的同乡从建贼的铁蹄下解救出来。 这是最朴素的同乡情谊,似乎也成了一种真理,东江女娘们虽然各自从事不同的工作,但联系依然频繁,人离乡贱,这是此时普遍的认识,而凡是成群结队到外乡来讨生活的百姓,在不太会说当地语言的时候,抱团也是很紧密的,辽东女娘们逐渐养成了利用学校来彼此联络的习惯——上早班的,便帮扶上早班的姐妹,上晚班的,便帮扶上晚班的姐妹,从学校到‘工作单位’的路途也成为了她们彼此交流的场所。而毛荷花也成了公认的首脑人物,虽然她还没有发号施令,但毫无疑问,她具备着一言能定生死的权威:倘若她下令将某人逐出这个群体,那么这个东江女娘在云县顿时便没了靠山,没了娘家,这在这些女娘们如今的念头里,还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春妮咋就嫁人了呢?荷花姐,她满岁数了吗?在老家有婆家吗?” 也有些脑子较为灵活的女娘在问春妮的婚事,或许是因为好奇,或许是为了给自己盘算,因此便又有些心虚——倘若她们嫁了人,那对东江同乡会的依赖也会就此减少,按照传统的观念,这个女娘很快就会成为本地人了,同乡会的力量或许会因此削弱。 不过,毛荷花也并没有阻止同乡们物色婚事的意思,而是和气地回答道,“买活军这里,有本事又想说亲的汉子很多,春妮带了个孩子过来,年纪也够了,她想嫁人,这事咱们不能不支持,过来安顿下来以后,就去婚介所登记了——就前几天刚成的亲,她相公是本地人,家里在云县自有两间房的,莫看只摆了个吃食摊子,收入不低呢!待春妮也挺不错的,婚书写得很公平。” “婚书?”问话的人显然在东江的时候从未真正接触过这个概念,更不知道这和公平有什么关系。 她们边走边说,毛荷花介绍了一下买活军这里的婚姻规矩,又强调说,“若是年岁不到,可不要谎报岁数成亲,被查出来,要去做苦役不说,还丢了我们东江人的脸。若是年岁到了,也不必太着急,在这婚书上别太吃亏了,依我看,买活军这里成婚也还是容易的,多得是想结亲的男儿郎。” 这是实在话,其实第一批东江女娘受到了买活军各界的好评——身量高、力气大、能吃苦、上进、眼里有活儿、机灵、学得快,而且年纪恰好——东江女娘年纪都不小,孩子和少女多数都被送到高丽去了,留在东江岛的多是二十出头能做重活的健妇,正是婚配的年纪,她们的婚配意愿普遍也都比较高,都经历过战乱,许多女娘都很渴望能重新过上安稳的生活,而在她们的愿景里,安稳的生活当然也包括了一个懂事而勤快的男人,甚至对于很多失去了自己孩子的女娘来说,再生几个孩子也是心中非常急切的渴望。 既然毛荷花并没有阻碍她们成亲的意思,这几个女娘便立刻活泼了起来,细问着婚介所的规矩,又彼此讨论着去登记的时机——自然还是要等扫盲班毕业了才好,现在她们还不是很会说官话,也看不懂报纸,很难给自己物色什么更好的工作,只能在洗衣房打杂,又或是扫大街拾牛粪,便是有一手好厨艺,也不敢学春妮相公去摆摊,毕竟还没有本钱。 “等工作定下来再看。”毛荷花帮她们决定了,“至少也过个三四个月的——男人多得是,还怕跑了不成?也免得人家说我们东江女娘馋男人,一来就急乎乎地找人家,名声可不好听!” “那是了。” “可不是,那驴多得,还有只能拉帮套的呢,男人还怕少了去?” 辽东的女娘,在这方面同时兼具了保守和开放,格外地有一种爽朗——她们很赞成毛荷花的观点,女娘要有自己的矜持,但对拉帮套这样的共妻现象也能坦然谈论。这几个女娘几乎都有过几段婚姻,在辽东本土时的第一段,家破人亡后,流落到东江岛上的第二段,此刻她们的第二任丈夫都还没有死,但也没有人有什么守贞的概念,在东江岛时全心全意地一起过日子,心意不是假的,现在既然来到了云县,此生相见的希望不太大了,那么展开一段新的婚姻也非常的自然——就如同找拉帮套的一样坦然,都是为了生活么! 北地天气严酷,孕育出的便是这样善于变通的达观,矫情的人是不容易活下来的,因此众人便很活跃地谈论起了择偶的策略,还有些人反过来惋惜春妮子太着急,或许吃了亏的,毛荷花说,“她那又不一样,她想开个小摊子,和她男人一见面就投缘了,很说得来,而且她娃儿来了以后水土不服,一直生病,也得要有人看娃。” “哦哦!”春妮子立刻就被大家谅解了,女人们纷纷说,“那等扫盲班毕业了,手头宽裕些便去照顾她们家的生意。” “自然的。”毛荷花叮嘱着,“扫盲班还是要用心读,不识字吃亏呢,报纸都看不得,也不好往回写信。” “那是。” “还有,婚书可不能自己私自定了去,我们东江女娘有一条是约好了一定要保证的——婚后得出来工作,若不然,岂不是遭人笑话,说我们东江女娘好吃懒做,结亲后便在家里躺着享福了?说句难听的,这儿的活也不怎么沉重,便是在老家,怀孕了谁不是做到生?可不能拈轻怕重,败坏了东江的名声。” “那还用说!” 一边走一边说,设在关口附近的洗衣房很快就到了,毛荷花和几个女娘挥手作别,看着她们进去,洗衣房的工作其实也并不累人,因为买活军是不太用人手洗的,他们的棉衣料子厚实,可以用一种大的机器,叫做洗衣机,也由畜力带动,几个桨叶在底下搅和着,带动水流,洒下胰子液,过两道水就很干净了。女娘们并不用常年跪在石板上捣衣上浆,只是进去做些绞衣、晾晒的工作。 洗衣房设在关口附近,是因为这里有河,关口的澡堂子也在这里,也因为有河好取水,船厂就在附近,毛荷花送走了同乡——她现在对这几个同乡大概也有些了解了,晓得她们都不是太有能力的人,只一心过日子的那种,便在心底将她们放出了夹袋。算了算时间,距离下午开工还宽绰得很,她便放慢了脚步,寻思着要不要拐到岔路上,去找个皇榜看看今天新出的报纸——她是不愿花钱买的,但好在皇榜也会张贴报纸,有耐心的话,可以站在那伸长脖子看免费的。 就这么慢了几步,便正好看到川蜀的那帮船工也走了过来,队伍稀稀拉拉地拖得很长,几个女娘没入了洗衣房中——她们这批新来的很多都在洗衣房,那郝六的妹子走之前还在教他,“ri,le,不是ni、ne——” 川人怎么nlr不分啊? 毛荷花心里有些好笑,只装着平淡,冲他们微微点点头,算是示好:码头上各省人抱团,彼此寻衅打架的事情,毛荷花是听说过的,这帮川蜀佬也抱团,她自然不愿和他们冲突。 船工们大约也是一个主意,都点头笑笑,唯独那郝六却走上前来,和毛荷花几乎并肩,只落后了半步,搭腔道,“毛嬢嬢,倒是有件事想和你打商量——” 152 郝六哥的大计划 毛荷花虽然还不知道嬢嬢是什么意思,但也能感觉得到郝六哥的好意,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和男子搭话的顾忌,来了买活军这里一两个月,更加不记得什么男女大防的屁话,郝六哥既然要和她搭话,她应了一声,还催他走上前来和自己真正并肩,道,“有话你直说。” 郝六哥也就站了上来,一边走一边和她说道,“毛嬢嬢,那日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天南海北的,算是有些缘分!说起来,我们和东江的女娘还是扫盲班的同学——” 毛荷花问道,“你不是已带了个女娘在身边吗,那是你亲妹子,不是你媳妇?”她以为郝六哥是来找她说亲的。 “不是,不是。”郝六哥倒被她闹得局促,忙道,“不是这个事儿,就和你套套近乎——” 他似是被毛荷花的直爽搞得有些无奈,“是这么回事——咱们川蜀这一波来的人,实在不太多,拢总也就几十个,多是船工来讨生活,毛嬢嬢你也知道,云县这里,地方是好地方,天南海北来做工的人有许多,不过归根到底,还是沿海福建、之江、江南还有江西这几个省的下江人来得多,我们东江也好,巴蜀也好,都是外来客。” 这是实话,外来客在本地总是有些不舒服的,毛荷花道,“可不是!所以我们东江女娘彼此都要好——但我们还好,嫁在本地就是本地人了,只抱团不受婆家欺负便是了。你们这些巴蜀汉是有些不容易,我看在本地讨老婆很难。” 郝六哥有些微恼,道,“真没想着和你们说亲,毛嬢嬢你话里话外也别老这么说撒!伤人心的!是有其余的事商量——我也是听说,东江女娘也想攒钱请买活军出船去接人,可有这事?” 毛荷花这下明白了,她看着郝六哥的眼神顿时就多了几分欣赏,“你们也打着一个主意?” “是,”而且去川蜀接人的船是河船,因此郝六哥和毛荷花没有直接的竞争关系,他是来讨教经验的,不知道毛荷花这里是怎么的思路。“咱们来了这里,虽然才住半个月,字还不能全识得,也觉得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上有天堂,下有云县,这样好的日子,又缺人做工,怎能忘了叙州的码头兄弟?再有我妹子她未婚夫还在叙州当铺做个小伙计,实在是屈才了,我们也想着快些接他来!” 这是巴蜀这帮船工在云县落脚后共同的感受,对于在叙州没有田地,现在工作也逐渐变少的船工、码头苦力来说,云县实在是再理想不过的所在,他们很急于接兄弟们过来,便是怕晚了,云县用工需求缩减,乡亲们在这里存身不住。因此虽然初来乍到,但郝六哥已开始设法绸缪,而川蜀船工的处境又还比东江女娘要艰难一些——东江女娘是很能干的适龄女娘,这一点就足够得到重视的了,而且她们人数还多,至少数千人。而川蜀船工人少,还多是男丁,他们想接来的也未必都是急需的船工,很多都是农民和码头苦力,这确实很难引起买活军官方的重视。 “有没有试着和班主说过这事呢?”毛荷花也很同情郝六哥他们,因为彼此的心都是一样的,她对这个有些调皮的川蜀汉子也有所改观——有主意,而且十几日便隐隐成为船工之首,这都是有才能的表现。 “提过,但班主手下,五湖四海的船工都有,几乎人人都想接家属亲朋过来,这只能说尽量顺便优先。”郝六哥重复道,“尽量、顺便、优先——那你也晓得是什么意思了噻!” 毛荷花暂时没有这么急迫,因为买活军反正是要去东江岛‘护送’辽饷的,确实能够顺便带人,但东江岛的人也多,而且是源源不绝的——川蜀再怎么样,活不下去的流民不会比辽东更多的。她道,“我们的打算呢,是先赚钱赎身,随后也是多多地赚起钱,攒些政审分,等买活军的船多了,便联名请衙门考量,哪怕我们出路费也可以的,去东江岛多运人回来——或者我们自己包船,每年做一趟辽饷生意,到了东江岛,不卖货,便运人回来。这一趟赚到的钱,若是有多了,便存钱再买船,如此不断扩大船运,一次便可运更多人了。” 后面的打算,毛荷花之前倒没和姐妹们说,因为这需要的本钱实在不低,她现在也只是想想,银子怎么来弄还需要斟酌。甚至毛荷花来船厂做事也不是随便挑选的,她是个直接的性子,既然需要船运人,买活军也缺船工,那便先来学造船,总不会有错。 “好主意。”郝六哥寻思一番,也翘起大拇指,夸赞道,“毛嬢嬢硬是要得,果然是巾帼英雄,有气魄!——不过,这怕是也要好几年的经营吧?” 毛荷花先问道,“嬢嬢是什么意思?”又说,“那大哥你是有什么主意?” 郝六哥正要说话,突然只听得前头传来一阵怪笑,原来因他们两人谈得也算是投机,此时又在船厂入口,便惹来了船厂一群年轻工人的注意,对他们发出打趣的哄笑声,甚至还有人嘬唇为哨,发出啸声,取笑他们的亲密。 若是平日里,那些年轻的男女工若有搭话,被这样一笑,真是羞也要羞死了,哪个不是匆忙走避,但毛荷花和郝六哥这两人,又岂是俗流?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情绪——均觉得这群小工人无聊至极,无形间又形成默契,并不说话,只是冷冷回望。 他们两人都生得高大健壮,毛荷花甚至要高过许多本地男丁,两人站在一起就犹如两座铁塔,身高上十分匹配,气势也是十足,这样的死亡凝视顿时让男工们招架不住,又有人不肯认输,勉强喊道,“郝六,你这眼光好独到!偏喜欢个丑婆娘!” 这算是找回了场子,说完了便要跑入厂内,不敢再对峙——也算是某种胜利吧,这也是这种无聊人士常见的套路。 要追是追不上的,也不好看,郝六哥正要喊话澄清,毛荷花二话不说,在路边捡起个土疙瘩,扬手便甩了出去,只听得哎哟一声,那小青皮额前着了一下,虽然是土疙瘩,但隔得远,力气又足,皮肉顿时红肿了起来,疼得他抱着头乱叫。毛荷花吐气开声,喊道,“丑婆娘也看不上你这个狗日的,滚!再欠嘴儿照死了削你!” 这一声喊得厂门口骤然一静,几个小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一人敢上前为同伴找回场面。只搀着伤者狼狈逃窜,毛荷花若无其事,对郝六哥道,“你继续说。” 郝六哥也是目瞪口呆,他不敢再开玩笑叫毛嬢嬢了,轻咳一声,努力若无其事地道,“我是这样想,能不能回去接人,其实就看两点,第一,咱们政审分高不高,第二,在本地混得好不好。这看着是一件事,但其实是两件事。” 只有精心钻研过买活军这里的晋升制度,才能明白他的意思,毛荷花是明白的,她有找到知音的感觉。“可是!他们这里,若不是本地的人家,卖了地,献了房子,政审分是不会高的。政审分不高,考吏目、当兵都不成,尤其是当兵,咱们这样的根本碰不着——别的新占之地的百姓还有些指望,你我的家乡,千山万水之外,连新占之地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是以,咱们要出头,要么就是做买卖,要么就是做船工这样,买活军急需的工,但还是做买卖实在些,咱们谁也不是什么造船能手,要出师至少十年八年,太慢了!郝哥,你可是有什么主意,教教我呗?” 只听她谈吐,便知道毛荷花终于正眼看自己了,郝六哥颇有几分欣慰,低声道,“我是这样想,其实你我这样的人,要出头得快,还是得靠当兵——那便得要营造这当兵的机会,不能白白地放过了去。虽然现在政审分还不够,但当不了正兵,难道不能当不要钱的辅兵?买活军作战,总有个缓急吧?正兵腾不出手了,我们辅兵跟着帮忙,若也立了一些功劳,难道没有转正的希望吗?买活军这里,做事很有规矩,赏罚分明,只要为他们出了力,必然是有回报的。” “这念头,我已和我们川蜀的兄弟们都谈过了,大家都很赞成,是想着每周休息的那一日,我们愿意挪出半日来,请买活军给我们上课培训,这样上了战场也能派上用场,哪怕自备干粮也是愿意。若是立下了功劳,不说打回老家去,只求出船回老家接人——毛家妹子,你瞧着我的主意怎么样?我看你们东江女娘,个个巾帼不让须眉,买活军又有女兵的,你们何不也来个娘子军?” 毛荷花自幼跟随毛大帅转战辽东,于军事十分熟悉,此时作战,的确除了正兵之外还要征用大量的辅兵,有时候和作战正兵的人数比例甚至能够达到四比一、五比一,一般来说,号称几万十几万大军的,都是把辅兵和民夫给算在其中。郝六哥这主意也是让她眼前一亮,大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可不!郝哥你说得对,咱们这些女娘,个个都是上过战场的,就这样荒废了一身的武艺,实在可惜——正兵当不上,就当辅兵,这主意实在好!若是能得了买活军的传授,将来能打回辽东去,那就更好了!” 这几个月来,毛荷花虽然也有自己的算盘,但郝六哥这里一提这个主意,她便觉得心里隐隐约约的惋惜和遗憾一下消散了开去,反而对未来多了憧憬和信心——不错,指望买活军借兵打辽东,何如自己学了本事,亲手收复失地来得爽快?当下便立刻将郝六哥引为知己,爽快道,“郝哥,小妹承您指教了,咱们都是外乡人,在云县打拼不容易,彼此要互帮互助才好!我最近或许有觐见六姐的机会,届时我一定代咱们两帮人提起此事,不会忘了川蜀男儿,郝哥你只管放心!” 郝六哥也是大喜,道,“妹子你真是——这个!” 他说不出来,只给毛荷花一个劲竖大拇指,毛荷花冲他哈哈一笑,道,“可惜咱们都穷,六姐也不喜欢喝酒,不然今晚非得打点酒来不可,我听老人说故事,遇到喜事总是要喝个痛快,只是从小都没吃饱过,酒一次最多喝个一两口,从不知道什么是喝个痛快。” 郝六哥挠挠头,也道,“我这辈子没喝过几次酒——饭都不够吃,喝酒?还不如多吃几口饭。” 两人相与大笑,已仿佛莫逆,听到上班铃打了第一遍,便连忙往厂子里走去,这船厂上班是打两遍铃的,若是迟到,那要扣钱,两个穷人自然不肯的。 谁知走到半路,还没进自家的工位,便见到十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小工捂着额头,指着毛荷花,气势汹汹地道,“班主,就是她!投掷土块伤害工友!违反了好几条厂规!” 153 金双喜的小勇气 “都让一让,怎么回事呢!” 金双喜奋力推开人群,大声吆喝着增加自己的气势,“再不让扣工资了啊——打铃了还不去干活,这是死人了?没死人就都给我去做事!” 虽然她身量不高,声音也娇嫩,但奈何在厂里有职务,凡是做人事的,甚么时候都气势凌人,普通工人总觉得弱了她们一筹,还是很给金双喜的面子,便都逐渐退开了。金双喜挤进去一看,四五个工友在人群中央对峙,见到她来了,都想诉说什么,她断喝了一声,“别做声!跟我去办公室!” 这么一来,工人们没了热闹看,便也走向了各自的船坞,这船厂同时开工的船只有四五艘,修船坞时金双喜就进来管人事了,的确是这里的老员工,许多人都是她看着招进来的,其中一些重点人才她都自己做了笔记。此时眼神一扫,心里大概就有数了:毛荷花、郝大陆,这都是领袖人物,一个是上头打过招呼的东江女首脑,一个是这批川蜀船工里最有人缘的大哥。这两人站在一起,大概是在说外地人在云县落脚的经验。 至于挨打的连……连潮生,本地人,年纪轻,和这两人应该玩不到一处去,十有八九是连潮生嘴巴又发贱了,他是连豪生的族弟,连家有了个好儿子,还有连翘这个受重用的大管家,家里很得意,这连潮生骨头是有点轻,他也刁钻,要说犯法,那是没有的,就是时常去撩拨了人,你要跟他认真,他就告管理去,厂规严格,他说话擦边,对方回击可就未必了,认真追究起来是要受罚。而且厂里的几个班主,多少都和连家沾亲带故,自然会略偏袒他一些。 “说吧,怎么回事。” 回到办公室,金双喜往椅子上一坐,取出炭笔,语气不冷不热,连潮生便赶着说道,“方才我们往厂里走时,见到郝六哥和毛荷花站在一起谈话,不知在密谋什么,也不知道是否违背了咱们买活军的律法——毛荷花还没满23岁,郝六和她站在一起是在做什么?便问了一句,没想到毛荷花恼羞成怒,便立刻扔土块来砸我头,还对我施以威胁,已违背厂规第十条工友不得斗殴、言语威胁同事的规定,请金主任按规矩罚她!” 看着得意洋洋的样子,真是让人讨厌,金双喜仗着自己主任的身份,送连潮生一个大大的白眼,正要说话,毛荷花抢着道,“金主任,可能先听我说?” 金双喜对毛荷花,一来因为她的身份,二来,因为毛荷花做事清爽,自然是更有好感一些,脸色和煦下来,“你说。” 毛荷花虽然刚进厂不久,就被厂内老人挑了所谓厂规来针对,但还是不慌不忙,她轻蔑地看了连潮生一眼,说道,“今日中午,我和郝哥在厂门口谈事,却被连潮生和一帮小兄弟起哄玩笑,并说我和郝六关系不正当,讥笑郝六‘眼光独到,喜欢这个丑婆娘’,连潮生,我问你,这话是不是你说的,你敢不敢认?” 连潮生其实已意识到毛荷花并不好惹,见金双喜也挪转了眼珠子来望着他,神色中带了厌恶,不免有些心虚,挺胸道,“是我说得又如何,这话可没半点脏字儿!又不违反厂规!” “是吗?丑不算脏字儿?厂规第十一条没规定工友之间不得互相侮辱,工友不得进行非分暗示?你说我丑,这不是侮辱?又说郝哥看上了我,刚才还向金主任暗示我和郝哥关系亲密,违背女未满23,男未满25不得结婚的律法,你不是在暗示我和郝哥搞那事呢?这不是非分暗示?” 别看毛荷花相貌憨厚,辩驳起来是当真伶牙俐齿,一句句说得连潮生难以反驳,最难得是她入厂没多久,居然就把厂规读得这么熟,金双喜这时候已经知道连潮生遇见对手了,不由冷笑道,“连潮生,你无非欺负其余工友文化不足,对厂规不熟,挑不了你的毛病,现在来了个厉害的,你就晓得滋味了。” 连潮生此时已经知道不好,但他也不敢让金主任有借口来罚自己,眼珠子乱转了一会,又辩驳道,“我笑话你或许是我不对,但你也不能打我——且那时候是在厂外,可还没上班呢!你扔土块时,我已经在厂内了,便要受到厂规的保护!” 这理直气壮的狡辩,也是令人目瞪口呆了,偏偏却又还有他的一点歪理在,金双喜不由对连潮生道,“你实在不该生在我们福建道,该去绍兴——不做个讼棍都委屈你了。” 她的讥讽还不足以让连潮生恐惧,不过毛荷花的威吓力便是十足了,她也问金双喜,“金主任,厂规是这么算的么?不在厂内,便不能约束,也就是说,倘若在厂外,我把他杀了厂子里也不管?” 她扫了连潮生一眼,将手慢慢握成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一眼便足以证明毛荷花是亲手杀过人的——她转战辽东多年,怎么可能没杀过人!连潮生一下吓得说不出话来,双腿发颤,不由缩到金双喜的办公桌身后,叫道,“主任,你瞧,她又威胁我!” 金双喜对他实在是发自心底的腻烦,皱眉道,“毛荷花,什么时候杀人案都不归厂子里管,归警察管,你既然说了这话,那连潮生要是死了,警察肯定找你来调查,云县可不是法外之地,买活军的规矩你心里要清楚。” 毛荷花是懂得道理的人,其实金双喜也不觉得她真想杀人,只是这番话她是必须说的,从毛荷花的表情来看,她也完全领悟到了金双喜的意图,便冲着她微带感激的点点头。金双喜继续板着脸对连潮生说,“但毛荷花也没有威胁你,这只是对厂规的探讨。倒是你,谁允许你曲解厂规?是谁告诉你厂规是以厂门为限?” 她虎着脸开始写条子,“连潮生言语骚扰异性同事,造谣滋事,毛荷花甩土块吓唬同事,意外造成红肿伤害,因连潮生挑衅在前,罪加一等,罚三天工钱,负责打扫男厕所半个月,毛荷花罚两天工钱,打扫女厕所十天。” 这处置连潮生自然不服,叫道,“金主任,你偏袒女娘——什么叫吓唬同事,意外造成伤害,她分明就是故意!你这样行事不明,我写信去投诉你!——我和我哥哥说!” 金双喜呼吸也是一紧,但知道这时候如果露怯,便是被连潮生给拿捏住了,将来工作便难做。反而要比平时更加冷硬,扫了连潮生一眼,淡然道,“故意?她和你隔了十几米,抖手能在人群里打中你额头,这要不是意外,是故意,那你就要小心晚上出门,不知哪里飞来一块石头把你砸死了。还有你哥哥,你哥哥是谁?你告诉我名字,我也写封信请更士查查他怎么包庇你胡作非为。” 办公室里四个人,郝六虽然最高大,但一句话都插不上,连潮生反而被两个女娘逼得额角冒汗,不敢再争闲气了,悻悻然离去,毛荷花向金双喜行了一礼,说道,“多谢金主任处事公道。” 她对自己的惩罚倒是接受得很平静,郝六也和金双喜打了个招呼,转身追着她匆匆走了,一路还和毛荷花低声谈论着什么。金双喜倒不留心他们,自己闭上眼,先将今日的冲突复盘了下,找下自己可能的疏漏,推演之后可能的进展——虽然她能处罚连潮生,但那几个班主未必会赞同,说不定会给毛荷花、郝六哥小鞋穿。 这事儿,从老理来看,毛荷花撅一土块都是轻的,若她有兄弟,把连潮生打死都不算是罪过,连潮生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无非是略殷实些的渔民出身,哪有被崩个土块就鬼哭狼嚎的道理?但从大了说,这事关系到外来户和地头蛇之间的一口气,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本地的船厂,现在有长溪县那里过来的工匠,云县这里本地造渔船的老匠人,蜀地前来投靠的船匠,这三股势力,虽然不说明争暗斗,但彼此间也有东风西风的争执。连潮生是云县这里的‘匠二代’,匠人数目是最多的,否则他也不能一直如此轻佻,早被人收拾了。金双喜今日的处置,若是各打五十大板那还好,这般偏袒了毛荷花,而这事偏偏又和郝六有关,后续说不准会引发川蜀船匠和本地船匠的冲突。 若等到彼此斗殴起来了,再来处置,影响可就坏了,金双喜知道她是一定会被斥责的。但若说在这件事上偏袒连潮生,第一个她心里也过不去,第二个东江女娘岂不是又有意见了?今日之事,如果完全站在人事主任的角度来说,是不能就这样算完的,必然要有个后续,她认为谁不对,那就要把谁打痛了才好,这样大家都不疼不痒,反而后面容易闹大。 站在谁那边?如果继续打击连潮生的话,她金双喜要不要小心别人的针对和报复?这都是金双喜现在要面临的问题——她是吴兴县人士,自幼就被父母卖到了金家,连自己的本姓都不知道,跟着主人一家姓金,虽然现在认了义女,但归根到底还是半个孤儿,根底比连潮生这样的本地人士要薄弱得多了。她整顿了连潮生,云县这里姓连的若是都记住了她,她会不会也有被人整的时候?想到这里,双喜的心都忍不住砰砰跳呢。 这样的担心是很自然的,双喜是个聪明的丫头,若不然,即便有小姐的支持,她也不能考到中级班去,现在双喜一边上课一边上班,收入比以前要好得多了,甚至也开始想着在云县买房的事情,她还经常给金逢春写信,也问候金太太和她的那几个义兄弟,为的其实也就是经营着自己的人脉。像是她这样的聪明人,是很可以明白一个道理的:对职务的执行往往和个人利益是有冲突的,因此很多时候要学会适当的放人一马,什么事都不能做得太尽、太绝。这也是为官之道的一种。 但话又说回来了,金双喜也不后悔自己刚才的处置,因为虽然她还没从政治课上学到什么非常触动的内容,但金双喜也秉持着一种很朴素的善恶观——她本来只是一个小丫鬟,正是因为买活军来了,因为六姐来了,她才能进到船厂做事,拿着一天五十文的工钱。她学会了认字,学会了抬头挺胸地走路,再也不用向任何人下跪,因为在买活军的地盘里,所有人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他们在律法上便有了平等的身份。 双喜现在可以拥有自己的床,不必再睡在脚踏上,她也有了自己的箱笼,她可以在白日里自由自在地去到任何地方,再也没有从前的那些担忧。金双喜以为这都是六姐的恩惠,她也应当诚心诚意地去报答六姐,全心全意地为她做活,而把自己的得失放到较为靠后的位置去——这是傻吗?她不觉得,她倒觉得这是为人最根本的一点本分。 六姐会不会希望她多照料毛荷花一些呢?应当是会的,不仅仅因为毛荷花东江女娘的身份,也因为毛荷花是个能干的女娘——而且是船工中很少见的女娘,她来学造船,金双喜知道,她受到的轻视自然要比连潮生多,有些老师傅,他们会驱使毛荷花做些杂务,但核心的技术不会那么轻易地教给毛荷花,只会教给和他们同乡的男学徒,这是金双喜可以预料的,而且也的确让她感到很不公平。 这种不公平的局面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毋庸置疑,就是等毛荷花这样的女娘自己成为大工之后,新的女学徒就不会受到冷眼了,因此金双喜便感到她需要帮着毛荷花在船厂落下脚跟来——如果毛荷花被排挤出去,船厂里逐渐没有了女学徒,只有些女会计、女后勤、女厨娘,那么像是连潮生这样的人就会变本加厉地吹口哨、说怪话,让她们上班也上得不安心。因此,连潮生必须要重罚。 但如果只到这一步,没有后续的行动,毛荷花的处境仍是不好过的,她的偏袒会让毛荷花在船坞里遭人的记恨和排挤。金双喜知道,要刹住这股风气,便要把人打痛,她自己的能量还不足以支持她做到这件事,得要去请示厂长才行。 ——所以说,为什么买活军这么喜欢任用女娘?这都是有道理的,金双喜在写报告的时候就不禁总这样想着,虽然她也愿意为了尽心给六姐做活冒上一些风险,但,如果船厂的厂长不是女娘的话,金双喜是一定会很犹豫的,说不定就会放弃帮助毛荷花,因为她毕竟也要先保住自己的工作。 正因为买活军喜欢任用女娘做正职,下头的女职员才有勇气去维护女娘的权益,才会有更多的女娘可以进入到船厂来做活,并且在其中感到愉快,这样五年、十年以后,才会有一个又一个的女船工走上工作岗位。金双喜是做丫鬟出身的,她听不得什么‘船工很辛苦,女孩子还是不要那样辛苦’的话,做丫鬟也很辛苦,在买活军来之前,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女娘都做着极其辛苦的活计,拿着极其微薄的报酬。船工这种买活军眼下非常急需,而且肉眼可见在未来的数十年内都很有发展的行业,再辛苦又怎么了?有钱得,那都不辛苦! 在她接受到的政治教育中,金双喜对于一个道理是吃得最透的,那就是这世上女人能做的,在做的行业越多,她这个女娘的从业余地也就越广阔,女娘在工作中受到的尊重越多,她面对的大环境也就越宽容,就好像这件事上,帮毛荷花那就是帮她自己,只有把连潮生这样的刁钻小鬼打痛了——甚至是把他送到彬山去!船厂才不会有人敢再随意议论男女工之间正常的交往,她金双喜将来才不会被连潮生这样的人在背地里指指点点,胡编乱造一些莫须有的东西。 双喜也是见过世面的女娘,拿定了主意她就不再犹豫,她很快就写好了报告,去到厂长的办公室敲门进去。 “连厂长,今天中午发生了有这么一件事——” 她对办公桌后的连翘说了起来。“厂子里这股子歪风邪气,是不是该好好地杀一杀了……” 154 就职中的女性们 “这块料子阴得就满好的,主要是翻得勤快,里外均匀。你们看,剖开看纹理时,先锯下一点扔进海水里,过一会儿捞起来,晒一晒再看,这面上的水珠疏密和年轮相当,那就是干得均匀了。若是木场的小工偷懒了,不肯去翻,黄梅天不铺稻草锯末吸湿气,接地的那面长蘑菇甚至发芽的都不是没有。” “接下来就是剖料了,如今有了这个卡尺,倒是方便得多,便按着去拉锯便是,厚薄都要如一,如此龙骨方能稳重均衡,在海上容易把握方向。毛荷花,你来试试看。” 听说在专门学校里,连造船都被分解成许多专业,譬如专管备木料的,专管钉龙骨的,专管画图纸算用料的,还有专管制帆的,不过那专门学校现在才开设不久,连老师都不全,教材也还在整理之中。云县的船厂,老师傅还是和以前一样带学徒,新学徒要从头到尾跟一遍,将什么都上手了,方才能够出师。由于这船厂本身也是草创不久,眼下便多是在锯木头备料,连龙骨台都还在慢慢搭建之中,虽然学徒们手脚颇勤快,但几个老班主却还是不紧不慢的,就连教人也是如此,认料剖木,这一堂课上了数日,学徒们总是跟在他身后,听他仔细讲解完了,再随意指派一人上前去做活,其余人还是干看着,做出个学习的样子来。 毛荷花来了半个多月,还没有沾手锯木头的机会,此时得了这吩咐,虽不知老师傅是不是有意为难,但却也十分珍惜,应了声是,上前吐气开声,腰上一使力,便把这么一整段二百多斤的圆木头扶了起来,也不用任何人帮忙,自己调整好卡尺,做好了记号,一脚蹬在上面,才道,“师父,要两人才能拉锯子呢。” 她跟从的这个班主虽然不姓连,但也是云县本地人,和连潮生算是亲戚,是以连潮生嘲笑毛荷花和郝六,也不是没有来由,毛荷花跟了这个班主,却和川蜀帮的郝六交谈,显然引来了连潮生的反感。今日中午这插曲下来,毛荷花在班主这里自然是上了小册子的,一向以来,剖木料都是两人动手,他刚才只指了毛荷花一人,或许便是想看她的笑话。 毛荷花虽然也向往读书识字,但她自幼混迹兵丁之中,更知道这类粗人为人处世的道理——无他,力气大的人声音响,这木料连船工们都没法一人抬起,毛荷花自己一个人挪到锯木台上,那么这一回合便是她赢了,班主咳嗽了声,指了个人道,“阿四,你去帮她。” 一般一根木头,能用来造龙骨的也不过是中间的一段,另外两段不能丢,一样要搬运收藏起来,以后做船身或许有用,两人锯了一段,又换了学徒来接力,班主在一旁指点姿势和用力的技巧,又扭头对她说,“这里没事了,你去扫厕所吧。” 看来这处罚已传开了,毛荷花默不作声,径自去拿了墩布、扫帚,走到厂房西头的小屋里,打了水来开始浇洗地面,过了一会,门口人影一闪,另一个女船工走进来,看了毛荷花一眼,也不说话,去隔间里方便完出来,拧了抹布,便帮她擦起了隔间的木门。 这女船工是连潮生那一班的,也是本地人,似乎也是大姓,毛荷花和她没有说过话,但彼此很面熟,因为厂里就这么一个女厕所——除了厨娘、会计和主任以外,就只有三个女船工,因此女厕所便只有一处,大家都来这里用。毛荷花心里微微一暖,道,“多谢姐姐,别为我误了你的事。” 那女船工摇头道,“我那边活也做完了,横竖无事。” 她显然性情谨慎,并未开口说连潮生的不是,擦完了木门,帮毛荷花一起,将几个马桶倾倒在一起,放到门后等着运肥的人来装,便自去了。毛荷花仔细洗了手,又回到班组内,刚走过去,班主便抽了抽鼻子,露出了嫌恶之色,其余人倒是默不吭声。 实际上,打扫女厕并不是什么重活,毛荷花倒是没去过男厕,那里和女厕是两个方向,但闻到过味儿,毫无疑问男船工的人数要更多,而且也不讲卫生。毛荷花在东江岛,臭气熏天的旱厕都上过的,那味儿和厂里的男厕差不多,女厕除了倒马桶那会儿基本就没什么味,她心想这班主师父的鼻子怎么在海边还特别灵敏,不过也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只是仔细听着班主教其他学徒怎么磨木节,为将来上油做准备。 如此一下午锯了四五块板子出来,已到了下班时间,毛荷花心中默算,这班主手下七八个徒弟,一下午只做了这些事,实在是浪费人力。若再这样下去,一旁几个班都要超过他们。 不过这事儿也还轮不到她开口,毛荷花解下身上的粗帆布围裙,正准备下班去食堂吃饭,厂里来人,拿了喇叭叫他们去开会。于是众人都涌入礼堂,按班组坐了,这边金双喜站在台上,手里拿着簿册,一个个点名。 等下午班的人都到齐了,厂长方才从台下走上来,毛荷花也是第一次见到厂长,之前大致知道她姓连,也是云县的大姓,很得到六姐的重用,小小年纪便管了云县的造船厂,长溪县那里还时不时有事要乘船过去——厂长虽然不常在这里,但威望却很高,大家都知道她专门为六姐搭建新班子,从炸鸡店、牛痘到船厂,都由她一手组建。别的且不说,只说这牛痘两个字,那就是泼天的功德,再加上她又姓连,在本地根基深厚,也是因此,连潮生在厂子里才如此有恃无恐,刁钻作怪,便是因为连翘厂长和他拐弯抹角还是沾了亲。 厂长刚才在台下时,还在和几个班主说话,神色轻松含笑,她生得是好,黑里俏,不笑也仿佛在笑,但一站上台,脸色便立刻沉了下来,手里拿着喇叭,缓缓扫视台下,众人本还嗡嗡谈笑,此时都逐渐没了声音,听她慢慢说道,“这次开会,主要是为了解决几个问题,先说第一个——便是咱们厂里的厂风问题,我今天收到报告,听说咱们厂门□□发了冲突,男工和女工谈公事时,被另一个工人嘲笑,意思是他俩有什么亲密的关系,因此便引发了口角,可有这事?” 金双喜在她身边看了毛荷花一眼,微微含笑点了点头,毛荷花心中便知道这是她做给自己的人情,也回以感激一笑,连潮生则早吓得面色苍白,都不知该如何为自己分辩,连厂长扫了他一眼,道,“连潮生,你站起来。” 连潮生站都站不起来,连厂长使了个眼色,金主任如狼似虎,扑到人群里,伸手将他钳出来,站到连厂长身边,越发显得他瘦小,就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小猴子,皮毛都打湿了,半点没有中午时那猴精鬼刁惹人厌憎的精明。 连厂长却半点不可怜他,只道,“毛荷花,你也站起来。” 毛荷花一下就站起来了,稳稳当当,抬头挺胸,半点不心虚,连厂长看她一眼,也赞赏地一点头,问道,“中午的事,你再给大家说一遍?” 无非几句口角,毛荷花讲得也很清楚,连厂长边听边点头,又对众人笑道,“诸位工友,此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那便是要读书,要识字,不识字真是吃亏——连潮生这样用言语侮辱他人,只为了自己愉快的事,不是第一次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谁捏着鼻子,说了声是,连厂长道,“他言辞灵巧,你回击他,说得轻了仿佛不解气,说得重了,便是触犯了不得辱骂工友的厂规,似乎便只能任由他欺负了去。他也就越发得意了——但你们中熟读厂规的人又有多少呢?恐怕是没有的。” “只有毛荷花读了,因此便只有毛荷花能拿出厂规来反对他,说明白他违反了第十一条,工友间不得有非分暗示。实际上,他嘲笑暗示你们,虽然没有污言秽语,哪怕是同性之间,只要让你们不舒服了,也是违反了第十条,可以告诉给主任,让她来评理处置的。” “为什么他能欺负人呢?因为他姓连,在县里有许多亲戚?因为你们有些是外来人,不愿意轻启纷争?归根到底,其实还是你们没有怎么用心地去读厂规,没有把它当真的缘故。无规矩,不成方圆,厂规里写的每一句话都是有道理的,比如说在我来看,连潮生还违反了一条厂规,那便是工友人人平等,连潮生,我问你,厂里厕所的卫生,一向是工人轮值,每逢你值日时,你是不是从不曾去打扫,还曾欺负外地考来的船工,逼着他们去帮你打扫?” 都到这时候了,连潮生哪还不知道自己已被当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猴子,也算他有些骨气,仰起头不肯去答连厂长,连厂长也不理会他,对工友们又说道,“看,这便是他违反了规定,他人刁钻,知道不能做得太过分,因为他见过那些村霸、行霸的下场,只能这样做些不黑不白的事情,满足他心中那想证明自己高人一等的欲望。任何事情,若是惹得他不悦了,他便阴阳怪气,总是要让人心里不快,他占足了上风才好。” “仔细说来,他触犯厂规的事情何止这一件?只是因为大家对厂规的学习不够下狠心,对文化课的学习也不够上心的缘故,我今日便给大家都布置了一个作业,凡是旁观或听说过连潮生和他人口角的工友,都回忆一下,结合厂规,把事情、证人写一写,写一写连潮生违反了哪几条规矩,两日都交到我这里来。若是他还做了什么违反咱们买活军规矩的事,那便不止是开革而已,还要送到警察那里去处理。” 果然是厂长,手段狠辣,对自家人也下得了这样的狠手,连潮生平日里要好的工友都吓得脸色苍白,就怕自己也跟着被连坐,失了这得来不易的好工作不说,倘若被扣了政审分,要再找另一份工便难了。至于连潮生,毛荷花留神细看,他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不再那样惊慌,心里便知道他大约还真没有做过什么违反大规矩的事,不过是仗着聪明,一向在这种边缘游走罢了,最多是被开革出去,再要更惨那是没有的。 看来买活军这里,做事还是很讲究规矩,赏罚都有尺度,连厂长显然是要立威,但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连潮生拖下去砍了。一切处理都要依着某种规矩来——这一点也是毛荷花需要记住和适应的,在东江军,军法虽然严明,但日常还是有许多时候是按上官的心思来办事,譬如连潮生,在东江岛,他敢得罪毛荷花,哪怕只是言语冒犯,只怕也早就被扔到海里去喂鱼了,身份上的差距,有时会盖过森严的律法,又或者将士们私下斗殴,便是被上官知道了也不过是哈哈一笑,军法虽设,而不常用。 但在买活军这里,便不一样了,买活军的规矩多、细,而且执行得彻底,连潮生因熟读规矩而一度飞扬跋扈,毛荷花、金主任也是利用规矩整治了她。毛荷花在心中暗自告诫自己,以后再不能随意出手,这一次是金主任袒护了她,也有看在东江军面子上的原因,否则她可未必能站住理。在这里,买活军的新规矩胜过了太多,既胜过了不成文的乡党抱团规矩,也胜过了女子为保护自己名声和贞操,可被默许做出过激反应的规矩。 “连潮生,你回去吧。” 毕竟只是几句话的纠纷,要再拿着不放,似乎就过于苛刻了。连厂长处置得严厉,说话却还很和气,等连潮生回去了,第一句话又说,“还有一件事,是我准备投到报刊上的,那就是对工友间不得非分暗示这条厂规的解读。在这里先和大家说说吧——这条厂规,实际上是如今咱们买活军治下所有单位的铁律,而且解读是完全一致的,只是百姓们或许还不明白——不得非分暗示,这意思是什么呢?” “你们或许以为,是不能摸手摸屁股,揩油吃豆腐,不能搞契弟,也不能搞破鞋——这些当然全都是不能的,但还有一些是不能的,却被你们放过了,还有一些不能,是不能褒贬美丑,不能评价身材,不能关心私事,尤其是婚配方面的私事。同事之间,这些不归你管的事,你问也不要问,骂也不能骂。这关你什么事?” “这个人和你共事,是用他的脸做事?是用他的声音做事?还是用他的手他的脑子做事?你说他笨拙懒散,手脚不灵便,那都可以,但不论是同性异性之间都严禁涉私,你们便把同事当成一个会说话的木头人就行了,没有脸,什么都没有,明白了么?” 买活军为何会制定如此严格的规矩?这是……看重男女大防么?好像也不是,因为同性之间彼此也不允许谈论这些。毛荷花有些困惑,但不可否认,她一听这规定便喜欢上了——虽不知为什么,但这政策却似乎一下就得了女娘们的心,甚至毛荷花还在几个肤色较白皙,长相也秀气,平日里比较腼腆的男船工脸上,也见到了喜爱之情。 若是真能办到的话,那么,这工不是便更好做,更可做了吗?毛荷花虽然胸怀宽广,可也不愿老被人说丑婆娘。她是极拥护的,只不知道买活军制定这 政策有什么好处,不期然便升起了浓郁的好奇心来,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连厂长已续道,“此外还有第二件事,比较重要,六姐将于半个月后,前来视察船厂,同来的还有鸡笼岛十八芝郑地虎,他带来了两个兄弟,都是能工巧匠,最善制造海船,因此咱们要选拔出一个小组,整理些技术上的难题,可以和他们交流一番。” 这是大事,众人顿时轰然,而这还不算完,连厂长又道,“这也就带来了第三件事,那便是你们的生产效率问题,现有的四个班组里,有两个组的生产效率实在是太慢了,于班主,你来说说,你是怎么回事,为何进度是所有人中最慢,连刚来不久的许班主,他的班组都比你更快些?” 于班主——也就是毛荷花的那个班主,顿时又成了目光焦点,毛荷花对他丝毫都不同情,也没兴趣鉴赏他惊慌的样子,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旁的不说,连厂长处事,真是公道,半点没有偏袒本地的大姓…… 她和郝六哥的眼神不约而同地一碰,又都会意地分开了:本来看了厂里的情况,想要紧密结团自保,如今看来,本地人也没得太多的偏袒,这团就不必抱得那样紧了…… 155 收服郑地虎(上) “铛——铛——铛——” 下课钟声又一次响了起来,不过这一次,班级里的同学们并不急着离开,依旧在课堂中欢快地听着老师的声音。“李小妹,语文86分,算学98分,常识87分,扫盲班毕业了,恭喜你,要继续上初级班吗?” 一个瘦小的姑娘从角落里蹦了出来,蹿上讲台去领她的试卷,“想继续上的!” “好。”于老师便在名册上做了个记号,“郝大陆,语文92分,算学74分,常识92分,扫盲班毕业了,恭喜你,要继续上初级班吗?” “上的,上的!” 课堂内的气氛很快活,虽然通过率并不是百分百,但这不代表考不过的人就笨了,扫盲班是滚动开课的,每两周重讲一次,很多学生刚进来没有一周,理所当然是考不过,只不过是累积经验而已,这一波考过的大多都上了一个月的课,算是融会贯通了——本来扫盲班也没有多难,只要能认得拼音和一百个常用字,学会简单的加减乘除,背会九九乘法表,知道数学符号和标点的意思,语文和算学便都没有太大的问题了。 至于常识班,教导的都是买活军这里的规矩,若是违反了,那要送去彬山做矿奴的,因此大家的分数都很高。语文和数学这两个科目上,卡的人也不一样,比如这批差不多同日入学的同学里,张宗子的算学第一次考试就是满分,但语文不及格,他执着地用外头的‘繁体字’答题,而且在拼音的标注题上丢了很多分,因为张宗子家说的是金陵官话,读音和拼音是不一样的,而且他拿到买活军的教材之后,阅读买活军的简体字并没有问题,便从没有系统地自学过拼音,导致拼音基础很薄弱,而且现在说话也带有浓厚的口音,旁人也不是听得太懂。 郑地虎就不同了,他语言天赋的确好,语文考试第一回就是满分,但对算学实在有些棘手,他接触到太多数字了,由于十八芝内部的账本是用苏州码子的缘故,郑地虎这里常看的数字就有苏州码子、东瀛数字、繁体数字,有时候还要跟着荷兰人看罗马数字,买活军用的这种‘阿拉伯数字’从前是不太能接触的,还有许多新奇的数学符号和规定,郑地虎第一回考算学就没有及格,常识分数也很低,这半个月来知耻而后勇,倒是考了个很不错的成绩,此时洋洋得意地去领了试卷。 “郑地虎,语文99分,算学86分,常识100分,扫盲班毕业了,要继续上初级班吗?” “学!” 横竖无事,也不知道六姐什么时候有闲功夫接见他,郑地虎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学呗,为什么不学?小时候跟着大哥浪荡飞扬,只觉得读书无用,如今到了这个年岁——倒依旧觉得那些之乎者也的圣贤书,虚伪得很,其实无用,但买活军这里的学问,也让郑地虎觉得很有学一学的必要。 读书使人明理,这话真不是浑说的,年岁渐长,郑地虎也逐渐发觉了学习的好处,这些知识,哪怕是扫盲班的知识,也让郑地虎感到头脑仿佛逐渐地更加清醒,甚至对报纸上的消息也能领悟得比平时更快捷了。 ——说句题外话,他本是个最不喜欢看话本的人,觉得还不如搂着粉头作乐呢,在他心中,只有玩不了旁的穷措大,才会寄情于文字,但上完扫盲班之后,郑地虎不知不觉就迷上了看《蜀山剑侠传》,还有《斗破乾坤》,也叫人买了几套回来,他那些手下,个个也都要上学的,原本大字不识几个的,认字之后抱着《斗破乾坤》看得不亦乐乎,得了闲还要去茶馆听人说里头的章回,俨然也是乐不思蜀,半点都没有着急回去的意思。 郑地虎这个班上,学习速度也是分出了快慢,大部分学生很难在半个月内毕业,一个月内毕业的,如果不是郑地虎、张宗子这样已经在‘外头’接受过教育的,便是郝大陆这般的聪明人——他们一家倒是都不错的,郝大陆的娘,四十多岁的人了,居然半个月就考过了扫盲班,要不是小脚,早就找到好工作了,而郝大陆的义父、义妹,上了一个月以后,也和郑地虎一起通过了考试。 其余比如郑地虎的手下,郝大陆同船的那些船工,三科里反正总有一科是拖后腿的,恐怕还要再上一个月才能毕业。大部分人——就算是郝大陆的小脚老娘,都选择去初级班继续就读,一开始郑地虎是很吃惊的,他在外头可没见到这么多一心向学的老百姓,大多百姓都愚笨短视得很,如果不是来了买活军这里,郑地虎甚至不相信百姓们普遍有扫盲班毕业的能力,他觉得大多数人都大字儿不识的现状,是和他们的天赋匹配的。 人的好奇心就是这样,随着了解而不断的滋长,郑地虎原本对买活军的认识,只是‘三省交界处有些本事的草头王,现在开始插手海运’,但随着他来到云县,待了一个月,郑地虎已经完全沉浸进本地的生活里去了,他觉得自己在买活军这里的一个月,学到的比在羊城港的两三个月都要多得多,改变也要更大,郑地虎现在竟对平民百姓的生活也关心了起来,并认为这是鸡笼岛发展的一大关键了。 为什么买活军的百姓们这样地有学习的热情呢?是因为大多数收入高的岗位,都有硬性的规定,必须要初级班、中级班毕业才能担任,而一些管理岗,上头的吏目基本都是彬山的老人,最次也是云县、临城县这些已经被占领了好几年的地方出来的,便是因为只有这些地方出来的百姓,有考过高级班的可能,重要岗位都是由高级班加上政审分来进行筛选,这是买活军这里的特色。 人往高处走,但凡想要上进,那自然是要读书喽,而且,半日工和一日工的报酬是相差不多的——买活军这里,人们一天大概在外活动十四个小时,往往是上四个小时的学,再工作五到七个小时,以此来收取报酬。日薪是以这一点为基础来进行计算的,那么如果有人不上学了,改为上全天的班,他的收入也并不会变成原本的两倍,而只是原本的15倍,甚至只有12倍,差距并不是很大,至少买活军自己的工厂和单位是严格地执行这条规定的。 其实在郑地虎看来,做全日工的不划算,才是很多百姓继续去读初级班的动力所在,在他的观察之中,只有那些脑子实在不灵活的农民,才会来做全日工,他们多数都是乘了农闲,赶紧地赚一些银两回去,来偿还自己买牛的欠债。而种田反正是不要求学历的,因此他们愿意做全日工——即便是如此,还有些脑子灵活的人,暗暗地在两处单位做半日工,这样可以多拿一些,一天大约多个十文的收入,不过是多花一些力气罢了,他们是很情愿的。 这样的人虽然有,但不多,因为半日工的工作时段偶然是要有调换的,做两份工的人不太好协调。总的说来,在郑地虎的观察下,做全日工的人还是很少的,只要是脑子稍微清楚一些的农民,这时候都在尽量地上学,希望能在城里找到个稳定的工作,好把一家人都接出来,完成从农民到市民的身份转变,而且以买活军现在这蒸蒸日上的势头,想办到这一点也并不难。 十八芝恐怕是很难和买活军竞争人口流入了……郑地虎逐渐地认识到这一点——他们也想搬迁百姓去鸡笼岛,而且首选的就是老家泉州晋江一带,但这一个月来,他在交易大厅里遇见了不少泉州商户,这是十八芝都无力阻止的,除非和买活军公然翻脸,否则怎能让泉州的老兄弟们有钱不赚?而有了交往,有了报纸,毫无疑问泉州这里的百姓,倘若想要背井离乡讨生活,首选也是还在一片土地上的买活军,他们甚至会指望买活军把泉州都占了,这样百姓们就有了活路,而且也不用离开家乡。 如果学习买活军,引入辽东的流民呢?这又有了籍贯的顾虑,凡是乡党,必定抱团,郑地虎还没想好十八芝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买活军这里的经验他们借鉴不了——买活军通过鼓励分家、频繁调动、打散编组来消除乡党抱团的土壤,十八芝没有这么多腾挪的余地,而且他们搬迁百姓很多时候是以宗族为单位的,怎么可能到了地头去拆散人家一族人?双方的基础不同,连学都学不来,光看着这么多好法子,也只能干流口水干着急。 要是能请谢六姐来给十八芝出出主意就好了……郑地虎现在想和买活军修好的心思已经十分迫切了,除了这一点以外,他也很佩服买活军□□吏目的能力,从长崎到吕宋,敏朝的官府当然也没少打交道,买活军是他所见过吏治最清明的政权,以郑地虎来看,这里的官吏清廉得都有些过分了,一个个公事公办的,丝毫情面都不讲,而即便如此,他来了一个月,四期报纸上每一期都还有受贿的吏目被抓出来,送到彬山的报道。 而且凡是有报道,必定都是仔细形容,还将对家人、族人的处置大肆渲染,这完全就是促使了百姓们频繁分家,现在云县这里,大部分家庭,小孩一成年就立刻分出去单过,唯恐一人落马,连累了全家的政审分。 这谢六姐年纪也不大,怎么操弄民心民风的手腕就这么娴熟呢……郑地虎情不自禁地总犯着这嘀咕:难道真是神仙投胎带来的宿慧? 目前来说,他对谢六姐是神仙转世的传闻,已几乎有九分信了,因为他的手下闲了没事,不是去探望老兄弟,便是四处地见识着,探听着消息,也在茶馆里结交着本地的朋友,这是海盗们探听消息、缔结人脉的老习惯了,而郑地虎上课之余,也是常去交易大厅,甚至忍不住挪用了五万的赎船银子,小小地玩了几手。 他仗着自己在买活军这里要住得久,不像是别的船主着急离去,了解了行情之后,低买高卖,几回下来也小赚了一千多两——倘若不是郑地虎还有理智,他几乎都要看到另一条发财的路子了,那就是一直故意不考过扫盲班,一直见不到谢六姐,一直在交易大厅里贸易…… 还好,郑地虎自制力还是强的,他知道自己第二次考试必过,这之前就把货物都交割清楚,做好了赎船的准备,这一次接到自己的成绩,望着常识卷上的100,竟有些感慨万千,半日方才对几个手下说道,“人还是要读书!” 又对张宗子招手笑道,“小张,走,今晚请你吃饭去!哦,还有郝兄弟,你和你父亲也同来!” 郝大陆的义父老安还不太会说官话,他是没有考毕业的,闻言笑得腼腆,示意郝大陆道谢,郝大陆道,“地虎哥哥,一向偏了你的好酒菜,过意不去!” 若不是同班,这些豪杰公子也难相识,不过既然同日上岸,又是同班,还在一个澡堂子里洗过澡,这便是时人颇看重的缘分,同班不几日,便逐渐互相攀谈熟识起来,人初到一地,总是喜欢结交朋友,以为自保立足,这份关系或者将来会逐渐淡去,此时的情谊却也是真挚的。郑地虎道,“怕什么,大男人不要小气,过上几年,我再来时,便要吃你的请了!” 张宗子是富家出身,他家在云县也有生意,虽然是肉票,但手里一向撒漫得很,这样的人吃几顿饭都是理直气壮的,闻言便嚷着要去吃新开的一家之江馆子,因为众人上的是早课,下午郝大陆他们还要去上班的,便约了晚上在馆子门口见,张宗子背起包,对郑地虎道,“郑大哥,下午你若不去交易大厅,要不要来和我一道补课?我有个亲近的长辈,愿意为我们先讲一讲世界地理,听说这是高级班的课程,我们这算是偷学了。” 他若说是别的课,郑地虎还要掂量掂量,上次张宗子这小子激动万分地和他说了半日,谈着自己上了什么历史课,讲到了殷商过往,又提到了他看高级版历史书时看到的什么‘商纣失道之秘’,拉着郑地虎去上了一堂历史课,郑地虎几乎没睡着!但这一次这地理课,便让郑地虎来精神了,“世界地理?怎么讲,难道这也有教材?——你那长辈是不是姓李,叫李我存,这教材别不是《坤舆万国全图》吧?” “啊。”张宗子呆呆地张大了嘴巴,“原来郑大哥你早知道了李先生的来历吗?——你也看过坤舆万国全图?” 郑地虎几乎想给这嘴巴里丢一粒花生进去,他没好气地道,“你不也早猜到了老子的来历?我们十八芝为荷兰人办事,怎么可能没见过世界地图!” 不错,实际上此时的敏朝,也有了一版世界地图,正是徐先生、李先生都格外尊崇的利师傅带入敏朝的,名为《坤舆万国全图》,这是距今十余年前的往事了,当时的皇帝颇为喜爱这版世界地图,而坤舆图也因此小范围地流传了开来,不过,地图始终都是民间禁物,若非有些门路,是很难观览全图的,比如说黄谨,以他当时的级别,也只是堪堪听说过一个名头而已。其余那些买活军的土包子,当然是连坤舆图的名字都没听过了。 郑地虎这里,也曾在荷兰人处见到过以欧罗巴为中心的世界地图,但也不过只有一眼而已,并没有得到副本——实际上即便是得到了副本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此时的华人船队并未掌握跨大洋航行的技术,他们更想要的是东海、南海的详细海图、星图,不过既然买活军也开了世界地理课,那郑地虎当然是极想要去听一听的,他把张宗子肩上的书包往几个手下那里一丢,揽过张宗子的肩膀,亲热地揉了揉他刚长出来没多久那毛茸茸的短发,笑道,“好兄弟,多谢你想着,这课程正适合我们这些臭跑海的,能不能打个商量,让我这几个兄弟也去蹭蹭课,他们就站在后头听,一句话都不多说,也不占地方,能行个方便么?” 张宗子极力挣扎,脸依旧被郑地虎挤在肩上,压得变形,他叫道,“郑大哥,我好心请你,你怎么反而欺压我!若再揉我的头,你那些兄弟便不能去上课啦!” 旋又渴望地问,“郑大哥,你的手劲这么大,可有什么独门绝学在身上吗?我能和你学些强身健体的功夫吗?” 两人笑闹了一会,张宗子正要将郑地虎引去校园深处的一间小教室,忽然外头又走来了几个吏目,叫道,“郑地虎郑老爷可在此吗?快和我们去罢,你的成绩出来了,六姐下午正好有空,要接见你呢!” 其余人不知底里,一听说郑地虎有份觐见六姐,顿时一阵喧哗,都是羡慕地看向郑地虎,就连张宗子也是大为惊讶,双眼顿时变得圆滚滚、亮晶晶的,似乎极想求郑地虎带他同去,只可惜此事也不由郑地虎做主,不便开口,便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郑地虎和吏目一起走远——他哪里知道,郑地虎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只是故作镇定,实不知道买活军该会如何处置他呢! 156 收服郑地虎(中) “你是不是在云县吃胖了。” 郑地虎在云县待了一个多月,气势已失,不敢再将自己放在和谢六姐平起平坐的位置上,按他思量,也的确想过觐见之时,被质问南海围攻一事,这件事全由他一人做主,郑地虎也是做好准备,哪怕是三刀六洞,也要缓下谢六姐的怒气,不能把仇怨留给大哥天龙——郑地虎是打定了主意,要拿出唾面自干的涵养来的,却也被谢六姐的第一句话问得有点错愕,“……啊?” “是吃胖了些吧。”谢六姐有些挑剔地打量了下郑地虎,“也没听说你每天练武,这不太好,你们是海盗,尚武精神要保持,听汇报说你们一群人都吃胖了,不管是在村里种地的那些,还是跟着你到处乱跑的那帮小弟,都胖得厉害,怎么你们海盗不用爬桅杆整理船帆的吗?” ……云县这里,虽然什么都贵,但什么都好也的确是真的,尤其是吃口,的确胜过别处许多,而且随着各地流民陆续到来,食材荟萃,这里天南海北的美食都有,如郑地虎这般手里松快的,放学出来,在学校外那一条美食摊位档口里,什么北方煎饼,南方的炸物,哪有不尝一尝的? 近日还很流行一种铁板煎,煎豆腐、煎鸡里脊,撒上辣椒粉,不知多么惹味,吃下去也不占肚子,一点不耽误正餐,郑地虎在这些事情上也不会苛待小弟,凡是自己买来品尝,兄弟们必都有份。这么一个多月下来,可不就是髀肉复生?被谢六姐这么一问,不由脸红道,“六姐细心,这……贵宝地养人啊,也让他们松快松快,贴贴肥膘,待到了船上待一段时日,自然也就瘦下来了。” 这话是真的,走海的几乎就没有胖子,因海上的日子的确是苦,补给也是有限。谢六姐点头道,“你这个人有点粗心的,打仗可以,抓内政不行。” 从体重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她便偏腿跨上自行车,“你来了也有一个月了,买了自行车了吗?” 郑地虎好一阵眼馋,老实答道,“没有,政审分不够。” 但他是会骑的,因为有些自己买了自行车的大商家,也不敢得罪十八芝的二当家,只要郑地虎开口,都把自己刚买下的自行车送到客栈,‘给二老爷过目’,郑地虎虽然不至于吞没,但总免不得研究一番。因此他便得到了和谢六姐一起骑车去云县船厂视察的机会——若不然就只能由亲卫们骑车来带了,他坐后座:虽然也没有别的例子可以比对,但郑地虎总觉得这样被人带很丢人。 “你的那十艘船就在船厂里。” 谢六姐身手极为灵活,一看就知道是有功夫底子在身上的,她又高又壮,和毛荷花那般的辽东女娘在身量上十分相似,不过周身气魄还更胜过毛荷花——一个人倘若身居高位久了,神情都和普通人是不同的。她把那自行车踩得轮子飞转,足见矫健,郑地虎要跟上她的速度都觉得气喘,实在没有余力应答,谢六姐倒也宽宏大量,见他如此,不过一笑,也就不再说话了,只是等到了地头,郑地虎下车之后,方才对他说到,“你们十八芝的体力问题还是要注意一下。” 这口吻倒是丝毫都不见外,郑地虎见买活军其余亲卫都是轻轻松松,半点没有飞踩仙器的疲倦,也不得不暗暗服气——像他这样的汉子,是不会迷信什么绝色美人登上帝位之类的屁话的,将军若长得太文弱,上阵还要戴鬼面,一个理想的乱世统治者就是要和谢六姐一样,健壮有力,一看就知道生命力极旺盛,抗击打能力强,绝不会轻易死去,倘若是个身形瘦削病骨支离,仿佛从画里走出的美人,郑地虎压根就不会考虑投靠臣服……当然也不是说他现在就在考虑了!绝不是!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谢六姐作为一个势力的统治者,唯独的缺点只有两个,其一是她是女性,其二则是她还没有子嗣,除此之外,郑地虎暂还没有观察出什么不妥。不过第一点究竟是不是缺点也很难说——既然她是个女娘,那么谢六姐或许总是要成婚的喽?只是现在她才刚十七岁而已,距离买活军规定的成亲时间还有六年,而只要对买活军的作风稍微有些熟悉,便可知道谢六姐是绝不会提前成亲的,因此这件事可以暂且按下不提。 “明日起便当奋进!”郑地虎便很积极地回答谢六姐,随后很快拉回话题,“那十艘船……不知六姐可曾有过什么吩咐?” “还没有,当时是拖曳回来的,因为我们造船的人手也不足,所以两个月了都没修,就丢在那里,带你来也是让你瞧一眼,这种伤势还有没有修复的必要。”谢六姐答道,“当然我顺便要来视察一下船厂,几件事就合拢在一块办了。” 郑地虎这才明白,能顺便跟着看看买活军这里的船厂,他当然也是求之不得,虽然还惦记着世界地理,但已觉得此行不虚,紧随着谢六姐走进船厂,又始终落后半步,显示出恭谨的模样来,而且小心地并不多说话——谢六姐不喜欢听阿谀奉承,而且她身边带有类似于记起居注的史官秘书,若是太聒噪,可能会惹来秘书不喜,这都是郑地虎这一个月来打探出的一些消息,他自然不敢放肆——这秘书就犹如皇帝身边的太监,哪里是能随意得罪的? 这样知情识趣的作风似乎也令秘书满意,郑地虎从那男秘书脸上得到了一个矜持的点头,一丝几乎瞧不出来的微笑,其余的亲卫对郑地虎似乎也没有明显的敌意,这算是个好的开始,可郑地虎又不禁琢磨了起来:买活军不想和十八芝为敌是好,但十八芝理亏在先,连一点脸色都没给看,只能说明买活军所图更大…… “连厂长!”他也来不及思忖更多了,谢六姐已经在他身边展开交际,郑地虎又连忙运足了眼力观察连翘,他自然听说过这个年轻的能人,很多人都认为买活军的女娘中,最值得注意的便是连翘与陆大红,这两人一文一武,都极受到重用,前途不可限量。 连厂长和谢六姐的交往也显得很随意,礼仪无非弯腰握手而已,她来到谢六姐身边另一侧,几人边走边谈,连厂长介绍着厂里的人员配置,“现在分成了五个小组,每个小组都拥有同时造两到三艘船的能力,只要阴干木的供应能跟上,甚至可以再翻倍。目前我们着手在造的是三艘船,其余工时主要是搭建船坞,今年希望能造出二十个船坞,这样三年后可以跟上许县那边阴干木的产粮。” 阴干木的生产周期一定就是三年,好一点的木头有些还要五年,连厂长的话一听就是懂得造船的,至少懂得一些皮毛,郑地虎不觉也点了点头,谢六姐也问道,“郑二老爷,说到造船,你是行家了,这个计划如何?你给点意见。” 这的确是十八芝的老本行,这年头搞海上贸易的,全都是从造船到货源都一手掌握的大势力,便如同郑地虎原本的义父李旦一般,几乎就是长崎不在册的藩主,因此郑地虎对于造船也是很精通的,他这一次带来云县的几个手下中,也有修船造船的行家,便是水手们也都擅长绳结缝补,个个心灵手巧,绝非只会杀人的莽夫。 此时听谢六姐发问,郑地虎便忙说道,“营造船厂,船坞的确是根本,一般的船厂,往往只能修建两到三个船坞,因为船坞不但要求占地广阔,而且需求大量的人力,这东西建成以前便要想好,能承接什么样船舶的建造,因为要设龙骨墩,因此非得胸中大有丘壑的行家才能修筑船坞,一般的沙船、鸟船,倒是不挑船坞,若是要营建宝船,船坞的龙骨墩、边墩还必须经过千锤百炼,否则无法承重,会把船坞压烂,连船身一起陷入淤泥中,很难收拾。” “以六姐这里如今海上贸易的规模,手下便是有上千艘大船也不出奇,这些大船来回贸易,难免有所损伤,如此,还要规划出专门修葺成船的船坞,以及营造新船的里船坞,二十个这是一定要的,如今六姐的势力已然扩入之江,甚至远上高丽,其实在这几处分设船厂,同时造船,如此方才最为省力,尤其是辽东高丽,盛产松木、柏木,质地坚硬轻盈,阴干三年后用来造船,非常坚牢,我们在长崎时便很喜欢设法买来高丽树木造船。只是那处距离鸡笼岛实在太远,交通不便,这才放弃了北面的木材。” “以造船的角度而言,东江岛仍非上选,船厂要设在如今朝廷和建贼反复争夺的狮子口,那才是好,那处是个天然良港,港口水深,可以停泊大船,便是万料宝船,也可以在其中营造。如今云县这个船厂,以鄙人来看,最多能营造三千料的海船,饶是如此,也要趁着涨潮时才能入海,最好还是要在底部包裹铜皮,免得被礁石挫伤呢。” 行家一出口,便知有没有,连厂长望着郑地虎的表情顿时不同了,点头道,“大船厂现在的确在长溪县那里,那里才是良港,不过水深也是有限,只能造福船,若是要造宝船,或许还是要去泉州、厦门一带,那里的水文更好。” “鸡笼岛也有天然良港,是造船的好去处,”郑地虎索性自陈底细,“我们在鸡笼岛的船厂,一年能出产三十多艘新船是有的,不过其中船坞都要给荷兰人或弗朗机人用,若是能全然收回在自己手中,产量还可翻倍。” 话说到这里,几个人心里都是有数的,买活军有仙器,能贸易,神奇的手段很多,但在海上还是刚刚开始营造势力,郑家也有自己的筹码,郑地虎这意思,十八芝也不是不能倒向买活军,毕竟买活军手里也有荷兰人没有的东西,光是那神奇的远程火炮,就足以让十八芝垂涎欲滴了。 聪明人之间说话不必太透,彼此也都能明白,郑地虎虽然也有许多缺点,但毫无疑问是个聪明人。谢六姐笑了笑说道,“嗯,造船上很专精,海战也在行,十八芝到底是十八芝。” 其实也没有怎么热情夸奖,但因为一开始就被嫌弃身形胖大,懒散不习武,如今总算被肯定,郑地虎竟暗自有些雀跃起来。此时众人已来到海边,只见已经建成的几个船坞一旁,果然有人忙碌,而远处还有人如同蚂蚁一般,在修筑新的船坞。见到谢六姐来了,都激动莫名,抢着给谢六姐跪拜行礼,不乏有人口中喊着‘天妃娘娘’。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郑地虎在云县住了一个月,《吏目参考》到底还是给他设法弄了来看,其实他没大看懂,只觉得颇有道理,还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谢六姐并不愿自己被当成神来膜拜。不过此时在百姓跟前,她还是露出和煦笑容,挥手慰劳众人,郑地虎在她身边,找了片刻便见到郝大陆,他和自己义父站在一起,但身边倒没有其余川蜀船匠,再细看之下,仿佛这里的班组都是混编的,五个小组内都有郑地虎的同学。他还见到了那日来接东江女娘的毛荷花。 打散混编,倒也是防止乡党抱团很简单的办法,只是乡党往往对此十分抗拒,反而起到反效果,也不知买活军这里是如何揉搓人的,船匠往往也是桀骜不驯、作风粗野,怎么落到买活军手里就由着揉圆搓扁? 郑地虎心中暗暗羡妒,连翘也正和谢双瑶提到乡党的问题,“本地工匠一旦发现有仗势欺人,欺压外来户的现象,便要狠狠弹压,不能怕得罪人,非得下狠手不可。开除了一个,劝退了四五个之后,厂子的风气便正过来了,如今众人都能服管,这些外来工匠的心也都归给了我们这里,混编成组之后,又狠抓拼音、官话,如今川蜀和长溪县的工匠官话说得都好得多了,毕竟班组是三个地方的人,彼此交流非得说官话不可,这样充分练习,官话进步很快。” 她语速虽快,但交代得十分清楚,郑地虎听了都不由得暗暗点头,对连翘理事之才也有充分认识。这几句话说来简单,但魄力可不是人人能有,要处置得大家服气,更需要高超手腕,难得连翘虽然年岁不大,但却有如此能耐,日后若有机会,非得好生结交不可,只可惜,她是女娘,郑地虎和她往来不便——若是大哥能有什么机灵的姬妾便好了,只可惜,都是一群庸脂俗粉,不能和买活军的女娘相比。 他这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又暗自和郝大陆等人打了个招呼,和众人略看了看修筑中的船坞,便又乘船去查看抛锚在远处海中的福船——若是抛锚太近,退潮时很可能会刮擦礁石,这种大船也不是云县船厂能修的,便是涨潮了要进船坞都很勉强。 “只是主桅杆断掉的话,是不是在这里也能修啊?” 谢六姐有时也会问些天真的问题,众人分做几批,登上舢舨,往福船划去,郑地虎有幸和谢六姐一起,闻言苦笑一声,说道,“桅杆断了,要视情况拆船板,查看龙骨是否受损,必须进船坞去,如果龙骨没有受损,还能换桅杆,若是龙骨受损,那就要大动干戈了。” 他也是暗呼谢六姐大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虽然郑地虎没带兵器,但茫茫大海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舢舨上唯有四人,郑地虎想要制住谢六姐的话,恐怕连翘和另一名划桨船工是无力阻止的,虽然他并不打算这么做,但也觉得谢六姐未免有些托大。 不过除了谢六姐之外,不论是连翘还是其余亲卫,都是若无其事,众人很快划到福船边,抓着绳索软梯陆续猱身而上,郑地虎查看了一艘船,也是有意逞能,抓着绳索荡到另一艘上去,如此看了几艘,心中更是惊讶:这些福船受损程度都是类似,从甲板上留下的豁口判断,那炮弹击中桅杆的角度和部位几乎都是一致,天下哪有这样的大炮,能在短时间内连续发射,而且精度还不受任何影响? 若说修葺,难度倒是不高,若能拖回鸡笼岛去,不过一两个月就能陆续修好,郑地虎趴在甲板上看了看船舱,里头空荡荡的,所有货物补给都被缴获走了,他这些日子在云县吃的竹升面还真是自家出产,却还要收他三十文一碗,说是什么外地来货。 他又荡回了第一艘船上,谢六姐对他的表演报以掌声,不掩欣赏,笑道,“果然好水性,我们的水军没几个有郑二老爷的身手。” 这是因为云县水军多是渔民出身,很少登上大船,自然没有一些大船海主应有的素质,郑地虎不卑不亢,抱拳谢过,又道,“好水性敌不过好炮台,此次是在下有眼不识金镶玉,也是打心眼里服气认栽,还请六姐抬抬手,放我郑地虎一马,此后江湖行走,东南海域,十八芝绝不和买活军为敌,若有差遣,只需派人捎话,我们一定效劳。” 这是要谈价钱了——这船,买活军修不了,留着也是无用,郑地虎现在了解情况,便想将其带走,当然他现在还没许诺什么,要等谢六姐开价。所谓的差遣效劳,那也是客气话而已,若真被他分文不花带走了这十艘船,郑地虎心里反而要调低了对谢六姐的评价,嫌弃她不够精明。 谢六姐点点头,笑道,“行,够直接,这是好素质——但还不够直接。你明知我有意收编你们十八芝,也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郑二老爷——这里坐。” 她反客为主,请郑地虎在船舷上坐下,甚至还把脚挪到外头,就这么一晃一晃的,这时候倒是半点没有买活军主、天人降世的沉稳了,郑地虎忍着心头的异样,在她身边坐下,和谢六姐一起回望船厂,船坞在这里只是数个小点,至于工人,更是看不到了。 “当然,你也可以说此事你说了不算,得要回去禀报你大哥。”谢六姐从身边摸出个东西来请郑地虎吃,郑地虎只见花花绿绿一根大头棍子,完全不知是什么,学着谢六姐拆开外面那层糖纸——很舍不得丢,仔细收好了,预备带回去给他侄子大木玩——这才将糖球送入口中,只觉得一股奶香在口中化开,却很没心思细品滋味,只听谢六姐悠然问道。 “郑二老爷,你觉得你大哥是个能做大事,可领一藩,甚至是一国的人么?” 157 收服郑地虎(下) 郑天龙是能做大事的人么? 这问题倘若在几个月前来问郑地虎,他跳起来就要把人扇两个耳光——怎么,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他大哥更本事的人么?从小被逐出家门,带着几个弟弟,先去南洋,再北上到东瀛找机会,到最后虽然举事不成,但毕竟也在鸡笼岛经营出一番天地。尚且三十不到,已是几番起落,饱经风霜,如今天下风起云涌,群盗正在等一个起势的机会,这样的大哥,你敢说他才具不足,不能成就大事? 但在云县住了一个多月,郑地虎没有这样的底气了,云县这里的种种,别说鸡笼岛了,哪怕当时就是占了长崎,也是无法比较的。郑地虎现在回头看,即便当时举事成功,占据了长崎,那么能否守住呢?恐怕也是很难的,他在云县这里生活过了,才逐渐明白,统治本身不但要依靠武力,还依靠报纸上提到的一个词,那就是对生产的组织。 十八芝只有商贸渠道,一定的武力,但对于生产完全是大外行,再加上他们并非东瀛本土血脉,和当地的农民自然存在隔阂,即便在长崎建立起了政权,也注定是无法持久。包括如今在鸡笼岛的经营,其实很大程度还是依靠着敏朝本土,根本就无法独立自主,大哥之所以谈招安,多数也是看明白了里头的关窍。光靠眼下这些东西,想要图谋天下,那是难了,就是想要经营好鸡笼岛,也少不得和朝廷的往来。 “大哥他才干过人,敢想敢做,于在下眼中,自然是不世出的风云人物,但奈何只是□□凡胎,自然无法和六姐这天人比较。” 他这话虽然肯定了郑天龙,但也没有忘了恭维谢六姐,而且完全是出自真心,说得非常的诚恳。云县这里,确然是鸡笼岛无法相比的,但在郑地虎看来,这有五成是因为谢六姐从天上降世时带下的那些仙器、稻种,倘若不去计较这些,那么当世人杰里,大哥郑天龙还是数一数二,不会有错的。 谢六姐说,“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风云人物归风云人物,你心中他的才干到哪里呢?是藩主、岛主,还是能做东瀛,又或者是我们这片神州大地的国主?” 郑地虎没有办法,又看周围的人并不多,似乎也没有留意这里,而是各自在船上走动查看,便低声道,“这……大哥之才,大概可做藩主,要做天下之主……那便不是只有才具了,还要有时运。” 若说从长崎逃出时,还觉得是时不与我,现在他不这样想了,郑地虎还没有办法明确地表达自己的心得,但他的确有了这样的认识:大哥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但,鸡笼岛岛主,大概已经是他能到达的最高点了。想要立足鸡笼岛,谋取天下,这是不太可能的,若是有一天能将鸡笼岛经营成琉球、那霸那样的华人小朝廷,已便是意外之喜。 自然了,相对于芸芸众生来说,这已是极了不起的成就,换作郑地虎来坐在大哥的位子上,肯定也是做不成的,他自知自己,性急、冲动,最大的优点便是勇猛,只堪为一员冲杀猛将而已。 倘若不是脑子还算好用,恐怕连猛将都做不了——郑地虎有时是不太能沉得住气的,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他便也直接说道,“六姐想要收服我们十八芝,此意小人已经明白,但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件事的确不由你做主,而你在云县看到的东西,这些先进经验,既学不回去,也无法说服没有来过的大哥。”谢六姐随意地说,“更重要的是,买活军现在的水军有限,即便生产力高于鸡笼岛,十年内也很难营造出能和十八芝抗衡的海船势力——决定势力胜负的,并非是文明发达程度,而是暴力的全面程度,哪怕你已经见识到了红毛小炮,也相信买活军能在陆上横行无忌,但一天没有海船,买活军的暴力便一天无法威胁到十八芝,双方便没有坐下来谈合伙的基础,是这个意思吗?” 郑地虎觉得自己心里话都被说出来了,一时甚至大感爽快,尤其是‘暴力的全面程度’一语,更仿佛点醒了梦中人,他脱口而出道,“不错,暴力的全面程度——咱们这些海盗,只能在沿海游弋,论水战天下无敌,说到陆战便抓瞎了,因此永不可能入主中原,便是因为我们的暴力并不全面!” “是了,这一点其实你大哥心里也是有数的,否则他便不会和朝廷谈招安了,历代以来,海权势力想要彻底征服陆权国家,基本都是痴心妄想,除非双方的科技已有代差,但即便如此,统治依然难以长久——至少在农业时代,海权依旧是以商贸为主,海权势力也并没有征服陆权国家的野心。就譬如十八芝,你们现在对鸡笼岛的经营,根本的目的是为了有田能让百姓种地吗?我敢说这大概只是你大哥一人的设想,其余的兄弟们,更多的还是想要拥有一个自己的港口——这样他们就可以很便利地帮荷兰人在东海做生意,甚至于他们投靠荷兰人,也并没有别的念头,只是因为荷兰人能够供给很优质的货源。” 郑地虎无法反驳,十八芝内部自然也不是铁桶,除了郑家人以外,其余兄弟们没有谁想要独占鸡笼岛,甚至觉得鸡笼岛上的荷兰人有时还可以引为奥援,是很好的帮手。 “既然始终无法入主中原,那么十八芝最好的结果,便是选择这片土地和海洋上最终的霸主进行依附。” 谢六姐的分析,一步又一步,实实在在,而且完全没有什么家国大义,只是最实在的利弊分析,郑地虎完全无法反对她的观点,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就是十八芝未来的路,要么归顺敏朝——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说明敏朝仍是东亚最大、最旺盛的势力,如若要彻底归顺荷兰人,真的用洋名生活一辈子,郑地虎是打从心眼里抗拒的。 要么,便是归顺这片大陆上笑到了最后的势力,不论其究竟是大西、大闯还是北面的建贼……想到这一点,郑地虎心中升起微微的厌恶,但更多的还是无奈,他忽然又觉得倘若买活军最后取得了天下,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 固然,郑地虎是作为敏朝人长起来的,但归根到底,敏朝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恩义,而买活军虽然粗看之下,和建贼似乎有些相似,也要剃发,也有一套完全不同的规矩,但在云县住了一个月后,郑地虎心里觉得这个结论还是可以下的——虽然买活军和华夏正统有许多不同,但根子还是一样的,这里的人说着一样的话,写着一样的字(简化字虽然白字多,但那也是祖宗的字),也庆祝着一样的节日,还有一样的宗教,买活军也是华夏的延伸,并不能算是外夷。 “既然最终都是要依附于人,那么你大哥现在可以选择的路,也有两条,第一是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等待最终的结果,第二便是提前下注,承担更大的风险,博取一个可能更好的未来——选择第一条路,十八芝最终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封爵荣养,被朝廷逐渐拔除,因为朝廷成型以后,政治利益已被瓜分殆尽,如果鸡笼岛是朝廷最后获得的势力,并不能被利用去收服更多的势力,那么鸡笼岛在已有的格局中就无法获得任何有份量的权力。” 郑地虎居然能听得懂,并且也感到无法反驳,他低声说,“但……但我们也能去开拓更多的海域——只要有朝廷的支持——” 谢六姐含笑说,“是呀,但你觉得,现在除了买活军和荷兰人以外,你们接触到的所有势力,有谁是真正重视海权的呢?海洋力量只有在重视海权的政权手里才有前景,那我想十八芝的选择实在不多,而我们和荷兰人相比,还是有很大优势的。” 被她这样一说,十八芝倘若不投靠买活军仿佛都有些说不过去了。郑地虎嗫嚅了一会,绞尽脑汁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实在他心里也被说得晕晕乎乎的,觉得趁早加入买活军,放弃待价而沽的策略,似乎的确也是大有好处,首先,如此一来,福建道已有八分九分入了买活军-鸡笼岛联盟的夹袋,办事会方便许多,其次,鸡笼岛能得到高产稻,十八芝的海船至少立刻可以得到大罗星盘和更好的世界海图…… 但他毕竟不是首脑,而这些话语,郑地虎感到,如果由他对兄长复述,效果肯定会降低许多,郑地虎不由就大为作难起来,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谢六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点头说,“当然了,你认可没有用,还需要你兄长认可还好,而你心中依旧是认为,除非买活军在暴力方面能够压制住十八芝,否则你大哥是依旧不会心服的。” 郑地虎几乎要因此感到羞愧了,他不能不承认兄长的执着,又觉得这份短视有些拿不出手,在谢六姐面前相形见绌。可谢六姐这时候又很厚道了,她宽和地说,“不要紧,只要你懂便好了,你大哥喜欢暴力,我们也能给他看到暴力——郑二老爷,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买活军并非没有以暴力来讲道理的能力,我今天对你所有的好脸色,只是因为我觉得华裔航海人才实在是非常少见,而我们也再禁不起太久的耽搁了。西洋人的商船已经在全球航行,现在得集中所有力量,去追赶他们的脚步才行。” “……?” 郑地虎实在不知道买活军有什么海上的暴力,能将十八芝打痛,据他这个月打探所知,买活军现在能用的船不过二十艘不到,余下的新船再怎么样也要两年后才能下水。他惊愕地望着谢六姐,看着她站起身来,跳下船舷,伸手往前拉伸,活动了一下手脚。 “哦对,记得找个好角度录一下。”她从怀里掏了个什么递给连翘,这帮买活军的兵士一点都不诧异,仿佛习以为常一般,为她让开了个场地,连厂长更是拿起那个黑乎乎的小卡片——比卡片还要更厚一些的东西,不知该怎么描述……往后退了几步,不知在倒腾什么。 六姐不会是打算打一套拳吧?这能威吓到大哥什么? 郑地虎彻底糊涂了,他也跟着转过身子,凝视着谢六姐,看着她抓住了一条垂下的缆绳,往后退了几步,又向前小跑了下,把缆绳摆荡起来之后,很明显地是朝着船舷向外海的方向跑去——等等! 郑地虎惊得立刻站起了身子——谢六姐可不是老海狼,便是年轻水手,这样摆荡的时候也要把自己的腰栓在缆绳上,否则若是落海很可能就无法及时搭救了,这里可不是靠滩浅海,而是能停泊大料福船的深海,谢六姐这辈子只怕都没上过几次船—— 但在他能阻止之前,谢六姐已经欢快地‘哟嘿’大喊了起来,手持缆绳,往外飞奔而去,在买活军其余兵丁淡然围观之下,她手持长绳,跃入船外长空之中,身形跃入斜阳余晖,矫健中透着洒脱,随后双手松脱,就这样——毫无悬念地掉了下去! ‘呜——’奇异的噪音从船下方传来,但郑地虎完全无法理解这是什么声音,因为他已忍不住——这辈子头一次,娘们一样地放声尖叫了起来。 “啊————!!!” 郑地虎转向左右,止不住自己的叫声,他脑中刹那间闪过无数纷乱思绪——这要是救不回来怎么办——谢六姐疯了——买活军会怎么处置他—— “救人啊!”他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拖着转筋的腿肚子冲向船舷,跃出去这么远该怎么救——木板!木板!快给她丢木板!她会水吗!“救人啊!!!” 此时此刻,郑地虎自然留意不了旁人了,他也不会注意到连厂长正饶有兴致地对着他拍个没完,还亦步亦趋,随着郑地虎一起走到船舷边上,往下——啊,不对,是往前——现在是往上、往左、往右—— 眼前所见的一切,完全超出了郑地虎有生以来所有的见识,他已经完全无法描述眼前的景象了,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用船来形容他所见到的这个,正从海中冉冉升起的怪物,他往左看,往右看,往上看,甚至往下看,在这东西升起的巨浪中颠簸不定往后摔倒时,都拿不准该怎么形容这东西,这东西无穷无尽,上看不到顶,左看不到头,右看不到尾,它……它还能说是船吗?! “不好意思,还是有点近了哈——这里——” 在头顶——头顶仿佛山一般高的地方,传来了谢六姐活泼的声音,他们眯眼往上看去,把头越抬越高——才在山顶上看到了一个渺小的人影,冲他们挥着手。 “喂——”谢六姐大概是拿出了她的喇叭,小黑点的声音大了起来,“郑二老爷——” 她似乎很愉快的样子,笑眯眯地还问着,“你想上来看看么?” 还可以上去看看——登上这样一艘——这样一艘—— 郑地虎感觉自己呼吸困难,他有种心跳正在减慢的感觉,这冲击实在是大到他虎爷都难以消受的地步,他几乎是心怀感激地晕了过去。 难怪她对买活军的暴力如此自信,难怪她敢和我同舟…… ——晕倒前,脑海中悠悠飘来最后一个念头,“难怪她不亲掌兵权也不怕被架空造反……” ……有这样的异能,有这样的异能,又有谁不知死敢挟持她?!谁不知死,敢造她的反!? 十八芝该拿什么和她斗?! 158 外夷贼子敢尔! “郑二老爷——” “你想上来看看么——” “啊!” 郑地虎翻身坐起,心儿还在噗通噗通地狂跳,他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方才翻身下床,来到卧房一角,在蒲团上虔诚下跪,叩拜如仪,对着高桌上供奉的天妃像喃喃念诵道,“天妃娘娘保佑,信众一向虔诚无瑕,纵有随大哥信仰移鼠之举,也是迫于无奈、虚与委蛇,天妃娘娘有心,告知应身谢六姐,莫要猜疑我等,我等必忠心报效,绝不敢有丝毫违逆,定为天妃麾下弘法大将,为六姐出生入死,将天妃光辉撒播海内外,天妃娘娘保佑!” 作为东海海盗,又要和荷兰人打交道,郑地虎手里其实还有移鼠小像、镶嵌了末艳画像的项链等等,闲来无事他口中什么信仰祷词都能念叨几句,但自昨日以后,他当然不可能再崇拜移鼠了,郑地虎敬拜完天妃还觉得心里不安,忽然想到这两样东西,连忙从脖子上扯下项链,翻出小像来,拿布包了塞到箱子角落里去,又跪下来拜了数十拜,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完了,又倒了一杯喝了大半,这才慢慢缓过劲来,感觉心里那股畏惧稍微淡化了一些。 他不讳言,自己那日的表现的确不太体面,郑地虎现在回忆起来都很模糊了,他记得自己晕倒,被唤醒后据说还不间断地尖叫了许久,但这一段他是完全没有印象的,根据谢向上的复述,买活军不得不第二次击昏他,又给他服了安神药,让他好好睡了一觉,郑地虎醒来后也是先怀疑自己做了个噩梦,直到第二次来到海边,隔远看到那艘大舰,方才不得不相信自己所见到那匪夷所思的景象——他连上船都是被人背着上去的,腿软,爬不了那么几十米高的绳梯。 谢六姐究竟是不是神仙?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显然了,且不说郑地虎这个亲眼看到大舰从海中冉冉升起的人了,等他那一帮兄弟到了船边,亲手摸到了大舰光滑坚硬的精钢船身,又上到甲板上亲自看过,甚至还下到船舱里见到了船员的‘生活区’,那还有什么疑问吗?难怪船厂的百姓都那样膜拜谢六姐,如此异能神威在身,她不是神仙谁是神仙? 十八芝能不能和买活军对抗,要不要投靠买活军,这问题当然也无须权衡,郑地虎现在深信谢六姐必定是天妃转世,才会这样天生慈悲,手握利器却还能沉下心来不厌其烦地和他这样粗野不堪的海盗讲道理,这不是有大慈悲是什么?若买活军真要灭了十八芝,只要把船开到鸡笼岛,那十八芝还有什么反抗的余地?这根本不是蚁多啃死象的问题,郑地虎很肯定,十八芝的炮就没有能射上大舰甲板的,至于说炮击船身能给大舰带来什么损害,他也非常的怀疑。 这样的一艘大舰……这样的一艘大舰,什么荷兰人、弗朗机人,怎么还在话下?!这大舰是如此之巨大,以至于福船在它一旁都成了玩具,而几海里之外的云县港口都因为它的现身而大为轰动了起来,甚至有人自发地在港口焚香祷告……郑地虎他们的反应没有比这些祷告的人好多少,上舰之后很多人都开始自发地下跪叩头,直到被告知谢六姐最不喜欢别人磕头,“这是最没有用的运动。” 好吧,但不磕头怎么能抒发出心里的激动呢?郑地虎这些跑海的人,怎么能不为这样一艘大舰战栗?他愿付出十年阳寿,只为了乘着这艘船行驶一天,若能驾驶着它发起一次海战,郑地虎死了都情愿。他摸着铁栏杆——甚至连铁腥味都那么的好闻,在甲板上的每一刻都是那样的如梦似幻。甚至连下船了之后,回望着那颜色深沉的涂料,都觉得这颜色并非人间所有,令人目眩神迷…… 这艘大舰在海边停泊了三天,期间上船查看的人员不少,闻风赶到岸边来看新鲜的百姓更是人山人海,郑地虎也每天都要到海边去眺望许久,直到今日傍晚谢六姐和他一起去把它收了回来,这热闹方才算是完。而郑地虎看到大舰消失的瞬间,便产生了强烈的失落和思念,他今年二十岁刚出头,才成亲没有一年,娶的便是自己心悦的妻子,即便如此,郑地虎也没有对妻子产生这样强烈的感情。他甚至可说是完全爱上这艘大舰了。 “名字?”谢六姐对他的问题有些漫不经心,“我也不知道,是个拗口的洋名吧,这样的船挺多的,我随便找了一条给你看看而已,它不是很特别啦。” 这还不够特别??!! 难道还有更好???!!!! 郑地虎已经完全钦服了,他郑重请求,想要请谢六姐塑造金身,由他带回鸡笼岛去,但却被谢六姐阻止了,谢六姐说,买活军从不在自己的领土传播迷信——也就是说她已把鸡笼岛视为自己的领土了。 若是在数日前,郑地虎会觉得她有些托大,但此时却由衷有被抬举的荣幸感,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能被六姐看上,这是十八芝的面子——他退而求其次,请六姐赐给小船模,拜不了人,拜小船模也可以——一般来说,建造大船以前,工匠都会造出小船模来进行尺寸和比例的计算,因此郑地虎觉得谢六姐手上是一定有这种东西的。 “你让我想起我那个时代一段很有趣的历史——”谢六姐当然也是和郑地虎提过她的来历的,她说自己不是神仙,只是異迣鎅唻愙——之后的话对郑地虎来说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听得很不懂,而且他觉得这就是神仙的拗口说法。“船货崇拜——太平洋和大洋洲的土著,对现代舰艇和货物的崇拜,他们深信这样的一艘大船,可以容纳这么多人员和货物的进出,以及其中蕴藏的几乎是无穷的神奇货物,完全是神灵的产物。” “甚至于一些土著会把舰艇编入自己的神话故事里,告诉自己,这些货物本就属于自己,是祖灵的赐予,所以对货物的占有是合法而正义的。”谢六姐笑着说,“当然,你现在没有这个心思,不过你瞧,云县的反应也告诉我们,人性在哪里都很像,这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郑地虎依旧是不太懂,但这番话不知为何也有效地熄灭了他那无脑的兴奋和狂热,因为在他心中自己和那种小岛上的土著显然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逐渐冷静下来了,不再只想着把船模带回去膜拜,而是关心起了一些切实的问题,譬如这艘船能不能开——如果可以,郑地虎想请谢六姐破例一次,让他们乘船回鸡笼岛去,他相信大舰一到,十八芝当即归顺,不会有任何问题,甚至连岛上的荷兰兵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反抗的勇气,当即就会逃走的。 想法是很好,但谢六姐告诉他,这船开不了。“我不会开,你会吗?现在全天下可能会开这种船的人一个都没有。” 郑地虎……当然是开不了的,这船甚至没有舵,他去驾驶舱看过,里头是一排仙器材质的台子,上头灰蒙蒙的‘屏幕’,下面是无数按钮和操纵杆,毫无疑问,想开这船需要专门的培训,而且似乎不是几个月就能学好的。 除此以外,油也是问题,总之这船目前并不具备行驶的能力,但这不意味着买活军不能使用它,它在军事行动中依旧具有意义——比如说谢六姐可以乘别的船来鸡笼岛,在岛外再放出这艘船,吊上红衣小炮,居高临下地对鸡笼岛进行炮击。 从这个角度来讲,如果不计损耗,谢六姐也可以把船在陆地上放出来,这样她不论在什么地形都能拥有几十米的战略高度……这是移山填海啊!就说打攻城战好了,守方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依托城墙居高临下,但据郑地虎所知,哪怕是京城,城墙高也就十几米,这也就意味着只要谢六姐愿意,她在任何时候都有一座小山头,在船舷只有她们打别人,没有别人打他们的份。 这样的一支势力怎么可能输掉任何一场战争!郑地虎简直想要质问买活军从前为何不利用大舰,但他很快想起买活军本来就没输过一场战争…… 总之,郑地虎现在完全认同了一点,那就是谢六姐既然看上了十八芝,那就是十八芝的荣幸,而他郑地虎的使命便是要不择手段地说服十八芝的兄弟们,不要行差踏错,要做出正确的选择——这完全是为了他们好。 他一开始觉得这是很难的差事,但买活军是考虑得很周到的,郑地虎逐渐发觉,只要选择全方位的和买活军合作,他们便是最体贴的伙伴——买活军连这一点都想好了,他们用仙器录下了郑地虎被吓昏的全过程,当然也有他们后续在船上见世面时的影像,郑地虎重看的时候感觉到一丝难堪:他在‘视频’仙画里就像个大马猴,不是亢奋得上蹿下跳,就是震惊得小腿转筋,没有半点稳重。 不过,有了视频为证,郑地虎就有信心得多了。他拍着胸脯做了保证,一定会将十八芝人人带到,于是接下来的行动便顺利了许多,五万两银子分文没有花,只有一艘船,买不了什么货,但郑地虎也没有把它取出来,而是委托给带来的几个手下中脑筋最灵活,最擅长贸易的小甘,让他在交易大厅好好地玩玩,便是五万都赔了也不要紧,“便当是学费!这里的学问很深,你大胆去做,我感觉里头的利比走海不差多少。” 明日他便要动身回鸡笼岛去,这十艘船已是细枝末节,可以之后再派人来取,郑地虎今夜醒了便很难入眠,他一面思忖着回到鸡笼岛之后,大哥会如何处置自己,又会如何看待买活军的大舰,一面又情不自禁地回味着今日下午和谢六姐的对话——他忍不住问起六姐,这大舰是不是一辈子都开不了了,或者说,买活军在七八十年内,能不能造出类似的钢铁舰船,让他也过过瘾,而谢六姐告诉他,其实纯粹的钢铁船,即便是没有买活军,七八十年内也将有人能造出来。 “这不可能!”郑地虎现在当然不会怀疑谢六姐话里的真实性了,他惊呼着,“铁船——就几十年?不可能!” 现在敏朝的船只,多还以木船为主,为了耐用和海战的关系,能包裹铁皮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郑地虎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数十年内怎么会有人能造出纯粹的铁船。而谢六姐告诉他,这在西洋人那里完全是可能的,因为郑地虎目前还没接触过一样有魔力的东西—— 资本。 “之前我对你说过,海权势力永远不可能真正统治陆权国家,但其实这句话和现状是违背的,敏朝百姓现在还没有感觉,但你们这些买办知道,西洋人正在逐渐地蚕食吕宋,作为海权国家,它们突然对陆地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并且强烈地想要统治这些遥远的土地……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他们发觉,他们不但可以从海洋贸易中获利,甚至可以更进一步,从原材料和产品的生产中获利,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从无到有地培育一个市场,让它成为原材料的出产地,以及成品的倾销地,让大商户,也就是资本,从中赚取无穷的利润……” 到底是买活军主,到底是天人转世,郑地虎当时实在是说不出话来,他只恨自己没有长了大哥的脑子,对于谢六姐这随口间的谈吐,他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宛如金玉一般,发人深省,仿佛开启一个新的视角去看待旧的世界一般,突然间,荷兰人和弗朗机人的行为有了极大的道理在内。他们的扩张,并非是追求领土的增大——距离本土这样远,这种领土在敏朝人的传统认知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西洋人显然不这样认为,而他们的目的现在被谢六姐完全揭开:除了商户和海盗之外,他们的官府也垂涎着贸易中的利润! 谢六姐的这番见解,虽然还比不上大舰的震撼,但比他们的红衣小炮、大罗星盘等等实物,已经是胜出了不少,让郑地虎心醉神迷。海权——光是这两个字都让人咀嚼回味不已了,更不说谢六姐之后描述的场面,从无到有地培育市场,出产原材料——不就是棉花、钢铁这些么!再倾销成品,这不就是买活军现在对敏朝做的事吗! 这云县钱淹脚面、寸土寸金的场面,果然不是侥幸,原来背后也有一套道理在!郑地虎不由就追问道,“这么一套办法,也有名目吧!这该如何去概括呢?!” “这种全新的模式,可以叫做国家资本主义,你所见到的荷兰兵,他们代表的便是官府,而东印度公司,虽然名为公司,但却也是国家名义设立的公司。可以说直到这些国家资本完全成型开始,海权国家才有了强烈的征服冲动,因为他们占据领地之后,除了多一片贸易领土之外,还有了生产资源与销售的市场,所有的利润,完全归于国家——官府即是资本,资本就是国家,这就是国家资本主义。” 谢六姐说到这里,突然笑了一下,“所以你可以看到,那些西洋人的商船开始满世界地跑,他们追寻的不是生意,而是最新的市场,而是他们背后的国王和大资本家扩张的土壤。如果你把他们的行为完全看做是生意,就会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积极,如此地有活力了——他们整个国家都在做生意,都是为了给自己赚钱,只要能掺和到生意里,就有钱赚,世上还有什么比给自己赚钱更精心呢?” “若说敏朝的工匠,若是发明了什么新的技术,他自己能得到奖赏吗?使用它的商户呢?郑二老爷,你是可以想到的,有时候在敏朝,新东西、好东西也往往意味着更大的祸事,中庸、随大流,这才是最保险的生存策略。但西洋人那里可就不一样了,在西洋人那里,更新,更快,便意味着更有钱——更有钱,也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在疯狂地追逐着新技术、新发明……他们正处在一个求新、求变的时代!” “这是一套完全胜过封建体系的模式,你可以想得到,资本主义的效率一定是胜过封建体系的,目前来说,他们的体系比敏朝的先进,所以他们的技术,即便从前落后于敏朝,现在也已经超过,而且之后他们的进步会越来越快,快到你完全想象不到,技术的迭代速度在一种新的体制下,远不是旧体制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七八十年内造出铁船,你觉得很快吗?其实还算是慢的。” “等到技术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伴随着战争的刺激,新技术的井喷会让你头晕目眩……而到那时,已经完成了三四次技术迭代的炮舰来到华夏港口时,他们所图谋的就不是壕镜而已了,郑二老爷。” 谢六姐淡淡地说,“资本扩张的动力几乎是无限的,以资本为驱动的商船,可以跑遍世间所有角落,可以征服每一寸土地,这是一套极其强大的逻辑,他们会遵循他们的逻辑,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们总想着把华夏如同天竺一样支离瓦解,分成他们能消化的小块土地,进行残酷的殖民、生产和倾销,让华夏的子民,犹如此刻的吕宋、安南土著一样,惨遭屠戮,彻底沦为奴隶,甚至在心理上完全地认同自己天然便低人一等——” “不!” 郑地虎是见过吕宋此刻的样子的,他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了怒吼,一下捶在了桌上,“外夷贼子敢尔!” 即便是现在想到这番话,郑地虎也不由得气得一下攥紧了拳头,他能接受华夏天地改朝换代,对敏朝天子也说不上太忠心,但谢六姐描述的景象,华夏支离破碎,如同天竺一般被分化为各种行省,彼此挑拨争斗——沦为奴隶——低人一等…… 绝不可能!绝不接受! 郑地虎一下站了起来,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想象的愤怒使他极为清醒,更让他心中浮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坚定意志——生平第一次,除了‘跟随大哥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这模糊而又理所当然的念想之外,他有了自己独立的,坚定的想法:华夏天下,绝不可落入外夷之手。中国之地,永远不能为那帮白肤绿眼浑身体臭的洋夷殖民! “那,就要赶快了。”他耳边仿佛又传来了谢六姐淡然的声音,他现在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也再禁不起太久的耽搁了’——不错,怎还能耽搁呢?西洋人的船只已经航行在世界各地,再耽搁不起了! 十八芝不能再观望了,更不能被敏朝招安,六姐说得不错,敏朝的体系——已经完全地落后了,十八芝便是完全融入其中,又能有什么作为?他们永远都追赶不上西洋人的速度,要战胜一种先进的制度,只有两条路,第一,是全然的学习——但胜算也很低,因为你起步得太晚! 第二,那就只能采纳比这先进的制度还更先进的制度!天下间,仅仅握在谢六姐一人手中,握在买活军手中的制度! 十八芝的将来只能在云县! 郑地虎的眼神逐渐转为肃然森冷—— 如若大哥心存犹疑、不够体面,那……就只能帮他体面! 159 张宗子卡分了! “唉!”张宗子第无数次望向海面,又第无数次失望地叹了口气,“天河舟真已经不见了……郑大哥也走了,太可惜了!平子和珂月兄都未能见到如此盛景!诸兄,你说他们收到我写去的信了吗,怎么还没回信呢!” 他口中的‘诸兄’,正是张家在云县这里经营生意的诸掌柜,他本来倒也是个普通伙计,被派到云县这里来走了几次商,因脑子灵活,又没有太多家累,便从绍兴径直来了云县,赁了一间铺子,组织扑买些海上货,再从云县发到衢县,从衢县再转水路去到绍兴一带。因为买活军这里道路畅通,交通方便,也有许多生意可做,张宗子不懂生意上的事,但听父亲说起,这铺子虽然才开设一两年,但每年的利却不少。 诸掌柜是被破格提拔,他年纪也不大,不过是三十岁不到,只是和张宗子比起来,沉稳得便如同张宗子的长辈一般,闻言只一笑,道,“宗子少爷,老太爷未有赶到云县来训诫你,便偷着乐吧,还想把平子少爷也骗过来,心是不是太大了些?” 张宗子本来就爱好写笔记,爱好和朋友交游玩乐,来到云县之后,他有时也在交际上感到孤独,因为像他这样有钱有闲的阶级,在云县是不常见的。云县这里因为消灭了地主的关系,大多数人家都没有被动收入,于是都有了求学和就业的任务在身,像张宗子这样,能花着家里从绍兴送来的体己(虽然信里把他大骂了一顿),除了上学以外,既不用上班,也不用忙活家里生意的人,自郑地虎走后,便只剩下张宗子一个人了。 虽然学习很快乐,而且张宗子也完全沉浸在了学习之中,但偶尔的闲空,也还是想要呼朋引伴,四处去耍子嘛!张宗子只能拼命给兄弟、朋友们写信,央求他们设法来陪伴自己。不过因为他的事故,祖父大为紧张,把平子召回了家中,而卓珂月等人胆子一向小,叫他们违背了父母长上的意思,自己逃到云县来,恐怕他们是没有那个胆子的。 太可惜了!天河舟(张宗子自己起的名字)这样大的热闹,他们居然都没看着! 这艘船在海港处现身,引发了相当的骚动,如此的庞然巨物,也让张宗子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他甚至当天就包船划到了这大船边上,一观究竟。划船的渔夫吓得手脚发软,在他身边焚香祭拜,而张宗子却是雀跃兴奋到了极点,他在买活军扔出的浮标之外,指使着舢舨来回逡巡,依依不舍地绕到了日落西山之时,方才尽兴归去。 买活军并不禁止渔船过来看热闹,只要在浮标之外就行了,这也完全是为了小船的安全考虑——这样的大舰,随着海风稍微一个起伏,便可能带起更大的波浪,舢舨运气不好的话,被掀翻都不是没可能。至于说会不会有渔民潜游凫水,绕到浮标背后,这个买活军是不在乎的。任何一个近距离看到这船的人,都知道人力基本上是无法在这艘船上留下一点痕迹——最多撬些船底的雀嘴马牙吧,不过买活军还特意发了公告,说是这种船底的马牙和木船不同,是不能吃的,因为船漆很可能有毒。 ——这封公告这几日带来了一个结果,是买活军没有想到的,那就是马牙突然间变得非常的畅销,许多渔民都声称自己的马牙是悄悄潜水,从大船上采下来的,而且大多人买回家都并不吃,而是晒干了要留个壳供奉起来。 除了渔民之外,百姓们固然也对这艘大船指指点点,甚至指点膜拜,但因为缺乏最基本的物理学知识,反应反而没有能走海的渔民、海商那么大,对于大部分没有上过船的百姓来说,船的大小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他们也不能很好地从远眺中的景象来判断这船真实的尺寸,即便是知道了这船便仿佛一个小岛,对于这一点的意义也并不明白,只是海面上突如其来地浮现了这样犹如礁石小岛的大船,对于大多数人的生活是个新鲜的谈资而已,这些不上船的人来看看热闹,或者是在海边跪拜上香一下,赞叹着六姐的威能,随后也就很快散去了。——云县的百姓,大多数都见过好几次世面了,这景象还不如每年新年有得看的仙画有冲击性。 但那些海商就不一样了,只要是坐过船的人,都能意识到这艘大船的意义,并为此震骇莫名、激动不已。张宗子虽然只坐过一次海船,但他是天生的享乐专家,看到这船的大小,便立刻明白,倘若能乘坐这样的船航行,必定是非常安稳舒适的,这样大的船,船舱的空间恐怕也小不了。当然,载货的空间那就更不必说了,张宗子第二次去看船,是和郑地虎大哥手下的小甘一起去的,小甘当时眼睛都发直了,他估量不出这船一次能装载多少货物,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现在的天下宇内,根本没有一个港口值得这船停靠,大部分港口一次性吞吐的货物量,恐怕也就是这货船上两三个‘集装箱’的份量而已。 六姐的来处,是何等广大的世界,以至于需要这样的船只在海面上不断地航行运货?甚至按虎哥所说(张宗子从未告诉过郑地虎,他可能比郑地虎大),‘这只是六姐手下一艘普通的货运船,战船还没往外拿’,可见这样的船还有许多的。 什么样的世界会需要这么多船来运货呢?张宗子很难想象,就像是他也很难想象,六姐的世界怎么会有那么多宝贵的知识一样。这些知识甚至多到了有些人不爱学的地步,张宗子听徐先生说,在六姐的来处,官府还要想方设法地找孩子来学习,如果有一个孩子上不了学,对官府来说都是很严重的一件事。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张宗子时常试着想象六姐那个世界的生活,他这数日的爱好便是雇佣舢舨,往天河舟那里开去,在一个合适的角度远眺大船——他想看到全貌,因此距离比别人要远,一开始,有能力驾船过来的海商多是开到他身前去,但他们既然没有上船的能力,很快也就退回到张宗子身侧,和他一起欣赏着旭日碧海之上,静静栖息的这艘巨船,仿似一座小岛,在海面上构成了前所未有的神奇景象,令人沉醉往返,仿佛陷入了某种超然的精神境界之中。 张宗子用了几个晚上连夜绘画了几副落日巨轮图,他虽然很想混到船上去见见世面的,但想上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张宗子实在是排不上名,即便他愿意把张家贡献出来也没用——他在张家说话还不算数呢,这一点买活军是清楚的。而更可气的是,除了张宗子之外,他认识的许多人都上过这艘船了,郑地虎自然不用说了,这船就是为了他被放出来的,除此以外,徐老、李老也上船去做了研究,还有郝大陆他们这些船工,也有缘分登船看了看,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要造船的,用六姐的话来说,‘要让他们明白未来科技发展的方向’。 甚至连这一次没有登船的谢向上,也曾经登陆过这艘天河舟,张宗子对他死缠烂打,而由于他一向是很讨人喜欢的,谢向上便告诉他,买活军之前就研究过该如何在海里放出巨轮,因此他们对巨轮都不是太陌生。“关键是要测量距离,这个如果心里没数的话,很可能会压死人的。这些归根到底都是科学问题。” 这真的科学吗?虽然张宗子对科学这个概念已经有所了解,但还是很难想象这样的异能怎么能算是科学的一部分。他想知道当然还有更多,但再往深处去,谢向上就不肯说了,他还指点张宗子说,“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热闹,你想要凑近了,其实可以去考专门学校,像是这一次,专门学校一些专业对口的学生,也能登船,或者就是设法考去《买活周报》,编辑部有采风史,当然也是可以上去的。” 专门学校是张宗子之前就听说的东西,和现在的初级班、中级班、高级班是并行不悖的一套体系。比如说徐先生最近新收的徒弟小佘,他在读中级班,但同时也上着机械方面的专门班,又跟着徐先生来进修数学,按徐先生的说法,小佘在算学上的天分极其惊人,他来到买活军这里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但已经是把高级班的教材都自学懂了,现在可以学习‘大学版’的教材了。 但与此同时,小佘在其余科目上的天分比较普通,他用了几个月时间才能掌握拼音,到现在只认识2000多个常用字,除了物理、化学之外,小佘对历史、政治之类的科目通通都是低空飞过,因此他在这些科目上还在上中级班。同时因为他在机械上也拥有较高的天赋,又可以上专门学校,学习如何使用和改进蒸汽机—— &n bsp;小佘可忙得厉害,张宗子和他就见过几面,听说他以前是个渔夫,但现在反正是一点看不出来了,小佘肤色白净了很多,因为他不用去外头做活,在专门学校上学是有钱的。现在穿着买活军的圆领衫和棉裤,推着青头,架着眼镜,看起来总是匆匆忙忙的,在学校周围跑来跑去:他的几个工作都和学校有关,专门学校也在这一块,因此他才能忙得过来。 所以,连小佘都上船看过了,而张宗子却直到大船被谢六姐收了起来,都没有找到机会能登上去瞧一瞧。这可实在太叫张宗子伤心了,毕竟这天下间的好东西,什么时候不是宗子得头一份儿呢?这样的委屈对于张宗子来说,还真是第一次受,而且甚至在他能想到办法之前,这艘船便这样不见了,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事化作无数信件,向每个友朋倾诉—— 还好,买活军的邮政服务没有扩展到绍兴和武林,否则光是寄信的费用,恐怕都要让张宗子破产啦。他祖父因为他轻狂行事,一个月只肯诸掌柜给他三十两零花,虽然张宗子还能撒泼打滚地弄来一点,但再多了诸掌柜也是没有办法的。 之前有郑地虎在,张宗子几乎用不上什么银子,三十两是很够用的。他除了给自己买了两身里外冬衣替换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花钱的地方,因为买活军这里的书实在很便宜,而他以前花钱的事物,诸如名花、古玩什么的,这里压根就不供给,诸掌柜还买了一套水泥院子,算是铺子里置的产业,由张宗子居住,三十两银子足够张宗子顿顿下馆子的了,他的日子还是相当好过的。唯独的烦恼只是—— “诸大哥,咱们真没有什么能加政审分的办法了么?” 张宗子这一次又是来压榨诸掌柜的,主要倒不是为了要钱,而是为了自己的政审分,他之前一听说谢向上的建议就很感兴趣,非常想去《买活周报》谋个职务,谢向上帮他打听了一下,告诉他,张宗子两个条件都不够,第一,政审分不够,第二,他的语文分数也不够,《买活周报》至少要初级班就读,有一次语文考试在九十分以上才能参加。 后者还好解决,张宗子是很灵活机动的,学就是了,他之前的成绩不够,只是因为他还抱着自己的一点矜持,觉得买活军虽然什么都好,但是在文雅上还是不如外头的。但自从见到天河舟之后,不知为什么,这点最后的骄傲也就没有了,张宗子最近不断地认识到自己的无知,他找工作也不是为了钱,而是想尽量地多从买活军这里学到些什么。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给编辑部倒贴钱。 但即便如此,不要工资也不是张宗子的优势,他的政审分不足,而且是严重不足——他是作为肉票被绑回来的,算外来户,基础分很低,而且他祖父也不赞成他来云县,所以他无法共享张家的政审分,买活军这里的政审分是这么规定的,没有分家的话,父子兄弟之间是可以共享一定的基础分的,可以按比例折算,比如张家因为做生意,陆续累积了20个政审分,那么张家的子弟过来读书求职,基础分数也会比单纯的外来户要高一些。但像张宗子这样的情况,除非诸掌柜拿出老爷的书信,还要加盖了当时开户时的印章,否则是无法继承分数的。张宗子的连郝六哥都不如……郝六哥至少还是船工,属于紧缺职业,刚来就给他加了五分,又因为带了两个女娘来,又加了一分,这里起步就是九分了。 编辑部的招聘中,对政审分的要求相当的高,至少需要二十五分,张宗子这一阵子潜心钻研政审分制度,现在已经是半个专家了。二十五分在非吏目岗位里算是很高的了,一般的说,现在较为低端的工作对政审分都没有要求,只有账房、会计、伙计、厨师,这些对东家的生意很重要,需要对人品有一定要求的职位,才会要求个二十分的政审分,这基本就是摆脱了新占之地名号后,老百姓的基础分。 想要再加五分,容易不容易呢?倒也是容易的,加分的点不少,比如倘若一个村子愿意给女娘分田,该村所有人口都能加个三分,这里就二十三分了,考试中成绩优异,在县里取得名次也加分。平民百姓只要品学兼优,凑到二十五分并不难,卡他们的是语文成绩,大部分学生在初级班,很难考到九十分以上。能够轻易取得这个成绩的,家里多数都有一定的教育背景。不过百姓们想去买活周报当编辑的人也并不多,那不就是个印书坊吗?大部分文章都是官府刊载,这工作远没有吏目来得有吸引力。 像是张宗子这样的情况,要凑基础分就比较棘手了,首先他要写信说服祖父,让祖父愿意和他共享自己的政审分——这里大约是十五分,而且积攒得是不容易的,商户和买活军做生意,一次要达到一定金额以上,才能加一分,封顶是十五分,张家能拿到十五分说明和买活军贸易活跃,还是大客户,因此谢向上、于小月他们对张宗子还算是比较客气。 而剩下的十分,只能想办法从别处凑,要么是能为买活军买到稀缺商品,比如前段时间的牛,一次二十头以上能额外多加一分,数量再多还能再加,最多不超过4分。这个张宗子现在是赶不到了,只能等买活军再度扩张,因为买活军治下现在的确是不缺牛了。最近报纸上搜求的是能造船的阴干木,这个他说实话也的确弄不到。 要么,就是能为买活军介绍到稀缺的人才——船工是一种,撮合阴干木交易,带来阴干木大商户也算,要么就是曾考中过进士的人才,实在不行举人也能按数量来加分,这一点张宗子不占什么优势,真正占优势的是从前的县令,那都是实打实的进士出身,比如于小月的父亲于县令,阖家先后前来投奔的前衢县王县令,云县被占据时已没有县令,忽略不计,除此外还有长溪县、吴兴县、江县、延平府……这几个县令互相说服,立心在本地安家之后就开始各种写信拉人头,真给他们拉了不少同年过来,要不然于小月也不可能入选军队,她政审分原本是不够的。 张宗子现在对于姑娘没有什么旖旎的心思了,只有无尽的妒忌,太过分了!凭什么她就能说服父亲,而张宗子自己怎么写信哀求,祖父都铁石心肠呢?这一定是母亲故去的缘故,没有母亲在祖父面前斡旋,祖父现在显然更疼爱平子,把他都给忘啦! 指望祖父出面拉人头是不行的了,他舅舅更不可能被说服,而且确实也不方便,那几个县令基本全族都过来了,而且原本就人微言轻,像是他舅舅那样还指望在敏朝有所建树的官员,是不可能为张宗子想当采风使就去写信拉人头的。 如果这也不行的话,那就只能指望张宗子自己发挥奇才,为买活军夺取绍兴立下汗马功劳,帮助买活军消化绍兴了,但这也是很难的,因为绍兴本地的读书人非常多,张家并不在舆论上占有明显的优势,张宗子觉得自己的家乡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说不定会给买活军带来很大的麻烦,而且也看不出买活军有什么往之江道扩张的欲望,目前看来,买活军应该是要和鸡笼岛的十八芝合流,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海事上。 “唉!” 这天周六晚上,他找郝六哥吃饭时便忍不住唉声叹气了起来,“你说我该去哪找政审分呢,大陆,难不成我要被卡死在这两分上了?对了,你们之前的那个军训计划,向上大哥怎么说来着?他答应了吗?这个能不能加分啊?如果能加分,那我也去!”他已经不择手段了。 实际上,张宗子的年纪很可能比谢向上、郑地虎和郝大陆都大,但他叫别人大哥实在是很习惯的,而且也一点都不违和,郝六哥一边穿衣服一边摇头说,“不是非常顺利,吃饭时再谈吧。” 郝六哥因为有个小脚母亲要奉养,并不能住在宿舍里,他们一家还是赁房住,是老式的木板房,条件不算太好,天色暗了,他那小妹正在屋里屋外的点蜡烛——她们倒是不去吃饭的,虽然张宗子愿意请客,但对他们刚刚外来的人来说,女眷似乎还是不习惯参与男丁的交际。听到张宗子的感慨,她看了他几眼,便拉了下郝六哥的衣袖,轻轻用方言对他说了几句话,自己先躲进屋子里去了。 郝六哥听了,倒是噢了一声,转头说。“宗子哥哥,我幺妹倒是给你出了个主意——你想进编辑部去,便只能是破格录取,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先给编辑部投几篇稿子呢?” 160 郝大陆也卡分 投稿? 这是个有些陌生的概念,张宗子也用了一点时间来理解,“买活周报上除了广告以外,也接受外人撰写的文章故事吗?” 《买活周报》迄今为止,已经发行了有一二十期了,其中的版式也为大家所熟悉,第一版、第二版一般都是属于官府大事的,第一版用来宣布一些关系到买活军全境的大事,而第二版一般都是地方性的政策变动告知,还有一些吏目招考、扫盲班考试成绩总结之类的文章,像张宗子有时候都会跳去不看,此外,还有一些种地的知识,这个倒是农户们很留意的。 第三版一般是医学养生知识为主,这一版是最受百姓们欢迎的,而且凡是刊登出来的知识,都能引起民间的热潮,比如说买活军介绍了抽烟可能致癌,刹那间烟草就卖不动了,而且常常炒菜的厨师中也流行起了戴棉纱口罩,又有提倡灭鼠,防止鼠疫,于是民间争相养猫,从北到南都有富户悬赏买老鼠尾巴,就连乡间也热衷于挖田鼠洞云云。 第四版、第五版,便是商家最为关注的广告了,求购、销售、招聘广告都在上头,每一期周报发行,立刻就会有长随买下十余份,送到客栈来,当天客栈里吃早茶的掌柜们没有不看广告,不做标注的,而招聘广告在民间也非常的走红,很多人家会研究招聘广告的变动,以此来判断自己今年的行动,该去哪里做工?做什么工?这些事情都可以从第五版上看出来。 第六版、第七版,内容就要随意很多了,有时候会刊载一些社会上的新闻,编辑部对此的态度也是不一,或许是赞许,或许是反对,或许便是很中立的报道,也有读者来信的板块,但并不很稳定。有时候还会写一些趣味数学题,一些科学知识,张宗子是很仔细地看这几版的,仔细想想,这读者来信也可以算做是投稿——而且给编辑部写信的读者应当很多,不知道编辑部筛选的标准是什么。 “上一次看到的读者来信,是临城县两个老先生的来信,呼吁分家时要留下足够的温厚体面,同时细数了他们所知的,老人分家后的凄凉结局,请买活军出面要管束子孙不孝。”张宗子记性好,“这大概是七期以前,后续还有一些来信是回复这个倡议的,好像都是以老人家为多,但好像不见官府有什么表态呢。” 这和外头也是截然不同的,因为维护孝道是外间官府的大事,但买活军对此却似乎很懒怠,这是一个非常注重协议的官府,他们倒是在第六版刊发了一些分家的社会新闻,介绍了老人是如何运用协议来维护自己的利益的,似乎算做是读者来信的回应。张宗子想到这里,便觉得脑海中又有一块区域仿佛被打开了一些——这算不算是对民间的呼声有所回应? 好新鲜啊,还是第一次看到官府用报纸来回应民间的一些舆论清议的…… 要说民间舆论影响官场,敏朝当然不是没有,甚至还非常的风行,敏朝的太学生一向是很会闹事的,读书人也很懂得利用清流来为自己沽名钓誉,受廷杖被视为是一种荣耀,读书人很习惯于用过激的手段来获取舆论的关注,从而迫使朝廷在某事上做出正式的表态——不过,这表态通常是以批红、谕令的方式传达,表面上不太会有明确的因果。 虽然朝廷也有报纸,但似乎从未采取过在报纸上刊发文章进行回应的形式,张宗子不由得就琢磨了好一会,作为一个读书人,虽然还没有明确地涉足政治,但他已经感觉到了这种做法的许多好处,并俨然因此心醉神迷了起来。 “令妹的意思是让我给编辑部写信吗?以读者来信的方式投稿?” 郝大陆的这个妹妹是不怎么愿意和男□□际的,虽然平时上课时挺活泼,但基本不和男性直接对话,既然如此,出于礼貌张宗子也就选择让郝六哥来当中人,他在自己的房子里宴客,请诸掌柜铺子里的小伙计跑腿买了饭菜来,大家分席而坐,李小妹和郝太太在里间帘子后头,三个男人在外头,各领了一个高桌,算是一席,这是‘外头’很常见的宴客方式,连郝六哥、安叔这样的苦力都不陌生,但在云县却是绝对的少数派,云县这里现在男女同桌用餐已经完全不是事了。 因为女眷们难得登门,机灵的伙计小白抬高了宴请标准,买回来的菜有糖醋鸡架、水煮肉片、铁锅炖鹅,贴的玉米面饼子,还有蘸酱吃脆生生的小黄瓜,这道菜不便宜,才刚开春,大家都在吃腌菜,生黄瓜都是在玻璃暖房,或者有地暖的房子里培育的,这道菜比肉还贵。 除了鸡架照顾了张宗子的口味,其余几道菜无不是浓油赤酱,水煮肉片放了大量的辣椒,很对川人的胃口——川人实在爱吃辣味,他们几乎疯狂地消费新上市的辣椒干,甚至在自己租住的小院子里已经起了土垄,准备一开春就种起辣椒来。郝六哥坐下来,先吃了几个饼子,再开始吃肉,张宗子自己拿着鸡架啃,也不在乎吃相,倒觉得痛快。至于安叔,他喜欢吃鹅头,正就着杯中饮子啃呢——他们倒都没有喝酒,因为买活军不喜欢活死人喝酒,只是喝着甜甜的米汁。 李小妹隔着帘子也可以听到张宗子的话,她是听得懂的,也会说官话,但依然是用川蜀方言回答,郝大陆做翻译,“那倒不是,她如今在川香蜀味做帮厨,那家小馆子距离周报编辑部在云县的办事处很近,编辑们时常会来吃饭的,也有提到稿子不够用,尤其是第六版、第七版,负责这两版的编辑老被训斥呢,因为现在每一稿都还要六姐过目的,六姐觉得他们能力不足。” 这倒是在理的——买活军崛起才多久呢?彬山老班底才多少人?他们的确是缺人才的,而在这方面,外头的读书人,尤其是张宗子的确拥有常人难以比拟的优势,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不足在何处,可有说?” “首先是写作格式不对,不按范式,这里有编辑原也有秀才功名的,他老写得太深奥了,就和以前那种文章一样,文绉绉的,俺们看不懂,六姐说百姓不懂就不行,不管文字多雅驯都不行,报纸就必须写大白话 ,要所有人都能看懂,得和第九版、第十版的笑话、故事、一样。” “要学白诗嘛!”张宗子信心十足,大不了以后都请老妇读稿,“还有呢?” “还有就是选材太拘谨了,而且写得慢。”郝六哥倒是做得好翻译,连安叔也听得饶有兴致,“周报不是说每一期都有七天写稿,要校对、排印、印刷、裁剪、分发,譬如说咱们看的这一期,是昨天发售的,其实一周前就基本要定稿。官府发来的文章,照本宣科也就是了,倒是不难,需要编辑自己采编的版面,七天两页,你算算,至少是两三万字,云县这里两个编辑,许县那里两个编辑,四个人,七天合计要写四五万字,而且这不能瞎编的,不是话本子,你就想想,这有多难吧。” 如果是各地的新闻,那还要算上去采风的路费,张宗子这么一算,顿时意识到四个编辑的确是不堪重负,有接受社会来稿的需求,当下便眼睛发亮,摩拳擦掌,“不错,不错,多谢李姑娘提醒,这正合适我!” 又叹道,“李姑娘如此灵醒,成绩也好,做个帮厨真是委屈了。” 郝六哥也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惜她政审分不够,现在只能先读初级班,看看风头,唉,我们这批新来客,许多都要卡在政审分上。” 大家都是卡分人,张宗子很能体会郝六哥、李小妹的困难,尤其是这种急于进步,却囿于制度而被本地人甩下的感觉并不好。当下便道,“大陆,你也该写信去报纸,为咱们这些在本地讨生活的外地人发发声——别怕写不好,我可以为你润色。我瞧你们一家都是难得的人才,但现在却不得个好职位,伯母也只是为人缝补度日,确实叫人心里不服气。” 这是实话,固然,买活军这里的日子,和叙州那里比起来,完全是天上地下,便是靠着郝六哥和安叔做船工的收入,要养活一家四口也不是什么问题。但人比人,比死人,郝六哥又是个有雄心的人,首先摆在这里,便是房子的问题,云县这里的水泥院子,一间现在是要一二百两银子了,将来还会更贵,他们是船工又一定只能住在云县,那么买房便成了个很大的问题,其次郝六哥还想包船回老家去接人,这里动静都是要钱,他的确有强烈的晋升欲望,只是现在暂时还没找到方向。 安叔是老船工,也只能做船工,郝六哥,若完全按他自己的心意,他是想当兵的,这一点张宗子也是知道,只是和他一样卡在了政审分上。还有一个,他母亲是小脚,郝六哥去当兵了便无人照顾,这也牵绊了他的脚步。 至于两个女眷,郝太太现在也在上初级班,只是她求职不太好找——她走路不方便,干不了重活,就只能找些文员、账房的活计,但账房也要走路呀,这一个走路,便把郝太太限制住了,她只能做些缝补的细活,自己开了个小裁缝铺,为那些忙于工作,无心手工的家庭做些缝汗衫里兜、绣时兴花样的小活计,一天勉强赚个二三十,连育儿所都开不了,因带孩子还是很需要体力的。 李小妹这里,她不喜欢和男人接触,选择就业的余地也就很有限,由于云县这里的工厂暂时都满员,要做工得离开云县,她又不愿离开郝家,便只能先在私人开的餐馆里找了帮厨的活计。一天三十文,倒也不多不少,但显然各方面都不如在工厂里做工体面。这四个人四个姓的古怪家庭里,只有安叔的职业是很如意的,其余三个人都各有各的烦恼。 郝六哥这里,烦恼又比别人多了一点,那就是他想组建义军,接受训练,做买活军的辅兵,这个提议,他和毛荷花都满心以为必然能被买活军喜欢,但却被谢向上拒绝了,买活军并不需要辅兵,说到运送物资,他们自己的吏目是最出色当行的,而且军队里本来就有勤务兵的训练。 这是明面上的理由,但实际上,真正的原因不会这么简单。张宗子吃了一杯米汁,慢慢地寻思了起来。他这阵子常和郑地虎在一起,听他谈论天下大事,眼界不知不觉也打开了些,因便道,“大陆,仔细想来,也难怪向上大哥会直接拒绝——你想想,乡党受训,那就是乡兵啊,这支乡兵的统帅是谁呢?除了你和那位荷花大姐以外,恐怕他们是不会服从于别人的,买活军这不等于是出力在为别人练兵吗?” 这话郝六哥听进去了,他呆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有些悔恨地说,“唉!这我没想到——但——” “但‘外头’不都这样吗?操练乡兵,都是本地人挑头,官府和乡兵的首领打好交道,便可以不断地扩大自己率领的乡兵范围,达成势力的扩张……”张宗子说,“但买活军这里,和外头又是完全不同的,大陆,咱们不能以从前的经验来套用到现在,需要随机应变才好啊。以买活军治理的精细程度,就算你们不需要买活军帮忙练兵……我觉得他们也是不会允许有人在军队外还能掌握一支定期操练的乡兵的,你怎么说呢?” 这一次,不等郝大陆,连安叔都用不熟练的官话说,“不可能的,绝不许的。” 看来他之前也不赞成,只是很难说出缘由来,现在被张宗子说透了,便立刻迫不及待地附和了起来,只是叫他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安叔也拿不出来了,只对郝大陆道,“我知道你心急,这里地方是好,也都想让兄弟们享福,但办大事的人,要懂得忍噻,你在造船,便先把造船学好了,再说其他的不迟。” 郝大陆苦笑着喝了半杯米汁——造一艘船起码两年,三年都是有的,而且还是见过了天河舟以后便变得那么没劲的小船,张宗子倒是可以体会到郝大陆心底的焦急,也帮他想着办法,忽而灵感袭来,不由笑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也是从报纸上看来想到的,你说,若是川蜀汉子合议承诺,若是分了田地成村耕种,便保女娘也能分田,若是在城做工,便保了将来自己儿女平等继承财产——如此签下文书,以此为担保,能不能先赊些政审分来用,叫你们可以参军,让买活军的船只,优先去叙州那一带接人过来呢?” 161 张宗子,大孝子! 赊分这个想法,并不是张宗子突发奇想,而是他自己心里早就在一个劲儿意淫的美梦——如果分可以赊就好了,如果政审分可以赊的话,他就能提前四十年把自己的家产变现,捐献给买活军的那部分政审分提前取到手使用:张宗子的父亲今年也才四十岁刚出头,分家产怎么都是几十年后的事,不过,人生七十古来稀,张宗子觉得他把父亲的寿命多料了十年已经很孝顺了。 他心底还藏了一个更孝顺的计划,张家是绍兴一带的大家大族,张宗子的亲朋好友中就有十几个进士,他亲舅舅先在朝中为官,此时暂时下野,这是个可以绑架的对象,此外,他父亲此刻也在山阳道鲁王府中做长史,张宗子将来也可以效仿延平郡王府,说动——或者干脆胁迫父亲来个鱼死网破、里应外合,让买活军吞没鲁王府的万贯家财。这都可以给张宗子换来丰沛的政审分。 不过他目前还没有勇气主持如此庞大的计划,也在人选中跳跃不定,娘亲舅大,张宗子是被外曾祖养大的,与舅舅的感情很深,似乎孝顺舅舅更可行一些,但父亲又是血缘上和他最亲近的人,而且鲁王府肯定要比绍兴张家要有钱得多,倘若拿下了鲁王府,买活军在登莱的行事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和东江军的联系也将更方便,更紧密。 他自个儿的政审分还在云里飘着,张宗子便热情地先为郝六哥分析筹划,作为自家的演练。“咱们在买活军这里也呆了一个月了,此处和外头处处都是不同的,其中最不同的一点,便是人情在此处是没有什么作用的——是以,我以为,便是由我来执笔,为你们渲染叙州兄弟的苦楚,更在报纸上发了出去,也不会起到什么效果,买活军是不会搭理的。天下受苦的人太多了,叙州并不比别处就多苦什么。” 这一点郝六哥也是认可的,点头道,“是了,说苦,辽东是真苦,我们川蜀虽然也闹乱子,总的来讲,要好得多。连东江军尚且不能说动官府,多出船去运人回来,便可见得官府做事,是只讲好处的,宗子哥哥,这一点你看得明白,弟弟佩服。” 郝六哥虽然囿于见识,先出了个馊主意,但他也有过人之处,一来是有气魄,有领袖心,二来便是说话好听,张宗子吃他一捧,不由眉花眼笑,吃了一杯米汁,又分析道,“既然如此,那这思路便很简单了,和买活军打交道,要许之以利,你想让他们多做事,便要让他们看到多做事的好处。那么买活军现在看重的是什么呢?今年是不要牛了,他们要铁,这个川蜀自古便没有多少。” “船工,川蜀是有一些的,但还不够,因为大江沿岸,河船工很多,川蜀算来是在大江上游,距离最远。这不算什么突出的优势——那么除此以外,他们还看重什么呢?” “人才,买活军还看重人才。而且这里的人才和外头不同,可以分为几种,第一种是一来就能考过扫盲班,之后便可以投入生产,被他们使用的人才,譬如小弟这样,在外是个读书人,考过了之后,不论是做小吏目还是做账房,都是合用的,这一种,买活军很乐意接收。但川蜀那里的百姓,能符合这一条的很少。” “第二种呢,便是我从报纸上总结出来的——买活军需要在生活范式上完全听从他们安排,并且发自内心接受的,能干粗活,能服从指挥,能上课的汉子。” 这句话一出口,郝六哥和安叔都不由得精神一振,安叔连米汁儿都忘记喝了——他一直偷偷往米汁里兑点酒,另外两个人装着没看到而已。郝六哥更是脱口而出,“是呀!这话我怎么就说不出口呢——宗子哥哥真是……善总结!我那三德兄弟便如你一样聪明。” 有这两个捧哏,张宗子也是谈兴更高,嘿嘿一笑,自得道,“这也是我从报纸上总结出来的,按说以咱们买活军的勇武,又有那天河舟相助,便是刹那间席卷天下,又有什么不能的呢?买活军之所以扩张得慢,恰恰是因为六姐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去培育百姓,她是要百姓全按她的意思去活才开心。” “那六姐想要什么样的百姓呢?第一,是爱上学的,这一点谁都能看得出来。六姐喜欢所有人都上学。” 说到这里,众人脸上都浮起微笑,张宗子是钦佩,而郝六哥等人却是发自肺腑的感激,不论他多急于出头,多么怨恨这政审分的制度,郝六哥对六姐,对买活军治下这好日子的感恩戴德也是不会有丝毫褪色的。 “第二,是爱写协议的,这也可以分为处事清爽,成年后便分家,分家协议写得清清爽爽,不出纷争,一家人各自报效官府,便是调动去别的城市,也能顺从,而不是尽量在本地抱团,到处地和别的宗族起纷争,总之便是尽量地听官府的话,除此之外,不让任何一个团体来约束他。” 这里有许多话,张宗子也是一边说,一边整理思绪,感觉思路变得更加清晰了。他说道,“第三就是能遵守六姐这里的新规矩——给女娘继承家产,给女娘分田,当然,自然是再没有缠足这一说的了,此外还有给女娘上学,让女娘出去做工,或者在婚书上也可以做出协议,任何权益都平等。总之就是这些新东西,是不易为本地人接受的,那就是我们这些外来人的优势,他们本地人已经过上好日子了,可咱们叙州的兄弟有些还活不下去那!这些事情有什么是不能让步的呢?倘若还有人觉得这些都是坏了规矩,是不能接受的,那就说明他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可以先把来买活军的机会让给别的兄弟嘛!” 为什么本地人有些还犹犹豫豫,不愿接受这些新规矩?郝六哥以为这也是能理解的,因为这些规定,对他来说一个并没有什么好处,甚至有些似乎还有害,第二个和原本的生活也有极大的不同,本心里总有些怀疑,是一种不愿去变化的心态。 倘若他也和本地人一样,无求于官府,生计无忧,对这种非强迫的措施,他大可以置之不理。但既然现在他有所求,而且有所图,也想着出人头地做一番事业,那郝六哥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些政策看似并不强制,但其实已经反应了官府的需求——原来都吃黍米饭,突然间官府说还可以吃菰米饭,他要是不想卖菰米,费这事干嘛呢? 虽然或许遵守这些规定并不会立刻加政审分,但若是想在买活军这里步步高升,那肯定是要拥护所有新政策的。郝六哥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觉得张宗子说得很对,本地人犹豫,那就是外地人的机会,本地人已经过上好日子了,难免挑三拣四,他们的热情绝对比不上想要过着好日子的外地人,二者的心态完全是两种样子。 “说得对!”他立刻便表态道,“我可以代我们巴蜀船工说一句,这些政策我们全都可以遵守,半点不打折扣,倘若能让我带船回去接人,那么要上船的人若是不按手印,不承认这些,是绝不会叫他上船的,这些买活军的吏目都可以做见证!有一个算一个,我们叙州来的人,定然 都能做六姐这里的良善百姓!等将来六姐收服了巴蜀之后,我们也一定下死力去做工作,保证在巴蜀这一带把规矩都铺开,绝不叫我们赊来的分数落空倒扣回去!” 他说这话是极其真心实意的,因为这关系到了郝六哥现在的晋升通道,如果不能说动买活军赊分,郝六哥就几乎是卡死在船工这个岗位上,不能有丝毫的变化,李小妹等人也便不能考吏目,一步慢,步步慢,这让他们怎么能甘心呢? 张宗子也相信郝六哥不是花言巧语,因为买活军对规矩一向是非常严格的,比如说张宗子,他很得徐先生的喜爱,甚至听谢向上说,连六姐都知道他的名字,听到他们禀报这个主动投靠的肉票时,还笑着说了一句,‘是他呀——’(张宗子当时心潮起伏了好久,他觉得这预示着将来他是个大人物),但即便如此,规矩就是规矩,张宗子还是没有额外的政审加分,也不能登上天河舟去看一看,他的《桴海观大舟记》依旧缺失了登舟后的所见,只能从徐先生的复述中去想象和摘抄。 这是想起来就让人落泪的伤心事,但也说明了规矩的严格。张宗子现在发现,规矩越严格,对于遵守规矩的人来说就越有力,只有如此一丝不苟的执行规矩,人们才会消除对规矩的质疑,更主动地去适应规矩,比如郝六哥,现在他虽然因为政审分而痛苦,但却并不会怀疑这不公平,这是对叙州人的苛待,毕竟连张宗子这么有办法的人,也一样因为政审分而为难呢。他还是积极地想要通过拥护规矩——而不是破坏规矩,为自己谋取一些利益。 “这件事由我来形成文字,递给向上大哥吧。”他们商议着就把此事定了下来,“还是不要再麻烦毛家姑娘了,主要是这主意也帮不上她们。” 辽东那里是一个运力的扩大问题,和叙州这里希望能建立固定运力,的确有所不同,现在登船来的辽东人本来就是女娘居多,买活军这里的政策对她们来说本就是有利的,就没办法割让自身原本拥有的选择权利来换取更多。郝六哥若有所思,他觉得今晚这顿饭比之前蹭郑老哥都更有意义得多,他的脑子仿佛都更好使了,感觉学会了一种新的看待事物的办法——而且还是能到处去用的办法,并不止限于这一件事上。 定下了这么一件大事,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错,虽然还不知道结果,但至少有进展,吃喝起来便更有劲头了,郝六哥已经吃完了自己面前的那些菜肴,小白买得好,份量五个人分分,几乎都没有剩菜——这里最无事做的张宗子,现在一天至少也要走万把步的,郝老娘操持家务,李小妹帮厨要颠铁锅,安叔和郝六哥是船工,体力消耗都大,食量也自然跟着大了起来。 如果是在外头,请客没有什么菜剩下,那就是主人小气了,但买活军这里不卖折箩,又不喜欢浪费,时兴的是一种新规矩,那就是请客时大家都刚好能吃完,便说明主人会点菜,对客人的食量也了解,彼此的交情深。这几个菜,糖醋鸡架又酸又甜,不能下酒,下米汁也是好的,而铁锅炖鹅,这是本朝人认为最名贵的家禽,用铁锅慢炖,肉烂骨酥,加了山阳来的好酱,滋味也是醇厚咸香。安叔非常欣赏这个菜,就着买活军这里新出的玉米面饼子,蘸着汤吃饼,连酒都不喝了。 蘸酱菜是早吃完的,在冬日里,黄瓜就该生吃,非如此不足以显示出它的珍贵,那股子清香被鸡蛋炸酱激发,包着千张送入口中,虽然份量有限,但却非常惹味,让人口齿清新。而郝六哥这里,水煮肉片下头垫巴的泡白菜,他都吃完了,这会儿的水煮肉片没有油浇在上头,真的是水煮,垫着泡白菜,把猪肉片得很细,抓了生粉,用热水烫熟了撒两勺辣椒粉,咸味和风味都来自于下头的坛子泡白菜。郝六哥吃完了这些所有菜,还要把汤架在小炉子上,烧热了来下了一碗米粉吃。 “痛快!” 这食量和之前比,大约只有三分之一了,但对常人来说仍是大肚汉,张宗子等人都在吃茶了,见到郝六哥吃得如此豪爽,也不由得都会心微笑,尤其是张宗子,他自己胃口不大,但很喜欢看别人吃东西。郝太太在屋内也用川话说了几句,郝六哥回道,“知道了,不再加辣椒油——我娘怕我吃太油,滑了肠子。” 张宗子已经和安叔议论起了云县这里的美食,云县的食物,在三省都是有数的丰富,这里云集了南北方各式各样的干货特产,本身又盛产海鲜、海带,还有谢六姐带来的仙界菜式,而小贩们汲取这些长处,也在不断地推陈出新,除了炸鸡一样,因为油必须特制,本地不易买到之外,其余什么铁板豆腐、铁锅炖大鹅、玉米面贴饼子,豌豆焖面,都是买活军甫一推出,民间立刻风行,四处都开出了仿制的小摊来,如今引领本地风尚的还是买活军官营的酒楼,但各家小酒馆也是各有绝活,时不时推陈出新,大大地方便了张宗子这样的小老饕。 “最近连辣椒粽子都有了,是将梅干菜做得很辣,包了厚厚的肥肉进去,非常开胃,安叔你们可尝过没有?” “何止辣椒粽子,如今金华酥饼都有些做得很辣,辣椒这东西还真是,下饭得很……” 众人闲谈了一会,又切了柿饼分食,作为甜点,这柿饼也不知是从何处贩来的,上头结了厚厚的白霜,吃在嘴里蜜一样甜。卖价倒也不贵,应该是沿海货——正吃着,郝太太在屋内又开口了,直接说的是官话,和张宗子闲聊,“张少爷预备写什么文章去投稿呢?” 张宗子其实也正盘算着此事,听问,便说了起来,“第一篇自然是看了大船后写的观船记,若论文字,应当还是看得过去的,若能刊登了,也可起到一些弘扬天威的效用,不过我还要改改,原本的文笔是有些拗口的。” 这一篇能否获得刊登,他是存疑的,因为买活军必然也会报道大船现身的事情——这消息根本是瞒不住的,固然张宗子的文笔好,但题材重复,不知会不会影响刊用。第二篇张宗子是想过一段时间写,“第二便是赊分了,不过此事我打算等几个月,若是确实可行,而叙州的航道也建立了起来,之后再写,给咱们留一段时日。” 这件事也是无法瞒人的,但不能现在就发表,一来是买活军还没表态,二来就是买活军这里的外来户很多,可以想见,许多人都会有郝大陆的念头,想要再拉更多人来这里。若发表得太早,竞争或许会很激烈,要给郝大陆留出操办的时间。 “嗯。”郝太太称赞,“张少爷大才,买活军定然喜欢关于赊分的文章。” “不过,此事还需时日,如若张少爷不嫌弃,明日或许可以随我一起,去医院走一走,一来是探访我孙子,或许可以出一期对小儿传染病的文章,二来,老身是准备去看看医生,问这放足手术的事,以老身所见,此事定然也能敷衍出一篇极合买活军口味的文章呢。” 162 臭不可闻的世道 放足手术? 单单是手术两个字,就足以引起张宗子的好奇心了,更不说郝太太还加了‘放足’这两个字。张宗子忽而意识到买活军这里的女娘有许多或许都要放足——南边的百姓们之中,缠足并不是很兴盛的风气,而他们的女眷也是时常出面做事的,买活军这里,读书人家的女眷和这些百姓中的女娘,在外貌上已没有了太大的区别,是以张宗子完全遗忘了这一茬,是啊,中上层人家的女儿有许多是缠足的,看这里的女娘大多数奔走无碍,难道她们个个都接受了‘放足手术’了么? 对于张宗子这样的文人来说,关心女子的脚不算是什么出格的事情,有些自诩放浪的才子,甚至还会撰写什么‘品足闻香录’,对伎女的小脚夸夸其谈,罗列出各种缠法的特点。尤其是心学大盛之后,读书人放浪形骸,几乎无所不至,凡是对其产生反感的,动辄打为泥古不化,受到这样的风气影响,文人写品足文并不被认为是失德,张宗子从前对这些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倒也不觉得陪郝太太去医院咨询放足手术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和郝大陆兄弟论交,郝太太就是他的长辈,郝大陆要上工,他这个闲人得了空,陪长辈一起去医院也是应该的。 因为要上课的缘故,他们在学校碰头,郝大陆背着母亲来上学,放学后把母亲移交给张宗子,便匆匆赶去造船厂了。张宗子没有体力背郝太太,便租了一头驴来,请郝太太骑在上头,他为郝太太牵着驴一起走去医院,途中问道,“伯母,你是如何知道买活军会做这个手术的呢?” 郝太太今年大概是快五十岁了,因为生活困苦的缘故,她看着已颇苍老了,满面的皱纹,身材也十分佝偻,只看模样,很难想象她从前也是北地名花,但这在此时是很常见的,贫困和饥饿能让人老得很快,好颜色真是不几年就消失,不像是后世,四五十岁的女星还能拥有少女感,从十六岁到四十六岁、五十六岁,青春饭能吃三十年是至少的。 在这时候,青春饭大概就只有五六年的吃头,一个红花魁十三四岁成名,到了十五六岁就算是老了,十七八岁时倘若没有从良,十九岁、二十岁就堕落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能活过二十五岁的都很少。郝太太并不算是表子中最命苦的那拨人,好歹她活到了现在,也养活了两个儿子,甚至还看到了自己的第三代。 她的谈吐倒是很文雅的,这一点就浸透了出身来历的熏陶,像她们家原本的阶层,若不是表子出身,一般的主妇都是目不识丁、谈吐粗野,也很没有眼界。不像是郝太太,考试成绩好不说,讲起话来也是不紧不慢,官话更说得很好——郝大陆的官话应该就是跟母亲学的。 “能不能做也不一定,但去问问也好,买活军的医术是极好的,他们能做长短脚的手术——也会柳枝接骨,上回送贤儿去医院的时候,正好看到也有小脚姑娘拄着拐杖去看医生,攀谈起来了,才知道买活军这里专门开设了放足科,凡是缠足女子,都可以去咨询放足,设法改善行走,我瞧着好些女孩子都行走如常了,虽不知我这脚还有没有得救,但去问问也好。” 郝大陆的侄子郝贤,这一阵子住在医院附近,这是张宗子已经知道的。因为他们住的那一带,近日有孩子得了百日咳,买活军立刻便将这一带街坊所有八岁以下的小儿都带到医院附近去了,让他们在那里集中居住看管,要住五六天,若没发病,才肯给放回来。 ——虽然有了天花疫苗,但此时的疾病又何止天花呢?只是天花和鼠疫,传染性又强,一旦发病又特别容易死人,因此特别能引起大家的警惕罢了。在这时候,孩子没过十岁,都不能说是养住了,什么百日咳、白喉、结核、痄腮,这都是好在孩童中传播,而且容易死人的流行病。就张宗子记事之后,他们张家自己的弟妹,十个里大概也就养活了五六个,有时候根本不是自己养得是否精心,只在于所居住的城镇有没有流行这些疾病,若是有,那就很难防住,总是有患病的几率,而一旦患病,能不能熬得过来就完全听天由命了。 从前没有办法,但现在,百姓们有了新的指望,在牛痘被证明了有效——接种了牛痘以后,到现在足足过了一年,买活军治下的确没有听说流行天花,这就可以说是疫苗是很有效的,张宗子就时常听到身边有人在说,希望买活军还能研制出别的疫苗,如果报纸真的开放投稿的话,他觉得肯定也有不少文章会提到这件事的。 既然如此,买活军将孩童带走的行为,倒是得到了大部分百姓的支持,因为他们大多都要上工,孩子在家无人照管,便是发热了也很难及时发现,就是从传染性来考虑,孩子们要去托儿所,本来就是成群待在一起,在医院倒也是成群,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这么几年下来,倒是也习惯了这种规矩,云县聚居了这么多天南海北的人口,但却没有发生过太大规模的疫病,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郝贤这一批孩童中,大概还有两三个发病,但好在这年头孩子们都听话,让戴棉纱口罩就戴棉纱口罩,让他们自己在各自的小屋里呆着,老师在门外给他们上课,也都能听得进去,数十个孩子里只传染了数个,这算是很好的结果了,余下这些没有传染的孩童,今日便可以让各自家里人来接走,郝太太今日还要帮街坊邻居接他们家的孩子,一共要带走七八个小孩,因此他们到了医院先不忙办这事,而是先挂号去缠足科。 云县的医院,张宗子是闻名已久了,他倒没有来过——大部□□体康健的外来户,到医院来都是为了种疫苗,但张宗子早在老家就种了高价疫苗,再说也没有主动往医院跑的,因此这还是第一次过来。 这医院和云县官府修筑的建筑一样,是长条形的二层小楼,走廊两边都做了诊室,大堂中央是叫号的台子,两侧则是药房,此时人声鼎沸,张宗子一走进来就怔了怔,“居然这么多人!” 郝太太道,“在外头是没有办法,看大夫贵,还一定要抓药,且未必有效,大多数人是看不起的,有病有痛也就自己忍着了。买活军这里,再怎么说,还能养得活自己,又有一点余钱,再加上医院的确不贵,那么,来看病的百姓自然也就很多了。” 张宗子闻言,又是怔了好一会儿——他在来云县以前,几乎从不接触那些看不起病的人群,而每次病痛也都有名医上门看诊抓药,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外头’大多数人都是看不起病的,而这些人的数目,从云县医院的人群来推断,又是如此之多——几乎多到超出了张宗子的想象,和天河舟一样,是他此前从未接触过的巨物。 “在外头,真的连一次医生都不看吗?完全只能自己忍着?” 其实就是看了医生或许也没有用,依旧只能自己忍耐痛苦,但一次医生也不看,那还是很不一样的,张宗子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至少去看了,还是做过努力,还是有希望—— 郝太太闻言便笑了,她说,“唉,张少爷,要不怎么说苦命人呢?苦命人便是这般捱着呀,忍着呀,痛着呀,从落草到入土,有哪一天是完全逞心如意,安详不苦的呢?都忍惯了,不忍又能怎么样呢?” 这回答对于张宗子来说,似乎是太残酷了一些,但他又想不出另外的解释——他看着坐在骨伤科前的一个窝脖儿,卖苦力的,北方人叫他们‘骆驼’,这窝脖儿大概是别处过来的,三十多岁的年纪,看着却很苍老,歪着头坐在那里,不断地揉按着自己的肩膀,那里皮肉是额外隆起的,无疑是多年来劳作留下的痕迹。张宗子忽然意识到,这个窝脖儿,他落草的时候也不是天生就歪着头的——他一定也是吃了难以想象的苦楚,才成了现在的样子,留下了这样的体态。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难过了起来,甚至比这个只是有些不舒服的窝脖儿还要更痛楚,张宗子想——不应该是这样的,老天爷为何对百姓们这么狠呢—— 他心里油然愧疚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实际上在老家绍兴,在武林府,张宗子不知道多少次和这些苦哈哈擦肩而过,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将他们的苦楚看在眼里,那时候他满心都是自己的文章、雅趣,他那些三四十两一盆的名贵兰花,二三百两一把的古琴——这一个多月的云县生活,似乎消解了他眼中的什么障碍,此刻当他真正地看到了这些人间的苦痛时,他反而又不能承受了,很希望快点祛除掉这些陌生的感触,却又难免总是时不时地琢磨 。 “这——也可以治吗?” 放足科就在骨伤科附近,前头也坐了些在等待的女娘,张宗子跟着郝太太一起慢慢地走到放足科门口,在长凳上坐下,眼神还在那窝脖儿身上流连,他不禁就低声问郝太太,“这个——脖子——” “啊,可以的。” 搭话的却是那窝脖儿,他的官话说得已很流利了,但还带了一点江右道的口音,“这都是以前拉纤留下来的老伤了——” 原来张宗子居然连他的职业都猜错了,这不是个窝脖儿,而是江右道过来的老纤夫了,他黑红的脸膛上洋溢着笑意,“以前每逢阴雨天,这一块脖子骨里就往外吹风似的,呼呼的疼,疼得睡不着觉呢!只能靠喝酒!来了这里以后,也是想着,好歹有俩闲钱了,试试看呗,便来挂了号,没想到这药钱还真不贵,吃了两个月,好得多了,现在大夫又教着做了一套导引操,如今已好得多了!” 看得出来,他因为病痛的缓解而相当的幸福,声音是十分洪亮的,周围的病号们也都纷纷地应和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倒是不花钱呢,能治就治,不能治也说明白了,便只能靠自己好,开药也没有什么用。” “那导引操很效验!” “这儿可是个好地方啊!”一个北方汉子也扯着嗓门说,“这里有药神!来了这,我膝盖也不疼了,腿也有劲了,连雀蒙眼都好了——” 张宗子惊讶地望着这群迫不及待地证明着自己得了药神垂青的病人们,他的心情一下又没有那么沉郁了,而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但就在此时,医生叫了郝太太的号,他便只能扶着郝太太走进诊室去,无法再进一步攀谈了。 放足科的诊室,和其余地方一样,都是玻璃窗户,两个看诊桌分别摆在两边,桌后还有白布帘遮着的病床,坐在桌后的医生都穿着粗白布衣服,这两个医生都是女娘,而且年纪不大,桌上摆着她们的名签,张宗子看了一眼,给郝太太看诊的医生叫董莲妹,她看起来决计不会超过二十岁,虽然绷着脸极力做出老练的样子,但总是还有一股掩饰不住的青涩蓬勃之气。 “郝君书,四十六岁……坐吧。”她看了下张宗子,似乎以为他是郝太太的儿子,便没说什么,示意张宗子帮助郝太太坐上特制的高椅,“几岁缠足的?” “五岁。”郝太太说,张宗子尴尬地半侧着身子,不去看隔壁那个看诊桌——那个桌子的女娘刚脱了鞋袜,现在正在穿袜子。刚才进来的时候,他们都看到了这个女娘的脚。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这个女娘裹的是瘦足,脚条子看起来又小又瘦,但并没有折骨,这是南方这里流行的缠法,穿鞋或许是显得俏丽,但脱了鞋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像是孩子的脚长到了成人身上。而且张宗子这些时日其实看过许多劳动妇女的赤足——来赶海的妇女甚多,要下水自然是不穿鞋袜的咯。只是在医院里,仿佛从前的礼仪又回到了脑海中,特别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似乎在逾越着什么禁忌:不在于裸足本身,而在于这种司空见惯地将缠过的足当做疾病来应对的态度,让张宗子感到错乱和不适。 两个病人都在和医生对话,“那你现在走路主要是什么问题?” “走路是还可以,但是不能跑步……走久了脚底板疼。” “扁平足,足弓塌陷,你今年多大?” “十五。” “那还可以,来我教你一套动作,你在家要天天做,这是恢复足弓的……” “五岁缠足开始就是折骨缠吗?” “不是,先缠小,十二岁折骨的,鸨母说太早折骨,人会痛死的,也容易发烧烧死。” “现在还痛吗?” “痛,几乎不能走路。”张宗子忽然想起,的确郝六哥去哪里都背着母亲,而刚才他没有想到去扶一把郝太太,郝太太便是走一段歇一段,速度非常的慢——他在家里习惯了很多女性长辈缓慢的移动速度,居然没有留意哪里不对。 又或者,那些姑姨姐妹们其实也不是出于涵养,而是出于疼痛才走得那样慢? “看看你的脚。” “可能会有点味道。” “不要紧,那个谁,你去开下窗。” 张宗子怔了一下才明白董医生在叫他,他连忙去推窗,冬日咸腥气的海风一下就吹进了屋里,张宗子站在窗前有些局促——他实在很好奇,但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抗拒,可以看、不该看、想看、不敢看,几种念头在他心底拉扯着,一时很难决出高下。 但很快,一股异样的味道蹿到了鼻尖,连站在风口的张宗子都无法忽视,那是一股犹如咸鱼的味道,但还要更臭,是张宗子迄今以来闻过最为腐臭的味道,偏偏又因为夹杂了花香味而格外古怪,令人一闻就生理性地喉咙反呕。 “你这个感染了呀,肉都烂得看到骨头了——这些年一直这样子吗?这么烂肯定不能走路了。” “哎哟,这个真是。” “也不是一直这样——” 董医生的语气依旧还很冷静,而另一个医生也站起来啧啧地感叹着,她们的态度构成了一种极其荒谬的意象——甚至包括郝太太和那个瘦脚女娘,她们也仿佛是习以为常了一般,用轻松的态度谈论着这——这—— 张宗子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问题,那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郝太太,和善而有见识,瞧着一点也不像是常年忍受病痛的郝太太,用这样的口吻谈论着她的脚——常年这样的腐烂着,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烂出了这样的尸臭味!而这仿佛是一件最常见的事! 这味道熏蒸着他的记忆,让他脑海中无数美好的画面似乎都染上了尸臭,扭曲成了活生生的血肉。张宗子所见过的那些纤腰飞舞掌中轻的美人儿,所听过那些关于金莲绣鞋的放浪谈笑,都化成了翩翩起舞的烂肉,化为了变调的野兽咆哮,在他眼前耳边反复回荡—— 他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视线中所望见的肢体似乎暂时没有激起什么反应——也或者是因为他早已浑浑噩噩,难以思想。张宗子失魂落魄,走出病室,开门关门时仿佛又问到了那味道,他突然一下反应过来,自己所看到的那红红白白黄黄,宛如猪蹄、锥体的东西是一个人的脚—— 他受不了了,张宗子捂着嘴冲出了医院,左右顾盼,几乎不顾形象,扑到医院外头的明渠河沟上,抖心搜肝一顿哇哇大吐,吐得反酸水了还是止不下来,一边打呃一边干呕,伸手擦嘴时,不觉又摸了一手眼泪,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哭了。 他怔怔望着污物中模糊的面孔,打从心底感到了由衷的委屈和愤怒,突然哇地一声,孩子般大哭了起来。 怎么能这样子——他又伤心又愤怒又不可置信地想,甚至在这一刻,对自己挚爱的家乡产生了疏离,张宗子感到了一种被欺骗被背叛的愤怒,怎么能这样子,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事—— 又怎么能有这样的世上!难道就没有天理么?难道就没有人伦么?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陋习——张宗子泪流满面地想,这一刻他甚至为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学识而感到深深的羞耻。尽管他前来买活军,也是为了学到一些新东西,但从未有一刻,他感到了这旧日浮华的虚幻,闻到了它的尸臭,看到了它背后的血肉。 这算什么世道?嚼着肉、喝着血,无穷的疼痛,无尽的苦楚,永远的不便,每一步都踩在骨上,只为了什么?只为了成全淫词艳曲中那轻佻的玉笋尖尖、金莲点点?只为了夸耀着贞静雅洁的莲步纤纤,弱柳扶风? 这……这臭不可闻的世道! 这世道,实在不配为此世之道! 163 张宗子爆字数 “缠足实为此世之耻!更为所有佛门善信,道家居士施主之耻,凡逼迫儿女缠足者皆入十八层地狱,缠脚婆三代均遭报应……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谢双瑶忍不住笑了起来,“张宗子是不是闯到放足科去看热闹了,这怎么和喝大了似的。” 她暂且先放下手头的稿件,查看了下谢向上写的报告——像张宗子、毛荷花这些外来户的菁英又或是领袖,凡是买活军的情报部门认为他们有一定观察价值的,都会定期收集一下他们最近的动向,谈谈天,了解一下近况,遇到了什么困难,思想上有什么变化……最后再形成报告,往上层层递送,这样才能让有决策权限的高层,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方便地掌握到人事的详情。 “哦,果然,陪朋友家的长辈去了放足科,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并且发誓要断绝从前所有不良的爱好,连盆景都不再喜爱,他觉得人之缠足和树成盆景一样,都是强行束缚,失之天然,极为残忍。又有盆栽兰花等等,无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断绝天然,决定此后改弦易辙,以天然为贵,并且写了十几篇散文来记叙自己的感悟,又抄录了许多份各自寄给友朋。” “除此以外,还写了五六篇文章向报纸投稿,均以缠足之害为主题,但切入点各自不同……” 谢双瑶翻了翻桌上的稿件堆,果然,这数篇都在其中,除了用十八层地狱进行直接威胁,以佛道两家的理论分析为何缠足触犯了佛道两家的律条,论证为何为子女缠足者,死后必入地狱的这篇之外,从标题来看,还有《缠足为儒门之害!!!》、《缠足坏华夏之基》、《缠足系婴儿夭折女子早亡之始》、《以‘残足’起源之考所见‘残足’实为乱世之象》等四篇雄文,可谓是洋洋大观,从各角度仔细论证了缠足的坏处,也令谢双瑶叹为观止:这就是天生的笔杆子啊,也不知道脑子怎么长的,她自己憋一篇文章都要半天,张宗子这里一写就是五六篇,篇幅还都不短……牛批啊!六六六!编辑部那些秃头编辑估计得羡慕死了。 再看内容,均是围绕主题而写,《缠足为儒门之害》这篇相对来说距离白话文最远,其中有许多引经据典之处,引用典籍表示损毁肢体是残民之举,而儒门弟子既然以君子自命,却不去了解裹脚布下的真相,只一味沉迷于所谓三寸金莲的秀气妩媚,不能明了此陋习对女子身体的摧残,是不求甚解,不堪为君子。倘若了解了其中的危害,却不能将心比心,奔走呼号遏制陋习,是为不仁,不堪为君子,又有明知如此,但碍于世风,为女儿前程着想,忍痛裹足的,是为不勇,不堪为君子,而身居高位的朝廷诸公,却不知为占据天下人口一半的女子辟除陋习,是为无能,亦不堪为君子。 如此连篇累牍的呵斥,看了令人痛快莫名,更事先堵死了许多反驳的借口,张宗子的辩才可见一斑,谢双瑶看得也是津津有味,心想他这是不是把自己一家人都骂进去了——年轻人是好,好就好在这股锐气,只要这股锐气还在,便都还是如朝阳初升一般的年轻人。 再看《缠足坏华夏之基》,这篇文章就显示出了张宗子强大的学习能力,他入云县不过一个多月,已经完全学会了《买活周报》的文风,更重要的是,他的思考方式显然也受到了买活军的影响。 这篇文章指出了几个不容辩驳的事实,第一,缠足不论是什么缠法,都会让女子失去部分劳动力,第二,劳动力的下降会带来整体社会的劳动效率下降,让华夏大地的生产力和战斗力都弱于外夷,外夷女子上马能战,下马可以耕田,一样是一万人,其效率要远胜国朝。 总之,在张宗子的妙笔之下,甚至仿佛连建贼崛起都可以怨怪给缠足了,而且还很难去反驳——谢双瑶觉得朝廷的衮衮诸公至少是没有思路的,因为他们并不晓得,要驳斥这样的言论应该去收集女子缠足的比例,用数据来反驳数据。在她的观点中,能跳出‘我身边’这三个字,从数据层面上审视敏朝社会的人,在如今的朝廷官员里是不多的。 第三篇《缠足系婴儿夭折女子早亡之始》,这篇是最有意思的,通篇倒是没有说理,而是从生理角度出发,仔细地说明了缠足对女子身体的影响,并且做了很仔细的分类——如今的女子缠足,流派有很多,最恶心也最摧残的折骨缠并不是主流,还是以伎家为多,这里有一个原因是技术还没有跟上,折骨缠很容易致使女童感染身亡。 但即便如此,普遍见到的‘穿小鞋’、‘缠瘦脚’等等,看似不怎么吃苦,也会对女子的发育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缠瘦脚会削弱足弓,造成足弓塌陷,也便是扁平足,如此一来女子走路、负重都更容易脚疼,虽然看似因此减少了行走,更加贞静,但对于女子的盆骨发育影响是不可逆的。凡是缠足女子都更容易难产,便是因此,女子缠足之后,盆骨狭小,产育时婴儿发育得较好一些,就很难通过产道,时常造成一尸两命的结果。即便是勉强生产出来,由于产道挤压剧烈,孩子也较为容易出现后遗症,又有强壮的婴儿都难产了,只有孱弱瘦小的婴儿能通过产道分娩,因此只有弱胎能成活,自小便更多病,如此一代比一代更弱,积累下去之后,百姓自然越来越矮小瘦弱,这哪里是美德呢?分明是残民之举啊! 一个为了写文找资料的作家是最疯狂的,谢双瑶看文章就知道,张宗子肯定找到徐子先、李我存二老那里去了,她最近打印了不少社科书籍给二老研究,除了和政治制度有关的那些,只能让徐子先自己研读之外,也不乏一些杂项论文,张宗子这篇文章中的一些结论,应该是从徐子先那里找了一些资料,又去放足科做了一定的调查得来,其中也有谈到他对放足女郎的访谈,提到了‘凡来咨询放足者,十成中倒有十成久走脚痛,更有所谓足弓塌陷者,还会引来其余体态的改变,令人烦恼莫名’。 和这各有所长的前三篇比,第四篇《以‘残足’起源之考所见‘残足’实为乱世之象》,就显示出张宗子的文人本色了,他也是十分博闻强识,虽然在外头的书籍相当少见的云县,但还是凭借手头的文献和自己的回忆,考据了缠足这一陋习的滥觞,并纠正了和‘足纨’、‘绑脚’之间的区别,谈到不能以混淆这二者来进行狡辩—— 【所谓绑脚,不分男女,是由来已久的,这是因为贫家要干活,要走远路,而草鞋粗糙、长靴过于板硬,足衣往往也不甚合脚,用布条缠起脚绑紧之后,不容易受伤,也不容易磨茧、起水泡的缘故……】 这是实话,有些穿越文会把绑腿当做民国时期的发明反向普及给土著,这是有点尴尬的,打绑腿差不多算是传承了一两千年的百姓传统技能,吃力气饭的人很少有不打绑腿的——应该也不会有人以为绑腿就是真的从脚踝开始往上打吧?都是从脚开始一圈一圈的缠裹,要做活的人会缠裹住整个小腿,这有点像是后世的弹力绷带,会起到一个保护关节的作用,避免小腿肿胀,还有就是张宗子说的这些优点了,还有一点,要上山的人,护住小腿也不容易受伤,不怕虫蛇荆棘。 此外,还有一些不用下地做活的人家也一样绑脚,还因此发明了足纨的说法,这是穿在袜子里面的,主要是因为在买活军到来以前,所有的布料几乎都是梭织,没有弹性,袜子不跟 脚不说,还要做一条接缝,这种袜子穿了比不穿还让人不舒服,而且倘若是白绫所做,洗不了几次就会折旧软塌,不堪再穿着。或者是出于保护袜子,减少洗涤次数的考虑,或者是出于穿着舒适的考虑,富家子弟有些也会穿着足纨。 这是后世完全消失了的一种产品,但在此时属于家用品,一般的棉布店大多都有裁衣留下的边角料制成的足纨出售。因此说男女都绑脚,这一点是不错的。但绑脚和缠足的区别,张宗子认为必须加以明晰,他提出将缠足改为‘残足’的说法,道明其中的危害,也限制一些地区不分男女,绑‘长脚’的喜好——此时也有一些地方,连男孩都愿意从小给他裹得较为瘦长,如同‘睡长头’一般,以为美观,张宗子认为这种影响自然的行为违背了天道,对健康也有不利影响,必须予以制止。 为什么说‘残足’是乱世之象呢?由于此时还没有考古学,基本没有开棺一说,张宗子便从诗词入手,进行考证,他认为将女子脚缠小的风俗,最早出现在北宋,在南宋才开始盛行,证据是南北宋的艳词中开始频繁提到金莲、娇小等词语,而唐的诗词则更多的是素足——既然缠足是以鞋小为美,而且绝大多数时候都要裹着足,防止变形,那么伎人便不再会频繁脱鞋了,而唐时的女子无此习俗,便不需要常年裹足,在饮宴场所,时而以素足为诱,进行身体的展示。 既然如此,那还用多说什么?唐的强盛,是敏朝全盛时期也难以比拟的,不说别的,就说西域都护府,到现在可都还没恢复呢。有宋一朝,唯有‘积弱’二字,其疆域之小,便对什么都以小为美残足的陋习,便是由于始终受到强大压力而诞生的畸形审丑,凡是奋发向上,有想恢复华夏全盛之心的君子,都应当尽力反对这个陋习,而果然南宋残足格外风行,也就亡于根本不知残足为何物的圆了。 算上最胡说八道的《鼓动缠足入十八层地狱》,这五篇文章都各有价值,也难怪编辑部很难取舍,每篇文章都有明确的受众取向,而且对此进行了适应。如鼓动缠足入地狱,根本不讲理,就是一味的报应威吓,明显是针对那些愚夫愚妇。而其余几篇,写给百姓看的,便是用语简单,尽量减少生僻字,五篇文章有三四种文风,表达了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亦是充分展现了张宗子的能力,让谢双瑶也不禁点头——的确是好笔杆子,她手下还没有文化素养更出色的人才! 文化素养重要不重要呢?说不重要可以说是很不重要,科学研究不需要文采,但对于人文来说又极为重要。谢双瑶从来不敢轻视人文,虽然她的确不是很擅长,但自报纸创办至今,每一期都由她来亲自审阅定稿,在她的规划中,即便之后放弃了对其余版面的审阅,将来买活军对报纸的第一、第二版仍要有终审权。 其实这么做,要消耗不少人力——谢双瑶当然是要到处移动的,买活周报因为要将就她的行程,只能提前一周定稿,并且要有专班来传递稿件。但谢双瑶仍认为这是值得的,报纸是无论如何重视都不为过的东西,便是因为其对人文思想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这可以说是买活军和民众对话最有效的渠道。在报纸刚刚诞生,大众报纸更是独一无二只有这一版的时候,报纸上的每个字都比黄金更贵重。 不必讳言,要驾驭这样一份报纸,十年教育是不够的,哪怕是全职读书都不够,更不说这十年里买活军的大部分民众都还要花一多半的时间去工作。谢双瑶认为她对治下百姓的教育还处在积累期——目前为止,真正发光发热的都是旧时代的人才,被谢双瑶即插即用了而已。真正由她完全培育起来的新一代,多是在事务性领域闪耀,在文理科学方面都还在积累期。 想下,一个六岁开始全职读书的孩子,学十年的话现在大概在读高一……能指望高一生去主办报纸吗?感觉这比高一生证了个什么数学定理还荒谬,至少至少要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年,又有文化积累,又有文学造诣,还有对社会的认知感悟沉淀——以买活周报的性质来说,还要有很高的政治觉悟,那才有做个合格编辑的资格。 以这个标准来衡量,眼下买活周报的几个编辑,履职都相当勉强,大多数时候只起到校对的作用。让他们每期都撰写出有深度的民生文章,是有些强求了,这些文章,文采是缺乏的,着眼点也看得出他们想选题时的挣扎,还不如百姓来信,虽然也没有文采,有时别字连篇需要润色,但至少能反映出民生中的一些焦点。比如徐地主反映的继承问题,就折射出了他们这个阶层的普遍思考,而且刊登之后想必会引发更多的共鸣。 文采更好的选择不是没有,谢双瑶夹袋里的进士还是有几个的,但都不能让她太满意,这些进士身上的旧文化痕迹太重,而且也太年长了,他们没有买活军需要的锐气、冲劲。而那些有冲劲的少年人,虽然也有几个是被谢双瑶看好的,但却又因为太过年轻而积累不足,缺少捷才。 编辑人选的匮乏,使得这两个版面始终不够出彩,在民间影响力也不强,当稿件质量实在堪忧的时候,谢双瑶有时候还不得不抽出宝贵的时间,自己化名写点文章上去。她现在有很多时间都花在给《买活周报》供稿上,第一版、第二版文章要她来定框架,第三版也要她来选点,甚至连笑话和话本也要她来想选材,别的不说话本是真的很难选!适合报纸连载的果然还是飞雪连天射白鹿那几本…… 张宗子,谢双瑶咀嚼着这个名字,她有一种hr终于招到人的喜悦,终于,在工作中浮现出了这样一个人才——积累厚,自幼饱读诗书;创作快,倚马千言,几天时间就能肝五篇檄文,还都写得很好;觉悟高,来了一个多月,转变是明显的,心地是善良的,还能拨开现象看本质;胆子大,只要血气涌上来,自家人也照骂不误,儒门?儒门是什么,难道还有什么是我张宗子不敢骂的? 谢双瑶当然是知道张宗子的,她还存着《夜航船》呢,并且很恶趣味地想过,如果给张宗子看了《夜航船》会如何……不过,知道归知道,她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便给什么人特殊待遇,一个人获取什么样的待遇,只能由他的贡献和潜力决定,既然张宗子已经展现出了自己的本事,展现出培养的价值,谢双瑶当然也不会刻意矫情,去冷遇、薄待,美其名曰历练,其实就是职场pua,该给的待遇还是要给,即便谢向上还汇报了张宗子的孝顺倾向,也不能因此钓鱼嘛…… “小吴,小吴。”她翻了下日程表,拉长了声音叫。 小吴停下奋笔疾书,探头进来,满脸的晦气,抢在谢双瑶之前说,“你又想要见谁的话就只能安排在晚上了——接下来七天行程都满的,还有,审稿快一点,你半小时后还有个会。” “……好吧。”创业狗谢双瑶只好再度压榨自己的休息时间。“那就今晚吧,顺便请徐先生、李先生和那个谁,那个谁……” 她敲着太阳穴想了半天,“那个沈什么来着?” “沈曼君吗?那个去年秋天四县统考第一的沈曼君?” “对,就是那个沈曼君,她放足后恢复得怎么样了?要还能走路,就让她也来一起上课!”:,, 164 沈曼君被抓壮丁 “沈曼君,下班以后不忙走,六姐要见你!” 云县第一学校,教师办公室一角,一名秀气的长发少妇抬起头来,有些困惑地起身问道,“劳驾请问,是要见我沈曼君吗?” “是呀!” 来传讯的是个身形瘦削,腿也生得很长的短发丫头,她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在脑袋周围支愣着,只绑了根红头带固定,笑嘻嘻地说,“你们下午四点下班对吧?到时候我会来办公室找你的,等着我哟——别担心,不止你一个人,好些人都要去呢!” “啊……”沈曼君犹豫地还想打听些细节,但那少女已是转身风一样地跑了出去,她们这些专门传口信的小孩子,不论男女倒是都跑得很快。也不顾自己的几句话,已经让沈曼君成为了办公室的焦点,已是有几名同事用亮晶晶的眼神望着她了,就等着她一点表示,便要上前搭话,打探一下沈曼君究竟是为什么能得了谢六姐的青眼,居然甚至越过了自己的丈夫,能被直接叫去,觐见传说中天妃转世的无生老母娘娘谢六姐的凤驾。 说实话,这一点沈曼君也是不甚了了,她甚至因此感到了一丝恐慌——她究竟做了什么,能招惹到六姐菩萨的注意?这样一来,他们一家还能顺利赎身买活吗?该不会,该不会孩子的病治好了,但阖家却都走不了了吧……也不知道王家那边,能不能给出个主意…… 但招引她和丈夫、儿子来到此地的世交王家,如今举家几乎都定居在临城县,沈曼君在本地并没有太知心的朋友,她更是完全想不到六姐召见她是要做什么,这份疑虑让她一整个下午的课都上得十分的不安稳。下课之后,也无心批改学生交上来的作业,而是在办公室门口不安地徘徊着,远远地刚一见到丈夫的身影,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和他细声交代了来龙去脉。 “啊?六姐召见?”和沈曼君不同,她的丈夫吴先生却是喜比惊多,“当真?说不准是为了表彰你的成绩呢!这可是大喜事!若是能将你往上提一提,也做个吏目,说不准咱们还能在此处置办个房产,也预留将来的一个退步。”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若不是在外头,沈曼君几乎就要掐吴先生一下了,“只会说这些疯话……” “这哪里是疯话了?我是真想着将彬儿、善儿也都接来住上两年——这不是咱们如今这院子实在是有些狭窄了吗,便是请家里设法,恐怕也出不起两年的租金。咱们的报酬,每月都要还一半欠款,确实也是有些局促了。” 沈曼君和她的丈夫吴先生,之所以在买活军治下逗留工作,其实也算是机缘巧合。他们二人有个孩子,养到五岁上便得了痰症,吴江本地的大夫说可能是肺痨,这是绝症——一家人正伤心的时候,沈曼君的姐夫便说起,他最近收到了当年在京城结识的一个朋友,叫王凌的人写来的信件,说起了他家有个小女,也是得了肺痨,后来到了买活军治下,因为得了药老童子谢六姐的恩泽,因此治好了病的奇谈。 买活军会治病,这一点已是天下知名,他们发明的牛痘,如今卖到二三百文一剂的都有,吴江人都争相购买,这一点吴家也是知道的,有了这一层保障,大家就很容易相信买活军会治肺痨。这么一来,吴家顿时便兴起了到买活军这里来碰碰运气的念头,便请了姐夫给王老爷写信探口风,而没想到王老爷回信得很快,而且人也很热心,不但介绍了买活军治病的规矩,而且也介绍了去买活军那里的门路—— 买活军这里,也不是什么人都给治病的,尤其是肺痨这样的病,要用‘仙药’来治,仙药数量稀少,现在还没有仿制成功,因此必须是病人的家属达到了一定的质素,才能给治,这标准倒也简单,要么有钱,要么有人。有钱能搞来买活军稀缺的货物,比如当时的牛,现在的阴干船木,有人的话,病人家属至少要有举人功名,最好还有知书达礼的女性家属,能够愿意接受两人都给买活军做活还钱,这样买活军也给出面治,不过,人一旦到了买活军那里,不管最后治好没治好,有没有动用仙药,都要付诊金。 举人功名,这个是不缺的,沈曼君本家沈家,是吴江学派的创派宗师,家中文采风流,叔伯兄弟十数人,都是吴江一带闻名遐迩的文学大家,其中进士及第者也有五六人,余者均有举人功名,如此人家,教养出的自然也是知书达礼、能吟会诵,可以诗词唱和的才女,沈曼君和姐姐沈宛君都有诗词传世,她下嫁的丈夫吴氏也是举人。 如此门楣,在全国都足以自傲,王老爷一提,买活军那里就痛快的同意了,而且事先开好了价钱——若是肺痨,一个月要三两药钱,但只收筹子,而且只从夫妇二人的工钱中扣取,王老爷还举了自己的例子,他们夫妻现在一个月加在一起也有六千文,一个月的一半开支就可以偿付药费,肺痨的‘疗程’是半年,也就是说,若是一切顺利,半年后吴沈夫妇便可以打道回府了。 当然,能赚多少钱,这也是要看本事的,王老爷也在信里介绍了下普遍的收入情况,不过买活军并不在乎一个月能还多少,哪怕一个月只还一百文,那也是还了,因此夫妇二人的顾虑便也削弱了许多,由于爱子心切,虽然这辈子都没有出过远门,但彼此商议了一番之后,还是勇敢地带着孩子,乘船从吴江出发,经过十数日的航行,到了武林。 吴江是江南道的腹心之地,正所谓上有天堂,下有吴(吴江)林(武林),吴江的日子,一向还是很好过的,自忖不差给武林太多。但沈曼君听夫君说起,这一次到武林来,便很能感觉到武林的繁华,远胜从前,而且民风也和江南道有很大的不同——江南道对买活军,虽然也久闻大名,但究竟交集甚少,未曾看到什么影踪, 但到了武林这里,一切全都乱套了,这里大街上公然地便走着青头贼,百姓们都谈论着买活军的俵物,还有在钱江边上的私码头……甚至还有许多女娘,自己剪短了头发,穿上了棉袄棉裤,完全便是青贼的模样,在街边大声响亮地说着武林土话,俨然是以此为一种习惯了,这些种种,都让沈曼君夫妇相当的不习惯,仿佛竟到了另一处天地一般。 “朝廷?哪里还怕什么朝廷?” 在他们落脚的客栈中,伙计便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着,“买活军便是我们的半个朝廷——老爷、太太,连我们之江镇守太监都和他们做牛羊的生意,您要买那些买活军的俵物,哪个不知道走镇守太监的门路,拿到的货最是正宗?您看,山塘街上这家,那家,哪个不是吹嘘着自己是太监府里趸出来的青货?青货都不管,还管得着人剃青头吗?” 这样的话,便让吴江的来客们有些战栗了,沈曼君当时就有些退却,还是她丈夫胆大些,‘来都来了!’ 这句话是有魔力的,一家人便按着王老爷信上的指引,找到了码头旁不远的‘买活军办事处’,道明了来意,也拿出了信件,买活军的兵士也没说什么,便给她们发了‘证明’——这不就是路引吗?只是换了说法而已,沈曼君在盖头背后仔细地观察着那胖大的兵士,见他也能飞快地写字,心中的异样感也越来越强,她们即将要去往一个全新的所在,她越来越明显地意识到了这点,那是个连兵士都识字的地方。 从武林去买活军那里,路子是很多的,走海路从云县上岸,走河路则是衢县这里登岸,总归不太会有人走陆路。河路本来是最稳妥的,但此时由于贸易太活跃,婺江经常堵船。武林这一批去买活军治下的百姓都走海路,还好沈曼君几人自幼在水乡长大,并不晕船,也就省去了包船与否的犹豫——若是走河路,也可以乘买活军自己包的河船,收费并不贵,但起居条件很差,是要吃苦的,自己包船又太贵了。 沈曼君去世不久的父亲虽然是布政使级别的高官,但一生清廉,两袖清风,女儿都是真正以文字做嫁,并没有什么私蓄,而父亲择选的夫家也多是耕读为业,虽文名极盛,但日用简朴局促,吴家也并没有很多钱,包船对他们是奢侈的开销,其实去金陵请名医也是承受不起的,若非 如此,也不会这样轻易地就决定到买活军治下来治病。 既然是海船,一来大一些,二来也没有包海船的手笔,根本就包不起,反而就不犹豫了,走海船二十多天到了云县,一路上倒是安稳。登岸之后,便设法去联络处问了王凌老爷现下落脚的地方,恰好对方有个兄长在云县海关任职,当下便由他出面,穿针引线,并慷慨解囊暂借了一笔银子,帮助行囊不丰的一家三口安顿了下来。 光是从吴江到武林这一路上的使费,对夫妇二人来说便不是小钱,刚落脚不久,又欠了这么一笔银子,接下来还要花药费,沈曼君的心理压力是可以想见的,他们二人赚钱的心思都很迫切,同时又要适应这让人眼花缭乱的新生活——有太多的现象,让诗礼之家的二人看不惯了,首先第一个就是满街的短发,此外还有随处可见的公共澡堂:沈曼君到现在都坚持每日自己抹身,一个是为了省钱,还有一个就是她实在不习惯去看那么一池子白花花的身体。 除此以外,这里和外界不同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简直可以说是目无王法、颠倒纲常。分家、离婚、遗产继承、薄待老人……即便是用最公允的目光来看待,这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中,买活军也只取了信、廉而已,其余一切,在这里是通通没有的,不孝不悌,不忠不礼,不知义,亦不知耻。这里的教材甚至还公然教人计算信期,由此避孕,并且还说出了几番大道理来,哪怕是心学盛行的那些年,也没有这么乱来的,而买活军这里的百姓竟也恬然受之,丝毫都不以为意。 但,没有办法,来都来了……重要的是连回去的路费都很难凑,这还欠了债,只能把一切不服都憋在心里,见机行事,尽早治病还债,赎身之后回吴江去是正经。沈曼君夫妇挣钱的心思因此便格外迫切,他们研读了报纸之后,很快便下了结论——这里高收入的岗位很多都需要政审分,此外还要很高的文化考试分,而且,虽然有些职位政审分有单独的门槛线,但不知道是否买活军的疏忽,还有一些岗位并没有标注,也就是说,如果能把文化考试考到满分的话,政审分即便是零分,也是可以被录用的。 读书吧,这是他们擅长的。沈吴夫妇一开始半个月并未去找工作,专心上学准备考试,扫盲班他们两人三门都是一百分。就这样顺利考进了初级班,一日至少可以拿25文钱,随后吴老爷很快便找到了一个文书的工作,他字写得又好又快,制表手脚也很利落,被大海商包去抄录商品价格制表,海商阔绰,一天开四十文,这里一个月就是一千二百文了。 沈曼君这里,她雅不欲抛头露面,但无奈买活军这里便没有不需要抛头露面的工作,除非在自家后院开托儿所——但一来没有地方,二来这样等于完全放弃入学,为了提升收入,无奈之下,只能去报考教师,刚从扫盲班毕业没多久,便被聘回去做老师:买活军倒也不在乎她一直不肯剪去长发,只要考过了便予以录用,而且因为沈曼君裹脚了,又是已婚女子,倒也可以不被派去乡下轮转,或是异地任教,虽然少了出差补贴,但也在云县学校里安安稳稳地教起了书。 如此日日登台,数月过去,似乎也渐渐地接受了这样的日子,眼看着儿子日日转好,心里总还算是有些宽慰——让沈曼君开心而又不开心的一点是,儿子经诊断根本不是肺痨,只是一种叫支气管感染的病而已,都无须特别吃药,好好吃饭好好锻炼就行了……而买活军做这个诊断还收了六两银子,因为只能用工资抵扣,他们夫妇至少要做一年的工才能还完债赎身回去。 这期间,沈曼君夫妇也逐渐有了一些改变,譬如吴先生现在对贸易大厅相当的热衷,认定其中有不亚于科举的高深学问,更对商贾改观,又忽然对海运极感兴趣。他们一家也曾带着孩子看仙画,前阵子又去海边看大船…… 作为自认的看客,对这些神迹不是不赞叹,但总觉得和自己关系不大,读书人自有定力在,但也有些东西能突破心防,和吴先生不同,沈曼君是陪儿子去了几次医院之后,对放足科发生兴趣,逐渐从同事那里听到了一些放足的案例—— 此时民间裹足的人几乎百中无一,裹足的基本都是富户、读书人家的子女,而且像沈家这样的人家,是不会允许女儿残害肢体,去裹什么折骨缠的,那多是伎女才裹的。但即便如此,缠足也还是有一些影响,沈曼君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她不能久走,也不能抱孩子站太久,否则足心疼痛的毛病,叫做‘足弓塌陷’,是她这种裹长脚很常见的后遗症。 在买活军这里住得久了,百姓们似乎都渐渐会有一些改变,至少是变得更加务实。沈曼君在吴家也要做家务,当然更要哄孩子,这个毛病对她是很大的困扰,因此她便萌生了想要放足的念头。吴先生也欣然同意,他对这种东西本没有特别的执着,不过为难点还是在于诊金,他们在这里因为工资减半,还要交房租,存钱还给王家,手头实在是很紧张的。 钱,想要钱,这大概是沈曼君一生人以来最想要赚钱的一段时间,而读书人赚钱的途径是什么?自然,第一个会被想到的……无疑就只有考试了,扫盲班考第一是没有筹子奖的,只有一些文具,但在全县统考甚至是几县统考中,若取得第一,会有不菲的奖金,一般能有五两到十两之多。沈曼君便是抱着这样的渴望参加了考试,并且考到了十县第一名,得到了十两的奖金,她们立刻就还上了王家的欠债——读书人真不喜欢欠钱,并且狠心给儿子买了一个炸鸡腿吃,随后又去医院咨询了放足的事情。 像沈曼君这样的情况,不需要抓药,也不需要做手术,但要穿特制的矫正鞋,放足后要做一些康复训练,年纪轻一些可以恢复得很好——沈曼君还不到三十岁,在买活军这里居然算是年纪轻的,所以她这一阵子的确感到走路得劲了不少,也不再疼痛了。 这是个很可喜的变化,他们现在的欠债,就只有孩子的医药费了,也只剩下一两不到,再一个月就能还清,这时候何时归乡,沈曼君也不知道,因为还要攒路费,但她的确已经很思念故乡的亲人们了,虽然……云县这里也不是一无是处,但沈曼君还是能感到,这里不是她的地方,她要比丈夫更强烈地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 可就在现在,事情突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六姐漏夜召见,为的是什么事呢?沈曼君完全想不出来,她也因此陷入了紧张和焦虑之中,丈夫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体贴地陪伴着她,直到那个传信兵再次前来,把她带到了校门口,在那里他们遇到了徐先生、李先生和张家少爷——并且迅速地攀上了人脉,不止沈曼君,就连吴老爷都放松了许多,虽然徐家人非常的低调,但大家都知道徐先生在六姐跟前很有面子,买活军特意去将他们抢掠过来,是为了修一部新历法,吴老爷抓紧一切机会好奇地打探着传闻的真假。 “或许也不是编造的呢。”徐先生的回应是很积极的,他让吴老爷放心,他一定照应吴太太,而出于对父亲故友的信任,沈曼君终于放心得多了——徐先生还责怪他们怎么不上门走动呢,看来徐家人在买活军这里的确很有地位。 “平日里忙于生计,也是面嫩,便失礼了,还请世伯宽宥。”徐先生在朝的时候,与父亲曾在奏章上互相声援,这在此时是很紧密的关系,沈曼君听说徐家人在此,没有上门拜望的确是要请罪的。 这般相认下来,她终于有心情探问了——自己和另外几人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家族都有一定的文名,绍兴张家,他们也是听说过的,难道谢六姐召见他们,是终于想要大兴教化,甚至是重开科举,网罗江南读书人的心了吗? “恐怕不是。” 没想到徐先生等人很快便苦笑着答道,“以我们的猜测,此事或许和报纸有关——不过,六姐为何召见沈太太你,老朽等也都是一片茫然了。” 报纸?沈曼君更迷惑了,这东西和她能有什么关系?总不成—— 她几乎要失笑了起来:总不成谢六姐强要她入去当那个劳什子编辑吧!:,, 165 宵衣旰食(上) 前前后后,算下来沈曼君已在买活军治下住了有四五个月了,她逐渐地习惯了和陌生外男共事——不论是走上讲台当老师,还是在办公室的另一角坐着许多男同事,甚至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也不会招来旁人异样的眼光,这种种的改变,若放在吴江那都是不可思议的。 沈曼君自己也有个抗拒-接受-习惯的过程,一开始极不自在,只是形格势禁,抱着豁出去的心理勉强忍受,到现在反而觉得,倘若是在买活军治下,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外头的顾虑在这里是不存在的——倘若有男人敢对老师或同事展示出‘非分暗示’,那买活军就会让他们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大多数能来云县这里上课的学生,都是为了谋生,真正的地痞流氓刺头儿,才刚刚伸出一点爪牙犄角,便在一轮又一轮的扫荡中被送到彬山去了,光是沈曼君住在云县的几个月里,就见证了两次扫荡,甚至其中一次还将几个和地痞流氓勾结过的更士也送到了彬山。 凡是港口,必定是三教九流云集之地,治安也要比别处败坏,像云县这样,如此繁荣而治安如此太平清明的城市,是沈曼君和丈夫生平仅见。就这一点来说,在云县居住得也还是满舒服的,不过,沈曼君今天还是有些不安,如果不是传信使者也是女娘,而且从学校到县衙的一路上都有女娘走动,大家依旧是谈笑无忌的样子,她将更为畏惧——她还保留了夜黑不出门的习惯,这是第一次晚上和几个男子走在一起,而且稍后还要坐在一起开会。 云县的县衙也是新修的,如今的云县和从前的小城几乎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原本云县的老城,最繁华的不过是两条街而已,里外数百户人家,现在的云县光是常驻人口就有二三万,还有频繁造访的客商、外地来讨生活的流民……买活军只留下了临海一面的城墙,其余的老城墙全都拆掉了,往外建了一排排方方正正的水泥院落,新县衙就坐落于其中。沈曼君一行人从学校过去,一路上都很繁华,时不时还能听到客舍饭肆中传出的哄笑声:这些小饭店,价格并不贵,味道又好,很多来云县做工的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不考虑将来,便可以时常在馆子里欢笑聚餐,虽然喝不起酒,但能将滋味丰富的菜肴尽量吃饱,对于他们就是极大的快乐了。 “原本还觉得买活军扒城墙有些过于自信短视,”这个张家少爷是很爱说话的,一路上都回荡着他清脆的声音,“若是有敌人来犯,云县岂不是无险可守了?但如今见了那天河大舟,才知道是小子狭隘了,有此大舟在,又何用城墙呢?压根便是无法比拟的,城墙恐怕连大舟的三分之一都比不上呢。” “确然比不上,”徐世伯似乎也颇为宠爱他,好脾气地笑道,“云县城墙高十米,而那大舟的高度,经我们测量,光是水面上便有三十米,在岸边看来还不显眼,近处一看,直是庞然大物,的确动人心魄。” 原来如此么?沈曼君的耳朵也不觉竖了起来,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倘若事先知道,便是节衣缩食也要包一艘小舢板,让小儿开了这个眼界,不过,那几日舢舨的确是贵,几乎都被大海商包了去,他们也是少了几分见识,便没有舍得做太昂贵的花销。 “若是能登上甲板看一看就好了……”张家少爷稚气未脱地嘟囔着,很快又雀跃了起来,他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错,沈曼君从他的话头里大概听出,张家少爷最近写了许多文章,大概是其中一篇投合了买活军的胃口,因此便被叫去开会。他这是想着自己将要飞黄腾达了,是以格外的恣意欢欣么? 到底是之江佬,不知该如何去教晓家中的子弟……大约是被张家少爷这样无忧无虑地牵连到自己给触怒了,沈曼君的评价有几分刻薄,但很快又在心中暗斥自己小人,调整心态,使其重归平和——到底这也不能怪张家少爷,他也是被绑票来的,只是随遇而安,何时都能自得其乐而已。 谢六姐作为义军首领、在世天人,她简直是处处都和世间人大有不同,沈曼君对于买活军的观点,十层里九层半都是不赞成的,还有一些则让她混乱、好奇又迷惑,比如不定期刊发的《吏目参考》,不论是谢六姐自己的手笔,还是吏目们的投稿,都满溢着虎狼之言,但她的举动也不是没有好处,沈曼君承认买活军这里,百姓的日子过得比别处要好,而且谢六姐一点也不嗜好享受,或者说人家根本就看不上平常的享受,在她心里,什么章台歌舞、长信风流,都不如水泥屋和新式蜡烛,所以谢六姐从来不曾给自己兴建什么宫殿,她到云县来的时候就住在官衙里,而且院子也的确不大。 “几位请用茶。” 他们到的时候,谢六姐还在另一间会议室里开会,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里头的景象——新式蜡烛不要钱一样地点着,围着长桌坐了很多买活军的吏目,男女都有,谢六姐站在一块黑板面前,指着黑板上的字眼正说着什么,其余的吏目们都满脸的严肃,还有人高举了手,似乎示意自己想要发表意见。 “但是这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没有估算出足够的容错量……” 他们经过的时候,谈话声从门板底下流泄了出来,前来迎接的小书办说,“六姐还在开会——安排工业生产,稍后开完了就会过来。” 谢六姐使用的秘书人数应该是很多的,来回的书办脸上都有疲色,他们下班的时间似乎较晚,还有一些人要留下来加班,比如这个秘书,他把人带进会议室里,又取来几份文件,一一发到众人手中,沈曼君翻阅了一下,似乎是张家少爷撰写的一系列关于缠足的文章,看来稍后的会是以这个为主题,她便立刻翻看了起来,并不禁入了迷。——沈曼君之前从未接触过折骨缠的女子,她甚至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缠足法,毫无疑问,买活军这里虽然缺乏传统文献,充斥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低俗话本,但云县这里的信息要比吴江老家丰富得太多了。 看着看着,许多问题便不禁浮现了出来,若这文章是徐世伯撰写,沈曼君说不得就要问一问了,但偏偏这是张家少爷写的,她便只能听着旁人的感想,自己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 “哦?原来缠长足也会使得女子受害吗?”李我存先生也看得津津有味,“扁平足,何谓扁平足?《赤脚医生手册》上似乎没有这个疾病呢。” “这是生物课上有提过的。”张宗子倒很在行了,顺口回答道,“人的脚正常是有足弓的,传统上以高足弓为不美,觉得扁平足憨态可爱,犹如幼儿,穿鞋也好看。但实际上足弓是承重用的,若是扁平足,无以承重,走久了大拇指会外翻,足心也会疼痛,其实也是做不了重活的。” “原来如此!”李我存先生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宗子,你做这篇文章是用了心思在里头的,只是有些话骂得也太狠了。” 张家少爷摸了摸头,有些讪讪然地说,“非如此,不足以发泄心中的怨气,这世上怎能有人知晓了缠足的真相后,还给女儿缠足的?还有做那折骨缠的,真是不积阴功!虎毒不食子,畜牲都不这样狠心!” 说到这里,他脸上犹存愤愤,沈曼君看了他几眼,心中对张家少爷倒是颇为改观,不过又觉得他失于苛刻了,折骨缠且不说,这扁平足一事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若是不知,为了美观缠长,似乎也不能说存了多少的坏心。 这几人在这里轻声议论,沈曼君不便参与,只能保持沉默,她也察觉到徐先生等人的尴尬——正因为沈曼君是旧式的女娘,便使得他们的礼仪也举棋不定,倘若是买活军这里的活死人,那么男女对谈是很正常的事,因为买活军没有这么复杂的礼仪, 说不准现在众人便已经高谈阔论了起来。而倘若按照旧式的礼仪,那么沈曼君压根就不能出现在这里,她在夜里和这几个外男独处本身就是极其严重的逾矩。 尴尬,这是沈曼君在云县感受到最主要的情绪,这尴尬时深时浅,但从来没有彻底消散。她知道归根结底,在于她既不能坚决地抵抗买活军,又不能全盘地接受——她总是要回去的,如果在这里完全地接受了买活军的方式,回去之后该如何自处? 而要说坚决抵抗,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她是自己情愿到这里来的,也是自己努力考了第一名,分明还在往上爬呢,只是暂没有取得很好的效果,在此时若是显示出了抵抗来,那岂不是会被讥笑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 这种尴尬,浸透了沈曼君这段时间的生活,她像是被买活军用仙药钓起的鱼儿,不上不下地扑腾着,甩出尴尬的水星,让她身边的人也跟着尴尬了起来。众人谈论了一会,买活周报的编辑来了,这几个编辑年纪都很轻,也是有男有女——第二个女性的出现稍微缓解了沈曼君的尴尬,她不时和女编辑谈几句,但她自己知道,她心里始终还有一口气,一直梗在那里,让她比平常更难挺起胸膛来了。 外头传来一阵嘈杂,是隔壁散会了,一群人嗡嗡地说话,散到了院子里,几个疲倦的秘书甩着手走了出来,而谢六姐还端坐在长桌后闭目休息,几个人也都止住了话头,不约而同地透过两重玻璃窗望着谢六姐。 沈曼君在过年看仙画的时候,确然见过谢六姐一面,这个女贼酋鼓动人心的本领极强,活死人对她如痴如醉、奉若天神,就连沈曼君夫妇也不由得心生敬畏,在当时的强光之下,只觉得她龙行虎步,大有天人之资,至少也是个乱世天魔星。但这一次在县衙里见到开会的谢六姐,又见到了会毕小憩的她,感觉又不同了。 谢六姐的姿色——反而不是她留意的重点,沈曼君也不知道自己在观察什么,只觉得这些事情太过实在,反而比神乎其技的那些仙器更为令人惊奇:一个仙人,大洒神通,对神州大地造成这样的改变,这好像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是仙人。也不必去猜想她是如何办到的,百姓为何会拥护?仙法,为何能拥有这么多神乎其神的东西,还有那艘大船?仙法。 但此刻,当她看到谢六姐拧着眉心小憩的时候,这种对仙法的幻想已经悄然崩塌了,一种新的,沈曼君不太喜欢的认识逐渐浮现,买活军……买活军也是靠着一个接一个的会议,靠着军主的勤政创造下自己的统治,虽然仙器是离奇的,但统治却似乎确然是实在的。 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清楚,但沈曼君不喜欢这样的想法,她强行挪开眼神,看了看其余的会议成员——几个编辑对谢六姐似乎已经看得够了,正一脸‘死到临头’的模样在翻阅文章,同时交头接耳地写着什么。徐先生和李先生则是一种颇有趣的样子,像是没想到谢六姐也会疲累。那个小秘书不失时机地低声说起,“天没亮,四点多就起来了,到现在没怎么歇过……” 这会都已经晚上七点多了,确实说得上是宵衣旰食,一旁张家少爷望着谢六姐的眼神便更崇敬了,他完全呈现出一副忠实拥护的态度,这让沈曼君心里都不禁犯嘀咕:这要不是被六姐的仙法迷惑了,都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谢六姐也没休息太久,很快又跳了起来——开始做一些怪异的运动,隔着玻璃也能看到,她仿佛吐气开声了下,随后便开始活动肩颈,又躬身上下蹲起,明显这是一套健身的拳脚,只是相当怪异,并不怎么雅观。 “深蹲,这就是深蹲吧?”张家少爷更兴奋了,“锻炼腿力么?!放足科有些小娘子也要做这个,我看他们教的,说是提高腿力便有助于分担足弓压力。” “是了,腿有力了,重量便不会完全压在足弓上。”李我存先生现在俨然是养生大家了,捻着短须说道,“不过这要佐以充分的蛋白质摄入,否则不能蕴养肌肉,反而会消耗元气呢。” 这是沈曼君真正感兴趣的内容——凡是读书人就没有不喜欢养生的,她的面孔不禁转了过去,今晚第一次强烈地想要搭腔,不过众人都习惯了她不说话,反而并不留意,而谢六姐此时也短练完了,又抖擞起精神,龙行虎步地走到了这个会议室来。 “久等了。”她言简意赅地说,众人都站起身向她问好,但买活军这里竟不让人行跪拜礼——大家又很快坐了下来,小秘书倒了茶,并把悬挂着的黑板翻面,同时坐到下首处做了开始记录的姿态。“张少爷、沈娘子,闻名已久,初次见面——不要多说话,秘书字写多了要恨你们的。” 刚好出口的逊谢‘怎敢当一声少爷’/‘六姐过誉’,便被卡在了喉咙里,沈曼君讪讪一笑,便只是起身盈盈一福,而张家少爷捂着嘴,似乎要提醒自己不能上来就得罪了谢六姐身边的要人。 “先说一下今晚的议程,今晚要针对报纸的新编辑做一个简短的培训,对于报纸未来的定位和发展方向进行探讨,在这个阶段,报纸的两名顾问旁听。这是第一个议程,第二个议程大家都可以参与进来,便是如何断绝缠足传统,以及补救已缠足的女子,要拿出一个系统的办法来。” 谢六姐开会,还真如传说那样,言必有中,而且很少云山雾罩地说一些空话,她的语速很快,而且会用手势来弥补说明,比如她说报纸的新编辑时,便指向张家少爷,而两个顾问则是徐先生、李先生,沈曼君在这里一直是没有角色的,是以谢六姐说完之后,又特意地对沈曼君说,“沈娘子在这里,承担一个典型受众的角色,也算是市场调研吧,你缠过足,又放了脚,而且是名门世族出身,最是裹足高发的阶层,今日找你来是随时有些问题要问你,你如实回答就好了,不用担心中听不中听,不过,问题可能会让你觉得有些冒犯,也请你先包涵。” ……是够客气的了! 以谢六姐的身份,便是要对沈曼君揉圆搓扁,她也没什么办法,只要不让她来当编辑,那就已经是叨天之幸了,即便她根本不想和外人谈论自己的缠足,但毕竟在云县这里住了半年,也不至于现在就起身一头碰死,闻言只能竭力镇定,点头道,“些许微薄见识,只怕要让六姐见笑了。”——她倒不在乎得罪秘书,得罪光了才好呢,下次再别叫她来开会了,吓人。 谢六姐点了点头,便不再注意她,而是对张家少爷说道,“你的文章我都看了,写得很好也很快,不过五篇,版面是放不下的,甚至或许连一篇都放不下,张少爷你先说几句,你觉得如果只能放一篇的话,你会放哪一篇,最后,这几篇文我到底会不会放上去,会的话,我会放哪几篇?” 这个问题考教的味道很重,看来张少爷能不能当上编辑,就要看他是怎么回答的了。连沈曼君都不由为他掬了一把汗,她看得出来张少爷是很想要当编辑的。但张少爷自己倒是不紧张,他先忍不住就发出了一阵笑声,“怎么可能不发!是我的文章还不够好吗——” 但很快,谢六姐的表情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文章还是有不发的可能的,这下就连徐、李二先生都有些诧异了,而张少爷也愕然了起来,“居然还不发?!” 这似乎是激起了他的脾气,他也不顾谢六姐的身份,便颇有些质问味道的大声说,“这怎么能不发呢!既然是知道了缠足的真相——还有些良心的人怎么能不禁,怎么能不发?!” 说着,便将文章拍到了桌上,“那,还请六姐开示,这有什么不发的道理!” 166 宵衣旰食(中) “张少爷,我且先问你,你觉得报纸是什么东西。” “报纸……报纸不就是刊载信息之物么?” 谢六姐顿时就微笑了起来,她这时候反而显得很有耐心,以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那是谁来决定了报纸刊载了什么信息呢?张少爷,你既然想进周报做编辑,就要对于报纸的本质有个认识——《买活周报》,实际上是办报人,也就是我谢双瑶,以此来和我的百姓交流的一种工具,它上头刊载的内容,便是我要对百姓们说的话,是我想让他们了解的事情。” “报纸上说农事,是因为我要百姓们注意种田,产出更多的粮食。报纸上的招聘、销售广告,是我想让百姓们做生意、找工作更加方便。报纸上刊登的每一篇文章,都有一个明确的主讲人,一群明确的听众。那么我且问你,《买活周报》上倘若刊登了反对缠足的文章,听众是谁呢?” 买活军这里是不存在这样的听众的,因为买活军不允许给子女缠足——而且他们的统治深入到了每个村子里,想要瞒着买活军给女儿缠足是很不容易的。再说,大家也都能明白,这年头缠足也不便宜,想要让女人健康地活过缠足这一关,首先要请得起缠足的婆子,其次还要能买得起裹脚布,一般村里人压根不会动这个念头,而城里也不是人人都能养个裹脚期间做不了什么活的女儿。 本来会缠足的人就很少,买活军来了以后,这些人还全部都失去了自己的地位,必须把女儿送出去做活——既然要做活,那就要长时间的走动,缠足这个习俗在买活军治下便迅速的消失了。如果《买活周报》的读者仅限于活死人的话,这篇文章就算写得再好都没有意义——这就和发表文章痛斥皇帝炼丹一样,这事情是有的,但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说来做什么呢? 别说张少爷、沈曼君,连徐、李二先生都有些被绕进去了,大家陷入了沉默之中,还是徐先生先开口,他道,“这篇文章虽然刊载在买活周报上,但却是给买活军以外的百姓看的,其好处也很显然——买活军现在很需要一些知书达礼的女眷来做事,而阻碍这些女眷出面做事,最大的障碍便在于缠足,是以现在刊发文章,省下的是日后放足科的工作。” 谢六姐便笑了起来,很欣赏地给徐先生鼓鼓掌,“是了,徐先生说得对,这便是一个很有力的理由,所以刊登这篇文章依旧是存在听众的。张少爷,这边是选题很重要的一步,你要证明这个选题做出来,能有相当的听众存在,这篇文章才有刊登的意义,而如果它对买活军有好处,那么刊登的可能性便会更大了。” 张少爷的怒火不觉已悄然熄灭了,他确实生性灵慧,已沉思了起来,片刻后方才问道,“难道便不能单纯地以——这件事是应该去做的,以此来选材么?” 这个问题,看似有些无谓,但沈曼君却能明白张少爷的意思——从文章中可以看出来,张少爷前阵子大概是去放足科看过了,因此义愤填膺,在他来说,这义愤是天公地道的,他现在正热血沸腾,想要将这愤怒扩散到全天下去,而谢六姐的论点,无疑是相当地不对他的胃口。 “好一个‘理当如此’。”谢六姐说,“你觉得缠足太过残忍,废止它是理当如此,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应该一起呼吁——这也不错,我赞同,这世上理当如此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我觉得每个人活在世上,不管怎么说,饭应当要叫他能吃饱,你觉得这是不是理当如此?” 这当然是无可辩驳的道理,倘若有谁说有些百姓理当饿死,那便是禽兽不如的东西。但事实又是如何呢?事实是这世上有许多人正在饿死。张少爷呆呆地长大了嘴巴,显出不服而又无奈的表情来,沈曼君心里也很不得劲儿,但她又比以往都要精神——仿佛她终于接触到了谢六姐那令人难以理解的统治,其内在的体系。 “但是……”张少爷似乎还想要反驳。 “但是针对这饿死人的事实,你尽管发表一百篇文章也是没有用的,因为有粮食的人并不会因为看了这份报纸就开仓放粮,即便有一两个这样的人,那也很不值得,因为买活军印刷报纸需要成本,如果我们的文章影响力遍及一百万人,而其中只有两三个人这样做,那么这就是很亏本的事。”谢六姐把她手里的那几张纸摊开在桌面上,“这也是为何买活军不会刊发五篇文章去针对缠足,信息的传播也需要高昂的成本,缠足并不发生在我们治下,并不是我们目前需要处理的最严重的问题,所以,我最多会发一篇,这也是因为潜在的结果对我有益。” 张少爷的肩膀垂了下来,一言不发,沮丧而又伤心地接受了这个结论。谢六姐又问他,“既然如此,你觉得这几篇里该选哪一篇呢?” 屋内又陷入了沉默——但沈曼君都有点着急了,其实在她看来这答案是很显然的,她简直不知道张家少爷在犹豫什么! 她伸出手去拿茶杯,这就似乎招引到了谢六姐的注意,她对沈曼君短促的笑了一下,“要不沈娘子来说说吧,若是你,你选哪一篇?” 沈曼君如果真的想要完全藏拙,这时候或许该流露无所适从的模样,但她实在是被张家少爷时灵时不灵的脑子给折磨得恨铁不成钢,因此,犹豫再三,这才点了一下桌面,“当是这篇《缠足系婴儿夭折女子早亡之始》。” “为何呢?” “做排除法,”沈曼君已经学会了很多买活军这里特色的表达,只是平时不太情愿使用,但此刻必须用这种大白话——一旦她想表达,就会注意到了文书记述的难度,本能地要采用好写的字句,方便她把自己的话不折不扣地留下来。“这五篇中,《十八层地狱》此文,主要是给迷信至极的愚夫愚妇观看,尤其是那些爱好听经讲法的文盲——既然不识字,又怎会特意买外地的报纸来看呢?在周报上刊发此文,实在是无用的。” “《缠足考》一文,只起到正名的效用,其之所用,在于补充考证,专投合一些金石学家的胃口,然而其中立论的逻辑十分薄弱勉强,似乎是考证到了这些知识,不吐不快,却又知道仅仅这些知识没有什么说服力,不得不强行拔高。只是用来在论战中事先堵嘴的——但论战必有双方,此处不是武林、金陵,没有揭帖,周报上的文章发出去是看不到回音的,凡是支持缠足的人,都在买活军治外居住,无法前来投稿驳斥,因此没有发它的必要。” 此时的文坛当然也有论战,甚至还十分的多,除了奏折论战之外,常见的论战往往发生在有贡院的城市——读书人云集,观众多,以揭帖的方式进行,你发一张、我发一张,到处地去张贴起来。张少爷这是还习惯了以往的论战方式,听到沈曼君这样说,面上也不由得露出愧色,喃喃点头应是。 在沈曼君来说,老师当久了,其实非常习惯于侃侃而谈,她的沉默主要来源于心中的尴尬,以及今日与会者各自特殊的身份,现在既然打开了话匣子,便一发说明白了。“至于《缠足坏华夏之基》,这篇也是一样的道理,这篇文章中的思维方式,重数字、重逻辑,全然是买活军的文风,因此面对的是买活军治下的百姓——外间是看不太懂的,这里便有了一个听众偏移的错误,看得懂的读者不会去缠足,给家里女儿缠足的根本不会被说服,只怕更会感到这篇文章危言耸听,竟将大敏和建贼比较,伤害到了心中身为大敏子民的那份尊严呢。” 一旦说开了,反而觉得畅谈一番其实也没有什么,并没有什么人用‘外头’那老式的规矩来应对沈曼君的言辞——一个妇人家,在外男面前夸夸其谈天下大事?这成什么样子?——反而大家都很认真地在听她的话,便连最撒漫的张家少爷也连连点头,更是露出了诚挚的钦佩之情,仿佛真觉得沈曼君的见识高过自己一样。 沈曼君不由就抿了抿唇,这才续道,“至于《缠足为儒门之害》 ,便更不要讲了,虽然所说的或许不是没有道理,但却万万不能刊发——这篇文章刊出去,别的妾身不知道,但那些原本设法买报纸来看的外地儒生,从前或许还会将报纸送入内帷传抄,但这篇文章之后,其会不会买报纸,先不好说,即便还买,也不会再给女眷去瞧的。退一万步去说,哪怕之后还会给女儿们看报纸,也一定要详加审查,将所有不适宜的文章一律剪掉。张少爷,你想,我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少爷居然答不上来,注视着自己这几篇心血文章,忽然‘啊’地叫了一声,一手将几篇文章都拂落地上,转而央求谢六姐道,“六姐!儒贼可恶!难道除却发兵占领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确实,比起买活军调理百姓的诸多手段,对于领地之外的民风,他们是相当无力的,哪怕是一篇文章,都要发得小心翼翼,因为这联系完全是单线的,若是将掌了家中大权的老爷骂得太过分,买活周报就等于是失去了一个读者,甚至这样的事若是一再重演,还可能影响到买活周报在这部分人群中的影响力,兵还未到,先带来了抵抗的心态,这对于统治当然十分不利。 沈曼君能理解这种憋屈的感觉,但张少爷的反应着实也太孩子气了一些,连谢六姐都被逗笑了,但她很快又刻意冷冰冰地说道,“那不然呢?” 她示意张少爷捡起几篇文章,又摞到了一边,“这些文章也不是就没有作用了,只是不适合发在报纸上而已。时机合适时,《十八层地狱》可以发给尼姑和尚,让他们到处去宣讲。而《华夏之基》,也可以留着日后万一缠足的风气,在我们治下又再回流了,以此来教化百姓。至于《缠足考》,你可以收在自己的散文集里,也不失为一篇异味的文章。” 这其中只有《儒门之害》被谢六姐挑选了出来,“这篇文章相对比较无用,你自己留着吧——这还是儒门辩法的形式,但等到天下我有,你可以刊发的时候,说这些已经没啥用了。” 她语调很自然平淡,沈曼君听得却是心里一突:果然…… 这也是她在云县始终待得坐立不安的原因,这青贼和建贼,若说还有什么一样的,那便是青贼也丝毫都不尊重儒学,从他们完备的教育体系中,沈曼君看不到一点儒学的痕迹。这和一般茹毛饮血的域外反贼不同,买活军的一切都是如此完备,便只能让人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买活军早已准备抛弃儒学,用一种全新的学术体系,取而代之了。 沈曼君阖家都是饱学之士,她自己也是知书达礼,她自然对这决定感到强烈的不安,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她还看不到新的显学,全然的无知让她更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战栗,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家人能否接受新的显学,又是否能从中取得还过得去的成就。书香门第,正是她们家的立身之本,若是被全然剥夺了去,又还被赎买了田地,那……那日后该如何生活呢? 这都是很实在的忧虑,但此刻表达出来没有一点用处,沈曼君又抿了抿唇,继续说道,“至于这篇《夭折难产》,四平八稳,况且说的是大家都关心的事情——并非是呵斥、骂人的言语,如此文字,刊发在报章上便是有意义的。一来,它不曾指责任何人,那么哪怕是缠足婆看了,也不会不悦,毕竟这都是真有的事情,二来,天下父母,难道个个都是狠心的么?总归除了那少数人家,多数父母缠足都还是为了儿女好,为了俏式,也是无知,不知这其中的危害。” “如今既然知道了危害,那么心中缠足的心,先就淡了几分。再有,女儿缠足,还有一点,便是不缠足或许不好找婆家——固然也有婆家不在意这个,但总是缠了以后,择婿的范围便更广阔了。但如今这篇文章一出,众人一看,有了子嗣的思量在,那么不缠足便也有说头了,甚或大量的人家都不愿娶缠足的媳妇了,因为这有切身的利益在,反而能触及的人群是最广的,观众也更有可能去主动的散播。” 沈曼君说到这里,仍忍不住加了一句,“不过,此文还要加上几句——缠长脚的女儿年纪若轻,依旧是可以恢复的,并附上详尽的办法,若不然,这也是在逼迫那些缠足女儿,也是在造孽呢。” 谢六姐面露笑意,微微点头,向徐先生炫耀道,“看吧,考分说明一切,能考第一的那都是人才,而且多题计分制就是比主观题要来得更先进更客观。” 这是在夸她,沈曼君面露赧色,徐先生含笑点头道,“好、好,考虑得很周到,有些连我也没有想得这样完全。” 尤其是已缠足少女的恢复,这是文章中没有仔细讲述的,张少爷思前想后,面色渐红,突然跳起来向着沈曼君一揖到地,道,“多谢沈娘子教我,是宗子考虑不周了。” 沈曼君连忙起身侧让,正要客气几句,那文书轻咳了几声,她只好简略说了一句,“不敢当。” 对于缠足文章的发表,到此算是有了定论,接下来谢双瑶便主持起了第二个议程。便是对于缠足这个习俗的真正消除,她先定了个调子,“报纸虽然不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只是因为这样做效率并不高,这个习俗的祛除,当然是毋庸置疑的,理由也无须探讨,实在是太多了——除了我需要所有女娘都出面为我做活之外,还有一点,便是我其实是赞成张少爷的,有些事情的确是理所当然的,比如说我们不能无缘无故地就损害别人的健康,把人家的肢体给搞残缺,没道理杀人砍人是犯罪,但给人缠足不是。” 这句话太让张少爷开心了,他双手握拳狠狠地挥了一下,散发出被谢六姐说到心里的喜悦,“正是!正是!这正是犯罪!” “还有,也不说多的物质享受,保证百姓们能填饱肚子,不至于冻死饿死,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这些理所当然,现在都完全没有落地,甚至在我们实施之中也要按照对我们的重要程度,我们买活军的利益所在进行先后的排序……但不管怎么样,理想还是要有的,总是要设法一点一点地去给它办到。” 谢六姐并没有起高调的意思,反而显得有些倦怠,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在她心里,要办到这些事自然是只能通过无数的会议,但即便如此,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她并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动摇——在她心里,这些事也将会通过无数个会议按部就班,一点一点地往前推进,直到成为真正的现实。 对沈曼君来说,这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还能更打动她——打动这个惯做主妇,要用有限的收入安排阖家上上下下十余口人的生活,又要顾全礼教道理,不至于辱没沈家门楣,又要保全了自家的一点实惠,还要抽出时间吟诗作对,尽情享用风月,还能考到十县第一的沈曼君的心。 但凡是接触过生活,安排过生活的聪明女人,对世界都有一种独到的,直觉般的见解,她们可以精准地识别谎言与吹嘘——有趣的是,这些吹嘘往往来自于男人。而这一刻,当沈曼君第一次从一个女性统治者,从谢双瑶的口中听到了她对买活军未来的安排时,她便立刻被其中的务实打动,她完全能想得到谢六姐会怎样细致地张罗着,推动着,用无上的意志和绝对的冷静去消解着其中的障碍,半年来第一次,她感到自己那格格不入的尴尬有所消解——这一刻沈曼君似乎也在买活军中找到了自己的一丝利益,如果,如果有一个世界,人人都能吃饱穿暖,女儿家不必裹足,那她当然也是很乐见的喽…… 当然,究竟有多乐见,是否会因此抛弃了对于自家前程的忧虑,这依旧是不好说的。沈曼君也没有太多的余裕去思考,因为谢六姐已经把调子给定完了,还顺便将张家小少爷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她开始涉足于实际了。 “对于缠足的消解,现在已经进行的是放足科的建设和研究,将要进行的是文章的刊发,先来问已进行的效果,沈娘子,你说说你是为何想放足,下这个决定又花费了你多少时间呢?” 167 宵衣旰食(下) 在买活军这里,不能公开谈论的事体的确是不多的。沈曼君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当她在教材上看到关于信期、安全期和危险期的文字时,沈曼君就对买活军的风格有了领教。不过即便如此,当着一群人的面谈论自己的脚,这也还是很让她很不自在,因为沈曼君自小以来便接受到了脚是女子非常私密的一处部位的教育。 但在买活军看来,脚就是脚,脸就是脸,胸就是胸,买活军的女娘们到了夏天都穿凉鞋,哪怕是吏目都是如此,沈曼君来的时候刚赶上了夏天的尾巴,在当时这份震撼不轻——而更荒唐的是,不知为什么,当所有人都把脚露出来的时候,似乎男人们也都并不留意女人的脚了。这些脚并不会如道学君子担心的一样,让路边随处走过的男人兽性大发,酿成桃色案件。 胸也就是胸——买活军这里的毛衣、秋衣也好,圆领衫也好,都是较为贴身而柔软舒适的,这里的衣服也并不忌讳去展示女子的曲线,不像是水田衣、马面裙,整个人活脱脱地便是一个三角形。那些在彬山长大的买活军吏目,很多人在夏天就穿着这样较为贴身的短袖衫子,胸口竟不是平坦一片,而是有些微的弧度——在本朝的正经女娘身上,这几乎是十恶不赦的,但她们一直还要把长袖圆领衫穿到深秋呢。 但即便是这些女娘,在奔走之时,也没有招来什么异样的眼光。如果说脚还是因人而异的话,那么,对于胸的态度,也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这一点可能会让那些名教大家非常的不舒服——买活军这里完全说得上是礼崩乐坏了,若按他们的标准,也可以说是男盗女娼,但不知为什么,这里的女子享有了更多的自由,而治安也完全没有因此败坏,大家都生活得比外头还自在得多。 沈曼君完全是凭着一口气撑在这里,方才能若无其事地回答谢六姐的问题,把所有的不适都压下去。“随着年岁上来,体态难免比以前丰腴,尤其是产育前后,身体沉重,此时便觉得走路极其容易疲惫,足心发疼,也难以维持仪态……” 她发现众人都很注意地听着,并没有任何人流露丝毫对她本人的评判,完全是那公事公办、就事论事的态度,不适感也就跟着逐渐消散了,“说实话,对于缠足,本也没有明确的认识又或是痛楚不便,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既然听说这是缠足导致,便起了放足的念头,也没有受到太多的阻力——以我所知,有些女子成年后脚已定型,便不再裹脚了也是有的。” “小时候走路不疼痛吗?” “若不奔跑,而是慢慢地走的话,不是很痛,有点像是穿小鞋。这也看手法,同伴中也有裹得疼的,那便不太能走动了。不过本身因为裹脚布拆洗不便,也不愿多走路,免得有什么气味。这样以来便给人以贞静的感觉,因此许多家庭是视裹足为陶冶情操之举,并未想到真的残害了什么。” 单就裹长足而言,痛楚的确不是太大的问题,沈曼君也并不了解折骨缠的事情,在他们吴江这也几乎是闻所未闻之事,即便风月之地有这样小脚的花魁,那她也不会知道,因为她认识的所有男性亲戚都没有去那种销金窟游乐的习惯。他们的娱乐主要就是编词写曲,陶冶情操。还是来到买活军这里,听了今天的会议,她才知道原来买活军治下还生活着真正完全不良于行的折骨女娘。 “总共在放足的事情上花费了多少呢?” “大约二三两银子是有的,诊费倒是不贵,但要做矫正鞋垫,那个东西是要用千层布密密地缝合起来的,还要找到有弹性的东西做内衬,即便如此,因为现在要站着上课,走路上班,一双鞋垫大概用一个多月就塌陷了,那就又要再买,一双鞋垫大概要两百文左右,除非自己做,否则是一定要花的。除此外,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只需要按照医生的吩咐,去练习足趾便好了。” 大家都在点头,也有人低头记着什么,徐先生的表情变得专注,“一个月二百文,这花费不少——良家女子还好,买活军这里有一批女子,是曾经的瘦马、姨娘,现在独立出来做活了,要凑这笔钱或许会有些吃力。” 现在裹足的女子,大类来说无非就是两类,第一类是衣食无忧、知书达礼的人家,才会有闲心为了好看给女儿裹脚,还有便是窑子里的女娘,为了取悦客人,自小都是裹足的,张少爷说,“这个我知道的,窑子里的脚还要更小,即便不是折骨缠,也比外头的都小,因为这是她们攀比揽客的手段。如此说来,后遗症该更严重——但不知为何似乎没怎么听到她们说这事儿,我几次去放足科,遇到的多是迁移进来的读书人家女眷。” “应该是和体重有关。”谢六姐说,“伎女普遍矮小,发育期间吃不饱,又矮又瘦,足弓负担小,就不太会有类似的问题。至于折骨缠的伎女,很难活过三十岁的,许多都死于严重的足部感染引起的全身性炎症。” 她用一种让人心惊的冷漠态度来谈论这种引起不适的话题,“此外还有多次流产,承受殴打,长年累月的挨饿……在动乱中她们通常都是最先死的,我们这里那些曾是伎女的吏目,年纪都很小,一般都在二十岁以下——十五六岁的时候遇到买活军,那才能活得健康,那时候放脚,恢复得还是很不错的,所以反而不太会有被放足困扰的伎女。” 沈曼君非常不愿听这样的事情,伎女——这种事情对内帷女子来说自然是不体面的,便犹如脏污一般,哪怕是说说她们的事情仿佛都会玷污了她们的德行。而对这些不该存在的人,她们的苦痛这样具体的描述,带来的不适就更加倍了。仿佛……仿佛一旦去关切她们的痛楚,她们突然间就变得实在了起来,也就不再能对她们的处境视而不见了。 “那……那买活军来的时候,已经十七八岁、二十多岁的那些伎女呢?”张少爷似也很吃惊,他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颤抖。 “很多都死了呀。”谢六姐又用那种平淡的语气回答,“妇科病那么严重,从小营养不良,活不久的,本来伎女如果不改行做姨娘,就很少有活过二十岁的,我们这里统计过,十七岁以上的伎女,在买活军统治下,五年内死亡率达到30,二十岁以上的达到60,长期炎症,抵抗力太差了,感冒都能挂。” 沈曼君从小是不太知道外头的事的,她的世界很大,大在书籍里,但也很小,小到她对于外界的平均寿命并没有明确的认识。在沈曼君的认识中,孩子夭折倒是很常见的,但一旦活过了十岁,逐渐地长大了,那么除了难产、疫病以外,大抵来说,活到不惑之年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因此谢六姐的话带来了更严重的冲击:哪怕是在买活军这里,十七岁的大姑娘,五年内也有这么多人要死! 这世上苦楚的人为何会这样的多! 这是她不愿也不能去承受的问题,她让自己不要再往下想了——因为第二个问题便是‘我能做什么’,而毋庸置疑,沈曼君是什么也做不了的,不止是她,哪怕是丈夫、兄长、父亲……这些能做什么的一家之主们,也依旧什么都没有做出来,他们徒劳无益地奔忙着,也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便退回了仕宦隐居的地位,以词曲寄情,安贫乐道,享受着得来不易的生命,这是士大夫应得的,最后也仅剩的尊严。 “怎么会这样呢?”在她身侧不远,张少爷已是眼泪汪汪了,他要比沈曼君难过得多了,“为何会这个样子。” 谢六姐依旧是理所当然的语气,“你见过的歌女应该是多了,难道就没有想过她们后来都去了哪里吗?” 看起来,是没有想过的,不去想也很简单,只需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了。沈曼君仿佛被自己提醒了,轻轻地闭了闭眼睛,她的呼吸平复了一些,不再那样关注对谈中随意抛出的数据:治不好……长期营养不良、长期慢性感染,很容易器官衰竭,没办法治……能活下来的命都硬——运气也要好,那些一等的红姑娘,十三四岁已经知书达礼,身子又还没被完全糟践坏了,反而现在都容易有个不错的职位…… 这横生枝桠的对话也没有持续太久,就又回到了缠足的主干上,还是徐先生做了总结。“这样来看,需要长期购买矫正鞋垫的人群,还是以良家放足女子为主,伶人的需求相对较少,便不需要过多地考量到鞋垫的售价问题。” “这里还有个道理,就是矫正鞋垫无论如何也不能比普通的鞋垫要便宜的,哪怕只是便宜了一点,也很容易被百姓们买走 了,拆开取走其中多余的布料,这就又得了布料,又得了一双可以穿的鞋垫。” “……是。” “还有这样贪小便宜的人吗?”张少爷又大为震惊了。 “对折骨缠的妇女来说,现在的放足科有没有什么办法来缓解她们的痛苦呢?” “有是有的,不过这手术本身术后也可能会造成感染,一旦感染,或许会致命,而且这种手术需要全麻——至少是半麻。因为要把被折断的骨头用钢钉来固定回原样,如果不麻醉的话,只能先把人敲昏了——但这个也不是很现实。” “所以,现在要做,各方面难度都比较高。耗材也是有限的,在麻醉剂能自行量产之前,手术大规模开展的可能性不大的。只能通过高纯度酒精的售卖来减缓感染。酒精可以消毒杀菌,如果她们以后不再缠布,酒精还是能帮助减轻感染的,就是会很痛就对了。” “麻醉和感染是什么?” 多谢张少爷,沈曼君这才知道了许多生词儿,原来裹脚布本身便是滋生病菌的温床,而折骨缠的女子,是要将裹脚布缝起的,每次拆洗都是大工程,自然不可能日日拆洗,这就又多了一重感染的源头——一样是缠足,不同的缠法还有如此之多的区别和讲就,听了真叫人心惊欲呕。 而更让人想要呕吐的是谢六姐的推测,“你的这篇文章,只能救得到那些良家的女孩儿,窑子里的姑娘是没有用的,甚至还会因你的这篇文章,从此被鸨母更缠得小了,当做噱头去叫卖招徕。” “为何?”张少爷立刻就大为困惑了,而沈曼君反而一听就明白了谢六姐的意思:那篇温和的文章,只从养生和后代的角度出发,完全没有提到床笫间的享受,也不能在审美上祛除了对小脚的喜爱,其结果……似乎反而将小脚变成了一种奢侈的爱好,在家庭中,碍于理性而无法获得,便到外头去,到那些本就不指望和她们生育的女娘中去,寻找着释放和快乐。 这是一件很难去谈论的事,不因为事关风月——这一晚上下来,沈曼君对买活军这种将风尘女子和良家妇女并列的行为都已经不敏感了,而是要承认这一点,似乎必然要承认人性本恶,而这和儒家立论的根基便有了差池。 但谢六姐只是很简洁地说,“因为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烂人,不会在乎自己的行为对旁人的伤害,而还有更多的人想要赚他们的钱,人性如此,这不奇怪。” 张少爷很难接受,他不愿承认世间还有如此卑鄙无耻,甘愿为了自己的一点逐臭之癖而残损他人肢体者,甚至这些人还多是文人——甚至在士林中还能得到追捧!看起来,张少爷随时随地都可以再写出一百篇檄文来讨伐这些恶人。 “这篇文章帮不到伎女,这个是可以预估的,”谢六姐看来对这个结论已经是很习惯了,并没有过多地阐述,只是继续地问沈曼君,“那么你预估中,这篇文章对于良家女子会有多大的影响呢,沈娘子,若果你从来没有来买活军这里,而是在家乡看到了这篇文章,你会怎么想?” 这些问题都是让人不舒服的,并不在于问题本身,而是因为每个问题都在提醒沈曼君,她在家乡所接触到的人群是何等的狭小,以至于她几乎不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回答——她几乎只和自己的亲友那么十几户人家来往,她的学识很丰富,但知道得又实在是太少了。 “如果……如果是这般的话。”她只能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幻想着大姐、母亲、婆母、世伯母她们读到文章时的表情,在她的小天地中,沈曼君的观察是深刻的。“这要分为几种身份,如果本来会脚痛的,应当立刻便会深信不疑了,但也不是人人都是如此,那余下的人里,若是自己子嗣艰难,或是产育十分痛苦,但又好歹还有了孩子的,应当会大为后怕,半信半疑,并且四处地去谈论此事,往外传播。” “已经做了婆婆的,不论如何,都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彼此间也会谈论,甚或向医女求证,嗯……抵抗得最厉害的那些,或许是那些还没有产育的新媳妇,她们必然会斥为邪魔外道之言……家里若有未婚女儿的,自然也会对这种言论极为不喜,会不会赌气坚持给女儿裹足,那就要看个人的性格了。” 沈曼君的回答,让谢六姐不断地在纸上写写画画,而徐、李二先生也是捻须点头不语,张少爷则大受打击,显然他幻想中,一篇文章一发,天下缠足之举由此断绝的幻想,被沈曼君无情地掐灭了。他的嘴巴不由就嘟了起来,有些不悦地说,“这么一说,缠足之风何时才能断绝呢?这文章发了和没发有什么不同?” “那还是很有不同的,在部署的时候,你要去考虑成本,但一旦文章发了,只要有一个女童因此免于被缠足,将来能更好地为买活军做事,那就都是你的成就。”谢六姐便安抚他说,“这是我们买活军的逻辑……你自己找典故对应吧,我懒得概括了。另外,你的说法也是对的,任何一个观点,如果没有暴力为它背书,那就始终只是纸面上的观点,指望它影响到太多人实在是不切实际的。” 而谢六姐不就拥有宇内无双的暴力吗?她的表情依旧很平静,但沈曼君不会怀疑她的决心,“我们只需要尽快用暴力影响到天下,让天下人都顺从我们的观点就行了,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问题。” 张宗子看着谢六姐的眼神又闪闪发亮了,徐先生的表情则很微妙,但沈曼君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这一刻,徐先生在深深的向往中,或许也感到了一丝淡淡的畏惧吧,就如同沈曼君,她在深深的恐惧中,似乎也感到了一丝淡淡的向往。 虽然……虽然这似乎并不关她的事,但如果,如果买活军终有一日居然真的一统天下的话,那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一样变化是沈曼君乐见的,那便是天下间将不会再有女子被裹脚了。 沈曼君现在是不裹足的,她穿着一双舒服的矫正鞋,按说旁人的事情和她无关,但她还是因为这个想法,不禁露出了小小的笑容。 在她身边,谈话依然在进行,几个人一起讨论了文章可能的回响,以及后续的舆论应对,沈曼君的意见是有作用的,医婆这个点得到了谢双瑶的重视,而沈曼君从她的话里明白到,附近几省的三姑六婆有许多都入了白莲教,信仰六姐,买活军的话在她们中很有分量。 “很好,今晚的议程完成得不错,张少爷,下面我们来谈谈你的待遇问题,”这项议程完成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而谢六姐依然不露倦色。“试用期三个月,如果没有差错的话,转正之后,月薪四千,附免费宿舍,这个待遇怎么样,能满意吗?” 张少爷似乎根本就不把这四两银子看在眼里,他说,“我不要报酬——这样的事怎么能要报酬呢?!” 但在他身边,沈曼君的头一下抬了起来,月薪四千?! 四千筹子,按照此时的兑换来说,那就是四两银子,一年则是五十两银子,沈曼君一家三口,每个月的月例不过是三两而已,吴家阖家的收入都靠他们的地,这些年来,年景不好,人口又不断繁衍,他们的家用是很紧张的。这一刻,沈曼君口唇翕动,似乎有话就要不经思索、脱口而出,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忍耐地,深深地低下头去。 这一切的变化,都落在谢双瑶眼中,她微微地笑了笑,先对张宗子说道,“不能不要钱,你最好要习惯这种靠自己挣钱的感觉,这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靠自己取得收入,张少爷,你应该感到开心才对。” 她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徐先生、李先生的脸色,确认他们没有太疲惫,便拖课了,“今日便再加一个议程吧,徐先生,这一次以我们三人为主,还是请沈娘子来做个调查案例——沈娘子,我依旧是那句话,对事不对人,如有得罪,别往心里去。” “徐先生,以沈娘子为例,你觉得我们要延揽旧阶层知书达礼的女娘来为买活军做事,难点在何处呢?” 谢双瑶抛砖引玉,“今日我接触下来,以为最大的难点,在于思想上普遍的禁锢。” 她比了比脑子,“脚上的布摘了,脑子里的布却还没有摘下来那。”:,, 168 宵衣旰食(拖课) 思想的禁锢,脑子里的布…… 就算是被问起放足的事情时,沈曼君也没有这样地感到被羞辱过,如果她再年轻几岁,或许眼泪就要落下来了。她用力地咬着下唇,垂下头一言不发、并不争辩,谢六姐说话时是不容打断的。她还在继续分析着沈曼君,或者说是沈曼君所代表的这个阶层。 “来到买活军这里的百姓,凡是自己主动来的,几乎都没有想走的意思,哪怕是一般的小地主,进入我们的统治之后,即使被我们赎买了田产,有了很大的损失,但也很少主动离开买活军。从我们的统计来说,最想走的是什么样的人呢?便是沈娘子一家这样,因为治病、种痘的需要,来到了我们这里的读书人。一般的说来,他们留下安家的意愿都不大——但这些读书人又是我们需要的,不管是做吏目也好,教书也罢,我们都很能用得上他们。那么,这里便存在一个很大的矛盾了,为什么沈娘子们总是想着要回家呢?” “以我的看法,且不论男丁——只说我们更急需的女眷,沈娘子为何从未想着留下来呢?是因为太懒惰,不愿出去做事吗?” 这个原因似乎让张少爷很赞成,但沈曼君便很想为自己辩解了,不过谢六姐先否定了自己,“似乎不是的,这些女娘一般事情都还做得不错,包括我们治下一些已经安家的官宦女眷,她们在工作中也表现出了相当的本领,而且普遍是喜爱工作的——不追求报酬的话,也不会很难、很累,每天还能出门走走,有什么不好呢?” “是嫌报酬太少吗?或许,这里是个很大的矛盾点——这些读书的女娘,她们在家乡几乎都是稀少的才女,毕竟在外头,女子只要识字,便不可多得了,若能读懂一些经典,再吟诗作对,俨然便是难得的才女,但这样的素质在买活军这里俯拾皆是,我们这里对低阶知识的报价是较低的,这会形成一个心理上的落差。” 徐先生也赞成道,“识字的女娘,往往家里的条件较优越,是不会看上日薪三十文那些较低端的工作的,如会计、文员、书办等等,这些在她们的心里,多少有些贱业的味道,因此这些女娘宁愿来做老师,哪怕报酬一样,但这是她们较能接受的工作。” “是,但教师的晋升空间是相当有限的,她们也教不了初级班,只能教扫盲班,那么一日三十五文的收入确实很低,便是之后升到了高级班,最多一日七十文而已,许多女娘是不看在眼里的,有些大户人家的女孩,她们每个月的脂粉钱都不比这些少。这多方面原因使得这些女娘留下继续就业的意愿的确相当的低。” 谢六姐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但为何她们不愿做教师以外的岗位呢?是不敢吗?是不愿吗?我也有许多猜测,不过今晚见了沈娘子之后,似乎找到了答案——多数还是要为家乡留下的亲人们考虑,是吗?” 这句话,是真的说到了沈曼君心里——不论她对买活军是什么好恶,这份担忧的确是真实的,沈曼君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回去,这意味着要将全家人接来,他们的确没有这个能力,而且如何能强迫家人做这个决定呢?便是吴家人都来了,娘家沈家的姐妹呢?为了他们一家奔走的大姐夫呢? 大姐夫是将要考进士的人,头顶也还有双亲,因为上一科没有中,家中的气氛已有些低沉了,沈曼君离开老家以前,大姐夫闭门苦读,连姐姐都不再吟诗作对。若是此时,有新闻传到家乡,说沈曼君做了买活军的女吏目——又或者是《买活周报》的编辑,又会如何呢?即便大姐夫并不介怀,但世伯母呢?大姐在婆婆面前会不会更难做人? 两家声望,系于一身,这不是她自己一个人不回去就够了,沈曼君要考虑的是她那数十个女性亲人,做教师几乎是她唯一的一条路,因为这是一个在哪里都很能说得出口的职业,女夫子——虽然也难免让人皱眉,但却足以让家人自辩了。而吴先生为商人做文员,便是更要低调处理的一件事,因为这非常地拿不出手,而吴家一样也是有做高官的亲戚,也是清贫自高的体面人家,若不是吴先生不像是沈曼君这种才女这样惹人注意,这文员他也是不敢做的,只能和沈曼君一起做教师。 谢六姐能看出这一点,已算是很会设身处地了——以她的作风,沈曼君原本根本不指望她能理解自己的顾虑,但谢六姐不但想到了,而且还进一步地分析,“除了对女性亲人的影响之外,还有对男性亲人的体谅,我这里所说的禁锢,并非是自视过低,觉得自己无能,觉得自己不能够进行复杂的劳动,而是……我把它形容为一种‘分寸感’。” “这种分寸感是什么样的呢?是一种家人之间的默契,沈娘子以及她的亲友,这些出名的才女们,由于男性亲友的爱护和容让,无形间获取了一些特权——身为女娘,而能读书识字、吟诗作对,并且家里人还允许她们的文字向外流传,形成了才女的美名。这些美名本应该是一个封建社会的女性无法享有的,实际上违反了如今显学中对女子妇德的要求。” “于是女娘们也形成了默契,正因为男性亲人做出了让步,让她们拥有了原本没有的东西,所以她们一定要在其余的地方更突出地表现自己的美德,如此才能证明,她们享有的这些特权,是应得的,并没有被赋错人,她们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势必将更为苛刻,这是交往中存在的分寸感——而我将它看成是传统知识分子一脉相承的……鸡贼。” 张少爷已经有些跟不上了,李先生默默听着,流露深思,徐先生看了沈曼君一眼,苦笑中带了一丝长辈的关怀,这些话自然是很不中听的——而沈曼君呢,她骤然抬起头来,眼中冒着火光,似乎是终于按捺不住,要和谢六姐争辩起来了:不论谢六姐如何贬低她,她都可以忍受,但对家人的侮辱是无法容忍的。 “你现在似乎很生气,但内心深处,你知道我说得没有什么错。”谢六姐却依旧相当的冷静,她的声音似乎没有一丝提高——尽管她说出口的话语是那样的刻薄和冷酷,“儒者,齐家、治国、平天下,既然修读圣贤之书,秉持圣贤之道,为何寄情戏曲诗词,远离朝廷纷争?为何又接受诡寄、投献,诈脱朝廷赋税?虽说沧浪之水,有清浊之分,但即便如此,也该独善其身,而不是随波逐流,寄予田亩之上,只做与国无用的所谓才子佳人?” 这句话的调子极高,而沈曼君不由亦抗声道,“家父一生清廉、俯仰无愧——” “那你家收没收亲戚的投献?” 沈曼君便紧紧地抿着唇,无法反驳了——沈家的确是收投献的,那便是帮助偷税,要再辩解这是因为朝廷赋税过重,这就没完 了,毕竟这也不是违法徇私的理由。 谢六姐端详着她,仿佛宣判般冷然说,“像你们这样以君子自命,工于诗书的小地主,脑子是被框得最死的,也是最鸡贼的,采取的完全是一种消极的避世态度——利用国家优待儒生的政策,寄居于田产上,从出生到死亡,从未想过自己劳作得食,因为这是极不体面的。却又不能完成和国家的交易——国家优待儒生,免去田亩的赋税,并不是要奖励儒生会考试,是因为儒生不管有没有功名,如果能如圣贤典籍一般为人处世,为国为民,国家万不至于堕落至此。你们家个个儒生,都做到了么?” “既享受了国家的恩惠,却什么都不做,这就等于是在挖国家的墙角。倘若对自己的违约有认识,也就罢了,却又没有认识,还以君子自诩。为了得到道德上的满足,便以‘安贫乐道’自诩,仿佛贫穷便是这种违约的遮羞布,一个人若能安于局促的生活,而继续着文艺创作,便是拥有远大的志向和高洁的品德。” “这就又混淆了自我娱乐和奔走治国的区别,为了粉饰自己,甚至还进行了种种道德上的美化,完全局限在君子的框架里,将所有为了改善生活而奔走的行为,打为‘蝇营狗苟’,斥为‘钻营’。而有一日倘若国家倾颓了,便一死了之,又或者弃世不出,沦为遗老隐民,似乎以这样廉价而无用的死亡,成全了一生名节,从此便成了合格的君子。享受了一辈子的好处,挖了一辈子的墙角,自我感觉却始终很良好——这就是小地主阶级的局限与虚伪。” “仔细想想,这和才女的逻辑似乎很像啊,你们分明在享受着外头社会不允许的特权,却以自身的美德对此进行装点,仿佛这是你们应当享有的,而越是如此,便越要对自己的名声和美德紧抓不放,因为你知道,一旦在道德上有一丝瑕疵,便很可能会影响一家其余女眷享有的特权——我觉得这种行为的确挺鸡贼,不但是诡辩地将美德和特权联系在一起,进行诡证,而且还有点自私,有点又当又立。” 又当又立是什么,沈曼君万幸是听不懂的,即便是这些能听懂的,杀伤力也足够强了,不论是沈家还是吴家,在政治身份上,没有能和谢六姐媲美的,这使得她丧失了所有能反驳的立场——谢六姐当然是个无可辩驳的实干派,这是她亲眼见证的,沈曼君不得不承认,谢六姐就属于自己看不过眼就直接上了的那种人,虽然她完全是风雅的反面,但谢六姐对百姓生活的改变的确比沈、吴几家要大得多。这就使得她有身份对才女们发出质问,如果你们的美德真的如此高洁,以至于越出了社会对女子的普遍认识和限制,那么……你们为何没有给身边人的生活带来一点好的改变呢?齐家治国,这不正是儒学美德的核心吗? “这种自我感觉良好,逻辑自洽闭环的禁锢,也让你们在改朝换代时,下场往往最惨。大地主、大官僚,结局往往要比你们好得多了,因为他们只是把儒学当做了装点门面的工具,他们是你们这些不得志的君子最看不上的小人,但他们的心理负担更小,精于利益交换、两头下注……张家少爷来了这里就不走了,他还要做编辑呢,我看他家里人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的。而沈娘子你呢,却盼着回到从前的生活里去,在那里完成你心中应有的轨迹——不会引起任何非议,没有任何变化,不会影响到给予你这些特权的家人,对于周围丝毫都没有改变的轨迹。” “……不可以吗?” 沈曼君抬起头,用尽这辈子所有的勇气直视谢六姐,慢慢地问,“这……也是妾身自己的想法,六姐,这是要勉强妾身吗?妾身,不可以选择这条路吗?” 这似乎是她被逼到了绝境,最后的反击——你是这样地看不起我,那又为何要用我呢?这些话……这些话即便是真的,那又如何?难道买活军说话不算话,说好了可以赎身,但现在却要出尔反尔吗?就算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她愿意自家取死,不可以吗? 徐先生在一旁似乎要出言缓颊,张少爷则已经无法呼吸了,谢六姐举起手,很威严地止住了徐先生未出口的话,她慢慢地倾身,紧盯着沈曼君说。 “不可以——或许你可以,但你这个阶层,不可以。沈娘子,你有女儿、侄女,她们现在还很小,她们会在买活军的统治下长大,接受买活军的教育,你所享有的这些得来不易的特权——这些让你感恩,让你心甘情愿地自我禁锢的特权,将会是她们最基本的权力。” “我并不是非你们不可,但你们的后代,她们还很小,在她们长大到能为我所用以前,我需要你们来帮她们占住位置。” “你对我有反感,我半点不吃惊,这恰恰说明你是个聪明人,买活军的崛起,对你们这些只依赖田地,又不愿做政治投机的知识家庭是极坏的消息,买活军不允许地主,不允许土地食利阶级,这是你们的灭顶之灾,我们这里的知识还相当的廉价,教育也非常的普及,你们将失去所有优势,如果没有意外,你们会完全湮灭在改朝换代的余波中,再没有一点声音。” “沈娘子,我看在你分数这样高的份上,把刚才的那句话再说一遍——你不是只有自己,也要为亲人们考虑,你想回去,当然可以了,但你还有姐姐妹妹,还有侄女外甥女……难道你要擅自为她们也做了决定,让她们的将来,再没有一点优势么?” 沈曼君无法回答,自从她踏入会议室以来,她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赤裸,谢六姐的言语一层一层地剥去了她所有的盔甲,就连一点私心似乎都无法隐藏,她的软弱与自私公然展示,即便没有任何人针砭,已觉无地自容,她几乎想要站起来抬头挺胸地走出去,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骨气——她也并非如此一无是处、沽名钓誉,她至少还有她的骨气。 但她不能,她的脚像是在地上扎了根,她甚至站都站不起来,对于一个母亲,一个女性长辈来说,能够战胜骨气的永远是现实的考量:外甥女昭齐今年十三,于儿女中素来最慧,诗书已成,而蕙绸、瑶期诸外甥女皆灵慧异常,还有内侄女蕙思,她自己的小善儿…… 她可以死于贫穷,死于战火,死于执拗的尊严,但她怎能让她的姐妹,她的子女,她的后辈,在起步上有一丝一毫的折损?如果买活军取了天下—— 沈曼君发现,最终她还是要面对一直以来逃避着的问题:买活军会取得天下吗? 这似乎不该由一个女子来判断,所以沈曼君从不让自己去深思,但此时此刻,她必须以自身的智慧来做最重要的思考—— 买活军,会赢吗?:,, 169 变化中的一份子 “会应该是开完了!” 县衙大院一角,当值的亲卫往前走了几步,眺望了一眼,扭头对吴昌逢说道,“马上就要出来了——今日这会开得真晚,回去路上有灯笼吗?” 是晚了,从亲卫手里的腕表来看,这会儿都晚上九点多了,平常这时候,吴昌逢和妻子多数已准备就寝,明日五点多还得起来呢。他咽下了一个呵欠,忙说道,“惭愧,家中晚上很少外出,竟无灯笼,若衙门里有,还请商借一个,明日一定前来归还。” “嗯。”亲卫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扭头吩咐,“拿个玻璃灯笼给他。” 果然……买活军的兵丁,比外头一般的衙门人丁要和气得多。 吴昌逢是晚上八点多来接妻子的,在衙门外徘徊了一会,已引起了兵丁们的注意,若是在外头,只怕便要惹来呵斥了,不过在这里,兵丁们只是走来问了缘故,并不用和外头一样,得让吴昌逢亮明身份,方才体面。吴昌逢这个在买活军这里没有任何身份的外地人,也不过是说了一下自己的考虑——妻子来开会了,将要夜归,做丈夫的哄睡了孩子,来接一下也是应该的。 如此,那兵丁进去通报了一下,大概是确定妻子的身份,随后便将他带到了县衙里等待,或许是看出了吴昌逢的担心——虽有长辈照拂,但妻子性格倔强,又不喜买活军的做派,若是言语触怒了谢六姐,那该如何是好?怕就怕这一去再不见返回,那就糟糕了——他们在简单的搜身后,还把吴昌逢带到了谢六姐办公的院子里,让他隔远透过玻璃窗看了一下里头的景象。 妻子的脸色在玻璃窗中显得有些模糊,吴昌逢本能地感觉到,妻子现在的心情不是很好,但要说真的起了什么龃龉,似乎也不至于。妻子正在黑板边上站着,一边说话一边在黑板上写着什么,时不时,她的话头会被徐先生打断……吴昌逢看到这样的景象,还是不由有些说不出的不真实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在于决定一地风云起伏的人物竟然是个女人,而且在她的倡导下,居然连妻子也仿佛进入了政坛之中,还有徐老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士林领袖……这些人居然能坐在一起,严肃地议论政事,走出买活军这里,谁会相信呢? 他也没能观望太久,便被叫到了院门口等待,亲卫们还有些嘲笑地问他,“这下可放心了?”——而吴昌逢便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亲卫们让他过去看一眼,是担心他对妻子的贞操有了不好的怀疑,因此要让他亲眼为证。 虽然吴昌逢压根就没考虑到这些,他来接人纯粹是不放心妻子的安全,但这些亲卫的表现却也让他暗自点头:语气虽然不太好,似乎很看轻了外头的人,但心却是好的,至少懂得设身处地为他人考量,外头的衙役们,有几个能有这份心呢? 又等了一会儿,会总算是散了,大家陆续地往外走,吴昌逢迎上前扶住了妻子,又和徐先生几人打了招呼,因为众人都十分疲累了,也没有多说什么,徐先生、李先生对妻子和另一个张姓后生说了几句勉励之语,同路到了县衙之外,便各自散去。 吴昌逢借火来点了灯笼,牵着妻子的手一道往老城走去——其余人大多都住在新城,方向是不一样的。“累了吧,我背你?” “不用。”妻子的回话十分简短,“今天脚不疼……” 因为在夜里,也的确是晚了,夜市都逐渐散去,街上确实没什么人,妻子便依靠在吴昌逢身上,把重量交了过来,过了一会才挺直身子,默默地走着,吴昌逢能感觉到她的心事很重,他虽然非常好奇今日会上都说了什么,但还是没有追问,只是紧了紧两人相牵的手,问道,“饿不饿?家里还温着稀饭呢。” “饿。”妻子便说道,“还有雪菜烧笋吗?” “那是有的。” 云县的路算是好走的,便是老城区,也逐渐都做起了水泥路,雪亮的灯笼在路上投下一团单调的光,两人的身影映出了长长的、扭曲的影子,走了大约十几分钟,灯笼一拐,半掩的院门便在眼前了,两人先后进门,吴昌逢锁上院门,见妻子已经进屋吹亮了油灯,又点起了蜡烛,便熄灭了玻璃灯笼,小心翼翼地放到斗柜高处——害怕夜里跌坏了。 “我去给你端稀饭。” 厨房是在院子里斜搭的棚子,大锅里温着热水,上头是一碗热乎乎的稀饭,一小碗雪里红冬笋,还有半个吴昌逢没动的咸鸭蛋,吴昌逢拿盘子来端进屋里,妻子从里屋出来,想来是去查看孩子了。他说,“早睡着了,你是知道的,他睡下去打雷不醒。” 妻子笑了笑,把烛台放在桌上,一看菜色便说,“你晚上没吃咸蛋?” 吴家、沈家家风都简朴,饮食有度,这些天来,晚餐一般都是雪里红佐稀饭,一个咸蛋一切两半,孩子年纪小,正在长身体胃口大,吃一半,剩下的一半夫妻俩分食,吴昌逢道,“你吃吧,我和儿子已分了吃过了。” 妻子还是拿起筷子,挑了半个蛋黄,塞入吴昌逢口中,这才默不作声地吃起夜点,吴昌逢抿着咸蛋黄,又去锅里打了一盆热水来给妻子洗脸,这盆水洗完脸刚好又倾入洗脚盆里,夫妻二人一道洗了脚,吴昌逢去泼了洗脚水,二人便一起上床睡下。 明日还要早起上课上班,眼下听那水漏之声,应该都快十点了,再不睡第二天精神便是不济,但妻子在吴昌逢身边辗转反侧,显然没有一丝睡意,吴昌逢也不说话,只将她的手又拿过来捏了捏,表示安抚。 “三哥。”妻子在黑暗中轻声说,“睡了吗?” “没有。今日开会时,受委屈了吗?” 妻子是个极要强的女人,几乎从不在人前哭泣,刚成亲时便是如此,不论是侍奉舅姑,又或是打理家务,都是井井有条,以吴昌逢的了解,她在会上绝对是受了刺激,但沈曼君也没有露出软弱之态,只是低声说,“六姐言辞极犀利……” 她语气里有苦涩,但很快又说,“但还好……对事不对人,她让我去也并非歹意。” “都说什么了?” “和缠足有关,还说了许多别的话。”妻子叹了口气,突然岔开话题,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三哥,我平日做诗词,你心里可喜欢?” “这有什么不喜欢的?怎么会问这个?” “我是在想六姐说的那些话……”妻子说,“但总归,婆婆那里是有些微词的了?正事不做,只顾着吟诗作对……若不是兄长、大兄他们有些颜面,只怕她也不喜我们将诗词结集付梓,唱和往来。” “她老了,你和她计较什么呢,终归也没有说你——怎么突然扯上这个了?” 吴昌逢自己的才气,不但比不上沈家妻兄们,连妻子也是有些不如的,不过他这个人有一点好,便是对妻子十分妥帖,是个过日子的人。一向也努力营生,而且心胸是较开阔的,夫妻二人原本在嘉兴居住时,家业要比现在好得多,只是因为买活军进犯之江的缘故,吴昌逢投了本钱的铺子受了影响,只能关张回吴江去投亲,他倒也不曾有什么怨恨,前来求医以后,便很想留在本地发展。 想留在云县,有一点便是因为妻子和母亲的关系颇为淡薄,要说不和,那是没有的——仅仅是出于沈家的颜面考虑,妻子便不可能和婆母不和,不过婆母对于她爱好诗词,而夫君迄今没有功名在身的事,是有些怨言的,觉得仿佛是妻子带了吴昌逢分心文学,不能一心科举。因此吴昌逢也不愿在此事上多说什么——便是心存不满,到底不也是不曾阻止吗?这种事,实在是多说多错。至于他自己,对于妻子的爱好,并不反对,不过也不算很赞成,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他以为妻子对此心中是有数的。 “没有……”妻子今晚的思绪显然非常散逸,她翻了个身,把手漫无目的地在吴昌逢胸前游弋着,又道,“三哥,我们来了也有半年多了,你觉得……买活军将来会夺取天下吗?” “这?” 这其实是吴昌逢几番想和妻子抒发,但妻子却不喜谈论的话题,他一下有些兴奋,但却又疑惑妻子的转变,“你都见到他们放出的大船了,这还有什么疑义呢?再看看买活军的兵丁——嗐!真比外头的那些虾兵蟹将不知要勇猛了多少,还有他们穿着的板甲,你是没见过……” 对甲胄、船只和兵器的着迷,似乎是男人的通病,不论文武,谈论起来都是兴致勃勃。吴昌逢说了好一会儿方才冷静下来,讪讪然道,“是不是吵着你了?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我是在想,若是如此,为何你不劝我留在这里,别回老家去。”妻子回答,她话里似乎有些无奈,又透着深思,“明知朝廷必败,为何要回去呢?” “那不是因为家在那里吗。”吴昌逢说,“再说,咱们都是名门之后……你不也老想着回去吗?” 他是性情柔和之人,并不喜强着妻子做事,这一点妻子是明白的,她发出了轻轻的苦笑声,突然投入丈夫怀中,紧紧地抱着他,吴昌逢忙回搂着她,柔声问,“怎么啦,是今晚六姐和你说了什么吗?” “是学到了一些……”妻子靠在吴昌逢心里,似乎还在犹豫着、盘算着什么,只是心不在焉地说,“有些事被她说穿了,就觉得挺荒谬的……” “什么?” 妻子的声音很轻,吴昌逢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妻子摇了摇头,呼吸逐渐激动起来,又过了一会,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轻声说,“我接了个新差事,三哥,明日起,我们便可搬到新城去了,这工作带宿舍的,收入也比之前要高一些。” “多少?是什么差事。” “四千文一个月。”妻子说,吴昌逢激动得要坐起来,又被妻子按了下去,“是报社的编辑。” “好哇!好哇!”吴昌逢一下便觉得妻子爱好文学实在是很不错的事情,“文雅得很,又能尽展所长——真是好得很!六姐是没有叫我去,倘若也赏识了我,我也想做呢。” “你?”妻子被他逗乐了,“就你这脑子?” 吴昌逢并不觉得自己脑子怎么就差了,妻子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才说,“这是统考拿了第一,文字也过关,思想也够敏捷才能做的,三哥,你连我这些日子在愁什么都不知道,这工作你实在做不了。” 妻子有发愁吗?吴昌逢一怔,他还以为妻子偶尔的情绪低落是因为思乡呢,又或是因为本地文艺气氛的缺乏——本地流行的话本子,哪怕是《蜀山剑侠传》都嫌粗陋,《斗破乾坤》更是无以名状、玷污斯文之物,而《买活周报》上连载的《射雕英雄传》,也难入妻子法眼,吴昌逢以为妻子在此处是很寂寞的。 “是发愁钱不够么?那以后倒不必了,债都快还完了——且四千文足足是有余的——” “我若只愁这个就好了。”妻子打断了吴昌逢,没好气地说,“你啊,眼界就不能大一些吗?唉……”   ;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吴昌逢咧嘴一笑,只好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作为赔罪,妻子哼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又说道,“我们带信回去,把彬儿、善儿都接来吧,另外,宛君姐家的三个外甥女,我也想设法接来,让她们在买活军这里上学。” “啊?” 妻子的变化实在是太快了,这让吴昌逢不禁有了一丝陌生——仅仅是一个晚上,双方的立场便完全调转了,妻子现在一下又从保守变得极为激进,不但要接自家的孩子过来,还打上了亲戚家孩子的主意。 “不如就以放足为由头好了,我记得大姐也和我一样,不能久走,否则足心疼痛,可带信让他们来云县做鞋,并为诸女儿辈定制,再附上船票川资,此外昭齐体弱,让她来云县调养一阵也好。嗯,我记得宛君姐平日对赵医婆很信任,明日可去问问,赵医婆是否已加入白莲教,若是已经入教,那十成里就有九成稳了。报纸文章发了,写信附带送去,再请赵医婆从中转圜说合,川资已付,船已包下,按大姐和宛君姐的心思,必不会置之不理……” “曼曼,曼曼!” 吴昌逢是真的慌了,他一叠声地唤着俨然已经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妻子,“怎么忽然就说到这里了!这船票——咱们手里——” “船票的钱官府来出。”妻子说,她的心情似乎悄然间明媚了一些,似乎这说出口的计划反而减轻了她心里的负担,她在吴昌逢怀里变换了一下姿势,重新找了个舒适的地儿窝着,“今晚会上定下的——六姐需要年纪稍长些,知书达礼,聪慧灵醒的女娘来为她做事。” 吴昌逢想到自己见到的画面,不由惊呼道,“你这就把姐妹们全都卖了?!——哎哟!” 他立刻吃了一肘子,妻子不悦地道,“什么卖了?” 吴昌逢不敢再说话了,不过仍很难认同妻子,只能保持沉默,但妻子的改变依然让他惊讶莫名——妻子一向是不太喜欢买活军这里的,而以他对妻子的了解,哪怕是死,她也不会屈服强权,实在是个‘强项令’,谢六姐究竟是做了什么?难道真是给妻子喝了什么香灰,迷惑了她的心智—— “不要乱想。”妻子仿佛看出了他心底的念头,忽而又开口说,吴昌逢便只能唯唯诺诺,妻子又叹了口气,用手肘把自己撑着半靠了起来,幽幽地说,“三哥,你就没有想过,买活军如果有朝一日,打到吴江之后……咱们的日子该如何过?” “咱们家里的那些田亩,倒也有个几顷,按买活军这里的规矩,是一定会被低价买走的。到时候,没有了佃租,该怎么过活呢?” 吴昌逢便乐观地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以我们家来说,你做老师,我做文书,无论如何也不比前几年更差的。” 这几年的光景,对于他们这些人家来说是很难的,因为田产连着几年下降,家中的佃租往往不得不予以减免,便等于是只出不进,吴昌逢带着妻子去嘉兴找机会投资铺子,也是因此,只是他实在也不善于投资,因此又亏损了不少。妻子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啊,天生就这样,乐呵呵没心没肺的……可你想,若换作是其余的兄弟们呢?他们要读书科举,钱从哪里来呢?” “钱是只能从佃租里来的,咱们这些人家,不论多么清贫也好,降生以来,便几乎都没想过外出去谋生——所谓的工作,最多不过是谋馆做夫子,但收入的大头依然是来自于田地,买活军低价买了田地,只有一笔小钱在手,一家分一分,各自还能剩多少?” “原本旱涝保收,怎么也有自己的一块地,不至于饿死,现在呢?田地没有了,考科举的希望也没有了,若不知营生,以后的日子还能和从前一样吗?” 吴昌逢心中,虽然没有和妻子一样如此透彻地考量这个问题,但也曾偶然浮光掠影地想过这件事,不过因为佃租实在逐年已在减少,他还是相当乐观的,“这个,那便只能顺其自然了呀,那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那是你脾气好,脾气不好的人,宁可吊死,都不会过这样一文不名的生活,他们心中会多憎恨谢六姐,是你无法想得到的……但对当朝天子心怀怨望的人,又有几个能有好下场呢?” “那……六姐如此慈悲,总是会给条活路的吧!怎么说,那可都是乡贤啊,文人啊——可都是笔墨如刀的文人啊!” 妻子的语调却忽然严厉了起来,“活路?打仗的时候,难道也会给敌军一条活路吗?三哥,六姐打的就是乡贤。她又怎么会惧怕笔墨如刀的所谓文人呢?这样的地主,普天下有多少个?总不会比农户更多,在她手下,连农户都识字——她掌握的那些原本无产的,因她而有了恒业,有了恒心,有了一条活路的新文人,自会让她成仙成佛!” “三哥……我们这个阶层,已被六姐完全放弃了!没有前路了!没有地,也考不了科举,将来还能做什么?你说这些日子以来,我能不忧愁吗?哪怕便是要考吏目,也没有政审分,要去做文员,拉不下脸,在六姐的新朝里,我们能做什么?便连安贫乐道的机会都没有,倘若不招□□了,难道只是坐着饿死么?” 吴昌逢讷讷地说,“不会饿死的——我做文员呢!” “那是你灵活,你能想着大姐夫他们去做文员么?” 这确然是很难想象的,眼前铺陈出的似乎是一条令人恐惧而无奈的未来图景,买活军取得天下之后,没有了田地,不能科举,也拉不下脸去做事——实在也没有做事的能力……便是吴昌逢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他禁不住说,“恐怕大姐夫他们会死国。” “或许,也或许便会投了任何一个还能承认地主,不夺走田产的新朝廷。”妻子幽幽地说,“但……这都是没有用的,理由你自己先已经说过了,谢六姐拥有举世无双的暴力……她早晚会征服天下,把她的统治蔓延到我们能走到的每一寸土地,死国了的那些,且不去说他们,但留下来的人,总要找个活路吧。” 到得那时候,还能做什么,也就由不得他们了。吴昌逢便不期然也生出了兔死狐悲一般的惋惜来,尽管他自己是愿意去做别的工,但他还有那样多的亲友,都是很好的人,但却仿佛要在将来坠入了无望和困顿中,他由不得也对买活军生出了愤怒和怨怼,感到了妻子前段时间同样的愁绪,他恶狠狠地说,“怎能如此!这不天下大乱了!良善之家,反而末路!还有天理吗!” “……难过也没有办法,”妻子沉默了一会,开口时却显得有些倔强,“理便是如此,事实也是如此,这个阶层的男丁,已经被六姐放弃掉了,没有统战价值——就由得他们慢慢消亡去,她是这么和我说的。” “但女娘,却还有一点机会……三哥,谢六姐需要女娘,男人里读书识字的并不少,在她这里是不值钱的。女人中,原本学识就好的却并不多,她要这些女娘来给她干活,给她占住位置。” “占住位置?占住什么位置?” “当然是占住言论咽喉,占住权势关口的位置,等到真正完全忠于她的那一代女娘成长起来,再从这批人手里接过权力……她更爱用女娘,三哥,你难道没看出来吗?男人有了学识,有了军政大权,便难说会不会待价而沽,在几个朝廷之间徘徊摇摆,看谁出的价格更高。” “可女娘呢?女娘离开了买活军,又该去哪里找到这样的大权?她为什么不信用女娘,不栽培女娘?”妻子几乎是难过地说,“三哥啊,这世道的天,真要变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其败落几乎已是注定,但昭齐和善儿她们还有属于她们的机会……我们自己也就罢了,但又如何能耽误她们的机会呢?” “该怎么办呢,三哥?” 吴昌逢实在是回答不上来了,他的口唇翕动着,半晌方才吐出了一口沉沉的浊气。 “既然都答应了,那就由你看着操办吧!”他又一次含含糊糊地表达了自己的支持,“不管怎么说,过来能量脚做几双矫正鞋,总是好事儿!” 妻子在家中,一向是很能够做主的,现在她得到了丈夫的支持,便获得了满足,轻轻地应了一声,又凑过来柔和地在吴昌逢额上吻了一下,仿佛是给予他的奖赏,随后才回到自己的枕头上去,吴昌逢的心情在彷徨与忧虑中也获得了一丝安慰,他侧过身,屈起手臂枕在头下,有些好奇地问道,“今晚和六姐会谈竟夜,什么感觉?天威难测,战战兢兢?” “那倒没有,六姐其人很和气,不过……暗自生畏,是有的。” 妻子仿佛是从心底吐出了一口凉气,由衷地说,“其操弄人心的本事,不亚于仙术。见事之明,对人心之透彻,令人难以言喻……便是完全了解她的目的,也只能坠入阳谋之中。” “如何说来?” “便以我而言,她见我是自诩道德之士,便以道德绑缚我,我能死节,却怎忍见后辈被我耽误?但倘若我是利益之徒,沽名钓誉之辈,料其也必有利诱,必有盛名相邀……” 吴昌逢也不由感慨起来,“威逼利诱,不过如此。只如此,能得人,却不能得人心,如此雄主,难道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谁说没有想到呢?”妻子叹了口气,“我也曾在会上询问,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我阳奉阴违,暗地里鼓吹旧学,又当如何。” “你倒是不避讳,身在曹营心在汉,也公然就说给她听了!” “她早知道了……” “那她是怎么回答的?”吴昌逢也兴致勃勃了起来。“你的稿子,自有终审?若有异心显露,定当发觉?” “不是。” 妻子的声音变得更低沉了,她的语气里突然出现了深深的恐惧,仿佛惊魂未定一般,缓缓地叙说着,“她看了我一眼,笑了起来——那笑,实为胸有成竹,仿佛能洞照古今,她说——” 纤弱的声音,便学着谢六姐那豪气而又自信的腔调,让吴昌逢面前,仿佛也看到了谢六姐唇边略带嘲讽的微笑。 她说,“沈娘子,其实你依然也还是我的一个试验,据我所知,权力是天下间最迷人的东西,我也想看看,如你这般的千古完女,真正接触到权力之后——当你发觉自己每日的工作,能切切实实地影响到天下普罗众生之后——” “你的念头,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妻子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她像是已畏惧起了那还未发生的变化,“我很期待,也很好奇……你,还会是从前的你吗?” 吴昌逢忍不住探手过去,紧紧地握住了妻子的手,妻子的手在他掌中潮湿发热,和他牢牢相扣,他们虽然躺在床上,但却不约而同,都感到了一种晕眩,仿佛在激流之中,乘坐着小舟,身不由己地向前行去——这天下将发生极大的变化,而这对夫妇直到今夜才真正明白,他们也是变化中的一份子,他们也必须随之变化。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天下的每一分,每一寸,或迟或早,都将无可逃避地,进入到变化中去。 170 郝君书绝赞美味辣椒酱(上) “这不是客气!” 且不说沈曼君夫妇,是如何度过了这一个不眠之夜,翌日一大清早,在吴家不远处,一样是老城区的木板房小院中,张宗子也正很有些开心地安顿着自己带来的厚礼,“真要多谢郝伯母,若非伯母指点,我哪里有面见六姐的造化呢?这采风使的职位,也落不到我头上啊!” 他带来的几色礼物,倒是很实惠的,分别是秋衣裤五身,毛衣裤五身,浴巾五条,都是家常使费之物,说贵也不比怀表一样售价特昂,大小合体,算是给近友的贴心好礼。这一份礼便是十几二十两银子,张宗子还非得要郝家人收下不可,“此后我也就是自己赚钱养家的人了!这采风使一个月能得四两银子的月俸,而且上班时间也很自由——” 他拍了拍胸脯,便流露出很自豪的样子来,夸口道,“下个月我便只花销我的月俸,再不需要家里的支持了!” 郝家人听了他的话,不免相视而笑,李小妹出门去买早饭,郝太太对张宗子说道,“我不过是揣测着,这事儿登上报纸鼓吹,或许对六姐有利,被刊登的机会也较高,真正被录用,还是因为张少爷你才气横溢的缘故,这采风使的位置啊,合盖由你来坐呢!” 她这话也不是恭维,郝家几人都看了张宗子的文章,不论是创作速度还是创作质量,常人压根都无法想象,而郝家人也的确还有‘外头’的老观念,虽然他们也认得字了,但还不算是文化人,对于文化人的月薪高于他们这一点,郝家人是很能接受的,并不会感到妒忌,甚至还觉得这样的倍差略微低了一些——张宗子身为‘邸报’的采风使,一日只赚一百多文,不过是连扫盲班都没有毕业,最低级的工人的六倍而已,感觉确实还是低了一些,还不如做商户买卖来得赚钱呢! 不过,自古以来,为官府做事,福利当然也是也都是有的,张宗子得了一套独门独院的水泥宿舍,虽然院子不大,但他一个人住也是够了。他来便是为了和郝大陆一家人谈买卖——他愿意以低价将自己现在住的这套院子租给郝家人住。当然,张宗子原本开始是不打算要钱的,但他现在逐渐知道世情,明白过分的热情会让朋友不安,因此郝家人坚辞之后,便改为以和他们现在住的这院子齐平的价格,租给郝家人。 房租不变,却能极大地改善居住条件,郝太太没有矫情很久,便接受了张宗子的好意,并对还有些不安的郝大陆道,“我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少爷和你如此莫逆,他已一飞冲天,我儿日后定不是池中物,今日的人情,来日总有报偿的时候。” 郝大陆也是豪杰人物,一听这话,便坦然受之,张宗子见了,更加欢喜,此时李小妹挎着篮子也回来了。篮子里放了一大碗豆腐脑,又有八张芝麻大烧饼,众人便正好一道坐下用早饭,彼此间亲热更胜从前,倒真有了几分世交的味道。 郝大陆拿了小碗来,用铁做的薄铁匙子往外铲豆腐脑,笑对张宗子道,“前日偏了宗子哥哥的美餐,今日暂以这豆腐脑还席了,这可是我们家的独门招牌,离了这里难能吃到呢。” 张宗子一早起来,的确还没来得及吃饭,此时早已饿了,搓手笑道,“不都是买的吗?什么独门秘诀?烧饼是甜的咸的?豆腐脑我吃咸的呢,可惜家里没有碎油脆,榨菜有吗?” 李小妹取了一个小陶罐来,闻言抿嘴笑着说了几句川话,郝六哥翻译道,“既然会吃咸的,那就正好尝尝我们的好辣味。” 说着,便从陶罐里舀了两勺红彤彤、黑乎乎的酱,拌进豆腐脑中,李小妹也从篮子里取出了店家送的一小碟油脆、榨菜末,并葱花都有,也是十分的齐全,张宗子抽抽鼻子,吸了几口,笑道,“怎么辣辣的呀!” 说着,便将豆腐脑搅和了一下,试着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郝家初来乍到,家里餐具都是才置办齐的,如调羹这样的细巧物件暂还没买呢。“哇!好辣!” 辣这个字,起源是很古早的,五代便有,倒不是因为辣椒而来。茱萸、山葵等物,都是辣的,辣椒这个名字,仔细地说,还是借用了‘辣’这个古字……这是张宗子在自己的《云县辣椒考》上所写的内容,不过这篇文章他还没有写完,因为张宗子想把自己吃到的所有辣味食品都记录上去,到目前为止还没完成这个伟业。 此时此刻,他是没心情去想这些了,张宗子辣得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刹那间那股气仿佛连天灵盖都冲开了,极度的刺激又带来一种飘飘然的爽快感,他嘶地长 吸了一口气,又往外喷火般全喷了出去,忙抓起芝麻烧饼咬了一口,只觉得那微咸微温,酥脆的口感似乎也被辣味激活,格外香甜美味,那上头起的油酥,在嘴里把余下的辣味都裹了去,仿佛平时所品尝的都更好吃了几倍。 “哇——过瘾!” 从怀中掏出手帕,连忙揩去了被辣出来的鼻涕,张宗子由衷地喊道,“过瘾啊!六哥,这个——这个硬是要dei!”不知为何,他竟是被辣出了缠着郝六哥学的几句川音了。 安叔和郝大陆的侄子童儿,都被逗得乐不可支,李小妹摇摇头,对郝六哥说了几句话,郝太太也道,“促狭!你给他是太多了。” 郝大陆哈哈一笑,这才把自己面前还没动过的那碗豆腐脑,和张宗子调换了,他这一碗只加了一勺浅浅的辣酱,便更容易接受得多,张宗子喝了几口,真觉得咸、鲜、辣集于一身,开胃至极,简直连汁水都比平时美味了许多倍,又非常下饭,配着咸烧饼吃,感觉能吃平日里两倍的量。 他平时食量不大,这烧饼有郝六哥的巴掌大,在来云县以前,张宗子都吃不完,到买活军这里以后,每天东奔西走,要做的事比从前多得多,一早上便能吃一碗豆腐脑,一个烧饼了。但今日吃了一个烧饼,胃里滚烫,异常舒适饥饿,还意犹未尽,看向竹筐——两个饼是吃不下的,但一个饼又有些不足。 这筐里八张烧饼,五个人先各自吃了一张,再有三张都是给郝六哥准备的,若童儿吃不完,他还包扫尾,他此时已经吃完了两张——所以他那碗豆腐脑是特别辣的,因为一碗豆腐脑要配四五张饼子。此时见张宗子眼神,便拿起第三张,撕了一小半递给张宗子,笑道,“吃个甜饼子压一压。” 这烧饼大约半个指头薄厚,烘得干干的,上头洒了芝麻,便是没有调味实在也是很香甜的,咸饼子且不说,甜饼子混了红糖碎在里头,咬一口时不时能尝到半融化、半沁入饼子里的糖汁儿,张宗子吃得回味无穷,道,“这饼子我也时常买来吃的,从没有今天这般味美,这都是伯母做的酱好,把舌头都叫醒了!此酱是怎么做的,可有名目?” 郝太太笑道,“这个是咸面酱、豆瓣酱下锅炒香,加海带水烧干,又加了大量辣椒,上等的好雪花盐,再泼热油上去。也是前几日摸索着做的,他们都极为喜欢,家里吃用的东西,起什么名呢?” 张宗子道,“这东西若是制作起来不麻烦,为何不发卖呢?我第一个就要买几百斤,寄回家里去孝敬给祖父亲朋——我倒觉得此物开胃健脾,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很可以当做路菜,行路时哪怕是寡面烧饼,又或是一碗清水素面,加一点辣椒酱,立刻变成人间美味,倒是比任何酱料都更加中吃!伯母因小脚的缘故,不好出去做活,那便在家做些酱来发卖,岂不是两全其美?也能有个进项?” 郝家人倒是没虑到这一点,此时郝太太听了,便先心动了,问道,“若是以张少爷所见,此物能卖到多少一坛?” 张宗子原本对物价没有一丁点概念,这段日子常去纠缠诸掌柜,倒是对生意有了些了解,挠头道,“远行的人还要讲究口味的,家里多半非富即贵,酱料若不是自家做,要出去买,那家境也差不了的,这酱费工,又旺油,本钱也不低,一斤不卖个半两银子,说不过去吧?” 郝家人听了,各自都是咋舌——一斤酱要五百文!几乎是一个初级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 安叔道,“吃不起哩!原来我吃的是这样贵的好东西!” 若是真卖到一斤五百文,这里的利就很大了,郝太太似乎有些心动,但也知道问张宗子无用,便对张宗子道,“张少爷,若是贵家铺子也做酱醋生意,便想托请少爷做中人,由我们向掌柜的请教请教!这若是能做起来,我是想做的——我还要挣钱去做放足手术那!若能多个进项,为什么不好呢?” 张宗子那一日冲出去吐了之后,便浑浑噩噩的,后来又急于去写文章,把郝太太扶到家里便急着走了,倒是忘了询问后续,不过他昨日刚得知因为麻醉、感染的限制,放足手术似乎是不好广泛去做的,先郝太太又说起了放足手术,便忙问究竟,“这个手术竟能做吗?要花费多少钱呢?医生可有说过感染的事?不如由我来帮伯母出诊金吧!” ——他已是打定主意,要将郝太太的放足手术,写成报道,放在《买活周报》上,作为反缠足运动的第二篇文章了。 171 郝君书绝赞美味辣椒酱(下) 郝六哥、李小妹和安叔,是要上班去的,连童儿吃完了早饭都要去上学,唯独张宗子这里,他的工作时间相当自由,还暂不必去报社报道,因此便留下来,一边帮郝太太收拾碗筷,一边听她说起了那日就诊的经过。 “手术是可以做的,张少爷你说的那种麻醉,医生也有讲过——那是用仙器来做的手术,把人麻翻了过去之后,会将人插一根管子到喉咙里去,帮助呼吸,听说还有仙器能检测心跳、血压——便是教科书上所说的东西,若是心跳太缓了,血压太低了,便能跟着添减药量。” 郝太太便介绍起了她现在能做的手术,“若是要把腿骨完全恢复,那是要用这种仙器来做手术的,因为时间很长,而且要往脚里打钢钉,帮助脚骨恢复。听说这个是剧痛的,若是仅仅熟睡过去,可能会被痛醒,甚至活生生痛死过去。而且这种手术,大动干戈,术后感染的几率也高,便要动用更宝贵的青霉素——这都不是钱能买到的东西,得有一定的身份和分数才可以。” 这里的分数,便不是说一般的老百姓能够得到的了,以张宗子的了解,能够享受这么一套手术的待遇的,整个买活军只怕也没有几个人,说不准徐先生是可以的,还有连翘、陆大红这些报纸新闻里常提到的名字。张宗子哪怕把全家都带来,投献了家产,恐怕都凑不够这个分数呢。 但,是不是说别人就完全做不了手术呢?也不是的,也有一种新的手术办法,虽然贵,但对政审分没有太多的要求,便是用乙迷来进行麻醉,按照董医生的介绍,这种麻醉,会有一定的后遗症,譬如说头晕、呕吐,甚至如果运气极度不好,可能睡去了便醒不来——而且剂量也是不好拿捏的,若是多了,可能会死,若是少了,手术过程中便可能会痛醒,因此并不适合耗时久的大手术。 但,如果病人本人的意愿强烈,也愿意承担风险,乙迷麻醉也可以用在一些小手术中。不过乙迷本身的价格就相当昂贵,而且这手术董医生是做不了的,必须要请到买活军这里最擅长外伤手术的万医生来做,这个万医生曾经治好了彬山一个高级工程师的高低脚,算是买活军里骨伤科的第一人了。因此医药费是很贵的,至少要准备二十两银子。而且也不能马上就做,要先把感染脓溃之处治好了,再择机手术。 “以我的脚来说,之所以很容易化脓疼痛,是因为小趾的指甲,或许是受了缠足的刺激,因此便长得畸形了,往往扣进肉里,那一处又被折在足心,行走时是个着力点,因此容易肿痛。可以切去小趾的一段,这样便会好得多了。” 张宗子虽然刚吃饱,但现在谈论这个话题倒不会引起他的不适,因为在考证的过程中俨然已经习惯了,他关心地问,“需不需要先交押金呢?若是这样,伯母千万不要客气,先把钱凑了,将手术做了是要紧。” 郝太太的脚刚把指甲给剪了,现在垫了药棉在足心,又在医院配了两根轻便的助力拐杖来,至少走路不像是之前那样蹒跚了,可以凭借拐杖助力,在院中跳来跳去。闻言道,“让张少爷费心了,手术时机还要看这感染处恢复得如何,若是恢复得好,才能排号。届时还能申请一部分医药费的减免,若是到那时还是不足,也就只能厚颜开口了。眼下倒是还好,暂时无须银两呢。” 张宗子听说,方才罢了,又对这乙迷好奇不已,向郝太太打探,郝太太道,“这东西似乎西洋人那里很早就有了,还有一种叫做快乐气的东西,只他们并不拿来做手术而已。以前买活军就有少量制备,不过这东西要用纯酒,还要硝石,还要硫酸——便是我们叫胆精的东西,这些都很贵,因此乙迷也很贵,产量不多,买活军管得还非常严格,很少动用。” “听说本地的医院,上一次用乙迷,还是有人得了绞肠痧,药石罔效,眼看是救不得了,便给他开膛破肚,做了所谓阑尾切割手术,事后合拢了肚腹,居然这人还活过来了!” “真有这样的事吗!”张宗子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觉得这也是非常适合刊登在第六版、第七版的内容,“此人现在还在云县吗?伯母可知道姓名?” 虽然凡是年长些的女人,都免不得有喜好探问的非议,嘴里常说的是东家长、西家短,但郝太太嘴里的秘辛却是不同的,张宗子觉得他往往能从中得到许多灵感,发现‘新闻’的线索。这令他对郝太太很钦佩,更觉得有些惋惜——如果郝太太的脚是好的,那么她说不定也能做个采风使呢! “这个人似乎是一个海商,康复后便出海去了,不知道有没有返回,也不知为何,官府没有大力宣扬这个事情。”郝太太也有些纳闷。 这一点张宗子是知道的,“应该是害怕术后感染的关系,若是这事情传扬得不好,许多人都想来做开腹手术,这不死人还好,皆大欢喜,死人了可能是要闹事呢!昨晚我们开会时,六姐就有说起土法制备青霉素的事,徐先生说会尽力去做——至少要等青霉素能土产了,才好大规模地做手术。” “可是呢,医生也说了,若是这几个月青霉素能够土产,我的手术也快得多。当时还疑惑青霉素是什么。”郝太太忙道,“这样说,医生也是很不够的,尤其是能做手术的医生。” 她不由就琢磨起来了,“若是能考进医学专门学校,真不失为很好的前程。可惜,我们六哥是个粗人,做不得这事儿,倒是童儿还能试一试。” 一个码头苦力之母,一个是大家公子,两人居然谈得相当投机,一起收拾完碗筷,张宗子便去雇了驴子来,载着郝太太,又拿了一坛子辣椒酱,去码头边上的张家铺子找诸掌柜——诸掌柜倒不是每天都去交易大厅,这一条街里,相邻的铺子合伙,每天轮流出人去交易大厅抄货单,诸掌柜这种做长生意的,每天看看货单,再根据自己铺子里的存货余量,第二日更改自家的报价、数量便行了。 张家之所以财雄势大,除了有地以外,也是有厂,他们家一向是自产丝绸的,在乡间到处地搜寻了蚕茧来做,云县码头起来了之后,还去买了乡邻家自产的丝绢,运到云县来卖,在交易大厅里,一单便是成千上万两银子的买卖。 这样做大宗买卖的铺子,看着门庭冷落,伙计们里里外外闲得发慌,赚头却是比那些做乡邻生意,顾客盈门的铺子还多了许多,诸掌柜本来正在后院用茶,手里拿着炭笔,在报价单上圈圈点点,见到少东家来了,便忙起身让座,又忙叫人端了几色糕点,如云片糕、龙须酥等上来,笑道,“这是刚从家里送来的新制点心,素来是少爷最爱吃的,因您今日忙着要搬家,便还没送到屋里,先在这儿尝些吧。”张宗子的秋衣还是从铺子里拿的,诸掌柜自然知道他搬家、转租的事情。 张宗子现在对这老式的点心,便有些看不上了,捻起一片来送入口中,让了让郝太太,便说起了郝太太的这门辣酱生意。郝太太在一旁都有些赧然——这样的大铺子,如何看得上她这样一点小生意?张宗子是年少心热,她是有些占便宜了。 诸掌柜倒丝毫没有轻视,一听张宗子说了,便立刻请伙计去买了一筐馒头,一筐烧饼,又请铺内五六个伙计都来品尝,其中有能吃辣的,都是赞不绝口,笑道,“我们已是吃过早饭了,吃这烧饼却还觉得胃口大开,吃了还想再吃呢。” 辣椒可以开胃,是报纸上已说过的事情,但落在生活中,却还是不自觉感叹其的神奇,诸掌柜道,“这辣酱相当的下饭,回味无穷,确实超出了市场上如今售卖得多的醢菹。只不知道炮制起来是否费时,而一次又能出产几斤呢?” 这些是郝太太来之前便已经想好的,此时便如实告知,道,“若是原料都有,锅灶也有,那么一日熬个两三大锅,几十斤是不成问题的。不过此物费油,本钱必定是比原有的那些要更高。” “这是自然的!”诸掌柜对于定价的主张和张宗子不谋而合,“若只是一天几十斤,我这里都能包销掉,这东西油多,可以久储,做路菜也好,平日里做菜调味也罢,都是有用场的。一斤一百五十文——大宗出货的话,少于一百五十文也是不像话的。” 他并没有过问详细的成本,这要靠郝太太自家去算,郝太太扫盲班毕业,算数是做得来的,一听说一斤一百五十文,顿时喜上眉梢,又道,“这会否高了?诸掌柜万勿看在张少爷面子上,做折本生意!” 诸掌柜笑道,“哪里话来?郝太太,你且看今日的报价单罢——” 说着,正好将手里的报价单送到郝太太面前,指点着说道,“今日的油盐酱醋,报价都在上头,除了盐以外,只看这油,一斤便要六十文,油多的酱,如何能不贵呢?” “再看这酱油,也要十七八文一斤,这还是云县这里,什么东西都便宜,郝太太这个酱,又有油,又有面酱、豆豉酱做底,还有辣椒——辣椒也不便宜呢,一斤要五文,若是晒成干,一斤要十文,这里都是本钱,还有海带泡水,海带干也要钱呀——” 实际上郝太太的本钱,应该是所有原材料加在一起,按配比来计本,只是这些原料,一般都是每日里买一些,价钱随行就市,很不容易算得清楚,此时从报价单上看了各样原材料的价钱,在心底姑且按这些价格计算了一番,便道,“如此,我一斤辣酱的本钱在四十文左右——呀!原来我儿一个月要吃四十文的酱!” 她还有些习惯的心疼:这个价格,若是放在从前叙州那里,自然是很不能接受的,那是连一文钱都要省着花的日子。可在买活军这里,似乎又很无谓了,郝六哥一个月大概能赚九百文的工资呢,而郝家人上工都能吃一顿食堂,这一顿是尽量吃饱的,回家吃的那一顿,往往就是辣酱佐餐,因为来时已是深秋,绿叶菜很快便没有了,便炒个雪里红腌菜,或者是炒个土豆丝,配着稠粥,辣酱拌上小咸菜,郝六哥肚量大,再吃两个便宜的杂面馍馍,便是相当不错的一顿了。 “本钱都要四十文了,郝太太还要费人工去买菜呢。”诸掌柜断言,“一斤一百五十文是不贵的,这样上等的酱料,卖五十文也好,卖两百文也好,客人根本都不在乎,甚至于卖得太便宜了,他还觉得这货太便宜了,配不上他的架子哩!” “您若是情愿自己劳动,再去雇两个小工来, 我这里一日三十斤包销,那是决计没有一点差池的。若是您不想这样费事儿,那么……或者也能和我们合股——您只管出方子,看着小工做事,尝尝出品的风味,别的事一概不管,便坐收三成的利,每年冬月结算,半点不会拖欠。” 本钱四十文的酱,这里诸掌柜一百五十文收去,一斤便是一百一十文的利,一日哪怕只炒卖给张家的三十斤,这里也有三两银子了,不数日便能凑齐放足手术需要的银子,至于说水泥房也好,郝六哥的婚事也好,甚至于说大了,包船回叙州去接船工也好,在这一个月一百两银子的出息面前,似乎也不在话下了—— 有了这生意在,郝六哥还需要赎政审分吗?他们大可以先包船去叙州接人,回来了之后再分期收回路费,还能加收利息,如此细水长流,彼此滋补,便永远都能有船只来往于叙州和云县之间带人——因为带来了船工的缘故,郝家还能加政审分,哪怕便是没有利息的收益,梦寐以求的政审分这不就来了吗?! 而若是选择了和张家合股,那便甚至还要更好,郝太太也不必迈着小脚,辛辛苦苦地去买料、炒料,只需要在工坊里坐定了把关便可。小工炒料,总是比她自己炒要出产得多,若是足够信任张家,每年算下来,说不定收得比自家去做要多更多呢! 谁能想到,一个主妇偶然在家庭厨房中钻研出的酱料,只是被张宗子品尝到了,便乍然间敷衍出了这么一大篇的文章?甚至连郝家人梦寐以求的政审分难题都迎刃而解,郝太太也是晕晕乎乎的,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这里诸多关节,有些是郝太太自己想到的,有些则是诸掌柜提到的,至于说政审分的获取,那自然是对此分曾经梦寐以求的张宗子提出来的喽。 诸掌柜还建议郝太太不论采取什么方式和张家铺子合作,都先去买活军那里登记商标专利,“若是想要登上报纸做广告,这商标是非得先申请好不可,此外还有配方专利,若是信得过买活军衙门,也还是去登记一下好些呢!” 郝太太也算是有见识、有眼光的人物了,但来到买活军这里以后,仍感到目不暇接,有太多不甚了了的新事物,闻言忙又急切问道,“什么是商标申请?所谓配方专利,又是什么?咱们这日产三十斤的酱料……也能登上报纸做广告吗?”从原本预料中一天卖几斤,一个月卖个几十斤的小本生意,变成如今这样讨论着广告、专利的大手笔,郝太太实在是感到很不可思议。 诸掌柜笑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呀!若是没有广告,这酱料该如何打响名声呢?至于商标、配方专利,那便更简单了,郝太太您请想,这广告这一栏里,有什么货是不标明产地的?譬如这温暖牌毛衣,便注明了是临城县一厂生产,倘若温暖牌这三个字不是商标,没有专利,那么什么人都可以来卖温暖牌毛衣了,报纸又有什么缘故不给他们刊发呢?难道温暖牌三个字,只许临城县一厂用,不许别人用不成?” “这……难道不是如此吗?”张宗子比郝太太还困惑,“就譬如说甬城港的咸呛蟹,天下知名,似乎往外卖的时候也都叫甬城咸呛蟹,出了一个陈记之后,所谓真陈记、真正正宗陈麻子记等等招贴,更是层出不穷。” “在买活军这里便是不许的,温暖牌登记专利之后,其余真温暖、温暖心等这类商标,便不可能通过审核。”诸掌柜似乎对买活军很钦佩,“至于配方专利,便更是神乎其神了,往常一家的方子做得好,便要想方设法进行保密,甚至是投献生意给本地大族的做法,在此地完全不必要。只要先将自家的产品和配方在买活军处登记,那么往后的仿制者,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得一模一样,倘若当真做得一模一样,影响到了你的生意,告诉查实之后,要缴纳天价罚金呢!” 便是张宗子,也听过些怀璧其罪的故事,一般的百姓有了什么秘方,凭此发家致富的不是没有,但更多的便是因此家破人亡,被本地的豪绅大族夺去了生意,哪怕是一栋酒楼,做得喧嚣了,惹来了上头的注意,也有可能从此易手。便是无人惦记这些,商户的经营也不容易,不得不面对同行群起仿制的局面,也全无办法为自己申冤。 民间对此,也是习以为常,甚至不觉得是什么不好的事。买活军酒楼刚推出什么菜色,仿制者便蜂拥而至,便是一样的道理。以百姓们拥护买活军的程度,倘若他们以为仿制不是好事,断断是不会这么做的。因此郝太太对自己的生意原本没有很高的预期——若是好卖,街坊是一定会来仿制的,而雇佣的小工,倘若不是家里的血亲,过几年辞工之后,没多久也一定会出现口味极其相似的酱料来争夺生意。这种一日三十斤,一斤一百多文的好日子,或许根本就不能持续多久。 但有了这种专利制度,那么……至少别人来仿制的时候,就要再麻烦一些了,这笔独门的钱也能多赚一段时日了。郝太太因此便一下振奋了起来,不过她是有城府的人,把情绪都压在心底,只是说道,“买活军这里的生意……真和外头太不一样了!” 诸掌柜也说,“买活军这里的生意——又好做,又不好做,对于真的想做生意的人来说,这儿的生意,才叫做真正的生意呢。” 这句话的滋味,注定只有诸掌柜一个人能品尝了,因为其余两人是完全没有做过生意的。张宗子听得目瞪口呆,手下唰唰地记着,似乎俨然又有一篇雄文正在酝酿,而郝太太仔细斟酌了一番,便决定先去登记专利,之后再和家里人商量,看看该如何与张家铺子合作。 既然如此,第一件事便是要给这辣酱起个体面的名字了,此事自然非张宗子莫属,他也是摩拳擦掌,当仁不让——事实上,张宗子之前问名字,便是很有起名的欲望,将来若这辣酱流传海内外,传到了后世,也是他这未来大人物,与郝太太这江湖奇女子之间的一段佳话! “郝妈妈红油辣酱,如何?” 他眼睛一眨便想了个名字,还自己解释道,“这酱贵,要在名字上体现出贵的道理来,因此加个油字,郝妈妈,则取其谐音,又便于传扬,伯母以为如何?” 郝太太寻思片刻,道,“这名字虽然好,但这妈妈二字,有些地方是叫老妈子的,酱卖得这样贵,起个贱名,是否不妥呢?旁人一听名字,便觉得这货便宜了去。” 诸掌柜倒对郝妈妈刮目相看,拊掌笑道,“郝太太这话有理,给佳货起名,便犹如文章立论,最是要紧不过,以鄙人之见——” “啊————”张宗子着急忙慌,大叫了一声,打断诸掌柜,忙道,“既然不叫郝妈妈,何如便直接以人名去登记呢?郝君书红油辣酱,如何——伯母这名字典雅,如此一来,令人顿感神往,仿佛系出高门,为大家私方——” 诸掌柜在旁无奈小声说,“少爷,其实便用了我的名字,也可以归功于你呀”。张宗子只做听不见,又道,“如今做医馆的,有方回春堂,做剪刀的有张小泉剪刀,可见这人名作为商标的,古已有之,不是没有传承。而且伯母流落时,应当年纪尚小,不记得出身,这郝字是随夫姓,唯有君书两个字,才是你的名字,郝君书这三个字,堂堂正正,从此天下买到辣酱之人,都知道了伯母的大名,这岂不是扬眉吐气吗?” 郝太太不由为他的孩子气失笑,但仔细寻思,也觉得张宗子这话说到心底去了,因道,“这君书两个字,也不是我的真名,真名似乎未起过,襁褓间便被卖到了鸨母家里去,由她起了这个名字,随的是她的姓,只她待我也不太好,嫁人后不愿要她的姓,到了哪家,便随哪家的姓,确然只有君书两个字,一辈子跟着我,不是我的,也成了我的。” 她的来历,只看小脚、身份,明眼人自有猜测,诸掌柜见郝太太说得大方,不由也是暗自点头,心道郝家人果然不凡,才来了不到两个月,已是这般大方,俨然完全融入买活军,将来只怕还另有一番成就,未必仅仅局限于这辣酱而已。 他便合掌笑道,“善哉,善哉,郝君书红油辣酱,朗朗上口,又透着尊贵。宗子少爷果然才气不凡。” 张宗子闻言,便洋洋得意,亲自拿来报纸上的广告栏,以从前没有的仔细钻研了一会,又道,“这商标画,那也定当由我来画的——伯母你瞧,这温暖牌毛衣的商标便画得很好,字上头这个缎带里,还有小字两行,写了‘合体如意、抵风御寒’——咱们是不是也在商标画上加几句鼓吹的言语?” 如此众人又计议了一会,张宗子执笔,学着温暖牌毛衣的格式,先画了线框出来,再做了简单的吉祥花纹,在框中以工整隶书,写了郝君书红油辣酱七个大字,又在上头以楷体写了四个小字,‘绝赞美味’,对郝太太说道,“这绝赞两个字,也是从《斗破乾坤》中来,包保那些识货的人家,一看就知道,这是买活军里出来的好东西。” 郝太太还没来得及看话本呢,听他这么说,也不怎么当回事,便应了下来,实则她现在对这门生意,真实感仍然不强,只拿准了合作形式,这在她看来是最重要的,因此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至于其他的,无可无不可,只由着张宗子一头热。 如此,商标的名字、招贴画都定下了,已是具备去衙门登记的条件,诸掌柜便起身领他们出了自家铺子,走到隔壁一间小门脸里,拱手笑道,“金花大姐,今日有事烦您带挈,我这里有个朋友,要去衙门登记商标,不知你们霍大郎可在家么?” 那铺子应当也是做大宗生意,伙计并不多,只一个打扮严整的年轻妇人在柜头打算盘,听诸掌柜这么一招呼,顿时走出来笑道,“他刚去交易所送单子去了——几位先坐下说!” 又见郝太太打量铺子里成筐放着的海货,忙又道,“看上什么,只管问价,我们这里买卖一向公道,童叟无欺,嫂子尽管放心!” 听她殷勤口气,倒像是铺子的东家一般,郝太太不由向她看去,诸掌柜在一边就介绍道,“这徐金花大姐是离了婚出来自过的,不到一年时间,经营起这间门脸,一个人撑门立户,最是能干不过!” 又对金花大姐笑道,“大姐,我今日这朋友便是郝太太——她也是要一人支撑起一门生意,你若有什么好话儿,便只管说给她听,我们都领你的情!”:,, 172 一门生意的崛起 有时候,人的话语无意识地会反映内心深处的许多东西,譬如说诸掌柜,他对金花大姐和郝太太诚然都没有恶意,但这句话听在两个女娘耳朵里,却是各有思量:金花大姐猜测郝太太是个寡妇,因为诸掌柜并没有说‘也离了婚’,又点出她要一人支撑一门生意。 而且,郝太太的出身恐怕未必很体面,因为她虽然是寡妇,按说在时人心里,要比金花大姐体面一点,但诸掌柜却要点出金花大姐是离过婚的身份,可见他认为金花大姐的社交地位要点明了离婚,把分数给扣了,才和寡妇郝太太相当,那么郝太太原本的出身一定是扣分扣得多的。 做生意的人,心都细,但城府却深,金花大姐和郝太太对视一眼,从她神色中也品出些意思来,暗道郝太太也是个聪明人——而且也确认了彼此于对方的身份都无所谓,两人先就互相有了些好感,金花大姐满面堆笑,先谢了诸掌柜照顾她们铺子的生意,方才对郝太太说道,“我们这个铺子,的确是新开了没有多久——从临城县过来,还没有满一年呢,一家人刚来的时候,分文没有,还欠着债,如今倒是买了个铺面,又做起海货买卖批发的生意,还为小儿找了个跑腿的活计,日子比从前过得好得多。” 横竖也是要等人,郝太太很感兴趣,两个女娘坐着品茶说话,金花大姐便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她本来在临城县也经营海货铺子,奈何前夫实在扶不起来,好容易积蓄一点家底,转眼便被他拿去,说是做生意,但总是赔钱。她忍耐不住,便带着自己生的一双儿女,还有前夫那里的一个大哥儿,净身出户,从临城县到云县来讨生活。 离婚这样的事,虽说以前没有这样慎重其事,但在民间是丝毫不少见的,尤其是郝太太,从前在叙州老街坊里,时不时就能听见哪家的女人吃不了苦,与人私奔的消息。又或是某某嫂子嫌弃家贫,搬到另一家去过日子。她们那个街坊,成亲有婚书的都不多,到了买活军这里,偶尔也听说谁家的女娘离婚了,但遇到真正自己离婚的女娘还是第一次。 郝太太听了也很好奇,二人不免说了些离婚的事情,金花大姐看出郝太太并不反对离婚,便更是热情,两人颇有些一见如故的味道,聊了好一会民生琐事,方才说到徐家的生意,徐金花说,“当时来了云县,心里也很仿徨,或者是应聘去做会计——但做会计,所得的就只够两个小儿嚼用的,实在是过于局促了。而且我们外来的人口,想做账房也有些难。” 她老家虽然也是买活军治下,但在云县一样是生面孔,郝太太一下就听得很入神,嗯嗯连声。金花大姐又说,“既然买活军的银行给了一笔小额免息贷款,也足够做一手生意的,而我们安家的银子,又已经是嫁妆里准备好了的,我便和大哥儿商议,先不急着动用贷款,咱们四处寻摸寻摸,看看有什么生意——还真找到了一条路子。” “这是什么路子呢?说来也是少有的机会,便是那许多来云县做生意的海船,是带了盐做压仓物的——有些海船不知道云县这里的雪花盐便宜,又或者是他们在路上自己吃的盐还有剩余,总之,这些海船到了云县之后,多则一两千斤,少则数十斤,都想把他们带来的青盐卖了,换成价格相差不多的雪花盐,回到家乡也是有赚头。这样这批盐出得就很是便宜,只是数量不多,销路非常的不畅。” “我和大哥儿便买了这些青盐来,带到海边去,那时候正是渔汛,许多渔船都要出海打鱼,天气这样热,那些一出海就是五六日的渔船,都愿意买些粗盐回来,一些杂鱼立刻就扔进去腌制,可以防止腐坏,带回家晒干了就是咸鱼鲞。这样一来,青盐便先卖了一批,也有些人用雪花盐和我们换,我们饶他一些钱,或者是多换一些粗盐给他们——买活军这里,几乎不卖雪花盐以外的盐,其实雪花盐带上船去腌鱼,未免也是太可惜了些。” 说到这里,便连诸掌柜都发出赞同的声音,至于张宗子,早掏出炭笔唰唰地写了起来,郝太太也是发自肺腑地说道,“也就是咱们这的人,才能这样吃用雪花盐了,外头的那些苦力,连青盐都且吃不上,雪花盐腌鱼?罪过了,罪过了。” “可不是?渔民们也是愿意珍惜物力的,都愿和我们换。这样走了几遭,彼此就结交了朋友,我们每过一段时间,便去海边,他们渔船一靠岸,便买回这样初腌过的鱼,这种鱼价格是便宜的,因为一切细活都还没有做那。” “渔汛难得,渔村里原本的人口,要剖鱼、翻晒,时间是很紧张的,若是处理得不好,让它烂了,那便是糟蹋了东西,因此他们倒情愿便宜些卖给我们,这样他们回身还能再打几船回来,如此我们都是有利。我们一家五口那段时间可是累得够呛,连我那二哥儿,小小一个人,也在地上拿根比他高的竹竿,不断翻鱼,浑身都是鱼腥味!” 说到这里,徐金花面上也不由显出些回忆的光彩来,神采飞扬地笑道,“不过这辛苦也都值得,那渔家一网几百斤,里头上等的、中等的、下等的鱼各自挑出来,上等的黄鱼鲞、带鱼干,那是要送到交易大厅去的,这东西难得,京城人很爱吃这个,一手十斤起,能卖很高的价。” “中等的什么鲳鱼、鳊鱼、马鲛鱼,本省人没有不爱吃的,便是临城县里头的山区,也很爱吃这种湿漉漉的咸鱼海鲜,因为报纸上说过缺碘的危害,是以海带干、海鱼,我们活死人是很爱在这上头花钱的。” “下等的小鱼小虾,或是做成鱼露,或是做成虾酱,往南往北,凡是沿海,不论是甬城、武林,还是泉州、羊城,就没有不爱吃这个的,一船鱼给我们,能翻出四五倍的利来。这般苦干了三个月,渔汛过去,手里的本钱也有了,这青盐生意也没得做了——现在来云县的船,都收到了消息,知道带盐不划算,因此也就收不到青盐了。” 其实就是和渔夫换盐,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买卖,之后的翻晒加工,那就更有门槛了,徐金花吃的是技术饭,自然不怕别人来抢生意——张家铺子就更不会抢这样的小生意了,因此,她谈起来也很大方,之后的故事则在想象之中,母子二人分了手里的本钱之后,又合股开了这间铺子,一方面从渔民手里收海货,第二也和有些本地的商家一样,适当的进货出货赚差价——便是郑地虎叫小甘在本地交易所试水的买卖一般道理。 徐金花母子的本钱,自然无法和大豪商相比,她们也不敢做得杂,只做明确有利可图的海货买卖,一个月运气好也颇有赚头,而霍大郎因为常常去交易所办事,无形间人头熟络,对本地做生意的规矩也很明白,便又给他兼职了个差事,便是为一些初来乍到的小商户介绍本地的规矩,撮合些交易,赚些跑腿的钱。 别看这跑腿说着不好听,其实收入也很丰厚,由是他便看出好处,专门钻研报纸上的公告文章,又去衙门里咨询钻营,把做生意的方 方面面都打听得周到,譬如这商标申请,买活军固然也颁布了规矩,但那是一本册子,谁有闲心一字一句去看明白?霍大郎却是从规矩,到衙门里的手续,都跑得很熟,很多大商家带了上乘货物来出售,也想要申请个商标来凑热闹,便请他带人去办事,且不说结识的人脉,便是打赏也少不了的。不过这样的生意并非随时都有,平日无事,他还是照旧为铺子跑腿帮忙。 要说这一年来,赚了到底多少钱,这个自然是不好问也不好说的,但只看金花大姐脸上的笑容,还有她身上那笔挺笔正的穿着:簇新的棉袄,是买活军这里最时新上等的挺括料子,外头的罩衫也是让外来户非常羡慕的橙色‘仙衣’,经过裁剪,非常合体。短发上别的是银发箍——按徐金花介绍,本地的金铺也是绞尽脑汁,把簪环都卖给外头,现在一门心思地做这种发箍,光顾的人还不少呢。 这发箍把碎发都压住了,更显得金花大姐一张脸素净清秀,皮肤虽然微黑,但肤质并不粗糙,再加上她谈笑风生,风度利落,一看便知道日子过得顺心。又听她自言,到临城县还不足一年,便赚了一间门面,又买了地来,盖了相连的三座水泥院子,便可见其中的赚头了。郝太太也不由咋舌,徐金花便对她道,“大姐,要说我的本事,若在从前,也不过就是勉强支持一间海货铺子,要说别的,倒也没有,为何来云县一年,便脱胎换骨了呢?” “一来,自然是离婚了,脱开了那个丧门星,从此便走时运了。二来,在我自个说,还是因为赶上了好时候,如今的云县,钱是扔在地上,你随便拣!有运气到这来的,但凡有一点本事,就等着赚钱吧!” “你也不要害怕,不要担心,你既然有这个福分到了这里,又遇到了肯帮你的贵人,那便是享福的命,且尽管放手做去,不要有什么顾虑,你的好日子在后头那!” 说着,或许是想到自己,她便不觉畅笑了起来,“瞧我,谁知道一年前,我三番几次的想寻死,只是放不下我那两个小的呢?郝太太,你瞧我如今这日子多舒心?我从前做梦也想不到,我还能挣这些——我都不知道这挣了钱全由自己花销的日子是有多么的快活!” 她禁不住一拍巴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我是巴不得回到老家去,叫他们看看我们现在的日子——现在回头想想,也不知道我从前都在怕什么呢!这婚,若我是早离了一年,早来云县一年,现在怕不是比之前还要更发达?!” 郝太太看着徐大姐爽朗的笑脸,不知不觉,也微微点了点头,自语道,“不错,日子总归是越来越好……越来越往上走……” 她又看了看自己那秀气的三寸金莲鞋,唇边的笑意越来越盛,“既然都到了这里……还存着什么顾虑呢?” 诸掌柜在一边吃茶微笑,张宗子奋笔疾书,忽而又对诸掌柜道,“诸大哥,我觉得我以后要多到街坊里走走,再有这样的生意,你拉着我来——从前我东游西逛,也不知都在瞧什么,仔细想来,实在是有眼无珠!仿佛在云端一般,没有一只脚是落地的呢。如今沉下心来,光是郝伯母这里,便有多少篇文章了?还有徐大姐——大姐,若我将你的离婚,做成一篇报道,你可愿意么……” 且不说张宗子的采访狂热,郝太太这里,既然已经立心要做这门生意,又听了徐金花说了她发家的经过,便知道此事并非郝家人能够操持:徐金花是有多年经营海货铺子的经验,才能操持得起来,饶是如此,初期也要四处奔走。郝家这里,郝大陆不是做生意的料,李小妹虽然算是义女——但若说把生意完全交给她,似乎两家人的关系还没有那么近,且她将来是要嫁给三德的,没见徐金花和带来的前头儿子账都分得清楚?这些事上还是要及早考量。 再者,李小妹不愿和外男接触,也指望不上她。郝太太将关节想通,便不再犹豫,等霍大郎回来,先注册了商标,把辣椒酱确定为自己所有,又在官衙,请吏目介绍了一个文员,为她参谋着,和诸掌柜定了一份合约,言明了自己出配方,利润七三分成,每年分两次结算等等,又约定了这股份能否转卖、抵押等等,规定得十分细致——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和自己有关的文书,此前几次被转卖,那契约郝太太都没有见到,但也能想象,万万不会如这一份一般仔细。 诸掌柜也告诉她,外间的契约文书也远远赶不上买活军的‘合同’考虑周到,又说明了一些合同争议的解决方式,由于郝太太十分信任买活军的官府,因此听了便安心了许多——再一想,她最多也就损失个辣椒酱的方子而已,银钱上实在没有什么,便又泰然了起来,穷惯了的人是这样,要她损失现银是最舍不得,至于对将来的盈利期许,已是习惯了好事落空,并不是非常投入地憧憬,也就不会怎么担心。 双方合约既立,一上午时间也差不多过去了,张宗子和郝太太都要去上课,诸掌柜这里,今日便只能逃课了——买活军对于考过扫盲班的人,上课是并不强制的,因此诸掌柜有时候生意忙起来,便只能脱空,好在他也不贪给初级班的好学生吃的蛋。 他这里要做什么呢?他要去定做商标的合金铜模——这个东西是有专门的厂家做的,正是造合金字模的厂子,打广告时要附带商标图案的,都得附带上这个厂子做的合金模子。他要去找地方,安排辣酱生产厂家,还要按郝太太写下的单子去联系采购原料,还要去定做陶瓶,过了几日,等郝太太确定了配比,把方子和制作工艺完全写出来,又到专利局去申请了配方专利——由于他们是第一家来申请酱料专利的,云县这里的专利局并不需要一一核实已有的专利,只需要行文衢县的专利局,确定没有冲突,经过一周的公文往来,便很肯定地得到了两个专利。 有了专利,便可以安排生产,这时候,半斤装的小陶瓶也做得了,郝太太又亲自炒了三十多斤辣酱,将它分装妥当了,诸掌柜便自己挎了一个篮子,又喊人送了一大篓烧饼,担了一担豆腐脑,亲自到交易大厅外头,卸了挑担站在那里,也不叫卖,只是笑嘻嘻地站着,仿佛在等着什么。 “咦,这不是老诸吗?” 很快,便有来交易大厅看榜的商户认出了诸掌柜,“怎么,这是被你们家宗子少爷闹得待不下去,改行卖烧饼了?” “这不是卖!”诸掌柜笑眯眯地说,“老陈,这是钓鱼——” 他打开了豆腐脑的桶盖,那桶子里还架了一块月板,搁了各色小料碗,辣酱被热气熏得香气扑鼻,老陈鼻子抽动,也不由露出惊愕之色,“这是?” “豆腐脑来一碗么?”诸掌柜已是摆开了架势—— 愿者上钩,钓的就是你啊,老陈。:,, 173 诸掌柜带货很成功 “什么,又有什么热闹看了?” 一大早九点来钟,交易大厅门前已是人流如织,这里的早市和别处是有些不同的,第一,开得迟,撤得也迟,第二,这里的摊点,多数都赁了屋子,做一天的门面生意,至不济也在道路边上正经租了一块地方,支起棚子来,有个可以坐下歇脚用饭的地方。 既然如此,这里的餐点当然比别处要贵,但常来交易所和银行这里的商户是不把这些小钱看在眼里的——这也都是为了照应他们的需求嘛。交易所和银行里头都是不许吃东西的,只能喝茶水,而且很多商户在交易所一泡就是大半天,中午歇市的当口,便溜出来吃一碗面,或是吃米粉、面线糊的都有,又或者是买个饼子,吃碗豆腐丸,这里的摊子也有卖馄饨、瘦肉羹、鱼丸的,只要不是在冬日,还卖烫青菜,都十分干净可喜,口味也好,毕竟外头一碗米粉也不过是两文、三文的,这里却要五文,到底也要有些过人之处。 只看这交易所外的摊位,便可知道此处的海商多是来自何处——大多还是南人居多,光是面线糊的摊子便开了两个,生意都不错,因为这里的鸡蛋便宜,还有卖蚵仔煎的,嘴里叫着‘e-a’、‘e-a’,在铁板上刷些油,先慢慢地煎咸海蛎,再把蛋液、红薯粉调成的面糊倒上去,香味顿时扑鼻而出,这样蚵仔煎油足味美,鲜香无比,而且相当的便宜:本地的海蛎本就不少,盐还便宜,所有的腌货都比别处的好吃。 不过,北人口味的摊子也还有两家,北边的客商时常都会去帮衬一下,一家是做山东煎饼的,卷大葱刷酱吃,还有一家是手擀面,手艺的确是好,也卖饺子,抻面均匀筋道,不论是‘一窝丝’还是指肚子粗细的‘二柱子’,都抻得很好,其中一窝丝,细而有嚼劲,又被高汤入味,虽然一碗要比别处多卖二文钱,但一样畅销。甚至连本地人都有时光顾,还有从北方辗转过来讨生活的流民,甚至以吃到云县‘钱街’老毛抻面为自己心中的一个愿景。 除了这两家以外,其余街坊常见的烧饼摊、馒头铺,这条‘钱街’上是没有的,因为常来这里走动的人家多是海商,走海时实在是吃够了死面饼子,在陆上是绝不会再用饼子裹腹,而且这群海商不做体力活,食量都小,云县的饼子做得大,一个就吃撑了,岂不是耽误了他们品尝别的美食? 郑地虎手下最为信用的小甘,说来也是如此,他们走海时大量携带的都是光饼,死面微咸,偶尔啃一两个,还算是好的,吃多了真叫人不敢恭维。今日走到钱街路口,见到几个相熟的朋友手里都拿着芝麻烧饼,不由奇道,“这又是作兴了什么把戏?” “是新鲜呢,张家铺子那个诸掌柜,逢人便送饼子送豆腐脑,你若不吃豆腐脑,想吃面去,他还送你一片酱!”说话的是老陈——也是在云县这里常住的之江商人,他腮帮子鼓囊囊的,塞满了烧饼,说话间还有一股香气喷出来,手里的饼子给小甘看,“夹了他们家新出的酱,倒是好滋味——嘶!” 他连忙从腰间取了竹筒下来,喝了一口茶水方道,“我刚吃了他一碗豆腐脑了,加酱也好吃的,只就是辣,嘶——哈!一瓶半斤一百五十文,也不说贵,我先买了一瓶来,吃着若好,大量买还能讲价,就不知道一手是多少斤了。” “还有这事!”小甘也是笑了,“这个老诸,心眼就是活泛,好招揽,这不是比在报纸上做广告强些?还省钱了!” 一个之江人,一个泉州人,两人用官话聊着,一点障碍没有,老陈笑道,“那也要他识得这些人,有这个面子,不然他到外头发去,还不白给做工的人吃了,一瓶一百多文,这便不是百姓能吃得起的东西。” 这话倒也是,小甘是个好新鲜的,和老陈说了几句,便走到交易所门口笑道,“诸兄好雅兴——你在这里摆摊,那些兵丁倒也罢了,怎么其余的摊主不来驱赶你么?” 诸掌柜拱手笑道,“甘兄,甘兄早——豆腐脑吃完了,来个饼子?我这也不亏他们的,每家每户都送了一瓶辣酱的,你拿了我这饼子,去吃面也好,喝汤也罢,只管让他们给你加点辣酱就是了。” 终究一桶豆腐脑,一篮饼子,能喂饱几个人?耽搁不了一天的生意,还家家户户都有这辣酱得,难怪商户们也还是满面堆笑,诸掌柜这人情练达处,便可见一斑了,他用荷叶包着手,掀开厚棉被,抓起一张热腾腾的饼子,用刀从中剖开,又舀了一勺酱铺在上头刮匀,‘啪’地合拢了递给小甘,“尝一个吧?” 小甘是不爱吃饼子的人,闻着香气也咽了口吐沫,拿过饼子随口道了谢,此时距离开市还有大半个小时,门口两排店面颇做了些人吃早饭,一些相熟的面孔手里都拿了饼——看来诸掌柜也的确不是逢人就送,还是送给一些熟朋友,或者有些新来的海商面皮薄,便没有去讨要。 原本是想去吃面线糊的,自从辣椒出来了以后,面线糊便陡然如虎添翼一般,多了不少滋味,有好事者晒干辣椒磨粉,虽然售价昂贵,一抖要另外计费,但简直是画龙点睛,令人开胃无比,冬日里一大碗下肚暖暖和和——小甘听虎爷说,在壕镜,有钱人吃面线糊是可以加胡椒粉的,但这东西实在太贵,难以想象和小吃搭配,辣椒粉比起胡椒来又要便宜都多了。 有了这个饼,小甘便觉得再吃一大碗面线糊有些多了,恐怕耽误了午饭,便转而走到‘财源广’小吃门口,叫道,“老广,来个肉饼蛋汤,再来一碟咸菜!” “来了!”本在桌前看报纸的掌柜老广赶紧站起身,揭开灶头上的大蒸锅,白气顿时腾然而出,带着丝丝缕缕的肉味儿姜葱味儿,混杂在一处,让路人都不由得吸了吸鼻子,喊一声‘香’。他用一把特制的铁夹子把里头的炖盅夹出——这炖盅因为常常取用,已经都被夹出一个小坑了。 本白色的炖盅是粗瓷造的,洗多了有些发黄,瞧着却十分干净相,老广把炖盅夹在了木盘里,端到小甘桌前,口中说着‘仔细烫着’,一手迅速抓起炖盅放到小甘面前,又揭开盖子,一股热气顿时冒了出来:掌心偏大的炖盅里,一块小巧玲珑的肉饼子伏在水底,上头盖着一个圆圆的荷包蛋,蛋白如玉,蛋黄泛着微红,瞧着令人食指大动,又因做得小巧而颇有雅趣。 老广从灶头另一处热水锅里夹了调羹——餐具都用热水烫着,是这条街的小店独有的服务——为小甘放入盅内,又把一个陶瓷瓶子放到桌上,笑道,“这是刚才诸相公送来的辣酱,甘老爷随意用。” 小甘已咬了一口烧饼,咀嚼了几下,便辣得不轻,忙喝了两口炖盅内的好汤,方才平复过来,也是感叹道,“真好辣味!这东西你们店里倒是要进着——往常一碗炖盅便差不多了,现在怕不是要两碗、三碗才能止辣?” 原来这炖盅,也是云县这里特色的小吃,原本是买活军的食堂、酒楼里供应的,他们人多,而且都是各吃各的餐盘,夏天还好,一大锅汤自己打来喝便是了,买活军食堂几乎是每日宰猪的,猪骨头熬的汤,香喷喷的,自己带了油星,再加点海带干,便非常的鲜美了。但到了冬天,大锅汤保温不便,谢六姐便发明了这炖盅的办法,几乎是眨眼间便在几县之地流传开来了——只有一点是好笑的,一开始这炖盅叫做沙县炖盅,但沙县就在左近,那里是分明是没有这种东西的,因此现在众人都叫它海鲜炖盅。 这种炖盅,在冬日里是非常体贴的,可以卖得相当便宜,一文两碗,这样的炖盅里放一些杂海货便可,尤其是云县这里,海货很便宜,什么牡蛎干放一点,浇上猪骨汤,已是极其鲜美,论成本,一个炖盅一枚小牡蛎,算来连01文都不到。便是做初级工,一日赚20文的人,也不会觉得喝不起。 但若要贵,也可以做得很贵,比如这间‘财源广’小铺,便有炖鸽子、鹌鹑、蹄花、肉饼等等,随时令而更换,也有对虾干、鲜海鱼,炖在蛋羹里,一盅便要五文、十文了,这肉饼炖蛋是最贵的,一盅十五文,满县里只有在财源广有卖,因为只有这里的客人是吃得起的,他们也最愿意吃,其余所有海鲜,走海时实在是吃得已经发腻了。 这肉饼贵也有贵得道理,虽然并不大,但肉馅剁得细,肥肉也多,全化在饼子里,吃起来一抿便化开了,调味得又好,是用姜汁混在其中,丝毫腥臊气息没有,实在是适口充肠,口感丰腴而调味却又清淡朴素,小甘一向是十分欣赏的,连喝了几口鲜汤,又咬了一大口饼子,吃得唔唔连声,连话都来不及说,如此吃了几大口,肚子里逐渐饱胀起来了,这才取来陶瓶细看。 或许是因为酱料较浓稠,还有辣椒干片混杂其中,这陶瓶是矮颈大肚模样,塞着木塞子,一□□,气味四溢,又辣又香,对于能吃辣的人是很强的吸引。而瓶身上并不是贴红纸写的招贴,而是烧造了字样上去,一个浅框写的郝君书红油辣酱,上头又有四个小字,是吹嘘的话语,如‘绝赞美味’云云。 正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只看瓶子,便知道这酱料来历不凡,所谓郝君书,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神厨了。小甘对于这酱料的价格意见倒是不大,此时上好的酱,本就是很昂贵的东西,便如同油也十分难得一样,以云县的百姓来说,虽然铁锅不再和以前一样难得,但要去仔细询问,会把每一碗菜都炒着吃的人家,还是不多的。一斤油,差的也要四五十文,好的便要六七十文,五口之家,放开了炒菜,一周用一斤是不在话下的,一天要十文油钱,不算是很小的开销了。 这么来算的话,这样的好酱,精工细作,比蚝油卖价更贵些也是当然,蚝油所用的生蚝,在海边还不算是多难得呢。 小甘掂了掂瓶子,也点点头:嗯,半斤是实足的。 他让老板拿了一双筷子来,往炖盅里挑了一点,便顿时觉得画龙点睛,辣味将炖盅唯一的一点油腻完全遮掩,只加一些,并不觉得辣,只有香气,小甘将这碗汤喝得干干净净,点头道,“老广,你也尝尝——我看你还是做个小匙子来,再换个瓷盅,分装了来,给客人添减,这个东西,很能给你带买卖!——再给我一盅海带牡蛎汤。” 老广被他一说,也好奇起来,便去夹了两个盅出来,又寻了个空瓷盅,果然依言倒出了一碗红彤彤的酱,自己加了一小勺进汤里,喝了几口,辣得满面通红,摆手道,“我实吃不得辣!可惜了,可惜了!” 原来他刚才得酱后自己不尝,是这个缘故,小甘不由一笑,自己加了一勺进牡蛎汤里,也是鲜得要命,十分惹味,便配着饼子大快朵颐起来,老广那碗汤也没有浪费,叫他原本在后屋备料的侄子拿进去喝了。 说话间,已有几个客人走了进来,都问道,“可有交易厅门口的那个酱?” 老广正好把酱碗递给他们,不过小甘是等不得看反应了,交易大厅马上要开市,他只冷眼看那几个客人喝得满脸通红,自己这里吃完了抹嘴会账,又教老广道,“你今日便让那些能吃辣的客人都加一勺,若是得闲,再记一记,有多少客人,原本是只喝一盅汤的,加了这辣酱后还多喝了一碗——今晚上我再来问你,可好?” 老广满口称是,又只肯收炖肉饼的钱,“多谢甘相公教我做生意。” 小甘拍拍他肩膀,到底是丢了两根当十的筹子在桌上,自己进去了交易所,熟朋友们多已到了,正围着诸掌柜,问他这辣酱什么时候上板,一手是多少斤,底价又是多少。 诸掌柜满面红光,拱手笑道,“这个不急,不急,倒还想请诸位来参详着,该如何定一手是好呢。” 小甘财大气粗,当下便笑着喊道,“一手怎么也要五百斤起吧!” 众人顿时轰然,都摇头道,“这个是只有你们家做得的生意——依我说,五十斤便可以做一手了。” “若不要陶瓶,可能再便宜一些?” 一时都是在讲价的,又有人说道,“这可是六姐开示的配方?若是如此,一百斤一手也来得的。” 一说到六姐,众人顿时都是肃然起来,还有些虔诚的人,便握着项链喃喃自语,仿佛祈祷——这是这几个月来,交易大厅内十分常见的情景,这些海商,如今要有谁不虔诚信仰谢六姐,那是没有人要和他来往的。 要说云县这里,和别处是大不相同的,新鲜的规矩多,忌讳也多,三不五时还有全新的热闹看,在这里住得久了,实在是很能开阔见识,但对于海商们来说,那突然现身的大船,意义却全然不是所有仙器能够比拟的。 就小甘知道的,有许多海商在目睹了大船奇迹之后,便愿意阖家搬迁到云县来,又将自己的海船贡献一些给买活军,分文不取。买活军是否答应不说,云县这里私下一直卖着的谢六姐长生牌位——还有雕刻着天妃名讳,论轮廓又很像是谢六姐的强壮少女小像——在那日之后,销量也是陡增,甚至还有人到处地打听买活军的徽号旗帜,想要请一面旗帜在自己船上,‘镇风镇浪’! 这些日子以来,新来的海商们急于打听,而尚且逗留未走的海商,也是彼此不住地赞叹:不论生意赚头多少,单单是见到了那艘前所未有的大船,云县便没有白来! 这船,对一般的百姓来说,只是热闹,是买活军展露的又一次神迹,但对于走海的汉子们来说,却仿佛是打开了一片全新的天地——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船,全由钢铁打造,却还能浮水不成,还能如此阔大,犹如在海上一片可以移动的陆地和国土…… 谁不想要这样的一艘大船呢?小甘也是想的,他随虎爷登船看过,就更是魂牵梦萦了,也因他上过大舰,在交易所的人缘便是极佳,众人都是不厌其烦,请小甘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登舰时的所见、所得,而小甘也乐于一再重复,他觉得自己在叙说时仿佛也进入了另一种不同的生活里,在那样的图景中,小甘甚至可以在谋生之外,拥有一种奢侈的,叫做梦想的东西…… 这是给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除此以外,谢六姐就没有让人膜拜的地方吗?也并非如此,买活军这里做生意的新规矩也是很多的,都十分地耐人寻味,便譬如说这个新开设的交易所,还有‘支票’制度,都是别处所办不到,而又极其方便贸易的。虎爷走了之后,小甘在这里多待了一个多月,每日他都用拼音把自己的心得整理下来。无形间,脑子仿佛更加灵活了,学会的字也多了起来。 有一条思路,便是他逐渐琢磨得出,小甘觉得买活军这里的生意,无形间分成了两种,一些海商赚的是运货的钱,他们追求的是更快的运货,多运几个班次,便稳定能赚几个班次的钱,而一些在地的商户便赚的是投机的钱,这种钱赌性大,需要很厚的本钱,有亏有赚,也更加刺激。这两种生意也说不上哪种更好,得失要从大处去看,赚运货钱的海商,无论如何都有船,最多是赔个路费,要说本钱,折不了多少,而赚投机钱的本地商户,亏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不论如何,只要是好好做生意的人,在买活军这里都是能找到生意做的,无须去宴请本地的大族——本地没有大族,也无须去依附本地的大官——本地的官员和海商们都没有太多的交往,更不说收礼了,他们是很怕被人举报的。虽然要交贸易税,而且很难逃,但少了打点的开销,落在手里的份儿还比从前要多呢。 至于说商标、专利……这些东西也让他们觉得很新鲜,譬如小甘,在交易所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姓霍的小子,便借由他的指点,分别申请了‘鸡笼岛十八芝’、‘十八芝贸易’等商标,这些商标并不牵涉到具体的货物,只是由十八芝的船队贩来的货物,便可以打上这个商标,在报纸上广告求售。申请商标的费用,不过是二三十两银子,但按霍大郎所说的,可以让其余的商家,见到字样便先信任货物,打开销路,营造‘品牌价值’,那好处可就远远不止这些了。 在买活军这里,便是已经来了不少时候,延请一个本地通作为顾问,其实也是有必要的。刚来的那些海商自更不必说了,都要有人耳提面命,才能改掉习以为常的一些坏毛病——其实在买活军以外的地方,这些都不能叫做毛病。譬如说喝荤酒,这叫照顾本地生意,又譬如说聚赌玩钱,这也是海商们和本地大户交际的好手段。 云县这里,别说荤酒,连酒都不多,谢六姐不喜百姓饮酒,酒后闹事的都受重罚,很多餐馆是不供酒的,本地卖高度酒,但要喝得等出海后,喝死了都没人管你。这种不饮酒的习惯在百姓中形成了一种氛围,无形间人们都自觉遵守,这是让很多海商心头痒痒,总觉得不足的。至于说赌钱——再别提了,这里三不五时地抓赌,按百姓们的笑谈,都成了更士‘刷分’的手段了,而且更士们不管船上饮酒,但管船上赌钱,一俟发觉,甚至可以没收支票,你在买活军银行里的钱就别想取出来了。 烂赌鬼不是没有,但那多是水手,海商还是有自制力的,为了讨谢六姐的欢喜,攒一两个政审分,他们许多都约束水手,不许滋事,在港期间要去好好上课……这样也是有分加的,至于他们自己,每日交易所回来,高薪请的老师为他们补课完了,一天也有一两个时辰无所事事,这时候做什么呢?文雅的人,或是手谈,或是去听书看戏,那不文雅的便免不得回自己的船上去,暗地里寻些乐子了。 若是在别处,或是在以前,这些暗地里的乐子,便是唯一能够取乐的途径——一个海商,一个水手,靠港以后,除了做买卖,能找的乐子无非就这么几件事,这种生活是没有选择的,甚至于小甘也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还有选择的可能。但他在买活军这里住了两个多月三个月以后,小甘便慢慢地发觉,他的选择,随着识字的增多,逐渐地扩大了,他的世界,也因此一下陡然间从身边的狭小船舱,一下扩散到了所有的书籍中。 只要买活军出版的所有书籍里,还有一本是他还没看过的,那么这世界,他便还算是有地方没有探索得完全。他仿佛见到了一个全新世界中,全新的自己,虽然这景象还十分的虚幻,但小甘觉得,只要鸡笼岛归顺了买活军,那么……那么便还是很有可能成真的:他,小甘,除了成为鸡笼岛的一个小首领,一个风里来雨里去,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只知道船上那点事儿的船主,变成一个知道世界奥秘,知道了文字的秘密,能够乘着大船,高昂起头航行在华夏海上,趾高气昂地和荷兰人打交道的大人物…… “不论如何,先给我五十斤吧!” 他一下收回了思绪,急迫地对诸掌柜说着,“我们家有船要回鸡笼岛去,今天就发船了,现在取货送去,还来得及!” 鸡笼岛和云县之间的航路,几乎是永远有船在的,连虎爷的十艘船被俘虏,都没耽误了两家做生意。但虎爷回家已经一个多月了,按理早到了,现在却依旧寂然无声,没有给小甘带一句话,小甘便知道,虎爷和大哥的交谈并不很顺利——这也是难免的,这样的大事,十八芝好汉之间,怎能不好好斟酌呢? 希望这些辣酱能稍微起到一点助力,哪怕是让大哥尝过了美味,起了一点兴致,愿意往云县来走一遭,那也好啊…… 174 十八芝是否归顺? 十余天后,鸡笼岛平湖湾 “所以说,如果将来有一天这个舰能开起来的话,平时没事在海上搞个什么足球赛也是没问题的。接下来咱们这里走,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楼——这个楼都是住人的,驾驶台在最上面一层,大概有七层楼高,然后机舱在下面,在那边,距离得比较远。驾驶台必须做得很高,你们也看到,甲板上有集装箱,这些集装箱被我另外收起来了,里面装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规整……” 已是深夜了,平湖湾码头不远处,由十八芝首脑人物居住的建筑群中,却依旧亮着灯火,郑天龙半靠在床上,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黑色仙器,端详着其中虽小却精致无比,栩栩如生的画面。 画面里,一群人陆续走过宽阔得几乎可以说是空旷的甲板,说话的正是买活军主谢双瑶,她的身影在最前头,这是个又高又壮的女娘,十七八岁年纪,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喇叭,声音经过几重的转播变得有些失真,“这个集装箱一般来说都是满载的,甲板上可以堆几百上千个,下面的货舱里也有结构,有专门的吊装运输装置,非常壮观的,一艘船可以装的货你真的都难想象。一会咱们再去看货舱吧。” 随着她的叙说,画面的‘镜头’转了一下,对准了甲板上剩下的几个零落‘集装箱’,甚至还走近了拍摄,可以清晰地看到,单单是一个集装箱,便是极大、极宽阔的,郑天龙不怀疑天妃的说法,“这一个集装箱大概能装一艘中等福船的货,绰绰有余。” 可是了,郑天龙一辈子都和船打交道,空间感是极强的——凡是走海的人,都必须有很好的空间想象力,否则压根就指挥不了海战,也开不了船。这一船能装多少货,他扫一眼心里便是有数,如此计算起来,单单是一艘集装箱船,便可装载……全天下此时有没有几千艘货船啊?怕不是全天下所有的货都要装在里头了! 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观看这段仙画,他的呼吸仍然不禁收紧了,郑天龙伸手拧了拧眉心,又咳嗽了几声,他妻子忙披衣下床,为他倒了一杯热茶,用还有些口音的官话说道,“官人,喝茶——还是早些睡吧。” “无事,我再看看。” 郑天龙随意地搂过妻子,和她一起观看着视频上的画面。此时一群人已经陆续走到了那高楼之前——这甲板上的楼层也是前所未有,居然有七层之多。画面中此时已经能见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如郑地虎、小甘等人,此时都是满脸透着茫然,郑地虎甚至需要别人搀扶。 妻子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声——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观看了,一开始,她也因为对仙器的惊讶而尖叫发抖,但鼓起勇气看完了仙画之后,便立刻问了买活军主的名讳,且私下做了牌位参拜起来。她的想法和地虎手下的那帮小弟一样:不论她自己怎么说,谢双瑶既然能办到这样的事,那她就一定是神仙,而且是和他们有交集的神仙。 对于神仙,凡人能做的是什么呢?当然是虔诚地参拜了,要知道,神仙不但有莫测的威能,宽宏的仙恩,也常常给凡人降下惩戒,是为神罚。东瀛女子,性最和顺,妻子是绝不会对郑天龙的大事发表什么意见的,但郑天龙知道,她和所有看到这段仙画的兄弟们一样,都坚定认为十八芝唯一的出路,就是尽早归降谢双瑶。 这样的船,谢双瑶手里还不止一艘那…… “这里往上就是船员的生活区了,船长什么的在第六层,就在驾驶台下面,我们先从最底层看起吧,这层是厨房、食堂什么的,大家可以看下,还有一个很大的冰箱,或者说很小的冷库吧。嗯,冷库就像是冰窟似的,食品冻在里面不会腐坏,可以保存很久,很久很久,几十年都有,这种存了几十年的冻品我们叫做僵尸肉,一般是不太要去吃的,国内有的一些都是走私进来的。但很穷的国家除外,他们要吃。” 映在视线里的是一个极大的门,有一人多高,两人牵手那样宽大,但谢双瑶居然一人就把门给推开了,可谓神力!那冰库里头空荡荡的,“我把东西都拿走了,船上电源被我关了,在这停泊几天,冰要化了很麻烦。” 电、冷库、国家……这都是很陌生的词汇,还有那所谓冰库,也是精钢打造,这精钢能造多少盔甲,多少箭头,能做多少生意? 郑天龙的眼神不禁悠远了,这已是他不知第几十次观看这段视频了,说不得明日又要还给买活军的使者,让他们给仙器‘充电’,但他依旧毫不厌倦,甚至每一次看都有新的发现。 “那,食堂,估计他们是轮班吃饭的,一次也就十个人左右,这一艘船船员一般也就二十人。” ——二十个人便可开动这样巨无霸般的一艘伟舰! “这里是娱乐区,有一台大电视——便是看仙画的东西。”一样是看仙画,这电视瞧着有一人大小! “还有桌球区,荷兰人教你们打桌球吗?这个现在应该有了吧,不知道流行与否,老外的船好像都搞这个——这个是玩飞镖的,桌上足球。” “二楼起就是船员的房间了,不小的,就二十个人住五层楼,这种实习船员住的也能保证有独立的卫浴。” 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马桶’和地虎说的‘莲蓬头’,房间里有一张宽阔的床,望着便令人觉得松软舒适,很像是郑天龙在西洋人带来的书籍插画上见到的西式床——王公贵族才能睡的那种,床垫极高极厚,据说躺在上头‘浑身都仿佛融化了’一般的软。窗边还有一个书桌、一把小椅子,一个小衣柜,靠墙角放着一张‘沙发’,床正对的有电视。 这样的房间,不说在哪艘船上了,便是如今天下间所有皇帝的住所,恐怕也没有能和它相比的——想看仙画随时便能看,想洗澡随时便可以洗! 再往上去的一段,便被郑天龙拉掉了,大部分都是类似的介绍,只是随着船员等级上升,住处也逐渐更加宽阔而已。船长和船东住的套间,在福船上恐怕要单占了一整层甲板。郑天龙关切感慨的不是这些,而是接下来的一段。 “这就是驾驶舱了。” 宽阔整洁的空间顿时展露眼前,一整排大小不一的屏幕和控制台,还有矗立在控制台前那小小的,圆圆的方向舵,这舵盘甚至还比不上最小的鸟船!如此偌大的豪舰,便只要这样小小的一个舵盘,便可以驱使,这其中蕴藏着的奥秘—— “说实话,我坦白告诉你们,这船我不会开,还在学,就算学会了,我肯定也不能从此后便专职开船呀,所以还得有人来帮我开——” &nbs p;哪怕是看了几百次,但每一次看到这里时,郑天龙都能体会到仙画里弟弟的感受,这一刻,他的心仿佛也飞了出去,飞到了远海之上,飞到了那舰艇留下的虚影之中,他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穿着最体面的服饰,威风凛凛地站在舵盘后边,透过那又大又澄澈的玻璃,俯瞰着广袤无垠的大海,仿佛俨然换成了这大海主人的姿态,自豪地望着自己的财产——有此豪舰,谁能与我争锋!此后天下海域,无不将奉此舰为主,而他郑天龙,便是七海之主,天下间最大的海将军、海元帅—— “唉……”他闭上眼睛,轻轻地长出一口气,怀里的妻子轻轻改变了一下姿态,和他依偎得更加紧密了。郑天龙喃喃地叫着,“阿松、阿松……” 阿松伸出手来,为他按着太阳穴,轻轻说道,“相公,已很晚了,早些安寝吧,仙画来日还能再看的。” “不能再拖下去了。”郑天龙似乎是自言自语,“此事已在军中传开,兄弟们如今言必称六姐天妃,随处可见佩戴小像的水手,拖不了了,再拖下去,只怕手足之间,都要生变。” “那便是胡说了,”阿松低声说,“二弟对相公,一向是忠心耿耿,别无二心,不说别的,他从云县返回,单单只给大木带了厚礼——” 这说的是谢六姐亲手拆下的仙食糖纸,即使到手时已过了近一个月,仍留有淡淡的甜香。此时只两三岁的郑大木视如珍宝,镶在框子里每天都要把玩,说到这件事,郑天龙也不由泛起微笑,说道,“那便给他带回川内浦去吧。” 妻子的身子一下绷紧了,“相公?” 郑家弟兄从东瀛离开,创立十八芝,转眼间已是数年过去,虽然在长崎受到大名的反感,但在平户藩的势力却依旧雄厚,郑天龙有空也会返回探视妻子,大木便是在此时怀上的。而由于幕府对于买活军的奢品极感兴趣,十八芝在东瀛的势力便更加吃得开了,因此得以将妻、子接来平湖湾暂时团聚,虽然说是探亲,还会返回,但十八芝在鸡笼岛立足渐稳,朝廷也流露了招抚的意思,阿松满以为这次过来,便不会再和丈夫分离。此时听到郑天龙的话,自然忧虑:这也就意味着,丈夫认为自己在鸡笼岛这里的局面,还会生出变故来,希望母子二人回到更安全的川内浦去。 难道竟还要和天妃为敌吗? 这是阿松不能理解,并深深恐惧的。在阿松看来,不管二弟地虎以及那帮兄弟所说的是真是假,买活军都是决不能招惹的对手。如果地虎所说的,所见的,都真实无误,那么不必多说了,这样的买活军,如何是十八芝可以匹敌的?天妃娘娘只需要把大船堵在平湖湾的码头,三天之内,鸡笼岛就将易主。便是相公不答应,也有得是惧怕到极点的军民,要逼迫他们答应。 而哪怕地虎和兄弟们都受了蒙骗……这一切完全是假的呢? 虽然这也是阿松听到二弟叙述时的第一个感觉,可怜的孩子们,一定是被迷惑了,如此荒谬之事,决然不可能是真的。但仔细想想……这难道不是更可怕吗?有什么幻象,什么术法,能够迷惑这许多人?这样的手段用来对付十八芝,他们还有什么还手之力吗?二弟和手下的弟兄们,这就不说了,那些陆续渡海而来的客商呢?他们也被迷惑了吗?还有那仙画,仙画上的二弟,难道都是假的吗? 按照二弟所说,买活军手里的仙器是可以录像的,那天他便是被仙器拍了下来,而且他们拿来播放仙画的仙器也可以录像,一开始,人们都以为是这仙器吸走了他的魂魄,让他对谢六姐深信不疑,甚至有些过激的兄弟提议要把二弟和买活军的使者全都绑着石头沉海,‘断绝妖术’! 但很快买活军就叫他们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仙器仙法,他们掏出了传说中的传音法螺,很快,谢六姐的声音便出现在了法螺里,旁边还有吓得要命的小甘,那声音真真切切,连阿松都能听得出来。小甘颤抖着声音,说了自己还在云县,今日刚和扬帆驶向鸡笼岛的某人打了照面。随后谢六姐便告诉相公,如果今晚她没有收到使者的信号,鸡笼岛上所有人就可以开始为自己挖坟了。 没有人敢冒这个风险,相公当即抽了那胡言乱语之人几个耳光,让他下去自领鞭子。当晚阿松吓得在梦里尖叫醒来,丈夫也没有睡着,他正在独自重看仙画,眼睛血红…… 这一天之后,岛上便没有人公开地谈这件事了,丈夫时常和首领们密议,会一开就是许久,而买活军的使者们也不催问,除了做生意之外,他们……还在岛上开班扫盲,教授他们的拼音、算学和简化字,丈夫对此保持了相当的容忍。而去上课的人远比阿松想得要多——人们既然已经开始信仰谢六姐,那么当然便狂热地想要和她的仙吏们多接触一些,仿佛学会了她们的文字,都能因此长命百岁。而便是不相信这些的水手,他们也觉得能有人免费教认字是很好的。 又过了十几天,小甘提到的商人抵埗了,证实了自己离港时的确见到了小甘,而且还带了一份报纸——他当然也看过那艘大船,更是亲眼看到二弟地虎一行人上船去的,如此,鸡笼岛众人几乎可以肯定,郑地虎并没有说谎,买活军……的确是天兵天将,不论怎么说,鸡笼岛是全不能和他们抗衡的。 丈夫的心情仿佛也因此变得沉郁了起来,阿松可以想到他的为难——哪怕是朝廷招安,其实十八芝也仍将是相对独立的团体,所谓的招安,只是朝廷不再和他们为敌而已,其余事情上,十八芝仍可听调不听宣,保持对鸡笼岛的完全统治。但按二弟所说,谢六姐要求的,却是完全收编十八芝,“所有人都得上课,大哥,你真信我,这课实在开启智慧,你上了是只有好处的!” 便有再多好处,那又如何,唉,丈夫是举世的豪杰,又怎愿意屈居人下,重新做回虔诚的臣民呢? 阿松是完全能够理解丈夫的,她不但知道丈夫的志向,却也明白丈夫的理智,她深信丈夫不会去打毫无胜算的战争,在她看来,丈夫最终的决定应当是无疑的,他只是需要多些时间犹豫、沉淀,或者从买活军那里,收到更多一些的示好,得到一些体面…… “不能再想想吗?”她几乎是祈求地说,“阿松不想离开相公,大木也不想离开爸爸。” “时间不多了。”丈夫沉沉地叹了口气,“今天云县处来了一艘船,小甘随信送了一种新调料来,我尝了一下,口唇剧痛,久久不能复苏——这恐怕是买活军对我的警告。” 他似乎也恐惧着将来的前景,深吸一口气,却掩饰不住话音里轻微的颤抖,“谢六姐真是酷烈之主,不可共谋,如此大事,不过才等候一个多月,他们竟已经没有耐心了……” 175 大航海家虎哥 “草!” 陆大红不由止住了往海鲜米线里加辣椒酱的动作,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前来报信的侍女阿森,“他这么不能吃辣的吗!这款辣椒酱我觉得还好,不是很辣呀!” “这种南蛮胡椒,和东瀛的种类不同。家君在东瀛时也时常品尝青椒,并没有感觉什么不妥。” 阿松的心腹侍女阿森,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用带有九州腔调的官话说着,“这个是小人亲眼所见的,在东瀛时,主母时常烹饪青椒,君上也相当的喜爱。因此昨日,甘统领的礼物到港之后,君上先不急着将那郝君书辣椒酱分赐下去,而是自己尝了一点,随后便下令将其封存。” 由于这都是在外宅时发生的事情,主母阿松并没有亲眼见到,也并未在意一些酱料的去向——固然,酱料在此时可以是相当名贵的礼品,但十八芝家大业大,对于百十瓶酱料一时懒于处置,也是再正常不过。当晚郑天龙回来吃饭时,她便注意到,丈夫情绪低沉,似乎有很沉重的心事,还以为是小甘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不料半夜起来,听到丈夫吐露心事,原来是由于小甘带回的酱料,似乎蕴含了别样的政治暗示,因此忧心忡忡,对将来不表乐观。 不论是因为想留在丈夫身边,还是觉得丈夫产生了误会,第二日一早,阿松便连忙遣了侍女前来,登船告知和她交好的陆大红,“……家君一夜都没有睡好,唉声叹气,似乎对将来十分担忧,刚吃过早饭便去船厂了,不知今日午饭会不会返回呢。” “我知道了,”陆大红也平静下来,她挑了一调羹辣椒酱放到面里,搅和了几下,又问阿森,“你吃过早饭了吗?在我这里再吃一点吧。” 郑天龙早年在东瀛讨生活时,事业做得便很大,他所迎娶的阿松,也是九州岛有名有姓的大户之女,虽然表面上浸透了东瀛女子那和婉柔顺的精神,甚至比中原女子还要更加贤良淑德,但实在地说,阿松这几年留在东瀛,要为郑天龙打理家业、生意,若没有一定的质素是办不到的。 包括她所信用的侍女阿森,也是内秀机灵,她知道陆大红是在邀自己品尝一下这所谓‘警告’的辣椒酱,便请陆大红为她打一碗汤,当下便有一个年轻的买活军,叫做于太平的,跑到后厨去,打了一碗海鲜清汤来,又放了一勺辣椒酱,笑眯眯地说,“请用,请用,先少放些,能多吃,再多放,这个很下饭呢。” 阿森因为主君的体验,的确是深有戒心的,虽然看见一桌子吃饭的买活军使者,都在往自己的汤、饭里加辣酱,但第一口还是喝得很少,她的眉毛讶异地挑了起来,随后又喝了几勺,回味了一会,将一小碗汤喝得干干净净——因为喝得急还有些呛到了,连忙转过头用袖子掩着嘴,闷咳了几声,面上微红地谢罪,“阿森失态了,请陆将军恕罪。” “你也知道,我们这里是不讲究这些的。”陆大红也乘着刚才猛吃了小半碗米线,肚子占饱了一点,便起身回到舱内,取出了一瓶辣椒酱送到阿森手里,解释道,“这个辣椒酱,其实也不是我们买活军官府做的买卖,是本地百姓,拿了新出产的辣椒琢磨出来的吃食。我们中原种的辣椒,和东瀛传入的品种应该不同,东瀛的辣椒是青色的,我们的品种却是红色的,从前年起,收集了好几种,京城的皇帝赐给我们一种,在武林、金陵,又收集到了原本作为盆栽的种子,这几种杂交下来,培育出了一种很辣的品种,去年开始推广种植。所以这辣椒酱是要比东瀛的青椒辣得多。” “有些天然不能吃辣的人,吃青椒还无妨,但吃这种辣椒,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会口唇刺痛、满头大汗,必须大量饮水方能缓解,甚至他会觉得接触过辣椒的手指都火辣辣的,碰到哪里,哪里就一阵烧灼。按照六姐的说法,这是对于辣椒里蕴含的一种叫做辣椒素的东西,格外敏感的缘故。”陆大红指了一下人群中的谢二哥,“我们这位大将军,便是如此,他连青椒都吃不了,一点辣嘴唇都要红肿起来呢。” 此次买活军派来的使者,的确规格是不低的,有谢六姐的兄长在,便不能说买活军轻慢了十八芝,不过阿森和主母私下议论起来,却觉得使者的首脑,似乎还是这个陆大红陆将军,按二老爷地虎的说法,陆大红也是谢六姐最为信用的武将,虽然是个女娘,但却不可以小看——他们倒不会小看陆大红的年轻,因为十八芝本身也是个很年轻的团队,二老爷地虎今年也就二十岁出头,才刚娶妻不到一年呢。 这位谢将军,生得十分胖大威风,平日寡言少语,只喜爱带着买活军的使者们锻炼,若有本地的兵士好奇想要学习,他也一起教导。听到陆大红略带调侃的话语,他也只是哼了一声,一副不和陆将军计较的样子,只问道,“那你今日还去上课吗?你不去我们就先走了。” 这群买活军的使者到平湖湾一个多月,别的事没有怎么做,花费了大量时间在开班授课上,主母阿松、侍女阿森都去上过她的课,而平湖湾这里有限的女子——多为海盗们的家眷,也有许多都去上课,这是她们中大多数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成体系的教育,买活军的到来对于平湖湾的女子们来说也是很新鲜的。 今日,因为阿森带来的消息,陆大红到码头上去给大家上课的时候,便带来了辣椒酱,并借由辣椒的扩散,说起了世界地理,她取出一张图让大家观看,“这就是我们生活着的天下宇内,我们此刻便在这里,而辣椒的发源地是在这里——” 女子们便啧啧地赞叹了起来,“隔了这么长的一段啊!” “西洋人跑得可真远!俺们的船按说也不差,为何不能开过去呢?” “这其中也有缘故,西洋人的老家物产不太丰饶,生意是不够做的,庄稼也不太够吃,他们一直都在寻觅新的土地,种地、做生意,而我们华夏地大物博,什么都有,便是远航了出去,到了这些地方,也觉得穷乡僻壤,又有什么用呢?也带不回什么特产来。” 陆大红便解释了起来,“便是南洋,那也是这些年来,实在活不下去的人家,才迁移过去的。这里便是南洋吕宋了。” 此时能住在平湖湾的女眷,一般也都有丰富的航海经历,他们多数都是十八芝与手下海员的亲眷,搬迁到鸡笼岛耕种的百姓,都不在这里,而是在屏南一带——往常郑天龙也经常在屏南居住,这次是为了接待买活军的使者,才到平湖湾小住,他对买活军显然还是有提防的,不愿他们和那些刚搬迁过来,心思还没有完全定下的百姓多接触。 平湖湾这里,一切都是刚刚兴建,虽然也的确繁华,但木料都用来造码头,造船厂了,屋舍并不宽绰,大多数客商都只能住在自己船上,但这里的物产是很丰饶的,常住民的日子也很宽绰,而且她们对世界地理的了解,甚至远胜于一般的官员,譬如此时她们还能在地图上指指点点,“这里便是夫人的老家九州岛了吧?” “是的,辣椒传入东瀛的时间,要比传入华夏更早几年,便是先传入九州,随后再传入武林、金陵。现在九州岛的百姓们听说已经有食用菜椒的习惯了,不过,他们的辣椒辣味少,不比我们的刺激开胃。我们的辣椒,现在已经琢磨出了好些吃法,辣椒炒肉、辣椒泡菜、辣椒泡酒,辣椒粉、辣椒酱,都是走得很好的商品。昨日到港的货船,也带了一批辣椒酱来,我们这里分到了三瓶,一瓶半斤,听说只要三百文,也不算十分的贵,上面一层可都是上好的红油。” 陆大红便拿出辣椒酱来,又取出了切成小块的馒头,请大家品尝,笑眯眯地说,“若是能吃的,便觉得非常的开胃发汗,可以祛湿、壮元气,和胡椒是有些像的,只是便宜了许多,若不能吃的,会满头大汗,感到舌尖和嘴唇,凡是和辣椒接触的地方,都发痛,这有些像是吃槟榔,喜欢吃的人,极喜欢吃,不喜欢吃的人一口也碰不了。不过这东西和槟榔比要更好,槟榔对健康是非常有害的,也不雅观,但辣椒对身体健壮的人,却是只有好处,便是有些人吃了会胃痛、腹泻,那么不吃了也就没有关系,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这些主妇们,是非常能接受调味料的刺激性的,实际上,很多人也吃不了大蒜,觉得那味道太过刺激。而且在她们来看,对调味料的追逐完全属于人类的本性——糖也好、盐也好,为什么能卖得上价格,不就是因为大家都喜欢吃吗?若是鲜食,还有储藏问题, 酱料和酒的生意,在港口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说关系到了民生的幸福度。她们便纷纷热情地品尝起了辣酱,并彼此议论了起来。 “很下饭呢,只这么针尖大的一点,可以下这么一块馒头去,嘴里还咸滋滋的——确实也开胃!” “很辣吗?倒觉得不如茱萸,和花椒相差得不多。” 的确也有一个女学员,吃了一点便满脸通红,忙着到处寻水,众人都发笑了起来,除此以外,大家是公认这个酱很划算的——最关键是经吃,这些主妇们,不是儿子在船上,就是丈夫走海,船上的伙食成了她们的心病,一款不易坏,而又很经吃的酱料,一瓶至少能吃上一个月的酱料,别说三百文,哪怕一两银子,也是舍得买的——这些主妇们手里并不缺钱。 “这个酱我们这里也没有多少,听送酱料的人说,是你们甘统领买回来试吃的,他买了一百多瓶,应该都在天龙军主那里。”陆大红笑道,“我不过是帮他绍介绍介,你们要买,自己设法吧。来,今日教几个生字,就教红油辣椒酱,大家先用拼音来进行拼注……” 买活军是习惯了一天只上半日课的,这安排适合这年代的大多数人,尤其是主妇们,一大清早打发了家里人的早饭,便来上课了,下课后回去正好捎带手买些海鲜,或是新出缸的泡菜——鸡笼岛的气候要比泉厦都更暖和,按照陆将军的说法,终年都受到鸡笼岛暖流的影响,这里的作物,一年是可以三熟的,而青菜也可以一年不间断的耕种,澎湖湾里也有一些家眷自己开凿的菜地,不过风大,收成不算很好,仅够自己吃的。在鸡笼岛本岛的农户,则已经可以自己收获青菜,很多人用买活军的糖和盐,还有外来的醋,做酸甜口的泡菜,带到澎湖湾来卖,那些跑远海的船都是成缸成缸的买。 买点泡菜,买一条肥肥的鲳鱼,回到家里,把自家种的红凤菜割了一点,切一抿子猪油炒了,再滴一勺虾油,便是本地人很爱吃的清炒红凤菜。下一点买活军的糖在锅里,烧起糖色来,红烧鲳鱼这就有了,出锅前喷一点镇江香醋,香味扑鼻,还有一碟泡菜,一整锅大米饭,若是在中原内陆,农户过年都吃不了这么好,而鸡笼岛这里,物价的确是廉宜的,贵的其实是调料和大米——所以能为她们带来物美价廉的调味品的买活军,在主妇们心中形象本就很好,现在,有了辣椒酱,哪怕什么大船的谣言都是假的,她们也益发地信奉起六姐天妃了。 “可听说了,昨日来了一批新的辣椒酱,是甘统领带回来的……” 午饭桌上,不少主妇都和自家的丈夫提到了这件事,郑地虎的妻子林氏也说了起来,“这是什么好东西,怎么没听你说起呢?我尝了一口,便知道你一定是喜欢的,莫不是在那里时,这东西还没有得卖?” 郑地虎是好吃辣的,回岛上后几次和妻子提到了辣炒海瓜子、辣炒海螺等,极言风味之妙,此时听到红油辣椒酱,也是一怔,道,“买活军那里的新东西真多,不过回来一个多月,又折腾出了什么新东西?你怎地不拿一瓶回来呢?” 以他在十八芝中的地位,以及平湖湾物资的丰饶,要一瓶酱根本不算什么事,林氏便把这酱的来龙去脉说了,“既然收在大哥那里,听大嫂说着,还没送入家库,那便应当是先要分给叔叔伯伯们,咱们且等等再说。” 又道,“今日阿森是和陆将军一块过来的,大嫂派她去,不知是和陆将军商量什么事。” 郑地虎一听,便也叹了口气,有些抱怨,“已经一个多月了,大哥不知还在犹豫什么,他是只见了买活军的恩,未见买活军的威——” 还要再说,见厨娘捧着菜上来,便不讲了,只道,“今日吃马鲛鱼么?我从云县带回来的线鸡呢?还有几只?那鸡再养就老了,不如杀了炸着吃,拆了鸡架,先卤后炸,再炸鸡翅、鸡腿,鸡胸肉也能腌起来,做铁板鸡里脊吃。” “相公说得是。”林氏便道,“那鸡子只有一只了,本想是等五日后你小生日时做的,既然这样猴急,那今晚便差人收拾了来做——” 郑地虎一听,顿时便纠结起来,依依不舍地道,“罢了,还是等五日后吧,到时候把大木接过来,这小子,上回吃了鸡翅,便成日惦记着,最后一只鸡,不和他小子一起可不行。” 林氏也是莞尔一笑,因问道,“小甘带回报纸没有?可有出什么新话本?”她平日在家闲居无聊,自从上了课,识得拼音了,便很热衷于看从前不要看的报纸和话本。 “不知道,若有,昨日应该就送来了。不过下午大哥或许会把仙器送来,若还有一点电,你也可以看看仙画。” 其实,从郑天龙送仙器来充电的频率,便可看出大哥心中其实也是犹豫不决——郑地虎在船上没少摆弄那仙器,甚至很热衷于给别人录像,只可惜,他的大多数手下,虽然对仙器颇为敬畏,但却没有谁和他入镜时那样丢脸。 按照买活军吏目的说法,经常录像、删除什么的,会很容易耗电,不过即使如此,郑地虎手里的仙器也能做到三四天一充电。而这仙器自从被大哥要去开始,隔天充电那都是最起码的,而且绝不是只看仙画看出来的,由于仙器是让郑地虎来传递的,他经手时偶尔也摆弄几下,在仙器内部很多其余的地方发现了大哥的印记,比如说大哥也拍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些极其突兀的图像得让他辨认好久——比如一片模糊的绿,郑地虎想了半天,这才自己试验出来,大哥是对着叶子不断的扩大镜头……似乎是想拍叶子的内部。 此外,他还在仙器内置的一款叫做‘贪吃蛇’的神奇游戏里,发现大哥留下的分数,大哥甚至触类旁通,自学会了输入拼音,留名为:泉州郑天龙是也。和郑地虎的‘大航海家虎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这些大哥是不会承认的就对了,有时候郑地虎还因为把玩得太过,把充电后的仙器送过去时,电量并未显示为100而遭到了警告。自那以后,他就只在收仙器去充电时,偷着用剩余的电量玩一会。 “虽说那仙画也是令人叹为观止,但也看了数十遍了……”林氏却是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若是能看到你所说的,那种在极大屏幕上播映的仙画,那就好了……” 这仙画,连郑地虎都是听人说起,自己并未看过呢!郑地虎一下也就被勾起了心事,叹道,“这要看大哥的了,不过无论如何,大哥当也看得清楚,打,肯定是打不起来的了。” 这一点,十八芝中所有人都是认可的,事实上,十八芝内部也的确面临着较大的分歧——不过分歧点也只是到底是立刻完全答应陆大红提出的条件,彻底归顺谢六姐,还是试着再讲讲价钱而已。 打,怎么打?不说这个梦幻一般的大船,那一艘俘虏十艘的新闻大家都看了,射程比自己的炮远,射击精度比自己的炮准,这红衣小炮成为了海战中无解的存在,更不说买活军压根没有迷路的危险,随时便可以驶向深海——他们手里甚至还有洋流图!又能分星定纬,这世上所有的船迷路,他们都不会迷路。 打是肯定不打的,生意也是一定要做的,因此十八芝不论是哪一芝,对买活军的使者都很客气,郑地虎甚至不是最巴结的那一芝。但……不论是东瀛人还是西洋人,最多也就是要求十八芝做买办而已,是不会干涉他们内部的事务的。要说彻底归顺,这……他们这些老海狼之所以来到鸡笼岛,不就是不甘于人下吗…… 也因此,鸡笼岛这里的态度,多少是有些僵持住了,虽然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此时的敏人来看并不是很久,但却让见识过了买活军速度的郑地虎有几分心痒难耐了,他沉吟了许久,便对妻子说道,“不如这样,下午我去要酱,再劝大哥几句,你看如何?” 郑地虎和这个新婚妻子,感情一向是很好的,也很肯听林氏的劝,尤其是从云县返回之后,可以说是大力栽培妻子,非常鼓励她去买活军那里上课。林氏觉得丈夫逐日来的变化非常可喜,也让她说话时仿佛都多了一丝底气,也不知为何,脑子仿佛因此还更明白了许多,闻言沉吟了一番,便道,“其实,与其去见大哥,倒不如去见陆将军……” 说着,便对郑地虎说出了一番话来。:,, 176 大画饼术! 先不说郑地虎夫妻如何密议,陆大红这里,组织完辣椒酱试吃活动,中午在十八芝腾出来给他们使用的客栈房间里稍微休息了一会,便取出纸笔来写工作日记。她按惯例是不回船上的,为表礼节,也是因为十八芝对云县的确相当好奇,使者们在平湖湾逗留的这一个多月,隔三差五便有首领相邀饮宴,招待得可以说是相当精心,若不是买活军军纪严明,这会儿使者们个个怕不都是收了满箱的金银珠宝,甚至艳姬娈童,若是情愿收,也是环肥燕瘦,悉从挑选。 按照日期排下来,今日应该是郑天龙相邀,陆大红也在思量着稍后该采取什么策略:两个陌生的势力接触时,时常会闹出很多外人看来堪称滑稽的笑话,六姐的话是很对的,‘外交无小事’,若是态度过于随意,没有一个范式在,今日的误会以后还会再发生。不过,平湖湾并不大,今日分赠辣酱之举,应该足以消弭郑天龙昨夜的误会,但误会本身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郑天龙的误会其实只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买活军的开价还是不能让他满意。 试想,如果买活军今日提出要将郑天龙捧上皇位,那么给他吃点辣酱,会引起这样的误会吗?不会的,哪怕买活军出于礼节斩断他的小指头,郑天龙也会朗笑着说,‘买活军的习俗真是与众不同’。郑天龙的猜忌和恐惧,很好地反应了他内心的畏惧与苦闷,他似乎不得不归顺——十八芝不可能同时和朝廷、荷兰人以及买活军作战,而有了红衣小炮,荷兰人和朝廷也都没有庇护十八芝的能力。 对于海贼来说,话语权就是打出来的,郑天龙想招安,就要打出能让朝廷承认的实力,买活军既然在南海把十八芝的船队近乎全歼,已经说明这仗是打不了的,郑天龙现在无非只有两种选择,一,再度背井离乡,去壕镜,或者回九州岛,重新开始,二,归顺六姐麾下,成为郑将军,把鸡笼岛当入伙的见面礼奉上,笑纳一笔丰厚的政审分,以及巨额筹子,从此过上连陆大红都无法比拟的奢侈生活——陆大红的工资虽然不低,但也不能和豪商相比,有政审分,有筹子,郑家人在买活军处过的肯定是第一等的日子。 陆大红到平湖湾的第一件事,便先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也就是如果郑天龙选择逃走,陆大红希望和他一道离去的船只越少越好。这一个多月,她基本都在做这方面的工作,虽然没有封官许愿(六姐没给这个权限),但不论是海盗还是家小,对买活军治下的生活都是很向往的。 海盗们想要得到大罗天星盘,从此自由自在地徜徉在海洋之上,不受航路的限制,而且也对买活军不讳言的志向——航向全球——大感兴趣。而家小们自然就不必说了,平湖湾刚开始建设,虽然船只多,但城镇狭小,万事草创,怎么能和郑地虎描绘中,那繁华更胜京城的云县相比呢? 如此,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把平湖湾里停靠的船只,其船主的心思摸了个七七八八,知晓大多数人都十分倾向买活军,而且对于是否被买活军收编并不是非常有所谓,如果郑天龙决心回九州岛去,跟他走的船只应该还是有限——她才开始着手做说服郑天龙的准备,陆大红从六姐处学到的道理有很多,其中的一点便是,买卖双方都要对市场情况有充分的了解,才能开出公道的价格,进而促成交易。如果郑天龙对手下的倾向一无所知,或者陆大红并不知道十八芝的虚实,彼此的开价天差地别,这就不是谈判,而是结仇了。 郑天龙这个人,雄心是有的,他现在不过二十八九岁,虽然在长崎举事遇挫,但很快又接连得到义父、义兄的家底,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要他完全屈居人下,对于这个久有大志的年轻人来说,的确是很难接受。但要说把鸡笼岛让给买活军,自然又是不甘心的——主要是他能去的壕镜、九州,都距离买活军很近,逃去那里,不过暂得几年的安稳,这般灰溜溜地逃走,这片海疆将再也不会有郑天龙话事的余地。 死,不想死;逃,不愿逃;战,不敢战;降么……又觉得自己亏了,似乎不试探性地打一遭儿,死上一些人马,不论是自己还是兄弟们都不容易死心…… 但话又说回来了,买活军的规矩是与众不同的,郑天龙又不敢不把谢六姐的警告当回事——这可不是朝廷,我一边猛攻朝廷水师,一边和朝廷谈招安,是为了给自己抬价格,也是为了减弱招安后的竞争和排挤。谢六姐话说得明白,敢打买活军,那就等着给自己收尸,而郑天龙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他能依靠的只有江湖传言,而所有的传言都指向一点,那就是谢六姐说话从来都是非常算话的。 这样一来,郑天龙便非常地尴尬了,也难怪一个多月都没个明确的表态,几番和她接触时,都在试探性地谈些云贵土司羁縻的话题,这暗示,或者说明示,是相当拙劣的。在郑天龙而言,对买活军保持名义上的顺从,换得买活军对鸡笼岛有限的扶持——也不说战船技术,一些高产稻和农事上的指导就足够了。 如果谈判能达成这个结果,他便很觉得满足,仿佛也有了一个下台的阶梯:看,我也不是个无胆的人,被吓唬了一下,还没真死人呢,就乖乖归降了,我这是感动于买活军招贤若渴的诚意,这才归入买活军的体系之中。至于他会不会就势认个新义姐,并且开始做义姐死后又继承家产的美梦……便是有,郑天龙也不会对任何人承认,但陆大红估计,真有那一天的话,他应该是会梦一下的。 陆大红是个很善于谈判的人,而且也很能沉得住气,一般来说,六姐给她的机会,她都可以抓得很牢,这一次的机会她也不打算错过。来到平湖湾已经一个多月了,对于郑天龙,以及他之下的十八芝,更有阿松、阿森、林氏等关窍人物,她都已有了相当的了解,策略已逐渐浮现,现在只需要找个机会,拿出让所有人都愿意接受的计划,相信说服郑天龙并非难事——换言之,如果郑天龙连这都不答应,那么,十八芝改换首领的时机也就趋于成熟了。到时候再由郑地虎出面接收亲哥的旧部,相信受到的阻力会小得多。 最差的结果:郑天龙带一大批船逃走,且所有使者全军覆没,其余船只四散逃亡——即便如此,买活军也能获得鸡笼岛。其余的结果都只有比这个更好,不过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郑天龙真心归买,如此损失可以降到最低:以郑天龙的威望,十八芝内若有人心向荷兰人,起心逃走,他可以翻脸处斩此獠,不会激起任何反抗与逃亡。除了他以外,郑地虎等人均无此能力,多多少少会损失个几成势力,如李、杨、刘几人,或是桀骜不驯,或是完全向往荷兰人,除了郑天龙可以弹压之外,对于其余郑家人都很是不服。 实际上,除了郑氏兄弟之外,其余的海盗中,有许多是被陆大红做过标记的,她想要这些人的船和水手,但不想要这些人。以郑氏亲眷为首的泉州帮,总的说来还是以做生意为主,即便在海上有抢掠之举,主要也是黑吃黑,除郑地虎以外,其余人年纪尚轻,尚且十分稚嫩,是买活军可以很容易改造好的那种人,而郑地虎本人豪快无心机,这样的人虽然手上也沾了血,但总的说来,还没有什么天怒人怨的行径。但十八芝如今招揽的数百条船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亦有心狠手辣,以杀人为乐,靠残虐震慑手下的船主,这些人在买活军收拢鸡笼岛后,将被逐一剔除,不可能有接触到实际军政的机会。 归根到底,还是水手的教育问题,现在的鸡笼岛权力结构还是老一套,船主恩威并施,拥有一船大抵都是同乡的水手,这些水手中有义子、徒弟,也有掳掠来的奴隶,但都被教导得唯船主之命是从,船主们和郑天龙的关系也各有远近,郑天龙有一支他可以完全操纵人事的船队,这是他最核心的力量,对于其余的船主,他能调动他们,但却不会去插手船只内的水手人事。 船主的权力,便来自于水手无条件的效忠,只要有一点异动,都可能被杀死,久而久之,水手们麻木不仁,更像是船主豢养的野兽。船主要效忠荷兰人,便效忠荷兰人,船主要归敏,便归敏。但这种效忠也是非常容易瓦解的,只要学会说官话——而不是漳州、泉州各自的土话,地域铸成的壁垒,顷刻间便能消除大半,而通过扫盲班的考试之后……谢双瑶觉得船主们实际上就被架空了,只会有少数死心眼的多年忠仆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忠诚,至于其余人,他们不可能放着好日子不过,随着船主们继续刀口舔血——收 入却还没有在买活军麾下的一半多。 船!水手!这是有价值的,船主实在是可有可无……她草草地记着自己的想法。有海战经验的统帅,能进专门学校教学的老船工,这些人才需要一些,大量有陋习的水手需要接受再教育……教育! 外头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是客栈掌柜,陆大红不慌不忙地收起了笔记本,她倒不担心笔记本被别人收走——这鬼画符般的草稿,也就只有她自己能看懂了。 “陆将军。”这掌柜也姓郑,岛上姓郑的人是很多的,都是从泉州郑氏老家来的,他敲门进来,小心地道,“方才大王处来人时,您正歇晌,便留了话,请您晚上过去用餐——此外,二老爷来了。” “请他进来吧。”陆大红从她怀里掏出了太阳能充电宝,还好最近鸡笼岛天气不错,不然郑天龙玩手机的时间势必被迫缩短。 郑地虎是时常要过来送仙器的,这一点大家习以为常,陆大红和他谈了半个多时辰,手机的电便充满了,郑地虎便拿着手机告辞离去。陆大红还没来得及写报告,松夫人又派了阿森来接她,于是陆大红不得不和阿森一起走去郑天龙的府邸,在路上她还陆续遇到了郑天龙义弟,在十八芝中地位有些尴尬的李国芝,还有对买活军异常好奇的施大芝,这些海盗现在都以芝为号,有些人也把芝字镶嵌到了名字里。 这两芝对辣椒酱都相当好奇,并不住向陆大红打听着郝君书的来历,陆大红允诺他们,下次和云县通话时会问一问。而这两人也都在谈话中委婉地表示了对陆大红的同情,一个多月了,招安谈判毫无寸进,他们都不知道郑天龙还在等待什么。 李国芝自小跟随郑天龙,在十八芝中的地位是颇超然的,郑天龙对他也很礼遇——他们都是大华商李旦的义子,李国芝和李旦实际上是叔侄关系,按说关系还更近了一层,不过李旦临终时考量到李国芝的能力,还是把家业大部分都交给了郑天龙,李国芝也没有和他争抢,陆大红在心底默默记了下来:海盗的伦理道德和内陆似乎又完全不同了,若是在内陆,家业毫无疑问应该分给李国芝,但在海上,家业的核心是船,船恰恰是没有任何法律,任何势力能够保护的,能力不足,便等于家业的败落,还不如交给有能力的人,自己换得庇护,所以,决定继承的便不再是血缘,而是能力。 至于施大芝,他也是郑天龙一手提拔起来的同乡心腹,一向是郑家的铁杆,连这两人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十八芝内部的倾向已经相当明显了。当然,这也很能理解,只要看过仙画,谁也不想去做那个和大舰开战的人,大部分海盗都很擅长见风使舵,这是他们的老本行。 由于这两人都很想和陆大红密斟,不知是否是做说客来讨价还价——一开始开出的条件,大家总觉得能还一点——所以阿森和陆大红说话的机会并不多,直到靠近宅邸,才低声和陆大红说了几句话,陆大红听了会意地点了点头,她已经在心里开始算分了。 “天龙大王。” 在暮色中,一行人踏入厅堂,郑地虎已在下首陪兄长说话,此时都是起身相迎,郑天龙望了施大芝、李国芝一眼,笑道,“可是巧,都凑到一块来了。” 十八芝约为兄弟,彼此并不像是官场一般等级森严,施、李二人故意来找陆大红一起登门,何尝不是婉转表达自己的态度?闻言并不畏惧,反而坦然笑道,“不是巧!我们听谢将军说,今晚陆将军来赴宴,特意找她一道走来!” 郑天龙哈哈一笑,似乎毫不在意,顺势问道,“陆将军——谢将军今晚还是不赏脸吗?” “依旧是老规矩,我们两人只能有一人离船吃晚饭。”陆大红遗憾地说,众人分别落座——一开始大家更喜欢宴请谢二哥,大概是觉得他更能做主,但因为谢二哥实在是太沉默寡言了,气氛难免冷清,而且他也说过,谈判得找陆大红,于是陆大红才获得了在主厅上座的资格,此前,海盗们还是按惯例,将她安排在后堂和女眷们同坐。 这是一间说不上多么气派的宅邸,因为海风强、湿气重,屋舍老化的速度很快,所以房舍不会建得太高,这样每年遇到台风时不好修缮,不过十八芝的确很有办法,主厅是用水泥抹的砖面,买活军一般不往外卖水泥粉,而他们居然还是设法搞到了一点。 和屋舍形成对比的,则是其奢侈的内饰,这里本来就盛产珊瑚,摆件相当的多,由于是冬日的缘故,还有雪白的狐皮坐垫,珠宝美玉、大理石屏风甚至是太湖石,都是随处可见,陆大红等人第一次来时,目光过处,只要稍微停留,主人便示意仆人取下相赠,十八芝之富,便可见一斑了。 如今在平湖湾停驻的首领,除了二郑、施大芝、李国芝之外,还有刘香芝、李魁芝,这两人后来陆续也到了,对陆大红都是满面堆欢、热情非凡,而反而将郑天龙靠了后。郑天龙面无异色,依旧言笑晏晏,又叫阿森出来烤乌鱼子,“今日得了好酒,和兄弟们共饮!” 若说有什么海味是闽南这一带的人家特能欣赏的,那便莫过于乌鱼子了,这东西色泽橙黄,上品约有巴掌大小,晒干后要用白酒濡湿,再将上头的硬膜慢慢揭掉,是细巧活儿,需要得意手巧的侍女小童操办,去了薄膜之后,在火上慢慢地烧烤着,两面不断抹酒,烤得溏心发软,软糯咸香中特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最是下酒的妙物,按郑天龙的说法,每年光东瀛九州国的贵人,便要花费数千两白银购买此物。 “那处别的不说,白银是尽有的,虽物产颇为贫乏,但也颇是做买卖的好地方,只可惜了一点——也被西洋人盯上了,如今西洋人的战略,将我们华夏的外海全都包裹殆尽,若被他们拿下了东瀛,和琉球、那霸、鸡笼岛、壕镜、吕宋连成一片,我们黄肤汉子的船,恐怕能跑的地方便更有限了。” 此时东瀛的情况,买活军在云县便有收集,但更多的细节,还是他们来了平湖湾之后,和本地的船丁交流时知道的,十八芝内部情报体系并不通畅,郑地虎那里就说不出太细节的东西。倒是很多这一两年内投奔到鸡笼岛的华裔,说着东瀛的变化——移鼠的信仰,在东瀛散布得尤为顺利,南部的大名和西洋人做生意,又信教,个个赚得是盆满钵满,对于幕府的态度日益地不恭起来,而原本有些在长崎一带讨生活的华商,也感觉到藩主对他们比以前要冷淡了,再加上本地的局势日益诡谲,有些触觉灵敏的华商,便从长崎暂且来到鸡笼岛,打算待上年,看看风头再说。 “东瀛那地方,虽然我没有去过,但也知道一定是好的,否则大王又如何想要谋取长崎呢?”陆大红便笑着说,“以大王当时的所想,若是攻下了长崎,可能守住?若守得住,又该当如何?” 提到数年前的羞事,郑天龙老脸不由一红,有几分尴尬地道,“年少无知,让将军见笑了。当时心中唯有一股热血而已,若说之后的行动,实在是没有多想——不过要说东瀛全境,我们也是不敢想的,人口太少。只九州一岛,若是能够守住的话,那么借由琉球,来到鸡笼岛,这条航线是走得很熟的,若说海战,倒也不怕东瀛水师,想要经营一个东宁国,亦未必是不可能呢。” 事实上,陆大红非常怀疑这帮海盗的治理能力,她更觉得靠几百艘船拿下长崎都有些痴人说梦,不过她还是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含笑点头说道,“鸡笼岛久是中国之地,与泉、厦隔海相望,若说要在此建什么东宁藩,确实只是一时的泡影,数十年内,总要被陆上官府剿灭,倒是东瀛,银又多,地又多,也是海外之地,朝廷难以掌顾,大可逍遥自在,占地为王。” “就不知道如此开疆扩土的梦想,如今是否还在大王心中呢?” 屋内的谈笑声顿时为之一静,郑地虎挥手让几个侍女下去,只留下了烤乌鱼子的阿森,他显得十分平静,这一点更让众人心中有所了悟——陆将军事前必定已和虎爷商议过了。 这,便是买活军对十八芝提出的新报价——东瀛九州,海外称王!:,, 177 勒石为记 是否招安,被谁招安,到底是自由自在,继续过着在海上纵横快意的逍遥日子,还是择选明主,重新回到官制之内,做个有身份的体面人。这一点哪怕是在十八芝内部都是众说纷纭,难以统一,这帮海贼,要说是乌合之众或许过于小视,但也绝对不能算得上是戮力同心的正规势力。现如今唯一的共识,只怕就是买活军是绝对打不了的,没有谁愿意去做投石问路的石头,以卵击石的那枚小鹌鹑蛋儿。 但要说彻底归顺,非但郑天龙,大多数人也都下不了这个决心,其中以今晚不在此地的李魁芝的想法是最为坦然的,陆大红和他谈心时,他便几次半开玩笑般地说道,“不行就回琉球去,小岛那么多,未必没个码头给我们停靠?” 人心是要拿捏,但却不能死死地攥在手心……这帮海贼,固然要比私盐贩子们更大胆,更聪明,更见多识广,但其实基本的逻辑是不变的。陆大红环视厅内,将众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除了对人生另有憧憬的郑地虎外,众人的脸色都隐隐有些激动。列土封疆,封建异域……这原本是他们梦里都难想的好事儿了。 自然了,若是换了个未曾通晓俗务,对政治一窍不通的小年轻,譬如刚开始上扫盲班的于小月、金逢春在此,她们或许便要问了,这不就是画饼充饥么?眼下买活军要拿走的是十八芝手里几乎所有的大权——占去鸡笼岛还不是最大的改变,最大的改变是要收编他们旗下的船队,把多年来的老水手都抓走去上扫盲班。 这些船主们都不傻,就算原本没意识到上课带来的改变,只看这段时间平湖湾的变化,也该明白,水手们去的时候是他们手拿把攥的小弟,回来的时候还能有多少是他们的人,可就不好说了。光凭着一句空荡荡的许诺,便能哄得他们喜上眉梢?这怕不是疯子做戏给傻子看,各哄各高兴呢! 这话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所以要搭起这出戏的台子,首先就需要绝对的暴力优势,才能把演员都逼上台。其次,这个计划必须能搔到众人的痒处,要让他们在‘难道除此以外无路可走’的悲愤之外,燃起一丝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可以忍受眼下的委屈。第三,这个计划也必须详尽,必须有说服力,不能是空口,要让他们在现有的体系下便能看到希望。 “陆将军。”已经公然有大半个身子在买活军这里的郑地虎,便开口捧哏了。“你对东瀛大势,或许还有所不知,九州岛的大名们,和南蛮商人——也就是西洋人,频繁来往,实力已非从前那般暗弱,可说是相当的富饶。而且由于移鼠教的联络,背地里都有西洋人的船只作为靠山,老实说,我们的船,航速、逆风航行能力、火力,都是略不如他们的。所以我们在海上,除非占据了数量上绝对的优势,否则并不怎么愿意和西洋人打——” “也不怕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便说这九州吧,真有一日要被外人谋取去了,我以为那也是西洋人得手的可能性居多。我凭借我们十八芝现有的力量,又该如何与西洋人去争斗呢?” 众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好看,但没有人反驳郑地虎,因为这确然是实话,十八芝唯独的优势便是船多、人多,说到火器,不如西洋人,也不如买活军。 “这话就好笑了。”陆大红哈哈一笑,“现在不如,但纳入买活军之后,难道还不如吗?我们的红衣小炮,你虎爷是亲自领教过的,固然说六姐的大船,眼下无法轻易动用,但难道咱们的船加了红衣小炮之后,便不能和西洋人的风帆炮舰一战吗?” 若说火力,现在的南海的确以红衣小炮为第一,众人的精神不由一振,现在开始,他们看待事物的方式改变了——之前,如郑天龙等人,他们觉得红衣小炮、大罗天星盘什么的,在招安之后便和他们无关了,船都给了谢六姐,也是为谢六姐办事去,大家当差拿饷银罢了,纵横四海听起来固然威风,但不值当拿命去拼。 可现在,这几样技术,便仿佛成为了一碗美味的补药,他们几乎都可以看到自己开着被红衣小炮武装过的炮舰,在大罗天星盘的帮助下,乍然出现在西洋人的舰队之后,将它们通通击沉,从此后所有西洋商船都只能在壕镜……不,甚至是吕宋卸货,让东海、南海、北海,都成为华人船只的禁海!甚至于更甚一步,边打边抢,抢到他们老家去做生意! “但西洋人的帆……”李国芝不由就说道,他的身子挺得很直,几乎要站起来了。“他们的操帆确然是好的,逆风速度我们比不上。” “那是因为他们设了三角帆。”陆大红还是那不以为然的语气,“这一点,我要说一下的,咱们起家得匆忙,开始多只能启用已有的船只,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如今在鸡笼岛落户已经几年了,船厂都开起来了,而且还开得很好,为什么到现在没有个匠造司呢?” “匠造司、创新赏金,这些东西要设置起来,工匠才有动力去改进旧的船样,譬如说荷兰人操帆技术好,常能找到风,这是因为他们的帆设得好,设了顶桅帆,还有后上帆、后顶帆,这些三角帆很好借风力。那么我们就要设法去仿制,在这方面要舍得投钱,哪怕有一两艘船因此被造坏了,也要不断地尝试下去。” “甚至还有一些现在还在设想中的技术,譬如说轮式舵,这都不是一两艘船能试验出来的,但倘若一旦投入使用,都能极大地提升战力。在研发上一定要舍得投钱,十八芝是没有钱吗?不是的,是没有这个意识,你们不舍得投钱,怎么可能打得过荷兰人呢?” 无形间,她已经用上了有些数落、埋怨的语气,仿佛不再是平等的使者,而成为了十八芝的上位者。但这些桀骜不驯的海盗,却没有一人对于她的威福发出异议,而是都竖起耳朵,舍不得错过一个字,“轮式舵?” “三角帆原是用来借斜面风力的?” 海盗对船的迷恋,甚至胜过对金银财宝的迷恋,有了船,钱总会来的,但有钱却未必能买得到船,这些海盗不说个个都是上好的造船匠,但对于船身结构却都是了如指掌,他们中很多人不是没有动过仿制西洋战舰的念头,只是造船耗费极大,尤其是实验性地仿制新船,这根本不是一家海盗,甚至不是一地的水师能负担得起的,必须要有一方稳定的势力,长期不断,五年十年地往里投资,才能见到一点成果。 如海盗这般,地盘、人员都变动不定,造船便必须要它上手就能用的势力,有这个念头,却没这个能力。如今一听到买活军打算大量投入试造新舰,顿时个个精神,就连郑天龙都追问道,“轮式舵是什么意思?难道真能如仙船上一般,一个小小的轮子,便可转动如此大船的方向?!” 不错,此时□□舵还是不存于世间的东西,因此不论郑地虎还是郑天龙,对那矗立在驾驶舱内,其地位一看便知道是船舵的圆盘,都是念念不忘、激动不已,只要他们的直觉还没有出错,那就一定是舵,非如此不能解释为何驾驶舱如此高企:掌舵的人是一定要能看清方向的,必须建得这么高,才不会被甲板上垒起的箱子阻碍视线。而舵手所能晃动的东西,不就是舵了吗?! 一个圆盘状可以转动的舵!这东西对老海狼的启发性,或许就如同一个老织工看到横放的纺纱机一样,会有一种痛悔的激动:这么简单的变化,为何此前就没有人能想到? 圆盘的舵,该怎么掌握船尾的舵叶呢?这是他们最为好奇的一点,而且因为舵如此的小,船又是如此的大,这就更让人费解了。此时通行的舵,都是由杆操纵的——一根长杆,一般设在船尾,所以舵手的眼力要好,要能透过一艘船辨明前头的方向,如果遇到风浪,得要个精壮有力的汉子来推杆转向,即便如此,也可以明确地感受到,浪越大,舵杆越是难推,在船上很容易就能悟出‘顺水推舟’、‘听天由命’的成语,这基本就是此时航海的写照。 考虑到仙船是如此的长大,舵盘显然必须设在船头,否则船尾是很难看明白方向的,极目眺望见到的只能是自家的甲板。这里头一定有非常玄妙的道理,使得这么一个大冰盘一样的东西,居然能把人力传递到船尾的舵叶上去。郑天龙觉得这和播放仙画的仙器,它所运行的道理或许会有一定的联系,陆大红也告诉他们,“轮式舵是用齿轮来传动的,必须要相当高精度的制造工艺,才能造出吻合的齿轮。不过用轮式舵的船转向要灵活得多了——这些等你们上学以后,专门学校都会教的,你们的老师应该是徐子先和李我存。” 这两位大人因为曾经鼓吹引入红衣大炮的关系,在海贼之间也是有些名气的。施大芝震惊地说,“我们还要上学吗——扫盲班毕业以后,还要上专门学校?!” “那是当然的喽!”陆大红理所当然地说,“如果不上专门学校,你知道该怎么开新的船吗?又有谁来给你造新的船呢?如果不懂得算学,你知道怎么算角度放炮吗?要提高武力,那便只能是新的船,新的水手,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做他们的船长呢?” 施大芝和李国芝顿时都不说话了,郑天龙默然了一会,试探性地问,“除了航海的专门学校之外,做生意是不是也……” “要在买活军的港口做生意,虽然还没学校,但要知道的规矩,要学的东西,也不比专门学校里教的少多少了。”陆大红回答,“当然,还要学习如何去治理一个地方,否则,九州岛就算打下来了, 又该如何管理呢?治理民众、鼓励生产……这些东西,你真的精通吗?” 随着她的叙述,在远处那虚无缥缈的‘封建九州’的图景之前,出现了一条实实在在的,布满了门槛的道路,每一道门槛似乎都意味着海贼们讨厌的事,学习,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些烦人的学习似乎也证明了买活军的诚意,买活军必然是真正考虑过放十八芝出去封建九州的,否则很难安排得如此细致周到,就是因为在愿景以前还有这样多恼人的荆棘路,才仿佛证实了这幅图景的真实。 “我们现在联合在一起,还只有小半个福建道,治下的人口,鸡笼岛不过数千人,买活军那里,十几二十万。想要封建九州,先要明白九州岛上有多少百姓——倘若是数百万,那么,便只有等买活军占据了半壁江山,至少有了万万人口,才能支持你们出兵。在此期间,我们要先全取福建,搬迁百姓到鸡笼岛来——高产稻在鸡笼岛的产量会更高的,这里气候好。” 一步一步的路,在陆大红的描绘中也变得清晰了起来,“手中有粮,心里不慌,鸡笼岛这里,容纳数百万人口是不成问题的,这可是一块宝地呀。一年三熟怕都不是问题,一面种地,一面还要尽量造船——要把粮食运到泉州、鹭岛去,运到山阳道和东江岛去,换了更多的人来为我们做活。” “有了这些人,才有更多的船工、水手,才能继续往南边去,今年已经四月了,还没有下什么雨,我们预测很可能今年会有一场很大的旱灾,你们是看过报纸的,也知道买活军认为以后数十年,天气会变得越来越冷,所以要去南边占了更多的地来,吕宋一向是有许多华人在种田的,难道我们不该为他们提供一些保护,再和他们做些买卖吗?” 买活军对于他们的土地,建立起的统治是非常实在的,这一点从陆大红的叙述中便完全可以看得出来,也更凸显了鸡笼岛这里的急就章——这里像是个港口,像是个船厂,但这里并不是很像个城市。实际上,是过往客商带来的财富在滋养着鸡笼岛,调节着他们的生活,要说在这里建筑真正的城市,十八芝似乎尚且没有这个能力。 ——但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学习,买活军为他们安排了很长的清单,也决意是聘请一部分海盗首领去专门学校当老师。不论是造船还是海战,先把现有的知识教给学生们,随后还要从更有学识的老师那里,学到新的知识,并且琢磨着该如何用到船上。 譬如说舵轮,如果改为采取轮式舵,就等于说要把此刻的战船(多为鸟船)结构,进行彻底的变化,这必须得让非常有航海经验的老师傅来参与。而倘若十八芝对于轮式舵不是了如指掌的话,他们也很难放心乘坐轮式舵的船只,踏入茫茫海疆中。 “水师也有专门学校吗?” “我们也能收学生?” 但十八芝的关注点是不一样的,郑天龙有些惊讶,喜色暗藏,试探地确认,“这些学生……将来也能一并带去东瀛吗?” 陆大红微微一笑,深深注视着他,缓缓道,“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又何止诸位的学生?将来时机成熟,大王出征九州之时,可以自行招揽壮丁军士,我们买活军绝不会加以阻拦。” “好!”郑天龙高叫了一声,“将军爽快——这一条可是要落到文书里的!” 一般来说,海盗、海商之间彼此签署的文书、协议,完全都是放屁,随着时移世易,彼此背约再常见不过,但买活军是以守信闻名的,尤其是看重他们的契约,这一点十八芝久已知晓——他们一向注意收集买活军的情报。买活军一向以来的名声,在今日支撑起了郑天龙的诘问:这文书,你敢签吗? “这是当然!”陆大红毫不犹豫,一口咬定。“今日所言,全都要落在纸上,勒石为记,永远在平湖湾矗立为证,由我陆大红人头担保,必为信言!” “好!” “好!” “陆将军爽快!” “巾帼不让须眉!” 厅内便接连响起了叫好之声,群盗欢欣鼓舞,均都大声鼓噪庆贺——若说这一个多月以来,除了郑天龙之外,不免也有几个素来有雄心壮志的首领,心中难免暗暗沮丧,只觉得前路茫茫,心气难平,但听了陆大红这一席话之后,便纷纷改弦易辙,只觉得如此归顺在买活军麾下,实际上来说,除了让出鸡笼岛这块好地之外,别的损失实在并不是很大—— 当然了,陆大红绘画的所谓封建九州的图景,众人也不会完全买账,只是有些道理陆大红说出来之后,大家便觉得是很分明的:第一,买活军要水师,要不断造船,那就的确只能让他们来领军,船越来越多,可船长一时间哪里变出来那么许多?就算买活军自己的夹袋中,能摸出来一些,他们混上几条小舰队的首领,应当也不成问题吧? 有了船,还能出海,而且还能在岸上的专门学校中招揽优秀的学生,这和如今又有什么不同呢?甚至只有更好,依托买活军的平台,仰仗仙器的点化,若是将轮式舵、顶上三角帆都顺利实装了,再装上密密麻麻的舰内红衣炮,造出横行东海的无敌大鸟船,从此岂不是山南水北任我逍遥?若是在买活军这里待得愉快还好,不如意了,扯上帆走他娘的,打九州,打虾夷,甚至打高丽,打吕宋,有这样的一只舰队,何处不能打去? 第二,她说得最有道理的,便是打下一片地盘之后,需要去治理,而十八芝在此事务上的经验完全为零,鸡笼岛占下了两年,还是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除了造船业的确兴旺发达之外,来种田的人并没有太多。如同郑地虎归来之后,反复指出的一样,他们在治理水平上差距实在太大,而治理地盘的经验,那就是帝王之术……除了买活军之外,什么地方会开设一所学校专门来学习这些呢?哪怕是假意投靠,虚以委蛇,能学些屠龙术又有什么不好? 郑天龙踏出家门去壕镜讨生活时才十四岁,五六年间便混成了长崎有名的大海商,其余十八芝兄弟,哪个没有一部传奇在身?这些人俱是起于寒微,能安稳混到今天,你说他们不屑于圣贤之书那是有的,但要说他们不聪明,不爱学习,那就完全是过于小看了这群狡诈老练的海狼了,他们不怕归顺后被加担子,忙得腿打后脑勺,只怕被投闲置散,只能靠献船赏的筹子做投机生意——真是这样没志气,那早就留在老家了。陆大红这一番话,说得人人振奋,郑天龙当即表态召集十八芝往平湖湾议事,共签‘勒石合同’,创下南海有敏以来最大一股水面力量,完全投效买活军的壮举! 这便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下台阶啊……陆大红面上振奋至极,朗声大笑,和郑天龙对视了一眼,心中却是了然,不论是郑地虎还是阿森,今日来找她,其实传达的也都是这么一个意思:哪怕是骗,也编个好谎出来,给他下台。郑天龙需要的是十几年、几十年后去封建九州的大梦吗?他真的还梦想、还相信吗? 他需要的,是一个愿景!一个能保持他十八芝首脑的尊严和地位,让他继续把这些海盗团结在自己周围,使十八芝归降后依旧能维持在一个派系之内,让他仍能维持较为超然的高位,这个共同的梦想,要足够远大而又足够有吸引力,而郑地虎想的,和来之前陆大红等人拟订的方略一样,那就是封建九州、诸侯东瀛,这也是十八芝这些老海狼共同的愿望,他们实在是很馋这条在海域上来说,条件比大陆港口更为优越的港口岛链。 “太适合贸易了,也适合海战、走海。”郑地虎当时是这样介绍的,“更何况那是银岛……那里的银子很便宜!” 现在的郑地虎,可能还没意识到,当白银不再是法币的时候,作为贵金属,它的价值在买活军那里实际上是会有所下降的……十八芝中其余人当然也和他一样,垂涎着那极好开采的银矿。就让他们保持对东瀛的贪婪,在陆大红来看也没什么不好——总比琢磨着心思搞叛逃、兵变,或者是劫掠华夏商船来得好。 阿森的乌鱼子已经烤好了,所有的薄膜都被撕下,她用小刀将乌鱼子切成菲薄的小片,斜斜地排在新鲜的青蒜叶上,捧着长盘来到陆大红身边,请她取用。这位中年侍女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欢喜,她和主母、小主人可以留在鸡笼岛上了。陆大红和她是很熟悉的,她向阿森学习过东瀛土话来着。她对阿森微微一笑,取过一片乌鱼子送入口中,柔腻微咸,在口中慢慢抿开,又有一股难言的异香,回味满口,令人陶然。 的确是难得的美食! 就不知道能不能养殖,养殖后如果能降价,那就再好不过了。美食之妙,不在于稀有,而在于从少数人的餐桌走向千家万户……陆大红自幼跟随谢双瑶,她更能从这样的变化中得到满足。 她将这些无谓的思绪,暂且搁下,又若有所思地望向阿森的背影:给这帮海贼的思想课,必须立刻安排上日程了。拥有阿松这样的妻子,阿森这样的侍女,是郑天龙这个家主的幸运,但如果天下人人皆如此,那就真是完蛋了。 必须要在这帮唯利是图的老海贼心中,灌注进国家这个概念——而陆大红已经预感到,这很可能又是鸡同鸭讲,彼此几乎无法沟通的课堂……:,, 178 谢二哥三哼陆大红 【勒石合约的签订,经过近两个多月的紧张谈判,已经快到尾声了。十八芝分别的政治倾向如下表——】 【这其中,李魁芝是较为需要注意的,他虽然屈从于局势,并不愿意如丧家犬般拆伙逃往别处,但也显示出了观望的态度,如果买活军的统治不能让他舒服的话,李魁芝有很强的复叛倾向。而对郑氏兄弟的收编非常令人满意,解决了十八芝归顺后的派系问题之后,郑天龙的顾虑其实相对是较少的,他获得的筹子补偿也最多,不知是否和这一点有关。】 【郑天龙唯独的疑虑是他和妻子们的婚姻关系——买活军的一夫一妻制让郑天龙很为难,他和郑地虎不同,可以说是妻妾成群,而且很热衷于用联姻来巩固权力,比如他的第二任妻子阿松,就代表了九州平户藩田川家的势力,还有来到鸡笼岛后,所娶的义兄之女,这是他第三任妻子,颜夫人平时都住在鸡笼岛本岛上,和阿松并不照面,彼此维系着微妙的平衡。 【还有几个从十八芝兄弟亲眷中纳的妾,虽然说是妾,但和颜夫人的地位也很平等,现在郑天龙完全尴尬了,他不知道该确定谁为正妻。如果阿松不做正妻,那郑大木怎么办,如果阿松做正妻,颜夫人又该怎么办?颜夫人代表的是原首领,义兄颜氏的人脉,十八芝中,刘香芝等人都非常尊崇颜夫人,一旦颜夫人独立,郑天龙在十八芝内的地位立刻就会受到动摇。】 【不过,这些细枝末节并不能阻碍勒石合约的推进,这件事现在不是郑天龙一人能做主的了,十八芝云集平湖湾之后,这件事是行行,不行也得行,郑天龙因为这件事感到犹豫,和我讨价还价的时候,还想以合约谈崩为要挟,我只好告诉他,封建九州这个主意,实际上和阿松、郑地虎都是不谋而合,并且请他想想,为何那天我会开个辣椒酱品鉴会。】 【颜夫人和郑天龙之间,更像是政治联姻,在郑天龙心里,对他最忠心,也最不需要投入成本去维护的亲人应该是阿松和郑地虎,这两人竟然同时绕过他和我联系,这对郑天龙的打击是很大的,郑地虎的改变他多少能预料得到,并且也给予了谅解——估计他觉得易地而处,自己也会差不多吧。但一向被他认为是最为柔顺的阿松,却也有了这样出人意料的决断,郑天龙不得不重新审视并安排他们的关系了。我想他最后还是会确认阿松为唯一的那个妻子的,不仅因为郑大木,也因为阿松身后的平户藩,现在代表了封建九州的远大目标。】 【既然说到了阿松,便不得不提到荒谬的思想建设了。阿松、阿森这对主仆中,让我最有感触的,其实还是阿森。据我的观察,阿松和此时的敏朝妇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她平时穿马面裙、小袄,佩戴狄髻,穿软底绣花鞋,如果不是海贼家的女眷不裹足,我想她也会裹的。之前听六姐说过,东瀛妇人会留糖式的眉毛,把脸涂得很白,牙齿则染黑了,阿松的牙齿已经完全白了回来,不过她平时也不怎么露牙齿,这是怎么办到的?难道染料也会慢慢褪色吗?】 【阿森的牙齿还是黑的,但眉毛已经是我们这里的样式了,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捂着嘴,我们的华夏官话,说得也不如阿松那样正宗。她是阿松最信赖的侍女,阿松在海边散步时,腹痛生下了郑大木,就是由阿森接生。这是个蛮聪明的侍女,我向她学瀛洲官话,所以我们相当的熟悉。闲聊时,我会问她是否思念家乡,她也告诉我很多瀛洲的风物,感觉她对九州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的,成长的过程也并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苦楚,她是田川家的家奴,也是阿松的奶姐姐,并没有饿过肚子,被人欺负过。】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瀛洲女子,可以侍奉着我们谈论封建九州的事情,并且没有丝毫的异样,甚至是真心地为我们打算。我觉得阿森的性格,不像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做出背离道德的事情,自己还很无所谓的人。所以结论便很简单了——阿森根本不觉得自己背叛了平户藩、九州岛又或者是幕府,在她心里,并没有建筑起‘国家’这个观念。她的忠诚只指向于阿松,而阿松的忠诚又只指向于她的丈夫,所以郑天龙娶了阿松的那天起,他几乎就拥有了田川氏所有仆人的忠心。啊,这里要插一句,郑天龙怎么这么擅长发绝户财啊,先认了个没儿子的豪商做义父,又娶了个没兄弟的老婆,又可以继承大笔人脉和财产,后来还认了个没儿子的义兄,又继承一次……必须禁止他在我们买活军高层内认干亲……】 【哪怕是郑天龙的岳父,如今田川氏的当家,他有没有国家这个概念呢?我觉得是很可疑的,这一点其实在我们买活军接触到的百姓身上也十分的常见,百姓们认为自己是敏朝人,他们是朱天子的臣民,这里的忠诚对象永远是一个具体的人或家族,而十八芝中几乎所有海贼都认为自己是敏国的叛逆,他们中有许多人在老家见识到了太多的不公和黑暗,早已不愿再回到朱天子的土地里,而一旦解开了这一层心理束缚,仿佛便解开了什么似的,便立刻变得百无禁忌起来,他们可以杀掠华夏商船,和杀掠倭人的船只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他们早已不是敏人了,这些人便不算是他们的同胞。】 【甚至于西洋人也被视为是可效忠的对象,如果西洋人看得上他们的话,他们是很愿意去当买办的,但可惜的是,西洋人更愿意和志向更远大的郑天龙打交道。而郑天龙的政治理想无疑是最高远的,他想独立建立一个东宁国,虽然也抛弃了敏朝,但还不愿给别的夷族去做走狗。他在海盗中实在是很难能可贵的,十八芝中还有一些人,我感到他们现在顺从买活军只是因为我们最强大,如果条件有变化,他们一点障碍都没有,立刻就会去给西洋人做买办。】 【我试着向他们普及国家和文明的概念,但收效非常的低微,连郑地虎都很不以为然——我告诉他们,虽然我们和敏朝不是一个政权,但我们属于一个国家,即华夏炎黄之国,因此,在敏朝和买活军之间进行效忠的转变,与效忠瀛洲、西洋人有很大的不同,一个人可以背叛自己出身的政权,但不能背叛自己出身的国家。】 【我以为难点是解释为何不能叛国,但结果很出人意表,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他们首先是不怎么接受华夏炎黄之国的说法,其次也觉得买活军完全不属于华夏炎黄之国——我们的规矩和从前所有朝代应该都是大不相同的,我们的习惯也是如此,我们的服饰更是自成一派,我们的发型就不必说了。对他们来说,为买活军做事大概也就比为西洋人做事好一点点,因为我们的肤色和长相还大致是一样的,但除此之外,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简直比他们和西洋人的不同之处还要更多。】 【“一样是在夷人手底下讨生活,没什么不同!”李魁芝这样和我说,当时我就知道,他还没从买活军里找到什么归属感。而且这个问题也是我不能解答的——他们说的实在也没错,除了我们说的话一样以外,甚至连文字都和从前不同,十八芝认为拼音完全是另一种文字,而且他们猜测六姐在上界可能是西洋神仙,因为拼音所用的字母几乎完全是拉丁字母……】 【这就让我很难回答他们了,所以只好暂且搁置了这个话题,也因此引发了我的思考——我为什么还认为我和敏朝的百姓之间存在非常紧密的联系呢?虽然我自小在彬山长大,几乎从未接触过外头,但当我听到有人掠杀华商的船只,掠夺华夏的子民,我就打从心底感到反感,而如果十八芝掠夺的是西洋人、瀛洲人的船只,我就毫无触动,没有丝毫的喜恶可言呢?我们和‘外边’的人是如此的不同,但我为什么又觉得我们又都一样?】 &n bsp;【这问题是很务虚的,但我又觉得它非常的重要,不过,也正因为它的重要,答案的浮现或许也不能急于一时。我最近还是把精力花在平整土地上,我们已经收到了东南旱灾的消息,听说泉州一带旱得尤其严重,现在我们正做两样准备:第一备耕地,对于耕地略做计划和开垦,备食水,第二我们会在约定的时间出发,和买活军海军在泉州会和,攻下泉州城之后,战船会立刻抓紧时间,运一批牛和一批百姓去鸡笼岛,希望此时我们来接管鸡笼岛的吏目们已经为夏耕打下基础,从五月开始,还能抢种两轮高产稻,这样鸡笼岛的收成就足以让福建道的百姓度过今年的饥荒……另外,请六姐注意提醒来接手的同事,要留心本地土人的袭击。】 陆大红最后端详了一下信纸,轻轻地长出一口气,又封起信件,在上头用火漆封口,起身快步走出船舱,将信封交给于太平——后者已经背了一个包袱了,里头几乎都是买活军们写回家中的信件,还有带回家的特产。“路上小心点,到了用仙器报平安。” “知道了,陆姐你们在这也注意安全,我们泉州见。” “泉州见!” 于太平跳上搭板,脚步轻快地跑远了,陆大红叉手站在船头,环视周围,又无声地长出一口气来:买活军所乘坐的这艘船比之前几个月要冷清了一些,不仅仅是于太平,还有一些要留在本地安排生产的专业人才,之前已经去了屏南。 勒石合约已近完成,余下的一些文字计较,不过是细枝末节,十八芝众人均意识到,买活军接管鸡笼岛已是大势所趋,而半个月前传来的消息,更推动了谈判的进行。泉、鹭、榕均传来线报,报之今年闽东、闽南大旱,几乎已成定局,从开年到如今只下了几场雨,虽不说江河断流,但很可能会大规模减产五成,如今民情已经开始骚动,正是鸡笼岛获取人口的好时机。 按照勒石合约所叙,两家合流(郑天龙觉得吞并、臣服这些词都好刺眼)之后,必将戮力同心,共谋大业。先取福建,再图广府道、吕宋岛,而此信一来,非但陆大红,便连十八芝群盗都意识到,此时百姓春耕不成,民心摇动,而水师、卫所无法征求民粮,不能出动,吞并泉、鹭的时候到了! 军情如火、生死万急,战机是丝毫怠慢不得的,而且此事最好毕其功于一役,万万不能先接人,再打地盘——那些活不下去的人走了,粮食也就够吃了,人心思安,届时举事就失了人和。好在买活军有传音法螺,陆大红当机立断,请示谢六姐,三言两语之间,便定下了双方在泉州港外会合的初步计划,而且由于十八芝处的存粮并不多,郑天龙主动提议,让买活军的吏目们带人前往鸡笼岛,立刻开始交接政权,同时带来大量的牛力、秧苗,务必要在四个月内种出第一茬粮食,岛上的百姓们才不会饿肚子。 形势比人强,原本还在磨洋工的合约,如今定稿得干脆利落,只剩下安排在明日的签约仪式暨誓师大会,眼看巨变在前,平湖湾似乎也笼罩在了异样的兴奋之中,码头上除了于太平跑动的背影之外,几乎随处可见喊着号子,往船上运补给的水手船丁。陆大红背着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又过了一会,谢二哥走到她身旁,偌大的精壮汉子,却几乎听不见脚步声。 “怕了?”他冷不防问。 陆大红习惯性地笑了起来,她是个非常善于用笑容来掩饰真实想法的人,“哟,哑巴说话了?” “哼!” 他们二人都沉默了下来,陆大红把手举到跟前,慢慢地攥成拳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不如此不能证明主人的孔武有力——她当然是个非常有力的女娘,比不上黄小翠,但她负重越野五公里也可以跑进22分钟。 “有点紧张。”她承认,“你呢?” 紧张几乎是必然的,因为买活军到目前为止,并没有真正打过一场硬仗,大多数时候战争在没开始时已经结束了,因为他们也没往那些驻扎重兵的城市去过。而这次出战,福建水师必然参战——他们要打泉、鹭,而既然马尾港距离长溪县非常的近,现在福建水师几乎不停靠在那里了,不是在泉州港,就是在鹭岛港,也就是说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和福建水师正面对上。 十八芝这波船队中,只有买活军一艘船装配了红衣小炮,在所有遭遇战中,都应该由他们来打先手,谢二哥说,“我还好,我听命,受海战训练的人是你,拿指挥权的人也是你。” “那我叫你送死你也去吗?” 谢二哥和陆大红是很熟悉的,他们是多年的同僚,而且谢二哥经常负责给陆大红他们做体能训练和单兵作战训练,不过,在这次任务的配置上,陆大红主导,所以虽然谢二哥军衔比她高,行动上也要服从她的指挥,老教官也很识趣,来鸡笼岛一句话不多说,仿佛就是来玩的,不和陆大红抢风头。 按船上的职权,陆大红还真可能命令谢二哥执行自杀式任务,但谢二哥不怕,“那你敢吗?” “如果你死了我们就能赢,说不定我还真敢。”陆大红和熟人在一起时并不总是和蔼可亲,有时候心情不好她说话也带刺。 “悠着点。”谢二哥说,“没人和你抢,你这升职速度也够快的了。” 陆大红晋升速度的确是很快,同一期的兵里,不论男女,她是走得最高的,当时和她一起出去的女娘中,陆大红将任务完成得最好,也就脱颖而出,走上了晋升的快车道,她现在已经是这艘船的船长了,将来很可能是水军大将,甚至是总司令……当然前提是她没死在这第一次的海战中。 “再快也没你快。” “哼!” 天又聊死了,但不知为何,连呛老教官三次,陆大红的紧张感无形间仿佛也褪去了许多,她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注视着于太平爬上另一艘鸟船,回身向他们挥手道别,陆大红也跟着挥起手来,她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 “没事,”她说,“大不了我丢脸呗,反正这次绝不可能输……这次连六姐都来,担心这些,还不如担心六姐会不会晕船呢!” 谢二哥不说话了,陆大红等了一会,猛地转头看着他,谢二哥啊了一声,“什么?” “问你呢,六姐会不会晕船!” “这我怎么知道?”谢二哥莫名其妙,“你问我?我以为你自言自语。” “……你怎么不知道,你是她亲卫啊!除了这一次,你们什么时候分开过?” “我怎么知道?我们从彬山出去要坐船吗?要吗?要吗?” “……二哥!” “啊?” “知道你为什么不能领军吗?” “……” “你是真的……很不会聊天!” “……哼!”:,, 179 朱二爹纳军粮 “哞——” “当——啷——当——啷” 薄薄的黄铜打成了牛铃铛,随着黄牛悠扬的鸣叫声,在脖子上一晃一晃,发出了沉闷而又有节奏的铃响,放牛娃手里挥着小柳枝,挽起裤脚从田埂上走过,“二爹,吃饭去?” “哦!浇完这垄地的!” 四五月里,天气已相当热了,今年普遍雨水都少,便是一向多水的南方,都有不少小溪干得快露河床了,早元月里,买活军的报纸便宣布了今年的生产计划——若是往年,十分地能种六七分的水稻,但今年除了本来便近水的上等田地,还能种水稻以外,其余土地都被安排种了旱地作物,土地贫瘠一些的种土豆,若是土地还不错的,便安排种耐旱的小麦,买活军还再三声明了必须去村长处领种子,否则若有旱情,自己私种的作物绝收了,是要被抓到彬山去的! 买活军这里的活死人,几年下来已经很习惯于跟随官府的安排种地了,不像是以往,村落和外界的联系近乎于无,买活军所占据的地方,必然都优先修路,有了路,村长、村会计,便时常地要去乡镇上开会,邮递员一周也会来送一次信——捎带着就做点货郎的生意,村民的消息比之前要灵通了许多倍,而且这其中许多村民,因为想买牛,通过扫盲班的考试后,冬日便会去城里做活,从城里返回之后,他们的眼界比之前宽了,脑子比之前灵活了,也就更注意报纸上的消息了。 既然报纸上说,今年很可能会旱,而且开年来的确没有怎么下雨,就连老农户也都是很信服的,虔诚地跟随着买活军的安排,在一些距离水源较远的地方种上了土豆、麦子,到了三月里,又按照技术员的指导,在土豆垄的间隙中种上了玉米。 土豆这东西,除了延平府、长溪县之外,别处的买活军地方,已经种了有两三年了,本是作为菜来吃的,这东西种着并不难,许多农家都自留种,当个玩意儿吃着。但这东西和买活军所有的新作物一样,都存在‘种性退化’的问题,自留种到了第三年,收成便很不好,因此也并没有被广泛地种植。 今年大规模引种时,还是从上头发下来的新良种,一个个圆溜溜的小蛋蛋被分成了小块,用草木灰涂了边,挖好坑栽下去——因为今年很可能有旱情,大家都紧张地时不时来看着,除除草、除除虫,等到芽尖冒出来了,这才稍微松口气。 村里很多人家都自己买了《土豆繁殖技术要点》来看,这种农用书籍在本地卖得相当的好,尤其是和新作物有关,就算再简朴的人家也舍得花钱会来,对着图和拼音反复地看,每天傍晚村头闲唠嗑时,还有人带着书过去讨论其中的疑难。 连种过几年的土豆都是如此,的确是新引入的玉米,那就更不要说了,大家都和祖宗一样地供着,听说延平府那里的农户,甚至不想放技术员走,连晚上都派了人在门口守着,给他们烧艾草赶蚊子,平时也是扇风送水的,就巴不得把技术员在自家村里待到秋收了,越发连玉米、土豆的收成和储藏都教了是最好。 自古以来,农民们便仿佛天然地食古不化,是最胆小也最怕冒险的,但实际上农户的生活几乎每年都在冒险,随意的一个决策失误,都会使得今年欠收,而欠收就意味着家里要减员。若说要改易民俗,那么他们是极为保守,但一旦说到安排生产,那再没有比农户们善于变通而又敢于尝鲜的了,虽然今年的气候不好,但农户们的情绪却不低,种完了这垄地,朱二爹挑着担子走到田边一片坡地下,担子刚一放,便听到众人议论着买活军的事情。 “要说六姐是仙人菩萨呢?竟能预测旱涝的,早三月里便说了今年可能不太会下雨,也不知这是怎么知道的——这种粮可得提前一年备上,难道去年便猜到了吗?” 其实到了三月,今年的雨水少已经几乎是定局了,任谁都是能看出来的,但问题是,谁家也不会白白地留着够这么几十万农户用的土豆种粮,只白存着,按照技术员口中的说法,从脱毒后的第一代微型种子,再到第二代原种,最后到发放到手的第三代良种,这里需要的时间至少是半年,而且种粮也是作物,没人在秋天育种的,因此买活军只能是去年提前育种——六姐早料到了今年会干旱! 哪怕再没有别的好处,光这一条,谁家农户不死心塌地跟着六姐干?不说别的,就说今年,若没备了别的种,只能硬着头皮种稻子,那各家争水都得闹出人命来,那时候红着眼,争的不是水,是命!是活下去的口粮!是全家人的团圆! 就算河里的水还够分的,各村之间,村里各户之间打不起来,可只要比往年水位低得多了一些,无法引水漫灌,那就只能派人去没日没夜的踩水车,真踩得吐血,累死人的都有,农户便是如此,为了保证一口吃的,只能搏命去做,能有今年这样安宁?照旧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任凭天不下雨,我心里定定,再不用给雨神献祭什么童男童女——其实心里要说有多信呢?也是没有的,只是往年这时候实在是太着急,仿佛自家自村做了极痛苦的割舍,预先把代价付掉了,老天爷便能垂怜下雨,好像是完成了交易……病急乱投医罢了! 买活军这里,别说搞活祭了,连礼拜六姐都是不许可的,再说了,人们也永远都不会走投无路到那份上——大不了就进城做工去呗,大活人还能被一口吃的憋死了?再大不了,不要钱了,只管饭,行不行? 当然,这些农户们是不会想着,如果买活军治下普遍欠收,他们还有没有余粮的。这几年的好日子让他们多少都有些轻狂了,竟能说出‘大活人还能被一口吃的憋死’这样的话来,不过,到底日子是比以前好过得多,家家户户的存粮也让他们有了这个底气。尤其是泉村这里,几乎家家都有牛,他们对日子是相当满意的,便是连家家户户开始给女娘分田,也没在村民中激起什么怨言,更有很多老人夸口着这样做的好处——“儿女都在身边,女儿也不远嫁,招个上门婿,一样孝敬,这是福呢!” 这些上门女婿很多都是外地来的流民,有些是冬日被买活军安排到泉村来做活,填补泉村人进城去做活留下的农田空缺,因为勤劳肯干,受到了老人家的赏识,便在本地扎根了,还有些是邻村来的汉子,因为泉村的女娘有田,而他们村的女娘没有,所以他们就选择了把自己的那块份额田迁移到泉村来。这样很快泉村自己的地就都被开垦了出来,一年间多了一百多口人,俨然是非常繁华,甚至隐隐有了点小镇的味道。 受到泉村的刺激,隔壁的刘家村很快也宣布了,不再是各家听凭自愿,而是给女娘确田,否则他们村的女娘都要积极地嫁到泉村去了,刘家村将越来越势弱,将来说不准要被泉村吞并。 就是现在,两村的土地也都接壤了,朱二爹做完活,扯下褂子擦了一把汗,拖着步子往山上走了大约五六分钟,便看到一株大柏树下,零零星星已坐了七八个人,都是附近的农民来歇晌的,其中刘家村、泉村的人都有。 含糊地打了个招呼,他到柏树下的井边上去,那里已有人打了一桶水,一个葫芦瓢漂在上面,朱二爹舀起水来,不敢浇身子,怕受寒了,只先洗了手,汗都歇了,方才咕咚咕咚喝了两瓢沁凉的井水,叹道,“这井水是好!” 按说这还是刘家村打的井,不给你泉村人喝也不能如何,不过大家乡里乡亲的,前些年灌溉期是县里下来人协调的分水,处置得不偏不倚——买活军对农事是真的重视,连分水都管——今年又都种了土豆,不必争水,两村人便和气多了,也不计较这些。他身旁还有人招呼着说,“朱二爹,这里坐,这里风大。” 朱二爹道声谢,解开背篓,往地上一蹲,便掏出一个杂面花卷来,这馍馍掺了盐、咸菜干、辣椒干、葱花,又揉了荤油进去,油润水滑,很惹人食欲,他来时从自家菜地里还择了一根顶花带刺的黄瓜,掏出来在背心上擦了擦,一边‘咔擦咔擦’地咬黄瓜,一边吃咸菜花卷,嘴里时不时嘶嘶哈哈几声,笑道,“这辣子是放得多了点,昨日我说不够辣,今天和我斗上气了!” 阳光透过柏树的叶片,在地上撒下一格格的亮点,更显得树荫下的清凉,一群农人有男有女,或蹲或坐都在吃午饭,闻言也都道,“这辣子是好,城里富贵人家还熬辣油,那个更好了,便是咱们家,这辣椒长得快,家门口种一畦,一年的辣椒有了,省盐下饭,体贴人的东西。” 听说六姐也是喜欢吃辣椒的,甚至特意为一艘船都命名为辣椒号,民间的百姓们便天然对这种调料多了好感,其次的说,辣椒的好处也是人人都能看得到的。这东西和韭菜一样,都是便宜的调味品,但韭菜是香气,需要适当的盐去配它,而辣椒却可以少放一些盐还能下饭,对于一两千年以来,都在变着方法节省用盐的百姓来说,这东西就非常好了。但凡是刺激人的东西,都会受到广泛的欢迎,这廉价的刺激品也不例外,不到一年就完全登上了农户们的餐盘。 “这土豆,产量是好。我昨夜算了算——按我们家去年随便种了个两垄,放了二百多窝,便收了有数百斤,若是一亩田都种满了,我说个数你们别吓着——四千斤恐怕那真不是说笑的!” “四千斤!” 众人一边吃饭一边也在议论着今年的粮食,这个是大家都关心的,由于天旱,农民们普遍做了减产的预期,但这数字让很多人都傻眼了,并不敢相信,“四千斤,梦话一般,真收了四千,我给你磕头叫娘娘。” 主张土豆可以产四千斤的是泉村的女娘,大家都叫她阿霞的,生得很丑陋,额前还有个瘤子,她家只一个老头子和她相依为命,从小就在田里干活,本来家里还有点田,算是中等人家,但被外头庄客欺凌,年年收成不好,后来自己的田陆续卖了,只好也做地主家的佃户,只是地主家的人颇为看不起她,管饭都不给她吃饱。 买活军来了以后,村里重新按人头分田,阿霞家只分了老头子的份,她没有办法,勉强考过了扫盲班,正想要进城做工去找饭辙,泉村这里被选为试点,阿霞也有了自己的人头田,她便一下觉得种地的日子也很好过了——她有瘤子,在城里呆着,总受到旁人异样的眼神看待,而且也放心不下家里的祖父,农闲时进城做活,赚牛钱,农忙时便还是回到泉村来种地。 凡是女娘,对买活军就没有不忠心的——买活军可给了她们不少好处那!阿霞是最听话的一个,看到报纸上说要学算数,阿霞便认认真真地学,到城里还去城里上初级班,并对城里的教学质量推崇备至,她说城里的于校长,算学班教得非常好,她以前有不懂的,被他几句就说得很明白。这番话让很多农户都兴起了想让子女去城里上学的心思,而阿霞自那以后便很喜欢算了。 “我们这般种法,单土豆或许是没有四千斤的,因为还给玉米留了地步,但预期的产量,你们算行间距就能算出来了,一亩田假设是方形的——” 话刚说到这里,众人都叫道,“好了,好了,便算你对,不要再说了!” 阿霞还要说,“间距是——” 见众人都纷纷捂耳朵,方才说道,“总之,收成时便知晓了,按我的估算,这土豆今年倘若不出什么差错,一亩地三千多斤是有的。” “三千多已很不错了,这不是还有玉米?别的不说,这两样套种倒是很省地方,玉米便譬如杂草一般,占了杂草的地力,田里草都少了,倒是省去不少功夫。” “可不是,又不太要水,旱年种这个可是省心了。” “咱们这也就是种个一两年的,来年雨水要多了,就种不了土豆,北面要能种上,那才好呢,少死多少人!” 因为村子里还住了外来的技术员,乡亲们最近都习惯说官话了,在大树下这几个上门女婿也能听得懂,一个原本家在陕西的汉子便叹道,“我老家那里,要有了土豆,当真的,闯贼都不闹了,回去种土蛋蛋了!这东西能活多少人的命!” 除了他以外,大家对于西北的苦难,印象是很朦胧的,朱二爹安慰他道,“快了,待六姐取了天下,那天下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不过也就是几年的光景!” 哪怕买活军现在的地盘还不大,大家伙对这话也是深信不疑的,“可不是呢,等六姐发了神威,飞到京城金銮殿上去,把上头老朱家的龙椅震下来,这天下啊,怕不是就要易主了——你们可知道,有人说,这几年气候异常,水旱灾害,就都是两家的龙脉在彼此争斗压制呢!” “可是有这事?” 朱二爹与很多人的耳朵就都竖起来了,可比刚才听阿霞算收成要更来劲得多,不过不等那人往下说,阿霞便道,“你仔细被村长听见了,传播迷信,扣你的政审分!” 村里的确是三令五申,平时不许瞎说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尤其不许给六姐上尊号、立生祠,但这种事很难完全禁绝,尤其是这种乡野传说,众人不说全信,但也听得带劲,对于阿霞这样的人都觉得扫兴,正要讽刺这个‘独角天牛’几句,就见到路上又走来了几个人,却是县里的熟面孔——金主任又来看田地了,还带了技术员。 “金主任!” “主任来了!” 众人立刻便忘了刚才的话茬,连忙站起来尊敬而又亲热的招呼,有些汉子慌忙回身去套棉布背心,还有些有自知之明的农人往旁边让开地方,不敢站得距离金主任太近——冬天起,因为没水的缘故,村里人就不像是前几年那么频繁的洗澡了,如今天气虽热,但河里都是黄泥汤子,没人洗去,身上的味道不好闻。 不过,金主任身上也说不上多么清爽,吴兴城里的浴室听说也关张了,都是为了省水,她又是骑驴来的,太阳下晒了一身的汗,到树荫底下,先喝了两瓢水,歇过这口气,这才摘下斗笠,一边扇风一边问着种地的事情,“肥料可不能省,可还足够吗?堆肥厂那边管理得如何,现在天气热,千万要管理好,不能发酵出沼气,那容易着火。” “肥料足够——有牛呢!”要不说牛一身是宝?庄家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但单靠人是不够的,牛是造粪大户,而且也是堆肥的好料材,泉村这里去年买的牛多,今年肥料也宽绰,才能规划了土豆、玉米套种,不然就只能种土豆,肥力是不够种玉米的。“玉米长得可好了,金主任您刚才来可看见了?蹭蹭地往上冒个子。” “是瞧见了,”金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又让技术员和他们多交流种地的疑难,阿霞迫不及待地挤了过去,一旁还有几个托大的汉子,并不急着过去排队,而是在一旁问金主任,“主任,前日我听刘家村的人说,报纸上讲,要去出兵收服泉州了,可是真的?” “你们的报纸还没送到吗?是有这么一回事,这会儿可能都出港口了。” “已经走了?”问话的朱二爹诧异地抬高了嗓门,“那什么时候来征军粮呢?金主任,俺们这里要征多少军粮啊?” 这里说的征军粮,并不是一年的夏秋两季正税,而是朝廷的军队在出动以前,必然会派人来谈的一个数字,要从村民自己的口粮里省出来给他们——如果附近村子的数字都不能让军爷们满意,那他们在出兵以前就会自己来抢,在剿匪以前,先把周围的村子烧杀掳掠一遍。所以对天下百姓来说,妄动刀兵都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反正在战争胜利以前,他们就要承受战争带来的代价,而倘若战争失败了,那么溃兵归营时这样的代价还要再付一次。 金主任知道朱二爹的意思,她笑着说,“不征军粮啊,朱二叔,我们这里军粮管够的,买活军什么时候抢过咱们老百姓呢?” 一听说出兵,身边的人的确紧张了起来,都开始思考村子里应该上缴的数字,但金主任这么一说,人们反而感觉很过意不去了,纷纷地说着,“这怎么能行呢!” “我们多少也出一点——是情愿的,怎么能一点不出呢?” “这税本就少了,官府还出兵,哪来的钱啊!我们都出一点吧。这都是为了长远——如果官府支持不下去了,难道我们还要回到从前的老日子里吗?” “那可不行!那帮老吏目还不得把咱们骨头缝都榨出油来了。” 刚才还对谢六姐争夺龙气这样的迷信故事津津乐道的汉子们,忽然间又很懂得事理了,围着金主任纷纷地说了起来,而这个道理是很能被大家认可的,那就是在买活军治下,虽然也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但他们是可以吃得饱饭、存得下粮的,那么买活军就要比外头的官府好得多得多了。他们愿意为了支持这样的官府而献上自己家的一部分存粮。 “真不用!”金主任没有办法,只能抬高了语调,她有些啼笑皆非地说,“你们觉得交得少了,那是因为没了地租,官府得的是一点不少,我们买活军缺什么不缺钱,不缺粮食,你们啊,把心放肚子里,好好的养牛、种地,比什么都强。你们的牛生了小牛,你们上交的粮食,那都是有大用的!” “有什么大用?”人们便不由得好奇了起来,“这土豆收成了,马上就要运到前线去做军粮?” “不是,是我们收服了鸡笼岛,鸡笼岛上的地那可是好得很,若有牛,两三年就是好地,你们的小牛可以卖去鸡笼岛——至于上缴的粮食,可以接济泉州那里的灾民,泉州那里今年一滴雨没有下,这土豆的吃口虽然没有米饭好,但灾民们有得吃就不错了,还管那么多呢?” 一听说土豆原来还有这个用处,大家的兴头倒是都起来了,并且对从未去过的泉州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粮食是本来就要交的,但得知自己上交的粮食原来是去赈济了泉州的灾民,大家就觉得这粮食交得也很乐意,而且对泉州的老乡有了一种关切,仿佛彼此间产生了什么联系。 “哦!可惜了!早知道如此,其实应该冬天打泉州,打下来之后,立刻改种土豆,倒也不至于颗粒无收。” “真不收军粮吗?我们愿意捐献一些。”还有人纠缠着金主任献媚,“献军粮可加政审分不能?” “真不收。”金主任反复地回答着,“看顾好你们的牛,多配种,多生小牛,倒是或许能加分的,泉州那些灾民都要被接到鸡笼岛去种地,他们很需要牛。” 很快,午后这段最热的时间也过了,大家赶忙去河边轮班车水,灌溉仅存的一些稻田,又还要担水去浇玉米,土豆倒是快收成了,每亩的用水量不算太大,人工可以顾得过来。金主任在田间走来走去,时不时撩开玉米叶观察玉米的长势,她带来的技术员也非常上心,满田里蹿来蹿去,若是看到了什么不合意的地方,那是要把人叫过来数落的。 按灾年来说,今年根本就不算是辛苦的,往年若旱,那是真的内外交煎,嘴角一连串的大燎泡,每天没日没夜地只是盘算着庄稼要用的那些水,今年么,下午把田浇一浇,到向晚时分也就回家了,家里饭已经做好了,大儿媳妇挺着大肚子,端了三碗稠稠的粥进来,老婆子跟在后头,端了一盘切开的咸鸭蛋,一盘炒雪里红,又洗了三根黄瓜,一人一根,大家坐下来吃饭——朱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忙过了春耕就都进吴兴县去找活做了,要到收土豆的时候才回来。大儿媳妇这是快生了,便索性在家养胎。 “算着也该给他们写信了。” 三个年轻人安顿下来之后,便给家里写信说明了地址,而且村里也会统计一下出去做活的人都在什么单位,这样安排收成时可以统一捎鸡毛快信,这笔钱由村里出,算来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土豆就能收成了,也是可以写信了。 席间,家里人便商量着收成后对于土豆的安排,大儿媳妇说,“报纸上有几期介绍了怎么晒土豆干,磨土豆粉——能做粉条,还能做许多别的吃的,只是这东西吃了烧心,今年的稻谷不要卖了,得搭配着吃。” “只说了红薯烧心,土豆也烧心吗?怪道也只是灾年吃。” “也是听人这么一说的。”实际上,买活军治下的百姓从未将土豆完全当做主食来吃,因此对于其中的一些讲究也并不清楚。 “家里还存了多少麦子,多少谷子?”朱二爹问。 “麦子都磨成粉了,大概还有个四五百斤的,谷子还存了四千斤在那里,本来去年想等今年新谷下来了卖去一些的,谁知道今年不种稻了,说来也是。”老伴哎了一声,“我们粮仓都满了,这土豆能收多少斤,还有玉米呢,该怎么放呢?” “土豆要不都卖了算了,留个几百斤自己吃。玉米该怎么做还得看报纸,我们是不知道的。” 大儿媳妇是去年嫁进来的——看中的就是泉村女娘也分田,她娘家远,本来不赞成她远嫁,但大儿媳妇性格很泼辣,和儿子在城里做工时相识,便很快结婚了,没要太多彩礼,也没有嫁妆,签的是很平等的婚书,在朱家吃的喝的一点不少占,很能抬起头做人,她说话是很大声的,“所以说,报纸还是自己定的好,有合适的文章立刻便能做成剪报……” 朱二爹不做声,三口两口扒完了碗里的粥,把自己的咸蛋黄挑出来放回盘子里,咸蛋白放进粥里配,由老伴把咸蛋黄夹给儿媳妇,起身道,“我去粮仓看看。” 粮仓里果然塞得满满当当——除了半埋在底下,用稻草扎泥封口的十来个大陶瓮,还见缝插针地在上头摆了几个大木桶,这里头装的都是谷子,至于面粉,这东西精贵,专门用袋子装好了,塞在‘猫气死’里,吊在半空中,可谓是天上地下都摆满了粮食——没有办法,朱二爹当时造房子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有一日能储藏这么多粮食。 买活军来的这几年,头一年还罢了,虽然减免了租子,自己得的多了,但还是卖了很多谷子买家什,自从有了进城做工这个事情,那就又不一样了,农户们都很倾向于用筹子,存谷子——这些年来饥馑的记忆,让储存粮食成为了所有人的本能,而若是要往外支取,哪怕是卖钱去,心里也是很舍不得的。 几只猫都在稻草窝上打盹,见到他来了,都咪咪地叫着来献媚,朱二爹用脚撩了下它们的下巴,沉吟片刻,下了些狠心,拿过钩子来,推了推猫气死,从陶瓮摇摆的幅度和手感,找到储粮最多的几个陶瓮,用铁撑子放下来,来回扛了几趟,扛了两百多斤的面粉撂到了库房外面。 老伴和儿媳妇听到动静,出来看时都很吃惊,“怎么了,可是有人来借粮?” “不是。”朱二爹说,“有别的用处,我推车去。” 老伴便让儿媳妇收拾碗筷,帮着他推上独轮小车,“去哪儿?” “去村口老钟家做光饼。” 老钟家这几年自己打了一个炉子,重拾手艺开始贴光饼,尤其是每年农闲时很受到外出务工人群的欢迎,若自己出面,老钟家只收些饼子做工钱,这样赶路时心里便不慌了。他们家也正吃饭,看到朱二爹来了有些诧异,“怎么这时候来贴光饼?” 朱二爹便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虽然不征军粮,但我想着,往日里,那些王八般的兵要出去打仗,我们还饿着肚子从自己的口粮里抠些出去,给他们吃。” “买活军没来以前,可想得到天下有这么和气的军爷?可想得到县里的吏目除了每年催粮催科,发民夫服役,还时时地到村里来教人种田?” “可有夫子进村来教啊里读书认字?” “这次去泉州,也不是去杀人,去做什么的——泉州那里受灾啦!今年的夏粮秋粮怎么交呢?还没有打下来呢,官府便安排好了他们的口粮,他们的牛……” 朱家虽不说多么宽裕,朱二爹也并不是买活军来了以后,扶摇直上的人家,他们家本就是农民,现在也依旧是农民,不过托买活军的福娶了个媳妇,但他还是说道,“如今官府虽连粮也不收了,但这也是该出的。我做得了光饼,送到县里托邮局寄往泉州去,我也为军爷尽我一份心力。我夜里便睡得着觉了。” 老伴便没有反对了,也点头喃喃地说,“该的,该的”,钟老大也站起来说,“应该的,那这饼子我不收工钱,我们一起揉面。” 朱二爹怎好让他白做?正要说话时,外头传来声音,“钟叔可在家?” 大门一响,吱呀一声,阿霞肩上搭着一袋面粉走了进来,额前的小肉瘤随步伐乱颤,“我来托你打些光饼——” 她看到朱二爹,讶异地止住了话头,又往旁一让,对身后说道,“今夜肯定做不完了——我前头还有人那!” 朱二爹探头一看——中午在树荫底下说话的那几家人,倒来了一半,钟家的小院里,挤挤挨挨,连人带面粉,都快塞不下了! 180 军士们吃光饼 “吃饭了、吃饭了!” 强烈的太阳直射在甲板上,不一会儿,船丁的衣服上便坠满了盐霜,汗水从额上滋生出来,顺着眉毛往下,缀进了睫毛里,黏糊糊的也饱含了盐分,但所幸的是,虽然在出汗,体感却不是很热,因为迎面吹来的风还是强劲的,吹动着船帆往泉州方向开去,甲板上操帆手不断地走动着,拉着缆绳,调节着帆向,他们现在是受侧风,因此要不断地根据风向来调整帆的转向。 “换班吃饭了!” 从甲板上方传来了让人心情愉悦的锣声,白面光饼那实实在在的粮食香气也传了出来,让这些当班的水手们一下有了指望,操舵手扶着舵杆,直起腰眺望着下头,吼了一声,“吃快些,吃快些,肏攮的,老子饿得很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早饭时兜在怀里的一块光饼,把最后一角塞入嘴里,用唾液濡湿着一点点抿化了咽下去,又手搭凉棚眺望着天色,“今日天好,晚间可到泉州港外了!” “喂,朝廷的水师出来了没有?!” “哪敢出来啊!” 几个马上就能吃饭的船丁彼此扯着嗓子聊天,“怕不是只敢在港口外和我们打——要不干脆逃到羊城去算了!我们这几百艘大船,他们如何打?” “六姐都来了!就不怕六姐的天威?” 确实,虽然买活军的兵丁们,到现在并未有什么大的战事,最多的训练就是深入山林去剿匪——这些海军在上船以前,也是日日去山区里清扫山寨,这种小规模的拼杀是杀得熟的,但他们对于这一战的胜利并没有丝毫的怀疑,尤其是那些曾在云县见识过六姐的神器的老兵丁,更是逢人夸耀——这是六姐第一次‘御驾亲征’,还能输得了吗?该赌的是泉州水师究竟要坚持多久才会‘反正’,又或者羊城港水师会不会北上来参战才对。 “哦!又有人担水来了!” 这一次云县、长溪县两处出征,大大小小的船只出动几乎近千,有运补给的沙船,征战的鸟船,运后勤、医务的福船,在海面上帆影点点,极是威风,因为有沙船的关系,距离海岸线很近,每日也停泊下来一两个时辰,让小舢板来回海滩,补充一些食水。朱二爹和阿霞的光饼并非唯一,沿岸的百姓极其踊跃,有些甚至是自发地献上咸鱼、甜水,并不肯要买活军的钱,满口里都是‘买活军终于来打俺们了,俺们一定好好做活,好好买活’这样的话。 除了这些尚未纳入版图,却又非常焦切地想要得到买活军良种的百姓们,报纸刊发之后,从买活军治下各地,也不断有百姓自发地用自家还舍不得吃的纯白面贴了光饼,晒了挂面,割了自家最油最肥的咸肉,送到邮局,愿意倒贴邮资送到前线,献做军粮,今年旱情还不是很严重的衢县、江县,更是有许多人送来了新鲜的大米,作为他们的心意,就连还不算是买活军地盘的丰饶县,那处的白莲教堂口都送来了厚礼,并且传递着他们的迫切态度——买活军居然都去打泉州了,那么他们什么时候来打丰饶县呢?丰饶县今年也有旱情,可也想要买活军的土豆种子呀! 从船上透过千里眼远远看去,还能见到百姓们挑着担子,如同蚂蚁般结了一队,慢慢地往前方的港湾走去。船丁们又看了一会儿,几个壮汉便抹着嘴从船舱里钻出来了。“交班了,交班了,快去吃饭吧!” 甲板上的十几个船丁立刻便摘下腰上悬挂的工作日志,拿起炭笔开始写了,“航速三节,风向东偏南,风力中等……” 写完了以后,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和交班时间,移交了工作日志,这才一起钻进舱内,食堂里上一拨人已经吃完了,餐桌上干干净净,脏碗盘都叠在食堂一角,一排排横平竖直,每一叠的碗都是一样数量。厨子们拿着筐来让他们拿饼子,“今日吃的是泉村父老们送来的好光饼!” “多谢泉村的乡亲们!”舱内顿时响起了汉子们的喊声,又有个精壮的汉子惊喜地叫了起来,“是我们泉村的光饼啊!这定是钟大叔打的,果然这味儿熟悉!” 其余同袍便对他刮目相看了起来,“原来是你小子的老家!” “那可偏了你了!” 被夸奖的水手不知为何也有了几分得意,把胸膛挺得更高了,身旁有人叫道,“喂,炊事,郝嬢嬢辣椒酱可还有吗!” “有的!等我盛了来!” 船上为了方便,用的多是木制餐具,几个大木碗里装着的酱料都还半满,只有红油辣椒酱的碗是空的,军士们倒不知道这个酱在外头要卖多少钱,反正买活军也不是按这个价钱买的,郝嬢嬢听说买活军要出兵,便和诸掌柜合议,把厂子里三天的产能都献给买活军,数百斤的酱料,分文不取,买活军又问她们定了几千斤,郝嬢嬢分文不取,诸掌柜代表张家铺子,一斤只加十文的辛苦钱,开发给工人们。 和其余几种腐乳酱、虾酱、豆酱比,红油酱就一点好,油大,好吃,有辣椒在,又不容易腻味。一人两个光饼,在火上烘热了,涂着辣椒酱大嚼,又有一大坨 韭菜炒蛋,足有壮汉拳头大小,蛋多菜少,光饼不够随你添,兵丁们都吃得伸脖子打嗝,又灌海带汤喝。“痛快!” “朝廷水师,能有我们买活军吃得好吗?”不免有人就得意地夸耀了起来。 “他们哪咽得下去,他们吃的是好酒好菜?是百姓的血肉!” 许多兵丁都静默了下来,他们多数都经历过,或者听家里的长辈谈论过从前的兵祸,对于朝廷的兵,他们是切齿痛恨的,但当时他们都还太小,面对着手持利刃的成年男子,只有将生死交于他人决定。如果不是买活军……如果不是谢六姐……或许他们中许多人,是活不到现在的,也练不出这么一身的腱子肉,更谈不上能以优胜者的态度,高高在上地嘲笑着那些破衣烂衫,像匪更多于像兵的水手。 如果不是买活军,或许他们也会变成那样的王八羔子,他们……也没有办法,他们要出兵,要卖命,没有饭吃,不去抢又该怎么办呢?从这些妖魔鬼怪的刀下苟且活了下来,但倘若没有六姐,或许他们就是下一个恶魔。 “泉州那一带还是富庶的,”不知是谁便用冷静的口吻分析了起来,“应该不必去劫掠地方,光靠富户进献,也能凑足军粮了。” 只要泉州的百姓没有因为买活军的进犯而受了兵灾,食堂的气氛便松快多了,有谁说了一句,“打下来对谁都是好事,你们可知道,沙船里有一艘装的全是土豆良种,赶紧打下来,赶紧补种土豆,今年就还不算是完全绝收。” 终究都是一帮大小伙子,也渴望着建功立业,一旦想起买活军出兵的理由,心里便更加理直气壮了,“是了,他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真上了战场可别想这些。” “那是自然,你们的皮甲可上油了?要小心,海上湿气太重,皮甲也容易发霉。” 众人多数都能吃三到四个光饼,要就大量的咸酱,因为在海上盐分的流失很厉害,如果不吃得咸,人就没有力气。吃到第四个时,多数人的速度已慢了下来,只看着那个甲板水手吃饼,“郝六,你已吃了几个了?你这力气不掌舵真可惜了!” 擦洗甲板其实也是要力气的活,郝六哥伸手比了个数字,含含糊糊地道,“第六个,吃完这个不吃了。” “真是个好吃鬼!” 郝六哥是新兵,刚入伍不过两个多月,还是‘赊分’进来的,但他对操舟很有天赋,说是在码头做苦力时常见人拉帆掌舵,虽然在海上还不敢叫他真正上手,但平日里郝六哥做事勤快,为人机灵,很受到老大哥们的喜爱,若说战技拼杀,那也是力大无穷,而且脑子非常灵活,像是个天生的厮杀好手。因此入伍时间虽然不长,却被排在了‘跳帮’的班里操练,很受到船长的看重。只他有一点,肚量实在是太大,众人并不知道他是郝君书的儿子,都笑道,“你合该姓郝,什么时候和郝嬢嬢认个干亲,这辣酱一天吃十斤都由得你!” 彼此取笑了一番,吃过饭回底舱通铺休息了一会,下头实在是太过闷热,众人又约着到甲板上找阴凉地儿乘凉吹风,在晚班前再休息一会儿。郝六哥上甲板时,扬手和邻船打了个招呼,众人顿时就都兴奋起来了。 “哦!”和他最熟悉的操帆手便笑道,“你个外乡人,如何在女船上也有老相识?可是你的相好?” “不是,是东江的一个妹子,和我曾同事。”郝六哥简单地回答,“她们东江女娘力气大,水性好,好几个都特招去在女船上做事。” 所谓的女船,在船队中数量并不多,不过是七八艘——夏日出兵,男女同船实在是太过不便,此前买活军就考虑过这一点,夏日操练时都将男女分开,此时这里船上很多水手只围着兜裆布,而女船那面,穿着上下短打的女娘也为数不少,不过船距不近,这边的男丁也不会特意去眺望——除了刚才交汇时短暂的靠近,大多数时候都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对于女子上船,而且是以兵丁的形式上船,一开始很多投奔来的老水手是不以为然的,在水上讨生活的女子虽然倒也不少——羊城港的疍民便是有男有女,福建道这里,闽南一代也有很多疍民,半匪半渔,这些女子的舟技还是不错的,不过那也多是小船,大的兵船,真要说的话,只有一种携带女人的方式,那就是船伎。 不过,买活军这里,一向是我行我素,他们也不相信什么女子力气不够大,不能掌舵的客观分析,至于女人带阴气会沉船的迷信说法,就更不信了。这几艘女船出兵以来也一直开得很好,半点不比别的船慢,现在只等着一场战争来验证她们是不是和男兵一样能打,甚至连谢六姐都住在一艘女船上—— ‘滋——’,后方不远处,又响起了熟悉的噪音,一道水雾蓬然而起,一个身穿橙色马甲的身影傲然而过,众人一下都欢呼了起来。 “六姐!” “六姐又出来兜风了!” “好仙器!这叫什么来着?——仙摩托艇?” 181 该赶稿了 “六姐!” “六姐威武!” “六姐威风!” 两边的高船上不断传来了欢呼声,不论是男船女船,都有水手伸头出来为谢双瑶叫好,她开着摩托艇在大船中左右穿插,很快便开到了船队最前方,面对着万顷碧海高高地喊了出来,“呜呼——爽!” 这是航程中少见的舒心时刻,谢双瑶感觉一整天的烦闷和呕心、眩晕都已完全消褪,只需要二十分钟左右的兜风,她就能从晕船的后遗症中恢复过来:虽然她也没少坐过轮船,到海边也玩摩托艇什么的,甚至还玩过皮划艇,按说水性是很好的,但谢双瑶也没想到,她居然会晕这种古代的船…… 其实现代帆船她也玩过几次,颠簸感更强,但因为是自己在掌控,就不容易晕船。所谓开车不晕坐车晕,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哪怕她坐的已经是相对最大最稳的福船,和后世的万吨巨轮比起来,还是犹如小玩具一样,一进外海,谢双瑶就觉得颠簸得厉害,这次行军的体验是真的不怎么样,她晕船又不敢吃晕船药——吃了药一般都嗜睡,而谢双瑶在船上也还是有各种会议的,只能是偶尔乘摩托艇兜兜风,调节一下,逐渐去适应了。 海风吹得衣袖鼓胀,开了一圈,她尽兴了,回到座船边上,上头已有绳梯放下,谢双瑶抓住绳梯,心念一动,摩托车便被收了起来,顿时又引来了一阵喝彩声,她觉得还满奇怪的——自行车、手表,这明显都不是属于这世界的东西,那她的异能肯定也是大家都能猜到的,但即便如此,每次她展现异能还是能招来雷动掌声,士兵的士气也会因此显著提升。 好在她身边的近人对此多数是熟视无睹的,他们对摩托艇是特别熟悉的了,谢双瑶拿下云县之后,曾经多次测算海域深度,又找船开往外海,寻找港口船舶的释放点,当时的结论是,如果她想要带多人一起去看大船,那必须有一艘本地的木船搭载众人到外海,然后她再开摩托艇走个一百多米远,然后才能把集装箱船放出来。否则她就得自己往外辛辛苦苦的游一百多米——这集装箱船释放的一瞬间,海面会因为排水而掀起大浪,小舢舨很有可能被掀翻,那危险性还是满强的。 除此以外,摩托艇在海战中也能起到奇兵的作用,试想在大家都遵循风向,操帆作战的年代,在我军撤退的时候,本来按风向是绝无可能被追上的,但此时如果有十几艘咆哮风浪的矮舟,碎波而来,用加装了金属撞角的尖头给船身来上这么一下……即使他们没有携带任何别的武器,这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更不说能买活军动用摩托艇的时候,肯定不会只带一个撞角,不带些别的东西。 当然了,这种摩托艇的使用是无法脱离谢双瑶的,其时间和马力也并非无穷无尽,只有谢双瑶能及时地给摩托艇加油,不过无论如何,这点油那还是有的,而且也不难搞,这本来就是港口都要配备的东西,加油站也在附近,虽说和船用油无关,但短时间内维持几十艘摩托艇、几十辆汽车的使用问题还不是很大。所以海军操练时,谢双瑶便下令参谋班子把摩托艇的使用也编列进战术中去,作为备选。 此刻即便还没和十八芝水师汇合,在列的几乎都是完全没有实战经验的新水军,但她也是丝毫不慌,总的来讲,有她在的战争,买活军根本就输不了——这不是盲目自信,是客观陈述。 “舒服一点了。” 上船以后,她先在鼻子下头抹了一点薄荷精,这才靠近下属们——这船上味道也真的不好闻,谢双瑶觉得气味或许是她晕船反应很重的原因。在船上待了七八天,别说洗澡,抹身都没有水,又不下雨,每天还出汗,现在所有人闻起来都和咸鱼似的,事实证明,什么女孩子天生就是香香的,没这回事,真正做活、出汗并且洗不了澡的时候每个人都不好闻。 “今日的公文都放在书房里了。”浑身馊味的小吴冒头说,“有陆将军、谢将军的信,还有本期报纸的样稿,最好今天能把回函发出去。” 大领导离开领土出征,就意味着巨量的公文来往,一般都会有专门的信使传递消息,买活军也不例外,短波电台不是用来传公文用的,谢双瑶让谢大哥从彬山出来,到云县代替她坐镇港口主持后勤,其余领域的事情都有人留下负责,大部分公文都是送来她这里观览备份的,需要立刻做出指示的东西不多。 只有《买活周报》的文章,需要她的点头——为了这次出征,谢双瑶提前定了好几期的头版文章,出兵前的宣传、告知,出兵后的战报、打下泉州以后的后续安排,这些都是提前准备好的,要修改的也有限,可以通过对讲机来实行,到时候实在不行就口述些简短消息也不错。她在船上也带了一个战地记者,本来是打算带张宗子的,但他还不算完全的活死人,而且也没有受过军事训练,又不会游泳,在战船上或许会添乱,所以还是让买活军本土出身的记者小廖来了。 外界条件越恶劣,谢双瑶就越要奖赏自己,她把自己关在舱内,先掏出空气清新剂喷了下,这才开始看文件。其中一份很厚的是账本,买活军出征以来,云县那里每日结算的粮食、火器等开支,谢大哥时不时会发账目小结过来,还有如今的库存盘点表。此外还有本月的生产完成汇报,下个月的生产安排。 她认真看完了这份,又翻阅了一些送来的非紧急情报,目前京城似乎还没对买活军出征泉州的事做出反应——因为不想让朝廷进来掺和事,她把黄谨派去葫芦岛运送辽饷了,倒也算是名正言顺地支开黄谨,让他远离漩涡。而算算时间,七天前发的报纸,随后就马上出征了,消息送到武林就要十天,从武林快马发到京城还得十多天,也就是说现在消息还在路上跑……朝廷表态能在报纸刊发后一个月拿出来,都算是快的了。 如果京城那边的反应比这个时间点要显著地快,那就说明锦衣卫的情报工作做得还不错,离开了黄谨还能拿到比较保密的消息,当然同理可以反证,买活军这里的保密工作就做得不太好了。 泉州水师那边,倒是应该收到消息了,正在紧锣密鼓地备战,不过这一次十八芝倾巢而出,再加上买活军的后勤,实力是远远高于福建水师的,福建水师现在拢共也就两百多条船,如果没有羊城港 的支援,他们只能打小船队的遭遇战,和十八芝的大规模会战都打不起。谢双瑶的想法是,到达泉州港外,先围而不打,试探水师战意,如果水师决意破釜沉舟,那么就不好意思了,要是他们有意逃走,她也可以网开一面,放一部分水师逃往羊城港,传播买活军的威名,再把剩下的好船都包了饺子。 “哦,大红写信来了,还有二哥。” 关于勒石合约,其中许多内情,买活军所有使者都从自己的视角写来了报告,谢双瑶对陆大红这姑娘总体来说还是相当赞赏的,目前来说,她们只在传播迷信上有过不一致,其余时候陆大红都能很好地执行她的战略意图,随机应变的能力也不错。尤其是她的工作日记,谢双瑶是很喜欢看的,陆大红善思考,很多时候能给她补充本地人的视角。 “居然遇到了这样的难题。”她先看陆大红的信,“这和徐先生对开战宣言的评价几乎一样……” 如果有两个高级人才,不约而同地提出同样性质的问题,那么谢双瑶认为就该引起重视了。买活军在上周的周报中,刊发的作战宣言主要是给他们的活死人看的,风格相当的务实,就是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要出兵泉州:今年泉、鹭一带的旱灾很严重,可能是要颗粒无收了,那是要死人的,买活军本着乐于助人的风格,决定在泉州推广他们的土豆种植,但这件事是一定会受到本地官府阻挠的,因此买活军就决定先发制人,把握宝贵的农时,在夏天完全到来之前赶紧种点耐旱的作物下去。 这的确是实话,至少是此刻的实话,如果今年泉州没有旱灾,那谢双瑶就会找别的借口,这本来就是计划中的扩张,只是一场旱灾让买活军改变了自己的布局——本来他们是打算把种粮发到山阳道和关陇道去的,那里已经连续干旱了几年,谢双瑶认为有必要避免出现真正惨绝人寰的人道主义灾难,也可以在水路网之外散布买活军的美名,卖一卖《买活周报》,让私盐贩子们的步伐走得再远一些。 但徐大人和沈编辑读过宣言之后,都有不同的看法,沈编辑以公事公办的务实态度指出,这不是一篇合格的檄文,格局太小,并无大义,无法收到削弱敌军士气的效果。谢双瑶很不解,“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泉州的地方官压根没办法救灾,难道他们不会因此自惭形秽,进而不敢面对焦急的百姓们吗?” 沈编辑就久久地凝视着谢双瑶,把嘴抿了起来,而徐大人则指出,对泉州的征服,以及对鸡笼岛的吞并,是买活军势力范围一次大的扩张,等于是上了一个台阶,哪怕是泥腿子义军,当他们牢牢握在手中的地盘有半个省之大的时候,也都端出了自己的政治口号,这篇檄文或许可以加上一些初步的政治理念宣讲,这样是有助于凝聚人心的,也会有认可理念的俊杰主动前来投奔。 听起来是很好,谢双瑶便问徐大人,政治课本编写出来没有,徐大人就马上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了,于是这件事也暂时搁浅了——要把他们想要的那一套端到此刻来,本土化工作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完成的,现在华夏历都还没有编完呢,徐、李两先生带着一帮学生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忙这个。 成功击溃催稿党,谢双瑶逃过了写作任务,但陆大红的疑问,也让她意识到,随着地盘逐渐扩大,麾下来自五湖四海的干将越来越多,很自然地便会出现认同问题,买活军的确需要一个总纲要,来囊括天下人才,让他们自觉在买活军的框架中能找到一席之地。 当然,在谢双瑶看来,这其实是个不言自明的问题,但这是个国家、民族的概念本身尚未明确的年代,的确如陆大红所说,大多数人只知有敏朝,而不知有华夏,有中国,当然,对少部分——大概占了总人口10的读书人来说,或许他们已经初具了国家、文明的意识,否则历朝历代不会这样重视修史,修筑史书,实际上便包含了对上一个朝代的承认与继承,仿佛因此实现了国祚的传递。但,这种意识仍然是相当朦胧的,而且仅仅局限于最上层的知识分子之中,一些普普通通的读书人,譬如说谢双瑶前阵子刚接见褒奖过,还有点印象的于大郎,他会对这个问题有明确的解答吗? 不会的,于大郎的认知水平估计也就和郑地虎差不多,他们都无法容忍外夷——在郑地虎这里是西洋人,在于大郎这里是建贼——对华夏的统治,有趣的是,郑地虎从没想过建贼会取得天下,而于大郎对西洋人的认识也非常的有限,但他们的看法是类似的,敏朝大概是已经不行了,新的王朝,如果由一个‘自己人’建立,虽然不满意,但也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外人’就不行。 这是有初步朦胧国家、民族意识的看法,但也有很多人是不这样看的,譬如郑天龙,他对于‘内外’之分似乎便并不敏感,从陆大红的信来看,海盗中具备强烈内外意识的人不多,他们认为买活军也是‘外’,但也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和买活军合作。郑地虎这种人似乎是海盗中的少数——这也不奇怪,这些海盗中,有一些甚至会勾结倭寇,或者假借倭寇之名来掳掠沿海,能指望这样的人有什么‘内外’的意识? 一直以来,也并没有文章给予这种行为一个明确的定性和区分——对封建王朝来说,你造反是叛朝,勾结倭寇掳掠地方也是叛朝,这是一个性质的行为,都是十恶不赦。所以这些海贼也就更加的心安理得了,包括如今各方的义军势力,兵痞军阀,他们心中全都缺乏了对于‘内外’的认识,引建贼入山海关也好,和建贼暗通款曲大做走私生意也罢,都是一种心理现象的反映:一旦背叛了朝廷,就等于是背叛了所有,当一个人背叛了所有的时候,他便完全不觉得背叛了‘华夷’、‘内外’,还有什么需要挣扎的了。 既然如此,在这种事上要说多么的责怪晋商、海贼又或者是未来的军阀……这都是没有道理的,一个概念,只有在被发明了之后,才能去谈论违反它带来的后果、招来的指责,谢双瑶觉得现在已经到了发明这个概念的时间。 她要给这个游戏里的所有玩家,都再加一条规则。 “小吴,信使还没走吧?” “没有,有什么要马上回信的吗?” “有,下一期的头版文章要换,让他等一会,我马上写出来。”:,, 182 从政权、国家、文明的角度来谈论买活军对泉州之出兵的正义性 “张记者、张记者——张宗子!宗子!” 朝阳初升,就连早市的摊点都还没有太多客人光顾,《买活周报》在云县的记者小何便心急火燎地来拍门了,“宗子哥!算我求你了!快点!来稿件了!别睡了!” 张宗子的院门儿迟迟没开,倒是惊动了邻居,只听得门扉响动,有人隔了院墙喊了起来,“他天没亮就出门,该是去海边了!” “嗐!这个宗子!”小何急得一拍大腿,高喊了声‘谢’,便冲到巷口有一户人家面前,拍门高声喊,“沈编辑、沈编辑,快起来,泉州的急报——这一期头版要改!” 和那个不着调的张宗子不一样,沈编辑是一家人住在这里,开门一向是很快的,沈编辑的先生很快就拉开门,揉着眼睛说了一句,“已经起了——小何进来喝茶?” 在他身后,穿着长袖圆领衫和长裤的沈编辑已经把短发梳得整整齐齐,又戴了银头箍,正拿着牙杯疾步往水缸走去,小何着急地说,“不喝了,我要去海边找张记者,稿子我放沈编辑办公桌上了,办公室见,谁先到谁第一校!” 不等沈编辑一家回复,拔腿就跑远了,吴先生在后头叫都叫不住,只好叹气走回来,“你先去办公室吧,一会我把早饭给你送去。” “嗯。”沈曼君已是换了凉鞋——穿布鞋本是她这样的女娘最后的坚持,但很快,天热了之后,沈曼君就知道厉害了,做编辑不比做老师,经常要到处去采风,有时候还要去许县对稿子、排版,是个奔波的活计,沈曼君也是人,她的鞋也会有味儿,尤其是若去了乡下,或者是下了雨,布鞋实在是太难善后料理,沈曼君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体力了。 还不如便宜的麻鞋,透气、吸汗,也不比穿袜子,不闷味儿,若是踩脏了,那直接就在水里一起洗洗荡荡,一会儿就晾干了,若实在洗不干净了,有味道了,就丢了也不心疼,而且麻鞋可以直接把矫正鞋垫缝在上头,不必太讲究做工,要更方便得多,于是沈编辑现在虽然还坚持穿着长袖衣裳,但已经悄然穿起凉鞋了。 “放心吧,应该不是战事生变,若是,短波电台早就来消息了。” 进屋去摸了摸儿子的脸蛋,沈曼君背起随身的布包,只说了一句话便走了,他们的新宿舍距离编辑部很近,几个员工都有钥匙,沈曼君到了编辑部,连口水都顾不得喝,便先取来了办公桌上那叠还带了水汽的文章,拿起炭笔,开始一边抄录一边校对——六姐的文章一般都是铅字打出来的,不太会有笔迹难以辨认的问题,但凡是要发表出去的文章,都必须经过三审三校,这是谢六姐亲自定下来的报纸规矩,而且每审每校都要有编辑签字,若是出了纰漏,那是要追责的。 因此,尽管沈曼君无权改易头版文章的内容,但她还是要誊抄一遍,并且修改错别字、语法错误,尽量纠正其中的用典问题,这也是六姐文章中常见的毛病,有许多字词,六姐使用时的含义明显和此时通行的含义是不一样的,譬如‘社会’这个词,是谢六姐常用的,每一次沈曼君都要标注,这里的社会,是人与事物的集合,犹如本地‘官民’、‘士林’、‘百业’一般,并非是一般人理解中‘白莲教’、‘罗祖教’、‘香会’、‘吴江诗社’等组织的合称。 这样的事情,需要对此时的天下文情有相当的了解,非进士、举人不可为,买活军这里的文化人说起来也有一些,但从事报刊编辑的,只有沈曼君和张宗子,因此他们经常便是谢六姐文章的三个校对之一,沈曼君先从标题起就皱了一下眉,‘从政权、国家、文明的角度来谈论买活军对泉州之出兵的正义性暨今后天下正统归属’。 “为何标题又起这么长……” 按照入职培训,沈曼君对于标题也是不能更改的,只能改错字和标注生词,但她还是忍不住从职务的角度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报纸和诗文不同,文章标题应该简明扼要才好……”这是她这一个多月以来,担任编辑,修改稿件时自然而然萌发出的喜好。 随后,她开始标记生词,第一个生词是政权,第二个是文明,第三个则是正义性——在沈曼君来看,这三个词都是有问题的,所谓政权,以她的记忆,典出《汉书》中杜周传‘或夷狄侵中国,或政权在臣下’一句,这里的政权,做统政之权解,但谢六姐的标题,则无疑是将政权作为了一个名词,是为国家之上,或者之下,由于她还不懂文明的意思,所以不知道这个列举是从大到小,还是从小到大,总而言之,形容的是一种势力的统称。 至于国家,万幸这个词是懂得的,而文明这个词便又令人迷糊了,按沈曼君自学的高级班语文教材来说,文明典出‘见龙在田,天下文明’,是形容词,意为君主高尚的道德(文),犹如旭日光芒(明),令天下景从,道德大盛,这样的状态被称为‘文明’。而谢六姐明显又是把这个词当做名词来用了——说起来,名词、形容词和动词的说法,也是语文教材中提到的,沈曼君此前从未对词句做过这样的分类,她倒觉得这是买活军教材中非常有意思的东西。 至于正义性,这个词也是有疑虑的,但可以猜测到原本的意思,谢六姐写东西喜欢用某某性,如进步性、软弱性等,正义在此处的意思并不做《五经正义》中正义两字之解,显然是形容为道路的正确与公正。沈曼君为标题就做了大概一百多字的标注,这才继续往下看去。 【自《勒石合约》签署,并决意发兵泉州,襄助夏种之后,许多有识之士纷纷垂询设问,认为买活军将彻底悖逆朝廷,并有不少人认为投效买活军,与投效建贼一般,均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在此就以下几个角度答众问,并对战争的正义性做出定义。】 这一段没有太多需要标注的地方,也没有错字,虽然沈曼君很怀疑是否有人敢于质询谢六姐,而且她也觉得这个设问一点错没有,买活军和建贼,且不说别的,就性质来说能有什么区别?的确都为乱治之徒,但她还是往下看去。 【首先来介绍政权的概念,政权可以等同为朝代,如此时我们常常用敏国来称呼如今的朝廷,百姓们也这样自称,但这是一种不准确的说法,实际上,我们应当称呼朝廷为华夏国敏朝,对外也自称为敏朝百姓,敏朝,是此时依旧掌握了绝大多数国土的政权,在它之上,还有更大的概念,是为国家。】 【从始皇帝统一六国至今,已有数千年过去,秦、汉、三国、东西晋、五胡十六国、糖、松、圆、敏,这些都是曾统治了我们身下这片广袤国土的政权,一个百姓可以是很多朝代的人,如冯道历经四朝、朝秦暮楚,但他始终属于华夏国,政权总有覆灭的时候,但国家不会因政权的更替而发生改变,这是百姓上下所有不可不承认的前提,不论是敏人,还是我买活军的活死人,又或者是闯贼、西贼,均为华夏人,华夏人可以反对此时占据统治地位的政权,譬如闯贼、西贼,也不失去其国民的身份。因此,买活军此刻虽然攻伐泉州,但我们与西洋人,与建贼,与倭寇又有极大的不同,我们始终还是国人的政权,只是现在暂不占统治地位,这一点是所有人都需要牢记的,投效买活军会招来敏朝的反感,但这不是叛国,叛国无疑是比叛朝更高一层的罪名。】 【那么,用什么来定义叛国呢?在此时此刻,投效建贼,甘做包衣走狗的人,应当是可以视为叛国的,这就又牵涉到了更上一层的概念,那便是文明。为何在松朝时,勾结蒙古人被视为叛国,但之后圆朝又可当做是华夏国的统治政权来看待呢?这并非是因为圆朝一统天下之后,强行窃据了道统,于是后人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而是因为圆依旧开科举,说官话,依旧遵用汉法,使用华夏制的政体,设中书省,设六部衙门……换句话说,圆征服了华夏国之后,依旧采用了华夏国的文明,那么这便带来了身份上的转变。】 【从历史上国人的处理可见,决定国民身份的,并非是出生时所在之地,也并非是发家时所处之处,更不是统治者所属的部族,也不看历史沿革、血脉起源,圆以夷族身份攻伐中原,此时他们是国外之民,襄助其者自然可视为叛国,但当他们开始汉化之后,便成为了中原正统朝代,也受到了敏的承认——敏修了元史,便是承认了他们从圆这个政权手中接过了治国的权柄。】 【不论是什么出身,是什么部族,只要能说官话,会写汉字,能够与国人彼此沟通,将自己视为我们华夏历史的传承,那么他便是我们这个文明的一份子,他也有了国人的资格,便也可以组建政权,角逐治国的资格,当然,他所在的地方,也就成为了国人政权可触及之地——】 抄写到这里,沈曼君的炭笔尖一下因为过于用力而折断了,她有些心神不宁地去找丈夫为她削好备用的另几支笔,便听到外头一阵喧哗响动,却是小何拉着短发湿漉漉的张宗子进来了。 & nbsp;“我哪想得到一大早还有我的事哟!”张宗子不太高兴地说,他这是又去海边练习游泳了。“怎么想到现在换头条的?那今天就必须马上送去云县改版式了——得熬几个通宵排版啊,不然准延期!” 才发了四期稿子,他已经俨然是老员工的口吻了,正好吴先生跟在他们后头进来送早饭——三碗豆浆,三个炊饼,体体面面而又所费不多,由沈曼君夫妻做东很适宜。沈曼君也觉得有些晕眩,便借着张宗子进来,先去吃早饭,让张宗子来看谢六姐的稿子。张宗子也不客气,左手拿炊饼,右手高举着沈曼君誊抄的稿件,远远离开食物,避开一切被污损的风险,大声从标题读起,“从政权、国家、文明……这都什么词句,狗屁不通!” 再看下去,他没有声音了,而是逐渐严肃了起来,时不时轻轻地吸一口气,连炊饼也不记得吃了,一口饼子都咽下去了,嘴巴还空嚼着,呆呆地望着稿纸,翻了一页,看得更加地慢了,低声喃喃着,“华夏文明……” 沈曼君是个很注意仪态的人,但她此刻几乎是狼吞虎咽,浑身绷紧了,时刻准备着,当张宗子的目光落到最后一行字的时候,她几乎是飞身而起,夺走了桌上放着的原稿,使得它避免了被张宗子手中滚落的炊饼沾脏的危险。 “这……这!” 张宗子却完全没有留意,依旧拿着沈曼君的誊抄稿,他几乎是不可思议地说,“这也可以?这也可以?!” 猛然间,他仿佛忽然兴奋了起来,挥舞着稿子,几乎是狂热地对沈曼君说,“沈编辑,这居然也可以啊!只要是能说官话,会写汉字——没说‘只’说官话,‘只’写汉字,按他们这样所说,那东瀛,迄今仍用汉字为书,虽然说的是东瀛话,那东瀛之地,岂不也就成了我们的政权可以合法扩张的地方?” “还有安南、吕宋——安南用的不也是我们的字体,穿的不也是我们的衣裳?吕宋难道就没有我们下南洋的老乡在么?天下之大,只要我们华夏人去过的地方,只要有会说官话,会写汉字的人在,那么我们的政权,便可以扩张到那里去,那便是我们文明的一部分,是我们国家的一部分!” 他和沈曼君是很不同,沈曼君对什么事总是首先感觉到畏惧,但张宗子对所有的变化,只要是投合了他的胃口,总是感到狂喜,这样一种全新的,非常支持对外扩张的理论,明显比什么‘勿轻启战端’、‘老成守国’之类的老生常谈,更为令他这样的年轻人振奋。 这百多年来,敏朝对外的战事总不能大胜,如今更只是勉力维持,难道如张宗子这样的有识之士,心里便不憋闷么?谢六姐的文字虽然毫不引经据典,浅陋直白,但其逻辑却异常抓人,张宗子一下就投入了进去,“甚至于,甚至于我们可以把人送去啊——你看看,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人能说官话,会写汉字……哪怕是西洋人的老巢,我送些华夏百姓进去,是不是也就能和他们占据壕镜一样,对他们的老家声张政权了?” 沈曼君的头更疼了,她的心还怦怦地跳着,没从谢六姐的文字中平复下来,她——她当然也想到了张宗子说的这些,否则,她这么吃惊做什么呢?但她并不像张宗子这样,立刻便为这理论如痴如狂了起来,反而本能地表示着反感——这样好战,百姓们要遭多少罪!岂非又是一个汉武帝? 但她立刻又想到了,买活军出兵,只有百姓们主动送军粮(张宗子还采风了几个这样的百姓,沈曼君打算放在下期第七版),却是不需要老百姓们做什么额外的付出的…… “张记者,注意言辞!六姐可没这么说!你不要妄自引申,擅解六姐的圣训——你要看氛围!” 她疾言厉色地说,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居然用了‘圣训’来形容谢六姐的文章,更没注意到张宗子是个外男,沈曼君以前几乎从不对外男——或者说从不对任何人疾言厉色。 但工作是很能改变人的,沈曼君一把从张宗子手里抢过了自己的稿子,“我还没审校完!你先去县衙里守着,短波电台那一有消息就来回报——这事也很重要!” “不行!”张宗子却是一口拒绝,“先让我把文章看完——泉州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除了第一天打了仗,接下来全在接受逃兵,在附近整编溃兵,一点波折没有,我都想好了,让军士里一些善于写文章的人,都从自己的角度写一写战事的细节,咱们汇编一下就行了,这东西压根没有这篇文章重要!” 他兴奋得差点蹦起来,“这可是新的华夷之辨——这可是全新的道统啊!” 有一点他没有说错,要赶这一期的报纸,时间的确非常紧急,小何已经急得跳起来了,沈曼君没有办法,只好示意小何给出另一份备用的打印稿(为防丢失污损,重要文章都是一式两份打印稿寄来),张宗子一把抢过,如获至宝,大声念诵了起来。 “他所在的地方,也就成为了国人政权可触及之地——所有想要征服华夏国的势力,都将自己原有的国土也置入了棋局之中,变成了博弈的一部分,这一点在我们的历史上也是屡见不鲜的,西周之地,不过是如今中原的一小部分,势力不过长江,其时中外华夷的身份,与今日有极大的不同,然而我们为何认为西周是上古正统?因为西周时所用文字‘金文’,传承至今,与小篆、隶书乃至我们今日所用的简化字,代代传承,演变清晰,文化的遗传并未断绝。” “能将血脉从西周流传记载至今的家族,又有多少?但西周的文字,流传至今,依旧能为国人所解,于是其便是历史正统,而它便处于华夏文明的上游,流淌至今,依旧滋润着下游的我们。这其中,又有无数当时的四方外夷,随着一代代的战乱、征伐与博弈,丢失了自己的语言与文字,彻底地融入了华夏文明之中,他们如今是之江百姓,是福建百姓,是彩云百姓,是关陇百姓,是川蜀百姓……在西周时,这些地方都是外夷,而如今谁能剥夺他们的华夏子民身份?” 张宗子的语气有几分迟疑了,因为他久住之江,是半个之江人,老家又在川蜀,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祖上的祖上或许便是断发左祍的蛮夷。而且他和沈曼君一样,都并不清楚西周疆域的确切边界,西周史在此时一样是有些晦暗不明的。但他很快摆脱了这轻微的疑虑,而是亢奋地继续往下读。 “国家,在一次次战争中不断扩大,文明,在一代代传递中嬗变丰满,不变的是文字,共同的是语言,而延续传承的是历史,买活军与敏朝官府,虽政体不同,规矩不同,衣裳发式不同,但政体之变,犹如井田制之废、门阀制之亡,无非祖宗不足法,规矩之变,在于时移世易,历朝历代本亦随手为之,衣裳发式更是十数年而迥然有异,文明不在于政体,不在于规矩,不在于衣裳发式,文明在于语言,在于文字,在于对历史的传承与归属。” “买活军之主体,为华夏国人,买活军说官话,写汉字,承认、研究、传播华夏的历史,买活军也是华夏文明的传承者,也是华夏国内一支正统的政权,投效买活军,并非叛国,只是叛离朝廷,叛离政权,买活军有资格与敏朝展开竞争,争夺天下,有权利取得百姓的民心,堂皇正大地扩大政权!” 张宗子的语调越来越激昂,便连吴先生都听得热血沸腾,沈曼君眉头微锁,似乎有些无可奈何,但也并不阻止张宗子,倒是小何,满脸的理所当然,他甚至对谢六姐写作目的很感迷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嘘!”吴先生竟罕见地嘘停了小何,而张宗子已是痛快淋漓地往下大声朗读了下去。 “以华夏国政权的名义,为受干旱所苦的泉、鹭百姓提供粮种,搬开阻挠此事的敏朝官吏兵丁,此为正义之战!亦是买活军争夺天下正统的堂皇正道!” “我谢双瑶以此书告知敏朝之主,告知闯王、西王,并一切有志于争夺天下正统的政权,如今天下纷乱,敏朝羸弱,群雄并起,而博弈已启,此局不论胜负结果,应先取得一下共识:第一,此为华夏政权争夺正统之战,所有政权均系华夏传承,有大一统之志,绝不可分裂国家,自立传承,否则当视为公敌,第二,凡所有不能说官话,不能写汉字,自视为化外野族的政权,如关外建贼,不仅敏朝,连我买活军,乃至闯、西众军,以及我华夏国公卿巨贾、贩夫走卒,均应目为公敌,直至其自行学晓汉字语言,推行汉制,归化为华夏文明一份子为止。” “在此以前,凡与其沟通来往、货殖贸易者,不但叛朝,而且叛国,为我文明叛徒,罪比投奔我买活军、闯、西二军更高数等,为我华夏之奸——骂得好!痛快!痛快!是这个理儿!” 张宗子几乎是大喊着读完了这一段,一拳捶在了桌面上,“——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 183 建州气死了! “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 建州金京城,童奴儿气愤地将手中珍贵的报纸扔到了炕桌上,“扯犊子!这都是嚼毛什么!撞良心的,俺们招他们了,惹他们了?!天南海北的,他们在南面,俺们在北面,先去东江——就这都不说什么了,现在还来裹乱?这个谢六姐,我要把她抓着了,她可就等着吧!我要让她做最下等的马奴!铲牛粪、喝马尿,让她做我的阿哈!世世代代配的小子姑娘都做哈哈珠子!” 仅仅是言语,显然还无法表达童奴儿的愤怒,他一脚踢翻了炕桌,抽出腰间的鞭子,几大步走出了房间,冲着廊下的柱子就抽打了起来,一时间木皮四溅,几个侍卫躲避不迭,皇后和几个妃子吓得窝在炕上一声不出。因为这皇宫本也不大,于是宫中上下,立刻因一人之故,笼罩在了一片阴云之中。 童奴儿抽了半日,到底身子骨不比从前康健,等到手也酸了,腰也有些软了,这顿暴风骤雨的脾气方才逐渐地消歇了下来,几个后妃这才乍着胆子从屋里出来,“皇上别生气了。” “快倒碗凉茶来。” “走开!”童奴儿挥手不耐烦地驱赶着这群女人,“去把范辉斗和黄贝勒叫来!” 建州人起名简略,黄贝勒并非姓黄,而是单名为黄,他因为通晓汉语,而且又是童奴儿唯一一个识字的子侄辈,颇为受到重用,至于说范辉斗,那就更不必说了,此人原是秀才,如今在建州官府中,担当的职位不低,尤其是和关内朝廷有关的事,童奴儿是很看重他的意见的。这两人很快便先后到了,童奴儿把报纸扔给他们,“你们自己看吧!” 说着说着,他又生起气来,“我还没有说你,你倒说起我来了!这人心咋能就这么坏呢?!” “父亲息怒。”其实,这两人已经在自己的公署也收到了报纸——买活军出的这个报纸,现在比敏朝官府的邸报还要更受到建州金人的看重,其中的原因有很多,最大的两点是,第一,它使用的是白话,对于童奴儿这种粗通汉语的人来说,要比邸报上文绉绉的字样好懂得多,第二,它上头说的新闻都非常的实在,几乎并不掺假,而且还有对农事的介绍,这对于建州金人来说,都是宝贵的知识,而且还有不少物价的刊载,很方便建州人和关内来的商贩讲价。 因为这个缘故,关内的商贩们是很不喜欢捎带报纸的,便是捎来,也要把第四版、第五版裁掉,不过毕竟童奴儿如今已经占据了大半个辽东,总还是能设法弄到一些全版的报纸,他这一弄自然是很多份的,信使跑腿会往各处分发,哪怕是那些不识汉字,不懂得汉话的贝勒,也可以让通译读给他们听。 不过,在报纸刚发售之初,这些贝勒、贝子们是很轻视这种东西的,又过了几个月,直到他们感受到了买活军的厉害,贝勒们这才开始逐渐重视了买活军的报纸——买活军的粮食运到了东江岛,运到了辽东防线,让敏军有了补给,对抗他们的士气变得更强,这是他们带来的第一个麻烦,但不是最后一个,也不是最让人烦恼的一个。 如今建州金人最大的烦恼,是买活军开辟出的这条东江-云县航线,买活军的船只几乎是毫不间断地来往于东江岛和云县之间,把辽东的汉民源源不绝地运到南边去,老少妇孺都运走了,留下来的全是精壮的汉子,心中充满了对于建州金人刻骨的仇恨,而这就更加剧了如今辽东各处四起的烽烟,那些下贱的汉奴,已经被饶恕了性命,只是让他们在农庄做活而已,这样竟然还不满足,到处地彼此联络着,流传着买活军的‘天船’的传说,偷偷地敬拜着谢六姐,彼此裹挟着,乘着前方抽丁出兵,后防空虚的时候,拼命地往狮子口逃去! 是的,狮子口落入东江军手中,已经半年多了,东江军把从买活军那里乞讨来的几门红衣大将军架在城头,又运来水泥,修好了一条往港口的路,云县来的商船,在东江岛卸货,到狮子口装人,就这样公然地在建州人的眼皮子底下行事,那些剃头的汉子,对于同样剃了头的建州人,没有半点反贼间的惺惺相惜,反而对他们指指点点,似乎是十分不屑的样子,让人异常的恼怒。 建州金人也试探性地发起过攻击,但他们很快就知道了什么叫做红衣大将军,那个炮,又远又准,而且还能开花,一炮下去,血肉横飞,死的绝不是被击中的那批人马而已,哪怕是打到了空地里,飞溅的开花铁片,也能让坐骑失控,一炮便是一队骑兵! 若是侥幸跑到了他们跟前呢?那也没有什么好的,买活军的青头贼是真他娘的会打仗,见到敌袭,立刻便行动起来,立刻取出兵器,就地结阵,哪个方向都有火铳手,这火铳也是建州金人丝毫无法抵抗的,一炮足以将马儿打飞,便是跑到了近前,只要马腹没有盔甲遮挡,众人□□前戳,也是受痛流血,哀鸣躺倒的份儿。 至于说倒下的兄弟,那是不必说的了,一刀一个,留不了活口。在狮子口附近游击骚扰的小支部队,压根就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几次下来,只能暂且退去,向旗主禀报详情,请求增援。 要说增援,那又谈何简单?你真的大兵过来了,他们上船回东江岛去,又或者人早走了,而正面宁远一线又该如何?难道敏军全是傻子,不会出击的么?建州人才刚崛起不久,他们深知敏朝兵将并不都是傻瓜——即便有傻瓜,在辽东一线能活到现在,也都历练出来了,这里驻扎的的确是敏朝的精兵悍将,现在补给够了,他们也是想立功的! 不断叛逃、起义的汉人庄奴,骚动的包衣家奴,不安的低等旗姓,这就是如今建州内的现状。范辉斗和黄贝勒都是很清楚的,对这报纸上刊登的文章,他们也都有各自的看法。黄贝勒先开口安慰父亲,“这份报纸,现在能看到它的人还不多,便是看到了,又能如何?这样的奇谈怪论,难道敏廷能够承认吗?敏廷要和南方开战,这就又是我们的机会了,父皇,这倒是我们的好消息呢!” 童奴儿立刻就向他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胡言乱语!你是小皇帝,你会去打买活军?狮子口守城的红衣小将军,你猜是谁运来的?辽饷现在是谁来运?去年到今年,可还见到有敏兵来投奔我们?那些俘虏脸上都有肉丝儿有红晕,骨头里都能熬出油来——吃得好了!这吃的是谁运的?” “但买活军已经去取泉州了,又刚收服了鸡笼岛,《勒石合约》公告天下,现在他们占的地盘也不小了父皇。”黄贝勒还在竭力安慰童奴儿,不管他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总得把老头子安抚下来,否则,金京城里的汉人,恐怕又要被迁怒屠杀了。 他给范辉斗使了个眼色,示意范辉斗也说几句好话,范辉斗清瘦的脸庞上神色也不太好看,不知是否和他刚刚被定为‘叛国华奸’有关,但开口时语调尚且平稳,“皇上稍安,这事儿,怎么说呢,毕竟也没有指名道姓——谁说这说的就是我们大建州呢?她也没明说哇,不过是一个‘如’字,这里恐怕还有一些误会在里面的,咱们怎么就自己认实了呢?” “哦?”童奴儿、黄贝勒父子俩都是一怔,“这话可不就是说我们?” “别人这么说,也得看咱们认不认,就这上头说的,怎么样被承认华夏文明,说汉话——咱们现在可不就是说的官话吗?” 因为范辉斗的建州话实在是说得非常不好,有他在的场所,大家基本都说汉话,这是真的,童奴儿和黄贝勒也确实是会说官话的,而且童奴儿识得简单的汉字,看《斗破乾坤》不费力的那种,更高深如《三国演义》就难了点,但他还是更爱读《三国》。范辉斗又道,“写汉字,难道咱们建州就不写汉字吗?臣等的奏事折子,不都写的汉字?” 也不假,主要是建州人祖先曾用的文字,如今早已彻底失传了,奏事折子用的不是鞑靼文字,便是汉字——虽然说鞑靼文字被叫做建州文吧,但反正字母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就是用鞑靼文字的读音来拼写他们说的话,其实用这个原理来说的话,拼音也可以写建州文,差别并不大。鞑靼文字到如今也不过是二十多年,倘若即刻废除,采取拼音的话,那买活军可就抓不住什么‘非我文字’的话柄了。 谢双瑶提出的三个标准,立刻就被废除了两个,老头子有些乐了,示意一旁的小阿哈为他点燃烟锅,翘着胡子抽了一会,语气平和了许多,“那这最后一条呢,所谓华夏传承,你怎么看?” 这一条是很重要的,因为立国时童阿奴曾指天发《七大恨》,倍言建州被打压凌虐之苦,范辉斗立刻便说,“七大恨,恨的是 敏朝官府,是政权,可不是恨国啊,也不恨文明啊。真要按这掰扯着,俺们难道不也是正统政权之一么?凭什么就说俺们是外夷呢?” “这——这!” “你这巧嘴!” 童奴儿都被逗乐了,指着范辉斗笑骂了几句,这才喷吐起了烟圈,“这咋说呢,这话,行也行,不行也不行,俺们这样说有什么用?得要人家认才好!” “她若还想要大家都承认她的规矩,那只要和她说的一样,认得认,不认,也得认!” “那能说道的可多了,人家要是较真了呢?”黄贝勒也问道,“这岂不是就坠入了买活军的圈套了?可不能跟着他们的鞭子走,就像闻见饭味的狗。” 范辉斗拱拱手,不说话了,童奴儿说,“你的意思,是干脆不当回事,该咋咋?” “汉人狡诈,儿子是觉得不必开这个头儿,家里的事且还不够费心的呢。” “你是老鼠吗!只看得到眼前的三分地!”童奴儿一下又不高兴了,劈头盖脸的训斥,“这要是不搭理,那以后谁还和我们做生意?山阴的那几家,去年开始在宁远就很吃不开了!他们以后该打哪过来?” “辽东现在可不缺饷了,买活军运着那!从登莱那,乌泱乌泱的,一船一船,全是上好的大米,买活军不和我们做生意,辽东现在那个姓袁的不和我们做生意,东江那个姓毛的更不和我们做生意,都不和我们做生意了,都有了吃的,不指望山阴的那帮子人运粮食来,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光看着山阴的人运来十车粮食,我们五车,他们五车?不!他们会杀了商人,把十车粮食都私吞了,除了买活军的人,看到一个关内商户就杀一个,杀到再也没人敢出关为止!” “到时候,你打哪买铁去?打哪买粮食去?打哪买茶买药去?你到那时候再和买活军算账?晚啦!再没人把我们当回事啦!大金?没了铁,没了粮食,你就是老林子里的土匪,谁和你大金去!” 再没有人比统治者更懂得建州现在的情况的,虽然将士骁勇,但没有汉人那里来的米粮和铁器,他们也根本不可能在辽东长久支持下去,便是现在,辽东内也有太多东西不能自产,得靠和外界的贸易。一旦真正封锁了贸易,建州必无活路,覆灭只是时间问题,童奴儿一席话说得范辉斗捻须长叹,黄贝勒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连忙跪下请罪,“是我思虑得少了,阿玛宽恕我!” 他现在是打心眼里真的认识到了这文章的厉害——依着这个来说,现在宁远和东江岛的守军,岂不是买活军出运力,朝廷出粮草,两边都出钱出力地养着?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看过这文章,心里也就没疑虑了。 要说从前,想着怎么也是做生意,能来多送些粮食都是好的,又畏惧着商人们背后的东家,守军们或许便因此放过了山阴的那些商户,现在可就不一样了,现在,有了个华夷之辨的大义名分在,查抄走私商人便可以到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步,吞了货往上一报,捅开了‘资敌’的口子,山阴的官儿们还敢说什么呢?保准是丢了这些烂肉,不敢再赚这份钱了,便是要保,该怎么保?指望朝廷吗? 有了买活军,朝廷也不敢把这些大将军们逼得太紧呀!真逼急了,人家亮了旗号,以后就跟着买活军干,反正这不叫叛国啊,这是叛朝不叛国,为的还是更好地跟外夷干仗,这是民族大义!朝廷拿这些大将军们有什么办法?他们能给送去更多更好的辽饷么? “可不能叫这文章成了气候!”不知不觉,他便把心头的认识说了出来,“那咱们可就真完犊子了!” 办法,这也要有办法才好,现在建州这里,连造纸的作坊就两三个,更不要说印刷了,这些物资都是轻易搞不到的,就算是有纸,能印,又去哪里找人来写文章呢?即便是写了文章,又该如何散发到关内去? 这都是摆在面前的困难,不是拍脑袋能解决的,就算这些困难都想办法克服了,文章就由范辉斗来写,那……该写什么呢? 难道真写,我建州金人亦说官话、认汉字,自认为华夏文明子孙?受到华夏教化,我们的政权内部也采用汉制? 这种纯粹的大瞎话,有几个人会信?而且童奴儿和黄贝勒都不赞成自认华夏子孙,废除八旗议事制度,金人立国不过二十几年,其余部族有些依旧野性难驯,他们能够统一奉童奴儿为主,绝不是因为华夏子孙这些瞎扯淡子,而是因为大家都是金人后裔,说着一样的建州土话,这一点上报纸倒是说得没错,统一的语言是文明的标志。现在九成八以上的建州人都不会说汉话,要是被他们知道,皇帝忽然间变了性子,说自己是华夏人了,好家伙,这可了不得,非得造反起来了不可! 这也不是办法,那也不是办法,该怎么办呢? 屋内又陷入了沉寂之中,童奴儿慢慢地抽着烟斗,望着墙角炕尾的悠车,他还不算太老,几年前还能让福晋怀孕,他的第十六个孩子就曾在这个悠车里大声哭泣,这悠车童奴儿一直没有让人撤掉,它仿佛能给他带来一股力量,提醒着曾做过汉人义子,童家赘婿,十九岁便被迫在险恶的辽东边境逃生活的建州汉子,他还没有老,他还能见到大业成就,实现先祖的事业,甚至还要比先祖更为辉煌。但现在,童奴儿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他以前总有办法,但现在,他实在想不到办法了。 “自打去年,买活军的丧门船去了东江岛,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了。叛逃的贱民阿哈,像是大老虎身上的血口子,狮子口的船,就像是大老虎身上咬着的一条毒蛇,现在,毒蛇把血口子越拉越大,血越流越多,老虎也受不了啦,它衰弱啦!” 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斗,声音也仿佛被烟熏过,显得十分老迈,“该怎么办呢,回老家去吗?可老家又该怎么过日子呢?买活军的报纸说啦,天气还会越来越冷,咱们那疙瘩本来就能冷得冻死人,也是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有这么多兄弟们跟着一起干,走到了今天。” “就因为一篇文章,多少年的基业,难道就这样没了?不是打没的,不是天灾罚我们,灾没了,而是被一根笔杆子,写没了?” 实话说……买活军的文章之所以有用,正是因为现在没人敢和他们打,范辉斗嘴唇微动,但还是没有说话:买活军的船,在大海上开来开去,运人,运粮,运煤,难道就没有海盗觊觎么?难道那些海贼不来抢么?为什么不但不抢,反而还《勒石合约》,投入买活军麾下?不就是因为没人愿意打吗。报纸上说得明明白白的,什么一艘俘虏十艘,什么和岛一样大的船,他们倒愿意相信这是假的,可偏偏那船,太多人看着了,各方面陆续传回来的消息,还真就不是假的! 这天下间怎么就突然多了个买活军呢! 这该灾殃的谢六姐! 他心底不住地埋怨着,强忍着叹息的冲动,又转动着脑筋盘算了起来: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就说该怎么办吧?再不是办法,那也得拿出办法来啊。建州贼不行了还能退回他们的白山黑水里去,那他们这些从贼的汉人该怎么办?真按文章上的说法,那就是叛国华奸,罪该万死……他可不想死。 “范辉斗,你来,给袁将军写封信。” 正当范辉斗绞尽脑汁地为自家和建州贼划算着生路时,他听到了童奴儿苍老声音的吩咐。“请他转呈敏朝皇帝,就说……就说我建州金人,志向仅仅是自保,绝不会踏入山海关一步。” “所占据之地,和敏朝广大国土相比,不过九牛一毛,请敏朝皇帝开恩,赐予我安身活命之地,我若踏入山海关一步,必如失翅苍鹰,永远坠落,不得安宁……” “再说买活军主谢双瑶,狼子野心、巧言令色,占据福建道、鸡笼岛繁华之地,已有地盘,已经胜过我辽东建州,又挑拨我两国关系,心思很坏!还说什么道统,更是阴险至极,实在是敏朝的心腹大患。” “我愿与朝廷修好、停战、通商,释放辽东汉民,入关内谋生,在买活军被剿灭以前,我与敏朝,绝不开战,如果大敏皇帝宽宏大量,信任我这个罪人……我们建州金人,愿意借兵渡海,为王先锋,攻打买活军!” 184 首辅气死了! 砰——叮——当啷啷—— 一连串清脆的破碎声再度从书房传来,让正走进内院的几个中年官员都是一怔,不由便将眼神望向了前头带路的管家,“进忠老弟,这是——” “正读报那!” 中极殿大学士、太子太傅、如今的内阁首辅叶台山平日里最为信任的管家叶进忠,脸上也是一片愁云惨雾,勉强咧了咧嘴,低声道,“自打泉州消息传来后,便没睡好过,今早刚收到线报,榕城陷落……唉!” “榕城也陷于贼手了?!” “阉党误国!阉党误国!” 几位官员顿时也都大惊失色了起来——无怪乎叶进忠是这副模样,而一向精于养气功夫的首辅大人,也罕见地摔碎了杯子。毕竟榕城可是叶老首辅的老家,就如今叶家一族也有数百人居住在榕城朱紫坊芙蓉园中,虽然按买活军一贯的作风,似乎不至于把叶大人杀成绝户,但榕城陷落得如此轻易,而一家人又生死未卜,毫无音信,叶大人心里又如何好受呢? “这群阉党,狡诈之余,又如此贪婪轻信,真是轻佻小人!”其中一个性格直爽的官员,忍不住就愤愤地责骂了起来,“公然兜卖所谓奢物,又引买活军运送辽饷,自以为得计,实则何异于开门揖盗?这下好了!辽饷把柄被捏在手中,今日食五城,明日食十城,何日能止?这一次我看他们不把整个福建道和之江道吞下是不会罢休的!而我朝廷,镇日纷争,连一封呵斥的诏书都发不出,为的只是辽东一线暂时的安稳,这与六国贿秦又有何异?” “祚昌,还是小心些说话!”这个大胆敢言的年轻官员便立刻受到了呵斥,“小心招来祸事!” 即便在首辅院子里,似乎也不能安心说话,院子里于是一下又安静了下来,叶进忠看了看月色下这几个官员的面孔,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边摇着头一边叩门道,“老爷,卢大人、左大人、王大人联袂来访。” “请进来吧。”屋内传来了有气无力的声音,卢、左、王三人对视一眼,各自都调整着面部表情,相继走进书房,叶首辅并不在外间,而是在里间贵妃榻上斜靠着,几个小厮正为他揉太阳穴捶腿,见几人来了,他也没有起身,只是声音低微地道,“报纸在桌上,你们先看,看完了再议。” 说着,便闭目假寐了起来,过了一会,竟发出了轻轻的鼾声,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只抓紧时间做短暂的休息,以便一会儿议事。 叶首辅年事已高,精力有些不济,议事时,时常需要小憩,众人习以为常,并没有被怠慢的感觉,走到长几上一看:三期报纸都来了,这是二十来天内京城第一次收到南方的报纸,没想到一来就是三期,看来传递这三期报纸的信使,还真是都被卡在临沂——前阵子临沂山洪暴发,冲毁了道路,快马走陆路的使者反而都被堵在该处,直到山路修通了才能前行。而后头不知道前头的消息,一期期可不就都堵在那里了。 二十多天,其实也不算是太慢了,但和一般京城收报的速度还是不能相比,如今买活军的报纸已是和锦衣卫的密报折子一道送入京城,锦衣卫折子从前一般是一旬一次,如今之江道的锦衣卫因此特意更改了递折子的频率,七天一次,在陆上快马运送,大约八日能到京城,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意外,京城这里也是以七天一次的频率,阅读着八天前的报纸——消息也还是挺新鲜的。 再考量到买活军的报纸汇编也需要时间,他们收到的时事报道,大约都是半个月以前发生的事情,这其实已经很快了,即便是锦衣卫的折子,也做不到这样的时效——锦衣卫收到消息之后也需要时间汇编整理,除非是‘买活军出兵泉州’这样的大事,可以用一句话概括的,否则送来的折子大约能反应一个月以前的消息,便已经不错了。 这个速度,从古到今,是被大家所习惯的,一场战争至少也要半年到一年的功夫,不论敌我双方,都需要时间整编队伍,筹划补给、运送粮草,至于说攻城守城……一场仗打个一两个月那也非常的正常,尤其是攻城这边,没有半个月一个月,把城市团团围困,断了城里人的粮草,那是很难破坏城门,把这座城打下来的。 但大家也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买活军从来不遵从这种速度,买活军做什么事都非常的快,他们说要运辽饷,便当真是准点足额地运到,让辽东的战局大有缓解,他们要收纳辽东百姓,登莱便立刻可以望见远方天边帆影处处,无数流民从自己的家乡,从建贼的庄子逃到狮子口,逃到东江岛,或者被暂时安置到高丽去,或者是立刻就被接走……不到一年时间,辽东原本逐渐危急的局势,竟一下企稳了!朝廷也一下从喘不过气的辽饷中恢复了过来,甚至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阔绰! 是,这种感觉是可以用阔绰来形容的,仅仅是辽饷这里缓了一手,财政便有余力减免动荡不安的川蜀、关陇等地的赋税,并且对关陇等地派出得力的钦差大臣赈灾——总算是有钱赈灾,而不是只能阴阳怪气地在奏折里说什么‘奈何饥民不明大义,不肯原地就死’了。求活是每个人的本能,能赈灾的钦差谁不知道?但没钱没粮的,到了那里也只是干着急,只能准备镇压必然的起义,除了在奏折里说几句怪话,还有什么办法呢? 去年关陇依旧旱得厉害,但这一次朝廷至少可挤出一些扎实的粮米,并交给帝师孙大人前去赈灾,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去年秋后闯贼少见地没有怎么闹事,家家户户都忙着种土豆——这东西是买活军那里传出来的,虽然买活军也在报纸上解释了为什么不能 自留种,但同一篇文章里也介绍了土豆的产量,以及耐旱、耐寒的特性……快饿死的老百姓,哪管这么多?报纸上谈到土豆没有多久,便有祖籍关陇的官员,派人乔装进入买活军霸占的领土,买了上千斤土豆,也不管大小,反正都当种粮看待,千辛万苦地送回了关陇去。 在如今的天下,信息的传递,几乎仅限于城市,村子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到现在还在过万历年的还有很多,但新作物和新技术的传播,又比信息在城市间的传递快了太多太多。那篇和土豆相关的文章,几个月间就连山沟沟都贴了,百姓们口耳相传,几百个大钱买一个土豆也是愿意的,凡是有炕的人家至少都买了一个,在炕上渥着,小火烧着,把芽闷出来,再分开种植,硬生生地是用炕温养了更多的种子——有了这个盼望在,去年闯贼闹起来的声势都没那么大了。 到了今年,三月里许多人就分了一两亩地,种了土豆下去,只要土豆真如买活军所说,一亩地能产个三千斤——哪怕是一千斤也好哇!今年便是还那么旱,至少,至少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吧…… 一个买活军,还未归顺朝廷,却已有了盘活全局的味道,各处都显得滋润了起来,没有从前那么局促了,那段时间,阉党是很得意的——这不是他们与买活军勾连,焉有如此振奋中兴之势?而西林党人们相聚之时,则多数只能酸溜溜地议论着谢六姐的短视——竟真被阉党给哄住了!真因为朝廷缓过气之后,不会收拾他们吗? 直到买活军收服鸡笼岛十八芝的消息传来,朝廷众人才仿佛从短暂的美梦中清醒了过来:十八芝也是久已成名的人物,谈到东南海域一次,便要头疼一次,对他们的招抚也是西林党和阉党罕见没有对抗的一个决策。如今二贼并为一贼,这显然是个极为不祥的信号,如此一来,鸡笼岛、长溪县在海峡两侧彼此呼应,俨然是钳制住了这条水道,而不论是天港水师南下,还是福建水师北上,都不再如为从前那样从容了,在通过水道时必须时刻防备敌袭,完全失去了主动。 朝中明白事理,尤其是对海务有一定见解的众臣,都在酝酿奏折,提醒朝廷要对这两家反贼进行离间,不能让其有时间磨合归拢,更有人猜测郑天龙又要娶一房夫人了——他和谢六姐联姻,倒也算是珠联璧合。若是放任二贼合流,恐怕一年半载之后,福、厦局势,将更加恶劣,甚至有被吞并的可能! 只是,任谁都没有想到,买活军的速度居然会这么的快,快到奏折还没有来得及发,快到叶首辅还来不及暗示家人们进京探亲,买活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傲然借旱灾为名,出兵泉州,而且……而且仅仅是这么二十多天的耽搁,三期报纸,一期一篇新闻,只看第三期的战果汇报,就已经把泉州打下来了! 考量到现在军队出征在外,买活军的战报要送到他们的地盘内,化为文字再加以印刷,这速度总是要比烽火战报来得慢,打下榕城的消息,或许是要下期才会见报,京城这里就要半个月后才能看到报纸,谁知道半个月后,买活军是不是连漳州一带都已顺手拿下,并占据福建全境?卢大人等人急急翻着报纸,由于情绪的极大激动,都是一阵一阵的晕眩,先看买活军解释出征理由的第一份,不过嗤道,“狼子野心、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荒谬之至!” 待到拿起第二份《政权、国家、文明、正义性》时,先是茫然不解,寻了眼镜去看编辑注解——书房内的气氛,极为紧张沉闷,否则恐怕是有人忍不住要说一下的,从上几期起,《买活周报》仿佛便换了编辑了,这个新编辑笔锋简洁、学识广博,很多注解都做得的确有水平,很能解释读报时的疑问。 看完了小字印出的标题注解,他们这才能明白标题的意思,至于是勃然大怒、斥为荒唐,还是若有所思、沉默不语,这就各有不同了。 再看正文,也是惊讶不已——这其中所有的叙述角度,都是前所未闻的新奇话语,卢大人一边看,一边就忍不住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什么政权、国家,这是她这装神弄鬼的女流之辈能够妄议的?僭越!” 至于之后的华夷之辨,他倒是保持了沉默,并未驳斥,眼珠转动着,似乎也在寻摸着其中的滋味,而他身边的王大人,别看他刚才在院内放胆直言,但看完了通篇文章,却都是不发一语,左大人则怒发冲冠,对这篇文章不屑一顾,几乎要将其揉成一团方才能够解恨,“荒谬至极!如此谬论也敢印为铅字?实在是亵渎了这样的好纸张!” 他重重地拍了拍案头,不顾手掌红肿,叫道,“如此混淆尊卑、蛊惑人心,以所谓文明大义,为反贼张目者,实为我道大害,首辅大人,诸位同僚,我等万万不可坐视这贼子与阉党继续勾搭坐大!” 一时间,几人都抬起头来,便连里间的叶首辅也睁开了眼睛,左大人在屋内来回踱步,愤慨地喊道。“此贼之害,更有胜于建贼者!” “建贼,无非疥癣之疾,而这青头贼,法理完备,自成一派,实为我等心腹大患!若被此贼坐大,只怕我道覆灭不存,天下暗弱,再无星月,重回长夜,也未可知!” “以阉党之厚颜狡诈,此时定然也在聚众夜议,如何压下此事,轻描淡写,欺瞒皇上,继续与青头贼勾结牟利。但福建道丢失,难道不是天下震动的大事么?只怕连皇上,连皇上之荒嬉,都不免少有醒悟愧悔罢?这便是我等发起反攻的大好时机,万万不能错过!” “众君子们,此时我等当齐心协力,不惜此身、不择手段,也要将权阉除去,使我正道,重现光明,迟则恐悔之晚矣,迟恐不及啊……” 185 阉党反而很冷静 “现在那帮子西林党恐怕也正琢磨着要怎么出招呢,这一次,买活军动了叶老奴的命门,连首辅老家尚且落入贼手,西林党人恼羞成怒,必定万众一心,营造声势,群起攻讦。这一次的动静,肯定是小不了的,只怕若不出兵,实在是说不过去。” 老对手有时便是老知己,西林党对阉党的了解半点不错,此时,靠近紫禁城玄武门附近的一处大宅院里,阉党的几个中坚人物也正凑在一起喝着闷酒,议论着此时这错综复杂的局势。“等到建贼的信一到,更加便要乱了,那帮臭穷酸的哪怕主张和建贼议和,甚至是引建贼出海对付买活军,老子也是半点都不会惊奇。” 九千岁这几年来,从原本在东华门附近的宅子搬到了这里起居,主要是因为原本的宅邸献给了皇帝的缘故,那处现在造起了好几间水泥小楼,甚至连新式的莲蓬头浴室都有,皇帝在冬日几乎都住在这个新建的小别宫中,到了夏日,贪图凉快高敞,这才回宫中去,如今那别宫几经扩大,里头已是塞满了买活军送来的奇物,已经不再适合九千岁日常起居处理政务,因此他便把宅子搬到了玄武门外这套里里外外十几进的宅子里。 如今这宅子里常年居住的,除了奉圣夫人和九千岁之外,还有他亲兄弟家的一些族人,还有常年进京候见拜访的大小官儿,也依旧是满满当当,门外车马如龙,九千岁自己时常住在西偏院的小书房里,这书房里陈设倒不见得豪奢,只是墙壁上挂了一个大圆盘钟,上头用幽绿色的字体显示着此刻的时间:19:43,这是十分让人羡慕的,这么大这么薄的电子钟,那是真有钱也没地儿买去,肯定是买活军透过黄谨进献上来的宝物。 “建贼若真敢出海,那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说话的是田任丘,这个锦衣卫头子眼下青黑,一边说话一边打呵欠,显得极为疲倦,这也不怪他,每有战事,肯定是锦衣卫最出力的时候,厂卫之中,东厂主要是监督百官,锦衣卫才是收集民间以及敌军情报的衙门。阉党这里收到报纸的速度要比西林党那里快得多,而且对辽东的动向也更为了解。“他们不习水性,上了船就是旱鸭子,若是真肯上船去打青头贼,上船多少个,那都是有去无回,这般再来几趟,自己人都要死光了,什么金汉八旗,恐怕以后都要以汉八旗为主喽!” “建贼真的在编列汉八旗了?”最开始断言西林党动态的崔蓟州不由就问了一句。 “不止,还有鞑靼八旗——都是最新传出的风声,估计也是看到报纸了,他们今年来境况本来就不好,再不安抚治下民心,给汉民一条功名之路,辽东哪可能真正安稳下来呢?” 若说消息灵通,天下间谁能和田任丘这个锦衣卫头子相比?很显然,这是锦衣卫埋伏在辽东的探子线人收到了消息,其实,有时并不需要戏剧性的什么窃听、贿赂、美人计,哪怕是收集到本地的一些政治信息并及时送达,也足够这些脑子一百八十个弯的大人们,分析出太多了。崔蓟州也冷笑了起来,“看来,彼辈也被买活军挤对得很局促啊!” “局促这词儿用的好!”田任丘搓了搓脸,举杯敬崔蓟州,自己一仰脖‘啯’地咽了下去,哈出一口酒气,又捻起几粒酒鬼花生吃了,摇手说,“给我换果子露来,喝一杯提神,不能再多喝了——局促这词儿用的好啊,蓟州、犹三、继赓,其实用来形容咱们又何尝不可呢?买活军几个月来,接连走了好几步棋,依我看,普天之下,除了闯、西,还有川蜀那边的奢安两家之外,还有谁会欢喜呢?还不都是被挤对得局促不安?福建陷落,其实倒不是最坏的消息,那几份报纸却是最难以应付的。” 崔蓟州轻轻叹口气,显然也很赞成,一旁的吴犹三则还有些迷糊,他刚出了一趟公差,从关陇辅佐帝师孙大人赈济归来,才到京没两日,便被接连不断的消息砸得头晕脑胀,半日没回过神来,此时便以求教的态度,笑道,“任丘兄,小弟不才,愿闻其详。” 田任丘也没有吊胃口的意思,面对如今这错综复杂的局势,首先阉党内部要保持统一,才有余力去应付西林党的攻势。他用手指轻敲着桌面,徐徐说道,“买活军是从来不说假话的,因此分析他们将来的动向,就要从谢六姐一向的口径着手。我们手下那位黄锦衣,便曾经上报过她的判断——往后数十年,天候会越来越冷,南边才是买活军经略的重点——你瞧买活军的动向,南下吞并泉、榕、鹭,兼并鸡笼岛,刊发《勒石合约》,广告天下,锦衣卫这里收到消息,买活军的船队已经大量驶入鸡笼岛,显然是要烧荒垦殖。” “据说,鸡笼岛可以一年三熟,有了鸡笼岛在手,买活军便不用再担心自己的粮食不够吃了,下一步,他们应该要沉寂一段时间——这也是谢氏一向的习惯,一旦领土扩张,一次战事结束,接下来绝不轻启边衅,而是潜心消化新地,不过个一年半载的,是不会再有动静的。” “下一步,他们要取哪里呢?是之江道,还是广府道,又或者是顺着大江,去江右道?都不是,我以为他们会去取琼州。” “琼州?!” 非但吴犹三,连崔蓟州都有几分诧异——倒不是说他们不知道琼州岛,只是此处一向是过于荒凉,实在说不上有什么让人垂涎的地方,因此习惯地还是认为买活军会喜爱人口稠密富饶的江南而已。 “不错,正是琼州。”田任丘面上泛起一丝红晕,刚才那杯酒似乎已经开始发挥效力了,他有些激动地说道,“这几年来,买活军的报纸我是一期都没有落下,每一版,我田某人都潜心研究,再加之黄谨对我复述的不少谢六姐言行,今日才有胆如此断言——此女最为重视的,其实并不是陆地,而是海权!” “海权?” “《买活周报》上似乎提到过这个词儿,只是当时并无编辑备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说来,他们倒也是能做事的,如今报纸上颇有一些备注,写得很有用。” “不错,海权,这海权可以如此解——将大海视为疆土,大量造船,由此获取对我诸海疆的统御力。”田任丘点着桌子道,“诸位,想必都看过周报上那关于巨舟的描绘了吧?自谢六姐降世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公然展露神威至此,而且还让所有云县百姓都可自由前往观望。试想,有这样的大舟在手,谁敢和她作对?事实上,买活军已经获得了我们敏朝疆界之外,这片海疆的海权。” 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这说法让几人都有些不舒服,但也无能为力,崔蓟州沉声道,“所以,她会更喜爱岛屿?毕竟我朝水师羸弱,若是拿下鸡笼岛、琼州岛,她可凭借海权来去自如,我等却很难前去攻打,她在那处的经营便更加便利了,也少了战乱的忧虑?” “也是,也不是,除了崔兄所说以外,以我所见,谢六姐看重海权,又判断天气将会变冷,欲往南布局,那么琼州岛,以及现在被弗朗机人取走的壕镜,便都是她必要取走的战略要地。” 田任丘起身取来了一向摆放在书房里的《万国坤舆图鉴》,在桌上展开,“诸位请看,从鸡笼岛往上,琉球、那霸、东江岛、东瀛,往下,琼州、壕镜,这些小岛,既然善于航海的西洋人想要,那么看重海权的谢六姐一定也想要,她此前也和黄谨说过,有意前往安南、吕宋经营,现在又从辽东大量吸纳流民……” “是了,是了,所以她是为了取鸡笼岛,而取了福建道,而不是为了福建道,去取鸡笼岛。”吴犹三看着舆图,也是恍然大悟,喃喃道,“鸡笼岛和福建道距离极近,如果不取福建道,则鸡笼岛始终有被偷袭之虞,取走福建道以后,此道四周多山,大军难以攻伐,又相当的穷,军事上的压力实在不是太大,便可从容作养势力,生息人口。” “不错了,福建道八山二水一分田,实在是很鸡肋的地方,彼处溺婴成风,不是没有缘由。”崔蓟州也道,“那处为何海盗多,渔民多,种田是养活不了那么多人口的——而如今有了鸡笼岛和琼州岛这自古以来人烟稀少的地方,便可把多余人口往两个大岛转移,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南下去占领吕宋。” “是了,买活军的思维,和所有争霸天下的草头王都是不同,便在于此,她对于熟地、城镇,是看得不重的,她会种田,有高产稻,而且有水泥,还有火器,建城根本不在话下,人烟稠密的江南道,能给她的无非就是这些,而她需要的东西,便是现在也要从外界运来,都是些矿石、皮棉什么的,现在的福建道难道有什么东西是自产的么?既然要运,运到鸡笼岛和运到云县又有何不同?” 分析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肯定一点,那便是买活军对于传统陆地的渴望不像是别的义军那样急切,并不会目标明确地直取京城,重心的确依旧偏南,虽然买活军的确一直是这样说的,但如果众人连分析都没有便完全信实了,那才真是傻子。而一旦确立了这一点,那么局势就很明朗了:买活军、建贼、闯贼、西贼,这四贼之中,如今对天下威胁最大,长远来看潜力最大的无疑是买活军,没人会愚蠢到视而不见,但朝廷要优先处理的却依然还是建贼,这里的先后 关系依旧没有变化。 原因么,也极为简单,那就是地理位置。买活军在福建……那是个快马都要跑十几天的地方,路上稍微出点差错,就是二三十天的延宕,而建贼,可就在三百里外的宁远一线……就算买活军强到无可匹敌了,那人家也是在福建,朝廷还是得先收拾建贼。更何况,买活军要发展,是往南去,往敏朝的疆土之外去,套用他们报纸上的逻辑,这还是为华夏开疆辟土呢,但建贼呢?他们往北去有何意义?那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养不活人,天气会越来越冷,他们想活命就只能南下,那么敏朝和他们就根本没有彻底谈和的可能。 不知不觉间,常看报纸的这些大人们,都接受了买活军‘天气会越来越冷、极端天气会越来越多’的说法,并且以此作为自己判断政局走势的依据,而且这种潜移默化,当事人是不自知的。吴犹三注视着万国坤舆图,目光在关陇一带反复流连,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突地说道,“其实,若能让买活军的盐贩子深入内陆,接走关陇流民也不失为好事。那处已经大旱多年,连人畜饮水都只能勉强保证,今年眼看着又没下几滴雨,若土豆的收成不像是买活军说得那样好,秋后是一定又要大闹起来的。” “这就要看朝廷的局势如何发展了。”田任丘冷冷地说。“买活军若不发后头的文章,屁事都没有,只要把榕城、泉州那几户人家送到之江道,难道他叶台山还真能说要打不成?哪来的银子哪来的兵?福建道没了就没了,萨尔浒没了不也没怎么样么?只要买活军还给送辽饷,之江道、广府道的夏税秋税还能解得上来,不过是打打嘴仗!” “千不该,万不该,谢六姐发了这篇所谓《政权、国家、文明》的雄文——也不知她哪来这么多怪词儿。” 田任丘又拿起报纸,轻轻地掸了掸——他如今虽然是锦衣卫,但也是正经的进士门第,对这样的文章咂摸得很深,见地或许更胜过九千岁。“这篇文章,让建贼心里不安了,也让那帮西林党心里难受得很——这文章里的传承,说了历史,说了语言,说了文字,可就没说这千秋万代的圣贤学问,这可比要他们的命更诛心啊。” “如此一来,其人必定要围绕福建道一事大做文章了,但真的能打吗?让他们打,他们也不会去的,去打就是送死,西林党夹袋里本就没几个武将,现在更是寻摸不出来的。但这不过是幌子而已,真正的用意,我猜……应该还是要朝廷许他们开办学报!” “不错,学报——不错,任丘,你这话,点醒我了!”吴犹三一下站了起来,负手踱步,有些兴奋地道,“过去这一年,西林党几番上阵,要请圣上令匠作司研发合金活字,他们也要发报,和《买活周报》打对台,话说得好听,什么正本清源、弘扬正气,呵斥邪异……其实那点子主意谁不知道?” 他有些不屑,“这报纸办了,那些无知的迂人更易为他们蛊惑裹挟,到时候,那些人一呼百应,群起而攻之,是为了攻讦远在千里之外的买活军么?他们的报纸,买活军根本就不会买——他们为的,还是构陷我们这些忠心做事,敢于担责的能吏!” 崔蓟州的眉头也皱紧了,他叹了口气,“不好办,确实是不好办——这篇文是发坏了,她若不发,只取了福建,实在算不上多大的事儿,但此文一发,朝野上下,必定哗然,这我们也不得不给个交代,否则,群情汹涌,连皇上都不好坐视。恐怕这朝廷的报纸,也是非办不可的了。” 的确,贼寇哗变、土司作乱,一两省深陷战火,甚至干脆就是完全陷入敌人的统治中,这在敏朝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这关键是距离,譬如说奢安之乱,陆续纠缠了好几年,也是有很大一片地盘被打的糜烂,但那是西南的事情,因此朝廷便并不是非常紧张。福建道这里也是如此,说实话,买活军威势如此,到现在才全去一道,这速度已比很多人预估得要慢了。 至于说泉州的战况……朝中的大人们根本就不关心,结果还能有什么不同吗?这根本就不可能打得过的,区别只在于怎么输而已,说实话,如果福建水师能逃出个三成、五成的船,水师统领也是不会被治罪的,大家都能体谅这仗的难度。其实不止阉党,连西林党的大臣,能坐到高位的也都不是傻子,必要的时候,他们是非常务实的,并不会因为这预料之中的失败而暴跳如雷,又或者是明知打不赢也要去打——明知打不赢,就该尽量的回避战斗,拖下去看看有没有转机。即便嘴里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但那都是做做样子,其真实目的,必然是借力打力,还是要取得一些别的政治利益。 在此时,政治利益便落实为朝廷办报一事了——贼寇占一省,问题不大,但当贼寇的报纸天下传阅,而他们突然开始定义‘家国’、‘传承’、‘正统’,或者说涉足其中的讨论,开始论证自己的正统性时,天下的官吏乡绅都会升起警觉,意识到这伙贼寇的抱负不小。这就好像童奴儿一开始也只是被当成贼酋看待,直到他自立为帝后才开始引起普遍重视,并且让非辽东区域的百姓也开始厌恶建贼一样。在此之前,建贼和鞑靼,西南百族一样,都是边境时叛时降的外族,百姓们也很习惯和这样的外族打交道了,几乎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而且,连童奴儿都装模作样地招揽读书人呢,谢六姐却完全没在文章里提到圣贤传承,那么有心人自然可以解读出一点,便是谢六姐根本没打算继续沿用儒教那一套来治国了。 这样的事情,是怎么可能发生的?聪明人看完报纸,便会立刻意识到,几乎是有抱负——或者说对圣贤之学有真正信仰,而不是只视为进身之阶的儒生,都会成为谢双瑶最坚定的反对者。其次便是那些已经读了很多年圣贤书却还没有功名的人,他们是决不能接受自己多年的苦读一朝成空的,必然是渴望看到有本朝的大儒,或者是本朝的官府出面,也利用舆论的武器,不论是揭帖也好、报纸也罢,总要发声说出自己的观点,把谢六姐的歪论给驳一驳! 这样的呼声,如同崔蓟州所说,是任何人都无法搪塞的,民情粥粥,必须要给出一点行动,而西林党肯定会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利用阉党此时的低弱形势,全力猛攻,必定要把办报权握在手心。 在田任丘看来,阉党想要争夺办报权的难度相当高,因为他们这里正经的读书人并不多,有些如他田任丘,对圣贤之学嗤之以鼻,甚至深心里感到这就是朝廷积弱的根源,还有些如崔蓟州这种,办事是有一定的长才,八股文也曾做得漂亮,但要说著书立说,压根没这个底蕴。要和谢六姐的那篇文章对抗,至少也要请出文坛大手,一派宗师才行——她那篇文章不管多白话,至少是提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新学说,要是没有一点自己的学派积累,怎么去和谢六姐争辩? 这样的人,如今十成里九成都是西林党,便不是西林党,也爱惜羽毛,不会和阉党往来。失去福建道,对阉党来说固然是有些难堪,落了个被买活军反叛背刺的话柄,但只要合作仍在继续,奢品和大宗商品交易还在做,盈利继续化为辽饷运去狮子口、葫芦岛,那其实九千岁的地位便仍是稳如泰山,并不算是什么重伤。可若是失去了办报权,阉党那才是真正失了半壁江山,田任丘几日来一直都在寻思此事,却仍旧未找到什么破局的办法。 “不如,让犹三来揽总此事?”崔蓟州显然也在思考对策,“此事显然不宜由叶台山他亲自出面,而要说苦主,犹三也是泉州人,一样可以挟悲上位!我等大可趁热打铁,以快打快,在建贼来信之前,定下犹三的主编之位。” 吴犹三这个人很爱钻营,而少了一点自知之明,闻言虽然连连谦让,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心动——买活军的报纸影响力有多大,他们是最清楚的,朝廷的报纸,不可能落后太多,毕竟仍是天下的正朔,若真能担任主编,对吴犹三来说,便等于是青史留名了,他将一跃成为朝廷的舆论领袖,如此巨大的诱惑,甚至不亚于金山银山,完全能让一个人失去理智。 田任丘冷眼旁观并不说话,待崔蓟州看来,方才摆手道,“难。” “何解?” 田任丘其实不打算再说下去,因之前的分析,都在分析对手,而要继续往下说,便得分析阉党了,只他看着穿堂珠帘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双凉鞋,心中也是一动,便改口说道,“难在圣心。” “圣心?”吴犹三也是一阵愕然,正要细问时,帘后已传来了九千岁低沉的呵斥。 “大胆!” 帘子一撩,里间中九千岁沉着一张脸,扶着一位年轻男子徐徐走出,“怎可妄议圣心,任丘你还不请罪?!” “皇上!”众人顿时纷纷起身下跪,“微臣失仪,请皇上恕罪!” “起来吧。”年轻的皇帝打扮得非常简单清爽,短袖圆领衫、麻质长裤、通草凉鞋,竟是全然一番买活军的打扮,他在上首坐下,颇为轻松地说道,“今日来看看大伴府里的库存,倒是撞见了一场好热闹——田任丘,你见事很明白,继续往下说,我的圣心怎么就难了?” 186 师贼长技以制贼! 虽然是在京城,而且九千岁府上也不可能非常的闷热,但皇帝的装束并未引来太多的诧异之色,不这么穿的确是很热——天气的确是一年比一年热得要快、要急的。这一点从温度计上就可以看出来了——这也是去年买活军披露在报纸上的制作办法,只要有高纯度的水银,以及烧造得很细的透明玻璃管,那么便可以自行制造温度计,不论是室温还是体温,都可以测量。 对于温度的测量,自然也是众人很好奇的一个领域,尤其是买活军自从介绍了温度计的制作之后,便经常在农事那一栏里介绍一些需要温度测量的农业机巧,尤其是一些新作物,如土豆、玉米,虽然不是买活军把它们带来,此前便有传播,但是这些作物的习性,是本朝人尚且还不清楚的,因此买活军的介绍便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栽种,什么时候追肥,什么温度应当有什么样的表现,当文章内的温度明了到数字的时候,各地的农户便都可以运用起来,加以参考,而不是简单地用‘因地制宜’来带过。 对于农事的重视,在敏朝是可以碾压一切的,虽然《买活周报》很多时候在公开的舆论场是个沉默的、黑洞般的禁忌,没有人会公然承认自己有读报的习惯,但皇帝下令让匠造司试做玻璃温度计的时候,朝野间罕见地没有丝毫反对之声。 经过半年多的尝试,小指头一般粗细的水银玻璃温度计终于可以实现自产——虽然测量依旧不是非常的准确,而且刻度是后画的,采用的也是很笨的办法。那便是根据沸水的温度是一百度,人的体温是36度,进行两个标刻,随后便均分两个标刻间的距离,再补上刻度,如此,误差个一两c很常见。 而且,玻璃温度计的生产速度是很慢的,因为每一根玻璃的粗细都不同,而且每一次进行刻度均分的尺子也未必相同,为了让每一根都准,便不得不每一根都标测……这东西卖得很贵,不是普通百姓能负担得起的,一根要三两银子多,但各地还是很多人家托来京城的亲戚求购,买了以后,用棉花仔仔细细地包裹着,送回到自己家里去。 不过,皇帝这里并不用自产的水银温度计,买活军送了他两个温度计,都是仙器很典型的样子,小小的白色‘塑料’,方盒子里闪着幽光,显示着此时的温度,让人实在是爱不释手。皇帝一旦得到了这个温度计,便立刻让小中人们每天早晚测量温度,记录下来,包括京城里许多官署,只要分到了温度计,便都开始每日记录温度了,甚至还学着买活军的办法,不断的制表——而因为要制表的关系,便不得不采取横向排版,于是这些非正式的笔记,便逐渐开始打横撰写了。 竖写、横写的争议,暂且不说,只是如此一来,关于气温变化的对比,便一目了然了,和去年相比,今年的升温日子更早,升温‘曲线’也更陡峭,天气几乎是一夜之间就热了起来,而且降水量也比去年少(测量降水量的办法,报纸上也是介绍过的),因此今年北方的干旱和减产,是在朝廷意料中的,而夏日里罕见的炎热,也让这种短袖圆领衫,在公卿人家悄然地流行了起来——也都是和皇帝学的,自从去年他接触到了这样的衣料,一下便喜欢上了,凡是出宫到别院居住的日子,均都如此穿着,并且几番对身边人称赞,“的确是方便舒适得多了!” 方便的说法,是很好理解的,圆领衫是无须系袢的,却也还是可以很贴身,它本身有一定的弹性,而最好的一点便是很能吸汗,同时又可以保持干爽,还比较透气。这是绫罗绸缎绝对比拟不了的优点——虽然圆领衫也很贵,花色还少,比较起来或许没其余布料那么好看,但天气这么热,出汗是免不了的,绸缎不吸汗,出汗后沾在身上,粘湿不适,而土法棉布又不跟身,浆洗后的,不如圆领衫舒服。 由此以来,从去年开始,京城的公卿少年,竟然半是公然地穿起圆领衫了,百姓人家则更中意布料更少的‘背心’,因为布料的昂贵、浆洗的不便、穿着的不适等种种考虑,许多一般人家,在夏日往往都是袒胸露乳的,其实颇不雅观,现在有了投洗方便的弹性棉布,在水里搓几把晾干即可,不必上浆,那么哪怕不便宜,也有很多百姓愿意买一点体面和尊严。 “满街俱是孝子贤孙”,这是御史上书讥刺的话语,因为棉布容易褪色,几乎还是以本白色居多。但也有人依据温度计的统计结果进行反驳,“温度都和从前不同了,难道穿着还要和从前一样吗?” 这是温度计在穿着风尚上,所起到的,令人意想不到的作用,不过,这种讥讽声还是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有些人会在短袖圆领衫外头穿一件薄罗衫遮掩一下,不过皇帝因为父母的确都去世了,似乎并不在意这个,而是照旧穿了一身浅色装束,白色圆领衫下头是本色挺括的棉麻‘混纺’裤子,若不是头上还戴了一个小竹冠,以他的身形、肤色,看起来几乎都和天港靠岸时所见到的买活军兵丁丝毫都没有不同——他对买活军的看法,实在无须任何言语,只需要这副做派就完全了然了。 田任丘当然并不准备说出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阉党想要掌控报刊,西林党也想要掌控报刊,但皇帝很可能不会把办报权交给任何一党。而是会从内书房另行选拔知书达礼、忠心耿耿的‘内进士’,再挑选和西林党毫无关系的清流,双方合办报纸,如此方能起到制衡的作用。因为皇帝既不希望西林党继续扩大本已优势的话语权,也不希望事权已极强的阉党再染指报纸,虽然九千岁是阉党,但如今其麾下已经聚集了许多外朝官员,不再是纯粹的厂卫势力,那么皇帝必然也要对其加以制衡。 按田任丘对皇帝的了解来看,皇帝并不荒嬉愚笨,恰恰相反,他是很聪明的——只是性格的确疏懒了些,也不愿承受挫折,见事不可为,便很不愿再操心。这样的人不能去触碰他的逆鳞,否则他的反击会非常凌厉,但哪怕是顺着他的意思立功,他给的赏赐也不会太好。攀附九千岁,远比攀附皇帝本身更有回报——这是之前。 今日的皇帝,则不同于以往,买活军出兵泉州,占领福建,对皇帝来说,政治、经济上的影响实则都并不肉痛,政治上习以为常,而经济上,辽饷海运带来的补益,足够盖过两三个福建道的税收了。真正最大的危险,来自于朝野间必然掀起的,对买活军的仇视,一旦这种仇视成为风潮,那么皇帝便不方便再去别宫住水泥房了,自行车也不能骑了,圆领衫也不好穿了,还有买活军送来的那么多稀奇古怪却又妙用无穷的好东西,皇帝平时常常按图索骥去复原的什么化学物理小实验…… 以田任丘所见,这才是皇帝真正的逆鳞,也是皇帝绝不会将办报权交给西林党的原因,皇帝现在首先需要一个新的,强有力的论点,来论证他继续接触买活军产品的合理性,其次才是对买活军的《政权、国家、文明》予以回击。但凡是把不住这个脉搏,其对策便难免为皇帝厌弃,而从皇帝跳过九千岁,直接和他们接触来看,其或已感到阉党随买活军出兵泉州一事,而声势大损,有意让九千岁低调一段时间,来安抚西林党的情绪了。 别看九千岁声名赫赫,实际在这种事上,他根本无法左右皇帝的决定,哪怕心中有所领悟,也只能殷勤服侍皇帝前来,还怕皇帝哪里瞧得不顺眼,觉得他做得不够好——奉圣夫人要换对食,实在是很简单的,而皇帝却永远都换不了人。事实上,自从泉州消息传来,九千岁自己都知道他恐怕是要下台一段时间了,而阉党内部之所以还没有勾心斗角,争夺他空出的位置,也是因为如今局面棘手,他们谁都没有太好的办法来应对。 不过,在官场上想要进步,那便要抓住任何一个机会,哪怕是棘手的机会、危险的机会、勉强的机会,因为机会本身要比这些顾虑都更为宝贵。田任丘心念电转,刹那间已演出了欲言又止、下定决心等复杂的情绪,一开口却根本没挑破皇帝心中制衡的念头,这东西是真的能做不能说的。 “皇上!”他长拜在地,“如今局势之危,皇上心中已有明见,所难者,在于决心难下。买活军纵然暂时图南,但其窃取正统之念,已是无比公然,丝毫不予掩饰,我等万万不能将一切希望,全系于此贼的图南之策上。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如我等依旧如此轻忽绥靖,无有丝毫反击之力,买活军取福建如此轻易,他日取之江,取广府,取江南,又当如何?” “如今北方干旱,农情如渴,朝廷税收,八成依仗南方,而都城却在北面,更有建贼窥伺,朝廷局势之险恶,前所未有,此为我朝定鼎以来最大变局,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臣斗胆,请皇上以大无畏之勇猛雄心,慨然变法,应对我朝廷危局!” 变法!这个词汇顿时让书房的气氛变得极为紧绷,就连九千岁的脸色都极为紧张,他不断地给田任丘使眼色,但田任丘低垂着头确实也看不见,至于其余人,早已汗湿重衣——古来变法者,能有几人好?他们几乎都已见到了自己惨淡的将来。 “哦?”皇帝却仿佛被激起了兴致,“原来是难在这里,确实,变法是要下狠心的——且说说看,这法,该如何变呢?” “臣有三策!”田任丘大声说道,“一策为贿买——买活军占去福建道之后,我等确无夺回之力,既然如此,便只能给她,且给得大方一些,何妨派出使臣,封其为福建镇守,甚至是闽王,为我朝镇守海疆,并撤回我等官府吏目,以为示好。甚至,可将信王送往闽地,向谢六姐求婚,既然按其所说,彼为政权,我亦为政权,政权之间彼此往来修好,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其女既然为王,有个王夫,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光是这第一策,便惹来了众人惊呼,便连皇帝都有些啼笑皆非了——信王如今倒是没有成亲,说来年纪和谢六姐也很相配,虽然的确联姻、和亲都是常有的事,但……这怎么总有些乱点鸳鸯谱的味道? “第二策,则为好学,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赵成大国。买活军处,种种技术,也都是我们敏朝的确望尘莫及的,既然其也在文章中说了,这并不是仙法,而是科学——凡是科学,便必然可以加以复现,亦是说我等敏朝百姓,也能偷师学习,将其带回我敏朝土地!” 田任丘望着面前的青砖,大声说道,“臣请引种土豆,并引高产稻种植数年,缓解北方粮荒,并开商禁,列出商品名录,允许各地商贾与买活军自由贸易,并遣使前往买活军治下的专门学校,学习知识技术,又邀请买活军在京城设立办事衙门,以修好之姿,行偷师之实——此策,可名为师贼治贼。” “——师贼长技以制贼!”:,, 187 九千岁下野 “出来了,出来了。” 外院一阵轻微的骚动,伴随着轻轻的击掌声,十几个小厮陆续从西门内那排倒座南房中小跑了出来,消失在通往马厩、车马院子的侧门中,引来了外间递本子候见的官员们好奇的窥伺眼神,“看来九千岁又要叫见了!” 不分黑夜白天,九千岁的府邸门外,是不会少了人的,一般的外地官员进京叙职,倘若不来递本子,那是很严重的不敬——甚至便可以认定为是西林党了,不论是办什么事情都不会顺利的。当然了,九千岁也不会立刻就见,总要等上十天半个月的,见了一面,不论是升迁还是来交割差事,程序才能往下推动。在此之前,去哪个衙门都是一问三不知,‘且等着罢’! 自然了,进京干谒,这是多少年来的老规矩,只区别在于拜望谁罢了,整个官僚系统也都习惯了这样慢悠悠的节奏,一般任满上京叙职,想要钻研前程的小官,早都习惯了在这宽敞的门房内坐着用茶干等,一般没事便来点卯,等个两三个时辰,和管家赔笑闲话,再塞点孝敬——所以说,当官怎么可能不收些什么呢?若囊袋里空空如也,别说高升了,只怕连贵人的一面都难见,一缺都难求呢! 便连朝廷,也考虑到这种情况,他们给重臣修建赐宅时,总会特意地将门房修得宽大一些,也是方便了等候的官员们。九千岁府上豪奢,连门房配的都是一格格的玻璃窗,夜里还点了玻璃灯笼,屋内相当明亮,一群小官羡慕地看着几个中年人在长随的前呼后拥之下,出现在院子里,很快便有人将清油小车拉到了院子里,这几个身穿道袍,神色各异的中年人,或者是钻入车中,或者自行出门,在下人服侍之下跨上马背,由众小厮小跑簇拥着,身子随马背节律摇晃,不疾不徐地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是田大人、吴大人、崔大人、李大人。” 有人细声说着,“只怕是为了买活军的事来的——” 说了这半句,便不敢多嘴了,又是低头用茶去。旁人也全然不敢搭话,或是嘟嘴,或是跷腿,或是挠脖子,或是乘了人多,自己在角落里,从怀里掏出话本子偷看,如此种种众生态不一而足,令人发噱。一旁的管家长随也不来纠正,众人全不知道还有一道身影站在内院门的阴影里,好奇地打量着屋内。 对于这种随波逐流的小官,皇帝的兴趣并不是很大,只看了一会,便示意九千岁陪自己回屋,“今夜就去东华门府里吧。” “是!” 几辆车早备好了,众人从后花园直接出去,四周密密实实,全是厂卫的高手,将车辆护得风雨不透,皇帝在车内端坐着也觉得闷热,拉开领口扇了扇风,抱怨道,“不是说小冰河吗?为什么夏天还这么热!” 九千岁在他身边跪坐着,显得非常的老实,上车以来,便忙于为皇帝点香、扇风、倒水,完全是跟在车内服侍的亲近仆役做派,闻言一笑,道,“小冰河是冬天更冷,夏天也可能过热——这般还好,热得早、热得久,粮食还能种一季的。若是夏天也没比从前热,那才真没法种地了。” “欧罗巴那一块,便是如此吧。”皇帝便随口地说起了他从《世界地理》上看到的知识,这是中级班的内容,皇帝在过去的两年里,已经自学完了扫盲班和初级班的教材,这速度实在地说不算慢。“他们那里受副热带高压影响,冬天不冷,夏天么,又热又干燥,雨热不同期,这就很糟糕了,是以他们的农作物总是不高产。” 九千岁居然能接得上他的话——他虽然不爱学习,识字也不多,但凡是皇帝流露过兴趣的学科,九千岁便在私底下聘请名师自学,总之,不会出现皇帝感到和他无话可谈的情况。 “是的,是以咱们这几年还算是不错的,至少雨热同期,收成还是好一些,还能有一口饭吃。” “这种特点,也好,也不好。”皇帝微微闭着眼睛,饶有兴致地和九千岁讨论了起来,“知道自己在土里刨不出食儿了,便总想着往外跑,他们那里航海的热情比我们高。我们么,地大物博,什么都有,自古以来都是别人来和我们做生意,我们开船去和别人做生意的,仔细想想,还真没有。” “也是这些年收成真不好,否则,咱们这里还真没有什么非得从外头买的。”九千岁其实也并不是这样想的,只是为了捧哏。 “没有么?别说买活军的红衣小炮,就连西洋人的红衣大炮,我们也是造不出来的。” 皇帝果然摇了摇头,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下去了。“船多了,世界就变得很小,今后的天下,将和以前大不一样啦。有些东西,光靠买也是不行的。” 这自然是这个理儿,尤其是兵器这东西,自己不能造,那是不行的。现在西洋人肯卖给敏朝,那是因为船还不够多,他们最多运来几千人、上万人——这样数量的士兵或许可以欺负吕宋岛上的土著,但拿敏朝这样的庞然大物是没有一点办法的。即便是衰弱、混乱的敏朝,也不是外洋人能想着征服的——但看过买活军的报纸之后,似乎众人的思维方式和以前相比不一样了,至少是更开阔了一些,因此大家很容易便能想到,这完全是船还不够多而已,如果有一天船的数量变得更多,西洋人能运来十几万士兵的时候,情况就不会像是现在这么简单了。 九千岁低声应是,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直到车马进了东华门外的别府,亲卫们撤了出去,只有两三个小中人在前头挑灯引路时,皇帝才一边走一边和九千岁商议,“今日田任丘的三策,伴伴怎么看?” “福建道给他们,是意料之中的,倒没有什么。” 九千岁其实也一直在思量今晚田任丘的献策,闻言张口便说道,“至于说封王,也无非就是一个名分,内阁也不会多嘴的。修好、通商、遣使,都是怀柔之策……” “我是说,把信王派去福建的事情。”皇帝打断了他,“这件事,伴伴是如何看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九千岁却刹那间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忙道,“此为田任丘之策,奴婢事前毫不知情,请皇爷明鉴!” 皇帝沉默半晌,这才点头说,“嗯,朕相信你。” 又问,“那你说,该把信王送去吗?——结亲的话,便不要提了。” 要说让信王和谢六姐成亲,这种异想天开般的梦话,不过只是和西林党要求征伐买活军一样,都是抛出来讨价还价的。且不说谢六姐会否答应,只说朝廷这里,如果谢六姐答应了,他们便能安心吗?这种事完全是麻杆打狼两头怕,谢六姐怕自己和朝廷结亲以后,便会失去独立政权的地位,又或者生下继承人之后,令朝廷宗室入侵——难道朝廷便不怕谢六姐拥戴信王,打到京城来做个摄政皇后? 而且,信王也是不好轻易离京的,此时信王在朝局中的地位,实际上无异于太子——皇上登基不过四五年,才二十多岁,若是太平时节,便是膝下暂时还没有子嗣,臣子们也不会太过心急,不过若是如此,一般也会在京城中准备一名成年宗室,这其实是很有必要的。如果皇帝出事,便立刻能有人来顶上,主持朝局、挑选皇嗣、拥立新君,这些事臣子们不能出面,那是僭越,必须要一名有威望的宗室来办理。 当然了,若是太平年间,碍于礼法,即便皇帝猝崩,这宗室对于皇位也很难构成威胁,不过这几年来朝局不好,信王的存在又有了一重意义,正所谓乱世思长君,若是皇帝猝死,留下的子嗣又太过幼小,那么由信王来登基是较妥当的选择。 因为这一点,也因为朝廷的确没有钱了,信王迄今都没有就藩。不过,由于皇帝还年轻的缘故,虽然前几个孩子不幸都因为瘟疫和自身的疾病夭折,但也没有人请信王出阁读书。此时的信王,身份相当敏感,但因为他和皇帝的关系很好,感情非常真挚,处境并不算多么艰难。便连九千岁,也不敢对信王有什么不敬,虽然信王明显是不喜阉党,反而对西林党的好感较高。 这就是没有接受帝王教育的皇子常有的天真,也是因为如今教育完全被儒生垄断,而西林党又掌控儒生的言路。阉党迄今没有成功笼络到大儒为自己所用,九千岁也不敢插手信王身边的近人。就连田任丘一竿子把信王打发到福建去,这样的想法也是九千岁不敢提的,他心中自然有一根弦儿,知道皇帝的底线在哪里,阉人想要插手皇位继承,这是末世之兆,皇帝是绝不会容忍的。 不过,自从皇帝戒绝了服丹的爱好,并完全投入了对买活军的沉迷中去之后,他的身体要比五年前反而好得多了。首先,他完全遵循《买活周报》上关于饮食健身的建议,日常少油少盐,杜绝肥腻甜食,每日坚持运动,早睡早起,又养成了练武蹲桩的爱好,年轻人本来身体底子就满好,一旦节制勤练,不到半年,一身腱子肉就出来了; 其次,皇帝现在除了一些朝务之外,也很少去后宫,而且还按照买活军的办法,让各宫嫔妃选侍登记信期,挑选易孕的日子排班侍寝,而且还要她们读书习字,因为买活军说,如果母亲识字,大脑得到开发,也可改善孩子的质素。九千岁和奉圣夫人都是很知道宫里的事的,皇帝现在的荒唐完全和之前是两个方向,他甚至是按考分来进行侍寝选拔的,不管是多么千娇百媚的选侍,若是不能及格,那也没有侍寝的资格。 除了这样为了子嗣的辛勤劳作之外,皇帝时常会把皇后接到身边陪伴,他依旧不上朝,把大多时间都投入在物理实验上,他如今的乐趣便是按照买活军送来的化学、物理书籍做试验,木工活久已经不做了。而群臣对这样的变化也保持了沉默——主要是他们大多也不知道物理实验都是什么玩意儿,而且比起皇帝的爱好来,启用买活军运辽饷这种事明显更荒唐得多,更值得他们去攻讦。 这两个变化,对于皇帝的身体显然是很有好处的,他作为皇帝其中一个本职工作,至少现在完成得很出色,宫里同时有四五个身子沉重的妃嫔,不管怎么说,至少能有一两个男丁吧?而且这一次也不用担心孩子会染上天花,之前的几个孩子,很多都是被京城流行的瘟疫给带走的,高高的宫墙也防不住疾病的传播。但去年以来,不论是出血热还是天花,的确都已经很少听闻了——现在北面的城镇,凡是有一点余力的,都在号召灭鼠,而皇帝和信王等人,也早已接种了化妆从买活军处买来的牛痘疫苗。 一年就能生产上四五个后代,两年、三年如此积累下来,十几个子嗣不可能全都夭折吧?这一年多来局势的变化,让信王的将来又变得有些不确定起来。九千岁心底不住地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心想皇帝是否想要顺水推舟,排除信王进入皇位继承序列的可能——若是如此,对九千岁自然是好事,不过,皇帝安康的现在,他也并不怎么看重信王对他的印象。 “以奴婢的一点小见识,此事,礼尚往来即可,双方既然要互相遣使,便看买活军处前来的是何等级别的使者,若是谢六姐派来谢氏宗亲,我方也当派遣宗室,至于人选,可由皇爷斟酌,若是不欲信王涉险,延平郡王是现成的——他现在还住在榕城,谢六姐未必会把他放出来。” 皇帝微微点点头,显然九千岁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九千岁若没有什么本事,也不能被奉圣夫人看重。“田任丘和你相比,还是少了几分老成。” “皇爷过奖了。”九千岁莞尔一笑。 “往后,你还是要多为他掌掌弦儿!” 九千岁的微笑淡去了一瞬间——看来皇爷还是要抬举田任丘,以他为表,而自己则要蛰伏一段时间了。 不过,买活军染指辽饷运输,与朝廷大做生意之后,又出兵福建,朝廷丢了个大人,一定是要有人出面负责的。九千岁此前处处强势跋扈,若说把王守礼、黄谨推出来,恐怕不能服众,而且田任丘似乎有庇护黄谨的意思,九千岁也有了下台的准备,对他来说,只要圣心不失,仍可东山再起,因此不过片刻,便又自然而真挚的笑道,“奴婢定当竭尽全力!” 皇帝凝望他片刻,在他肩上按了两下,似乎是予以嘉奖,又道,“田任丘的第二策,你怎么看?” 这第二策是九千岁所认可的,甚至把他心里很多想法都说了出来,他现在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暂时隐退也好,这种得罪人的功让田任丘去立,他不是阉人,事后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爽快答道,“利国利民,好事,便连西林诸人,只要心中有大义在,也不该反对过甚。” “朕也是这样想。”皇帝点了点头,似乎有些高兴,“时移世易,这些都是该做的事。真要有人连这些都看不明白,那就是白生了一颗心,白长了一双眼,白考了朝廷功名了。” 他语气虽然欢快,但九千岁却听出了其中的决心——一向在西林和阉党之间均衡调停的皇帝,这次是准备杀人了。如此一来,为君前驱的田任丘,恐怕是要遗臭万年。年轻人想要机会上位,真是不顾一切,田任丘世代名门,竟也如此操切,甘心被皇帝利用,九千岁自问倘若他是田任丘,恐怕也做不到这一步。 关于前两策,君臣二人已是达成一致,两人都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最后还是皇帝挑破了这层窗户纸。 “那,他的第三策呢?” 皇帝习惯性地转动着手腕上的绿字手表,出神地望着桌上的木纹,“请开科学特科,选拔天下算学、物理、化学人才,以买活军教材为准,一体授官……” 九千岁听他的语气竟有些松动,一时间浑身寒毛直竖,慌忙跪伏下来,再三叩首,“皇爷,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此乃自绝于天下之举,此策一出,天下必将大乱!皇爷,至少此时,绝非施展此策的良机!” 见皇帝沉吟不语,竟似乎还不服气,不得不膝行到皇帝身侧,抱着他强健的大腿,呕心沥血地泣道,“皇爷!岂不知谢六姐文中所写?!” “巫觋与神明,实则一体两面,若无巫觋,谁又来祭拜皇爷您这尊神明呢?” 这句话,算是彻底戳中了皇帝的软肋,他面上掠过一丝恚怒,似乎正要反驳着什么,但和九千岁相视良久,几番张口,却又都是哑口无言。自从买活军崛起之后,这似乎是二人相对时气氛最沉郁的一次。 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皇帝与九千岁,对买活军的态度亦是几番变化,一开始新鲜中透着轻视,总不以为意,逐渐沉迷其中,赞叹不已,惊诧之余,不是没有警觉,却也始终觉得他们难以坐大,凭借的不过是自身的一点惯性的判断,还有无奈之下衍生的惰性——哪个足以威胁到朝廷的势力,不是经营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买活军没根没底,便让它积蓄力量,几十年间还怕找不到机会?现在横竖是没有办法,担心又有何用呢? 但这种及时行乐的心情,在买活军真正出手之后,也实在是难以为继了。眼看着今年取福建、收服十八芝,明年或许便取之江道,将来彼此间似乎总有一战,而结果亦不问可知。想过会是这个结果,但如何能想到,结果来得这么快? 到了此时,再没有熬夜看话本、吃烤肉,争食仙食作料的欢悦,翻看报纸时,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此时虽身处人间至富至贵之地,相顾之间,却别有无限凄凉,正所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伴伴……” 半晌后,屋内传出了深深的叹息,皇帝起身走到玻璃窗前,隔窗凝望庭中盈盈月色,叹道,“我小时候读史书,总觉得奇怪,为何史书总赞颂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到了今晚,我才知道,每个人降临世上,都有自己的责任。” “我既然是父亲的儿子,祖父的孙子,那就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必须扮演的角色。” 他的话中已有了很重的买活军腔调,这样的白话,根本不是谢六姐崛起以前宫中的语气,但皇帝似乎毫无自觉,只是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紧紧攥起了拳头。 “便是再不情愿……这也是我该做的事。最可叹者,便连一点雄心,一丝遐想,也是因为买活军接走了辽饷,让朝廷财政有了一丝余裕,有了一丝能做事的幻觉……” “伴伴觉得谢六姐的那篇文章有道理吗?我觉得写得很好,我们大敏从圆手中接过了正统,有朝一日,或许这正统也将从我手中,传递到下一个政权。” 皇帝的手慢慢地松开了,他的肩膀垂了下来,虽然他身形雄健,但这一刻却仿佛有一丝孩童般的委屈与沮丧,“到时候,史书上会如何写我这个亡国之君呢……” 九千岁不由潸然泪下,哽咽道,“皇爷——” 皇帝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话头,“但在那一日到来以前,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 他似乎已整理好了心情,返身重新坐回了主位,神色也平静了下来,示意九千岁起身就坐,从怀中掏出了田任丘呈上的折子,重新仔细观览起来。 “这个田任丘,其实很有意思。”他低声说,“这三策之中,第一策是做给西林党看的,第二策才是他觉得可行的,这第三策呢?所谓开数学物理化学特科这一策,他写进来是什么意思呢?我倒有些看不明白了。” “初阳啊,让你久等了,坐、坐。” 已是简在帝心,甚至有了被琢磨资格的田任丘,此时却也没有歇息,他正在自家的书房内花厅待客,难得和煦地和有些局促的客人寒暄了几句,又为他介绍了几个陪客,都是田任丘多年的心腹,几人寒暄了一会,侍女呈上酒菜,田任丘亲自和孙初阳同席,与他共饮了一杯,又让众清客相敬,孙初阳不敢拿乔,接连喝了三四壶酒,田任丘方才笑问道。 “近日,《买活周报》又有怪文问世,不知道初阳可看过没有呢?” “都督说的是——” “便是所谓《政权、国家、文明》一文,啊,看初阳神色,你是读过的了,初阳,不知你对此文,怎么看呢?”:,, 188 孙初阳赴宴(上) 说实话,孙初阳这一次被田任丘下了帖子,心里是很忐忑的,以他的本意,虽然不算是十足的西林党,更像是和他老师徐子先大人一般的实干派,但一般来说,凡不准备走阉党门路,只愿事功求进的年轻进士,他的倾向便天然是同情西林党的。对于阉党众奸,心中殊乏好感,也不是没有一点惧意,彼此敬而远之,对于孙初阳来说,便是最好的局面了。 但这一次鸿门宴,孙初阳又不得不来,不但要来,还要把田任丘这个锦衣卫都督喝好了,喝得满意了,辽东守军的处境才会稍微宽和些。孙初阳去辽东袁帅麾下听用,已有两三年了,过去一年,是他们处境较好的一段时间,自从买活军开始运辽饷之后,守军这里总算有足够的军粮,可以不必向那些晋商私下买粮,至于军屯,也可以不必白费力气,把能战的士兵全都赶去种那些没多少收成的田地。 有了粮食,便可以真正整备、操练士兵,也有了力气出城作战,而且城中百姓的士气都会高一些,城市的气氛是不一样的,哪怕是饿得面黄肌瘦的厢军们,他们脸上也能多一些笑容,甚至憧憬起了将来打跑了建州鞑子,大家回乡种田,继续过上从前那些好日子的美梦。到了年底,军粮甚至多到要新建粮囤,过年那天,连民夫都有两个白米饭团子,这在辽东来说,已经是七八年没有过的好年景了。 虽然辽东守将对于买活军护送军粮的举止感到很迷惑,但他们也很乐于接受这样的变化,并且因此对南面的战事感到了一定的不安——如今这样的情况,辽东这里还能收买活军运来的辽饷吗?如果不能,该如何处理?是打,还是让他们离去?如果接收了军粮,朝廷又会怎么样?他们会不会落得个里通外贼的罪名? 孙初阳便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段,回到京城来叙职的,也要说一说过去一年辽东边事的进展:因为买活军的存在,辽东的情况已经完全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建贼已无力南下劫掠攻城,主要精力都放在组织整编汉八旗上,而童奴儿那个老贼酋居然连发了十几道诏令,一方面承认错误,认为自己之前一段时间,残酷屠戮汉民,的确是冲动之举,承诺永不再随意滥杀汉民,所谓金汉一体,一样编列汉八旗。另一方面则征求汉民中的读书人、会种地的老农,许以官职,摆出了一副要在金京附近好好种几年田的扎实姿态来。 既然建州鞑子转攻为守,那么辽东兵将当然要给他添一把火,建贼的改变,主要是因为去年开始,买活军的船就来运人了,汉民是一个农庄一个农庄的逃亡——东江军派出兵士中聪明伶俐的那些人,剃了头,化妆成金钱鼠尾的建贼,说着建州土话,穿着建贼的马蹄箭袖,骑着马去各个农庄,把那些留在家里看农奴做活的老建贼诱骗着全杀了,砍头剥皮,悬在农庄门前的高竿上——以前那里是用来挂汉奴的脑袋的,随后便将汉民们带往海边狮子口去。 狮子口那里,随时随地都停泊着两三艘大船,不断地在狮子口、东江岛和高丽之间运人,买活军每个月都派十几艘船来接人,去年冬天开始,每个月都比上个月更多,因为很多商家认识到,虽然并没有明说,但倘若自愿帮着运人,是可以加政审分的,而且买活军派去的领航员掌握了大罗天星盘,即便是船上没人跑过这条线,也没有迷路的危险。 有了这样的出路,汉民们不跑就是傻子,已经出现过多次这样的情况了,八旗兵丁出征归来,在宁远城下没有讨到什么好处,却发现自己家里的农庄被抄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们的家人,就像是被他们抢掠过的汉人村庄一样,变成了挂在高木竿上的一串串脑袋。随着东江军在狮子口经营得越来越稳,不用他们派出奸细,也有汉民自己起义,甚至还有些原本的降将、降官,本来都已经剃了头,安安心心地去种田了,收到消息之后,哪怕是隔了数百里,也纠结了上百人,仗着熟悉地理,昼伏夜出,奔向狮子口。 宁愿去买活军麾下,离开从小生长的故乡,也不愿意生活在建贼治下!这是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童奴儿待汉民不好么?童奴儿便不得不更改自己对汉民的手段,改为怀柔为主,而送往宁远的使者,言辞也越来越柔媚卑微,信件中的语气越来越客气,到了最后一封信,甚至已经开始求和了。在孙初阳来看,这一切固然是由于东江岛那批野出身的泥腿子兵突然变得油滑起来,让建贼无从下手,头痛不已,其实归根到底还是买活军提供了充足的粮饷和畅通的转运通道,让所有不愿在建贼手下苟且求生的百姓们有了希望,有了去处。 宁远一线正面的守军们,自然也是有些不服气的,对毛总兵这个靠着野路子和一点胆色在敌后立足,所有士兵都是辽东流民土著中招募的半个流民帅,正宗将门出身的老兵头没几个能看得上的,过去一年里,毛总兵得够了实惠,出够了风头,反而把宁远这里都比得逊色了,他们虽然也蹭局势取了几个营寨,但并没有立下什么足以夸耀的大功。 孙初阳早一年前,在东江军刚取了狮子口后不久,便建议往狮子口运送补给,并派守军中的斥候细作,深入敌后,帮东江军一起鼓动汉民逃亡。但当时被袁帅一语否决,非但如此,其还大有不悦之色,但一年后的今天,袁帅便已颇有些悔意了。这一次派孙初阳回京,一来是斡旋买活军运辽饷一事,二来,便是让孙初阳看看京中局势,观阉党风色,若是九千岁要下野,是谁将崛起而掌握朝政,这样便可及时打点关系,游说着发动一次针对建贼的总攻。 也是因此,孙初阳进京之后,不论是阉党、西林党,俱都是笑面相迎,绝不会有丝毫的倨傲之色,甚至对阉党还要更加热情,如今辽东守军身处嫌疑之地,可承担不起得罪阉党的风险,便是平时,守军大将也都是八面玲珑,对朝中能说得上话的大臣,都颇多孝敬打点,求的都不是帮着说几句话,而是关键时刻,不要落井下石。 买活军入侵泉州,取下福建,此时朝野中震动方起,奏事折子还没有开始往上递,都在等各党首脑的眼色,也是因为这都是买活军报纸的一面之词,塘报尚未到京。这就形成一个很尴尬的情形,所有人都知道泉州出事了,福建都难保,但因为塘报还没来,大家看的都是买活军的报纸,这就导致目前没有人敢于公然议论此事,因为这就承认了他们在看反贼的报纸。 消息传递的这段时间差,也给各方都留足了思量的时间,而且孙初阳以为,锦衣卫的线报其实应该也到了,阉党这里思考的时间要比西林更为充裕,只看田任丘今夜设宴时轻松的神色,谈论买活军时那随意的口吻,便可知道,朝廷恐怕是要结好买活军,而很可能九千岁暂时避罪下野后,阉党要由眼前这个锦衣卫都督来主事了。 田任丘上位,对西林来说其实也是个好消息,此人虽然是锦衣卫、阉党中坚,但此时在士林中名声还不算太坏,也颇与几个西林中坚交好——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官场就这么多人,除了内宦是真正无依无靠没有根基,其余人在官场中混,多少都能交到和自己立场不同的朋友。孙初阳虽然依旧有些忐忑,但心情比来之前要好得多了,尤其是朝廷结好买活军这个判断,对辽东守军是个很大的好消息。 这好消息,比什么酒都更上头,孙初阳一向是个大胆之人,喝了几壶酒,又被这好消息一激,血涌上头,只略做寻思,便笑道,“都督是要听实话,还是听场面话?” “自然是实话!” “实话便是,”孙初阳伸出了大拇指,冲上晃了晃,“这文章,写得是小猫咪上树,真他娘妙上天了!”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便齐声大笑起来,田任丘一口酒全呛在胡须上,“看来是写到初阳心里了!” “出言不雅,都督恕罪!” 酒宴气氛如此轻松,孙初阳也是越发起兴了,自己又饮了一杯酒,笑道,“后生我自幼便也有些血勇,只觉得男儿立功沙场,跃马白山,才不枉是活过了这一回,功名当从沙场取,蟒袍须由敌血染,这方才是大英雄、大丈夫,但真正到宁锦一线作战,初初那一二年,所见者,所闻者……” 他的情绪有些低沉了,酒似乎也醒了一些,摇头叹息道,“唉,当真是!惨绝人寰!暗无天日啊!田都督!那些流离失所、辗转泥尘甚至彼此相食的,也是我汉家百姓啊!朝廷暗弱,受苦的还是百姓!我敏朝百姓当真苦啊,都督!” 屋内的笑声慢慢地停了下来,这些衣裳光亮的男人们脸上的笑容逐渐也显得勉强了,彼此交换着眼色,又窥探着主上的面色,田任丘面容肃静,端酒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他慢慢地放下了酒杯,甚而有几个清客有些不忍,想要抢先呵斥孙初阳,把局势缓一缓—— “说得不错!” 田都督一声喝彩,将孙初阳吓了一跳,一并几个心腹清客都面露惊容,唯田任丘半点没有不适,仍肃容说道,“两军相争,百姓何辜?辽东的百姓,这些年来是受苦了,买活军别的不说,为辽东运送粮饷,并运百姓离开辽东,这两件事,是做得没有毛病的。” 这就等于是以他的身份,为这两件事背书定性了,孙初阳又惊又喜,甚至还有几分不可置信,就这还不算完,田任丘并不计较他其实在回避给《政治、国家、文明》那篇文章定性,而是自己说道,“至于说谢六姐发的那篇文章么。” 他随手指了在一旁伺候着倒酒的侍女,笑道,“你是叫青荷吧,我记得你识字——看过我说的这篇文章吗?” 。 189 孙初阳赴宴(下) “回都督的话,婢子虽然识得几个字,但却疏懒得很,平日里是不怎么看话本子的。” 青荷生得清秀,不过,能混到锦衣卫都督府上的内花厅伺候,为人必定机灵,闻言便微微福了福身,抿唇笑着答了一番极妥帖的话出来。田任丘指着她笑道,“你们瞧瞧,这妮子竟是滴水不漏,打量着我不知道呢,你们私下不但看,还抄!抄上头的笑话、,读给太太、老太太听,至于第一版、第二版的政论农言,只怕也没有少看吧?” 俗话说得好,家不齐,何以平天下?没想到田任丘身为锦衣卫都督这样的大人物,对自身门户的把握竟还如此仔细,众人心中不由都有些佩服,青荷也不敢再分辩什么,慌忙跪下叩头道,“请都督恕罪,奴婢平日多在内花厅服侍,少去老太太、太太身边,只偶然从姐妹处借阅些传抄的笑话剪报本子,的确是没看过那篇文章,若是都督用得上奴婢,便请将报纸赐奴婢一观,奴婢读书还算快的,不至于误了都督的兴致。” 田任丘挥了挥手,一个清客连忙从怀中取出报纸,递给青荷,青荷口中念念有词,小脑袋飞快地从一边转到另一边,不久便将报纸双手奉还,孙初阳此时酒意已逐渐消褪,见她读书如此之快,不由暗道,“此女有些捷才。” “读完了?你读书一向是快的,那你觉得他说得有理么?——别说漂亮话,只照实说来。” “这……奴婢实在的没有太看明白。”青荷便有些惶惑地说,“上头的话,着实是深奥,奴婢只粗通文墨,不懂得这些大道理。” 她确然是很真诚的,几个清客也不由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彼此说着‘深宅妇人,在所难免’的话,田任丘也点头笑道,“是了,你自小在我府中长大,一年能出去一次‘走百病’而已,只怕连现在的年号都不太清楚。外头的事情,确然是不知道的,连辽东现在正在打仗,怕都也只是迷迷糊糊的,略知道一点影子,反正又不短了你的吃穿,知道这些做什么呢?便是读书,也不好读得多了,若是被人知道你爱看书,那你就不好再在我的书房里服侍了。” 在书房里服侍,不懂文字是不行的,但太懂了,主人也不能完全放心。能懂得一点,可以归置文书,却又还不至于懂得其中的意思,对青荷这个服侍着锦衣卫都督的丫头来说,的确是最好的状态,由此可见,哪个行当都有自己的门道在里头,不细加琢磨,很难体会到其中的幽微讲究。田任丘虽点破了青荷,却也并不指责,只道,“那我便这样问你,若是有一日,我死了,你们换了主人家,你当如何?” 青荷眨巴着双眼——她其实是很聪慧的,并不说客气话,“我便在新主家好生服侍做活,逢年过节暗暗在心里祭拜老爷,念老爷的好。” 田任丘也不由笑道,“行了,念我的好就够了,甚么暗暗祭拜的话,说了令人肉麻。那我问你,倘若朝廷的天子换人了呢?不再姓朱了,姓了别的,什么谢啊、高啊……那么你当如何呢?” “我……便继续做我的事呗。” “诸位看看,”田任丘向四周说道,“所谓小民难知大义啊,不错,横竖谁家天子,也耽误不了她做她的事,她虽然识得几个字,但也没念过什么书,又哪里知道我们朱家天子对她的恩义呢?” 最后这句话,似乎带了淡淡的讽刺,让人不知道田任丘是在笑话青荷,还是在讽刺朝廷,众人均微感尴尬,田任丘又问道,“那倘若这新上台的天子,是异族人呢?” 青荷便瞪大了眼,“异族人,是天桥下卖艺耍把戏的鞑靼么?开羊肉铺的回回?” “自然不是,是北面的建贼——若是有一日建贼入关,不再许你再说官话了,你该如何?” “不说官话?那我该说什么话。”青荷的北方官话说得很标准,声音脆亮。 “自然是学说他们的建州土话,写他们的建州字了。” 青荷面上便立刻浮现出了淡淡的反感和厌恶,这个一向笑面迎人的小婢女,第一次有了负面情绪,“那自然是不成的!” 为何不成,她便说不上来了,孙初阳几人也不觉诧异,这其实更符合他们对百姓的认知,即便青荷是识得一些字的大户婢女,在她的专业领域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的道道,数布料种类能数出几百种来,甚至还能记账盘库……但外院小厮、内院婢女们,甚至是不识字的女主人们,对于政治是丝毫没有认识的,她们也用不着有什么认识,只需要能管好后宅的事便很不错了。 他们依然和孙初阳、田任丘乃至有功名的老爷们,属于两种不同的生物,除了说同样一种话,吃同样的食物,有时彼此还能发生一些联系之外,更多的时候,彼此间是丝毫也无法达成理解的,能够扮演好自己在生活中的角色就相当不错了。反而是买活军来送辽饷的那些军士,不分男女,都是读书识字,言之有物,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这才是少见的——孙初阳甚至还和一个最普通的下层兵士议论了半天辽东战事乃至天下大局,而他展露的,对辽东一带的见识,竟更远胜于那些天天和建贼抡刀片的辽东老卒! 但即便是这样没有主见的小婢女,也不愿异族入侵,她对于建贼统治这概念的反感,明显远胜于换一户主人家,又或者是换个天子。那么谢六姐这篇文章到底写得好不好,其实便也不言自明了。她所写的其实并不是一种理想,而是一种普遍的现象,那便是以百姓们的心理来说,能不换天子固然好,若是活不下去了,换了天子那也没什么不行的,只是如果换上来的是说着不同语言的异族,又要把百姓们如圆朝一样分了几等……那日子也是过不下去的,是要想方设法和这些家伙拼到底的。 孙初阳扪心自问,他实则是很喜爱这篇文章的,甚至反复重读了几遍,他以为文章不在于文采,在于简明扼要,能够传递思想,便是好文,虽然这篇文用语过于浅白,但阐述的道理孙初阳十分认可,如今国内几股势力中,他自然对朝廷是有最深的感情,但倘若有一天真要江山易主,那也是给谁都比给了鞑子强。哪怕……哪怕是给了买活军呢? 虽然买活军有太多离经叛道的地方,发型、衣饰……太多的规矩都和朝廷不同,甚至还是女主当道,并且有许多神神叨叨说不清的地方,但孙初阳承认,他吃了买活军送来的辽饷,也见到了(并且暗暗羡慕了)买活军的兵士,见到了他们上下平等的兵制,并暗地里深深地为之着迷…… 他还看买活军发的报纸,钻研买活军写在报纸上的算学题,孙初阳以为,买活军和朝廷虽然有许多不同,但根子上的东西却还是一样的,确如谢六姐所说,他们说一样的话,写一脉相传的文字,也一样重视农耕,一样讲究礼仪(虽然两边略有不同),买活军和建贼确然不同,而他看完那篇文章后,一下就接受了谢六姐的说法——买活军的确是如今华夏大地上一个次要的小政权,虽然它和朝廷是敌对关系,但和孙初阳这个国民之间却并非是完全的敌对,甚至于,他还因为买活军襄助他们来打鞑子,而感到彼此间产生了一种亲密的同袍之情。 自然了,这样的感觉,别说对着田任丘了,便是对着袁帅,甚至是恩师徐子先,孙初阳都不会轻易地流露,这是前线军人的大忌。不过双方心照而已,既然田任丘让青荷说了这番话,而孙初阳并没有反对,那么便说明两人在这件事上的看法是一致的。田任丘打发青荷道,“好了,下去歇着吧,找管家领些赏钱去,以后你不必在西花厅当差了,自在屋内多看些报纸,过几日,我要用着你了,再使人去唤。” 这话留了个钩子在,青荷也有一丝不安,只她还能沉得住气,行了一礼,便先退了下去。田任丘笑向孙初阳道,“初阳,你瞧,民心尚还算可用的。百姓们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还有一口吃的,心里便总是向着我们朱家天子,事态尚未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一切尚有可为!” 今晚田大都督说的话,都极有意思,很耐琢磨,这话要结合青荷的话,反着来听,什么叫民心尚还算可用?意思便是民心已很不可用了,百姓们快被逼到吃不起饭的地步,只要有人给他们一口吃的,姓不姓朱根本便无关紧要。实在这也和孙初阳的想法是一样的,孙初阳虽然也不喜童奴儿肆意杀戮关外汉民,但听说童奴儿要招抚汉民,除了为那些百姓松一口气之外,心里亦有些不安,不怕贼凶,只怕贼温柔,这些关外汉民,如今还有个两三百万是至少的,若是都建贼安抚住了,有了一口饭吃,哪怕是不比从前的日子,就这样作养个几十年,只怕……不说死心塌地跟随建贼,但或许也便被养成顺民了。 越是这样的时候,便越不能让建贼有抚民的时间,而是要把他们打痛,把宁锦防线往前扩展,最少要和狮子口连成一线,有更多的土地腾出来,招引关外汉民,或者是送去买活军那里,都比留在建贼治下要好。他正要出言分说其中的道理,田任丘又道,“初阳,你在宁远造炮,工事进展得如何?” 这就说到孙初阳的软肋了,他不得不暂时放下游说的想法,答道,“惭愧,说到此事,的确不大顺利,别说红衣小炮,连红衣大炮都仿不出来,其中有几个关窍,下官始终想不明白。一个是沙膛、一个是炸膛,还有炮身和炮口的比例计算,铁水的配比,都需要试验——但这是下官才疏学浅,现既然有红衣大炮、小炮,那便说明炮肯定是造得出来的,只是咱们还需要研究罢了。” 对于西夷枪炮的看重,是徐子先这一系川沙、华亭学子共有的特点,孙初阳便是因为精于西洋诸道,精明能干,又有军事之才,这才被派往宁远造炮。朝廷在这件事上是舍得花钱的,尤其是见识过买活军的红衣小炮后,连阉党都乐于出钱,只是进展得相当缓慢,并不能在几年间便仿出能和西洋人、买活军媲美的小炮,军器司能制作的仍是比较像火铳的小东西。田任丘一个清客道,“其实便连鸟铳,也是买活军制得好,他们的铁水一定是有秘诀,制出来的鸟铳,铁质匀净,没有一点沙眼,甚至还能磨出一种叫膛线的东西,虽然没有见过真东西,只是收到这样的消息,但也可见其在技术上的确有过人之处。” 如此一唱一和,孙初阳哪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说谢六姐那篇文章不错,买活军和朝廷的矛盾,不过是政权之间的矛盾,和国家之间的矛盾不同,要先对付国家之敌,二说如今民情危急,已经到了几乎要不可收拾的地步,三说买活军的技术的确有过人之处。这是要公然向买活军学习技术的意思了?! 他又惊又喜,一颗心怦怦地跳了起来,简直不可置信,又有些本能的畏惧——正所谓枪打出头鸟,此事一旦挑明,必然引来朝野大哗,若是西林党的主张,那倒还好,西林党工于言词,总能设法戴几顶冠冕堂皇的高帽子,即便此事不成,也足以脱罪。但此事由阉党主持,且还是锦衣卫都督出面,他若是接受了田任丘的招揽,便等于是脱出清流,只怕从此后士林间的名声,是别想要了,甚至于将来阉党失势后,坐罪下狱,也未可知! 但即便如此,求知的喜悦依然压过了其他,孙初阳心急地探长了身子,“都督可是已探明了铁水的配比?这可是大好消息!若能得知配比,我等必定能在数年内仿出红衣小炮!” 田任丘笑道,“这个倒是没有,不过,我们的细作混入专门学校之后,倒是设法寄回了一本教材。” 他亲自到后堂取出一本薄薄的手抄册子,“其中有一章高炉炼铁,或者便和铁水有关,只买活军的教材,没有学过他们前头的书册,是很难看懂的,我们找了不少铁匠,均是茫然难解,今日我便做主将此书交给初阳你,只盼初阳你能传来捷报。” 孙初阳接过书册,匆忙翻看了几页,便知道必不是赝品,虽然仓促间不能读懂,但仍是大喜过望,起身郑重作揖,口称‘谢过都督’,语气已比之前要亲热得多,又道,“都督尽管放心,必定呕心沥血,不令圣上——与都督失望!” 他跳过了九千岁没说,田任丘笑容不变,只多了几分鼓励,拍了拍孙初阳的肩膀,笑道,“如此,你这几日便有事做了,先好好看看这本书,有什么疑难的也不要着急——若是运作得好,再过一段时日,或者有机会将你派去南面,你可知道,你老师徐子先徐大人,被买活军掳走之后,已在云县主持修一本新历,日子过得颇为不错,届时师徒重逢,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问他!” 孙初阳久在辽东,消息不太灵通,只知道买活军袭掠沿海,华亭县也受到骚扰,还曾写信给老师问安,不过徐子先并未回信。此时信件丢失实在很常见,他这半年多来,并未收到家乡其余来信,公务繁忙也没太放在心上,直到此时方才从田任丘口中得知此事,不由愕然道,“先生竟被掳走了!此事我竟没听到别人说起。” 田任丘不由和宾客们相与一笑,孙初阳这才反应过来——他亲近的朋友,自然有许多也都是徐子先的弟子辈,若徐子先真的是被掳掠而去,那么至少奔走串联,请求朝廷救援的书信是要写到他这里来的,如今其余师兄弟绝口不提,一副竭力淡化的样子,那么其中的猫腻也就不问可知了。 移鼠在上,徐师竟从贼了……而且听田都督语气,在买活军中还颇为收到重用,竟连夙愿中惦记了多年的新历,也都在云县开修了……孙初阳心情有些复杂,但亦是拨云见日,终于完全明了田任丘招揽自己的来龙去脉,当下表态道,“下官定然拿捏分寸,为都督探听消息,届时若能救回老师,还请都督周全!” 自然了,到时候若能救回老师,其蒙田任丘深恩,从此也再难保持中立,必当成为阉党——不,是都督党的一员。孙初阳心中也是暗自凛然,对田都督更为提防,此人野心,只怕非止一日,九千岁下野,只怕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他便立刻开始码自己的盘子了,而且步子迈得比九千岁更大得多,九千岁还只是和买活军做生意而已,这田任丘,却是又往前迈了两步,这两步若是被他都走好了,便连一向是朝野公认的买活军专家,之江镇守太监王知礼,也要瞠目其后,推他做这朝廷中第一的‘知贼派’! 的确是敢想敢干,只不知道此人日后结局如何。孙初阳心中不禁有几分惴惴——不论是以辽东将官的身份,还是徐子先弟子的身份,此时他都是别无选择只能入伙,此后安危,便要不情愿地与这胆大包天的田都督捆绑在一起了。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谢六姐的那篇文章,还有在买活军里混得风生水起的老师,孙初阳的心又定了一点。他本身就不是什么道心很坚定的人,对于圣贤之学也多少有些不以为然的态度,所以便很轻易地被《政权、国家》打动了,当然,要他现在就投奔买活军,那孙初阳办不到,他不能抛下在宁远一起吃苦受累的兄弟,但如果有一天形势实在是不好,他也已经尽力了……那,不是还有老师么…… 有了孙初阳的表态,田任丘便为自己这里拉拢了一系强援,最重要是这个借口找得好,徐子先的安危是面大旗,他的学生们便不能反对朝廷与买活军结好,而且这些实干派、技术派,如今很多都在九边为官,又能拉拢、结交不少将官,要比九千岁这般完全令出于上,到处派宦官监军,指手画脚,更能做出成绩。 田任丘虽从阉党上位,但却不会只限于阉党的基本盘,此时笼络了孙初阳,他心情极佳,又与孙初阳共饮了几杯,孙初阳还想探问田任丘的具体政策,只是此时夜已四更,天边曦色微露,只得暂且作罢,今夜的所得,已超过事前所想太多,足够他好生消化一阵子了。 起身告辞时,田任丘又从书房中取出一份报纸,递给孙初阳,笑道,“初阳,你久在军中,难道不好奇买活军是如何打仗的么?这份报纸是昨日傍晚才送到我这里的,今早方才送入宫中去,你还要比皇爷更早一步看到呢。仔细读读,若有什么启发,随时找我。” 他这本只是为了示好笼络,但对孙初阳而言,却又是添了难题,他本已疲倦至极,打算回驿馆去大睡一场,但得了这份报纸,听说其中刊载了买活军的具体战况,又如何忍耐得住?一路驱马回到驿馆,拿冷水洗了洗脸,慌忙就打开报纸,先看头版——讲的是鸡笼岛‘开发’,这个也极为重要,但暂且按下,又往下翻了几个版,这才在第六版看到了大字标题。 “我在买活军当水兵一……什么,可恶!居然是一!”他不由叫了起来,心中陡然涌起了对发明‘连载’那人的无限恼怒,但亦是没有办法,无可奈何地往下看去,才看了几行字,便是神色一整,睡意全无,把一盏凉茶都放得热了,犹是浑然不觉,全神贯注,逐字逐字地咂摸了起来…… 190 我不信! 以孙初阳的品级,想要在辽东和疁城老家之间自由通信,显然是还欠了点儿,因为他养不起一个专门送信奔波的健仆,便只能托了送军需的队伍一站一站的往回带,到了京城再转驿站送去。他给别人写信还好些,别人要给他写信相当的困难,因此他和关内的亲友联系是比较稀少的,但买活军的报纸却可以做到期期不落,因为买活军经常去狮子口送粮食,会带报纸来,而他们的报纸送到京城之后,也会有人收集了按时送到宁锦前线。只是有时候会久久不到,又忽然一次性到几期,时效性并不能算很强。 若要孙初阳说,这报纸也是越办越好的,不知是哪里找来了什么能人,此前第六版、第七版的报道,多数都淡而无味,只有一些本地的读者来信,是值得注意的,提到了他们治下的一些社会现象,其余都是些可有可无、平铺直叙的文章,还不如笑话有味儿,第八版到第十版,有一个栏目是孙初阳很喜欢的,叫做趣味歇后语,还有成语考证、方言考证,都搔到了他的痒处,至于话本,那就更别提了。孙初阳在九千岁和叶首辅门房候见时,都见到有一样来拜访的小官,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射雕英雄传》,也有看《蜀山剑侠传》的,究竟能考上举人、进士的品味较为雅驯,并未见到《斗破乾坤》的爱好者。 但这几期以来,编辑或许是换人了,接连推出了几篇报道,都相当扣人心弦,而且言之有物,绝非虚构。这篇《我在买活军当水兵》,也是如此,像是孙初阳这样熟悉兵事的,一看就知道必定是采风使找到了一个真正的水兵,复述他的所见。先介绍一天的起居时间,当班时什么时候起来,去哪里吃饭,吃完饭又做什么,编成什么班组…… 外人想象之中,似乎当兵的总在挥刀来回砍杀,或者是摔打一身的武艺,只有真正当兵的人才知道,当兵的首先要找班组,其次要考虑到自己吃什么、穿什么,接下来才是习练什么兵器,而和个人的武勇相比,结阵是否熟练,能不能及时变阵,该如何防敌军冲阵,如何辨别旗号、鼓声……当兵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很枯燥无聊的,而且一天也不是总训练,甚至可以说训练占的时间并不多。 剩余的时间做什么呢?要当值守卫,要做活修筑各种工事,要行军,要出去侦查,要保养盔甲、兵器,如果搞军屯,那还要去种田。什么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军中禁酒,至于说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样的场面一年也不过几次而已,而且后果往往非常惨烈,战后的气氛也很低迷……这也是很多军队军纪不佳,主将放纵士兵抢掠的原因,一整年下来,辛苦、枯燥、无聊、压抑,饷银便是拿足了也很微薄,前途未卜,生活总是吃苦,若不给一些盼头在,军队是真要哗变的。 孙初阳在前线呆了两三年,宁远那带着血腥气的风似乎都吹进了他的骨头里,这样一个老军务看这篇报道,是真的能看出滋味的。买活军的这个小水兵,年纪十九岁,入伍三年多,还介绍了他的来历——他是衢县的住民,因为常常在衢江捕鱼,非常熟悉水性,衢县被买活军攻克之后,因为他聪明伶俐,在扫盲班表现很突出,身体素质又好,经过一年的观察,顺利入伍,成为了云县水军的一个小兵,被编入了甲板队,平时的活计,除了刷洗甲板之外,各处有货都需要他们来顶上,级别仅比后勤兵高上一级,说他是小兵,那是丝毫不假的。 因为是水师,夜里也能航行,因此水师船上是三班轮流的,岗位上永远有人,这个小兵如果轮中班,每天就是中午12点,吃完午饭后去当值,一直到晚上八点多这才下值,他第二天早上六点就要起,起来之后还要互相组织着上课学习,进行一些额外的勤务,譬如自己护具的保养,个人卫生的维持等等。这样算来,他的工作是满辛苦的,要比宁远这里的兵劳作时间更多一些。孙初阳看到这里,便很关心他的精神状况,因为宁远的士兵很多都有士气低迷的时候,这也是将领们面临的一大难题。 这就可以看出来,这编辑或记者,是个懂行细心的人了,他在这里插了括弧中自己的一句问话,便是询问这个小兵平日是否感到疲累,会不会感到沮丧枯燥,而小兵则表示训练虽然辛苦,但吃得非常好,而且报酬也高,政审分又加得多,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苦的。他们平时吃饭,白米饭吃到饱,这个都已经不屑说了,冬天是顿顿可以见荤的,夏天也每顿都至少能吃两个鸡蛋,一个月的报酬,如果是在驻地训练,那也有个两千的筹子,而且部队里包吃包住,这两千是尽存起来的,在买活军里干上几年,回家买个大房子实在是不成问题,而且政审分还高,便是有一日不当兵了,也不愁找不到工作。 连一个小兵每顿都可以见荤腥!孙初阳一开始是嗤之以鼻的,甚至因此觉得熬夜仔细读报的自己有些傻,但很快便将信将疑,最后更患得患失了起来,倘若……还真是真的呢?他所见到的买活军,个个肤色黑里透红,是一种健康的深色,身上肌肉虬结,谈吐却又都很大方,便是甲板兵的见闻也十分的广博,这些都和文章里的叙述是能吻合的。倘若不能时常吃到肉,这样的身板又是如何作养出来的?如果不是天天上学,哪来那么渊博的知识? 若是如此,买活军的士兵,哪怕是最基础的小卒,也和敏军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买活军的小卒,对应的应该是敏军这里的中级将官,只是少了些沙场上的见识而已。孙初阳心中也是暗惊,他决意将这个问题记下,若是有机缘见到老师,再当面向他打探。 再往下看,便是这小兵关于泉州之战的回忆了,先说了他们航行去泉州的日常,说到如何向领航员学习通过大罗天星盘测量星座角度,确定自己所在的经纬,再确定前进的方向,又介绍了自己在课上学到的知识:这就是如今西洋人掌握的叫做‘六分仪’的东西,西洋人通过六分仪和经纬度、世界地图来确定自己的方位,并还在不断地探索海图,丰满着世界地图上尚未被探索的角落,这也是他们之所以能做世界航行的倚仗。 原来如此……孙初阳这时候不觉得自己浪费时间了,反而有些开阔了眼界的感动,《坤舆万国图录》原来便是这样一点点探索出来的……只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西洋人的船未到的地方了。可惜的是,他所接触的传教士,并不像是老师所交往的利师傅那样博学,这些知识他是没有说过的,只和孙初阳谈些算学,孙初阳曾写信问他造炮的事情,回信中也没有得到什么帮助。 这样说来,买活军给孙初阳的帮助,其实已经不亚于传教士了,这让孙初阳对自己刚皈依了没有几年的教派,感到了一丝懈怠。他又把六分仪给加入了询问的名单里,并且突然很想知道这个小兵的名字——虽然就是个普通的甲板兵,但因为看了他的报道,便仿佛也对他多了一些兴趣,这又是孙初阳很少体会到的一种新奇的感觉。 再往下看去,便说起了到泉州之后遇到的第一次战事——福建水师迎战买活军水师于泉州港前,摆出了要打的样子,而且还动用了弗朗机炮,这个东西是孙初阳很熟悉的,他一看到就开始摇头:弗朗机炮是不可能打过红衣小炮的,这二者的射程完全就不是一个档次,红衣大炮的射程都要胜过弗朗机炮,更不说红衣小炮了。 果然,接下来的记述和孙初阳预料的一样,这个小兵竭力地还原了当时的场面——班长们一声令下,这艘打头炮的鸟船上,像他们这样的甲板兵,便按照操练时一样,奔跑着搬来了炮弹匣子,炮兵将其填装了进去,在哨声和呼喊声中,测算角度,船头炮试射……当福建水师还在不断往他们的船队慢慢驶来的时候,试射炮已经确定了射击角度,于是三艘当前的水师船还没进入弗朗机炮发射范围,便被轰断桅杆,彻底失去战斗能力,其上的水手只好跳船逃跑,游到附近的船只上,攀着绳索往上爬,有些水手的水性或者运气不好,跳海时受伤了,便被海浪吞没,只是冒起了一丝血色,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这就是如今的战争了,披甲血战不会出现在第一阶段,第一阶段一定是双方以炮对轰,譬如现在坐镇宁远的十二门红衣大将军,便是敏军最大的武器,也是建贼梦寐以求的东西。因为没有火器,建贼便根本无法进入红衣大将军的射程,这根本不是人力能填补的差距。 孙初阳也从报道中读到了类似的结论:这个小兵认为,海军就是比船坚炮利,如果买活军能够造出来真正的铁船,或者是铁甲船,配合他们的红衣小炮,那么他们在海战中就是无敌的。不论敌军多么勇武,也无法跨越船与炮的鸿沟。 “果然如此!”孙初阳不禁也有了几分激动,“还是要造炮!工巧之物果然无用?实则未来之世界,必然以极尽工巧为主,唯恐其不细不精!”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读到了小兵对这场战争的想法:在真正开始作战之前,他很激动,还有点害怕,因为的确对面是战斗经验远胜于自己的百战老兵,小兵有点怯场,但开打了以后,小兵忙得顾不得想这些,直到看到其余的敌舰开始后撤,他才感到一阵不真实的感觉,觉得战斗又太过简单了,和想象中的波澜壮阔完全不同。 此时再看海中载浮载沉大声求救的水手,小兵也感到了一丝不忍,并且想到了谢六姐前几期刚发表的《政权、国家、文明》,感到他和这些水手之间,实际上也是同属于华夏国的百姓子民,既然现在已经没有在交战了,他的敌意似乎也消失了,甚至于有些想要援救这些可怜人。 “……”如果是以前,虽然彼此敌对,这些水手和孙初阳都是敏朝人,而小兵是买活军的人,孙初阳也会嗤笑一声‘妇人之仁’的,但现在他有些沉默了,甚至隐隐地还认同了小兵的看法,觉得他的想法也可以理解,甚至盼着买活军下达援救的指令。 买活军没有让小兵失望,也没有让孙初阳失望,很快,附近的几艘舰艇都收到了船长的命令,让他们抛绳救人,同时跟从敌船前往码头。小兵欢欣之余,一边抛绳一边又有些困惑——他觉得现在攻城是不是还有些早,还有至少二三十艘舰艇隐藏在码头附近,如果贸然靠近码头,会不会被瓮中捉鳖? 但很快,小兵便发现了这么做的必要性,他原本认为已经结束的战事其实才刚刚开始,而且虽然身为水军,但他的大部分杀戮都是在岸上完成的——很快,他们就被纠结起来,穿戴上了皮甲,追着水师到码头之后,便冲滩在附近登陆,到这一步为止,小兵都没有杀人,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冲滩登陆时他们背后是有船炮保护的,而且其实也没有人来袭击。 随后,他们便根据队长的指示,跟着冲上岸的溃兵一道,沿沙滩往附近的村落跑去,不过因为他们披了甲,速度比较慢,溃兵还是跑到了前面,队长便大声叫他们快冲,让他们去保护村民,而当小兵顺着羊肠小道跑到村口时,便见到了让他倍感愤怒的一幕—— 连载在此完结,很显然是勾引着大家往下看《敏末海军一小兵二》,不过孙初阳是不会被这个钩子钩住的,他面无表情的搁下了报纸,轻轻嘀咕了一声,“杀良冒功……” 除了杀良冒功之外,还有一点,便是要宣泄士兵们沮丧的情绪,让他们掳掠一些细软来,作为兵败的补偿。孙初阳对这样的事情是不陌生的,这种事情发生得是否频繁,全看将领的良心,将领有良心,克扣得少,粮饷发得足,士兵吃得饱,这种事情就少一点,但这样有良心的将领,又哪来的钱来送礼呢?不打点,他如何能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呢? 要搞钱,那就只能私下做边关生意,又或者收留流民去囤地,这些家破人亡,千辛万苦从建贼手下逃到关内的流民,过的日子也只是比在建贼手下好一点点而已,侍奉的主子从喜怒无常、粗暴残忍的建贼,换成了一样粗暴,只没那么残忍,语言也至少可以交流的汉人兵将而已。 是以,流民们更情愿去东江岛,东江岛的毛总兵,固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而且也和建贼做一点生意,但待流民似乎比宁远一线的兵将要好一些,而宁远这里也乐得少一些流民投靠,他们还怕收留了奸细,又惹来口舌官司。只有家破人亡的辽东百姓是最苦的,天下之大,唯一的去处,似乎只有那茫茫海面,是最后温柔的归宿,其余所有的路,都浸透了血泪与苦楚,从金京到宁远的路面,是用辽东汉人的血肉一寸寸铺起来的,交战的双方,脚下都沾了血腥。 但……那有什么办法呢?圈起来种地,那就是大将军的人了,好歹有个靠山在,而若是分给他们土地,又能耕种多久?营啸、溃兵、逃兵……这些手持利器,能吃到干粮的壮年兵丁,一旦离开了组织,便是大害,只要十个、二十个进入村庄,那便是挡不住的杀戮。兵这东西,不都这样……除了将领们身边的亲兵,能够令行禁止,军令如山,但将领们差遣的,除了亲兵之外,不也要有漫山遍野的小兵么? 这世上,又哪有不掳掠百姓,不杀良冒功的兵啊?哪有为了素不相识的敌军百姓,冲下舰艇,披着厚重的板甲,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发疯地撇着腿,跑向敌军境内的兵呢? 记忆中那些非人的画面,慢慢淡去,或许是因为一夜未眠,孙初阳的眼睛不觉已熬得通红,蓄满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他忽然倔强地将报纸推到了一边,站起身走到窗前,平抑着自己的呼吸。 “我不信!”他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兵!” 191 脸都不要了! “真是脸都不要了!” 七月里,吴江府一处小小农庄中,也传来了这样不悦的评语,一位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将手中的报纸丢到了桌上,“这是欺负良善百姓不懂军事吗?竟公然说谎,可见其已撕下面具,益发贪婪无耻了。昌逢一家屈身贼下,难以脱身,十六妹更不得不侧身其中,为反贼做事,当真是委屈至极,令人担忧!” “嘘。”在他身侧,和他对坐的妻子便连忙举起手指比了个手势,“姆妈若是知道你又偷看报纸,没有专心读书,咱们便又要吃挂落了——连我也要被埋怨呢。” 听到妻子这么说,叶仲韶便忙捉住了妻子的手,放到唇边歉意地轻轻吻了一下,对她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知道了,知道了,好宛君,我全听你的,只莫要再把报纸藏起来了——你们都看过了?” “嗯。”妻子沈宛君点了点头,“是君庸送来的,他也和你一样,大骂青贼无耻,愚弄百姓,无所不至,实在是过于荒唐。” 她所说的正是自己的胞弟沈君庸,叶仲韶是自小在亲戚袁黄家长大,袁黄乃是江南名士,长于边事军务,叶仲韶对于军事是有颇为深刻的理解的,而沈君庸则是自幼便好谈兵,且这几年多次前往京城边塞游历,对于当地山川地形了然于心,这两人,或是亲眼见过战事,或是听长辈讲过统兵要点,因此对于报纸上那篇《我在买活军做水兵》的连载,无不是嗤之以鼻。 他们不是不相信溃兵会去劫掠百姓,而是不相信买活军的兵士会这样着急地去保护百姓,《水兵一》倒也罢了,《水兵二》里,整一篇的记载都完全是胡编乱造——第二期里,说了那个水兵在村口,见到了溃兵在村中持刀逼迫村民,杀了一个敢于抵抗的百姓后,便立刻怒从心头起,也拔刀扑了上去和他拼杀起来,并且心中完全没有了对于杀人的忐忑,以及对这些溃兵的怜悯。 【不敢和敌人拼命,却敢杀害百姓,这样的人死不足惜!】这是文中他的念头,随后,这水兵便发现,一旦单对单的搏斗起来,对面的兵丁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他们的兵刃只能伤害手无寸铁的百姓,但对于穿了板甲的买活军兵士来说,哪怕是被砍到了,也压根就不会对要害造成什么伤害,他们穿的是胸甲,又有头盔,敌人挥刀来时,要砍到手臂是不容易的,多数都是朝着躯干,他们闪身躲开之后,瞧准了先一刀,便多数能造成重伤,再一刀出去就是一个人头落地。 他们在平日里进行了很多的劈砍练习,这种单调的大量挥刀实验,使得此刻的战斗几乎就成了一种本能。压根就不存在任何的困难,很快的,溃兵们顾不上□□百姓了,而是改为四处逃窜,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跑不过水兵们。这个水兵记载了自己平时常做的负重跑训练,他们经常要背负四十斤的重量进行越野跑,而此时没有负重,唯独的重量就是身穿的胸甲和头盔,加在一起不过是十七八斤,简直可以说是身轻如燕了。 他们毫不费力地就追上了那些沿着官道往前逃跑的溃兵,并且杀掉了不少,虽然其中有些兵还没来得及劫掠这个村庄,但水兵坚信,若是被他跑到下个村庄去,他是一定会作恶的,因此他半点都没有不忍,反而感到保护了百姓们的满足。 主要的困难,其实不在于杀敌,而在于和当地百姓的沟通,这个水兵是之江人,泉州的百姓们也不会说官话,在船上他就反复地学会了几句本地的土话,‘我是六姐的兵’,‘不要跪,不杀人’,‘回家关好门’,但或许是因为紧张,他的口音不好,百姓们听不太懂,到最后他们这些外地的兵便只好喊起来,‘azoo’!‘azoo’!而本地的百姓,便一下安定了下来,顺着他们的手势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由那些会说本地话的十八芝老乡上岸来做向导,进一步寻找上岸的水师溃兵。 这一天的军事,就这样过去了,到了晚上,他们还问百姓们买菜来炒着吃,炊事兵也上岸来做饭,他们这些兵士找了一天的溃兵,个个都杀了几个人,也有些人受了轻伤,军医便上岸来给他们包扎,并且记录了体温。当天晚上,海面上灯笼点点,都在不断的移动,哨声、潮水声和桨声混在一块,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们便收到了消息:福建水师有几艘船乘夜跑掉了,剩下的船胆子小,没有跑出去。 接下来便是一段很长的战略相持期,在这水兵的描述中,水师每晚不是有船‘反正’,就是有船往外跑,海战的情况是再没有过了,他们清扫了溃兵之后,第二天便在村子里驻扎了下来,立刻开班教百姓们拼音,并且查看了耕地,要改种土豆。总之每天忙的都不是一个士兵该做的事,如此到了第七天,水师射箭传书,集中了剩下的力量,分为三条路,想要从中切断这条突入陆上的人马和船上的联系,并且联合泉州城的守军,派了精兵来劫杀上岸的这支水兵。 虽然前面的叙述也无疑夸大了买活军的勇猛,但最让叶仲韶和沈君庸反感的还是接下来的部分,水兵说,本地的百姓们一看到船只的动向,便立刻前来示警,让他们尽快逃走,并表示愿意用生命为他们争取时间。双方不由发生了争执,最后还是水兵们守在村口,让百姓们尽快逃往山里——泉州城是可定进不去的,城门早就关起来了,现在百姓们是只出不进,都从西门往附近的乡镇里逃跑。 为了渲染买活军得民心,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谁不知道百姓都是畏兵如虎?便是敏朝最强盛的时候,也没有人写这种东西的,最没良心的文人,也就是不去提及民间因兴兵而起的种种惨状而已,谁知道买活军居然到了这样的地步,完全开始编瞎话了,甚至到达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步,且不说肉麻至极的彼此争死,只说什么兵士开班教人识字,这是兵士能做到的事吗?不是说自己随便认得几个字,就可以做老师的,至于说查看土地,这种也无非都是欺负读者没有实务经验,按这个兵士的年纪来说,前文提到了他今年十九岁,之前都是打鱼为生……这样的人懂得什么种田啊!破绽百出,还是那句话,脸都不要了! 这第二期,便完结在了岸上水师与泉州城的守军同时来袭,这支孤军决定结阵死守,为百姓们争取逃跑时间的节点上。这种明知他在胡说八道,却还不肯一次性胡说完的缺德做法,便更让人生气了,既然现在泉州已经落入敌手,买活军还在不断向福建道内的州府用兵,一副要将福建道收为己有的样子,那么便可以肯定,这个水兵应当是没有死的,所以这一次的险境也一定是平安度过,叶仲韶一面觉得荒谬胡说,一面又忍不住好奇他会如何脱险,毕竟买活军在岸上这一侧的队伍不过是百余人,而水师、泉州守军却是动用了至少上千人前来攻打,按照道理,他们是很难幸免的。 “说不准下一期便告诉你,这个水兵死了。”妻子便和他开起了玩笑。 “那就更可恶了,怎么能把这个……这个主角给写死!”叶仲韶立刻表示了更高的反感,“唉,买活军做事,真是随心所欲,没有丝毫廉耻可言,简直难以想象昌逢夫妻在其中是如何委曲求全。” 沈宛君自然不会反对丈夫这绝对正确的见解,只是问道,“那,十六妹的信该如何回呢?船都雇好了,若是不去,只怕凉了她的心。” 她说的是最近报纸上在议论的另一件事,那便是关于缠足带来的危害,这件事引起的议论当然不如买活军出兵泉州这样的大新闻来得广,但其实影响到的人家半点都不少,因为谈到的是和子嗣、生死有关的事情,大多数会给女儿缠足的人家,读到这篇文章后都会有所触动,而打算给儿子说亲的人家自然便更要小心了,缠足女子会难产,婴儿也会更孱弱——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宛君也缠足,不过她自己的身子是很好的,生下的孩子也都很康健,没有一个夭折。但叶家可不会因此放下警惕,他们家亲族朋友之中,难产夭折的女子随随便便都可举出十几个例子来,说起来的确比农妇是要高得多。只是从前无人把缠足和难产联系在一起而已,一旦有文章道破了其中的关联,便立刻恍然大悟,此时再看去,在在都是证据,教人怎么能不后怕心惊? 便连老夫人,听到这个说法,也是悚然而惊,亲自要来报纸研读过了,并且和沈宛君商讨了半日,隐晦地问起了沈宛君她们姐妹依照买活军的办法避孕的效果——她此前一直是知道的,只是没有细问,而一旦沈宛君告知她买活军所言不虚,老夫人便立刻表示,叶家的女儿从此以后不准缠足了,而且找的儿媳妇也不能是缠足女,甚至还进一步地打听起了买活军所说的矫正鞋垫,是否可以在吴江本地定做。 不错,沈宛君按照买活军在报纸上刊登的办法避孕,已经有几年了。他们家已经有了五子三女,沈宛君如今也三十多岁,步入中年,加上家居狭窄,又无人帮忙打理家务,几年前听医婆偶然谈起了买活军处的避孕新法,便兴起了控制产育的念头,从医婆处要来了买活军刊发的避孕小册子——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到买活军的文章呢。 既然妻子有了这个想法,叶仲韶也就完全赞成,他平时要在学馆读书,家务由妻子打理,还要养育儿女,本也就觉得妻子颇为辛苦,既然有了这样的文章,他也不会因为是买活军传播,便对此完全嗤之以鼻,是很可以配合着试一试的。 由于沈宛君的信期非常的规律,而且按照文章介绍中的办法,可以分辨自己的排卵期,又精于计算,许多家中亲眷都向她请教计算安全期,如是几年下来,居然卓有 成效,而且比三姑六婆之中所流传的其余避孕偏方,要方便得多,也不用吃药,并不伤身,便是失败了,也无非是生下来而已,不比其他的偏方,或许会坏了自己的身体,又或许会让失败怀孕后的那一胎体质都差,使得众人顾虑重重,往往不敢尝试。 这种计算、观察的方法,只需要几个月的归纳和总结,便可确定自己的排卵期——并不是每个人的排卵期都是在经期结束后两周,这只是一个简便的计算方法,小册子里有详细的介绍,这样会阅读,能计算的女娘,便有了优势,避孕的效果自然也就更好了。 这是买活军的办法,在吴江沈家、叶家交际圈中,树立信用的开始,此后沈宛君便对买活军的知识发生了兴趣,并屡屡试验有效,譬如用烈酒为伤口消毒,发烧时不能捂着,而是要烈酒擦身降温,产婆接生时要用热水烫洗工具,自己洗手等等,还有买活军处流传过来的产钳,经由探问,接生时也有奇效,不知救了多少难产的女眷。至于农事上的一些小窍门,在佃户中试行,收效也很不错,叶家、沈家乃至亲眷们,之所以会重视买活军的这篇缠足文章,便是因为其上刊载的大量知识,最后都被证实是真实有效的,甚至比邸报还更真切,直到这篇为叶仲韶诟病的水兵之前,买活军的报纸似乎还没有弄虚作假过呢。 也因为买活军报纸上的信息,几乎都是真实有用的,叶家人也不能免俗,很乐于阅读报纸,甚至叶仲韶还和友朋多次高谈阔论、辩论尽宵,只是其母后有微词,认为这也妨害了叶仲韶进学,因此从此叶仲韶在家中才转为低调,不敢再高声和妻子谈论报纸上的内容,骂完了买活军之后,还要低声商议着去云县的事情,“十六妹信中所说,你怎么看?昭齐出嫁在即,若是今年不去,明年又要秋闱,必定是没有闲功夫应付这些的,不如便乘着秋后冬前,过完中秋,便交给君庸,让他带着一道去云县,冬日年前返回——应当是来得及的。” “可以是可以,但不知道母亲那处,是否准许呢。” 这一去必定是要几个月,很难完全瞒过叶老夫人——而且还是去反贼治下!说起来,确实是个大胆的决定,但叶仲韶也并非是孟浪之人,他之所以做如此安排,主要是因为去年开始,北方的局势大大缓和,妻弟沈君庸便返回南方,认为将来朝廷的心腹大患在南面买活军这里。决意在买活军和朝廷的关系还没有完全分崩离析之前,先去打探一番虚实,以备异日论兵献策时,可以有的放矢。 再者,他和妻子张华清在生养上十分艰难,张华清所生三子一女都是早早夭折,本来即便没有缠足这一说,也心动想去买活军处求医,去年沈曼君一行人南下时,张华清便有些心动,只是当时沈君庸没有归家,她不好擅自做主。如今看了这几篇缠足的文章,沈君庸便决定携张华清一道前去,订做矫正鞋的同时,看看能不能延请名医调养身体,并借此为名,游历一番。 沈君庸此人,才高性傲,但多年来行走在外,经验丰富,素来是最妥当的一个人,若是能同行前去,有孩子的亲舅舅在,妻子和几个女儿不至于身陷险境,这是其一。二来,则是因为妻族妹沈曼君,和丈夫吴昌逢,去年去了买活军治下,是走的叶仲韶的关系,由叶仲韶的友人王凌介绍,投去给儿子治病,如今经年未归不说,还来信请沈宛君帮忙,说是已经和夫家说好了,要将自己的几个孩子都送去云县那里,若是沈宛君这里有亲眷前去云县,请她托人携带,免得几个孩子只有老家人伴护,叫做父母的很不放心。 宛君、曼君二人的父亲,均已过身,不过沈家在吴江极有名望,尤其是沈曼君夫妻,家中几乎都由她一人做主,不过即便如此,变卖家产前去云县,也是个相当冒险的决策,沈曼君在信中曾暗示姐姐,自己是因为治病欠了些债务,现在被买活军扣住了不放人,只能变卖了在吴江分得的一点家业做本,在云县试着经营生意,早日还钱。如此一来,孩子们便必须带去云县,否则留在本地只能寄居于亲戚膝下,恐怕要看他人的眼色度日。 若是沈曼君来信大谈特谈自己在云县过得多好多好,那么除了正统之辩以外,叶家人作为亲戚只有为她高兴的份,要说过去沾光,那是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的。正因为沈曼君一家在云县还欠了债务,而且这件事是由叶仲韶穿针引线,叶仲韶和沈宛君便都感到负有一定的责任。再加上沈曼君之前也提到了王凌,说他一族都迁移了过来,而且在买活军治下锦衣玉食,一家人过得非常得意,深受谢六姐的重用。叶仲韶便感到,妻妹或许是在暗示自己,可以出面向王凌说项,请王凌周旋着减免债务,又或者向王凌借一笔钱,把他们从云县捞出来。 和杀人如麻的建贼比,买活军的名声显然是要好上许多的,至少他们的商品在吴江也非常流行,而且报纸上许多文章都显示着买活军知识的丰富,再加上谢六姐明显是本地的神仙——叶仲韶是非常好佛的人,他有时甚至觉得谢六姐没有个佛教的封号,是很遗憾的一件事。总之,叶仲韶和沈宛君、沈君庸等,都是认同前几篇报纸所发的《政权、国家》一文中部分的说法的,买活军固然仍是反贼,但总还是要比别的反贼好很多。 和闯贼、西贼比,买活军长在学识教养,和建贼比那自然不必说了。倘若有一日,敏朝真的不行了,那么叶、沈二人想象中最坏的结果,便是亡于建贼,从此后连官话都说不得,连汉字都写不得,那是完全不能忍受的。 正是因为这份好感,叶仲韶便不觉得去一趟买活军治下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自从收到信之后,他就觉得这一行在所难免,由于他明年要下场科考,亲自送去,恐怕母亲不喜,再者带女儿去治脚,这个事情还是妻子出面更合适一些,再加上很快又有了战事的消息,便暂耽搁了下来,不过,前些天城里传来消息,说是朝廷将向买活军派出使者,看来是京城中的争斗已经告一段落,而沈君庸也告知姐姐,他要去一趟云县,夫妻二人不免又重新商量了起来。 七月底的吴江,已是有些秋意了,天气不再渥热,高高支起的窗户外,是大片大片的金黄色的稻田,再过半个月就是秋收的光景了,今年吴江这里的收成还不错,侥幸没有什么水旱灾害,因此窗外的气氛是很怡人的,叶仲韶和妻子沈宛君并肩坐在两人的卧房中喁喁细语,“母亲那里,不是说这些年来,走路日趋不便吗?是否也是缠足导致的呢?” “相公,你是说……” 叶老夫人这些年来,体态逐渐丰满,走起路来没有多久,便觉得足心疼痛,这是有的。沈宛君看到报纸后,也曾为婆婆仔细查看,发现婆婆的足弓塌陷要比她的更为严重,此事叶仲韶也是知晓的,因便和妻子商量,“按十六妹信里所说,只要过去量足之后,便可确定矫正垫的尺寸,如此,回家也可以自己缝制。花费倒不是特别昂贵,如此,倒不如将母亲也带去了,也算是全了我们做儿女的一片孝心。” 这倒是没什么说的,叶老夫人若愿意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沈宛君道,“如此一来,便要把孩儿们全都带上了,否则在家中也无人看顾。那曼君哪艘船恐怕是住不下。” “若是我们两夫妻去为她斡旋,乘她的船那也罢了,本来你带了三个孩子,便也不好坐她包的船——她自己孩子便是几个了,或许还有昌逢家的姑娘也要去放脚。不如我们便自己包一条船,若是操心路费,那便卖两亩田,余下的银子到了云县,彼此凑一凑,若是能还债,便先凑钱将债还了,实在不行,我再找王兄开口,总之还是几家人一起回来过年也好些。” 只是治病,债务不会多重的,如此处置,叶家可谓是仁至义尽,不会被人挑了理去。君子重名,沈宛君对夫君的品格一向是非常满意的,闻言便含笑道,“也好,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让孩儿们去见识一番也罢了——只是不知道娘那里会不会答应呢。” 叶仲韶正要自告奋勇,前去斡旋,沈宛君却笑道,“罢了,你不行,见了母亲便如同老鼠见了猫,还是我去说。” 因为自小便被袁家收养,直到长兄去世,成为独子,才被送还叶家,叶仲韶和母亲的确不算很亲,倒是妻子虽然孝名在外,但处置家务颇有手段,她会生养、嫁妆厚,娘家在吴江又是庞然大物,便连丈夫的心都靠在她这里,实在将老夫人拿捏得死死的,闻言,两夫妻相视一笑,都是彼此会意,叶仲韶道,“那便先由娘子出马——既然定下如此行事,那么我们明日便回岳家去,和君庸再商议一番,顺便看看小琼章。” 夫妻二人的三女儿叶琼章,出生不久便被抱到张华清膝下,由她收为养女,慰籍自己的丧女之痛,因此每每叶仲韶从学馆返回时,都要去探望幼女,沈宛君当然也就随他一起回去。虽然此时出嫁的女儿不能常回娘家探望,但这种拜访似乎是不算在内的,也从未有人说过沈宛君什么。 当晚,沈宛君去老夫人处请安时,便和她谈起此事,老夫人虽有不悦,经她巧言辟理,又说起,‘船无论如何也都是要雇的,最多的钱已经花了,您不去也省不下多少’,竟也无从反驳,只得勉强答应。 第二日一早,沈宛君便带了丈夫、儿女一道,回娘家探望,沈君庸因头一日得了信,也没有外出,和叶仲韶二人相见,颇有一番欢喜,刚让到书房坐下用茶,叶仲韶便迫不及待问道,“君庸,你刚从京城返回,消息灵通,可知道京师如今的论战内情?究竟朝廷派出使者,是何分教,而魏阉竟真下野了不成?” 192 送分来了 此时是七月里,说起来,距离买活军兵发泉州,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甚至很可能他们此时已经收下了福建全境,有没有入侵相邻的省道,这都是不好说的。只是此时消息传递不便,驿道又年久失修,消息从福建送到京城,再从京城发往各地,需要的时间比从前更久。 叶仲韶这里,得到南边的消息还方便一点,买活军依然在运辽饷,依然会来沿海劫掠,而华亭也依然是他们劫掠的港口之一,吴江距离华亭不过就一两天的日程,叶仲韶兄弟平时读书时,时常就能听到华亭那里传来的买活军消息:买活军已经打下泉州了,买活军已经收服鹭岛了,买活军已经拿下榕城了……这些消息在他们听说的时候,都以为是青贼自己的吹嘘和谣传,但等到半个多月之后,报纸来了,便会发觉这些出来走船的买活军,消息是很准确的,于是买活军有传音法螺的传说,便更加深入人心了——就是因为有传音法螺,消息会及时地到达船只上,才能有这样准确的消息。 消息从泉州到恰好在华亭海边停靠的买活军那里,是完全不耗时的,而从华亭传到吴江大约要一两天功夫,买活军的船一来,就有很多人到茶馆喝茶——茶馆会专门地传说这些买活军带来的新消息,差不多过半个月,刊载同样新闻,但更仔细一些的报纸会传递过来,而要再过一个月,朝廷的邸报才会有奏折说到这些进展。叶仲韶等人知道的时候,朝廷的应对几乎都已经成为定局了,譬如朝廷会向买活军派出招抚大使,而使团中甚至有信王这样的亲王参与等等,这些耸动的消息,叶仲韶等人只能看到结果,却不会知道其中的博弈过程。 那段时间,京中诸大臣是如何唇枪舌剑,后续又有什么变动,暗地里有什么小道消息,又有多少官员的升迁贬谪,这就都要等京中的友人来信了——又是一两个月的等待,这种信息的速度,在从前大家都是很习惯的,因为这还算是快的呢,但自从买活军的报纸出来了,传音法螺出来了,便显得格外的滞涩缓慢,叫人不耐。叶仲韶对于买活军那里的一切都不羡慕,但他不能不羡慕买活军的报纸,他们那里的消息是真快,而且真的全面又丰富。 刚从京城返回的沈君庸,他的消息是很灵通的,听到姐夫的询问,也不拿乔,便点头说道,“魏阉是暂告病不出了,但西林众君子,处境却依旧艰难,锦衣卫都督田任丘乘势崛起,又有把持朝政之势,其内有魏阉呼应,外有崔蓟州等人摇旗,依旧是权势滔天,不容小觑。连信王都被支出京了,便可见一斑。” 叶、沈两家,并不算是西林的中坚,不过有几个西林的友人是很自然的。其实如果没有阉党,西林和非西林之间,一样会有尖锐的矛盾。不过如今阉党势大,叶仲韶等人比起阉党,总是更同情西林党一些——在阉党当道之时,倘若不能直通通地送钱,不能放下脸来拍马屁,这个官是升不上去的,而叶仲韶等人的极限便是把讨好之意藏在诗词歌赋文房清玩之后,这样没有品味的马屁他们拍不了,哪怕便是考过了进士,于做官上的指望也实在不能很高。 和兄长不同,信王一向喜好文学,亲近西林,这是文林中闻名遐迩的事,如今他被送往买活军处,虽然是为使,但仔细咂摸,又颇有几分难以返回京城的味道,叶仲韶便知道,这一定是朝中众臣争执的结果,果然,沈君庸接下来一句话便让人很吃惊了,“如今朝中已议定了,要买活字,开报纸,而且报纸由内书房选人,和六部共掌!” 看来这就是皇帝方面做出的让步,魏阉下台、开报纸,且允许西林染指,换来的是信王出京,此外还有什么?叶仲韶忙问,“活字,青贼肯卖么?” 作为读书人,没有不眼馋报纸的,也因此叶仲韶知道,买活军那样的报纸,吴江这里是发不出来的,便不说政治方面的考量,印刷水平首先就达不到,如今的活字作坊,最多便只能印些核桃大的字,写一些简报,制版粗陋,也没什么人买,究竟这些书生也无法写出什么耸动的新闻,无非是一些经义考究,除了读书人以外,压根没人要看,完全无法达到《买活周报》的效果。 “这就要靠谈了,此次的使团中,有信王,有之江镇守太监王知礼,有锦衣卫黄谨,都是这些年来响当当的人物,朝中亦派出孙恺阳先生坐镇,可以说是精锐尽出。”沈君庸压低了声音,“京中传言,田任丘曾建言由信王和亲云县,西林党以为是奇耻大辱,双方争执不下,此事,实在太丢人!没敢在折子里写,只在御前争辩了许久,最后方才改为由信王代表宗亲,出席使团。” “竟有此事!” 沈宛君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书房,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惊呼起来,“这成何体统!朝廷局势居然已经危急至此了?” “都是小道消息,只出我口,只入你们夫妻之耳。”沈君庸有些诡秘地说道,“京中还流传小道,此次招抚使团,协议中还有若干细则,都十分出格!譬如,要和买活军商谈,引种土豆、玉米等高产种,还有高产稻,要签订协议,让买活军连供五年,不得中断,以此缓解关陇、西南一带的粮荒。” “什么?!” 叶、沈夫妻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叶仲韶非常熟悉买活军那处的农事,他叫道,“这岂非是引狼入室?买活军正愁去不了内陆,这会儿倒是把他们的种子引过去了——他们要教人种田,必须得派人过去实地查看土质,制定时节,如此,这些农人令到了当地,结交起本地的土豪人家,这不就是举事时现成的襄助?再说,便不计较这些,那种子是只能由买活军自己育种的,今年卖给你,明年呢?明年卖给你,后年呢?哪有把自己的粮口袋交给旁人的,真是岂有此理!短视至极!” 沈宛君稍微缓过来一点,却是叹道,“看来关陇那处的情况必定极为危急了,若非如此,孙帝师不可能让步的。”至于西南,那处和中原来往一向较少,她倒是不怎么着意。 “不错,这便是饮鸩解渴,但若不饮,连眼下这一关都难过了。关陇一带,糜烂已极,而辽东、西南,都是烽烟四起,如今连东南都有了买活军,倘不能至少平定一处,四方乱起,就凭着年年水旱灾害,大疫四起的中原之地,能支持多久?” 便是吴江今年的丰收,也冲淡不了对朝廷大事的叹息,叶仲韶良久方才长叹一口气,摇头道,“国祚如此,已似乎见到尽头了。” 众人相视,均有些黯然 ,沈宛君若有所思,而沈君庸振作精神,道,“尽人事,听天命罢!从前的粮种,此时也已经派人去收藏储存起来了,五年后若是买活军不再供了,那也不至于没有种子下地。这总是看中了他们经营的能力——凡是和买活军往来多的地方,都比从前繁华,这一点是确实的。” 的确,这没什么可否认的,现在凡是买活军会去劫掠的地方,都相当的热闹,米价也不高,便是吴江,因为靠着华亭很近,日子也比较好过。叶仲韶等人谈起关陇时,自然更注重体统,但去过京城、塞外的沈君庸,态度就更务实得多了,他的口吻是有些赞赏的,只是因为这是田任丘的策略,因此没有表现得太明显。“这一策有恺阳先生支持,西林党居然也没有怎么反对。至于第三策,那才真是荒唐至极呢——田任丘竟上书请求朝廷开特科,招揽算学、物理、化学、外语等特才,与进士一样授官,一样可选优入翰林,此折一上,朝中顿时群情激愤,皇帝留中数日,不得不批红发还,将他训斥了一顿,方才止住了声浪。否则,连使团是否能组建成行,都不好说呢。” 这个建议便更是让人头晕目眩了,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叶仲韶好半日才道,“到底是阉竖一党!他也不想想,这特科便是开了,又有谁来考?谁敢来考?哪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愿意来沾这个特科的幸进名声?便是不入翰林,也必定招来口诛笔伐,连翰林院都可入,那不更是让人目为异类了?!” 话虽如此,但他如今其实也不过是秀才而已,尚未中举,沈君庸也只有秀才功名,不过他对功名一道很是淡然,已经久不应试,将来是不打算出仕了。不像是叶仲韶,三十多岁了还要在学馆打磨学问,要走,也只能走最正统的进士出身。他一向是文名在外,只是科举一道很不顺利,要说对科举八股完全没有意见,那也是不可能的。沈宛君在一旁听丈夫的语气,不由莞尔,对他的些许小心思了如指掌,只笑道,“其实若能成真,倒未必不是好事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是身家清白,考过了特科都可授官,这倒比买活军那里的规矩要宽和多了,当会有不少买活军处的人才来投,这田任丘不愧是锦衣卫的人,眼光最刁,这一策是要挖断买活军的根源。” 她这样和丈夫唱反调,当然非常地违反妇道,但叶仲韶居然不予争辩,沈君庸也只做不觉,道,“其实我也这样想,买活军的那些教材,我试着看过,简朴实用,可惜只看到扫盲班为止,若是这样的学问,我倒是有兴致研究,不比那些八股废物来得有用?” 叶仲韶自己其实也私下翻看过课本,而且学得很快,不过他要科举,不能分心太多,只能遗憾放手,此时听了妻子、小舅子的话,只是微微摇头,却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沈宛君道,“此策虽然没有通过,不过其余要求,对买活军有利无害,买活军是一定会应允的。看来朝廷虽然不说,但其实也默认了《政权、国家、文明》一文中的说法了。” 不论是派遣使团,还是引入粮种,其实都是把买活军当做相对平等的政权看待了,所谓的招抚,不过是一层遮羞布而已。沈君庸、叶仲韶都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至于粮种引进,这对买活军来说也是求之不得,他们本来僻处东南,现在可以前往西部招揽人才,和当地人接触,有什么不愿的?沈君庸道,“此策其实也是上策——也不怕买活军吞了这些地方,若是他们心动,反而是好,以往所有反贼,其兴也速,如野火燎原,其败亦忽,如火过灰飞,买活军一向扩张得很慢,若是大举扩张,那便是朝廷的机会,此亦为阳谋,不愁他们不入彀!” 二人听了,也表赞成,沈君庸又细数了朝中众臣或升或降,或调或辞,并与叶、沈二人分析其中的政治信号,众人谈了半日,意犹未尽,此时已到午饭时分,张华清备得了饭,抱着小琼章进来,众人方才回到后堂。 沈、叶两家,父辈都出过高官,但平日居家简朴,只雇佣了一个老婆子,一个健仆做杂活而已,今日的美食都是张华清自己操办,因此她刚才没有进来,一人竭尽全力,也置办不得多么体面,而且宛君、君庸之父数年前去世,还没有完全出孝,因此桌上也不过是一味时新的西红柿炒蛋,一碟卤鸭,一碟樱桃肉,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熬咸鹅,一碟炒香干,一碗香菇炖鸡,一盘蒸螃蟹,又有三四碗拌青菜而已。 饶是如此,众人入座时也极口夸赞,张华清喜滋滋的,对沈宛君笑道,“宛姐,这可都是你爱吃的口味。”二人相视一笑,张华清一时侍奉沈老夫人,一时招呼沈曼君,倒是不搭理好容易还家的沈君庸,沈君庸也不搭理她。 沈家乃是大族,虽说自从君庸之父去世之后,兄弟便已经分炊,但今日光是孩子们算在一起便有八个,还有两对夫妇,并被张华清接来用饭的沈老夫人,十几个人吃这么一桌子菜,也算不上很丰盛,大人们的筷子都不怎么往肉碗里伸。反而由得孩子们争食,彼此相视而笑,引以为乐。沈老夫人更是笑道,“昭齐,你别老让你妹妹吃,你自己也吃,也吃。” 叶家几兄妹却偏偏最疼爱寄养在舅舅家的小妹琼章,叶昭齐非得将她抱在腿上,极其友爱,正拆螃蟹喂她吃,闻言笑道,“外婆,你便由得我吧,我瞧她吃,比我自己吃还香呢。” 琼章也赖在姐姐怀里,笑嘻嘻的,众人见了,益发欢笑。张华清拧了拧叶琼章的小鼻子,道,“你就娇罢,这个样子,我们可不带你出门玩耍啦。” 因就问起南下的事,沈君庸道,“接下来这段时日,买活军与朝廷彼此友好,行事也方便一些。我们要去接曼君,便该尽快上路,也好回来过年。” 沈老夫人听说沈宛君一家子也去,本是大为诧异,听说了其中的讲究,这才默然不语,张华清便劝婆婆也跟着一起去,横竖定制鞋垫所费不多。“船包了也是包了,还能少了您一张床板不成?” 这话倒是不假的,从吴江到云县,路费也不算是太贵,一旦包船了,均摊下来便更便宜,而且,报纸上说得是天花乱坠,又有已经去了那处的曼君写信回来,描绘着那处的种种奇景,众人不能不心动,再加上还有定做鞋垫这非常冠冕堂皇的借口,乘着这阵子境况缓和,如此呼朋唤友,居然纠结了四五艘船,连尚没有缠足,便根本不用放足的小琼章等诸子女也都带上了,让他们去见见世面,择了个黄道吉日,头尾相衔,一道从吴江顺流而下,到了武林,又从武林坐海船直放云县,为沈曼君送了一大波政审分去了。:,, 193 你们过得很好啊! 此次出行,却又和沈曼君等人去云县时不同了,众人到了武林,只稍加打听,便被指路去了钱江码头,那处已经俨然是一座城镇了,足足有两条长街,端的是热闹非凡,便连路也有一两条修成了水泥路,而各大商家的铺子之中,只要是稍有办法的,无不极力筹措,铺陈出水泥庭院,以此来夸耀自己的实力。 在此地接待沈君庸、叶仲韶等人的朋友道,“这里其实有许多都是自造的下等水泥,只能铺路而已,真正有办法的人家,都是起的水泥小楼,在此处,见到家里有水泥楼房的,那就定是和买活军关系匪浅的大户,许多商户都是靠水泥来认人的!” 除此以外,钱江这里,竟仿佛已不再是国朝之地了,满目皆是短发,这且不说,几乎所有人都穿着立领对襟的两截衫子,再非从前常见的道袍、曳撒又或者直裰——当然了,劳苦百姓,便是从前也是上头穿着袄子,下头穿着裤子,身前再系个围兜,如此做事便利。不过在钱江这里,随处都可以见到许多俨然是豪商、生员模样的人,公然地穿着两截衫走在路上,因为天气不是很冷的缘故,还把两截衫的领子敞开了,露出了里头的毛线衣来,炫耀着自己这毛衣的花色。 “这个毛衣,是保暖的东西,去年是卖成衣,今年开始,也有毛线团卖了,手巧的女眷还会给毛线衫打出花色格子,这些恶少是在炫耀自家的孺人手巧,花色特别。” 叶、沈两家众人,的确是开了很大的眼界,就连沈君庸也失去了一向以来那种见多识广的从容,不断地左顾右盼着,时不时又调回眼神来——这是遇到了不戴盖头出门的富贵女眷,至少是外形不像是小户女、农妇的女子,为了表示尊重,便不直视她们。 “现在我们这里的女娘,自己剪短发,只系红绳的也有许多了,”朋友以一种超然的口吻说着,并不表示褒贬,“水田衣自然也是不穿的,都穿着两截衫,尤其是港口这里,很多家里也许女娘独立地出来招呼生意了。” 这么说来,这些走在路上的女娘,有许多都是港口商户家的女儿了——还不算是很富贵,不过要比小户女她们有钱一些,所以在外形上有差别,这个年代,有钱没钱,从脸色、体态、牙口上都能看得出来。那些常吃糙米、杂粮的人家,牙口的损耗大,换牙的时候也看不起牙医,因此有一口整洁好牙的人很少,光是脸颊圆润平整,骨相没有大的不妥,皮肤有光泽,便已经可以断定是中等人家的孩子了。 “这些女娘招呼谁的生意?”沈君庸有些迷惑了,叶仲韶也不吭声——可以由女儿家来招揽的生意,他们只知道一种,那是很不体面的。 “喏,这不就来了?” 朋友手一比,就见到前方码头——那码头也早被整修起来了,长长的木板一直延伸到海里去,隐隐的几艘船停在那里。如今码头上几十个女娘正成群结队,说笑着走了过来。 这些女娘,一看就是买活军的人了,首先是高,如男儿般高大的很多,其次,是胖大——壮!真是壮!已经是八月中了,却还有好几个女娘穿着单衣,还把袖子卷起来,那袖子绷在深色的皮肤上,小臂挥动中隐隐能看到一股一股的肌肉偾起,令人很难怀疑她们的武力,这样的女娘看起来是可以三拳打死镇关西的。 而且,这些女娘们有许多人都理了极短的头发,可以说是青头了,但即便如此,众人也不会把她们当成男人看待,因为她们的衣着所展示出的线条是很明显的,这些健妇完全是传统的敏朝人审美观念的另一极,沈家的女眷和她们俨然便不是一个物种似的。连最高大的沈君庸在她们身边似乎都显得有些孱弱。 “娘子军,我们这里的好澡堂,男女分开,洁净得很!” “快到我家来洗澡,我家有好茶吃!” 那些港口小商户的女娘们,便立刻迎上去招呼了起来,个个笑靥如花,“洗完澡到我家来吃茶点呀,我们家量大管饱!” “可要看看绸缎?夏扇也有的,上好的本子也有的——” “新出的话本我们家有的!” “我们刚出炉的定胜糕要尝尝!” 原来这是一帮女水兵们!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非常新奇地看着这些女少东家们前去兜搭——这也是的,自古以来,水手的钱都是很好赚的,而客人是女的,自然要用女东家去招呼。譬如说这澡堂,水兵们当然都想洗澡,但若是男知客去招呼便非常不妥了。买活军的女水军,倒是催生了武林这里多出一批的女知客们来。 “这里原来还有女用的澡堂!”沈宛君便不由惊讶地在盖头下说了一句。 “是有的,因为买活军的船上女水手是不少的,以东江的女娘为多,云县、长溪县的女娘也不少,还有衢县的,总是以原本的渔民、疍户为主。”朋友说,“夏天的时候,她们便聚在一起,这种船就叫女船,很受到一些迁移女娘的欢迎呢,也不太去远海,只在近海航行,因为舵杆很沉重,女娘里的操舵手不多,不太够用,等到了冬天,就分散开来,各船上都有。” 众人都很注意地听着,感到开了眼界,叶昭齐因为母亲也问了话,便捅了捅小妹叶琼章,叶琼章脆声问,“为何夏天便要聚在一起呢?这个舵杆有多重呀?” 夏天要聚在一起,自然是因为天气炎热,男水手多数都赤条条的,而女水手们聚在一起,也可以穿得很少,到了冬天,这个顾虑便不复存在了。沈、叶两家多数人都没有乘坐海船的经验,若是坐河船,船夫自然也把衣服穿得好好的,到了晚上还可以跳到河里洗澡,并没有澡堂的需要。因此今日是很增长了一番见识的,朋友说,因为买活军爱好清洁,这一带开了不少女澡堂,言下之意,是两家的女眷也可以放心地进去清洁自己。 “里头的确很清洁,全是站浴。钱江这里的男澡堂也是一样,全都是站浴,没有泡浴,都是为了应和买活军的习惯——而且这里的码头上,也一概没有一些不该有的东西,怕惹了六姐不喜欢。到了云县,连关口都进不去呢。” 因为有孩子在,朋友的话说得很简略,成年人倒都是心领神会,虽然诧异,但不好细问缘由。如此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码头这里除了吃的,卖的多是大宗货物,也没什么好买的。不过是买些定胜糕给孩子们,至于话本,那是不会买的,怕这种东西移了孩子们的性情。倒是沈君庸去书店里看了,买了几册教材回来,大家准备在海船上闲来无事先看一看。 这书店里的教材,便可谓是琳琅满目了,而且销路居然很好,若不是沈君庸仪表堂堂,店主还不愿意零卖呢,他都是给全国各地的书商批发了回去的。原来武林这里消息灵通,阉党上书请开特科的事情,已经流传过来了,虽然此事当即就被驳回了,但朝堂上既然提出了这个说法,那么全国各地的书商便闻风而动,要买化学、物理等教材,回去自己排版翻印了来卖了:这种事,不管现在实行不实行,既然朝堂上有大人这么主张,那么至少,有许多的家庭便不会反对家里的子孙研读,买来备用也好。 沈君庸本人是看过扫盲班课本的,那只有语文、数学两科,这里的物理、化学等等,都是中级班的教材,初级班还有几册,凡是书店里有的,他都买了一套,光这一项便花去了几两银子,不过沈老夫人和张华清都不说他,买书在沈家是很正当的花费,而且沈家的族产还是要比叶家厚几分,给沈宛君的嫁妆能支撑十几年呢,沈君庸继承的田产份量是不少的,张华清平日在家辛苦,是为了在不卖田的情况下给他筹措旅费,她难得能和丈夫一起花用这些旅费,一句规劝的话也不会说。 这里做买活军生意的人既然这样地多,发往云县的客船便更是不少了,几乎等个几天,便能凑齐一船人。甚至其中不乏有豪商名宦之流,也是以带家里女眷过去定做矫正鞋垫的名义,包船南下,这码头上衣香鬓影,颇有一些大人物的家眷往来。沈、叶两家人在其中压根就不显眼,也免去了他们的担心,而因为吴江沈氏、叶氏的鼎鼎大名,他们在武林这里的故友实在也是不少的。 有名气的人,做什么都很方便,一听说他们也要去云县为孩子们放脚,很快便有人送来帖子,表示自己的一艘海船还有不少客舱空着,诚意请两家人同乘,只这段时日内,若能送女儿们来由沈宛君、张华清两人教导一番诗词歌赋,便是再好也不过了。 沈君庸、叶仲韶,还有吴昌逢的二哥吴昌时,这三位男宾接了帖子,过去吃了一顿酒,彼此盘了盘交情——吴昌时前些年都住在嘉兴,也是在嘉兴应考,很轻易便盘出了彼此的关系:这位之江巨贾周氏的二弟,也曾中了举人,是吴昌时的同年,而他们祖上的进士又恰好是沈家父辈的同年。 这交情一下便很亲厚起来了,南方的进士家族就是这样,走到哪里人面都很广,尽管一行人为数众多,但周巨贾怕孩子们晕船,包下的本来也是一艘福船,船舱足够,如此再四相邀,众人也就恭敬不如从命,登上福船,舒舒服服地往云县而来。 一路上,周家下人侍奉得非常精心周到,两位小姐也时常前来沈宛君、张华清身前受教,虽然天资难免有几分不足,但对沈、张二人非常和顺,叶家几个女孩,个个蕙质兰心,对自家的身份相当清楚,对两位小姐也很客气,彼此尽力结交,不几日仿佛便已成莫逆。张华清私下问沈宛君,“不知如此殷勤,是何缘故呢?” 沈宛君对此,倒是心领神会,笑道,“只求名而已,也是一片爱女之心。” 此时江南才女,以沈氏风头最盛,最主要的一点,便是沈家常常出版文集,而且并不避讳女子笔墨,甚至有着意收集,单独出版之举。如此,沈家女自然名声在外,令众清流另眼相看,周家女如果得到沈宛君的青眼,被她美言几句,甚至是在诗句中提起,题目中出现,自然也能跟着留下一点美名。如此,在夫家不说受到极大的尊重,起码也没有什么坏处。至于说沈家因此得到的一点便利,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算是才女、才子应当得到的一点好处。 张华清本来对于自家笔墨,并没有怎么留心存下,此时方才知道了留下文集墨宝,扬名在外的好处,也是若有所思,点头叹道,“原来如此,父母爱女之心可叹。” 于是待周氏二女过来时,便谈些诗词歌赋,平时自己在船舱内,则一道研读买活军的教材,这周氏巨贾也是个 妙人,一面为女儿弘扬这诗词名声,一面也买了几十套教材放在船舱里,连他们家下人都能自学,几个儿女,更是延请了去过买活军治下的掌柜亲自教导着,为的就是早日能考过扫盲班,让他们去初级班也读一点书。 “如今这个扫盲班的教材、先生,在我们江南是很好找的。莫说我们这样的私船,便是一般的客船,也都有教材出租的,还有人收一点小钱,在客船上开班来讲——不管是去那里做什么,总是都要考过了扫盲班才好说话,对不对?也不是很难的东西,为了节省时间,便连渡船的这几天都不肯放过。” 理是这个理没有错的,不会认简体字,不会拼音,到了那里,也是寸步难行,几家人也不弱于人后,便都先后准备了起来。简化字大家都认得——几乎全是古籍、草书中有出处的,只是和通行的正体相比要简略一些而已,譬如发字,这本来便是‘出发’这个发字的变体,常见有这样简写的,买活军无非就是把‘头发’的发也统一了过来,使得一字对应的意思更多了一些而已。 这样一来,似乎有一些传统,一些文化底蕴,的确是丢失了,但也的确使得文字更便于传播和学习,连几个孩子,不过是几日的功夫,便可以很流畅地阅读《买活周报》,并且根据汉字倒推,学会了拼音。等船到云县的时候,众人自己做了周巨贾买来的练习卷,几乎个个都能考一百分了。 ——便连这练习卷,对于众人来说也都是很新鲜的,尤其受到了叶仲韶的喜欢,这种练习卷里有七成以上是选择题,两成的问答题,考问的也是有确定答案的东西,完全主观的作文题,则只有一成而已。按照周巨贾的说法,买活军旗下所有的考试都是如此,“客观题是很多的,主观题很少,主观题太容易按批卷人的喜好走了,不能反映考生的真实情况!” 这句话就一下说中了叶仲韶的心病了——他的学问,在江南一带是极有名的,若说文章,实在不输给任何一个进士,奈何科考一事,实在是太看运气,而江南又是文采荟萃之地,竞争非常激烈,接连几次应试,都因为不投合考官口味的缘故,桂榜无名,这实在让叶仲韶倍感挫折而又不好倾诉。但无奈千百年来,科考都是如此,完全没有评分标准,只看考官个人的喜好,一言天堂,一言地狱,此时见到这种考试方式,如何能够不耳目一新,大为激赏呢? 但凡是喜欢读书的人,便没有不爱考试的,买活军这里的考试,有一点极好,那便是不论男女老少,想考的都可以去考,因此沈宛君、张华清和叶家几个小女孩,便也生平第一次有了参加考试的机会,叶昭齐等人,谈到此事,无不是摩拳擦掌,誓要取个头名回来。而沈家张老夫人,叶家胡老夫人,自然也都是知书达礼,如今虽然都在五十岁往上了,但听说了买活军的民俗,也只得彼此叹着气,取来答卷,眯着眼试着做了起来。 这周巨贾做事十分仔细,虽然他本人也是第一次去买活军治下,但早聘了两个向导,为他们仔细讲解买活军那里的风俗,因此众人便知道了为何要去买活军那里的水手,连青楼楚馆都是不去的,原来去买活军治下的人,到了关口都要强制洗澡,这个规矩就连云县用水最紧张的时候都没有废弛,必须要洗澡,用特制的药水喷洒衣箱,这都是为了去除虱子、跳蚤。如果有虱子的话,还要剃头。 因为必须要洗澡,那么不可避免的,身体也会呈现在澡堂男女伙计眼前,如果有菜花、杨梅疮这样的恶疾,正在犯着,身上有痕迹,那是不能随意入关的,因为怕他传染了别人,必须要隔离到另外的地方去,或者是原路返回,又或者在脸上做明显的记号,这才能入关。有了这么一层讲究,凡是要去云县的船长,都不愿意要染疾的水手,于是沿海一带,居然港口风气为之一清,这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不过眠花宿柳是否能完全禁止,这也还是不好说的。 如叶、沈、吴这样的人家,诗书传家,自有一套严格的规矩,且家资也不丰厚,这样的人家,如果知道子弟有敢去喝花酒的,是真的可以活活打断腿,从此逐出家门。至于纳妾,那是从未想过的,譬如沈君庸,至今膝下还没有养住的孩子,也决然没有纳妾的意思,只是收养了叶琼章,为的亦是娱乐妻子。因此他们并没有这样的危险,听了只一味咋舌感叹,周巨贾倒是有些震动,亦颇庆幸,笑道,“看来我平素认得的几个兄弟,不去云县那里,也不是没有缘故,今日若非是几个兄弟告诉我,我真要被唬过去了。” 对于剃发易服,几家人自然反感,不过还好他们坐周巨贾的船,十分清洁,并没有体虱的困扰,进澡堂洗澡这样的难处,倒是可以克服。如此十余日下来,每日都忙忙碌碌,且喜众人并不晕船,平安到了云县,云县码头处的船倒少了些,向导道,“我们来得很是时候,这些船多数都去鸡笼岛了,或者去长溪县,去辽东,留在本地卸货的不多,若是去年来,关口就在眼前,靠岸还要等十天都不稀奇。” 如此,众人便鱼贯入关,洗澡换衣,头发暂且先不改,出关后,便和周巨贾一家道谢,说定了寻到住处,再相联系——周巨贾一家人少,包了客栈的一个院子就够了,他家自有管事派了小厮守在关内,日日夜夜的等人,而沈家人口多,最好是要赁房住划算些,已经领受了海船的人情,此时便不好再赖着周家不放了。 周巨贾也知晓书香人家的做派,让管事陪沈君庸去找房子,而吴家几个孩子,知道马上能见到父母,都是欢欣鼓舞,迫不及待。叶仲韶、吴昌时和沈君庸商量了一番,便由吴昌时带着吴家几个孩子,先按着吴沈夫妇信中的地址,寻到家里去认认门,而沈宛君、张华清则陪着两个老夫人先在客栈里稍微等候,叶仲韶在这里照看,若是老夫人疲倦,那就先开一间房休息也是好的。 如此,众人便暂且分头行事。沈宛君低声问两位母亲要不要休息,但两个老夫人眼神都还不错,都看到了客栈里悬挂的房价,便都坚决道,“半点不累,歇什么?” 甚至连客栈的茶水都不想喝,见到街面上人流如织,女娘们全都是短发、两截衫,在人群中奔走如飞,大声谈笑,也是啧啧称奇,又仗着自己年纪大了,说不上避讳,便对沈宛君道,“你们若累了,就在这里歇着,我们走走,瞧瞧热闹去——我这一辈子还没出过吴江呢,如今临死了,看了这一番热闹也是值得。” 胡老夫人虽然体态丰满,走不了太久,但她在船上,考分次次都低于张老夫人,这一次出来又是以沈家为主,张老夫人要去,如何能不陪着?有热闹看,连脚都不觉得痛了。叶昭齐、蕙绸、琼章三姊妹,更是早已频频顾盼,好奇不已,沈宛君便取来盖头戴上,道,“那我们留一个人在这守着,大家在前头街上走走,注意彼此搀扶,可不要弄丢了——” 正在吩咐时,忽然长子叶云期指着街角叫道,“这不就是姨夫吗!”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能见到远方一条极气派的长街上,吴昌逢和几个人说笑着走出来,身穿簇新的两截衫,昂首阔步、面色红润,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却哪里又有被困云县的愁苦?叶云期带着几个弟弟跑了出去,齐声叫着‘姨夫’、‘姨夫’,叶仲韶也出门相唤,方才叫得吴昌逢回头。 “云期!怎么是你——姐夫!” 众人自然是好一番厮见,吴昌逢便立刻去和他的同事说了几句,带众人一道回家,“不说住不住得下,先把行李放下再说!” 自家亲戚,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吴昌逢雇了一辆极为清洁宽敞的马车来,请两个老夫人和孩子们坐上去,箱笼放在中央,其余成年人则随从步行,从这热闹的码头街巷,沿着水泥路走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周围的建筑,逐渐从水泥房变成了老式的木板房,沈宛君左右顾盼,刚要点头,马车又一个转弯,转向一条新路,这里开出去,却又都是水泥小院子,屋轩高敞,占地广阔,院子里花木扶疏,偶尔还有两层的水泥小楼,一望即知,是新建起来的好街区。 沈宛君眉头微皱,只不做声,再往前走一段路,马车便停了下来,吴昌逢掏出钥匙,推开了前方院门,请车夫把马车赶进去好卸行李。这下连叶仲韶都看出不对来,悄声对妻子说,“这里屋舍雅洁,只怕在云县也是极好的住处了……这是在做什么?哪还有一点欠钱的样子?” 其余人,孩子们自然是大为赞叹,老夫人们也是急于看热闹,倒似乎都暂未想到这一层,沈宛君微微咬牙,冲叶仲韶做了个手势,扭头问道,“妹夫,曼君呢?她什么时候回来?如今在哪里上班?” 吴昌逢在为商人做书记,这是路上大家已知道的事,这倒是很符合他们夫妻在云县落难的故事,一个书记员当然不可能住这样的院子。听到沈宛君的问话,他身子微微一僵,有些尴尬地道,“啊,这个……宛君姐,曼君她,出差去了呢,今日怕是不回来了。” “出差?” 这个词倒是让几个老夫人回神了,诧异道,“是了,曼君也要做事的,她这是做的什么事,居然还要出差?为何不是你去,而是她去?” “啊,这个……”吴昌逢便又吞吐了起来,“曼君她……她……现在已不做教师了……” 他的声音非常的小,最后几不可闻。“现在换了一份工作……在,在买活周报做编辑。” “什么?”老夫人们根本没听清楚。 “什么!”叶昭齐非常的诧异。 “什么!!!”最惊讶的还是叶仲韶,他突然融会贯通,转头对妻子激动地说道,“宛君,我就说买活周报这几期的文字怎么雅洁了不少,大有熟悉的气韵,尤其是注解做得特别的好,原来是曼君!天啊!原来是曼君!” 他震惊之中似乎也有隐隐的自豪,“原来是我们吴江笔墨!” 沈宛君瞪了丈夫一眼,转头逼问吴昌逢,“做编辑也要出差吗?她什么时候回来?去哪里出差了?” “去泉州了,这几日应该就回来了——本来是不用的,但这几期实在是缺人,原本的采风使张宗子去鸡笼岛了,实在是没有办法。”吴昌逢见大家的反应也还算好,尤其是大姐夫,更仿佛很自豪似的,不知不觉,便将更深处的安排说了出来。“你们来得正好,报纸实在是很缺人那——” 他的声音又在大家的逼视中慢慢地变小了,“福利很好,报、报酬也很优厚的哦……” 194 沈编辑恰好出差 “土豆的长势也还可以!” 正当沈、叶、吴几家人,在云县乱得个不可开交时,沈曼君本人正站在松林乡地头上,特制的麻鞋踩在田埂头,默不作声地望着田里的郑财气直起腰来,拍了拍手里的泥土,“这种越冬土豆比较耐寒,就算是天气冷了也不怕,收成时一亩打两千斤问题是不大的。” 一得到这句话,周围的村民们便立刻喜笑颜开,一边高喊着‘azoo’保佑,一边又用生涩的官话向郑财气道谢,“多谢郑大官人!” “大官人今日一定要留在我们村吃饭!” “来不及了,还要去下个村。”郑财气摆了摆手,又扭头吩咐起刚调来不久的技术员,“小张,这里说的三个要点要注意一下,第一是浇水的几个指标,土豆不能浇得太频繁,会烂根,要分批次,按记录有频率的浇水,第二个是上肥时的肥料浓度——这里的堆肥是以什么肥为主,有没有牛粪?带我去堆肥场看一看……” “我们这里牛是有的——晋江那一带开了好多养牛场,如今都被官府入股了——” 七月里,泉州的天气便要比平日凉上许多了,做事的人都穿着长袖长裤,远道而来的农业专家郑财气还在外头加了一件橙色仙衣,更加彰显了他的身份,让路过的农户都报以欣羡而又崇敬的眼光。他带着一群人往田里深处走去,显然是要查看下一种田的情况,而金逢春见沈曼君没有跟随的意思,便冲她招招手,示意她回来和自己站在一起。 她并没有紧跟着郑财气行动,而是给本村大户宋老三使了个眼色,“村里有没有热水?烧点来灌一下,郑专家急着去下个村子,饭要在路上吃了,水总得喝口热的。” “有的有的,这就让人去灌。”宋老三连忙喊来几个后生,用土话吩咐了几句,热水,烙好的面饼、郝嬢嬢辣椒酱、茶叶蛋,顷刻间就都送来了,两个大竹篮装得满满当当的。金逢春一看就着急了。“宋哥,说了不客气,只要水就好了,这个辣椒酱和饼子快收回去,都是在外头买的贵价东西,没得让百姓们破费了。” “这要收回去,村里乡亲们才恼呢。”宋老三和金逢春就推让了起来,“该收的,该收的。吃点东西算什么?” “上头有纪律!”金逢春没有办法,只能收了茶叶蛋,但辣椒酱和面饼还是让宋老三送回主人家里,叫他们分给孩子们吃,“别害了郑专家!” 话说到这份上,宋老三只能算了,金逢春留在原地,喂驴子、饮马,又把一些背囊都加固了一下,同时也和沈曼君聊聊天,但没有聊得太深入。这个买活周报的编辑是很寡言的,她也有解释过,在她来看,写报道的时候最好还是以观察为主,让大家保持自然就好。 要说完全自然,这是办不到的,金逢春多少有些别扭,似乎总想着表现自己,但她还算能克制得住,忙起来就不想这些了。等到郑财气和本地的技术员在农户们的簇拥下回到村口,大家便立刻上马往下一站驶去,沈曼君不会骑马骑驴,所以金逢春特意牵了一匹大马来,这样她们两个女娘可以共乘。 “沈编辑,坐稳了吗?那我们走,今日的任务还很重呢。” 他们走到村口时还正好看见修路的壮丁队伍,这些有许多都是熟地派来的人,见到了金逢春等人也不畏惧,而是笑着用官话招呼,“金主任,又来看土豆了!” “可不是?”金逢春骑在大马上,笑着和他们搭了几句话,郑财气跟在她身后并不言声,只自己小口喝着热水,满脸的老实相,谁也不知道他是彬山的骨干,这次出门来享有的安保等级比金逢春还高,跟在身后的两个买活军兵丁都是来保护郑财气的。连沈曼君,都是自己拎着包袱来找金逢春,没有什么特殊的护送待遇。 “财气哥,今年这波土豆起了以后,是不是再种一季越冬土豆呢?咱们的种子还够吗?种越冬小麦的可能性高不高?” 因为到处都在修路,众人走得不算很快,一路上技术员都抓紧时间向郑财气讨教,他和金逢春一样,都是新调来的,并且得到了晋升,原本只是本村种地种得好,脑子灵活,识字也快的农民,被提拔为技术员之后,送到彬山的农业专门学校里进修过。今年随着买活军的扩张,被派到泉州这里,一来就负责五六个村的土豆种植教育,因此他也非常的上心,不放过任何一个学习的机会,连笔记都记满了好几本。 “今年秋后雨水开始逐渐多了,如果继续这样多下去,可能会种越冬小麦,不过这几年最好是不要种水稻了,水稻对降水要求很高,小麦相对好点,没雨也能漫灌。关键看接下来一个月的雨量,反正到时候种什么会发通知。” 关于农业的话题,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非常不浪漫的,但对于泉州府农业办的金主任来说,再没有比土豆、水稻、小麦更迷人的话题了,她也竖起耳朵听着,在心底感慨起了精细统治的魅力,组织性实在是太让人心醉神迷了,金逢春简直想不出来,如果离开了买活军的精细统治,泉州今年要饿死多少人。 “金主任。”就连沈编辑也燃起了兴趣,“你觉得买活军应对灾害的优势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完全切中了金逢春现在的想法,她浑身的痒处仿佛都被搔到了,立刻就打开了话匣子。“那当然是大有不同喽……” 在从前,金逢春这样的官家小姐,自然是不事生产,不晓得谷子是怎么落到地里,变成来年的米饭的。每年的水旱灾害,对于农业生产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相当的茫然,只知道如果闹了水灾、旱灾,农民都会减产,而外面就要饿死人了,金家的日子也会变得不好过一些——而这似乎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官府基本上对于灾害是不做什么的,或许从前会做,但至少在金逢春懂事以后,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过,而不论是沈曼君、郑财气还是张技术员,都认可她的这点陈述。 而买活军这里,到底有多不同呢?不同到直到买活军来了以后,她开始参加工作了之后,金逢春才逐渐地接受了一个新的事实,那就是虽然水旱灾害难以避免,但人们还是可以通过精密的组织,也就是精细统治,来避免损害的扩大。 就譬如今年的旱灾,其实旱灾也并不是说就完全没有水喝了,至少南方这里,不至于此,旱灾的意思就是没有充足的水来给水田储水,也没有充足的水量去漫灌田中的小麦,至于说人们的饮用水,这还是有的,要真有体力担水把一家所有的地都浇了,那也还是能找到水。 只是,人工担水浇地是非常费力的,河里的水位低了之后,还要车水,又是耗人力,农户往往只能选择放弃距水比较远,本来灌溉条件就不好的旱田,在离水近的上等好田里种上作物,有稻子,那就把水稻当成旱稻种,若是能搞到麦种,那就种小麦。如此一来,本地今年就是减产,生产效率降低——又是个数学问题,但还不至于颗粒无收。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能来发下土豆的良种呢?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土豆对灌溉需求更少,农户便能照应得过来了。买活军甚至在还没拿下泉州的时候,便匆忙地做起了这方面的工作,用极低的价格赎买田地,以村为单位确定耕种方案,计算良种数量,统计人口数量…… 泉州这里的人口,相对于田地来说是有得多的,这些多余的人口受了买活军的雇佣之后,先种起了地主家因为找不到佃农而暂时抛荒的地,把土豆种了下去,又到处的去做担水工,把土豆最需要灌溉的那段时间渡过之后,现在都乘船去鸡笼岛——鸡笼岛需要大量的人口,辽东、泉州的农民源源不绝,正在海船上不断地往他们新的安身地过去,理所当然的,他们在船上也还在不断地上课,最重要的一课,尤其是对泉州的农户来说,便是要先学会说官话。 这就是精细统治的不同了……金逢春无法完整地勾勒出这副统治的图景,但是她能感受到,并参与到其中的一小部分中去。这其中是夹杂了大量的计算的,也需要许许多多素质很高的吏目。 需要郑财气这样农业专家在彬山指导育种,挑选种粮,需要吴小二这样聪明伶俐,学习能力强,善于总结的技术员,从郑财气这里学到了知识,并且严格地贯彻到生产中去,需要一种统一的语言,让农户和技术员之间的交流比较容易。 当然,也需要好走的路,让村里的情况能够快速地汇集到县里,县里的情况能快速地汇集到府里……最后,从上头得到的反馈也能因为这好走的路,马上落实到田里,这才叫作精细统治,这是买活军之外的势力完全办不到的,他们既没有这么多识字的人,也没有这么好走的路。 但精细统治的威力,是毋庸置疑的,原本除了杀掉几个童男女去祭天之外,完全没有办法的旱灾,在精细统治面前,似乎也显得有些不堪一击了。金逢春私心里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当然不是喜欢天灾,只是她喜欢这种百姓们通过精细统治的组织,战胜天灾的感觉,这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旱灾会死人吗?原本或许是的,但现在,天旱了,我就种耐旱作物,天涝了,我早提前兴修水利,不论结果如何,任何事都有个准备在,总比没事时候傻乐,有事的时候站着干哭来得强。 泉州这里,就是很好的例子,原本眼看着就要减产、饿肚子、活不下去、家破人亡甚至是起来闹事的年份,因为买活军的介入,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就完全是另一副景象了,虽然说不上欢天喜地,但也至少是充满了希望的焦虑,那些农户们,原本沉浸在对饥饿和战事的恐惧中,如今倒是根本不想这些了,全都正焦切地等待着收成土豆的时候,他们非得要看着土豆从田里出来,落入筐中,化成了食粮再被他们埋到粮仓里去,才能安心呢。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她不能完全地说出买活军这套体系的优点,张技术员就更口笨了,只会不断地点头称是,“把我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至于郑财气,他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郑财气的工作就是不断的育种、种田,到处教人种田,他为此得到了很高的报酬,和彬山的高级工程师楚大发一样,都是买活军中收入最高的一群人。所以他也只需要管种田就行了,别的什么都不想——他知道六姐会为他们处理好的。 “这才叫做享福那。”他只是反复地这么说着,“有事做,有钱拿,比外头不知好了多少!” 在马上到底是不方便说话的,沈编辑点了点头,又没有声音了。她艰难地掏出纸笔来,在颠簸中记着什么。金逢春便体贴地吁停了马,示意前头的人不必等她们,反正她们马速快,可以赶上去。说实话,她满佩服沈编辑的,沈编辑是她认识的已婚妇人里,成就最高、胆子最大的一个。 原本在临城县,金逢春结识了一个叫徐寿的太太,还在茶话会上和她们说过自己的婚姻。徐太太现在是临城县算学高级班的教师,听说还跟着徐子先继续学数学,和丈夫一起到云县去进修了两个月,这算是成就很高的了。不过像沈编辑这样,从外头来,还能进入《买活周报》做编辑的已婚女娘,金逢春是第一次见,而且沈编辑在外头已经很有名气了,现在居然完全能融入买活军的工作节奏,甚至自己一个人搭船从云县来泉州,又在泉州找到农业办,包括和她们一起下乡采访,这种胆量,在一个曾裹脚的清流女娘来说也是很大的。 “慢慢写,不着急。”她说,“路都熟的,盗匪也都扫过了,咱们就晚一点也不怕,大不了就村子里见。” 沈编辑一边写一边半扭头对金逢春笑了下。“金主任真是胆大,令人佩服。” “习惯了就好。”金逢春因为得到了编辑的肯定,颇为自豪,“到底也是一路实干上来的。” “哦?”沈编辑仿佛对金逢春的宦途也有了一丝好奇,“金主任刚被提拔不久吧——在买活军这里做官的滋味怎么样,能聊聊吗?” 沈编辑此来,是为了查看泉州这里被收服后的改造工作,这是很重要的专题报道,而且时效性很强,报社的人手又实在是不够用了,因此她不得不自告奋勇过来出差,也因为这篇报道相当的重要,金逢春对她的采风是很配合的。不过,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也能成为编辑感兴趣的对象,一时间倒有些受宠若惊了。 “我吗?沈编辑想知道什么呢?” “无所谓,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只是聊聊。”沈编辑说,“譬如说,曾经的朋友们,现在都去哪儿了,从朋友们的际遇中总结了什么感想……现在对自己的生活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都可以随意地说说。” 在金逢春的生活中,其实很少有朋友能让她这样天南海北地闲聊,工作中结识的朋友,多数都有利益关系,而真正能畅谈的亲人好友,现在则都在各处打拼呢,由于报纸这个东西才刚刚出现,金逢春对沈编辑没有任何戒心,甚至还因为有人可以这样无拘无束的闲聊感到相当高兴,她见沈编辑已经收起了纸笔,完全摆出了聊天的态度,便用脚轻轻地碰一碰马腹,马儿便‘圪垯、圪垯’地慢走了起来。 “我啊,最近的不满,要说的话,也是有的喽……”:,, 195 金逢春唯恐进步慢了 要完全说出她心中对于现状的不满,金逢春便不得不和沈编辑讲一讲自己的工作经历了,她的家庭当然比不了沈编辑,金家最多也就供出过举人,倒没有进士,不过,金家在银钱上还算是宽裕的,金逢春从小不算是吃了什么苦,但她也不太记得在买活军来之前,自己都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这些从前的记忆已经被这几年繁忙的生活给完全冲淡了。就是连童年,相比这几年到处溜达着去游乐的自由,似乎也没有多少快乐的回忆留下。 她的仕途,和许多人比起来算是顺的了,眼下她是泉州府农业办主任,这个职位若是对标到敏朝,几乎可以算是半个通判了——通判主要管的就是水利、农事和粮运诸务,金逢春现在除了运输是不管的之外,农田水利都是她一把抓。眼下也是陪着郑专家在巡视今年的抢种情况,她准备用两个月的功夫,把泉州各县、乡、村都走一遍,对于各地的农业办主任心里也有个数,再对明年的种植计划进行布局,最近她是觉得自己有些累的,累心,金逢春感到现在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的,她并没有完全准备好。 “这倒是的。”沈编辑虽然话不多,但其实和她聊天让人很愉快,因为她每句话都说得很到位。“摊子一下就铺得很大,大家都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思。” 不错,金逢春是在泉州刚刚收复,四处还有些兵荒马乱的时候,从吴兴县被调过来的,从县农业主任到府农业主任,这一步迈得是很大了,甚至没有经过副职的历练。这其实多少也是因为买活军尚且还缺乏管理人才,这一次他们吞并了福建全境,不但不断地在四处用兵,而且还调动了大量的吏目前来履职,这些吏目有个共同的特点——府长、县长,必定都是彬山、云县走出来的老人,临城县和许县这里的人才,则许多都和金逢春一样,担任县里、府里的骨干职务,按照这个规律,下一次买活军往外扩张时,他们会有机会担任正职,再上一个台阶了。 “但要说就不想进步了,那当然也不是的,就是希望有时候能再受一些培训,有个长辈能在身边传帮带一下吧。”十七岁的通判金逢春说,“这也不只是我,我那些老部下也都一样,其实在我看,他们还要再历练几年才会更成熟点,但现在的确缺人,所以就都拉上去用了。” 一个萝卜一个坑,金逢春高升了,她底下的几个吏目也都得到了不小的机会,譬如李小青,留在吴兴县,提拔为主任,而钟勤快被派到沙县去管农业了,张文则是跟随金逢春一起来到泉州,依旧担任她的副手,在府农业办公室做后勤科员,张文性格有些腼腆,年纪又小,到一线去接触农民确实是太强人所难了,因此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提拔上去的科员,因为笔头功夫很好,为人也很细心,管理文书、统计数据都是一把好手,还是被金逢春带在身边,当半个秘书用。他本人也是因此大松了一口气,张文觉得如果自己去做主任了,是一定要搞砸的。 但即便是这样腼腆的张文,他也是进步了的,来到府农业办后,他的工钱也涨了,这应该也可以视作是职级的一种上升——这都是买活军境内人才不够用的标志,金逢春与其说是不满,倒不如说是忧心,她觉得这些手下并非个个都做好了独当一面的准备,如果从己推人的话,她担心买活军对福建道的统治,可能不像是对原有领地一样精细,会出现不少效率和执行上的问题。 “这是的。”沈编辑又一次表示赞成,“人才的养成不是一朝一夕,方才主任所说,吴兴县本地人钟勤快被调离,其实便已很能体现了。买活军现在必须大量异地任官——只要是让本地人去做主官,都难保没有阳奉阴违、疏通上下的事情。” “正是喽。”金逢春也深以为然,“便是异地任官,如果不是久经考验,对六姐忠心耿耿的干部,也未必能扛得住金银财宝的诱惑呢。我想六姐是已经想到的了,所以正职派遣的都是她熟悉多年的彬山心腹,不过……” 不过,强龙不压地头蛇,本地地主也不是吃素的,现在买活军的兵丁总人数并不多,摊开来到各府,人手就更少了,主官们也要掂量着该如何顺利地完成土地赎买,倘若地主们连成一片,闹出事情来,给买活军添了麻烦,他们自己的仕途肯定就要受阻了。而金逢春觉得,这种对自己仕途的考量,有时候也会被地主利用,恐怕会让当地的土地赎买进行得并不到位,反而损害了买活军的利益。 “当然,这些都是疥癣之疾,要说在军事上造成什么麻烦,那是不至于的。” “这是自然的了。”这一点沈编辑是最清楚的,“任谁都想不到,朝廷居然虚弱至此,一路上大仗都没有打过多少。” 在福建道这里,一应接收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展开,军队在前方不断的接收州府,遇到的抵抗很小,福建道最大的防卫力量便集中在沿海的各大卫所,如果连水师都被买活军随意击溃的话,别的卫所又怎么可能有反抗的力量呢?士兵们或者是逃走,或者是愿意(迫不及待地)留下来做买活军的活死人。凡是收成不好的地方,接收得都非常的顺利,整个福建道早就传遍了谢六姐的故事,沿海的地方相信她是天妃,内陆的地方就信仰她这个无生老母,便是不愿把自己的田地出售的地主们,没有守军的帮忙,也压根无法组织起什么有效的抵抗,很多农民都盼着谢六姐来——六姐来了,只用纳五成粮,而且还有高产的粮种,每年管保丰收! 当然,也有一些死硬派,直接锁了城门,决意抵抗不出——因为实在是没有兵出城和买活军打(也不敢),便打算用这种消极抵抗的办法,至少要在城头留下几条买活军的人命,县令才能从容自裁。对此,买活军也一点都不惯着,直接大炮一开,一轰了之:大多数小城的城门都不包铜皮,实在是禁不住这样轰的。这是炮弹第一次参与到攻城战中来,绝大多数文武官员都不具备应对的知识和准备。 一般的说,轰开城门之后,该自杀的就自杀了,该投降的也就会积极地前来组织投降。买活军入城之后,会驻扎几天,帮助接收班子来稳定秩序,清点文书,同时根据线报,把本地民愤最大的一批豪绅人物‘处理’一下,随后该干嘛干嘛,会留下大约一百多人的驻军,帮助吏目团接管县城。难点主要在于繁琐的工作,还有后续漫长的消化过程,要说惨烈的战争……那真不至于。 “自古以来,福建道便是传檄而定的地方。”沈编辑也说,她突然笑了起来,“就很少有人是从福建道发家的,也只有六姐的品味是如此特别。” 她提到谢六姐时,那种恰到好处的亲近和崇敬,让金逢春相当的舒服,她也笑了,自豪地说,“六姐这儿,又有什么是不特别的?她没来之前,总觉得怎么能如此,来了以后,又觉得凭什么不能如此?” “一切既然都这么顺利,金主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两人彼此仿佛已很熟悉了,可以随意地谈着心底的感受,还有对时局的见解。“工作上的烦恼,恐怕不是全部吧。” “不是的,现在最大的烦恼便是,怎么说呢,总觉得消息的传递太慢了。”金逢春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觉,“譬如说鸡笼岛那里,令人好奇极了,但却又很难完全知道如今的发展,令人心痒难耐,这可以说是个很大的不满。” 鸡笼岛那边是怎样的情况,金逢春确实是不清楚的,因为她在泉州,而谢六姐现在在鸡笼岛,还没有到泉州来,只有她所在的总台可以和别的传音法螺实时沟通,而鸡笼岛的稿子,要被金逢春看到,还必须要从鸡笼岛送回云县,再从云县送到泉州来,信息在路上要花费的时间,让金逢春感到一种切实的焦躁——如果是以前,这都是早习惯的事情,本没有什么好说的,但因为现在知道了还有传音法螺这样的东西,便一下觉得靠船、马来传递的报纸是在是很慢了。这样一来,便感觉到生活在信息便利之地,如云县、六姐驻跸之外的地方,是一种不幸福的事情。 就说现在的鸡笼岛吧,应当有一部分人在整编十八芝的水师,另一部分人来组织开荒,或者是做生意,一部分在造船。这些事情不在金逢春工作的范围里,她也只能通过报纸来了解进展,包括使团的到访、云县港口的建设,这都是金逢春很有兴趣,但却无法参与其中的。而甚至连消息都不能及时收到的话,便简直让她感到有几分委屈了! “此前我倒没想过这些。”沈编辑的语气,让金逢春觉得她从自己的叙述中也得到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嗯……确实,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个值得记一下。外头的消息实在是传得太慢了……” “可不是!什么都慢!哪有买活军这里快捷!”金逢春一下高兴了起来,“咱们这里,真的什么都快,你想得快,人家回应得也快,这种感觉……这种政事清明高效的感觉就很好!” 但她又有些失落,“唉,即便如此,其实也觉得内陆要比港口发展得慢太多了,有时候我到云县去开会时,都觉得自己是个土包子。” “金主任有时也想去云县任职吧?”沈编辑用一种很理解的口吻说。 “这谁不想呢?” 云县那里的发展,实在是太日新月异,金逢春每次过去,都有很大的变化,更繁华,更富贵,这种变化给她的刺激倒不是物欲上的对比,而是一种速度上的焦虑,她原本以为自己算是进步得快的那群人了,但是每次去云县开会,心头都由不得有些失落—— 钱街那里的消费,让金逢春都觉得过于奢侈,但却有那么多豪客面不改色地前去饮宴,从前和她一起参加茶话会的伙伴,陆大红已经是将军了,现在正在鸡笼岛主持人口迁徙,一举一动都事关大局,连翘也管起了船厂,连葛爱娣现在都是云县港口很威风的主任了,而金逢春却还在村里和土疙瘩相伴,每天不是下乡,就是下乡……有时她也难免有些委屈和失落,感觉她被放在这个位置上,有些不合适,至少是有些违背了她的本性似的,她又不喜欢种田——从前没有工作的时候,发了疯一样的想要工作,现在开始工作了,很快便忘却了得到工作时的幸福,开始对岗位挑三拣四起来,这或许就是人性本能的贪婪吧。 但,要说考到别的岗位去,好像又有些犹豫,一个是金逢春其实是很喜欢看到农民丰收时的笑容的,也很喜欢那粮食充仓的画面,这让她本能地有一种极深的满足感,也能提供很强的工作动力,二来是对于新岗位的畏难和顾虑。到了一个新岗位,还能冒头吗,还能干好吗?晋升速度会比在农业办更快吗? 这是萦绕在金逢春心头许久的一个情意结,虽然不至于因此影响了工作,但也的确屡屡难以释怀,要说不喜欢自己的工作,这是假的,要说不满足于自己得到的报酬,那也是假的,她现在一个月能赚三千文筹子,而且吃住都由官府开销,这三千文几乎是尽到手的,这收入比她父亲都高了。若是从前,金逢春哪想得到自己一个月能赚三千文呢? 可不满却依旧是存在的,也并非完全是来自于对报酬的不满,金逢春在物欲上没有太多的不满——如果她是喜欢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珠宝玩器什么的,当时就不会考吏目了,而是会设法去云县做生意。只是看到报纸上刊载的这五花八门的新鲜事儿,什么使团、跨海贸易、水战、人口迁徙……这些波澜壮阔的大事,让她在繁重的工作中,兴起了别样的向往,她很想要更多地参与到这些主宰了时代变迁的大事中去。 若说以往,她谋求升迁,谋求政审分,是出于一种本能的上进心的话,那么此刻,金逢春的不满足却来自于内心深处不甘寂寞的急切,她也参与到了这样的变革之中,为时代的变化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但这还不够……这还远远不够!她渴望走到更高处,走到六姐身边去,见证着天下的风云,并在其中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点痕迹! “沈编辑是幸运的呀。”她倾诉着内心的烦恼之余,也不由地对沈编辑这么说着,“天下文字好的人有很多,可能在这时候进入《买活周报》的人有多少呢?你的文字是一定会留在历史之中的,这已经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情了!” 沈编辑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似乎是有所感慨,“金主任是个很上进的姑娘。” 仅仅是一个上进,似乎不足以形容金逢春,她又补充说,“甚至可以说是雄心勃勃,也不为过了。真不知道金主任在买活军没来之前,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 “倒是很普通的日子,买活军没来以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雄心。” 金逢春被很多人说过这一点,她倒是一点不介意,反而蛮高兴的,这些日子以来,伴随着对自己的这些不满不断的思考,她对自己的认识也逐渐地明确了——当然,她也希望百姓能过得好,但总的说来,金逢春的权力欲又强烈又纯粹,甚至胜过了对于六姐的忠心。 现在的金逢春,对六姐的忠心当然依旧是毫无瑕疵的,只是这种忠心不再是出于纯粹的感恩,而逐渐变成了衡量利弊后的选择,她现在慢慢明白了谢六姐的话了,为什么谢六姐要任用女娘?因为只有在买活军这里,金逢春才能这样独立地实践自己的权力欲,而不是将它和婚姻、血缘绑定在一起,通过亲人和婚姻扩大自己的权力…… “因为我就是想要权力。”金逢春坦然地说,“我觉得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也不必寻找任何借口,我就是好喜欢权力,简直心醉神迷。我觉得从前‘外头’那种鼓吹淡泊名利的做法好虚伪,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权力,这么好的东西。” 沈编辑大概也无奈地笑了,“这个,怎么说呢,如果每个人都争权夺利,那世上就乱套了呀。” “现在难道还不够乱套吗?” 马儿慢慢地走着,秋阳强烈地照耀着前方黄绿色的树林,金逢春在马上大声地说,“我以为一味地宣扬、鼓舞这种美德只会造成一个结果,那就是让傻子完全陷入那个套子里去,减弱了竞争,而那些卑鄙无耻的人,尽管没有什么能力,但因为承认了自己对权力的渴望,便可以用比较小的代价爬到高处。我完全看不出这对于统治有什么好处。” “但如果金主任完全为权力着迷的话,便或许会做出很多本来不该做的事,只为了获取更多的权力。”沈编辑柔声细气地说,“譬如说今年的秋收,可能结果或许不会那么理想,金主任就有可能为了仕途而对数字做出粉饰,损害了百姓们应得的援助。” “这是对于履职的监督问题。”金逢春立刻指出来,“这和对权力的向往是没有关系的,不能混为一谈。如果没有完善的监督,不管当权者本来的秉性如何,系统内最后还是会出现大量的渎职现象。不能把野心和渎职混为一谈,一个真正有能力的人,在六姐这种公平的考核机制下,应该会明白,最优的解法还是按规矩行事——至于能不能制定这种最优解归于规矩内的体系,那就体现统治者的能力了。” 这些思考,在她来看是有些深刻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吏目会想得到的,金逢春不由得竟有些得意起来了,沈编辑也笑了,她仿佛被说服了。 “看来金主任对自己的兴趣做了很多的思考。”她又问,“身边的人,譬如说家人,对你的这种雄心是怎么看的呢?” 沈编辑真是很会问!金逢春觉得心底许多话,仿佛埋藏在地下的泉水,被沈编辑一铲又一铲挖开了泉眼,现在正汩汩地往外冒。“那有意见的人可就多了!” 金逢春自己的小家庭还好,对她的上进是颇有些无可奈何的,金县尉是个善于变通的人,既然世道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而金逢春的两个哥哥,显然是没有什么太好的前景,家庭里最有出息的仿佛是这个女儿,那么他们便把关心和期望更多地寄托在了金逢春身上,反而有许多勉励和指点。但金家在吴兴县的老家,对金逢春的意见是比较大的,因为金逢春当时逼迫父亲,促成金家‘反正’,又主持了分家,在这其中很多人的利益受到了损害——他们也知道,如果不是金逢春,或许金家的下场要更惨烈,但既然没有死,日子又过得不如从前好,有些穷了,那么就一定是要对金逢春说怪话的。 ‘一个妇道人家,如此钻营’、‘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果然是最毒妇人心’,‘以后谁敢娶她’、‘把族人当成邀宠献媚的祭品’,这些话,还有那些嫌恶的眼神,暗地里的不满和流言——固然是不会碍着金逢春做自己的事,但有时候也能让她感到轻微的不爽。 除此之外,工作中所接触到的同僚、农户、匠人,有许多也把自己的成见藏在了礼貌背后,金逢春可以感觉得到他们的想法:‘女孩子何必这么辛苦呢?’‘这样往上爬的样子也太急切了’。 所有这些被她无视了的不赞同,如今都化成了对沈编辑的期待,“沈编辑,你一定要在报道里提出这一点,不,是两点——第一点,喜欢权力一点都不可耻,这简直是最理所应当的事情了,别受了那些什么归隐田园的什么诗文的骗,那都是失败者在自我安慰。” “第二点,女娘喜欢权力,更加再正常不过了,那些乱七八糟老生常谈没有丝毫道理的女人就该在家做饭洗衣的论调,如果有谁敢于宣扬就该扣谁的政审分!只要是个人,就喜欢权力,一个人喜欢吃饭,喜欢睡觉,那她就也喜欢权力!这东西就像是空气一样,只有得不到的,只有用不好的,但要说喜不喜欢,我想不出有谁会不喜欢!” “说了这么多的不满,但其实,我对这里再喜欢不过了,六姐没有来之前,我不知道我是我,如今,在买活军中,我就是我!” 金逢春就是金逢春,一个独立的,坦然的,不讳言于自己的志向,不必做任何遮掩的,野心勃勃的女娘! 在这里,像她这样的女娘很多,也非常的正当。金逢春只能在买活军里找到自己的前景,在买活军这里,她根本不必为自己的野心找什么借口,做什么辩解……这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各种性格的女人,都拥有强烈的权力欲,完全凭借着自己的能力,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感情、血缘、关系……只是靠着自己的能力,竞争着谢六姐身边的位置,抢着在这个时代里留下自己的痕迹! 她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感到多日来积存的烦恼,完全地随着倾诉而宣泄了出去,她仿佛一下又能看到生活中的光明面了,的确,金逢春的工作是很繁重而奔波的,而且暂时的看,完全不如别的岗位那么能出风头。 已经有些女娘走在她的前面——最前面的人当然是陆大红了,光靠勒石合约,她就已经可以名传千古了,但她知道自己身后也还有很多人正在跋涉。譬如她的义妹金双喜,还有现在正在海上航行来航行去,目标是当上女船船长的于小月,她们也都在等着一个机会,她和这些女娘们又是对手又是伙伴,她们竞争着将来那些更高的位置,却也因为彼此的存在而确认了自己并不孤单。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女娘,这样地喜欢权力,原来完全被过去,被‘外头’所忽略掉的,有雄心,有野心,有自己一番事业的女娘,并非凤毛麟角,女人的权力欲,女人的野心,这个通过她们所有这些雄心勃勃的女吏目,被证明着是女人天然的渴望,而在买活军这里,也是完全正当的渴望。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呢?再不会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好了! 金逢春一下又开心了起来,她踢了踢马儿,让马儿小跑了起来,和沈编辑絮絮地谈着自己的压力:努力而又有野心的人那么的多,金逢春也知道,她们不会每个人都成功,就如同她,也有可能就在泉州府农业办的位置上,再也不能往上活动了。农业的工作,丰收不见功,一旦歉收了就要掉脑袋,是第一等的苦活——所以她就更要精益求精,万万不能有一丝懈怠…… 她们很快赶上了大部队,又开始继续工作,短暂的采访便这样自然的结束了,金逢春并没有太尽兴,但这一天他们沿着刚修好的路走了四个村子,又歇在祠堂里的稻草堆上,这个村子是特别穷的,又偏僻,刚好是在这条线路的歇夜点上,金逢春已经被迫在这里歇了三次,每次都被叮出一身的包,等到一切安顿停当,她感觉自己已经累得没精力继续说这些了——至于沈编辑,早都精疲力尽了,丝毫不顾周围恶劣的环境,早已经陷在稻草堆里,打起了小呼噜。 天气逐渐冷了,今晚两个女娘都没有洗澡,金逢春还有点体力,洗漱完先用艾草在四周熏了熏,为沈编辑垫了包袱在脖子底下枕着,再合衣在稻草堆上躺下,闭上眼正在心中整理着今日的所得…… “什么声音?” 她忽然一下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并伸手去推沈编辑,让她别再打呼了。“祠堂里可能进来人了!”:,, 196 权力的味道 沈曼君这一辈子,不是没吃过苦,生儿育女、当家做主的妇人,哪个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不说别的,便是生养孩儿,便已经是跌宕起伏了,而日常操持家务,打点田产铺子时,银钱上的盈亏也一样让人惊心动魄。便是平日里,她自奉也绝不是多么的丰足,工作起来自忖亦从没有惜力,但实话说,这几天实在是她记忆中最辛苦的几日! 从离开云县开始,虽然路程上不算是太折腾,但到泉州之后四处走访,还要抽时间整理想法、思绪,以及受访者的言论,每日里乘着马东奔西走,体力上实在是有些支持不住,今晚竟连脸都没有洗,一头栽倒便睡着了,黑甜中被人推了几下,迷迷糊糊正要说话,便听到金主任低沉地说了一句,“祠堂里可能进来人了!” 沈曼君立刻便起了一身的白毛汗,睡意不翼而飞,翻身坐了起来,心也跳得厉害,只望着金主任听从她的安排。还好,金主任并不惧怕,只是示意沈曼君躲到她身后去,随后便抽手从包袱中抽出了一根黑棍子,沉声问道,“什么人?!” 对方并未回答,只听得细碎的脚步声从远处擦着走来,但又像是风声一般,很难分辨清楚,窗棂外传来了轻轻的刮擦声,像是有人伸了小刀进来,在拨弄窗闩,沈曼君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男女有别,郑专家他们住在祠堂另一翼,就算是听到声音也很难尽快赶来,更何况她们为了安全,是把门窗全都闩好的,声音恐怕也很难传出去—— 屋内只有一盏孤灯,连屋子都不能完全照亮,徘徊在熄灭边缘,窗外是一片浓黑,今夜有云,星月不现,沈曼君脑中已掠过了两人被贼人蹂躏的画面,只金主任还是不慌不忙,脚步轻巧地逼近窗棂,因灯火很黯淡,完全无法传递到窗边,倒也没有影子映在上面,窗外的东西还在刮擦,似乎未曾察觉到她的靠近。 金主任悄然伸手,猛地拉开窗闩,把窗子往外一推,接着院子里猛然爆发出一阵强光,沈曼君毫无准备,乍然间被刺得双目疼痛流泪,偏过头去,又听见院子里传来响亮的‘呜——呜’之声,声音单调刺耳,让人听了打从心底里发毛。 开窗这一下,已经把灯盏给带熄了,在浓黑的深夜里,强光和警报声,仿佛占据了沈曼君所有感官,她完全没有余力思考了,甚至什么别的声音都听不到,当她压抑着心中巨大的慌乱,逐渐缓过劲来时,院子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光源:被调暗了的白色光,另一翼厢房赶来的买活军兵丁他们打的灯笼,还有从祠堂附近赶来的村民,手里也高举着烛台。 “是逃兵!” 几个人都围着院子里的一具躯体,见到沈曼君开门出来,金主任便扭头说,她正高举着手电,方便那两个兵丁查看这个夜袭者,沈曼君眯起眼,在这人脸上看到了拳印,她站得近,发觉金主任的拳头上沾了血。看来,她是先开窗用强光吓唬敌人,随后又跳出窗子给了这精瘦矮小的夜袭者几拳。“沈编辑别怕,人已经被我打晕了。” “自寻死路!”郑财气的心情也不是很好,又问那个村民,“不是你们村的人?” “真不是!”村民自然急于辩解,“天老爷,我们这里本来都要饿死人了,如果不是天妃娘娘来了,哪有现下的好收成?哪怕是有一点良心,敢和娘娘的人作对?” “好了,看他们身上的刺字——是水师的溃兵。”那几个兵丁不像是郑财气,他们的经验显然更丰富,很快便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拿麻绳来!” 这人原来还没死,众人将他如猪一般,捆在一根棍子上,破布堵了嘴,就扔在院子一角,准备明天处置,又商量了一番,金主任问沈曼君,“不知这人有没有同伙,安全起见,今晚还是住在一间屋子里,轮流守夜来得好,沈编辑可有顾虑?” 如果有得选择,沈曼君肯定不愿和几个男人一间屋里过夜,但今夜的遭遇让她一下意识到了此地的危险:这里刚纳入买活军的统治中不久,山林还没有完全清扫干净,百姓也不能说是完全归心,而若有个什么变数,很显然在场所有人中,她是最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 金主任对于外宿是很有经验的,虽然五人一间屋,但她从包里掏出了两个钉子,随手拿了木材来当锤子,敲到砖缝里,挂起了一张布,便在稻草堆上圈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方,两个女娘可以在里头睡下,多少也保有了一点损失。 买活军派来的护卫自愿守夜,不用他们帮忙,于是郑财气和另外一个兵丁便很快睡着了,沈曼君累得头痛,但惊魂未定,却是半点没了睡意,和金主任依偎在一起,总想着挪动,又怕惊醒了金主任,僵着身子好半日,金主任似乎有所察觉,“沈编辑,还没睡着吗?” “嗯……”沈曼君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她的胆怯——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刚才在场所有人中,确实就她最害怕,其余人都颇为淡然,郑财气似乎也是一副饱经风浪的样子。 “不用怕。”金主任安慰她,“这祠堂靠山,平时没什么香火少有人来,应该就是藏在祠堂里的溃兵小贼,到山里找吃的,见我们来了,便远远躲开,今晚是见到两个女娘单独住宿,便起了歹心。之前我来过好几次,都住这里,不过当时应该是看几个人都一间房,所以没敢出来,今晚不会再出事了。” 金主任是很惯于男女混住的,沈曼君刚才就发现了,布、钉子,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而且这油布下端有霉味,应该是碰过水,她可以想象到金主任在夏日里用这块布遮挡着擦洗的画面。她心底一下便很有些钦佩了——在农业办这样的地方,的确是要吃得了苦,金主任今年才十七岁,她实在是很能干的了。 “这样的事常见吗?”她也对金主任的沉稳很好奇。 “遇到溃兵不多,但也有一些村里的地痞,因为和村长勾结,没有被清扫干净,看到女娘下来,便毛手毛脚的,夜里悄悄来敲门。还有的时候是一些傻子,脑子真有问题的那种,年纪到了,很渴望女人,会过来骚扰。还有就是外地流窜来的盗匪,因为觉得吏目身上富裕嘛,觊觎六姐赐予的一些神器,也会打主意。” 金主任的语气很轻松,“如果是地痞,就打一顿,连村长一起免职——敢来骚扰吏目的地痞早就该送去彬山了,现在还留在村里那完全是徇私。” “傻子的话,抓起来送去彬山挖矿,一般能活下来又没人管的傻子,都不是完全傻,还是能干活的,有些力气还很大,这才能有一口饭吃,彬山缺苦力,他们去正好,在那里随时都有人看着,惹不出什么麻烦。” 这个年代,轻度智力障碍的人很多,有时候是天生的,有时候是小时候烧傻了,有时候是被魇住了,好端端地就傻了,沈曼君久居乡里,知道金主任说的是实话,大多数傻子都活不了多久,疯疯癫癫的那些,过几个冬天很快就不知去向了,能活下来的就是半傻不傻,这种半傻子往往还有一股蛮力,她不由问,“力气这么大,怎么和他们搏斗呢?” “那个手电筒有电击功能,基本一下就能电懵,当然接下来得自己补几拳或者几棍子。”金主任比了一下自己的背包,有些随意地说,“也不是个个力气都大,有些傻子长期吃不饱饭,几拳就不行了。盗匪也是,流窜到村里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其实体力没有多好,我不算是高的,如果再高再壮一些,拿把刀,个个来都得给我躺下——” 她有些向往地换了个姿势,“如果有时间学一套刀法就好了,随身带柄柴刀,那胆子就更大了,天下哪里去不得……” 沈曼君说不出话来了,她打从心底明白了金主任对于权力的渴望——这样的一个女郎,当然渴望权力了,为什么不呢?她能办到这么多事,解决这么多问题,这样的一个女娘,想要能配得上自己能力的权力,岂不是再自然的事情吗?她也下乡出公差,她也一样睡稻草堆,她身上似乎并不存在女娘们常见的种种问题,体弱、娇气、爱哭啼……金主任不但雄心胜于许多男子,甚至还能打得过男人呢。 但金主任绝非唯一,买活军这里的女娘,的确有一个普遍的特征,便是都比外间的女娘来得高,而且壮,她们并不香,也不软,与所有诗词里绿鬓蜂腰的女郎截然不同,更接近于健妇。譬如现在,十七岁的金主任身上传出的便是汗酸味——沈曼君其实也一样,她们一天下来东奔西跑,一样会有这样的味道,做事的人,就有做事的味道。 做事的人当然也有做事的人的身板——她们喜欢壮实,普遍地追求壮实,晨练是买活军治下很流行的活动,凡是平日能吃得饱饭的女娘,几乎都会在早上进行一定的锻炼,而且是会出汗,要使力的那种,沈曼君现在知道为什么了,会做事的人的确需要这样的身板,能够牵马,卸包袱,健步如飞地在坎坷的山路上跑来跑去,她们需要这样的壮实。 这样的女娘当然是不裹脚的,她们也非常轻视纤弱美感,因为在买活军治下,她们完全可以自己去攫取权力,便根本不用在美感上去屈从于社会通行的标准,去取悦别人……就算金逢春讨不了男儿的喜欢,又有什么所谓呢?她一个月赚三千文——这才只是十七岁,就已经是府通判了,将来她完全是有希望做到知府、知州,甚至是一省布政,在沈曼君看来,金逢春压根便没有想到男女间的事儿,买活军这里很多少女是不思春的,她们满心里只想着吊在空中的权力。别说什么女德了,哪怕是世俗的道德,只要对她们不利的,她们便一样是嗤之以鼻,压根不会有一丝动摇。 但她们也不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她们以前不过也就是最普通的小家碧玉,儒门闺秀,她们和沈曼君从前绝不会有任何不同。沈曼君不觉又想到了谢六姐的笑容,还有她那成竹在胸的话语。 权力是这世上最迷人的东西……是啊,谢六姐把权力赋予给她们,于是逐渐的,这些女娘,这些小家碧玉、大家闺秀们,这些喜爱权力的女娘,便逐渐地在千奇百怪的地方冒出了头来。就像是她们从前渴望良人一样,这些女娘如此狂热地渴望权力! 她们个个都在极力模仿着谢六姐,从拙劣而至娴熟,飞快地编织着、攫取着一种全新的权力体系……这世界的将来,将永远不会是从前的样子,那些让人头晕目眩的狂言,或许有一日也会在太多人的哀嚎中,逐渐成真。 所有的女娘,都不能裹脚,所有的女娘,都要接受教育,所有的女娘都要参加工作——所有的女娘都可以攫取权力! “金主任,你能打过多高多壮的男子?”不知为何,她突然便很好奇这个问题了。“你有试过吗?” “试过的。”金主任好像也意会到了沈曼君的思路,尽管她自己都还不怎么明白,“我打不过和我一样高一样重的男丁,这是生理差异决定的——沈编辑,你学过生物吗?我看过一些,男子有一些化学的素质,会让他们在一样的条件下,肌肉更多,力气更大。” “噢。”沈曼君似乎有些小小的失望,但没有表现出来。 “不过,外间的男丁,除非是从小能吃饱饭的那些,否则很大概率是打不过我们的。因为他们比我们矮,也吃不饱饭,比我们瘦,就算有力气,那也是种田的力气,对学过搏击的人来说,要废了他们的战斗力不难。”金主任也起了谈兴,她很仔细地比量起来,“虽然很阴损,上去就废招子、踢撩阴腿,毕竟咱们也不是为了强身健体去学搏击呀,总是有用处——这样的乱世,沈编辑也该去学的,就算不出差,那万一有了战事呢,有什么混乱的局面呢?至少遇到袭击能护身对吧。我有个没见过面的姐姐,当时遇到乱兵……唉,如果当时就有六姐,也就没乱兵了。” “那是的。”沈曼君的心也有些抽紧,她可以想得到金主任的姐姐遇到了什么样的惨事。“不管怎么说……会总是比不会好。”她意识到,如果女人要外出工作,这还真几乎是必须的能力。 “不过,这个只能对付买活军之外的百姓,还有一些吃不饱饭的小兵。”金主任又务实地说,“因为他们常常是吃不饱饭的,自然就弱。如果遇到外头一些能吃得饱饭的富户家丁、江湖人士,又或者是亲兵队,那我们是打不过他们的,一般来说,吃得饱饭,身高差不多,常常接受训练的话,那也是打不过的。” 沈曼君不知为何,又有些失落了,她感到金主任狂热追逐的权力,似乎都显得虚浮了起来——虽然她永远不会对外承认自己的想法,因为这距离圣人典籍实在是太遥远了,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亵渎了圣学的精髓,但在今晚的事件后,沈曼君不知不觉,便有了这样的看法:如果女娘基本打不过同等条件的男人,那……又谈何掌握权力呢?虽然这么说非常的邪道,但有时候,就比如说今晚,权力的确从暴力中来。掌握不了优势的暴力,就掌握不了真正的权力。 “不过。” 金主任像是也明白了她的沮丧,她话锋一转,“这也只是说赤手空拳啊,但我们又不是土人,我们掌握了武器呀——你看,沈编辑,今晚哪怕是个壮汉,不也一样要倒在我的电击下吗?” 当然,如果对面的壮汉也有一样的武器,那么依旧也还是壮汉占优,但沈曼君已经明白金主任的思路了——体型的差异是无法改变的,但武器的差异是可以改变的,只要女娘的武器永远比男丁好——或者说,如果他们的武器已经非常的可怖,可怖到个人的武力差异,在武器面前完全微不足道,那么暴力上的优势也将被极大地抹平—— 她便立刻想到了这种极可怖的武器,“红衣小炮!火铳!” “不错。”金主任仿佛也很明白沈曼君的想法,她哈地轻笑了起来,“可惜,这两样都是只有兵丁能学的东西,红衣小炮我是不想了,火铳如果能学会,能买一把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她又憧憬了起来,但很快回归现实,“实在不行的话,刀也不错,学一套刀法——就算对方比你高壮,一刀若是砍到了要害,那也是你赢。如果真的到了要打的那一步,就譬如今晚,那谁会堂堂正正啊?以我之短攻彼之长,肯定是用工具啊!平时拳脚健身,到了拼生死的时候,还是得上刀!上枪!” “那敌人再高再壮,不也是血肉之躯?只要你有一刀全力砍下的力气,砍中要害的准度,那就一定能得到把他砍死的结果。” “这样,你所需要的力气不就有限了?只要你能练出这样的力气就行了。”金主任总结,“这就是我常说的,力气经济学,创造优势……哈欠……六姐不常说吗,人和猴子不就区别在……猴子会用工具……” 当最初的兴奋逐渐褪去,金主任显然也困了,最后笔画了那么几下,她的声音已有些含糊,话语也不像平时那样精练,她又打了个哈欠,翻过身睡着了,并且很快地打起了小呼噜。和屋内另外两道呼噜声此起彼伏,合成了一首催眠的乐曲。 但沈曼君没有睡着,她头疼得厉害,但却依旧睁着眼,望着黑黝黝的房梁,枕着散发着太阳味的稻草清香,死死地望着黑暗中模糊的轮廓,仿佛想望穿瓦片,望见外头厚重云层上的万丈星空。 那是她从未见识过的,一个全新的世界,星海向她扑面而来,她仿佛能感受到星辰的重量——权力的重量,还有各式各样的味道,稻草的香味、油布的霉味,奔波了一天酸臭的汗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那是金逢春拳头上传来的,她不记得擦手就睡着了,这个十七岁的大姑娘刚在黑漆漆的院子里放倒了一个大兵——实打实地在暴力上战胜了他,把他打晕了过去,她手上还带着敌人的血。 不怎么好闻,但实实在在,是权力的味道。:,, 197 谢五哥怠工 “如今你们的老家泉州,已经是六姐的地盘,你们以后就是活死人了,从今以后,生死都由六姐做主!谁不服气想走,倒也简单,交钱买活就行了,你们要付的买活钱——三千两一个人!” “老乡们,咱们虽然是来做活的,但落地就欠了债,先欠着从东江岛到鸡笼岛的船费,这些田地的开垦费,还有牛钱,种子钱,这段日子以来吃喝拉撒的钱,都得算个清清楚楚,这还没给你算兵爷开拔的使费,没算因为运了你们,别人来不了的‘机会成本’……” “交不出买活钱/赎身钱,那便要听六姐的话,六姐让你们做活就做活,让你们上课就上课,守六姐的规矩,六姐让你们怎么种地就怎么种地,有不服闹事,又不能买活走人的,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砍刀伺候!谁要是不想种地,那也可以,扫盲班毕业之后,可以上报了官府,依照官府的分配,到各处做杂活去,但也依旧要守规矩——” 南腔北调,带了些训斥味道的声音同时在海边响着,从泉州来的南人普遍地较矮小,较黑一些,而打东江岛远道而来的辽民,身量上普遍要更高大,但神色也更萎靡,多少透了一些寄人篱下的味道,驯服地听着一个貌寝女娘在她们面前走来走去,大声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将来若想参军,想做买卖的,便要注意了,要格外地留神上课,格外地遵守六姐的规矩,不能给咱们东江女娘丢人!” “下面开始上课!今天上三堂课,第一堂认字,第二堂学算数,晚上再上一节课,讲一讲买活军这里的规矩!” 大约二十个人围成一圈,膝盖上都放着沙盘,握着树枝当笔,这群衣衫褴褛的汉子、女娘们,便都伸长了脖子,急切地看向了涂了黑漆的木板,老师们拿起粉笔,在上头写了起来,“先读拼音,bo-po-o-fo——” “这一批培训师的素质都不错。” 谢双瑶解下了手上的拳套,透过低矮的草篱,远远看了看海滩上一摊一摊的识字班,满意地点了点头,“至少嗓门是很大的。” “是,效果也不错,辽民的表现尤其好。”谢大哥也在摘护具,“都是没饭吃才来的,一般都听话,如果没饭吃的同时,又还有没命的危险,地也没有了,那么配合度就更高了。” 这些泉州来的百姓,很多还是有地的,只是不多,在旱灾中不够养活自己,又有一点雄心,也信任十八芝的招揽,这才愿意来鸡笼岛垦荒。和真正一无所有,还要面临战争的辽东流民,在心态上有很大的不同。不过由于谢双瑶的天妃信仰,在过去一年多里已经非常深入人心了,而且十八芝对于谢六姐可以说是五体投地,目前鸡笼岛上的气氛还算是不错,并不会让买活军感到紧张。 “还是要注意官话教育,两地百姓抱团短期内是很难避免的,交流越顺畅,管理越严格,就越不容易闹出乡党矛盾。” 谢双瑶既然把谢大哥从彬山调到这里,就是准备把内政移交过去了,谢大哥目前来说,算是谢家在仕途上走得最好的一个人,这主要是因为他不但有亲缘身份背书,而且是买活军中的管理学专家,本土化了好几本管理学著作,这是很多吏目进修时的必读课本。这样一个人坐镇鸡笼岛管内务,陆大红在鸡笼岛操练水师,可以保证鸡笼岛的安稳,而谢双瑶本人,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准备频繁来往于鸡笼岛和鹭岛之间,两地都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决策了。 “是,也要注意资源调配,要尽量公平。”谢大哥在管理上是很老道的。“你这边垦荒的安排出来了吗?” “时间表是大致做出来了,下午还要上会捋一下环节。” 福建那里,战事虽然也不很激烈,但并没有完全结束。鸡笼岛上如今已经没有外国势力了——原本鸡笼岛本岛有一处荷兰人的要塞,十八芝没有对其下手。这并不是说打不过那几十个水军,而是要倚仗荷兰人的面子在南海立足做生意。自从勒石合约之后,郑天龙也知道为人不能反复的道理,既然投靠了买活军,便没必要再给荷兰人留面子,再说有红衣小炮乃至谢六姐的神威做后盾,也并不惧怕荷兰人的船只,因此便传话将荷兰人逐走。 那些荷兰水兵,虽然并不情愿放弃鸡笼岛这样的好据点,但他们也并非是傻子,亲眼目睹了买活军的船只来来去去,也从通晓荷兰话的海盗那里,听过了买活军的传说,那艘大船——还有红衣小炮,这些都让他们忌惮不已,在买活军来访之后,这些荷兰人便在要塞内闭门不出了,郑天龙派人去警告过两次,第三次直接上了红衣小炮,轰烂了要塞的大门,荷兰人便举了白旗,扬帆退去,把整个鸡笼岛完全还给了华夏人。这之后还会不会有后续的摩擦,很难说,估计得等买活军的船往南行驶,才能看出端倪来。 此时的鸡笼岛上,有前一百多年间,陆续移居过来的华夏村民,也有在深山老林中捕猎为生,很少下到平原地带的原住民,当然还有十八芝和买活军陆续搬运来的数千流民——事实上,考虑到辽东的局势和这几年中西部的旱灾,只要运力能跟得上,分分钟一两百万日子过得很苦的流民都是能凑得出来的。即便是现在,也还有源源不绝的流民正在路上,这也已经是买活军拿下泉州后,立刻组织抢种土豆,阻断过一波流民潮的结果了。 既然如此,那么开荒垦殖便当然是鸡笼岛的头等大事了,福建道的战事虽然还没完全结束,谢双瑶却依然亲自来鸡笼岛这里查看形势,就是要抓紧每分每秒,安排已经到岛上的流民们去开荒。这非得由这时代的农业大专家——谢双瑶本人来规划才行。 “这里的地力很强盛。” 一直以来,在彬山享有最高安保等级的谢五哥,早起就去已经粗垦过一遍的田里看了,回来和晨练后的大哥、六妹一起吃早饭,“必须是只能烧荒了,拔草肯定是拔不完的,几十个人都开不出一亩地来。” “得烧。”谢双瑶也赞成五哥的说法,“我的想法,烧完了,先种一季土豆和玉米,明年春天种水稻,一年三熟的话,可以一季水稻,一季大豆,一季土豆、玉米,套种、轮种,进行土地肥力平衡,另外大豆可以榨油,豆粕喂猪,也是很好的农副作物。” 土豆、玉米、红薯,都是吃口不太好,但产量很高的东西,谢大哥一听就明白了,“本地先实现自给自足,大量开垦荒地,用多余的口粮来养活后续的流民,不必从福建道运粮,之后再把荒地分配到户,实现精细化耕种,再种水稻?” “是。”这年头,要当官的人不懂农事是不行的,粮食是一切的基础。谢双瑶对农事的重视身边人是可以看得到的,“其实归根到底还是数学问题,规划农业恰恰是最依赖于数学的。要算得出接下来每年会来到鸡笼岛的人口数字,才能根据这个安排生产计划,包括造房子、开矿,建城镇等等等等,十八芝对本岛的地理勘测做得不是很好,今年我们先开靠要塞这里的农田,还有半年时间,要把附近能开垦的农田,可以规划城镇的地点都勘察清楚。大哥你觉得能做到吗?” 这需要谢大哥和谢五哥搭班子,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对也是老搭档了。谢五哥常年在彬山搞育种,工作上离不开谢大哥的支持,此时两人眼神交流了一下,谢大哥才说,“问题不大,不过,你最好把冯丰收也调来。” 冯丰收是谢大哥原本的副手,现在担正成了彬山的驻地主官,谢双瑶一语否决,“不行,他要坐镇彬山,除非咱们在鸡笼岛的育种基地开辟出来,否则他不能走。管彬山的必须是我熟悉的人。” 现代农业对于育种的重视,是此时的敏人难以想象的,主要是谢双瑶的高产作物几乎都无法自留种,这给他们带来了战略上极大优势的同时,也带来了育种上的压力。不管发生了什么大事,育种工作都不能停,就算育出的良种一时用不完,那也要好好储存起来,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譬如现在的鸡笼岛,一开荒就有种子能种,这种子就得靠日常的培育,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谢双瑶把谢五哥调到鸡笼岛上,就是为了让他建立买活军的二号育种基地,将来当然还有三号、四号……她在这件事上非常有华夏族的传统喜好,高筑墙、广积粮——积的不但是入口的粮食,还有落地的粮种。“五哥你也别打郑财气的主意了,他那帮人必须在福建道指导生产,那里的人更多。” “好吧。”两个谢家哥哥只能沮丧地接受工作量无法分摊的事实。“伐木——准备阴干造船,还要先平整出晾晒场来,烧荒、种地、堆肥,开班、造房子,防备土人来找事,还有什么?” “还有修路啊。”谢五哥叹了口气,不由抱怨道,“一天怎么这么多事呢?还得管他们吃喝拉撒,还要防疫病,这要没有公式谁能算得出人手分配啊?” 的确,只要是抓过军队后勤的人都知道,上千人的移动和调配,首先就意味着要造出足够他们使用的厕所,烧饭的灶台那都是其次了,之后还有组织生产,防止斗殴,要在一片几乎是无人区的荒野中进行大规模的开荒,没有老道的官吏居中协调,只能事倍功半,甚至失去秩序之后,整个开荒队伍陷入内乱都不稀奇。谢大哥一边吃早饭一边在看账,他吃完饭准备带人去盘库,至少在完全接收此地之前,要对几个重要的战略物资心里有数:铁农具、牛、粮种,这三样东西要是不能对上账,那有人的脑袋可就要落地了。 “怎么感觉虽然土地扩张了,但我们一点好处都没得啊!” 谢五哥不像是老大,在彬山每天也都忙着组织生产,应付这些千头万绪、婆婆妈妈的琐碎事,他基本上就是专心育种,上课搞研究,现在突然换了个环境,来到这么艰苦的鸡笼岛,下半年的工作量还加得让人头疼,很难不抱怨,“钱也没有加,吃得还变差了,这是图啥啊。” 谢双瑶看了他一会儿,但死亡凝视对谢五哥来说不管用,他满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公然地嘀嘀咕咕,“要是没有个手机玩玩,我是没劲头的。” “老五,你真是……”谢大哥很无语,转头对谢双瑶说,“六妹你别管他,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说到辛苦,谢老五能和她比?谢双瑶只说了一句话,“看来是平时对你们太好了,得给你们制造一点需求。” 她板起脸来的样子还是有些吓人的,谢五哥不由抗议,“说好了不因言获罪呢?再说,我们育种组的贡献不比十八芝大啊?为什么郑天龙就可以老玩手机啊!” 原来是郑天龙惹来的麻烦,谢双瑶也很无语,但仍坚持道,“不行,功劳大的人多了去了,给了你,太多人会来要,不能再生的消耗品不能这样用,郑天龙手里的过几天我也要收回来。” 这还只是手机内置的俄罗斯方块、贪吃蛇这样的小游戏而已,还没玩过仙剑奇侠传呢,手机的魅力就已经大成这样了。谢双瑶毫不怀疑老五拿了手机会黑天白夜的抽时间玩,挤占自己的休息时间,从而不能更好地为她搬砖。“郑天龙人家给了我多大的土地啊,这是没认识我之前自己打下来的,你呢?你会的什么不是我教的,还好意思跟我摆烂。” “我摆烂?我要摆烂我就不来了,你不能因为你自己可以随便玩手机就觉得我们无聊是摆烂,无聊就是无聊。” “我随便玩手机?你要不要体验一下我的工作量啊,我只有比你更忙一百倍好不好!” “那这么说你打福建干嘛呢?小日子原来过得不也挺好的吗,你这就是给自己找事!” “你这个人一点同理心都没有的!” 兄妹两个唇枪舌剑,斗了一顿饭的嘴,谢五拈轻怕重的思想被谢双瑶无情镇压,吃完饭又去搬砖了。谢双瑶在他走后一个劲地按太阳穴,“还是得重视,领土扩张了,要让百姓看到其中的好处,如果生活没有什么变化,或者反而因此变差了,肯定会有抵触情绪。” “对大多数百姓来说,这种消息还是挺鼓舞人心的。老五他们主要是平时的确生活得太好了,没有盼头。”谢大哥说几句公道话,“已经什么都有了,还能再得到什么呢?” “他有这种感觉,其实一半还是靠血缘的,别的育种员会好很多,不过,不能光靠觉悟,还是要让他们有提升感,否则难免抱怨。” 如果说是买活军,拿下福建道之后,肯定是赚得盆满钵满,别的不说,光是泉州、榕城两地,那些达官贵人的家产田亩,就够滋补的了,贵金属资产一下多了一大笔。账上是宽裕了不少的,而且那些重资产,譬如说矿山、耕地、人口,对买活军来说都是大补,吃了这一口,足够消化几年的了。 但,买活军的好日子,并不代表买活军治下百姓的好日子,从谢五哥的抱怨里,谢双瑶也注意到,有一部分买活军的吏目,还是没能从扩张中得到很直接的好处。 譬如说谢五哥,育种人才在彬山的日子肯定比在鸡笼岛好过,来这里什么都没有,工作还很艰难。除了单纯的育种之外,还要四处去勘察土质、规划田地、教育农户,这些工作对于大多数育种师来说都是新的工作内容,即便有些人喜欢,也必然会有些人不能适应,而且岛上的生活水平和彬山实在无法相比。鸡笼岛如今最高级的建筑物就是荷兰人留下的要塞——这也相当的不好住,都是些低矮狭小的石头房子,别说洗澡了,上厕所都相当的不方便。 哪怕是谢双瑶,也觉得领土扩张后的工作很繁重,更别说这些育种师们了。别的吏目呢,调任后虽然工作比之前难做,但至少职级上是有上涨,收入也跟着水涨船高的,吏目还有管人的快乐。但对于育种师来说,也不存在什么待遇再度上涨的空间,因为本来就相当的高了,虽然尽管他们对于谢双瑶的忠心无可置疑,但这解决不了生活质量的下降,如果这个问题长期得不到重视,还是比较容易滋生出怨言,甚至影响到工作效率。 想要再提高他们的待遇,的确是比较困难的了,由于育种师掌握了高敏感性知识,谢双瑶对他们的待遇一直是顶格的,用以蓄养忠心,同时也在育种原材料供应上卡脖子,一些育种要用的溶液,育种组不掌握配比知识,交由化学组来做。这样才能保证一人的叛逃不会让育种能力完全外泄——哪怕是在彬山,人才缺口最大的时候,她都保证化学组和育种组的相对独立,如果有人在育种组上班,那么化学组就不会把他的亲眷列入聘用考虑中。 “再提升物质待遇,效果还是不大——也是现在的商品还是不够丰富,还有我们的小年轻的确太多了,如果有家庭,他们的需求会更旺盛,工作干劲也就更足了。” 很简单的道理,小年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彬山家里人口齐全的相当少,谢双瑶培育人才的时候,考虑到寿命问题肯定也是从半大孩子开始抓起,这就造成现在育种组都是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大姑娘,还没到婚育年龄,很多人都是孤儿。平时吃住都是官府全包了的,什么水泥小楼、采暖房、蜂窝煤、毛衣秋衣……什么都是官府发的,谢大哥和谢五哥都说物质待遇没法再提,这是有道理的,除非是把谢双瑶这里的一些超时代娱乐品拿出来,否则他们的享受在这个年代基本算是物质顶格了,要想再提升的确不容易。 但,如果育种师都成家了,有了孩子,那就不一样了,官府的补贴并不包孩子的份,有了孩子、配偶,花销可就大了,给孩子的房子得买吧?孩子的衣服、零嘴、医疗,这全都是开销,等到筹子越来越少,上班的动力可不就越来越足了吗?到时候,抱怨的可就不是能提升的地方不多,而是给他们发力的绩效点太少了。 怪不得官府都喜欢鼓励婚育……谢双瑶一边犯着嘀咕一边给自己记待办事项,“尽快丰富消费品的生产——还有就是精神上要给予积极分子一定的满足感。”这一切都是为了百姓们更好的搬砖。 “今年的春节联欢操办得大一点?”谢大哥建议,但很快自己否决了,“不行,那得年底,还好几个月呢。” “除了老五以外,其他人应该情绪暂时还好,毕竟老五身份比较特别,脾气也大一点。其他人肯定和他想得不一样,”谢双瑶说着就扭脸叫新秘书小马——这个是新提拔上来的,专门跑腿传话,随着地盘的扩大,谢双瑶现在秘书班子都有十几个人,几乎都是彬山、云县和临城县里冒出头来,忠诚而又机灵,政审分很高的小年轻。“小马,去把张宗子找来——我有活交代给他做。”:,, 198 张宗子拓展业务 “大木,郝嬢嬢家的辣椒酱好吃吗?” “宗子你别逗小孩了,这么小的孩子别给他吃太辣!” 一大清早,营地就笼罩在郑大木洪亮的哭声中,郑地虎敲了张宗子的脑袋一下,示意阿森把扎煞着双手,被辣得直哭,明显要给张叔叔一点好看的小娃娃抱走,恐吓张宗子道,“我这个侄子记仇得很,你小心他一辈子和你作对,你总有老的一天,他可还年轻着呢。” 现在自觉仍很年轻的张宗子便畅笑了起来,“小孩子就是什么味儿都得尝尝,我这也是为了他好!” 为了堵住郑地虎的训斥,他赶紧讨好地为郑地虎盛了一碗大碴子粥,“快吃吧,现在还有鸡蛋酱,过会儿人多了,酱一会就被吃没了,可就只能干啃饼子啦。” 鸡笼岛现在的生活,的确是不如云县的,由于岛上居民陡增,而所有的船只都拿来运兵运粮了,此地暂时执行严格的军管制,并没有太多的小摊贩,所有人都由炊事队统一供餐。炊事队要做几千人的饭,菜色可以说是相当简略,从早到晚他们都在不断地打杂面饼子,这样才能腾出人手在饭点熬粥,杂粮粥、杂面饼子,大锅里蒸的鸡蛋酱,这就是食堂供的饭食了,若说要给这么多人都供上肉,供上青菜,杀了炊事队也是办不到的,主要是灶和大铁锅有限,人数也不足,就算这些都给制备齐了,原本的那数百人家种的地,又哪里够呢? 就连屋舍,也是显然不足的,是以这段时间,先行迁移来的流民们,都被编成了两个班次,其中一班在买活军处来的师傅带领之下,大量的伐木,也为将来的烧荒做准备,另一班就是学着摔泥坯,摔好的泥坯子在一旁晾晒着,等到云县来的工程队造好了烧砖用的大砖筒,便要用前段时间伐下来的木头大量的烧砖。 这样的话,等到建房的时候,之前伐木的人手,就又要去挖地基了,在此之前,买活军已经勘察好了地方,把城镇的位置都规划了出来,直到房子建好了,才会有更多的人去平整土地,翻土拔草根……开荒就是这样,所有的工作都是配套的,而且需要大量的前期投入。十八芝在鸡笼岛经略了好几年,才堪堪招来这么数百上千人,也不是没有原因。 这段时间,买活军的船拼命的在云县和鸡笼岛之间来往,便是在运建材,运这些人的口粮。而很多流民只能暂且睡在帐篷里,好在此地天气炎热,虽然已经是八月里,依然热得只能穿短袖,而且来到鸡笼岛之后,无论如何总是可以吃饱的——一天还可以吃两个蛋,这日子不论是对东江的流民还是泉州的灾民,都是极大的提升,因此众人的士气还是很足的,每天都下死力干活,建设着自己未来的家乡,而且也尽可能地抽时间来学官话和算学:不管开荒多紧急,这个是一定要先学会的,只有学会了,将来拿到的工钱,得到的田地才会多,做事的效率也才会更快一些。 条件如此艰苦,便是首领们也没有太多的特权,从谢双瑶开始,大家都在食堂打饭吃,最多是差人去原本的小镇上买点青菜回来,让厨师做一做,这种程度的特权,是可以让百姓们感动的程度——别处的百姓们,哪个不是习惯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里的首领不过是在住处上稍微宽绰些,吃上居然大致能和百姓们看齐,已经是贤明至极了。再者说,这鸡笼岛原本也是他们献出来的,如郑天龙老爷这般,住在自己原来的房子里,便是百姓也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当然了,谢六姐一行人占据一个别院,那也是理所当然。如张宗子这样的采风使,也仗着和郑地虎的交情,至少能住在房子里,而不是每天钻帐篷,也因此拥有一个自己的马桶,不必跑到野外挖的茅坑去上厕所——买活军管清洁是很严格的,这么多流民都住帐篷,但聚居地的气味却并不是很难闻,便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谢六姐喜欢清洁,所以大家都不敢像从前一样随地便溺,而是都严格地去厕所解决自己的五谷轮回,同时也为堆肥场贡献原料。 不过,这也就是十八芝首领唯独的特权了,是以除了天龙地虎两兄弟在岛上陪伴谢六姐之外,其余大海贼都宁愿出去贸易办差——至少在船上还能吃好喝好,比在岛上要强,在岛上明明镇子里好东西不少,可就因为谢六姐吃得简单,大家都得陪着,大海贼们是享受惯了的性子,连着这么熬一两个月,哪里坚持得下来?很多人老借故去云县,那里哪怕不能喝荤酒,但架不住好吃的好玩的多啊。 张宗子这辈子就没有过过岛上这么清苦的日子,他这一阵子以来瘦了一些,人也晒得脱了几层皮,但还是白生生的——他是那种天生晒不黑的人,最多被晒红了,回来就脱皮,脱完皮就又白回来了,不过脱皮时很疼痛,所以他学游泳总是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时赶着去——不过,他一边嚼着饼子,一边走到谢六姐身边时,还是满脸的快活。一听到谢六姐的问题,他便立刻嚷着回答了起来。 “幸福呀!我怎么不幸福!这辈子我还没这么舒心过呢!” 他便威风地把胸膛高高地挺了起来,“不是我在六姐面前夸耀,如今我小张也算是开宗立派,扬眉吐气,于祖宗的余荫之外,有了一丝成就了!” 周围的几个人便都笑了起来,包括尾随而来的郑地虎,还有被谢六姐拿着一根棒棒糖逗弄的郑大木——这小子相当地讨谢六姐的喜欢,谢六姐不但一上岛就指名要见他,还亲自抱了郑大木好一会,甚至还对郑天龙很肯定地说,“你儿子日后成就,在你之上”。 张宗子私心里认为,郑天龙最后承认那个东瀛女人做自己的正妻,把所有其余妾侍都放良了,谢六姐的表态是很重要的原因。谢六姐已经表明态度,要过问郑大木的学习,郑天龙对此非常受宠若惊。不过,谢六姐对于十八芝的态度都很亲切,十八芝如果在鸡笼岛上,除了一些绝密会议之外,其他会议都有列席旁听的资格,龙虎两兄弟是最积极参与的,其余人态度不一,张宗子倒觉得他们很蠢,能跟在六姐身边学习,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机会,只因为会议枯燥,听不懂便放弃了,日后的成就绝不会高。 而张宗子因为身负采访任务,而且还要时不时地按照谢六姐的吩咐出一些稿子,两人见面的机会也是相当多的,此时已经可以说是很熟识了。张宗子私心里认为自己是很受看重的,毕竟他是买活周报第一个采风使,而且一出手就写了一篇好评如潮的稿子——这篇稿子他署名为张维城,所以现在那些买活军、十八芝的水军一看到他,都非常亲热地叫他维城先生,并且争先恐后地要请他吃饭,说他“写出了我们这些人的日子”! 至于为什么写出了自己的日子,便要请他吃饭,个中的道理,张宗子也不太明白,甚至他本人也觉得,能把自己的日子登上报纸,仿佛是一份殊荣——他自己也只是执笔,并没有把自己的日子,自己的想法,放到报纸上去呢。这些水军们,能在报纸上读到自己的心声,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两句话,都升起了一种无名的感动,很多素不相识的水军,听到兄弟们说他是维城先生,便立刻涌上来真诚而大声地对他表达着自己的谢意,甚至要把对他们来说也有些昂贵的礼物——最多的是郝嬢嬢辣椒酱——赠送给张宗子,表达他们的情绪。 “多亏了维城先生,我们的日子才会被大家知道,被大家记住!” “维城先生,你写的这个‘我’是哪个兄弟?我们对他都钦佩得很——他活下来了吗?!” “不错,不错,我们都多方地打听着呢,不知道是哪条船上出了这样勇猛的兄弟!” 既然是战争,不可能没有伤亡,就张宗子所知,第一天买活军就死了人——有个倒霉蛋,还是在后方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摔下海了,大家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呛了好几口水,绳子扔下去抓不住,船上的兄弟下去把他救上来以后,第二天发了高烧,人就这样没了。 在前方的部队,偶尔也有零星伤亡的消息传回来,只是和战果比相当的微不足道。水兵们会担心其实也很正常,尤其是那水兵的经历可以说是非常的坎坷——第一个危机,是出现在海岸边,他们的小队要面对敏朝水师和泉州守军两面夹击,还要保护村民撤走,争取时间。那一期刊发之后,张宗子便受到周围人格外的关心,大家都想知道这个‘我’是如何化险为夷的。 答案其实很简单,‘我’所在的小队按照培训中的内容,往海边诱敌而去,以烟火、旗号为信,吸引了买活军舰船的注意力,背靠红衣小炮,来了个舰基打击,给敏朝士兵好好地上了一课:原本这些水师也不太知道火炮战术,因为弗朗机炮不论是射程还是火力,实际上对于岸上的人都没有太多的威胁——鸟船也是有吨位的,除非冲滩,否则在适合它吃水线的海里,不可能对陆上造成炮火压制,但红衣小炮可就不一样了。 炮火覆盖范围,便是优势所在。上千人组成的奔跑方阵,在红衣小炮之下就是活动的靶子,买活军的军士跑起来速度是真的快,如兔子一般,而追兵的速度却没有那么夸张,也是因为笃定了他们穿着铁甲,不可能游回船上,己方拥有足够的战略主动,不会下死力去追。因此双方便拉开了一段很明显的距离。 正是这段距离,给了买活军船只开炮的余裕,不必担心误伤自己人,两发□□下来,两个方向的追兵立刻就是血肉横飞——按照‘我’的说法,至少敏朝的部队,只要被□□在人群中击中一发,士兵的士气就会完全毁灭,接下来便会开始无序逃跑,这才是让买活军最头疼的地方,接下来他们就得到处去找这些溃兵,阻止他们伤害更脆弱的老百姓。 配合着这篇报道,当期的买活周报头条便是警告敏朝兵丁,不许杀良冒功,不许抢掠百姓,否则永远没有被宽恕为活死人的机会,只会被当场斩杀——并且还指出了他们的明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不过,就投降好了,买活军不杀俘,为买活军做苦活,饭至少也还是能吃饱的。 这篇头条文章,也是谢六姐授意,张宗子执笔的,当时的谢六姐实在是忙得写不过来了,便让张宗子捉刀,张宗子视此为自己职业生涯的新高峰,并且暗地里觉得自己已经压过沈编辑太多了,他抖擞精神,揣摩着谢六姐平时的笔锋,半点不敢卖弄文采,把公告写得严厉而又不失慈悲,还注意到了敏朝兵丁多数都不识字的问题,要求那些识字的读者们设法告知兵丁。果然,这点小心思也受到了谢六姐的褒奖,谢六姐对他说,“张少爷,你现在越来越落地,文字里越来越有生活了。” 居然被六姐夸奖了!当天张宗子高兴得多吃了一大个饼子,反反复复地咀嚼着谢六姐的这句话,便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想到这句话,都忍不住开心得扭来扭去,几乎没把郑大木吵醒——十八芝的屋舍也很紧张,张宗子分享的其实是郑大木的房间。 【文字里越来越有生活了】,这句话是多么的有力量啊,仿佛把他最近的改变全都概括了出来,是的,张宗子也觉得自己是变了一些——如果是以前,他怎么会和水兵们称兄道弟,又约着一块去吃茶呢?他怎么会如此耐心地撰写一个小兵的故事呢?他也不可能在鸡笼岛过着这样清苦的生活,却还趾高气昂的,每天都像个小公鸡一样扇着翅膀跑来跑去? 张宗子是觉得这一阵子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活的一段时间,他很难说出为什么:这些臭烘烘的水兵们,他们的感谢,似乎比张宗子从小到大所受到的那些来自高官巨贾的夸奖更加动人。他自幼有神童的名号,夸奖对他来说是并不稀奇的,但哪怕是六姐的夸奖,似乎都不如水兵们的谢意让他印象深刻。 张宗子时常会想起那些黝黑的面庞上绽开的笑容,想到他们灌进简单话语里那饱满的感情,“维城先生,你是懂得我们的!” “维城先生的文章,写到了我们心里!把我们的日子都记了下来!” “我们就是你写的那个小兵!” 便连军官们,对他也格外的慈眉善目了起来,哪怕是六姐身边最受宠的陆将军,待张宗子也十分客气,还感谢他“写了一篇很好的报道”,但在张宗子心里,他最珍重的还是来自水兵的声音,他写了一篇反映他们生活的文章,得到了他们的认可和谢意……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了。张宗子几乎为敏朝的同行们感到遗憾,他知道朝廷也要办报纸了,但即便有另一个采风使张宗子,写了一篇一样的文章,也不会有这样的感想,敏朝的百姓们不认字,他们读不懂撰写自己的故事…… 因为受到了肯定,他撰写这篇报道时所用的心机便也显得有了回报,这篇报道,是张宗子杂糅了自己所采访的上百个水兵的故事,萃取了其中惊险刺激的部分,汇编而成,实在地说,大多数水兵的战斗都非常的简单和按部就班,没有太多动人心魄的地方,如果能和这个守在岸边,望着舰基火力覆盖海岸的水兵一样,有一场刺激的战斗,便非常值得夸耀了。 虽然清扫村落、追击溃兵、组织生产、开班上课才是常态,但张宗子本能地感到,这样的记述是不会讨得读者喜欢的,因此他把好几个刺激的小故事缀连在了一起,都用‘我’的口吻讲述出来,无形间仿佛打造了一个遇难成祥、无往不利的小兵之王。 这个小兵之王的运气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击溃了这最后的联手袭击之后,便立刻又被整编了起来,派去参加对泉州的攻城战,甚至被选为了攻城尖兵,这一下就把读者的心又吊起来了,很多读者甚至写信到云县的编辑部,谴责他这吊胃口的行为,要求张宗子在《我在买活军当水兵四》中做出交代,阐明所有行动结束后,主角的生死。 这种来信,也是让张宗子很得意的点,他恨不得能早日回云县去,拆看一封封的读者来信。不过六姐需要他在鸡笼岛报道鸡笼岛的垦殖,记述鸡笼岛土地的富饶,以及开荒的全过程——张宗子也能意识到,这是很重要的工作,意义不亚于军事上的胜利,所以这一阵子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鸡笼岛上记笔记,也采访了许多新来的移民。 看看,才逃家多久,他如今已经是买活周报不可或缺的骨干了!连六姐要等着他写报道呢!张宗子简直骄傲得要把尾巴都翘上天了,他丝毫不在意郑地虎、郑大木子侄的嘲笑,而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感触——他发现谢六姐很喜欢听这些,当然不仅仅是他张宗子的吹水,而是她很喜欢听身边的人,以及百姓谈论自己的生活,不管说得多么仔细,观点多么幼稚,只要不是颠三倒四、一再重复,她都能听得很有趣味。 “是这样呀。” 果然,谢六姐并没有嘲笑张宗子对于《水兵》报道的自豪,而是含笑点头说,“张少爷,看来你的觉悟是越来越高了,政审分也可以往上加一加了——虽然还不如沈编辑,不过——” “等等!”张宗子本来乐得眯起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他着急地打断了谢六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的政审分加了还不如沈编辑?她做什么了?我看她没拿出什么有反响的文章啊!——难道报纸上还有比我的《水兵》更有深度更可信,反响更好的报道吗!” 连谢六姐都被逗乐了,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暗响,好像是在偷笑,但很快又清清嗓子,平和地说,“她大概带了十几个家人来投效,现在都在上课了,其中五个女娘被评估为潜力极大,所以加了一波分,不过——” 不过其实政审分现在对张宗子的意义不是很大了,毕竟他已有了一份让自己很满意的工作,这话谢六姐没说完,但大家还是能明白的——但这丝毫不能减少张宗子的郁气,他大喝一声,愤懑地跳了起来,“好啊!沈编辑好狡诈!居然!居然偷跑!看我不、看我不——” “好了,好了,”他还没‘看我不’出个结果呢,谢六姐就把他也镇压下去了,她有时候会让张宗子表演一下,似乎这是很娱乐的一回事,不过今天谢六姐应该还有事,便把话说得很快,“我现在给你个千载难逢的赚政审分机会,张少爷,你要不要呢?” 张宗子当然要了!他一下打直身子,学着军士们的样子碰了碰脚后跟,精神奕奕地,“任凭六姐差遣!” “那好。”谢六姐说,“你对戏剧是很有造诣的,现在我要你为我写一出戏——听我说,不是随随便便的一出戏,我是有要求的,你要——” 199 丰收梦 “天乌乌,要落雨,海龙王,要娶某——” “早出工,晏收工,早起西坡下晡东!日昼休息着去困,暗头换班好停工。” “铛——铛——铛——” 广阔的田地里,一头正当龄的黄牛,稳稳地在刚开垦出的田地中,往前拖曳着犁铧前行,将原本便较为松软的土壤,拖出了长长的,犹如海潮的波浪,而除了牵牛人之外,身后的土垄里还有四五个人,正在忙碌地翻检着土壤中的余下的草根、草籽,口中还哼唱着本地常有的歌诀,因为快下工的关系,大家的心情都很轻松,居然还有人不跟着牵牛的宋阿弟起的调子,调皮地自行唱了起来,“有钱的人鱼肉饭,无钱的人食啉汤——哈哈,有啉汤喝都算乃是好日子了!” “说官话,说官话。”宋阿弟眼看附近辽东的女娘们也赶了过来,便连忙挺胸凸肚地做出精神的样子来,并且用他那已颇为标准的官话来纠正兄弟们。“歌嘛唱土话没办法,说话要说官话!马上结业考,只说土话,你记得拼音怎么标?” 这是很有道理的考虑,辽东的牵牛女郎似乎也注意到了宋阿弟,斗笠下那张不怎么俊俏,但却十足精神的脸庞转了过来,对他露齿一笑,又很快在身后众人的嘲谑声中转回头去,指挥着自己的牛折向反方向。不过,能得到她的一个笑,宋阿弟突然就觉得力气更足了,他不再唱《天乌乌》了,而是暗暗地哼起了小情歌,“今日相见笑吻吻,你牵牛来我拉犁……” 太阳已然要升到头顶了,今日的早工算是已出完,耕完了这亩田,农户们便连忙洗手要去食堂吃饭,宋阿弟则忙着帮牛解下犁铧的套子,放他们回到牛棚里去,又捻了一支艾炬,在牛棚一边续上了原本快燃烧完的那支。他的手脚很娴熟,把一扎艾草压得很扎实,又扭成一起,捻成一根棍子,绕在竹子削成的芯上,又取来一点湿润的黄泥,将其粘合起来,再引火烧着艾炬,很快,艾草那有些呛人的清香味,便伴着白烟冒了出来,萦绕在牛棚外头,宋阿弟接连做了四支艾炬,把牛棚里外都插好,又抱来草料,看着黄牛们在牛棚里惬意地甩着尾巴,饮水吃草,这才到水槽边上,拿葫芦舀起一瓢水来。 他身边突然出现一双手,宋阿弟愣了一下,便把葫芦倾倒,浇水给她洗手,同时问了声,“小陈,你也赶牛回来啊?” “是啊。”这个辽东的女娘小陈便笑眯眯地说,她洗了手,从宋阿弟手上接过水瓢,也舀起水来,给宋阿弟浇水洗手,又让他低下头,“把斗笠摘了。” 虽然是八月里,天气依旧很热,一上午的劳作下来,头发里闷了很多汗,宋阿弟喜欢洗个头再去吃饭,没想到这个习惯也被小陈注意到了。 他的脸红了,好在晒得黑,不太看得出来,小陈还在他头发上撸了几把,“行了,换我。” 她便弯下腰来,示意宋阿弟给她浇水洗头,那薄薄的短袖圆领衫,在她结实的腰肢上绷出惊心动魄的曲线,甚至还露出了一点麦色微白的皮肤——一个人的腰有没有曲线,其实没有个统一的标准,只要屁股够大,那么腰看起来就是细的。宋阿弟的脸一下红透了,想看又不敢看,规规矩矩地盯着前方的泥地,举起水瓢来慢慢地往下浇着小陈的头。 他们都是组里管牵牛的,一般的说来,开荒组里至少有两种分工,牵牛赶牛的,还有在背后拔草根、捡草籽,扔石子的。按照犁铧的宽度,一头牛要配六个捡草籽的才算是不浪费牛力——牛在前头拉犁翻地,四个人在后头跟着先捡、碾、筛,还有两个跟在最后查缺补漏。 看似前头牵牛的这个最轻松,但其实牵牛的要管牛,虽说平时的食料有牛倌配,但他们也得提前来打水、捻艾柱,下工后要把牛牵回来补料,起得比别人早,吃饭还比别人晚,耕地时如果遇到土块紧实的地方,还要套上套子帮着往前拉,因此这也是个辛苦活,往往是组里最有力气的人来做。宋阿弟和小陈被分到一个班里有一段时间了,时常能在牛棚这里遇到,此时正好一起走去吃饭,小陈在路上还对宋阿弟说,“小宋,以后你不用老来打水,我和你分,一人一天吧。要不,艾炬我来捻。” 买活军这里的牛实在是很多,如果都由牛倌来打水,他一天就干不了别的事了,一般的习惯是来领牛的时候,要把水缸给打满,他们两个组编在一班,牛也挨在一块,用一个食槽和水缸,宋阿弟倒不像是其他很多和辽东女娘拼班的组长,既然你和我拼班,那我做什么你也做什么,不肯吃半点亏,他是每天早上都来打水的,艾柱也抢着捻——买活军来了以后,烧荒完先让他们去种了许多艾草,就在规划中的农田不远处,这里气候太好了,艾草长得极快,人、牛都可以用艾草来防蚊虫叮咬,艾炬对牛也很重要,不然,它们被蚊子叮得烦躁了,是要掉膘少力气的。 “没事,不用!”宋阿弟忽然间好像不会说话了,只挠着头傻笑,“我有力气,多干点。” 小陈无可奈何地冲他笑笑,“下午下课了,我们要去海边抓螃蟹,你来不来?” “来,来。”宋阿弟好像只会说单字,“我会做咸呛蟹,我带盐来。” “不用你带!我们有!” “噢,噢。” 眼看食堂就在近前,两人都不说话了,彼此相视一笑,很自然地分开,这世道,年轻男女之间总是不好走得太近的,免得招来了旁人的议论,也是烦人。宋阿弟先走到大草棚深处,那里横摆了好几条长桌,上头放着几口大锅,都是熬得很稀的粥,说是粥,和米汤也差不多,里头有各种杂豆、玉米碴子,还有些糙米,一旁横摆了七八个大盆,里头已经空了一半,全是杂面饼,再往一旁,是一盆盆的煮鸡蛋,又有一大盆一大盆的咸菜,雪菜、芥菜,什么都有。 这些所有东西,除了鸡蛋以外都是可以放量吃饱的,在宋阿弟来说,这日子便不算差了,他先拿起一个大木碗,打满了米汤,放到餐盘里,又在餐盘里摞了三个杂面饼子,个个都有他脸大小,做了一上午的活,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三张饼才算是吃得过瘾。又走到煮鸡蛋那里,伸出手给厨子看了,厨子点点头,给他一个鸡蛋,又在他手上写了个数字,这个染料点上去之后,不是一会儿就能洗掉的,也不怕有人洗了标记,回来又多拿了。 如此,宋阿弟又在饼子上堆了一个涂满辣椒粉的榨菜疙瘩,这才走回自己班组那里,甩开腮帮子一阵猛吃,他的几个帮伙吃得也和他差不多,一排排长桌边上,都站满了吃饭的人,连筷子都不用,端着碗喝粥,拿着饼,包咸菜吃,煮鸡蛋磕开了,很珍惜地慢慢品味——买活军实在是富裕,连开荒的灾民都能吃鸡蛋,这日子的希望感觉一下就来了,连睡帐篷都不算太苦了。 在这里做活的流民,都被编了两个班,早上从五点日出开始,干到这会儿十点多来吃饭,下午是休息的,到两点多,最热的时候过去了,开始干,干到晚上日落——这里日落得晚,要晚上六点多快七点才能来吃晚饭,劳作的时间是差不多的。不劳作的人也没有闲着,要去上扫盲班,若是扫盲班考试的成绩好了,便比较有可能获得提拔。 这里的人倒是比牛都要辛苦些,牛只做早上这班,下午太热了,吃不消干活,而且也用不上它们,宋阿弟他们上午开垦好的田垄,中午就有人去验收了,下午便是整修田埂,然后开始栽种,一个班分成四组,早上两组,下午两组,一共二十多个人,两天能整一亩地,栽种之后,等到出苗了,又有人专门负责灌溉。 如此各司其职,虽然比较枯燥,但是大家都是熟能生巧,会比从前顾此失彼,每个人都要学很多来得更好一点——各自种田的方法都是不同的,而且只适合原来家乡的气候,来到一个新地方,大家都有些不把稳,全都得跟着田师傅新学,虽然将来分了各自的地,不能再用这样的办法,但至少第一批地这么处理,大家都觉得是很省力的,感觉到了吏目们的聪明。 吃过饭,大家都懒得说话,在烈日下沉默地回到自己的帐篷地——此地天热,很多人只是把家当放在帐篷里,自己就睡在帐篷旁边,有些勤快的还把砍下来的树枝抬回宿营地做草棚,此时钻到草棚底下,点燃艾炬,闭上眼一下就睡着了,天没亮就起来,做一上午的活,实在是没有力气,不睡一会是不行的。 不过,到底是吃得比以前好了,睡了一个多时辰,大家便觉得精力恢复了不少,去了茅厕回来,有些大胆的汉子便跳到小溪里去戏水,好在这里是男女分住的,东江女娘们轻易不会过来,众人便有些在水上洗脸洗头,有些在水下摸鱼,彼此玩乐了一会,听到锣响,这才云集起来,去找各自的课堂上课。 上课时,大家都是有各自的老师的,三十几个人分成一班,围着听老师教拼音,学官话,学算学,又学买活军这里的规矩,“不能骚扰同事,若是被告了上去,要罚钱,屡犯不改,还要送去做苦役!” 偷盗、抢劫、打架、言语挑衅,通通都是不许的,至于□□,更是不赦之罪,而且此罪不分男女,也就是说,不论是男女之间,还是有些男人强迫认了契弟,都是不允许的,规矩简直就如同在军中一样严厉。另外也不许欺凌、渎职,老师解释说,这里的欺凌是不许上官对百姓们呵斥殴打,如果有哪个吏目对他们推推搡搡、颐指气使,便可以向上告发,而渎职则是指自己做的事情要能做好,譬如,如果牛倌偷懒不去打扫牛棚,而有小组长躲懒了不出工,叫手下替上,只管做验收的活,这些都是渎职,是必须要向上去告发的。 该如何告发呢?在衙门外头,设了两个开了小口的大木筒,若是不敢当面告发,也可以写信,不过必须要署名,不会写字,用拼音也可以。所以老师便更鼓励大家学写字了,而大家也觉得这些规矩简直是有些不可理喻的——天下间哪个官老爷对农户不是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的?不说官老爷,就连地主身边的庄头、管家,对农民还不是骂骂咧咧的?如何在买活军这里,连这样一点小事,都要慎重其事地往上告发了去,那做这样的官,还有什么意思? 但买活军有个特点,是农民们日益发觉的,那便是他们说话非常算话。其实大多数农户,对于长官过分的客气,还是有些不自在的,甚至在他们来说,若是不被骂上几句,好像还有些骨头发轻似的,但也有些本来便桀骜不驯、敢闯敢干、年轻气盛的汉子,被本乡中那些冒出头后,便反过来吆五喝六的小组长给欺负了之后,写信告了上去,这些小组长几乎毫无例外都被撤职了,甚至还被罚了筹子——在买活军这里做活,现在是拿筹子的,主要是给他们买些家伙什用,也有些人去临近的镇上买东西,那里倒是什么都有得卖,只是贵些。 所以,如宋阿弟这样的组长,对组员是一向十分和气的,他有意识地模仿买活军的兵士:容易出错的活,譬如发鸡蛋、做饭,这些都是容易出腐败的,全都由买活军的兵士来做,他们可是真挑不出一点毛病,谁也找不出一个错字来,教人不由得挑起大拇指,夸一声好汉子、好女娘。 宋阿弟本是泉州一带宋家的族人,他们家有个分支在城里做老爷哩,生意也做得很大,自家是有海船的,宋阿弟的父亲、叔叔,原本都在亲戚的海船上做事,日子还过得去,后来父亲染病早早没了,叔叔落海失踪,母亲改嫁,一个家便立刻散了,他爷爷带着他,两人相依为命,所幸受到了东家兼亲戚的照顾,待宋阿弟年纪大一些,便和叔叔一起在养牛场做事。 做了两年多,又遇到旱灾,泉州动荡,养牛场因为开在城外,怕遇到乱兵冲击,匆忙收歇,宋阿弟把牛都赶到山里去藏匿起来,那几日只听到泉州方向传来‘砰、砰’的闷响,仿佛是打雷一般,大家都吓得牢牢藏匿。所幸没被溃兵找到,等宋老爷的管家来报信,兵灾已过去了,泉州收复,宋老爷便对宋阿弟道,宋家要分家了,而且所有田土都用很低的价格卖给了买活军,以后生意的规模也将缩小,养牛场这片地也卖给了买活军,是开不下去了,问宋阿弟要不要跟买活军到鸡笼岛来——鸡笼岛上是有田的,而且也有许多前程,会比在泉州种地更好些。 宋阿弟没有地,不识字,一直以来都听宋老爷的安排,既然宋老爷说来鸡笼岛好,他便也就点了头,他爷爷因为年纪大了,并不能被选中,便去买活军招揽的老弱病残队里,被安排去扫大街,倒也还有一口饭吃。 如此懵懵懂懂地来了鸡笼岛,固然和从前比,这里什么都没有,大家都是幕天席地,在一片浓绿色中辛苦地干活烧荒,但几个月下来,宋阿弟除了惦记爷爷之外,倒也觉得这日子蛮不错的,至少能学着认几个字,他们村里原本学认字可要好几两银子呢,一般不是富户可供不起——而且这里和外头有一点非常不同,有什么事若是你不会,并不会招来责骂和讽刺,而是会有人一遍遍地教你,教到你会为止。而宋阿弟能想到的所有疑惑,买活军这里都有人为他解答。 这就相当可以了!更可以的是,这里有很多女娘,都是从辽东逃过来的,这里的男女比例竟然能达到惊人的2:1,也就是说,如果岛上有四千名汉子,那就至少有两千名女娘!而且她们也参加劳动,她们也到处的走,甚至买活军的兵丁里也有女娘,这对于宋阿弟是一件非常新鲜的事情,哪怕他什么也不做——他也做不了什么,光是看看,年轻的宋阿弟心里不知为什么都非常的舒坦,仿佛干活都比以前有劲了一些。 甚至于,本来已经接受了自己应该是一辈子都娶不上媳妇的宋阿弟,现在偶尔在午夜梦回的时候,都会在心底暗暗地憧憬着:如果就这样努力地干下去,过了一两年,分了自己的田,按照买活军兵爷的说法,农闲时出去做做工,家里有牛,有田,有了自己的水泥小院子,那么等宋阿弟25岁可以成婚的时候,小陈……应该也23岁了,也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了…… 哪怕已经夜深人静,宋阿弟还是忍不住害羞地捂住了脸,他望着天顶那犹如明灯的圆月,掰着手指计算着‘田师父’教导的农时,这里四季如春,气温暖和,田地都是开垦一亩便种一亩,如此算下来,恐怕再过一个月就到了收割第一批田的时候。 当真会有千多斤吗?哪怕只有个八、九百斤……不,哪怕只有个四五百斤也好啊,真不知道一亩地收千斤,该是个什么样子,恐怕连田垄上都要堆满了收成吧…… 天妃保佑,这土豆可一定要有个好收成,宋阿弟眼前像是出现了一亩又一亩绿色低矮的叶丛,上头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那叶丛好像变得越来越大,宋阿弟坐在树叶底下,仿佛是走在丛林之中,一片叶子都能当被盖,他在梦中收成着自家的土豆,土豆大得就像房子,堆满了地头,人在其中显得那样的渺小,他梦见有了这样的土豆,天下间再没有了饥馑…… 200 信王驻跸云县(一) “鸡笼岛土豆大丰收,亩产千斤,集体农业显威力……” 九月底,信王端坐在云县郊外别院,他的房间之中,轻轻地诵读着《买活周报》最新一期的标题,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亩产千斤……” 土豆这东西,信王是知道的,这东西倒也不是谢六姐带来的,这个东西,数十年前便已经进入了御膳房的食谱,以海外奇珍的身份,时常是被敬献上来,作为一种甜点,多数是蒸熟了之后,浇上糖浆来吃。甚至就在西苑,还有几垄地专门种植这东西,只是御膳房的土豆,十分的小,而且亩产量也不高,以信王偶尔从皇兄那里听说的,一亩地不过一百多斤而已,和报纸上所说的亩产千斤,还有不小的差距,一时间竟让人很难相信,报纸上所说的土豆,和信王从前吃到的‘玉球果’实际上就是一种东西。 亩产千斤……真要有什么作物,能够亩产千斤,那天下间真是再没有饿死的人了。买活军这里的高产稻,几年来陆续往全国扩散,地方官禁之不绝,甚至到了县官要张贴买活军的报纸,号召百姓千万不要大规模种高产稻自留种的地步——【留种退化,减产绝收】的招贴,贴得到处都是,使团一行人南下时,信王便亲眼在驿站附近的村落里看到了这样的招贴。这种高产稻种卖得很贵,但销量极佳,按照使团中那个锦衣卫黄谨的说法,这已经是买活军极力限制的结果了,若是愿意敞开了卖,十万斤、百万斤稻种都能顷刻间卖完。 即便如此,高产稻在买活军以外的地方,一季也就只能打个四五百斤,这是黄谨弄来种子之后,朝廷这里试种得出的结果。买活军种地自有买活军的办法,离开了他们的培训,只靠老农自己的经验,一亩地居然能少打个一百多斤——即使如此,也非常可观了,这几乎是敏朝本地种子的几倍。一样的地,在买活军手里,每年都能凭空多弄出近千斤粮食来——现在天候不好,两季作物中只能种一季稻,另外一季便种玉米、大豆、红薯、土豆,总之是不会让地力脱空,买活军会种地,这是无疑的。 多收了这样多的粮食,也就难怪他们的领地如此的富饶了,不但治下的百姓人人都能够吃饱,而且还有余粮卖辽饷,现在还有余力大量招募青壮流民去开拓鸡笼岛。谢六姐也的确是生而知之者,她若不去,谁知道鸡笼岛丰饶至此?按报道上所说,四季如春,气候调和,又有鸡笼山脉贯穿南北,遮挡台风,靠鹭岛这一侧是很适合种田的。尤其是南部,溪流纵横,地势平坦,非常适合开凿水稻田地。果然,才刚是垦殖的第一年,所种土豆,就比云县这些地块的产量又高了两百多斤,达到了亩产千斤有余,让垦殖的流民,第一年便实现了粮食自给。 这份刚发行不久,还带着油墨香气的报纸,第一版便用了很大的篇幅报道了鸡笼岛开发中遇到的困难,以及鸡笼岛本身出众的水文气候条件,即便是以信王这高高在上的皇族身份,读报时依然能感到其中蕴含的诱惑力——自从买活周报提出了小冰河期的概念,这几年下来,任谁都不得不承认,气候的确是越来越异常了,原本的农业很难再进行下去,已经几乎成为公认的事实了。 而按报纸上的说法,鸡笼岛并不是大陆性气候,而是‘亚热带、热带季候风气候’,这样的气候和陆上相比,终年高温湿润,至少对于农业是很有利的。如果信王是住在北面的小地主,又有一定的勇气的话,此刻哪怕是卖了家里的祖业,迁移到鸡笼岛上去垦荒,恐怕也是不会吃亏的,北面已经连着三年闹旱灾了,再这样闹下去,田地不值钱,人命也要跟着不值钱了,此时去鸡笼岛,虽然要吃几年苦,但前景的确是一片大好,至少能吃饱饭是没问题的。 自然了,买活军这里是不允许地主存在的,任何人都只能买‘份额田’,若是买多了,或许是不卖给你,或许是要交额外的‘奢侈税’,这都是黄谨提供的消息,譬如说一家人如果按份额能有二十五亩田,有了余钱,还要再买的话,每亩地要交的赋税是半点都不能少的,这是每年根据天候和收成下的定额,半点不能逃,这样算下来,‘持有’田地如果不能充分耕种,其实相当不划算,因为买活军这里预期每亩田的产量是相当高的,高到必须付出绝大多数的劳力去进行精细耕种,也没有余力去照顾别的田地了。而且如果自己种不过来,想要把田租给别人的话,也只能收一点象征性的佃租,买活军这里的农民外出打工时,在村委的组织下把田出租,主要是为了让庄客来交那一季该交的税赋——他们也叫官租子。 在信王来看,这条策略对敏朝官府还算是有利的,否则,北面的地主可不是要纷纷地卖田卖地,到买活军那里去安家?就是因为买活军不接受地主作为职业,这些人中有许多又不会做生意,因此这才迟疑不前。尤其是山阳道,自古以来就最是看重安稳传家的地方,若是不许蓄田,考上了吏目也没有免税赋这一说,那么留给他们的便只有代代读书考吏目这一条路了,若说是做生意,却是打从心底地反感,根本不会列入考量。 买活军这里,种种规矩都和外界不同,有许多在信王来看,着实是自断根基的做法,买活军这里却推行得极为坚决,丝毫没有动摇,甚而民心也好,治政也罢,种种都并无丝毫乱象,反而欣欣向荣,着实是令人费解。他从京城一路过来,历经运河、内河航运,沿路所见,朝廷治政弊病甚多,政力极是不足,反而是买活军这里,用黄谨的话来说,‘执行力’是极强的,不过起势几年,现在已有能力一口吞下福建道,并在其中有条不紊地推行田改,并种植新作物,又四处大开所谓的扫盲班……一口气能从夹袋里掏出这么多人才,这份作养人力的功夫,是做到了极处。 由信王、王知礼、黄谨、孙初阳并王肖乾组成的使团,成员关系相对较复杂,但无不曾是一时显贵,信王不必多说了,代表宗亲,而王知礼是内宦势力中较为异军突起的一人,因为知贼的关系,前些日子刚从之江镇守太监被提拔到京城,入司礼监听用,取代了一时暗弱的九千岁,黄谨、孙初阳都是如今朝野间说话非常管用的田任丘所派——这其中黄谨本人简在帝心,是最得到看重的一个锦衣卫,听说在谢六姐处也非常受宠,可以说辽饷、奢物朝贡,都是由黄谨穿针引线而成,此人虽然位卑,但说话的份量很重,虽然买活军翻脸拿下福建道,但黄谨本人并未因此受到丝毫连累,这就可见朝廷对他的重用了。 至于孙初阳,其人来自辽东,是格物派的新锐官员,因为主张造炮,算是朝臣中较懂这些的,因此被田任丘提拔,算是使团中最没有根底的一人,不过信王也收到风声,孙初阳的老师徐子生,被青贼劫掠去之后,犹如国师一般,非常受到谢六姐的信重,因此他对孙初阳也十分的礼遇,一路上并不曾轻慢,还从孙初阳处学了不少红衣大炮、红衣小炮的知识。 最后这个王肖乾,他的经历是最坎坷的,原本是关外武将,两年前因打了败仗,本要坐罪论死,但他是叶首辅的门生,叶首辅一力营救,再加上这一次叶家的确受到极大损伤,因此皇帝竟把他放了出来,这一次以书记的身份加入使团,其实主要承担的是营救朝中福建官员家人的职责。不过在信王看来,皇兄此举,用意十分深远——恐怕是受到买活军极大的压力,不得不放弃原本‘失土则坐罪论死’的原则,对于边将,转为怀柔笼络了。由是,又有示好西林的作用,因王肖乾当时也算主将之一,王可免死,另一主将熊飞白,也是西林力保之人,大约亦可以免死了。 在买活军的压力下,如今的朝廷反而紧密抱团起来,九千岁下台后,西林党并无乘势追击,而对西林的一些要求,田任丘也予以满足。毕竟如今三面受敌,北方收成连年不好,而且预期非常糟糕——信王对于厂卫虽然素无多少好感,但竟也觉得田任丘的一些建言很有道理,此实为不得不变法之时,虽然开特科的动作还是太大,但买炮、买粮种、买教材,在在都是势在必行之举。甚至于他到了云县之后,只觉得如今开始学,怕都是有些晚了,很可能追不上买活军的速度。 真想出去看看啊……可惜,还没见到谢六姐,也不好轻举妄动。 今年不过才十三岁的信王,默默地这样期望着,虽然他绝对是吃过见过,在京城也跟在兄长身边,时常去别宫玩耍,买活军的奢物,如自行车、手表、沐浴露、手镜等等,都曾把玩过多次,水泥房更不必说,在京城就已住过几晚,但这和买活军治下的街景,又如何能一样呢?因为他们走的是内河航运,在衢县上岸,一路从衢县来到云县,路途上信王便已见过了买活军治下的街景——如此的热闹,和京城时所见截然不同! 虽然他还没有出宫建府,一直住在宫里,出宫的机会寥寥无几,实在对于京城的街景是毫无了解的,但信王可以肯定,买活军的街景绝对和京城的街景完全不同,买活军街上太热闹了,也有太多短发的女郎了,便连衣服也是以圆领衫、长裤为主,和京城哪里能一样呢? 因为有皇亲在,使团在敏朝境内的待遇是不低的,行路有阉人鸣锣清道,乘的也是宽敞的金龙舟,到了衢县之后,买活军也给予了一定的礼遇,譬如他们入关时,使者的行李可以免于搜检,喷药即可,而且他们使用澡堂时,买活军清了场,还让信王先洗,其后再是大臣们,最后方才是阉人和随从们——满足了等级上的区别,而且使团成员事前也得到了吩咐,一路上都很注意卫生,因此没有发生太多的不愉快,有几个随从和阉人被要求剃头,但这个使团还是可以理解的,买活军做事十分公事公办,并无折辱的意思,的确是因为彼辈身上染了虱子。 如此,第一天晚上,他们便住在了衢县特意空出来的一重客栈小院子里,第二天乘了宽敞的马车,沿着水泥路就到了衢县码头,此后渡河、行路,一路上都是在客栈落脚,直到来到云县,云县这里,空了五六座刚建好的水泥小院子,设在郊外也比较清净,一百多人的使团各分职责,一座住了侍卫,一座住了内侍、随从,一座住着黄谨、王知礼,另一座住孙初阳、王肖乾,这都是按职级划分,信王自然是一人住了一座。 入住之后,侍卫们便开始轮班值守,也在道路前段设了拒马,算是有个使团的体面出来,买活军对此并不阻止,不过因为谢六姐还出门未归,而此地的长官极为忙碌,因此只在第一天露了一面,第二天起,便由一个叫谢向上的吏目负责接待,食物上供给得很宽敞,吃得虽然不精美,但量是管够,想吃什么,和他说一声,立刻就能送来,话本、玩器也都应有尽有,不过谢向上对于众人外出的态度是含糊不清的,使团也怕惹事,因此彼此约束着,只在院中读书,连黄谨都不敢出去乱走,毕竟买活军对福建道的整编尚未完成,使团若表现得过于活跃,招来误会那就不好了。 也因此,虽然信王已进入了买活军境内快十天了,但却仍未能见识买活军这里的真热闹,要说有什么好处,那便只有两点——第一,这里的报纸只要一印刷便可以买来看,而且教材也多;第二,那便是买活军这里的新鲜小吃,的确是要比外头多的。 “土豆搅团。”便譬如此刻,信王翻看着报纸,对于这上头所介绍的土豆小吃,不免有些好奇,“炸薯条……这都什么东西?偏是他们花样多。” 他便拿起手边的铃铛摇了摇,“曹伴伴,今日的晚餐……” 201 信王驻跸云县(二) “贵主真是这样说的?” 隐隐约约的摇铃声从微开的窗户内传到了院子里,但曹如一时半会还暂且顾不上,只是做着手势,让他的小义子赶快进去支应王爷,自己则仍是在院门口确定着谢向上的意思,“我等可以肆意游荡,再无不可去之处?” 这确实是对使团来说极离奇的待遇——别说王知礼、王肖乾这样见多识广的朝廷重臣了,就连曹如,在宫中这些年来,耳濡目染,也知晓那些外邦使团在京城的规矩:非诏不得擅出驿馆,别说出外肆意游荡了,就是从外头的酒楼里叫一桌席到驿馆里,也要打点好了,说起来都是可能招来宫中责备的。有沟通内外,埋伏探子的嫌疑。 虽说朝廷如今还是占据了大义名分,但强弱之势昭然,使团众人均深悉皇帝、内阁之意,丝毫不敢拿大,因此虽然买活军并未如朝廷一般,派遣四方司郎中来宣读规矩,众人还是安分守己,在房中读书。本以为若能出去走走,也是等谢六姐或在泉、榕召见,或是返回云县,合议达成之后,才能以采办土仪的名义,出去领略一番,不料今日谢向上却走来,将众人聚在一起,宣布了这个消息,“六姐刚回信说了,便如同我们买活军的活死人一体看待,活死人可去的地方,诸位都可去的,不过,活死人可守的规矩,诸位也都是要守的。” 这是自然的,而且话里的意思也让曹如略微安心下来:若是‘再无不可去之处’,那县衙呢?或者是账房呢?工厂呢?甚至是让人魂牵梦萦的育种田呢?不可能都给他们随便看的吧,这么解释一番,倒还在情理之中。“定当谨守规矩!” “诸位的诚意我肯定是明白的,不过也请诸位体谅一下我们这些小吏目,”谢向上从身后的背包里就取了一叠卷子出来,“使团人口众多,大人们明白了,或许随从们还不是很明白。还是先请诸位做做卷子,这卷子十分简单,若是能做得满分,便可以随意出入,不过在外若是明知故犯,坏了规矩,也一样是和我们买活军的活死人一般责罚。” 又是做卷子……买活军的人是真喜欢考试…… 使团众人来此,和外头不可能完全没有接触,别的不说,便是这每日里传递吃食玩物,洒扫庭除,必然都要和外界交接。这些来做事的很多都是十二三岁的孤儿,曹如等人略加笼络,便和他们十分熟悉了,谈起自己平日的生活,他们是做半日工,读半日书的,而且被发来扫地的孤儿,成绩都不太好,对于考试便非常的看重——考试的分数,所上的班级,能够决定他们这半日是扫地呢,还是去帮着算账、批卷子或者做誊抄员。曹如不止一次地看到那几个小听差在跑腿之余,手里还拿着小抄念念有词的背诵,一问都是为了应付考试——买活军是常常考的,这一次过关了,不久又要再考,真是半日都懈怠不得。 虽然是这么喜欢考吧,但也没料到连使团都成了考试的对象……曹如与孙初阳等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无语,曹如心道,“果然是反贼,行事半点不讲规矩,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们来考你们的试,不成了你们的臣民吗?” 但话说回来,朝廷这番态度柔媚,而且外交中本就有很大的模糊地带,如果做了试卷就能出去游荡,对于朝廷的好处,自然比关在院子里要强得多,至少可以极大程度地接触本地的风物。曹如眨眼间便想到了应对的办法:只要有一二有身份的使者,表示出自己的风骨,宁愿留守不出也不肯考试,那么其余人便可以充分地展现出变通性了。 这个有风骨的使者,其实由信王来充当是最好也不过的,他毕竟是皇亲,不愿受到买活军规矩的束缚,也在情在理。不过小王爷今年才十三岁,曹如很怀疑他的定力,也怕强行拘束了小王爷,他心情郁结,自己好容易从南京起复,展眼就要被打发回去,因此只拿眼睛去看其余几人。 黄谨是指望不上的,他对本地规矩十分的清楚,而王知礼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压根就看不懂曹如的眼色,孙初阳面色俨然,直视前方,似乎根本不愿和宦官有什么来往,王肖乾则对曹如报以苦笑:他是必须要出去的,他要搭救打听叶首辅一家人,一并朝中其余官宦的家人啊。 还没见面,使团已是暴露了人心不齐的弱点,气势上输了不止一筹,曹如心中也是气苦,无奈地叹口气,便对谢向上道,“那还请谢先生送来律令,我们也好先研习研习。” 谢向上道,“我们这的规矩,简单也简单,复杂的多是做生意、做工时用的,你们只要做好试卷,便知道得大差不差了。” 便把一叠试卷发了下来,道,“所有要出去的人,都要做的,得了满分之后,我们会制作出入证。若是不认字,便要会拼音,算数必须会简单的加减法,否则买东西容易发生纠纷。” 果然,如他所说,试卷的内容其实非常简单,算数不过是千以内的加减乘除,决不能造成什么阻碍。曹如等人只要是识字的,都可以答出来,只有一些小阉人,还没有识字,只是机灵做些杂活的,只能交白卷。 所有的使者,对于前头的知识都答得很好,不过后头的‘应用情景题’,出错便很多了,譬如其中有一题,【设问,若有女娘对你十分热情,并邀你回家共度良夜,一夜之后,又说丈夫归家,捉奸成双,要你付钱脱罪,否则捉去见官,你当: 1:给钱脱身2:向官府报官为仙人跳3:最开始就不要跟着过去4:让她签署单身、自愿协议书,言明所有责任由她负责,并加以保管5:任何情况不得给钱】 这是一道多选题,而且是不定项,使团内一百多人,除了交白卷那些,其余全都选错了。此时众人分为几拨,地位最高的一批人都在一个小院内,由谢向上亲自批卷讲解,谢向上便把这题抄写在黑板上,苦口婆心地道,“这是一道扫盲班必考的题,而且错题率非常的高,诸位一定要注意了,你们所有人不论是选了多少项,都带了2,但带2的答案全都是错的,本题的标准答案是3、4、5。” “啊!” 不少人便‘啊’了起来——大多数人倒是不选1的,都知道这个一定是错的,而且几乎所有人都本着好百姓要多报官的心态,以为2在标准答案之中,多数都选了2、3——3是一定对的,至于4、5,倒很少有人选,因为‘任何情况不得给钱’,似乎也显得小气了,怎么能白睡了人家,又不给钱呢? “不选1和选5,是一个道理,我们买活军这里是不允许皮肉生意的,便是你给钱也不行,她收钱也不行,一旦有了金钱往来,便是触犯了我们的律令,要被送去彬山做活。” 谢向上便掰开了揉碎了讲解,“但不选2,是因为我们这里也不承认仙人跳,并没有这个罪名。即是说,即便这个女娘是因着诈骗、勒索的目的,百般地引诱了你去和她困觉,而你心中知道自己是受了引诱的,是进了她的套子,但只要她说你是强迫了她,那么官府便认为你是强迫了她,要以奸淫罪论处,送往彬山至少是苦役五年。” “什么?!” 阉人们还好,这种事情和他们是无关的,而那些素来风流的亲卫们便大惊失色了,“这是为何呢,这不是颠倒黑白了吗!那此地岂不是仙人跳横行了?” “我们买活军只认可一种情形是情愿的,那便是她在事前出具了协议书,你们双方签署,表明了她完全自愿,对于今晚可能发生的行为有了准备——行为的内容,也要明确说明,并且送交官府存档,那么那一夜的行为便不会被算是奸淫。过了那一夜,协议书便告无效了,她若是不去官府告发还好,若是去告发了,那便是奸淫罪。”谢向上冷冰冰地说。 连王知礼都忍不住说,“哪有人在事前便去官府存档的?这样的规定,其实也是无用。” “也不能说是无用,什么事情,口说无凭,只有落于文字才可免去争议,否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怎么判呢?”谢向上解释道,“这便是第四点的选项,而且还要注意这个考点——如果协议书里没有体现她是单身,那便默认了你知道她的婚姻情况,倘若她因为你们的关系,离婚蒙受了损失,是可以向官府主张,要求你共同担责的。” “我们这里,有许多的客商,都吃了这个亏,又是要去做苦役,又还要分担损失。因此诸位一定要注意了,千万不要孟浪行事,免得影响了朝廷和买活军的关系,于和议有碍。” 虽然买活军的种种规矩,有许多是让人非常费解的,譬如要女娘出来做事,譬如不许有余力的百姓买田,但这样的规定依然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能力。便连信王都迷惑起来了,偷偷写了条子给曹如,曹如看了一眼,忙问道,“如此规定,是为了在港口消灭皮肉生意么?此是何道理呢?” 别说信王,就连曹如现在也好奇起来了,自己加了一点,“男女之间如此,那么象姑馆,小倌南风馆这些生意,又如何呢?” “一体办理,因此我们都奉劝来往的客商,在此地要谨守规矩,尤其是注意清誉,莫被算计了去,现在坊间颇有一种套子,黑话叫作‘一鱼两吃’——先引了你去他家里喝酒淫乐,收了高额的茶酒钱,等到那事儿完了之后,又翻脸说这是奸淫,要收极高的堵嘴费,倘若你不给,她便立刻叫唤起来,当即来人把你抓个正着,所有痕迹一应俱全,告上官府去,说这是奸淫。” “你拿不出协议书,那便不能证明她是情愿的,而茶酒钱她也可以辩解说是她家茶酒本来的价钱——而且你又没有收条,你说你付了多少钱,可有证据呢?因此她便不算是卖的,而你却是实打实犯了奸淫罪,彬山苦役五年起,还不算要交给官府的罚金呢。若是给了钱,要的至少也是四五百两,都是按着席间套出来,你带来的生意银子来要的,把你的本钱至少掏走了一半,她这才满意,才是揭过此事不提了。” 虽说凡是港口,便少不了三教九流,什么仙人跳、拆白党、杀猪盘是屡见不鲜的,但云县这里的套路,和外头又都不一样,众人此时也不觉得这试卷多此一举了,倒都听得用心,仿佛大开了眼界。王肖乾道,“如此,虽说也是在律令之中,但岂不冤枉哉?只怕这客商回去了之后,大肆传扬恶名,倒有许多船只不敢来这里贸易了。” 谢向上道,“不论如何,官府的规定如此,我们也不过只是在常有此事发生的酒馆门口,钉上告示警戒而已。这种事其中的道理说破了极为简单——从来只听说女子、小倌被人强迫了去的,未曾听说那在上头的人,软塌塌的一根棍子,被人强行弄得硬了,去成那样的事儿。你若真没有那个意思,别人怎么能强迫你呢?” “要管皮肉买卖也好,管奸淫诸罪也罢,自然是从源头管起效率最高,因此我们是奉劝所有前来买活军治下的男丁,在我们这里,得管好了□□那物,若是没有管住,惹来的所有麻烦都先要占了八分的错处去,再没有能随意脱身的——也不能推过给酒。” “六姐不喜饮酒的人,什么酒后乱性,那还要罪加一等,酒后居然能乱性,便说明此人自制力很差,不值得信任,而如此还要喝酒,说明毫无自知之明,更不配受到任何重用。因此我等买活军的吏目平时均不饮酒,也建议使团诸位贵客,在此驻留期间,莫饮酒,莫近男色女色,这可不比外间,糊涂事糊涂了,这事上凡出事必是大事,一定有人要被送去做苦役的,万万要小心。” 众人吃他这么一说,也都各自凛然,暗道果然此处规矩与外头大不相同,居然戒绝皮肉买卖到如此严苛的地步,这在外间几乎无法想象——如信王这般从不接触外务的藩王也罢了,但凡是做过亲民官,又或者是在家乡应酬过的,哪个不知道,如今略繁华一些的市镇,百业中最丰富的便是形形色色的皮肉色艺业,便连曹如都晓得,京城大小馆子,男女各占一半,还有不知多少活不下去的人家,找个有姿色的家人,不拘男女便做了半掩门。 这种买卖,实在的说,乃是最古老、最隐蔽的买卖,要说完全禁止,曹如实在是想不到能有什么办法——这种事说白了,一男一女或者两个男子,找个僻静的角落,一小会儿便能完事的,转头各自走人,官府如何能够完全管制?而且管制下来,收到的好处又有什么?似乎实在是不值得一管。因此虽然知道了规矩,但心中都迷惑不已,完全不知道这条规矩究竟是为何而来,只死记硬背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博戏,这也是相当多人答错的题目,买活军这里不许参加任何有赌博性质的活动,便连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都不许抽签——这里信王又不懂了,是曹如为他低声讲解:此时许多走街串巷卖吃食的小商贩,他不是直接卖的,而是带了签筒,你花一文钱抽签,看签上的数量而定,譬如一文钱最少也能买一串糖葫芦,若是运气好,抽了签王,那便有十串、二十串,而时不时也有人抽了两三串的签子,为的是增加一些趣味,引来顾客的兴致。 便连这程度的抽签都是不许,更不说别的了,只要是在云县周围,哪怕连打马吊都是不准的,虽然说也不是就没人打马吊了,但若是被抓了便只能自认倒霉,不但赌资全部没收,而且还要扣政审分,因此便衍生出一个行业来——因为告发抓赌是有赏钱的,如今黑市中甚至出现了设局的掮客,你若有门路,大可请他出面,去诱惑仇家打马吊等等,随后这人又告发了让官府去抓人,这样两头吃钱。不知多少海商初来乍到,在这上头吃了大亏。 “现如今那些海商也是学乖了,凡是不听话的水手,都不敢带来云县这里,又或者来了也不敢让他们上岸,只有文雅知礼的才能许他们上岸来逛逛,就怕惹来麻烦,要扣船主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政审分,便买不得我们最畅销的拳头产品了。”谢向上笑道,“至于什么酒后斗殴、出言侮辱喝骂……我们这里通通都是重刑,虽然是港口,但却也是夜不闭户的,若非如此,怎么敢让贵客们出去乱逛呢?若是闹出什么事端来,岂不是妨害了大势?” 这话绝非无的放矢,千乱万乱,这港口是最乱的,别说信王这个少年了,便是孙初阳这样的青年人,在港口也有被人拉了壮丁,充猪仔卖到外乡去做活的。越是繁华的地方,治安便越是堪忧,自古以来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曹如听谢向上这样说了老大一通,也是想明白了,反倒是暗自欢喜起来:信王性子执拗,他自己不想出门还好,他对外界俨然已十分好奇,而买活军又许他们出去,那必定是要出门逛去的,既然如此,云县规矩严厉,反倒是好事了。横竖信王也不至于触犯这些规矩,治安清明,他们这些侍卫跟在信王身边也能少些担忧。 除了酒、色、赌上的忌讳之外,谢向上又仔细分说了许多匪夷所思的规矩——譬如此地的活死人,都是谢六姐的奴仆,既然如此,奴仆之间,便是人人平等,虽说身家、职司有异,但谁也不比谁高级。有些豪商,在老家横行霸道惯了,出门在外,身边的豪奴依旧如狼似虎,一言不合便对伙计、小商贩甚至挡路的百姓污言秽语,还有拳打脚踢的,便是被告上了衙门,不过赔些钱财,不痛不痒,依旧逍遥自在,但在买活军这里,这便是犯了‘侮辱罪’,一样要捉走苦役,谢向上特别提出,希望曹如等侍从注意,护卫信王和诸位使者时,不能和其余活死人发生冲突。 “规矩森严至此!” 连一路上寡言少语的孙初阳都忍不住说道,“不知这街上还有多少客商,这也是捉去苦役,那也是捉去苦役,这开港怕不就为了捉人去苦役的,哪里是招人来做生意的呢?” 这话中多少有些讽刺的意思,谢向上听了,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孙使者,还真别说,在我们这里安安分分做生意的客商还真不少呢——六姐有句话,我觉得是很对的,这人呢,凡是能做生意,便没有笨的,哪有管不了的道理?这便是看官府是否高效,是否有管得了的能力,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句话说出来,倒仿佛是把这些规矩的差异,全都归于两地官府的能力上了。众人倒不由一阵默然,孙初阳拱了拱手,却不认输,道,“我尚未眼见本地的治安,不好回答。” 谢向上哈哈一笑,道,“不错,眼见为实,诸位既然已经了解了规矩,那便再做一次试卷,此次若是过了,便可出去亲自领略领略我们云县的繁华。” 说着,便又发下试卷来,这一次虽然题目不同,且依旧十分狡猾,但所幸使者们都还算比较聪明,竟都考过了,谢向上当即便掏出空白的卡纸,为他们制作出入证,笑道,“不愧都是有来历的贵客,我们扫盲班的考试中,颇有不少豪商卡在规矩这一卷上呢。便连有文名的儒生,都未必能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 这记马屁,不论如何是拍得到位的。如此一来,信王、曹如等人便都可自由出入了,只另外几个院子里的护军、阉人,或是不会拼音,或者是思维十分简单愚笨,认了死理,无论如何也不能扭转,并非人人都当即得到出入证。只能之后安排老师过来,在院子里每日开班讲解,什么时候考过了,什么时候才能出门去游逛。 出入证到手,此时天色已将入暮,按道理来说,明日出门会好些。只曹如见信王目光炯炯,又想起下午他想吃土豆搅团而没有吃到,心中便暗道不好,果然,信王一拿到卡纸,便立刻问谢向上,“如此,今晚我们便能在外头用饭了?” 谢向上便笑嘻嘻地点头道,“若是贵客不弃,我可做你的向导。” 信王身份最尊,年纪又小,买活军特殊对待不足为奇。其余人各自都有各自的盘算,如黄谨要去探望妻子,顺便听取消息,而孙初阳显然是很想去拜望老师的,王肖乾自然亦有不少同年故旧要去拜访,而王知礼虽然和曹如一样都是内书房出身,但他是九千岁的干儿子,与曹如有些格格不入……再加上信王也不欲前呼后拥招人眼目,因此最后便只带了曹如随侍,由谢向上引路,牵来了三台自行车,三人一起骑上自行车,在众人不无艳羡的目光中,往城里骑去。 202 信王驻跸云县(三) 九月底,南边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夜风中传来了一丝凉意,但对于在北方长大的信王来说,这点子凉意压根就不在话下,哪怕没有买活军的秋衣裤,应该也一样应付裕如——之所以说是应该,是因为他虽然是国朝藩王,但为了低调以及骑车的关系,还是换上了买活军制式的衣服,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把两条裤子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了众人面前,方便蹬车前行。 这也让生性腼腆的信王,心中暗自羞涩不已,虽然他还是穿了两层裤子:一层棉麻布的厚外裤,一层针织的秋裤,但却总觉得仿佛和光着腿似的,一遇到迎面而来的行人,便想把两条腿并起来,若不是他们骑的车子都带有辅助轮,恐怕早摔了几次。 不过,除了这点局促之外,能骑车真正上路,还是一种很新鲜的体验,信王在京城,自然是试着骑过自行车的,虽然当时也觉得神奇无比,但终究只能骑了在皇兄宫中转转圈,并不能真正将其作为一种交通工具使用,而且车轮在青石板上,起伏不平,体验也不算很好。 直到今日,当自行车骑在水泥路上,载着他们从一处去往另一处时,仿佛才是真正发挥了它身为交通载具的作用,让人打从心底沉浸在了骑车带来的新鲜体验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新奇——信王觉得,如果皇兄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比自己更兴奋得多,说不定还会大呼小叫起来呢。 这对兄弟的感情是相当好的,皇兄虽年长,但性情要奔放些,信王则要更为内敛,甚至用别扭来形容他的性格,也不为过。以他对买活军的态度来说,一开始信王是颇感新鲜的,之后又因为买活军和阉党密切的关系,暗地里有些不喜——不管九千岁有没有察觉,信王对于九千岁心里是有芥蒂的,因为他的大伴曹如和西林党关系不错,受到宫中排挤西林的牵连,被打发去了金陵养老,这件事是九千岁一手操办,而此后信王虽然表面还是笑脸相迎,对九千岁也叫一声‘厂公’,但私下其实深厌他为人,甚至有点逢九必反的意思。 虽然这算是迁怒吧,但信王还小,性子又执拗,在这么敏感的问题上,也没人敢于劝解,于是这几年,信王对买活军带来的种种新鲜事物,便处在微妙的状态之中,又不愿和皇兄一样,完全如痴如醉,连教材都仔细研读,甚至更做出了按考试分来划定侍寝名录的荒唐之举(从今日买活军的考试来看,皇兄倒是无意间切合了买活军的真传了),但要说对买活军的东西完全不屑一顾呢,他又确实是有几分好奇的,便如同对买活军话本子的态度一样,信王是从来不说它有多好看的,不过新的话本子送到宫中不久,他也总会取来看一看就对了。 以这样的心态来说,他本不该如此迫不及待地前去市集领略的,不过,就如同他对皇兄的了解一样,信王的兄长皇帝,对这个弟弟也所知甚深,这一次派遣他南下以前,便对信王面授机宜,希望他完全放下成见,虚怀若谷,不要揣着任何架子,尽采买活军的所长,便是有什么不认可的地方,也千万不要和买活军争吵,只是做好天家的眼睛,旁观买活军的得失,品味买活军百姓的喜怒哀乐,如此,方才能为将来的争斗,增加一丝可能的胜算。 这是把买活军当成未来的心腹大患看待了,而信王亦被皇兄的胸怀感动,也觉得皇兄说得有理,如今国朝实在已经是危若累卵,这便说明老一套的确是行不通的,不管新一套能不能行得通,予以钻研总是不会有错。 尽管被派来买活军这里,远离家乡,甚至未来几年或许都不能返回,他也有些失落,不过十三岁的信王,对于皇位还是丝毫没有觊觎之心的,兄长正值盛年,而后宫妃嫔经过考试这一番折腾,竟还接连传出了有喜的消息,作为藩王,压根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尤其信王一向是以正经人自诩的。因此他并未意识到皇兄支开他这个举动中的多重政治含义,依旧一心要履行好皇兄的交代。 而有了这一层借口,此时便可以开放的胸怀,尽情地发掘买活军这里不同于外界的地方,不至于有任何心理负担,就譬如说买活军的衣物,他便是在这样的心态下从容换上的,还让曹伴伴惊讶了好一会,这才不情愿地跟着更衣。 不过现在,相信曹伴伴也感觉到了买活军衣裤的优势,敏朝的曳撒、道袍,对于自行车来说,都是很不方便的东西,披披挂挂,卷入车轮会造成事故,掖在腰间也并不美观。所以可见服饰之风出于实用,有自行车的地方,两条完整裤筒不加遮掩的裤子,便自然会是他们的着装风俗。 【衣裳发式之变,十数年而迥然有异,不以为文明……】他心底默默想着谢六姐的这句论断,也是暗自点头,此时的信王,心被分成了好几份,一份用来赞叹骑自行车的潇洒飘逸,为这前所未有的自由而新奇不已,另一份还在思索买活军的政治得失,不过后一份心力时时被前一份侵占而已。 尤其是他们已经很靠近城区了,道路两旁出现了不少行人,大多数都用欣羡的眼神望着他们的身影,信王一方面觉得非常的新鲜——他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直起腰的人那,另一方面,又感到了一丝陌生的虚荣。 ——他出生至今,实际一直是天下最尊贵的一群人之一,走到哪里都是鸣锣开道,闲杂人等一律回避,信王常见的场面,是他走到哪里,便有几个或者十几个阉人、宫女躬身跪伏,正眼也不敢打量自己,除此外他连大臣都基本见不上,像这种一群人不断地指点、眺望着自己的身影,并且流露出明显的艳羡之色,这样的场面还是生平仅见。 而且,阉人、宫女,本就是自家的奴才,自小便表现出的恭顺,似乎已经是一种习惯了,并不能撩动信王的心弦,而一群自由的,并不受到他和他的亲人所管辖的陌生人,他们的羡慕,不知为何,反而很能满足他的虚荣心,让他有了一丝亢奋,无形间把腰杆挺得更直了,信王这是还不会大撒把,如果他会的话,说不定他也会假装无意地撒撒把,听听人群里传来的喝彩和惊呼的。 嗯,这个谢向上,骑自行车的姿势便相当的好看,买活军这里,不论是男丁女娘,都似乎以雄壮为美,谢向上的腿有力,人也高,骑车时身子便可以挺得很直,踩动起来轻松自如,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隔着裤子也能看到大腿上肌肉鼓动……如果用《斗破苍穹》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很酷。 信王身形一向是有些瘦弱的,因年纪小,也不算很高,他看着谢向上的背影,不由得就明白为什么皇兄也热衷于摔打身子,还在后宫的考试中,完全仿造买活军的规矩,加入了一种叫作‘体测’的东西。 他刚才迎面见到了几个女娘,骑着自行车彼此追逐,风一般地掠了过去,大笑声还在风中飘荡,信王不得不承认,倘若是敏朝常见的裹足女娘,四肢若柳枝般纤细柔软,固然是姗姗文雅,但骑起自行车来是绝不会有这样好看的。他刚才只是无意间看了一眼,就是……嗯……怎么说呢……那种有力丰满的大腿其实也并不难看…… “我们把自行车放在县衙吧。”很快的,前方就出现了一个大院,里头满是水泥小楼,虽然天色已晚,还是有许多吏目进进出出,其中有男有女,大多步速很快,令人一看就知道,这里办事的效率也慢不到哪儿去。谢向上安顿着信王和曹如,把自行车牵到县衙内院,里头已经停了十几辆自行车,谢向上掏了一条细铁索出来,把三人的自行车锁在一起,道,“这样便不会骑混了——若是骑得不好,太费车,老要去修的话,可能会被剥夺骑车的权利,所以各家的车分配下去后,都要自己小心呵护着。” 他为人处世不卑不亢,又风趣健谈,虽然全不像是敏朝人一样,对天潢贵胄毕恭毕敬、诚惶诚恐,有时候还有点糊弄人,但几天接触下来,信王其实并不反感他,闻言忙道,“这车可是车胎老会漏气?我们宫里的车便是如此,到后来轮胎都瘪了。” “路况不好的话,到处都是小石子,被车轮压过,四处迸射,很可能就划伤了车胎,因此便漏气了,要拆下轮胎回来补,”谢向上便仔细地对信王解释,“这个东西现在还不能自产,所以当时我们送了好几副轮胎过去,是可以替换的,坏了的车胎可以托人带回来修补。” 原来如此,信王这才明白为何自行车胎是鼓的,有时候又是瘪的,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自然有人一直在递送轮胎。他点了点头,心中焕发了新知的喜悦,问道,“我可以去看补胎吗?”如果皇兄能去看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当然可以了。”谢向上笑了,“明天看吧,今晚先吃饭。” 信王已决心要写信把补胎、修车的所有细节都记下来,给皇兄寄去,他知道皇兄一定是极喜欢这些的。“好吧,吃什么饭呢?” “我们这里的酒楼现在是很多的,能吃辣有川菜,想吃海鲜,本地也有许多小饭馆,很多是以活蒸为号召,不过从前若没有吃过海鲜,第一次吃得太多了可能会拉肚子,喜欢吃面食,也有北方菜馆。” 信王一行人当然带了厨师,四平八稳的御膳是他自小吃惯的口味,但海鲜——这是很难得的,宫中一般吃不到这个,对信王来说,这完全是传说,他既不了解海鲜的种类,也不知道大多海鲜的滋味,宫中能吃到的海鲜,大多都是咸腌类,不可能有活蒸,这两个字他之前听也没有听过,不知为什么,‘活蒸’这两个字一钻到耳朵里,他便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决心道,“今晚吃活蒸海鲜!” 但又很快犹豫起来,“但我下午想吃薯条和搅团来着——为什么报纸上全在介绍土豆的吃法?看得人怪馋的。” 这句话有些不自知的天真,谢向上不由笑了起来,“自然是因为这是一种新东西,现在又丰收了,自然要多介绍这主食的吃法,百姓们才会晓得炮制,也会有更多商贩乐于将它买回来琢磨着作法。” 果然是和政务有关,信王不觉也点了点头——这和他的想法倒是合在一处了,“不错了,别看吃食小事,其实一点也不小,和民生息息相关呢,这便看出报纸的好来了,若是告示,都以简要为主,断不可能这样连篇累牍的写细务。” “邸报上也不能刊载吗?说来,邸报和塘报有什么不同?” 谢向上很会聊天,他不但会答,而且会问,信王便觉得两人是有来有往,并非是他单方面的求教,这就让他的心情更加愉快了,“邸报是奏折、政事,才不会刊发这些呢,至于塘报,都是军事上的东西,最近的塘报,说的就都是你们买活军的事情。” “原来如此。”谢向上引着他们往一条街道走去,“土豆搅团和薯条都是小吃,和海鲜饭馆距离不远,我们去饭馆里要张大桌子,让人把小吃送来就好了,薯条可要配番茄酱?” “要——番茄酱是什么?” “便是番茄加了白糖熬的果酱,蘸炸薯条吃是很好的,”谢向上说着也有些垂涎了,“还有炸鸡翅,之前送来的时候已经凉了,这东西还是刚出锅最脆最好吃了,再要上一碟蒜蓉粉丝烤牡蛎,一碟活蒸青蟹,一壶果子露……” 别说信王,就连曹如,听着都在咽吐沫,因问道,“听说此地还有一种辣椒酱,相当的下饭,仿制者众——” 信王顿时竖起耳朵来了,他在报纸上似乎是注意到了这个广告,但还没有自己品尝过,一路上为了不拉肚子,都只能吃有限的口味,到云县之后也还没想到索来尝尝。 正要等着谢向上的回复,他的目光又被前方的一片新景吸引去了,只见街道尽头,仿佛有什么东西,一大片黯蓝色正闪着光,远远地接着五彩斑斓的夕阳天幕,信王心中一阵疑惑,一时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由加快脚步,越过谢向上,走出这一段街道。 只见前方地势忽低,原来这是一道山坡,堆石筑起长堤,此时走到堤边,下方便是一片满是黄沙青石的嶙峋沙滩,而适才所见那一大片闪光的黯蓝色——原来是在夕阳照耀之中,犹如水晶灯笼般璀璨光华,彩光四射、无边无涯、与天相溶的—— “是海……是海呀!” 在这一刹那,信王的呼吸和思维,都被这片广袤的、博大的,前所未见而瑰丽万千的水域给全然夺走了,满是腥味的潮湿海风,带着柔和的温度,拂过了他的衣襟,吹起了他鬓边的碎发,他痴痴地凝视着这万里金波,凝视着这仿佛永恒的日落,仿佛所有的愁绪,都被海风吹到了天涯尽头,而所有的矜持,所有的教育,所有的禁锢都被这不可思议的阔达给收去不见,他转过头指着这副惊人的美景,“是海呀,伴伴!” 在来到云县以前,信王便设想过了自己被买活军的新鲜仙器给打动,为谢六姐的神威而震惊的画面,他也下定决心要维持皇室的尊严与矜持,哪怕是再一次目睹报纸上所说的,如岛大船冉冉升起的画面,他也一定会不动声色。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击溃他防备的,并非是买活军处那层出不穷的神奇仙器,而是这一幕亘古以来便恒常存在,甚而在他的认知中司空见惯的存在—— “海!”自稍微懂事以来,便在教育中被夺走了的童趣仿佛又回到了信王身上,他像个孩子一样,甚至蹦跳了起来,反复地向曹如指出自己的发现,“是海呀,伴伴!我看到海了!我看到海了!” “是啊!”曹伴伴是天港人,他是自幼在海边长大的,因此他并不能分享信王的喜悦,只是宽厚而欣慰地看着他,“王爷的见识又增长了。” 不错,他的见识果然得了增长,信王的亢奋之情略微冷却了一点,涌上心头的却是更多的触动,他在极度的欣快中忽而感到了一缕朦胧的失落,甚至有了一丝鼻酸,信王喃喃地说,“我看到海了,这本是我看不到的东西……” 如果没有买活军,信王将会在京城的信王府里一直住下去,他是不能随意出京的,不论是活蒸海鲜也好,还是大海也好,都是原本的生活中永远不会有的东西——甚至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它们的存在,根本就无从想象,直到信王亲眼望见大海的时候,他仿佛才意识到了自己缺了什么。 这是这趟旅程带来的好处,却也似乎有些不好的地方,它让信王知道,原来他的生活里到底缺少了什么。 “兄长也会很高兴的……” 他的面庞隐在夕阳之中,信王在海风中轻声说,“如果能看到海的话……兄长也该看看的。” 但皇帝自然是看不了的,敏朝的天子不能出京,这已经是一百多年来的传统了,而现在,皇亲们甚至连宫城都很少出,皇帝连在宫中修修澡堂的自由都没有,就更不要说看海的自由了。 圣天子富有四海,却从不能眼见,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少年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在他身边,敦厚的太监欲言又止,显示出了成年人的无奈,但年幼的藩王只是久久地眺望着海面,他的唇抿成了一线,像是在这极其壮阔的日落中,看到了一点生活的真相,却依然还足够年轻,还保持着自己的倔强。 ——但一个人是该看看海的,对吗?这是多漂亮的海呀!一个人生在世上,总该有来看一看海的自由。 谢向上一语不发,他颇感兴味地望着这对主仆,中年太监几次要说话,但最终只是无奈又自嘲地笑了笑。 “谁说不是呢——确实是这个理。” 这样动人的景色,为什么不能来看看呢? 那淡紫微黄,时而又霞粉万千的天空中,一轮蒙蒙圆日,缓缓西沉,天空中另一侧,一个圆盘子慢慢地更加清晰了起来,日落月升,原来月亮早升起来了。:,, 203 信王驻跸云县(四) “上菜喽!三位客官小心汤汁!” 伴着一声清脆的吆喝,一个热气腾腾的亮面薄铁盘子被端到了桌上,“蒜蓉牡蛎送到,各位请慢用!若还要辣椒酱,吩咐一声便得!” “小二稍等,”谢向上看了看面红耳赤的信王,见他不表反对,便道,“还是来一碟吧。” “好嘞!辣椒酱加一碟!客人爱吃辣,一会海鲜面线要不要也加点红辣椒?” “也略加一些。” 对话还在继续,而扑鼻的蒜香味已经俨然弥漫在屋子里了,信王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果子露,又喘了几口大气,夹起几根薯条,蘸着番茄酱吃了,方才是压住了那股子辣味,却又因此更品出了番茄酱酸甜可口的醇厚滋味,还有炸薯条那酥脆可口,脆中带了软软流心的奇异口感。 这位少年自从看海之后,便一直闷闷不乐,进屋落座以后,依旧透过玻璃窗眺望窗外的海面暮色,一副少年愁思的样子。直到薯条送来,方才将注意力转移,这会儿已经吃得相当愉快了。“这薯条是怎么炸的——你们买活军真是会炮制吃食,尤其是炸物,做得比宫中要好,口感更轻盈得多。” “那是因为油好。”谢向上笑着说,“还因为炸物就吃个热乎劲,若不能开锅现炸,炸好了立刻就吃,滋味总是有损的——至于作法,和报纸上写的一样,切条清洗,焯水,若是天冷了,放到室外冻透,再回锅温油慢炸即可,酥松可口,这是我最喜欢的土豆吃法。” “是比糖浆浇豆泥好吃多了。”信王转着眼珠子,犹豫不决地望着新上桌的一盆蒜蓉粉丝烤牡蛎,这一盆里有一半是放了辣椒碎的,另一半则只是蒜蓉,信王对于辣椒,属于又不禁辣又爱吃,因为辣椒酱和辣椒碎的风味不同,好容易适应了加辣椒碎的吃法,刚才见到邻桌还要再加一点辣椒酱去蘸,便又感到好奇,半晌,才以壮士断腕的勇气,夹了一枚加辣椒碎的牡蛎,稍微蘸了一点辣椒酱,送入口中仔细品尝。 “哗——哇!” 过了一会,他的脸从耳根往上红了起来,什么皇家的仪态,完全丢到了脑后,甚至把舌头吐了出来吹凉气,犹如小狗儿一般,“快,曹——老曹,果子露,果子露!” 甜滋滋的果子露很快又满上了,小少年从这一阵辣味里缓过来,再不敢挑战,老老实实地吃着没加辣椒碎的牡蛎,只偶然蘸取一点酱料,即便如此,也是满脸的心满意足,不自觉地眯眯笑了起来:他在宫中,饮食一向是以清淡养生为要,自有数百年来流传的宫廷菜色,根本不像是外间所想的那样,五味八珍,随意取用。固然食材名贵,但味道只能说过得去,便是得宠宦官的私房菜,也不肯做得很刺激,就怕把肠胃吃出毛病来,对景儿都是把柄和罪过。 若说是鳞介之属,也因为有保鲜和时节的疑虑,便连大伴的私房菜,也是尽量供给干货发物,又或者是咸鱼腌海鲜,譬如说桌子上的这盘青蟹两做,在宫里便是很难看到的,哪怕是稻田蟹,也不会这么做,最多是做成咸呛蟹送来。因为怕信王吃了爱,还要讨,而活蟹却不是随时可有的,奴才不愿和主子说理,便索性从源头上避免麻烦。这里的所有的海鲜作法,对信王来说都非常的新奇。 酱油水小黄鱼,一条一条,齐齐整整,肉厚而且无刺,曹伴伴只吃了一筷子,眼睛便瞪大了——信王让他随便吃,不要拘束,只三个人,莫作主仆之态,反而叫人看出不对。而曹伴伴显然因为信王的宽厚感动,他便说起了自己儿时的回忆:这样的石首鱼,也就是手指大小的价格廉宜,一家人一年能吃上一次,熬黄鱼贴饼子,便是回味一年的好菜了。 说到这里,曹伴伴竟有不胜今昔之叹,眼底泪光闪烁,信王也因此有了一丝唏嘘,他觉得这般新鲜的做法,风味要胜过黄鱼鲞许多,而青蟹两做,这两只青蟹,一只活蒸,另一只做了青蟹糯米饭,更是令人垂涎欲滴,如脸庞大小的青蟹,连壳劈开四瓣,用蛋液封边,火红的蟹黄一块块凸着,一旁簇拥着的糯米饭油光发亮,带有螃蟹的鲜味,极是美味。 更不必说海蟹肉虽然稍粗,但香味更浓,肉也更加紧实,在信王来看,实在不差稻田蟹多少,更可喜海蟹个头大,光一个钳子就能挖出许多肉来,直有大快朵颐之感,此时唯独的遗憾便是不能饮酒,否则当是多么风雅尽兴的一回事? 至于这烤牡蛎,更不多说了,信王似乎连牡蛎干都没吃过,新鲜的牡蛎更是生平从未享受过的异味,这样连壳烘烤呈上,极是新奇,而蒜蓉粉丝更是点睛之笔,他和曹伴伴都推为最佳,三个人吃这么一桌子的菜,若是按信王平日里的膳食来说,菜色未过十样,算是委屈的了,但以口腹之欲而言,却是人生中极尽兴的一餐,仿佛注定能铭记许久。 再者来说,这样的用餐气氛,也是从前完全没有想到的体验,暖和的水泥房里,摆了七八张长桌子,一张桌子约能坐个五六人,条凳打横了彼此对坐——这还是信王第一次和皇兄以外的人并席用餐,更不说周围还有许多人也都正坐着吃饭,随处都可以听到轻松的笑声,还有别桌传来的菜香,叫人不自觉便胃口大开起来。 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饭店里甚至还有一桌全是短发女娘,年纪也都不大,彼此正娇声娇气地讨论着学校里刚进行的考试,其中一个姓叶的女娘,年岁和信王是相当的,似乎刚在学里考了第一,令众女娘非常崇敬,倍受赞誉,无不争相地问她读书的诀窍。 那叶小娘便笑道,“什么呀,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把课本都背下来罢了,其实算学题我也有好些是不懂的,只老师的考题并非是每次都新出的,咱们学校门口的‘明理书店’,有这几年的月考试题本,我便租回家去,全抄了一遍,一边自己也背下来了。考算学的时候,好多题目都是一个道理,只是变化了数字而已,便把数字换换,带入式子一做,不就完了?” 她说得倒是轻松,众女听了,都鼓噪起来,道,“昭齐,我们实不该来问你,你这个脑子和我们生得是不一样的。” 那女娘便背着手,仿佛很谦虚地摇头逊谢,但她束在脑后的头发,跳动着都显得得意,又有女娘烦恼道,“唉,都说女娘是擅长算学的,在我身上却不管用呢,我便是天然地怵算学,怎么都学不会,一瞧见算学题,脑子里仿佛就起雾了,好简单的题,我总是一再地错。” “我怕物理。” “我怕语文呢!算学我倒觉得还好,倒都能考到高分,只语文叫我写作文,我实在不会写,记叙文也罢了,那些叫人议论社会现象,议论道理的议论文,着实太难了,我有什么论点呢?我什么论点也没有,我只想着每天做完作业了去排队买炸鸡架吃,怎么的和伙伴们去跳格子玩。” 一群女孩子又都嬉笑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吃着海瓜子、烤牡蛎,她们吃海瓜子的样子是很文雅的,一个个小小的贝壳送入嘴巴里,轻轻地一吸,壳就分开了,被辣酱炒得通红入味的蚬肉落入口中,贝壳吐进手里,送回桌上。这是信王模仿不来的,他在京中几乎从不吃甲壳类,根本分不开海瓜子,肉吃不到嘴里,只能吮吮鲜味的汁水,一整盘都便宜了曹伴伴和谢向上。 “这是上的中级班吗?”他有些敬畏地低声问谢向上——这个必须是低声的,因为仿佛是听了别人的墙角。 “应该是初级班,”谢向上也放低了声音,“那个考了第一名的女孩子,她的学籍是我经手办的,才到了这里一个月左右,扫盲班刚毕业了,去上初级班,才学了一个月,听着说法,月考已考了第一,真是十分的聪明——初级班的月考,全校第一名可以得二两银子的奖学金,这应该是拿了奖学金,请要好的女同学来吃一顿。” 信王对于银子当然也是没有一点概念的,他会关心农事,已算是贤明的藩王了。“二两银子够吃一顿吗?”他叫了两桌子的菜,却压根没想过要多少钱,今晚的所有对话,不论是听到的,还是自己进行的,对于他来说,没有一个字不是新鲜的。 “那太够了,我们这里海鲜不贵。”谢向上指了一下铁盘子,“一个烤牡蛎两文钱,一盘炒海瓜子十五文,贵价的是青蟹和大黄鱼,她们也不点,你自己算算,那么七八个女孩儿,一顿能吃两百文都很饱了。” 好在信王是会心算的,他早已跟着兄长自学了扫盲班的教材,“嗯……那我们这顿吃得多,我算算,光牡蛎就一百五十文了——谢大哥,你胃口好大啊。” 谢向上毫不愧疚,咧嘴笑道,“要多吃荤身体才好,才能长肌肉,以后你们也是要上课的,若是想考第一,身板不好可不行,以后初级班都要开体育课了,月考要算体育成绩。我们买活军这里,不论男女都很壮,你的脑子即便好使,跑得不快也没用。” 信王喜多于惊,“我也要上课吗?” 曹如惊多于喜,“我们都要上课?” 而那桌少女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了下来,望着谢向上这一桌窃窃私语,彼此推搡着,仿佛在议论这个小道消息是否可信。已有少女把小嘴儿嘟起来了,“真的吗?那太不公平了,我们这些裹脚的小娘,都还穿着矫正鞋呢,跑起步来很不方便的!” 信王便完全迷惑起来了,一旁又有人笑道,“原来这是一桌外地来放脚的小娘子,小娘子们,休说这样的话哩,你们自幼知书达礼的,比我们这些苦哈哈不知多读了多少书,怎么我们比你们跑得快些都不行么?” “可我们为了上体育课,可是连多年来养着的头发都剪了呢!”几个小娘子便回击了起来,用手比划着,“这么长的,留了这么多年的头发!” 虽然论容貌来说,这些小娘子似乎是比不上宫里那些美貌的宫女们,而且皮肤普遍地有些偏黑,不比宫女们细腻,但信王觉得这些女娘们说起话来笑微微的样子可比宫女们要活泼刁钻得多了,和她们一比,从前见过的女郎似乎都变得寡淡无味起来,那些宫女们,几乎都是一个模子,说起话来也是一样的语气,自然是贤良淑德的,但给人的印象,当然没有这些极富主见,而又胆大包天,甚至敢于和陌生人搭话的女娘们深刻。 “好了,好了。”叶家的小娘子又出来调停了,“我听家下的长辈们说,体育不过是三十分而已,占分不高的,便把其他科目的分考高些,也是一样,更何况哪里就一分也拿不到了呢?” 于是这短暂的对话便告一段落了,大家都自然地回到了自己的话题里。信王坐在一边,觉得极度的新鲜——他自小以来,几乎都是一人用饭,每每用饭时,屋内倒有许多人陪侍,但都是站在两旁,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食不语’这是最基本的礼仪。这是他这辈子以来,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他身边所有的食客,都拥有自己丰富的生活,和他从前的生活虽然极为不同,但似乎也有着一点点联系,譬如他们都很爱吃辣。 而不像是从前吃饭时那样,他只能感觉到自己一个人,对于其余人的生活,他一点也不了解,甚至也根本没有关心的理由——一定也是很乏味的,如他一般,不过是在一个不大的地方,来来回回地走着那些程式。 这是一种和孤独非常不同的感觉,热闹——但又不精确,信王经历过许多热闹奢华的场面,但这不妨碍他的孤独,他是如此的习惯孤独,甚至是直到这一刻,当他感到不孤独的时候,他才恍然明白,原来以前的状态叫作孤独。 如果将来回京以后,也能时常地去这样的小馆子里坐坐就好了。 由于他从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宫人们,百姓们——京城中除了权贵以外的那些人,也该是有自己的生活的,直到这一刻,反而在千里之外,满是新鲜的云县,信王才燃起了对于京师百姓的好奇,他附耳问曹如,“伴伴,京里也有这样的小酒馆吗——京里的百姓,也生活得这样……舒坦吗?” 他几经斟酌,才选用了舒坦这个词,但舒坦是不足以形容这种状态的,信王本想用快活,但又觉得不对,因为那几个少女虽然仿佛很高兴,但说的却是学业中的烦恼,而且快活本身并不是让他觉得舒坦的点,舒坦,是形容信王对于这种状态的感觉,而不是这种状态本身,这种……这种大家都很积极地去做一件事,都在盘算着什么,话里都仿佛带了笑意,推窗便可以看到海的状态……他真不知该怎么去形容了! 但曹伴伴一向善解人意,他是懂得的,他眼睛旁的笑纹挤在了一起,露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笑。 “啊……这个……”他勉强地说,似乎想要昧着良心说些宽慰的话,却又实在是说不出来。“这……” 信王心里的那股子舒坦劲儿,那股子没饮酒却不知从何处来的薰然,便悄然地散去了,他环顾四周,轻轻地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完全地放下了心中的成见和傲慢。 “那看来,买活军这里还真有许多东西,该好好学一学的。”:,, 204 孙初阳改弦更张 “初阳,你看这个镀锡铁,可是个好东西。” 正当信王在海鲜小馆里留意着女娘们的成绩,并在心底暗暗地筹划着自己的学业时,孙初阳其实就在这海滨一条街前几个店面里,不过是坐在楼顶露台上,这露台支起了棚子,垂着厚厚的棉帘子,便是现成的包间。这是已经九月底,天气多少有些冷了,若是在夏日,灯笼高挑,海风徐来,明月低悬,在这里吃着猛火炒海鲜,喝着淡酒,吃着溪水里湃的西瓜,这神仙般的享受,诚然还要胜过此刻一筹。 此时,屋顶的棉帘子里就比较冷清了,不过是徐子先、孙初阳两人对坐,徐子先还拿着盘子给孙初阳在烛火下细看,“这铁原本壕镜也有,叫作acau铁,也有讹称为马口铁的,是西洋人从老家带来的,价比黄金,产量还十分稀少,我在利师傅处见过一个马口铁的小盒子,因为不易生锈,在海上很受欢迎,主要用来存放贵物。” “自从去年买活军开始运送辽饷之后,便有人肯运锡矿来贩卖了——你若是有留心,便可知道《买活周报》上刊登过需求锡矿的广告,也在招聘铁匠、锡匠,捣鼓了几个月,上个月开始,这个不锈铁做的餐具便开始卖了,又做勺子的,可以做得很薄,又轻巧,还有做饭盒的,自己带饭非常好用,可以拿去蒸热,还有便是许多餐馆里都拿来做蒸盘,轻巧好拿,而且导热好,上汽后蒸得很快。这样一个盘子、一个饭盒卖一百文不算贵的,成本却是不高,明年华夏上下必定要大兴这新餐具的风尚了。” 凡是徐子先一系的师徒,必定都极为务实,对于工造是非常重视的,也并不耻于言利,孙初阳一听恩师这话,顿时对这盘子另眼相看,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又试着磕了磕桌沿,沉声道,“轻巧如瓷,而又坚牢得多,此物必有大利。” “是了,这东西要惹锔瓷匠的讨厌了。” 便是此时,买活军治下也是有瓷匠的,专门为百姓修复所用瓷器,因瓷器一套,哪怕是最便宜的粗瓷碗碟,也要数百文,对于平民来说是相当贵重的财产,若是失手磕成两半,也舍不得丢弃的,都是找到瓷匠这里,让他用小锔钉严密合缝地锔好,往往一个好些的瓷碗可以用一两代人。 而这铁盘子,哪怕价格差不多,只一个不怕磕碰,便胜过瓷器许多了,徐子先和孙初阳有这番判断不足为奇。孙初阳将盘子放回桌上,不由叹道,“这便是工造之利,更胜金山银山,谢六姐真天人也!其图谋大焉!” 随后,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师,《买活周报》上那篇水兵报道,其所言究竟是真是假,有没有刻意鼓吹的嫌疑?” 这对师徒是在学校门口重逢的,相聚时自然免不得热泪盈眶、感慨万千,各自对于彼此的近况也都十分关注,徐子先想知道孙初阳在辽东造炮的进展,并辽东战事实感,而孙初阳也想知道老师一家是如何流落到买活军这里来的,如今又是否如田任丘一样受到重用,主要都在做什么。因此二人先回了徐子先的办公室,做了一番长谈,直到夜幕低垂,错过了饭点,这方才来到学校边上觅食——徐子先一家现在三餐都在学校食堂里吃,他经常晚归,徐夫人也都习惯了,不太来管他。 知道徐子先现在在重修历法,孙初阳便是一阵艳羡,他也看得出来,老师在这里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距离上一次见面,四五年过去,反而还年轻了不少似的,脚步轻快、面色红润,甚至于身材似乎要比四五年前结实了不少,因为在室内,穿得不多,手臂上时时还能看见偾起的肌肉。更重要的是,比起上回相见时低迷中勉强乐观的情绪,此刻的老师几乎是返老还童了一般,言笑晏晏,说话间朝气满满,连笑声都比从前要洪亮得多了。显然可见他在买活军这里,不但没有受苦,而且政治主张得到了极大的弘扬,才会有这样的改变。 买活军的政治主张,的确非常投合他们这些技术派的胃口,孙初阳一路所见,几乎没有任何挑剔的地方。他不是不通俗务的信王,自从进了买活军的地盘,衢县、江县这样一路看下来,越看越是心惊,知道此地的日子,别说辽东无法相比,便是京城百姓,也没有买活军的活死人富庶安乐。他老家华亭府,几百年来衣被天下,也算是繁华之地,但和衢县一角的景象比起来,便仿佛是乡下地方一般,倒让一向见多识广的孙初阳有了点外地‘洋盘’的味道。 买活军的军威,源自于谢六姐的神通,孙初阳是认可的,但本地的繁华却完全是由于出众的制造力,别的不说,就是这马口铁的盘子,展眼看又将风靡天下,甚至返销去海外,如今孙初阳只有一个疑问了,那便是买活军那篇水兵报道的真假——天下还真能有那样的兵不成?这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自古以来,兵为凶器,野性难驯,谢六姐是如何能将军队教成报道中的样子的? 若说完全不信,自然不是,实际上孙初阳心里对答案已有了猜测,只是情感上很不愿接受,见老师微微一怔,随后极其自然地点了点头,心下震骇,实在是难以言表,猛然间站了起来,在帐篷里来回踱步,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是如何做到的!这些兵,还是兵么?!” “自然不是国朝传统的兵了。”徐子先道,“若说二者根本不是一种东西,也是丝毫不假的。国朝的兵,都是些苦命人,识字的,晓得道理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多数都介于乞丐和盗匪之间,而买活军的士兵,那是优中选优,别说读书写字了,若是脑子不够好,都要被涮下来,每日里白面馒头、鸡蛋肥肉,任由吃饱,便是将军亲兵,都没有这样吃饭的,若是要将这两种人都用个兵字来比,那真是不知该为哪边委屈了。” 老师就是老师,几句话简明扼要,便把道理说得再清透也没有了,孙初阳心旌又是一阵摇动,明明还没有饮酒上菜,却是已经薰薰然有了醉意,他几次张口,都很难完全说出心中的感慨,反而为了排遣激动,忽地问道,“老师胸前的十字架已经取下,这是改信了天妃么?” 徐子先洒然一笑,“难道你没看过《吏目参考》吗,谢六姐是人而不是神,虽有神异,却不愿被神格化……不过我的确已经不信移鼠了——之所以移信西教,无非是本土教不管用了,如今有了更胜于宗教的东西,那西教便不信也罢。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西国传教士便是个人品德高彰,究竟出身文明也和我们不同,还是存些防心为好。” 说到西教在华夏国的传播,其实便是以徐子先这一系往外不断扩散,多有官员改信移鼠的,更不乏位高权重者,譬如叶首辅,和孙初阳便有教友之缘,不过别人孙初阳不知道,他之所以信仰西教,和徐子先完全是出于一个动力,那便是西教对于工造之术的推崇和研究,完全胜过敏朝,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政权、国家、文明》这篇文章,孙初阳自然是反复阅读过的,无形间,仿佛其概念已经深入人心。此时此刻便立刻可以指导他的生活了,既然买活军的工造之术,巧夺天工,其君主又极为重视工造,且再怎么说,也是同属于一个文明,一个国家的政权,那么理所应当比西教更值得靠拢,虽然这篇文章并没有提到文明和文明之间的关系,但随意想想,也该知道,国家和国家,尚且彼此提防,更何况文明与文明之间? 孙初阳便立刻也跟着摘下了胸前的移鼠小像,放到了一边,以示自己的选择:他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四年前投身西教,是因为西教有技术,现在技术更好的选择出现,那么所谓的虔诚也就立刻跟着消失了,至于什么叛教者的下场,这个孙初阳是半点不相信的,有本事移鼠就到买活军的地盘来显圣,勿要再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传教士中转。 他的政治倾向,便也很明显了,师徒二人相视一笑,仿佛比此前更为亲密知己,徐子先笑道,“初阳这一来,我等又是如虎添翼了,至少算学上,不至于让小佘专美,你不知道,我们为了开设高等数学专班,这一阵子在如何殚精竭虑地自学教材。且不说将来使团如何,你前程怎样,只说这几个月,我们这数学专门学校可是离不开你的。买活军这里,太重视数学,却偏偏人才不多,尤其是专精人才,个个都还在自学,来多少都不够用。” 孙初阳此来是担负着引入买活诸策使命的,这一策,是田任丘的阳谋,买活军就算洞悉了其以贼制贼的用心,或许也乐见敏朝领域被烙印上更多的买活军的痕迹,因此他虽然心中已有九分投靠,但是否对外表露,还要看买活军这里的部署。倘若买活军有意成全田任丘,作为其力推的新锐官僚,孙初阳自然不好随意反入买活军。这些讲究,二人彼此都是心照,孙初阳先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他本人便是数学奇才,完全是因为醉心于数学,这才没有考上进士,说到数学,不知和徐子先有多少话说,两人先议论了几句谢六姐这里层出不穷的算学教材,孙初阳听得心痒难耐,尤其是听徐子先说,微积分这种东西,不过是读懂更高深教材的工具,尤其是物理、化学,许多地方都要运用到微积分方程式时,而那些学问实在是浩瀚晦涩,如应用力学门下,兴建水利时常要用到的水力学、土力学这两册课本,他便读得很慢,以至于迄今无法算出水泥大坝的尺寸,以至于谢六姐预想中的水库迟迟不能兴建时,孙初阳可不像是一般人,早掩耳疾走,而是兴奋不已,甚至于几乎忘了自己的正当使命,便要立刻索取教材去研读了。 恰是此时,店家上菜来了,孙初阳这才稍微清醒,心却仍是兴奋得怦怦乱跳,只考量到徐子先已大半日没有进食,便不敢缠着他再说这些艰深话题,二人边吃边说,徐子先举筷先吃了两筷子鸡肉,便赞道,“这个水煮鸡胸肉,真是香辣可口,初阳快吃,本地的辣味菜肴,真是推陈出新,进益非凡。” 原来徐、孙等人,自奉都颇为简朴,今日虽然是久别重逢,但也不会过于铺张,不过是要了五菜一汤,两人共用。分别是炒鸡毛青、水煮鸡肉、干煎鳊鱼、青椒豆干、油炸小鱼干,并一大碗西红柿蛋汤,至于青蟹这样难得的海鲜,徐老自然是不会要的。 其中要以水煮鸡胸肉是外间没有的异味,把鸡胸脯的肉片成薄片,略腌,抓了红薯粉,入水烫熟之后,再浇一层薄薄的辣椒油,鸡胸肉鲜嫩微辣,美味而不过咸,下头的豆芽、白菜墩沾了鸡汤的鲜味,非常下饭,徐子先道,“这碗菜很好,好在哪呢?第一,鸡胸肉是很好的蛋白质,第二,豆芽、白菜都是美味的蔬菜,补充了膳食纤维。” “第三,还有一些脂肪,而又不过咸,吃完了肉、菜,要一点手擀宽面放在汤里,重新煨一下,又很味美,我时常一个人来打牙祭,便要一碗水煮鸡胸肉,再来一碗汤——我们南方人,吃饭不喝汤是不成的。”不像是谢向上,只顾着吃使团的大户,他们文人吃菜,总是很有说法的。 孙初阳知道老师这饮食的习惯,和旧时已经截然不同了,想来也是在谢六姐这里接收了的新思想,因笑道,“怪道老师如今看来矍铄异常,比往常元气更足,想来是这养生法有奇效。本地的习惯,和外头截然不同之处太多了,以学生来看,实在该出一本小册子,指点新到港者这些讲究,否则,学生都恐怕被当成洋盘呢。” 一旦军事上的疑问得到解答,他对于归信买活军,几乎再不存什么顾虑,这也是老师都投了买活军,而且待遇实在让人艳羡之故——这里的待遇,并非是衣食住行,而是能在政治、实务上大展长才,免去勾心斗角政坛倾轧的待遇。徐子先这里的任何工作,都是孙初阳梦寐以求的,不论是改易早就不堪使用的历法,还是研读算学,又或者是造水坝,甚至更进一步——造炮。哪一个不是他情愿折寿十年,也要跻身其中的? 若说疑惑,倒的确还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倒也不是因此犹豫着是否投靠,只是担忧对于买活军的治政风格完全陌生,影响了自己的进步,倘不能参与到水利军事的实务之中,不能翻阅那《应用力学》的天书秘籍,对孙初阳来说,真比杀了他更难受。 “说到这洋盘,下午谢礼宾给我们考试时,便有一题,让学生不解,还请老师不吝指点。”孙初阳便把题目复述了一遍,“学生倒不是说这嫖伎荤酒的事情就不该罚了,只是觉得疑惑,不论如何,吏目精力有限,而凡是港口之地,烟花之事必然繁盛,若是把人力都投入这样的纠纷之中,难免顾此失彼,要耽搁了别的政务。” “此事,实在是费力不讨好,花费了人力却难见其功,反而容易招来双方的埋怨,为何买活军在此事上的举措如此严格,难道是有什么学生还没有品出来的利益在其中吗?” 虽然这问题人人或许都费解,但每个人提出疑问的角度是不同的,孙初阳是以官吏的眼光来看履政的难度——他觉得这政令沦为一纸空文的可能性很大,而且甚至会让本地成为地痞流氓犯罪的温床,毕竟按谢向上举的例子,仙人跳若成了一单,那便是几百两银子的好处,若是不成也没有任何的损失,无非便是被白睡了一夜而已,而且不论男女都可能设套,如此人人能为,岂不让本地的治安更为恶化? 哪怕买活军这里货色特好,终究对于商誉是有影响的,似乎是得不偿失,因此怎么想,都实在想不通这条政策背后的逻辑,但他又知道,以谢六姐之能及徐子先处政的老道,若无好处,是决计不会如此安排的,因此怎么都无法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一晚上总有一部分心思花在上头,却仍毫无线索。此时更是稍微按下对于新知的渴望,向老师讨教了起来。 徐子先也不诧异,显然对这问题是讨论过多次的,从容道,“这便是和买活军处独有的道统有关了,兹事体大,尚未编纂出教材来,但其中治政的一些思路,可以先和初阳你做些探讨——欲答此题,我要先问初阳,你看买活军这里,处处都和外头不同,不同之处,有一点是极其突出的,那便是统治的精细程度,初阳你说对否。” 孙初阳立刻表示赞同,“此为报纸上多次提到的精细统治,的确让学生叹服,这亦是我朝难以效仿的地方——我冷眼看来,精细统治有个极大的前提,那便是人人都要识字,这在外头却是决计办不到的。” 徐子先微微点头,面上多了几分赞赏,“那不知初阳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这统治要精细到什么程度,才算是足够呢?” 他虽循循善诱,但孙初阳却依旧未能跟上恩师的思路,愕然道,“难道是要连床笫之间的事情,都管起来,以六姐所见,才算是足够吗?” 一句话说得徐子先哈哈大笑,“非也,非也!初阳啊初阳,还没想明白吗?其中的关窍,便在于税,在于钱啊!” 说着,便将一番极其新奇的治政理论,照搬了谢六姐的不少原话,侃侃道来——:,, 205 法外江湖 “以初阳所见,买活军这里,可是比国朝更为富庶,可以说耕者有其田,也能勉强做到居者有其屋,初阳以为,这钱从何来?” 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这两句话让孙初阳觉得很惊艳,不由得咂摸了一会——买活军这里的房价是不便宜的,租房业也相当的发达,要说人人都有自己名下的房产,从他的猜测来说,自然不可能是真的,不过即便如此,百姓们能人人至少有个住处,如城隍庙、鸡毛店这样的地方,能少些幕天席地的乞丐流民,已经比‘外头’不知好了多少。孙初阳虽然还没有在街上随意走动,但一路上留心窥探,的确街头巷尾都十分整洁,至少没有稻草杂物,便可以见到本地的流浪汉应该是不多的。 这钱从哪里来呢?他也是有过一些猜测的,因道,“本地既然不许兼并土地,而且有功名也不能免去赋税,这里的地租就差出了许多——地主之害竟至于此,也是令人心惊。再者,买活军工造发达,便譬如以天下之力,供养一地,本地的富庶,倒也是理所当然的。” 孙家也算是书香世代,和徐家一样,他们家的田地是不多的,因此哪怕是做官之后,家计也还是十分清寒,这样的人家,对于买活军消灭地主的行为便不会过于敏感,因其绝大多数积蓄都来自任上的孝敬,这属于半合法半公开的收入,和田地无关。 也因此,孙初阳看待地主之害便十分客观了,“原本天下皆是如此,倒不觉得,如今有了比较,只见买活军官府之富,安置四方百姓,而吏目清明廉洁,机动敏捷,不知胜过国朝凡几,也是十分诧异。我们使团按例的一些打点赏赐,吏目们甚至都不敢收,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本收入已高,已经是足敷家用的了,本地不分男女,人人都要做工,又有避孕之法,很少有人家过度生育,如此,倒多数都无家累负担,物价还低,既然家计已经足够,倒都不敢伸手去图那非分之利,竟要比外头不知清廉了多少!老师,这可是真的么?” 这里就要说到敏朝官员的收入了,本朝官员的收入,是相当低的,低到若是家无恒业,也不收孝敬打点,当官的真能穷死,甚至连割肉吃也会成为新闻。如此一来,孙初阳和徐子先,在事实上也是贪官——他们要当官,也要吃饭,家里又无产业,便是不想收孝敬,又能如何?这年头真的能够两袖清风一路上升的,背地里几乎都有大商家做支应,否则压根就养不活一家老小。 当贪污成为常态的时候,是没有不想贪这一说的。买活军这里,固然想贪的人肯定还是有,但不想贪的人也有了一份足够用的收入,这在孙初阳看来便是很可喜的进步了,这一切的前提,便是买活军的官府有钱——按国朝财库里那点银子,根本谈不上给官员加饷银,而银子是哪里来的?自然便是从十足十按田亩数缴纳的租子里来的,当然,这一切一切一切的根本,还是买活军对种粮的控制,以及对粮食生产的深入参与。 “还有分家!这也是神来之笔——若是大家大族,蓄养的奴婢也多,还是可以开私田,又或者藏匿人口的,只如今藏匿人口,得不偿失,且凡是大家,都在分家,若不如此,只怕几年间便有倾家之祸吧?哪怕是开辟私田,也没有足够的高产稻种子,那点所得还不如把自己的田地种好。至于说什么买些人口来给私田做活,以买活军吏目的数量,下乡的频繁,压根都瞒不过官府——为何能养的起这么多吏目呢?因为没有地主了,租子都给了官府,妙啊,先生,真是妙啊!” 孙初阳越想越觉得,以官府管理的角度来讲,地主实在是完全没有必要存在的大害,不由得极口称赞,哪怕无酒,也显得亢奋无比,徐子先听着,也不由得失笑,因道,“这是跑题了,不过,初阳你还是没有说透,买活军这些策略,其实根基还在于一点,那便是百姓普遍识字,这才有畅通言路,有兴利除弊,否则,吏目再多,无非冗员,政策再好,也难免被利用了成为他们鱼肉乡里的工具,没了地主之害,也有吏目之害。百姓识字的好处,你只仔细咂摸,远不止我说的这一点呢。而且还有一点,你说得不对——官府的收入,并不是完全从农税中来,商税占了至少五成。” “五成之多?!”孙初阳悚然而惊,立刻便想到了敏朝,“如此,我朝廷……” “朝廷的商税,是很难收得起来的,多数都要指望农税,而农税的来源,又因为有官身,有功名者可以免税,大户更可开辟隐田等等弊端,在不断萎缩。所以朝廷没有钱,倒真可以说是体制问题。朝廷的统治,对于买活军这里来说,是很粗放的,因此初阳你之前便不懂为何买活军对于风月业极其反感——实则一旦说到商税,你心里大约也有线索了吧。” 商税!收税! 孙初阳一直以来,都是花税银的角色,而且花得很多,因为他要造炮,这是很费钱的。但他家中也经营了一二小铺子,对于小商户的门道并不陌生,商户们按道理来说,也是该纳税的,但几乎不会有人纳,也没有人来管,都是花钱打点衙门里的关窍人物。便是有县衙里要来找麻烦,那也丝毫都不怕的,哪个商户没有两本账?给大人看的账本,总是惨淡经营,不断地往里贴钱,还纳税?不赏点银子,让他们渡过难关都不错了。 的确,要说收商税……该怎么收得上来呢?难道朝廷是本就不愿收商税的吗?当然不是了,能多收税银,他们求之不得呢!那还不是因为商税难收么?农税倒是好办,地总在那里的,小农户也不比小商户狡诈,你说该交多少,多多少少都要交一些回来,收成是摆在那里定死了的。到底今年多少,官府心里有数,而商户呢,他们的赚头多少,官府到哪里知道去?商税是要比农税难收得多了! “自然了,买活军这里,也有许多收商税的手段,譬如查假账,买活军的会计,查假账是一等一的好手,而且不聘用会计是不行的——所有做生意的人家,除非你是每日交摊位费去摆摊的,否则,只要有了自己的店铺,都要按照买活军的办法去做账,你不会,那就要聘会做的会计。这种新式的记账法,该如何改账本而不露破绽,目前还没有头绪那。” “若是一旦查实了假账,惩罚非常严厉,家产全没收了,还要送去彬山做苦役,这一来,商税就好收一些了——且现在少了打点的费用,交商税之后,商户的得利并不比从前要少,甚至略微还多些,这样诱之以利,恩威并施,商税才算是能收得上来,而一旦开始收了,便会发觉,商税实在是不能轻易放弃的——买活军这里,到了明年,商税便会超过农税都是未必的。” “既然是如此重要的财源,那么官府便自然要未雨绸缪了,只指望账本,那是不能够的,指望商户的良心,那也是不能够的。只要有利益,便一定会有人去占领,这是普天之下颠扑不破的真理,也是六姐的原话,你能收到多少税,第一个要看你的暴力到达哪一样的程度,第二个,便要看你的统治精细到了什么等级。” “商户想方设法要少交税,而官府便要想方设法取得自己应有的收入。”徐子先道,“查税的手段总要走在偷税的手段之前——譬如说,开个丝厂,那么不能只看你这一本账簿上所说的生丝产量,蚕茧进货量,我还可以去上家查他的账本,你要把这买卖的来龙去脉全都铆上了,这交易才算是真实。这里又牵扯到钱庄——且先不提,说到这里,初阳你便明白了罢,凡是要进货出货的商家,偷税都是难的,但若是自产自销,你要去查他的税,那就难得多了。” “以此来说,普天之下最难查实的税,便是这么几种,经营性零租业、小规模零售业和服务业。”徐子先所说的,显然都是买活军这里的新词。 “所谓的经营性零租业,是说一次性买了一样能持久提供服务的东西,把服务零租给大家——譬如我买了一头牛,乡亲们可以租去耕地,这部分的收入,我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官府是查不清的,这不像是房子,租来住了,总有痕迹。又或者那些自家隔了房间来出租的小客栈,账是尽可以乱记的,因为一间房今夜有没有客人来住,完全是无法查证的事情。” “而小规模零售业,便不必说了,要收一个货郎的税,这自然是很难的,因你完全不知道他把货卖给了谁,又卖了多少,他走街串巷,你也完全无从去调查他的交易。” “至于服务业,所谓的服务业,便是将自身的劳力进行出售——譬如一个洗衣妇,若她自家收了衣服去洗,你知道她今日收了几件呢?只能凭她的嘴说,甚或说她便收了钱也说没收,只是帮街坊一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如何去治罪?” “学生明白了。”孙初阳毕竟聪明绝顶,徐子先略一解释,他便完全联想出了轮廓,“这勾栏烟花业正是服务业的一种——而且还是服务业中最隐蔽的一种,根本无法查证来龙去脉,哪怕是公开合法地营业,官府也很难从里头收足税,更很难去查它的税,既然无法查实,那么弄虚作假势必成为行业的常态。” “不错,服务业的逃税风险极低而收益极高,是以逃税便成为一种必然,倘若有人不逃税,那么他得的钱少了,便很难坚持下去。” 徐子先对于谢六姐显然是很推崇的,他多次引用谢六姐的原话,“这叫劣币驱逐良币,初阳,其实这样的事,又何止只在商户之中呢?” 孙初阳亦是将‘劣币驱逐良币’六个字,来来回回地反复咀嚼了起来,他便不必分析也知道徐子先说的是什么——不就是国朝的官么?不过国朝的官,实在是也不好当,因良币是完全生活不下去的,从一开始便没有别的路走。不知谢六姐是否是因此,才很注意给吏目们发钱…… 买活军的繁荣市貌,还有与外头完全不同的规矩,是很吸引人注意的,但真正让孙初阳如痴如醉的,还是这一套完全自成体系的治政理念。他几乎是食不知味,只急切地倾着身子,听徐子先续道,“是以说,烟花业这东西,即便不去管它,由它合法了,官府也收不到多少税的,服务业的查税、收税,一向是很大的问题,也不独是烟花勾栏之地。” “不过,此刻来说,完全单纯以服务为业的匠人,其实并不是太多,也不会总云集在一起,譬如说铁匠铺——这铁匠总不可能只是补铁锅罢?他总是要问人买铁的,这便是将零售和服务结合在一起。” “且十里八村,大约也不过只有一两个铁匠。真正能把服务人员完全聚集在一起,只单纯提供一种服务的,如今算来,大约只有这皮肉买卖了,因此来说,说服务业的税难收,其实就是说这皮肉买卖,不论合法不合法,税总是非常难收的、” “收不了税,对官府便没有补益,没有丝毫的好处,而但由此而生的害处却有许多,譬如传播疾病,传播赌博,传播借贷,又譬如挤占了劳力,让壮年的男女不事生产,不去做官府安排的活计,又催生了人口的买卖,这些都是要官府出钱出人去管理,去制止,未见任何进账,却全是支出,里外里这都是官府的亏损。” “如果觉得这亏损实在是承受不了,要问他们拿些钱,便只能是靠一些特许权——譬如敏朝扑买盐票一般,以此来换取利润,但这并不是税收,而是买卖,实际上是由商户向朝廷赎买了他纳税的义务。” 徐子先喝了一口茶水,点着桌子道,“那么,最重要的一点便在这里了——这一行的人,既然不交税,而是赎买了自己的义务,那他们还可以说是买活军的人吗?” “他们和买活军,有什么关系呢?倘若他们不和官府发生关系,而从他们那里赚钱的人——勾栏里总要有小厮,也总要有洗衣妇,要有那些依靠着勾栏吃饭的人,他们虽然生活在买活军疆域内,但俨然是从这些野人手里讨饭吃……他们组成的这个社会,和买活军官面上的社会,是一回事吗?他们还会听官府的话,听六姐的话吗?” “这正是六姐原话,六姐以为,倘若官府既不知道他们赚了多少钱,也不能从他们身上取得足额的税收,那么对他们便完全谈不上有效的统治。” 孙初阳便说不出话来了,他此时才意识到,原来这简简单单的禁嫖,还有这样大的道理在内,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莫看此事之小,但若放任自流,等到疆域逐渐扩大,这社会背后的江湖,只怕成型速度也是极快,而这些游离于精细统治之外的三教九流,会不自觉集合在一起,动摇着官府本身的结构,与官府争利! “先生这是又为学生拭目明智了!”他大有醍醐灌顶之感,恨不得对徐子先顶礼膜拜,以稍释心中感动,“我竟白活了这么几十年!只听先生一席话,方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种眼界去看待天下!” 因又道,“如此说来,敏朝的官府其实极小,而江湖极大——这非是敏朝天下,而是江湖的天下。敏朝的官府,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悬浮于其上而已。”徐子先道,“他们真正能收到税的人,其实反而少数了,既然收不到税,那么便不能说是和他们真正建立什么联系,外头多数的百姓,虽然还认自己是敏朝的百姓,但实际上来说,是寄生在敏朝统治中的华夏国人——这其中的区别,是要分清的。是以,即便是将来异族入侵,他们也能毫不犹豫地立刻转投新政权,只要其确定采纳儒道文明,逐渐融入华夏,那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更换政权寄生而已,实在生活上的不同是不大的。” 这是完全进入了谢六姐那一套体系的中的思路了,孙初阳听着也微微一怔——老师这话音,说是预测,还要更肯定些,仿佛很肯定建贼将来会侵入关内似的,这又和如今的形势不符合了,听着总有些怪异。 不过,这也可能是老师在展望将来买活军取得天下时,会面临的阻力。因此孙初阳也不留心,便将其放过去了,只道,“我是茅塞顿开,难怪买活军在这件事上如此下功夫!这烟花之业,在外虽然司空见惯,却是精细统治的大敌!” 他心潮澎湃,不由便失口说出了一个使团成员不该有的口吻,“即便此行无法全然禁止,也唯有禁了此业,方能真正将这社会之内的法外江湖,全然消弭,使种种不法,不至于寄生官府之上,磨牙吮血,来坏我买活军的根基!” 206 法之疏漏 还好是师生二人共餐,孙初阳一时失言,徐子先便仿若未闻,二人不过各自用几口茶,便又行若无事,继续议论起来,既然论证了禁烟花业的合理性和紧迫性,接下来自然便是论证如今这些手段的可行性。天下政事,无论如何总是要遵循这几个道理,若是在合理性、紧迫性和可行性上,无法达成统一,那么政令的执行自然也是不会彻底的。 孙初阳也是刚刚学会了一点买活军的新道法,正是技痒,便不等老师开口,自己先试着分析,“即便如此,禁嫖的难度也依然是极大的,因这是普天下最隐蔽的事情,更难以和交往分开,这便譬如是吃饭,我做了饭,叫朋友来吃一碗,这是交际,还是生意?他给我些钱财,谁说得清是上门的表礼,还是报酬?” “是了,要抓,难度是极大的,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抓不了,任何两个人——不分男女,只要是一个人以上,在任何处所都能达成交易,便是此刻,云县内外也一定还有这样的买卖,这种事若只是靠抓,是无法彻底禁绝的。” 以买活军的政务执行,这种事是不可能有一处完整的住所供给的,也便不会有公然成形的体系与行业,没了老鸨、龟公,那些零碎买卖便很难抓了,尤其是买活军这里强制女娘出去做工,百姓每天都要外出,行踪繁杂,也有许多因公产生的男女交集,因此便更难分辨其中的性质。孙初阳不免道,“因难抓,所以要提高买方的风险……是因为只要有人买,便一定会有人卖,因此提高卖方的风险,用处并不大?” “不错,”徐子先笑道,“初阳果然奇才,一通百通,这买卖买卖,买在卖前,若没有人买,又卖给谁去?尤其是这样的交易,只要买卖双方同心协力,实在很难定罪,哪怕捉奸成双,在屋里把他们抓到了,只要预先将钱给了别人,屋内没有钱——那你能说什么?” 这是确然的道理,孙初阳沉吟许久,也赞成道,“若要真正禁绝此事,便只能宣布婚外的亲密关系,均为违法。不过……” 按道理说,敏朝律令中,非婚的身体关系本就是伤风败俗的事情,但民间又何曾有什么用?敏朝的律法本就和实际关系不太大,徐子先摇头道,“制定这样的办法,便等于是没有制定,不说别的,买活军这里只许一夫一妻,那么便有许多妾侍,名义上未婚,却依旧和原本的夫主居住在一起,若颁发如此条令,双方必然违法,而人数之多,便连买活军的吏目也将难以处置。如此将百姓置于普遍违法的状态,只会降低法规本身的威信。” 除此之外,偷情也罢,典妻、共妻也罢,在民间实在屡见不鲜,孙初阳也觉得,针对床笫之私的管理,往往是官府最为薄弱的一环,因为压根就管不了,按敏朝法规,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一妾,这法规几乎从制定开始便形同虚设,有大把办法绕过,这就可见一斑了。 “既然此法不行,那便只能是离间买卖双方的关系。尤其是要降低买方的购买意愿,那自然是要去提高他的风险,”徐子先笑道,“又要去煽动卖方的贪欲——须知道,现在是没有勾栏了,我们这里也不允许活死人之间互相买卖,又有大把的岗位,不分男女,只要肯花力气,至少都有一口饭吃。如此还要来做这一行的,自然是好吃懒做、贪得无厌之辈,你想,他们若是真正做买卖,被人举报了抓走,反而也要跟着去做苦役,对这等好吃懒做的人,几乎便是要去了半条命!” “反而是傍个打手‘扎火囤’,能得的利又多,便是对方嚷到官府去了,只要咬死了是被强迫,也不会被罚苦役,如此,他们还会安心做那点零碎的买卖吗?怕不是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来做局了?” “赚小钱,担的是大风险,赚大钱,反而风险更小……”孙初阳喃喃道,“不错了,自然众人多选后者……而本地这一行的风气坏了,那些有钱的客商,何不多走几步,到别处去,或者自己带个娈童小厮,也免去了其中的顾虑。” “正是如此了,没了客人,这买卖双方之间彼此猜忌得厉害了,买卖也就做不下去了。这时候若是再返回去做那好卖好买的买卖,便觉得利太少,又看不上眼——按城内更士衙门的报告,此事有明显的周期性,往往是秋后,外来做工的人多了,便形成一个案发的高峰,又酿出不少轶闻事故之后,港口这里,台风季后新来的客商吃足亏了,被送去做苦役了,风声传扬出去,知道在这里喝不得花酒了,便陷入低潮。而此时便可从容收拾那些仙人跳的行家了——难道还真能让他们把这个生意永远经营下去?” “收拾……怎么——”孙初阳看着老师神色,恍然大悟,“啊,是了!仙人跳的做局人,他也不纳税!一样不算是六姐的子民,自然是要收拾……不过这收拾,只能收拾那些报官了的人,那些没报官,给了钱自认倒霉的呢?又如何得知?” 二人议论时,声音原本不大,此时说到这里,徐子先更是将语调放低,微笑道,“初阳,你有所不知,凡是外地来港做生意的商户,都喜欢把银子存在我们买活军开的钱庄柜上,他们买货卖货是要写支票交割的,这云县看似繁华无比,谁也不能将其完全掌控,其实大额银钱的往来,全在柜上。这些做局的人,只能是当场拿钱,否则一旦客人过夜走人,脱离出去,他们也就没凭据去告官了。” “因此,必须是当场就开出支票来,第二天一早立刻兑现,数百两银子,没有附带货物交割单,实在非常少见,为仙人跳无疑,这支票是必须实名给付的,在买活军治下要有住址,有户口,倒查过去再简单不过,秋收时放他们撒野,过上十天半个月,便要来拿问了,这么多银钱,是怎么来的?你是六姐的活死人,做的什么职业,六姐再清楚不过,你如何能赚这么多钱?可是偷来的,盗来了,亏损了六姐的利益?” “你若说是客商给的,那客商缘何给你?这时候再调头去问那客商,死无对证的东西,客商难道还照实说不成?只说是自己在他家喝了酒,又或是如何了,被他讹诈,那转头就是个讹诈罪。若说是自己做买卖得的,做的什么买卖?可有账本?这么大的买卖,没有账本可是不行,一样是触犯了六姐的规矩。” 实际上,仙人跳做局的人,消失得也是快,不可能留在当地被苦主查问,如此在买活军这里,便形成一个闭环:仙人跳的人,做成了一单便立刻要迁移而去,不可能在云县,甚至是在买活军治下停留。因为买活军这里出行虽然不收过税,但是要看户口登记的,按道理来说,他们在买活军治下,走到哪里都会被抓住,对买活军来说,付出的成本是很少的,只需要钱庄收到支票时,暗地里通知更士,而更士衙门出一两个人盯着银箱便得了,即便是被他们跑了,买活军损失的税收也不会太多。而这些人也无法在买活军境内再存身得住了,总是要远走高飞心里才能安稳。 “真正要过日子的人家,谁愿意如此颠沛流离?他们要走,必定是要逃出买活军的地盘,几个外乡人,搬着银箱,在这样的时势里到外地去……” 连孙初阳都能推出这些发展,说得笑了起来,直道,“是学生想当然了,只要还有一道收割仙人跳庄家的手段在,这做庄的人便不会多,会去做庄的,原也不是老实人,如此把他们打发出去,也好!” “这里还有许多关节,是你还不知道的,总之以买活军的精细统治手段,想要远走高飞,祸乱法纪,远没有那么容易。”徐子先颇有些炫耀的味道,“日后你住得久了,慢慢便能体会,以六姐的说法,买活军这里要调理治安,不怕大匪大盗,只怕什么?只怕民不聊生,不做这些皮肉买卖活不下去,只怕法不责众,做的人太多了,形成了许多暗地里的规矩,利益链条链到官府里,扎下根了,实在是管不过来,只怕买家云集,那就终有人动心想卖。这三点,实则是互相促进,民不聊生,也就只能法不责众,既然已经法不责众,则必定形成链条。” “因此,要从根子上断了这样的事,使其始终只是少数,归根到底,还是民生,民生好了,百姓们不做这些事,也有饭吃了。那么好吃懒做,只愿做这些事来谋生的人;贪得无厌,有了工作还不够,还要零碎做这些来攒钱的人,自然也就成了少数。” “不错,不错!”这几个论断,在孙初阳来看,极为扎实,尤其是和民生有关的几句,更是说到心底,让他对谢六姐心驰神往,几乎五体投地,“打掉了这两点,再以邪道手段吓阻了买家,以精细统治佐之,不说将此事完全杜绝,但也至少能将其遏制在一个极低的程度,至少……至少从‘经济’的角度来说,对税收的损失,是要小得多了。” “自是如此了,此事,就不能给它成了气候,一旦成了气候,有了帮会,如此发展起来,便是不断在官府身上吸血,更不知要因此滋生出多少弊病,养出多少脱离社会的江湖人。”徐子先对于云县的治安显然还算满意,“实际上自从传出了本地的规矩,又闹出几桩案子之后,外来客商几乎就绝迹声色,如今云县城里的风气,和外头比起来,实在极为清朗,便是有真正下了狠心,一定要做实在买卖,高张艳帜的奇男女,也只能做本地的熟生意,是揽不到外来的客人的,如此也常常被邻居写信举报。” “——若信中实名举报成了,能分得赏钱,便是匿名举报,至少也能肃清街坊妖氛,少些被传染疾病的机会。实在来说,打痛了买家,吓阻了他们,效果便是不差的,我听闻更士衙门甚至还有‘钓鱼’的行家,扮作清俊小倌,无事便去街头巷尾招引生意,若是上钩的,便通通送到彬山去,内里传言,尤其是各地矿产缺人时,钓鱼最凶。如此将水搅浑,则本地人也战战兢兢,纷纷自危呢。” 此时天下间做皮肉生意的,本就是男女各半,那烟花勾栏的龟公,有许多不是从前的小倌,便是因太丑,买来后不让他做小倌,让他做个杂役,这样一步步爬上来的。小倌的市场实在是不小的,因此孙初阳并不觉得异想天开、惊世骇俗,不过付诸一笑。 将这番对话仔细品味了许久,一面叹服谢六姐见事之独到,一面也是还有些疑虑——他倒不是疑虑这一策的效果,实际上,一听说原来买活军并非不追究仙人跳的庄家,孙初阳便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已经圆满,真正胆大包天,天生下来就不喜欢遵纪守法的人,便都被买活军的政策鼓舞着,咬一口肉便设法逃走,而胆子小一些,想做细水长流生意的,却也被连累着扰乱了市场。从消灭皮肉买卖来说,这一策是确然有效的。 只是,这一策中,还有不少细节,让孙初阳感觉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仿佛只算透了人心之恶,而少了劝谕向善、弘扬正气的味道,长此以往,似乎会让民风变得更为冷酷,百姓间彼此提防算计、尔虞我诈——倒不是说这政策本身有什么问题,只是觉得规矩中还有许多不到之处,又或者很需要当权者的把握,一旦当权者的心歪了,这规矩便极易发酵为恶法冗规,反而让百姓们人人自危了。 这里头的顾虑,一时间尚且还无法说得仔细,孙初阳沉吟许久,又觉得老师未必看不出来,便试探着问道,“听先生分说,此策果然有奇效,学生如今倒也明白其必行之理,不过似乎其为规矩,还有些破绽,不知道先生是怎么看的呢?” 徐子先此时已经吃尽了饭,正在品茶休憩,闻言也是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苦笑,道,“破绽自然是有,而且很显然——也并不独你我二人,有这样的感觉。正好,我身上带了一封读者来信,是沈编辑转给我的,六姐不在,她不知应不应该刊登,便转给我来斟酌,说的就是这件事。” 说着,便从包里掏出了一叠誊写好的稿子,递给孙初阳,孙初阳心中也暗暗好奇,暗道果然买活军这里已经是藏龙卧虎,不知又是哪来的饱学之士,能看出政策的不全。要知道一般的诸生,根本没眼界来议论政策的得失,便是他自己,也是经由徐子先亲自指点,才能将政策的三昧品出。此人不知是谁,竟能写出让周报编辑都另眼相看,认为有刊登水平的时评,可见政治眼光之毒辣,实在不逊色于自己。就不知是哪家退休致仕,又或者辞官隐逸的高人,化名云游至此,发出不平之鸣了。 当下便展开稿子,先看标题,居然已是横写左起,标题也很有买活军的气质,为《今见所谓交往协议书乃至奸淫罪定论之疏漏》,署名为娄东张天如,孙初阳微微一怔,将这名字默念了几遍,也不知会是哪家高人的化名——娄东就在吴江附近,距离华亭也不远,但他便未曾听说张天如这名字。 因为徐子先在华亭这一带人情更熟悉,他便望向恩师,徐子先心领神会,道,“不是化名,这人我也不认识,但沈编辑的亲戚知道他——你且先看,再论其他。” 孙初阳便收敛心神看了下去,只见这人笔锋十分质朴,开门见山,先交代了前因:近日阅读了一系列云县的法令告示,以及案例揭晓,知道了云县有仙人跳这个现象,以及其中的法令、判例等等。约用一百多字摘抄了法令原文,介绍了判例详情,接着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以法令原文,凡受插入之男女并无出示协议书并往衙门备案,便认定为双方关系并不情愿,则插入者即为奸淫,此令实则含糊不清,并未明确阐释。所谓进去,是以何物件进入?是否非男子尘柄不可?若以尘柄进入作为此罪的条件,则是否阉人、女娘便不能成为此罪的犯案者,那么阉人或妇女以工具强行亵玩其余男女,是否便不算奸淫罪,又该当何罪治之?】 【若并不以尘柄作为先决条件,任何人只要以其意愿触碰了他人的羞处,便算是奸淫罪,那么,如今也有女娘共宿,男子共餐,若一男邀请另一男往家中用餐,随后便以木棍塞入后亭,并威胁要钱,言之若不给付,便立刻叫嚷起来,说是该男逼迫自己,此男该如何辩驳?又或者一女娘邀另一女娘往自己家中玩耍,彼此嬉笑共枕,第二日便报官称被此女娘奸淫,又当如何处理?又甚或一女与一男约定共枕,并往官府登记了协议书,却偏偏在床笫间以器具伤害男子后厅,男子可以报官称其犯了奸淫罪吗?】 【若以‘你若无恶意,为何不去备案协议书,而还与她独处’来判定一般的男女奸淫,或还算让人心服,但以上情形,该如何认定?或者竟有多人邀请饮宴,而到了地头之后,其余人借故离去,又或者竟将苦主打晕,留钩子一人与苦主独处,在身上造出伤痕,在苦主醒转后勒索钱财,若只因没有协议书便将苦主认为是犯罪者,则此法令到底是在鼓励勒索,还是在警戒嫖伎,而正常百姓该如何于这条法令之下展开人际交往?】 光是这几个设问,便让孙初阳心儿直跳——这是谢六姐亲定的法令,如此逼问,几为挑衅,而这个张天如,一不做二不休,文章末尾,更是以冷峻的笔调质问。 【百姓来往,又有谁会花功夫去官衙备案?这协议书的规定,设来非用,注定将是一纸空文,于是人人违法,违而不罚,威严何在?】 【男女之间倒也罢了,原本是不该有太多来往的,但男女彼此是否完全不用和同性往来结交,难道非要百姓人人而为独夫,阡陌相交而老死不相往来,才能称此令之意?此法之下,人人自危,彼此猜疑,蒙冤者难以自清,我们的社会中,放眼望去,满目皆是潜在的仇敌,守望相助的温情将又何在?】 “这……” 孙初阳也觉得胸口一口气长了出来,此人完全说出了他心中那未成型的顾虑!甚至比他说得更透彻也更刁钻,令人不觉点头赞成他的结论:【此法,或能治一事之乱,却将坏百世之风,实为短视不智之至!若长此推行,只怕民风法治之乱,就在眼前!】 207 四方豪杰群聚 “或能治一事之乱,却将坏百世之风……”看完全文,孙初阳一边喝茶,一边还是不禁念叨着这篇文章的收尾语,“这个张天如是何方神圣?这样的人物,不该没有一点声音才对,且不论才情,此人是当真胆大包天……这真是个折腾人,他这用的还是真名——难道家中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了?” 他已知道张天如是娄东人士,方才有这样的推断,且先不说谢六姐的反应,这篇文章若是刊登了出去,不就是现成的投敌叛朝的证据么?张天如自己来买活军这里,或者是来讨生活,或者是来搅事,这个且不说了,他家里总还有别人在老家吧?这是一点都不顾家里人的死活么?别的不说,只说自己的老师,自家人几乎都带来了,而且也做了高官,即便如此,在报纸上也是低调得很,压根便没有丝毫的言论外泄,不就是怕连累了家乡的族人? 徐子先道,“他家里不但有人,还是书香高门,他伯父振之老前辈,原是之江按察副使任上去世的——” “原来是工部张尚书的张家!”孙初阳不禁一惊,这之江、江南的官场,他们师徒俩是很熟悉的,“他们家可是世代仕宦,怎么对自家子孙管束如此不严,叫他跑出来了不说,还发些这样的怪论!我出京以前,还和张尚书见过一面,他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也未曾托我照应张天如——这个张天如,是他的——” “是张尚书的侄子,”徐子先苦笑道,“年纪很轻,不过刚二十,听他自言,因其母出身卑贱,又不受父亲宠爱,因自幼便受家人虐待,几乎半仆,甚至众人多呼他外号为‘塌蒲屦儿’。娄东话里这意思很不好听。” 各地方言,到了江浙这里,便没有闽南广府一带差别如此之大了,华亭话和娄东话彼此还是能朦胧互通的,这几个字的意思的确是很不雅,塌蒲屦,便是被穿旧了的蒲草鞋,无非是攻讦张天如出身低贱,孙初阳听了,也不由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家代代英杰,大节不亏,而宅中阴私亦至于此。” 凡是信奉西教的读书人,在这种时候说话总是很硬气的,如叶家、沈家那些大族,虽然也少纳妾,但并非完全没有。而信奉西教者,若真正虔诚,都能遵守一夫一妻,家中至少不会有这样的丑事——张天如这般高调,显然对于族中怨恨颇多。这样的人,胆大包天,而又有一股歪才,那真是混世的天魔星,便如同张家族人的报应,将来那些虐待他的人,不知要在他手上吃多少亏呢! 既然知道了出身,孙初阳便明了沈编辑的为难处了,这张天如身份敏感,文章更敏感,若照实刊登,自然要引来敏朝政局变动,张尚书挨参这是可以肯定的,说不定还会对议和带来影响。若是不刊登呢,此事也未必就这样完了,此人看文章便是个胆大的,你不刊登,他若自做揭帖到处地去张贴起来,一样能引来议论,因此不得不将稿子转到徐子先这里来,并发往谢六姐处,要请他的示下。 “若以文章来说,虽然为求醒目,故作危言,但道理是不假的。” 二人感慨了一番张天如的大胆,孙初阳又道,“法无完法,诚然如此,然而非有一法专为一事而设者,这笔帐要算清楚。” “是了,这便是六姐常说的行政成本和立法成本。”徐子先笑道,“沈编辑的审稿意见里也说了,事有极端,而法应在事前,这篇文章的道理是有的,只是过于极端,语气又颇多煽动,即便予以刊登,也要多加修改,去了其中一些文字为好。” “这沈编辑……是吴江沈氏哪一位大贤?”孙初阳不觉对这处事稳重,意见精到的沈编辑也起了一丝好感,认为是很可以结交的贤能。“难道是沈氏君庸?彼辈曾往关外游历,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是个有才干的人,只不知道他除了军事参赞谋划之外,还有政令法治上的能为,又不知什么时候投到买活军这里来了。” 沈君庸和孙初阳都是科考的失意者,却又都有旁的才能,彼此之间惺惺相惜是很自然的,这年头读书人实在少,虽不说个个彼此认识,但名人之间,往往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需要时,交情随时都能捡起来。徐子先道,“却不是沈君庸,而是他的族妹,嫁给吴江吴氏,也是因缘际会,她受了六姐的青眼,现在于报纸上做事,这一期你看到第二版关于泉州农务的报道,便是她撰写的。” “原来是她!”孙初阳又惊又喜,“怪道文字雅洁简练,视角翔实,发人深省。果然是做得一手好文章——可惜了!可惜了!若是君庸所做,还可把酒言欢,却偏偏是沈夫人,便不能当面颂扬,针砭天下,真乃憾事!” 徐子先闻言也是一笑,道,“若有机会,也没有什么,我们这开会,男女同样列席,彼此并不避讳,女郎拍着桌子和同事吵架的事情也很常见。” 因又说起这张天如和沈编辑大伯吴昌时的渊源,“已是相识数年,年初本来还想起个文会,因为买活军风声颇紧,便暂时没有顾上这一茬,后来沈氏一族要迁徙南下,为女儿放脚,吴昌时跟着护送,彼此就失了联系,没料到他一声不吭,反倒是跑到这个反贼窝子里来了,又用本名来发这篇文章,看来这是铁了心要在买活军这里经营下去,明年的秋闱是不会去应的了。” 朝廷强弱,可见一斑,买活军虽然刚刚取得福建,但治下也可谓是文采风流,老师徐子先且不说,还有沈氏那么一大家子,居然也都暗中迁徙过来,又有张天如这样的投机者,高调为自己谋名,这便是其已经起势的表示,纵然如今才只有一省之地,但已有天下英雄纷纷来投。固然其中不少居心叵测之辈,但不得不承认,此处有才干的人很多,甚而因为买活军重用女子,便等如是倍增人口,能做事的人,岂不是要比外头天然便多了一倍? 如沈编辑这样的女子,在敏朝只能为主妇,在买活军处却堪为喉舌邸报的编辑,这故事若是传扬开去,天下间自负学问的女子,岂不是要将买活军这里当做了心中的圣地?难怪沈氏素来以忠孝文采自我标榜,暗地里却已投靠过来,按徐子先所说,她们家那数十上百的女儿,在买活军这里,既可以治脚,又可以一展长才,甚而可以得到不菲的月俸,哪怕看在银子的份上,她们又为何不来? 更不必说还有张天如这样不甘寂寞的野心家,在乡时便要起文会,可见是个能折腾的,这样的人,只等时势,心中都有‘一遇风云便化龙’的寄望,买活军这里对他来说,不比留在家乡考功名要更有吸引力? 想要赚钱,想要放脚,想要执业,想要功名利禄……这些人才各有目的,而这些东西却又都是敏朝科举无法给予,也难怪犹如百川入海一般,往买活军出汇聚,自其从深山中崛起,不过是四年时间,买活军便已大成气候,其势头之猛,速度之快,海内可还有第二家能够比肩? 孙初阳心中百感交集,想到自己亦是下定决心改弦更张,也为敏朝感到一丝悲凉,叹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我们这些人是‘秋蝉偏做春鸭鸣’了,纵是形格势禁,也终究有些势利,却还是少了几分忠厚。” 徐子先哈哈一笑,洒脱道,“初阳,这就要用政权和国家的关系来安慰自己了,天下焉有千年王朝?朝代更替,实属必然,于如今宇内来看,忠于华夏,你我从前奔走呼号,甚而乃至改信西教,无非都是为了谋求机巧工造,为华夏将来谋算,今日改投新主,亦不过强国利民四个字而已,你我相知,尽得此心,俯仰无愧!” “先生说得是!” 孙初阳也不过是聊做感慨,当真要他继续做敏朝的忠臣,这如何能忍耐得了?他梦寐以求便是能让华夏国有自造利炮的能力,为了此事哪怕脑袋不要了,也是甘心情愿。在他而言,其余一切,还没实现,那都不能做数,真正彻底打动他的,便是已经能看得到的红衣小炮。听徐子先几句安抚,顿时又振奋精神,笑道,“是学生狭隘了,此为前古未有的大变局,便说一事,谁知道十数年前,我等奔走上书,只为了能得一红衣大炮?如今这红衣小炮竟能自产,已是华夏之幸,较从前不知好了多少!” 说到造炮,真是一篇大文章,其中又不知道有多少心酸,这都是徐子先孙初阳所亲历,甚至徐子先下野,也是因此,二人游说奔走,费尽心思,终于说动朝廷拨钱,买了十几门红衣大炮,却偏偏在运炮中出了岔子,船只沉没,大笔银子打了水漂,徐子先只能为此引咎辞职,而孙初阳也不得不再寻门路,费尽周章,终于去辽东造炮。 如此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个中花费的心力、人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徐子先面上,亦是绽放出欣慰的笑容,他道,“不错,不论那些仙器如何,起码此时,我华夏国也有了自产的红衣炮,还要比外夷更进了一筹!” 数年前,便是最好的美梦,都不敢梦得这样的好,孙初阳心潮起伏,几乎要长啸几声,来宣泄心中的激动,只他毕竟也有了城府,几番吐纳,将心绪沉淀下来,又敬了徐子先一杯茶,“从今以往,再不负平生!” 师徒二人,这一餐饭吃得可谓是宾主尽欢,此时饭已吃完了,夜也略深了,帐篷外夕阳已落,繁星满天,海风越来越强,孙初阳搀扶着老师爬下饭馆楼顶,他要会钞,却被老师止住,老师潇洒地签单会账,并对孙初阳笑道,“初阳,现在老师比你有钱,不用和我客气。” 这是确实的,老师现在,手腕上扣着幽绿色的腕表,原本挂着三事的腰间,现在挂着眼镜盒,穿着买活军处要卖到一两银子一身的薄棉袄——而且成色很新,走在路上便是个殷实老翁的模样。 孙初阳知道买活军这里的吏目,收入都高,想来老师既然能主持华夏历的编纂,这月俸必然也低不了,微一犹豫便没有坚持——他其实倒也不太缺钱,因收了一些田任丘送来的程仪,只是锦衣卫的礼物虽然不敢不收,却也不愿怎么花,这里这种矛盾的心态,便使得孙初阳有少许吝惜起来了。微一犹豫,便坦然领了老师的好意,道,“那我送先生回去。” “其实我们住处不远,不用送来送去。”徐子先在大堤上指点着孙初阳,与他一起俯瞰云县内外点点灯火,此时华灯初上,不仅民家炊烟袅袅,挑起灯笼吃晚饭,那商肆饭铺更是花灯如昼,县城之大,已非一眼能够望尽,若论光亮,甚至比金陵秦淮夫子庙一带还要更加闪耀,“你我的住处都在云县南侧,学校附近,北侧是他们的衙门、钱庄乃至交易大厅所在,所谓南文而北富,百姓们人家多住在西侧,西北侧还有工厂,至于盐场、海带养殖场,都在东北部沿海,东南部则是码头、船厂,此处富庶,也不止是因为商贸,大工业也颇多可观之处。” “大工业?”孙初阳不由便咀嚼起这个说法来,“这倒是未曾在报纸上看过,所谓大工业,是指和小作坊相对的大工场?” “也是,也不是,大工业之说,是我近来正在酝酿,要和如今的手工业,做出区分。大工业除了指规模以外,还要指手段,如手工业便是指只利用简单工具的小规模工业,而大工业一般都要应用机器,机器也要有相当的结构……” 师徒二人正说得兴起时,突然听到身后铃声叮叮,三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骑了过去,其中一个少年,更是扭过头来,对二人促狭地挤了挤眼睛,其余两人则是一晃而过,孙初阳不禁一怔,徐子先倒是没认出来,不当回事——他离京多年,走的时候信王不过是个孩子,而且彼此也没有什么相见的机会。至于曹如,更是两条路上的人,倒是谢向上若是照了正脸,还能打个招呼。 “这也是你们使团的人?” “呃,这个……”孙初阳倒有些尴尬,使团一路前来,信王都表现得极为稳重,也很能吃苦,一到云县,出来吃了顿饭,便忽然间变了个人,倒真像个孩子了。 正要说明信王身份时,身后又有行人赶上,却是接连几拨都是刚吃完饭出来的少女,应该是聚餐后四散返回,都有家人来接,如今走在家人身侧,还要彼此言笑打闹,一时间莺声燕语,笑声如珠玉,不绝于耳,如此活泼快意,令师徒两人也不由会心微笑,放慢脚步,让这班惨绿少女先过去。 他们年岁略大,脚步自然也慢,两边速度渐渐岔开,少女们走在前头,也逐渐没入街巷中,只余下一个中年男子,伴着他女儿走在路边,大概和孙初阳等人还是一个方向,那男子待到众人都散尽了,方才扭头对女儿道,“昭齐,你……” 他似乎很少数落女儿,语调也有些徘徊犹豫,并无多少做父亲的威严怒火,扭扭捏捏,拿捏不好发火的度,旁人一看便知道,他是怕说话重了,伤了女儿的心,说话轻了呢,女儿又不当回事,因此吞吐了半日,才不轻不重地道,“你如今心是有些野了,平日里和这些小姐妹来往,我也不反对,怎么居然饮宴入夜呢?这也未免,未免太……嗯,太也不至于,未免是过分了一点吧?” 208 欺负老实人 却说这叶、吴、沈三家人,如今在云县也安顿了一个多月了,各自的生活已然是入了正轨,连一个游荡的都没有,全都在各司其职,便连沈君庸这个浪荡子,都找了一份书记的工作,倒和吴昌逢做了同行,这里自然是有缘故的——他们来此,除了要斡旋救人之外,多数都有求医的目的在。 如沈君庸,要为张华清调理身体,并问子弱不养的缘故,自来看孕育的花费,就是要比别的病症贵,他和张华清两人的收入加在一起,一个月也有两三千文,这般按规矩扣抵,方才能有在几年内还完的希望。 叶家的女孩儿,这里自不必说了,就连吴昌时则也带了自家的几个侄女儿来放脚,不能都让吴昌逢出诊金——哪怕他们自己带了银两也都不行,买活军这里的规矩,是从来没有变的,如果是外来的户口求医,没有买活军的户口本,那就要在买活军这里找了一份工作,以工作的薪酬来扣抵诊金,除此之外,什么银两厚贿都不管用,凡是私自给外人看病的,查出来就要夺没了家产,送离本地去苦役。 这里面的讲究,则是在于买活军这里的诊金并不昂贵,药材也很便宜,本就是谢六姐给家仆活死人的一种福利,外人若只出了银子,便等于是占了谢六姐的便宜,必须要为谢六姐做一段时间的活,也算是为买活军做了一点贡献,方才能享受活死人的好处。其余譬如每个月的低价蜂窝煤也好,如限价的蜡烛也罢,不拿户口本,便要拿工作证去领,规矩是十分严密的。 自然了,外来人口,除非是去做体力活,否则是很难为买活军官营的单位聘请去的,唯独开的口子,便是在学校,如叶仲韶、吴昌时,便都是很快通过了扫盲班的考试,立刻便被编入学校,到各处去教导百姓识字认拼音——从外头来买活军这里治病的,多以读书人为主,就是这般的道理了。 做体力活,一日大约是25文,而教书一日便是35文的收入,叶仲韶和妻子沈宛君两个人加在一起,一个月是2100文的收入,说来是不多不少,可家里十个人口,并两个帮佣,十二人必须赁一套大房子,一般的老宅小院根本就住不下,云县原本的一些大房子,现在几乎都派了别的用场,只能由吴昌逢出面,物色了一套城外的新宅,上下两层小楼,一个月光租金就要一千五百文,这还是主人敬慕沈编辑的名声,略算得便宜了点,若是拿去零租,租个两千文也是不在话下的。 要赁房子,要养活一家人,还要付两个女儿的诊金——琼章年纪还小,没有裹足,而且算是张华清养女,如今是不和他们住在一屋的,暂且不说——2100文这是决计不够的,要说将带来的银子贴补花销,也不是长久之计,叶仲韶便不得不接受让母亲叶老夫人、女儿昭齐也一样出去工作,叶老夫人还罢了,昭齐这里年方十三,则已经在扫盲班里当小老师了。 至于长子、次子、三子,年岁在五岁以上,也不能整日读书,上半日的课之后,一样由学校组织起来,另外半日,让他们在学校中洒扫庭除,帮助校工洗洗涮涮,从事一些简单的工作,如此,一日也能得个五文钱,学校还可包一顿简单的晚饭,算下来里外里一日也有了十文的实惠在这里。 蕙绸、琼章、开期三人,年岁都还十分幼小,蕙绸十岁,当不了老师,沈家人也心疼她,不愿她去奔走应役,便在家中安排家事,与带来服侍家中人口的两个老帮佣一起,将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又自学教材,为弟妹预习功课,温习所得,也是十分能干。 于是一家人这般算来,收入便有了四千多文,家用这才宽绰些——且他们家的人会读书,考试出色,总不时还有些进项,贴补贴补,日子还算能过得下去,至少和在老家相比,体面滋润之处,还是不差的,也不必镇日愁眉,算计着今年的收成。 如此一来,每日的生活便很固定了,沈宛君和婆母儿女们每日同进同出,上午上课,下午上学——她们还是初级班的学生,而几个孩子是上午上学,下午帮做杂务,到了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便一起去邻近的浴室洗澡,回来拨炉子睡觉。叶仲韶为了出差的补贴,经常到邻近的村子里去上课,如此一日可以多得十文,住得也不错,他上一周的课,回来上一周的学,如此两不耽误,一个月也能多得数百文的报酬,在云县这里,颇可以买些东西了。 虽说家用简朴,但叶家毕竟也是官宦人家,吴江名流,每年地租,若是遇到好年景,也有个二百多两银子,为了这数百文而如此辛苦,若是换了旁人,自然有潦倒之叹。要说叶仲韶完全没有情绪,这也是假的,他倒不在于自己要做乡野蒙童的扫盲老师,又或者是收入如此低微,而是在于两点,第一点,在此处难以脱身,怕耽误了明年的秋闱;第二点,自是沈曼君仿佛水鬼找替身一般,诓骗了他们过来,白让家里人担惊受怕,还尽力筹措了许多金银,这份心意被辜负了的冤屈。 这两点中,第一点,倒是逐渐释然了,叶仲韶并不傻,见沈君庸在本地如鱼得水,而吴昌时也自得其乐,做教书先生不亦乐乎,丝毫没有对明年秋闱的担心,更在此处遇到了张天如、卓珂月等江浙一带的名士,他们个个都是要应秋闱的,如今竟都自己到这里来了,难道他们便不在乎功名吗?自然是这里有比功名更吸引他们的东西。 至于第二点,这也是无奈的事,尴尬就尴尬在沈曼君是小姨子,叶仲韶这个做姐夫的,按道理连一句话都不该和她多说,更不说急赤白脸,彼此指责争吵了,他要发火,只能朝吴昌逢发——可谁都知道,吴昌逢是个老实人,大小事体几乎都由妻子做主,和他说,又有什么用? 小姨子的火不能发,妹夫又是不中用的,不能欺负老实人,叶仲韶只能给妻子鼓劲,让她和小姨子掰扯掰扯,只沈曼君忙得不可开交,先是去泉州出差,十几日方才返回,又黑又瘦,还剪了短发,瞧着可怜至极,叫人如何才能说得出硬话来?刚一回来就去编辑部加班,“赶稿子!这里的时间一日都错不了,全都是扣准了的,丝毫不可拖延!” 原来买活军的报纸,虽然看似流程漫长,譬如沈曼君的稿子上交之后,要十余日才能见报,但这十余日里每一天都有必须的工序去做,三审三校,谢六姐终审等等,所有的环节都有可能拖延,因此便必须在可以找时间的环节里尽量节省。是以这编辑和采风使,都不是任何人随意可做的,学识广博之余,也必须要有捷才。 譬如为谢六姐的文章做注,这便是沈编辑的专活儿,旁人都做不了——他们或者不了解买活军这里的词汇习惯,或者不了解敏朝人的遣词造句,或者不能体会谢六姐的意思,只有沈曼君是四角俱全,而且动作很快,因此格外的受到重用,也被派了最多的活儿。 因沈曼君得到这份工作,不过是数月而已,说起来上回写信时,也没说是几月写的,便解释为换工作以前写的似乎也并无不可,若按从前的收入,他们的确是付不起诊金,需要家人的帮忙,因此这件事,便被沈氏姐妹勉强混过去了——沈宛君向着妹妹,极力为她辩解,这也是让叶仲韶颇委屈的一点。明明心中知道实情并非如此,说不准沈曼君诓他们来,是为了赚一大波政审分,但书香世家,哪有当面争吵的?叶仲韶只能郁闷地吃下这个哑巴亏。 除了这两点之外,叶仲韶倒没什么不满足的,哪怕是出外上课,而报酬微薄,他也坦然视之,有生三十年,不事生产,只知读书,如今这收入虽微薄,却也是自己双手挣来,坦坦荡荡,并无丝毫见不得人的地方。再者,此时不过初来乍到而已,便是哪怕从此被困住不走了,难道一辈子就只能教扫盲班了不成? 买活军的考试,说来实在是公平的,客观题很多,考官不过打圈打叉而已,若考过初级班,又不知怎么攒了些政审分,他也能去做吏目,即便是不做吏目,考过初级班之后,便可去教初级班,但一日的收入也能涨到五十文,若能交高级班,一日便是七十文,总有个盼头在这里,扎扎实实,叫你知道钱从哪里来。不像是外头,便是考了进士,靠官俸也是活不了的,叶仲韶还得犹豫要不要吃孝敬,或者能不能吃孝敬——倘若做京官,无孝敬可吃,怕不是比现在还穷! 如今在云县这里,收入虽然或许比从前在老家要低(老家的租子,其实也还有的,只不可能带过来,便托了亲戚暂存),但筹子也很经得起花销,而且家里人除了最幼小的几个,个个都能赚钱,叶仲韶肩头的压力反而仿佛比从前还轻,从前叶家门楣,完全靠他一人,每年花费在读书上的银两,实在昂贵,若他读书不成,这些支出等于全都打了水漂,那种空花家中积蓄的心情,是旁人难以想象的——若他未能考中出仕,到了儿子这一辈,便要节衣缩食才能全都读书,而孙子那一辈竟很可能沦落为庶民,只能些许认得几个字,要说受科举教育,家里便实在是供不起了! 到了买活军这里,从未想过的是教育居然免费……甚至于上扫盲班的人还能有一个鸡蛋吃,虽然这都是极粗浅的知识,但不论如何,也都是天大的德政,叶仲韶看过考卷,教材外的东西并不多,也就是说,大多人读书应考,除了在此处一样便宜得让人吃惊的纸笔花销,实在是不必再花什么钱的! 就是笔,还有炭笔呢,拿馒头可以擦去痕迹,反复书写……外头的人都在传说买活军这里,吃食如何的廉宜,用具多么精美,而仙器多么神奇,但在叶仲韶来看,此处读书之便利,选拔之公平,方才是最让人惊心动魄之处。一个人倘若真正聪明,哪怕家贫如洗,在此地也不会被埋没太久,如此选拔提擢人才的效率,岂是敏朝可以相比的! 对于买活军的政治主张,叶仲韶并不太反感,但也不过于热衷,总是报以一个谨慎而好奇的观望态度,若说要实心投靠买活军,做出一番大事业,他没这个气魄,暗自品度身边几人:沈君庸最有名士风度,一来到此地,得闲了便要到处地去看,观望本地民情,甚至想去船厂、盐场等地见识,而因为这些地方他去不了,便退而求其次,做了海商的书记,可以去交易所里见识。他是绝意于仕途的人,在此处似乎也并无做吏目的心思,还以增长见闻为主,是个最好奇的人。 而吴昌时和张天如这对老友呢,功名钻营心都颇重,吴秀才还好,他当是想做吏目,因此读书读得很用心,只他是个深沉人,决心不下,是不会对旁人透底的,叶仲韶也不过自己揣测而已。 那张天如,却是个狂徒,以叶仲韶来看,他已是死心塌地要在此处闹出些动静了,而且瞄准的也不是吏目岗位——张天如对《买活周报》的编辑岗位是梦寐以求,若不是扫盲班刚毕业没多久,还在读初级班第一学年,恐怕就要上门毛遂自荐,谋一个编辑的职位坐坐了。他接连投了几封稿子去周报,甚而还引起沈曼君的注意,在聚餐时问起此人,说他‘语出惊人,又颇有歪理,是个鬼才’。 对于这样的后生,叶仲韶一向是不远不近,只冷眼看他下场。张天如将会如何收科,他也不晓得,如今叶仲韶只一心钻研买活军的各种教材,得了闲还要好好读报,又搜罗市场上的诸多专业生产书籍,尤其重视农学——偶尔也看话本,他自是不会承认,但充实忙碌中,也不无少许隐秘的快活,这些知识至少要比八股文强,学了可以致用,至少也可以增长见识。关于秋闱,倒是渐渐地不去想了,见到小姨子时,打从心底泛起的那股子憋闷冤枉,也不由得逐渐淡化了一些…… 若说烦恼,那也还是有的,便是眼前这玉雪可爱、姗姗而行的大女儿,昭齐素为他和妻子的最爱,叶仲韶立心前来云县,很大一部分便是因为见了报纸所说,缠足有害健康,因此对缠足数年的昭齐深感歉疚。他一生中对女儿说重话的次数实在是寥寥可数,只是来到云县之后,不过短短一月的功夫,昭齐、蕙绸几女,身上所发生的变化,却是让素来对女儿宽和宠纵的叶仲韶,也感到了一丝不舒服……:,, 209 这个世界太疯狂 这不舒服的点,到底在于哪里,是很难说清楚的。叶仲韶素来以儿女为傲,尤其是三个女儿,自忖慧于众人,平日笔墨中也极力褒扬,这还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闺阁中识文断字的女子毕竟不多,也没有个女科举,女子的才名,一看诗词做得好不好,二来,其实便看家中的亲眷是否足够有力,能够给她妙笔赞扬,形成声势,也就是吹得好不好。 既然昭齐几人的母亲是沈宛君,又嫁到了有文名的叶家来,那么自不必说,只要真有个三分才学,也能吹成十分,而到了买活军这里之后,男女竟是一体上学,一样考试,那么一开始,叶仲韶心底就有些隐约的担心——考不过其余女学生,应该是不至于的,但若是几个女儿的成绩,差过了同年纪的男儿,那么,吴昌时这样的亲戚或许还不会说什么,张天如这样只能算是相识的刁钻名士,回头嘴里只怕就有话要说了。 这样的担心,倒是盖过了女儿抛头露面去上学的顾虑,实际在买活军这里,就没有抛头露面这个概念,哪怕是叶首辅家的一些女眷,按沈曼君所说,在榕城一样是光着头脸去上课的,连盖头都不戴,而且很快也把头发给剪短了,去医院定做了矫正鞋。因为不剪头发,不穿矫正鞋,是很难上体育课的,而她们的分数便决定了要被分配去做什么工作,若是分数不够,毕业后被分配去扫大街,那不就更没脸了? 连状元首辅家中都是如此做派了,叶家女眷还顾忌什么?而且买活军这里的规矩,是比较森严的,又古板得让人着急,譬如昭齐,年纪十三岁上了,从扫盲班毕业后,如果没能考个好成绩,应聘上去做老师,那就可能分配去做体力活。她不能不做,因为她要放脚,放脚的诊费必须从她自己的收入里出,家人便是有钱也没用,因此要达成目的,就必须下死劲考个好成绩,并且通过扫盲班的‘体测’。 这扫盲班的体测,说来是很简单的,对于那些来上课的农户们压根就不是难题,只要能举起十斤的重物,完成一次托举,又能在一分钟内走一百米即可,十斤的东西,很多农妇都是随手就拎了起来,在胸前甩来甩去,而一分钟内走一百米,如果会跑,这简直太轻松不过了,有些年幼的农家子,甚至可以跑上两百米,来回绕个圈呢! 便是叶仲韶这样的中年人,要在一分钟内走一百米,也是相当轻松的,大约就是快走的速度,还用不上跑。这个体测的规矩,其实主要拦的就是大户人家的女眷,虽然买活军在表面上,不对衣冠发式做出强行的限制,只要你没有虱子,那么依旧留着长发,梳着髻子,戴着头面也是可以的,衣裳继续穿袄裙也没人说什么,但毫无疑问,发髻、袄裙、绣花鞋,这三者组合在一起,别说一分钟内走一百米了,便是走五十米都十分狼狈。女子步幅小,要在一分钟内走一百米,速度必须介于走和跑之间,勉力尝试,必然是钗横鬓乱、衣裙拉扯,不雅狼狈,令人侧目。 都是读书人家的女眷,却连扫盲班都没有考过……虽然是因为体测的缘故,但别人可不管这些,传扬出去那都难免沦为笑柄。因此刚上了几天的课,听说了旁人的体测经历,又和一些已经迁移到本地的友人来往清谈了一番,沈宛君和叶仲韶便达成共识:头发是肯定要剪了,袄裙也还是收起来,等什么时候回家了再穿,而且需要赶快,否则孩子们不能练习体测,第一期扫盲班没有考过,那也是大跌面子的事情。 对于叶、沈两家人来说,嘲笑他们家中寒素,他们不为所动:那正说明了祖上为官清廉。说他们不事生产,虽有不舒服,但也能泰然处之:耕读传家嘛。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说他们愚笨不会读书了,考不过学,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就连一向十分古板的老夫人,到叶仲韶友人王凌他家里去做了客,和他们家的老太太聊了一两个时辰,回来也主动说,“还是把头发绞了吧,已经陷在这里,便不能轻易脱身了,那还是安分随时,不要固执己见,惹来旁人的目光就不好了。” 这是老成谋世之言,叶家人也在尽量适应这急剧变化的世道,做出自己的权衡。既然来了,也走不了,而且看着买活军这蒸蒸日上的样子,连朝廷都派人来和谈了,又何必故作孤臣,不肯剪发,倒是搞得所有人都尴尬。 叶家人如果真正古板,是绝无可能宣扬女儿文名的,因此他们家剪发的速度很快,快到叶仲韶也觉得自己还好没和小姨子发火,否则这边刚争吵,那边就剪发了,岂不是反而尴尬? 剪发当日,还特意花了一笔小钱,去街角新开的理发店里剪的——五文钱一个人呢,并不便宜,只女娘爱俏,读书人也放不下面子,那些做粗活的汉子,又或者在买活军这里呆久了的百姓,哪个不是在剃头摊子前大叫一声,“来个青头!” 若只是青头,根本不必进店,两文钱一个,不到五分钟便刮好了,除非是要刮脸,那才多收一文钱,还拿热毛巾来给你捂一捂头,相当的舒服。在理发店里,那工作便细致了,最贵的是剪绑不起来的短发,要理得有型有款,不显突兀——近来很流行一种耳下的发式,若是要做体力活,便用一条长手绢缠裹在耳后,也不会到处飞扬着误了事,而平日里在街上闲走着,短发如云,也是整齐好看。 至于说最普遍的,则还是肩上发,做事时可以绑在脑后,放下来也能梳成辫子。便是跑步也并不妨碍,而且洗头后能够快干,并不用那粘腻的头油,既然要考体测,也要到处的去做事,长发终究是不便的,尤其是冬天来了之后,短发可以时常洗濯,长发洗头是大工程,最多一周一次,平日里那味儿可不好闻,头油混合了汗气,稍一靠近便令人皱眉,岂是好强雅洁的女娘可以接受的? 这种肩上发,对于男女来说都是很容易接受的,即便是回到买活军领域之外的老家,也很容易便能搪塞过去,只要把自己的头发绑成小髻,再买个义髻便得,唯独便是理发费用比较贵,而且要时常来修剪。那青头一个月剃两次,四文而已,肩上发,有些好的师傅,修剪起来当真比别人的手艺好看,一次便要十五文,一个月要修剪两次的话,这里可就是三十文钱了。叶仲韶有时都想,不如家里的男孩儿都剃青头,还能省上几个子儿。 不论如何,头发既然是这样剪的,也就谈不上怨怪家中的女眷,毕竟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甚至蕙绸还因为不愿剪发哭啼了一场,叶仲韶在这件事上,是不可能迁怒于女儿的,只是昭齐的变化,却分明是从剪发时开始,逐渐显著起来——她剪了头发,是为了要考体测,为了考体测,则每日都去勤快地练习举重物,练习跑步。 既然练习了体测,那么不可避免,人便晒黑了,而且走路时也开始抬头挺胸,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没有人是含胸低头跑步的,既然要跑步,那么便自然而然地换了行路的体态,这都是叶仲韶这个父亲完全没想到的变化,却又无法置喙什么。不过一个月光景,昭齐便高了也胖了,叶仲韶外出教书一周,归来时便感觉女儿有些认不得了,原本亭亭玉立的小女儿,今日看起来,竟已略有些男孩儿气了! 若是仅这样而已,叶仲韶虽然暗自也烦恼,但也绝不会以为是女儿的过分,这都是为了考学,不得已而为的变化。昭齐在学业上,还是令他引以为傲的,剪发之后,连体测亦是奋力练习,顺利通过扫盲班之后,于初级班的学业,更是让人惊喜,才止入学不到一月,便考了年级第一——叶仲韶、沈宛君并沈君庸等长辈,可都在同学之中呢! 虽说各有偏科,昭齐各科总分都不是最高,但偏偏她胜在全面,又不像大人有家计分心,于算学、生物等新科目,学得不像是她这样透彻,而体测上也比不上她,于是居然一举给她考了个月考第一,倒是把长辈们都压过去了。倒让叶仲韶当时就乐得合不拢嘴,还将自己随身携带多年的一枚小玉佩,送给叶昭齐,勉励她益发精进,勿要让这个第一,再旁落了去。 若说烦恼,则是在她月考了第一之后,叶仲韶便逐渐发觉,昭齐的交际要比从前多了。从前她和家中亲眷一道上学上课,放学回家,安安稳稳,虽然也抛头露面,但并无丝毫可以指摘之处,但如今昭齐往往中午也不和父母一起吃饭了,与她的同学一起,吃了午饭便出校门去游逛,放学后也不立刻回家,而是多和同学一起,或是说一道读书,或是说钻研书中的道理,总之,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撇开了父母长辈的监管和伴护,时常自行出去交际,而到了今日,更是进了一步:几个女孩子一起,居然凑钱到外头小馆子里去聚餐了!还是吃的晚饭!太阳都下山了,黑漆漆的夜里,孩子们还要自行回家! 不说是女孩子,便是男孩子,十三岁上便这样野了,在叶家也是要遭板子的。叶仲韶被妻子告知始末后,连晚饭都没有吃好,入夜后迫不及待来接女儿,又怕自己闯进去,打扰了小女孩儿们的欢聚,叫昭齐以后在姐妹淘面前不好做人,因此便在馆外徘徊,倒是被他见到了几个同样来接人的家长,一问之下,都和他差不多,是带了女儿来放足的,论出身则未必都是读书人,商贾、匠人、军官、地主,在所多有,听说他是叶昭齐的父亲,倒是个个肃然起敬,连忙讨教些读书的事情,又夸奖昭齐争气懂事,自己女儿在老家也是聪慧闻名,在此地则泯然众人,也是羡慕不来云云。 教女有方,在家为才女,在此地仍考第一,若说叶仲韶不得意,那是假的,心中原本一些郁气,倒也渐渐的散了,只又转而忧虑女儿回家被祖母责罚,更有一虑,才是心中最大的烦恼——叶家虽然暂困此地,但将来或许还是要回去的,即便是不回去,买活军这里书信便捷,并不禁止外来人口和家人联系,与旧日友朋也不会失了联系。那么昭齐的婚事,这几年便要有个说法,如今世风尚早婚,她年已十三,若是换了旁的人家,都已可成亲了,也就是叶家乃吴江名族,才能在此时依旧将女儿带离乡中,不会引来非议。 因着世风的关系,昭齐未满周岁上就定了亲事,所说的正是叶仲韶从前养父之家袁氏,乃是叶仲韶亲兄弟一般的袁若思之子,自小袁家人也对昭齐另眼相看,极为满意。如果是依着在老家时的势头,昭齐到了婆家,是决计吃不了什么苦头的,只如今昭齐这般模样,按着老眼光来说,哪里还是个淑女的样子? 自然了,叶仲韶这做父亲的,私心里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能为昭齐找出无数的理由来,可那是在家,昭齐在这里养野了性子,若是嫁到婆家去,到那时,丈夫喜不喜欢的,还是另一回事,若是惹来婆婆的不喜,岂不是又要白受磋磨?到时候婆家占了理字,且也是名门,便是沈家、叶家的名声,恐怕也护不住她呢。 ——自然了,丈夫若是不喜,那也是不成的,所以说女子出嫁之后,真都不如闺中自在,丈夫、婆母、小姑,若是有一人不喜,日子都不好过。叶仲韶想到这一点,便又不忍责备女儿,只觉得女儿幼小,若是裹足的关系,将来产育艰难乃至早夭,这里的责任只能由父母来承担,这是他亏欠女儿的罪愆所在,且将来凡生为女儿,一生中所遇磨难苦楚胜于男子,在闺中时又何忍加以严词? 因此昭齐这大半个月,逐渐外出游荡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想着孩子聪慧,自然知道分寸,而直到今日,再四斟酌,方才憋出了一个‘略有些过分’,才刚说完,又忙去看女儿脸色,就怕昭齐自幼未受过什么重话,连这句话也觉得伤了颜面,待要啼哭起来呢。 他来接人,自然是提了灯笼的,因为家风一向简朴的关系,家里平时用的不过是纸糊的‘气死风’灯笼,不比别家来接女儿的家长,许多都提了玻璃灯笼,玲珑剔透、雪亮鉴人,提起灯笼来照一照,叶昭齐神色似乎也没有什么大变,因此便松了口气,正要再说几句苦口婆心的话,又实在是很不擅长,便想着还不如让妻子去说,因便转了话风道,“一会回家以后,你便说是被同学留在家里吃饭了,请人来告诉家里,两下又走岔了,勿要惹祖母生气。” 昭齐听了,还噗嗤一笑,便揽着父亲的胳膊道,“爹爹,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祖母其实那日也和王太夫人、外祖母出门去吃夜点心了,几个人在外逛到了钟敲了八个点才回来呢!” “什么!”叶仲韶大惊失色,“天都黑了,若是回家路上摔了一跤,那可怎么办?简直胡闹!” 他对母亲一向颇为敬重,此时也不免大起微词,又仔细询问女儿,为何夜间出门,叶昭齐道,“祖母来了本地之后,和王太夫人便走得很近——她们年纪相当,又都在一起教书,彼此很有话说,经常在一起做矫正垫。” “那一日王太夫人上门来送重阳糕,二人坐在一起谈天时,因为祖母穿了矫正鞋之后,久走也不会疼痛,感觉舒适多了,便和王太夫人谈起,说是一生中竟有四十多年没有怎么出门,原本七八岁上,裹足之后,疼痛不已,便从此少出门了,连每年的走百病,因怕走不了远路,也都没有出去的。” 走百病的确是女儿家一年一度,能够出门的机会,一般都在元宵前后,出门走百病、看灯会,不过叶家一向住在城外,也没有去城里看花灯的习惯,太夫人说来是数十年都没有出门了。叶昭齐便复述道,“王太夫人听说了这件事,便道,其实买活军这里,每晚的热闹不逊色于灯会,而且每年过年的时候还有仙画看,此时晚间有夜点吃,有人说书,也有些人得空了卖艺,还有人唱戏的,十分热闹,而且也相当安全——本地又没有什么偷盗的人,若说是人贩子,也是少有听闻,倒是听说有人贩子被少女一拳打在眼睛上,把眼睛打脱眶了的。” 这是前阵子周报上的新闻,听沈曼君说,居然是真事,而且那人贩子当即便被处斩了。连他入城的那条线都被揪了出来,而文章中又宣扬了一番,不论男女都要健身习武自强,要多吃蛋白质的理念。现在便连老夫人每天都吃一两个鸡蛋,不再说什么信佛茹素了。叶仲韶听了便道,“于是两个太夫人听了,就出门去吃夜点了?” 叶昭齐点头道,“祖母听了,也是心动,便对太夫人说,‘我活了五十多岁,黄土淹脖子的人了,又逢大变,万万没有想到,今日居然落到了这样的地界来,又剪了头发,又放了脚,还要出去给人上课,这般模样,将来都不知道能不能葬回祖坟去,也不知道先夫还认不认得我,倒不如就这样破罐子破摔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横竖还能再活几年?乐得一日是一日罢’,于是便收拾了一下衣着,又拿了钱袋,要请王祖太太到外头去吃晚饭。” “王太夫人说她教书时间长,有积蓄,她来做东,还说请上城东的几个老寡妇姐妹,都是各地迁移过来的,现在她们也开了个读书会,彼此帮着补习——祖母上回也去坐了坐,于是二人便这样拉扯着走了,回来的时候,祖母的脸都是红的——竟吃了几杯酒,又去茶馆听书,吃炸鸡,祖母还给我们带了炸鸡架回来,那日爹你吃的糖醋鸡架就是第二日回锅做的。” “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第二天才从外地回城的叶仲韶简直惊呆了,他涨红了脸,甚至有几分口吃,“你祖母怎么、怎么怎么竟……” 放浪形骸四个字,怎能用来形容母亲呢?但简直又非这四个字不可了!叶仲韶竟了半晌,只能愤愤说,“你母亲也不和我说!” “长辈的事情,怎好搬弄是非呢。”叶昭齐背着手,她的马尾巴又得意地一跳一跳起来了,“其实倒也不是故意去吃夜饭的吧,除了那回去见识夜市以外,其余大多都是如今晚这般,因大家白天都有事要做,没有聚餐的闲功夫。便只能选在傍晚了,便连这顿饭,我也是无奈呢,这些小姐妹,彼此应酬结交,十分的亲密,也是想起一个社来,又要推我来做社长,若我连这顿饭也不能来吃,难免就不能服众了,因此虽也知道,庭训不该晚归,但只能事急从权了——爹啊,这社长若是换了旁人来,女儿又如何能心服呢?” 叶仲韶现在已经顾不上女儿夜归背后的什么征兆了,满心都是母亲的疯狂行径,五十多岁的人了,大晚上的出门,连灯笼说不定都没打,还吃酒!若是栽在水沟里该怎么好?再说,女儿这个借口也非常的好,在叶家人看来,于文名上有些功利心,还是很可以理解的。 他便有些心烦意乱地说,“和姐妹友朋们小聚,倒没什么不正当的,只天黑了还是不能单独出门,这外头黑灯瞎火的,摔倒了、磕碰了可怎么办?二则便是提了灯笼,你瞧这檐下、门后,黑洞洞的,若是藏了匪徒可怎么好?这里毕竟是港口,外来人口很多!虽说平日里治安还清明,但也不能不防个万一。” “明白了。”叶昭齐便乖乖低头听训,又道,“以后若爹不在城里,我就去请舅舅伴送我。” “……”叶仲韶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但又被女儿拿了话口,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又说,“可不要养成什么大手大脚的毛病,姐妹面前,不可小气了去,但花销也要有个数,你那二两银子,至少要用两个月——回头我是要来查你的账的!” “哎哟,知道啦爹爹!”昭齐便拉长声音撒娇起来,“别说了,都知道了,就别再说了嘛——”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拉着叶仲韶的袖子,来来回回地推着,把叶仲韶推得犹如一团棉花,只嘴还是硬的,“如今你是越来越有主意了,究竟我也管不得你什么,你只谨记了,要谦虚谨慎,对了老前辈要尊重,别以为自己拿了一次月考第一,便是天下第一了。你舅舅且不说,吴家叔叔、张家叔叔,都是有大才学的人,只是或算学不好,或体测不行,才让你争了先去,拿一次第一,也不算什么,你要次次都拿第一,才是本事,可明白了?” “知道了,知道了。” 父女二人如此一唱一和,到家中已是重新亲热起来,果然,老夫人也未问得仔细,只知道孙女平安回来,便张罗着去澡堂——其实这也是叶昭齐随意在晚间出门的原因,因叶家人时常在晚上一起出门去澡堂,多少形成了一种晚上出门无碍的认识。叶仲韶和一个老家人带着四个儿子,在男澡堂里指挥四个泥猴搓澡,十分辛苦,不过洗浴本身还是叫人欢喜的,只今晚洗了头,要控制儿子们在休息的花厅里等到头发干了再出门,十分的困难。 如此折腾下来,待到回到家中,已是疲惫不堪,叶仲韶躺在床上,就忍不住和沈宛君商量,“不如把儿子们都剃成青头算了,免得洗澡了还要等在那里,他们也无聊,我们也难管。” 沈宛君坐在妆匣前,手里拿着曼君送的面霜正擦脸,闻言便笑道,“他们剃了也无用,总归是要等你晒头发,要剃,只能大家一起剃。” 这又突破了叶仲韶接受的限度,且再往下说的话,男人剃了,女眷没剃也是没用的,还要等女眷。因此他便放下这个念头,只说起大女儿,“昭齐这个样子,倒让我发愁得很——不为了别的,只为了她的婚事,你说,这样下去,可该怎么办?” 这的确是正论,沈宛君也收敛了微笑,盖上面霜,走到叶仲韶身边,钻入炕上,先惬意地叹了口气,方才道,“仲韶,我这一阵子也想和你谈谈这事——你说,咱们还要回去,还回得去么?”:,, 210 变节太快了! 这…… 才来了不到一个月而已…… 倒也不是说没预料到,有一日会和妻子谈到将来的行止,但在叶仲韶想来,怎么也该是在今年年底,至少在此处住了四五个月,看看大家是否都适应,而夫人、昭齐诸女的放脚成果也得了巩固,可以恢复如常之后,方才会和妻子商议未来的动向——若是要回去,那就要尽早动身了,至少他要先回去赶秋闱,不然耽搁一科,可就又是三年。 若是不回去呢,那也不能就这样按部就班地永远做个教师,少不得要拉上小姨子一起,为一家人计议个前程出来——这一点,他倒是理直气壮的,沈曼君把他们诓来这里,总不能尽享好处,把他们这些亲戚给抛开不管了罢? 才一个月,这……是不是也太猴急了点,连一点忠臣良将的面子都不装一装了…… 叶仲韶心中虽腹诽,但他在太太跟前,底气素来是不足的,再者,他也并不是十分想回去,只是这决定最好不要他来下,因只道,“你说这话,那便是不想回去了?” 沈宛君倒也不否认他的话,而是长叹了一口气,“买活军这里的日子,的确比家里舒服,连娘都说,这里的确好过冬得多。” 一旦抬出孝道来,叶仲韶便立刻溃不成军了,再说……这又有什么可以否认的呢?看看这屋里,雅洁整肃的白漆水泥砖墙,哪怕是二楼,也一样敞亮的层高,还有身下这厚厚的棉褥子,隔了棉褥子还能透上来的淡淡热气……这是烧的暖炕,一夜不过两块蜂窝煤而已,阖家都有热气,但凡江南到了深秋,屋内便是阴冷晦暗,可买活军这里的水泥屋,一旦烧起炕来,屋里硬是就比外头暖和。 母亲年老畏寒,孩子们又都还小,皮肤娇嫩,从前到了冬日,手脚总是难免冻疮,和红皮萝卜似的,惹人怜惜。今年倒好,个个身上都如同火炭一般,既是因为火炕,也是因为穿了买活军这里的秋衣裤,比从前的衣服要保暖得多…… 衣食住行,处处都是看得出来的好。叶仲韶平时听妻子和母亲闲聊家计,虽然叶家带来的下人并不多,但此处许多活计,都可以拿去专门的地方做,譬如脏衣,以往一家十口的衣服,若是每日换洗,非得有两三个婆子专门浆洗不可,别的事都管不了,到了冬日,那井水刺骨发冷,婆子的手泡在里头,看了都叫人不忍。 而在此处,直接送到洗衣房去,那里有专门的畜力洗衣机,在澡堂换下来的衣服,也是送到洗衣房去,用畜力带动一个大的搅筒,加了草木灰不断的搅打,随后还有脱水机器,那是靠人力,不断地抽着一个桶外的机簧,使其快速旋转,把残水甩出,最后才是人力,将其取出晾晒,遇到皱得厉害的料子,便熨一熨,随后便可叠好送还,连洗衣带小缝小补,一身不过是一文钱,收费廉宜至极! 自然了,若是小衣裳,众人还是自己捎带着洗一把,冬日里两三天洗个澡,换一身秋衣裤,如此一文钱还是能花得起的,外头的棉袄和毛衣,舍不得这样洗,棉袄都是穿着罩衫在外头,只洗那罩衫,如此,买活军这里大多数人都穿耐洗的棉布,而且在家务上花的时间大大减少。这洗衣也只是一个例子,打水、劈柴,甚至是生火做饭,现在都有人可以代劳。 如打水,每日都有人去车水来,推着车卖水,街头巷尾那浴室,往往也兼做开水房,因为他那里的火力总是充足的,在洗澡人少的时候,便卖些开水,彼此便宜,现在甚而浴室外头还都很时新建个蒸饭房:往常大家烧饭时,做米饭是个不省心的活,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做捞饭,先把米饭和水烧开了,再沥干放到竹篾做的屉子里去蒸,下头的米汤盛出来,打一个蛋,调些白糖,现成的就是饭后的一味甜汤,这是因为若在锅里和水焖熟,很容易掌握不了火候,如此,便不容易把米饭烧焦。 不过,即便是做捞饭,一样要占用一个大锅做饭,还要看着火候,如今又时新一种做法,便是各家都买了有马口铁做的饭盒,这饭盒是不怕高温的,可以火烧,也可以直接拿去蒸饭,那蒸饭房便因此来了生意,反正也是借了浴房空闲的火力,收费很廉宜,五个饭盒收一文钱,你把做了记号的饭盒拿去,他便帮你送到蒸饭房一层层的架子里去,到了时间,你来拿走去吃,热腾腾的,里头的饭焖得恰到好处,反正总是不会焦的。 这生意是随马口铁饭盒一起时兴起来的,几乎刹那间便风靡全县,街边上铺子里的伙计掌柜,都合伙把饭拿来蒸,有时候饭盒里卧半根香肠,有时候卧一个洒了肉燥的鸡蛋,一起蒸熟了,打开就是极好的午饭,既不用在街上吃贵价的饭食,也不用家里的亲眷刚下工就急匆匆奔回家做饭送饭,实在是最合适不过——总之,在买活军这里,做工的人是很舒服的,有许许多多的服务,又方便又廉宜,使他们的生活,比在外头做一样的活计还要轻松得多。 这样的日子,如何能说是不好过呢?即便是叶仲韶也承认,这里的百姓,日子要比外头过得更好,而哪怕是他们这样的仕宦人家,抛开了收入不说,日子也是顺心的。 便是把收入计算在内,也不是没得比较——地租固然是有,但是不稳定的,天候不好就要减免佃租,差的时候,一年不过百把两银子,这便是所有的收入,而支出则极多,考学是个很重要的开销,也很贵。而在此处,收入的来源很多样,他们一家现在是四个人做活,三年后,蕙绸也可以去做老师了,还有云期等四子,不过五六年,都将逐渐长成,所有子女的教学开销,在这里是不必列入预算的,如此算下来,家用其实比在老家,可能还更宽绰些,妻子所说,‘买活军这里的确比家里舒服’,大约也蕴含了这些考虑。 叶家论家计,不如沈家,叶仲韶多年来读书赶考,遇到天候不好的年份,便是花用妻子的嫁妆,他本人对此其实耿耿于怀,十分过意不去,只是苦无其余办法,因此提到这家计的事情,便格外气虚,只道,“舒服是舒服,只是……若就这样不回去了,该如何对若思交代?书信往来,未曾间断,当时说的是数月即返,这亲事若不能成,两家人几代的交情,只怕都要毁于一旦。再者,举业何如?读了十几年的书,难道便这样全放弃了不成?” 这都是现成摆着的问题,妻子显然也有过考虑,闻言,立刻回答,“昭齐今年才只十三而已,至少还有三四年的时间,我等一向滞留不归,难道袁家还不明其中意思吗?这是一,二来,买活军已取福建,你也听曼君说了,又自己眼见,云县上下,法度森然,令行禁止,哪有半点乱相?吃下福建,丝毫不觉勉强,其将来必定不止于此。” “说不定三年后,买活军已取江南矣!到时,又哪还有什么回乡的计较?你我无非只能低价变卖田产,再回头来考这里的班学,与如今又有何异?” 这是有道理的,叶仲韶其实也在反复思量,自然,若是要钻牛角尖的话,哪怕买活军取了江南,他们也可以誓与其周旋到底,不过叶仲韶至少有清醒的认识,他知道自己是做不成这种事的,说实话也不想掺和到兵事之中去,因此摆在眼前的就是两个结果,第一,等买活军来占领家乡,卖地读书;第二,背井离乡,逃到买活军暂没有占领的地方去,设法安身。 现在留在云县,也是背井离乡,将来逃到外地,也是背井离乡,那自然还不如留在繁荣且安全的云县,叶仲韶几乎已有七成被说服了,至于举业,妻子的口吻很轻蔑,“再说到秋闱,便是这科考中了,取了进士,放了外任,又如何?如今做官,要么贪死,要么穷死,以你的性子,贪污受贿做不出来,我也不愿你做,那这官也当不出什么结果,多是钱也赚不到,官也升不上去,黯然返乡,不过多个官身,对祖宗、族人有个交代,不至于跌了门第罢了。那样的官,我料你也不爱当的。” 叶仲韶照旧是无法反驳,因为妻子完全没有夸大,此时敏朝的官就是如此当的,想要升官,凭你有千般救国的壮志,也得备了银两打点,想了谄词逢迎上官,这二者都并非叶仲韶所能为,事实上,他从前考科举,只是因为他除了考科举之外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叶、沈两家的声誉自不允许他去做生意,他也全然不会做生意,若说开私塾、开印书坊,则全然坠入俗流,便从此不配和亲朋往来,这些事只能是考中科考之后,有了功名护身,才能作为风雅副业被人接受。若说他向往做官,那也实在是没有的。 真要说的话,他倒是想在买活军这里做吏目……这里什么事都很讲究规矩,更重要的是,官府也在积极地维护规矩,固然,不是十全十美,也经常能见到不平之事,譬如小吏索贿,又譬如邻里争斗口角,至于生意上的纠纷,也是无日无之,但索贿的小吏,往往很快便被夺职法办,而邻里的口角,最后也往往是依理而结,并非是双方各自寻找靠山,如此收科。叶仲韶很喜欢这样公事公办的氛围,他觉得他是很擅长公事公办的,也很向往这种丁是丁、卯是卯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下办事,一定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情。 “那……难道真把祖田都变卖了不成?”他又有些踌躇了,虽然田以往也没有少卖,但一起全卖掉,影响还是很大的,而且在族人中会留下很差的名声,这也等于是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了。 “不想卖的话,不卖也可以,便将佃租暂存着,横竖这几年买活军应当还不会立刻用兵江南,时间还算宽绰。” “但不卖的话,难道一向赁房住吗?”妻子善解人意,叶仲韶反而又有些不愿了,他觉得妻子少了些决断,这时候就该推他一把,“若卖了田,也能有个近千两,足够在云县买下两间这样的院子,一间自住,一间出租,倒也能有些出息,足以贴补家用了。” “二哥,仓促之间,你倒是思量得清楚。” 妻子幽幽的话声,便立刻让叶仲韶的脸红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妻子看破,便索性也不再隐藏,而是直接说起了自己心中的安排,“我是这样想,既然要在这里落脚,总不能一辈子就当个□□吧?便是将来能教高等班,一个月不过也只有2100,不过是吃不饱饿不死,还是要考吏目,才是正途,即便我们不考,孩子们在买活军治下长大,他们去考,总是名正言顺,不会招来什么非议吧?” “若是要考吏目,那就一定要计较政审分,这政审分,若是来得晚,那便是把家里的田地保留着,等买活军占了江南之后,配合着低价赎买,按现在的规矩是能积攒一些的,如此再等三年,等江南不再是新占之地了,我们的分大概便能加到满分,只那时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你我大约是不中用了,只能用在孩子身上。” “若是想别的法子来积攒政审分,那便可以把田卖了,在此处买两间院子,自住一套、出租一套,那一套若是将来有其余亲人投靠,也可以用做待客,十分便宜,你道如何?” “别的法子来攒政审分……”妻子倒不反对他的说法,只是轻声说,“别的法子,什么法子呢?” 叶仲韶面上发烧,好在这是夫妻枕上私语,灯也吹了,看不见彼此的脸色,他咬牙豁出去般说,“难道就许她沈曼君找替身,不许我找不成?我叶仲韶也有几个朋友,老冯、老袁——他家若是来了,也不怕亲事为难——姚兄、戴兄,还有你娘家那些兄弟,难道都给了曼君吗?好歹也分我们几个!她已有了工作,也不需要政审分,我们想考吏目的却离不得它!” 沈宛君噗嗤一笑,拧了丈夫一下,道,“好哇!你的如意算盘,原来早拨得滴嗒响了!” 叶仲韶唯恐妻子又把分数全让给小姨子,一下翻身坐起道,“可一不可再,这次你若还都让她,我可真恼了!” 沈宛君被逗得俯枕笑个不停,且喜水泥房坚固隔音,不至于被子女听去,因道,“知道啦,相公,别念叨了,这次可不会让她——但若君庸想要出仕,你还好意思和他抢不成?依我看,你倒是给老冯写信是正经,他久已绝了出仕之念,又最是留心出版的一个人,你写信去,他必来的。” 叶仲韶也是精神一振,坐着便盘算起来,“我也料他必来!”——沈宛君拉了他一下,嗔道,“躺好,热气全跑光了!” 他这才重新倒了下来,又有些犯愁,“只他来了,能做什么呢?总不能也做教师吧?那便不如留在家里写话本了,你也知道,老冯写这个话本,收入颇丰,若这里没有更好的前程,倒是不好叫他来的。” “他为何不到这里来?”沈宛君奇道,“他在吴江,一本话本子不过得了第一版的那么几百两银子,而且我们来之前,《喻世明言》那几卷已经卖得不太好了,书商逼他写如《蜀山剑侠传》那样的本子,老冯正为此事烦恼,他不很该来这里看看,取取经,写一写云县故事么?” “再者,二哥,你想过没有,曼君已经说过,谢六姐要我们这些人来,便是取中了我们文艺风流,终究还是要发挥我们在文学上的长处,才有出路。”沈宛君又道,“只《买活周报》处,现有了曼君在做事,我料定在那个采风使张宗子,他们嘉兴一带的才女过来以前,谢六姐未必会再招一个吴江人做编辑。因此,我们这几年间,还是要先自寻一门事情做起来才好。” 妻子见事明白之处,叶仲韶实在是很叹服的,他心里原本也以为妻子应该设法去报纸里做事,他本人速乏捷才,而且还存了万一的科举之念,倒是并不指望这份工作。此时听妻子道破,方才知道自己想得差了,果然如此喉舌之处,自然也要尽量讲究制衡,也不由得在黑暗中连连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是想拉了老冯来开书社?这里的合金活字倒是的确很适合印书!” “书社,那都是其次的事了,现在不必做,在此时是不容易见功的。”沈宛君胸有成竹,侃侃道,“二哥你也不必老怀恨曼君,她是早把路都给我们想好了——如今买活军正缺时新的戏演!二哥,难道你忘了我们沈家的老本行吗?” “啊!”叶仲韶这才恍然大悟,大叫了一声,“是呀,是呀!写戏,这不正是我们最在行的事吗?!” 他平素雅好戏剧,和沈宛君也是情投意合、琴瑟和鸣,一旦说要写戏,立刻精神抖擞,仿佛对将来都多了几许盼望——最关键此事从前只是雅好,如今却能派上用场,便更是两倍的开心。而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便立刻急不可待,下床要点灯给老冯冯犹龙写信,“不能再等了!那个卓珂月,到此地已经非止一日,必然是张宗子叫来的,他们肯定也是要写戏!不可让他们赶在了头里!”:,, 211 学校食堂 “喂,昭齐。” 前几日刚被父亲数落过了,叶昭齐本来是下定决心,这几天要小心从事,尤其是父亲在校上学的这一周内,也要顾惜父亲的面子,让他知道自己的劝诫并非没有效果,因而早上上完了自己在扫盲班的课程后,虽然先到了食堂,但却没有立刻坐下就餐,而是在物色一处空余的桌子,想着给家人们先占着——她们这帮人几乎都在学校做老师,若真要凑在一起吃饭,那非得有一个大条桌不可。 只是如今恰逢午饭时分,除了老师之外,还有很多学生是花钱买了餐票,也来食堂吃饭,空桌并不太多,而她新结识的朋友钟灵慧正在挥手叫她,脸上也是笑靥如花,诚意可感,叶昭齐略一犹豫,也就走了过去笑道,“你今日来得倒早!” “快去打饭吧!”钟灵慧把她肩上的书包放到自己身边,“我给你占着座呢!” 买活军这里,是很流行东家管饭的,官府给吏目管一顿饭,而学校也给老师管一顿饭,从前人口少的时候,管理办法较为粗放,到点了去吃就好,如今人多了,而且造纸厂、印刷技术都上来了,便改为发餐票,餐票用的纸,都是报纸所用的特种纸张,而上头的油墨颜色也较为特殊,是外间少见的,如此,可减去被仿造的危险。 只要是在学校里登记了的老师,每个月都发三十张餐票,可以自行调剂,譬如叶仲韶,他去乡下教书的时候,那顿饭是乡下人家管的,多数都是尽力筹办,也不能说是吃得很差,回到城里之后这一周,又可以顿顿都在食堂吃,多少也算是得了一些便宜,若是不爱吃食堂的饭,也可以把餐票转赠旁人,或者卖了拿钱,三十张餐票如今市价是一百文,多多少少也算是不无小补了。 不过,叶仲韶自然是不会转卖了餐票的,他多了的餐票都是给妻子支配,沈宛君心疼孩子们,有时也会多给叶昭齐几张,让她偶尔多打一个荤菜——餐票是这样,进门时先撕了一半,随后白饭、小菜,这是随便吃饱的,盛多少次都可以,但去打荤菜、炒菜的时候,便会再撕一次,把餐票撕走一半作废,离去的时候,再把撕走的一半投入玻璃箱中,两道门一进一出,十分严格,想要混入吃白饭,这是不成的。而若是嘴馋,想吃两个荤菜,那便是要两张餐票了,等于是略亏了第二张餐票本来可以管的主食部分。 若是想要用餐票带饭离去,那也是可以的,在食堂外还有一个窗口,用荷叶包的米饭、咸菜,都是做好的,量比一个人能吃的略多,荤菜则凭水牌自选,现打出热腾腾的一份来,也是荷叶包了,让他带走。有些家境贫困的老师,多是带走回家,由一家人分食——如今这市面上,土豆是多的,而且很便宜,自家烫点青菜,再备些咸菜,蒸个土豆,食堂里的白饭带回去,和土豆混在一块,加一点油盐,加一个蛋,加荤菜重烩,便是土豆菜饭,自家所费无几,便是很体面的三四口之家的一顿晚餐了。 叶家这里,祖母、父母、昭齐、云期、声期、威期,姑且不论报酬如何,都是有餐票的,蕙绸、开期二人则无,不过两人食量也小,不论是祖母、母亲还是三个兄弟,打包回家的话,随便匀一抿子也够他们吃的了。叶家人在吃食上是没有受什么委屈,也没有太多花销的,若不是中午来往住处不太方便,最划算的做法,应该是由一人拿了全家的餐票来,打了回家共享,一天支出个六份餐票,便足够老老小小丰丰富富地吃两顿的了。 今日食堂的饭是丰富的,天气越冷,荤菜的种类就越多,他们来时刚八月,中午还是热的,荤菜便以鸡蛋、咸肉为主,明显是害怕原料不能保鲜,现在天气彻底冷下来了,餐桌上就出现了鸡肉、猪肉,甚至还有海鲜了,烧淡菜天天都有,花蛤拿来做汤,这都是很廉宜的海鲜,味道也颇不错,上次居然还有铺了花蛤肉的蒸蛋,这可是精细菜,来得晚了可都打不着。听说再冷一点,甚至会有炸鸡翅、炸鸡架也不一定。 叶昭齐虽然爱吃海鲜,但却嫌海鲜中壳子占得太多,不够划算,因此还是打了一份红烧鸡回来,又拿了蒸葵菜、炒小青菜,并一碗白饭,一碟榨菜,回到钟灵慧身边坐下,再看餐厅里,还是没有亲人的身影,便知道他们大概是去窗口打饭回家,和弟妹们一起吃了。她心里不觉有一丝歉疚——一是因为因为她的胃口也不算太大,在这里吃饭,吃的米粮总是不如带走的多,没有把餐票的价值‘最大化’,在算学上是不划算的;二自然是因为自己不够顾家,没有像父母、祖母乃至几个兄弟一般,行动都想着家中的弟妹。 但在昭齐来说,她又的确不想中午回家一趟,如此来回走路,即便是加快速度,在路上也要花费大约半小时,昭齐比较喜欢在食堂吃一顿,随后返回工位自习,她觉得白日天光实在是不可辜负的,为了些许粮食,多花半小时,其实也是一种浪费——如若她每一次都能考第一的话,每个月便等于除了本来的一两银子之外,还能有二两银子的收入,昭齐愿意把二两银子给弟妹们零花一些,以此来补偿自己每日都在学校,中午也不返家吃饭带来的亏欠。 毕竟,每天中午,在学校里难得无人而僻静的时候,不论是小憩,还是抓紧时间预习下午的课程,都是再好也不过的了。叶昭齐很注意保护自己的眼力,不愿在烛光下看书,生怕看出近视眼来,要配眼镜,一个更贵,还一个便不雅相了,因此她虽然总有点过意不去,但也只能尽力地吃着午饭,至少要把荤菜吃完,至少让它的价值最大化,不至于形成更进一步的浪费。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钟灵慧闲聊着,她们不但是同事,而且也是同学,虽然出身不同,但来到这里的初衷是相似的——都是来放脚的。钟灵慧的父亲是个开明的生员,之江老家也有几顷地,又做生丝生意,家境是颇富裕的,他们家几代都是单传,曾祖父是进士,到祖父这里,只考了个举人,钟灵慧的父亲便只能考生员了。 钟生员纳了几房妻妾,也只勉强生了一儿一女算是站住的,他觉得儿子比自己还笨,倒是女儿颇为伶俐,本想着是为她谋一门高亲,以后能略照拂娘家,至少生意别被族里侵吞了去,谁知道这几年买活军声势旺起来了,又兴发出了许多新规矩,钟生员一看,倒是正中下怀,便把钟灵慧送到这里来,自己也在这里陪着做生意。 钟灵慧在这里,第一个放脚,第二个要叫她好好读书,如此做两手准备,若是将来买活军取了之江呢,那就把地都低价卖了,叫女儿去考吏目,而若是买活军始终只在福建经营,女儿又发展得好,那就专在这里做生丝生意,叫她把生意继承过去,再招个婿来——甚至于不招婿,只找个伶俐的男子生个孩儿,也传承钟家的香火,这也是极好的。儿子就叫他继承了之江那里的地,怎么也能衣食无忧过一辈子,且地又不比生意,是不容易败的,如此两全其美,岂不是好? 如钟灵慧这样,因为种种缘故,被家人寄予厚望的放脚女儿是很多的,这些女儿不像是买活军这里的女娘,家里人多数是持一种随意的态度,能念出什么来,家里自然也支持,若念不出什么来也不妨事。叶昭齐、钟灵慧等,她们因为各种原因,都在家里感受到了必须念出点成绩的愿望,因此不但在工作中,在课堂里也一向是刻苦用功、争强好胜。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女娘之间倒不是没有竞争,但因为她们在学校里又属于相对的少数,彼此也颇为抱团。之前叶昭齐聚餐,便是和这帮姐妹一起,这些姐妹既然被家人寄予厚望,也就得到了一些普通女儿家没有的自由,是以晚上可不可以出门吃饭,也是她们衡量彼此的一个小招数——若是连这点自由都没有,那彼此就不是一类人。如钟灵慧这样,将来不是要做吏目,就是要做生意,要自己当门去招婿的,你让她天黑了就不出门?她将来天黑了不但要出门,而且说不准还要去谈生意呢! “天气是冷了,我们家已经燃起暖地龙来了。不然早上起来,几乎伸不出手,更别说换衣晨练了——晨练后还要擦洗,不升地笼恐怕是要感冒的,更耽误事。现在真生不起病,几乎稍微一耽误课程,月考便完蛋了。” 钟灵慧等最焦虑的便是自己的成绩,她们多数在家有过一定的教育经历,也都比较聪明,通过扫盲班是不成问题的,但一旦升入初级班,课程极大扩展,立刻便感到捉襟见肘起来。叶昭齐绝非这帮女郎中家境最富裕的,但却最受敬仰,便是因为她的学业实在没话说——论底子,其实大多数人的底子都差不多的,叶昭齐无非只是在语文上有一点优势而已,但也比不过饱读诗书的成人。买活军在初级班中的课程,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完全陌生,而叶昭齐似乎掌握了一种神奇的学习方法,让她能赶上大多数成年人,又把时间安排得很好,这一点就不能不让人羡慕了。 “昭齐,你当真只是背书吗?”钟灵慧正是为物理发愁着,上午才板着脸训学生们,‘这也不懂吗?这很简单啊’!中午便对叶昭齐说着自己看物理书时的茫然,“就说物理吧,那些这个力、那个力,我实在是理解得费力,什么引力、摩擦力、重力……天!还有几何,平面几何也罢了,立体几何我看了点课本,真是不好懂,真不比代数,那个我是经常能拿满分的。” “那几个力其实挺好懂的,”叶昭齐还是不理解,她能学会的都不觉得难,真觉得难的反而是代数部分,“这个死记硬背就好了,至于立体几何,也还好吧,实在不懂,自己裁点模型,卷起来摊开的算面积,不是也挺好的吗?” “唉,反正这期月考,我觉得我物理成绩不会好的,最多便拿个八十分不错了。” “其实八十分可以了,我觉得我也就是八十多分的水平,再要考高了就全凭运气。”叶昭齐觉得这都是很简单的事,“这就和做八股文一样,做选择题也有机巧的,有时候其实就是和出卷人做那个什么……‘心理博弈’……” 她倒不是不愿说得太明白,只是自己的想法也还不成熟,只模模糊糊说了这几句,要再说,也很难总结出条条道道来,但叶昭齐的确很多时候做选择题,若拿不定主意,便会猜测出题人的心理,而且颇能奏效,总可以猜对。因此她认为自己的分数是有水分的,也对钟灵慧道,“灵慧,其实考试分数,无非就是反映了咱们对知识的掌握水平,这里有许多知识,或许都是日后需要用到的,也不必着急于分数本身,还是要扎实读书,不然便是考了高分,到了岗位上也是要出纰漏的。” 钟灵慧嘀咕道,“理是这个理,但我可想不到有什么活是需要立体几何的,还有那个物理,这个力,那个力,知不知道难道妨碍我做账了吗?” 其实叶昭齐也觉得,非但物理,还有很多化学知识,好像和大多数人的工作都没有关系,但她以为谢六姐做事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在,只是她们一时还没能参悟明白而已,因便努力地想了一会,道,“那也不是的,或许有些道理在生活中也有用呢,譬如咱们学了化学之后,是不是便不会被什么火中取栗、水中出血之类的把戏骗了?” 这的确是化学课很引人入胜的栏目,便是解析如今常见的江湖骗术,钟灵慧想了想,也道,“是了,不说别的,便说咱们的矫正鞋垫,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都是从生物学和力学结合而来,才能推算出其中的一个公式。想来六姐处定然有更多的好东西,只等着百姓们上了学后慢慢地造出来。我们读不好,只能说明了我们不是买活军要找的人才。” 昭齐笑道,“也不是你读不好,只是你或许还没开窍罢了,六姐不是说了么,女子尤其擅长算学、物理、化学等等,便是一时学不好,长到十五六岁便开窍啦,你且耐着性子,学到那时候再看罢。” 谢六姐的话,众人定然是奉如圭臬的,哪敢反驳?钟灵慧点着头也是深以为然,只道自己还没到开窍的年纪,暂且不必灰心。 买活军这里不喜欢浪费,因此除了肉菜、炒菜之外,其余的米饭、咸菜,大家都宁愿少量多次地打,免得被食堂里巡逻的后勤揪住了辫子,不但要当众指出浪费,而且或许还要扣政审分。这两个女孩子也养成了先吃肉、炒菜的习惯,米饭只打了一小碗,如此尽量地先把菜吃完了,再来吃米饭,就这样吃完了有时候还要打饱嗝,钟灵慧道,“我这是来了这里之后,饭量一下大增了,不然,这一碗菜,我在家可以吃一天!” 谁不是如此?昭齐原本在家里,一天也走不得几步路,现在每天早上要起来晨练,随后来上班,下学后再自己回家,更别提有时候还要上体育课了,再者买活军这里是以健硕为美,女子能吃压根不会被人嘲笑,反而是当做优点来夸奖,只有能吃、肯练,浑身都是活肉,才有入选买活军做女兵的可能,昭齐虽然没想过当兵,但食量至少也是原本在家时的两三倍。她先把红烧鸡块都仔细吃了,又把打的一份辣炒秋葵配饭吃光,一边吸气解辣一边说,“其实都是活动多了,饿出来的饭量,若说味道,其实也就这样,吃久了便觉得普通了。” “嗐,谁说不是?没看周、楚那几家的女娘,都不来食堂吃饭的,都把餐票卖了,或者送人,自己去校门口包餐——这食堂的饭,大锅菜,不可能和小炒相比的。” 钟灵慧已吃光了炒菜,这会儿打了一碟心的榨菜回来,就着榨菜吃杂面花卷,一边和叶昭齐聊天,她忽然戳了叶昭齐一下,“快看,便是门口进来那个小郎,身后跟了两三个人的那个——就是今早我和你说的,他好像是使团里的人,此后也要和我们一起读书了!” “有人说——”她压低了声音,戏剧性地宣布,“这个人就是信王!”:,, 212 给你个大白眼 信王也要来她们班里上课? 虽然也有听到小道消息,说是朝廷的使团里有皇帝的胞弟这样的大人物,但藩王对于叶昭齐、钟灵慧来说,仿佛也还是相当遥远的一个词儿,便偶有听说,也多数不是什么好事,不是哪家的藩王又争占土地,打伤了乡绅人家,又或者是公然抢掠钱财,惹得驻地的富户纷纷外逃等等——至于一般的百姓被藩王□□,这种事实在太常见,简直都没有资格被记下来。总之,百姓们对藩王,心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话的。 信王因为年纪尚小,还没有出宫居住,民间对他并没有什么认识。饶是如此,叶昭齐也觉得钟灵慧的话很荒谬,“怎么会呢?他要去上扫盲班的,便是考过了扫盲班,也得编到我们下一班去了。” 这里便要说到的是买活军这里的学制了——买活军这里,扫盲班是每日都有新学生进来的,每个月考两次,考过了便算是扫盲班毕业,工资待遇上可以升格,然后便升入初级班去开始就学,在这里,初级班便会被分成早学、午学来进行排课,早学和午学的课未必一致,一般学生会择定一班,随后便不轻易更换。 扫盲班这里,课程是以一个月为一期的,排定了在一个月内要把拼音教完,数学这里,也是做好简单的四则运算,一般来说,完全没有基础的学生,又比较愚笨的,用两个月也能勉强掌握扫盲班的知识,至多三个月也可以考出来。但初级班这里,科目要比扫盲班多得多,分了语文、算学、物理、生物、化学、地理、历史、道德、体育这九门课。 这九门课,每天上三门,三天轮个九门,每门课都各有各的进度,这就不是几个月能上完的了。初级班的课本足足编了有六册,每一册还分了几个单元,教师们多数是以两个单元作为一个进度,譬如说在初级班第一年级里,算学一共开了五个班,五个班里各有各的主讲单元,到了下午,午学开讲了,轮到是数学的课程,那么五个班里学生各找各的老师,你学到哪个单元了,便去哪个单元上课。 如此一来,扫盲班每半个月都有学生进到初级班里,便不至于一片茫然,完全跟不上进度,初级班的单元,一般也是一个月的课程量,扫盲班的学生进来之后,要么是白听半个月的课,要么就撕刚好赶上从头讲起,不论如何,白花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月,并不算很久。讲完了一遍之后,便进行单元小考,如果考得分数高,便可以去下个班级学后面单元的内容,若是通不过,那就只能继续再读前几个单元的内容了。 为了适应一些有基础的学生,学校也提供学力测试,譬如语文科目,叶昭齐、钟灵慧无疑都可以考很高的分数,就不用一定在一年级读,也可以去读二年级、三年级的内容,初级班有六年的学制,但如果学力各方面都跟得上,提前毕业也不是不可行——每过一个月,都会举行全年级的月考,考察的是全本教材的内容,如果月考考的好,是可以直接升到下个学年去读书的。 且不说这规矩是否合理,单说这科目之多,划分之细、考核之严,考试方法之奇,便是从前没有见过的。叶昭齐以前听说家中长辈去学馆就学,最严格的,也不过是每三日便要做一篇八股文而已,做得好,做不好,全凭先生的喜好,每篇文做了,大家彼此品评、消化,便又是数日过去,实在的来说,她觉得若是要偷懒,也是很容易的,不做文章的日子,是读书还是会友,又或者在书房里闲玩,完全听凭个人的意愿,便是文章,做得好坏,家人也不易判断,这个先生说好,那个先生说坏,莫衷一是,再说有些家人住得远的,就更是只能听凭生员混日子了。。 总的说来,因为以三年为一个周期,期间有许多时间是可以去做自己的事的,便是空了一两年没有读书,春闱、秋闱以前再拾起来,真正天资聪颖的人也耽误不了什么,因考教的东西就那样多,是限定死了的,主要是考对四书五经这些儒家经典的精研与翻新,至于其余什么算学物理之才,根本就不在范围之中,若说考的是治世的东西,也不尽然,只能保证这三年三百进士,的确都是个顶个的聪明人,但要说他们真正懂得什么经世济民的学问,那是没有的,还得到任上去学。 买活军这里,就太不一样了,考试的主观题少而客观题十分的多,分数便很有参考价值了,90分以上,80分以上,各代表学到了哪个阶段,在叶昭齐来看是很显然的,而那些奇才,也可以通过学力测试直接跳级,一般的人才,如她这样,稳扎稳打,通过极度的努力,则是每一单元都学得很快,如此以最快速度前行,很快也能和后进拉开差距。要选拔人才时,只需要查看其在各科的进度,入学的年份,平均分数,则此人的质素则一目了然了。 那些好玩的学生,别说糊弄长官,便是家里人,看看成绩单,那也是糊弄不过去的,真正愚笨又或不用功的,也不用空耗时间在这上头,还不如放弃读书,一辈子都当最底层的小工好了。 再往上,到了中级班该是如何学习,叶昭齐就不甚了然了,因为现在买活军这里初级班毕业的学生,便有也极少,大多数人都在读第一、第二学年,留级的学生也很多,语文、数学倒也罢了,从物理开始,那些副科,有许多概念实在是太难理解了,完全只能死记硬背,远远达不到纯熟运用的水平。不过,各个专门学校倒是有来招生的,有些学生,因为在机械、算学上有长才,便是一边在初级班修着其余的课程,一边去专门学校里修特长课程,这又和一般的学生不一样。 和敏朝的学制相比,买活军这里的学制还算是简单的,官府招聘,一律是通过吏目考试,另外再加政审分,除此以外,什么荫官、补官、监生放官,一律均无,而且录用吏目的数额和频率都比敏朝要高得多,这里可以说是官吏一体,虽然官制还不分明,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吏目无法染指的官职。 譬如十六姨沈曼君所说的金主任,便是从女子考入吏目,从县农业办主任,升任府农业办主任,这已经是从五品、从六品的官职了,若是再往上可以升到部里去,以沈、叶两家人在聚餐时商讨出的结论,买活军这里任命官员,更看重的似乎是专业背景,譬如农业学校毕业的学生,便有可能任命为农官——这种对症下药式的任命,而且是没有职级限制的任命,就让叶昭齐感到相当的舒服,敏朝虽然也有专业工匠为官的,但也多是八品小吏,很难有入流的官员。 如此,在买活军这里,要做官是一定要好好读书的,而且要慎重地选择自己的专业方向,虽然现在一切草创,但昭齐相信,将来一定也会有戏剧专业学校、文学专业学校,甚至乃至外语专业学校,只是尚需时间罢了,她以为自己如果不能考吏目,那就必然要考进专业学校里去,至少也要学几门外语,又或者是出几本书,自然是不能一辈子只当个扫盲班老师的。 自然,若是能当吏目,那也没什么不好,因此昭齐便很注意结交和她一样有志向的女娘,这些同学,犹如父亲那一辈的同年,都是将来互相帮助的人脉。虽然相识才不过一月,但彼此已经很能说些心底话了,她们早就订好了攻守同盟——倘若有谁要被父母强行带回老家去,其余人都要全力搭救,要去衙门里专门借‘女娘贷’,这是一举两得的事,第一,借贷了便至少可以有房子住,有饭吃,第二,既然欠了买活军的债,那父母就不能随意把她们带走,得等还完钱再说,没有还钱之前,她们就都是谢六姐的活死人,自然是不能离开的。 ——虽然以昭齐所见,她们家大概是不会走的,十六姨既然把人诓来,换成了她的政审分,又怎么能轻易让她们离开呢?现在是有放脚这个钩子,等到脚的事情完了,钩子一个接着一个,总没有一刻是合适走的。大概混过了明年四月,爹爹来不及回去参加乡试以前的‘科考’,叶昭齐感到她们家差不多就该定居下来了。 也因此,她安心要在这几个月内,大展一番才干,至少要让爹爹看到她留在这里的好处——至于说回去,那自然是万万不想的,在昭齐来说,这根本没有任何值得犹豫的地方,任何女娘过过了买活军这里的日子,难道还会想着回去?原本她只觉得自己在家中,和别的姐妹们比起来,已算是颇快活的了,谁知道来了这里,才明白什么叫做真快活呢! “信王?也要和我们一道上学,而且就上我数学那个班?”她反复地向钟灵慧求证这个消息,倒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出于抵触了,昭齐现在只愿好生念书,最好什么麻烦都离她远远的。虽然也不知信王入读后,会不会带来什么麻烦,但既然有这个可能,她便很希望他去上扫盲班,或者也该去第一单元的那个班,她们现在可都上第三单元了呢! 钟灵慧比昭齐要早来了好几个月,数学上她是有些天分的,如今都上到九单元的班了,她们在数学上是不同班的,她还有些羡慕昭齐,可以近距离瞧瞧藩王的长相。“听说他也做了学力测试,所以被分来了——说是六姐还逗留在外未归,不好谈判,他们使团,都在到处游逛,唯独信王是好学的,闲了几天,便迫不及待要来上学了。” 哪有藩王这么好学的?真是假模假样,尤其是给学校带来不必要的管住,这就更惹人讨厌了。昭齐便立刻在心底向六姐虔诚祈祷起来,希望她快些返回开会,勿要让信王在学校里到处乱走,又惹来什么不测的变化。 譬如说家里人为了低调,或许会要求她们下学便立刻回家,不得去街道上游逛什么的——食堂又没那么好吃,她一天最大的期待,便是下学了,踏着夕阳,绕点路到北街上去买个灯盏糕吃,若是因为信王的缘故失了这份快乐,那可就太令人不悦了。 “反正不论如何,我们就只念我们的书。”最终,她只是这么说着,并且继续吃饭,看也不看角落里带了两个伴护的少年,起身和钟灵慧一起走出食堂,“要一起预习下午的物理课吗?” 中午便在安静的学习中渡过,最后半刻钟,昭齐扑到桌上打了个盹,走进算学教室时,脸上还带了红红的睡痕,她轻轻地揉着眼睛,走到弟妹桌边坐下——实际上算学课在这个阶段还是很简单的,几个弟妹都和她一个进度,并没有留在第一单元,而父母、祖母则更远远地到前头的班级去上课了。 “你们中午吃什么啊?” 老师还没来,她便和弟妹们轻轻地聊着闲天,偶然看了教室一角一眼,那个少年果然已坐在第一排,正在翻看课本,似乎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他身边坐了个满面胡须的中年汉子,叶昭齐心中有些奇怪,想道,“那晚在餐馆里,这个人明明没有胡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了一脸来?” 既然知道这个人可能是信王,便也猜到了他身边这人应该就是宦官,昭齐毕竟也是年幼,想着他戴的这个假胡子可真是逼真,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不巧和少年对上了眼睛,那少年倒是友好,对她笑了笑,显然也认出了她便是在‘海味鲜风’邻桌的食客。 昭齐看到他这一笑,突然又想起来,散后她和父亲一起往回走,这少年按着自行车铃铛,一行三人从他们身边骑过,那时好像也无意间扭头看了她和父亲一眼——那脚蹬得飞快,真是好大的威风! 自行车有什么了不起……虽然她也想要……但蹬得那么快又是得意给谁看呢?还不是配了辅助轮! 不知是不是出于对他能骑自行车的妒忌,也是正好上课铃响了,昭齐不知哪来的勇气,情不自禁送给这少年一颗大白眼,哼了一声,眼观鼻鼻观心,不再乱看,只听得有人喊道,“起立——老师好!” 这才跟着站了起来,跟着喊了一声老师好,便翻开课本,收敛心思,完全投入学习中去不提。:,, 213 文山会海 “让让、让让!劳驾让让,我这里猪仔擦碰了衣裳可不好!” “老伯,进城要排队哩!你牵着猪仔得去南门,那里专门运货的!牲口市也在那里!” 几乎是一大早天刚亮起,云县东城门外便排出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附近的百姓们,或是要进城做工,或是要上学,也有赶了猪来想去牲口市,又不愿在城外绕路,想碰运气走城里的水泥路的,买活军这里虽然不收城门税,而且入夜也不关城门,但于百姓们来说,为了省烛火,总是天亮以前出发,借着一点曦色赶路是最划算的。因此这会儿城门处是最热闹的,大家都在排队登记入城,虽然格子已经打得很小了,但密密麻麻的名字,还是能把两三张麻纸给写满。 “伸手。”验看过工作证——其实就是特制的卡纸,因为纸质特殊,不好仿制,除了买活军自己的营生以外,其余的雇主都要凭营业执照去衙门里领取制作,这种工作证也在某种程度上提高了雇工频繁更换的成本,即便是外来的雇工,没有特殊的理由,最好也不要常换,否则光卡纸都要惹来衙门的注意。 外地的流民,在本地没有户籍的,便只能用工作证来入城,若是没有身份牌,也没有工作证,那是要到一边等候盘问的,而这些通过了验看的百姓,便乖乖地伸出手来,让买活军在手上敲个印章——表示今日是合法入城,从什么城门口进来,都是有据可查的,如果出了什么事,那便要倒查到城门口这里,而倘若是无印章也无身份的人家,在城里闹事,这就是更士的活了。 这样的做法,因为不收钱,所以在百姓们看来也不算严苛,某种程度上,也能够提升他们的安全感,入城的人至少都是经过一重验看的。这也是云县、衢县这些要冲之地特有的措施,其余如临城县、许县之类的地方,现在已经在买活军统治的核心区了,凡是能到城门前的,多少都经过几重筛选,所以城门口的防卫就要松弛得多了。 “特快急件!大家让一下!” 从码头处很快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一个邮递员背着大大的邮包,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从关外直冲城门,大家都给他让道——这是从港口外来的邮包,因为谢六姐现在正在外地的缘故,重要性比之前俨然是更加上升了许多。连来往的邮件也都比平常要多得多,往常的小小邮包,如今起码增大了十几倍,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公文,最要紧的消息是通过传音法螺来传递的,而有些紧急性不高的文件,便只能由使者往来递送。 这个使者是可以先不去澡堂的,他把自行车蹬得如同风火轮一般,在水泥路上左穿右插,不断地高喊着‘急件急件’,很快便从港口骑到了衙门口,喊了声,“送到了!六姐急件!” 说着,便如同大狗一般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他身后早上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收发室专员,为他解下邮包,验看火漆、边角,确定这邮包的完整性之后,方才在邮递员递出的单据上写下了签收两个字,并且用了收发室的小印,“辛苦兄弟了!快喝口热水,早饭吃了没有?小张,你赶紧去沏杯糖茶!” “哎!”这个叫小张的年轻女娘清脆地应了一声,便回身抖了一碗底的白糖,沏了一碗浓浓的糖水,递给信差,这才转身帮助同事分拣信件,她手快眼利,不一会便挑出了一捆捆标了不同密级和收件科室的公文,点算数量,和单据上的表格对照,又标了“数额属实”四个字,落下了自己的签名,“那我们这就分头去送信了。” “哎!” “快去吧!先把急件送到吴秘书那里。” “好嘞。”小张捧着两叠高高的公文,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这从远方归来的信使,烂泥一般瘫在椅子上,一路上他日夜兼程、寸步不离地看守包裹,不敢有丝毫疏漏,如今将邮包交割出去,方才放松下来,除了眼睛和嘴巴,哪里都不想动,“这是收发室来的新人么?小刘他们呢?” “自然是派去泉州一带,都高升了。” 收发室是很需要体力的部门,这里的听差人数很多,而且都聪明忠诚,工作辛苦,时常要为各级官吏跑腿,但升起来速度很快,经常和邮政系统互相平调,原本是新丁的小郑,扳着手指给信使小许介绍众人的去向,“老陈去沙县,做邮政局长,也是个跑细腿的活,小曲去了泉州做收发室主任,至于小周小黄,都去榕城搭班子,一个是邮政局长,一个是收发室主任。” “那你们这倒是全空了!” “可不是!去年多招了几倍的人,觉得活不好分,都抢着做,谁知道都是为了今日准备的?原本的老人都调走了,现在就留我们这些新人摸索着——嗐,其实心底都虚得慌,就怕办坏了差事,刚提拔起来没多久,立刻又被撸下去了。”插嘴的小云是刚走马上任的收发室主任,对工作极其上心,因为特急件往往是不定时到达,收发室需要人值班,因刚来的新人还不熟悉业务,他最近自告奋勇,天天吃住在收发室连轴转。“刚新招考了一批人进来,就那个小张,别看她瘦弱,力气很大,脚程也快,人又灵活,我很看好她。” “噢噢!”信使也附和了起来,“看着就是机灵相,不过可得多吃些,太瘦了可扛不了邮包,别人运一趟的她得运两趟,这就吃亏了。” “可不是?”小云和小郑都深以为然,他们都是彬山刚长起来的青年,因体能不过关没能选上当兵,对于体格是非常推崇的,“我和她说了,我说女子能长到三十岁呢,她才二十岁出头,骨骼都还没闭合,从前是挨饿长不高,这几年抓紧,多吃多动,没事就跳起来摸摸门,争取再长高个五六公分,把肌肉给练起来,等六姐再往外攻城掠地,俺们也得了提拔出去做邮政的时候,那才是能主事能带头干活的模样。” “她是哪里人?” “吴兴那里下面村子的,去年还是前年离婚了吧,进城做工,上个月考进来的,她跑步快,分数也高,政审分也高,便被分到我们这里了。” 收发室这里的分数是比别处要高的,因为传递的都是机密要件,尤其是谢六姐外出期间,收发室的效率决定了公文和政务的效率,收发员和信使都需要细心、勤快、忠诚,而且对文化水平也有一定的要求,他们的报酬不低,一天能有五十文,而且升迁的速度也很快,录取分数线是不低的。 小张能被录取,政审分高应该是个重要因素,小云便说起八卦来,“她是告发了一起凶杀案,因此得了加分——便是刘家村那个黄富杀人案,可还记得?是她去报信首告的,那个黄富,杀了自己妻子之后,去她家,想要邀她丈夫一起入伙,把她也杀了,两个人一道浪迹江湖去。但小张人很机灵,眼力也好,灯光下见到黄富领口有血,便不动声色,让他进门,随后拿起大铁锁就从外头把门给锁了,自己跑去村长家报了信,把那黄富堵在自家,逃脱不得。不然,还不知道要被他害了多少人去,当时那黄富可是想要放火烧村的!” “啧啧啧!”信使也不由得感叹了起来,“天生的坏种!杀材!只砍头真便宜他了!便该他个五马分尸!” “可不是?”小云道,“也是因她机灵有胆色,才免去一场祸事,因此她政审分相当高,还有个很好的批语,便被我们录进来了。她人也上进哩,文化分不低的,听她说,在城里做扫地工时,一边扫地一边都在背书,闲了就用扫把在地上写字,一年光景,常用的三千字都记得全了,语文和算数的分都很高,做收发室倒是足够用了。” “那她丈夫呢?”信使也好奇地问,“被抓进去没有?这算不算同谋?” “倒不算吧,不过二人必然过不到一起,否则黄富又怎会去鼓动他?因此也就离婚了。”小云说着倒觉得很平常,买活军这里的离婚案实在太多了,信使也不诧异——便比这更小的离婚理由都有,更不说丈夫还被人鼓动要杀害自己了。“孩子跟她,也都挺勤快的,每日一早都在我们这里做报童,卖报纸话本,也管跑腿听差,只成绩不像妈,差了点。” “那没办法,跑腿的钱来得快,孩子还小,难免心思不定,觉得读书也无用。”信使便很有经验地议论了起来,“那五岁到十三岁的半大孩子,不肯给他们进工厂做工,也是对的,若是家里要择业的话,还是不要给他们做跑腿,宁可去学校里、孤儿院里打下手,帮着做活,又或者扫大街也好,铲粪也好,让他们知道做活的难处,才晓得要好好读书呢。” 买活军这里,五岁以下的孩子自然是不做活的,便是孤儿,也会收到孤儿院去,给他们一口饭吃。而五岁以上到十三岁,若是孤儿,那也要开始养活自己了,上半日的课,余下的半日便要他们打扫孤儿院、帮着做饭,总之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百姓们也不以为这是苛待,哪怕是从前,六岁也是可以做活的年纪,很多人家中会收佣童仆,一般就以六岁为界,收来说是养子养女,其实也要 学着伺候人了。 至于八岁、九岁的孩子,便去织场做工,或者在家织布,这也是很常见的事,男孩儿们不必织布,但也不可能闲着,帮着做农活、捡麦穗、洗碗洗衣裳,给父母送饭,或者自己学着做饭,总之不再被视为孩童看待。而十三岁以上,那便完全是成年人了,很多孩子十二岁就成亲,还有十三岁当爹的——传闻中谢六姐的父亲便是十三岁就当了爹,这都不算什么奇事,十岁当爹的那才有人去嚼舌根传诵一番。 不过买活军这里,对于五岁到十三岁的孩子,还是报以一种温和的态度,若是想做活,可以安排一些零碎的活计去做,包一顿饭,出一次工得五文钱,安排些拾粪、扫地、跑腿、卖报的轻省活计给他们,若是家里有余裕,那不做活也是可以的,不像是十三岁以上,如果不给买活军官营的单位做活,那就要交钱,这钱不是家里自己出,便是私营的雇主出,一日要十文,一个月也要三百文在这里,一般过日子的人家,是不愿承受的。 这些孩子们所做的活,也是按年纪和成绩来分配,以往都以为跑腿是最好的活,因为收入多,但最近有些家里不太紧张的活死人,便觉得倒宁可是去学校里跑腿,多沾染一些书香,长远来看还更有益。小云虽然没有孩子,但他深信这点,并且分享彬山的经验,“在我们彬山,学校打杂需要的分数才最高,跑腿方是排到第二,自然是有原因在这里。” 信使是出身衢县的,对于彬山的事情也很好奇,闻言便接连地说,“果然,富庶得越早,便越容易有这样的见识。我得回去和我家媳妇说一声,我们家那几个皮猴明年可不许去跑腿。” “你倒是成亲得早!也是赶巧你有福,否则六姐一来,这亲可就成不了了。” “其实晚些成亲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我们这般,底下滴滴嘟嘟四五个孩子,也是费钱得很,我又不在家,我们浑家每日里顾头顾不了尾的,吃力得很!她是说再不生了。” “那你们去医院问过没有?测算排卵期——不生要避孕呀,你这个种也是强劲的很,平时是不是爱吃韭菜?” 男人在一起,不夸耀一番这方面的能力,那还能算得上是朋友么?信使便立刻笑了,“小子,你没结婚,知道得倒不少!是不是悄悄谈了个相好,就等着到时辰了——” 话题便渐渐地滑向了较的方向,不过小张对此一无所知,她刚喘着气把信件抱到秘书室,“吴秘书,今日的急件送到了!麻烦点算签收一下。” 距离上班还有一个来小时,但吴秘书已经到办公室了,她显然刚晨练过,头上还发着热气,因天冷,练完便不洗澡了,估计就等着一会儿去里间抹一把。此刻她正坐在桌前吃早饭,一个高高的竹杯散着甜香,大约是甜豆浆,马口铁的饭盒里打了一饭盒热腾腾的烧卖,挤挤挨挨,面皮被油泡透了,泛着红光,顶上露着红红的蟹黄——这会儿正是螃蟹上市,蟹黄烧卖是最时令的,吴秘书可真会吃。 “来了!” 但看到急件,吴秘书还是把饭盒一盖,拿抹布擦了擦手,立刻就走了过来,她如点银票一般翻着公文下角的落款用印,手指飞速捻动,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便得出答案,“机密件二十二,普密件六十四,八十六件签收无误,辛苦。” 吴秘书在衙门里还是威风八面,少有人不怕的,小张强笑一下,“不敢,吴秘书若不要帮忙,那我回去了。” “你密级多少?” “我是普密级。” 这些都是逐渐丰满起来的规矩,普密是吏目们最基本的密级,机密就需要一定的级别了,极密则只在一条专业线里,譬如农业的极密件,便只能由本地主管农业的主官拆阅,吴秘书便把小张留下,“那你拆看归档一下普密的文书,做个分类,无明确意见的放一栏,嘉许的放一栏,问责的放一栏,其余的再放一栏,六姐会用四个符号来做标记,无明确意见的一般标三个点,嘉许的标勾,问责的标叉,其余的可能是标问号。” 这其实已经是相当于皇帝批奏折了,小张心跳不由得有些快了,她有点如梦似幻的感觉——秘书处的人手最近也是缺,许多秘书都放到别处去搭秘书处的班子了,否则哪里轮得到她做! “明白了。”她清脆地回答,本能地又挺了挺胸——她不会说如今的日子过得有多么的享福,一样是奔波辛苦,不过,以前小张在村子里的时候,习惯了含胸低头,从不敢和任何人对视,但离开了村子,进城做活这一年多以来,太多人告诉她‘把胸挺起来,肩膀展平’,太多人在闲聊中表示了对于买活军那样新式女娘的欣赏,“要我说,做女娘还是得在买活军这里才有味道,抬头挺胸,何等威风?那身形那叫一个扎实,瞧着都有劲儿!” “那是!可不见六姐便是如此?站着笔直,真和松树般,半点儿不打晃,那会我瞧见六姐从海边回来,脚下生风的,一步能走个十几米,当真是仙人一般,何等潇洒!” “便是不耐烦那些扭扭捏捏的女娘,胸也含着,说话如蚊子叫一般,听着直是不爽利极了!” 这样的话听多了,心里对于美的认识,似乎也逐渐地发生了变化,张彩凤现在觉得谢六姐无疑是长得非常好看的——她对于这个改变了命运的六姐菩萨,实在是打从心底地膜拜、敬慕,并且认为她的长相便是世间最有神性的长相,甚至都不能用美来形容了,那是一种大慈大悲的显化。而所有和六姐相似的形态当然也是又美又善的,因此她便不自觉地抬起头来,也尽量地挺着肩膀,并且深信云主任说得不错,自己是该吃好一些,练壮一些——六姐多壮实啊!壮一些那还能错得了? “行,忙活去吧。”吴秘书也用欣赏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小张,便自己去归档机密件了,小张找了个空余的办公桌坐下,开始拆封信件,那上头一封封报告,很多都是各地发来的文书,汇报着自己部门的工作进度,小张只一眼扫到文件末尾打出的审批意见格里,去找六姐的意见就可以了——在她的意见之前,还有几个格子,打的是各主管部门的意见,也都有符号表明基本态度。 大多数报告中,谢六姐打的都是三个点,少数则标了勾,小张看标题,一般都是汇报自己如何处理本地顽固势力的,一般这样的报告也写得比较厚,也会得到一些勉励之语,还有几份报告被打了叉,谢六姐做了批注,‘和情报对不上’/‘态度过于粗暴’,就不知道是哪处的州县接收结果不能让人满意了,还有一些标了问号的,多数是信息不足,需要补充调查。 她很快就将报告分好类,请吴秘书复核,吴秘书让她稍等一下,拿出十几个簿册,用很快的速度把文件分部门进行登记,要找到报告的登册时间,在后头补充上日志,以及六姐的审批意见。 她的字写得飞快,字迹却很清晰,很快又和小张一起,用极快的速度将文件重新封装好,一一上标签,“刚好部门也都上班了,你去喊几个人分头发下去,另外这几份是送周报编辑部的,你去收发室喊人把那些都发下去,再把这些送编辑部,快点,不要耽搁了。” 收发室的工作就是不断地跑腿,小张已习惯了,又抱着更高了许多的文件堆往外走,到收发室时,信使已经去洗澡休息了,小云是做熟了的,一听立刻开始派工,留下小郑在收发室值守,自己和另外两个刚来上班的新人开始在衙门里送文件,出衙门送文件的活,因为吴秘书的指定,也因为云主任的看重,便果然给到了小张这里。 这种公务一般都是可以骑自行车的,收发室有一辆自行车,因此若不会骑车,便等于是少了外勤的机会,小张私底下练习了好几次,连睡前都本能地往空中蹬几下自行车,不过现在上车还是要装辅助轮,她歪歪扭扭,半站在车垫前头踩着车——这车尺寸大,她有些矮小,坐在车垫上使不出力,只能想办法克服。很快就在人群艳羡的目光中骑到了编辑部,编辑部的门大敞着,小张叫了声,“六姐来信了”,便立刻有个年轻的编辑出来签收。 “哦,沈编辑,六姐批复了!”签收完之后,编辑让小张稍等一下,顺手把他们要寄去的公文带回收发室。自己一边拆看信件一边兴奋地说,“关于那篇《交往协议书疏漏》,准许刊登,但不许用本名,让张天如起个笔名——还附了六姐的回文——” 交往协议书? 虽说是机密内容,但既然已经准许刊登了,小张的耳朵也就好奇地竖了起来,这东西她是听说过的——收发室的耳目消息肯定是天下第一灵通,只不知道还有人针对这件事写文抨击疏漏,而六姐居然还准许刊登,竟甚至特意地写了回文? 那看来六姐对于这篇文章是很看重的了!就不知道这个胆敢议论六姐疏漏的猛士,又是谁呢?:,, 214 贼开课则怀恨就读 “哦?谢六姐竟亲自写了回文?” 虽然百姓们未必知道张天如此人,但这个年轻的书生,无疑已经在云县的小圈子里有了一定的名气——现在就连使团成员都收到了风声,并且期待起了下一期的《买活周报》来:买活军的诚意,从勒令张天如更换名字,便可见一斑了,这至少是给朝廷留了一些体面,算是次好的办法。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张天如给捉拿起来,但买活军肯定是不会这么做的,这样做等于自绝于江南文士。至于说驳回这篇稿子,对于深悉本朝名士做派的使团成员来说,却也都知道,当真是驳回稿子的话,反而是给张天如扬名,其不论是到处辩论演讲,还是自行发放揭帖,总有办法逼得买活军正视他的言论,而且因为的确有一些道理在其中,反而会显得强行镇压的买活军有些理亏了——这是本朝的读书人卖直邀名的惯用手段,便连年轻的信王,都对这种套路很熟悉了。 “不知道报纸什么时候发呢,谢六姐又是何时返回——听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使团的确在云县驻留了有一段时间,连信王入学都快一个月了,王肖乾甚至还登船去榕城看望叶氏家眷,直到收到谢六姐从鸡笼岛返回的消息,这才匆匆赶回云县。他带来了不少坏消息,但更多的还是好消息—— 不论是叶首辅的家人,又或者是泉州晋江一带那些阁臣耆老家的族人,九成以上都是平安无事,便连延平郡王也保住了性命,死的多数都是边缘族人,而且均有明确的劣迹,这便是最好的消息了,也说明朝廷和买活军的矛盾,还远未到要立刻开战的程度,使团的使命是有望达成的,这的确是让人精神一振的好消息,毕竟,虽然使团中的成员或许大多数都能接受把战争作为政治的延伸……但也没有人喜欢打一场必输的战争。 至于坏消息,以朝廷的立场来看,是不值一提的,就不知道叶首辅、李督抚等人心情如何了,王肖乾这一次设法看望了五姓族人,分别是当朝首辅榕城叶氏;刚致仕没多久,本人还未返回老家晋江的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保本家晋江史氏;礼部侍郎、当代书法大家,也是九千岁一党的笔杆子晋江张氏;榕城名门,有三代五尚书之称的望族林氏;自然,还有依旧住在榕城的延平郡王一家,作为宗室的代表。虽然是蜻蜓点水,但这五家人中对买活军切齿痛恨者相当的多,因为他们几乎都在变故中失掉了自己全部的财产,损失最小的延平郡王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他的家产早一两年就几乎全没有了。 在朝廷来说,反正这些财产也不会纳税,这些族人的哀痛,对朝廷来说压根无关紧要,只要能保住命就很不错了,这样在官面上就不用为官员们讨回公道,只需要设法营救这些名教之家的族人,把他们接到京城,便可以收获他们的感激,对使团成员来说也是现成的人情。至于说财产上的问题,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何必贪心?更何况,这其中有许多的损失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若是哀哭得太大声,很可能会被田任丘所指使的御史盯上,让官声受损。 这么一来,和买活军和谈的阻力便更小了,相信即使张天如这篇文章的流言传到京城,也不会激起什么太大的风浪。使团众人的心情因此都相当不错,并很能体谅谈判的推迟——大家都能感觉得到,买活军还在重整各地的官吏,各处都相当缺人,的确凑不出能代表谢六姐的班子来和使团谈判,与其每日磨洋工,倒不如各自消闲,或者美其名曰养精蓄锐,等谢六姐回来了,再和能做主的人谈。 当然,课还是要上的,虽然只有信王去正经上课了,但使团全体成员还是通过了扫盲班的‘同等学力考试’,并开始在云县内外活跃了起来,除了得到特许,去了榕城、泉州一趟的王肖乾之外,孙初阳、王知礼、黄谨都是四处乱转。 王知礼喜欢去医院,看的什么毛病那就不得而知了,孙初阳很想去看造炮,又想去看造船,但船厂进不去,造炮的工厂也不在云县,他不好和老师徐子先过从甚密,只能泡到交易所去,不出半个月便用一笔小钱玩起现货交易来,不过三数日,获利竟超过两成! 如此一来,使团里许多人都想凑钱由他去操作,只孙初阳怕亏钱了情面上不好看,吞吞吐吐的一直没有答应。为了躲避热情的同事,成日里往外跑,今日也是因为王肖乾回来了,才呆在小院里,听他说着自己在榕城、泉州的见闻。 “……许多人在上课!” 这是最显著的特点,买活军实在是好为人师,就连那四族的族人也都在上课,“尤其是女眷,要通过扫盲班的考试,还得凑钱去放脚——情绪都十分低沉,很多人逐日啼哭,也有要寻死的,买活军并不阻止。” “难道就没有要和买活军同归于尽的吗?” “有,而且不少,但凡是想抵抗的都被抓起来了,视情节严重——几个人赤手空拳想和他们对骂对打的,送去做矿奴,那种拿了刀剑,甚至是不知从哪里寻了火铳来的,一经发现,全家男丁即刻处斩,所有街坊围观,女眷知情不报者一样是发去做矿奴,若是主使的首脑,一并处死不饶。” 王肖乾顿了一下,补充道,“抵抗得厉害的多非书香门第,以架势之家为多。” 众人便立刻心领神会了,只信王不懂,曹如便为他轻声解释:如榕城这样的首府之地,权势人家多数分为几种,一是如首辅叶家、尚书林家这样的名教书香世族,他们的收入主要来自于田产、孝敬和商铺,田产是自身田庄的孳息,其中少不了收佣私奴、隐户,而孝敬则是投献田地的亲友,每年给予的好处费,比朝廷的赋税折银要少,商铺不必多说,本地的粮油盐等生意背后少不了他们的生意,但大概地说,这些收入可以说是半合法的,或者说违法得并不严重,起码不是买活军介意的那些。 第二种架势人家,出的官就不太大了,一般都是七品、八品的本地小官,也有做武 官的,但在本地的关系,盘根错节、黑白通吃,若说名教世族是依靠族人在外做高官,来维持自己在家乡的影响力,那么这些架势人家便专门奉承外地来的父母官,打通关系,奉上孝敬,以便他们继续做那些青楼楚馆、销金赌坊类的生意,至于什么拍花子、唱堂会、扎火囤、印子钱,这些三教九流下三滥的生意,便是架势人家的专擅。 这些架势人家,也只有府城这样的富庶地方供养得起,乡村县城一带是很少有的,试想如今一个县城一般就住个数千上万人,有余钱去赌去嫖的能有多少?二三百个顾客,实在是不值当专门经营个什么青楼。 无非就是茶馆酒楼里时常会有些挂单的唱女,码头、城门口边上有些点红灯的半掩门等等,正经有鸨母、茶壶、龟公的场所,至少都是要挂个府字。 而这些府中的架势人家,他们所做的一切都踩着买活军的敏感点,买活军一到,丧命钟敲响,此刻不死,将来也是死,因此他们对买活军,畏之如虎、厌之如毒,买活军入城后严防死守在自己宅邸里,要玉石俱焚的多是这样的人家。 至于书香门第……书生造反,三年不成的,哪来的勇气去抵抗如狼似虎的买活军?按王肖乾的说法,无非是‘贼未至忧心忡忡,贼已至无头苍蝇,贼访后如丧考妣,贼开课则怀恨就读’,这里的精髓不只在于怀恨,还在于就读——一边怀恨,一边也还是要去读的。 “叶家人也一样上课,因不知道能否北上,除非吊死,否则总是要吃饭的,又没有银子了——全都被买活军夺走了,各房还强令分家,听说这已是买活军留了情面了,本来按他们原本的规矩,叶家是有人放印子钱的,而且是没有分家出去的一支,于是整族都要被送去做苦役,只是因为朝廷要来使谈判,暂且没送。” 王肖乾有些沉重地说道,“若是谈判不成,该怎么样还不好说呢,因此叶家现在自己吓得不行,赶紧的全都分了,若不幸没有谈成,无法脱身,至少还可以打个马虎眼——便看在已经分家的份上,只把放印子钱那一家拿去填了罢了。” 使团中众人都是一片沉默,不知是否在转着一个念头,那就是写信回家,勒令族人永不许开青楼、放印子钱,若有的生意也要即行收歇。只有信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特别好奇地看看黄谨——他似乎觉得黄谨的沉重有些造作,但又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至于林家、史家、张家,大致上都相差无几罢,林家算来还是好的,他们家已多次分家,财产各房倒都不多,只有一些地,一些生意,不知买活军如何处置,既然开始没有风声,之后便是赎买,好歹也能有个对价,倒是比叶家略好些。史家、张家多的都是田,生意上没有什么,这田反正肯定是保不住的,现在各家都在忙着上课。” 王肖乾略去了延平郡王不提,信王也没有问,因为之前的锦衣卫密奏也有说起,延平郡王自从到了榕城,心绪便没有安宁过,他一开始认定了自己要被谢六姐剥取龙脉,不管多少人反复解释,是误信手下、落入套中,郡王也不愿相信,后来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又染上了借酒浇愁的习惯,现如今已是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但凡醒来便大骂买活军,也骂朝廷无能……如今府中主事的是郡王世子,也一样是无能之辈,虽然的确要去看望,但也实在是没什么好提的。 “如不是王兄去了一次榕城,几乎要以为买活军人见人爱,治下一片祥和,未有丝毫不满……如今看来,榕城这样的大府城,他们消化起来只怕也觉得吃力。”孙初阳便用一种客观的语气评价,“之后数月,怕是要闹出些事情来的,此或为我等破局契机。” “不错,我等或可借机接人——又或是诱以册封文书,谢六姐若难以镇抚榕城,便必然需要名分大义,那便是我等开价的时机了。” “若她大开杀戒,那治下必定民心动摇,民怨难平,便又是朝廷的机会!” “榕城如此,泉州何如?繁华之地必然是名教所在,不是此前她所占据的穷乡僻壤可比,再者泉州大族往往和海上豪商有千丝万缕之联系,或可营造更大声势,甚至突袭鸡笼岛也不无可能。” 王肖乾在榕城的所见,大体来讲还是让使团对谈判前景趋于乐观,众人这个小会开下来心情都不错,恰好听到街头传来卖报声,知道是新一期《买活周报》出炉,忙差人出去,一发买了数十份回来,将那报童带出来的份都包圆了,人手一份,全都在哗啦啦地翻版面,到底信王年轻手快,先道,“那篇《协议书疏漏》与《答疑》放在第七版——居然版面这么后吗!” 他不由有些疑惑,屋内顿时又响起一阵海潮般的翻报声,众人或先或后,都翻到第七版,先匆匆浏览了张天如的原文——除了孙初阳的复述之外,他们谁也没看过这篇文章,实则对使团来说,张天如的身份和行为比他的言论更重要。 “倒是有些歪才。” “刁钻刻薄。” 在座众人,除了信王以外,几乎个个都是聪明绝顶,王知礼都是內进士出身,对这篇文章各有各的看法,或冷笑或赞同,不过也并不抒发感想,又紧接着去看谢六姐长长的答疑——答疑的字数竟几乎是原文的几倍!看来,她确然是十分看重张天如的这篇文。 “向大家介绍辩论中常见的二十四种逻辑谬误……嗯?” 最先读出声的也是王知礼,他迷惑的语气完全显示了众人的心声,“这……二十四种谬误?这短短的数百字文章里,谬误竟有二十四种之多?”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理解的,就连起复后一向极力低调,只以伺候信王为要的曹如,都忍不住说道,“这……虽说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但谢六姐也未免太看得起这个小小的张天如了吧……”:,, 215 二十四条逻辑谬误 只听得屋内一片寂然,翻纸声半天不响,这篇《答疑》字数很多,而且大家都看得非常的慢,比张天如的原文更慢出了几倍,因张天如的文章,都还在设想之中,对于这些官员来说,眼睛一捞,大概就知道了文章的立意、推演,至于其中的一些警句,在立意之外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只能反映张天如的文采,于这篇政务性的文章的作用是起不到太大的增强的。 ——这就不是写给老百姓看的文章,一般的百姓最多也就关心一下农事,还有本地的新闻,这种法令,要变成案件之后,他们才会感兴趣,这种纯粹的策论文,多数看了个开头就直接撂下了。买活军这里虽然富庶,但一般的百姓决计还没到有闲钱去瞎混吃酒,结识新鲜女娘的地步。 而谢六姐写的答疑呢,虽然是‘御笔’,但又要比张天如的文章难懂十倍,连编辑做的标注都是密密麻麻的,有大量的生词和旧词新用,就连使团众人都看得吃力,更不必说百姓们了。前头这二十四条逻辑谬误,虽然每条都附了一个例子,但即便如此,要将所有概念记下,还是相当困难。因为不但遣词造句难以读懂,而且其中传递的思想也让人非常陌生。 要说是从未接触的东西,那也并非如此,这二十四条所举的例子,其实在政治论战中是极为常见的,譬如说第一条稻草人谬误,按照解释说来,是指歪曲了对方的观点,为对方来补充言外之意,譬如说,某甲认为朝廷应当加拨钱财给各地的府学,以令府学弘扬文风的效果进一步上升,而某乙则指责某甲,“钱无非就是这些,给了府学,岂不是要削减辽饷?不料你竟是个卖国贼,如此岂不是让建贼有机可乘?” 这种论战,在折子中实在是太过常见,而众人诧异的便是,这居然被归于逻辑谬误——这是谬误么?难道不是详察政治的表现?毕竟朝廷财政众人心中都是有数的,此时上书要求加拨学政银两,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自然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朝廷列拨开支时减少敌党对某处的投入,这种互相使绊子时再常见不过的行为,居然会被认为是谬误…… 那以后买活军这里打算怎么平衡各党的势力?倘若被谁主张了关要之处,岂不是要多少银子就给多少银子,连在朝堂中加以制衡,不使其坐大的可能都没有了? 要把这种行为当做谬误,就像是指着花朵说花儿是蓝色的一般,纵然世上不是没有蓝花,但终究令人难以理解接受,再往下看去,每一条都是论战中常用的攻伐手段,甚至于若能灵活使用,还能得个能言善道、‘辩才’的判词,但在这里,这些小狡狯全都被总结出来,当成了谬误……即便谢六姐是反贼,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彻底地违反在官员们心中犹如常识一般的认知。这使得他们读起来就像是梗了一口气似的,总觉得喘不上来,胸口憋闷的难受,甚至感到了极大的反感,都不愿往下看了! 而更让人难受的是,从她举的例子来看,这些伎俩又的确是不正当的,至少违反了君子坦然正言的风范,这些所有的伎俩都在不断的扭曲、模糊真正的论点矛盾,而谢六姐的文章似乎蕴含了一个天然的前提,那就是辩论的基础应当基于完全赤裸的事实,不论是利益还是观点上的冲突,都不能披上一层体面的外皮,只要披了外皮,就是对事实的扭曲,就是谬误。 这可是讲究春秋笔法的儒家啊!讲究射覆、为尊者讳,追求的是曲笔之中自有奥妙,观者相视一笑,彼此心照的境界。这难道不是体面所在吗?如果朝廷里人人都得摆事实讲道理,把自己的政治目的和利益冲突完全摆开了……那和乡野百姓之间吵嘴辩驳又有什么区别?这些士大夫们并不清楚‘智力门槛’这个词,但他们却运用得很好,并且将这些谬误的使用全都筑进了门槛里,而谢六姐的主张甚至比‘女子也要做活’、‘孩子可从女姓’这些更让他们不舒服,因为她不但拆掉了门槛,而且还表现出一幅这些门槛们很荒谬的样子来。 这个……总之是说不通的,虽然没有错……但事情不能这样办…… 但若是要表示出反对,又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文章里写得也很明白,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这么做的确是不对的。所以屋内的气氛一时有些诧异,倒是只有信王看得很起劲。 “谬误谬误……好拗口。”虽然信王理解这些概念也费劲,但从语调听来,同时亦是兴味盎然,因为他是不需要和旁人去论战的,而且年纪也小,根本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又或者是亲自展开这样的论战,是以他完全以一种超然的态度,将文章和自己素日的观察互相印证。 “诉诸感情……这条有意思,曹伴伴,如今朝臣互相上本子攻讦,有许多都犯了这上头的逻辑谬误呀!尤其是这个诉诸感情和人身攻击这两条,我怎么感觉九成以上的论战都用这条呢。” 所谓的人身攻击,便是不能就事论事,以某人的人格、品德来判断他的论点。这的确是敏朝朝臣彼此结党攻讦的焦点,信王是从这条开始完全投入地阅读起来的,他感觉自己的眼界好像一下被拓宽了,仿佛这些干巴巴的概念,在他眼前描画出了一重全新的世界——各党之间的弹劾,哪个不是想方设法地证明对方是奸臣,而奸臣的所有政务建议都是祸国殃民的绝户计?当然,或许各党的政治目的并非是完全废除前任的所有政策,但至少他们摆出的架势便是要从臣子的道德来证明政策的正义…… “但政策就是政策,又哪有什么正义不正义呢?只有好用不好用啊。” 正义这个词,也是从买活军的报纸上新学不久的,信王不禁就把这话说出口了,“这种因人废政的逻辑的确全然是站不住脚的——逻辑、逻辑……” 光是逻辑这个词,便是从未见过,编辑注释为‘事物内在之理的联系’,信王觉得这个注释就犹如没有说,但他看了看屋内的其余官员,他们似乎对这个词也没有充分的认识。但要说完全不懂,也不尽然,信王琢磨着这个逻辑,大概就像是对一种规律的总结和阐述……又或者是一个人主张的一种道理,可以用‘道’来解释,但又不完全一样。 譬如按注释中所举例的,‘你打了我,所以我不高兴’,这就是‘我’的一种逻辑,又或者‘你虽然打了我,但我察觉到你是为了我好,因此加以责罚,所以我并不生气,反而羞愧’,这也是‘我’的一种逻辑。信王寻思着,只要是按自己的想法把事情串起来,都可以成为一种逻辑,只是逻辑是存在谬误的,譬如‘你打了我,但你因为爱我才打我,所以我并不生气’,这里就存在了证据不足的谬误,因此人完全可能是基于别的念头殴打‘我’,而‘我’也可能是基于别的理由没有生气,如此,这就是虚伪的逻辑。 这种完全在嘴上笔尖的新东西,实在是太难理解了,信王似乎是掌握到了一些逻辑的概念,但又不完全肯定。而且一向把文章写得深入浅出的谢六姐,这一次也有些失手了,这二十四条谬误中,阐述谬误的语言难懂,只能从例子去倒推不说,其中还有一些令人莫名的命名,譬如‘没有真正的京城土著’,‘德州神勇火铳手’等等,感觉似乎蕴含了令人不懂的玩笑在内,只是读者很难明白过来。尤其是谢六姐对德州的喜爱,令人不得不怀疑她老家是德州了,先是□□,现在又是什么德州神勇火铳手…… 总的说来,这二十四种谬误十分晦涩,细看第一遍大概能懂,但要完全理解吸收,却显然不是一两遍的事。而屋中虽然大多数人都是捏着鼻子在读,但却又不能表现出对文章的不满,第一,他们是使团成员,身处敌境,此时不论是对贼酋的言论嗤之以鼻大加批判,又或者是极力颂扬赞美,都是不合适的,看完了感慨几句便可;第二,不管怎么说,这些谬误所举的例子还是很有道理的,而且很容易明白,倘若对其表示反对,不就表示了自己是个善用逻辑谬误来说歪理的小人了? “按这样说来,天下间所有的论战大概都不必搞了。便不说朝中的弹劾折子了,哪怕是书院揭帖,尽管往这二十四条里找去,哪有合不上的?” 不但不能反对,而且还要表现出一幅心有戚戚的样子来,王肖乾尽管自己也是常说歪理的,此时也仿佛深有感慨,对朝中的论战早看不惯的样子,“可见天下就事论事四字,何其难哉!” “此必为仙界道统。”孙初阳言简意赅,“非是人间境界。” 这不是人间境界,人间境界是什么呢?各官也是彼此心照了,不过孙初阳说得也不错,看到这里,众人已不再觉得谢六姐是为了针对张天如这一篇文章进行批驳了,而是感到买活军在一向的政论之争,又要完全端出自己一套很成熟的新东西来,把原来那些惯有的手腕完全地取替掉了。 甚至于这种取替比在农事、军事上的革新还要更为彻底——农事上,至少还是要种田要耕地的吧,只是用了新的农具,军事上,至少还是要给士兵发武器发盔甲吧,只是盔甲更坚固,刀枪更锋利了,多了火铳而已。而一旦将这些情形全都确认为谬误……那正确的争论方式,又是什么呢? 人都有好奇心,不论对于这种新的东西是多么的陌生,在恐惧和不适之余,也多少让早已习惯了清流文争、御史邀名的几位官员感到了兴奋和新鲜,信王也道,“若是每篇文发表以前,都要经过二十四条谬误的审查,朝廷的嘴仗是打不起来的——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王肖乾便立刻诧异地扫了信王一眼:能看出朝廷的嘴仗打不起来,这是第一层,而看出这论战的消失不知好坏,便说明信王实则是十分聪慧的。朝廷的论战,固然是充斥了逻辑谬误,但也是几方势力彼此表明态度、掂量实力的环节。 论战消失而矛盾仍在,便可能通过别的危害更大的办法宣泄出来,因此几代君王,从没有真正阻塞言路,只是时而清理敲打,道理便在其中了。别看皇帝做事荒谬,信用阉党,其实从这几年的施政手段来看,还算是懂得这里道理的,不料信王虽然年纪幼小,却也如此颖悟。 “只是天下贤能者少,以至于若不填充谬误,大多数人都无话可说,连架也不会吵了。”孙初阳也忍不住开口道,“这些谬误虽然在举例中十分荒谬,但若以华文矫饰,读者能指出错误的又有几个?只怕是道理虽在,甚至人尽皆知,但论战争吵中能自如运用的,也是少之又少。” “嗐!” 大家也反驳不了,王知礼作为喜怒无常的阉人,更是从自身经验出发,判断道,“恐怕气上心头时,对谬误的运用反而成为一种本能呢!这世上肯好好吵架的人,实在也是不多的。” 虽然深奥晦涩,仅仅是这二十四条谬误的定义,众人便反复读了近半个时辰,但很多人都把这一长段完全默背了下来,认为这说法又增长了自己的见识,而且不管他们在骂战的时候,是否会完全避开其中的手段,但这不妨碍他们用这些知识去解读敌手的文章,并且从中找到他们的逻辑谬误。 而且,众人也都肯定孙初阳的说法,相信这是仙界流传的典籍记载原文。毕竟这二十四条谬误分别为:稻草人、错误归因、诉诸感情、谬误谬误、滑坡谬误、人身攻击、诉诸虚伪、个人怀疑、片面谬误、诱导性问题、举证责任、语义模糊、赌徒谬误、裹脚幻觉、诉诸权威、合成谬误、籍贯谬误、非黑即白、窃取论点、诉诸自然、轶事证据、德克萨斯神枪手、中间立场,光从语言来看,就完全不是华夏习惯的说辞,必定是谢六姐从仙家典籍中摘录无疑。 “应当和教材一样,都有原本在,再由谢六姐汇编。”信王有些憧憬,“若是能取来天书原本一观就好了……” 天书的正确性一向是无可批驳的,而且哪怕对于文章感到不适,但众人却也对‘逻辑’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向往,意识到这亦是一门大有可为的学问。有这样想法的人,非止信王一个,但当然只有他可以随便乱说。他一边说,一边就翻开第八版,续看《答疑》的后文,轻呼道,“果然是滑坡谬误!” 不错,这篇《答疑》,在介绍了二十四条谬误后,便指出了张天如的原文,其实便犯了滑坡谬误的错误,而且也遗漏了自己的举证责任,并且把法令本身的漏洞和产生的社会后果进行了混淆。 这是三种不同的错误,滑坡谬误的错误部分,在于张天如把协议书中的规定会让男子发生非婚关系时,处于法令劣势的事实,滑坡式扩散到了所有正常交往的男女都可能处于法令劣势之中的结论,这是典型的滑坡谬误。举证责任的遗漏,则在于他并无案例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极端结论,而是把举证的责任递给了反对者。这两种错误都属于二十四条逻辑谬误中的一种。 至于第三种错误,则是对买活军立法思想的错误理解,谢六姐竟承认张天如所说的可能,在实践中是有可能出现的,而且对于奸淫罪的认定,并不仔细,如这条法令的主体到底是仅限于男子,还是男女均可,奸淫罪的认定到底是以男子接触女子的某个特定身体部位为准,还是以一人接触另一人的隐私部位为准等等,对于量刑的规定也的确粗暴简单——目前来说,所有程度的奸淫罪几乎都只有两个法律后果,即是被发配苦役或者处斩,到底什么罪行苦役几年,处斩又是什么形式,是砍头、吊死还是凌迟,这些都没有说明,的确是法令本身不完备的地方。 【但不完备的法令,是否会带来文中所说的后果呢?这不可能由臆断来证明,只能由各地的数据进行汇总统计,以此来反映法令对于社会的影响。譬如说这条法令,执行期间,最大的社会影响便是本地的嫖伎之风大减,治安因此昌明,迄今并无利用这条法令陷害无辜之人的疑案,便是有,也要衡量法令本身的收益——如这条法令带来的治安收益,若是胜过了法令本身造成的冤案成本,这就是一套值得保留,只需要加以完善和细化的法令。】 【如若认为这条法令带来的成本远大于收益,也不能光是嘴上说说,要拿出翔实的数据说明,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政策法令的制定当然决不能靠几个书生关在书斋里指点江山,又或者是利用‘轶事证据’作为论点的支撑,‘我身边’、‘我自己’,只能决定了你交际圈中的小小世界,要看到法令的影响,必须将视野放大,至少要调查一个州、一个县内的实际情况。准确的数据,是决策的支撑,也是质疑的有力论据,如果张先生真的觉得这条法令会败坏民风,那至少也该用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对云县内外的民风进行调查,并且形成数据报告,这才是值得令人重视的质疑……】 “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信王看到这里,不禁就把这句话给读出来了,他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仿佛这话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这话,这话……嗯……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么?但似乎又并不尽然……” 他不自觉地便将眼神望向了诸位长辈,却在他们面上看到了一种特异的表情,信王不由好奇了起来,他从众人的反应上得出了一个结论:谢六姐的这番话,定然又是对朝廷原本规矩的颠覆——只是未曾涉入官场的他,却甚至还不明白这句话到底颠覆了什么,以至于这几位善于养气的长辈,都将情绪给展示在了惯常的那张面具之上—— 216 角色对调 【虽然文章有这三处错漏,但张先生的勇气还是值得嘉奖,而错误也并没有超出同时代的平均水平,据我所知,此时外界的雄文也无非都是这个套路,追求文采、警句,而无视真实性、准确性、广泛性,张先生的这篇文章还有两点可取之处,已经是非常不易了,第一,指出了法令的编写应该缜密翔实,第二,为后来的投稿人提供了经验参考。】 【买活周报欢迎各种来稿,尤其是对政策的反应,会选优刊登,但来稿必须避开二十四条逻辑谬误,并以翔实数据为支撑,以自身立论,便要有自身的数据对比,以天下立论,便要有天下的数据对比。而若稿件被采纳发表,亦有高额酬金,并会视文章质量少量增加政审分,请各位踊跃投稿,为买活军衙门查缺补漏,退稿中亦会标明逻辑错误所属,以此为众活死人知照。】 谢六姐似乎是个脾气相当平和的人,她虽然不赞成张天如的大多数观点,但也并未有任何针对人格的贬损,而是客观地进行总结,并且还抛出了欢迎投稿的小政策,虽然这高额酬金到底是多少,并没有说明,但也已经足够被夸奖为虚心纳谏了。 屋内众人读完这篇文章,都各有感想,除了有些迷惑的信王以外,王肖乾、曹如的脸色都颇为凝重,孙初阳倒是有些雅兴,还点评道,“不知买活军是会自行立法,还是挪用《大诰》又或者是仙家典籍。和协议书有关的法令,似乎便是从仙界典籍中摘录,还有他们的婚书,我这几日也找机会看了几篇范文,约定得极为详细,格式和我朝全然不同,应当也是挪用之物。” 既然已经承认了谢六姐是‘仙界’来客,便很容易从她的统治中看出仙界手笔来,有些衙门的设置,还有本朝的风范,而大多让人感到拗口生硬的用词、语法,包括法令,则很显然便是从仙界挪用,因此除非在官面上,使团成员必须坚持论证反贼的不可持久,私下这样的场所,心中想的,口中谈的,便要微妙得多了——若真是完全不合理,仙界怎会有那样的规定,且任何人都可以感知得到,仙界比此世不知要繁华到哪里去了,可见其种种律令规条也必定有过人之处。 既然仙界法令必然是有道理的,那么没有道理的,便俨然是本朝的规矩了。谢六姐这篇文章不但长,而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并未和张天如进行激动人心的雄辩,或者也是因此未能放到第一版,而是低调地在第七版占了个版面,但其中传递出的种种信息,却让王肖乾这样的正牌进士面沉似水,而一向仰慕风雅的曹如,也跟着惘然若失:谢六姐所传递的第一个信息,便是买活军重数据而不重文采,‘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隐隐约约便透露了一点,买活军绝不会和本朝一样,讲究‘不为进士,不入翰林,不入翰林,不进内阁’,他们更偏好的无疑是从亲民小吏做起,掌握了大量翔实的数据,并且又有总结归纳的能力——也就是有能力做调查研究的人才。 只有这样的人才,才能写出基于事实的文章,毕竟,摒弃了二十四条谬误的政论文,该用什么去填充?便只能用事实和数据,而如果买活军的报纸此后都是这样以数据相互作战……那么,敏朝的官肯定是做不好买活军的官的,这是无疑的结论。 自然了,这话是不好说出口的,否则岂不是承认了自己也正掂量着要去做买活军的官了?但结论仍是显然的,在买活军这里,要做出成绩,要求的不是写什么名言警句的能力,第一个是要有从小吏做起的决心,第二个是要有做好小事的能力,第三个是要有做好调查研究的耐性,第四个才是要有把一切组织为报告的文采。 而在敏朝做个前程远大的官,所要求的第一是考八股的能力,要有文学上的聪明悟性,第二是要有拉关系的能力,要在复杂的官场中和上峰故旧把关系处好,第三是要有站队的眼光,得站到将来的胜利者那边,如此才能一步步踏上更高的舞台,第四——要到第四了,才要求具备一定的做事能力,因为一个考中了庶吉士,进过翰林院,有机会入阁的官员,他是不需要去做亲民官的,连知县都尚且不必做,更何况更低一层的亲民小吏?他的做事能力,便体现在把文书做好,奏折写好,仅此而已。 很多阁臣一辈子没有做过亲民官,譬如如今的叶首辅,从翰林院修撰而至太子左庶人,又至金陵礼部侍郎,这是他唯一一次受排挤而外放,回京后便立刻高升为礼部尚书,从而入阁。叶首辅对田间地头的事情,可以说是从无了解,他的资历在买活军这里毫无疑问,根本是不合格的,不能被委以重任,既然为首辅,‘从天下立论’,那便要对天下的数据了如指掌,叶首辅……恐怕做不到这一点。 这还不是让人绝望之处,最让人绝望的,在于如今敏朝的亲民官,恐怕也对本地的数据一无所知,甚至连六部中人,都对于天下的数据不甚了了,要找到对政务数据真正有所了解的人都很难,因为敏朝的数据已经很久没有人去统计过了,不论是最重要的人口、田地,还是次一等的,谢六姐一文中提到的‘相关犯罪率’,既没有人了解,也没有人真正感兴趣。便是要去做,都无法想象该如何去做到。 这是……让人绝望的差距。 并非是船坚炮利,火力的直接对比带来的恐惧,也不是奇技淫巧,宏伟仙器所带来的震撼,这种对于统治细节的拿捏,却是在无声无息中让人完全陷入了绝望之中,差距太大,甚至连学都学不来,甚至于已经大到了这一方应该完全放弃学习,转为抵抗的地步——这是一种全维度的碾压,对买活军的学习不但很难收到效果,甚至反而会加速敏朝的崩溃。 就譬如说辩论的二十四谬误,如果完全避开,只剩下对事实的陈述,那么阉党、西林之间的矛盾便只在于一点:阉党认为西林所代表的地主窃取了太多朝廷财政来源,而西林认为朝廷的清廉度让人绝望,有太多规矩之外的支出,如果如实纳税,他们所在的阶层便将很快地破产消亡,而收敛上来的钱财也不可能完全进入朝廷财政,一定会有相当的部分被阉党贪污,根本解决不了现在的财政问题。 话是说开了,那后续该怎么聊……双方的矛盾根本不可调和,余下的手段大概就只有用武力互相消灭了,但这又是朝廷所不能承受的。所有以逻辑谬论粉饰的攻讦,还有厂卫的特务政治,实则都是为了在根本矛盾无法调和的情况下,推动朝政得以维系——至少百官的俸禄要发吧,至少辽饷要能凑得出来吧,又不愿意把问题说透,又要继续,可不就只能如此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下去了? 但买活军来了,买活军这里,秉持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制度……买活军不需要地主,他们通过修路和乡村扫盲教育来完成乡镇和县府的快速信息交换,如此,他们便不需要宗族和地主代为统治村镇,地主便一下没了存身的土壤,而官吏的来源也极为广泛,从一开始,吏目的人数就规划得很多,和本朝完全不同,所有的吏目都编列进财政预算里,帮闲、师爷,在这样的体制里完全可以自己去考吏目。吏目多了,出人才的机会是不是就更大了? 最重要的是,买活军这里的教育不但完全免费,而且被强制纳入了生活中,而且也没有非进士不入翰林的规矩,倘若买活军要组建内阁,其选拔范围绝不是只以三年几十人为周期产生的庶吉士群体,而是在万千吏目中通过实干和竞争一步步走到备选职级的官员……买活军这里根本不需要珍惜什么良才,良才实在是太多了!你犯了错,能替代你的人数不胜数,这样的竞争之下,谁敢不好好做事?! 论到竞争的激烈和办事的能力,内阁可以相比么?这一点任何人都可以得出结论,就连王肖乾也不得不承认,如此的选拔比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要合理得多。买活军把选拔放在了极大的吏目人群所经历的漫长的宦海沉浮之中,而本朝是把大部分选拔都放在了宦海以前,科考之中。 买活军的吏目,甚至十四五岁开始做小吏的都有,一边上学一边工作,到最后考过高级班,可能都做了十几年的吏目,职级也得了提拔,而本朝呢?大量书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白读所谓圣贤书,到了五十多岁考中进士,那还有什么用?八股和政务根本就没有关系,那些被刷下去的人才,于朝廷政务更起不到什么佐助之用…… 太多了,差距之处实在是不胜细数,这让人怎么能不灰心丧气?使团的气氛,原本还算是乐观的,因为朝廷毕竟是有了一点改变,在买活军的刺激下开始引入良种、新法,有了一些中兴之态,这总是让人欢喜的变化。但此刻这篇文章,却让信王以外的众人都仿佛又被按到了水底:最让人绝望的不是敏朝仿佛注定的失败,而是他们这些敏朝的官僚,在买活军这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前程。 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他们会调查研究么?他们通晓数据么?倘若有一天,那不忍言之变当真到来,他们也成了榕城叶家,而却不会再有第二个使团来搭救自己时……他们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又当如何? 气氛不可抑止地低迷了下来,孙初阳点评的仙家典籍,又或是那新鲜的婚书,也很难引发众人的热情,只有信王和孙初阳搭了腔,“哦?那婚书是如何约定的,有多仔细?另外,买活军这里女子不到二十三不是不能成亲吗?这里成亲的人家应该不多罢?” “倒也多的,外地许多寡妇都来了,还有些女子抛夫弃子,私逃而来。”孙初阳正要详细解释,用婚恋八卦来调动众人的谈兴时,王知礼忽然又尖声道,“不对呀。” 他还在来来回回地看那篇文章,此时仿佛很是不解,“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这句话自然不能说有错——但有些数据,个人该如何获得?这篇文章的意思,怎么感觉从此后百姓便没了论政的身份呢?那,你看,百姓难以获得数据,便不能发文章——这不是堵塞言路吗?六姐……谢六姐一向……嗯,一向伪作平易近人,怎么会留下这么一个疏漏?” 最正确的答案当然是谢六姐露出了自己妄自尊大的真面目,不过众人已知绝非如此,被王知礼道破,不由也陷入沉思,信王大约因为年纪最小,又完全没有投入培训成本,便获得了此时的地位,因此反而最没有门户之见,很能沉浸到谢六姐的‘逻辑’中去,很快说道,“非也,百姓也能就某一政策投稿,如前文所说,以自身立论,便要有自身的数据作为参考——那只要记录自身因政策而发生的变化就好了。譬如这张天如,倘若他自己发于善意,和某男子共饮,却被诬陷有奸淫意图,他自然可为自己发声。他要为天……他要为买活军治下区域立论,那就要拿到这块土地的数据,是这个意思。” “殿下高见!”王知礼先奉承了一句,又疑惑道,“但此人又不是官身,如何能拿到这些?若如此,其实便是断绝了书生问政的意思啊。所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难道此后不为官,连关心天下事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呃……” “这个……” 话音刚落,王知礼自己都尴尬了起来,席间众人更是吃吃艾艾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两句话是去世不久的西林领袖顾叔时所设的书院楹联,此人也正是以鼓励书生关心政治为名,如讲学生大肆揭帖闹事,书生结社贴文互壮声势,抨击朝政等等被阉党深恶痛绝的风潮,都是从西林书院而起。王知礼身为阉党骨干,居然脱口而出引用了西林党的联句,这还好是九千岁已经下野,若不然,说不得就要治王知礼一个‘立场不纯’的罪。 按常理来说,这话应该是王肖乾这个西林中坚说起,而王知礼作为阉党代表予以回应,此时却完全倒了过来,王肖乾尴尬道,“大珰,倒不是如此,其实这意思便是,若不为官,又不能发苦心去调查,也不能得到买活军的许可,从他们处获取数据,便只能从小处,从自身谈起罢。正所谓实事求是,得了几个人的数据,便只能起几个人的题目,这一招便是治那等好空言、大言而博名的书生。” “……” 这角色对调的对话,实在是太让人尴尬,偏又实在不好明言,屋内又沉默了少顷,信王举起袖子掩着嘴轻咳了一会,方才调节气氛,把话题挪开。“的确如此,发一篇文章,要到乡镇去采风几个月?这个张后生哪有这个时间,文章发得这么慢,只怕人们都要把他给忘了!名声又从何来?” “看来这‘一篇奇文天下知’的美梦,在买活军这里是休做了。”王肖乾松了口气,连忙接话,“想要议论天下事,为天下建言,那便要先考做吏目,一步步地走到接近天下的位置……这也不能说错……” 作为西林中坚,他不能再说下去了。但此时这道理似乎的确是分明的,政策的得失,必须走到相应的高度才能得窥全貌,百姓所能表达的只有政策对自身的影响,这二者的区别可是混淆不得。少年书生凭什么影响政策的制定,只因其善蛊惑人心,善闹事?确实没这个道理。 不过,和书生有关的议论,因为牵扯西林,还是少说的好,说得过了王肖乾更尴尬。黄谨见义父自悔失言并不说话,便出声笑道,“这张天如还是个有福分的,先觉得他求名太过操切,如看来,正因其操切而又有些歪才,大鸣大放,被六姐看重,到底也有了不小的名气——有这篇《答疑》,他可青史留名了。” “倒也是!”众人暂且都遗漏了这话的前提——即谢六姐至少是个能在青史留名,拥有详细历史记载的大人物,短暂地沉浸在说不出的羡妒中,都啧啧感慨起来,“虽是被立起来当了个靶子,但他之前之后那些人,想当可还当不上呢。” 信王也有些好奇,“张先生好像也在学校任教,不知我们有没有打过照面——收了这篇答疑,他会怎么应对呢?” 这就好比吵架,张天如嚷嚷了一大篇,却被谢六姐抽走了脚下的板凳,这会儿下台有些难,旁观者自然也好奇下一幕又是什么好戏,黄谨笑道,“若是按我朝作风,接下来,他必定要继续大骂六姐,用词只会更加刻毒,不惹来一顿板子,是不会罢休的。” “那是我朝宽待读书人,在这里,怕不是要被捉去做苦役?” 众人言语纷纷,莫衷一是,王肖乾也便恢复过来笑道,“智足以饰非,言足以拒谏——若他还要作文反击,我押他必定由此破题。” 他是这里唯一的进士,众人都不能和他比八股破题,闻言也觉得有理,谢六姐的这篇回文,似乎并不如此前她的文章那样,立论虽奇,且却是堂皇正道,仿佛有一种无人可挡的气势。这篇文,晦涩之处,没有相当的水平恐怕不容易看懂,而看懂的人似乎也并不都会赞同,不如张天如的原文,简单直接煽动人心。 如果张天如从“智足以饰非,言足以拒谏”这角度进行反驳,那是很合乎文士胃口的——不但道出了对《答疑》的感想,并且还以用典回击了谢六姐。这典故出处是说纣王的,如果谢六姐能读得懂,那便会感觉到张天如的回击。而这种回击,也表现了张天如的才华,正是此刻所有政客所习惯的论战节奏。 即便是买活军内的活死人,恐怕也会有人私底下站在张天如这里! 众人不免也是议论起事态走向,更好奇若张天如还有回击,《买活周报》会不会予以刊登,信王到底年轻好事,便和曹如商议道,“曹伴伴,明日不如多安排些随侍去学校就读,打听着这张天如的模样,瞧瞧他的脸色去!” 曹如在这种事上可不会拂了信王的性子,闻言一口答应,也是笑道,“恐怕此时,也不独殿下,整个云县的人,都想看这张天如的脸色呢!被六姐这么一通教训,真不知道他这会儿在想什么!若是个有气性的,只怕羞也要羞死了,他是自行投奔来的,就不知道这教师,他还当不当得下去,会不会含羞而走,谢六姐又让不让他走了。” 217 张天如要分 “仲韶!” “君庸,来得正好,你看了第七版的那篇《协议书之问》没有?” “宗子兄,你可算是回来了!今日的报纸看了吗?” “雷贤弟,这里坐这里坐,近日越发是清减了——对,我也正看报纸呢,这篇文章颇有些意思,你看了没有?” 信息的传递速度是公平的,尤其是在云县,当使团成员们正针对着新周报上的内容激烈讨论时,云县的百姓们也先后都拿到了自己订购的报纸,有些阅读速度快的闲人,早已将第一遍都看完了——如今在云县,买不起报纸的人是很少的,舍不得花这份钱的百姓更少,哪怕是十文一份,很多家庭也一买就是两份,一份家人传阅,一份标注收藏,尤其是和农事、商务有关的版面,更是要剪下来好好粘贴,报纸上还介绍过‘剪报本’的制作,这报纸在云县可是比老黄历还要流行得多。 相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协议书之问》与《答疑》,在学校和茶馆引发的动静相对更大,其次便是交易大厅周边的餐馆了。至于大多数根本没资格被仙人跳的百姓,看到‘天一君子’的这篇雄文,第一个感受到的是尴尬,甚至有种不敢看下去的感觉——“这个是可以公然议论的事情吗!什么麈柄,这可是报纸,小孩儿都能看到的!” 不少家庭便立刻剪去了这篇报纸,或者是拿墨笔来涂掉了不雅的字句和段落,否则是绝不敢给孩子们看去的——识字率的提高,也带来了新的一些家庭小问题,譬如从前完全不必严防的话本子,如《喻世明言》这样间杂了大量不可言说之事的书籍,现在要小心被孩子们带进家里。 比起来,《斗破乾坤》反而都好得多了,虽然语言直白,不过是打打杀杀而已,孩子们看了最多在庭院中大喊‘可恶!竟恐怖如斯’,随后挥着手跳来跳去,仿佛在用幻想中的异火打斗而已。而‘外头’的话本里则是充斥了诸多偷情、不伦的事情,五六岁的孩子看了,难免就要问出‘什么是扒灰’这样的尴尬问题了。甚至于十一二岁的孩子,看了这样的话本,对于自己的身体发生好奇,也学会了‘指头儿消乏了事’,甚而出去挑惹异性,给家里惹来麻烦,这也是有的。 至于说文中所提到的栽赃陷害,这种事根本就不在他们的考量之中,毕竟,一个老老实实的百姓一般是不会独自去和陌生人吃饭的,不论是聚餐还是出游,最大的可能都是和家人一处,或者一帮熟朋友一起出去。 至少迄今为止,他们从未听说过有人被亲近的朋友陷害,倒是时不时能听到有豪客在买活军处嫖伎,被抓获后,伎女反口称自己是被强迫,因此脱罪,反而嫖客被送去做了苦役的事情。 基于朴素而且普遍的心理,但凡是自己嫖不起的人,便会希望所有人都不能嫖,而由于买活军处提供了大量基础性岗位,又消灭了老鸨、龟公,也不承认高利贷,放印子钱甚至于是会被杀头的,因此本地的廉价伎女近乎绝迹——从前她们一天也不过就是一二十文的收入,现在这些钱哪里不能挣? 因此,买活军这里的百姓是肯定嫖不到的,于是百姓们对于这种伎女脱罪而豪客做苦役的事情,非但不同情豪客,反而幸灾乐祸,笑称‘活该’。 他们也并没有意识到,在买活军这里还主动去做伎女的女娘,恐怕并不是多么的不得已,只是单纯地出于贪财,因此还多有些对从前那些伎女的同情心态延续下来,并不反感这些‘苦命人’说谎脱罪,反而赞许着她们的机智。 若还是扎火囤的,那就更颇有些劫富济贫的侠女味儿了。总之,大白羊挨宰,在蝼蚁们看来是令人拍手称快的,因此他们觉得这篇文章完全是在无理取闹,“天下间哪有他说的那种事?六姐理会他都是多余!” 自然了,谢六姐的《答疑》,这些人也是看不懂的,和所有的头版文章一样,这些文章又晦涩又无聊,根本连细看的欲望都没有,只看了对于二十四谬误的介绍,便恨不得要打起盹来,那些侥幸没有睡着的,也迫不及待地就去看笑话、栏目了。 只有少数读者能够看懂前半篇对谬误的介绍,但对于后半篇传递出的信息也就完全不知所以了,即便是看到了酬金与加分的片段,那刹那间的垂涎与雄心也是一闪即逝——他们哪写得出什么文章哟!心动一下就得了,还调查研究呢! 但在交易大厅中,情况便是两样了,豪商们多数都对张天如的观点心怀戚戚,因他们不但是嫖伎最活跃的群体,也是去陌生场所社交需求最多的群体,见多识广的他们,身家丰富,一向是扎火囤算计的对象,自然对于买活军这里的协议书法令感到不安,这都不是对于生理需求的不满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六姐不喜风月之事,那就带个小妾或娈童在身边,不就行了吗? 最主要,还是出于对交际的顾虑,商机多从交际中来,凡是做生意的人必定喜爱交际,行商也少不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情,现在等于是所有商海的对家,都多了一个算计自己的手段,即便是谨言慎行,也难免战战兢兢。文章中所描述的情景,对一般人来说不可能发生,但在他们这里,几千上万银子的生意,难道不值得安排这么一个局吗? “天一君子是说出了我们的心声啊!” “这确然是如此,真按这协议书的法规来,朋友不要交了,生意也无法做了!” “这风气是不该如此的!” 众人纷纷地这样说着,甚而有人想要结交结交这位有识之士了——交一交这样的朋友,送一些不大不小的礼物,又或者在金钱上周济一番,是这些豪商很乐意的事情。对他们来说,所费不过九牛一毛,但自己的烦恼有了人诉说,而且或许还可以见诸报端,这是多少钱都求不来的好处呢。 至于《答疑》一文,豪商们也是不感兴趣的,因为他们的事业完全在经济上,并不用和人斗嘴,反倒是‘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这后半段的名言警句,引来了众人的注意,并且有不少人当即便将此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了,做生意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什么货畅销,什么货要砸手里,不亲自跑几趟船是很难弄清楚的。 而在学校、茶馆中,那些或者做了教师,或者做了书记,甚至自己做点小生意的前书生,算是除了官员之外,最关注《答疑》的群体了,他们毫无例外都对谢六姐的表态感到一定的失望,这种失望多数是以‘巧言令色堵塞言路’作为掩盖,但归根结底,是一种对于已丧失的特权的悼念。 书生在外头一向是很能闹事也很敢闹事的,往往能让学政,甚至是布政司都大失颜面,而且由于法不责众、爱护后进,通常来说,这样裹挟闹事并不会受到太大的惩戒。谢六姐竟要求‘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这让他们相当的丧气——难道竟要到乡间田头去,把腿都走细了,才能写出一篇不知会不会被刊登的文章吗?那这也太辛苦了,怕是只有傻子才去做文章! 归根到底,还不是希望百姓们少说话,少反对,才又是这样,又是那样的,所谓运用逻辑谬误的文章都会被刷,那不是现成的借口吗?有没有谬误,完全是编辑一念之间的事情,难不成百姓还能和编辑去犟嘴?所谓的报酬、政审分,只怕都是惺惺作态,压根都不会兑现! “天一君子言辞如此犀利,这些陷阱,自然能一一勘破,但只怕他的回文很难刊登呢!” “若是能知道他的名讳那便好了,刊登不了报纸,难道还写不了揭帖不成?”当下便立刻有赞成天一君子的书生热血地道——他虽然也是不太会被仙人跳的,但或许是出于本能,很喜欢给衙门找麻烦,只要是权威,在他看来便天然是颟顸邪恶,尤其买活军这里的学校要考算学,而他的算学又很差,这股子愤怒便更是积蓄得久了。 既然找到了个由头,更重要的是找到了一个敢站出来的刺头儿,那便立刻想要为他敲边鼓,大闹一番,宣泄心中的郁气不说,还要让官府知道知道他们的厉害,此后再别设立什么算学、物理、化学这样恶贯满盈的学科! “不知道他会如何反驳……” “这个天一君子,真是有些辩才在。” “我觉得实事求是说得很对啊!” “二十四条谬误,君庸你怎么看,我年岁大了,只觉得如坠云雾,似乎懂了又似乎转头就忘——你说这个会是考点吗?” 文字的力量是巨大的,这一日,天一君子成了云县名人,大有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味道,而且立刻就在小部分人群中拥有了较高的声望。不少商人和前书生都在发动自己的人脉,打听他的真实身份。甚至连叶仲韶、吴昌时这样的学校同僚,彼此也在疑神疑鬼,猜疑着张天如是否就是天一君子,叶仲韶知道张天如投了好几篇稿子,但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张天如小小年纪就有胆量写出这样的文章——他才二十岁呢! “也不知道谢六姐心胸如何,若是狭窄些,只怕他在此处是呆不久了——他今日是请假了吗?怎么没来学校上课?” “沈编辑,道理不是这么说的。” 正当叶仲韶有些忧虑地和吴昌时谈论着张天如去向的时候,刚从乡下回来,正要在城里上一周课的张天如,却是坐在了《买活周报》云县编辑部里,大胆地直视着眼前的女编辑——许多比他年纪更大的书生还做不到这点哩,若是不带了色欲,他们几乎不能正当地盯着女人看,而张天如却是完全把沈编辑当成了同性一般,坦然而又严厉地直视着她,厉声道,“既然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那么六姐便应当要给予我们这些想要发言的人,可以去调查研究的基础,要教导我们如何才算是真正的调查研究。” “既然要避免二十四种逻辑谬误,那除了如此简单的解释之外,也该要刊发教材,详解‘逻辑’,以及逻辑中普遍存在的规律与谬误。” “既然要有新的真实、客观、冷静的文章发表,那六姐就该提供这些文章的范式。既然要翔实数据支持,那就该指出百姓们获取这些数据的渠道!” 张天如作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谢六姐写文批驳的对象,居然丝毫都没有不安、沮丧,所谓的含羞而走更是无从谈起,此刻,这个年轻俊朗身材挺拔的书生,竟似乎还带了一丝得意,理直气壮地向沈曼君讨要着自己应有的待遇。“既然我的文章,也提供了一些积极的意义,那就该给我应得的报酬和政审分——” “沈编辑,我的政审分呢?去哪儿了?”他伸出手来,开始催分了,“怎么能只字不提,你们赋予政审分的章程,怎么还没有出来!可不能吞没了我的分!” 218 张天如会折腾 “这个赋分制度,还在讨论之中,要上报经六姐审批允准才能实行,若是标准出来了,我一定立刻给你赋分,现在你催也无用啊!” “但我不催你,催谁呢?若是沈编辑给了我另一个人去催,那我便去催他了,这不是没有吗?我心急了也只能来催你啊。” “……你便是一日三催,我也只能在周报中写一次,你以后每周过来问一次就行了,又或者我会让大伯来传话的,稍安勿躁啊,张老师!” “这可不一样,我一日三催,你在周报中形容出来,那就很急迫了,若是我一周才来一次,你便只是一笔带过,六姐案牍劳形瀚海宸墨是何等繁忙?若我不催,这赋分制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呢,因此我催,不但是代表我,也代表了所有向买活军投稿的作者,这实在是极正当,极有益的事情!” “……好好好,你催,你催,你催吧,总之你要求的所有东西,我都会写入周报,那你现在还要催什么?” “我的稿酬呀!谢六姐不会只写文章不做事吧?文章里写得好好的,稿酬、政审分,到头来一样不落实,空言之辈哉?” “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的呢!” 编辑部办公室里,买活军这里泥腿子出身的小周看不下去了,一边撸袖子,一边从自己的办公桌后站起身来,似乎是有用自己的体型,对这个无理取闹、振振有词的常有理进行威慑的味道。 “我哪有一句话没说在理上?”。 杵在办公室中央的张天如丝毫不惧,反而还抬高了声调,对应着也往上撸起了袖子——这个张天如也算是儒生中的异数了,生得高大不说,而且也颇练了一点肌肉在身上。按他朋友吴昌时的说法,这还是来到买活军这里之后,迅速发展起来的新爱好,到底是年轻,又是官宦人家的出身,底子摆在这里,这么扎扎实实的两个多月,他身上的肌肉团已经有一点雏形了。虽然还比不上小周,但真要打起来,至少也能挥中个两拳。 “好了好了——小周,做什么呢!”沈编辑急急忙忙地打圆场,“稿酬也是有的,只是哪有现开现放的道理,到时候会开出支票来,写信送到你们留的通讯地址那里去,你留心收信,三个月以上没有收到,可以来申请补开支票。” “行。” 张天如也是爽快,便立刻放下这件事不提,又问道,“沈编辑,我投的其余稿件,是都算废稿处理,不予刊登了吗?若是如此,可有退稿信做批注?告诉我犯了二十四条谬误的哪几条?” “……”沈编辑又不说话了,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嘴角也一抽一抽的,这一次张天如没等她答复,便‘哈’地一声笑了起来,又仿佛是宽慰沈编辑,“沈大姐,我昨日漏夜钻研,可是已吃透了那二十四谬误,自省之下,从前的来稿的确或多或少都有谬误在其中!退稿我是心服的,便只等着退稿信了。” 这意思其实是很明显的,连小周都品得出来,不禁对这个刺头怒目而视:张天如自己对自己犯的逻辑谬误心中有数,也就意味着倘若周报的退稿信里,对于谬误之处没有明确指出,张天如少不得又要来讥笑他们水平不足了。这看似是在自省,其实是在挑衅警告沈编辑!此人定然已是看出了周报编辑部的虚弱,至少在二十四种谬误上,他们也很陌生,也要学习,甚至还不如张天如领悟得多。 “……那你要等一阵子了,如今编辑部人手有限,来稿又多,退稿信只能等有空了慢慢写。”沈编辑又是在一阵沉默后,方才勉强地说。 张天如倒是没有戳破这明显的推托之词,只是哈哈一笑,毛遂自荐道,“若是编辑部还要招工,某愿专为回信之人,定让投稿者心服口服,无话可说。沈编辑多少考虑一下,大家都是吴江同乡!” “……” 别说小周和沈编辑了,连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个编辑小洪都震惊地抬起头来:此人焉能厚颜至此!刚来编辑部找了这么一大通麻烦,转头又自荐做编辑,亏他好意思!这要给他混进周报来,以后还有宁日? “……好好好,反正我都记到周报里。”沈编辑显然只想快些把他打发走。“若有了进展,都会给你写信通知。” “行,那我就走了,咱们几天后再见,”张天如临走时还不忘叮嘱,“别的都罢了,沈编辑记得一定要提调查研究的范式,还有逻辑知识的教学——我料着谢六姐必定有逻辑学的教材,如生物、物理一般,如此自成体系的东西,没有著作支撑怎么可能?既然要推行讲逻辑,那此物对于逻辑的普及便极度重要,切记切记!” 这话不无道理,但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张天如这么急切地想要逻辑学教材,便是因为他本人一旦武装上了这本书,那便是如虎添翼,此后在辩论中恐怕更是难逢敌手了。他的身影刚消失在小院之外,小周、小洪就忍不住批判了起来,“这个人太无赖了!” “以后不能让他上门!” “这《逻辑学》,就算有了教材,敢给他学的?这个人诡辩能手!” “外来人哪个和他一样,这么理直气壮的,这个人便是个有文化的无赖!” “真该打一顿!” 刺头有文化,见了都害怕,沈曼君身为受压最严重的对接编辑,对张天如也不是没有埋怨——口口声声吴江老乡,逼自己的时候怎么不说了?但她还是摇头道,“有句话小周你说得对,这个人气壮,是因为他拿住了理字,有理行遍天下,他虽然盛气凌人,但却没有做无理的要求。那我们也不能以理之外的手段对付他,否则就是仗势欺人,反而落了下风了。” “怎么没有,他、他……” 小周极力想要举出张天如不讲理的证据,但想了半天居然找不到一点——这个人虽然让人讨厌,但却不纠缠,他要来逼问,也说出个道理,也不曾索要非分的东西。按六姐文章中所说,政审分、稿酬、退稿信,这的确都是该给他的东西。 “这……但他也太爱挑刺儿了!”小洪也难住了,但仍很愤愤,“六姐日理万机,这阵子刚从鸡笼岛回来,转眼又要准备谈判——还要抽空写文章,审稿子!有些事落实慢了点,不也在情理之中吗!就他爱多嘴!” 沈曼君微微一笑,就不和两个小孩争论这些了——这都是彬山长起来的孩子,自幼沐浴天恩,对于谢六姐自然是维护到了十二万分,他们看张天如是不会顺眼的。但沈曼君虽然被催逼时也觉得烦恼,但深心里却觉得张天如的做法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错处,甚至于外来人也需要一个张天如这样的金嗓子来为他们发声,他要的东西,本来也是该有的急需之物。 要调查研究才有发言权,那就要教老百姓调查研究的办法,要数据支撑,那就该给百姓提供查询数据的‘渠道’,要讲逻辑,那就要教逻辑——这是天公地道的道理,官府没有在首脑发言时就准备好这些,的确是官府的疏失,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提的。如果谢六姐忙不过来,那就要再找人来帮忙,提出这些疏漏,为自己主张正当权益的张天如,虽然恶行恶状,似乎非常嚣张,但起到的作用还是好的。 “这个人是很聪明的。”她只这么说着,“于咱们,只能按规矩办事,他还在规矩中,就要根据规矩去对待他,否则,规矩也就不成为规矩了。” 至于说沈曼君对张天如真正的判断,因为都是吴江老乡的缘故,她自然不会此刻说给同事们听,在她看来,这个人是个真正的名利之人,正因此,张天如在仕途上说不定进步得还要比她们都快,他这样急切地想要确定下政审分来,或许也是因为他要根据赋分的规则,来确定自己能参加吏目考试的时间。 对这种人,是该不给他分吗?或者往少了给?沈曼君恰恰觉得应该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多给点——这要是给少了,他肯定还得来闹,这是一,二来买活军吏目工作很繁重,早日把张天如送入吏目岗位,他便要忙于工作学习,应该就不再有时间频繁投稿了。这也是这种人仕途上往往走得顺的原因,对这种胆子奇大的常有理,你除了杀了他之外,唯独的办法就是顺从他。顺着他,他就好用,不顺着他,真能把你给烦死。 “哎,不过这个人有一句话说得是很有道理的,这个逻辑学,肯定是要开课的,不然退稿信怎么写?” 这不是,小周、小洪痛骂了一阵张天如之后,也开始承认他的观点多少也有道理了。“但这谁能来教呢?除了六姐,恐怕谁都不会,但六姐是一定没时间来给我们上课的。” “难道真要我们自学吗?不要啊!” “那个张天如倒是对逻辑别有一番天分……你还真别说,说不准真能让他自学了教材,专写退稿信……” 这就是张天如这样的人上位的办法了,给他一点话缝儿,他就能理直气壮地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岗位来。沈曼君啼笑皆非,“这可不能甩出去啊,再怎么样也得自己吃透了,编辑不就是审阅文章的吗?若是连为何退稿都不懂,那就不能说自己胜任这工作了。” 她虽然是后进,且还是外来人,到如今都不完全算是买活军治下的活死人,但还是很快就得到小编辑们的尊重,并且被尊称为‘沈大姐’,除了年纪上的优势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沈曼君的业务的确好,全报社只有她和张宗子能为六姐的文章做注,因此小周、小洪并不反感她的教育,而是都蔫蔫地应了一声‘是’,但也忍不住抱怨,“如果要写退稿信,那是真的忙不过来了,这么多来稿,全都写信,怎么搞?熬夜都做不完啊!” “所以编辑部还是要招人。”沈曼君想到堆积如山的工作量,也是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开始揉额头,他们现在的工作已经多到编辑很难抽时间去参加学习,长远来看,这很不利于编辑自己的进步。“我会写在周报里,这应该是一系列动作,第一步开班教调查研究的范式,教逻辑学,这个逻辑学我们这里如果没人懂,那就要先找高层次人才来自学,之后再把教案给六姐审阅,然后再开班,开班后从优秀学生中择优录取进来。嗯,希望买活军本土的学员多一点……” 否则,如果都被外来的书香世家盘踞在周报编辑的职位上,一定会让谢六姐不满意的。这就譬如敏朝初期的南北榜之争,有些时候政治意义盖过纯粹的能力问题……沈曼君越想越是觉得路漫漫其修远兮,编辑部的帮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而工作却一天比一天更多,在此之前全得靠自己一口元气顶着,几乎是要悲从中来,她不由得摸了摸肚子,咬牙说,“多了这么多的活——得加工资!” “是啊!”比所有吏目之外的活死人加班都频繁的小洪、小周也不由得共鸣了起来。“写进周报里!不加人的话,得给我们加工资!” “加工资!加工资!” “虽说未必能加了,但还是写一写为好……不知道张采风使如何,还是要团结一下他,如此方才能形成声势……” “老叶,刚下课啊!” 张天如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次到访,还掀起了编辑部要求招人加工资的浪潮——如若知道,他就更要得意了,事实上,此时他便已经足够得意了,正大摇大摆地走在通往学校的水泥路上,时不时还招呼着熟人。“今天走得倒早,回家吃饭?” “老吴!” “小许!” 他是个极活泼的人,虽然才来几个月,已经结交了不少朋友,张天如哼着歌回到办公室,把自己的书函一提,就准备回家去了,他今日下午因为去编辑部的关系,是缺了一下午的课,不过好在这三堂课是语文、体育、地理,都是张天如的强项,并不碍着什么。 “天如,吃饭去?”迎面也有人问,“今晚还开课吗?” “开的开的,今晚讲文书写作!都可以来听!” “好!那我们吃完晚饭就来!” 沿路不乏有人问着他今晚补习班的事情,张天如此时倒是不倨傲了,总是回答得耐心诚恳,一边说,一边就走到了他校外的家里——他逃家时所带的银两不多,能租下这月租在一千文左右的水泥小院落,不用去住廉租的宿舍,凭的就是自己搞钱的本事。像张天如这样的人,一向是很有办法的,搞钱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 还在家中的时候,他当时想的是结社,发社刊,用社刊的余钱来维持社内一些活动的运行——而以吴江文风之盛,讲时文的社刊,刊发收益实在是相当不少,对于他个人的经济和名气都极有补益。如今张天如来了云县,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又找到了几条来钱的道,只是苦于时间不够,不能一一地履行而已。 开办以话本、笑话为主的半月刊报纸,便是张天如想到的第一个主意,云县这里识字的人极多,报刊杂志是门极好的生意,哪怕卖得比《买活周报》还贵,相信亦有一定的销量。不过这个大计很快卡在了办报许可上,买活军这里,不但办报,便连印书都是要先取得书号许可的,对政审分有要求,张天如的政审分不足以支持他出书办报。而且他一个吴江外来人,要先攒一笔本钱来办报并不容易,还是需要大豪商的支持。因此,便将这想法暂且按捺了下来。 第二个主意,便是开补习班了,张天如以为买活军治下的百姓,许多都是受教育年限较短,虽然有天赋,考入了吏目,但对于公文写作应当并不擅长,于是他便潜心研究了买活周报上的文章风范,乃至公布的政令风格,总结了如八股一般的公文写作要点,并且开班授课,以他老师的身份作为号召,第一期便招揽了一些半信半疑的学生过来。 公文写作这东西,并不存在什么很难参详的秘诀,张天如本身才高,又肯下功夫去讲,而且天然便是个善于周旋的人,学员越多兴致越高,深入浅出、妙语如珠,又设题练习,果然,第一期十天的培训班之后,成效颇佳,学员彼此介绍,客似云来,一堂课十文,动辄便是百余人听讲,这里张天如坐收一两银子,所费的不过是一些茶水蜡烛钱。如此一两个月下来,便是赚下了数十两银子,此时他还在学校里任教,便根本不是图这一点报酬,而是图这个官面上的身份带来的其余资源了。 若是谢六姐许他以本名发表文章,张天如此时更是名扬云县了,他办报的设想说不准很快就有人支持,沈曼君以为他关切政审分是想考吏目,实际上张天如对于是否去考吏目,完全是模棱两可,他还要再看看,估量一下办报和做吏目的前景哪个更好——像张天如这样的人,他是没有爱好的,哪份工作更适于攫取权力,他便会去做哪份工作。 便如同他的晚餐,也充满了这种急功近利的色彩,张天如到了家里,先从卤锅里掏了四个茶叶蛋出来,放在碗里凉着,又取出在路口买的大饼子,打开辣椒酱,抹了两勺上去,将茶叶蛋捣碎了,大饼子一卷,洗了根晚黄瓜,吃一口黄瓜吃一口饼,这就是他的晚饭——便宜、省事,蛋白质、碳水和脂肪都有了,蔬菜也不缺,张天如晚上顿顿都吃这个。 他今日回来得早,吃过晚饭,学员们都还没有来,时间还充裕,张天如等胃里的食物消化了半个时辰,便到院子里开始打拳踢腿,这是他来到买活军这里后新发展出来的习惯——买活军的审美和外界不同,追求强壮体魄,那么张天如便立刻积极向主流靠拢,开始大吃大喝,蓄养自己这一身的腱子肉,他还向学校里的体育老师打听学习,课后练习得非常积极。 二十四种谬误……真是有东西的,点破了不少以前朦胧的认识。 他在院子里来回跃动,同时上下挥手,又伏地起身、来回蹲跳,一边热汗淋漓的锻炼,一边就在思忖着今日看到的《答疑》:寄过去的四五篇稿子,其中有催促谢六姐尽快称制的,有反映教育体系残缺不全的,也有评论当今婚俗变化的,这几篇文章中,他拿定了自己率直敢言的性子,都是不卑不亢,既说了坏处也说了好处,偏偏这些都没有见报,反而是口吻最急切的一篇《协议书之问》见报了,还得了谢六姐御批答疑,张天如心中便在想了,谢六姐看过所有稿件吗?还是此前的文章都倒在了编辑选登上?若是如此,岂不是说沈编辑给他的定位,便是个挑刺儿的人? 如今他和谢六姐的联系,必须通过沈编辑中转,因此张天如要同时揣摩两个人的喜好。不过不论如何,此处的机会的确也是要比吴江那里多——敏朝那里,想要一些说话的声音,得先去考进士,考中了之后,再经过十几、几十年的宦海沉浮,才有一定的份量,在此期间,所有时光几乎都是空抛,这根本就不符合张天如的性子,因此张天如是准备在买活军这里尽情尝试,实在不行,他再回吴江去,做个‘知贼’派,哪怕是耽误了科举,又何尝不能做个名幕呢? 嗯,说起来,按买活军这里的要求,说不定和官儿比,师爷反而更容易有所发展,这个也得记下来……日后又是一篇献策的好文章。张天如放下手里的石壶,回身就进了屋,赶紧把灵感记下来,犹豫了一下,又翻检书匣,将几篇文章抽了出来,点燃蜡烛,凑到烛火上烧掉。 ——这几篇文章,有指责谢六姐以文明自我标榜,实则不断推行完全没有承继的新道统,如逻辑学,俨然便是自成体系的新东西,根本不是华夏文明中任何学说的流转递嬗,不能因为它用华夏文字记载,便判断其属于华夏文明,这其实是仙界文明对于华夏文明的侵占——而且是让人心生反感的侵占!敏朝反抗买活军,才是文明之间的战争,所有在华夏文明中得到好处的百姓,都应该自发地团结起来,反对买活军这所谓‘仙界’文明的发展。 这是张天如今日早上看到《答疑》之后,灵感勃发所写的回应文稿,尚是初稿,不过此时也拿去烧掉了。此外几篇,都是鼓舞敏朝上下一心,团结抗‘买’的,又夹杂了对于买活军社会弊病的分析,以及应对之策。 张天如写这些文章之时,都是真心实意,虽说他对逻辑学也很有兴趣,但根本来说,他也感到了被异种文明凌迫的不悦,这些东西不论是否是好的,进步的,但明显不是从如今的华夏文明中繁衍发展而来,和此时的华夏儒道佛三教半点没有传承,如何能说是华夏文明的延续?分明就是异种文明的入侵——但他会不会把这些文章发表出来,那就完全要看他个人的需要了。 倘若他在买活军这里混不下去了,张天如便准备回乡发表这些文章,加以宣讲,为自己获取权力做声势上的铺垫,但既然现在买活军许诺了会给他政审分,他又有很大的可能进入编辑部做事,至少是有机会学到调查研究、讲逻辑的这些方法——而张天如也看到了通过能力在短时间之内快速上升的通道,在买活军这里存在得相当广泛,那么他便立刻转换了态度。从今日起,他便打算完全在买活军这里沉浸下去了,他倒要看看,有谁能比他做得更好,更到位,而买活军又会给予他这样的人怎么样的权力。 像张天如这样的人,他的梦想便是权力本身,他自然会把自己变成接近于权力的样子,他在吴江便会去做书生的领袖,因为那是他看到最适合在短时间内获取权力的位置,而他在买活军这里呢,他便会刻苦地锻炼体魄,并且预备完全沉下心来,要到教材上了提高班后,到买活军各地去走访调查,扎扎实实地写出几篇文章来——并且他还很期待于谢六姐看了沈编辑周报后的反应。 他张天如在买活军这里,是个无权无势却有许多麻烦的刺头儿,这个刺头儿竟还公然地催要着许多麻烦的东西,麻烦加麻烦,张天如可谓是个大麻烦了,而谢六姐又会如何做呢?如果她要展示自己的心胸,就必然会对张天如加以重用,如果她要打压张天如,那张天如也会因此收获庞大的名声和政治资本。 是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张天如对谢六姐的信仰并不虔诚,他也并不想隐藏这一点,张天如虽然并不能和谢六姐当面对话,但他也能凭借自己的能力,与她产生一定的联系,此刻他就正对谢六姐施加着自己的压力——对这么一个争权夺利、狼子野心,却又偏偏什么也没做错,凡事都在理上的能人,谢六姐会如何反应,该如何反应? 只要是交流,便必定会泄露谢六姐的性格,捧也好,压也好,张天如一边抹身一边不禁咧嘴笑了起来——不论是什么结果,他都很期待。 263 流动戏班 “呼!今日还算是演得顺的。” 禾城附近这十几个乡镇的何赛花——她私下叫郑莺儿,擦了擦脸颊上的热汗,一边解着腰间的喇叭,一边和同事们谈着今日的工作。“还好,没扔臭鸡蛋,昨天老白身上那味——真是受大罪了,偏偏集上又没澡堂子,可是折腾。” “可不是?” 过于热情的观众,一直是这支乡村剧团要面临的问题,在四周巡演的过程中,剧团遇到的情况可是多种多样,有汉子看得上头了,往台上跳,挥拳就要打张大发、何老丈、张老丈等等,还有女娘看得太投入,哭得几乎要晕厥了,戏散了后还要找‘何赛花’诉说自己的苦楚等等,至于奸角被人丢石子儿,那都不算什么了,还有些小伙儿完全把剧情当真了,戏散了来求婚的,要叫郑莺儿嫁给他们家,愿意把自家的田分出来等等。 听说在买活军治下,这出戏的效果还要更好,很多迟迟不给女娘分田的村子,这戏一演,立刻就分了,那些村子给‘何赛花’的承诺要实在的多,分来的田立刻就在她名下云云。而且在那里,戏并不是结束在胖子的道白中,而是结束在何赛花丰收的喜悦里,尤其是那些有过丰收经验的村寨,对这个结尾的反响会更好。 郑莺儿这一支之江的戏班子,并没有采纳这个结尾,而是改为以胖子道白结束,这是在吸纳了前几场演出的经验后做出的改动,因为之前演到最后一幕时,观众的反应明显比之前要冷淡得多,甚至还有些人觉得过分夸张了,有为了戏剧效果吹嘘的嫌疑——若说何赛花种田时遇到的种种烦难事故,说的便是生活中的事,只要是农户,几乎都可以从中找到共鸣,那么丰收的喜悦,则是没有采纳高产稻种的地区无法共享的。 因此,他们给云县的剧作家写了信,根据作家的指示,修改为道白结尾,果然效果又好得多了,以郑莺儿自己的见识,这种比生活更好的东西,在道白中说出,似乎人们也更好接受一些。总之,何赛花最后有了个好结局,这是所有观众都愿意见到的。 当然,故事里也留了扣子,到底何赛花有没有原谅张大发一家,还有自己的父母?对于这点,观众各有不同的看法。郑莺儿换下了戏服外套,穿上自己的小红袄,才走了没几步,便被好几拨人拦住了,有劝她和好的,有让她永远别回头的,还有要给她说个好儿郎的。弄得大家都是哭笑不得—— 原本这出戏写的时候,便是有意设计为可以直接穿常服出演的,这是为了乡村剧团考虑,但大家演出下来,却都不约而同地还是指定了一套专用戏服,平时穿的衣服尽量和戏服区分开来,郑莺儿还特意扯布缝了一件小红袄穿,没想到还是没拦住,台下的观众看得上头了,哪管你穿什么衣服?直接就当是何赛花,和你聊起来了。 “好的,好的,大娘,我改日来找您——” 这般左右招架敷衍,郑莺儿矮下身子,靠同事们帮着打掩护,先溜到车里,喝着水擦着汗,等了一会,几个同伴这才慢慢陆续脱身,全力帮何赛花脱身之后,大家自寻出路,先回来的一般都是胖子——他是道白,大家对他的关注相对也少些。 其他几个演员,都难逃观众汹涌的民意,所以在分配角色时,大家都不敢把忠奸分别集中到固定演员身上,虽然这样在换衣服时会相对方便点,但若如此,扮演奸角的那个演员,就势必很难为了。下台后老有挨揍的可能。 “今日港口来船了——好多外乡人来看戏呢。” 胖子也是这戏班的班主,上车后和何赛花一样,先灌了几口茶润嗓子,随后便开始记账,“今日观众赏了三百多文……演出一场,演员有郑莺儿、白小攀、胡发财……” “三百多文?算是大方了。” “禾城这里富庶啊——自从港口建起来,可不就是更有钱了,再者也是俺们戏好,若是一般的戏班子你瞧瞧,十几个人,全套披挂,唱一场下来,赏钱不过百那也是有的。” “那是,这戏能不好吗?若是不好,三四个月光景,如何唱遍江南,听说都唱到两广去了。” “这戏还能叫唱吗?得叫演——” 大家说笑着,很快人也到齐了,时辰也已不早,便先动身去港口那里看看,“要是有台子,风不大,明早在海边演一场,再到小沟村去。” 这个流动戏班子,所有家当都在一辆马车上,人员构成和行动节奏都非常简单,专演《何赛花》,人数就卡死在了剧本要求的最低限度,六个人上,刚好,胖子是班主,兼任车夫,剩下五个人在车里和箱笼挤一挤。 他们的演出是按墟日来的,禾城这里,一般是二日一小场,五日一大墟,所有的墟点都是固定的,也有相应的场地。如此一辆车就在周边跑,若是勤快,今日演出,明日赶到下一个墟点,后日还可以再演出一场,两日一场,一个月便是十五场——遇到热情的观众,一日还能演个两场。这样只在禾城这里十几个墟点打转,大约一个多月能转一圈。 要说一场戏看得多,观众会生厌,那也是许久以后的事了,毕竟不是每个墟日,周围村落的人都会来赶圩,总是有人没有看过的,便是看过的人,往往也不介意再看一遍——这年头农户的娱乐极少,遇到喜欢的戏码,接连看个七八遍,恨不得背下来的都有。尤其是有些好的唱段,那真是台上唱,台下也唱,说不上多么喜新厌旧,有好些班子,一本戏唱十年以上都不是问题。 当然,需要时不时推陈出新的戏班子也有,但那都是在城里唱给老爷们听的好班子,收入也要比何赛花这样的小班高得多,胖子这个小班的收入主要有两个来源:第一是观众自发的赏钱,这个是很不固定的,多的话一场三四百、上千文都有,少的话,几十文也是要演完的。 第二,就是买活军发给的工资了,一场三百文,不多不少,六个人分,正好一人五十文,这是给买活军这里派出的戏班子结算的总额。所以这些戏班一般都把演员压在六个人左右,这就是缘故了。多了自家分的钱就少,还不如多记一段台词,多拿一些是一些。 一场五十文,一个月唱个十五场,这里是七百多文,属于有演就能拿的,赏钱大家分一分,一个月一般都能有个一千多文,这份收入对戏班子来说实在不低。像郑莺儿她们班的演员,这个业务水平若是放到别的戏班子里去,那是连饱饭都没有得吃的。 戏班子里能有现钱在手里的,一般都是班主,还有当红的伶人,也会有人打赏名贵玩物——不过达官贵人一般自家都豢养戏班,那又是另一种办法了,也不是郑莺儿她们所能知道的。像郑莺儿这样的身板,若不是买活军排了新戏,她一辈子和戏是没有一点接触的,要不是班里胖子、白小攀等人,都有乡村戏班的经验,也不可能知道更多东西。 对胖子他们来说,这种新型的巡演,当然也比从前好得多。他们以前是专门在一府内赶大庙会的——唯有大庙会,会花钱请人来唱戏,小墟谁请?只能是靠打赏,但打赏的钱真不多,一百多文是不能回本的,还不如专赶大庙会赚头多一些。 如此一个月能唱三场就不错了,班主手里能落个二三两的盈余是好的,至于其余的伶人,说是班主的徒弟,实际上拿不到太多钱,戏班更像是赶路的凭借,又有个免费食宿,若是不满足于班主平日里给的稀薄月钱,那旁的收入主要便靠皮肉上的买卖——乡村赶远路的戏班子,几乎全都是男伶,所以他们前半夜唱的正经,但到了后半夜会唱荤戏,不但赏钱多,也方便有意的徒儿们找客源。 能找到客人的,当然都是年轻颜色好的弟子,年纪大了,有心的便转为拉琴打板,或者自己做班主,也有转行的,从此便不知去向,男伶幼年起便不曾吃苦种田,能做的营生很少,多数是不知所踪。如胖子这般的伶人算是很幸运的,来了买活军这里,现下一个月一千文到手的报酬,吃住上稍微省一点,至少能置办下一点家业来。而且何赛花戏班子并不怎么挑剔年龄,或者说还正要有一点年纪,才能演出这么多角色的三昧。 自然了,这戏班子也不能是随便拉几个路人来便可以演的,除了郑莺儿是从农妇中选□□,经过培训投入演出以外,其余配角多是由有戏班子经验的男伶充任,因为大段长本的台词,没有一点工夫是背不下来的,而且在舞台上,一举一动都和平时不太一样,也需要相当的表演经验。而且这份活计要走南闯北,年纪大的女伶一般都不愿出门,比较愿意在买活军治下之内做流动演出,晚上能回自家歇宿,即便演出的场次或许比外头要少,但至少没那么折腾。 不错,《何赛花巧耕田》,在买活军之外受到的欢迎,还比买活军治下更为广泛,虽然买活军治下的百姓也喜欢看戏,也觉得这故事有意思,但他们中不少人会觉得巧耕田里教导的一些农业技巧,完全是浪费时间,因为本就是已经会了的东西,戏上还拿来讲就无聊了。尤其是已经分过田的村庄,很多观众对于戏里的内容反而会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因为恰恰就是发生过的事,在现实中充当了反派的人,看到了怎么能不恼怒呢? 越是分田久,越是种田好,总之,被买活军占据得久,越是繁华的地方,对《何赛花巧耕田》 的反响也就越平淡,尤其是城镇内,《何赛花巧耕田》的反响还是比较平淡,那里最近流行的是另一出名家写的《姻缘错》,也是和买活军治下的生活有关。不过郑莺儿他们这几个月都在外巡演,所以还没看过这出戏罢了。 “港口到了,果然好多人啊,都是去云县那的吗?” “听说是山阳道来的百姓,今年山阳道又闹旱灾——哎,郑莺儿,说起来那些都是你老乡了!” “可不是!”郑莺儿也很惊喜,“我在台上就瞧见了,哎呀,那真是俺们山阳道的个子,杵在人群里就和柱子一般,那个大腮帮子,一看就是煎饼嚼出来的!” 五人一边说笑,一边下了马车,在港口跑来跑去,勘察了一番,找了块大石头当舞台,“可以,乘这会儿风不大,还能演一场!到傍晚就不行了,风大,声音被风吹得都发抖,那就没效果了。” “怎么样兄弟们?既然是买活军运老乡的船,先不说钱了,便为他们演一场?” 因为戏班子受聘上路,本来的目的是演给禾城这里的百姓们看,每一场都是要有集会上的吏目签字,要‘有来有去’,这样才能去和买活军衙门结账。这些港口的船客,说起来不算禾城人,叫他们签字,衙门也未必会认,至于说打赏,兵丁们的打赏,戏班子们是不肯收的,他们发自内心地崇敬这些青头大兵,而搭船的又都是苦命人,也拿不出钱来打赏,因此仔细计较之下,来港口演戏很可能完全没有报酬,是纯亏的。但几个演员都说,“演!” “来都来了!也让船上的兄弟姐妹都乐一乐!” 都是发自内心的话,并没有丝毫的勉强,因为他们实在觉得眼下的生活是很快乐的,不仅仅是收入上的提升——一千多两千文的收入,的确体面,不过他们都会算数,也识字,还略通音律,其实在买活军治下也有别的安稳活儿,收入也差不多,但是喜欢表演的人,对于能够抬头挺胸地通过正当的表演,获取体面的报酬,是会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 而这种欢喜便正是买活军带来的,所以他们有机会便很想要回报一下,演戏的人,想到的办法就是演戏。而《何赛花》这出戏,好就好在这里,只要找到一处空地,哪怕是田头地间都可以演,甚至还因此显得更真实更动人。胖子走到港口那排小木屋那里,和他们商量了一会,便招手叫他们过去,“说好了,两点半开演,咱们先吃饭!” 饭是港口这里免费招待的,这些兵丁每天守着私港也很无聊,有人来唱戏,自然是好吃好喝地招待,临走时还要厚给酬金——虽然戏班子并不打算要,但现在没必要说这些。中饭吃的是烙得两面焦黄的饼子,海带烧蛋汤,咸菜佐餐管够,一条条的蒸小咸鱼摆在那里也不限量,郑莺儿笑着说,“咸鱼饼子!是俺们山阳人的胃口。” 几个也刚从港口回来的年轻人便看了过来,有个小女孩叫了起来,“啊!何赛花!” 郑莺儿一看,便是那在台下看得流泪的山阳年轻人,不由得冲他们笑了笑,那小女孩欢欣鼓舞,又蹦又跳,叫道,“何赛花对我笑,何赛花对我笑了!” 这港口今日很是繁忙,除了戏班子之外,还有几艘船在这里倒腾食水、搬运货物,还有一些原就在沙船上等开船的客人,也下来闲走,见有了热闹,都走过来看,倒闹得戏班众人有些发窘,那年轻人连忙过来致歉。郑莺儿笑道,“不妨事哩,你们是山阳哪里过来的?” 知道是从土山走海州来的,便更是亲近了,“俺是海州再往西面,蓬莱那里的,当时还是搭船去东江岛,在东江岛上船来的云县!” 原来郑莺儿到这里也就是一年多的光景,正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之江道这里遇到这么多山阳人,她的心情也很振奋,“好,好,都是来过好日子的,小妮别怕呢,虽说是远了些,但到了买活军那里,便是你做梦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因又告诉李狗栓三人,若是到了云县,可以去哪里找山阳饭馆,“俺们山阳、辽东的汉子女娘们,都愿意去那一带吃饭,你们若有什么事要求人帮手,只管去问便是了,都是老实可靠的本分人,在官府那里都备案的。” 虽说她因演了何赛花,仿佛在观众眼中便成了大人物了,但郑莺儿自个儿却不把自个儿看得多高,拉着李狗栓兄妹三人絮絮叨叨说了一盏茶时分,差些连饭也没好生吃完,还是胖子叫了一声,方才急急说道,“我回去时就住在云县,你们去饭馆打听郑莺儿,都知道我家在哪,若是有难了,留个口信儿,我回家了来寻你们!” 又冲三人一笑,急匆匆地便去换衣裳准备上台。白小攀笑道,“你瞧,那后生还盯着你不放呢,莺儿,你这又要招惹风流债了。” 郑莺儿满不在乎地道,“什么风流债,出门在外,老乡帮老乡,哪个都和白叔你想得这样多,俺们买活军的女娘和外头还有什么不同呢?” 买活军的女娘,如今在江南两广一带,是很有些名声在外头的,有些话说得很不堪,当着她们的面,却自然也有一番夸奖的话说着:要比‘外头’的女娘大方能干,而且很会‘勾人’,不论长得好不好,总是叫人打从心底喜欢,愿意和她们相处。 这些话,即便是当面的夸奖,但其实也有些冒犯的意思在里头,因为把‘勾人’作为了一种夸奖,而又有很多女娘将‘勾人’看做了一种指责,而且外头的男子,所说的愿意和她们相处,或许也不是太好的意思。 也因此很多买活军治下的女娘,别看大说大笑,多么开朗,实在是不愿意到‘外头’来的,这些愿意出来闯荡的女娘,则往往有些共同的特点,第一便是很不把别人的眼光看在眼里,大大咧咧,只管自己做自己的事。第二,便是多少都有些防身的底气在身上,能够凭着自己的本事,叫别人不敢轻易来冒犯了自己的尊严。 郑莺儿便是这样一个女娘,她自小便因为吃得多不受父母的待见,舍给她干爹去学了些武艺在身,一道跑江湖卖艺走镖,什么都做,前些年她干爹‘老’了,郑莺儿也说不上多难过,用最后一点积蓄将干爹好生收殓了,打听到买活军这里日子好过,便从登莱折腾到东江岛去,从东江岛折腾到云县。一路上风生水起,还给她做粗活攒了几百文钱在身上。 这样一个女娘,到了买活军这里,岂不是犹如蛟龙入海?止不住地就是闹腾?她又伶俐,很快便认得了许多字,活也做得好,好几个女吏目欣赏她,让郑莺儿去考吏目,郑莺儿都不太情愿。 她是个自由自在的性子,本想着在买活军那里还找些同行,相帮着到处去卖艺来着,若是做不下去,便再去别处混,不料恰好便有了这么个组戏班的机会,郑莺儿当下便喜欢起来:她自小就喜欢看戏,甚至自己也很想上去唱唱,可惜就这身板,从前卖艺时也只能舞剑劈砖,走绳翻高都轮不到她。如今戏班子要招高个子,身形壮实,灵巧会背台词的女娘,这岂不是为她量身定做? 郑莺儿当即便去找卓作家毛遂自荐,很快便成了第一批何赛花,她又爱新鲜爱热闹,爱到处去跑,自告奋勇往北走,到‘外头’去巡演,也不顾别人的议论——她一路上跟着五个大男人吃饭住宿,在外人看来,“像什么样子?必定不是正经女娘!” 这也是很多女伶不愿出门巡演的原因,男女杂处,若是女子相貌姣好,那传出去的话可难听了。但郑莺儿丝毫没有所谓,她每一日都快快活活的,虽然打从心底,她还不觉得自己是买活军的人,但对这个政权的好感也很高,今日因为是演给买活军看,格外卖了力气,在台上喜怒哀乐,都下了十二分的工夫,把沙滩上观众看得如痴如醉—— 最前排是沙船上的女娘们,看到后来早已是哭声震天,而站在后排围观的买活军兵丁们,个个也都高声叫好,对这难得看到的戏码极是捧场,尤其是颂扬六姐的唱段,更是扯着嗓子跟着嚎叫起来,把沙滩上渲染得闹热不堪,多少搭乘沙船南下的商贾,也是看得目瞪口呆,都道从未见过如此新鲜的戏码。 一日演两场,何赛花还好,其余几个演员就有些吃不消了,他们要不断换衣、换口齿,其实是比何赛花要累得多。不过这是为了买活军而演,为了抚慰这些从山阳道一路忍饥挨饿,投奔买活军而来,到现在都还惊魂未定的山阳道百姓而演,六人都十分振奋,演完了彼此相视一笑,四处唱喏谢过喝彩,并不端茶盘要钱,只那些观众不论女娘还是士兵,都在解钱包要给他们酬谢,一时场面热闹不堪,郑莺儿几人又要争相逃去不提。 身为何赛花,她自然是众人最关注的一个,郑莺儿和几个同班搭伴久了,很有默契,仗着自己功夫好,缩起身子,从大石侧面翻下,在石影中往马车处逃跑,却不料走到马车旁,从阴影中又闪出了一人来,急道,“姑娘,你可有这戏的本子,在下想瞧一瞧!” 郑莺儿吓得差点没一拳打过去,见其是个戴了文巾的老秀才,面相十分文雅,方才逐渐把拳头松开,道,“吓死人了!你是哪一位,怎么戏没看完,便知道到这处来等人?” 那书生沉声道,“我也曾写得几本歪戏——在下,长洲冯犹龙!”:,, 264 版权费! “都到买活军那里去了?” 半月以前,在姑苏城外长洲葑溪一带,冯氏老宅之中,冯犹龙也正有些吃惊地和友人谈论着家乡之中最新兴起的这股风潮,“这么说,茶楼酒肆里的消息还是真的,连并山园王家的女眷都逃去了买活军那里?” “正是如此了,听说是为花街巷一户人家豢养的船夫给诱拐走的,老冯你说可笑不可笑,一个花舫船夫,居然能拐带上绣楼小姐,这让王家姑娘闺誉何存?也难怪老王这一阵子都气病了,不肯见外客,又紧着做法事发送几个苦命夭折了的女儿家——不过是遮羞布罢了,其实就是逃去了买活军那里!从并山园里出来,沿着护城河,走个二三里便到水门码头了,那里如今日日都有上百女娘投奔,要往买活军那里去,别说知府,连巡抚也丝毫不敢管!” “怎敢管?人家有传音法螺,还有记仇本,狠话早放出来了,谁敢给买活军添堵,来日打下姑苏城,全家吊死在城门口!现如今各家哪还敢管束自家的女儿?一群裹脚婆子都没了生计,倒是人牙子比往常忙得多。” “为何?” “便是要把自家的小脚伎赶紧地卖给消息还不灵通的地方呗,有些连鸨母也都跟着搬走了,生怕将来买活军回来寻仇的。再不敢在姑苏城呆,都去了广陵一带安身。” “这些青头贼!” 宽敞的书房中,客人一面品茶,一面读报,指点着最新流传在姑苏城中的新旧消息,这是冯秀才一向十分喜爱的消遣:冯家在葑溪也算是大户,冯秀才祖上也是有进士的,这些年来,虽然兄弟几人连番赶考,都还没考上举人,但家事却还始终十分兴旺,除了冯家的田地之外,其实还有一多半要得益于他们自家经营的茶楼。 冯秀才常年喜欢泡茶楼,所谓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他对澡堂子还好,只每日早上,必去茶楼用茶,听着三教九流议论着的市井传言,也不知敷衍出了多少传奇故事,所刊发的《古今笑》、《古今》、《平妖传》等,行销大江南北,虽然被福建道的书商拿去大卖简装版,但精装版也卖得很好,出一卷便至少是数百两的利润,因此冯家家计迄今仍十分丰厚,丝毫没有因为家中这一代读书无成,而有什么衰败之象。 自然了,都是姑苏城的名流,也要讲究人情世故,王家的热闹听过便算了,可不好写进书里,并山园那样的庞然大物,也不是冯家能得罪得起的,冯犹龙他们平日混在一起的还都是叶、沈等书香世家,和王家那样的仕宦名流,层次上还有差异。便连友人们也很知道分寸,这些话都是在书房里讲,茶楼品茗时是不肯说的。 “老龙,你对这女娘投奔的风潮,怎么看来?”冯老龙好友,同时也是姑苏城内知名的书商,金阊叶华生老爷便笑道,“可否因此敷衍出几卷话本,想来定也是奇情婉转,不知有多少故事在里头了。” 这金阊叶氏,实际上和冯犹龙好友叶仲韶也算是沾亲带故,叶、沈几家的戏曲本子,都是靠他们刊发全国,至于冯犹龙,更是众多书商追捧的宝贝,座上客多为这些饱读诗书的儒商,此时忙都争抢起来,道,“老叶,你不能再抢了,得轮着来,去岁刚在你那里印发了《喻世明言》,今年无论如何得轮到我们家来发——定是要发绣像本!” “绣像本现在已不稀奇了,最出彩的装帧还要属云县本,真不知道那云县本是如何印成这样精美,又有一种铁圈版,你们看到了没有?” 都是做书的,说到装帧、版本,个个起兴,又赏鉴了一番叶华生带来的铁圈版《蜀山剑侠传》,都道,“也只有买活军那处舍得用铁圈来装订,他们实在是不缺铁——且纸也好,厚实不烂,若是我们的纸,受潮了怕是要脱落呢。” 一时间,不免对这买活军的奇技淫巧,又是大家赞叹。叶华生便对冯犹龙道,“现如今也不止女娘们逃去买活军那里,便是有许多世家大族,也都派遣子弟去学习新知,为将来朝廷开特科取士做准备。” “更有举族搬迁者,譬如吴江沈家,上个月扬帆起航,一百多人和吴氏一起,凑了一艘大海船,已经搬迁过去了,连自家田地都尽数卖了,老龙,咱们且不说搬迁的事,去那里看看也没甚么不可吧?仲韶可给你写信了没有?他是叫我过去,在云县再开个嘉会堂分号——按他所说,买活军那里急缺装帧排版的人才,我这里多介绍熟练工去,很能加那劳什子政审分的!” 冯犹龙熟知这些书商朋友的心思——他们撺掇自己去买活军处游历,已经非是一日两日了,若说和议没成之前,还有少许收敛,和议一成,立刻公然鼓吹,其中除了过去看装帧,学印刷的心思之外,其实还有一种计较,那便是指望冯犹龙去了买活军那里之后,受了启发,能写出如《斗破乾坤》一样行销天下的话本来,至不济也要写一本《蜀山剑侠传》,莫叫买活军把通俗的钱都赚完了,倒来挤压他们这些书商的生意。 他本就是个极灵活变通的奇才,若说要写《剑侠传》,虽然这和他一向的爱好审美不符合,但念在言辞雅驯、意境绮丽的份上,也不是不能试着写一写——事实上,冯犹龙很喜欢剑侠传,多次反复诵读,并且试着做了批注,从中揣摩许多的创作技巧。 以他自己的感觉,只觉得《剑侠传》在这行当上,是要比此时的普遍认识,多走了几步,因此他所采用的一些技巧,或许在作者而言是自然而然,但在冯犹龙等人来看,却非常别开生面,令人沉迷。至于《斗破乾坤》云云,要他仿写,则实在是过分了,严词拒绝个一两次之后,还要再纠缠,那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去买活军那里看看,这个想法,是去年以来便不断有人提起、谈论的,在和议达成之后,念头逐渐高涨了起来,又得了老友叶仲韶的来信,提到了买活军也要创作新戏,正缺人才,冯犹龙便不免也很心动了,如今唯一的顾虑,便是去了买活军那里,能不能随意离开——他这样功成名就、家财丰厚的才子领袖,和那些别无去处,只能投奔买活军的苦命人,所想的又是不同了,不管去了会不会留下,首先要保证的是自己能不能走,若是去了就回不来,他是不愿去的。 若是其余名士,那就还有一个顾虑,便是在姑苏城这里放浪形骸的生活,在买活军那里是否可以持续——目前看来,当然是完全不成的,买活军不许票唱,不过在冯犹龙而言,并无这个忌讳,他已数十年不履 烟花之地了。此外还要考虑的,则是收入的变化:冯犹龙现在的话本当然也还是很好卖的,但到了买活军那里,还能不能刊发话本呢?目前来说,买活军刊发的报纸、话本,似乎都是衙门官出的,他们允不允许私人发话本子? 叶仲韶没有提起此事,答案也很难说,便是允许发话本,这里还又有一个难处:冯犹龙不但出话本,还出《指月》系列,《麟经指月》、《四书指月》等等,这种书卖得比话本子还好,话本许多人都是买闽刻胡乱看看,但指月系列,那是经学著作,说白了便是教人写八股的,话本随意看看,闽刻版已足够,《指月》系列,错一个字或许就是落榜还是留榜的区别,哪有人敢买闽刻版? 冯家家计,一半来自话本,还有一半,便是来自于指月系列,还有冯犹龙偶尔兴起开的私学,毫无疑问,这指月系列在买活军那里是不会有销路的,因买活军完全采用另一套道统进行考试。冯犹龙也是有家有业的人,不能不对家庭收入做出规划,这些顾虑,也都是人之常情,也因此,虽然叶仲韶去年便开始给他写信,但冯犹龙始终是未能前行。 “嘉会堂分号?这么说,买活军那里也允许私人印书喽?” 这个消息,对书商们来说,仿佛已是明朗了一些前景,让他们颇为激动了起来,但更激动人心的还是叶华生带来的又一个消息,“何止,买活军那里,现在排戏的收入很丰厚呢!你道为何沈氏族人纷纷迁移过去?那里现在时兴的一出《何赛花巧耕田》,你们可知道,排戏的两个后生,几个月下来赚了多少?” “多少?” “数百两银子是有的——几个月便是数百两,几年下来,那还了得?” 别小看了数百两这个概念,冯犹龙出一套话本,书堂付给的稿酬也就是数百两,指月系列大概拿的要略多一些,这都是一次性的收入,不论如何加印都是没有后续的,写戏曲的收入还要比这个更低,冯犹龙少写曲而多写传奇,缘由便在于此,这时候写新戏,所得的只有买走剧本的戏班子的一笔收入而已,戏班子出手能有多阔绰?哪怕之后一炮而红,转头送来谢礼,却也不会多过刊书所得。一出戏能得数百两银子,这是十分骇人听闻的事情了。 “买活军那里的规矩,和外头是不同的。”叶华生便比划着说了起来,“他们会给版权费——就说这《何赛花巧耕田》,现如今听说连华亭那边,城外乡下地方都有戏班子来演,这都是买活军派出的戏班子,赶集日上演去,小集也演,演一场,买活军便付给作家十文钱的所谓‘版权费’。” 十文钱而已,简直少得让人发笑。但仔细计算下来,笑意又不由悄然消失不见了:一个戏班子,若是连小集都演,一个月演十五场是随随便便的,多的话,上午下午都演,三十场也可以演到,那么一个戏班子一个月就是三百文,十个戏班子三两银子,一百个戏班子便是三十两,买活军那里如果有数百个戏班子,一个月二百多两,几个月岂不就是数百两的进项? 这还是只在江南一带,将来若是曲目传唱到了北方,甚至于是买活军占了天下之后,数千个戏班子来演,这收入……光想便让人头晕目眩了。冯犹龙听得也是心惊,“还有版权费这样的说法!” 他到买活军处去看一看的心思,便一下炽热了起来——叶仲韶、沈君庸都是善于写戏的,但他们写的都是如《牡丹亭》一般的文人戏,不知道排唱的难处,的确也需要他出马厘清曲调唱腔,在此之前,唱不过《何赛花》不奇怪! “这《何赛花》又是哪里的豪杰所写?我可曾听过名姓?” “是之江的两个小才子,叫做张宗子与卓珂月,老龙可曾听过他们的名号?” “倒让之江人把我们姑苏人的风头压过去了!” 牵扯到了姑苏才子的群体荣誉感,众人的情绪便越发亢奋了,彼此议论着,都要去云县那里,叶、沈两家壮壮声色,还激将冯犹龙道,“老冯,你是我们姑苏士林一大奇人,才气纵横,能写出《四书指月》,难道就写不出《特科论衡》不成?到买活军那里去,先上两年学!便是住得不惯,回姑苏来,出个《特科论衡》,这是独门生意,必然畅销大江南北,只怕连买活军的书生都来争买!” 冯犹龙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下来——他尤其是被版权费诱惑得不轻,实在很想试试看出一套书能一直拿钱的感觉,哪怕钱总额算在一起,也不如书商预付的多,但这种细水长流的感觉还是相当别致。以他好新鲜的性子,能屏到现在还不去买活军那里,实在也是有些不易,其中本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 叶仲韶去后,冯犹龙还想着若能经由老叶介绍,被买活军特礼招揽,去云县入仕那也甚佳,不过这想法他也知道过于飘渺,后来知道叶仲韶在他处也不过是做个教书先生,便彻底熄了去云县的心思,也没有什么装腔作势拿架子装名士的兴趣,因此这番被版权费一诱惑,叶华生一怂恿,半推半就,便答应了下来,和老妻商议,三月初打点行囊,从阊门乘船,经运河入海,在禾城港这里换乘海船,准备到云县那里,去看一看风头。 到底是年纪大了,船居总觉力弱,一路上不太上岸游览,今日本也在沙船中闭目养神,听到外头鼓噪,知道是《何赛花巧耕田》的戏班子来了,便是心念一动,要出来看看这出戏到底是什么来头,能在几个月间如此走红,竟然演到了禾城这里来!还特意到港口来演给乘船的客人们看——这南腔北调,能听得懂吗? 此时传信不便,而且除了于戏曲有专精的一些名家以外,买活军之外的读书人,对于一出乡村戏剧实在并不留意。因此冯犹龙知道《何赛花巧耕田》走红,却不知道到底都演了些什么,他于戏曲的认知,还在原本的老一套中,此时乍看《何赛花》,怎没有开天辟地一般的感觉? 一整场看下来,直是心潮起伏,心中涌动了无数问题,顾不得素昧平生,也赶忙来到戏班子马车边上候着,和那‘何赛花’掰扯了好一会儿,无奈‘何赛花’见识浅陋,竟不知道冯犹龙的名号,还是胖子班主遛回来后,惊呼‘久仰大名’,冯犹龙才得以进入正题。 第一句话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可知道,这戏是否真全是张、卓二人所写?在形式上,于结构中,有没有受过谢六姐一丁点的点拨?”:,, 221 辣椒酱碎了 不知谁失手,一坛辣椒酱砸在了南后街上,今日三坊七巷的住民一早起来,便都闻到了这油乎乎、辣丝丝的香味儿,“这什么味道?” “倒勾人下饭!” 青石板上传来了车轮吱呀吱呀的声音,卖水车——虽然三坊七巷内有井的人家很多,但无井也不愿喝河水的人家也不少,卖水车便应运而生了,也就买活军入城之后,稍微地有那么日有敢出来卖水,此后一切如旧,只逐渐地只收钞票、筹子,不收铜钱了。因为铜钱花不太出去,“我去兑钞票还要付损耗费,很不划算的。” 筹子早说过的东西,买活军那里还有银票很相似的支票本,三坊七巷的大户人家中说过得也很多——长溪县距离榕城就那么远,难道榕城的大户人家不要吃,不要穿,不愿买活军做生意?但钞票新出来的,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一直在发展他们的造纸业,拿来印报纸,造钞票的都他们说的‘特种纸’,外间很难仿制,因为有相应的技术。 ——说他们造纸居然不手工造的,而用一种特制的‘蒸汽机’带动了机器来造,所以买活军的所有纸张,厚薄都很均—匀,光这一点,便仿造不了的。更不说他们的套『色』印刷也异常精美清晰,一般人只要稍微用手捻一下,再看看纸张的颜『色』,便可以分辨真伪了。 虽然钞票也有被老鼠啃噬的风险,但还比竹做的筹子更好保存,一经推出,便立刻大受欢迎,现在说各地都在回收筹子,预备进行销毁,老百姓们也争着取出自己私藏的筹子,赶紧到钱庄去,个户头把筹子存进去,换成存折带回自己家里,也有些老脑筋,便去兑换了钞票,总之他们绝不会等到筹子被宣布作废的那天的——虽然买活军一再解释,所谓的回收的筹子,只商户拿了筹子之后,便不再找零出去,而要去银行兑换钞票而已,但百姓们依旧很有警觉心,不太相信官府关于货币的话,他们的确被敏朝的宝钞坑得太惨了。 自然,这的风波也闹不了太大的,因为商铺里还可以用筹子买东西的,而且价钱丝毫有变动,反而用银子付账的话,会涨起相应的价格,便等于把银子‘贬值’了,所以把筹子、钞票私下兑成银子,越来越不划算了,不但买东西不划算,而且因为兑换上的问题,收银子的商铺也很少,商人们倒都很愿意使用买活军新推出的货币,因为□□还有出现,而假银子、含铅的铜钱十分泛滥的,让他们接受银子付账,承受了更多的风险。 “什么东西打翻在街头了?”人们推门买水,不免也问问卖水的老林——他姓林,在榕城这里多少林尚书家沾亲带故的,否则不可能揽下在三坊七巷卖水的买卖,这一带的人家,多门大户,手头很松,不但用水量大,赏钱得也多,倘有靠山,来卖水不日就要流氓打出去。 “新运来的辣椒酱,摆在买活军的杂货铺子里卖的,那东西卖得很贵呢,一小瓶就要一百五十文,却不过半斤,那一坛子至少五斤,真罪过可惜了,一两多银子就这了!” 老林絮絮地说着,正要按惯例汲两桶水出来,又突地一拍脑袋,“对不住,老忘了!” 一桶水五文钱,不说贵不说便宜,大概两三个人一天的饮水有了,其余洗衣、刷碗,倒这么讲究,都用的河水,不过这朱紫坊内的人家,平哪个不五六桶水的买?大户人家屋内自己有井,且不说了,便中等人家,一家主子至少也都七八个,用水又费,断不会在这上头省。 只这一阵子,三坊七巷变化很大,其中的人家就有不分家的,分家了之后,有些分出来的人家从前不买水的,现在也买了,而有些人家从前一天买个五六桶的,如今一天只买一桶,其中变化很多,连老林都有些记不清了。 帮着客人把水担入小院里,倒入小缸中,老林又招呼了一声,便推着水车继续前行,他的水从自家后院的小井里打来的,一日产量有限,从前供不应求,如今境况不同,不免要多叫卖条街巷,连原本不怎么去的宫巷都走了过去,那一带本来就户人家,家家有井,还不止一口,根本不吃外头卖的水,只买活军入城之后,分出了十户来,倒多了些生意——不外乎分家伤了气,便连水都不上亲戚家打了,情愿自己买来吃。 这一段路不长不短,但比平累,因为坊巷中处处堆了很多红砖——分家便要砌墙,这难免的,城外刚好新建了砖厂,第一批便卖他们了。老林推车出去的候还遇到更士来钉门牌,不免驻足看了看热闹,这些身穿薄棉袄的更士们,多数都把领口解个扣子——虽然深冬,但榕城这天又热,其实薄棉袄有些穿不住,只买活军的冬制服就有薄棉的,又不得不穿,还要把领口下的扣子都系好,这更士们无奈的地方。 军容倒满整肃的!看身量也都当打的汉子。 林老爹等他们发觉自己,往外让了一让,便很沉着地点了点头,推着车吱吱呀呀地从青石板上碾了过去,走到南后街上,情不自禁又闻了闻空气中的油香味道:可惜了,若从前,一两银子算什么?三坊七巷这里多得人家一坛子一坛子的买,如今可就不一了,买活军入城,榕城大变,连朱紫坊里的叶家女孩儿都剪了头发,哭哭啼啼地去上课放脚,三坊七巷里拉出去杀头的都有两三百个,分家的,卖田的,卖古董的,建墙的,坊巷里热闹天天有,可还有人敢花这份闲钱去买新鲜的酱吃? 说曹『操』、曹『操』到,前头迎面走来的便叶家、林家的女孩儿,这她们要去南门兜的学校里上课了——买活军倒也还算客气,不曾强占了家的园林,而自己在南门兜外找了片空地建学校,现在南城里不论男女都在学校里上课。这些从前金尊玉贵,一辈子不出家门的小娘子们,现在也日日抛头『露』脸,剪了短发,自己背着布缝的大书包,从家里走到学校里去上课。 能去上课,已经尽量地争取过了,还有些愚笨的女孩儿,虽然家学渊源,但自小不识字,扫盲班也上得吃力,毕业后便不能去做老师,被分配去做什么的都有,个月前为了这件事,家都颇闹了一场,还有人闹着要上吊的,硬『逼』着家人一月出三百文,把她们‘赎’出来,不必去做那些端盘子洗碗、扫大街洗衣的下等活儿,得以继续专心上课,预备着下次考教师的机会,或者哪怕被聘去做账房,也比做这些贱业要强。 即便如此,一个月三百文,也不如今三坊七巷中每户人家都能拿的出来的。买活军有动林老爹这百姓的财产,一般的小商户他们也不滋扰——一般的盗匪反贼不同,他们抢劫都抢得精细,手里有名单的,挨家挨户叫出来,青楼赌坊放印子钱的,东家杀无赦,财产充公,反而鸨母、打手、龟公,视情况而,若手下的姑娘肯为他们说句好话,说起平日里倒也还有些仁义,不那等全丧了良心的,遇到了好人家,也肯将姑娘送走,怀了孩子,也能让她们生下来,不找了个龟公来踹肚子灌汤『药』——那便送去做苦役,能留得一条『性』命在。 赌坊中也如此,做账的,端茶倒水的,或无罪释,或做苦役去,只有那种惯『逼』良为娼,手里沾了人命的打手白羽扇,那杀头了事。老林也被叫去参加过公审大会,过那些哭丧着脸衣衫褴褛的老爷们,拿着大喇叭,把自己怎么指使‘花蝴蝶’到外头,勾了殷实人家的公子入局,一点点让他们染上赌瘾,借上印子钱,最后倾家『荡』产乃至家破人亡,还要把女眷卖入青楼,去榨取最后一滴油水—— 这的人家,连亲族都有幸免,阖家被抄,当家人在台上便人头落地,余下人家全都送去矿山苦役为奴,而当老林也觉得非常解气,站在台下振臂呼,‘杀得好’!——的确杀得好!老林的祖父便被人勾引染了赌瘾,一亩地一亩地的输,偌大的家产败落下来,孙子只能卖水为生,昔日的亲眷早已不一户门第。 买活军入城以来,所有的一些举措,不对老林有利,让老林解气,便他毫无关系,他对于买活军私底下也有些好感的,只瞧着坊巷众人家的下场,也有些唏嘘,三坊七巷中,被搜出去杀头的多架势人家,如林家、叶家、严家等,也有一些旁支涉事,虽然查本家无关,但也付出了大笔的罚金,乎将存银屋舍都变卖一空了,至于城外的田地——还用说么?能搜出地契的,早忙不迭交买活军,被他们用极低的价格赎买走了,说赎买,其实抢也有什么区别。 但偏如此,还不敢有丝毫保留,因为不找地契,连赎买的钱都拿不到,直接便当无主田地收了。买活军入城后拿了榕城府的簿册,倘若不入册的田,还要去查问呢,忙忙碌碌了个月下来,各家分到的家底,按老林到的风声来说,差的不过千块,好的也有超过十万的——固然林家、叶家田地多,但他们房头也多啊!各房分到的,不就这么一点了? 自然了,要说他们各家有藏银,连老林都不信,严家因为藏银分不均,还闹起来了,结果被买活军把藏银都夺走了‘赎罪’,林家、叶家心齐,各自悄悄地分了,只现在自然不敢显『露』,这些女孩子走在路上,一个个也抽动着鼻子,渴望地看着买活军的南北杂货铺——他们也叫超级市场的,那里正传出诱人的辣椒酱味道,不过,即便平,那里的味道也常很诱人的,若有来果汁糖的候,那甜丝丝的味道,连老林都忍不住闻一闻呢。 若从前,这家小娘手里的脂粉银子,怕不随随便便就能包了半边铺子的货,此她们穿着藏青『色』的棉罩衣,不复绫罗绸缎,虽好奇不已,却只人肯走进去看,而一群群地往坊巷里走去,便让老林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口气,半为这些落魄女娘而叹,半为那杂货铺而叹,这辣椒酱实在进得不候,若不官府的本钱,怕不就要亏了? 正这想着,便到一个额前生了肉瘤的粗壮女娘,也从学校方向过来,抽了抽鼻子,面『露』喜『色』,笑道,“辣椒酱到货了!” 这个手脚关节粗大的女娘,一看就村里做粗活的出身,但她手里一拎着书包,还邀请着身边的同学,“走,买一罐去,晚饭吃得也香!” “百五十文呢!”她身边的同伴便带着笑意,半埋怨地说道,似乎略微嫌贵,但也并不买不起。“手里这撒钱,你不盖楼了?” “楼也盖,辣椒酱也吃的蛮!”此人口音便吴兴县那里的,那里的人说话喜欢带个‘蛮’字,“走走走!不买也去逛逛!” 这最后一句话,便触动了老林——的确,不买也很可以去逛逛不?这买活军的所谓超市,可还全国头一家呢,能在榕城府,说来,倒的确榕城府的荣幸—— 222 榕城是怎么打下来的 买活军的这间大杂货铺子,是沿着南门兜城墙而建的一套新水泥房子,两层方方正正、长长整整的小楼,约七八米,榕城府内一些檐飞亭比还要再一些,而且因为它大,便更显得壮观了,这房子建来也很快,沿着南城墙比量出地方来,先把房子拆了——是被买活军没收了去的罪犯家财产,正好这块是没青石板,全是夯实了的土地,外地来的建筑队驾轻就熟,很快便画出图纸来,挖了地基,灌了水泥,垒砖砌墙,不到三月的功夫,超市便建好了,比城墙还了一截子,从乌山上看去实在是颇有几分突兀。 不过,榕城府内在到处都在工,譬如废弃了许久的马尾巷,在就正在重修,许多从买活军经营多年的故地中赶来的建筑工人,如今也都住在南门兜附近的军营里,原本的守军,则或是被发配去种田,或是去挖矿了,买活军倒是没怎么杀这些军人俘虏——被送去挖矿的那些多是军中的头目,不可避免地有些劣迹,总的说来,他们是不太做落人话柄的事的。 像是老林这样的百姓,对于买活军的印象实则相当的模糊,榕城不像是临县、许县那一带,常要应对兵灾贼灾,城内的百姓生活得比较安稳,最多也就是偶尔要应付军队出兵以前对军饷的勒索,但那也是有资产的人家压力更大。没有什么人喜欢自己的生活被完全打『乱』,但买活军的崛又是很可以眼见的事——《买活周报》在榕城卖得当然也一样的好,还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奢物儿,人人都要,却很难弄到的水泥粉…… 榕城的守军难以买活军抗衡,这一点大家都是明白的,买活军取了泉州之后,拿下鹭岛也没费什么功夫,那么榕城便相当的危险了,守兵根本不敢去守马尾港,只能龟缩城内,关城门自保,百姓们只能出不能入,甚至还有人主来驱赶百姓们,叫他们快走,不要浪费了城里的粮食——理所当然,粮价也是飞涨,城门处日日都聚集着许多兵丁民夫,做着有限的准备,譬如说维护城头那些石炮,又点算着兵库里的刀剑,又用木栅栏在城墙后做了拒马,还挖陷阱来着,但实在凑不足人手,间也不够了。 榕城守备似乎是有能为的官,大概凑了两千多人来守城,如果是遇到了别的兵贼,老林相信他们还是能守一守的,只可惜买活军实在是不讲道理,他们出来就直接一炮轰破了城门,于是众人大哗,随后便有劝降信『射』了过来,听说那『射』箭的兵丁距离城楼还非常远,膂力着实过人。 泉州不同,榕城到底是福建道的首府,城防要比道内各府都更完备得多,若是要打,或许也有一拼之力,城内各家也都拿出态度,愿出钱出力,因此榕城府的抵抗要比泉州坚决一点,泉州是在水师被大败之后基本就丧失了抵抗志,再加上有干旱的危险,百姓非常急于让买活军入城,赶紧组织补种土豆,而榕城的干旱没有泉州那么严重,便还是有许多人抱着万一的希望,即便是轰开了城门,也还是要打一打。 城门被轰开,也不代表就不能坚持抵抗了,城里紧急地找了木板来,又把原本的陷坑填平,拒马撤开,要从内部把缺口钉死,买活军从南门过来,还有护城河,护城河当然也是断开的,当众人的打算是至少要坚守数月——也是泉州那里几乎调走了所有福建道的水师,否则还要在闽江里打水战呢。而此老林他们听说了这消息,便不免得各自又担心了来,因为往往守城守到最后是要吃人肉的,这候他们又希望守军能尽快投降了,反正买活军一没听说有杀俘虏、屠城的事。 攻城之战,一是守比攻要容易许多,最后买活军是如何得胜的,城里的说法非常不一,连《买活周报》都没有提及,反正买活军的确不是从南门入城的,而是用仙法同炸掉了东面、西面的城墙,从那处突入进来——那两处都临山,根本不是历来攻防的重点,守兵全去南面防备买活军了,东城门、西城门的守军也多集中在城门附近,毕竟从来没听说城墙会是什么突入口,靠山,运不来云梯,石炮机也太重了,根本就运不上去。就算有一勇士可以翻墙,那也不到什么大的作用。 “城墙也能炸得塌的啊?”老林听到人们这么传说的候,也是这般的不信,城墙——这种千年万代的东西,也是能在一小会儿功夫内炸塌的啊? 但城墙就是被炸塌了,三坊七巷里的说法是,买活军的『药』包直接固定在城墙脚,一排同‘爆’,城墙里的夯土就被炸酥了,不再能承受砖石的重量,便垮塌了一口子,于是买活军的部队就这样毫无障碍地突入了城内。 接下来的事,便不用多说什么了,买活军是晚上入城的,而榕城府的守军里有一半都是雀蒙眼,本来连日气氛就紧张,一听到城东、城西传来的喊叫声,当即便是大『乱』,压根没组织什么有效的抵抗,便先后投降,双方死的人都不算很多,买活军死了多少人不知道,守军这里居然只死了区区数百人,还没有之后的清算死的人多。还有些死于自己人的踩踏,这实在是很可笑的事。 名声好也有好处,买活军入城之后,受到的反抗是较小的,老林这些百姓们虽然手里的银钱用了不少来储粮食,但至少不担心『乱』兵屠城,买活军的兵丁居然也不勒索钱财,固然倒是有人主给他们塞钱,但多数兵丁是不太收的,因为他们的军纪很严明,士兵都在长官的看守下,以五人为一组活,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拿了银子也没什么用,买活军这里又不用银子,拿银子兑钞票是要登记身份的,若数量很大一定会引来后续的调查。 不勒索钱财,也不杀人,又不『奸』□□幼童,这不是比朝廷的驻军还好得多了?榕城府的老百姓很快便恩戴德来,顺服地接受着后续的安排:登记户口、划分街巷住址,买活军在城里拆了很多窝棚户,又强抓了乞丐流氓,把他们送走,也没有激多少反抗的声浪,总之,除了许多百姓都拿出银子去换钞票,并且要被迫去上扫盲班之外,城内许多人的生活变化不太大——像是老林,他每日里一直是卖水的,那在也还可以去卖水,只是一月给官府交三百文钱就了,他要多雇人就多交钱。 他的两儿子,本来都是跟着他干的,但一月交九百文,这不是林家承受得的,就服从买活军的安排,去建筑队里帮忙做活,一日十文钱,管一顿饭,反正不多不少,总比原本帮着运水要多赚一点点,而老林便难免比从前要多花一些力气——但是,这也不是没有好处,因为他们一家人全都认了字。 虽然是简化字,但也让老林非常的欣慰——他自己是认字的,因家道败落他已经十几岁了,但两儿子便完全无力让他们去认字了。买活军的堂居然不要钱,如果有本事继续往上读,读到级班都不要钱,这简直比城墙能随便炸塌还要更不可信。 里外里,这一年就是省了七八两的束修,买活军卖的炭笔纸张又便宜,他们连一般的卷子答题都是写的炭笔,还发明一种叫鹅『毛』笔的东西来蘸墨水,总之就不使用『毛』笔,因为『毛』笔字不好练——而且炭笔不是一回事儿。炭笔的话,写字的难度的确也小了许多,总之是大大降低了读书的门槛,练字的使费连老林这样的卖水人家都不觉得贵。 所以,不管老林在外头是如何同三坊七巷的老亲戚们,他对于买活军实还是怀抱了一种好的,他不去新开张的超市,并不是因为畏惧、排斥买活军带来的新东西,只是有些自惭于身份,似乎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进去一观的——他又买不,家计紧巴巴的,这样的人进去,岂不是给伙计们添了麻烦吗? 若不是今日受到了那建筑工人的鼓舞,老林也是不会进去的——这头上生了瘤的娘,老林的儿子是同事,因为相貌的特异,儿子回家还说过她几次。因此她不认得老林,老林却是认得她的。 既然连建筑工都能进去逛逛,那老林便也觉得自己仿佛有了这资格了,那娘说的话无形间也鼓舞了他,‘不买也去逛逛’,是啊,他也算是六姐治下的顺民了,凭什么不能去逛逛,便是带些热闹去,捧捧场不也是好的? 卖水一定都是清早天刚亮就身的,如此才能赶得上早第一波送水的峰,因为无人帮忙,老林只能往返几次汲水,如此,送完水到家已是午饭光景,妻子从校回来,忙忙碌碌地煮着午饭,一大把米线煮了一锅,杂了青菜、腌菜、鲨鱼滑,简便而又鲜美,洒一点辣椒粉,两儿子也从校回来,一家人各自盛了一大碗,话也不愿多讲,都饿得厉害,稀里呼噜地在桌前门口急急地吃了来。 “今日谁洗碗?” 林太太一放下筷子就问,扫了两儿子一眼,先发制人道,“我腰是又痛来了,做饭都吃力,下午还要去纺织厂,我是洗不得了!” 老林送了一早上水,如今身子骨也疲乏,两儿子都惫懒,老大先道,“堆在那里,晚上吃完饭我来洗。” 见母亲要发火,方才去井里打了水来,乖乖蹲在院子里阳沟前洗碗,一边洗一边母亲聊天,“你纺织厂做得还可以吧?腰怎么样?” “要不以后索『性』不做中饭了,街路上买了吃也不贵。” “你老婆不讨了?钱不省了?” 榕城人说话很硬,一句句好像都是顶着心肺,老林隔着纸窗慢慢听着,也不由得会心一笑,自己换了一身上课的衣服,“我走了。”他年纪大了,得慢,拼音老考不过,妻子一样都是半年了还在读扫盲班——虽说对于他来讲,扫盲班不过也没什么妨碍,但若不识得拼音,日后生活不便之处很多,横竖老林送完水也没别的事,因此还一直上着课。 “今日走得这么早?” 家人都有些诧异,老林只笑而不语——倒不是他故作神秘,而是家里略略也有一些积蓄,这事两儿子都知,便不敢带他们去超市,怕小孩子不懂事,看到这也买,看到那也买,因此要自己先去看看,若是贵得买不,倒也罢了,若是贵得有限,居然还能咬牙买一点,那便实在不敢叫他们来。 摇摇走出家里,往南门兜那里过去,一路上叫他依伯的人不少,老林都打了招呼,他在这一带还是略有些交际的,如此走了好一会,便见到前头‘永惠超市’的招牌,老林忖道,“永惠,永惠,这名字得倒是好,永远优惠。” 因为是前所未见的两层水泥小楼,排场相当的大,此望去,只觉得比重檐飞阁又是一番气派,那建筑线条极平整,在阳光下看去十分地抓人。门口也很热闹,除了买活军自己的平头兵丁,那些留惯了短发,身形昂扬的活死人,也有不少本地的百姓,『摸』着『毛』刺刺的头发,还带了些从前的习惯,略弯着腰走在他们身边,就显得格外的矮小。这些人一拨拨地往里走去,老林也就特别挺了挺胸膛,装着见多识广的样子,沉着地打量着那让人不敢『逼』视的玻璃门窗。 ——若说是琉璃的东西,三坊七巷里头也是不少见的,传说中金陵有一座大报恩寺,中便有一座通体琉璃的宝塔,在阳光下七彩光芒闪耀,最是夺目不过。三坊七巷里也颇有一些富贵人家,能够做得一座琉璃顶的亭子,或者是在庭院里镶嵌琉璃屏风。老林毕竟有一门富贵的亲戚,逢年过节去磕头拜年,还是能略窥见一点富贵底『色』。不过,像永惠超市这样玻璃门房,却是从来没有见到的。 如此平整不说,而且全然是清透的,透过玻璃门可以完完整整地看到里头顾客走的模样,若不是省城百姓,多少也要端见多识广的架子在,只怕超市建来的当天便要有人来朝拜了。老林有一会还听到几买活军的吏目一边走一边在议论群众的反应,说着一些他不懂的话,什么‘割裂『性』孤立『性』,城乡的区别不止于建筑,还有居民的『性』格’,‘不知道他们对于录音笔会是怎么看,吓不吓得死人’…… 这就不免激一些老林的『性』子了——玻璃而能做门,的确是从来没有看到的,让他对买活军也更多了几分敬,但若说要因此被吓死,那完全是无稽之谈,老林到自己似乎有必要维护榕城百姓的尊严,因此便不多打量那一面面玻璃门、玻璃窗,只是走进下死力多看了几眼,便格外淡然地走进了超市里。 “怎么这么亮堂啊!” 刚进了店,老林便是一惊,还没弄明白此处的不同,便听到身旁有中年『妇』人惊呼了来,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咂着嘴极为费解,“哪来这么多光啊——怎么店里这么亮堂啊!影子呢?怎么这么多货架没有影子的?” 是啊!老林被这一语点醒,顾不得打量货架,便立刻四处地寻找了自己的影子来,此虽然是正午,阳光很好,但……这两层的房子,似乎也没有挖空天井——挖了吗?采光是怎么做的,为什么就这么亮堂呢? 223 玻璃的采光应用 光亮对于百姓——哪怕是对于贵族来说,都是宝贵的东西,这一点从古至今,是无人怀疑辩驳过的。尤其是屋子,屋子和光亮往往是能并存的——若是开了天井,那就要防雨水,若是要开窗开门,那便要防漏水漏雨,光亮往往就伴随着和外环境无遮无挡的接触,也因此,论什么店,只要是大铺子,往往都是阴暗的,便是大太阳的好天,屋内也一向是『逼』仄幽暗,点灯几乎无法视物,而宅中最亮堂的建筑,便是可以把门板全都卸下,面向院落的中堂。百姓们都习惯在中堂待客,这也是没道理的。 水泥房好,水泥房好,水泥房好在哪里?就好在水泥房可以装玻璃窗户,而且可以装多扇窗户,这水泥房的采光就真是好,老林把超市里外都转悠了一下,得出的一个结论是水泥房真好,玻璃多,二个结论便是,原来天井也可以造在房子里——只要用玻璃做屋顶就好了。 真会漏雨吗?老林禁些怀疑,他在由‘’字形的矮阶梯组成的天井空间里张着嘴观察了久,又试着举步向楼上走去——居然连楼梯都是水泥的,而且如此平缓,简直就和盘山路一般,那岂是老者也可以走这的楼梯? 自然了,琉璃瓦的顶,并非是直接架起的活动木爬梯,而是造成步梯形状的楼梯,在此时的敏朝也并非没,只是以老林的界太能接触到而。但论如何,这清透玻璃传递下来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时,老林仍然是感到了极大的触动,他呆呆地张着嘴,在楼梯间站了好一会,才突然醒觉了似的,快速走上步梯,口中断地轻声抽——这么稳,这么牢固,连一点声音都没!怎么也该和木头梯子一,吱吱呀呀,些儿摇晃才对…… 若是这的楼梯,那他也愿住二楼,老林这想着,便怀着期待先走到了二楼上去看采光——一上楼又是一口凉,二楼的层高居然和一楼差多!还更比一楼亮堂了些,因为屋顶上开了几个天井,而二楼总是比一楼要更靠近天井的光源。 这的屋子,真是……所未,闻所未闻!竟如此神奇! 在二楼游走了一遍,把整个房子的结构给『摸』透了,老林方才忍住如此地感慨了起来:这两层楼,进来后就会发觉,占地远比外头看着要大,只是因为普遍的习惯,此时一层房屋会建得深,因此感觉太出来,进来了就知道它的结构,其中每个大区域间,都间隔了一个天井,而且天井两旁还大面大面的镜子,一是光可鉴人、纤毫毕现,光是这些镜子便可买活军的豪富了—— 如此大面的镜子,老林根本无法估量出它的价格,就连他,以及他所接触到的所上等人,所用的也多还是铜镜,玻璃镜能得到一面都是极为难得的宝物了,买活军的青头俵物也镜,一面便是要几十两银子,还争购者如云,榕城府中也过就是那么一百多面,得者无如获至宝,肯轻易示人。而那镜和这些镜子相比,又何止是萤火皓月?买活军居然用这些镜子来反『射』天光,这是什么笔?! 因为角度的缘故,这些侧装在墙壁上方的镜子,并能完全倒映出顾客的面孔和衣着,多少都会些扭曲,饶是如此,老林也对着镜子仔细地整理了好一会衣冠,并且新鲜地看着自己在镜中的模:铜镜磨得光亮时,倒影出的人形倒也是清晰的,只是和此时比又算什么了。老林觉得自己在镜子中的长相实在是些怪—— 这里的光亮,还因为用了多发白的马口铁,也能起到一点反光的作用,因此整间屋子处处都是光辉,便显得比往常所的那些铺面都亮堂得多,连马口铁都拿来打柜台,买活军实在是比朝廷富裕了知多少。老林想难怪朝廷在买活军面前显得如此堪一击——难怪他们抢军粮,如此钱,还抢什么呢?给百姓们发些粮食恐怕都是能办到的。 人都是这,愿总是变来变去,以前榕城府在朝廷里的时候,老林也觉得什么好,他的日子固然些苦,但似乎也怪了衙门——总是他祖父自己被人引诱了变坏,和朝廷干系大。但买活军来了以后,老林便惊讶地发现,原来衙门居然也是可以真的取缔了青楼赌坊的,原来官府是可以抢劫军粮的,现在他对于买活军的富庶,经了一些自豪和安:这么富的官府,难怪抢百姓。既然如此,他便立刻开始希望买活军在榕城府能够长治久安,要再出什么变动了。 可能让朝廷那帮丘八再打过来了,老林便一下醒觉起来:买活军可要争些整修城防,别被朝廷一从马尾港突入,抄了南城门,而原本炸塌的城墙也是该修起了,今晚回去就一封信,投到邮筒里去寄给报纸,叫老大,会的字也好练习一下他的拼音…… 他这才了神,开始看货——既然是从二楼看起,那放望去便都是衣服,而且全都是做好了的衣服,这和老式的布庄是一的,至于成衣铺,榕城就没这种东西,一般在外做衣服都是找裁缝铺,老林这般的人家,扯了布回来自家做做也就罢了,估衣铺也是太去的,估衣铺卖的是别人穿过的旧衣,而且来路往往可疑,‘干净’。 买活军这里就同了,全新的布料也做成衣服,按大号排列起来,还用光滑的木头做了像人一的东西,只是没头,穿戴着衣物,仿佛一个个人杵在那里,老林了,又觉得新奇,又些微微的害怕,逡巡着敢太靠近,斜瞅着这些衣服的式,中也由得些向往:秋衣裤是他想要的,听说暖和,穿在外衫里面,最冷的日子也就好过了,榕城毕竟是温暖的地方,这些天虽然冷,但也少结冰的时候,冬日冷一段时间便又热得只能穿单衣的时候也的。 至于薄夹袄,这个东西便完全是穿着好看了,厚棉布做的外衫也就是冷些,但如老林这的职业,活动开了也就浑身发热,完全是可可无的东西。这些薄夹袄也是分了式,各自地矗立在圆盘上,圆盘下方是一排排杆子,上头零散挂着几件和圆盘上的木人穿的一的衣服,只是大约尺寸同,上头都用颜料了字:衣试穿,得带走。 这也是合理的,也是因为了这个字,老林才勇走上前去,用拉着那几件秋衣仔细地看看料子——若是衣,那怎么好上『摸』的?且说自己好好意思,便说伙计的脸『色』可也是好看。这贵价的衣服,若是谁人来都能『摸』几下子,那还能卖得出去? 这秋衣,的确如周报上的广告得一,布料是弹力的,老林拉了几下衣料,只觉得大为神奇,由又用了力去扯,直到将布料扯得绷得紧了,方才慌忙松——这却也是扯出了长的一段来,可布料的弹力多好了。 如此来说,卖五百文一套实在也算贵,过以林家几人如今的收入,买一身还好,都要买,二两银子也着实是一笔开销了。老林中暗暗算账:自己一日卖水大约能得三百文,这个行是能轻易丢掉的,过目光要放长远了,榕城这的地方,井实在少,要说家家户户都那是夸张了,但就是三坊七巷内,也那么两三公井,街坊人人都可去打得,只是要排长队,且来回需要脚力罢了。 他这个生意,是专做那些家里无井又懒得去打水的人家,因他们钱,文放在里,方才这的赚头,实在计较起来,若是嫌贵,那也完全可以买,自个儿去打水喝,那是分文花。 以往他一个月九两、十两银子的进项,也要花几两去打点林家的管家,和他们称兄道弟的,如此事才能为他出头——主子们虽然是他的亲戚,但可记得他是谁?如今林家是没管事收这个钱了,但随着众人分家,或许肯买水的人也会越来越少:三坊七巷住的哪贫户?多数都是靠城外的田庄进项,才能在城里舒服的住,没了地,还花钱买井水喝,这『毛』病迟早都得改过来。 还是要读书,考过扫盲班了,才别的出路。老林想到这里,便把秋衣又放下了,踅向来路,他刚才便注意到了,这超市还真是包罗万象,连书都得卖,只知道是否禁止客人去翻阅了。 一般卖书的地方,少得就借书看的人,买活军这超市里,伙计似乎多,也太管事,只由着客人们自行浏览,老林走到书籍区看时,实在是洋洋大观,通天的书柜打了十几层的隔板,上头一面面的全是各『色』图书,老林打一看,什么《斗破乾坤》、《蜀山剑侠传》,根本在下,而且都是全本——过这些书都被打了孔,栓了粗铁丝,和书柜锁在一起,只能站在书柜前略加翻阅,老林了,暗道,“那还如去租书铺,也差这么一两文的。” 打消了会会被蹭书的疑虑,老林便又觉得买活军做事果然处处周到,他也打消了蹭书的念头,背着饶兴致地考察起这里的书目——他虽然读出什么名堂,但却也是爱看书的,尤其是本、杂记,老林相喜爱,只是从前的书籍颇贵,又能租书,他只是偶尔去茶馆听书罢了。 “哦!居然还周报汇编!” 从上到下,将书目一一扫去,一些教辅书记在里,但没去取下翻阅,只看了看书柜前的挂牌标价,还在底算了算账,老林的视线往下落到一个厚厚的大本子时,却由一次惊喜地叫出了声,伸就要去拿。 “周报汇编!找好久了!” 他身边,惊喜的叫声却也传了过来,一只粗糙的伸在了老林头里,他转头一看,却是那个‘独角天王’,额前长了个瘤子的女娘,也正抓住了同一本书,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都些惊讶,老林脱口而出道,“阿霞?” 那女娘一怔,“依伯,你如何知道名字?” “啊,是——是那个林仲轩他父亲。” “啊啊,林依伯!”阿霞尊老,犹豫着要收回去,老林却更客,“必,这个是书!想必止一本,来看看价格——” 一看价格,也些作难,买活周报发了五十多期,这里是一份53期的合订本,价格也要500文,过是便宜了30文而,倒是都赶得上一身秋衣了。 老林的慢慢就软了下去,阿霞了也惊呼道,“便宜的——看来报纸的赚头真没多少,合订本都这么贵。” 她咬了咬牙,还是招呼伙计,让他取一份来,道,“给个篮子,要买的书止这一份呢……辣椒酱便只能买了!” 说着,也由得流『露』痛『色』,老林了,倒是动:这辣椒酱难道竟如此好吃,连这爽利女娘都如此惦记? 因他今也过三十岁后,阿霞瞧着也约个二十岁了,按老规矩,两人实该过多交接,因自己舍得买书,到底也是些尴尬,老林便收回,冲阿霞点头微微一笑,往楼下走去,因想道:“难成楼下尽卖的都是吃食成?这大的地盘,就是把天下的珍馐都端来了,怕也放满吧!——这个叫阿霞的女娘,倒是颇儿,懂得省钱买书看,界就低了,也知道她是夫家没,现在都是短发,倒能从发式上来分辨了……” 224 建筑女工们逛超市 想到永惠超市里的书居然比吴兴县里的几家书店还要更齐全! 阿霞对于林仲轩这个人是有些印象的——白面书生,人矮墩墩的,得还以,他们建筑队中林仲轩是较受欢迎的小伙子,不过阿霞很有自知之明,本得就不咋地,还有个瘤子,她不有男女上的念头,再说年纪也还小,并未会到什么男女交往上的迫切,建筑队的女娘有些男丁拉拉扯扯的,闹不拎清,阿霞从不去参与,她此刻更为眼前的书墙惊喜——报纸合订本且不说,甚至还有传说中的教辅书! 是的,官府曾过一本叫《从基础、专项、奥数到课外阅读》的教辅书,这还是吴兴县的书店老板告诉阿霞的,他知道阿霞的数学很不错,便提到过这本教辅书,说是城里很有志于在算学上有些建树的人家,都有给自己的孩子买这套书。只是这套书似乎只印过一本,便有再印了,也不知是为什么,他这里当时就进了两套,早卖完了,让阿霞到二手店去打听一下,若是有的话,倒是以买下读一读。这很有助于她的算学。 对于阿霞这样的村『妇』说,每年冬乘农闲的时候,把种土豆的活儿托给庄客做,自己进城打工,不但以赚个二、三两银子的积蓄,还上买牛的欠债,而且还增见识,又还以上初级班,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村里的扫盲班,是一直开着的,但初级班便要看扫盲班开课的况如何了,若是村子里大数人都从扫盲班毕业了,那便以开初级班的课。 不过即便如此,效果城里当然也是不比的,第一,初级班的老师良莠不齐,好的老师数还是愿意留在城里,这样不耽误他们去学中级班的内容,第二,初级班便不通科上课了,也就是说,一周往往只学一个科目,这样学习相当的单调,而且效果也那么好。 再者说,每个村子里都有困难户,农民中一辈子大字不识的人很,想要在几个月内学会拼音,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说有那么容易,吴兴县被买活军占据都两年了,阿霞他们村的扫盲率始终有达标——就算年轻人都会了,还有很年老的人呢,还有许从外头被迁徙过的流民呢,初级班一直想开而开不起,这就是大数村落的现状。 当然了,即便是扫盲班毕业,会了一些基础的汉字拼音,也至少就有了自学初级班语文的,实在的说,对于现在的农民,只需要这些知识水平也就够了,再加上扫盲班要求的简单四则运算力,对于他们的日常生活便有很足够的帮助。他们以自己看报纸了,也有了阅读农书的力,城里人打交道时,也自己验算,不必担忧被贪污了工钱去,其余什么地理、生物,对于农村人说,似乎完全是不必要的东,就连阿霞在翻阅教材时都觉得很深奥,这个初级班,实在是上不上的。 但,阿霞在算学上是有些赋的,虽然不,但她却很喜欢这种感觉,她也喜欢看报纸,对于其余同村都往往忽略的头版大事,也读得津津有味,并且为村人们讲解报道背后反映的一些信息,譬如说《政权、国家、文明》,这篇文章大家看了都觉得很费解,不知道为什么买活军总在头条刊登这种不吃也不喝的消息,但阿霞便以告诉大家,这是为了给买活军正名,买活军要明确自己的身份,还有朝廷的系。就像是从前的佃户地主一样,每个身份都有每个身份该做的事,买活军也是政权,便以去征服国家下的土地,这是理直气壮的,以去做的事,并不是一种反逆的行为。 这还好已经是买活军治下了,若是在以前,阿霞少不得要被人讥,‘一个女娘,对国家大事胡说八道什么!张得开这张嘴的?’ 从前,她们家在村里的确也属于最底层,一个丑女,一个老祖父,连男丁都有,凡事被人欺负很正常。现在是买活军了,因此阿霞的地位便逐渐地高了起,从前对她横眉竖眼的村『妇』,现在也对她有些信服,微张着嘴听着她的析,又着急地去告诉自己家里人。而家里人也不敢再一味地否阿霞的说法了,只是还有些嘀咕,“争夺下的事,还需要理由吗?也放在报纸上随便地讲……” 不过,当阿霞报名准备在冬日榕城打工的时候,这些还有些不服气的家庭跟风得也很迅速,还要公推阿霞做个首领,被她辞谢了,理由很简单——做首领是要负责的,每年都有女娘入城打工后,即便是不要自己的那几亩田,也要回丈夫离婚,这种事闹起是扯不清的口舌。阿霞也不愿意招惹这个麻烦。 虽不做首领,但她如今在建筑工地的女工中,也是有威信的,众人都很听她的管,阿霞的规劝也少都听得进去——离婚归离婚,做事归做事,困觉归困觉,榕城做工,是因为榕城、泉州盖房修路的活一很,报酬相对也更高,既然是做事,那就专心做事,回去后要不要离婚,自己想好,也不要因为困觉的事影响了做工,又或者是带什么麻烦,坏了吴兴女娘的名声。 这其实就是在说收钱困觉的事,总有些女娘想挣两份钱,又或者干脆就是经营两个家,一个是每年冬闲了外做工,在工地里流动的家,丈夫以是不同的人,也给她交钱,两人一道吃喝。 而家里的那个丈夫则是固不变的,冬闲的时候在家附近做工,照顾着家里的地,这样赚的钱不比她们做工少,她带回家的钱也,很时候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单身汉有了短暂的家,而固的夫妻则了一笔钱去开销,生活要宽绰得了。 这样的事,在所有男女混杂的工地附近,都是有的,或不,但也难以禁绝,也闹过不少丑闻,譬如有些女娘逐渐觉得,每日辛苦做工相比,两腿一张钱更快也更容易,于是本职懈怠,或竟主动招揽生意,用免费的招待贿赂主管,最后被更士查,或者是判了嫖宿,一起被送去做矿奴,或是机灵的,仗着有人赃并获,便反口咬了客人强迫,于是客人砍头,她自己逍遥法外。 但这种事的结果往往很差——建筑队里了这样的事,队是要被扣的。为了保险起见,这个队从此后就不收女工了,并且对余下的男工,管束也更严格,平时无事绝对不许外,简直就犹如监狱一般,尽量减少他们外界女子接触的机会。 阿霞去年冬日也去做工,当时并未有这样的事,因大家都还惊魂未,不敢造次,只有听说一两例两处夫妻的案子,还有些城里见识了世面,回去后提离婚的,终究是无伤大雅:在城里是好,但毕竟要有根基,如阿霞这样,一年也只做几个月的活罢了,若是想在城里落脚,钱实在是不够,而且也不知道活是否做一辈子,了田地,总是不让人安心。 今年,听说这种故事就很了,只还登上报纸而已,如此阿霞也渐渐地转变了思想,觉得不再从前一样事不己不伸手了,以后还是要工地中的女工结成互保会,彼此监督,不让她们挣了第二份钱去,做事就只管做事,不想做事的人,不拦了想做事人的路。 因此,她今年的话要比去年,大数人,都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倒不在于名声——名声是一种期固在一处的人才要在意的东,这些四面八聚集到陌生处所的人,转眼又回去了,便是坏事做尽也坏不了名声,而在于大数女娘都想好好做事,不愿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耽误了自己挣钱。倘若因为有人张开腿,自己就少找了工,这自然是很难接受的。 “若是将也有女建筑队就好了。”不知是谁开玩地就这么说,“若是有气力的女大工起了,全都是女子,也有这么糟心事。” 话虽如此,但数人都觉得希望不大,大家做建筑工,只是因为如今就属盖房子、修路要人,纺织厂倒是还好,现在是全职的熟工人在做,并有什么冬闲的兼职缺,若是纺织工也按季节招人,大家还是更愿意去做纺织工——这两种工的收入是差不的,建筑工、修路工要的是死力气,纺织工要的是巧劲儿,绝大数女娘自然还是巧劲儿些。 只今年的确纺织工不缺,许女娘有阿霞她们的力气手艺,便只做饭,又或是打下手推车做杂活,收入是不如做工的的,一日便只差五文,一个月下也是一百文的差距。工地中,瓦匠、抹灰匠、水泥匠,这都是收入较高的大工,其次的便是有一把子力气,以搬重物,夯地基的力工,第三才是这些做杂活的小工。 如阿霞,她是个眼明心亮的人,在县里做工时,学会算水泥调的比例,而且懂得辨水泥粉的质地,她调的水泥总是浓稀得当,再加上自己力气也大,一日便得五十文,这收入是不低的,也有买报纸合订本的勇气,在她看,其实女娘要做建筑工也那么难,瓦匠、抹灰匠、木工所要求的力做农活也差不,吃饱喝足了,自然会滋生力气,只是夯地基,扛大梁,这些力工非得男人里不。真的要说,拉一支女子建筑队也不是什么离奇的事,只在于是否合算罢了,便是勉强拉得起,倘做工比男子的慢,那也是不成的。 但至少说,瓦匠、抹灰匠、水泥匠这些活计,完全以有更女娘做,阿霞是个数学脑子清楚的人,有些道理,一通百通,她朦朦胧胧的意识到,想要降低工队对于女工的顾虑,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女工的数量变,到让队在排除女工时,成本变得更高,高到比风险更高,如此,女工才不会受到就业上的限制。自然,不论男女,彼此之间互相监督也还是必要的手段,双管齐下才是道理。 因此,她平时是很乐意教给女工们于水泥的事,自己也很愿意去瞧抹灰匠做活,想着偷师学点儿,艺不压身,如此日复一日,阿霞在建筑队里的人缘就是极好,她说要逛超市,众女工虽然一样怯场,但有了她的带领,便也愿意鼓起勇气见这个世面。 “阿霞,阿霞!就说你去了哪里,原又是躲在这里看书了。” 因为是在中饭下午上班上课的间隙里,超市人不算,女伴们了楼上便很轻易地找到了阿霞,“要买什么便快些结账,不然下午上课要迟到了!” “好,好。” 阿霞便放下了手里的样书,从样书下头的篓子里拿了一根写了标号的筹子,准备送到柜台去——这个购买办法也是贴得到处都是,想买什么,拿小罐子里的筹子去柜台取货,在楼下买食品,楼上买衣服也都是一个道理,货还在库里,这只是个取货付钱的凭证。不过若是热的东,连筹子都了,那就是断了货,得等再补货才买。 万幸,这永惠超市的货源是很充足的,阿霞抓了两根筹子,同伴因看标价还惊呼,而是兴致勃勃地道,“我们已经有人在底下排队了——这里的东倒也不算很贵!早晓得,便早进逛逛了!” “你们都买了什么?酱?” 做力气活的人,吃的都很咸口,酱实在是她们的恩物,至于二楼卖的衣服,虽然也眼馋,但尚且不是买的时候,得等年前结算了工钱,准备回家过年了,再量入为,过物『色』新衣。这些女工做活的时候穿的都是旧衣,如果是夏日,她们很只穿一件背心,用白布裹胸而已,每都是沾灰,再好的衣服也禁不住这么糟践几水。 但酱是真的忍不住不买的,哪怕只沾一点儿,那油香都让人满足得不得了,一干活仿佛都有劲儿,阿霞的几个同伴都嘻嘻地说,“是买了几瓶酱。” “蘸馒头吃——一瓶若吃两三个月,也不算贵的。” “我买郝君书,买了别家的,一样有油有辣子,香气上差了点,价格便宜了二十文呢。” “反正先吃吃看吧!”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一楼,在楼梯上放眼望去,即便刚才已经赞叹过了,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这世上竟也有这么货卖!从这头到那头,一个人快步走也要一两钟的地,全都是一排排的货架子,上头用铁锁玻璃瓶封着的全是样品。 还有悬牌,了粮食、调料、干货、腌货、甜品、咸货、小吃这七大部,中间是楼梯隔开,而每一部又有细,就说粮食部,按产地年份、成『色』、品种,什么吴兴县高产稻头碾,高产稻二碾、高产稻头碾一年陈、高产稻糙米一年陈,种类繁,让人眼花缭『乱』,都是各自有玻璃瓶装了一小瓶的样品,上头挂着标签,写了价格——比家里的米当然要贵了,毕竟是运过的,阿霞这辈子不曾榕城买米吃,也不知道这个价格在榕城算不算公道。 就这,还不算各种面粉、小米、玉米、红薯、土豆等等等等,调料更是五花八,连价比白银,一斤要价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胡椒都有,阿霞看到的时候眼睛差点瞪,这个胡椒,样品只是玻璃瓶里孤零零的一粒,黑乎乎的东,这一枚就要卖个几十文罢!实在是贵得离谱,阿霞只去年在中『药』铺听说过这个『药』材,买活军以前,她的生活是无论如何也不这么贵的调料发生系的,甚至连听说的『性』都有。不料买活军这里,居然把它当做调味料卖。 因为时间有限,她只匆匆看了两个货架,便上楼去看书了,此时问问众人,也是一样,一格格顺着玻璃瓶看过,读拼音顺便学认字,还读货架上的标签,介绍不同商品之间的差异,这么点时候连调料区都有走去,而且也不敢继续往前去走——心思倒是所有百姓一样,真不怕这超市卖的东贵了,若贵,那便当是开了眼界,便好似去京城而到宫里走走一样,动不了贪心,只觉得稀奇。怕的实在是都买得起,而又似乎都有买的必要,那就是真的存不住钱了! 这永惠超市的货物,从调料看,价格实在是不算贵的,至少比村里要便宜,而且品种丰富得了,连调料都是如此,更何况那些干货、腌货了?还有甜品,掺糖进去的谁不喜欢?众人都是不敢看的,生怕一文钱有带回家,落了家人的埋怨,却又都想去看——这种矛盾的心,使得她们在购置奢侈品的喜悦之外,还有一点埋怨。 “好东是真的!不知道哪家有福气全买完了!” “我真不敢这里,我这里就打心底难受,我要不知道这些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简直活都做不下去了!” 众人半开玩地说着,但其中或许也有一点真心,阿霞理解她,但不赞成,道,“那我还是要看看的,下物产这么丰富,我看了也欢喜啊!再说,陈列这么,又不是要你都买下,而是让那些有需要的人买上自己要的货。这是为了适应五湖四海做工的人罢!别说一般的百姓,我看就是吏目老爷家里也不会都买了吃,譬如那个胡椒,吃上的人有少呢?” “说得好!”身旁便有个陌生的女娘着赞同起,“大姐真有见识!” 阿霞便冲她很沉着地一——她这几年是被人夸奖惯了的,从前脚底泥的生活也不同,早已练就了得的回应。“过奖了过奖了,随便说说。” 这个年轻壮实的大眼姑娘便着顺势加入到了队列中,打量着阿霞手里的篮子,“大姐爱看报纸啊?” “这谁不爱看?我们村合订了一份报纸,从前有钱,跟着看了就看了,自己手里是有的,现在有钱了,想买以前的,很难买到,好不容易看到合订本,赶紧买下——这合订本销路应该也很好罢,我看刚才还有个依伯也想买,榕城这才被打下不久,原百姓们收集报纸也不便,一有很人要买的。” “应该是这样,我也这么想,大姐脑子真灵活。”大眼姑娘便微微地赞同起,不一会大家就聊得投机了。“你们这是去上课吗?” “是要赶紧去上课了,超市还逛完呢!也不知道回还开不开。” “还开的,不过黑就得啦。” 这是自然的,这么大的地,入夜了便是有火烛也经营不了,大家都理解地点着头,“这个地,倒是真增见识!” “也比一般的铺子好吧?”大眼姑娘问,“对了,姐姐们都是在哪里做工?” “建筑工啊!”她有些吃惊,仿佛便更是肃然起敬了,也好奇地问道,“建筑女工的日子怎么样,好过吗?” 225 大眼妹被介绍亲事 别说在人地不熟的地方,就在泉村、刘家村这的乡下,陌人彼此搭话也常见的事情,这年头大家心都还算赤诚,甚至有这结交上朋友的,因此阿霞并不嫌弃这少女刺探,而热心地说,“还好过的,收入高,你也想来做吗?看你的体格,倒壮实,或许能赚这一日五十文。” “别听她胡说,一日五十文那大工了,我们小工一日也就四十文。”余女娘『插』嘴进来,不过仍有些骄傲的,买活军这里有一点好,卖力气的人,不会被十分的欺负,饭可以吃得饱,而力气也能换钱的。小工一日四十文,虽然要从上班做到下班,一刻也没得停歇,但毕竟比老师一日35文还多了些。 “这姑娘彬山人吧,这壮实——还这高!” 壮实的话,阿霞也壮实的,不过她们大约都有一米六,南边人这个子,这女娘得高,肤『色』均匀,牙齿的颜『色』也不错,看着就像彬山的女娘,她摇头说,“俺辽东内旮瘩来的,东江岛的女娘,来这里讨一口饭吃。” 东江岛的确不少外来户在这里讨活,大家都恍然大悟,更热心了来,“好哇,来了这里,至少不饿肚子。” “女工挺好的,就累,你要舍得卖一子力气,饭能吃得饱,也能落下点余钱。这超市里的东西也不买不,算计着就行了。” “指不定人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比你买得还多呢,俺们都要还牛账的,手头紧紧巴巴!家里还有孩子老人,不敢随花钱的蛮!” “那牛算你们的,还算你们家里的?” “算家里的——田倒自己的,”几个女娘被到痒处,得意地胸脯挺了来,大声地说。“所以辛苦哩,不然哪个大冬天的还出来做活,累了一年,怎么不在家歇歇?” “那还买活军这里好,女娘也有田分——如今家家户户都这般吗?”这个壮实的大眼妹子打听了来,“我今年十八岁——可惜了,若我二十四五岁,我也找个人家,不知道有没有得田分呢。” 大家立刻带了媒婆的职业素质,开始打量大眼妹了——肤『色』褐褐『色』的,但有光泽,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手臂粗,扎实——胸膛也厚实,一看就知道从小干活长大的,吃得也好,作养得一的好肉,这一可不么死肉、肥肉,干活的人一看就知道,全都能用劲的活肉,这的子骨,到工地做个力工怕都来得。 这的姑娘,从前在乡下吃香的,买活军来了以后,简直可以公然说得上俊俏了,乡下人多半不看脸,看段的。更何况大眼妹脸盘虽大了点,但长相也不算丑,众人当下都笑说,“你年纪报低了,不然多得人要娶你,我们乡下就要你这的娘子。” “何止乡下?难道在城里人不喜欢?榕城这刚被拿下来没多久,我去吴兴县走亲戚,县长也这个子,精神得不得了,如今就正流行她这的女娘,你啊——别说去能分田的村谈门好亲事,就在这的村里写份好婚书那也不在话下的。”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排队结账,伙计们站在一排排的椭圆形柜台背后,两个人一个柜台,各自背着开个关口,篮子里的筹子都递给她,她拨着算盘,一边报着商品名一边算账,阿霞的伙伴几乎都买了一瓶酱料而已,凑在一也有个八瓶,那伙计站来张望了一眼,道,“这个酱料满了十瓶有折扣的,你们要不要凑一凑,满十了八折,若能凑到,倒也划算的。” 众人一听,立刻算出来了,一百五十文的酱料能宜三十文——实在大的折扣了,这叫人如何不心动?于刚买了宜酱料的女娘立刻果断抛弃了自己的选择,改买郝君书,如此还差了一瓶,众人怂恿阿霞道,“也不差这一百五十文,你说要买辣椒酱我们来的。” 阿霞正难,那女娘笑道,“我也买一瓶!和你们凑个折扣。” 如此,大家不再『逼』迫阿霞,又这女娘多了好感,她的姓名,她道,“我没姓,从前的主人都叫我双儿,来了这里,跟着六姐姓谢。” 这的世,在此时极常见的,买活军这里姓谢的人多,非但双儿,三儿、四儿、五儿也多得要命,几个女娘立刻双儿双儿地叫了来,又细她的成绩,扫盲班考过了没有,在做么活——这都打算给自家的亲眷先往兜里划拉,但因双儿年纪还小,变数多,争抢得也并不明显。 双儿已经读过了扫盲班,在跟在修路班里做小工,也帮着做饭,一日三十五文——一的岗位,居然比修房子的建筑队少了五文一天,使得阿霞的姐妹得意。她说修路班里女娘说得好的不多,自己也初来乍到,闲着没事就四处游『荡』,于福建道的活好奇的,“你们的婚书平时都怎么写的?” 有些老式的婚姻,由于分田的关系,也去重写了婚书——这也因女娘们都出来做活了,汉子们要留住她们,逐渐兴了这的风『潮』。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如今一份上好婚书的标准,“财产肯定要有的喽,各出多少都定好的——钱也要给在家的人管。” “何要给在家的人管?” 一听就知道,这谢双儿以前肯定大户人家服侍的受宠婢女,得这天真,众人都笑了来,阿霞道,“在买活军不许赌的,村长带头抓赌,勤快着哩,在村里,不许赌那还有么花钱的地方?定份报纸都够看几天的了!钱自然要留在村里,都给你带出来了,那不都花了?” 谢双儿也哈哈笑了来,“我想差了!那还有么?我听说有么忠贞条款,多羞人的。” “哦,那个呀,那个不要签。” 凡说到婚书,众人的兴趣就犹如说到刚的打折一,那怎么仔细都不过的,一边各自掏钞票凑钱付账等货,一边就七嘴八舌地说,“那个签了不好!” 怎么个不好呢?不好在多添不少的唇舌,譬如女娘出来务工过,回去提了离婚,那男方少不得要指责她在外和人有私情,闹着不肯分财产的数不少呢。虽说没有证据,最后也难认定,但总少不了口舌。更有一种,譬如说女方在村里有了好事儿,被男方拿住了,那么男方要凭着这个条款来要女方的罚金了,好容易来的一点私蓄没了,让人如何不心痛呢? “那不要束缚女方的,还能写束缚男方的吗?”大眼妹吃惊的子。 “自然不能写了,除非倒贴彩礼。”阿霞的姐妹们满不在乎,“写这个也没么用,他能家里的田耕透了,还去外面胡搅,那他的本事!钱给我交回来就行了——所以这钱不能按数额签,得按比例签,可懂?比如他要交个九成,余下的一成,你管他花用去哪里了?出门以前,记好帐,钱存到钱庄里去,家里的家伙盘点好,回来账不上,家具有不见的,闹就了!” “九成,挺多的。”大眼妹道,“这也肯签的啊?” “肯,都肯的,女娘到底少呀——除非从女娘不分田的村里嫁进来,那就未必了,又另一回事。”因她们村女娘也分田,这些女工的鼻子翘得高高的,“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我们都有自己的田。” “原来村里好事儿这么多。”大眼妹若有所思,“就不怕得花柳病吗?” “哪有那么巧呢。”女工们不以然。 “那怀孕呢?” “六姐不教了怎么算危险期吗?”女工们应付自如,大眼妹一幅受震慑的子,“这也没么,多个人帮手,有时也挺好的。在不能给钱了,若以往,还能落点钱——” 阿霞不爱听这话,眉头立了来,说话的小花尴尬地笑了笑,摆手说,“在自己有田,还能出来做工,也就不赚这个钱了,哈哈。” 大眼妹若有所思,拿了酱,掏出簇的钞票结了帐,大家站到柜台外头等阿霞,那个售货员拿筹子来大声念诵,“周报合订本一份五百文——” “啊!”朋友们顿时轰动了来,个个都觉得阿霞疯了,怪道不肯卖酱,原来钱都拿来买报纸了。“你又不没看过,傻蛮!这么贵,你买这个干嘛!” 阿霞不得不再解释一次,朋友们都十分不以然,嘻嘻哈哈地笑话她,碍于她的威严,也不会多说么。 “霞姐,我支持你。”谢双儿却又表达了自己的支持,她握了握拳头,“酱少吃一口不要紧,眼界开阔来,么都有了。” 阿霞不知道有一句话叫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但她也感到和大眼妹有话说,觉得两人能彼此理解,或者说大眼妹能理解她,她更觉得和大眼妹亲近了来,她笑了笑,干脆催伙伴们,“你们快先去吧,我这个书带到学校去也不怕的,倒酱赶紧放宿舍收好。” 几人也这想,书这东西沉得,别人也不要偷的,但酱这瓶子装,又有些气味的易碎物带到学校去并不合适,因打了招呼,匆匆走了。大眼妹还陪阿霞等书,“阿姐,你年纪也不小,成亲了没有?” 阿霞指着额角那颗小瘤子,洒脱地,“你说呢?” “云县医院好像可以切的,你这个肉瘤,切了应该也不妨事。就麻醉方式有些危险。” “那倒不妨事,就诊金贵,要存,又买了牛,欠账多得。”阿霞耸肩笑了笑,“不得不拼死做活啊——又还有许多书想买,尤‘教辅书’。” “阿姐这么爱学习啊?” “这个教辅书,不知么,没有印出来到处卖,按我说这个最该多印的,不然村里的人上不了初级班,步步都比城里落后。”阿霞一腔话语仿佛都找到了听众,滔滔不绝地倾泻了出来。“在村里能上初级班的人,不多不少,但老师得顾着上扫盲班,而且能上初级班的老师也不多,反正我们在村里上不了课,若连教辅书也没有,那就真的么也学不了了——当然,平时忙着做农活,也没功夫,不过这又不比以前了,自己不织布,看点书的时间还有的……” 她说得有些杂『乱』,但大眼妹听得认真,阿霞不知不觉,活中的许多考虑和烦恼告诉了出来,两人一边走去学校,她一边讲着做工时的一些感触,譬如说女工遇到的困难,还有那些愿意了好处解开裤腰带的同事,别的女娘带来的麻烦,“也不知么官府要这定,我们来说总不么好事。” “,这官府没想到的。” 大眼妹少反驳她的观点,而都认真地应,阿霞感到被肯定了的喜悦,又说了自己预想中的解决办法,“要都严管来,总不能叫一人带累了我们。” “大姐想得有道理。”谢双儿又说,“看来,大姐活里主要烦恼这两点,余的都还好。” “这自然!”阿霞赶忙说,“这些烦恼——嗐,算得了么?这都……这都……” 她难找到词汇来形容自己的状态,“这都开心的!明白吧!虽然烦恼,但也开心的——么存诊金,还牛账,那不都要有大夫可以看得,要存钱吗?有了牛要还账吗?” 说到这里,阿霞禁不住就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用十二万分的诚心默念了几句六姐的尊名,任用么言语,也无法表达阿霞心底买活军,谢六姐的情感,她虽然仍在劳苦的工作,但这劳苦已被赋予了全的意义,有了全的希望,阿霞有时都遗憾么谢六姐从不给自己上上尊号,也不许民间卖她的神位、画像,阿霞觉得她心里这的情绪,似乎都要被憋坏了——连首童谣都没有! 这或许也她在活中的一点烦恼。她多想和姐妹们一说说六姐的好,说说自己做了活死人后,有多么的快活—— “阿姐,这在做么。” 大眼妹第一次发出了让阿霞有些不悦的感想,“可六姐——六姐不说不许私下礼拜——” 阿霞沉下脸来,凶狠地瞪了大眼妹一眼,她自信以自己的瘤子,足以震慑住大眼妹的,“我又没有礼拜,你怎么知道我在礼拜?——再说了,难道六姐说么就么?我情愿礼拜她,连六姐来也不能管我!见过不许祭拜邪神,没见过不许祭拜正神的!” “说得!” “这个理!” 走过的街坊邻居都有人应和了来,阿霞的气势于更足了,她更摆出了威风凛凛的子,似乎正等着大眼妹软弱的反击,好让阿霞更加凶狠,更加不留情面地将他驳倒。 谢双儿脸上立刻出了一种复杂的、啼笑皆非的神『色』来,她似乎想笑,但又忍住了,支吾了一下,“这、这个……唉!阿姐你高兴就好!” “哎,那个人,那个人!” 远方传来了大声的呼喊,几个人影从超市里头跑了出来,带头的那个马脸姑娘气喘吁吁,一副怒火中烧的子,“他妈的,原来你在这里!你——你『乱』跑不能人撇开啊!” “啊!” “啊——” 大眼妹和阿霞了一眼,都笑了来,大眼妹手里的瓶子放到了阿霞手上,冲她挥了挥手,“阿姐,这个借你吃,我要走了,你个做事的材料——要加油考学,以后再给我钱吧!” “等等——”阿霞吃惊,但没来得及止住大眼妹,就见大眼妹从她边跑开,狂奔向另一条巷子,后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他们的脚程居然都比阿霞还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这个……”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瓶红油辣酱,又看了看大眼妹消失的地方,“谢双儿,谢双儿——难道?!!” “但不可能啊……” 阿霞快又陷入了『迷』茫,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并不完全因她刚凶了大眼妹,还嚷了好一通歪理,而—— “这微服私访的事情也太戏文了,再说——再说在六姐不该在云县参加谈判吗,她怎么跑榕城来了……” 226 包心鱼丸 “所以一个很好的政策,很可能会收到意料之外的结,而且这结往往是隐『性』的,没有发酵到一浓度的时候不会轻易显示出来。比如,在体力工人,尤其是流动『性』很强的建筑工、修路工群体里,非婚关系的普遍『性』,相信如我们没有调研的话也很难完全认识到。” 谢双瑶当然不可能永无止境跑下去,她随扈之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她想己逛逛,一个人都不带,但随扈要抓她去跑行程,倒也不是担心她的安全,但是一般来讲,领导边的人都倾向于消灭领导孤外出的喜好,谢双瑶也能体谅他们的紧张,所以跑个一会儿,享受这种刺激的追逃感之她就停了下来,小吴也没怎么责怪她,只坚持,“至少要带两个人——我们可以装成你的工友!” “唉,你不行,你这个气质太不像工友了,一看就是吏目!而且绝是管财务管人事的,不然都不起你那高高在上的劲!” 小吴便气得立刻拿出一块红布来包头——做活的人,包头是很常见的,尤其是现在越来越常见了,因为布便宜了,而且泥点子溅在布上总比溅在头上好。谢双瑶不禁哈哈大笑,“你的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啊!” 两个人讨价还价一会,最终谢双瑶还是让步,接受小吴以亲戚的份走在她边,其余几个随从散在人群中不远不近的跟,两人一边谈谈在榕城发现的问题,“其刚刚那个阿霞就考虑得很清楚,这种非婚关系要消灭起来成本太高了,尤其是于建筑队的负责人来,成本最低的办法就是直接不雇佣女工,完全消减男工的欲望。因为男工的力气是不可或缺的,而且他们也能通过学习去习得手艺,女工在这一行没有什么不可取代的优势,而且现有的女『性』劳动力,能负荷得起工劳作的毕竟是少数。” “这不就是你的社会分工吗。”小吴,“女『性』更倾向于体力要求低,技巧要求高的活计,比如绣娘、纺织这种,咱们的规划中也比较鼓励女『性』去做财务、工程师,都是体力要求更低一点,脑力要求高。” “这不矛盾,按天生特『性』去进行工作分配,不妨碍你要去解决这从事体力活的女『性』的问题。否则男『性』永远比女『性』就业优势大,毕竟不用生孩子、『奶』孩子,力气大,而且手也不见得就不巧了。” 谢双瑶,“我记得我过的,这种优势哪怕只有一点点,带来的也是很大的区别——抛开其他因素不谈,当体力劳动的供给者只有50,而技巧劳动的供给者却只有100的时候,体力劳动的价格就一会上涨。当然,现在这个问题不会显现出来,因为本男女人数就不平均,体力劳动的竞争已经很充分了,技巧劳动脑力劳动的供给者却还很奇缺,所以这时候任何一个劳动者,不分男女,只要掌握了技巧知识,都能得到原来没有的机会。” “但是我们这里现在已经很少有溺婴的事情了,去年几县的男女出生比已经基本接近105:100,算是然出生比,而且夭折率也相差无几,这也就意味五年,新的劳动者男女比例将趋于正常。到时候现在这批劳动者还正当盛年,竞争如开始充分,男『性』的这点优势就会被不断放大,如我们放任市场在这几年间由竞争,那么到时候女『性』的就业就会感到很受挤压了。” “当一女『性』劳动者从技巧劳动脑力劳动的竞争中被淘汰下来,想要回归到体力劳动里的时候,就会发现,因为几年前,我们没有做好市场初期的培育工作,所以她们在体力劳动里处于一个非常不利的位置,哪怕是男『性』付出了一样的劳力,但却很难收获一样的报酬,因为整个行业的大方向就是不愿雇佣女人,她们的报酬要先扣掉这一部分‘歧视税’。” 小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掏出录音笔开始录音了,手里的笔记本也在草草记一关键词,这都是可以写到学习班材里的一思考,她在这里把工作做了,就能省去谢双瑶的重复劳动。她,“如从那个阿霞讲述的角度来,的确雇佣女『性』没有太大的提升,反而可能引来其他的麻烦,尤其是我们的政策还是如此,隐患更大,那建筑队的东家一是不要女娘的,这似乎也可以解——倘若没有价钱上的优势,他们凭什么要雇女娘呢?” “确,商人逐利这是天『性』,就像是非婚关系也是出于天『性』一样,任何试图违反天『性』的举动都是事倍功半,很难收到好效,往往还适得其反。”谢双瑶承认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我们的政策只能保证有头有脸的人能管好己的东西,但保证不了这种本来就比较底层的百姓去管好己,尤其是这种事还两厢情愿的时候,你去管吧,吃力不讨好,你不管吧,阿霞这样的女工就会受到连累挤压。” “关键在于为什么会有人心甘情愿的去做那种事。”小吴很不解,“又不是现在没有活做,吃不起饭了——” “一,从前的苦日子过多了,思想方式一时没转变过来,二,从前是小范围兼职,染花柳病的可能『性』不高,低估了健康风险,现在来到外做事了,还沿袭了原本的老思想,三,不论你怎么去纠正,去劝导,只要人群大到一的数量,就总有『乱』选的人。” 像小吴这样的姑娘,逃荒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记忆成型时,彬山的日子就逐渐好过起来,她于‘外头’的劳苦大众还是有很强的隔膜感,在观念上有‘何不食肉糜’了,她们难以想象怎么会有人在有选择,且己也不是不能吃苦的情况下,还愿意松开裤腰带去从事有偿的不可言之事,只为了给己多增加一点收入——哪怕是多给一勺菜的好处也好。 谢双瑶虽然没吃过苦,但得益于世发达的信息,还是比小吴更能描绘这种人的逻辑,而且她会做田野调查,譬如刚才阿霞的姐妹们聊了聊天,大概的画像就出来了。“不是有个笑话吗,只要是个投票,就没有选项会得零票,哪怕问题是‘你愿不愿意吃屎’,投票一开你就会发现,样本大到一数量的时候,屎都有人愿意吃的。” 不论如何,不管再怎么不能解,这种问题也还是要解决的,因为除了几年的远景之外,摆在眼前的就是非婚关系带来的疾病传播。尤其是建筑队、修路队都是流动『性』很强的职业,工友也相不固,随便勾勒一个模型:每年冬闲,女娘从家乡去城市打工,在城市中发生非婚关系,回到家乡,留守家乡的丈夫则发生了婚内关系,来年冬天她再度外出,去往新的城市新的工友做活,留在家乡种越冬作物的丈夫则留在本的一女娘发生了非婚关系…… 这么来回几次,关系网很容易就牵成数百个人的大网络,只要有一个人有病,花柳病就这么多点开花传播开来了,这种病害社会发展当然有负面影响,任何一种疾病,官府要承担的社会成本都比个人要高。小吴是知道这个道的,因此她很重视阿霞所反映的这个问题,在纸上写了好久,这才感慨道,“但云县、临县那方似乎就没有这样的问题,是乡间民风淳朴,还是另有原因?” “那方不都在本做工吗?这个问题肯是在女工跨域进入到男工多,平时又相封闭的行业开始尖锐化。”谢双瑶随口,“还有就是要查一查了,是不是的没有发现,还是发生了但是并没有上报,都是私下了了,这要搞清楚的。” 这就又牵扯到另一个问题了,那就是吏治的清明度,是否所有办事员都能按照要求,完全诚上报遇到的所有情况。如云县是的没这样的事还好,如有,但却没有报上来,那衙门就要重新评估己的掌控度了,新一波的思想学习也就势在必行,或者基层吏目要迎来一次肃□□气的大动作。 小吴一边飞快记录,一边点头,刚才两个女孩在追逐中所体会到的短暂的快乐,已经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吏目的深沉。“其这么,还是有很多办法的,一,还是要提高建筑队修路队的准入门槛,不能让私人滥办,最低最低也要私合股,这都是要命的东西,开放给私人的时机显然还没成熟。” “二便是要更改考核,要么就去掉队长的扣分,要么就增加奖励,譬如聘女工能得到一加分什么的——当然,如是采取奖赏的态度,那要加强监督,不然又很容易变成吃空饷挣加分了。” 以目前买活军的情况,肯是倾向于万事都由衙门出钱官营的,一旦官营,衙门于行业的控制力就强,有政策容易往下推行,如备人才充足,吏目也是战战兢兢不敢不卖死力。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买活军的行业标准外头不同,不是己培养的吏目,根本也不懂得事情该怎么做。那外头的东家就算有钱也找不到人,修路、修房无不是如此,小吴想了下,又,“我老吏目的忠诚还是有信心的,老盘应当是的很少有这样的事,若有,便一人不报,别人也会报上来的,他们彼此散处方,难以通信,也很难在这种事上串通什么。” 的确,抛开民间谢六姐『迷』信版的虔敬感恩来,这也是制度拿捏人『性』的方,有点子囚徒困境的意思,因为不知道别的同僚是谁,会不会把所有问题都如上报,几乎所有吏目的最优解就是把己遇到的所有问题都报上去,如此方才能立于不败之。谢双瑶也点头,“这就是规矩的好处了,所以任何时候都要去发现打击潜规矩。潜规矩的危害比传染病还要更大,主要就在于吏目失控上。” 今天来榕城这里,还是她起事以来一次进入福建道的省会,谢双瑶之前在海上主持把泉州打下来,并入驻办之,就直接去鸡笼岛了,于福建道上下的战事她倒是不太担心,拿下泉州之,总结的经验已经挺够用了。 买活军能造很好的『药』包,就火器的造诣不知比各城的守军要高了几条街,就如同打下榕城的过程,守城方的优势完全被技术代差抵消,他们的攻防重点还在城门、墙头、护城河的时候,攻城方的战略手段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也是为何火器时代之,各大城市逐渐放弃砖石城墙,大家或迟或早都会发现,这东西在火器面前压根是『毛』用都没有。 拿下泉州,买活军的部队来,最重大的意义便是士兵终于投入了战,有了铁与血的气质,伤亡虽在所难免,但部队的收益也是巨大的,买活军所掌握的先进战争手段,在战中得到了验证——不但海战无敌,攻城也占有绝的主动。 买活军的军纪、军规,也经受住了考验:破城战打了几场,不乏混『乱』场面,但买活军的行伍并没有抢掠百姓,甚至在泉州战中还发从溃兵手下保护了手无寸铁的百姓,在城破收拾残局的行动中,也能做到不收受贿赂,‘颗粒归’,且出现了不少援助百姓的感人事迹,有力破除了此时普遍的错误认识:‘兵者凶器’,一个好好的汉子去当了兵也会变得贪婪凶狠,拿上刀见了谁都砍,见了什么银子都要,除了恩主将官之外根本没人能辖制得了他们,破城倘若不大掠个几天,军队是要哗变的。 事上,平时就吃得饱、穿得暖,有课上,有人管的士兵,哪怕上了战场也还是会服从管,也还是会把百姓们看做己一样的人,敌凶狠百姓蔼又不矛盾,士兵又不是傻子,只能容得下单线程思考。谢双瑶是如此相信的,也的确按照己的相信带出了这样一支兵,她此也不无得意。 这兵士吏目构成了一个整体,都是买活军统治体系的一部分,按照她的预想,福建道在这样一个统治体系之下,经过一年到两年的消化,将会完全被‘买’化,谢双瑶也想到期间将会浮现种种问题,不过具体呈现出来时还是有点头疼,更不免感慨,人虽然有千百种个『性』,但大数据却依旧会遵循某种规律。不论法律怎么,活跃的市场经济还是一会带来活跃的非婚交易。 “除了民众救之外,还是得多管齐下,要让医疗方面做好准备,做个花柳病专题,这是一,二的话青霉素土制要加速了,我们有高纯度的母株,繁殖上要做到又快又好,这东西可以治花柳病,用处在是很多。三就是你刚的,政策上也要调整,你回去部署一下,相关部门的人列几个方案,形成文件给我看看。” 榕城现在到处都是工——除了三坊七巷内的住户多有体面的砖瓦院子,西门、东门那方,百姓住的窝棚区几乎都要拆,而且路也要修,青石路面那是只属于上等城区的东西,窝棚区全是土路,没有下水渠,每年台风季节淹死人是家常便饭,城里的河流也要疏浚,不能由它臭下去——这河里以前时常还能发现死人呢。 谢双瑶现在算是习惯了古代的城市风貌了,从云县到临城县,再到长溪县、泉州、榕城,基本都是这样:好的方,是还不错的,但占的大小在现代人来看简直小得离谱,很可能一座城也就是世的大学城大小——这还是大城市了,云县那种方,城关就世比较大的小区差不多。 就这么点方,里面能看的部分,又只有几分之一了,可能就是大学里学楼的区域算是较好的,其余广泛的域全都不体面,现代的天竺比只强在没那么臭——但也还是臭的,因为城市规模一大,很可能就有方没人收粪,那么排泄物到处弄味道也一样不好。这就是古代的城建水平,虽然也划分坊市管,但并没人坊市内会有多体面。 就这样的城建水平,再加上到处都修路,逛街在是没什么好逛的,全城上下现在也只有一处南街还好逛逛,南街逛逛,两个人不觉又回到超市门口,小吴走去街面的小摊,买了两碗榕城鱼丸回来,递给谢双瑶一碗,道,“莫再跑了,就算我请你!” 谢双瑶立刻,“回去报销,让他们都去买一碗来吃。”她端详了一下,端起来喝了一口,“味道不错,比那个肉丸好吃,那个木金肉丸谁想的,做成那个样子,不好吃又不好看,谁吃得下去啊!” “啊,我觉得还不错啊。”小吴杠她,“老百姓喜欢嘛,又吃不起肉,那东西吃起来像肥肉,也叫作肉丸,又便宜,然多得是人爱吃。” 谢双瑶偏偏就是不喜欢蔬菜装肥肉的口感,她哕了一声,“不了不了,再要吐了,还是包心鱼丸好吃。” 几个护卫跟了一路,现在得到指示,也聚在小摊边上买鱼丸。谢双瑶偷偷『摸』『摸』往碗里洒了点胡椒粉,也给小吴来一撮,两个人站在超市门口吃鱼丸,这汤上头洒了水芹菜,有胡椒提味在是鲜香不已,是一种诱人的浓香,勾引得来往闲人都多看了几眼。 两个人有一会没话,都在吃鱼丸,这鱼丸加了淀粉,相当弹牙,中间肉馅咬开了就是一口香甜无比的油汁,很适合刚刚跑动过的两人。小吴便沉思问,“这超市东西也不贵,但生意却不太好,来看热闹的人很多,正买的人却很少,按道来,不该啊,六姐,你这是为了什么?” 谢双瑶刚也在想这事儿,她这次来看到的东西,几乎都在意料中,只有超市门庭的冷落是让人不解的,这会儿是下午上班上课时间也罢了,刚才中午时分,偌大的超市也不过就是几个客人在结账,这样的客流量显然无法让人满意。“是不太应该,这件事得好好盘盘了。” 她决道,“走,去榕城衙门里干活了!” 227 无法团结的群体 买活军拿下榕城已经五个月了,算来第一期扫盲班的学员也已经毕业,城里的第一期工程也差不多建完了,这头也没有什么装修的说法,水泥地面、四白落地,这就是很不错的装修了, 至于家具,买活军查抄出的财产中,名贵家具不少,这东西大量出货卖不上什么价钱,官府拿来回收了一波榕城府的存银,剩下的便搬到新建起的府城衙门里暂充用:必须新建衙门,不然是不够地方办公的,现有的三司衙门里,办公的地方特『逼』仄,光线也很不好,够少数人用,买活军的吏目数目很多,习惯了在头顶开天窗的大空间里办公,这有光线,不然当真是下午三点以后衙门就不必办事了——堂内黑得连字看不清了,办什么事? 府衙门建好之后,就该掂量着省衙门放在哪里了,这个衙门短期内是谢双瑶驻跸的地方,她要么驻扎榕城,要么驻扎泉州,的地方地理条件比不上这个城市——主要是港口太小,云县港口现在不够用了,鹭岛也是,本身就不大,这头又修不起大桥,把盘子占满了也不够用。 考虑到榕城好歹有个鼓山挡着,比较不容易被台风侵袭,谢双瑶是倾向于在榕城驻扎的,省城衙门选址在乌山之外,甩开了原本的老城区,新的水泥小楼一排排在建,衙门里档案库也建好了,百十个吏目在抄录整理府库里的典籍,但谢双瑶对那些数据兴趣不大,这些数据九成以上是胡编『乱』造出来的。她更宁愿相信买活军自己吏目在几个月内的调查结果。 “居民收入的确不高,月收入平均在九百块左右,也就是说相当一分老百姓拿的是最低工资。” 统计居民收入和生活支出,实是相当重要的工作,在后世,这分工作被交给专门的统计局来做,从收入、支出到婚育、生产,官府会感兴趣的数据得由专人来统计,否则官府对于百姓的生活和工作完全是眼前一抹黑,也就谈不上推出什么针对『性』的政策了,谢双瑶在人手进一步扩充之后,也意识到必须由受过训练的专人来负责工作了。否则基层吏目肯定是不堪重负的,他们光是负责组织农业生产、扫盲学习,调解百姓矛盾就已经够忙的了,若说没事要有意识的收集各种数据,那真是连吃饭的间没有了。 第一批统计科吏目走马上任之后,带来的便是很翔实的报告,榕城生活的方方面面似乎被浓缩到了报告里,他们的统计是经过方面验算的,第一,选定地区,对本做精细的分析,第二则是和官府的内账核实,方面的数据大的要对得上,譬如说榕城的人口是五万人,月收入平均九百块,大概六成人口受雇给官府干活,那这里官府每个月的工资支出大概就是6750万元,折合成银子是六万多,若是账本上算出了三万,那出入就大了,不过若账本的支出是七万,那便算是以接受的了。 ——六万多,大概也就相当于叶家以帮买活军养个月的榕城人,那些架势人家那里榨出来的银子养个半没有题,延平郡王府处得到的银子又能管个半……当然,账不能这么算,榕城百姓拿了钱,要吃要喝要买衣服,大多数钱是会花到买活军的池子里。 买活军的米、面、盐、衣服、蜡烛……什么东西是自产,也在赚百姓们的钱。此外,他们从海内外拼命地通过奢品交易赚钱,买活军的账面实在是不缺钱的,这也能支撑得起他们豪奢的基建投资,修路、扫盲,这是最大的投资,余的投入倒是能见到回头钱,譬如说盖房,虽然盖衙门是自己的账,但盖住房这里的赚头就大了,利润扯一扯,公用设施的钱不就赚出来了? “唔,城里搞基建,大多数的钱是外地人赚走了。” 谢双瑶看了报告,心里就大概有数了,“基建期间,高收入的活比较主要是建筑方面,但是城里的百姓,愿意卖这份苦力气的不多,这里又没有港口,能在城里安家的,要么是生意人,要么是地主,要么就是原本的服务业。现在服务业基本愿意交钱给我们,继续做原本的行业,生意人呢,如果不和我们做生意,这几日子也很不好过,他们对未来更忧虑。” “地主的后人,肯放下面子的不多,就业局限『性』更大,收入也普遍偏低,但城里的生活成本,自古以来是较高的。这收入低、支出高,购买欲望自然低『迷』了。”小吴也看出了端倪,放下文件总结道,“总的说来,榕城府稍微有点身份的百姓,很难从买活军入城这里得到好处,所以他们对买活军的态度也较为冷淡抵触,要说去超市看看热闹以,捧场买东西,那就敬谢不敏了,他们或许更喜欢到熟悉的小店去买。” “有我想指出一点是,现在这种悬挂品的方式,购物体验也并不好,超市本来就讲究一个所见即所得,现在咱们看到的那个,不像是超市,倒像是个博物馆,顺便带带货,没法激起百姓的购买欲。”谢双瑶『插』嘴说,“当然这是细枝末节了,也能理解你们的顾虑,怕损了货。现阶段开放给社会全阶层的市场似乎不成熟,是专给有钱人消费较好一些。” 坐在下首的超市负责人——也是临县被提拔起来的徐富妹便显出了感激之『色』,“六姐你提到的一些概念,我们实在是不好实现——所有吃的不好放在外头的,怕招老鼠,余的东西又往往比吃的值钱,且更容易偷了。” 谢双瑶也点了点头,承认现阶段想开全民超市是着急了一点,就她知道的,哪怕是后世,超市每也要单列一笔预算,作为偷盗偷吃的损失,这是建立在有合理的导流线,有扫描机器、无死角监控的前提下,且后世的百姓比此刻的敏人要富裕得多了,起码绝大多数人是不视超市食品为奢侈的,最多是嘴馋已,就这有很多人忍不住去偷,此刻要真把货物摆出来,那结果想知了。 “没系,”她安慰徐富妹,“这个不怪你,一次尝试已,想要所见即所得模式,的确能做富人生意,用邀请制——这超市本来也是依托马尾港,挖掘海商消费潜力用的。我给你说几个点,你回去改造一下,马尾港那边就快搞好了,很多船一个月内会停过来,到候我们搞个试营业,再来检讨下这个模式的得失。” 谢六姐一向是赏罚公道,徐富妹感激涕零,在谢双瑶来说不过是倒腾一些ppt,给她看看效果图已。超市本身营收的话题,算是过去了,折『射』出的题则需要探讨,马脸小吴也提了一点,“超市开在南门兜,距离大多数人的住处有段路的,感觉说本地这些冷淡的市民了,就连咱们活死人好像也不习惯到远处去买生活用品——买衣服罢了,买米买菜什么的,是街头巷尾的小店走一遭便得了,不是非常讲究的人家,吃不出什么差来,路远东西也难拿啊。” 这间超市虽小,决定的却是买活军将来的商业策略,因此大家讨论题是不厌细的,谢双瑶想了下,“实也是有优势,现在省城没有完全的被我们消化,本地人去外头做活,外头人来本地做活的不够多,人多了,小店维持的邻里信任度也是会下跌,外地人怕被欺生了,天然便会想要去稳定的连锁店消费。” “你看,来逛的人里,愿意在超市买东西的是外来的活死人,为什么?我们这里的店员官话说得很好,比街坊小店的伙计听着要更亲切。这个模式是有潜力,再看看,等第一波工人宿舍建好了,人来得越来越多,港口也迁过来,慢慢会有变化。” “港口迁过来之后,现在对我们冷淡的本地住民,生活质量会有提升吗?”刚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众人开会的方小寿,他是老彬山人了,在管理岗上是一直有心得的,谢双瑶从彬山去云县,他就跟随在侧,和连翘、庄素一起搭班子,后来谢双瑶去临城县,他就在云县做管理,也是弄得有声有『色』的,直到现在被提拔来榕城,买活军这里的吏目普遍轻,他们得到的机会也是真多,有一点能的几乎能冒头。“如果预计不能的话,那要做好分流工作,不能让他们继续占据城市的主流。” “说不定真不能,反因为港口来了,物价上涨,生活比之前更拮据,尤是那些痛失了地的地主家,世代书香,不事生产、知『吟』哦,我们来了之后,没丢了『性』命,至少也保存了一间屋子,估计会有点拉不下脸。”谢双瑶一想真是,“他们应该争取做老师,但扫盲班老师的收入不高,如果改不了生活习惯,那半一下来真就很拮据了,能连房子保不住。” “这分人文化水平好歹是优于农民的,是要让他们见到一些好处,要么就让他们再回来,分融化到我们已经完全消化的村子里去,”方小寿建议,“腾笼换鸟,总之不能让一帮本地人怀着怨恨来我们的学生,这对本地的治理很不利。” 谢双瑶承认她不如方小寿想得仔细且长远,这的确是有治理经验的细心人会留意到的点,她也觉得有点棘手——买活军从前倒不是没处理过死硬派,谢双瑶手下沾过许多人命了。不过,那些死硬派一般是死有余辜,除掉他们,百姓们也是人人拍手称快。 至于说那些劣迹不显,甚至原本展现出良善人家模的地主,一个县城也供养不了多少,小地主是很好转弯的,这个不说了,中型地主一个县最多也就二三十家,大地主更是大概有个一家的子。这里筛选的标准是能否完全脱离生产,以及是否一直住在县里。 小地主多数住在村子里,壮劳力平和佃户们一起干活不说,便是女眷,农忙也要下地帮忙,一家最多能有一个脱产读书的男丁,最多去省城赶考个次,是极限了。中等地主人家,一般在地之外,能经营个粮行什么的,家里孩子们个个能识字,但一直举业下去的读书种子也不多,如果举业无成,要赶考十几次,那家门跌落得也很快,很快家人们在农忙的候也要下地干活了。 大地主人家呢,就不一了,他们不但以供养得起几代人不种田,且往往不住在县城里,要住到府城、省城里去,手里经营的生意也不止一个小粮庄小米铺了,能捐个官身,一般家里也有当官的亲戚,这些人在买活军的扩张中实是受损最严重的,生意做不了了,田地也被收走了,他们对买活军完全是刻骨痛恨,且榕城府里这里就住了很多买活军的仇人,比如许县那个阖家覆没的张地主,他们家的亲戚就住在省城里。 也因此,买活军消化余县城相当顺利——各阶层的人总能找到一些利益共点,直到仇家荟萃的榕城,感到了有点儿难啃,买活军的确和这分人找不到什么共的利益提升点,这批人没什么用,又仇恨他们,但偏偏很识务,没有办法给他们定罪送走——人数也太多了点,要弄走,社会『性』影响是比较大的。 方小寿说,“榕城拿下来五个月了,但感觉本地居民的抵抗情绪是有些大,赚钱的动力也不积极。怎么说呢,哪怕是服务业的老百姓,原本不富裕的那些,对于官府也有些若即若离的味道,他们从老主顾身上赚钱——怎么说呢,感觉他们在老规矩之中活得很好,并没有完全融入到我们的新体系里来,现在官府似乎也少了一个用暴力去打破老规矩的契机。” 谢双瑶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她缓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马脸小吴轻声说,“榕城没有过过兵……如果溃兵先抢掠一番,我们再进城,效果会……” 谢双瑶立刻就瞪了她一眼,小吴也不说话了,屋内凡是买活军出身的吏目噤若寒蝉——实从前那些将领们,城破后纵兵大掠,除了满足士兵之外,也有彻底破坏旧秩序的缘故,试想如果今天林、叶、沈、严几家人死伤殆尽,买活军再杀了架势人家,这些最敌视买活军的阶层折损得差不多了,也没人花老底养着那些贩夫走卒,榕城府的民风说不定又是另一番模,甚至能远比现在归心。这里面的道理,接触实务多几能明白,是也知道谢六姐极反感这种做法,因此除了深受宠信的小吴之外,没有人敢于说出口。 虽然这些吏目很多是从小就来了彬山,按说对于外面的世界应该相当陌生,更适应于谢双瑶一直以来的那一套,但即便如此,有候谢双瑶也会诧异于传统思想的根深蒂固,这她怪不了人——虽说不称帝,但是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个道理在这里是适用的。谢双瑶一直没有拿出成体系的政治育,这些空白的分你很难怪吏目们不去吸收世间本来就有的常识做补充,比如说:纵兵杀人很正常,一方唱红脸,一方唱白脸也很正常。 正常吗?或许吧,好处呢?或许也是有的,谢双瑶不会用道德来规范治理,是从效益来分析。“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纵兵大掠也好,有意放纵敌方溃兵劫掠城池也好,看似收效很好,借刀杀人,但实支出的是我们自己的成本——无形的,最宝贵的信誉成本!士兵们也不傻,你的用意他们能不明白?那他们会相信我说的话吗?为了和平战?没有崇高的理想,他们怎么做到秋毫无犯,军民鱼水?免费的东西真就是最贵的——哎!” 谢双瑶承认治理上是遇到了困难,尤是榕城府这里,想要名正言顺的解决掉这些‘遗老遗少’实并不简单,但这并不是偷懒的理由,她说,“这件事我知道了,小寿,实你是少了点格局,胸襟要开阔,这批人既然难以消化,对我们来说又没什么价值,为什么不把他们送走?” 她示意马脸小吴记下来,“今天通信的候记得一下,谈判进展到哪一步了,有没有说过赎人的事情?作为达成合约的优惠,我们这以免费放走一些活死人,比如说三坊七巷那些朱紫人家,有一些想要脱离此地的书香门第,他们的男丁,想走以走!让他们带走该带走的钱就行了。” “女眷呢?”马脸小吴,大家当然早想到了答案——女眷自然是要留下来,买活军招纳女『性』实在已经到了无所不用之极的程度。 “女眷做下筛选,有自立能力的得留下,实在没价值的,如果本人意愿很强烈,让她跟着走吧。”谢双瑶挥了挥手,有些自嘲地道,“现在家大业大,也开始挑剔起来了。” “早该如此了。”马脸小吴倒蛮高兴的,“也不是人人配做活死人的,有些人——实在是无用得很!” 她是很敢说话的,谢双瑶看了看她,又看看方小寿,方小寿则一幅‘六姐妙计安天下’,显出了佩服的子,眼珠子转来转去,似乎已经在琢磨起该如让死硬派带走该带走的钱。 谢双瑶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假,说不定方小寿心里也是暗暗向往那种更解气的做法——方小寿是放牛娃出身,亲眼看到自己的伯父被地主家的少爷鞭打致死,他虽然藏的好,但对大多数地主打心眼里说没什么好感。买活军的士兵们,杀穷苦人当然是不好的,但纵兵大掠在方小寿看来,完全以杀有钱人——有钱人难道不该杀吗? 谢双瑶不由得扶了扶额头,她越来越迫切地感到对政治材的需要,队伍越来越大,也就越来越难带,统一思想的难度甚至比统一国度更高。 且更怕的是,从阿霞等人的表现来看,推行『迷』信恐怕是要比推行政治育简单得多得多……好事前话已经放出去了,不然恐怕真受不住化自己的诱『惑』,虽说免费的东西最贵,但免费的东西也真香啊…… 不能再拖了! 把思绪暂且收了回来,谢双瑶结束了今天的会议,也打消了去泉州继续巡视的念头:泉州自然也有泉州的题,但那相对来说是小事了,她终于下定决心,要返回云县,赶在谈判结束以前,领着徐子先,把买活军的政治材给肝出来。 228 从来未有的新戏(上) “呼、呼、嘶、嘶……” 十一月底,云县天气和许县、临县等相比还不算太冷,吴兴那边今年竟下了雪,不穿厚棉袄是很难过冬,很多百姓都买了棉絮来,自个儿拆了棉袄往里填补,而云县这里,因为靠海缘故,一件薄夹袄也还算凑合,若是早锻炼人,更是穿一件厚实圆领衫也足够了。卓珂月平稳着自己呼吸,脚下速度却不避免逐渐慢了下来,从刚开始勉强能跟上前头晨跑兵丁脚步,此时也落到了大部队之中,并不断被大部队超过,不过还好,他脚步呼吸都没『乱』,还能稳住大部队后半段。 对卓珂月来,这已是颇为喜进步了,他来买活军这里大概是三个月左右,念开始晨跑,还是因为张宗子鼓励,张宗子信中,他一直保持着晨泳习惯,水『性』已相当精熟了,身体也自感健壮了不少,思维更活泼,耐力也比以前更强,气韵亦更为悠长,鼓励卓珂月也量力而为,坚持运,如此才能保持创作体力。 卓珂月自小身体是有些虚,来按照医生叮嘱,常年茹素,荤腥甜腻之物,不过是稍微沾染一点,便觉得肠胃不适。平时若是连续了几里路,有时甚至觉得眼前发黑,要出虚汗。他这身子,连功名都考得勉强,这几年身体不养好,恐怕秋闱都是不敢去考,怕病了考场之中。 因要科考,家人也四处搜求养生方子,只成效都不太好,来了买活军这里之后,卓珂月受到此处风气感染,开始适当吃鸡蛋,又开始吃米饭,不再啜粥饮『药』,甚至还到云县附近养牛场去,买了黄牛『奶』来,按照买活军报纸上养生方法,自己做酪『乳』吃——买活军叫作酸『奶』东西,是大多数华夏国人,喝牛『奶』都会拉肚子,但做成酸『奶』,便没有这个『毛』病,肉、蛋、『奶』都非常养人。但消化功能不好人,吃蛋『奶』比吃肉好云云。 因为有保质期系,买活军这里,也只是到了秋天、冬天,偶尔村民会出售牛『奶』,价格并不低,卓珂月来得也巧,天气恰好冷下来了,买了牛『奶』来吃了一个多月,果然觉得元气壮实了许多,身上都有了肉,文思也确更敏捷了。体力,从一开始缀着大部队尾巴,半跑半,到现居然也以发力最开始跟着兵丁们跑上一会,再慢慢地被超过,落到大部队尾部。而且从一开始呼吸紊『乱』、疲倦不堪,到现以跟完半程五里路,也只是微喘,仿佛身体活开了一般,浑身发热,甚至逐渐有一种上瘾感觉。 果然是要健壮体魄,才能丰富精神! 跑完两圈之后,卓珂月神清气爽,回到住处打了热水来擦身,一边擦一边舒坦,仿佛精神健旺,足以应对一天工作。他拧了热『毛』巾来擦头,又不免感慨这『毛』巾吸水丰富、拧水便捷,如男子这般,留着寸头,运完之后,含水『毛』巾先来回擦两下子,再过一水,拧干了再擦擦头,便觉得汗气也被擦了不少,以支撑一天劳,到晚上再去澡堂痛快一洗了。 怪买活军这里都是留短发,甚至很多女娘都留青头,若是长发,运后怎整?光是洗完了澡堂子晾头发时间都比人要多。卓珂月剪发时还有点舍不得,开始锻炼后不久,去主剃了青头,反正将来若是回去,那便留一段时间头发,再买个义髻便完事了,再是方便不过,而留着头发不方便是每天洗濯——喜欢留长发人一都不怎讲卫生,不是每天洗澡。 这想法,当然是有失偏颇,但买活军这里相当流行,而且自从这法传开了之后,市面上留长发人便更少了,便连学校里老师们也都争先恐后地剃了青头,而那些来是青头女娘们,路时鼻子便翘得相当高了——要不是谢六姐也没留寸头,而是肩上短发,们鼻子怕不是要翘到天上去? 云县这里百姓们,时常还是以见到谢六姐,总是跑人群前面,而且只要人云县,早上必要来晨练,若不是晨跑,便是做所谓‘深蹲’、‘举重’,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受到影响,云县这里女娘都似乎长得比外头高,卓珂月一来便注意到了这点,甚至他人云县这里住了几个月,似乎也长高了。 此处人口而且以高为美,哪怕是吏目家庭,女娘也都个顶个壮实——尤是吏目家庭,便更注意着一点了,那些原也是书香传家小地主们,自从家里有人考上了吏目之后,开始玩命地迎合买活军审美,那些原削肩含胸女孩儿们,又被家里人『逼』迫着去锻炼,强着让们吃蛋吃肉,仿佛不如此,无法展现出自己对谢六姐拥戴,私下不还会被扣政审分。 卓珂月家庭远武林,对于这种『潮』流变化,还是能以事不己超然态度客观看待,他觉得这种迎合,实际上是恐惧显现,买活军根植农事、工业,对地主态度极为冷淡排斥,这些小地主想要买活军治下找到从前那种出人头地良好感觉,只能依靠对审美完全迎合,以此获得融入感,甚至是有点找靠山感觉——若是议论对谢六姐忠心时,他们因此便有话了,‘我们女儿都是这个子了,我们对六姐还不忠心?’ 以他自己来讲,卓珂月是已亲了,对于买活军女娘如何,他没有丝毫意见,反正他妻子绝不会比他高,卓珂月倒也带信回去,叫放脚,并和父母写信了放脚事情,请父母安排家中女眷并未婚妻过来量足做鞋。这种审美『潮』流对他影响主要工作方面,他和张宗子合写新戏中,女主角便设置为这一个又高又壮短发女娘,身份居然也跳脱了传统大家小姐、青楼唱伎,而是一个农『妇』,这是以前卓珂月完全无法想象。 “游回来了?” 卓珂月洗完脸,从房间里出去,恰好便见到好友从屋外进来,大『毛』巾包着头脸,面『色』红润,这一看便是冬泳回来了,张宗子二十多岁,来了买活军这里倒是没有长高,但身形、气质上也有极大变化,他到买活军这里将一年,人黑了不少,不再是从前那温润如玉白面书生模,身形壮实了——按张宗子自己,自从开始游泳,食量也变大了,且又常做一些所谓‘无氧运’,捶打身子,习练拳脚,身板儿壮实是理所当然。这锻炼也很有,他平时要去四处采风,不论是骑马骑驴还是蹬自行车,出行外总要有把子力气身上才好。 “你也好了?”张宗子上岸便要擦身穿衣,回来热水洗洗脸好了,为了冬泳习惯,他到了冬天会把头发剃光,这光头上岸随便擦擦干了,帽子一戴,立刻暖来,减少了感冒风险。此时回来后摘了帽子,又热水拧『毛』巾擦了擦头,等水汽散去,便戴帻巾来。“吃早饭去?” “好哇,今天吃什?” “猪油拌粉怎?加两个蛋!” 晨练时自然是空腹,此时一番收拾,两个大小伙子早已饥肠辘辘——卓珂月是被张宗子找来,来了以后理直气壮自然住张家,张宗子一个人住两层小楼,地方宽绰得很,不但以住卓珂月,他家那些亲戚来了也都有住处。“快,被你得肚子咕咕叫!” 两个形象和敏朝书生已渐行渐远才子便快步出院子,行出了巷子,转过去不多远,一户人家院门口便是一家米粉摊子:若是要这里吃,院子里摆了桌子,不边,尘土少,干干净净。若是要带,那自己拿了瓦罐来,几份都能打得回家。米粉摊子边上还有油条、豆浆摊子,便没有米粉摊地利了,原是这家老太太自己做,因此以院子里摆桌子。 “杜姆姆,来两碗猪油拌粉,各加两个荷包蛋切段!多加些咸菜!” 这时候恰是饭点,院子里早坐满了人,张宗子便大声地招呼来,拿了手里两个瓦罐过去,卓珂月拿了马口铁饭筒去打了两碗豆浆,拌粉一碗两文,荷包蛋一文一个,四十刚出头杜姆姆身量很矮,一米五不到,手脚却很麻利,抓了两抓米粉,放到竹做大漏勺里去入锅,马口铁做薄片勺舀了一块拇指大小猪油放碗里,瓷调羹不断地往碗里泼酱油、榨菜碎、虾米干,因为是老客,知他们口味,也各自加了一点醋。 荷包蛋是早做好了,泡卤汁里,长筷子夹出两个来,剪刀剪成长条铺碗底,漏勺一提,锅边上磕了两下滤水,米粉倒入碗中,蒸腾白雾中满满当当一碗猪油拌粉便做好了,这才分倒入瓦罐里——虽然是外带,也要碗里过一遍,示意没有偷工减料。 两个瓦罐放到篮子里,卓珂月拿着豆浆筒回来了,两个人打回府,张宗子把瓦罐往餐桌上一搁,回头又去找郝君书瓷瓶——两人早饭钱这是各五文,若是杜姆姆摊子上要加辣椒酱,额外还要再多一文一碗,给份量还不如自家挖,想搁多少搁多少,张宗子自从做采风使以来,日子越过越实惠,一二百两银子,从前压根不看眼里,现虽仍大方,但却也是一文钱账也要算个清楚才舒服。 两个年轻人都能吃一点辣,那红油倒粉上,拿筷子一拌,白生生粉立刻染成了深褐『色』,又泛了一点辣椒酱红,猪油香气完全散发出来,那一小块猪油全化完了,化作粉身上油润润反光,还有窜入鼻中异香,深褐『色』榨菜碎夹着剪成一段一段,红红白白荷包蛋,两个人二话不,都先夹一大筷子,塞进嘴里,只觉得嘴里一晃便滑进喉咙里,如此连吃了两筷子,方才有闲心来品鉴味,卓珂月,“买活军处米,口味不太好,米粉滋味倒是差不多。” 张宗子笑,“凡是打了粉来做米粉、土豆粉、红薯粉粮食,品质都不太好,你没吃过土豆粉,那也好吃,我鸡笼岛时吃过几次,白生生,又软又滑,偏偏很有嚼劲,久煮不烂,和这个比又是不同风味了。” “宗子,你现是满嘴都谈生产,谈农事,再和从前不一了。”卓珂月也笑了来,不无打趣地,“你这是‘买’化得厉害。” “我还嫌你‘买’化速度不够哩!”张宗子便瞪大眼,有些着急地分辩了来,他虽然晒黑了,但睁着圆眼时还是有些天真子。“我们写新戏,总觉得味儿不对,唉!这戏框架立意若打不好,恐怕是不能让六姐满意,又要被沈家人给比下去了——若是他们后发先至,我们之江人面子往哪里搁呢?” 这是报社沈编辑一家亲眷,张宗子鸡笼岛接受了谢六姐‘写一些适合活死人新戏’这个任务之后,便写信把卓珂月找来了,但因为他之前一直鸡笼岛,不便构思,回到云县一看,沈编辑家人来了一大队,帮赚足了政审分不,他们竟也自发成立了一个戏曲社,正埋头写新戏呢! 虽然并非官方示意,步也比张宗子、卓珂月要晚,但胜人多,而且他们也有通天门路——又还有女娘写,这肯是投合六姐胃口,而且速度还快,张宗子上次去刺探沈编辑,沈编辑,大概已是快完稿了,正找戏班子。而这让张、卓组合进度上大为落后了,怎能让他们不着急呢? 吴江沈家、叶家,都是世代书香名门,戏曲上名声更盛,到写戏,张宗子和卓珂月名声上真不占什优势。卓珂月虽然也是仁和卓氏名门,但卓家他以前,也没有什有名戏曲大家。而沈编辑之父便是吴江戏曲宗主,论江湖地位岂是一般人能比?张宗子这里,只占了一个优势,那是他人身处周报‘体制’内,有采风使这个职务,素材来源是要比沈家更广泛,不过也因为素材太多,光是故事框架卡了一个多月,迟迟未能稿。 一开始,卓珂月想是写一个常见战『乱』重逢子,认为这买活军处是非常有市场,应当能受到百姓们欢迎,因为此地确饱战『乱』,却被张宗子否决:“这里上次遭兵灾都是二十年前了,买活军出兵静一向不大,而且也不掳掠百姓,哪来战『乱』?再,因战『乱』而分离,军队岂不是成了『奸』恶?有你这吗,受六姐吩咐写戏,把兵写成『奸』角?” 啊……卓珂月买活军这里毕竟时日尚短,很多事上思维方式还是转变不过来,闻言也是一阵尴尬,又矫枉过正,提出不如改编《我买活军做水兵》,张宗子也不同意:“这个对舞台要求高,六姐希望能找那种田间地头也能演,社戏那种,不需要太多行头,而且剧情要让村里人也感兴趣,村里人又没当过水兵。” 卓珂月倒觉得村人即便没当过兵,对水兵生活也一是好奇,不过对具限制,确让水兵戏受了影响,来框架这又废了,如此已浪费了好几个故事。现新故事只确了人物身份,要是个农『妇』出身女娘,又高又壮,到底是什职业,有什故事,都还没想好,更还有一点明显劣势,那便是卓珂月音律上虽有天分,但并不自信能和沈君庸这韵律大家比较。 “如今沈家戏曲社,南音素来是强项,北曲也有沈君庸这个兼两家之长大家,到时候新戏出来,即便我们立意更好,光听唱腔也是不如他们。” 今日张宗子不出门采风,卓珂月也要下午才上班,因为要写戏缘故,他这阵子不上学了,吃完了拌粉,一边喝豆浆,他一边和张宗子分析,“还是要先刺探清楚,到底他们是南音还是北曲,若是写北杂剧,那我们写南曲,他们若写南曲,那我们写北杂剧——怕怕他们写南杂剧,那我们真没什路,恐怕是要输了这第一筹了。” 卓珂月虽年少自负,但不至于自欺欺人,晓得论音律是不如沈君庸,到这里,也不由叹,“唯一能胜过,便只有故事,这还要抓紧,我听君庸兄,叶仲韶已给冯老龙写信了,他若一来,故事上我们还有什路?冯老龙传奇故事是不消了!” 来去,张宗子和卓珂月,不但年纪较轻,积攒不足,而且人数也少,不像是沈家一大帮亲戚互帮互助,卓珂月也不由催促张宗子,“平子、介子等人,何时能来?便不能一写戏,摇舌鼓吹也壮些声势,我这里也要给家写信了,如没有帮手,我等几乎必输无疑!” 到拉人,张宗子原是一脑门晦气,他为了此事,不惜拉下面子哀求沈编辑传授心得,是沈曼君办法他不上——张家对他云县行踪一清二楚,不过今日来他很轻松,“快了快了,上回信来,十月里安排身,非但兄弟们来,连姐妹侄女们都来一批,应该直接到榕城居上课,房子都买好了!我们估计过段时间也会跟着船队一迁移到榕城去。” 一方势力家之初,肯伴随着不断迁徙,云县这里地盘有限,盛放不下,也是大家共识了。卓珂月点点头不以为意,这才有了一丝欢喜,“第一戏是赶不上了,如此还能赶一赶第二戏,或许能和沈家人比比。” “第一戏也未必不能比了。”张宗子把杯子里又香又甜豆浆喝完了,这才慢悠悠地,“珂月,我这几日一直想一件事——音律格调不如,要不然,索『性』抛却了,全不要……我们写一出无格律戏,你怎?” 卓珂月疑『惑』,“你是,如临川派一般,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语?” “不不,便是连音律都不要了!”张宗子摇了摇手,边想边,“不唱了——至少是不以唱为主了,都是宾白……仿若白话一般,来讲一个故事……叫它白话剧,你如何?” 229 从来未有的新戏(下) 要说起杂剧和南曲的区别,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的,不过虽然杂剧也叫北剧,今南也多有做杂剧者,这面的区别之处原本有许多,最主要的一点是唱腔、曲调、乐器的不同,南调多是乡曲,而且因为常在村镇传唱,讲究的是错用乡音,有乡镇戏班子,会把曲本子用本地的方言重新改一押韵的词句,以此来取悦那不懂官话的观众,而北腔取材也多来自北地的民歌,风格相对更加雄健,不南调婉转多变。 这种音乐风格的不同,又延伸格式的不同,杂剧往往是一本四折,《厢记》那样五本二十折的巨着相当的少,而南曲是用‘’来计算,一一,随作家的安排而定。数百年前,杂剧还只有旦角、末角开口唱,余一概不唱,只做宾白,不过今的南杂剧也没有这个讲究,许多杂剧也有男女轮唱,配角合唱,曲调,也兼用南北曲调,不再执于南戏只用锣鼓伴奏,也是引入杂剧的弦乐伴奏。更有甚者,临川派的《牡丹亭》,格式、曲调均灵活多变,南北兼用,一俟演立刻风靡大江南北,是此时非常流行的一种流派。 而以沈家为首的吴江戏曲,则是严格应用格律,音调中的起承转合,该用几个字便用几个字,该用什么韵便用什么韵,格式工整别有美感,南边的戏班也有许多推崇吴江戏的,二者并称一时,不过,就题材来说,南戏的题材还是局限于情情爱爱的多,许多都是说少年男女的婚姻之事,所以卓珂月受到这股风气的影响,一开始就想写一段破镜重圆的戏码,根源实在于此。 张宗子挑个农『妇』做主角,卓珂月的压力本来就比较大,以他的阅历,实在想不有什么风月故事合适这样一个农『妇』,而若是安排别的题材,道理来讲,就应该用北曲,因北曲中有许多曲调雄健厚浑,适合做公案剧、军旅剧和宫廷政治剧的配乐,南曲则多缠绵悱恻,气质和这个农『妇』不太合适——只卓珂月对北曲研究并不深刻,他的信是很低弱的,归根到底,他还是更习惯于写女儿家你侬我侬的思,说是『淫』词艳曲不合适,用张宗子转述谢六姐的说法,“这鸳鸯蝴蝶的东,和百姓的生活很远,不是我要的那种。” “六姐要的是什么呢?第一,她要好懂的,第二,她要贴近百姓生活的,最好还能起到一点教化作用,譬说让女子读书之类的,第三,她要好演的,对戏班没有太多的要求。” 张宗子也不是完全自己萌发‘白话剧’的想,也是从谢六姐的谈话中得到的概念,“六姐说,仙界有一种剧,便是从到尾没有唱,大家都是在宾白,讲一个故事——有甚至连一桌二椅都不需要,完全是空手来演。她问我能不能写这样的剧来,我说那恐怕不行,只说不唱,那不评话、弹词么,有什么区别?她说那就算,先写能写的。” “只我这一阵子想,却觉得她的想是有理的——六姐是想以要搞乡镇巡回剧团,这是她和我亲口说的词儿,既然是乡镇,且又巡回,你可想到,中到底需要多少戏班?你我都知道,今的新本子,多是仕宦家自己养的戏班儿排练,那乡下的戏班,一辈子只唱十本戏的情况太常见。为何?便是因为新曲难练,新调难唱,观众也未必欢喜。” “便是老戏班子,也是这般作难,我们这新拉起来的那么多戏班子,让他们去什么三弦五乐,拉长声音吊嗓子念宾白,能办到吗?恐怕是办不到!” 张宗子说得兴奋,不由得站起来挥舞双手,斩钉截铁地道,“这种乡村剧,便连宾白都不要有,就完全是白嗓子、白话!曲子虽然写来,但只做配乐,戏班子能奏,那便奏,若是不能奏那就不要奏,总之一切以方便为主,何能让乡村剧好演、好看,便用本地的土话来说也不妨事,那便何来。” 这样写来,那还能叫戏吗?卓珂月一时不由瞠目结舌,但仔细思忖,又觉得张宗子说得有理:比今的杂剧南戏,不必说,己方是一定不比沈家彩的,莫若另辟蹊径,去写一种全新的东,或许还能得到六姐的赞许。再者,的确怎么想也都觉得这种形式更容易讨六姐的好。虽然这也有过于谄媚的嫌疑,但政审分的压力摆在这,便不由得他们不迎合意。 毕竟,卓珂月也有许多想买的东,他也不愿只做个扫盲班教师,若是能被聘入类似于翰林院这样的地方,专做戏曲,那这份职业倒是比考科举做官还合他的意呢。 “此……”他便也感到思路有打开,不过因为这是全新的东,什么都得边想边写,又不知为何莫名地亢奋——这毕竟是前所未有的新东! 他的语调也不太肯定起来。“取材便不从村的生活取材……宗子,我前阵子下乡去教书时,见到路边有一对父女正在争吵,却是父亲有老脑筋,不愿按买活军教授的那般,将棉花和大豆、麦轮作,他女儿便站在一边责骂他。” “何不就以此为敷衍,再《斗破乾坤》常见的套路,由此写一剧呢?” “什么是斗破乾坤常见的套路?”张宗子有茫然,“你不是说你没看《斗破乾坤》吗,只看一点便嫌不够雅驯,甚至不《『射』雕英雄传》多。” 这几年来,买活军处的新话本是数得来的,不过是三本而已,《斗破乾坤》、《蜀山剑侠传》,是一次『性』的话本子,而《『射』雕英雄传》是在周报连载,现在堪堪到五十多回,若论雄奇瑰丽,那是《蜀山剑侠传》,而情节曲折引入胜当属《『射』雕》,影响力最大的肯定也是《『射』雕》,毕竟随周报发行,读者总比会特别去买话本看的那类要多。 张宗子、卓珂月来买活军这以前,于武林读书之中,谈论《『射』雕》倒是不算什么,议论《蜀山剑侠传》也不求仙问道的雅韵,只《斗破乾坤》《金某梅》一般,不太是仁君子会在公开场合讨论的东,卓珂月是声称自己看《斗破乾坤》,犹看臭肉一般,几乎要作呕的,不料此刻谈论起来却是道,被张宗子指,老脸一红,强辩道,“这不是来此处之,为工作需要现看的么?乡下那汉子们,要他们认字,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去读一段《斗破乾坤》,别的传奇说,断此效。” 既然此,那借鉴《斗破乾坤》中的创作手法,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斗破乾坤》本就是抓住们某种特别的理,由此此抓,卓珂月自己情不自禁,熬夜点灯看完《斗破乾坤》,也曾试总结,此时便说自己的得,“所谓前倨而恭者,便是这套路的核,那‘茶、喝茶、请用茶、请用等香茶’的笑话一般,便非得要先设一个令厌憎的反派,再让他自觉非而追悔莫及,将丑态展『露』前,此,则看客爽快叫好,解气不已。又要善用断折,每一折总要结在关键点,犹一句话没有说完一般,让观者恨不得立刻往下看去,一回接一回,这般勾。” “说得是!”张宗子也听得津津有味,更是大觉有理,不由笑道,“珂月,你素来善于编撰文字,既然此是道,怎么不自己用这两招,编雅驯的故事来,到时候不论是刻本发行,还是投稿到报纸,我必鼎力相助!” 卓珂月实也早有此意,闻言只深沉一笑,道,“这都是话,你既然是叫我来写戏的,总要把戏写好,再说他。” 当下,两便议定,主角仍是高壮农『妇』,而且台词要越简单,越口语化越好,此方便在各村选拔女娘演——此时游走乡间的戏班子,还都多是男伶,若是不妆,只本衣,便法男扮女装,因此必须要由女娘演好。好在这故事也不是男欢女爱的,便是本村选,或者是去隔村演,料也是妨。 主角有,故事的雏形也有,要有一个反角,不按买活军的教导种地,要有一个主角,自始至终聪明能干,拥护买活军,习农事习得好,又要有许多冲突——卓珂月还力排众议(张宗子议),在第三折加一段女主角被反派责罚,又被村民讥笑,夜一饥饿难免,望月哭泣的自白片段,张宗子以为过分煽情,颇为烂俗,卓珂月却道,“这故事既然要千百村的去唱,那就非烂俗不可,不烂俗而不能为俗语传唱。” 张宗子是个很能共情的,闻言怒道,“不行!看我难受!我们赛花的命太苦!摊这么个不调的爹,到底你也要让她气好!” “该哭就得哭,不哭怎么记得住这故事?”卓珂月铁石肠,“哭!哭干眼好呢!” 张宗子甚至已经开始撸袖子——这要不是卓珂月也打熬一点筋骨,站起身也开始解衣裳,只怕还真要被张宗子暴力改稿,这一戏写下来,两都磕磕绊绊,虽没有真的肉搏,但言语冲突却是极激烈,都道‘下戏我要自己写,再不受你的气’! 虽说关系处不好,但稿子展却很顺,他们两,文功底是不用说的,又多有接触基层的经验,卓珂月因为是男老师,之前几个月经常被发配去乡下课,虽然乡极力款待老师,不算太吃苦,但到底也让他接触到一底层民生,张宗子也不必说,从鸡笼岛回来,做好几篇垦荒的深度报道,对于农户的生活,两都不像以前那样一所知,只能闭门造车。 有生活经验,也是很关键的一点,再者这故事结构简单,只需要往填充物对白即可,须酝酿曲调平仄,调整唱腔,写得比以前快得多。张宗子和卓珂月每日能写半日,他们都选在早思维最清楚的时候写作,下午去班,每日早的度比之前快不知多少,这东一旦开窍,便丝毫也不觉得难写,而且对于创作新版式戏目的顾虑也很低——大不不署真名便是,和那天一生一样,若是广受欢迎,得到士林的赞誉,再揭破身份,若是被士林抨击,那……反正也不会坠张、卓两家的名声。 此,吃七顿猪油拌粉,又吃两顿鱼丸面,三四顿烤脆饼抹辣椒酱,卓珂月忽然早想吃肉,他们又晨跑到钱街去吃几天炖罐面,此半个月下来,这天早吃煎粽子之,终于将这《何赛花巧耕田》给写完,又再三审阅,自觉已法改易,二便合力将抄录几份。 张宗子携中的一份,来到编辑,将寄给云县衙门——他知道谢六姐之前短暂去一趟,似乎是视察榕城去,前阵子已经回到衙门,这几日早晨跑时,偶尔还能见到她的身影在军士之中闪烁:谢六姐的速度自然是第一流的,军士们若负重,她还可以跑在前列呢。 此前他也有收到风声,听说买活军在和议达之,有大动作要宣布,因此徐子先、李我存几个先生最近都忙得不可开交,大家都以为是《华夏万年历》要发表,但张宗子毕竟是采风使,私下得到消息:谢六姐可能会乘势公布道统,今正在加班加点编写教材,徐大便正是去帮她的忙。 公布道统……若是从前,张宗子还指不定多兴奋期待呢,现在却因为长久没有好生休息,每日班写稿,下班也在写戏的缘故,累得不,只想寄稿件好生休息几日,等谢六姐那边的回音——他连向沈编辑刺探吴江动向的思都没有,只是两眼神坐在桌前,望木桌面压的玻璃板发呆。 “张采风使昨晚没睡好吗?” 周去外拿邮包来时,便随口问一句,张宗子打个哈欠,摇说,“没事,把信拿来吧。” ——自从谢六姐的那篇《答疑》之,编辑便开始批复投稿信件,因此邮件往来比之前骤增许多,而编辑们虽然一开始大为不满,但很快也找到一丝批复奏折的乐趣——在信件圈圈点点,写下批语的快感,居然不亚于自己的文章见报。而周、洪等编辑的能力,居然也在批复中得到不的步,因他们要找『毛』病,便一定要吃透文章的内容,此认真多读文章,本身对于语感的培育便是很有帮助的,各种典故,也在不知不觉间便沉淀在记忆,今虽不说口章,但对报社一般的通讯稿件,写来也比从前要耐读精炼得多。 “今天不止来信要看呢。”刚是周去接的信,因此只有他知道来路,一边拆信一边就说,“要先看六姐写的《政治第一册》的草稿,而且还要今天内写读感交去,好像还设计什么调查问卷……”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办公桌前,沈编辑和张采风使的却都猛地抬起来,“《政治一》?” “道统……终于公诸前么……” 230 沈曼君自学 凡是所有基于幻产生的神话故事,其社会架构必定是反映本时代的社会结构,这实际上反映了条公理——组织『性』无处不在,智慧生命体需要组织,不仅仅人类,便是猛虎狼群也都拥有自己的组织『性』。即便是仙界,在人们的象中,也必须拥有定的组织『性』才能顺畅运转,本教材所谓政治二字,便正是组织『性』的体。顾名思义,是以政权为核心的集合体产生的所有社会『性』活动和社会关系的总和…… 很,教材才刚开头,便是大段需要做注的文字,沈曼君不免就『揉』了『揉』额头,拿起炭笔开始在教材上画点,这是她的工作习惯,第遍她会先通读整章文字,期间把所有认为需要做注的词语都画上圈圈点点,不符号的含义只有沈曼君自己明。而沈曼君也是在不断的编辑程中逐渐习惯了用炭笔和羽『毛』笔——羽『毛』笔的字可以得很小,而且不容易涂改,很适合在教材、报纸上做留痕很久的标注,而炭笔就不必说了,可以随便擦,实在是样很的东西,用这种硬笔字都比用『毛』笔字轻省。 和谢六姐的所有进阶教材——也就是除了语文、数学外的教材——样,《政治》的第章,也是充斥了许多概念的介绍,这些概念有些是本已有的事情,被买活军换了种说法,有些则有些无中生有的味道,尤其是物理中关于力的章节,是沈曼君所不易理解的,摩擦力她还能跟得上,重力那便完全是种无中生有的力,至少她很难象得出来生活中怎么会有实在的重力这东西。 还有种概念,就像是他们的新技术样,则是把生活中确然存在,却未有人注意的东西,非常完整地叙述出来。让人稍微读便可知道,这典籍绝对是仙界传承,其道统在华夏国内完全没有传承递嬗的痕迹,而且沈曼君也不觉得和如今的西洋人有什么关系,如今的西洋人也在讲述‘君权神授’——这四个字还是谢六姐不经意间提起的,沈曼君觉得极为精炼,而所有的君权神授显然都和买活军的道统无关,因为谢六姐把所有和‘神’有关的言论都全然当成是种可鄙的『迷』信。 不知道仙界的‘社会结构’,已经演变了多少年,才会有如此丰满的道统,如此巨大的改变。沈曼君旦接触到道统,心里便不由得泛起许多问题,令人入非非——如果她有机会能和谢六姐畅谈天下事的话,恐怕沈曼君都会弃当今于不顾,个劲地问着仙界的事情。 她轻轻地吸了口气,边做标注边继续往下看,仅仅是第章便介绍了许多让人头晕目眩的新概念,如社会阶段的划——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集权地主社会,以及后的资本社会、大社会,这六个概念,哪个都像把大锤,让人看得喘不气来,但第章并没有完全讲述到六个社会的具体特征,只是在介绍‘社会阶段’这个概念而已。 随后,又有所谓‘阶级’、‘生产力’、‘生产关系’等等概念,有些是谢六姐平时便很喜欢用的词,但并没有特意的解释,此时在第章中便举了例子,譬如生产力,在举例后便很理解了:个人在段时间内所能创造的价值,便是生产力的表。生产力的提高,便是在说,这个人在段时间内所做的事情变多了,又或者是创造的价值变高了。 如农业生产力的提升,便是要提升个人年内能耕种的田亩数量,提高田亩的产量,在举例后,这个概念便很理解了。这些都是本来就有的东西,只是换了个说法。而生产关系,便是指人们在生产中进联系的方式,譬如说地主-佃农间,便存在生产关系,地主提供地,佃农提供劳力。这也没什么不懂的。 又譬如说阶级,阶级是群在生产关系中地位似的人的集合,如地主-佃农的生产关系,便会产生个阶级,地主阶级和佃农阶级,这完全是‘士农工商’的另种说法,教九流也差不多,这些都是形容人们谋生方式的词语,也可以认为是对阶级的描述。 沈曼君边看边微微点头,不知道是否是她平日里看惯了谢六姐的文章,她觉得至少在她来说,没什么不懂的,甚至于令人兴味盎然,买活军对于政治的描述和定义,和他们教授其他学科很像,都是先教概念,然后描绘出基本的结构,有点像是在拼七巧板,越是简明扼要越,不像是四书五经那样微言大义,没有明确的结构,倒是如八股文样,有个明确的格式在这里,怎么说呢……仿佛政治也和其他的数理化样,是门格式化的学科,也可以随意地钻研…… “社会科学……”沈曼君脑子里,不知什么时候便冒出了这四个字,或许是她偶然在谢六姐的稿件里看到的词语,当时那个词语她标了问号,表示自己无法注解,后来拿到第二稿的时候就被谢六姐删掉了,但在她觉得自己仿佛理解这个词了,社会科学……说得是呀,社会中存在的种种问题,似乎也可以学科化,也可以……也可以如探索算学难题样,对于种种象进探索和研究。 第章很快就读完了,虽然要做注解的部很多,但沈曼君还是不急于动手,而是继续读第二章,第二章开篇便讲到了六种社会阶段,沈曼君的注意力下就被吸引了,尤其是原始社会的部。她禁不住就捂住嘴,咽下了小小的惊呼声。 “什么……人是猴子演化而来的?” 这就可以看出各人阅读速度的差异了,沈曼君和张宗子都读完了第章——张宗子居然还能清那些概念,而不是完全陷入混『乱』,沈曼君也高看他眼,不这个小伙子实在是……咋咋呼呼……果然这就惊呼出来了,沈曼君虽然心头巨震,但也还是能稳得住,只是捂了下嘴。 她也察觉到了张宗子的视线,他似乎极为诧异,到处地要找人来探讨,探头看了下小周,嫌弃道,“小周你不,你彬山土生土的,为何对这些概念还不能立刻吃透?” 又看小洪,小洪也还在琢磨第章,脸绷得紧紧的,幅吃力的样子。张宗子便站起来看沈曼君,沈曼君抢在他起身以前,悠然翻了下页,张宗子视线飞来时,更是『露』出了幅游刃有余、凝神阅读的样子,这便让张宗子有些尴尬了,他大声说,“沈编辑,别捉弄我!你怎么可能不吃惊!六姐居然说人是猴子演化来的!这怎么可能呢!” 沈曼君冷冷道,“怎么不可能呢?张采风使,你定然是没有看《高中生物》,虽然在还没开到这个课,但里头的进化论章节已经说了,人类不但是猴子演化来的,早那亿亿年前,还曾是锅热汤中的无形细胞呢!” “真的吗?” 小周和小洪也有些不淡定了,抬头都问了起来,“高中生物还说这个?” “教科书哪里能弄到啊,沈编辑你是如何看到的?” 打哪来,到哪,这是人类普遍都在追寻的问题,所有人只要能吃得饱饭,不可能不对这个问题产生奇,张宗子看也是个对理科虽有热忱却无脑袋的文科才子,闻言也大为惊异,“啊?堆细胞?什么热汤?这……我不喜欢啊!” “那你喜欢什么?” “人为万物灵,自然,自然是女娲娘娘……”张宗子的声音逐渐低弱下,显然也意识到谢六姐不喜欢鼓吹『迷』信,而女娲也属于『迷』信的种。“对哦……如果……如果没有『迷』信……那人哪儿来呢?如果人不是创造出来的……” 如果不是创造出来,那就自然是演化出来的喽。张宗子不再说话了,却依旧是脸震撼,沈曼君有些不耐烦地道,“你就先当是真的,继续往下看了,这应该是《华夏万年历》里会详述的,此处不句话而已,要点在于描述原始社会的特征!还有,别叫了,打扰人学习呢!” ……张宗子惨遭打击,气得屁股坐了回,响声极大地喝了几口茶,这才重新投入阅读。沈曼君也把书本翻了回,重新仔细地看着对于原始社会的描述:原始社会的生产力极为低下,是人类野兽转为智慧生物的漫觉醒期,甚至或许持续了几百万年。 这是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时间度了,因为华夏有详以来的记载也不是数千年。几百万年……这是什么概念,仙界已经能将时间推到这步了么? 沈曼君不由得对仙界那莫测的神通又更进步地神往了些,她逸兴遄飞,默默出了会神,方才继续往下看。 若说格式,这本书是真正工整,不但有大标题,还有小标题,都是样的格式,生产力的标志『性』工具,也是个加粗了的小标题——原始社会的生产力工具是石器,所以也可以叫作石器时代…… 石器? 在沈曼君不再是那个对于民间生活无所知的后宅『妇』人了,她也算是走了乡间小道,并且也见识到了那些贫穷村落的景象——还不是穷的山村,但至少是听说了些山村里的生活。她的眉头不由蹙了蹙:就她所知,在许多穷村落里还大量采用石器呢,难道按六姐的标准,他们也还停留在石器时代么? 这样的法,对于华夏国子民来说自然是很不舒服的,要承认国内还有许多的地方居然还处在石器时代,让向自负国内无所不有,物华天宝极盛风流,乃是宇内第国的百姓们,有种心被挖了块的感觉……沈曼君按捺着这样的感受往下看,后的部则是简述了原始社会的基本单位——氏族、部落。 “哦!”张宗子也恰在此时又不自觉地发出了感慨,“姓氏所以在此也!” 这里的氏族,的确应该做姓氏的氏来理解,沈曼君也不由得暗暗点头,也道,“你漏了个姓字,上文说到了,氏族还有母系氏族与父系氏族,姓者女所生,恐怕便是母系氏族的遗痕——万年流转而不易其形,这就是我们华夏的历所在啊。” “哦哦!”连小周和小洪都明了,“是哦,姓是女字旁,但如今都却都是父姓的,这是用错了含义啊。” “非也,如今我们所用的姓氏,已经是个概念的泛指了,实际上落入的是‘氏’的古义。”沈曼君不自觉便推测了起来,“姓为女生,氏为部族,氏应该是在姓后的概念,代表了父系氏族,如黄帝轩辕氏,并非代表其母是轩辕,而是代表其父是轩辕。” 这就有些拗口了,而且非得对先秦的历有定的了解,才能明沈曼君的意思,张宗子是明了的,笑道,“不错,譬如我便是张氏,若要说姓,已经无查考了。这里的姓已经丢掉了原本的意思,姓氏合称,根源在氏了。” 如今的族谱上其实也还有记载为某地某氏的,如沈家便是吴江沈氏,这是追随了‘氏’本意的流传,而民间所谓‘我们张姓’,则是口头的误用。这里的概念,张宗子点就透,小周和小洪其实也不笨,听沈曼君解说得兴致盎然,笑道,“原来以为是仙界的东西,谁知道我们这里也是如此。瞧这里,还把皇五帝都在了原始社会里,可见我们这方天地,原来和仙界的轨迹是样的,说不定无数界面的历都可以这么。” ‘界面’这个概念又是《斗破乾坤》而来了,什么踏破虚空、大千世界等等,稀奇古怪的概念层出不穷,虽说荒谬,但无形间也深入人心,沈曼君略感无奈,吐了口气道,“嗯……你们高兴就。” 但她也为小周二人的推测而暗自有些战栗:的确,如果仙界和本界不,似乎便不该如此划。而这个氏族的概念,却也让她仿佛看到了仙界道统和华夏历的隐约传承,纵是淡薄,但仍可看出条隐线,这让她对这道统的陌生感消褪了不少,甚至隐约多了丝认可。沈曼君迫不及待往下看,看到对原始社会的社会状态进描述时,又感到了强烈的熟悉感,“大道也,天下为公,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这是大治啊!” 还没往下看,仅仅是第章,沈曼君就有种透不气的感觉,她双眼发直,轻声呢喃,“大治竟是真的……仙界文书中也能得到佐证!孔圣所言不虚也!《礼记》非为虚言,而是信!” 这种震撼,是难以言喻的——沈曼君被极大的诧异、兴奋和复杂的情绪包裹,她原以为谢六姐的道统,将要彻底的摒弃儒学,甚至在感伤中务实地做着准备,但《政治》的第二章,便通原始社会的描,印证了礼记大篇——以敌言证我道,这!这! 儒学大道果然未亡——她近乎感动落泪,只觉得失了已久的种踏实感重回心间,但却又无比的困『惑』,沈曼君难以象谢六姐为何会把这段放在教材中,难道谢六姐没有读四书五经,识别不出这段的含义? “不不,沈编辑,沈编辑!” 还是张宗子的叫声,把她沉思中惊醒,他也看到了这段,而且还看得比沈曼君要快,“你继续往下看,这很像圣人言,但又不完全样——你看看下段那个表格!” 231 宗子的厌恶 三皇五帝,对应原始社会,夏商之治则是奴隶社会……原来夏商之治居然是奴隶社会! 张宗子初初地捞了一眼表格,中泛起的不服念头逐渐淡去了:这大开本的教材中,每个社会阶段都附送了一个表格,列有如人均寿命、医疗水平、文化水平等等几个指标,他刚才反对沈曼君的论据来自于此。沈编辑觉原始社会是《礼记》中所描述的大同之治的模,什么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什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等等等等等,都被这张表反驳了,表中列的数据,人均寿命不过20左右,这哪来的老有所终,不是根本没老就该死了吗? 张宗子是无论如也不能认为二十岁就算是‘老年’的,至少也要过了四十岁,才有底气说一声不『惑』之年,自老了吧!虽然教材里也有附注,解释了人均寿命低下,不代表所有人都是二十岁左右死去,而是原始社会的婴幼儿夭折率极,五岁以前的孩童容易死亡,会让人均寿命比成年人能活到的普遍年纪要低,但按直觉来讲,人均寿命二十岁的社会,人能活到二十五岁应该就很少见了。这大同社会有什么向往的? 为什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不是因为大家都是道德之士,而是生产力水平太低!人的脑子也傻傻的,根本没发展出私有制的概念…… 张宗子在私有制上加了一个符号,他觉这说法也很有意思,虽然字数比原有的那些习语要多,譬如私有制,其实在文章中可以表达为‘私’字,而这个‘私’字又可以用作许多种意思来理解……但这种一词多用的做法其实也代表了语的含糊,一句话做出多种解读的可能大增,这也是为如今众人都在大搞‘六经注我’,买活军这里所有表述则都务求精确,私有制就是一种财产制度,而不是什么‘私’。 至于原始社会的婚姻,那不必说了,什么族内群婚制、族外群婚制,又有什么妻居、夫居,实在是『乱』七八糟的……原始社会的生活,还蛮新奇的! 张宗子倒不是说向往,就是以求知的角度来说觉大开眼界,但他能想到儒教众生会如想,这『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不雅到了极,然和圣人所说的大同社会完不是一回事!那也就谈不上以敌之言而证我之道了,沈编辑的惊喜完就是误会—— 至于说三皇五帝之时,是大同之治还是原始社会呢?原本没有别的答案的时候,张宗子其实也不是很相信所谓的大同之治,他觉这不是他能想象的境界,因为他生下来就充满了许许多多的欲望,怎么能做到人人无私欲?此时仙书的这番理论,似乎反倒合理一些,原来不是因为太尚而无私欲,是因为太懵懂而无私欲啊…… 希望《华夏万年历》中,能有关于原始社会多的阐述,其实就是古籍中也可以找出许多‘群婚制’和‘母系氏族’的遗痕呢——什么圣人感天而生,无父……是不知其父吧,的确,周礼也有言,中春之月,奔者不禁,又有上巳节‘会男女’一说,说起来不都是群婚制一的东西吗…… 一说到考据、金石什么的,张宗子这旧式的文化人还是禁不住一阵一阵的兴奋,他不容易找到了一种仿佛有‘逻辑’的说法,此刻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原始社会跳到了奴隶社会,其余一切细节则暂时略过不细看了。 原来夏商是奴隶社会啊……这么说的话,周代的确是封建社会了,封建封建,这两个字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张宗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关于奴隶社会的种种知识,并且试着和自对三代的理解对应——但三代实在是太久远的事情了,张宗子也只是知道一鳞半爪的东西,他对于三代中殷商的认识,主要还来自于《『迷』信统治》一文,倒是周代开始,存文献逐渐增多,他所了解还多一些,至于夏、商,这完是凭着教材中怎么说,他就怎么去理解了。 奴隶社会的标志『性』生产工具是青铜器,社会形态以奴隶主-奴隶为主……他阅读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想到了在鸡笼岛听说的一些传闻:鸡笼岛的生番似乎就是在奴隶社会和原始社会之间徘徊,这些生番以氏族群居为主,氏族之中似乎没有森严的等级,头领之下人人平等,而但他们若是把敏朝的百姓给掳掠回去了,又没有杀死,那就是会他们视为奴隶,奴役起来。 原始社会是不留战俘,直接杀光的,所以,和原始社会比,奴隶社会其实算是个进步了,至少可以节约人命,虽然要做苦活,但能活下来,在社会层面上倒是比立刻就死了的,死了的话,浪费了把他养到这么大的粮食——这粮食可是宝贵的生产成啊。 而且,奴隶社会第一次有了完脱离生产的阶层奴隶主的存在,让他们有了闲去琢磨着统治的事情,发展文字、政治,所以奴隶社会算是历史的进步……其本身也是生产力发展的表现,只有一个人的生产力能制造出剩余产品了,别人才会想去奴役他,试想如大家拼尽力到的粮食也只是足够勉强裹腹的,那么彼此之间的暴力只会有一种形式,那就是我饿了杀了你吃,因为留着你,你也不可能献给我粮食。 这种种概念,都是非常新奇的,甚至超出了一个人的想象——奴役他人居然还算是生产力进步的表现,在社会层面上还是有效率不浪费的,这些所有的观都仿佛抵触了一个人的直觉恶,但仔细想来却又合乎情理,这主要是因为,哪怕奴隶社会的习俗已经是张宗子想象中的残暴了,而原始社会的惯例要还是要比他所能想的差——想一想,若是吃不上饭了,去打自的邻居,打下来了之后也不让他们给自做活,而是直接杀了吃肉,这……人相食,而且是惯例相食,已经超出残暴了,而是一种抵触了伦理的感觉,甚至让人有些恶。 原始社会绝不是大同之治!张宗子很快下了决定,但随后他又有儿『迷』糊——教材里也谈到了,如今华夏国一些番族还在奴隶社会的余痕中,主要表现在,他们一旦缺少劳力,会理直气壮地‘抓娃子’、‘抓蛮子’,抓了族外的奴隶来给他们干活,并且视为是理所然的事情——这也是奴隶社会的一个特征,奴隶社会中,奴隶他人是正的关系,完不会受到社会规范的打压。 仙书里这些泛泛而谈的知识,应是六姐继承了仙界的道统而来,而针对敏朝现状的解释,则应该是六姐自撰写而成。而张宗子此时不能不怀疑谢六姐是在隐『射』什么了,因为据他所知,喜欢‘抓娃子’的也不止是生番,还有各地的藩王宗室,甚至连一些无法无天的大地主都会抓壮丁,此时的私牙,所卖的人来路可不正了,不乏百姓被抓,沦为奴隶的…… 唉!看这教材里的介绍,大概敏朝的落应该是在‘集权地主社会’,这看似还跳过了奴隶社会后的封建社会呢,但仔细想想,着实让人脸红——实在也没什么意的,许多地方看似繁荣开化,而内里的瓤子还是让人反感的奴隶制,甚至穷一些的地方还有还在原始社会的! 张宗子自并不想被别人抓走去做奴隶,也不愿意一饿肚子就抓一个奴隶来给自干活,他喜欢大家都儿的,你给我干活,我给你钱。他觉倘若一种制度让人反感,那毫无疑问是十分落后的,而买活军的确代表了一种令人憧憬的,进步的来——买活军的制度自然不是集权地主社会喽,仙界至少也处在未来大同社会里吧……一个人如能住在制度进步的社会,那的确就不该选制度落后的社会。道统来讲,买活军的确也很优越,处处让人喜欢……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对于奴隶社会的许多细节甚至不忍细看,如奴隶社会的人均寿命——也相的低,不会超过25,他们的医疗水平、婚姻制度等等,都不算是太,奴隶社会的婚姻制度虽然已经开始在奴隶主中实现了对偶婚,但奴隶和自由民中还是很常见群婚制,教材里还谈到了奴隶社会中新出现的殉葬和酷刑。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原来殉葬是起于奴隶社会啊!也对,原始社会战俘都被杀死吃掉了……不会活到殉葬的那天……奴隶社会才有了私有制,才有了一人属于另一人的观,因此才会有殉葬…… 这都是原本的知识,被新鲜的观诠释后,带来的新的思考,张宗子想原来黥、劓、刖、宫、大辟这五刑还算是先进的,酷刑的出现代表了受刑者还有存活且继续服务的可能,比敌人会被直接杀掉算是一种进步…… 似乎很不合理,但仔细想却又是合理的,虽然有时候他常常听到亲人和朋友发表‘生不如死’的感慨,但那都是吃饱,而且一贯吃饱的人,才会有的一种感觉。张宗子去过鸡笼岛,他现在知道那些常年徘徊于饿死边缘的人,他们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要活。 活,是一个人最本能的欲望,能活下来,都算是一种进步。按张宗子的想象和教材的说法,奴隶社会的生产力水平也颇为低下,百姓们大概都和如今的饥民差不多,能偶尔吃饱就很不错了,那么对他们来说,活下去的欲望是最浓郁的,哪怕是做奴隶,也比战败了直接被杀才。 真有资格谈尊严,谈不愿被奴役的,那肯定至少是做过奴隶主的,对换到此时,则是……有恒产,有恒业的人,只有这些人才有对尊严的认识,奴隶社会使人和人第一次变不一了,有一小部分人先发展了道德、尊严、文字……这些东西,靠近了张宗子所理解的‘人’,而大多数人,则还是像是野兽,没有尊严,不懂文字然也没有道德可言……虽然是一的种族,但仿佛已经分成了两个界! 和如今的社会又是其的相似! 张宗子不由悚然而惊,他又一次认识到,如今的文盲百姓,这些像奴隶而又比奴隶一的阶层,一被识字者,被统治者,被封建社会中的‘封建者’,集权地主社会的‘地主’所鄙薄。 这些在上的人,如同他们对女子的三寸金莲背后所隐藏的恶臭脓血熟视无睹一,对佃农,对庄客,对流民对一切无恒产不识字,于社会阶级上和他们不同的人,又是多么的冷漠和不屑。 这天下,不识字的人有九成之多,他们的哀痛与康健,实在有谁关切?他们的故事和声,又有谁能叙说? 他和卓珂月所写的《赛花巧耕田》,或许是如今天下无数戏文中唯一一个以农事,以农『妇』为主角的戏本,九成人,他们在汗牛充栋的文字中迹于完空白,他们是庞大的沉默者,统治者压根就不关他们的声,他们之间的交际只发生于一个——佃租,不管怎么,租子是要交上来的。 租子,就是佃农所创造的剩余产品……教科书上尽可以说这是一种进步,但在张宗子看来,这的行为,把一个人所创造出的,除了维持自存活之外的所有产品都拿走的行为,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和集权地主社会,所统一的一种共『性』的行为,教科书上的用典是非常到位的—— 剥削! 故为吏牧民者,竞为剥削——剥削黔黎,涂毒天下。 邪恶的,冷酷的,让人厌恶至极的,自上而下的,剥削! 232 沈曼君无法认可 夏商之事,距今已经数千年之久,真知道仙界是如何以所谓‘科学手段’来反查从前历史,按此书的记载,恐怕仙界已经掌握了话本所说的‘大圆光术’,可以查看古今,又或者甚至是可以直接回溯时光……有了这的技术,才会有《斗破乾坤》话本所提到的种种仙术,否则真难以想象《斗破乾坤》这种话本的作者,是如何将如此烂俗直白的文笔,以及如此奔放散逸的‘想象力’集于一身的…… 沈曼君被张宗喝破了‘大同之治’的误会之后,情绪便冷静得多了,她也得承认,古的生产力落后于此刻,一是一种新奇又合理的思想——说它新奇,是因为这和乎写到了沈曼君脑里的‘厚古薄今’是完全相悖的。 论是孔圣又或者是诸百家,争鸣唯一共同的一点,便是都认可对古之治的推崇和怀念,自然而然,千年来的读书人,对于三代之治,都有自己的怀想和寄托,仿佛政治的最高点,便是完全地复古,从现有的纷『乱』回到三代那简单又自洽,无处和谐的理想乡之去。 这种崇古的思想,始于先秦,两千多年来乎从未有人质疑,如果是沈曼君已经接收了一年的买活军教育,又亲眼见到买活军主导下的种种神迹,这本教材的观点,根本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她只会轻蔑地冷笑一声,便将这谬论给抛到九霄云外去。 然而,如今的沈曼君,能看到这种学说合理的地方了,铁——的确是越来越易得的,器具也是越来越好用,越来越简便,这都是生产力进步的证明。生产力似乎只会向前发展,如此说来,数千年前的夏、商,生产力比此刻更低,社会形态也有所同,岂是再自然过的事情?而古三皇五帝时,政治之所以简单和谐,无有纷争,恰恰是因为生产力极度落后,没有剩余产品,也就没有了贪婪……古之治的简单是被迫的简单,而是选择的简单。 逻辑自洽——逻辑!现在沈曼君也慢慢地琢磨出这个词的意思了,她觉得这个词的确概括了许多散逸而分散的概念,相当的精确。而《政治》教材的理论逻辑确然是自洽的,甚至比人感应还要更周密,更经得起质疑,也就在智慧层面散发出了更高的魅力。她乎已经要被新道统说服了,迫及待地翻开一页,进入到了周代的‘封建社会’篇幅。 若是望名生义的话,封建社会的确是要比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更加容易理解的,奴隶社会让人困『惑』之处在于,哪怕是此时敏朝也还普遍存在着许多奴隶,甚至活死人的法律地位似乎也接近于奴隶——哪怕谢六姐用来治理他们的办法严苛,也给予他们许多自主的权力,似乎他们像是真正的奴隶,但许多活死人都以官府的奴隶或者佃户自居,而谢六姐对此也没有多反对的表示。 在沈曼君看来,这种耐人寻味的沉默,似乎反映了谢六姐旺盛的权力欲,但她也能理解沉默的缘由——买活军的规矩,实在是过于标新立异了,倘若把百姓当成百姓的话,那他们或许立刻就配合起来了。而谢六姐显然是个‘君可欺之以方’的统治者,对于她要推行的东西,甚至完全可以说是择手段,她如今颁布道统也是她想要教化万民,而是她意识到若推出道统,越来越大的地域就越来越好管理了。 进入封建社会之后,铁器开始成为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封土建国成了这时期的标志组织结构……所谓命于下国,封建厥福,封建制在殷商已有了萌芽,四方封国的体制落入周朝之后,便进入了千余年的封建社会时期,这一时期亦是文化兴旺发达,而各方学说逐渐成熟,史料广泛流传,沈曼君已有了一定了解的时期。 由两周而至春秋战国,到始皇大一统为止,四方封建的统治特点是极为明显的,诸侯王在自己的封国内拥有极大的自主权,封国内的百姓自认为是王之民,而非君之民,甚至也能越过诸侯向封臣下令,这是越礼之举。这种自主权被视为是封建制和集权制的标志区。教材认为在秦将下一统之后,封建制只在南北朝有过短暂的回流,但很快也消失无踪,两千年历史,华夏国绝大多数地区始终在推行集权地主制——也就是如今的主流制度,君主直接占有下,再无封建封臣,所有百姓都依附于,由任命官僚治理,而土地也归属于百姓私人,可以自由买卖。 教材还指出,封建社会和集权地主制,在政体的确有很大的差异,但由于生产力没有根本区,主要的先进生产工具依然是铁器,因此两者是列系,而是继承系,封建制始终作为央集权制的一种补充,部分地存在于王朝,譬如敏朝的藩王,就还算是封建制的遗存。而此时的西洋社会也还处于普遍的封建制,他们的大概还算是教皇,而本土封国林立,各个爵位都有自己的封土,这无疑是对应了周代到战国那千余年的政体。 没想到西洋人的政体还蛮落后的…… 虽然书强调了两种社会形式是存系,但沈曼君自然以为还是大一统之国更为强大,而她已逐渐认识到,此时西洋人在技术实在是有许多地方都超过了敏朝,这时候见到了政体的优越,自然而然,唇边也浮起了一点点微笑。只是这一点优越感很快就消失了——她看到了阐述生产系的那一段。 地主-佃户或者地主-农奴的生产系,是社会主流的生产系,地主通过佃租和人身契约,将佃户和农奴固定在土地,能轻易离开,剥削他们的剩余价值…… 这怎能叫作剥削呢?! 当教材在阐述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的时候,沈曼君还是用超然冷静的态度来汲取知识,甚至觉得大多数说法都很有道理,但当分析进行到现如今的社会,进入到地主对佃户的剥削时,她便一下激动起来了——这也能叫作剥削啊?收地租,这……这难道是经地义的事情?这和奴隶社会的所谓剥削能一吗?! 按照教材所说,奴隶社会的剥削,是指我有了富余的武力,便择选了武力如我,生产力有富余的人,以我的武力夺走了他的自由,剥削了他的剩余产品。这当然是——当然是让人反感的。 沈曼君也十分喜欢剥削,这个词发明出来就是为了让人反感的,因此她尤其能接受地主在剥削佃户的说法——地主一没有强迫佃户,二也没有禁锢他们,爱佃田就佃,愿佃田也可以走,沈曼君自己就接触到了许多佃户另寻去处的事情,难道这也算是剥削吗?这又有什邪恶可言呢? 如果这也叫剥削,那下间的人岂是只有两种去处,要种地,要便是为官府做事,其余的事情一律是能去做了?便是做生意,也是在剥削?倘若商贾把这个商品蕴含的全部价值都照价付给生产者,对外又加高要价,他们赚什?难道只加路费,其余什也多?若是要低价买,高价卖,那是剥削了生产者,就是剥削了购买者……这和地主佃田又有什同?总能做生意是好的,佃田便是坏的了吧? 再者,还有自家开个小工场的,那也一是要剥削剩余价值吗?剩余价值这个词一旦发明出来,那便乎可以囊括了此时所有生产之外的流通环节——只要有流通,便必定是剩余价值的交换,那凭什把一部分定为是剥削,而另一部分定为是的东西呢? 买活军喜欢地主,这是沈曼君已经知道且接受的事情,在知道缘由的时候,她倒是没有多想,视为是谢六姐的统治艺术,但现在,一旦在道统找到了根据,沈曼君反而委屈了起来,觉得这是极其讲道理的说法,一气否定了多人的根基——若是佃一些田,多余的钱财该去往何处?若是佃田,哪有余钱读书?甚而说,若是一个无儿女的老人,把家里的田佃出去换点粮,难道这也算是剥削吗? 仿佛有一气堵在胸,她有点儿看下去了,甚至连标注都忘记去圈点,而是愣愣地坐在办公桌前,反感地望着教材,心底已经在酝酿着反驳的文章了。沈曼君来到买活军这里之后,遇到的挫折很多,甚至还有被谢六姐当面斥责的时候,但她最感到公和厌恶的还是此刻,这——这完全就是歪理邪说! “原来如此,剥削变得更隐蔽也更婉转,但始终存在于生产逻辑之……” 她耳边又传来了张宗的喃喃诵读声,他倒是看得起劲,半点没有反驳的意思! 沈曼君心头火起,只觉得张宗聒噪至极,她深吸了一气,在心底默念着‘制怒’二字,又一次以极强的意志力强迫自己翻过书页——要反驳教材,唯独的办法就是读懂它,作为一批读者,沈曼君没有的选择,她只能精研教材,选择自己的策略,反对这部分理论出现在教材之。 其实从利弊的角度来说,也是该放出来的啊……这地主剥削佃户的说法一出,下的地主岂都要反‘买’了?谁喜欢自己被说成是剥削者啊,这也好听了,再怎也该加以区分,譬如佃租在多以算是剥削,多以下算是经营,以此来团结更多的盟友…… “真知道徐先老是怎想的,”沈曼君心里也由得嘀咕了起来,“六姐懂事,可他居然能让这的言论审阅通过,出现在教材里……如今看到这教材的人,岂是都要惊诧莫名,和买活军离心了?” 剥削与对剥削的反抗都根植在人的本能,人既渴望剥削他人,利用自己的优势汲取超额利润,也渴望反抗他人对自己的剥削,保有自己的全部生产价值。当一个人无法取得优势地位时,他会声称自己反感剥削,为此鼓舞着同伴的情绪,声称被剥削是一个人与生俱来正当的权利。 但一旦当他拥有了一点小小的优势,他便立刻又安于剥削者的位置,忙于压榨被剥削者的剩余价值,且发明出一套独有的道德体系作为粉饰,试图论证剥削行为的正当。人们沉『迷』于竞争之,急于获取优势地位,成为剥削者,这便构成了古今外所有冲突的本源动力。 “在六姐预测之,教材最具争议的一段会是哪里?” 当沈曼君等人放下手工作,可自拔地研读着教材时,云县学校的办公室里,徐先也正背着双手,凝望着窗外的海景,“以老朽所见,恐怕地主剥削一段,是要被诛笔伐了,甚而会引起一场大论战,或许也好说。” 谢双瑶坐在他身边,则是带了满脸的空虚与满足,她刚完成最后一次书校对,算是把难产了许久的教材给肝完了。 “最具争议的难道是对剥削的定吗?”她有些诧异,“剥削本身是的词啊,只是代表了一个历史过程,它会诞生也会被消灭,但在眼下的生产力阶段,其存在是一种必然——这一段我觉得我写得很好呢!” 要编撰这一本教材,最大的难点其实在于素材的取舍,要结合此时人们对历史的认识,对于历史做一定的初步教育,这部分工作必须是徐先去完成,谢双瑶压根就没有时间,她把握的是之后于政治理论的选择和阐述,当然,很多也都是照抄的,只是做了点小删改,至于对未来社会形态的展望,这才是需要原创的内容。因为此时压根就没有资本社会…… 因此,谢双瑶选择将原始社会之后,再到消灭了剥削的终极大同之间,所有的社会形态都概括为剥削社会。将人群于剥削的博弈作为社会体制变革的原动力,以此来论述限制剥削与发展生产力的要:剥削与对剥削的反抗都存在人,而于剥削的争斗无疑会消耗大量的生产成果,因此,互剥削,或者最底程度的有限剥削,是剥削社会最佳的博弈结果。一旦限于剥削而没有余力发展生产力,便证明了社会形态本身科学。剥削社会的存在,本身便是为了有一日能够消灭剥削,是一种间阶段的社会形态。 而匮乏的生产力,则是剥削的源头,即是当人们的需求无法被自身的生产力所满足时,便产生了剥削他人而满足自身需求的动力。当生产力极为匮乏,乎毫无剩余时,剥削没有土壤,但一旦盈余产生,剥削的欲望便从人滋生了出来,直到生产力丰富至自身需求可被自身生产力完全满足为止,剥削才会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这也就是所谓大同之治的真正内核—— “生产力的终极进步……” 徐先也跟着喃喃读出声来,温着书他最喜欢的段落,“届时,也会有新的社会形态以适应生产力发展的阶段……大道之行也,下为公……”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独亲其亲,独其,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必藏于己,力恶其出于身也必为己,是故谋闭而兴,盗窃『乱』贼而作,故外户而闭,是谓大同…… 由生产力极度匮乏,被迫的大同而始,最终生产力极度丰富,主动的大同而终,数千年前,贤人所向往的未来,将在千万年后成为现实,由先而后,最终再返先,由大同而至大同…… 这的道统,在美学是否具备了独特的美感?始即是终,终即是始,是否又得到了道家极的一丝神韵?徐先神往地闭眼,仿佛在幻想着那新的社会形态的种种细节,“那就是仙界吗……” “仙界的社会形态,会是如何呢?夏虫可语冰,想必那将是我等完全无法理解的一种社会形态了。” 在他身边,谢双瑶的表情有些微妙,但徐先完全没有发觉,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向往之——对于未来的究极大同,徐先是深信疑的,试想,谢六姐都能穿梭时空,来到平行世界了,这该是多先进的生产力,要满足人们的需求,已经完全费吹灰之力了,诚然,那便是生产力的极大丰富——那是大同是什呢? “真想知道那时的仙人们是什……”他怀着无限的憧憬,轻声说道,“想知道他们是否,也还是会有烦恼啊……” 233 由大同而至大同 “由大同而至大同吗……” 张天如放了手中的课本,若有所地笑了笑,“这倒是有些道家的味儿,圆得还不错。不过这和眼世关系实在是不大。” 他搓了搓巴,显得有些兴致勃勃,用炭笔在课本上圈圈点点,标注着他觉得需要做注解的词语,“怕不是真到了大同世,前方又有了无穷缺憾,无穷征程,个人也好,社会也好,总要有个目标在前方,不然,何以朋,何以党?这大同世,我看和三代治也没什么不同。” 凡是饼,大多都画得又大又圆,但也多是一生都难以实现,这就像是儒教对三代治的追求,代代儒生都有一样的梦想,但是谁都知道有生实现不了——若是实现了,又该如何呢? 张天如以,重点不是目标,而是在追求目标中所产生的‘凝聚’,因此这种最终目标,宜大,宜远,宜尽善尽美,反正绝不能太贴近实际。就譬如饼,不往大了画,大家都尴尬,这所谓的大同社会,和三代治一样,并不能真正地说服他。 “倘若什么也不缺,那就是什么也不求了——那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应有尽有,也就意味着无欲无求,这人活着和死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区了,反正他做什么都是大圆满,什么都不做也是大圆满,无穷大加无穷大还是无穷大。”他不由得用上了己刚学到的算学概念:无穷大。想了想,又失一笑,“不过,这和三代治还是不同,起码儒圣当时可找不到三代的遗老圣贤,而大同社会居然还真有可能是真的……毕竟,来大同社会的活例子可就站在眼前呢……” 居然还有另一重天,能发展到大同社会,顶如是实现了三代治,又或是道家、法家、名家等共同的向往:一个尽善尽美的社会。张天如在不可置信中隐藏了少许向往,但在向往中又有一点儿庆幸和恐惧:还好,在他有生,大同社会肯定是实现不了的。他觉得己肯定非常不适合那个社会,张天如知道,己对于大同治来说实在是过于功利而丑恶了一点。 还好,此时此刻,那所谓以机器主要生产代表的社会都还没影儿呢,张天如且不必考虑得那么远,那么全面,摆在眼前的问题是现实的。 “比起这个所谓大同世,不如还是多关注剥削的定义,或说,剥削的博弈和有限的剥削,到底都是个什么样的概念,用什么来做衡量的标准……这才是重中重。地主算是剥削——当然算剥削了,那投资呢?经商呢?不知道谢六姐准备把这条线画在哪里……盈利率多少算剥削,多少算正常的劳动所得。” 张天如家中虽然也是吴江有名的大地主,但他却丝毫不似沈曼君一般,对于地主剥削的概念如此抵触,恰恰相反,他觉得教科书里说得有道理——凡是家有资产的大地主,反而能客观看待剥削的本质,要比小地主的眼界更开阔一些。或许是因他明确地知道己过的是人上人的生活,不像是沈曼君,以书香世家居,并无人上人的觉,因此才破防得厉害。 张天如小便知道家中兄弟都如蠢猪笨狗一般,这样的人,仅仅是因出身的缘故,便可以继承良田,一辈子不事生产,只要派人去收租,租户便会乖乖地将身的剩余价值几乎全盘奉上,这不是剥削是什么?完全就是最典型的剥削!这种无用的剥削阶级,个个该死,活在世上也只是浪费粮食——能养活他的粮食,足够养活几百个农户了,这些农户在买活军这里,可以读书识字,买活军创造出多少劳动成呢? 虽然任何一种道统,对张天如来说,都是他接触权的工具而已,他本人对于儒教又或是这社会论没有什么太强烈的好恶,但他不得不承认,买活军的观点,更加严密新奇,而且有一点特好,那就是没有讲仁义道德,至少一册中只谈了利弊。 对于剥削这个概念,张天如闭着眼都可以想到,多少人会佯装这是个多么肮脏的事情,完全不愿接受己也是剥削阶级的一员,依旧在故道德完人的模样——他觉得沈编辑就肯定是不会接受的,越是以道德命的人就越难接受剥削这个概念。 而张天如就非常欣赏教材中的态度——剥削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也是一种客观的现象,就像是天灾一般,对此赋予更多的意义,或投注以身的好恶,完全就是一种滥情,这东西存在了就存在了,考虑的该是如何去利用,或如何去消灭,如何去遏制,而不是如何去憎恨,如何去否认。 不知道这是买活军的道统,还是谢六姐己的认识,想想看,大同社会的人对剥削是这样认识的,其实还蛮奇妙的,如能去大同社会看一眼的话,一定会好玩…… 张天如也忍不住小小地出了出神,便打断了这无益的遐想,他是不会把精过多地花在幻想上头的。他看完了一册的教材,开始填写调查问卷,是否觉得难以理解——不,好理解;是否具有趣味『性』——趣味『性』当真十足;是否认可文中阐述的观点——不怎么认可,除非给我更多的论据,譬如三代更多的史料细节。 话说回来,不知道即将颁布的《华夏万历》里,会不会提到三代的历史,以及在此时的地理对应,譬如夏京对应的是如今的何处,如谢六姐吃不住激将法,真的把论据写进去了,张天如就想到了一条发财的路子——提前赶往夏京所在地,造了青铜器什么的深埋做局,定然能赚得盆满钵满。 然了,夏京绝不可能在福建道和江道的,怎么想也该在中原一带,那处的吏治然不能和买活军这里相比,买通了本地的吏目,做个天衣无缝的局,赚个几万两银子,回来换成钞票,张天如一辈子都不必担心缺钱花了,如能入仕途,他两袖清风的程度能让所有人都吃惊。张天如实在是个不贪财不好『色』的人,他一心只想着怎么能获取更多的权。这个计划比对大同治的幻想更有吸引,让他花了好一会功夫在幻想中安排着那些蠢笨的肥羊入局,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始仔细地撰写最一个问题的回答。 认这本教科书会接收到怎样的反响?这是调查问卷的最一个问题,看来谢六姐对这本书的回音也相当好奇,她把一稿发给了云县这里所有的教师,吏目当然也是人手一册,张天如想朝廷使团可能也有,这么广泛的散播,至少他是容易搞到抄本的。 会有如何的反应呢?他咧嘴一笑,拿了尺子来开始做表格,谢六姐喜欢表格,他便也喜欢做表格。 张天如把人群分了几个种类,这也是他在读完课本,试着在云县这里做出的阶级划分,一类是被剥削的无产,耕农、雇工和雇,他大多都没有空余的房子,或说压根就没有房子,在买活军到来以前,有许多还没有拥有人身由——这类人最大的问题应该是看不懂教材,因他多数才刚开始接触系统教育,根本就没有政治意识。 如他看得懂,或经人教育明白了教材的意,毫无疑问,他绝对会赞成关于剥削的观点,并且相信消除剥削是最正义也最应当的目标。因他完全无人可以剥削,凡是不能剥削人的人,都愿意去消除剥削。而对于哪怕只是将剥削程度稍微降低了一点的领袖,他的忠诚也是无条件的,不可动摇的。不论买活军的道统是什么,他都会狂热的支持,因此他的反应反而可以忽略不计了。 二类则是主要由旧时的读书人所形成的教师和小吏目,他或许可以读懂一些教材,但并不是真正的懂得,因他也并没有真正接触过权,因此对于教材中提到的观点,他是一种懵懂的态度,应该会放任流,并不真正相信,但也不会真正反对。 三类,是遍布在福建道各地的商贾,他会积极地去理解课本,因商人对于政策总是非常的敏感——这是张天如从前发现的,令人讶异的事实,商贾对政策甚至比书生还敏感得多,敏朝的书生多数都只注重时文八股,商人反而爱看邸报,邸报上的一封奏折有时是商机,有时则意味着生意的危机。 这些商贾多数都是从地主转型而来,有些还是被迫转型,不过因生活品质普遍获得了提升,因此他对于地主是剥削的观点,应该并不太反对,真正的关注点集中在商贾的所得是不是剥削上,而且会希望衙门给出明确的答复——是不是剥削,如是,那是不是不合理的剥削?怎么样的利润才算是有限的剥削? 一旦得到了答案,商贾便会立刻放弃对于教材的关注,他在政治观点上压根就没有喜好,和张天如像,完全的唯利是图。 类,是教材所遇到的反应最多的一类,便是来域外各地的大地主、中型地主家族的代表,教材会让他对家族的未来抱有深深的恐惧,从而对买活军的一切都感到抗拒——这已经不是配合不配合的事了,即便大献媚,地主仍是要被完全消灭的阶层,那么他或许便会反过来,完全投入到朝廷那里去,如朝廷能够做出一点新气象来,那么在政令的通畅度上,会有一个大的改观。 买活军的政治课本,反而会帮助到朝廷,这是个有趣也难堪的推论,但张天如相信己的逻辑是站得住脚的,这课本中的理念,所能团结到的,都是已经被他团结到了的人,域外那些会支持他的人根本就看不到教材,看到了也读不懂,而读得懂的人,有哪个不是剥削阶级,又有哪个愿意限制己的权,变法从己变起? 就算有,一万个人里有一个也了不起了。但张天如也不是说这本教材就没有用了,恰恰相反,他认这本教材写得好,就该这么写,这么发——它能在那些本就支持买活军的阶级中,筛选出能看得懂教材的人才,并帮助已经冒头的人才,更坚定己的信念。他在做的事,除了效忠六姐,向六姐报恩外,又多了一重意义,那就是帮助社会往消灭剥削的方向走出一步。 哪怕只是一步,只是一小步——那也是落在史书中的一小步,彻彻底底地改变了天的一小步。 会有人被这样的想法吸引的,就如同张天如被权吸引一样,即便是少数,但,治理天所需求的将帅才,其实也不是多呀。 张天如不觉得这种人傻,相反,倘若一个人同时拥有被剥削的出身、办理实务的能、关注政治的气度、读懂课本的能以及对改变天的强烈渴望,张天如是佩服的,这样的人虽然不会多,但只要时机合适,个个都是青史留名的栋梁材。 他会被这样的教材吸引,从面八方,来到谢六姐这里——或不如说,这教材就是他发的,将这教材印传天,还要派出更多人去讲解,的是让这概念印入众人的脑海不错,但更多的还是了筛选出这样的人才。只要能源源不绝地引来这样的人才,这教育就绝不算亏。 就像是生物、物理、化学……这些科目所传授的知识,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过于深奥,大多无用,但它也都是了真正的人才而设,将这些学科遍布天,的,就是找出能学懂它的人。 不像是朝廷的教育,只是了……唉,张天如也说不清朝廷的教育到底是了什么了,或许只是了给天的人才找点事做,叫他沉『迷』在科举游戏中,变着法子造反封建吧。但教育在买活军这里,也有了截然不同的新意义呢…… 张天如喜欢这一点,买活军这里的效率的确比朝廷要高得多,因此他不但直白地在问卷中表达了己的赞美,而且还把己伪装成同时拥有被剥削的出身、办理实务的能等等一大串前提条件的人才,婉转地暗示己强烈地想要改变天,已经不计个人得失,正是买活军要通过政治课本寻找的人才。 调查问卷只有两页,但他足足写了五大页纸张的回答,剩三张都附在了调查问卷,张天如写完问卷,对己满意,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觉得己的高级马屁一定能让谢六姐一笑。把问卷封好,投入信封中,他又开始研读今天新发的报纸:“哦,福建道全境都已经完成了土地确权……动还挺快的。” 报纸上记载的多数都是十余天以前的消息,但在这个时代,也算是‘新’闻了,而且有多消息是有用的,譬如朝廷派了顾阁老来参与谈判,而张天如一看到这个消息,就知道和议多数是要成了,而且必定有让人瞠目结舌的条款,以至于使团成员压根没法做主,这个本就投靠了阉党的顾阁老,是特意来签合约和‘背锅’的,他既然已经完全被阉党握在手心,当然也就只能顺应田任丘的意,过来暂且结束己的政治生命。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条款,能够引起物议,不过不论如何,和议告一段落,买活军这里,又正了名义,又推出了道统,又得了完整一道,气象必然更上一个台阶,此时正是风云荟聚,方英豪来投际。” “我辈岂是池中物……如今风云已聚,我辈万不可错过寸尺光阴。”张天如不由又拿起了那封信函,咧嘴一笑,“我前程,便系于身了。不就是大同治吗?六姐要我信,我就信,我且能信得比任何人都执着,都痴『迷』——” “此书一出,朝野间,定会有人急文反驳,从今日起,我便是六姐麾的笔墨战将……我倒要看看,朝中才子,还有谁能辩得过我!” 234 有些人根本不关心政治 吴老八和周小娘子成亲差不多也有一年半了,这一年半来,两人从临城县搬到了许县,在许县住了一段时间,又因为吴老八和周小娘子在工作上共同的调动,来到了衢县这里—— 周小娘子本来是普通的女工,从临城县的纺织厂去许县新开的厂子之后,便成了一条线的管带,在许县这里做了一段时间,把摊子铺开了,得到了厂长的赏识,恰衢县这里的纺织厂要扩建,而吴老八因为‘业务范围’拓展的关系,之后多都是以衢县为据点带队出去,周小娘子便打了报告,希望能调动去衢县,这样她们便到了衢县这里,周小娘子也被提升为主任,平时她专是到处信,联系运输棉花、布料,又要看报纸总结最近的供需,和厂里商量着协调生产,倒是不用上一线去干活。 吴老八这里,他们这批许县的私盐贩子是走了大运的,因为被谢六姐看上,吃了第一波贩私盐的功劳,现在去各处贩盐的运输队中,便以他们这批老人为骨干——且又都还是陆大红的近人,这不是走了大运是什么?他们闲来无事,都可以给陆将军信汇报思想,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很容易‘上达天听’,起码比一般人都多了一渠道,这其中的处,一时半是不完的。 也因此,这十汉子,如今都发展得不错,能够独当一面的,如吴老八,现在都是自己领着一支队出去‘开拓市场’了,远不止在原本的处县城搬运人口,和福建道接壤的省无所不至不,便隔了一省的地盘,都不是没有去过。 如江南道、湖阳道等,都由这汉子打着白莲教无生老母的旗号,谨慎地和当地的教内兄弟盘过切口,彼此认了门——尽管买活军的货行销天下,这省份中,或者借由大江之利,也有码头给贩‘青头俵物’的船只靠岸,或者本滨海,开了私港,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买活军的货物与报纸的影响,那只是有限繁华的港口城市而已,一旦离开了港口,余下的小城镇中,一城里能读到报纸,用到俵物的人家究竟还是很少,只能靠贩子们的脚步,在这样的小城市中织起网络。既然如此,这微弱的人际脉络,没有本地帮的庇护,也是很容易熄灭的。 如今买活军往北,之江道是被渗透得厉害的,连武林都遍地是青头客,甬港是‘辽饷帮办衙门’所在地,更不必了,再往北去,江南道那里,盐贩子们一年也要去四五次,往南则联系了广府道,那处的日子相对过,活不下去的人不多,只有一女娘愿意来买活军这里做活。 往西是江西道,主要靠航运往来,信江上航运奔忙,运送着大江两岸的流民往买活军这里讨生活,盐贩子们借着船,从港口下船,在本地帮的陪伴下,又往邻近的小县去‘开辟市场’,这份工作相当危险,每年都有同僚去世,或者死于时疫,或者死于路途中的意外,或者死于和当地人的冲突,因此,报酬也越加丰厚。 像是吴老八这样,负责了北向关系网的小头目,出差时一月收入往往破万,因为有‘危险津贴’,而且出门时所有的花销都由官府包去,他这里所得是净落在自己手里的,一月给周小娘子一千文,周小娘子自己出六百文,除了日常花销,还能余下不少积蓄。吴老八这里余下的九千文都是净存着的,他还能捎带手做点小买卖,自己的钱存得很快,在许县买了水泥院子,是他们成亲的房子,婚后调动到衢县,又很快买了这套,许县那里的院子,便租了出去,每月的租金由他母亲收走,算是吴老八对老人的孝敬。 因他平时经常在外出差,这一千文吴老八根本花不着多少,又用自己的私蓄买了房子,算起来,一家人住着是还省了租金的。周小娘子嫁给他之后,总觉得自己是占了太多便宜,仿佛是欺了吴老八的心似的——像她这样的新寡,如今买活军这里不遍地都是,也绝对不少见,不带孩子、相貌姣的不在少数。 以吴老八的收入、地位、前程,若不是当时离乡时,吴老八向婆婆许诺照应自己,自己当时又一门心思要嫁人,把他给架在那里,阴差阳错下了婚约,恐怕他早能更的妻子了。 因着这点心虚,她对吴老八便极是体贴,温柔小意之处,比待前头那还更有过之,吴老八这里,过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成亲之后,家里多了知疼知热的娇娘,回到家里,什么都是齐全的,也觉得成亲了是要比单得多,他见多了世面,对钱财看得不是太重,且手里实在宽松,这一千文给了,丝毫不心疼,反倒觉得该给——便是雇老保姆,只能擦洗屋里,烧水做饭,帮着看看房子,一日也要二十文了,周小娘子帮他维系起了一家,能做到的又何止这事情?再,这里头的温暖也实在不是用钱能计算的。 如此两人彼此体贴,敬着我,我敬着,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日子便很过在一处。年轻夫妻,彼此柔情蜜意,自不必多,吴老八一有了假期,便回来找周小娘子,他这活,一出门是两三月,回家后也能歇上一多月,一般都从衢县这里进关,虽然距离许县也就一条江,吴老八只一年回老家一次去看老娘,其余时候都在衢县这里和妻子待在一处,这一回是才出门了半多月,周小娘子根本没想到吴老八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到他的鞋子,当是十欢喜,冲进屋里,也不顾自己忙了一夜还没洗澡,上还有棉絮,当下便投入怀中,那棉絮倒是惹得吴老八打了喷嚏。 当下絮絮叨叨问了起来,这才知道婺江今年水浅得不能过船,山路又被夏天的洪水冲垮了,迄今没有重修,去往江南道的河路竟全然断绝了,只能回衢县来,暂且修整一番,再往云县去,走海路北上,吴老八这次回来还能呆上三四天再走。 周小娘子一听,连上了大夜的疲倦都忘了,立刻就欢喜起来,又忽后悔道,“早知道我就把今天的千层糕带回来了!” 如她这日忙碌,家中又只有一人,灶便不烧火了,要用热水去巷口熟水店现买便可,还是吴老八回家以后,先把火升了起来,此时舀出来给她洗脸烫脚——澡是顾不得洗了,闻言笑道,“快睡吧,还千层糕呢?这都六点了,下午一点还要上班的——先睡,不许再了。” 他是清晨进关后,按例剃头洗澡出来的,上还有淡淡的皂角香味,周小娘子挣扎着还想话,被吴老八打横抱起,压到床上一下下拍着,和拍小孩似的,把周小娘子拍得浑发痒,禁不住扭着闹了一,两人这才搂着逐渐都睡去了。 再醒来时,只觉得鼻头微痒,屋外传来孩童笑声,一矮小的影子在床边凝视她,见到她醒来了,便将手里的狗尾巴草背到后去,嘻地笑了一声,蹭上来黏黏糊糊亲了一口,清脆地,“娘,醒啦!吃饭啦!” 周小娘子一听就知道吴老八是先醒了以后,去托儿所把孩子们接回来了——她是一晚上没睡,吴老八却是晚上在船上睡到关口,补回笼觉,自然醒的早,她一时有埋怨:孩子们回来日,得神照顾他们不,回头吴老八一走,又要被送去托儿所,反而更舍不得。 更多还是欢喜,搂着女儿在她嫩生生的小脸蛋上亲了口,问道,“是谁让拿狗尾巴草进来的?是哥哥吗?” “是郎罢!”两孩子乎是不记事就来了福建道,连对父亲的称呼都随了本地的方言,大儿子还,知道自己不是这‘郎罢’所生,还有一早死的爹爹,小女儿一直以为自己是父母亲生的,很粘吴老八,牵着母亲的手,小大人一般引路出了屋,便冲到父亲边,邀功道,“郎罢,妈起来了,要抱。” 吴老八本来手里拿了一木球,和继子在那里抛接,把继子和小狗似的在院子里遛得到处扑,此时便弯腰抱起继女,“我们周小梅厉害!” 这两孩子现在都跟着周小娘子姓——他们搬到衢县以后,其实孩子是吴老八亲生的也不有人拆穿,若改姓了吴,似乎更顺理成章一,只周小娘子感佩从前婆母的救命之恩,总觉得姓吴有对不起她老人家,再者,本来婚书里也了,孩子们对吴老八的私产没有继承权,如此,便跟了吴老八的姓,对孩子来似乎也不划算,对于吴家来讲,似乎也有讨的嫌疑,这又是她所不愿见到的,因此思来想去,还是取了折中,让孩子跟自己姓。 这样,别人也不至于一听姓就知道孩子是拖油瓶,反倒是有不少人以为吴老八是买活军来以前就入赘和周小娘子成亲,孩子是他们俩亲生,不过此处也不是许县老家,便传闲话,吴老八反正也无所谓,他本来就不常在衢县这里呆。 而在孩子来,如此免去不少闲言碎语,便是孩童们起了龃龉,骂仗时,被骂‘拖油瓶’、‘讨饭吃’,和被骂‘爹是赘婿’比,自然是后者更不容易让孩子伤心,且如今民间孩子随母姓的情况也逐渐多了起来,周氏兄妹虽然也时常和巷口的孩童口角,周小娘子留心中,倒很少被揪住和父亲不同姓这一点来骂。就不知道这是否因为她们家算是衢县这里高尚的住宅区,住户相对也都较有质素的缘故了。 周小娘子自己拧了『毛』巾,刷牙擦脸,一边看着父女三人在院子里玩耍,周梅芳在父亲怀里顾盼自豪,咯咯大笑,她哥哥周柏方则自己拿了木球作势要抛给妹妹,引逗她要接,却又把木球藏了起来。她唇边不由浮起一丝微笑,只觉得有生以来最幸福的年,便是来了买活军之后的此刻,两孩子倘若一直在之江道过活,一不有此刻这样高壮,她们家从前也算是殷实的了,公婆丈夫都颇俭省,哪里和这里似的,老大一顿至少也能吃两蛋,父母一高兴就带着去下馆子? “走,我们出去吃炸鸡去!”然,等她收拾了,吴老八便高声宣布,“周小梅想吃炸鸡腿吗?吃不吃双皮『奶』啊?妈妈今天背着我们吃千层糕,我们也背着妈妈吃双皮『奶』。” “炸鸡!”周梅芳的口水已经哗啦啦地往下淌了,跟着复读道,“双皮『奶』!千层糕!——妈妈吃!” 吴老八随手拿了手帕出来,给她擦口水,“妈妈吃,小梅吃不吃?” “吃!” “哥哥吃不吃?” “吃!” “爸爸吃不吃?” “爸爸吃吃吃!”继女奉送口水滴滴的亲吻枚,又挥舞着手要下来和哥哥一起走,“哥哥,走,吃饭!” 一家四口便出了屋子,牵着手往主街走去,路上邻居遇到了,也忙着招呼笑道,“吴兄弟回来了?” “路上实是辛苦了——稍后来我们家里喝茶!” 吴老八倒也有了一头面人物的样子,都一一含笑点头应了,周小娘子见他俨然的模样,不由也是抿嘴一笑,等人都过去了,才对吴老八悄声笑道,“不过两三年功夫,我相公成大人物了,如今怕不是大官都做得?” 其实吴老八现如今本来也是吃皇粮的吏目,上是挂了运输队长的官职在的,被妻子一,便挺胸凸肚,故意做出一副得意非凡的样子,嘴里还谦虚道,“哪里、哪里,要习的地方还有许多!” 到习,周小娘子便想起来,不顾和丈夫逗趣,忙道,“是了,出门没多久,县里便发下了新的政治课本,下午记得回衙门里要一本,家来生看看,听以后考都需要加考这一门,而且很难,非止我看不懂,纺织厂里就没看白的。” 吴老八然一下就留心了,不再逗弄周梅芳,而是听妻子着这政治课本的消息,听将来或有一日要加入考试之中,只是现在还要先开培训班,教各地的老师来这门课,便道,“那看来此书还是必须读懂,而且还读透,不能只死记硬背,得了自如运用,若能随时体现在工作日记里是最。” 他到底是陆大红的老部下了,彼此有通信不,若是凑巧在一地方彼此遇见,也少不得一道餐叙,周小娘子初见丈夫的时候,便觉得他是有办法的人,沉稳老道,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依靠,不过那时她是乎一无所有的寡『妇』,此刻已经多少算是小主任,经得起一点事情了,还是感觉丈夫比自己要能干得多。吴老八这一两年内也还在不断变化,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习的劲头比之前更足,甚至可以是养成了习惯,而且谈吐上也比之前更有格局了。 周小娘子本就觉得这门课颇为重要,只之前能想到的,不过是对考试数的影响,被吴老八点透了其中的运用,方才白过来,不错,若是能在工作日志里,这懂政治,似乎也将成为一种优点——这就像一样在商铺做伙计,若是能干之余还懂得一圣贤的道理,也被人高看一头一样。给官府做事,若是能懂得官府推行的道理,那这自然是懂得上进、值得提拔的特点。 这么来,这门课还是非不可了,周小娘子立刻也就更重视了起来,对丈夫出自己的想法,“听八哥这样一讲,如今倒只有那专门校的技工、匠人,他们叫作‘工程师’的那种,专靠手艺吃饭,那大约是可以不的,其余凡是做管理有关的,特别是进衙门做吏目,而不是在我们这厂子里做生产的,恐怕都是得越,越有机。” 他们两夫妻在这事上是很得来的,吴老八道,“我也这样想——” 他又降低了声音,小声夸奖道,“我娘子可机灵。” 周小娘子心里甜得和吃了蜜一样,白了吴老八一眼,也低声道,“大街上呢——胡闹!” 吴老八被她这么一,倒胡闹起来,左右一张望,伸出手捏了一下周小娘子的小手,强着和她牵了一儿,眼看着要拐出巷子口,这才开。周小娘子已是满面晕红、心跳如鼓,啐了他一口,低声道,“要死了!” 吴老八其实也有羞涩,只是他面『色』黑,不太看得出来,挠了挠后脑勺傻笑声,又弯腰把女儿抱起来,指点着街景教她认字,周梅芳今年三岁多,已经认得字了,周柏方六岁,更是能干得紧,走在路上随时指点着招牌读给继父听,他对这把一家人救出绝境的继父非常崇拜,每次吴老八回来,周柏方都打着转儿讨他。 衢县这里,因为是信江码头所在,而且也承接了从之江道陆路过来的人流,现在比许县、临城县都繁华,乎每月都有新的食肆开张,一家人随意挑拣了一处店家坐下来,叫了三碗面,吴老八又拿钱出来,在路边招手叫了小报童,让他去炸鸡店排队代买四鸡腿和一炸鸡架,周小娘子看着这小跑腿大约也就是周柏方这样的年纪,又瘦又小,穿着缀了补丁的破棉袄,斜背着半空的报袋,剃了光头,大眼睛如猴子一般灵活,很是可怜的模样,不由也叹了口气,道,“六姐这里是,这样的小孩儿也有一口饭吃。” 便抓着女儿的手,让她双手合十,在空中拜了两拜,周梅芳已很习惯了,也跟着虔诚地念,“六姐长命百岁!六姐平安万福!” 这小孩儿不必多,肯是孤儿院里做半日工的孩子,上半日之后,便来街面上,或是做报童,或是跑腿打杂,或者是帮着打扫界面,饮马饮驴,总之有事情给他们做。一日所得五文,不多不少,客人给的赏钱也都归他们自己,不过他们是不许索要的。这小报童很快便送了扎得严严实实的荷叶包过来,一手还捏着找零的钞票,吴老八拿眼睛一看,数额毫不差,便只拿了荷叶包来,微笑道,“零钱给买糖吃。” 那小报童给他敬了买活军的军礼,欢欣鼓舞地挥着钞票就跑远了,周小娘子探叫道,“把钱放!” 也不知那小报童听没听到,她回来坐下,和吴老八相视一笑,周柏方注视着那小报童,倒有羡慕的意思,吴老八『摸』了『摸』他的头,道,“我们小柏也想做报童么?” 对孩子来,若是能做报童,便意味着可以光正大的走街串巷,而且也意味着他们是同龄人中最机灵的一批,才能得到师长的认可,被配到这样多少带了一危险的岗位上。周柏方显然很心动,还是摇头道,“我要照顾妹妹——等妹妹大了,我还要照顾爹爹和妈妈生的小弟弟妹妹。” 家中长子要带弟弟妹妹,在此时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而且这时候让五岁以上的孩子带一两岁的弟弟妹妹也非常正常,甚至在村里,五六岁的哥哥姐姐,抱着、背着一两岁的弟弟妹妹来上,是很常见的景象。周小娘子刚来买活军这里的时候,周柏方三岁多,还是帮不上忙的年纪,他去年满五岁之后便开始帮着做家务了,这也和买活军的位差不多,五到十三岁是可以做点小工的年纪了,总之便不再是纯粹的孩子了。 不过,周柏方是没有出去做工的,他们兄妹只有父母都忙碌的日子才一起去托儿所住,他一天上半天,剩下半天便在家带妹妹,一家人一起吃了午饭,周小娘子在外头把门一锁,两孩子便在自家小院里玩一回,再睡午觉,等母亲回来了才出去在巷子里玩。这期间若有什么急事,孩子也可以钻狗洞进出——不过迄今为止,也没遇到什么急事便是了。 以周小娘子来讲,依靠长子固然是人之常情,她心中也不免内疚:如还在之江老家,长子倒不必如此,到底她们家带孩子的老妈子还是能雇得起的,因为女人们都不出去做活,可以在跟前看着,也放心请同乡的老妈子看着。在衢县人生地不熟,而且平时又没人看,实在是不放心请保姆。 没想到大儿居然这么懂事……她听了儿子的话,自然也是触动,揽着儿子亲香了一才道,“那爹爹和妈妈可要抓紧了——若是等十三岁上,那时候雇在家看弟弟妹妹,一日也要花十文钱呢。” 着,便拿眼去看吴老八,偏巧此时面来了,吴老八回拿醋,未有察觉,周小娘子心里一阵没意思,想撇嘴又忍住了——吴老八都二十五了,倒还是不急着要孩子,只她心理一变再变,刚成亲时,怕他迫不及待要孩子,到时候老大还没五岁,老二两岁多就来了老三,一人实在是不带。 只成亲一年多了,吴老八不急不躁,她心里却和长草了似的——到底不是原配夫妻,自己还带了两,这家看着情投意合,其实又觉得像没有基础,散也就散了,按两人之前的婚书,若是吴老八提出离婚,那他们把共同积蓄的十两银子一,便再没瓜葛了。周小娘子也不管别人是如何,她便觉得她这样的情况,和老八不生一,夫妻便不算是完全做到了实处。 到底是工作了两年多,又经过那样的波折,便是有脾气也都磨没了,心里有了这样的念想,她也不作,也不要吴老八哄她这莫其妙的脾气,带着孩子们吃完了奥灶面,她去上班,吴老八今日休息,带着孩子去找老友谈天拿课本,顺带着买点菜,又带孩子接周小娘子下班,回家后,一边给周小娘子打下手,一边和她自己看课本得到的感想——他也很看不懂。 吃完饭,又带着孩子去澡堂,回来安顿两孩子睡下了,周小娘子也挺困倦,『揉』着眼睛回到床边,乎就要睡了,想到晚又要上大夜,回来吴老八不就走了,因此还是打起精神,靠到丈夫怀里,问道,“八哥,今日既然柏儿都问了……咱们是不是也该给他添弟弟妹妹了?” 吴老八也不诧异,只问道,“都打听清楚了?可要想,这孩子一生,钱财上的花销且不,于我这升迁上的耽搁——” 235 家庭生活 自从买活军来了以后,女娘们开始普遍走出家门开始做工了,育和节育,自然就成了任何家庭都必须面对的问题——除了没成家的青年之外,其余家庭,自认为已经育了足够小孩的夫妻,安排避孕,而还没有孩子的夫妻也安排育。 这不是么可以避而不谈的事情,别的不,由于营养极度不足的系,很农村『妇』女,三岁就不来月经了,买活军来了以后,吃得比以前好得了,有了足够的食物,月经一恢复,便又有了育的可能。但这育也未必是父母所情愿的——子福,那都是大户人家的观念,子不举,才是福建道的现。一般的农户若有两三个儿子,便感到活上很有压力了。 这种观念几百年间沉淀下来,形成了民间普遍的认识:若有四五个能养到成人的孩子就完足够了,以前得了,或者送人,或者溺死,那是没办法,不知道该何避孕。买活军的扫盲班中就有安期计算的知识,这种课大家都上得很认真——别丈夫不想避孕,光从劳动力的损失来,计划外的育带来的都是劳力的亏损。 因此,完没有人谈论这个话题,那就是小看了本地的土着了,事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探讨所谓的安期,现在更是丰满出了许的理论体系,譬女『性』的安期计算,已经不再是买活军刚开始教授的简略版本了,半年前,《买活周报》便刊发了文章,教导女『性』何通过自己的体温、分泌物以及心情、『性』欲、食欲等等这些理征兆,来确定自己每月的排卵期。 发表这篇文章的是个姓雷的郎中,很人都以为这个郎中就是发现牛痘,被人封为医圣再世的雷郎中,并且因为这份权威,对这篇文章的结论深信不疑:文章提到,每个女『性』的排卵期都并不相同,排卵期和月经期间隔两周,只是大数人的情况,还有一些女『性』的排卵期会因为很因素而不规律,最常见的原因是营养不良,过瘦——当然过胖也会此,不过这年头过胖到影响月经的女『性』在是极少数。 总之,安期还是月经的前七后八,是相对不假的,但排卵期那几最容易受孕的危险期,还是结合自己的体情况来判断。想避孕,或者想育,都找好房事的时间,同时还注意房事的方式,以及双方的清洁。 在刊行下的报纸上,公然地谈论这样的事情……且不这个发表文章的雷郎中虽然令人钦佩,但也在有些不正经:一个男大夫,怎么对女娘‘排卵’的事情这么清楚的?而且排卵这几个字便觉得透着无限的不正经,有些二三岁的光棍,光是这篇文章都反复看了几遍,红着脸止不住的遐思。 买活军的作风,有时候确还是透着反贼味儿,便是他们的活死人也不得不承认,着是不知廉耻了些,而且标准也非常的飘忽不定——于外头,在『性』这件事上,是从不会公然详谈,但事情随百姓们做去,并不加以限制。 在买活军这里,这样的羞事居然是可以放在报纸上大谈特谈的,们甚至还发过文章,提醒过契弟佬之间的事情,会带来么样的后果——是此敢,但在具体事情上,限制得很严格,他们不把『性』视作是一种廉价的商品,反而将『性』的交易和强迫视作是犯罪,这对于刚进入买活军统治之下的活死人来,是一件很需适应的事情。 便不么嫖宿的事情了,从前,那些小厮、丫头,遭主人家看中,坏了清白,那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便是告官也没个结果,但在买活军这里,这样的罪行是可以直接将人送去彬山的,甚或情节严重一点,砍头他们也毫不犹豫。 这便让许侥幸逃过了进城第一波的殷人家心中始终惴惴,又加速了他们分家的脚步,甚至许本来只是勉强过得去的人家,买了个小厮、丫头收做养子养女的,也拉下脸来赔罪好话,送钱送物,请他们不往外揭发了男主人从前的作为。 不过,吴老八和周小娘子这样的家庭,自然是和这些龌蹉没有么系的,他们成亲之后,首先考虑的自然是避孕,现在知识比从前丰富了,别安期的计算,就连猪『尿』泡、鱼鳔、羊肠这些产品,也都在市面上逐渐出现,再加上周小娘子信期一直以来还算是准确,佐以这些产品,一年来也没出过么意外。 在育控制上是做得还不错,现在谈到育计划,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现在的女娘,若是怀孕了以后,收入是受到影响的——前几个月还好,以各人情况而定,若是能撑得住常干活,那就正常开工钱。请假也是按日工资扣除便得了,但有些女工在孕后期是不能胜任工作的——纺织厂还好,左右是坐在机器跟前,有些跑动、使力的活计,孕后期无法上班,那就没有收入了。 做活便是此,做一日有一日的钱得,你不做活还想钱,这自然是没有的事情,在这个上头,本地的百姓远远还没有到会觉得委屈的程度,虽然恍惚间也听一些书过,凡是『乱』世鼓励产的时候,都会有一些免除徭役税赋的事情给到产『妇』,但买活军这里本来就不征徭役,若是在城里做活似乎也没有税赋,因此也就没有么优惠可以去讨了。 这样一来,从孕后期算起,再算到孩子断『奶』,能送去托儿所为止,至少个月到一年的功夫,女工是无法力上班的,这也是老师、吏目这样的活计吃香的地方,老师这个行当完可以上到产,学校里时不时就能见到顶着个大肚子的老师在慢慢走路,吏目也是此,最便是这段时间因为不能出外差,拿的薪水少一些,但至少还有收入。 至于产后,老师三个月便可以去上课了,反正只是站着讲讲课而已,随后便回去自己家中带孩子喂『奶』,耽搁不了久,只有家里在没人带,那才需脱产在家,女工们便没有这样的好处了,产后半年最好都不做力气活,这也是报纸上的,恢复了不好怕子宫脱垂,她们这段时间的确是完没有收入的,数都把孩子带到七个月左右断『奶』了,送去托儿所了,这才能够返工。 至于因为育而被开除的事情,买活军这里暂时还是没有的,官府和工场自然都不会这样做,而若是私人开的作坊——私人开的作坊、店铺现在女工的也不,若是有了女工怀孕回家待产的事情,只需往上汇报,官府查后,到回家复工以前,都免收每日文的人头钱,还会把怀孕那几个月的人头钱返一半给东家,作为女工怀孕前几个月少耽误了工钱的贴补。 公道起来还算是公道,但有一项规定是众人非常不理解的,那就是买活军在确定孩子出之后,还会强行给父亲放假,这就让许人非常不能理解了——当然,你也可以阳奉阴违,表面放假,则还是去上工,但问题就出在这里,查账的时候,账本里是不允许出现给此人的开支的,也就是,你来上工可以,但你拿不到钱。 一个孩子的出,这么算来,母亲个月没有收入,父亲也有六个月没有收入,这在是非常离奇的一件事情。从来只见到官府鼓励育的,没见到官府这样带头遏制育的,哪怕是吴老八和周小娘子这样的家庭,也不得不算这笔帐——果他们一个,吴老八在家休半年那还好,果他们三个、四个、五个……不了,别周小娘子,哪怕吴老八也会被其余的同侪给赶过去,不论是收入和职位上,都受到很大的影响。 从一个家庭的角度来讲,妻子是不愿丈夫被强制放假的,因为根深蒂固的认识,觉得男人照顾孩子和产『妇』也不在行,这是一,第二经济上的压力的确也大,孩子出本就是花钱的时候,就这样家里还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入来源。那么叫穷人何敢轻易地孩子呢? 恐怕千方百计地算着,也就只能上一两个孩子,这是很不把稳的事情——这年头,孩子夭折在是再常见不过了,一个孩子送到托儿所去,谁知道回来时是么样子?一个家若没有三四个孩子养大了,父母是很难保证到老了有人来养老的。 但规定就是规定,买活军的规定是没有丝毫折扣可言的,做丈夫的,倘若是在衙门、工厂上班,那不了,若是敢私自回去上班,被举报查了,从上到下挨个摘帽子,若是在私人的雇佣底下呢,回去了也拿不到满薪,只能按替工的标准,拿最低的薪水,再加上婆婆、公公数也上班,果产『妇』一个人带不来孩子,雇保姆也钱,还不回家照顾妻子划算。 此一来,一旦谈到孩子,夫妻两人的前途都纳入考量,吴老八这里还好,便是周小娘子现在怀孕了,产那也是个月以后的事,周小娘子呢,她怀孕了以后,倒是不上大夜班了,但收入也降低,而且今年的政审分不必是加不了少的了,倘若明年开了新厂子,不得就错过了被提拔为厂的机会,这里收入上、晋升上所受的影响都是扎扎的,更不还有产时受的罪,都还没有算在里头了。 这还是她有吴老八这样的丈夫,手头在是很宽绰的,才敢起这样的念头,饶是此,仔细掂量掂量,也觉得畏难,可虽然此,不的话,又该怎么办呢——到老了,没有孩子,谁来养他们的老?吴老八自不会指望继子继女,那么他不管是么时候,总是的。 而且,周小娘子也的确想,还是快点,她觉得两夫妻没有孩子始终不能算是完融在一起,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家庭,每常她从同事口风中听到的,也不是都是些好意思——同事之间哪有不互相打听这些的,个个心里都有一杆秤,周小娘子配吴老八的确是高攀了些,若是离了婚,她还能和这样下馆子就下馆子,两个小的换新衣就换新衣? 有些好的姐妹偶尔也打听吴老八一个月给少家,好像孩子们吃的穿的都是继父给的钱……虽然吴老八也的确是出了大头没错。厂里哪怕有一点出头的地方,招来的风言风语是真不少,大家的收入彼此都明白得很,主任也就是加班这个月能赚到近两千,匀下来一个月一千四五了不起了,租这样的水泥房一个月就去掉一千,哪怕再往小了换,七八百的,余下来七八百,不吃了,不穿了?不付妹妹的托儿所学费了? 都不准有没有人盼着吴老八提离婚,好看她的笑话。‘离了这个吴老八,带了两个拖油瓶,看她能找个么好的’! 哪怕是在买活军这里,倘若没有一点牛一般的坚韧,日子是真不易过下去的。周小娘子算计着自己将因育产的损失,又想着那不太好听的人言,想着还不知道该怎么商量着去改的婚书,也不由叹了口气,半开玩笑道,“倒不们不写这婚书,先了孩子,那倒还不至于耽误了你去。” 吴老八纠正道,“那不行哩,单育,品行轻浮,扣分的,而且若还未足年龄,更了不得了,街坊一告发,孩子断『奶』了就被抱走。真的话,怀孕后离婚倒是可以的——但除非你之后就不再复婚了,否则去写婚书时也一样扣分,为了几个月的工资,在是没有必。” 政审分比钱更难赚,这是共识了,买活军治下的好处固然,但让人觉得难以理解的□□其也有许条,譬对卫的极度讲究,又譬给女娘分田,又譬强制男人休产假,还有这个单育制度——一个单怀孕的女娘,果年纪还没到婚龄,这是了不得的事情,更士都来查的,这女娘若是指认不出孩子的父亲,又强自己是情愿的,那就强行带走去做苦役,孩子断『奶』后,抱到外地的孤儿院里去,女娘本逐回原处。至于她回到原本街坊之后,会被何讥笑,又能不能找到么工作,那就不必了。 而若是她指认了孩子的父亲,提出了相当的证据,表示两人确发了系,且自己是被强迫了,她倒是可以无罪,拿不出协议书证明双方自愿,他死,便写了协议书,双方盖了手印,又或者是让女方翻供双方是情愿的,那也没好结果,私下婚配,比『奸』『淫』罪稍好一些,但男女双方也去矿山苦役两年,唯独的好处就是,孩子可以跟着父母,若父母不,才会被送去孤儿院里。自然了,触犯了这样的规矩,那政审分也不必了,自然是低得不能再低。敢在婚龄前闹出人命来,那就一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了。 虽然未婚先孕,在从前也是丑事,但似乎是影响女方的『性』命,男方的名声,而非和此时一般,可能影响男方的『性』命女方的名声,还有那么一大家子人的政审分。且这样的规矩,可不是而已,更士们执行起来是很严厉的,吴老八走南闯北,见识广,便和妻子了几个例子,都是他出差时亲所见:“好年轻的后,拿不出协议书,女方也不肯翻供,就这样抓到街心去,『奸』『淫』罪杀头,一街的人都来看,他母亲回家就上了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倒也是太严苛了一些。”周小娘子也觉得官府有点儿不近人情了,“孩子都有了,父亲杀了头,这让那个小娘子日后何渡世?” “若不严苛,不死人,民间谁还遵守律令?”吴老八的看法是不同,“凡是律令,在百姓心里立住,那都是死人的,有时还死许人。否则无非就是一纸空文。你二三、二五才能结婚,他们便不写婚书,做了夫妻一般住在一起,照样孩子,这样的人不抓起来,百姓岂不又是几岁便成婚了?” 仔细想想,也的确是这个理,若不惩罚触犯规矩的人,便压根没有规矩可言了。买活军这里唯独只不管的是二三岁后的女娘,单育只扣一定的政审分,具体是少也不往外透『露』,但倒是不主动去抓人。除此以外,一切规矩以外的婚配和育,一律都伴有苦役等级的刑罚,令人望而畏。此,几年来乡下、城里才没有太的不才之事,否则,这律令只能导致私婚增,在没有更的规范效果。 至于男方同修产假,期间也不支付工资,也都是为了维持下这男女皆出去工作的局面,尤其是在私人的东家那里,若是休产假他还开发工钱,那只会带来一个结果,便是他从此不招女工人,而且也不有可能育孩子的男工人。 吴老八分析道,“这般来,不拿工钱远来讲,对大家都还是有利些,若不然,孩子便被辞退,被穿小鞋,那城里人,除了做公的,谁还愿意孩子?” 在这一点上,乡下人的确是好过城里人,他们本来就没有给人做工,自己种自己吃,不存在育期间收入下降的问题,只有家庭劳力下降的问题,想便可以。 城里人思虑则在是得,周小娘子虽然想想也是有理,但还是忍不住嘀咕道,“便是现在,私人的东家也不太愿意女工呢……” 不错,即便有这么的规矩,但私人的老板还是不太愿意女工,哪怕不他给钱,终归一个熟工人就这样离开岗位,对他也是添了麻烦,女工比男工离岗的时间普遍久几个月,且女工了孩子以后,总是一会儿这个事,一会儿那个事,便不迟到早退,反正总归是麻烦。 现在已婚女工也不愿去私人的东家那里,因为他们压价,若是不能比男人低的价钱雇佣到已婚女工,他们便不招女的。反倒是年轻的未婚女工,又或者三岁不太会再孩子的,比较受到东家的欢迎。 吴老八还更听到了奇闻,“你知道吗,之江镇守太监还介绍了北方的阉人来,在云县的私人东家中非常受欢迎。” “啊,此话当真?”周小娘子压根不知道世上除了皇宫之外还有许宦人。“他们为何过来?东家们欢迎他们,难道是因为他们便不休产假了?” “可是此了,再者阉人听比一般男子寿,而且力大、少病痛,又不休产假,可不是就合适得紧?” 吴老八也是这些年来,见闻逐渐广博起来,“这些自己净又进不了宫的自阉,在北地再常见不过,至少有数上百万,今在北地已经渐成风气,又同一害,听王太监是一片好心,看在同是无后人的份上,才为他们寻个去处。” “就去年往山阳道去,那可不得了,一村里自宫的人动辄上百,简直是疯了!只这村里出过一个入宫的宦官,其余农户便争相自宫,指望着被他引荐入宫,又或者是去他府上服侍……” 吴老八到这里,突地顿住了,半日才道,“归根到底,还是百姓的日子在太苦,寻常的农事根本已活不下去的缘故……” 似乎是想起了自己在山阳道的所见所闻,吴老八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隐隐有些更咽——这几年的好日子,似乎让这个私盐贩子的心也柔软了起来,这个人也是有些奇怪,自己刚从泥潭里爬出来没久,就有闲心去怜悯别人了! 周小娘子在鱼米之乡,一中最困苦的时候,便是往买活军这里来的船上,她在没见过真正穷的地方是么样子,听了丈夫的话,心中微有触动而已,不过到底也庆幸自己运道好,死里逃来了买活军这里,便翻紧紧搂着丈夫,低声道,“心里也是敬着六姐呢,便有些言语似乎有抱怨,也只是随便,则哪敢去挑事儿反对么呢?你大可以放心。” 吴老八搂着她拍了几下子,想政治好好学,此才能理解律令背后的意图,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因道,“后日动去云县,这一次不知道有没有和陆将军见面的机会,和议就快颁布,这之后,们这一行会怎么样,也会有个法出来,北边这条线还走不走,何走,现在都不好。” 吴老八就是专走北线,他的事业前景今着是未曾明朗,周小娘子听了,也会意道,“那一切等你回来再——便走不得北线了,也还可以做西线、东线,又或者换个岗位……你做么谋划都只有支持你的。” 这对夫妻虽不爱得轰轰烈烈,但大抵都能聊到一块去,那日子就过得越来越有滋味,吴老八知道自己的一点小傲气小抱负,妻子也有所感觉,忍不住就亲了妻子一下,手逐渐往下『摸』索过去,周小娘子一把按住他的手,笑道,“不行——不都了等你回来再商量吗——今是危险期——” 此夹缠胡闹了一晚上,第二日是周小娘子先醒,她精神奕奕,吴老八倒有些发虚,还睡着没起,周小娘子便先起来了,夹煤添火,烧水做粥。 她是有孩子的人,自不可能去晨练,吴老八以前去晨练会带早饭回来,今日他也来不及了,此早上便可以少吃一点,粥、咸菜,再喊住走街串巷的炊饼陈,买上四套炊饼,抹点酱料已是很丰富的一餐。 周小娘子拨了火,这才回去洗脸,一边拧『毛』巾一边还在思忖着昨夜的对话:老八的意思,工作稳定之后再考虑孩子的问题,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昨晚的谈话打开了她的格局,让周小娘子开始回忆她的同事有少人在几年内了孩子,今这么想来,人数果然是真的不,看来大家一旦出去工作,便觉得工作的收入相当的宝贵,非常舍不得这大几个月的工资损失,倒是宁可就因此不孩子了。 这让她不免出一些荒谬的担忧来——这样下去,有朝一日,不会只有农民爱孩子了吧?难道工人之中,竟会有些家庭一辈子都不孩子吗? 娶不上老婆的那些人倒也罢了,若是连老婆都娶了,还是不孩子……那这个家还有么存在的必呢? 正当她漂亮的小脑袋,有以来第一次思忖着社会问题,展望着国家未来,并思考着家庭的意义时,门外传来了炊饼陈悠扬的叫卖声,“好炊饼咧——” 此同时,乍然响起的还有报童欢快的喊声,“新报上市,新报上市,快来买喽!和议达成,和议达成,第一版就是和议文——” 280 蒸汽拖拉机 蒸汽机这东西,对买活军来说虽然相当的重要,但在百姓的生活中却并非很常见,目前来讲,还是主要应用在矿山上,听说云县的码头上也有蒸汽机驱动的龙门吊,但黄小凤既然是从来没有去过云县的,这自然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东西。 真是好一个庞然大物!犹如小山一般,在远处的天际中呈现出红灰色的轮廓,仅仅是停在那里,便让人忍不住要后退几步,大约有四五米高,长竟有近十米,这个大小实在是超出了所有活物的极限,把机器里冒出上半身的驾驶员都比得十分娇小,又有十几个人围绕着它在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 这东西身后拖了长长的铁链,铁链后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铁板——上头站了二十多个人,有些已经坐下来休息了,有些还叉腰望着铁板背后的东西,说实话,黄小凤既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茫然。 “那是什么呀?” 她身边的几个同学,有些是见过蒸汽机的,但绝没有这么大,且也没有带着后头的东西,大家伙个个都很迷惑,有些胆大的便向周围的干事询问了起来,“那么多人都站在铁板上,是在做什么?” “那是蒸汽拖拉机!” 教育干事气喘吁吁地从男澡堂里出来了,头皮油光瓦亮的,脸上还泛着竹藤躺椅的印子,“今日起太早,等你们的时候睡着了——也不叫我一声,真是。” 他埋怨着几个男学生,学生们则辩解着自己没有看到他,干事也不太计较,一边擦着脸上新沁出来的汗一边说,“这就是你们以后要改进的东西了,蒸汽拖拉机,用处可多着哩,现在是在翻地,走,看看去。” 他和车夫们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几十名学生,冒着太阳走向那座小山,鸡笼岛的气候实在是热,这才早上七点多,太阳已经很凶了,黄小凤想,在这里住,其实澡堂子都不是太必要,自家打点水,在太阳下晒一日,便完全可以洗澡了。 “这个是……这个是犁铧啊!” 还没有走到跟前,仅仅是大约靠近了一半,已经有眼尖的学生认出来了,这些多是做过农活,家在村里的学生,他们望着蒸汽拖拉机背后那犹如大海一样涌着黑浪的土地,震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子,“这是犁铧啊!天那!世上竟有这么大的犁铧!” 这不能怪他们失态,便连黄小凤都大吃了一惊,因为这犁铧——这还能叫犁铧吗?它一次好似能翻耕半亩田似的,十几个人并排站在铁板上都不觉得拥挤,中间的空隙还能站好几个人,这铁板后头牵着的才是犁铧呢,是由十几架铁犁铧绑在上头的,那些人站在上面,原来是为了随时能稳住犁铧的长杆——或许是为了不让它被这个‘蒸汽拖拉机’带得失去平衡,翻翘起来。 对这些无缘见识过仙舟,大约只是看了一两次仙画的学生来说,这是能让他们头晕目眩,许久说不出话的东西,走到近前看,更加觉得这东西的巨大,自己比起来有多渺小——只怕要两个人叠在一起,才有拖拉机的后轮子那么高,这东西是铁轮,在此之前,可能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铁,竟全都糅合在一起,造出这样一个大东西。 “这个东西,若是开足了马力,一天至少能翻几百亩地吧!” 黄小凤的同学,来这里上农业专门学校的一个少年魏丰,便张大了嘴巴,傻乎乎地问,他的口水都快淌下来了,“天呀,天呀!什么样的地配得上这样的拖拉机来耕啊!” 几百亩地,需要多少人翻多久,这就真的不好算了,用牛来说的话,一天最多也就是两三亩地,若是有一天翻了四亩、五亩,那这牛不但要是壮年的好牛,给吃极精细的饲料,而且干一天还得让它歇个一两天的,不然牛也受不了,连草都不肯吃了。 一天几百亩地,哪怕是算两百亩,那也能赶得上一百头牛了——其实当数量扩大到这个数字的时候,很多人都已经算不过来了,他们根本就无法想象一百头牛都在眼前是什么感觉,更别说两三百亩地到底有多大了。 反正,十亩地就已经有些一望无际的感觉了,两三百亩地都集中在一处平原上的场面,生在福建道的学生们是完全没见过的。只有从北方逃难过来的曲姚河说,“这东西在我们老家太合用了!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地,它一天从早到晚耕个不停都行——它吃什么啊?” “吃煤!” 围着这机器的十几人中,有人回头搭腔,“木炭也可以,只要能把水烧开了就行,足足地开一天,要用两吨煤!” 两吨煤,这又是什么概念,很多人又不明白了,黄小凤对于数字还是敏感的,她嘶了一声——“若烧的都是好煤,那一日或许要六十两呢!” 两吨煤是四千斤,一斤煤在三元县公价要卖到15文,所以蜂窝煤才这样受欢迎,因为蜂窝煤是添了黄粘土在里头的,可以节省了煤块的用量,才能把价格打到8文一斤。这蒸汽拖拉机还真是一般人家开不起的! 曲姚河本来的兴奋之情便快速冷却了下来,“六十两银子一天,那还不如用人力呢!两百个人、两百头牛,也能翻完这些,便算牛都是雇的,也不过十两银子,差了五十两银子一天呢。” 这个账粗看是很有道理的,大家的眉头都不由得微微皱了起来,黄小凤却有些不以为然,反驳道,“曲大哥,本钱不是你这样计算的呀——” “哦?”连机器边的那个搭话的检修工都看了过来,“那你说该怎么算?” 黄小凤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同时望着,不免有些局促,不过她虽然期期艾艾,但却还是坚持地说道,“一头成牛要二十两银子,二百头牛的成本,这里是要算出来四千两的,怎么能不摊下去呢?按他做二十年活来说,一亩地也要摊一两银子的本钱,而且它平时要吃草,要人去照料,这些都是本啊。” “便姑且不去算这些吧,只说这一天的事情,一亩地的本钱这里就是一两银子了,工钱五十文,那么这个机器,它能做多久呢?倘若他能做一百年,造价摊下来便很低了,而且它的造价是要两百亩地一起去摊的,明白我的意思么?倘若他造价是一万两银子,能用一百年,那一亩地摊出的本钱不过是500文而已,也要只是说煤的价格,一亩地才300文,实在不算是很高。加在一起,反而是蒸汽拖拉机更便宜呢。” 这里的道理是很绕的,而且只是在打比方而已,因为牛平日里能做的事情有很多,购牛的成本摊下来肯定很低,但同样的道理也可以用在蒸汽拖拉机身上,无疑它能做的事情更多,速度更快,覆盖的土地也比牛能覆盖得更广,所以,把时间越拉越长,就会发现拖拉机相对来说成本越来越便宜。 在这里的学生数学都是比较好的,都能够明白黄小凤的意思。曲姚河琢磨了一下‘成本分摊’的道理,似乎还在寻找其中的漏洞,身旁的检修工却笑了起来。 “说得有道理!” 他说,“小姑娘,你还忘了一点,那就是煤炭的价格,没你想得那么高,煤炭零售价要十五文一斤,其实和牛一样,运费都占了很大的比重,你们是从山里来的吧?而且是不产煤的山区——在水边,煤的价格就要便宜一些,若是煤矿通水路,那出产价可就更便宜了。” “我们在这里用的煤,是本地开采,本来价格就不贵,不过是7、8文一斤而已,而且本地采暖用煤的需求很低,可以想见,至少几年内不会涨价,所以,这蒸汽拖拉机运转起来的花费,远远比你们想得还要便宜得多呢!” 这样算的话,一天三十多两银子,那真不能算是贵的,关键是省事啊,从官府的角度来说,这东西不喊累,不闹事,不像是两百个农户来干活,得防着他们偷懒、斗殴,还要安排他们吃饭、住宿,这些因素都是机器完全不必去考虑的事情。 便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机器,这也是众人都可以立刻想到的道理,他们看着蒸汽拖拉机的眼神也变得不同了,魏丰不由惋惜道,“为何不能做得小一些呢!这东西现在在我们福建道可是不太合用!” “是啊,若是能做到牛犊大小,那么在一些缓坡山地也就可以用得到了,”那检修工还是乐呵呵的,“这就正需要你们这些专门学校的学生一起来努力啊。把机械的精度提上去,密封性提上去,减少它趴窝的次数——小同学们,要加油啊!” “这就是咱们买活军的机械大拿,我们机械专门学校的楚校长!”一路来接人的干事便不失时机地介绍了起来,“楚校长,这批学生还比较机灵,也够接地气吧?可是选了一批好苗子过来!” “不错,不错!”戴着斗笠,满面皱纹的楚校长笑呵呵地点了点头,“小姑娘,你叫什么,你是来上什么学校的?农学还是机械?” 得知黄小凤是学机械的,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的数学思维很强,是个学机械的好苗子!” 黄小凤便立刻成为了众人眼神的焦点,很多人都不无妒忌:还没入学,就被校长另眼相看,至少就比同学们多走了几步。但黄小凤自己却有些心虚,她自觉自己的数学思维似乎无法和眼前这山一样的大机器联系在一起,这东西在她看来,虽然神奇得让人惊叹,但却也简直有几分不可名状的恐惧。 她真的能驾驭、修理甚至于说是铸造出这样的机器吗? 黄小凤不禁有几分自我怀疑了起来,这份心虚似乎是显露在了面上,楚校长便笑着说,“不要怕!你现在觉得这东西很复杂,那只是看上去而已,一旦学进去了,那就简单得多了。六姐都说了,女子擅长算学、擅长机械,既然是天生就会的东西,你们上手肯定很快。” 既然是六姐说的,那就是金口玉言,还能有假吗?有些骚动的女学生们很快就安静了下来,相信从茫然到上手的转变,很快就会到来。男生则多少有些艳羡和不甘——这是六姐说的,他们不敢反驳,但实际上他们暗自也是不服气的,这东西看着似乎并没有挂个性别的标牌在上面,凭什么就说女生更擅长呢?再说,楚校长不就是男的吗? 不过,别说神明了,哪怕就是皇帝……谁敢和皇帝顶嘴?皇帝说什么那自然就是什么,因此这不服也只能压在心底,等着用成绩来说话了。干事把学生们带到了学校里,很快他们就惊喜地叫了起来——太好了,原来水泥房已经建好了! 长条形的建筑在阔大的土地上一条一条地排着,都是一层的小楼,做了高高的尖顶,这很重要,尖顶方便排水,而且高顶比较通风,大家已意识到这里天气很热,如果做平顶的房子,到晚上可能热得睡不着觉,得到屋顶去睡。 房间不算太大,两张床相对地摆着,屋角放了两个柜子,还有一扇屏风,屏风后是一个脸盆架子,厕所在屋外下风处,男女是完全分开的,而且女宿舍的数量要比男宿舍多一些,墙面上的白漆显然是新刷的,还有一股味儿没散开。干事笑着说,“没想到居然修好了!大家要感谢新泉县衙门,也要感谢我们于教谕,他是真会奔走,为大家谋福利,也是衙门重视教育,厚待我们学生。” 大家赶忙都很诚心地将于教谕颂扬了一番,便忙着分宿舍、领被褥、领教材,又要到县里去买些杂物,虽然大家都吃食堂,但总不能连个菜盆也没有,有些人行李备得不齐全,还要买晾衣绳,大家又要合伙买竹竿,树在宿舍楼前面用来系绳子。很多勤快的姑娘已经把脏衣服理出来,准备一会就要洗洗涮涮了。 一个宿舍的还要合伙去买木盆——洗衣服洗澡用的,买马口铁做的尿盆,这个是晚上用的,因为晚上去茅厕是很危险的事情,如果栽到茅坑里真可能会淹死,一般解小手就在尿盆里了,有时候晚上还会特意少吃一些,就是为了避免出门解大手的折腾。 要置办一个家,得买的东西很多,黄小凤临行前,是由母亲口述,父亲写了一张单子出来,她对着单子一项项地去勾,在县里走了多半个时辰才置办完,好在这时候物价便宜,鸡笼岛这里卖的这些东西,居然比父母列的那张单子上参考的价格还要更低一些,质量看着也不太差,黄小凤便只略略讲了讲价,很快便买了一挑的东西,主要是木盆很沉重,便又大家一起凑钱,雇了一辆车,由一个人先送回宿舍里去,余下的人再四处逛逛。 机械专门学校在新泉县郊外,去城里大约是一炷香的脚程,在黄小凤来看,新泉县里,除了屋子都是新的以外,繁华处其实不差三元县多少,道路宽阔平直,全都是用水泥浇的,一些小路也是压得很实的黄土,并没有在马车上时大家说得那样艰苦。若不是那时他们故意吓唬自己,就是鸡笼岛发展的速度很快。 这里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气候真的很热,她带来的衣服似乎都太厚了一点,本地比较常见一种葛布,轻薄深色,女娘们已经有些穿着短袖的葛布衫,下头的裤子挽起来到膝盖,或者也有穿吊脚裤的,裤脚宽宽大大,吊在小腿上,很能通风,脚下蹬着凉鞋,头上戴着斗笠,肩上也挑着担子,泰然地在街头走动,这样的穿着,在三元县是很少见的,但在本地太自然了,因本地实在是很热。 黄小凤因为以前是准备要嫁人的,很早就跟着母亲学做衣服,她的手相当的巧,有为自己做衣服的自信,便准备去裁些布来给自己缝衣服,她同屋席瑞芝是个很稳重的人,比黄小凤大了几岁,便对她道,“我们刚才发课本的时候,有说到会发工作服,但没有说什么场合穿,不妨再等等看,如果穿自家衣服的时间多,再扯布来做也好,反正就几步路,到时候,我和你一起来,我去成衣铺买件把来穿。” 她这样说,便是自家没有信心做衣服的意思了。席瑞芝不像是黄小凤那样不出门,父母是开香烛铺的,就住在店后头,自小见着父母做生意,很会讲价,刚才两人买东西时,黄小凤借她讲价的能力不少,此时便投桃报李道,“你不嫌我手艺粗糙,我也为你做一身。” 便放下葛布,对店老板说明了原委,转身回宿舍去,到了宿舍门口,已有不少同学回来,把卸在楼前的东西拿回房间——都是用绳子系好了,写了名签在上头的,也不怕误拿。又有几个女同学互相在宿舍门口串联着,商议着是合伙买个大水缸,排班挑水,还是各自用一口小缸省事,还有人要去看水井,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小河可以洗衣等等。 正在计较着这些生活琐事时,忽然又有人来说,“下午四点开会!学校教职工全都会来,连于教谕也来,开完会要分班,各自开班会,选班长,大家互相通知到,可不要迟到了!” 这一句话可不得了,学校这里是打半点钟的,也就是说,每过半个小时,会打一次铃,打两下长铃便是下午两点,两长一短是两点半,以此类推,刚才已经打过三点的铃了,四点就要开会,时间其实很紧,大家连忙分头去镇上、河边叫人。 好在同学也不多,这一波机械专门学校的女学生不过六十多人,很快便集合起来,列了队报数过,确认和上船报的数字一致,大家这才放松下来,却也不敢怠慢——女子办事,很多时候都是宁早勿迟,尤其越多女子聚集在一起就越是如此,才刚过三点半,就去教学楼那里等候着,很快便被领到了会议室里先坐好。 彼此,又很快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刚才进来时,也看到了教职工的队伍,她们这才相信女子是天生擅长学机械的,因为教职工里女老师约占了八成以上,要不是有楚校长压阵,几乎就都是女人的天下了。 “为什么是楚校长来做校长,原因也很简单吧——他年纪那么大了,肯定是六姐降临以前就做了工匠啊,咱们女子擅长机械的事情,可是六姐来了以后才点破的,那自然是楚校长接触的时间久,但六姐来了以后就不一样了,没见年轻的老师便都是女娘?” “实话说,俺原来心里发慌呢,不过见到老师都是女娘,便安心多了,想来这东西也和刺绣一样,都是要心灵手巧,这便是我们擅长的。” “可不是?那个大家伙,谁看了心里不发虚呢?” 大家正议论着时,踩着铃声,二十多个男生也走了进来,不过他们到得晚便只能坐到后头去了,屋子里顿时一阵闹嚷,又是一股夏日暴晒后不可避免的人味氤氲,还有不少人有狐臭,那味道,可真是不敢恭维。很多人都捏着鼻子,互相澄清,“可不是我,我自小出汗没味儿!” 于是大家又张罗着开窗散味儿,过了一会,干事走了进来整顿秩序,“开会了,开会了!都坐好!于主任进来了!”:,, 281 移风易俗 买活军这里的吏目,和从前有所不同的一点,便是多数都很年轻。譬如说于主任,虽然叫做主任,但大概也没有超过二十岁,和此地绝大多数人一样,都是晒得黧黑,戴着斗笠,身上也有一股汗味儿,他身后跟着几个县里的吏目,也是有男有女,这种景象对黄小凤等人来说是不算稀奇的。 和从前不同,买活军治下,女娘中做吏目、做账房的很多,首脑人物也是有男有女,黄小凤是还小,以前不怎么出门,买活军来了以后才真正开始走出家门来看社会,一开始看的就是这些。 而其余的学生们,有些年纪长的,也是在买活军治下生活了好几年,这些事情在老家就看得惯了,到鸡笼岛来也觉得自然,他们现在对于男女杂处办公已经非常习惯了。 看到女娘们在有男人的场所,还穿着短袖衫,把胳膊露了出来,也没有太多的反应,反而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虽然短袖衫以前似乎是下地做活的女娘专用的衣着,但那是以前了,鸡笼岛这里,天气这么热,如果皮肤厚,不怕蚊虫叮咬,穿短袖短裤,不也是为了凉快吗? 鸡笼岛机械专门学校是刚组建起来的,黄小凤等人便是第一批学生,因此不论是县里还是老师们,大家都很重视,先是于主任说话,随后是县里农业主任说话——农业主任是个女娘,应当是彬山人,她的官话有点彬山腔调,而这就让大家对她更高看一眼了。毫无疑问,在买活军内部,彬山是最被看重的籍贯。 “蒸汽拖拉机有多重要呢?我举个例子大家就明白了,拖拉机真正制造出来,不过是半年的光景,这半年,一台拖拉机开垦的土地,赶得上原本几千人的劳动量。” 农业主任开口就笑着推翻了黄小凤在上午的算式,“因为拖拉机只需要一个司机,再有十几个把犁的农户,这个工作也不必壮年农户,只要是成年人,大家都可以做。而牛犁,除了赶牛人之外,还要有五六个人跟在背后做些细活那。所以,一个蒸汽拖拉机若是等于两百头牛,那它一天就能做一千两百人的活。” “大家还觉得一天两吨的煤钱贵吗?” 答案已是很显然了,这个农业主任便笑盈盈地说,“虽然我是搞农业的,但正因为我是在田里扛把式的,才知道这机器的好。同学们,一台机器,只要造出来了,便总是比人力要划算的,机器能有人力永远无法达到的精细。” “我们买活军的红衣小炮,为什么让敌人闻风丧胆,为什么六姐可以在报纸上发文,呵斥外头的那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脸都不要了’?其实就是因为我们的红衣小炮是机械拉膛,所以我们的远度、准度,都不是敌人的炮火能够比较的。” “机械便是这样,妙用无穷,我很羡慕同学们拥有机械上的才能,将来你们的成就一定比我高,同学们,你们要好好学习,不负韶华,希望将来我们推广到千家万户的农械,征服了汪洋大海的军械,都有诸位同学的身影!” 她要比于主任和楚校长都更会说话,于主任主要说的是学校的安排,譬如说大家如何去工作,如何返回来上课,这些细节的安排。楚校长则是说着课程的事情,“咱们鸡笼岛机械专业学校,主要发展的方向还是农械,军械这个先不着急,目前已经领先很多了,大规模工厂也不在这……你们先上物理课、化学课,这两个是最要紧的。” “不必很精通,但你得学会一些实用的知识,这个我们预计花两年时间来教学吧,两年后,便开始跟着我们实习了,目前的攻关方向有几个,第一个是提高高炉的温度和铁水的质量,第二个是制造出高精度的镗床来,这对蒸汽机的小型化作用非常大,有镗床才能提升齿轮的精度……” 这里有些话,是现在的黄小凤们还不太懂的,但随着楚校长絮絮叨叨的安排,仿佛也就成了功课的一部分,不再那样神秘得让人心虚惧怕了。再者所有同学也都是不懂的,人都有从众心理,彼此安慰着也就勉强安下心来。再加上之前农业主任这么一番渲染,对于这个陌生的专业,总算有了一点向往——否则,他们中许多人倒是宁愿去学农学,至少熟悉,而且农业员各方面的待遇也都一点不低。 今日的会上,讲话的部分就结束了,接下来是分班,他们六十来人分了两个班——必须是这样分的,这样才好轮换着去为扫盲班上课,以及在老师身边打下手学习。 又选拔了四个班长,各分男女:班长要管宿舍内务,肯定是男女都各选一个才方便。不过这只是暂且任命而已,等到两个月后,还要再由同学们自行推举,老师只起到一个参谋的作用。 这对于黄小凤等人来说,要远远比光头、短袖衫什么的更新奇,因为他们从出生到现在,不分男女,从来都是旁人叫他们做什么,她们就做什么,即便得到了提拔,也是‘令从上出’,只有无人管的流民,才会有人出来做主,但那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很少有这样正儿八经的‘竞选’。 在原本的生活中,若说要找什么对应,只能勉强对应成‘标会’,亲友邻居之间,大家每个月都拿出一点钱来‘起会’,譬如十个人起会,两个月一期,那么这会便是至少要起到二十个月,要到每个会员都拿到会钱才能散会。每一期,有需要的人家都要说明自己的事由,争取由他先来拿本期的会钱。这里这个陈述的过程,似乎是有一些像是‘竞选’的意思。 起会这东西,在百姓家是很常见的,毕竟都有一笔要用钱的时候,大家把起会拿来对比议论着,也不算是完全没有头脑。之后生活老师又来说了宿舍的规矩,每日里哪里、几点吃饭,怎么轮班打扫茅厕,这些吃喝拉撒五谷轮回的事情,若是不能安顿,人是无法安乐的哩。 机械专门学校的规矩是严格的,一些在原本的城镇中各随心意的事情,在这里是强制性的规定。譬如说每日的晨练,五点就要起来,三日跑操,两日举铁,如果体魄不够厚实强健,是无法继续就读的,这一点在招生时就说得很清楚了。 不强求你肌肉虬结,但必须要结实,这个是要和铁砣子打交道的行业,结实、敏捷缺一不可,如果适应不了体力锻炼,或者说没有一定的底子,专门学校是不招收的。 五点起来,晨练半小时之后,食堂就开餐了,六点到七点,吃饭洗漱,之后便是上午的课程,从七点半开始,上四个小时,上到十一点半,食堂十二点开餐,下午一点吃完,下午他们要去隔壁学校,给学生们上数学课,这一批学生数学都很好,可以兼任老师。当然了,这也是两班轮作,有一批学生是专门下午上学,上午去工作的。 给学生上课,要比自己上学轻松一点,一天上两节课就差不多了,随后批改一下作业,再做做自己的作业,下午五点半,天色入暮,就可以回来吃饭了,六点开晚餐,七点吃完,留一个小时整理内务,八点半九点就该睡了。 五十文钱不好挣,这一点是确然的,主要差就差在了专门学校的课堂上,专门学校和外头的初级班、中级班不同,若是几次考核不过,是要被劝退的,当然了,有在专门学校里的基础,出去了倒是也很好找工作,如果是因为偏科读不下去,只需要请专门学校的老师写一封介绍信,找一份自己擅长的专业工作,还是很简单的。 不但有考核标准,而且专门学校的课也比较难,教授速度要比外头更快,上课必须聚精会神,课后也要争分夺秒地做作业,天亮时的每一刻,都需要抓紧利用起来,是没有时间去到处闲逛的,这批学生的老师,就有第一批专门学校的毕业生,她们刚从两年制的专门学校里毕业,现在一边教导自己将来的同事,一边跟着楚校长做研究。 “不要想着再多做一份工了,时间是不够用的。自己缝衣这样的坏习惯,要尽快放下才好,能买的就都买,一切以跟上课程为主。” “像是我们,毕业后随随便便就是近百文一日的报酬,到时候什么钱挣不得?” “唯独有一点习惯是不能敷衍的,便是身体的清洁,我们买活军喜欢清洁,厌恶邋遢,若是身上异味太重了,不爱洗澡,也是会被劝退的。这里不讲究所谓名士风度,没有扪蚤而谈,肮脏,就意味着邋遢,邋遢就意味着混乱,工业机械容不得丝毫的混乱。” 专门学校的确要比外头严谨得多,规矩是铭刻在每个人心上的,丝毫也不能有错,不像是在外头,犯错的代价很低,譬如种地的,种错行也就将错就错了。但在机械这一行,一个人的粗心,可能会造成数十人甚至上百人的死亡,因此从第二日起,这些新学生要进行军训,平时也是军事化管理,就是要用两年的时间,把规矩浸透到每个学生的魂儿里去。 一整个大会开下来,大家都有些晕晕乎乎的,乘着最后一点天光,赶忙都去食堂吃饭——专门学校的食堂倒是好得很,餐标居然和他们在路上时一样,也是白米饭可以随便吃饱,而不是一般修路队、扫盲学校吃的杂米饭。咸菜管够,还有一大盆凉拌黄瓜摆在那里,这是很难得的,因为按时令来说,此时内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黄瓜还没到收成的季节,还是小秧呢。 或许因为是海边,还有平日里根本吃不到的新鲜海味作为荤菜,是黄小凤她们平时只能吃干货的淡菜,和那浓褐色的干物不同,新鲜的淡菜是淡黄色的,肥嘟嘟地在黑色的贝壳中散发着淡淡的腥味,清煮新鲜淡菜,取下肉来蘸一点酱油就足够了,甚至海边人连酱油都不用蘸,本身的鲜美就很令人满足——不论如何,这至少要比已经吃了快一年的鸡蛋好得多了。 这群学生们匆匆忙忙地把大碗大碗的米饭填进肚子里,他们是不敢浪费的,一来是买活军的强调,二来也是多年来的习惯,三来,当然是因为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不论男女都是很能吃的,他们最近的活动量又大,就连没怎么饿过肚子的黄小凤,面前的淡菜壳都堆成了小山。 他们是学老师们的吃法,找大师傅要一小块猪油,放在饭上,加入一点酱油,一点咸菜,凉拌黄瓜倒在饭上,拌开了之后简直就可以先吃两碗——光是这些,对于平时做工的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食了。 到第三碗,再把剥开的淡菜肉也拌进去,让淡菜的鲜香和猪油的醇厚发生充分的接触,又有咸菜提供的盐味刺激,稀里呼噜,又是两碗下肚,感觉这才来了精神,可以去支持今晚明早的劳作和锻炼了。 到收拾碗筷的时候,大家都把淡菜壳分开了,倒在桶子里,这个东西可以磨成贝壳粉,加在牲畜的饲料里,给他们补钙。这和吃剩的骨头也会特意留下来给人收去一样,总之此时的垃圾实在是不多的,大多数物资,尤其是可以入口的东西,都有各自的去处。这些学生们也很习惯根据吩咐对自己的厨余进行处理。 “这批淡菜是平湖那里养的。也是农业学校研究出来的,那边的晒场上铺满了淡菜干……这个东西养起来很简单,比海带的讲究还少……” 前方有消息灵通的同学们在议论着这些轶事,大多数人的脚步都很匆忙,吃完饭又急着去打水洗澡,这里男女宿舍是分得很开的,完全在两个方向,学校旁有一条河,男宿舍在下游,女宿舍在上游,好几个男生胆子大,吃饭时便在商议,一会儿干脆直接去河里洗澡,倒是免去打水了。 ——虽然大家的印象中,男人往往都是很臭的,但这不代表十几岁的大小伙子真是弱智,连澡都不会洗了,他们是否注重个人卫生,主要在于有没有足够强大的上级施加压力。 这帮小伙子至少脑子都很好使,如果还和从前一样,实在是没有条件,那么他们也可以怡然自得、不拘小节,但既然此地天气这么热,洗澡并不是很麻烦的事,且专门学校对于清洁有格外的要求,那他们虽然无法避免汗味的产生,但至少可以避免汗味的累积,一天内多擦洗几次,体味上也能清爽许多。 男生尚且如此,好洁的女孩子便更不必说了,她们很羡慕男生们能结伴去河边,其实天气这么热,到河边洗澡也不是不行,尤其今晚是有月亮的,女生们听着都有些心动,但谁也不敢带头—— 男生们从前在外头的时候,到了夏日,下河洗澡是很经常的,所以自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这些女孩子有生以来还从没有做过这种事呢,凡是新鲜的事,似乎都是有些风险的,而且晚上去河边取水还好,下河如果滑倒了,旁人可不好施救,便是被河里的蛇、蚂蝗什么的咬了一口,那也受罪呀。 好在,女生的宿舍是分开的,而且院子的角落里其实有一口压水井,天色也晚了,除了一轮明月以外,没有旁人在这荒郊野外走动,于是大家不知道谁开了头,便借着月色,在院子里脱衣擦洗,脏水直接泼进阳沟里,这样进屋时才觉得身上较为清爽,黄小凤一边收拾一边和席瑞芝聊天,“才三四月就这么热,五六月怎么得了?就这还是小冰河时期!真不知道以前这里能有多热,怪道没人住呢!” 就洗完澡活动的这一会,身上又有点黏糊糊的了,非得打开门,让风吹个穿堂,身下的草席才不至于粘着皮肤,席瑞芝嗯了一声,“我看我们还是去买些葛布衣服吧,家里带的这些实在是太厚实了,闷得发慌,真不知道明早晨练该怎么办。” “说得是。” 只要是平民家的孩子,都很习惯借着月光做事,屋里也是有玻璃瓦的,月色投进来,其实颇为明亮,黄小凤摸黑归置完自己的柜子,又推了推新买的稻糠枕头,躺上去没多久就后悔了,“该买竹枕的,本地人的话信不得,说什么这月份睡稻糠枕头便可,热死了,一脖子的汗。” “嗐,我还看到有个本地人穿薄夹袄的呢,和他们谈天气恐怕说不通。明日我们去买葛布衣服、竹枕头,再买两个竹夫人是正经。” 这两个女娘刚刚结识不久,又彼此相帮着安顿了下来,而且也一样对明日的课程,又是向往,又是忐忑,又有些心虚,这种时候,关系是最好处的,都很有同舟共济的觉悟。躺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琐事,倒也投机,席瑞芝道,“不知道我们的课程如何呢,我们能不能跟得上,若是被劝退,那可就丢人了。” 黄小凤也有一样的担忧,“也只能勉力学去了,别无其他办法。” “若是能跟得上就好了,这里虽然热,但日子正经不赖。”席瑞芝说,“我在家的时候,一年也难得吃几次细米饭呢,多少都要掺点别的进去,去年土豆大丰收,卖得可便宜了,我们家就吃了半年的土豆饭,酱油拌饭那也不是想吃就能吃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黄小凤家里算是疼爱她的,但自小也没吃什么好东西,一家人讲究的都是量入为出、简朴度日,她压低声音说,“我们家也差不多,去年土豆是真便宜,我们家就按照报纸上的做法,试着做浆水搅团,第一顿,味儿不错,想着把浆水留到第二日,结果天知道那浆水是给西北那些干燥地区吃的,我们这里留不了多久就臭了,我妈不知道,还以为就是那味儿,放了一整碗,还是我说的,臭了,不能吃啦,我妈心疼了半天。” 席瑞芝也跟着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又有些担心,“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行。” “还不都是那么硬学的?再说,六姐都说了,那还有假的?”黄小凤对于机械这一行的兴趣完全是被这种社会印象几乎是半逼迫着成长起来的,她现在已经度过了最开始的不安期,开始很有几分期待了。“要说俺们啥也不懂,我瞧着这么多老师两年前不也什么都不懂吗?” 这倒是真的,席瑞芝也因此有了几分信心,她们能够入选,肯定也是较为优秀的,想来不至于完全就跟不上了,最多是再努力几分的事情。 “若是能学进去,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她翻了个身,忽然梦呓般地说,“要是……要是能跟得上的话,下一期班长,我也想去竞选一下子呢,小凤你呢?” 席瑞芝是老大姐个性,最爱照顾人的,黄小凤呢就不一样了,她和她爹一般,喜欢顾好自己的事,不太愿意去管别人,闻言摇头说,“我不去,你去呗,试试又不少块肉。其实刚才你就该毛遂自荐去,怎么不去呀?多可惜。” 席瑞芝嗫嚅说,“我瞧着伍娇儿落落大方,好威风哩……” 她有些黯然,“你们都是县城里的,消息灵通,我平时在镇上住,连报纸都看不全,老师说的什么六姐发文章,叫外头的人‘要点脸’,你们都笑了,就我不知道在说什么……” “哦,这个啊!”黄小凤便也笑了起来,其实她对于席瑞芝并无恶感,但不知为什么,这会儿席瑞芝的话让她除了想要帮助她的同情之外,也有一丝优越感暗中萌生,让她的心情更愉快了。“就是一篇很好玩的文章,因为和咱们没关系,所以你身边也没什么人谈吧。这个不是写给我们看的,就和老师说的一样,是写给‘外头’的人看的,主要还是为了帮助在外头行走的私盐队……” 282 谢双瑶飞扬跋扈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话当真不假,和议才达成几个月的工夫,如今谢逆那里,气焰是真越来越嚣张了!” 啪地一声,一份报纸被摔在了桌上,“现在竟然还公然以头版头条来呵斥外地士绅——这到底是国朝治下,还是她买活军治下?嚣张!可恨!” “我方报纸,难道就不能给予一点回击么?十日内,至少要拿出五六篇文章来,而且要以白话为主,不要再拽文了——都说了,老百姓看不懂!看不懂!” 《国朝旬报》副主编,同时也是前西林悍将惠抑我,不客气地点着桌子怒声说道,“敢是西林无人了么?那些骈文写得垂珠骊玉,一个个议论着‘大同社会’,仿佛现在不是小冰河时期,大同俨然就近在咫尺,和那天一君子隔空打得有来有往的。让他们作文反驳一篇狗屁不通,遣词用句大白话的檄文,就都成哑巴了?” “主编息怒!” 和《买活周报》类似,《国朝旬报》编辑部的人事关系,其实相当复杂,首先领衔总编的自然是宫中的皇帝,头版头条是必须要送入宫中给他检阅的。其次,还有个主编,是田任丘挂名,这个名也必须给他挂,虽然他并不实际参与报纸的运营,但若是没有阉党的支持,《国朝旬报》是办不起来的——第一个,合金活字印刷机就拿不到,也就谈不上一旬出一期,还能大量印刷,在京畿一带广为传播,乃至和邸报一起,全国发行了。 这两个挂名的大神之下,便是惠抑我这个老党棍了,他原是西林党的中坚,去年九千岁下台之后,阉党和西林党的关系有所缓和,秉持‘一致对买’的原则,暂时停下了不死不休的争斗,在几个要点上都达成了一致。 而在这之中,惠抑我因为一向是赞成重发宝钞,对买活军的货币政策有所专研,便顺利从原本唇枪舌剑、发折子攻讦阉党的刀笔悍将,转型成为了拿起笔和买活军战斗在第一线的报纸主编,以他的人望、学识,与相对开明的立场,以及和田任丘之间还算是友好的关系,这个位置也的确除他以外,无人可以胜任。 《国朝旬报》发行,是朝野都在慎重观望的大事,和民间如今日益兴起的不定期小报不同,这份报纸级别很高,各方面都必须仔细考虑,印刷质量、文章中立场和用词的考量,都是出不得一点错的。因此宫中的态度是,宁可前几期版面稍微少一点,也要少出错,以稳当为主,之后再慢慢丰富内容,不要一开始就闹了笑话,那么报纸的所谓‘公信力’,也就大大地下降了。 这个要求很合理,但对于惠抑我等人来说,却是做进去了才知道难处,别看《买活周报》上的文章,全是大白话,语义浅白,好像是个人都能写出来。但《旬报》要找人仿写风格类似的文章,还真不容易。 原因便在于一点:《买活周报》上的文章,之所以看了以后让人不自觉地信服,譬如对小冰河时期的预测,大家现在似乎都默认为即将发生的事实,而不是买活军妖言惑众。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的文章虽然全是大白话,但却有充足的数字去做支撑。 买活军说今年大米产量好,那就是产量好,每一地的数字都能列出来,买活军说今年气温比去年极端,那就是比去年极端,他们是会列出地名和月份,算平均温度和极端天气的天数的,虽然用的统计办法,未必是每个人都能看懂,但数字的翔实程度却是无人能够否认。 旬报这里,就算是想学,又该从哪里去找数字呢?就譬如说最简单的一点,人口,国朝现在对于治下人口的数字和流动的情况,真的清楚吗? 按制度来说,每十年就要进行一次全国人口的大查,这叫造黄册,但即便是太平时分,这造黄册能反映几成人口也是很玄乎的事情。乡间往往有隐户,而官吏又视造黄册、造鱼鳞册为发财的好机会,总是从中勒索渔利,带来的直接结果,便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黄册也不能完全反映人口数目的变化。 更不说数十年以来,流民成风,户帖逐渐流于形式,黄册就更无从造起了。国朝的黄册,基础是发给每户的户帖,家里人口有了变动,便自行登记填报,去官府上册,而官府来负责核准。也就是说,黄册的基础还是大家没事都呆在自己老家,不会到处乱蹿。但如今路引松弛,南方流民一窝蜂般来来去去,怎么登记和统计?全是糊涂账,压根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就连最重要的人口数据,都完全是不得而知了,旁的数据完全可以想见,大概最清楚的便是每年的赋税银子,这个户部还是知道的——但也完全没有必要让小民都知道。 于是旬报的编辑,在文章选材上便陷入了泥沼,学买活军学不了,写一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又无法使宫中满意,没入职以前,个个摩拳擦掌,安心要大展奇才,让买活军的土包子知道什么叫做文艺通达,什么是真正雅洁精致的文笔,来了以后,天天唉声叹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找惠抑我抱怨,倒是让惠抑我夹在中间难以做人。 自然了,报纸不至于完全没文章可发,首先,一说要开报纸,各方的投稿、请托便十分踊跃,经学、理学文章的来稿汗牛充栋,甚至还有人请托人情,想要在末版刊发求名,几个编辑立刻成了京中学脉炙手可热的人物;二来,各地的战事、新闻,这些也能填充相当的篇幅;第三,最近朝廷新出的许多政策,也要在报纸上予以刊发,至少是仔细解释一下其中的意思,知照士绅,起到一个上通下达的作用。 有这三点在,每一期那自然都有东西,而且旬报的版面也不如买活周报那么多——头版头条自然是要有的,一般都是在说些政策、战事的事情,第二版也和买活周报一样,主要以农事、天时为主。 第三版,买活周报是说医学、养生的事情,旬报则别出心裁,主要是收集全国各地的疫情旱涝等灾害信息,进行刊载。这主要是因为太医署的一些心得,各医正敝帚自珍,不像是买活军那样乐意教导群众避疫,也因为大多数养生方子,都不是平民能够负担得起,便是要学也无从学起。 第四版、第五版,在买活周报上都是广告,求购、招聘分了两版,这个旬报是没有的,采取的折衷办法,是让京城这里原本刻印邸报的造办官署,每一期油印些京城市面上的广告,如吉屋出租、求购房屋、招聘、新货上市等等,夹带在旬报中发行。 这主要是因为旬报面向全国,州府甚多,目前国内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市场,用得着在旬报上刊登广告,自然,也因为国朝自有体统在此,又不像是买活军那样的野狐禅,行事肆无忌惮,说起商贾之事也是大剌剌的没有丝毫遮掩。 旬报这里的第四版、第五版,便是一些经学、理学的文章,这是十分受到书生们欢迎的,有些对于买活军那套政治学的驳斥文章,也会被选登上来,扬我朝威。 至于第六、第七、第八三版,编辑部内众说纷纭,本来是想着选登一些话本、游记散文一类,但又有人说这似乎不合朝廷体统,于是想要改为刊登些朝政军事的文章,名为‘时评’。但宫中的意思是,前五版都是那样枯燥的东西,百姓谁愿意买来观看?既然是学买活军,就不要拉不下面子。于是折衷下来,改为博采众长,不论是笑话、诗词、戏曲,还是时评杂文,只要是好文章,都予以印发。 如此一来,旬报倒是比周报要多了一些观众,至少有经学版面,这一点是让朝廷内外诸多名教之士相当满意的,有旬报对比,买活周报便越发显得粗陋了起来,透着那谢双瑶流民出身的气质——毫无劝学教化的作用,满纸都是百工小道,将来买活军迟早要在轻视名教这一点上吃大亏。 若从销量来说,旬报的总印量,一期也能有个七八万份,并不逊色于买活周报多少,若是合金活字能够充分供给,再翻个两番也是不稀奇的,因为京城的住民,购买周报是很不便的,而且时效也不佳,买到的都是过时的报纸。 再一个,买活周报讲的都是买活军的事情,京城这边无非是看个热闹,看个医学、农事板块,其余的部分和他们关系不大。而旬报这里,政策、战报,这些都和自己的生活有关,而各地的疫情消息,这也是旬报独有的卖点,在京城寓居的外地人很多,大家都想多知道一些家乡的事情,因此多是要买来看一看。 至于经学、理学这些东西,对有意科举的读书人来说,自然也是很重要的,这么几期发下来,旬报倒是真的做到了叫好叫座、雅俗共赏,也让一力促成此事的田任丘面上有光,至于惠抑我的显赫,自然也跟着更上一层楼了。 既然旬报打了个漂亮的开门红,那么很快,便有一些朝臣蠢蠢欲动,想要发挥旬报的作用,在声势上和买活军形成对抗——朝廷对买活军虽然态度柔媚,但并不是一味的结交讨好,还是有强硬的地方。 以使团众人,乃至九千岁,又或者是信王等人传递回来的观点:买活军一向是很实际的,只要行动上没有太多的针对,嘴里怎么说他们一向并不是很在意。 既然如此,这就正中朝廷的下怀了,朝廷的看法,便是一边履行和议,一边在舆论上形成对抗、驳斥买活军的声势,以此巩固人心,也要做出一番中兴的气象来。 这里的道理是很浅显的,朝廷前一阵子签了前所未有的和议,在声势上已是受了重挫,如果在声势上还没有丝毫的反抗,那么便难免有些人灰心失望,要投到买活军那里去了。君不见买活军处,自从和议达成,已经日益嚣张了吗?就因为私盐队在姑苏遇挫,还特意在头版头条发了一篇文章,呵斥那些阻止买活军拐带人口的士绅? 私盐队,既然有个私字,是什么意思难道谢六姐竟不知道吗?居然就这样公然发文,真可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这篇文章是三月初刊发的,送到编辑部时,众编辑都是无语了——哪有这样做反贼首领的?连标题都起得如此口语化,半点都没有头版头条应有的庄重! 《现在是连脸都不要了?》 这便是这篇文章的标题,正文则全是呵斥,先说了在姑苏城乃至各地发生的事情,随后便是暴风骤雨般的怒骂,【现在听说,有一些丧良心的人家,还说买活军拐带妇女?若是人家在家里的日子好端端的,到我们买活军这里来赚钱做手术做什么?若是各人能在本地安居乐业,买活军便是拐带了,有用?至于发一篇文章,便千辛万苦地前来投奔?】 【一向听说敏朝的读书人是没廉耻的,现在果然连脸都不要了!缠足之害,早已经是报纸上说过的,既然是体面人家,怎么还不把女眷送到买活军处来做手术,还要她们自己设法逃来?还把罪过扣到买活军头上来?买活军好心好意给女娘做手术,是行善,不是给你栽赃陷害用的,还好意思发文反对?真是给脸不要脸,是欠骂,还是以为天高地远,买活军对你们无可奈何?】 【不反省妇女为何出走,还来怨怪给妇女一条活路的买活军?这样的人,我容得你,天容不得你!】 【既然不是人,那便不用和你们说人话,给脸不要脸,便别怨买活军把你们做畜牲看待,从即日起,所有对买活军收容妇女施压,暗中反对的士绅,经由传音法螺全数记下姓名,将来买活军取得天下之后,家长斩首挂路灯,阖家送往矿山为奴!】 【如是私下隐姓埋名,针对私盐队,本地人家又再搪塞敷衍,无法自行找出罪魁祸首的,全体连坐办理,本地田亩三百亩以上,商铺六间以上,经营赌坊、窑子等非法场所的所谓架势人家,将来一律连坐处死!】 【以华夏历1845年起,若再有行折骨缠的少女,出身良人家的,阖家成人斩去双足,出身伎家的,从幕后东家算起,成年人全数处死,唯裹足者得存。再有不给女娘放足,折骨缠者经本人要求,仍不设法送来买活军处做手术的,参照情节严重程度,减等办理,最轻者也要进矿山苦役十年!】 【我谢双瑶一向说话算话,不信,你尽管可以试试看,若是能活到我们打过来的那一天,你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这还算是文章吗?简直都能听见谢六姐骂人的声音了,甚至连说理的部分都欠奉,直接就来到了武力威胁的那一步,更有甚者,文末还附了密密麻麻的名单文录,名为《挂路灯名单节选》,上头列着的,有各地名门,也有些京城人陌生的名字,根据寓居京城为官的当地人说,都是当地的架势人家。 看来,买活军居然还真已经记下了第一波行动中阻碍他们的人家,并且是真的准备要在将来挂路灯了…… 这篇文章在买活军内部,是不太当回事情的,百姓们最多笑语几句,议论着谢六姐烈火一般的脾气,甚至或许还有些人会觉得解气——但凡是喝骂权贵人家,便少不得有人支持。 而且,百姓中又很少有折骨缠的女儿,缠长足的,解开缠足布便好了,他们并不觉得自己被谢六姐骂了,甚至于还会为买活军的民风自豪,“这篇文章骂的可不是我们,阿里这里,若是虐打妻小,那是当即就要离婚的,我们这里进步着呢!” 真正影响广泛的,还是在买活军之外的地方,这篇文章让朝廷中的媾和派显得有些尴尬,因为买活军丝毫没有遮掩地讲出了日后一统天下之后的事情,让媾和派对他们图南之后不再北上的幻想宣告破灭——但却又让人很难反驳,因为折骨缠的危害,之前的报纸文章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朝廷也不可能赞成这样的行为。 事实上,由于和议的关系,朝中现在俨然已经涌现了一批以‘知买’为号召的年轻官员,他们的主张是明确的,‘择其善者而从之’,对于买活军那些的确有用的把戏,要全面的学习,譬如他们在农事上的经验,还有医学防疫上的长处。 这些官员在这篇文章发出以前,便上折子请求朝廷发文,明确禁止折骨缠,要在烟花之地查抄折骨缠的伎子——对于折骨缠的废止,以及缠足的坏处,虽然也听说民间有反驳的文章,但,没有任何有影响力的小报予以刊发。 这也算是大家的一种共识了,目前来说,除了那些令人厌恶的无行文人以外,还没有人无耻到给折骨缠说话的地步。众人都明白,这是一种上不得台面的,可以说是龌龊无耻的爱好,被买活军放到台面上之后,是让国朝这边很多有些良心的人感到难堪的。 但,尽管都知道缠足不好,可这和私盐队拐卖女眷又不是一回事儿,买活军都已经这样恫吓国朝的良善士绅了,朝廷还要捏着鼻子认了,同时再发折子附和他们的观点? “反驳的文章,要把这两件事分开来看,一件是折骨缠的坏处,另一件则是谢六姐呵斥国朝子民的粗鲁之处,并指出买活军诱拐妇女居心叵测的地方。” 惠抑我一边组织思路,一边和手下吩咐,他此时已经收敛了怒色——其实刚才的愤怒,多少也都是装出来的,为的只是让编辑们明白他的态度。这报纸他早三四天就看过了,什么气能留到今天? “务必要用白话文——记住我的话,这些文章,是给买活军的人看的吗?不是,是为了和国朝的百姓争夺民心所用。是以越白话越好,以更多人看懂为要。这也是作文的思路,怎么样才能让更多人打从心底里反对买活军入侵,这些道理,你们仔细琢磨着便是了。” “遵主编命。” 几个编辑异口同声地应了下来——这些可都是年轻翰林,前途无量,才华那还能少了去吗?惠抑我的言外之意,各自都有领会,便各自或抬头,或打坐,回到自家的值房中酝酿寻思了起来。 惠抑我这里也是不得闲的,他要思量下一期的版面安排,还要审阅一些重量级的来稿,斟酌是否发表,这常务主编的活计实在繁重,也多亏了惠抑我虽然年过四十,但精神矍铄,是天生活力便较常人更旺盛之辈,否则这样宵衣旰食,换作旁人,没几期便非得病倒不可。 也就是惠抑我,四十多岁仍是能拉两石弓,一顿要吃三碗饭,方才能全然支应下来,丝毫疲态不露。其实若不是这篇文章十分棘手,惠抑我还能亲自写出驳斥文章来,那也是倚马千言、下笔可待,不消小半个时辰的事。 他之所以叫编辑写,而不是自己写,其实是因为惠抑我深心里是很赞成谢六姐的说法的,折骨缠这样臭不可闻的东西,起于勾栏,其实便是满足人心中最猥亵下流的欲望,而世间竟藏污纳垢至此,还有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写出《足经》鼓吹,可见国朝世道糜烂之一斑。 谢六姐要杀了这些人,在惠主编看来,于世上恐怕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反而能节省一些粮食,不必喂了这些无用的牲口。因此虽然大义上来说,要予以斥责,而且他作为旬报主编,决不能表现出对谢六姐的全然认可,但惠抑我还是弄了个狡狯,把这活推给底下人去做。 “不过……”他心底也不是没有忧虑,“对谢六姐的预估,还是有失准绳,本以为那位是天人降世,自有菩萨心肠,最是怜老悯弱不过。所行的乃是堂堂正正的王道、仁道,一切总以救苦救难,少造杀孽为主。” “如今看来,却是只看到了一面,此女杀性半点不浅,只是从前未到那个地步,便丝毫不露狰狞,一朝权在手,便立刻流露出真正的嘴脸来了。” 还没有入主神州,便已经公然宣告将来要如何清算,在政治来讲,其实是十分不智的,这对朝廷来说倒是个好消息,譬如这些《挂路灯名单》里的权势之家,只怕是吓得魂飞魄散,从此后便只能坚决和朝廷站在一处了。 而惠抑我也从田任丘处收到消息,姑苏城那里自然要比京城先收到报纸,这报纸在民间掀起的波澜一点不小,许多本地的吏目,竟有弃职而去,举家逃亡的,都是隐姓埋名,不知去向何处——只一纸檄文便惊慌至此,可见谢六姐的威势!亦可见彼辈平日里鱼肉百姓,一旦牵涉自身则胆小如鼠,实在是可厌、可笑之至! 如此小人,即便是被谢六姐厌弃,也丝毫不值得朝廷招揽。倒是那些大户人家,譬如并山园王氏等,可以稍作利用,令朝中局势更加和谐,惠抑我正在琢磨朝中局势时,忽然有小阉人过来传话,道,“皇爷召见哩,主编快随俺们去罢。” 他自从接了这职位,面圣是经常的事情,惠抑我知道这怕是皇帝要过问下一期报纸的版面,连忙卷起桌上的草稿,掖入怀中,和阉人一起出了官署,钻入一顶二人抬的小官轿,忙忙地往城中皇帝别府去了。 285 水力洗衣机 仔细想想,如果买活军处的衣服,都不是由各家自己去井水边以木棒手洗的,而是送到洗衣厂里来,那么洗衣机安在河岸边上,又或者似乎以水车取水,倒也是情理之中。惠抑我此时已经看得津津有味,并不断在心中揣想洗衣机的模样,不知其是否也和缝纫机一样,精巧到让人难以看懂其中的道理。 谁知道走到岸边一看,却又是一阵惊奇,只见河岸边上,水流湍急之处,矗立着十几个小水车,不过是二人多高——这在水车中不算是大的,都是筒车,再往下看,水车伸出了一个曲轴,用油光发亮的铜齿轮连接着下方一个小□□,□□做了六个叶片,叶片外又罩了一个人高的木桶,木桶上开凿了数个孔洞,一个是让曲轴伸进来的,还有一个则是放入衣服的地方,顶上还有一个小口。 就见那工人把一车衣服,投入木桶中,又从上方孔洞里倒入草木灰,再放两个皂角,过了一会儿,信王靠近了窥视,啧啧称奇。又让手机过去拍摄,里头已经满是泡沫,衣服在其中滚动不休,被六个叶片不断拍打,惠抑我只觉得叹为观止——这里的道理,很是简单,木片拍衣去除污垢,本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但谁能想得到,水车伸出一根长杆,带动一个小□□叶片的转动,便可用水力来洗衣了? 这里头的构思,当真再是奇巧不过!而且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洗衣机要比人力洗得干净,速度也更快得多,信王拍了这个机器,又去下一个机器拍,道理都还是一样的,只是不放草木灰,那工人介绍道,“这叫投洗,把残余的皂角洗掉。” 该如何从筒子里把衣服取出来呢?却也是相当简单,只需要放一张筛箩在木桶斜下方,把木桶顶歪,里头的衣服自然从入衣口掉到箩中,水分沥到河里,再把箩匾运到投洗机器中,将其投入便可。这样顶歪木桶,还能倾倒出木桶里残余的污水、泥沙,可谓是一举两得了。 当衣服从投洗机出来之后,这次才终于运上岸来,在河边棚子里,有个很大的机器,旁边是两面厚木砧,烧得很热,连着铰链、齿轮,也是用水车作为动力,几台水车连在一起,都在拉动着齿轮转动,这木砧缓缓合拢,便将其中的衣服,水分完全压出,其中的残水顺着水槽,又流回了河里。 等到木砧合拢之后,工人便将齿轮旁的一个杆子推动,于是水力传导过来,又将木砧分开,工人乘机取走里头的衣服,此时已经半干,再拿到晾晒场里去,逐一抖开,将衣服反过来晾晒。 晒干了的衣服,还不算完,要按照数字分类,这里放了无数的筐,分衣的工人推着车在其中走动,不断地查看衣服反面写的数字,按照数字将丢进箩筐,再按筐送入熨烫车间去,将褶皱稍微烫平,这才折好了,用棉线打包,一捆一捆,用麻布袋包好了,重新送上车,往回运走。 信王光是拍了这个洗衣厂,便拍了近半个时辰,将来龙去脉都拍得仔细,也让京城众人有大开眼界之感,譬如说买活军贩卖的衣服,往往在背面不起眼处有一块额外的布料缝在那里,众人也不知这是做什么用的,说是预先打的补丁,似乎那片地方也不容易磨损,很多人都以为是为了日后打补丁预备的料子,还赞买活军细心。 此时看了这仙画,方才知道,原来是为了给买活军治下的百姓写数字的,应该是他们的住处,从街道开始便有了数字编码,为的便是方便洗衣厂识别。有些人是用黑色的颜料写着,还有些细致的人家,直接是用彩线缝上,这样便无虑颜色被洗脱了。 光是洗衣这样一门小生意,在买活军这里,便能翻出这样的花头来,怎叫人不叹为观止?皇帝当时看了以后,便立刻招来了王知礼,询问其中的细节,譬如洗衣收费多少——信王的仙画里,什么都说到了,就是没说收费 记住网址 ,大概是他从来没有这个概念。 “一袋一文钱,大约一袋能装个身衣物是有的。”王知礼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个洗衣厂,最大的本钱其实就是造水车,造叶片,但这东西足以用许多年,本钱摊下来,落在一袋衣服上,可以忽略不计的。主要便是洗衣厂工人的工钱。” “洗衣厂工人,若是识字,一日便是二十五文,十个人也无非是二百五十文,而这桶子,从早上天亮,转到晚上天黑,若是还洗不完,还能挑灯继续洗,能洗多少衣裳?一个桶子,洗个百十件衣裳是有的,只需要洗十五分钟,用两个桶便能完成这个循环,这样算下来,一日能洗多少衣裳?” “草木灰和皂角,草木灰是几乎不要钱的,都是各单位的食堂免费供给,皂角所费也实在是不多。这门生意,于百姓来说,实在是实惠便宜,能够节省人力,去读书、去上工,同样的时间,赚到的都比洗衣费多。于衙门来说,却是非常稳定的一笔收入,获利应当很不少呢!” 这买活军,怎么就这么会赚钱呢?! 这是大多数了解了买活军的敏朝官僚,都不禁兴出的感慨,便连洗衣这样的小事,俨然都是利润丰厚,而且细水长流,几乎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们的衙门,能富成什么样子?说不定光是各地的洗衣厂,都能凑出几个月的辽饷了! 皇帝自然是心动的,“那我们能不能学着做这样的生意?” 这却很难,因为这种洗衣机,是专为棉布衣裳所设的,而且是要质量较好的棉布衣裳,才能经得住这样的搅打,绫罗绸缎被这样对待,便是没有洗烂,也肯定会变形,不能再穿。 也就是说,若是要在京中开这样的洗衣厂,不但没有合适的湍急河流,也没有人会来光顾——雇人来收衣服倒也罢了,这个是简单的,但该如何让这些人把衣服准确地还回去?这不但要求这些工人识字,而且也要求京城有一套能用数字来定位街道房屋的系统。这就不是单单一个洗衣厂能统筹的事情。 “再往大了说,买活军那里,百姓家之所以如此普遍地将衣服拿去外头洗,是因为他们省下来的时间,可以去做别的事,赚头更多。”田任丘私下和惠抑我谈到此事时,说得便很直接了,“洗衣做饭,一般都是女眷的事情,他们的女眷是普遍出去做活的,但咱们这里,洗衣做饭就是女眷的工作,把这些事包给外头了,她们自己做什么去?坐着玩么?哪怕一袋一文,这也是不必花的钱,因为完全没让她们看到花了这钱的好处。” 买活军那里的事情,好都是好的,但学是真不好学,便是朝廷也屡屡感到无能为力,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要办洗衣厂,那就要让女眷看到花钱的好处,那就要让她们能出去做活——那就要让她们也接受教育,眼下朝廷连特科都没开,这该到哪一步才能办呢?更不说,朝廷哪来的钱到处聘请了先生,去田间地头开班? 再者,若是要开这样的扫盲班,那就一定要用简化字,如果连字都学了买活军的,只怕朝廷中衮衮诸公是不会答应的,便连民间也将物议大起,这和归顺于买活军,究竟有什么区别?和议之后,绝非是万事大吉,反而随着交流的增多,改变的进行,逐渐意识到的是一种追赶上的无力,便是完全没有外力掣肘,只怕这些事也不容易办成,更不说买活军已经俨然把天下当做自己的囊中物,只等着时机到时,逐步扩张了。 虽然艰难,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便是因为局面危急,才要把眼前能办到的事情先办好,譬如此时,当务之急,便是要好好种土豆,至少先度过了这几个灾年,让朝廷手中有了一些银子,可以不再拖欠官饷、军饷。如此一来,朝廷的影响力,才能有一定的复苏,接下来再谈特科这些事情。 关于洗衣 厂的讨论,便这般告终了,留下的是令人熟悉的深深遗憾。对惠抑我来说,更大的遗憾还在于无法亲手把玩仙器手机——他还觉得这四个字实在是太过直白了,与其叫做仙器手机,不如叫做玲珑镜,实在是妙用无穷,光是旁观着皇帝玩耍其中的小游戏,如贪吃蛇、俄罗斯方块之类,便令人心醉神迷了。不过,可惜的是,这手机需要用‘电’这种玄妙的能源,皇帝也只能玩上一日夜,便不得不把手机还给使馆,由使馆送回云县去。 买活军给了信王两部手机,便是这样使用的,大约一个月能够收到其中的一部,是充满电,而且录了仙画在里头的,另外一部则送回云县,皇帝会在电量用完之前,给自己录一段仙画,惠抑我甚至还沾光跟着一起被录了进去,这让他当晚都没睡好觉,虽然明知不可能,但还是禁不住猜疑着,惶恐着自己的魂儿会不会被摄入手机之中,跟着一起去了云县。 直到之后几日,他都安然无恙,并无异状,这份担心方才慢慢地放下,第二次看信王的仙画时,惠抑我已能沉着处之,并在心中暗自嘲笑首次得见仙画的孙伯雅孙郎中了。实则熟悉了仙画这种形式之后,惠抑我对于仙画本身,固然还感到神奇,但更看重的,还是仙画中透露出的种种生活细节,并且意识到了这种仙画,对于统治者了解民生能有多大的帮助。 就算能找人来演,但街道房屋,那是演不出来的罢?行人百姓们,也不可能随着信王的拍摄,跟着他的手机移动罢?这东西如此小巧,若是能让锦衣卫放在胸前、袖口,暗中摄录,多少官司断不明白?! 惠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物对治政的影响,但却也明白了为何买活军的使团如此廉洁,他们那里的吏治如此清明——这样的监察手段,岂不是真如神明降世一般,还敢贪污受贿的官员,又有多少呢? 惠抑我便是在这样羡慕又有些向往的心态中,登门拜访谢向上,预备出血本请他吃饭的——请谢团长吃饭,吃买活军那里的小吃总不像话,他是走了田任丘的关系,借了九千岁府中任用,时不时能为皇帝预备膳食的名厨尚老,准备预备个五十两银子的上等席面,务必要把谢向上招待得心满意足,才好开口。毕竟,旬报这里想借用的,可以说是买活军内部的机密材料了,若是买活军的兵丁能喝酒,不把酒喝透了,也是不好意思张口的。 京城宴客,多数都是遣听差送信送帖子,若是宾客能来,便要写了回帖,注明时间,宾客的数目等等。唯独买活军使团这里是个例外,因为他们并不习惯用听差,而且多数都在府中,为表尊敬,往往都是亲自去请。 这一次也不例外,谢向上并未外出,而是在使馆中忙碌,听说惠抑我登门要请他吃饭,便把他带入馆中,笑道,“老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进京几个月来,都是吃你们的请,恰好今日私房菜和超市算是布置齐全了,我们正要试菜呢,来来,我借花献佛,也请你一顿,你也给我们参谋参谋,也看看,还有哪里不合京里富人的心意。” 说着,便不顾惠抑我的谦让,不由分说,把他拉到馆内用布幛遮挡起来的‘施工区’,笑道,“你瞧瞧,我们这个景观区布置得怎么样?”最近弹窗厉害,可点击下载,避免弹窗 289 建筑奇观 天才本站地址: 虽然前几年对福建道那里,多少是有些掉以轻心了,但自从买活军正式崛起,搭上了九千岁这条线之后,厂卫在情报上是没有懈怠过的,而随着买活军全取福建道,占据鸡笼岛,其治下百姓的数量也一再扩张,各地商贸往来,更方便厂卫安插钉子,是以,国朝对于买活军处的大事小情,以及他们的存在,在全国各地泛起的涟漪,也不能说没有一点了解。 就譬如说,榕城府所开设的超级市场,厂卫便有详细的汇报,而且因为这东西是新式的建筑,很能投合皇帝的胃口,探子甚至连草图都摸索着画出来了,而且还是爬到乌山上画的鸟瞰图,把这超市回字型结构、玻璃天窗等特征都表现了出来。 皇帝身边,也不是没有见多识广的能人,都知道这和客家土楼的结构其实十分相似,其实便连关陕,也不是没有类似的寨堡,因此虽然对玻璃天窗十分好奇,但这东西和明光瓦其实道理也是一样——说到烧造琉璃,敏朝人是有自信的,别的不说,大慈恩寺的琉璃宝塔,现在还在金陵城一角熠熠生辉呢。 也因此,在走进超市之前,大家对于里头的景象,多少都有个预想,皇帝的热情,大约不过是因为,不论是客家土楼、琉璃宝塔,都是他本人没有见过,也无法见到的屋子,一听说已经装饰完成,便迫不及待要来一睹究竟而已。 大屋子,回廊状,中间门镂空了的天井投下光亮,这便是惠抑我昨日入内以前的预想,还有墙边的大玻璃货架,大约便是这些东西,他本要求自己一定要维持镇定,但却在入内之后,足足一炷香时分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间门极阔大的屋子,甚至大到了不该用屋子来形容的地步,高,大约是平时一间门高轩那样高——只是它是平顶,不像是常见的屋檐,虽然外头看高,但里头却没有太多感觉,因为人的视线能遍览的,只有梁下的地方。 这屋子是平顶,从进门那一刻,视线便顺着前方的光亮不断往前延展,延展了再延展,仿佛无穷无尽,没有丝毫阻拦,一路天光伴随,一个个光晕从玻璃天窗上撒下,甚至没有如今玻璃窗常见的格栅影子,只有一团一团不受遮拦的光影,往前而去,直到另一团白光为止——那是出口,惠抑我去查看过,所以知道,出口做的是全玻璃门,连墙面都是玻璃的,所以透过的光是如此强烈,那一团白光,仿佛甚至带了强烈的禅意,叫人在进门时不得不被夺取了呼吸。 往左看,往右看,仍是一片辽阔,视线从货架上空掠过,无有丝毫阻碍,直到此时,人们才会滞后地意识到这一点:这间门比皇极殿都不知大了多少的屋子,是没有柱子的。 没有柱子! 当然了,民间门很多房屋,也是没有柱子的,他们只用墙面来支撑房顶,尤其是常见于农家草房泥屋,水泥房也有不用柱子的,但像是皇极殿这样阔大的建筑物中,突然间门拿掉了柱子这个最常见的要素,带来的是一种极其异样的冲击,一瞬间门甚至……甚至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让人一下从原本的天地中抽离了出来。 游目四顾之下,连墙也没有发觉的时候,感觉就更异样了,只见四处全是空茫,不知是什么在撑着这水泥的房子,撑着这些玻璃天窗,那种感觉……那种强烈得想要高呼,却又挪不开眼神的感觉…… 记住网址26ksw. 惠抑我当时甚至有种感想,他认为这些货架在这里是很不协调的,此处分明更适于做庙宇,做宫殿——这样恢宏的建筑,岂不是犹如皇极殿,犹如天坛,犹如太极宫一般,正该矗立在帝国的顶端,镇压人心、慑服四夷? 这也正是这些建筑存在的意义,一切庙宇宫殿,代表的都是王朝最先进的建筑技术,因此才被赋予了重要的象征意义,用以镇压气运— —因此,皇极殿失火才会令人心浮动,当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经过千辛万苦,考中进士,有了天坛大祭、午门早朝的资格时,他们在朝阳曦色中仰望着那巍峨建筑时,心中才会兴起朝圣一般的敬畏和感动。 这是人造的,如山般宏大的屋宇,当它大至某一程度时,似乎已带上了一丝超凡脱俗的神性,就像是这间门屋子,它不应该放货架,而是应当在屋内光芒最盛之处,放一尊宝座,作为屋内唯一的家具,在这极致阔大而又毫无支撑的,犹如神界的区域,它便是在世神性的浓缩——奇观浩荡、神威如海,这是谢六姐现成的庙宇啊! 便是惠抑我,第二次进入商场,也还是忍不住屏息凝神,又生出了一种想流泪的冲动,他第一次见到皇极殿的时候,也有一种感官不堪重负的感觉,仿佛呼吸都被这巍峨的建筑夺走,行走在这样的建筑里,叫人……叫人怎么能不生出参拜谢六姐的冲动? 如此之大,之宏伟的建筑,所带来的心灵上的震撼,越是见多识广,便越能领会,试想乡野村妇,一辈子连城也没有进过的,到哪里都是惊讶,来了此处,反而不像是惠抑我等人这般吃惊,虽说立场不同,但他们也忍不住为这建筑抱屈——这本该是神庙啊,难道真就当成了商贾之地吗? 但,这似乎就是买活军的本意,他们就是想拿它来做超市用……甚至谢向上并不觉得这屋子有什么好稀奇的,他们采用这种无柱的设计,主要还是为了采光。 就只是为了采光! “这种高柱子,肯定会投很重的阴影,那采光效果就不好了。”他很实际地说,“柱子一多,一天中随着时辰,总有影子投在货架上。所以我们就用了这样的设计,也尽量少做室内的分割,大屋子里一旦分了小屋子出来,小屋子里的采光就一定是不太好的。” 若是没有柱子,那便是只用墙来做支撑,这也倒也是有的,不过多数造不了很大,而且只能是平顶,因为若是老式的顶,那是梁架结构,梁必须有柱子撑着,而买活军这里,一切都没有……就只是为了采光! 皇帝到现在依然一语不发,惠抑我只得出面和谢向上一唱一和,“听昨日谢使者说,这个屋子,用的是一种新造的东西,叫做钢筋?” “哦,是的。” 买活军是真的没有将自己的技术,至少是这部分技术进行神化的意思,谢向上很仔细地解释,“这东西便是用特制配比的铁条弄出来的,锻造成网之后,再浇筑水泥,便很坚牢了,当然了,框架也得用钢的。” 铁条,这个朝廷也是能弄得到的,虽然谢向上说铁条和铁条之间门,差别很大,但惠抑我暂且不管这些,只说有没有——铁条肯定是有的,所谓钢的框架,大概不惜工本,不去考虑有没有钱,也能弄出来,但水泥粉惠抑我知道,决计是弄不出来的,因为敏朝没有粉碎机,对石灰石的粉碎,便永远没有买活军的这样好。 那么,敏朝可不可以仿制呢?要说的话,或许是可以的,因为粉碎机这东西的原理其实也不复杂,厂卫已经设法看到了粉碎机的模样,就是两根粗铁棍相对转动,石头放上去,便被磨碎了往下漏出粉末,如此而已——难道国朝就没有能造出这东西的工匠吗? 或许也未必罢,甚至惠抑我还在想,麦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磨出来的,才能那样的细腻,可以做出如此美味的蛋糕,但问题是,粉碎机造出来了,用什么力气来带动它呢? 水力大概是不成的,只能用蒸汽机——那么,国朝能仿制蒸汽机吗? 逻辑推到这一步,便推不下去了,这是不能用计谋、取巧来绕过的点,不会就是不会,没有替代品,没有别的办法,国朝造不出蒸汽机,就是造不出,甚至于红衣小炮,仿制不出就是仿 制不出,十几门炮在宁远城头放了一年多,多少人摸得油光发亮,里外结构全都是滚瓜烂熟,随你看!不怕你仿! 仿得出吗? 据奉旨造炮的孙初阳说,买活军炼铁水的温度高,又有精确的模具,铁水质量好,若要造能用的红衣小炮,而不是只能看看的样子货,那就必须先提高铁水的温度、模具的精度……这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也就是说,现在就是仿不出! 就像是眼前这令人震撼的建筑一样,你觉得无法仿造,可对买活军来说,就是很寻常的东西,他们造这样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也并不是要吓唬谁,只是因为镶嵌在混凝土中的玻璃,是特制的双层玻璃,比较沉重,若是现在流行的竹筋混凝土,在技术上可能是无法承重,所以便加把劲把钢筋混凝土给落地了。 “这个其实还好啦,当然不建议你们自己造,因为牵扯到力学上的计算,但如果只是单层建筑的话,竹筋混凝土还是比较实用的。都是钢筋不太可能,那得用多少铁,现在的产量跟不上。” 惠抑我对于所谓竹筋、钢筋,是一窍不通的,但皇帝已度过了最初的诧异,而是入神地听起了谢向上的介绍。“竹筋我们现在也都用得很普遍,一般自重在五吨以内的东西通过是可以的,问题不大。只有这种比较大的无柱子建筑会担心竹筋的承重能力,还有一个就是地基……” 他的语气是很平常的,好像这样的建筑之所以少见,只是成本的问题,没有任何超凡脱俗的考虑,惠抑我发觉,买活军的百姓和国朝的百姓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他们大概是见证着谢六姐带来的奇迹成长起来的。 他们这些买活军的官儿,连天舟大船那样的巨物都曾亲眼得见,对于这样的建筑,又怎会有敏人的震撼呢?无法想象敏人对这超市的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了。自小就长在谢六姐身边的百姓,有一种异样的天真无邪,惠抑我早就有所察觉了——虽然他们对于外头的一些事情,似乎已经有了准备,但却还是时不时地流露出和本地格格不入的气息来。 买活军的百姓,从小是在什么样的风气中成长起来的呢?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去看一看啊。 买活军的使馆,原是一处废弃的园林,占地很辽阔,但他们把假山移走之后,实在是将园子的大部分草木都挪开了,整平地面建造了这样一座偌大的商场,这样的建筑,别说在京城,只怕在天下都是罕见的,榕城的那个超市,虽然是两层楼,但在建筑工艺上的确完全无法相比。 就连皇帝这样日常在宫中起居的天子,都惊讶得久久说不出话,其余人更是可想而知了,众人陆续入门之后,都惊得说不出话,谢向上索性拿来喇叭,先带着众人在场子里绕了一圈,从前门走到后门,一路介绍细节,“这些玻璃天窗用的是双层玻璃,这个千万不能随意仿制,用来做屋瓦的玻璃必须是双层的,烧不出的话,不能用单层,主要有几点,第一,太薄了,不能隔温,冬天冷,夏天热,如果禁不住这个温度的变化,可能还会炸。” “第二,如果工艺不成熟的话,有些玻璃会有弧度,那就坏了,夏天的时候可能会聚光生热,容易引发火灾。” 这些东西,不是有经验的匠人是很难总结出来的。皇帝听着如捣米般的点头,王大珰是最知趣的人,已经掏出炭笔和活页本开始记了——这种速记的东西,是从买活军那里流行过来的,他身为浙江镇守太监,自然是得风气之先。 这超市所用的双层玻璃,中间门是注过胶水的,因此并不会直接透光,也比较能隔热隔冷,在地上投下的光格较为柔和,这空间门有一种极致对称的美,四四方方,门脸所在,正好是建筑的中央,而天窗大小如一,间门隔也如出一辙,尽显买活军计算之精、量衡之 确,还有一点是更让人不可思议的,那便是前后门是完全的玻璃门脸。 前头的门脸,还被脚手架笼罩着,后门则已经做好了,这个入口是凸出的玻璃建筑,四面全是玻璃门,此时正开了两扇,直冲着花园里唯一留下来的内湖——这湖用的是金水河的活水,清凌凌的,在玻璃玄关内看去,倒影蓝天绿水,诚然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象,令人流连忘返,便连九千岁都不由叹道,“巧夺天工!” 再看那玄关,虽然谢向上也说了,这是天界之物,买活军自己还造不出来,但即便如此,依旧令人赞叹。只见整片玻璃天衣无缝地吻合在一起,从某一角度看去,几乎便和浑然一体一般,而且还有一点是最神奇的,那便是从里往外看,是透明的,但从外向里看,则如镜子一般,可倒影出鲜亮的人影。 今日来此的一行人,只怕十个里有九个都没见过如此清晰的照影,最初的惊骇过后,便都偷偷地各找机会,千方百计地从玻璃门外来回走动,自照个没完没了的。 光是这一处地方,便简直可以流连一日了,更不说玻璃门外,还摆放了一些塑料桌椅,正好蛋糕已出炉,众人便在门外坐下吃奶油小方,此情此景,此味此食,怎不令人大生不似在人间门之感?有些没心没肺的词臣若是在此,只怕早已诗兴大发,敷衍出富贵如《清平调三首》之作了。 但,这还没开逛超市呢,待到众人歇脚歇够了,便又返回商场逛了起来。这商场被中间门的宽阔通道均分成两半,一面是吃食,一面则是日用之物,真可谓是洋洋大观,所有货物全都是在货架上摆放得密密实实,哪怕是胡椒、孜然这样贵重的香料,也是一瓶一瓶塞满了货架。 这里的布置,则和榕城的超市相差不远了。唯独的一点区别,便是榕城的超市,陈列的只有样品,若是看中什么,还要请人来取,而这里是备了小轮车,那轮子也是灵活无比,在瓷砖地上随心意乱滚——这瓷砖地也是让人大为赞叹,光滑如玉、几可鉴人,真如同把琉璃瓦搬到了地面上来。 而更难得的是,此物片片如一,这一点是胜过本地的瓷砖的:本地也可以烧瓷砖,根据皇帝鉴定,这和琉璃瓦的区别不大,但烧不出这样的色泽是一,而且也不能做到片片如一,每一片都有细微的不同,这在铺地时其实是很大的缺陷。 但小轮车只有在瓷砖地上推着,才有顺溜的感觉,这地上如此光滑,皇帝甚至还说,到了冬日,可以泼水成冰,在这里滑冰。——他又受到这个话题启发,开始关注冬日取暖的问题,谢向上告诉他,这下头设有水地暖,欢迎皇帝冬日来商场体验。 水地暖和地笼的区别,便立刻又让人好奇起来了,众人听说使馆全都是水暖,无不盼望天气早日冷下来,恨不得明日就四月飞雪了。不过这也不过是附和皇帝的兴致而已,他们自己真正的兴趣在于往自己的购物车里扔东西——虽然以这些人的身份,超市里的产品,他们多数也能买到,而且真正的奢物,譬如塑料手表,这里也没有,但这不妨碍他们看着这天下万物几乎全都码在货架中后,新萌发出一种购买的。 “这几种挂面有什么区别?如何颜色都不一样,旁边这个线面又是什么东西?” 问题最多的自然是皇帝了,但周围人都竖起耳朵听,谢向上耐心地解释,“这些挂面揉面时加了蔬菜,譬如这个菠菜挂面,如北方人爱吃的槐叶面一样,煮起来绿莹莹的很好看,冬日没有蔬菜时吃,也算是添加一点绿意。” 五彩面是京城里也有的东西,但是因为制作麻烦,多数是饭馆当成噱头,一般家庭还是不太吃的,也不知怎么,惠抑我一听谢向上介绍,哪怕本来对菠菜没有偏嗜,也觉得口中生津,很想品尝一二,便在皇帝之后,也把各色挂面往车里添了两 包——这价格实在是不算贵的,一筒挂面三十多文,根本不在惠主编眼中。 至于线面,那是榕城特产,煮在鸡汤里加米酒,是最滋补的,细如银线,很好消化,常给病人、老人、小孩吃。谢向上只这么介绍了一句,一排线面顷刻就空了,立刻有人小跑着去补货,便是皇帝都拿了两包——如今宫中孩子多,可以给孩子们吃。至于其他人,家中哪个没有老人的?越是富贵的阶层,自然活得相对也越久,他们也都舍得在老人和孩子身上花钱。 虽然在报告中,已经看过了这种购物的方式,但身临其境,众人方才觉出这种办法的妙处,这种所见即所得,商品全都事先包好,自己动手的感觉,为是去任何铺子不能比拟的。 实在地说,这些男丁们平时在家也很少负责采买,对于家中的吃食用具,只能听管家和妻子的安排,他们轻易不去铺子里,这大概还是第一次有为家里买些吃食的机会,心中实在是很无数的,见到了什么,只要看着不贵,都是两三包地往车里放,便是不知道做法也不要紧,反正包装上都印了介绍,回去读给家里人听便行了。 甚至于对皇帝来说,这超市还是他了解市井物产、物价的好机会——买活军这超市里的物价,从奢物的售价(这个他是知道的)来对比的话,利润并没有上浮太多,而百物的价格都在其中,皇帝只要仔细地逛了超市,便知道天下百货的价格,这哪里是平时逛街能轻易获得的消息? 这时候,他不由得就后悔带皇后来了,本来是想着谢七妹在府里,皇后和她多亲近不是坏事,但没想到的是,因为跟随的人里有惠抑我,也有些未净身的侍卫,以及谢向上这样的外男,使得皇后不得不和他们分开走。这样,一行人不离开超市,皇后就无法进来——再加上皇帝也不能流连到日落,这一次注定只能少加观览,下次若有机会,再来细逛了。 买活军招待他们一行人,不能说不周到,点心什么的,似乎没有算钱的意思。但在超市卖货,而且是所有人都推车选购,这要还不付钱,便显得不懂事了,便是皇帝想不起来,九千岁、惠抑我也是要提醒的,不过好在皇帝自己都兴致勃勃,很想体会结账的感觉,于是先不管皇后买不买,他自己问道,“这车子里的东西堆满选好了,该去何处关账呢?” “陛下随我来。”谢向上早有准备。 一行人便被带到了在货架深处,两边沿着墙根处摆开的一排奇形怪状的椅子跟前,这里大约有十几套怪椅子,又有小几放在跟前,买活军的伙计们坐在一边的圆凳上,“客人请坐。” “这是……” 这东西,造型各异,有些是二三人的宽椅子,如围榻一般大小,只是做得圆头圆脑,又垫了厚垫,仿佛也絮了棉花在靠垫里,鼓囊囊的,又丑又圆,有些则是极大的袋子,里头仿佛塞满了稻糠麦麸似的,堆在地上。 九千岁试探着坐了下去,只觉得身形下陷,一时有些失重,不由惊呼一声,但很快便感到承托如意,令浑身上下,有一种极为解乏的感觉,不由得打心底儿叹了口气出来,“这又是什么东西,也是天界造的么?” “这是稻糠椅——那是海绵沙发,”他身旁的伙计随口说,又递来了一本菜单,“客人,结账时久,可要再用些点心?” 九千岁翻开菜单看时,却是刚才所见的所有小吃,几乎都列入其上,原来即使没有在前头逗留,结账时也可和友人从容点菜享用,更是可以随意搭配,一时亦不由大为叹服,发自肺腑道,“还是你们买活军会做买卖,此处还叫什么商场?分明便是个天下第一的销金窟啊!”最近弹窗厉害,可点击下载,避免弹窗:,, 290 皇后超预算了 天才本站地址: “这样的一个地方,自然是不可能做百姓生意的了。” “那是,怎么可能谁都能来呢?咱们这目前定的是,即便对外开放,也只做包场的生意,如果不能对外做生意的话,这里就是我们使馆用来举办宴会的地方。” “宴会?使馆也要举办宴会吗?” 谢七妹便很自然地说,“这是当然的喽,我们都是华夏的政权,彼此犹如兄弟姐妹一般的,朝廷的使团在云县,连学校都可以入读,我们也为他们宴客提供方便,我想陛下应该不至于限制我们使团对外的交往吧?” 若是按老规矩来说,外邦的使团进京时,和外界的交往实际上是受到严格限制的,完成朝贡之后,还要在限期内离京呢。不过,谢七妹说得也不错,买活军的使团,显然不能按照以前的规矩来待。或许甚至能向外包场,也都是说不定的。 归根结底,这要看丈夫和内阁的意思。皇后便只是含糊地笑了笑,并没有明确的表态——她和谢七妹的交往,是皇后第一次履行自己的外交职责,她刚见谢七妹那几面时觉得很紧张,但几次下来便也很熟悉了其中的礼仪。道理其实和内命妇之间的相处差不多,而且谢七妹不喜玩弄心机,有什么事都放在台面上来说,皇后其实对她也颇有好感,只是不便表示出来。 在宫中时,周围随侍众多,她得拿捏住不远不近、不卑不亢的那个度,但在使馆里就不同了。跟在她们身边的人很少,谢七妹还随时打发她们去自己逛,于是皇后也能放松一点儿,甚至于在享用奶茶时,敢于眯起眼,流露出喜爱的神色来。 “这奶茶我感觉是比清茶好喝,其实宫里也能试着自己做,冷萃茶就是把茶叶泡水之后,吊进井里湃着,隔夜就得了。” 这时候普遍的冷藏手法,便是把菜肉放入吊篮,垂入井中。这也决定了奶茶每日的出产量是很有限的,毕竟这井的大小也有限,不过本身使馆计划中容纳的客人数量也不多,一日数十百余杯的供应还是不成问题。皇后对于这种经营筹划上的事情,天生地便有很浓的兴趣,听谢七妹说,即便开放,也是只做包场生意,不由暗暗点头:这才是经营的正道,不然,这些摊子也是开不起来的。 她是在民间生长到十五岁,方才选秀进宫的,而且此前在娘家时,因为是丧母长女,父亲也没有续娶,一向由她来照应弟妹。因此皇后对于民间的物价很有记忆,既然在买活军这里,不像是在宫中,说一句话都要小心,连问一声价钱,都害怕被奉圣夫人讥笑为‘灶间婢’,她便大胆地问了奶茶和这面包的价格,“想必是不便宜。” “成本价不低的,若是要往外卖,一杯奶茶不卖个一百多文,那都是蚀本。”谢七妹对于经营的事情也很熟悉,她并不是那种不知人间烟火的贼首,恰恰相反,别看才十三四岁,但已经是满嘴的生意经了。“不过,倘若是包场的话,可以谈定了包多少杯奶茶在内,多了再付钱,想来客人也会欢喜。” .26ksw “那外头的炸鸡、面皮那些东西呢?” “那些自然是随意吃的了,都不算什么贵价东西。包场要限制进入人数的,随便吃,吃多少算他们的本事。” 皇后思忖了一番,不自觉地就代入了经营方,开始为他们算账了,“那包场费用要定得多少才合适呢?”她觉得没有个百两银子,是不合适的,买活军的赚头既不多,而且消费得起的人家势必大排长龙,他们是忙不过来的。 “这个地方主要是为了我们办宴会修的,别的生意顺带一做而已,没有八百两银子,那不值得我们的忙活吧?我们在这里可以送个一二百杯奶茶,送十桌普通宴席,若是不满,再加钱,也能操办得更好些。” 谢七妹和皇后边走边说,又比量了一下周围的货架,“当然,这些东西是不免费的,我们提供的只是超市购物体验而已,东西还得自己给钱,不过我们的货卖得也不贵,都是外头的实价。” “那可要仔细看看了,自从离开老家以来,还不知道外头的物价是怎么回事呢。” 皇后和谢七妹进来的时候,实际上男人们还没有走,只是走到货架深处去结账了,若是在她刚入宫那年,这样的事是难以想象的,皇后只有在很有限的时间里能和外男共处在同一空间下,多数是礼仪性的场合。 ——譬如亲蚕时,她的车驾也需要侍卫随从,她下车以后,隔着一重重的阉人、宫女、女官,大概在几百丈之外会有一些目不斜视的侍卫。而这超市不管多大,至少比野外要小,实际上,进了使馆之后,皇后和外男的距离就已经是近到无礼的地步了,譬如在蛋糕店,她和惠主编、谢使者这些外男,可以说就隔了几步的距离,只是用屏风隔开而已。 但现在已经是新皇四年了,几乎就是她入宫之后,皇后的传统生活便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皇后并没有太闲着的时候,一直在适应生活环境的变化——刚进宫时,要摸底,要应付奉圣夫人的挑剔,皇帝很小时便丧母,是奉圣夫人一手带大的,和乳母的感情很深,奉圣夫人对皇后的挑剔多少有些婆婆的味道,甚至于联合九千岁,挑了几次事,想要把皇后打为逆徒之后,连父亲一起治罪。 这股风波刚平,买事又起,九千岁气焰嚣张,那时皇后的日子很不好过,但旋即,买活军出兵福建,九千岁倒台,奉圣夫人赏金闲住,从此难以进宫问安,皇后又查出有孕,又要跟着皇帝一起上课,安排妃嫔们的学习,她过的日子,实际上和前头任何一个皇后都不一样。 至少,从前皇帝的后宫是绝不会按学习成绩来安排侍寝机会的,而这对皇后来说,其实也是压力——虽然她和皇帝共眠的日子,与学习成绩无关,但课也是要一起上的,若是人人都考了一百分,便只有皇后不及格,她又哪来的脸面坐镇中宫呢? 学是要上的,而且要设法让大家都能上好,皇帝现在把后宫看守得很谨严了,九千岁失意之后,尽管保住了性命,但他和奉圣夫人的手,很难再插手到后宫中来,宫中实际上的主事者已换成了皇后。在按部就班的一些宫务之外,皇后每日便是愁着找老师,排课表,还要安排有软肋的妃嫔们补课—— 如今的这个皇帝,实在不是什么正经人,刚成亲那么一两年,他沉迷于造房子,整日在西宫之中泡着,很少进后宫传召正经的宫人、妃子们,只是和奉圣夫人安排的美婢瞎混,除了皇后以外,当时一批选秀进来的妃子们,受宠的实在不多。到后来,朝廷受到了很大的挫折,买活军异军突起,他又仿佛受了买活军的启发,突然间开始推行起一套极荒唐的规矩来。 妃嫔们先要记录自己的信期,计算出易受孕的日子,后来根据报纸上的知识普及,还要每日让阉人们用温度计测量体温,进行观察,计算‘排卵期’,这样便可知道每个月最适合受孕的日子。 日子出来了之后,还要计算她的分数——后宫中的妃子们,早在《缠足之害》出来之后,便立刻放脚了,外朝如同不知道一般,一句话也没有说。而且皇帝还参照锦衣卫传回的报告,让后妃们每日锤炼筋骨,进行‘晨练’。 因为强健的母体对生育是有利的,而且皇后当年才十六岁,其余妃子们也都差不多的年岁,她们的骨盆还有希望恢复发育,根据锦衣卫派人乔装去医院咨询得到的结论,恰当的锻炼,不但能够长高,而且能够促进骨盆的发育,降低难产率,也有益于后代的存活。 皇后是时常可以看到锦衣卫对买活军的报告的,她知道买活军的学校也 有体育课,会进行体能测试,但她敢打包票,买活军的女学生,进行体育锻炼的热情,是绝没有后宫妃子们高的。因为皇帝把买活军的规矩完全学到骨子里了,宫中体能测试的‘权重分’是很高的,妃嫔们为了至少不考个不及格,各自都是玩了命的锻炼。 连装病都不成——若是病得好几次考试都参加不了,那说明此人体质过于柔弱,似乎不适于繁衍龙裔,从此后,别说侍寝啦,妃位会不会被褫夺,从此贬为宫人,去冷宫自生自灭,都是不一定的事呢。 怎么锻炼呢?晨跑是很常见的,起来绕着自己住的宫殿来回踱步,逐渐进步为小跑,后来皇帝下令,在宫后苑里布置了一些买活军那里传来,锤炼身子的东西,此后妃嫔们早上便都从自己住的宫殿里,沿着甬道小跑去宫后苑,在那里集合,也有做操的,也有练拳的,最灵活的是慧妃,她刚入选时,最是文静的一个人,说话略大声一些就会脸红——谁知道现在居然能在铁单杠上翻来翻去,如同燕子一样上下蹁跹,惹得人大声喝彩? 不到一年的工夫,后妃们便普遍长高了,尤其是慧妃,不知道是否单杠有助于长高,居然长了有一寸多。妃嫔们也不再同以前一样精致,她们的妆上得不是很浓了,倒是香露味儿越来越浓——在北方住,冬日不想生病,那肯定不能每日洗头,便是夏日也只能三四日一洗,因为晾头发实在是很耗工夫,而且她们是要上课的,因此,只能用头油和香露味儿,来压制每日出汗又不能洗头后,发间必然藏着的一股子味道。 所以买活军那里推崇剪短发啊……后妃们便逐渐理解了买活军许多规矩的用意,当然,她们是不敢剪发的,便是穿着买活军的圆领衫,也是需要皇帝来下令,哪怕是皇后,也承担不起内阁‘亲买’的指责,她们只能摆出一切听从皇帝的姿态来,才能保住自身。 而皇帝也得掂量着内阁的反应——体育锻炼、课堂教育,换句话说,便是强身健体、知书达礼,这都是没有什么错处的事情,后妃们学习的课本,也多是理科,并不算是违背了‘后妃不得干政’的祖训,穿什么衣服,这也完全是私人的事情。 如果是体育锻炼的时候,穿一些吸汗的棉布衣服,又或者是冬日穿几双买活军的袜子,在外衣内穿着他们的秋衣秋裤,别人也看不出什么来。但,剪头发这样的事情,那就似乎有点儿没分寸了——连皇帝、皇后都带头剪发了,这像什么样子?!岂非大失我华夏衣冠么? 便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连信王都受到皇帝的叮嘱,不敢剪发,后妃们也只能和皇帝一起忍耐着这样的感受,但体育锻炼是不敢搁下的——体育的分数高,文化课若有一两门很拿手,那就多数能保证每月自己的日子可以侍寝了,皇帝现在对这事,完全是当做任务来做,一个月就这么七八次,便是皇后的次数不算在里头,机会依然是很难得的,若是考不好,连见到皇帝面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求情‘加课’了。 当然了,这样公事公办,对于妃嫔们来说,其实在精神上也是个解放,因为不必再挖空心思争宠了,也不至于镇日里无聊滋事,只能想方设法地打发时间。现在她们忙得很,要锻炼,要上课,还有什么伤春悲秋、争风吃醋的心思?又或者说,所有的纷争都在课堂上得到了解决。 “慧妃一向爱取笑我的装扮!” “良妃她总是学我,我戴的宫花!皇爷才夸了一句,第二日她便戴了一样的颜色!” 都是小女儿家,朝夕相处,哪有没有龃龉的?若是从前,最多只是见了面彼此绵里藏针地讥讽几句,回到自己的居处,便要气得面色煞白,捧着心口喘息,好半日才能平复下来,甚至要因此迁怒了宫人,令她们挨罚的。但现在,便多了一种途径来解气,便不是为了侍寝,也觉得非要考个 高分,把一向不和的仇人给压服了,方才能心满意足,挺直了腰杆做人。 也有那些在学习上的确脑子不好的,便只能在体育上多下功夫了,总之,每月月考后出分时,便总要互相攀比,甚至于有些妃嫔,怀孕后还坚持上文化课(体育免测),即便已经不必侍寝,却依旧不肯放松了学习——要说产育后马上再侍寝,或许是没有这个心思的,但后宫里好容易有了一个可以量化的分数作为标准时,那些爱争斗的宫人们,怎么能不倾注了全副的心血与热情进去呢? 皇后这一年来,忙着处理的便是这种纠纷,什么慧妃答题作弊,什么良妃号称请阉人补课,其实是在结对食,又有宫中考卷失窃的公案,她有时都觉得自己不比皇帝清闲多少,时不时回宫就是为了处理这些事。 不过,好歹也不是没有回报,这一年来,后宫喜报频传——去年到今年,共有七名妃嫔陆续怀孕,而且都平安度过了孕期,往年宫中流产的事情并不少见,有些胎就是坐不住,原本以为是风水,现在才知道是因为母体太弱,体质不足。 如今大家都放了脚,活动量一上去,果真不同了,孕期的小毛小病都比从前少,难产、死胎也一概没有,只有淳贵人在生产时略微有些艰难,但动用买活军处传来的产钳之后,也是母女平安,小公主玉雪可爱,没有一点毛病。 天家如今子息旺盛,四子三女,都按买活军报纸上学来的知识,严格的养育着,皇后和皇帝近日的目标,是在宫中至少建起一座地笼水泥房,让孩子们有个过冬的地方——往年到了冬日,便是天家的孩子也时常有夭折的。 “这圆领衫,和我们在外头见到的似乎一样?” “外头是精品店,会有一些里头没有的东西,但里头的东西外头会摆一些的。”谢七妹解释着,她们刚才是在外头把店都逛了一圈的,皇后还饶有兴致地品尝了旋风土豆,还有皇帝没有进去的书店、服饰店,都仔细地看过了,皇后已经买了好几身衣服了,甚至还关了店门,试穿了一下买活军的民女服饰——解开裙子,披了一下对襟立领衫看效果,这会儿才进超市来。 皇后便立刻伸手拿了一叠圆领衫放入购物车中,她对于建筑物的反应,远低于对货物们的兴趣——皇后是十几岁就进了宫的,在此之前,她的见识只囿于老家县城一带,实际上和农户没有太大的区别。 平时不太出去的人,对于建筑心中压根无数,她只觉得这超市看起来格外的清爽,是因为顶上开了天窗,至于这里有没有柱子,皇后是完全不在意的。她只是客气地夸赞了一句,“这屋子真大。” “这不叫大的吧,就一小超市,我看过六姐放的纪录片,讲仓储式超市的,那才真叫一个大呢!” 谢七妹的回答也非常实在,但皇后对于大小既然没有概念,那么这话也就不能激起她的什么好奇——这超市当然不是很大的,不过是公主府园林里一角而已,在皇后心里,天下最大最宏伟的建筑毫无疑问是她大婚时在一片朦胧与兴奋中所见的皇极殿,有皇极殿在前,天下的建筑都不值得惊叹。她坚信哪怕是天舟大船也比不上皇极殿。 反而是圆领衫的样式、价格之间的差别,还有货架上写的十件九折这样的标语,这些实在的东西,令她非常的留意,皇后一边看码数,一边在心中计算,她不多不少,往车里放了三十几件圆领衫,又去看袜子、手套。 买活军这里的棉袜和毛线手套,是很受到京城人士欢迎的,虽然价格不便宜,但那是对百姓来说,能进来的顾客,看到这样的价格,真是什么都想要。皇后刚才在书店,已经买了几十套理科书籍,眼睛都不眨一下。 光是圆领衫便是一车,袜子和手套也买了一车,架子上的货都空了,皇 后又去看毛衣毛线,这一次她看童装看得很仔细,时不时拿起一件来比量,谢七妹说,“这个毛衣其实如果能学会编织,自己买毛线打也是一样的,而且更合体,可以每年都放开了重新打——旧毛线多次水洗以后会特别柔软,很适合孩子穿。” 皇后便立刻放弃成品毛衣,开始看毛线了,看着看着,那边补货的人抱了几堆圆领衫过来,皇后看了一眼,便不由停下来,望了自家车子一眼,又在心底默算了一下数量,便回身走去货架那里,又拿了十几套来——虽然她也可以和伙计说个数,但这样的购买方式,让她本能地感到十分欢喜。 买了长短袖不一的无数圆领衫,又回来买毛线、毛衣针、买完了还要去买教人打毛衣的书,皇后身后推的购物车已经不是一两辆,逐渐成行了,虽然有许多东西她想买而不能买,但这样的阵仗,还是让她心中洋溢着无限的满足,皇后的脚步又在护肤品那里停了一下,“这是?” 谢七妹介绍了一下买活军自制的猪油面霜,“比较防冻,而且很滋润,因为是本地自产的,比较便宜,也适合咱们本地人的肤质。那些天界的东西我用着觉得皮肤发干。” “是吧?我也是呢!” 因为世上能用得起仙界面霜的人家很少,能和皇后谈论这些的人并不多,她甚至有几分激动了,“原以为是我福薄,原来真是因为那东西不太合咱们凡夫俗子。” 一大罐猪油面霜,大概是二两银子,瞧着足够用半年的,二话不说,这里又是二十瓶入车,她们几人身后至少跟了十个人,六个人推车,两个人跑着去补货,两个人帮皇后取货放车里,谢七妹为她解释商品的细节,还要帮她推一辆车,她自己还推一辆。连皇后都不由笑道,“我是要把你们的库房买空了。” “那不至于,包场的话,应当是能赶得上来货速度的。若是开放给百姓,那就不一定了,这里很多东西,我们的价格其实还比外头要便宜一些,百姓们若能进来,一定要做掮客的,那可能就得时常缺货了,毕竟运货也需要时间。” 买活军现在的货,是从海船运到天港,再从天港走通惠河直接到码头下船,皇后知道,其实这里许多货物都由锦衣卫在对外发卖,买活军自己在京城是没有店铺的,他们这超市,其实同时也可以和预备随时和锦衣卫交割的仓储互相调货。 这个事情,本来是东厂在做,九千岁下野之后,就归给田任丘了,虽然这超市似乎多少有些触犯了锦衣卫的利益,但皇后刚才也留心看了,卖得最贵的一些东西,譬如说手表、小钟、自行车之类,这里是没有的。既然这样,那她估计田任丘还能忍受。 “那看来我还得再买一些。” 她便和谢七妹玩笑般地道,不过,这时候她已经走到结账处不远,便瞧见了那圆滚滚的椅子,还有椅子上坐着的丈夫,皇帝正很有些惊讶地望着她——皇后看了眼他的购物车,果然,就一车,还都是些杂乱的吃食,一样便只有一两份。 唉,她微微摇摇头,虽然还意犹未尽,但心算着账单,也就收手不再买了:皇后这次出来以前,也知道有超市这东西,并且已经通过锦衣卫,知道了惠主编在里头都买了一百多两银子的东西,因此她是给自己限定了一个数额的——最好不要花超了一千两,若能更节省些便更好了。 目前来说,她算得很清楚,买了这许多,才只有六百多两,主要是买活军这里的东西,只要不是天界的,那就都不贵,尤其是书,那是当真便宜。皇后觉得这六百多两实在是很划算的,至少她可以看见自己买了这许多东西,若是宫里,成千上万两的宫务银子,全不知道花到哪儿去,那才叫人气闷那。光是这么想着,便几乎要忍不住再多买些了。 因皇帝那儿的 结账员是个男丁,皇后便没有过去,只是站在那里,对丈夫微微一笑,等皇帝招手让她过去,这才让侍女为她戴上帷帽,走到丈夫身边——远远地这一溜其实也还有些男丁,但既然皇帝觉得无妨,她便也不至于困窘。 说实话,有时候皇帝和皇后说着,以后若能学了曾伯祖,微服出巡,和信王一起去江南去游玩,如此想象着取乐时,皇帝总是取笑皇后,说她到时一定放不开,这里也不敢去,那里也不敢去,皇后总是只笑着不反驳,她心里其实在想,‘若到了那一天,你看我敢不敢去’。 “怎么一样东西买好几车?” “难得来一次,总要给姐妹孩子们带些……” 夫妻低声说了几句话,皇后正要附耳告诉皇帝,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时,便感到了座位触感的不同,她沉默了。 这……这是买活军的计策啊! 左右一看,发觉几乎所有人都按着椅子,和伙计一起对它指指点点时,皇后心底的感觉便更强烈了:这东西一定相当的贵,才被买活军放在了这里,凡是光顾商场的人,最终几乎都要来这里坐一坐的。这就是他们的阳谋啊! 虽然才花了六百多两……但这东西恐怕不是二三百两能打的住的,而且,这东西搬进宫中,动静多大?若是运到别府,常坐的还是皇帝,似乎完全没必要由她来为丈夫花钱…… 皇后在椅子上稍微挪动了一下,感受着那绵软而又带了承托的奇特感觉,几乎要叹息起来——她生完孩子以后,虽然不必自己带,但不知怎么还是落下了腰疼的毛病,一般的椅子,哪怕是塑料椅子,坐着也没有这样舒服。 买活军……阴谋……真是可恶…… “这椅子……多少钱呢?” 帷帽下还是传来了低低的询问。“……能打折吗?”最近弹窗厉害,可点击下载,避免弹窗:,, 242 大拇指还在便可以走路 放足手术,对于如今的天下来说,毋庸置疑是个新词儿,放足且不说了,手术二字,望文生义,若是说它是‘双手结印、施展术法’的意思,恐怕读者也不会怀疑,唐翩翩等诸伎自己出钱买报纸,还是后头的事,前头一些报纸没有都看到,第一次看到手术时,便不解其意,彼此议论,款待豪客谈起此事时,几乎闹出笑话来。直到被那青头贼处来,甚至自己也剃了青头的豪客指点,方才知道原来所谓的手术,按照买活军的意思,是由双手在病人身上完成的一种处置,这里的术,是如柳枝接骨术,这个术字的意思。 以骨科来说,至少在姑苏城内,也是颇有一些妙手回春的医者在的,时常为因为种种原因跌损了骨骼的患者过去求治,众人只是不把这个叫作手术而已。如今说通了便还是能理解其中的含义,而放足手术这四个字,最早也不是出现在这篇报道上,而是由买活周报上,反对缠足的一篇文章提出。当时文中所说,缠长足者,放足后需要定做矫正鞋,而折骨缠者则往往需要做矫正手术。 不过,当时关于矫正手术的话题,便是如此一带而过,翩翩想要多看些都没有谈到,只是连篇累牍地说着写缠足的危害,气得她几乎把报纸给撕了——说这些无用的话,是要做什么?谈谈缠足手术啊!尽管她大概是不会去做的,而且也绝不会对于做手术的人表示理解,但也不妨碍她感到好奇。 直到这篇报道,方才是详尽地谈起了一个缠足者手术的始末,并且交代得非常仔细,教人看就知道绝不是胡编乱造。文章伊始,先介绍了郝君书的来历——本是扬州瘦马,后被赠给大官为外室,大官去世之后,流落民间,几经波折,嫁予百姓为妻。后随其子来到买活军这里,因为年纪大了以后,越发感到缠足的痛苦,便去寻医。 这段文字,简洁明丽,没有一丝多余的废话,立刻就叫翩翩完全沉浸到了其中去——她和金娥最好的后果,也不过是被豪客收为外室,玩个几年,若能生个一儿半女的,那或许还算是有了个结果,若是没有,色衰爱弛,男人逐渐冷落,那便只能再找下家,如此待到年老色衰时,若还侥幸不死,那多是收养女儿,凭着自己从前在风月场的一点关系,自己也做起鸨母来了。 郝君书的归宿,则算是较次等的,从大官那里出来之后,便再寻不到肥羊了,只能嫁到贩夫走卒家中,过着三餐不继的日子,不过到底也算是见过些世面,机会一到,她也敢于去拼搏,譬如竟敢于和其子一起去投奔买活军,翩翩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嫉妒,不知是因为郝君书其子居然还算是孝顺,离家谋生也肯把母亲带着走,还是因为她是说走就能走的自由身。不像是她们这些苦命人,命运全都在鸨母的手心里,若没有肯出银子的豪客,哪里能脱身出去呢? 翩翩已经十六岁,算是老伎了,再怎么样,熬个两三年,说不得便要被转到她极看不起的瓦子里去,她平日里虽然笑话瓦舍最是刻薄,但也不是傻子,心中哪能没有一点担忧?此时光看了郝君书的身世,心中便是一颤,也不敢再往下想,只强着往下看去。 下文就说到,郝君书来到买活军的放足科之后,先是得了一些护理足部的传授,这要点和翩翩所知道的倒是一样,但同时也被告知,折骨缠的人,若是当年解开脚,或许还能恢复如初,但她这样陈年的伤患,骨头已经完全断裂,不能再自行吻合,要恢复到能跑能跳的地步,唯独的办法就是手术。 在仙界,可将原本折断的骨头翻回正位,然后打入钢钉,把脚趾钉死回原本的位置——如同把骨头再折断一次一般,随后打上石膏,固定在床上,等到骨头长好之后,慢慢的重新下地行走,过了两三年,再把钢钉取出。 但这个手术,此时在这里还是做不了的,第一,钢钉至少要用不锈钢,又或者是一种从未听说过的,叫做钛的金属来做,但这东西现在还不能自产,即便有原料,也没有能打造钢钉的模具;第二,这个手术必须麻醉,这又是一个新词了,总之现在买活军还没有非常成熟的麻醉技术,只能在紧急情况下给保守治疗几乎必死的患者做手术,譬如肠痈,又或者是受了一些必须截肢的伤,做手术时必须予以麻醉等等。 既然如此,郝君书心中是很失望的,以买活军如今的发展,五年内这个手术也未必能做,若是要十年、二十年后,岂不是等于自己这段时日都只能拄拐杖行走了?且她已近五十,不再年轻,二十年后便六十多岁了,那时便是再做了,也想必是体力衰减,无法再自如奔走了。 正是沮丧之时,忽又得知,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倘若愿意冒麻醉的风险,那么还有一种较为粗暴的解决方案,那便是将三根被折断到腿心的趾头切除。因为这些地方,骨头早断了,只有一些皮肉联结,切除后以烙铁止血,再在洁净病房中修养个二三十天,便可痊愈。而且痊愈之后,即便还说不上跑跳,但走路却是可以不必痛了,而且也不会受到太多的影响,因人走路,主要靠的是大脚趾抓地的力量,只要大脚趾还在,走路便不会受到影响。 只是折骨缠多数都是孩童时便开始缠足,而且自小缺少运动,脚掌发育并不完全,注定比一般人的脚要小而无力,如此即便治愈了之后,走路也要穿特制的鞋子,给脚心支撑,这样方才能和常人一般稳当的走路,以后也不会疼痛。 因为折骨缠者,疼痛的原因主要是行走时,后几根脚趾被压着疼,且小脚趾往往刺入足心出血,至于她们大拇指这一块,功用是没有受到影响的,因此折骨缠的女娘可以自行斟酌,如果是每走一步,便钻心疼痛的那种程度,多等一日便是多受一日的罪,且本来也没有太多跑跳的需求,只是希望能如常行走的,那么在明确了解麻醉风险的情况下,也可以筹资来做这个手术。 只是这手术收费特昂,需要三十两银子,而且由于这是买活军不鼓励的事情,必须自行筹措——写到这里,作者又岔开笔墨,介绍了一下买活军的医院,原来医院看病不以盈利为目的,药费有时还收不回本钱,都是衙门往里贴钱的,因这个手术,因为风险很大,生死 自担,买活军不鼓励民众去做,所以便没有补贴,因此光做个手术就要三十两银子的巨款! 这个消息,显然立刻难住了郝君书,她虽有做手术的心,但仓促间却凑不出钱来,家里儿孙也不是十分支持,倒不在于钱上,而在于害怕麻醉出事,好端端的人就这样没了。郝君书自己心里却立刻便坚定起来,她是一定要做手术,按她对采风使所说,缠足之后,‘日夜犹如油煎,尤其嫁入良家之后,屋舍再无下仆,一应日常均需亲自筹措,双脚踏地刹那,剧痛之下,心中常存死志,无奈终究尚有一丝偷生之念,而有时竟不得不跪地膝行,毕生狼狈羞辱乃至不愿见人之苦,难以尽诉’。 竟是被这样日以继夜的痛苦,折腾得想要自尽……翩翩看到这里,面色也不禁微变——她此时尚且还能当个‘抱小姐’,平日出门,多由健仆背负,哪怕从花舫上酒楼这几步路,也是要人背的,鸨母也乐意纵着这些小脚伎,越是这般娇贵作态,客人便越觉得颠倒迷人。而且如今作兴饮足杯,那鞋子里都是洒了香粉的,平日里自然什么事也不要她们做,免得身体出汗不雅,玷污了鞋内的香气不说,鞋底染尘,客人脱鞋时就不雅相了。 但将来若去了瓦子里呢?又或是做了外室,最终沦为穷□□室呢?岂不是终有一日也要自己下地做活? 想到偶然几次起身走路时,那异样钻心的感觉,她的心直往下沉去坐着躺着的时候,那痛还稍微好些,真要走起路来,那滋味恐怕是不敢细想! 她往下去看的心思便更加迫切了,便连客人在榻上翻身咂嘴要茶,都顾不上招呼,还是金娥过去喂了水,翩翩挑亮了蜡烛,迫不及待往下看去——她倒是有个二三十两的私蓄的,不过怎都不够赎身,手里花得也散漫,看了这篇报道,便立刻动了要存钱的心思。这手术……总归是要做的,她也知道自己没那个一辈子呼奴使婢的命! 看文中,郝君书也是要做手术,只是无钱,正在发愁该如何筹钱时,恰好有个诚恳热心的君子,是他们家在云县新结交的朋友,这谦谦君子为人又极周到妥帖,且是最善心的一个,听闻了世伯母的心思,便立刻为其张罗。 因郝君书手巧,将新出现在市面上的辣椒做得极好的酱,于是两家合股,尝试发售,果然反响极佳,不过半年功夫,郝家便已是广厦连云的富户了——这里又岔出去夸耀了几句买活军这里做事做工的好处,官府的公道,无人欺压外来户等等。把翩翩看得都要不耐烦了,方才说回正题。 说郝君书得了钱之后,便想去做手术,但一来其子参军做了水军,离家在外回不来,家中只有一个小孙子,顾虑着若是下不了手术台,后事不好交代,再者能做手术的医生也随军出征去了,只得又苦等了半年,一切时机方才成熟,于是在云县医院登上手术台。 上台之前,还对采风使剖白,说到自己一生中最有盼头的日子,便在这半年之中,脚下虽然依旧犹如刀割,但心中却怀有希望,怀有对明日的祈盼,这是来到云县之前,万无可能抱有的一种情绪。甚而仿佛怀抱着这样的希望,便连身体的苦痛都更能忍受了少许云云。 “希望……”翩翩不由得轻声呢喃,她觉得这个词是非常陌生的,倒是祈盼更熟悉一些,她是时常祈盼的,祈盼着今日的客人出手豪爽,大家开心,祈盼着有客人看中了她的脚,把她从这泥沼里拖带出去,祈盼着不要染病,不要怀孕,不要有更红的,脚更小的姑娘来顶了她的位置……祈盼,是时常有的,而希望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东西,这是…… 翩翩不算是很聪明的女孩子,但她心里直觉地感到,希望是很危险的东西,一旦对于花舫以外的世界产生了希望,那么,似乎眼下这还算过得去的生活,便立刻显得难堪起来。她们这些花娘子的日子,就如灯下美人一般,实在是禁不起细看的,那强作欢颜唱出的《擘破玉》中,含了多少的凄楚……难道她们自己真的没有一点体会么? 但这是不能去想的东西,想得多了,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叫人心里难受,便连眼前的快活都没有了。直到有了这一张召集令,事情这才似乎有了一点改变,因为有了另一个去处,有了哪怕只是在心里,可以选择的余地—— 到买活军那里去…… 她不由得也跟着默念起了报纸那一面用了加黑来强调的口号,‘到买活军那里去’! 去做什么?去做放脚手术,把软绵绵的皮肉和稀碎的骨头切掉,换来行走的自由,从此后……从此后…… 翩翩望了金娥一眼,似乎想从金娥那里得到一些启发,因为她实在想不出自己从此后能做什么,像她们这样的伎女,只受过一种训练,也只会做一种事,不像是文伎,去了买活军那里或许还能做吏目——买活军那里任用了不少伎女出身的吏目呢。她们呢?只认得几个字,诗词歌赋是不会的,似乎也做不了这种很像样的事情,吏目这种行业,一听便很庄重,总是和她们这样的人十分地不配罢? 但放脚手术似乎总有一天还是要做的,买活军那里似乎也是应该要去的,翩翩出神地望着报纸下方,密密小字中的结尾既然刊登了出来,那手术必定是很成功的,郝君书切掉了后三根脚趾,没有感染,恢复得很好,一个月便能下床走动…… 今年除夕,她爬上梯子,自己贴了全家的春联。 她以前也是伎女,也是小脚伎,这是个有名有姓的人,郝君书,郝君书辣椒酱的那个郝君书,这个伎女从广陵去了川蜀,又从川蜀去了云县,裹足三十年后,她做了手术,有了一个能贴春联的家,而且她爬上梯子之后,还能光靠双脚的力气立在那里,稳稳当当地空出双手,贴了全家的春联。 翩翩撇了撇嘴,似乎还想再笑骂两句,‘贴春联有什么好说的,我才不稀罕’,但她的眼圈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通红了。:,, 243 能嫁人心里就有底了 和一般的闺阁小姐比起来,伎女的生活还是要相对自由一点的,尤其是翩翩、金娥这样的红伎女,连鸨母都是陪着笑脸,心肝肉儿地叫个不停,有时连她的亲女儿倒靠后了——鸨母多是前伎女做的,她的女儿能有什么好归宿?正经人家,不屑于和她们结亲,不嫌弃出身的,她们反而嫌弃对方穷困,因此多是也入了行,伺候几年客人,再找个老实的龟奴成亲,如此一代代都是烟花世家,专吃这口饭的,竟都快成正经营生了! 鸨母的亲女儿在花舫上也要谨守规矩,不敢和红姑娘顶嘴,若是闹出口舌来,少不得也要被母亲拉着做筏子给红姑娘看。若是心胸狭小,那就过几年,红姑娘若还没个归宿,不那样吃香了,再翻脸拿指甲掐,拿鞭子沾了水抽膝盖后头的嫩肉,最是能折腾人,又不叫客人看得见伤处的地方。不过风月场姐妹们口角厮打的时候虽多,却也不是没有些江湖义气,曾经的红姑娘过气了也少有这样糟践的,鸨母叫人拉去卖了时,或者还会出来求求情,只多是无用罢了。 翩翩、金娥家的鸨母,是本地架势人家的外宅,生的女儿是托了大人情,送到宅子里去,记在太太名下当姑娘养了,这也不是什么正经书香,规矩不那样严密,偶尔也会回来探望生母,鸨母总是一个劲催着她回去,丝毫也不敢露出一点思念,又过了没几年,那姑娘也裹足了,从此便不再出来,这几年听说身体也不太好。 因此,鸨母白日常常去佛前跪经给主母、女儿祈福,对红姑娘的控制便更松散了点,翩翩和金娥早上打发走了客人,两人莺声燕语,羞羞答答给他说了昨夜如何不堪承受雨露,又怜惜他满背都是被两人情难自禁时抓出的‘猫儿痕’,这肥羊昨夜酒是真喝多了,什么也不记得,真当自己勇冠三军,不由顾盼自豪,又捏了两人的下巴,对嘴儿乱揉,心肝肉儿叫个不停,还真有些被笼络住的样子,又约了今晚再会,一行人在酒楼跟前依依惜别,家里只派了两个健仆来背她们,并没有多的人手跟随,两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鸨母又套车去寒山寺了,怎么也要带几个人赶车护卫。 家里只有一套车,如此二人便只能坐船回了,两个健仆正好撑船,见豪客依依不舍,路上不免打趣道,“今年是有个好开张了,倒叫这干爹给姐姐们裁几身新衣裳。” 做新衣、打头面,这些都是伎女杀肥羊的把戏,翩翩道,“说得是,我们往水门那里去,挑几方帕子荷包来。” 这东西是风月场上的开销大户,伎女送头发都要塞在荷包里,还要泡香精,取个留香悠久,招引回头客的意头。姑苏城内大大小小的绣房很多都有这样的生意,那两个健仆不疑有他,笑道,“该的,该的,这干爹着实阔绰,昨夜叫了五两的席面,给我们开发了好几百文赏钱,不该给个销金帕子缂丝包?” 这送恩客的东西,都是伎女自己出钱,家里是不管的,两人这是在打趣翩翩金娥,昨夜得了不少赏钱——给家里的钱是昨夜就和鸨母结过了的,健仆不收钱也不会把姑娘送上酒楼。除非成了熟客,才能赊欠少许。姑娘私下得的赏钱,鸨母免不得探问,多少也要交上去一些,不然闹了个搜身搜屋子,那就不好看了。不过这种事情就没有不藏的,鸨母之外,家下人心照不宣罢了。 翩翩、金娥闻言,都娇声笑骂,说他们是想吃耳光面了,那摇橹的赵大觍着脸道,“只要是姐姐们赏的,耳光面也吃,若肯把吃剩了的银耳羹赏我吃两口,那便更好了。” 伎女的食量都很小,因二人已陪客人在店内用过早饭了,并不饥饿,翩翩听赵大说了,便让他暂停了船,问岸上的烧饼铺子,买了两个烧饼,把船摇到岸边,拿竹竿将荷叶包挑了过来,令两个汉子分着吃了,两人都吃得很香,翩翩见了便叹道,“倒是可怜见,大好的男儿,连一口饱饭吃不了。” 他们这样的堂院,说是日进斗金未必,但每年总有不少盈余,否则也支撑不起这样中等的场面,只是有得钱多,不代表人人都能吃饱,在家里第一能吃饱的,便是红姑娘,不但吃得饱,而且吃得好,第二是有希望做红姑娘的小女子,不用做活,每日也吃得精细,叫她们认些字,又学着唱曲儿,若是有天分,便安排去青楼里做名伎,没天分的才留在家里做歪伎。 第三才是这些健仆,其中不少也是伎女生的男孩儿,长大了来做这一行,没做成龟公、茶壶,也不过是粗茶淡饭罢了,这两个健仆都是十七八岁年纪,哪里知道饱?早上吃了稀粥、油炸桧,撑了这一会子船,早消化得一干二净,拿着红糖烧饼,吃得满嘴流甜汁,翩翩用小脚踢了踢赵大,道,“擦擦嘴,花脸猫!瞧着多脏呢!” 赵大听了,还未怎地,金娥在旁哧地一笑,握着嘴道,“有意思!” 因在家里,义子义女彼此勾搭是最犯忌的事情,若被鸨母知道了少不得要吃鞭子,平时眉来眼去言语调弄也不过都是闹着玩的,即便有私下滚在一处的,也绝不敢对外透露,这种事,好做不好说。翩翩逗赵大,逗就逗了,金娥竟笑出声,似乎用心险恶,翩翩当即便立眉问道,“你笑什么?” 一来二去,二女竟拌起嘴来,待到船过水门,暂停下来要上岸时,翩翩便道,“我不去了,你要去,你自己去,赵大留下来看着我。” 金娥也不理他,自己戴了盖头,叫另一个健仆背着自己去裁缝铺挑丝线,赵大把船撑开,翩翩坐在船篷里,眼珠子转来转去,只看着水门码头边上那一排新盖起来的水泥房——青头贼的人许多都住在这里,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时有大宗货物交割,这里便是车水马龙,全都是搬运各种杂货的力夫。 便是此刻,这里也是热闹非凡,人流熙攘,只瞧着并没有什么妇女走到屋子里去,倒可以看到他们的青头婆娘在里头进进出出,穿着袄裤,手里拿着本子,时不时往上头写些什么。 这些婆娘,从前是被翩翩她们私下讥笑的——好苦!抛头露面,还要帮着一起做搬运那样的活,连头发都留不得,有什么好的?但现在,翩翩望着她们,仿佛便望见了将来的自己……她身子弱,大概是不能跟船出来的,但或许……也能在买活军那里,做个类似的活儿罢,不过是走进走出地点算货物……这个活,只要做了放脚手术,她或者也能做得的,是不是? 便收入比别处要少些,但……买活军那里,男多女少,找个人嫁了不难罢?婚书也是可以商量的,她赚得虽少,但若挨不住苦,找个娶不上妻的男人嫁了,那还怕他不感激涕零吗? 赵大把船停到岸边,栓了起来,不挡货船的道,翩翩见着一个青头女娘走到码头边上登船,便探头轻声叫道,“喂,兀那娘子,你这里可有青头俵物?” 大抵是因为她们也一样抛头露面,而且还和男丁同吃同住同行,在时人看来,几乎和伎女无异,青头女对伎女们是很友善的,时常和她们做些小买卖,还给她们送报纸,伎女从她们手里直接买些俵物不稀奇。赵大也不留意,反而把脸扭了过去,由得翩翩和那青头女娘轻声嘀咕——这若是要买些助兴避孕的东西,他听到了翩翩怕是要恼的。 翩翩和那女娘说了一会,拿了一张红纸来看货单,女娘又问她需不需要报纸,翩翩摇头道,“看过了——那上头说得可是真的?” “那哪有假的哉!”这女娘的姑苏话说得已很好了。 “这可不一定,我只一点是想不通的,”做伎女的也要会说官话,才能多接待外地的老倌,翩翩看了赵大一眼,压低声音问,“做了放足手术,留在那里,能有什么活做?若不做活,能嫁人么?” “满了23岁便能,你今年多大?” 唐翩翩立刻说,“23岁。” 赵大脸还冲着桥洞那边,突然噗嗤一声笑开了,捂着嘴肩膀抖个不停,两个女人看了他一眼,青头女娘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很相信 翩翩说的话,“那你到了我们那里便可嫁人了。” 那翩翩的心里就有底了,她轻轻地嗯了一声,“你们真的谁都收?” “报纸上不都说了?可有作假的?那可是六姐的亲笔信!” “就不怕……” 青头女娘便笑了起来,伸手要拉翩翩,“你若不信,我现在抱你上船,你瞧瞧你鸨母敢来要人否!” 说走居然真可以就走?! 翩翩几乎不敢相信,这机会竟来得如此容易!她自小看着红姑娘们为了脱离苦水绞尽脑汁,迎来送往中咬牙切齿地算计肥羊牯,千般手段放出去笼络恩客,就这样也往往是百无一用,欢场老手哪有那么容易花巨资给你赎身! 靠自己攒银子,犹如镜花水月,是怎么也攒不出来的。这脱籍就犹如取经,九九八十一难,能超脱的人少之又少,今日却忽然有人说,‘要走就能走,我现在抱你上船,鸨母敢来要人吗……’ 买活军这是什么神仙菩萨! 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想要立刻点了这个头,叫青头女娘把她抱走了去,再不回头,远远地离开这个旧生活,去往新鲜的——能够走路的梦一样的世界里去! 但翩翩很快又冷静下来——她要回家去取银子,否则到了买活军那里,她做不了放足手术,又因为没有做手术无法做全工,她要过苦日子!而且还有金娥,她这般走了,金娥怎么办? “我和你玩笑呢,我走什么走,现在日子好好的。”她便故意大声说,又扯了扯那青头女娘的袖子,用口型说了两个字,‘今晚’。 青头女娘很沉着,会意地点点头,指了指河边的一艘船,意思自然是这是他们的货船,可以在此处藏身。她比翩翩足足高了一个头还多,手臂要粗了几倍,在以往,翩翩会嘲笑这样‘牛样’的身子骨,但现在她发现,身形似乎使得这青头女的话更可信了,也让她不知怎么的就坚定了一点要走的心——牛样……其实又有什么不好呢? 牛样的女子,做工至少也能养活自己,不用百般地在灯下招手,祈祷着别人的垂怜,不用把什么脏的臭的都往自己身体里放……牛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们便这样分开了,翩翩什么都没有买,她现在是很有省钱的心思了,赵大依旧没有看她,而是仰望着桥面,声音不大不小地讲,“昨夜那个豪客,至少给了你二两银,今晚也能给二两哩,这许多钱,不赚岂不是可惜了?不如再叫他给你打幅头面,打得了再计较。” 他说是这样说,但似乎对翩翩动的歪心思没有太多反对,翩翩从荷包里掏个香丸丢他,没好气道,“背我上岸逛逛!” 赵大好脾气,应了一声,弯腰进了船舱,把翩翩打横抱起来,矮身出去,把她放在船头,自己蹲在甲板里,翩翩往上搂住他的脖子,他一托就把她背起来,翩翩不过七十斤,他背起来如背一袋米,也不用撑船靠岸,借着青头贼的船甲板,很快便上了岸,往人群中走去,“去寻金娥姐他们?” 翩翩伏在他背上,双手垂下,脚也不如以前,曲起来用膝盖抵着他的背,叫他只能够到自己的膝盖弯——伎女被自己不喜的仆人背,便是这样,身子也抬得高高的,犹如骑一匹马一般,这叫人轿,她这会儿是双腿分开,夹着赵大的腰,手垂过他的肩头,软绵绵挂着垂荡,上身全然压在赵大背上,冲赵大耳朵吹了口气,道,“就随便走走,你想去哪里去哪里。” 走了一会,她又叫赵大停下,自己掏钱买了玫瑰凉糕来给赵大吃,赵大要背她,无手,翩翩便令他把自己背到僻静暗巷里,伏在他肩头喂他吃,有时她送歪了嘴,凉糕擦在赵大脸上,他只能偏了头来够,憨态可掬,翩翩乐得咯咯直笑,赵大也跟着傻笑。 如此笼络了一番,翩翩便问道,“小赵,姐姐对你好不好?” “好!” “将来姐姐给你做娘子,好不好?” “好!” “那你今日回去,就把细软收拾收拾……今日晚间,你把我和金娥姐撑船出来,到了河口,不要去半塘,我们往码头处来……到了买活军那里,我们便做正头夫妻,好不好?” “这是私逃哩,买活军不肯收罢。城里许多好汉子,都想去买活军那里,但脱不了籍,无人做保,买活军也不肯带他们走,只有自己逃到他们那里去才好。” “肯的,现在规矩已改了,能找到盐队,都收。主家来索要也是无用。” “当真?” “自是当真,”翩翩咬了咬赵大的耳朵,“你不信我?我可不傻,他们若不收,我何苦逃来?” 赵大似乎有些心动,板着脸寻思了片刻,忽地道,“翩翩姐,你晓得,我娘也是表子出身,你可知道她老人家临终前教我什么话?” “什么话?”赵大的确是行场里出来的,父亲是龟公,母亲是鸨母,只那年发大疫,一家都染了霍乱,阖家连家业全没了,只有赵大侥幸得存,那时他七岁多,凭借从前的旧交情,托了几处的关系,先做扫地的小厮,再一步步做到如今可背人出门的差使。 他一个人无牵无挂,说走便可走,翩翩才来拐他,另一个健仆是鸨母的亲戚,因此才叫金娥把他调走。 “我娘说,勾栏花柳巷的女人,一句话也不能信。”赵大侧头看看她咧嘴一笑,“表子无情,戏子无义,都是骗人的。翩翩姐今日二十三岁,倒是可以和我成亲,等到了云县,说不准就又成了十六岁,十三岁,也讲不定得很。” 翩翩不料这赵大居然面憨心精,拿着自己刚才蒙骗青头女娘的几句话,把自己一些小算盘,全都拨到了明面上,心下猛地一沉,还要再设法,只她无非也就那些女人的手段,心中又觉得赵大只怕是不上当的。 这赵大也是促狭,将翩翩说得哑口无言,忽又狡黠一笑,低头叫她叉一枚玫瑰凉糕喂自己,稀里呼噜咽了下去,含糊道,“十两。” “啊?” “十两银子,见银子发船。”赵大想了想,又道,“一人——一人十两。” “……”翩翩气得在他后腰狠捏了一下,将那托了凉糕的荷叶包都要给捏碎,气哼哼收回双腿,膝盖重新抵在赵大背后,喝道,“你手老实点儿,摸哪儿呢?不许乱来!”越想越是气郁,忍不住一口咬在他颈上,叼着皮肉往外扯,疼得赵大痛呼求饶,这才吐出皮肉,呸了几声,气急败坏道,“——十两就十两!你若食言,我便说是你拐带我逃走,要另立门户,到时候,看妈妈如何收拾你!” “哎哟,哎哟,别咬,别咬了姐姐,知道,知道了!” 江湖儿女,见过许多世面,晓得有些事下了决心便不可再犹疑,赵大反过来叮嘱翩翩,“今晚,你和金娥姐只如此行事……先把细软的包裹悄悄递给我——你别这样看我,我说的是你那些颜色衣裳——总不能留在家里便宜了老虔婆。“” 银钱你自是缝在身上,谁也不能抢了去——等你和金娥姐都上了船,你递一盏茶给老冯吃,他吃了不一会便要大泻起来。” “那时又上船了,你便推说客人等得急,让他先上岸去便溺了,再到酒楼寻我们,如此,便把老冯打发下船,我再撑了你和金娥姐往码头这里来……只有一件事,到了青头贼这里,你不能撇了我,须要说我是你的兄弟,姐弟不忍分离……”:,, 244 快到船篷里去!(上) 还在年节里,王家小姐的生活和平时相比,到底也多了几分热闹,她们从绣楼中出来的机会比以前多,元宵节虽然没有出去观灯,但到底也还是被背出了绣楼,和家里人共享天伦之乐,过了元宵节,并山园里就比从前要冷清了,这一日报喜等丫头来送饭时,报喜便在楼下对教养嬷嬷道,“老爷近日去香雪海小住赏梅花了,家下人带走了许多,如今园子里比往常要寂静,灯也点得怠慢了,嬷嬷每日回家时还要小心脚下,别崴了脚,那不是闹着玩的。” 原来并山园虽好,但姑苏城内富贵风流的名园又何止一处?王老爷平日多在并山园待客,偶然也会去老友在香雪海的别业小住,他这一走,阵仗是大的,先一个,近年来得宠的美婢、姨娘都要跟着过去伺候,二个就是平时惯常使唤的听差、家人,以及陪侍身边的儿子们,这些人又都要下人伺候,因此老爷一走,家里便顿时觉得人丁比之前要冷落得多了。就连园子里上夜的家丁都比从前要少。 报喜等丫鬟从前是等着厨房送饭来,这几日借口人口少了,顾此失彼,小厨房送来饭都凉了,几个姑娘吃了落胃疼,便自己殷勤去取,借此将园子里的几处地理都摸得熟透了,又因为一日取两次饭,消息也比教养嬷嬷要灵通些,便好心来提醒她。 这教养嬷嬷,说来是王老爷第一任太太带来的陪房,辈分是高的,只年岁的确长了,骨头疏松,雨天便觉得膝盖疼,她每日在绣楼,这里人迹罕至,也没得甚么闲天聊,人老了,也没得力气四处去走动,因此和楼上的小姐一般,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听了报喜的话,倒也念她的情,道,“是了,你是个好的,平日里最怜老扶弱,我这老胳膊腿,大冷天的,走在石子路上一步一滑,便是有个玻璃灯笼也不敢用的,跌碎了可怎么是好?” 报喜一听,便知道她是看上了太太送到绣楼来的几个玻璃灯笼,因抿嘴笑道,“您老这说的哪里话来,如今也不比从前了,听说南边的玻璃可便宜!一个灯笼,值当什么?”她虽然经常看报纸,但和小姐一样,对外绝不表现出自己对买活军有丝毫的了解,只是以‘南边’称呼,因为这很可能被某个不知名的长辈认为‘不合适’,从此便再看不到报纸了。 当下便上楼去,和王琼华低低商议了一番,取了一个玻璃灯笼来给嬷嬷用,那嬷嬷有了这灯笼,倒可以自己点灯回去,如此过了两日,她倒也觉得便宜,偏巧这一日,报喜拿了晚饭回来,把灯笼搁在廊下,蜡烛也点好了,那嬷嬷回身锁好了门,回身拿了灯笼要走时,杆子不知如何竟滑脱了,好大一个灯笼砸在地上,当即便裂成了两半,倒唬了她一跳,接连道,“造孽,造孽,老婆子失手,这可怎生是好?” 虽说一个玻璃灯笼,如今算是便宜了,但好歹也要个三四两银子,足足是嬷嬷两个月的月例银子,这叫她老人家怎么舍得?只好又开了门,下来和报喜撕扯,报喜和另两个丫头下来看了,嬷嬷道,“定是你去取饭时,将挑杆摆弄得滑脱了!这灯笼我是不赔的!” 那两个丫头因报喜的主意,如今每日要跑几次厨房取饭,虽然开始也觉得新鲜,能看看园内的景色,但时间久了,不免暗中也埋怨报喜多事,因此如今都站干岸,止看报喜笑话。报喜为难了一回,却到底还是勉强应下,道,“此事便由我来为嬷嬷周全。姑娘若问起,便说是我失手。” 嬷嬷本恐她要分辩,话才说得严厉,没想到报喜和个面团似的好拿捏,倒有些过意不去了。要说由她来赔,却实在舍不得,嘟囔了一会,正是不好收科时,报喜又道,“只这般,嬷嬷摸黑回家,该如何是好?其实便是园子里点了灯,路也黑黑的,怕是纸灯笼不怎么管用呢。” 这是实在的话,此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天黑后出行的,就算有纸灯笼,那光亮朦朦胧胧,也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路,不比玻璃灯笼,如雪球一般,照得又远又亮。但报喜已借了一个玻璃灯笼出来,嬷嬷也没脸再借一个,这一晚上打了自己的纸灯笼摸黑回去,只觉得一步一滑,再加上她又雀蒙眼,小小一段路,走了半个时辰,到家时脊背都浸湿了。 有了这么一番前情,第二日起,她便把钥匙交给报喜,道,“好姑娘,你心善,好歹为我周全些时日,等我身子骨好些,天也长了,我再当个全差。” 仗着自己在园子里,老爷不在家,太太对这些姑娘不过面子情,也很少进来,便公然每日早走了一个时辰,把钥匙留给报喜,让她取来晚饭后再去锁门。因报喜年纪轻,身体轻健,锁门后从一楼的窗子外头爬楼梯进去,再从屋子里把楼梯抽回来便可。 如此虽然有徇私舞弊的嫌疑,但对绣楼里的主仆来说,其实也不无好处,因为教养嬷嬷年纪大了,总是心切回家,她们晚饭不得不吃得很早,饭一送到,嬷嬷就回去了,之后备水洗漱很不方便,既然现在钥匙在自己手中,餐后还可以把餐具洗了,哪怕是泼水都比从前方便,丫头们也可以借机乘取饭去游戏一会儿,如王琼华和两个裹长足已放脚的堂妹,屋内无人时,便也可以爬楼梯下来,悄悄在绣楼旁走上几步——哪怕什么也不做,光是这样在树荫周围,偷窥着外头的景色,也令这几个小姑娘心跳如鼓,大感罪恶中的刺激了。 王琼华也背了王婉芳下来几次,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但好在放了脚,不至于完全无力,这样走了几趟,她的食量居然涨了一点,仿佛也比从前要健壮一丝了,王琼华便忖道,“看来力气果然是磨练出来的,我也不是生来便手无缚鸡之力,要从这里走去水门码头,或许也不是不能。” 由是,她便认识到走路的好处,平时在二楼起居,木地板一走路就咯吱咯吱的,好容易下到地面,每回出来散心,必定在空地上来回绕圈,走得浑身出汗,方才心满意足。 如此几日下来,众人已多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便连教养嬷嬷也觉得,主人去香雪海,于家下人是难得的放松,这几日来检查功课时,面上便多带出笑来,比往常要和悦得多,她刻板尽忠了一辈子,到老了稍一懈怠,立刻便觉出好处来,这绣楼临水,一楼虽然宽敞,但却颇为阴湿,坐久了回家烤烤火,和家里人说说话,不比在那处发呆受用得多? 为何闺阁松弛至此,外人却无一丝察觉?这里还有个缘故,因王家的主母更迭频繁,如王琼华祖父,他先后娶妻四次,如今第四任太太不过三十岁,身上却是不好,常年咳嗽,也有说染了肺痨的,只一向在吃药,也无心理事。而王琼华之父,也已经娶了两次妻,王琼华是原配所生,她继母现在要伺候婆婆,还要管着一大家子后院的事情,并山园这里的事实在是有心无力,都是交给管家,一旦管家跟了王老爷去香雪海,并山园这里门禁便比以往要松弛得多。还有许多丫鬟小厮偷偷跑到园中来游戏的,只是主人们不知道罢了。 大宅门里的女人,总是命短,王家绣楼里这几个小姐,母亲还健在的不过一个,止如今随着其父去了任上,不忍她跟着颠簸,便留她在家里备嫁,其余女孩子不分嫡出庶出,都是早早就没了母亲,多被乳母养大,乳母白日里倒是时常能来探望一二的,这是年节里各家有事,方才进来得少了,给了她们这一点余地。 王琼华从前只觉得二三十岁便死,也是很寻常的事,如今看了周报,倒是想道,“家下的女眷这样薄命,多是因为缠足又不爱动的缘故,元气弱,容易染病,再说这日子也太无聊,心里郁结,更是容易缠绵成疾。” 她现在已完全不想死了,只想着要到买活军那里,尽量地活得久一些,哪怕是让她做个抄书女工,又或是做个绣娘,那也是愿意的。这几日由报喜去取菜,又花了几百文的赏钱,叫厨房做了几副猪肝来吃,希望能得以明目,如此可以走夜路——报喜有点儿雀蒙眼,王琼华还好,王婉芳眼睛倒是明亮,但她丝毫不认路,因此她们逃出去以后,若不在天黑以前找到水门码头,便很有可能迷路。 两姐妹又暗地里收拾了自己的私房银子,将所有金银搜罗出来,连屋内贵重玉石陈设都没放过,全都凑在一起,大约是金银果子七八两,银元宝十余两,平时打赏的铜钱是不敢带的,太沉重了,还有各色头面五六幅,估摸着能当个百余两,给王婉芳做放足手术的钱是有了。余下大约还能花销一段时间。 如此,将所有细软分成三份,缝在身上,又暗地里讨了粗布来,做了三身罩衣,还备了一把剪刀,这一日按朔望算,月亮要出来了,晚上要比前几日明亮,而王老爷大约也快从香雪海回来,三人暗中计议,便不再等待,这一日等教养嬷嬷走了不久,王琼华便先下去,在路口藏了个棉布包袱,自己还穿着长袄子、洒金裙子,只裙子底下露出的脚尖要比从前多,若是以往,报喜少不得又要把裙子放几寸来遮掩。 过了一会,报喜也把王婉芳背下来了,另两个王家姐妹也下来散步。因为怕引人来探看,绣楼众人下来时,彼此并不交谈,只是在周围走走看看,王婉芳这几日都想出绣楼区域去,今日也不例外,向报喜低声撒娇,报喜无法,只得背着她去了,王琼华便跟在身后,低声道,“我去照应着,叫她们快些回来——你们差不多便先上去罢,若是听见有人来,也不管是我们,便先上楼是正经。” 这两个小姐都是说定了人家的,只一心备嫁,不愿牵扯进一点口舌,闻言都点头称是,别说跟着出去了,王琼华一行人离开不久,彼此低声商议几句,便回身进了绣楼,将门虚掩起来。王琼华、报喜、王婉芳三人,则急急忙忙地在花木之中,换下了颜色衣裳,穿起罩衣,又摘了手上的扳指、耳坠等光鲜之物,瞧着便和民妇一般。报喜自己扎了个妇人发式,把王婉芳抱在怀里,又把衣裳拉下来遮住王婉芳的脚。 如此一通忙活,天色已经将黑,园中远远地亮起了一点点昏暗的光芒,那是沿着抄手游廊,过一段时间便要点一盏灯笼,报喜和王琼华按着她之前留心的小路,从几处敞轩后头给下人走的鹅卵石小路中匆匆而过——这里原本住着王家的男丁,也是在园子里读书,现在随侍王老爷去香雪海了。这条路是绝不会和点灯人照面的,一面是墙,一面是屋宇,相当的隐蔽。 很快,几人便来到一扇小门前,报喜推了推,面露喜色,道,“果然,是缠的铁索。” 这里为何缠的铁索?其实也是下人懒惰,若是用铁链缠绕,平时货郎小贩在园外叫卖,和外头传递银钱物事时,在铁链的范围内,可以把门推开一点,不必特意的去喊人来开锁,报喜平时偶尔自己买些针头线脑,都是这样,先隔着镂空的花墙谈价钱,谈好了,到这里来交割。 这铁索能扯出的空隙,大约就是成年男子的两掌之多,一般人自然不能从这样的空隙里钻进来,但王家三女都十分瘦小,王婉芳不必说,不费吹灰之力便爬了出去,王琼华蹲在地上,将身子略侧一侧,也是一下就钻了过去,报喜虽然壮实些,但力气也大,将门猛的一推,吱呀声中,憋得脸通红,到底也给她挤了出来。三人站在门外,彼此看看,又看看那还张开一点的门洞,都有些不可置信的感觉。 这就跑出来了?! 如此……容易? 门依然开着,这个让人做梦都想逃离的家,此时似乎又散发出了一种异样的魅力,呼唤着儿女的回归。仿佛是一件大事已经完成——已经成功的逃出来了,现在想起的便全是家中的好处,不管怎么说,在王家总是不愁自己的吃喝,也多少算是个小姐……这些东西,真的到了要割舍的时候,或许也不是那么简单。 但,也就只有这些好处了。 如果没有买活军——别说王琼华一辈子也不会动这个念头了,就算是偶然流落在外,她的想法当然也是尽快回归家庭,因为她并没有别的向往,家的好处也就显得更诱人了。但现在,王琼华只发了一小会呆,便断然道,“剪刀!” 这处小门外,是一条幽巷,多住了王家的下人或亲眷,只各家的院门都不敢朝着并山园开,免得吵了园内的老爷们,因此小巷中荒无人烟。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各家逐渐亮起灯火,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三个女娘彼此帮忙,用剪刀将辫子连根剪去,随手塞进包袱里,又解开裙子,露出了下头的粗布长裤,如此,她们看起来便完全是买活军的青头女娘了,至少衣裳和报纸上描述的一样,立领罩衣、粗布棉裤,短发,至于身形上的差距,那是确实没有办法了。 这都是三人按照报纸上的见识,还有报喜在街上讨生活的经验,日夜苦思得出的计策,所幸三人竟都还有些胆色,临危不乱,从出门到现在,每一步都踏在点子上,且三人手脚都十分麻利,总算赶在天黑之前,收拾停当,报喜背上王婉芳,王琼华跟在身后,三人借着初升的月色,匆匆地沿着巷子走了出去。 因有了打算,今夜的晚饭,是吃得特别饱的,王琼华只觉得脚下有使不完的力气,半点不觉得疲累,眼神也比从前清楚得多,只见眼前的世界,在黑暗中起起伏伏,触目可及,全是并山园外的景象——她出生到现在,还没有怎么离开过并山园那! 而那夜色中的白墙青瓦,很快就随着报喜匆匆的脚步,被彻底抛弃在她们身后了,一条蜿蜒的水道出现在她们面前,水道两侧,一侧是黑暗中起伏的宅院轮廓,一侧却是灯火辉煌,招贴密布的街道,虽已经入夜,但街上还是游人如织,个个谈笑,也可以看到好些青头客在街道上走动,亦有不少路人好奇地看向了王琼华—— 王琼华的呼吸,完全屏住了,她呆呆地望着这条蜿蜒而绵长的河流,还有镶嵌在河流尽头,天幕上方那低垂的一弯新月…… “走了!”是报喜低声而急促的招呼,惊呆了这两个王家小姐,她们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随后,王琼华加快脚步,跟在报喜身后,而王婉芳也乖巧地趴到了报喜背上,只是侧着头看着街头那快速闪过的店面——面档、酒楼、香烛店、裁缝铺——桥边码头下方,排成一排的泊船,在它们背后慢划的行船—— “娘子,坐船么?是去水门码头?” 不乏有艄公用蹩脚的官话招呼着,“十文钱一个人,一定送到!” 报喜不让两个姑娘搭理他们,“我们哪敢坐船?谁知道他们撑去哪里?” 是这个道理,别说夜间了,便是白日里,哪有姑娘单身敢搭车搭船的呢?还是要靠走的最好,对于店家的招呼,地痞青皮的口哨,一概是不能去搭话的,搭话了就是麻烦,而她们现在最怕的就是麻烦。王琼华原有一点想坐船的念头,现在也被立刻打消了,只是加快脚步,走到报喜身边,低声问,“我来背?” 报喜道,“我还能走一段,先走到广济桥再换手,走到广济桥,距离水门便不远了。” 王琼华也知道,自己此时最好是要听话,便不再客气,王婉芳问道,“去广济桥要走多久?是前面那座桥么?” 报喜笑道,“别急,不远的,还好这一路都十分繁华,不怎么需要灯笼。” 虽说不远,但此时倘若不能立刻到达买活军那里,并被接纳,她们的心情也是放松不了的,王婉芳听报喜这么一说,面上忧容勉强平复,正要说话时,便听到身后并山园方向一阵喧闹,有马蹄呱嗒呱嗒的声音,又有众人谈话呼喊之声,三女不由都是色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王琼华的膝盖不由得有些发软,竟是惊吓得连路也不会走了,颤声道,“怎么,怎么——这么快——” 王婉芳此时反倒镇定下来,冷静道,“按商量好的,到前头桥上去。” 原来这里的居民,既然许多和王家沾亲带故,那么哪怕一时没有追兵,遇到熟人也是大有可能的,因此三女才会立刻剪发,又换了买活军的衣服,便是要尽量撇清和原本身份的关系。也想过若是引来注意,或者是有人追索,该当如何——当时所想,便是潜入前方的东园去,那处园子已经荒废,时而有百姓进去游玩,又传说里头有狐仙云云,几个女孩子若是胆大,要在那里藏起来,人再多夜里也不容易找到。她们大可设法从前门出去,再往水门码头去走。 从走出绣楼开始,一路的策略三女都能坚持执行,直到此刻,感觉到追兵的压力,这才畏惧得有些凌乱了,所幸王婉芳语气狠厉,倒把报喜惊醒了,一言不发向前快步走去,王琼华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腿软得犹如面条,跟在报喜身后,用尽全力这才没有怕得跌倒,惹来更多目光。不多时,三人便折上半沉浸在黑暗中的小桥,却见前方也有一队人马,手里执着火把,恰好拐了出来,只看火光中的服色,便知道这是衙门中的兵丁。 王琼华的牙齿不由轻轻相叩,在口中咯咯作响,再看后方人马,果然也是一队拿着火把,又骑着马的男子正在街中不断左顾右盼,往这里走来。三女站在桥头,实是进退两难,连报喜似乎都怕得僵硬了起来,王琼华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座死气沉沉的飞檐绣楼—— “喂,两位大官人!” 就在此时,桥下码头处,有一艘行船慢慢靠岸,只见船头坐的一个小脚娘子笑着喊道,“原来在这座桥,倒教我们姐妹好找——还等什么,快上了船来,一路到水门去寻乐罢!” 一边说,一边船头上就下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船夫,几步登上台阶,不由分说,将王婉芳从报喜背上摘下来,夹在怀里拿衣服一遮,又把报喜一扯,报喜不得不跟着下了石阶,王婉芳稀里糊涂也跟着走下去,石阶湿滑,她还滑了一跤,屁股墩坐在台阶上一节节滑到石台上,倒惹得桥上士兵哄笑,又打趣道,“大官人,忒地心急!” 那船夫一声不响,一脚踩在船头,把船头去势止住了,让报喜和王琼华相继上船,又将王婉芳塞进船篷里,那两个坐在船头,衣裳鲜亮的姑娘方才吹熄了船头的莲花灯,回身问她们道,“你们是城里哪条巷子的姑娘,跟的是哪个妈妈?平日是做清的还是做红的,做伎的做倡的?” 连着这些话,王琼华一句都听不懂,报喜倒是刹那间脸腾地通红,只在黑暗中,那两人不着意,其中一个还道,“你们倒是很下得了决心,头发都剪了,衣服也预备得好——这个我们没有想到——这个是你们谁的女儿?这么点大,便裹了这么小的脚——作孽哟!” 没等三女回答,又自顾自地说道,“喂,你们可知道,买活军那里做放足手术要三十两银子!钱若没有带够,你们打算靠什么来赚那,说来听听?” 王琼华直到此时,方才回过味来——原来,原来这也是要去买活军那里做放足手术的女儿家,一样也是私逃出来的,怪道能把她们认出来,又好心地接她们上船,免去了她们被兵丁捉住的可怖命运! 虽然她还不太清楚恩人的身份,但感激之情是货真价实的,王琼华刚要说话时,那船尾撑船的汉子弯腰探进蓬里,低声道,“小心些,兵丁又来了,不知道是在找谁!” 于是船头蓬内的女子,刹那间便又都紧张了起来,五张面孔上全都浮现忧色,不约而同,小心地往河岸上看了过去——:,, 245 快到船篷里去!(下) “喂,可曾见过什么形迹可疑的女子,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张望往来?” “军爷说笑,这一带到了晚上,河里可不都是形迹可疑的女子?” “军爷可要吃茶?” “不吃了,不吃了,老丈,你等且留心些,如今天下乱得很!多有女子被蛊惑拐带了,卖到外头去做活的,你每小心些,遇到了那孤身上路、神色慌张,带了包袱的良善女眷,多少总规劝几句,叫她返家去,莫要乱走!” “军爷倒是好心了!” “走!” 马蹄声又呱嗒呱嗒地响了起来,沿河去得远了,那几个上前兜搭的店主,彼此也大声地用土话议论了起来,“不知又发了什么癫!好端端叫人来留心女子,现每日里多少女娘孤身上路?又有多少女娘拿包袱裹了衣料去绣庄交差,个个都问,啊问得过来的?” “他也是无奈,衙门里发话了,鹦鹉学舌罢了!这不是他发癫,是那老爷们不知怎么又作妖起来了,便是被人拐带了,那也是跟着拐子走,哪有这么傻的小娘子,还要自己收拾的细软包袱,去投奔拐子的?这就是拐带私奔也得有个情郎来接罢!” “也不知这又是哪家的花魁和小情郎逃走了,惹急了谁家的衙内。” “那也不至于荒唐成这样——你们定有所不知,是前几日的《买活周报》——想来府衙也是看到了,因此便将事情做在了头里。” “这是如何说来?” 街上的百姓,自然是不如高门大户消息灵通,第一批报纸几乎全都被包下了,要等到第二批、第三批,才会供应给茶馆商铺,因此街面上一群好事闲人便都聚拢过来,好奇地听人显摆,“是周报上写了一封召集令,要召集……” 街面上的纷杂人声,传到河上船篷里,远方卫军的火光渐渐地远去了,翩翩松了口气——她刚才手心里也都是汗,只是多年欢场,便是银牙咬断,面上也不露分毫,还是笑吟吟的。此时待人都走了,方才放松下来,压低声音对金娥道,“我就说么!咱们是哪个牌名上的人,能惊动城防营的大爷们?再说也没有败露得这样快的道理,他们最早也要到明早才能发觉不对。” 这几句话一说,身后船篷里的几个女孩儿,呼吸明显也平缓了下来,刚才她们好几个人牙齿都在打战,咯咯轻声,令人听了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翩翩回头借着河面上朦胧的光影,看了看两个大女孩儿,心道,“长相如此平庸,怕不是行院姑娘,却又细皮嫩肉的,也不是粗使丫头,真是怪哉,怀里抱着的那个,却又偏偏是裹了小脚的。” 原来她刚才打问的‘哪条巷子、哪个妈妈,做清做红,做伎做倡’,这里每句话都是有讲究的,在姑苏这样的地方,若说伎女,人数恐怕只千余,但要说吃这口红尘风月饭的女子,那就远不止这个数了,数万人怕都是有的。 这其中,最高等的倒还不是名伎,而是从广陵过来的瘦马,虽然也是吃这口饭的,但自小被牙行物色走了之后,便是严格教养,其中色艺双绝、琴棋书画都十分了得的,都由达官贵人物色去了做外室,偶尔也有运气好些,能进府做妾的,但总的来说,还是以外室居多,既然是外妇,那便还算是在‘表子’这一行中表为外,表子,外妇也。只要是在男人的家外服务的人,不论是男是女,又是什么职业,都可以用‘表子’这个字来概括。 次等的瘦马,便是长相不太好,诗文上没有才华的,牙行便教导她们看账读书,跟着那些商人去外地的商铺里安家,此时的商户很多都是‘两头大’,在商铺所在地和老家各娶一房妻室,若不娶两头大,那也要买个瘦马来做外室,在铺子里能当半个伙计使用。 最低等的瘦马,卖去地主家里,那也会捶个肩膀,做个小菜,唱个小曲儿,半妾半仆,很能当些使用——至于有些性子调皮的瘦马,时常也会被牙行转卖到姑苏来,因此翩翩她们于此并不陌生,看那篇《郝君书放足记》时,大约也能推想到她的人生轨迹,这是其余行外人轻易猜不到的原是扬州瘦马,定是自小裹了小脚,卖到大官家里做了外室,过了几年,大官腻烦了,便将其转赠给友人,如此‘数易其主’,其中或许还到行院里住了一段时间,也过了一段艳帜招展的日子,最后才流落到川蜀与平民为妻。 大抵来说,瘦马的男人是相对固定的,而且多数也都殷实,便算是最高等。其次便是花街柳巷的名伎们了,翩翩这种歪伎,也到底还有个鸨母,也有龟公导引,健仆服侍,虽然管鸨母叫妈妈,管行院叫家,但众人心知肚明这是个什么所在——这便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她不用自己谈价钱,客人也不敢欺负得太狠,老鸨也会为她们出头,背后都是有靠山的。而且凡是用伎来自称的,多少都带了些工夫,不是会唱曲,就是会行令,会跳舞,名伎自不多说,诗词应酬唱和,和读书人在一起,玩的是另一种东西。总之,她们是有技能的,便是大宴也可以从容出席,居中调停气氛,很多时候谈生意少不了她们活跃气氛。 再往下一等,那便是倡了,私倡家既然沾了一个私,便是小家子气,多数是世代做这一行的人家,自己的小院子里隔出几个板间来,请个厨娘,做得一手好私房菜,又养上三四个如花似玉的亲女儿干女儿,笼络了客人来,一桌 小小席面,私倡自己调弦唱评弹唱小曲儿,还要站起坐下地筛酒布菜——翩翩她们去唱曲那都是有人拉弦的,场面上那都比不得。 再往下,还有暗倡,那是做街坊生意的,还有流莺,做码头生意的,自己就在客船上,一艘船乡下摇来,码头上过夜就走,和翩翩这种七里山塘的花舫娘,虽然都在船上,却完全是两样生意了。又还有在酒楼里盘桓,专给老爷们唱曲调弦、说书讲故事的,其中年轻的女子便叫小唱,也有些貌不惊人的小唱,唱一辈子也不和客人有什么额外的关系,也被戏谑地叫做‘清倌人’,实际上名伎中年幼未梳拢的才被这样叫。 又还有被分为乐户贱籍,世世代代都只能做这一行,和私倡又是不同,平日里还要去婚丧红白会上吹吹打打——而且既然是衙门管的乐户,规矩还更不同,公然是不得招引官员前来的,多数都只能辗转绕开限制等等。这些所有人都可叫做表子,但其实彼此的生活有极大不同,其中只有瘦马和伎女会裹折骨缠,其余私倡、暗倡、乐户等均只裹长足而已,偶有折骨缠的女娘出来招揽声音,都是被牙行和院子卖过去的。 在行内人看来,这些细节实在是洞若观火,丝毫瞒不了人。翩翩和金娥在河里,一见到这三个短发人走出来,先从步态就知道那是两个女子,再看其中一个背的小孩,虽然裤子极长,路人均不留意,但她们自己是裹足的,哪怕是隔了裤子,天色又暗,只一看形状,便知道小女孩裹了折骨缠。不假思索,立刻就认定了她们是附近的馆院中逃出来的小伎女,而且也是要去买活军那里,金娥又觉得或许是仆妇抱了小瘦马,想要拐卖了去,自己得钱遁走。 两人其实心中也是忐忑不安,不过是找话来说罢了,先还有些争议,见到那三人被城防营的人吓得浑身僵硬,倒释去疑心,道是院子里的小女孩,很少出门,见到城防营的人,便当是来抓她们的,这般站在那里,又剪了短发,如何不引来城防疑心,又经得起盘问?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要露馅?翩翩一时恻隐心发了,便叫赵大将她们接上船来,对金娥道,“从这里到水门,滴矮的两个人,还要背个裹足小姐,怕不是要走到明年去?我们顺路载她们一程,叫她们分我们几文船钱,也免得如数付给赵大那杀材二十两。” 她和金娥是真给了钱,赵大才继续往前撑船,翩翩便觉得赵大和她生份,颇恼恨他。金娥却不作此想,转身柔声道,“都是苦命人,赵大哥,带一把罢?” 行院的规矩,凡是伎女,底下人都叫姐姐的。金娥叫一声赵大哥,赵大便咧嘴笑道,“金娥姐给我面子,我哪能不听你的话?” 他神色原也紧张,此时逐渐放松下来,翩翩听了倒更没趣,接了三女上船,便盘算着要向这半路上船的三人收船钱——能弄到粗布做买活军样式的衣裳,可见原本日子过得还不错,若是行院里跑出来的,只要不笨,身上怎么也会偷个几百文带着,翩翩是想着不能白做好人,收一点是一点。 正盘算着该如何套问时,金娥又听了岸上的话语,想了想,有些发愁,低声道,“这条河道还无虑,只怕到了水门那边,城防营会围了青头贼的住处,我们是不好过去的。” 这话一出口,翩翩也觉得很有道理——城防营刚才那番话,其实就是衙门担忧妇女们被买活军大量拐带,如此,把青头贼的住处围起,岂不是一劳永逸? 想到这里,她的牙齿也开始打战了,赵大手上撑杆也显然加快了速度,想着要在这批人之前到达水门码头,只是船行速度,如何能够比拟人在岸上走?就连刚才那背了人走的小女孩,都能把她们抛在后头,且此时又多了三个人,赵大虽然手上尽力去撑,但还是杯水车薪,待一行人过了广济桥时,远远便望见方才的火光,将买活军的住处围成一圈。仿佛要将所有经过此地的人,都照得清清楚楚,不肯放过一个。 翩翩的心,便仿佛落入到了冰水中去,刚才燃起的希望和想象逐渐破灭,仿佛那刚逃出来不久的行院,又化作了一张大口,要把她吞噬进去,她几乎就要心灰意冷地打发三个小女孩上岸,继续去半塘做她的生意,便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但心中却又偏还不肯死心,倔强地挣扎着,寻找着或许被遗漏了的机会—— 是了!桥下停的那艘小篷船——买活军的小篷船—— 她惊喜地瞪大眼,刚要扭头和赵大商议时,却见船篷里,那个怕得牙齿打战的少女钻了出来。 “我坐船头——”少女的声音还有几分颤抖,但却很坚定,“我和我妹妹坐船头,你们进去——我们是买活军的女娘!我们要回住处去!他们能拦着我们什么?你们,你们快进去!” 是、是了! 翩翩惊愕地望了她一会,突然回过神来——是了!果然如此,买、买活军的女娘,要回住处去,岂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她便立刻和金娥两人手忙脚乱地缩进了船篷中,尽量地藏在了阴影里,抱着那裹足的小女童,屏住呼吸,望着前方船头处隐隐的火光,在水声中逐渐靠近,听到了前方那稍早前听到的熟悉声音。 “慢来——”那声音似乎就是刚才在街面上盘问商户的队长。“这不是刚才河里那艘花船?撑船的汉子,你抬起头来——你们几个,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246 奔月(上) “什么花船不花船?多少次来来往往,从来未听说苏州的兄弟,反倒还为难起我们青头女娘来了,你这,什么意思?是说我们也是那些出去卖的女娘喽?” 百姓见到官,哪有不畏惧的?别说是平头百姓,便是一般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举人,还没做到一县首长的县尉、县曹,见了城防营的队长,那也是客客气气的,一口一个‘校尉’、‘百户’地叫着,可买活军的青头女娘便硬是傲气,队长一句话刚出口,火把还没拿过来,昏暗的河面上便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反驳,“好端端平安的夜,偏聚在这里——” 到底是青头女娘!虽然身量矮小,但气势却旺,双手盘在胸前,声音又大,还有一种青头贼特有的,无法无天的气质——论官职,城防营队长也算是有头有脸了,偏她这个没个职司,只是跑腿的女反贼,却仿佛很不把他看在眼里,甚至那话里的语气还有些训斥,有些俯视的味道,“是来找麻烦,和议才立,便要把它破坏了去?” “可不敢这么说!” 那执着火把的兵丁便赶忙地辩驳了起来,对于这短发的影子,也减弱了疑心——官话说得很好,并没有什么本地的土音,还这样的粗野,这样的有气派,一个女娘敢抱着手,一边用脚拍地面一边和小队长顶嘴……这确然是青头贼的女娘不假,而她的不快便立刻显得理直气壮起来,叫人不但不敢生气,反而似乎隐隐有些心虚了。 “那便让我们过去!” 没等解释的话出口,这女娘便得理不饶人地嚷了起来,“天也黑了,正要回去吃饭,你们倒是吃过了的,只来欺负人,我们这送了一天的货,饿得肚皮叫——还要纠缠啰唣什么?” 她一下压低了声音,有些恶意地抢白着,猜测着,“哦,我知道了,听说你们朝中的西林党,对和议极为不满,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西林党主使而来,要破坏双方的和平……给我们栽派些罪名来的?!” “喂,可不要乱讲的!”这下连远处另一队人马也坐不住了,远远地投来了埋怨的唿哨,还有人叫着,“老严,行不行?让她们过去得了,这个肯定不是!” 刚才还抢着要看撑船人的老严,现在便很被动了,但他似乎对自己的眼力很自信,刚说了一句,“不是,恐怕有鬼”——远处的水泥院子里,却又乍然间亮起了明亮的烛光。 “吵嚷个什么劲啊?” 局面眨眼间更添混乱,水门码头一旁,青头贼的水泥院子里也有人出来了,一队人影影绰绰,推门走了出来,有高有矮有男有女,队伍均极整齐,和拥成一堆的城防营一比,实在是高下立判,为首的那个青头贼手里拿了一盏雪亮的玻璃灯笼,来到门前一挂,合着原本门前的两盏气死风,这一段街道立刻便犹如白昼一般。城防营那里的火把,立刻便显得有些暗淡了下去。 只要人肯出来,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队两队的出来,事情便有希望了,王琼华见了,心中便是一喜,忙粗声叫道,“队长,是我阿华,送货回来了——怎么这里围了许多人!” 她虽然一辈子没有出过并山园,但跟在父母身边,没上绣楼以前,自然也是读书识字的,也颇为见识过一些繁华热闹的场面,这样见过场面的女娘,思维似乎总比小户人家要开阔一些,一旦豁出去了,思绪也比之前要敏捷冒充青头女娘是之前就想过的,甚至她还特意地翻出从前兄长们送来的报纸,跟着上头的报道,想象着买活军女娘的语气专门地练习过几次,而来到买活军这里,却遇到追兵的种种可能,也多次推演思忖过。因此还不算很慌乱,能够评估着眼下的局势。 如今这种发展,其实不算是最棘手的,远比最坏的可能要好,因为来围院子的城防营似乎没有特定的追索对象,只是防患于未然,那么事情便较为容易了结了,而买活军既然出了一整队人,要和城防营在场面上分个高下,那便说明他们确实是预备庇护这些逃来的女娘,并不准备由着城防营来随意地盘问、留难她们。 虽然还没有进到买活军的屋子里,但当买活军的人马出现时,王琼华的心也已经放了一半下来,她就像是吃了什么奔月的仙药一样,只觉得脚都要离地了,狠狠咬了一口下唇,方才清醒过来。故作不服地倾诉着自己是如何奔波了一天,如何在这里还被拦下盘问,而买活军的队长似乎也将她看了一眼,这才挠了挠鼻子,语气自然地说道,“是阿华啊!谁知道他们,和议都签了,还来寻衅滋事,偏偏是挑着我们吃饭的时候!” 这出来的一队人中,果然还有人手里拿了个卷起的饼子在咬,不过,腰间却都挂了武器,长条状悬在身侧,在灯下拖出长长的影子,王琼华察觉到城防营的气焰已经不如刚才那样雄壮,不少人都往后退了几步,尤其是那几个举着火把的——也不能怪他们胆小,江南这里,男人五尺多些便不算很矮了,女儿家有个五尺甚至还要被说是高的,谁知道买活军这里都是近六尺的大汉,还有些六尺多的,身量又宽大,站在那里硬是高出一个头去,哪怕一句话不说,气势上也分了高低。 “噢噢,都是一场误会。” 城防营里便有人出来做和事佬了,“大家都是朋友,何至于呢?才问了一句话,这就嚷了起来,你这个女娘也是好大的气性。” “过去吧,过去吧。” 执着火把的人也让开 了,都笑了起来,“过年了,要整肃城防,恰好两帮人在这里换防的——水门码头最近乱得很!谁诚心搅事来着?你这个女娘真是,可不好乱讲话的……” 竟是色厉内荏、前倨后恭至此……王琼华心中不知为何,竟为姑苏百姓涌起一丝悲凉每年的钱粮,就是孝敬出这么一帮欺软怕硬的怂包? 一群人中,唯有那小队长还是有骨气的,依旧还很不服气,抢了火把来要看撑船赵大的模样,又去照船舱。“这又是哪来的阿华啊?怎么生得这么矮小?这船分明就是刚才那两个花娘的船!” 王琼华佯怒道,“你怎么说话呢!谁矮了?你矮我也不矮!” 岸上那几个买活军也笑道,“难不成我们买活军的活死人,身高低了都活不了?有些女娘从别处来的,硬是长不高,有什么办法?” 周围城防营的也低声劝道,“罢了罢了,让她们过去,都剃了头,怎还不是青头贼的女娘?便真是带了两个逃家的花娘,那也是苦命人——由得她们去罢!” 那小队长听到后一句,这方才软下态度来,城防营中便有人出来相劝做和事佬,硬是将那小队长和王琼华劝开了,众人往外走了几步,让出上岸的空地来,“去吧!一场误会罢了,可不要搬弄是非的,你那罪名好大,我们也不是什么尊贵人,如何承担得起?” 王琼华哼了一声,依旧拿着架子,并不说话——其实她是怕说多错多,毕竟从未见过真正的买活军女娘,只是按着自己的想象,结合了一些平日的见闻演着。报喜在她身边,也环着胸,竭力地做出一副威风的样子来,为王琼华帮衬。 船篷内呼吸声逐渐更低微下去,花船从岸边这群兵丁脚下的水道划过,火把光不住颤动,许多人都好奇地盯着王琼华和报喜——若是白日里,一定会被看出破绽的,好在这是夜里,而城防军毕竟没有玻璃灯笼。王琼华一动不动地站着,高高抬起头,时不时还冷笑一声,她的腿肚子其实正因极度的恐惧而抽着筋,只是她一点都不显出来。 在船尾,赵大默不作声,把船撑到码头边上,低沉地说了声,“今日货沉!” 买活军的兵丁便也走来帮忙,他们大概是接应惯了的,很是机敏,能领略到赵大的暗示,一群人都上船来,也没挑灯笼,借着夜色和身影遮掩,将三个小脚女儿随意地打横抱着,两人一人抱头一人抱脚,犹如抱箱子一般,很快就走入自家的院子里。那些拿火把的兵丁退得又远,便是有人伸长了脖子,往他们这里怎么探看,也硬是看不清到底运的是什么东西。 “快搬,快搬,搬完了回去吃饭!” 买活军的队长在岸上吆喝着,又从怀里掏出了几张哗哗作响的东西,走到城防营那里,“小孩子不懂事,话说得难听了,几兄弟多包涵——这点钞票不多,兄弟几个分分,明日来我们买活军这里换点小东西是划算的——” 那些兵丁们便觉得很有了面子,都纷纷笑道,“老兄客气了!” “俺们也是没办法,上官有令,最近要加强城防……” “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借着众人攀谈之机,王琼华等人便先后进了院子,她走进院子之后,大松了一口气,几乎要跪倒在地,这才觉得浑身出了几身大汗,连衣服都被浸透了,此时再看被搬运的几个女孩儿,那两个盛装打扮的漂亮姑娘早已泪流满面,只怕那些城防营的听见了横生波折,将嘴唇咬得滴血,也并不敢哭出声来。 余下的一队人中,做主的那个也不做声,拿灯照了照几个女孩儿的脚,便将手一挥,走出了三个女兵来,将翩翩、金娥和王婉芳三人背了起来,走进房中,报喜一把搀住王琼华,两人跌跌撞撞地和赵大一起,跟在后头。 “你不错,很机灵!” 进屋之后,那人方才夸奖了王琼华一句,又对其余几人示意道,“我去外头应酬他们,小耳朵,一会人散了,你去把那艘花船撑走,随便找个地方放了,自己走回来。小楚你接待一下他们。其余人可以回去吃饭。” 有几个壮汉听了这句话,便立刻欢呼起来,刹那间四散而去,他们对这几个局促不安的女子,仿佛并不多么好奇在意,这种司空见惯的态度反而让王家几女心里好受些,那叫小楚的青头女娘对她们微微一笑,翩翩在王琼华身侧道,“原来你姓楚!” 小楚笑嘻嘻地说,“是呀——原来你真来了。我还以为,你也和别人一样呢。” 她便对这六个人露出了温暖人心的笑容,用肯定的口吻说,“欢迎来到我们买活军这里,放心吧,既然你们已经来了,那就没有任何人能把你们夺回去——” 这是王琼华所听过最动听而又最虚幻的话语,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姑娘说得是真的——她想说话,但说不出口,她的脸颊不断有温热而湿润的东西往下滑落,直到小楚对她们宽容地说着,“想哭就哭一会儿吧”时,她才意识到,原来不止另外那几个姑娘,连她自己都哭了起来。 她简直不敢相信,真的,这也是她能听到的话吗?这么让人安心的许诺——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买活军的活死人了!”:,, 247 奔月(下) “说了要来又没来的人很多吗?” “多着呢,真来了的反而很少,到底背井离乡,许多人轻易抛却不下。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倒都是吃过的,众人已经渡过了最开始的失态,此时都在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这里对六人来说都是新鲜地方,姑苏大户人家争相购买的水泥粉,在这里一点都不稀奇,建成了一排宽宽绰绰的口袋房,从大堂进来,往两侧以走廊链接,各自开了房门。 从堂屋往两侧的门都开着,也都透露着隐隐的灯光和说话声,刚才壮汉们消失的方向应该是厨房,此时传来了隐隐的香味,还有雄浑的笑语声,不过这里的女娘也很不少,另一侧时不时有穿着棉布衣服的女娘闪身从门里出来,对她们友好的一笑,又消失在了走道里。屋子大概还做了地笼,如此天气虽冷,但屋内却很暖热。 这是很好的,因为王家三个女孩子解去裙子之后,只穿了中裤和粗布裤子,一路上太兴奋,并没感觉寒冷,这会儿进来了方才感到,刚才在船上连关节都被冻透了,一双腿又湿又冷,现在才逐渐暖和了过来。而她们的心情也逐渐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彼此互相看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一种患得患失的后怕,当然还有亦真亦幻的虚幻感—— 不过,也不能这样一直激动下去,既然都吃过饭,小楚便带她们到大堂一角开始询问登记了,翩翩、金娥都说自己是‘勾栏巷唐妈妈院儿的’,赵大也是其中的仆从,小楚又问了,“可有正经的卖身契书,又或者雇佣、收养文书?——别紧张,这个不影响结果,只是老大要问的,方便统计数据。” 统计数据四个字,对行院三人来说,似乎是很陌生的,王琼华在报纸上倒看到过注解,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她第一次和伎女接触,心底实在极为震惊——虽然此刻细想起来也是合情合理,大家闺秀能和她们一样逃家出来的终究极少,姑苏城这么大,自然碰不到一起,而小门小户的姑娘,怎会有健仆护送,又怎会喊着大官人上船,其余人也不以为意?便是在买活军院子前头,还有人说花娘云云,只当时太过紧张,完全顾不得去想这些而已。 她因自己思绪起伏,便没来得及说话,倒是报喜低声解释了几句,翩翩和金娥方才放松下来,回忆了一番,都摇头道,“从未见过自己的文书哩,都是极小便被卖给了人牙子,从这家到那家,由着转手罢了,到了唐家院子时五六岁,还不太懂事,并未记得有人拿文书来画押。” 小楚点了点头,笑道,“这不就更好了吗?没文书,那你不就是个自由人?爱去哪里去哪里,你们那个妈妈啊,管不了你们!” 她的语气沉稳自信,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翩翩、金娥一听,面上便露出欢容,倒是赵大有几分紧张,他是正经签了雇佣文书的。不过小楚问了他的身份,知道他是翩翩和金娥的干弟弟,便道,“那你也没问题,我们这里收容女娘,也不是说就要亲眷分离的,可以一起去。” 赵大一听,顿时咧嘴笑了起来,小楚又细问她们是如何逃出的,得知是今晚由赵大设计买了巴豆茶,调走了另一个健仆,方才促成二人出逃,而翩翩、金娥又是如何在看了报道后动心,如何做戏争吵,留翩翩和赵大商讨,等等一概细节,听得王家几女都惊心动魄,这才知道原来伎女出走也是如此不易。 小楚听完了这番故事,也是哈哈一笑,对她们三人道,“你们都是很有意思的人,也很有能力。” 翩翩说赵大要收十两银子,似乎是存着告状的心思,指望买活军做主,将钱收回来,却得了这样的一个评语,不由得就低头琢磨了起来。小楚也不多解释,把一切都问完记下,便来问王琼华她们几个。“你们呢,也是行院人家跑出来的吗?” 王琼华刚才顶撞城防营时,底气十足,没有比她更敢摆架子的,这会儿反而羞涩起来,不知为何,竟不愿从自己口中说出‘并山园王家’这几个字——她极痛恨那座绣楼,对并山园原本也说不上好感,可这会儿才离开了小半个时辰,再回头看时似乎又多了许多可亲可怜,许多温存的怀念,而似乎一旦自陈身份,便等如是击溃了王家百多年的清名,尽管她现下回去也难有活路,但似乎仍很不愿斩断自己和家中的最后一点恩义。 “我们是并山园王家的!” 报喜却没有这个顾虑,开口迫不及待地诉说道,“我是王家的丫鬟,服侍大房的十二姑娘——” 她比了比王琼华,又朝王婉芳的方向看了眼,“这是老爷的小女儿,十八姑。” 居然是并山园王家! 翩翩、金娥都惊呼起来,就连赵大都张大了嘴,三人呆呆地望着这几个面貌平庸,身量瘦小的姑娘,翩翩大声说,“王家的姑娘怎么还这么瘦这么干枯枯哇——” 金娥拉了一下她,她不说话了。报喜还在继续说,“我干妈是药婆张老娘,早几年就入了香坛——” “原来是张老娘的干女儿,那我们是自己人啊!” 小楚似乎倒是对并山园王家不怎么敬畏,听到这五个字,不过是挑挑眉毛,反而在听说了张药婆的名字之后,很有些喜悦。她这么一说,报喜顿时就更不拘束了,行院几人则忙着要说她们认识的陈药婆,她们都是经由药婆给的单页的报纸,知道了这个召集令,动了心思,而且奇怪的是,新春的这期报纸,在城内供不应求,但她们却都拿到了药婆给的单页。 “这是我们同一船带来的‘传单’——我们买活军做事,当然考虑得是很清楚的,怎么能让召集令成为一纸空文呢?” 小楚就笑着解释了起来,“这召集令,面向的都是被囚禁起来,没有自由的女娘,那么理所当然,我们要考虑到,这些女娘的主人,肯定是不情愿给你们看到这种挑事儿的文章,会把这份报纸藏起来,或者把头版给撕掉。” “所以,报纸上的文章,是写给你们的主人看的,告诉他们,买活军要带走你们的囚犯了,不得反抗,而真正给你们看的,其实是那些传单啊。” 传单的散布,就像是三姑六婆从前散发的那些因果报应的小册子一样,完全是主人们无法控制的,任何一户人家,只要没有禁绝三姑六婆、三教九流的来往,没有做一个和社会完全没有接触的家庭,那么就阻挡不了传单的渗透,这样小小的一张纸,可以折成方胜到处传递,别人又怎么能发现得了呢? “这一次我们来到这里,收容的逃跑女孩儿中,八成以上都是通过传单看到的召集令,而不是报纸。” 小楚告诉她们,“这些传单又有七八成以上是通过三姑六婆夹带过去的,像是你们都算是那两个药婆的业绩,积累多了,我们也会给她们发一点奖金。” 王琼华等人便不免感叹起买活军做事的细致和周到了,更叹服他们对人性的了解——也难怪药婆们会把传单到处地发了。王琼华倒还有一点担心,“原我们不逃走还好,我们走了以后,各家犹如惊弓之鸟,对这些东西会更加严查,就不怕被人告发了去吗?” 小楚笑着说,“她们做三姑六婆的人,可比你们灵醒多了,若不是深得信任,认了干亲的,也不会把传单发过去。之后的情况,走一步看一步吧,她们若是自觉在姑苏待不下去了,也可以阖家到买活军治下去,我们是很欢迎的。” 于是王家几个姑娘,也就详细地讲了自己是如何从绣楼中逃脱出去的,她们在绣楼中的生活,对于并山园之外的人来说其实也非常的新奇,翩翩和金娥都听得很入神,翩翩还一伸舌头,说道,“听说广陵的瘦马,也是轻易不下床的,都是学的小姐的做派——嗐!小姐也没比我们小伎子过得体面到哪儿去了。” 王琼华看了过去,翩翩梗着脖子也回望过来,似乎也知道这话并不太礼貌,便故意要在这个身份尊贵的小姐面前,更做出趾高气昂的模样来,以示双方在人格上的平等。没想到王琼华并不生气,反而很认真地说,“你说得是,不然,我们为什么要逃走呢?” 又站起来向她行礼,“多谢姐姐刚才救了我们,刚才在桥上,若是被发觉了身份,我们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翩翩鼓胀的气势便一下被戳破了,她那一点点的小脚,在椅子下方移动了几下,垂头低声说,“哪里敢受你这小姐的礼……我们这样泥地里的人。” “既然来了这里,以后便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了,也没有谁高谁低的说法,哪怕是陆大红元帅,那也是六姐的仆役。” 小楚便立刻抬出了让所有人都极其信服的理论来,而这说法不论是行院组还是园林组都很好接受,翩翩见王琼华点头称是,神色自然,她那点子虚张声势的自尊心也就缓缓回落,另一种天性又开始占据上风了,“那你们带了多少银子出来,够给你姑姑做放足手术的么?” 王琼华却只是微微一笑,又起身行礼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后我日日夜夜为恩人姐姐向六姐菩萨祈福。” 小楚也打岔说,“好了,以后不要说六姐菩萨,我们活死人不许公然崇拜六姐,你们没看过《迷信、恐惧、统治》吗?现在准备去睡觉了,明日便上船往衢县去。你们——嗯,三个折骨缠,是不太方便在这里洗澡的了,那就只能等到了衢县再洗澡,这一阵子忍 一忍。” 实际上,折骨缠的女娘很难每天都洗脚,因为痛苦且费事。翩翩、金娥的注意力顿时便转到了放足手术上,她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小楚——只要给钱就能做手术吗?要等待多久?有多少人做了手术,多少人死——她们在船上该怎么生活,有多少人会一起去? “要给钱,要签生死切结书就能做手术。”小楚一样样地回答她们要等待大概一个月左右,之后会更快,因为现在会做这个手术的医生多了。医药费还是三十两,不过没钱也不要惊慌,到了那里或许还能想想别的办法,只要是真心做手术,而且不怕死,总是能做得上的。 做手术的人已经有数千了,目前死了三个人——虽然会有人死,但几千人只死了三个,还是很低的,因为现在天气冷,术后小心护理不太容易感染,她们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等到天气热的时候,手术就要停做了…… 几个女娘现在已经完全遗忘了对来处的留恋,都因为小楚带来的这些好消息而陷入了巨大的幸福中——仅仅是今晚以前,可以随意移动的自由,对于她们来说还仿佛是水中月镜中花,尤其是裹了折骨缠的女娘,便是再后悔,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把双脚复原不成?没想到今日,只是一个决心,一段不长不短的水路,忽然间,未来竟比所能想到的最好都还要更好! 她们都已经几乎忘却了刚才那短短一段路上,所有的忐忑、惊慌、恐惧与疑虑,喜悦的泪水又流淌在她们脸颊上,擦也擦不完,拭也拭不去,小楚把几个女孩子带着全屋转了转浴室、厕所都在走廊尽头,浴室打了隔间,隔间比较狭小,只能站着洗澡,“等过一段时间要改建一下,自从发了传单出去,很多小脚娘子要来了,至少要让她们能坐下来洗浴。” 厕所,这个没什么好看的,此外还有取水洗漱,兼烧热地笼的大灶台,也在浴室旁边,她们的住处是一间大屋子里设的通铺,那里已经有了十几个女娘,都坐在稻草铺上说话,看到小楚来了连忙站起来问好。 王琼华在昏暗的光线下四处看着,简直目不暇接,小楚说这些都是要和她们同船走的女娘,人数实在太多,只能改通铺,好在明早就走,克服一晚上而已。几个女孩子又哪有不情愿的?领了自己的被褥,便立刻缩在了温暖的稻草上开始叽叽喳喳说起话来。 这样的环境,实在地说,和并山园中大多数建筑无法相比,或许是因为人多,屋内的气味也不太好闻,有一股暖和而浓郁的人味儿,不过,除了王家女儿之外,翩翩、金娥和报喜却是一点滞碍没有,立刻就融入了进去,大概是因为她们从前的住宿条件和这个也相差不大,王琼华也觉得这里的好处不少——并山园的好去处那么多,但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原来住在后院,后来年纪到了,一进院子就住绣楼,这里的房间至少比绣楼要高大宽敞多了!而且也没有绣楼那股子幽深的水霉味儿,这里的‘层高’至少是绣楼的两倍——而且这里的气氛是多么热闹活泼! “你是如何要来的?” “我是被鸨母打得实在受不了了——” 由于新人的加入,这些女孩子们便又开始彼此诉说着因由、来历了,她们一多半都是行院花舫私倡院子里逃出来的,除此之外,这个是被家中定了一门不情愿的亲事,那个是公婆虐待、丈夫酗酒,自己是折骨缠的小脚,千方百计地划木盆逃了过来——姑苏城很多人家后门就是河,她小脚不太能走路,家里人并不提防,收拾了细软,爬在地上把木盆推进河里,自己翻进去,靠一柄饭勺,佯装卖藕女,就这样划到了水门码头。 愿意背井离乡,这样不名誉不光彩地逃走去做活死人的,哪个不是各有各的苦楚,也不顾身份上的差别,你说你的苦,我想着也哭了,我说我的苦,你也潸然泪下,说着说着,又哭成了一团,都道,“世上的苦命人怎么就这么多呢!” 苦命人在一起,互相地诉说着,似乎心里的苦也随着眼泪而流出去了一些,虽然是初次谋面,但不知怎地,彼此间已经俨然有了一股浓浓情谊。王琼华抱着膝盖,默不作声地听着她们的诉说,那些鸨母的所作所为,那些舅姑、父母、丈夫、兄弟、族人、吏目、恶霸、流氓……所有那些生活中能够欺压她们的人,所施加的种种凌虐,还有其中渗透了的愤怒与无助——她们不愿被欺凌,可除了逃走,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或许也还是有办法的,她默默地想,只是今晚她实在是很疲倦了,过度的兴奋,使得她现在完全沉浸在了一种昏眩之中,她几乎要以为现在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幸福的梦——因此她不愿立刻就睡下,她实在很害怕醒来后自己又在那黑洞洞的绣楼里,面对着永远一成不变的寂静。 “今晚外头很热闹呢!” 在她身边,屋中的女娘又向几人打探刚才屋外的动静,得知是城防营来人想要围住院子,她们便都立刻紧张了起来。“怎么会这个样子!” 有人道,“我昨日来时,并无动静,不知今日如何就这个样子了,也不知我们明早还能不能走得了!” 这句话顿时引来众女忧心,又有人道,“为何昨日无人拦,今日便来人了,难道走脱的女娘,人数之多已经引来了官府的关注不成?” 王琼华听到这里,一下就回过神,和报喜、王婉芳(王婉芳今晚到现在一滴眼泪没掉过)对视了一眼——若是王家知道她们走脱了,也不知会不会到处去搜索,或者找到买活军这里来,又抑或是只当她们死了。不过时间上来算,是合不到一起的,她们才走了多久,便有人来搜了,只能说因为她们的到来,或许明日的航程还会多加了阻碍,这便令人更加忧虑了。 “这个我知道。”屋角有个女娘怯生生地道,“昨日我来时,两间屋子里有四五十个女孩子,她们是定了今日一早走的,因人满了,我只能等下一船……其中一个是苏松水师将军家的娘姨,那个娘姨原是瘦马,生得极美,听说深受宠爱,是乘着将军去松江,带了好些人逃过来的,今晚想是将军府开始寻人了。” “还有此事!” 众女一下又忘了心酸,都兴奋地追问起来,“她如此受宠,为何要逃呢?” “都带了多少下人?将军府的太太似乎在老家呢,这岂不是本地主母卷款私逃了?” 如此议论了好一会,才突然醒觉,“不好,她倒是走了,我们岂不是跟着遭殃?被将军府盯上了,买活军的兵丁便是再勇猛,双拳难敌四手,只怕也不易收科!” 众人闻言,都忧心起来,仓促洗漱过了,外头又拿了一种怪模怪样的腋下拐来给翩翩三个缠足女娘,几个来了一会的缠足女娘,已经学会了如何使用腋下拐,便很热心地教她们。 不一会儿,翩翩和金娥便都学会了用拐,自己一拐一拐去茅厕了,王婉芳想去洗漱,但年小力弱,使不得拐杖,报喜便去帮她,王琼华站在那里,昏头昏脑发了一会呆,突然醒觉过来,赶到另一边,将王婉芳搀起,报喜道,“小姐,我可以的,你去歇着吧。” 王琼华摇头说道,“报喜,我们已经出来了,今后这样的事,我也要学着来做——以后,咱们是相依为命的小姐妹,但我永远不再是你的小姐啦。” 报喜愣了一下,一瞬间似乎忽然有些慌乱,仿佛想不出没有小姐的日子,又是什么样子,王琼华对她轻轻一笑,握住她的肩膀捏了捏,报喜便又逐渐地镇定下来,继续搀扶着王婉芳前行,“小姐不小姐的,反正,日子也还是要过,做手术以前,芳姑也离不得人照顾那!”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她的耳垂还是有些发红,腰杆似乎也比之前挺得更直了一点。 王琼华看在眼里,又像是吃了奔月的仙药一般,高兴得几乎晕眩了起来,她打从心底由衷地为报喜高兴,为王婉芳高兴,甚至比为自己高兴还要更多,她还为屋里新结识的朋友们高兴,为那些已经先离开了姑苏城的同道们高兴,这么多的受苦的人、残疾的人,摆脱了自己原本的苦痛,就像是她摆脱了自己原本的不自由—— “报喜。”她禁不住喃喃地说,“怎么世上还有这么多高兴啊,我真不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样高兴啊……” “我以前连这样高兴的梦都没有做过……报喜,我现在一点也不想死了。” 不错,王琼华现在一点也不想死了,她不但不想死,还有了很多想做的事,第一件事,便是明天的船能够顺顺利利地开出苏州城去,不要受到任何的阻碍。 不论是什么苏松水师,还是什么祖父的老朋友老关系…… 不知是不是因为来到了买活军的房子里,受到了粗野之气的感染,她脑海里竟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他们能不能都去死啊? 或许也是因为她今晚实在是太晕眩了,居然有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一旦她不想死了,王琼华便开始非常强烈地希望那些挡了她的道的人去死,她平时连蚂蚁都不怎么踩,此时居然在极度的渴望下萌发了这个暴力的愿望——那些可能会阻碍到她和伙伴们奔向自由,奔向健康的人…… 这些注定商量不通,还会以种种借口把自己装点得大义凛然的人…… 能不能,请他们开开恩……稍稍地,死一死啊?:,, 248 以少对多 “女孩子们都怎么样?” 吴老八今天从五点多就起了,一直忙到晚上七点多没有合过眼,又和那帮城防营的兵痞子称兄道弟,盘道门攀交情,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又认了两个教里会里的兄弟,这会儿确实有点疲倦了,回到屋里先喝了半杯浓浓的苦茶,闭上眼狠掐了一会眉心,方才开始登记做账。 ——每次出门做事,买活军会批一笔‘打点费’,但支出是要记账的,且还要说明事由,比如今日,吴老八为了打发走城防营,开支了两千多块的本地购物券,这个购物券离开姑苏城就一文不值,但在本地的经销处可以换取不少毛巾、香皂这样的小物件。核销的时候当然也要做账,这些账本最后要能对在一起,若要作假,那就要做得几方面都天衣无缝才行。 吴老八他们这些队长,内部培训的时候,便听说了许多查账查出问题,一家都跟着受牵连的故事。他们这些盐贩子虽然说是稀缺人才,买活军的手比较松,从中分润一二好处,或者每次出去的时候带挈着做点自己的小生意,也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凡是想向上走的人,如吴老八这般,在这些小节上也是很注意的——现在人人都识字,而且买活军用人机动,谁知道自己钱财上的一点小动静,会不会被人抓住了错处写信告上去,那就完全得不偿失了。 记了账,又请了副队长小耳朵和会计小楚来都签了字,简单写明白了事由,这摊子事在财务上才算是结束。小楚说了下这几个女孩子的来历,“适应得还挺好的,我刚看了眼,都睡着了,那两个王家的姑娘居然也没叫苦,不过她们都很担心明日能不能顺利出发,毕竟今晚是吓坏了。” 这些投奔来的女娘,胆子都不太大,而且十分患得患失,犹如惊弓之鸟,甚至买活军的兵丁随意一个举动,都能让她们解读成自己会被抛弃,不少人当即就会哭求叩拜,可以说精神上脆弱到了极点。吴老八好在出行前受了相关的培训,并且得了一本明显是急赶工打印出来的小册子,可以从那些拗口的天书中寻找一些科学上的依据——这就是识字的好处了,他现在越来越感到读书的重要性,识字的人,懂得读书的人,学习进步的速度该是多么的快呀! 这种精神上异样的脆弱,叫做‘应激状态’,是饱受欺凌,自感活不下去的女娘,做了人生中最大一个赌博,还在等待最终结果时很常见的一种心理状态,最好的处置办法也不是言语上的安慰,而是实现其愿望。根据这个理论,姑苏这里的私盐队采取的便是较为零散的运输策略,并不会把人汇集在一起,一批回去,而是零敲碎打,每日回买活军处的货船,都携带上十几个、几十个女娘。 如此,不但加快了这里的周转率,而且还有效地安抚了女娘们崩溃破碎的情绪,书中对于她们的情绪也是有预料的——这时候不能把她们当疯子看待,她们也没有疯,尽快送走她们,等到了全新的地方,经过一段时间全新的教育,这种情绪就会被逐渐消融,很快她们就会安定下来,而且,经过这种情绪上的动荡,许多本性坚韧的女娘也会在锻炼中被磨砺得更加沉稳,她们会是很好的劳动力,肯吃苦,而且对买活军也会非常忠心,因为正是买活军把她们从苦难中解放了出来。 对于这一点,吴老八是很信服的,他很拥护六姐的新政策,虽然这会让私盐队的工作又有新的变化,或者比从前还多了一些与官府对抗的危险,但同时也满足了私盐队中普遍存在的一种情绪——凡是在私盐队做得久的老盐贩子,都遇到过不得不拒绝投奔者的情况。那种情景,是不让人愉快的。 看到人们眼中希望的光芒逐渐熄灭,望着他们绝望的、反复的祈求,甚至心底知道自己的拒绝或许就意味着对方生命的结束……私盐队的人不怕自己吃苦,也不怕途中遇到更多需要周旋的危险,他们最怕的就是这种必须的拒绝。 在谢六姐来之前,他们从来不知道,原来救人也是有瘾的,也是愉快的,但一旦习惯了这种解救者的角色,习惯了回到家乡休假时,走在路上被那些出来做活的孤儿们簇拥着,围绕着,一声声地叫着‘人牙子大叔’的情景,习惯了那时候从心底绽放出来的笑容,便不再能够习惯这种残酷的拒绝。 每一次出门,他们都尽可能地带回多的妇孺,也尽可能地走得慢一些,为那些在岸上,在山上,于盐队的照护之外,跟随着他们的男流民一点照护,很多时候吴老八这样的队长会用自己的钱,买一点粮食给男流民们吃,让他们不要饿死在路上。 私盐队是只买妇孺的,如果吃不起饭的人有很多,他们就只能采取这种模式,妇孺在编队里,吃的喝的由私盐队来解决,她们的家人就只能跟随在船队或车队之后,食宿自理,遇到了危险和阻拦,盐队表面上也不能为他们出头——没有军队的后盾,不能和当地的官府发生太激烈的冲突,必须要学会忍气吞声。 已经是尽量去救多的人了,但总还是有些人没有办法,那些有身契,没‘来历’的女娘,是不能轻易入编的,她们只能混在流民队伍里,试着往买活军这里来,而那些折骨缠的女娘,如果来历不够干净的话,那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很多盐贩子都遇到这样的情况,反复央求,依旧被回绝了之后,那女娘转身就投水,第二日就上了吊,遮人耳目、千方百计来到买活军这里,请求他们的收留,虽然这不合情理,但却是最后的一条路,一旦这条路也被堵死,那她们就真的没有活路可走了。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和朝廷的和议已经立下,现在买活军也拿下了福建道,使得他们之前的领土摆脱了新占之地的名号,买活军正在原本的老领土上大规模征兵,他们的兵力要比从前富裕,势力也比以前更为雄厚,姿态也比以前更强硬得多。 在六姐的新命令之前,吴老八就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腰杆子似乎更硬了,心里也多了不少底气,他甚至已经开始尝试着夹带一些来历并不干净的女娘回买活军这里。他觉得这是可以办得到的——他们现在比以前强了,能救的人自然也就更多了。甚至在六姐下令以前,他就已经设想着、推演着倘若要带走这些身份不干净的女娘,会遇到多少阻力,又需要多少资源。 这些准备,让他在一系列会议上受到了许多长官的褒奖和信任,而这完全是他从陆大红身上学到的好习惯——善于思考、善于总结、善于准备,一个人在刚刚进入买活军这里的新生活的时候,如果有一个陆大红这样的领导,能培养出一些好的习惯,真的是让人受益无穷的事情。当然,陆大红的好习惯,又是从六姐那里学来的。 吴老八现在也在要求自己的下属要勤写工作日记,为工作中可能的困难做好准备,要自告奋勇迎难而上——就比如这次,他就主动要求带队来姑苏城,在吴老八此前的工作中,他就认识到了,姑苏城里因为身份和缠足所限,无法自行投奔买活军的女娘人数一定是最多的,而且她们脱离原本生活的意愿也一定是急切的。 他是对的,基于这种预测,买活军在姑苏城这支分队上投入了最多的资源,即便如此也很快就有些捉襟见肘了。买活军第一批在姑苏城里发了四千 多份传单,在这个百万人口级别的大都市,实在地说不算是很多的,但传单刚发出去半日工夫,便有女娘找了过来,随后每日都有至少五十人以上,以形形色色的方式投奔。 他们在水门码头的基地是一个据点,找来的多数都是平日里被限制人身自由的女娘,譬如风月女、殷实规矩人家的女眷,更古怪的是还有不少小尼姑。而那些能够自由离开家中的女雇工、贫家女,很多都是去买活军在城外的私港,两边加在一起,有时候一日人数居然能过百! 当然了,女雇工这些,虽然对买活军来说用处很大,但她们是引不起官府注意的,真正棘手的是这些无法自己走路的小脚女娘,她们需要更多的照顾,在买活军这里,能派上的用场比别的健康女娘要小得多,却还往往意味着更多的麻烦,因为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小脚女娘本身就是生产力盈余的副产品,她们的主人一定要比贫家女的主人更有办法。 吴老八对于官府的关注是早有准备的,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今晚的城防营出动,其实并非是因为并山园王家,更不是因为苏松水师家中的变故,水师将军还没回姑苏,而王家更是不可能当晚知情。按照小队长的说法,这件事,只是架势人家在背后推动,请了他们这些平日里吃孝敬的兵出来走一走。“我们平日里,饷从何处来?一多半是乐捐,如何能却得开这个情面!” 原来这些架势人家,连日来不断收到亲近子侄的求援,平日里在他们这里烧香拜佛的干儿子干女儿,手底下经营的生意里,都有女娘逃脱,更有当红的女儿,卷了好一笔巨款消失不见的,怎不令人心痛欲死?自然要找来干爹这里哭诉,请干爹为他们做主,一面也是吐吐苦水,解释为何这个月少了孝敬。 这世上若有什么是不可调和的矛盾,那便是对利益的侵犯。吴老八在整本政治课本上,学到最认可的一句话就是这句话。一旦利益受到侵犯,不论势力对比如何悬殊,受损方一定会进行坚决的反抗。城防营两头吃打点,拿了他一些好处,声势也造出来了,便暂且偃旗息鼓地退去,但这肯定不是博弈的结束。 此时,这群人家必定在府衙中痛陈厉害,献上好处打点关节,而明日早上,王家若是选择暗中打听盘问这两个走失女娘的去处,又或者是请管家到府衙中说项……听说姑苏知府从前是已过世王老太爷家的门生,以他们的政治地位和政治资源,府衙收到请托,将势必有所反应。还要再加水师将军家的下人,从姑苏去松江,快马半日的光景,现在将军家的信使应该也快入城了…… “要不要乘夜把人送到私港去?” 能意识到现在局势的人不止吴老八,小耳朵、小楚,在签完今日的文书后,也在议论着这几日的一些征兆。“水门码头毕竟是在城里,行动并不方便,或许以后采取转运的方式比较好,每日凑人走陆路送去太仓,到了那里就不必担心什么了,完全是我们的地盘,按如今这个航运量,总是有货船停在港口装货装水的。” 如今太仓到姑苏城区水门码头这里,是没有能过大船的河流的,海船要么由挑夫运货,要么就是把货物转运到小的摇舟中一点点运来水门码头,但小摇舟的保密性很差,上下船也是问题,一艘小舟最多乘坐四五个女娘,也就是说动辄便是十几艘船,上下船还要人来回背负,不如马车好些,至少上下车比上下船要方便。而且水门码头这里,夜里船多,花船有时要开到后半夜,比较不好行船,因此小耳朵认为,由马车夜里运人较好。 而小楚则说,“在路上被袭击怎么办?折骨缠的女娘行动能力是接近于无的,我的看法是不能做过多的中转,尤其是过长的陆路中转,那就等于是你完全放弃机动性了。” 小楚是买活军的女兵,被派来执行任务,看问题的角度有时和盐贩子不同,小耳朵被说得哑口无言,想了一会也道,“也是,转运瞒不过人,那么几十里的路,他们大可随意埋伏,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那这么看,还是得坚持咱们原本的思路,从水门码头上船,直接走钱塘江去衢县。” 每次往回带人,路线论证都是无聊又琐碎的工作,但正是这些细节能帮助臃肿的队伍最大限度地避开风险——不过,大部分时候大家只能在这个危险或那个危险中进行选择,譬如此刻,选择走内河水路,便等于是选择了面对城防营、苏松水师和架势人家的私兵、乡绅大户的佃户们带来的军事压力。 “必须一次性把他们打痛!”吴老八下了结论,“让他们以后再不敢沾手碍事——乘着事情刚有变化,便做出个规矩来只要是进了我们买活军的大门,便等于是生死两断,不能再来找麻烦!若不然,开始做成了别的规矩,譬如走陆路去太仓转运,接受时不时被埋伏夺回一些女娘的可能……那日后要改,人心上会更困难,而我们这条线的折损率或许就会更高。” 这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因为买活军会比较几条线的数据,即便姑苏这里的折骨缠女娘较多,姑苏的私盐队也不想用这个来做借口,为自己糟糕的表现辩解。小楚咬着下唇说,“那就是要打了——但这个,可能不太好打。” “不太好打也要想办法打一打。” 结论已取得共识,接下来就是想办法了。吴老八先问,“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人?多少是见过血的兵丁?” “如今上下里外五十多人,二十多见过血,都是去过泉州战场的。” “多少火铳?” “火铳按人配发的,私港那里有炮。” “城防营多少人?” “二百多人,水师如今驻扎在太仓那里的是千余人,余下的都在松江,共三千多人。若真动用水军,那是我们不能应付的。” 小楚客观地评价,“此外还要算上架势人家豢养的那些打手,这些人要把他们打痛了,否则我们的人外出被逮着敲闷棍也是防不胜防。” 人手的对比就是如此悬殊,五十对数千,这也是为何买活军从前不收有问题的人口——这就是后果。吴老八点了点头,并不做出慌张的模样来——这些都是此前想得到的事情,既然准备做,那就自然是已有了应对这些的基本思路,否则,六姐的召集令又和敏朝衙门那些老生常谈的所谓政令有什么不同? “可以试着打一打。” 他说,而小耳朵、小楚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来姑苏城这里的盐贩子几乎都是身经百战,刀架在脖子上的经历都有,眼前的局势不足以让他们紧张。 “采用什么策略?” 吴老八笑了笑,他突然夸奖起王琼华来,“并山园王家的那个小姑娘,思维的确很敏捷——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你们看,她用的策略,不就很有效果吗?”:,, 249 纸老虎 还好买活军这里是水泥房,又烧了地笼,虽然建在河边,又是稻草铺的通铺,但屋内并没有姑苏冬日常见的阴冷潮湿,稻草松软干爽,散发着淡淡的草香艾味,翩翩、金娥两人倒是难得一夜好眠,她们这些花舫伎,每日出来已是晚饭后,伺候得客人歇下了,自己囫囵睡一觉,翌日天色刚明便要起床匀面理妆,雕琢出一副慵懒不胜的残妆来,叫那些夃佬第二日还想再来。基本上一夜能睡个两个时辰便是好的了,若是遇到了狂客,通宵达旦的吃酒,熬到第二天早上也不稀奇。 昨日从动念逃跑,再到收拾细软,一天心都是提在嗓子眼里,虽然还没离开姑苏,或者说还没做上放足手术以前,都不可能完全放心,但实在也是折腾得狠了,夜里睡下时觉得浑身都疼,早上起来身上倒爽利了不少,一看天色,也不过是早上五点多,她们一般都是这时候起身理妆。等七点多送走夃佬,吃了早饭,回行院里再补一觉。 此时屋内悉悉索索,已经有人起身了,再听外头整齐划一的脚步跺地声,翩翩不由有些疑惑,坐起来侧耳细听,有人轻声说道,“那是买活军的人在晨跑——我家就住在码头前面,每日都听他们起来跑步,自他们在这里安家,街坊卖早点的都早起半个时辰。” 翩翩还记得,这女娘说自己家里原是织户,织机坏了,赶不出缎子来,筹措着赔钱,又不小心欠了印子钱,家里要过不下去了,便商议着舍了她去行院里做养女,她也是前日偷听到的,昨日便跑来买活军这里,求她们收留——她也担心今早父母会来堵门要人,也不知是否因此早起。其实满屋子里这些女娘,最多也就是在这里住了两个晚上,心里也都担心自己的家人、夫主若是寻过来要人,买活军不知会如何处置,一个个都巴不得早些走。 虽然都是才来不久,但女娘天性多爱整洁,倒是也都安排得头头是道,那织户家的女娘起来得早,自己先去灶台取水,到门外去洗漱便溺过了,见翩翩是小脚,便要上前帮她,翩翩这才想起,这里不是行院,也没个小丫头使唤,因便道,“多谢你,我先自己试试,如今不是从前,总不能一路都仗着你们可怜。” 便试着用足跟找个支点,将足心尽量离地,抓了一根拐杖架在腋下,这般走了几步——原本走路,那是泛痛,现在既然知道足心、脚趾骨才是受伤最重的地方,自然就设法避免刺激,如此翘起脚用足跟走了一会,觉得不雅,而且容易跌倒,便改为用大拇指点地,踮脚走路,如此重心稍微稳当些,有了拐杖的帮助也能站稳。 到了灶台前,要舀水这就有些尴尬了,左右顾盼了下,只好先用身子挪了个高凳来,坐在凳子上揭盖、舀水,又探着胳膊,从一旁的水缸里舀了冷水加进去,又把拐杖放在一旁,把肩膀上的毛巾放到盆中,弯腰拧了一把,这样擦了脸,拿起杯子来,往盆子里舀一杯水,从荷包里蘸了牙粉,拿手指擦了擦牙齿。 如此一番摆弄,勉强算是清洁过了,已是气喘吁吁。但要将水盆拿去门口泼掉,这就完全超出能力,翩翩回头一看,身后已经排了几人,不由羞红了脸,不过那几个女娘倒不笑话她,有个小脚女娘扭着身子走上前来,道,“我来。” 翩翩细看她做事,走路时是用脚跟到内侧这样着地发力,因而走起路来袅娜多姿,宛如杨柳,看相貌便知道是行院出身,大概比她还要大了五六岁——在见到王婉芳以前,她丝毫不知道百姓人家也有做折骨缠的,昨晚买活军的小楚也说,她们接触到的折骨缠女子,多数是行院,只少数是百姓人家,这是个不好的征兆,这东西也就是最近二三十年开始兴盛,正在已经扩散到了平民中去。 这个小脚女娘,有了这样的走路方法,便比较相对不痛苦,她弯下腰用力抱起瓷盆,端到一旁的台子上,示意翩翩起身过去,翩翩迟疑片刻,便学着她走过去,这样走果然不太痛苦,她红着脸道了声谢,那女娘道,“你好生洗洗吧,这就不耽误她们了。” 果然,后来的女娘都各自取了叠在一起的盆子用,也有没轮上的便去厕所,翩翩这里便可以仔细洗脸,又走到大堂里去拿一根削好的柳枝好生擦擦牙,她和这女娘去吃早饭时已经攀谈到了一起,这个女娘姓郑,原来也是广陵行院里一等的瘦马,“十多年前的事,你们也不记得了,花街中郑玉娘便是。不过成名数月,便被个广陵夃佬聘去做了外室,倒没留下什么痕迹。” 她得了富商的宠,便是因为这婀娜多姿的步态,做了外室之后,也颇受宠了几年,只是表子和夃佬之间,少有能白头偕老的,那富商哪个不是见了新人忘旧人?过了五六年,夃佬大概是去外地做生意,久久不来,富商的管家觑了机会,便将她强卖给人牙子,夺了她的积蓄。郑玉娘因此被卖到姑苏城,人牙子知道她来得不清不楚,不敢将她卖给伎家,怕她找到机会向客人陈情求援,上个月将她卖给城外一间瓦舍。 那瓦舍里的姑娘,为了防着她们逃跑,有许多白日里是被锁在屋内的,好在郑玉娘有心眼,故作不能走路,她是折断的小脚,鸨母对此也没疑心,便疏于防备。昨日被她找到机会,偷偷跑出来,上了船来水门码头这里投买活军。 郑玉娘只后悔一件事,“便该早来的,何必等管家将我卖来这里,还要千方百计地逃跑?咱们这样的女子,便是从那地儿脱身出去了,也是无依无靠,终究是任人摆布,除了买活军那里,何处有我们的活路?那些男人,好颜色时万千宠爱,死了便如同路边泥,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我若早来了,自己还能带些银子,如今只好先设法去赚手术的钱。” 连她这样第一等的瘦马都是如此,翩翩等人便立刻觉得自己做了个很正确的决定。此时余下人也都起来了,翩翩又教金娥按郑玉娘的法子走路,这样至少不会一步路不能走,一点事不能做,如此虽然也疼痛,但至少不是那样钻心的疼,还能忍受。甚至于习惯了这样走,连拐杖都可以不要。 “你们这样走可以的,但小姑娘不要这样走。” 买活军的女娘对她们的钻研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叮嘱王婉芳不要学,“你的脚还有一点恢复的可能,你现在要尽量保护它,不要动它,等下我拿石膏来给你做个夹板,做好了我们就准备上船出发。” 众女一听这话,哪还有心思吃早饭?找到水门码头来的这些女娘,平时倒也不少一口吃的,而且食量都不算太大,买活军的杂面馒头她们不太能欣赏,一个个的白煮蛋,一人一定要吃一个,除了那织户家的女娘吃得很香,其余人也有不少面露难色的。 吃过早饭,众人便都回了屋子里去收拾行囊,很快那通铺上便干干净净,被子也被叠得整整齐齐,都坐在床板上等信儿,也不敢到处乱跑。买活军的女娘进来说了一下路上的注意事项——不要怕,听指挥,在路上要专心上课,学的规矩到了买活军那里都是有用的,重点还是不要怕,任何时候都不要怕,要听护送她们几个女兵的指挥。 小楚这一次并不跟船回,带她们的是三个军士,两男一女,船夫当然是不算在内的,这人数不是很多,不过买活军的兵士都很有信心的样子,众人也都懵懵懂懂,说什么信什么。小楚说一会儿会有人叫她们出去,别的什么也不用预备,在屋子里等,不要胡乱走动,说着便转身走出去了。众女在屋子里坐了一回,一开始彼此还在谈笑,随后便听到外头传来喧嚣人声,一下就都安静了下来,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果然是来闹事了! 她们住的屋子,是朝向后院方向的里屋,对过是空置着的一间屋子,有玻璃窗直接朝向正院,王琼华胆大,蹲着溜过去看了一眼,回来低声说,“好多人,好多船,连阊门桥上都是兵,有穿着兵衣服的,穿着百姓衣裳的!” 众女一听,都坐不住了,或爬或蹲,潜入空屋中,只敢藏在阴影中,露出一点眼睛往外看,屋外的确乌压压全是人,看着至少有数百,将玻璃窗稍微打开一点,果然闹哄哄的叫嚣声便立刻传了进来,许多乡音夹着官话,都在叫道,“青头贼还我女儿来!”、“大老爷,勿要拐了我的娇娇去!” 到底这些百姓,是不是真有女眷走失了,现在已无关紧要,哪怕是被煽动着来找麻烦,这般也是最棘手的——在前头的都是百姓,主使者都藏在后头。翩翩跪在窗前,心潮起伏也是担心不已,她们这些花船伎,客人三教九流,也时而说起这样的事情,知道里头水深,一旦民情被煽动起来,理就说不清了,只怕衙门就是在等着闹起来好往里头插手呢。 若是慌乱之下死了个把人,那就更是有许多利在里头了,不知多少殷实人家,只因为家财招了外人的眼目,惹来了算计,便是这样将钱财都花销在了局里。 此时强弱之势悬殊,买活军这水泥院子里能住多少人?和外头的兵丁数目恐怕都没得比,翩翩等人正是为买活军发愁时,忽然就听到正堂方向传来一阵杂音,是从来没听过的‘兹拉——兹拉’的怪响,众女纷纷便忘了紧张,还有人爬到门前,伸头去窥探大堂的动静。过了一会,大堂中忽然传 来巨响,有个极巨大的男声说道,“喂喂喂?测试,测试!” 光是这声音,便吓得翩翩瘫软在地了,一旁金娥等女也没好到哪去,王琼华老练的表情上也第一次出现了孩童般的震惊,但很快转为惊喜,她低而清晰地道,“仙器!” 是了,是,是传说中的仙器! 众女都是看过买活周报的,也见过上头关于‘天舟’、‘传音法螺’、‘大罗天星盘’等仙器的描述,只是从未想到自己也有亲眼见证的一天,一时间虔诚的已经跪地膜拜了起来,好奇的蹲着身子飞跑到门边,伸长了脖子往大堂探看,不论如何,都觉得胆气为之一壮,刚才的担心似乎已不翼而飞——青头贼来了这么久,都差点忘了,他们有仙器呢!他们的首领,可是真神仙! 这声音一出,外头的百姓们也立刻便惊慌了起来,除了拥在买活军院门前要说法的百姓外,远处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人家,也是一阵骚动,恍惚还有人被挤掉进河里去,好一阵的扑腾,而外头的鼓噪叫嚷之声,则立刻凌乱暗淡了下去,不乏有人被吓得大叫跑走,气势强弱,似乎立刻便发生了倒转。 “白莲教、罗教的兄弟姐妹们,”伴随着这被放得极大,嗡嗡直响的男声,昨夜那吴队长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院子之中,女娘们只能望见他的背影,不过,他的声音雄健有力,似乎充满魄力,令人下意识地想要遵从,“念在教中情分,现下褪去,还不算是晚,快走罢!” 众女谁也没想到,吴队长第一句话居然会是这个,却居然还见到外头那些闹事的百姓,许多都是悄无声息地往外钻去,一时也不由得咋舌:平日不知道,原来姑苏城内教众竟这样多! “咱们这两教如今都礼拜六姐,居然还有教众敢来闹事的……”也有人在屋内细声说,“香主若是知道了,定然勃然大怒……” 见众人都看了过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干娘便是香主,我是托了她老人家的怜惜,被送到这里来的,我家里父母都染病去世,族亲图谋家产,害死我兄弟,强要给我们过继,若不是干娘怜惜,我也没有命的。” 这女娘之中,还真是五湖四海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如王琼华这样的官家女孩儿,听她说法,还不觉得什么,翩翩一听,心中却是敲起警钟:干娘是香主,这户人家也不简单,怕是原本就吃的是江湖饭,这女孩儿怕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需要小心些。 且不说屋内女娘们如何看热闹,只说屋外,那鼓噪百姓,被吴队长几句话便逐走了小半,余下的大半百姓,有不少还在呼喊,一面叫,‘大老爷,求你把我家妮儿还来’,一面又向院内呼喊,‘妮儿!小囡!爹错了,娘错了,快出来跟我们回去’,声嘶力竭、面红耳赤,瞧着其情可悯。 一时又有些衣着体面的管家辈,在这里做张做致地劝说,还有那盔甲齐全的城防营在一旁做询问状,好一出角色齐全的好戏,只买活军并不配合,还没等体面人上前交涉,只听得众人齐齐惊呼,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指着对方脸上、衣服上骤然出现的红色光点惊叫了起来。 这一下,可不止百姓中藏着的白莲教信徒了,百姓、兵丁、管家们一概都是惊慌失措,在院子外沿河那窄窄的街上不住后退,扑通声中立刻就有人掉进河里去,而远处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们便更伸长了脖子来看热闹,只看不到他们是为了什么慌成这样,便是屋内女子也都吓得捂嘴低声惊呼不迭,全然不知这又是买活军的什么神仙手段。 屋内众女子这一惊呼不要紧,立刻便成了递出去的把柄,有个衣衫也还体面的富户,原是跌坐地上,此时听到惊呼之声,精神大振,忙起身磕头叫道,“可是夫人在内?夫人也,快回去罢!小少爷在家日夜啼哭,只盼着你呢!儿离娘苦,哪有这么狠心的娘哟——” 民间习俗,是有哭骂、哭唱一说的,虽然多为女子宣泄心中悲痛之举,但这富户似乎也大有效仿的意思,只是还未发挥,便被吴队长身后一个兵丁,上前几步,手里连连打圈儿晃动,将那红点对准他的眼皮子,吓得往后直退,一边嚎哭一边奔走。跑远了几步,回身要说话,见那红点跟来,便又吓得大哭,这下是真奔走得远了,看来是放弃了前来闹事,捉回逃妻的想法。 他这一走,仿佛开了个头,余下的百姓或是怕得精神几乎崩溃,飞奔离去,或是屁滚尿流,蹭的浑身泥汤,溜着墙边往外站,靠墙来躲那莫名的红点,总之是彻底失了声势,屋内众女再没想到此事会如此发展,有些人已从震惊中冷静下来,禁不住捂嘴取笑这些百姓不堪的样子,但也有人怕得心头狂跳,不敢再看,但倒也不想回屋,依旧仔细地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可以说,由于这两个仙器的出现,姑苏一众势力的计划全然被打乱,原本塞得水泄不通的小院门口,此时已经空出了好大一片地,露出了前往码头的通道,余下的人头还没有隔了护城河,城外人家的后窗里探出来看热闹的多——甚至还有人从那后窗里拈了三株香来拜这水泥小院,也是让人不免大发一笑。 而那阊门桥上站着的兵丁,此时也没有那样游刃有余了,为首的统领便入了两难之地:要走,对上交代不了,要过去,一来已失了不少周旋地步,二来他也怕被那红点指着——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过后会不会突然流血暴毙? 正是尴尬时,吴队长却偏偏又举起手里那个银白色的喇叭,用了仙术将声音变得极大,轰隆隆地喝道,“喂,兀那汉子!去给你们衙门带话,让你们衙门里,说得上话的官儿,给我滚过来!” “一大清早,是怎地意思,今日必须有人过来,给我在这里交代清楚!和议才立,这就不想过好日子,我买活军便要行文京城,好生地问一问了,说好的互不干涉,友好通商,怎么还没有一个月,便来寻衅,这生意,是不想做了么?” 在众人惊呼声中,屋内这些女子,看着吴队长的眼神,不觉都逐渐变得仰慕起来——吴队长甚而还没有小楚高,可这一番话,这一番话,实在是…… 爽快虽然形象,但还不足够!只觉得这番话,这番做派,不但叫这些女子们的底气逐渐越发地足了,仿佛大冷天喝了一杯热茶似的,打从心底地感到熨帖,感到解气。 这就是有靠山的说话么? 叫人忒地爽快! 桥上的首领,已经唤了个传令兵来低语,自己堆出笑容,向买活军这里快步走来,但吴队长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他根本理也不理那首领,断然道,“你这样的走狗,便不必过来献媚了,若是半个时辰内,还没个能主事的来说明干系,今日之事,便将会立刻透过传音法螺禀报六姐——我看你们姑苏城是头皮痒,也想尝尝被我们买活军的红衣小炮轰烂城门的滋味了,是么?” “关门,进屋!等人来了再叫我!” 他将手一挥,骤然转身,大步走进堂屋,只听得‘碰’的一声从走廊中传来,大门已经关拢。而众女子有好几个不觉已站起身来,隔着玻璃窗望着那统领尴尬至极五味杂陈的表情,彼此对视着久久不能回神—— 好……好……好嚣张啊! 她们完全沉浸在这份不可置信中了——就这么一院子的兵丁而已,不过数十人而已,对着统管姑苏城的城防营——竟也能这样飞扬跋扈、颐指气使? 这也太荒唐了吧?!强弱之势,怎么和原本预估的全不一样啊! 但……但……但好爽快呀! 好解气呀! “我们……我们还担心什么啊?”不知是谁喃喃地问,“说来可笑……诸位姐姐,我们还怕什么啊?” 是啊,满屋子女娘这才彼此不断地互相交换着眼神,露出了那啼笑皆非却又不可置信、喜出望外的自嘲笑容来——还在害怕什么啊?都到了买活军这里,还在害怕什么呢? 为什么还要蹲着、跪着,偷偷地看着外头?她们可以站起来,可以大大方方地望着外头那无能为力的‘走狗’——她们如今有了新靠山,她们是六姐的活死人了。 一个接一个的,女孩子们慢慢站了起来,她们的身影,一个个出现在玻璃窗后头,矮小的,瘦弱的,蹒跚的,摇晃的,但她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底气。 她们的眼神在屋内发着光,幽幽地凝视着院子外的兵丁们、百姓们、管家们,像是一群野兽在望着流着血的,虚弱而又可笑的敌人。发出了无言而又嚣张,简直和吴队长如出一辙的挑衅。 我们就在这里,来抓我们呀。 敢吗? 250 擘破玉 “荒唐!真乃荒唐至极!” 应天巡抚衙门中,一名面容清矍的老者正吹着胡子大骂道,“真乃江南‘白拉’,天下第一,这帮恶徒彼此互相袒护张目,乃至于此!惹来的麻烦却还要老夫去为他们收拾?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大人息怒!” 前来报信的亲随还在地下垂手站着,一旁的几个幕僚都是面色端凝,也没了以往‘稳坐钓鱼台’的风度,而是急于安抚巡抚大人的情绪——名曰为百姓苍生着想,实际上来说,苏松这一带,乃是税赋重地,本就是阉党虎视眈眈的位置,周大人几年前走了九千岁的路子,在这个位置上狠狠地捞了几年,如今九千岁下野,田任丘成了阉党的头面人物,这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周大人虽然也赶快给田任丘送礼攀亲戚,但谁知道田任丘夹袋里有没有什么人,要往这个位置上塞? 眼看三年任期将满,这个节骨眼上,姑苏城是万万不能闹出幺蛾子的,因此周大人虽然极为恼火,但还是不得不抓紧时间仔细斟酌今日的表态,恨恨道,“那个谢六姐,也是不消停,和议才立,这就又开始玩弄手段,煽风点火,这所谓召集令,岂非是让民间妇女纷纷逃走,搅得鸡犬不宁,更方便她们插进手来了?” “正是如此,大人,今番青贼气焰嚣张,只怕是有备而来啊!” 那亲随忙着也磕头插话道,“小的亲眼所见,青贼预备了无数仙器,能够发出红点,在人身上随处照耀,若是有那等声音极大而言语嚣张的,便在他们眼睛上打圈,只照了一会,那人便是双眼通红刺痛,当即发了失心疯,回身踉跄逃走,又翻到护城河里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时救上来呢!” 这几年冬日天冷,跌入河中,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周巡抚也是吓了一跳,跺脚道,“这若是真死了,只怕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双眉紧蹙,和几个幕僚对视了几眼,幕僚也是先后了然过来:买活军嚣张,而姑苏城里女子尤其的多,此事极为棘手,若是坏了和议,按照朝廷如今的柔媚态度,大有可能处置周巡抚作为对买活军的交代。而若是曲意逢迎,处置了那帮乡绅和地痞勾结的‘白拉’党,又将大失乡望,会有另一批人辱骂其为懦弱,宦声算是完了。 周巡抚原本想的是再留一任,如今见前景不妙,只怕已经是起了请辞还乡,又或者挪动个地方,谋求进两京去,做个金陵礼部尚书之类的虚职养老。因此,如今想的便不是怎么建立起一个长期的规矩来,而是怎么把此事暂且按住,不要在这几个月内酿出更大的冲突。 “这帮白拉,也的确实在是可恶了!” 张师爷眼珠子一转,立刻便道,“是该下狠手收拾一番,清一清城内的风气——和议才立,彼此正是一团和气的时候,买活军不过是那么几艘船,一天能夹带多少女子?实在是小题大做!大人何如招来王千户申饬一番,让百姓们各自退去,把买活军的两处码头都把守好了,且不要让闹事——春耕为重!种子已经运来一批,田师傅也在路上,这可是朝廷心心念念的大事!怠慢不得!” 周巡抚找到春耕这个理由,脸色也是稍霁,不住点头道,“正是如此,孩儿无知,哪里能懂得大人为他们殚精竭虑的苦心!放话出去,严查此事!煽动闹事者,今年的高产稻种一颗也别想要!” 这大杀招一出,几个幕僚都以为得计——他们所说的‘白拉’,也有叫做恶少、打行的,以地方豪族、架势人家为首领,下头依附了三教九流的行业人,譬如行院、行镖、牙行、旅舍等等,其中的首领之后都有攀附恶少的,还有那些家中穷得叮当响,只有一把子力气的江湖打手,众人勾结起来,统称为恶少,这帮恶少肆意欺压百姓,已经到了无恶不作的程度,彼此互相依仗,有事互为援手,甚至还有向军队中渗透的,如城内的城防军,便被钻营得骨头都软了。 今日的场面,一望即知,是架势人家指示了手下的地痞流氓,裹挟了一些家中女儿走失的苦主前去闹事,而城防在背后隐约为靠山。这群人已经自把自为到了如此地步,非但巡抚衙门,便连知府衙门事前也是丝毫不知,这件事要让架势人家失声,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高产稻种为把柄要挟——这些稻种可就存在水门码头的仓库里呢! 等等,难道……今日前去闹事,原也有冲毁院墙,闯进买活军仓库中抢掠稻种的意图? “快,去城外南门营调拨二百军士来,并传令将这帮闹事流氓逮住拷问。” 周巡抚一想到这点,立刻勃然变色,连声吩咐众人传令,又叫张师爷,“你去寻翟知府,和他一道去买活军那里,仔细解释清楚,春耕在前,不可出事,让翟知府小心些!” “是!” 张师爷也知道兹事体大,立刻撩起道袍下摆,匆匆而去,谁知道他才离开不久,又有亲随匆匆赶来,喘着气叫道,“大人,不好了大人!城防营的人又来了一百多,已经上前去,现在逼到买活军院子前头,要往里撞门,买活军拿火铳出来了!” “什么!” 众人惊呼声中,周巡抚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一口气差点就没喘上来,连忙捂住胸口揉了几下,一旁小厮儿飞步取了麝香保心丸来,周巡抚含在舌下,闭目养了一会神,才刚有了一点力气,便迫不及待地道,“快,备轿!快快!” 说着,便往那小厮儿背上一趴,让小厮儿将他小跑着背到后院,翻身卸到二抬小轿里——此时也不顾仪仗了,太费时,便坐了师爷外出时的轿子。几个师爷只能疾步跟随在侧,又有巡抚府亲随护卫十数人匆匆而来,跟着轿子小跑喝街,路上胡师爷隔着轿幔,低声说道,“东家,此事务要小心处置——恐怕是西林在背后运筹!” 周巡抚又如何不知道这一点?城防营又过去了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唯恐打不起来?这一定是西林要破坏和议了——真是愚蠢至极!买活军那些兵丁,哪个不是天兵天将上身?还有那个能照得人失心疯的红点点,不知道又是什么仙器…… 想到这里,周巡抚又深悔没戴一顶斗笠来,护不住眼睛,他宦海沉浮多年,竟是少见地乱了方寸——若只是白拉捣乱,倒也罢了,关键还参杂了这夹生格愣的买活军!天知道他们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总不会千里传音,请六姐来飞剑杀人吧!这……这算不算是擅自在敏朝这里犯罪?算不算是毁坏和议? 正是着急上火,偏偏从巡抚衙门到水门码头,也有个九、十里路,众人都是走得气喘吁吁,轿夫替换了两个,也还是逐渐跟不上速度,周巡抚等待不得,也管不了那许多了,下了轿子,从路边租马租驴的人家手里牵了一匹马来,翻身上去用脚一踢,便在这小巷中策马奔驰起来,也是好在城中街道不如以往热闹——这几里路的人家都去水门码头那里看热闹了。 待到马儿跑到水门码头这里,往前走便艰难得很了,看热闹的百姓几乎把巷子围得水泄不通,若不是马来,根本让不开路,一个个都伸着脖子,努力地听着那嗡嗡的话声,因隔得远很难听清,彼此还互相噤声,看得周巡抚哭笑不得,只能嘘声驱赶,如此勉强逐渐靠近水门码头,果然见得那处有许多穿着号衣的兵丁,百姓们也不太敢靠近,隔了大约十几丈,在那里指指点点。 走到这里,那小院子里的声音已可以听得很清楚了,却是在读名册,一个男子声音正读到,“勾栏巷徐家院子,背地里是书苑张家三少爷张文裴的本钱。” “花街巷唐家院子,鸨母是平江里康家二少爷的外室。半塘庄家花舫,拜了知府衙门书吏陈茹辉做干爹……” 为何忽然念起这些来了?周巡抚不由一阵茫然——但这至少比打起来要好些,连忙高声喝道,“不可放肆!谁让你们来的!我是巡抚周方辅,叫你们的首领过来!” 因他骑了马,且神态高傲,虽然未穿巡抚官服,但那几个一样伸着头看热闹的官兵,还是为他去通报了,过了一会,城防军王千户一溜烟跑了过来,惊道,“怎么惊动了老大人?!” 周巡抚几乎要摔王千户一耳光,胸口又是一阵起伏,强行忍耐住了,没好气道,“我能不来吗?多大的事!——是谁让你来的?” 王千户道,“知府大人令我来此维系治安,勿要启衅——小的们来得还算是时候,百姓们群情激愤,将青头贼的院子团团围住,费了好一番工夫,这才把他们驱逐了,现正在安顿呢。” 真是睁眼说瞎话!周巡抚想到一向好风月、好诗书的陈知府,心底不由好一阵腻味,暗自发了一番狠,方才道,“那他们又在念什么?” 一边说,一边踢踢马腹,让王千户牵马往青头贼的院子里走去。王千户道,“哦,这个……是在念‘记仇本’。” “……啊?”周巡抚第一时间居然还没听懂,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一时啼笑皆非:简直是胡来!“那些都是他们记下的仇人?” “……嗐!”王千户也有些一言难尽,“您在马上看得高?->> 换峋颓萍恕!?br/> 果然,说话间,两人已经转过弯角,王千户一眼便瞧见一个精干男子,穿着板甲,站在水泥房顶上,手里拿了一个银白色的喇叭,那雄浑声音正是从喇叭中传出,另一手则是法器‘传音法螺’,这东西他之前已有听说,还是第一次得见,他拿着喇叭说完了,还要把这法螺凑到喇叭前头,让那法螺里传来的声音通过喇叭扩散出来。 “知道了,记下了。书苑张家张文裴、平江里康家二少……” “刚才已经放话了,今日有本事就闯进去……一进去他们就放火铳。”王千户低声说,周巡抚心又猛地跳了一下。“当然了,敌众我寡,也杀不了几千上万人,自然到最后也还是要被抓的……但他们已经把各家女娘的来历都调查清楚了,早传给了云县那里。” “说是今日来闹事的,必定是这些人在背后怂恿,只要买活军的人破了一点皮,这些人最好就别在姑苏城里呆,将来买活军入城那日,阖家不饶!” “这不是现在正示范着如何千里传音,现场写‘记仇本’么……” “啊,这——” 听说还没有放火铳,周巡抚的心便慢慢地缓和了下来,固然也被买活军闹得哭笑不得,但心中到底还是喜悦的——打蛇打七寸,这倒是比拿稻种钳制人更好得多!这些白拉个个有家有业,那里舍得就走! “那些人呢?” “原还在远处看热闹,开始念记仇本后个个狂奔走了,自然是回自家去报信。”王千户声音很低,“小人已让人开了水门,让买活军的货船进来了。” 且不论王千户擅自来此是受了谁的嘱托,买活军这记仇本一出,他们的筹划事实上已经完全破灭——这些白拉闹事,就是仗着一个法不责众,一个乱中滋事,事后苦主来寻,真相基本没办法查清。谁知道买活军釜底抽薪,名单早已查个一清二楚……这帮人欺软怕硬,一听说有秋后算账的可能,哪还敢和买活军作对? 不论西林党如何指望,今日是闹不起来了,周巡抚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既是放松却也有一丝感伤,一丝幽怨,好似双方下棋时,忽然有一边开始不断地往棋盘上拍新棋子,什么红子、绿子,信手拈来,俱有大用,而自己这里只有手捏黑子,游目四顾心生茫然……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这无用的情绪压下,端肃姿态,拱手高声道,“说话管用的人已来了,不知可否进屋一叙呢!” 屋顶上那矮个汉子,这才把传音法螺拿开,低声说了几句话,拿眼将周巡抚上下打量了片刻,笑道,“原来是周巡抚,巡抚请进!” 看来买活军的消息也十分灵通……周巡抚按下心中一点忐忑,翻身下马,昂首阔步走进院中,冲从屋顶上翻身越下的矮汉拱了拱手,双方通了名姓,便在正堂中谈了片刻,此时巡抚仪仗方才赶来,卫队又驱逐百姓,买活军的货船也摇到了码头之外,至此,局势方才可称是略微平稳下来,饶是如此,院中那一个个如铁塔般矗立的买活军兵丁,手中都还是持着火铳,对外做出防备姿态,似乎随时都可应战。 虽止二十余人,却也令人胆寒,望之如百战之士,动静都有煞气,岂是门外那群号衣褴褛的乌合之众可以比较的……唉! 对买活军发在报纸上的《召集令》,周巡抚自然也是十分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设法周旋,令买活军放弃在姑苏城收容女子,或者至少动静少些,有些选择,这也是应该去做的事。只被白拉们这么一闹,如今他绝口不提此事,和吴队长寒暄了一会,又解释了如今姑苏的民情,“姑苏自古是桀骜不驯,不从管教的,至如今年年抗税,白拉横行,百姓往往苦不堪言,我等官府也是作难……” 吴队长倒不难说话,也不笑,也不怒,一面听一面以手势眼神示意其余人做事,周巡抚望着一行女子扭着身子从走廊中走出,各自抱着包袱,成队往码头而去,心中真不知是什么滋味——第一回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上船的,日后还如何能阻止?非但不可再阻止,还要砌词为此举辩白,否则自家岂不就成了坐视买活军倒行逆施的软弱之辈? 已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那些女娘却还火上浇油——个个精神焕发、欢声笑语,仿佛姑苏城是什么苦海一般不说,还有些大胆的女娘在偷看他,口中暗道‘巡抚大人’,显然刚才一直都在偷听。吴队长也并不阻止她们的无礼。 “女娘们,把头抬起来,上船去!” 这些女娘,折骨缠的很多,有些需要未裹足的女娘扶持,因此队伍不算多齐整,但却都听从那铁塔般的女兵丁吩咐,尽力把头高高地抬了起来,趾高气昂地出了院子,其中唯有一个小小女童,需要旁人背负,她两只脚都打了木板夹着,里头是白色的东西,似乎是石膏。周巡抚不由多看了几眼,吴队长道,“她的骨头还没有完全折断,用这个夹着,或许能自己长回来,那以后还可以走路的。” 周巡抚对小脚伎没有特别的偏好,也不爱品香闻足,但多年官场混迹,风月中也是将小脚伎见得惯了的,那些广陵瘦马、勾栏名伎,多有一双又尖又俏的小脚,行动坐卧比千金小姐还更尊贵些,那时并未觉得小脚有甚么不对,可今日在这白色的小石膏夹板,在那女童瘦削面孔上又黑又大的一双瞳子面前,忽而竟感汗颜——直至此刻,方才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些事该做而没有做,只还不能完全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裹足这样的事情,便是官府要管……又如何能管得过来呢? 但不论如何,买活军是会管的,他们管了自己境内不够,现在连别的地方的女娘也要插手来管了,这帮女娘走出院子,在城防营兵士夹道目送之下,滑稽而吃力地走上码头,她们的步态惹来了一点轻微的骚动——这些小脚姑娘,她们只能走得慢,走得袅娜,那才是好看的。一旦要抬头挺胸,大步前行,便显得滑稽而荒唐,好像她们优雅背后的残缺与病态,一下便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但这些女娘们并不在意,她们反而似乎格外地要凸显这种不协调,故意地将步子走得很大,到了台阶这里,才开始放慢了速度,踮着脚尖,彼此搀扶着下了台阶来到船前,搭岸的长板上早站着买活军的女娘们,把她们如孩童一样一个个地抱上船,这一船满了便往前开走,下一船来了再上。 姑苏城千年繁华,护城河外,早已全是繁华红尘人家,此处和七里山塘也是接壤,河对岸是一排小院子,如今墙头上都爬了人,见了这么多妇女出行,往昔里定是要打唿哨、喊怪话的,只今日全都被兵士所慑,一声不敢出。唯有低声议论道,“那个火铳……也不知道能打多远!” 言下之意,似乎还因为没打起来而若有憾焉。 城外兵营,要来这里没这么快,白拉们消失无踪,城防营有周巡抚坐镇也闹不出乱子来,女娘们一船一船,很快就上到了最后一船,那小姑娘由一个女仆背着,走在最后,到码头前忽然夹了夹女仆的腰,叫她停了下来,望着码头上站岗的城防兵道,“我认得你,昨晚,你要来查我们,你不愿我们到买活军这里来。” 那城防兵衣着要比旁人鲜亮些,正是昨夜的小队长——他昨夜还和吴老八称兄道弟,今日在这些大官面前却已是显不出来了,众人闻言,都向他这里看来,他也不由得颇有了几分尴尬。 咳嗽了声,还没说话,王婉芳又说,“我的脚每日都钻心的疼,要去买活军那里治脚,为什么不让我去?你叫人劝女儿家不要来买活军这里,说是为了她们好……你哪里知道什么是对我们好?” 她声音不大,但河两岸却是一声不出,小队长面色逐渐涨红,欲要反驳,望着王婉芳的脚却实在说不出话来,王婉芳在他脚下吐了口唾沫。“昨日,你不把我放在心上,来日,也不会有人把你放在心上。”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将那夹了木板,看着庞大怪异的脚夹了夹女仆的腰,女仆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过头,鼓足勇气也冲小队长呸了一声,这才匆匆调下台阶,钻到船上。 周巡抚站在堂前,面色复杂地望着码头,只听得桨声橐橐,一艘接一艘的青色篷船,载满了形态各异的女娘们,缓缓驶出护城河,顺着运河往南而去,逐渐融入水色,这几艘船上不知是谁突然娇声唱了起来。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 这便是表子们站街不□□份都爱唱的《擘破玉》,那调儿到最后却忽而欢快了起来,“便今日,天也终做了地,便今日,东也朝向了西呵,便今日,官也成了五更的灯——便死在河上也,我们也是分离的鬼!” 船内突然传出了一阵哄笑声,慢慢的一群人都和了起来,各有黄莺般的娇甜,参差不齐地唱道,“便死在河上了,我们也是分离的鬼——” 正可谓是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只见两岸柳枝簌簌,船影已绝,却似乎犹有余音袅袅,散入天地之间。 251 新的报纸正在诞生 “到买活军那里去了!?” 山阳道海州,登莱巡抚衙门内,一名七旬老者有些诧异地放下了手中的小竹筒,“他是怎么又作兴出这个念头来的?难道登莱的地方,还不够他造的?到买活军那里去——买活军那里,也是可以轻易去得的?” “老爷,先放下那个痘筒子罢。”向他来禀报的管家也是提心吊胆,一双眼睛只望着那竹筒不放,看到老者将那装满了痘苗的竹筒慢慢放回桌上,方才松了一口气,道,“十三郎的意思是,孙承祖业,咱们家一向是以医术闻名,如今天下的医家,有哪个不去买活军那里学习仙界的医术呢?泉州的雷家,原本也只是本地有名而已,现在天下何处没有流传他们的香火?便是百姓们拜谢六姐为痘娘娘,那不也捎带着雷郎中在一旁做个捧药瓶的童子么?” “如今这痘苗粉,已是十分效验了,不知道那种要靠注射的疫苗,又是如何神效,且何为注射,十三郎说也想亲眼看看……” 其实,这些缘由,在武家十三郎离家出走以前,也都写成信件,请亲友转呈给了祖父登莱巡抚武叔卿,信中更写了他自个儿的一些推测:自从攀附上买活军以来,东江岛的态度便日益跋扈,和武叔卿的关系达到了‘行迹已分,精神不合’的地步,那么祖父被调离几乎已是定局了。 既如此,自家的出走,也就谈不上让祖父身处嫌疑之地。因祖父若被调离,一家回京面圣,到时候要去买活军那里,远不如登莱方便,正好他有个朋友在回福建的船上,十三郎便觉得机会难得,错过了实在可惜,因此干脆先斩后奏,直接上船,只留下一封信请祖父宽宥。并说自己一到了云县,便会托人给祖父写信,请祖父宽心云云。 少年轻狂,一至于此,也是让人无奈,武家人自从发现少爷失踪,在府内城里翻天覆地大搜了几日,方才从出行归来的亲友那里收到十三郎的信。武叔卿气也气过了,担心也担心过了,将信仔细看完,闭目思忖良久,长叹了一口气,道,“这该死的孽障,也只能由得他去了!便是死在外头,那也是他的命!” 管家唯唯连声,过了一会,武叔卿又问道,“他平日里,身上带了多少银子?屋内的医书,可还在原处?” 得知十三郎临走以前,还从母亲那里骗了十两银子带在身上,武叔卿近年来所著的《济阴纲目》几卷草稿,也将其抄本带走了两份,果如信中所言,到了云县那里,要设法将此书用新法合金活字印了出来,行发天下,并和云县那里的名医互相论证,为祖父扬名云云。武叔卿点头不语,良久方道,“如此倒也罢了,还不算是一丝盘算也无,到底比他那几个兄弟叔伯要多些胆魄。” 会这样说,便已是消气了,管家也知晓分寸,赔了些好话便叩首退出,去老夫人那里复命,只说老爷子已经不生气了,只担忧孙少爷出门在外,花销太大云云。 老夫人一听,顿时做主,让管家再去寻老太爷,说是自己的意思,要五十两银子使费,果然武叔卿并未盘问,过了不久,管家便出门开了一张银票回来,道,“都打听清楚了,这银票写了买活军在海州的柜台名字,他们这里会写一张汇票过去,少爷收到之后,凭信物便可收银子,止收二两半的所谓手续费,可实得四十七两半,倒是不贵。” 此时的钱庄,往里存银子也要保管费,写银票、兑票,都有相应的费用,远程汇兑更是所费不赀,买活军的钱庄收费较为廉宜,二两半以两地的距离来说,的确不算是贵的了。老夫人听了方才稍微放心,又叫了媳妇来,婆媳两人忙乱着给十三郎收拾日用衣物,打算打发个机灵的管事,登船送去云县不提。 只说武叔卿这里,本正和好友品茗闲聊,却又被家事打扰,便向好友致歉道,“小儿家事,倒把一衷你牵扯进来了,让你看了笑话!” 他这好友宋一衷,原也是京中御史,只去年因攻讦阉党专营青头俵物一事,惹怒了九千岁,被削官去职,回乡闲住了一段时日,静极思动,恰好武叔卿家眷返乡探亲后,又要到登莱这里居住,便顺路一道来登莱游历,大约也是在物色起复的机会。他和武叔卿本是同乡,仕途起步时颇为得到照拂,因此一向视武叔卿为长辈,闻言忙笑道,“这是如何说来?倒是小侄愚钝,当时没看出十三郎的心思,竟做了个西天门守将,一时不查,把那孙行者放出了天宫去了!” 二人相与一笑,宋一衷又道,“究竟如今各官宦家子弟少女,去买活军那里游历,也非罕事,伯父又何须担忧?别的不说,便说今年刚卸任的袁氏,听说家中也遣了人去买活军那里,又沈士宏竟亲身前去治病,他们都不惧怕了,伯父又何必忧心?” 宋一衷来到登莱之后,也曾回京访友,这次就是在回登莱的码头上和十三郎相遇,十三郎才托他带信。京里的消息,总要比登莱更丰富,武叔卿忙道,“可有是事?沈将军一生戎马,身体素来康健,怎会忽然重病?我先收到消息,说是连路都几乎不能走了。京中名医不少,可有说是什么症候?” “说是心气郁结,患了头风,要好生将养,原本吏部还另有委任,也只能再寻他人了。” 这里说的沈士宏将军,并今年卸任的袁氏,都是武叔卿到任以前,在登莱驻防的将官。巡抚袁礼卿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可说是本朝第二有名的大清官了,沈士宏便是他在登莱驻守时十分倚重的武将,而两人的去职其实也都和买活军有脱不开的关系,在如今的天下,尤其是如今的登莱,若是不精于买务,这个官是很不好当的。袁、沈二人便可见一斑了。 究其原因,其实就是东江岛如今摇摆暧昧的态度,东江岛本就孤悬域外,是朝廷鞭长莫及之地,甚至东江岛严格来说,也是敏朝和高丽接壤之地,不算是敏朝原本的地方。毛振南和辽东兵将搭上买活军之后,在此地大做生意,多次前往辽东本土解救汉人,骚扰建贼,又把狮子口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还在高丽散播高产稻种——倒是比敏朝这里用得还快。 如此不过是一年多工夫,其势已经今非昔比,高丽人早习惯了仰人鼻息,他们也困于物产低下多年,哪怕种了高产稻种,是把自己的命脉送给外人的举动,但只要有一年的丰产,那也是一年的收成。 因此,本来和毛总兵因为辽东汉人入高丽一事,时有摩擦龃龉,如今倒是彼此友好,犹如亲兄弟一般。彼此贸易频繁,更是大量收容汉人,把如今的东江岛、狮子口一带,建筑得繁华无比,让建贼望之兴叹,战略上转为全面收缩,丝毫不敢触碰东江军的地盘。自去年起,童奴儿再不敢滥杀汉人,而他麾下的汉人大将还有反正之势,这实在是几年前难以料想得到的局面。 只是如此一来,毛总兵的恩主袁礼卿处境就较为尴尬了,毛振南在东江岛立足,是他一力保举起来的,只毛氏站稳脚跟之后,越见张狂,颇有以为袁礼卿威望太重,对其限制过多的意思,现在攀上了买活军,双方不合之势越显,以袁礼卿刚直的性子,毛振南和买活军眉来眼去,这是其无法容忍的背主之举,朝廷无法,只得先将其调任,一并把和毛振南不合的沈士宏一起调开。 武叔卿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从永州调到海州,来填登莱巡抚这个坑的,这个位置的确是十分不好坐,因为东江岛的补给现在完全由买活军运来,而且买活军有能力走外海航线,登莱也没有本事拦截——更没有本事给东江岛提供更丰厚的补给,因此只能坐视东江岛和买活军走得越来越近。 武叔 卿在任上,三不五时便能听到东江岛那里传来的消息:毛振南现在对朝廷的使者,已经完全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了,在使者面前狂放霸道,动辄随意冷待数月,但对买活军的兵丁,哪怕是小兵也客客气气,不敢有丝毫怠慢。有时买活军兵丁请出传音法螺,传递谢六姐仙音时,毛振南都是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叩头聆听,比接圣旨还要毕恭毕敬。 此事,的确令人不满,但登莱此刻能拿出来的实在不多。朝廷送来的钱粮虽然和往年一样,但东江军现在好吃好喝,已经不稀罕这点了——却又还和从前一样向登莱方面勤快索要。去年袁礼卿和毛振南因为这件事便发生不快,袁礼卿认为东江军处既然不缺补给,便把部分粮草挪用了赈济山阳道灾民:去年山阳道旱灾长达半年,又闹大疫,民不聊生,若不是有这粮草支着,只怕登莱的后院就要乱起来了! 而毛振南则以为,袁礼卿一向对他恭敬谢六姐颇有微词,但朝廷一毛不拔,一点好处没有见到,买活军给钱给炮,他可有不亲近买活军的道理?现在连原本不多的粮草都被挪用,袁礼卿‘待下未免太苛’,二人便闹得很不愉快。随后便是袁礼卿调任,调任以前,他还给毛振南写了最后一封信,劝告他‘切莫自误,辽饷乃买活军承运而已,自有朝廷会账关钞,恩出于上,立心不可有丝毫外泄,否则恐怕将来难有善终’。 武叔卿上任之后,也立刻感到毛振南的气焰令人难以忍受,而山阳道的局势也非常棘手:山阳道已经接连旱了三年了,若不是靠海,还能有些海获,而且登莱这里和东瀛、高丽一向有商贸往来,山阳道这里早就起义兵了。其实现在之所以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还因为一个更坏的消息,那便是山阳道瘟疫流行,去年和今年辽东也一样有瘟疫,也是因此,一向有医道圣手之称的武叔卿才被委任以巡抚之位,下令提拔他的田任丘,在信中也直言不讳地谈起,便是要借重他的经验,希望能平息瘟疫。 跋扈的将军、连年的干旱、流行的疫病、活跃的敌人、频繁往来的域外船只……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一般的官员只怕都是想着告老还乡了,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武叔卿本来也觉得局面实在艰难,但一看到邸报中的《云县和议》,心便定下了许多。 按照和议所说,买活军要向敏朝供应高产粮种,还有疾病疫苗,武叔卿一看到和议便立刻给朝廷上了急奏,要求将疫苗优先供应山阳道,还有请朝廷和买活军商议,运来耐旱作物种子——譬如传说中的土豆,武叔卿是关陇人,已经从同乡那里收到了风声,据说这东西是非常耐旱的,现在已经在关陕风靡,取代了糜子和麦子,成为农户最爱的作物。因为关陕和山阳道这一条线几年来都干旱,麦子都种不活,日子实在的确是很难过了。 唉!虽说嘴上不提,但这几年,大旱、大涝、瘟疫、地动,俨然便是末法时代降临,难道这就是王朝气数已尽?武叔卿对于《买活周报》上许多消息都斥为歪理邪说,但他倒是很愿意相信小冰河时期的说法,不愿把天象和气运联系在一起,但这也是他的极限了,对于《迷信、恐惧、统治》这样的文章,他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就他所知,买活军的兵丁在外就没少散播谢六姐的迷信,而且他们自个儿一个个都信得相当的狂热。 总之,武叔卿的思路是颇为实在的:袁礼卿因为反感毛振南投向买活军,在通信中痛斥买活军,把大话说在前头的缘故,反而立场变得僵硬,不好转圜了,这也是他被撤换的原因。那么武叔卿便要尽量地利用买活军带来的优势,他上任以后,便主动在海州划了一个海湾,给买活军用做新码头,并拨出民夫协助他们修建水泥房——虽然买活军也是给钱的,但巡抚大人毕竟也拿出了态度来,这对海州的士绅百姓来说,便让他们能够放心大胆地和买活军打交道了。 买活军的账一向是算得很清楚的,既然巡抚示好,他们的回应也很爽快,三天前到港的船只,便带来了三千斤土豆种子,还有十个年轻的‘田师傅’,由一个叫于太平的水兵小队长领着,准备在海州一带育种催芽,用这三千斤土豆良种专门的育苗,再种出数万斤的种子来——买活军所说的供应良种,不可能是指运来可以直接投入农户田地数量的种子,而是运来良种,再种一季、两季,如此方才能繁衍出全省农户分的数量。 而且如果是新作物,还需要全省地方选拔机灵后生、能干老农前来学习,这样才能在一年间把高产的种子推广下去,这里唯有高产稻并非如此,那是真的要种多少亩便要拨出多少斤过来,不过实际上现在需要高产稻的省份多在南方,武叔卿也就不太关心高产稻的种子要如何能够供应得上。 土豆这里,其实已经有农户尝试自留种了,产量也并没有太大的差异,这东西实在是高产得怕人,武叔卿听说产量的时候,简直惊得都说不上话——亩产五六千斤!而且吃了很当饱,这是个什么数字?虽说土豆吃了烧心,但眼下这是什么日子?能吃得上饭就不错了! 什么高产小麦、高产稻,都无法和土豆相比,武叔卿认定了山阳道就该都种土豆!他而且因此对谢六姐更看不透了——朝廷的虚弱,其实一大部分原因,便是因为北方接连不断的天灾,导致收成减产,根本没有同时和两方开战的实力,这才有了《云县和议》,难道,谢六姐就不怕土豆流传开来之后,北方的百姓又能吃饱,朝廷有了三年之积,收拾了建贼之后,再凌迫南方? 神仙行事,实在是天马行空,令人难以揣测,便犹如这牛痘,武叔卿设身处地,若他是谢六姐,就绝不会把牛痘交付到买活军领地之外,这要流传开了,北方大疫平息,百姓们固然对谢六姐顶礼膜拜,但不也就不会投奔买活军,而是在原地安居乐业了吗? 难道真是血脉同胞,医者仁心? 这……或许还真是如此,唉,那郝君书放足手术记,实在看得人心潮起伏,所谓麻醉手段,若非神仙,哪能办到?按他设法搜罗到的一册《赤脚医生手册》来说,所谓的麻醉,不但可以让人熟睡过去,而且还要配套的佐以所谓‘辅助呼吸’,又有‘生命体征监测’等等,实在不是传说中服下麻沸散则酣然入睡,开膛剖腹也无知无觉一般简单,手术更要讲究无菌环境,所谓的无菌环境,又是什么?真让人心向往之…… 十三去了买活军那里,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这孩子一向对医道极有兴趣,既然连袁礼卿家中都有子侄过去,且听说近日在报纸上极为活跃的天一君子,也是朝中高官家的子侄,那么在此事上也就不必过多忌讳…… 和宋一衷又谈了谈京中局势,得知和议谈成之后,合金字模还没到,民间已经出现了好几份活字报纸,有辩经义的,有公然刊发朝廷、买活军新闻,自名为《新闻汇编》的,还有专门刊登文章驳斥买活军政治课本中,关于地主社会剥削论的,这些文章其中还有不乏被《买活周报》采编过去的,只每每刊登之时,都附上了反驳的雄文,也算是论战的一种——武叔卿上任不久,之前忙于四处巡视,消息不太灵通,还是先看到这些文章,等宋一衷回了登莱,才知道原来是对京中新报纸的反应。 这些雄文写得或气势磅礴,或鞭辟入里,不乏文采斐然之辈,其中天一君子的名字,给武叔卿留下了印象。其人实在是雄辩滔滔,而且将谢六姐所说的《逻辑二十四谬误》,简直运用得纯熟至极,凡是被挑选出来的文章,鲜有不被挑出谬误来的,譬如让他一战成名的,便是前三期中反驳由本朝大儒刘起东撰写的《论青贼失意非正》所写就的一文,此文便连武叔卿看了,也不由叹道,“此子可谓是六姐大弟子也,六姐的思想,他倒是比本人说得还要更明白!” 252 张天如出头了! 《云县和议》,对买活军的影响或许还需要时日才能分辨得出,但在敏朝的政治中,却的确有极为深远的影响。以武叔卿所见,这份和议的确给予了买活军她们需要的政治身份,国朝也让渡了极大的正统,甚至可以说是将国祚与买活军分享了—— 别的不说,便是在和议中关于政权的表示,完全采用了买活军的理论,这在于一些学者来说,无异于是丧权辱国,民间的报纸可是一视同仁,骂买活军也骂昏君:这报纸后头肯定不乏御史的影子,这些疯狗除了阉党现在不敢骂,天下间就没有他们不敢骂的东西! 但,这份和议在舆论上,也并非是只有买活军得了好处,由于朝廷现在已经承认了买活军的存在,居住在两京的文学之士,便可以公然地承认他们对于买活军的文字是有接触的,在此之前,敏朝的学子们倘若公然撰文讨论买活军的理论,以及周报上刊载的新闻,往大了说,治个‘里通外敌’之罪,那是没有一点问题的,往小了说,‘收藏禁毁文字’这也是个犯忌讳的罪,可以轻易地断绝一个人的科举前程,因此,学子们会看,会谈论,但绝不会撰写文章进行反驳,这也等于是堵住了敏朝文人的火力。 《云县和议》,便是把这部分压抑已久的力量,完全地释放出来了,再加上两京印刷业本就发达,只是碍于朝中风云诡谲,阉党又反感报纸,一直未有仿制报纸出现。和议一成,一夕之间,民间便出现了四五种不定时刊发的活字小报,虽然印刷粗劣,纸张单薄,排版也十分简陋,介于揭帖和报纸之间,但这毕竟也是敏朝这里所拥有最接近报纸的东西。 如此一来,双方一拍即合,小报的出现,恰好吻合了文人们旺盛的表达欲,而小报也恰好需要大量文章来填充版面。不过是一两个月的光景,两京便发了几十期报纸,而其中许多文章都在攻讦《买活周报》以及《政治与社会》上的奇谈怪论,这种对于买活军的攻击欲,甚至胜过了西林党对于阉党的痛恨。 ——或者也是因为这几年来,朝政实在是复杂严峻到了连西林党都没有自信处置的地步,总之,现在的小报还是呈现出让朝廷舒心的态势:居然没有怎么议论朝政,而是集中火力驳斥谢六姐的歪理邪说,大有朝野一心,抵御外敌的味道。这也可见得买活军是多不得人心了,甚至就连已辞官归乡的诸多大儒,都一反平日的低调,纷纷往金陵报纸投稿,各抒己见,从各个角度攻讦所谓的剥削论。 当然,在武叔卿来看,此事还反应了一个令人心惊的事实,那便是买活军的学说流传之广,是远超他所预料的,且不说现在天下人都在争购的《买活周报》合订本了,便连《政治与社会》,认真研读过的学子也有许多,虽然如今呈现的态度,似乎是普遍的反感,但其实,天下读书人何其之多?总有些人会被笼络了过去,以买活军那处繁花似锦的态势,或许这样的人还有不少呢。 文坛之上,素来是众说纷纭,如此众口一词驳斥一家的场面,是难以见到的,按宋一衷说起,两京的报纸,各有侧重,如京城的报纸,多是御史投稿,便有官气,何谓官气?那便是在细处做文章,譬如有文章大骂谢六姐抹黑三代之治:三代之语,始于春秋,见于《史记》,那都是先贤遗珠,字字掷地有声,哪里是你谢六姐随便说几句话便可否决的?若说你有凭证还好,你什么凭证都没有,《尚书》古文、今文之争,尚且还有典籍佐证,你谢六姐是打算就靠几句话,便把三代定为所谓的奴隶社会,存在着普遍剥削,又有什么人均寿命偏短的结论了? 这一派大约可以分为‘证据呢?’派,所言确然是十分有理的。不过武叔卿看了不以为然,因为谢六姐来自仙界,这眼下已经是公然的认识了,虽然她本人予以否认,但毫无疑问她是可以前知的——前知,一向是仙人的特征,而且谢六姐也说中了气候会一直偏冷,‘小冰河时期’这一点。谁知道这文章传开去之后,买活军会不会圈出一块三代遗址来供人发掘?要知道自从《政治与社会》中提到了一句甲骨文,又解释了来由,如今中原一带的龙骨价格便翻了几倍,就这样还是供不应求,海内的方家都在求购龙骨,要作为三代的遗迹而珍藏呢! 这可都是瞎编不出来的东西!有没有说谎,其实是很好分辨的。这‘证据’派与其说是质疑,不如说是激将,似乎是想看买活军拿出更多新的史料。不过买活军目前对这一派是置之不理的,其在士林中也没有激起很大的声势。 第二派,主要质疑的则是买活军剥削理论在逻辑上的缺失,这一派以学子为多,在金陵也有不少声音和京中报纸呼应,主要特征有二,一,许多是采用白话文在说理,第二,在文中多是引用‘逻辑’这个新词儿,认为买活军的理论逻辑僵硬,这种对新事物的接受和学习能力,自然是非年轻人莫属,而且他们为自己辩护的心情,也是很了然的——能够在两京读书的小年轻,家境都不会差,他们很急于通过反对关于剥削的理论,论证出自己生下来就有吃有穿,不事生产也吃喝不愁锦衣玉食的生活,是来源得很正当的。 ‘逻辑呢’派,主要的论点在于买活军剥削理论,似乎限于追求绝对的公平,譬如均田制,均田制的消失其实就是因为人有良恶愚闲,总有人日子过不下去,也总有人行有余力,可以耕种更多的土地,若说上古之时,也就是所谓的原始社会,并无剥削,那么一开始是谁占有了更多的生产资料? 自然是有能力的人,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在道德上是拥有正当性的,如果要否定这种正当,优秀的人、勤劳的人也无法得到更多的生产资料,所有人都是吃饱喝足便安然高卧,那么人兽之间又有什么差别?买活军的教材上自己写着,私有制的产生,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是一种进步,这种进步又体现在哪里? 到底是年轻人,学东西是快,如宋一衷和武叔卿这样的陈年进士,看《政治与社会》时都是极用心的,自忖是看懂了一点,但还不能如年轻人一般,利用书中的言论来反对书中的体系。‘逻辑呢’派也有一两篇文章入选《买活周报》,但在敏朝士林间的反响也不是最高,因为有一些士子对《政治和社会》就无法完全看懂,所以也无法看懂基于书中理论的反对文章。 真正反响最高的文章,便是武叔卿看到的《论青贼失意非正》,这篇文当时武叔卿看到便觉得文采飞扬,如含芳啜玉,令人回味无穷,听宋一衷说来,先是发表在金陵报纸上,便引起轰动,后又被飞马送进京城,立刻为这篇文章印刷特刊,在京城士林中也是赞者如云,这不但因为其是以文言写就,用词典雅,还因为作者是如今心学的宗师大儒刘起东! 连刘老都出山驳辩买活军了! 此事在士林之中,是足以掀起一点动静的,因此时在朝野中公认最有名望,学问最深的心学门人便是刘起东了,刘老的学说,在江南一带影响很大,许多进士都曾就学于刘老处,虽然不是座师、门生的关系,权势也远远不如西林党中还在阁的几位 ,但论到学问,出手最有动静的自然还是刘老。其‘慎独’、‘诚意’说,都是两京江南学子耳熟能详的。 而且,从文章中来看,刘老必然也得到了买活军的课本,并且仔细研读过了——要反驳一种学说,必然要对其内涵有深刻了解不可。如此方才能发觉其中的漏洞,此文以文言写就,买活军刊登时还翻译成白话文——简单地说,刘老认为,买活军用阶级来划分社会,是一种僵硬而落伍的观点,甚至远不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感慨,连一个乱世英豪,都知道人与出身的阶级并非完全一致,在于‘君子心意’,把人心的力量完全忽略,这是‘失意’。失了君子与天地相合,以其至善还之至微的‘诚意’。 这诚意和慎独两个点,都是刘老心学的关键,所谓诚意,是指君子格物致知到了高深境界之后,将本来不分善恶,反映了人心本源的‘意’归宿为‘诚’,按照买活军在语文课里说到的语法学,这里的诚字要做动词来理解。按照刘老的认识,诚意不独止于君子王侯这些贵人,而在于世间每一人身上,学问的存在,是要令天下人都诚其意,向其正,做到里外如一,所谓‘慎独’。 如此一来,买活军的阶级论,甚至于在众人体察其意以前,就把所有人都分好了阶级,完全抛弃了‘主观能动性’——这个词是买活军做的翻译,当时让武叔卿琢磨了很久,如果人生来就是如此,已经被定下了身份,怎么都改变不了,又哪来的动力去‘向正’?这便是‘失意非正’之说。哪怕是抛开了刘老精妙的文字,翻译成白话的道理,也让武叔卿不由得微微点头,觉得说得很有道理。 买活军的这套理论,最让儒家无法接受的,便是完全用一个人的经济利益来衡量一个人的立场,把儒家的所有精进真我的体系都显得无用了。这让很多修持了大半辈子的名家,该如何能接受得了?更不说还在阶级上,把大部分儒生都划分为剥削阶级,这就更让以君子自诩的众人抵触了。 不过,天一君子的回文,那就更精彩了。这个天一君子,真不知道是从何处冒出来,横空出世的大才子。先是在报纸上以尖锐言辞,逼迫得谢六姐刊发了《逻辑二十四谬误》,当时便显出了词锋锐利,角度刁钻的特点。连对着谢六姐都是如此,更不要说别人了!上来便是先以‘合成谬误’起手,指出了刘老的观点,是典型的‘合成谬误’——假定某个事物的局部特性就是该事物的总体特性,或同样适用于该事物的其它部分;又或者物体的总体特性一定适用于其每个独立的局部。 【阶级之所以成为阶级,是因为其拥有绝对的普遍性,凡是拥有超出自己耕种能力土地的地主,都希望将通过佃租实现的剥削正当化,而其中是否有一两个特例,也就是局部,背叛了阶级利益,这是阶级的局部特性。承认阶级的存在,并不妨碍阶级中的个体以主观能动性,审视阶级利益,学习政治知识,进行阶级的转换。】 【天下间能够诚意慎独的君子,到底有几人呢?此为君子极高境界,那必然极为稀缺,天下间的君子如此之少,少到根本不应该将其作为政治理论进行谈论,凡是政治关系,必然包括了经济关系,君子拥有经济关系吗?阶级利益是必然拥有经济关系的。刘起东老所宣扬的心学,既不包括对经济关系的规范,也不包括对阶级利益的划分和约束,更应该归为对道德的号召、追求,以及对于哲学的阐述,完全不是一种政治理论……】 道德、哲学、政治!这又是买活军提出的新东西,而且还是天一君子从同样的教材中总结出的新东西!武叔卿在注解中还看到了这样的话语:哲学是对世界的基本和普遍问题进行研究的学科,中级班将推出《政治与哲学》教材——看起来天一君子是先读到了这本教材了!难道他本就是谢六姐身边的近人,那篇文章只是唱的双簧,还是因为那篇文章,得到了谢六姐的青睐,得以先学到了道统要义? 不论如何,武叔卿也不能说出刘老赢得了这场论战的话来,因为天下君子稀少,这是所有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甚至连刘老都无法完全做到慎独、诚意,而按照买活军的叙述,阶级的存在,就犹如士农工商一样,是非常普遍的。武叔卿觉得这也不是脱出了儒家的新东西,只是将三教九流换了个方式说出而已,真正的新东西其实就在于一点,那便是政治关系一定要包涵了经济关系在内,而新的经济关系又会呼唤新的政治关系。 买活军那里,除了士农工商之外,出现了新的,以机器为生产工具的经济关系了么?这是他看完教材后颇为感到好奇的一点,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来讲,如果没有新的生产工具,社会也是无法往大同前行的,那么眼下买活军那里没有地主的现象其实也只是昙花一现,注定是要崩溃的…… 要说武叔卿对于买活军那里的情况没有一点好奇,那是假的,不论是作为医学大家、儒生,还是一个老练的官员,武叔卿都很想去买活军那里看一看,但他也知道,这注定只是一点遐思了,人一辈子,到了他这年岁,总不能晚节不保,真要去,也只能和沈士宏一般,在致仕后以治病的名义暗中去看一看:要说这沈家也是有些张扬了,去看病就悄悄地去,怎么连宋一衷都知道了?对景儿难保又不挨参…… 和宋一衷谈了谈天一君子的风采——与刘起东过招,只是此人的一篇文章而已,买活周报上新开的版面里,凡是论道统的,几乎都少不了天一君子锐利的笔锋,而且每每都能驳得人说不上话来。比其余几个笔名,要锋利太多,最难得的,是其人自己的文章,完全能遵守《二十四谬误》,便连要给他挑刺都是不成。真有堂皇大势之风,叫人不看重都难! “他一定是背弃了自己出身阶级的。”宋一衷也是说道,“以他这见识,非是大家子弟,如何能够蕴养出这份学识、眼界?却偏偏越是这样人家的弟子,按买活军的说法,就越是容易背弃自己的阶级,那些小地主阶级,却完全是另一种观点了——”?“你是不知道,买活军这一本《政治与社会》,把自己在民间的好名声都葬送得差不多了,那些小地主们,本就对他们又恨又怕,怕他们破家买地,现在又有这样一本书,把他们直接打入剥削阶级!京城一带,民间对买活军,现在可是没个好话!” 说到此事,武叔卿便长叹一声,因道,“我又如何不知?你当登莱这里,没有人看过那本所谓《政治与社会》吗?” 他将手往桌角摆了摆,指着那小小的竹筒,道,“若不然,这痘苗干粉还能留在这里?早就安排人快去各地种痘了!” “这是牛痘粉?”宋一衷神色一变,不由得避了一避,流露忌惮之色,虽说他已经在京城种过了牛痘,按说接触痘苗也是无妨,但不是医生,自然对这种事还是充满了忌讳。“这样的东西,在京城足可以卖到数百两银子,怎么还有人不愿种不成?” 武叔卿也是无奈,摇头道,“这就要从《政治与社会》说起了……” 253 新的敌人正在聚集 说到登莱乃至整个山阳道的情况,武叔卿是很有权威的,因为他在升为登莱巡抚以前,便是永平兵备使,在山阳道为官近十年。对买活军在山阳道的影响是如何扩散的,武叔卿也看得很清楚。 最开始,大概是在七年前,山阳道这里便有了雪花盐卖,只是当时,这种洁白如雪的上等精盐,卖价十分昂贵,哪怕是在近海有私港的地方,一斤也要到二三百文,还有上等雪花糖,也是以大户人家专用的奢物面貌出现。那时整个山阳道,能支持得起这样花销的,也不过只是五六座大城市而已,登莱两地,也是仗着这两处地方是天然海港,高丽、东瀛的俵物极多,自然繁华,是许多奢物登陆的地点,这才得风气之先,率先接触到了盐糖之物。 在那时,买活军不过是个遥远的名字而已,便仿佛什么彩云十三苗,湘西侗蛮一样,都是在山高水远、王化不开的地方浮现的乱军,虽然有一二拿手的货品,但山阳道的人,更关心他们的货,而不是旁的任何事情。便偶尔从塘报中听说了买活军占了某个县城,那也压根便算不上什么事儿。山阳道的百姓,见识算是仅次于京城,而且文教之风极为兴盛,对于历史是一向有了解的,几百年来,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少了吗? 不论一开始闹得如何,最终,自然总会有一个结果,而生活也还是会遵循着惯性,最终回到他们熟悉的,在长治久安和民不聊生中左右反复的轨道中去。从百姓们到武叔卿这样的官员,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改朝换代的事情将发生在自己这一代——有一天或许是会的,但起码不是他们活着的这一天。 有盐就贩,有糖就吃,有话本就看,有棉衣,有毛巾,有马口铁做的物件就买,买活军的货越来越多,占据的地盘也越来越大,引出的闹剧也越来越荒唐,真正让武叔卿以及其余登莱百姓意识到,买活军已经成为不得不正视的一股势力,那还是因为他们的船队掠过了登莱外的海域,扬帆往东江岛而去。 去送粮食!去送了东江岛永远都不够吃的粮食! 运回了人口,运回了登莱无力接纳安置的人口! 送去了火铳和红衣小炮!让东江军得以在狮子口立足守城的武器! 带来了报纸,带来了政权、文明的理论支撑!让登莱的百姓们也对辽东流民多了几分理解——那些流民从辽东逃来山阳道,并非是人人都喜欢的,有许多佃户不愿他们来拉低了‘劳动力’的价格,本来年成就不好,现下流民来了,东家肯出的钱更少,大家都吃得比从前更少。 而且,大量的流民也会败坏本地的治安,很多百姓是厌恶流民的心情,与厌恶建贼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但在买活军的报纸上刊登了那篇《政权、国家、文明》的文章之后,武叔卿亲眼看到,他手下一个对流民素来不喜的小吏,居然也逐渐地转变了态度,见到流民不再是非打即骂,也会给他们指一条明路,让他们去找点工做,因为他也逐渐地从同僚们的谈论中认识到了,自己不止是山阳道永平府的人,往大了说,他还是敏朝人,还是华夏国人,他和这些流民虽然语言不太通畅,但到底还拥有着共同的身份。 到此时为止,买活军虽然和朝廷的关系自然不佳,但在民间的名声肯定还是很好的,辽东和山阳隔海相望,辽东乱了,山阳道还能有好的?买活军支援东江军,这是秉持着文明大义,而且怎么看,其主谢双瑶那都是能文能武,可农可兵,手中工巧仙器无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便是换这样的人做了皇帝……又有什么不好呢?虽说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吧,但敏朝的乌鸦,却是只见其黑,不见其的好处,而买活军的乌鸦好歹还能叨些仙种回来,叫人不必为粮食发愁,还有叨些神药回来,叫人不必再恐惧疫病呢。 自然了,不愉快的事那也是有的——虽然不是买活军的人做的,却也和买活军有关。由于《周报》在山阳道境内的泛滥,天花可以防治的消息也立刻散播了开来,人们对于防天花、防出血热的急切,是不分阶层的普遍,譬如说出血热,一旦《周报》上说了出血热和老鼠有关,先是京城附近的小县大肆捕鼠,随后,见朝廷装聋作哑并不加以制止,捕鼠之风顷刻间席卷北方——北方也是出血热的高发区,只要境内流行过出血热的州县,打鼠都是咬牙切齿,连乞丐流民都没有半点的懈怠。 出血热没有疫苗,暂时只能杀鼠,这事不论怎么说还不算坏,但天花是有疫苗的,这在买活军境内算是好事,在买活军的势力触不到的,千里之外的山阳道,便说不上多好了。自从买活军出了牛痘干粉,并且将它当做青头俵物卖给京城,北面的直隶、山阴、陕甘一带便开始乱了,所有人都想要种痘——尤其是传闻中连皇帝和信王都暗中种痘之后,不论贫富都把种痘作为一件要事来筹谋,但痘苗就只有那么多,而且是没有官商行销的,也就是说,大家都要想办法去‘搞’。 如此一来,可不就乱套了?一时间坊间四处都是恶少地痞,号称自己能弄来疫苗,四处招摇撞骗,登莱这里,当时还是袁礼卿主政,袁巡抚当机立断立刻杀了一群流氓,并请武叔卿前去查看疫苗干粉,根据买活军的叙述,总结出辨别疫苗干粉真伪的办法,晓谕各州县辨别。 不过即便如此,民间私下种痘的风气依然无法完全断绝,尤其是登莱这样的港口,来往船只多,就意味着货品丰富,什么货都可以搞得到,有真疫苗也不足为奇,这是一,第二个也就意味着疾病多,尤其是天花这种‘传染病’,随时都有可能从某艘船上传播过来。武叔卿认为买活军建关的办法非常好,但可惜登莱从无此先例,外头的船只还是无遮无拦地进港,和港口居民接触。出血热、杨梅疮,天花、水痘、肺痨、痢疾……这些都是极有可能被夹带过来的疾病,港口城市的住民一定是比内陆更热衷于养生保健,对疫苗也更热情。 若只是迎合这种热情,拿些染色的面粉来骗人,那倒也还罢了,出不了人命,但去年秋天,这种对牛痘的狂热追捧,终于闹出事情来了——有一伙异想天开的点子王,他们竟不满足于拿面粉骗人,而是为了让别人吸服疫苗之后,出现和接种牛痘一样低烧的症状,以此增强自己的可信度,竟远途跋涉,找到天花流行的村落,进去用钱买了人痘疮疤,磨粉加入面粉之中,当做牛痘干粉,向外贩卖! 一开始,因为果然有人服后低烧,出了一两个痘子,痊愈后恢复如常,众人还以为他们是弄到了真货,便立刻争相购买。仅仅是过了十余日,便已有数千人接种,而此时恶果浮现:人痘法,无法控制症候,十个人接种后,约有三、四人会真正染上天花!发成重病,并且向外传染!登莱地区因为一伙丧心病狂的骗子,被‘人为诱导’出了一场局部的天花瘟疫! 恰不巧,此时正值袁巡抚去职,登莱地区人事板荡,还无人管束此事,武叔卿上任或多或少都有借重他名医身份的缘故,他入衙门第一天便是下令严办此案,结果令人啼笑皆非:一伙人大约二十几个,真正去收集人痘疮疤的十几人,自己也染病了,死了七八个,余下的主使者,倒是都种过买活军的真疫苗,安然无恙坐地分赃,若不是武叔卿动作快,就要给他们逃了!而所获利者几何?一伙人不过是二千余两银子,每人分到手的一百两都不到! 登莱地区,因此而死的又有多少人?而且民间多愚夫愚妇,颇有人相信这就是买活军的牛痘,‘种出事情来了’!官府当时又无法为买活军澄清,所发的公告,一般百姓 根本也不去看。 恰恰便是此时,《政治与社会》流传到了登莱,这下可就更是炸锅了。本来民间就有传言,买活军搞均田制,对家里有余地的人家,十分的不友善——凡是地主,对于均田制便是不以为然甚至是切齿痛恨的,而且也对于买活军的这种传言十分的敏感,这下好了,书里直接把地主和剥削联系在一起,将来若是买活军占了天下,那还有他们什么好? 山阳道这里,自古以来便是以耕读为贵,所谓的耕读那自然不是一家人一亩地能供出个读书郎,多是家里四五亩余田,几家佃户耕种,这样省吃俭用,才能供得上家里的儿郎们都认字,再选一个最聪明的去继续往下读书,考一两次秀才,若是考不上,家里再回来种田——这样的人家,在乡间也被认为是忠厚有威望的,突然间说他们是剥削阶级,这叫他们如何能够服气? 偏偏识字的还多,且买活军的教材都是白话,又好懂,不到一两个月,登莱这里纷纷都在议论此事,更有一些极为抵触的地主,到处散布谣言,说此次登莱疫情,是买活军有意散布,牛痘只是谎言,种了牛痘的人都死状凄惨离奇云云。于是登莱一带,百姓农户,对于买活军的戒心又重新提了起来,不少暗中发展信仰的白莲教无生老母坛,也被人给捣毁了。 按道理来说,武叔卿等敏朝官员,应当对此事喜闻乐见才对,毕竟买活军不得民心,对于朝廷来说该是好事。君不见多少反贼头领,都是朝廷带头传播其恶,不把它说成三头六臂,吃人肉喝人血的大怪物,那都算是客气了。这个谣,便是辟了也无用,因说话的都是本地德高望重的地主人家,第二是想辟也不能辟,哪有为反贼说话的道理? 但……谁想得到,现在朝廷也问买活军买疫苗了?现在登莱之处,说到牛痘,哪个不是摇头的?和别处掏钱种痘的热情不同,此地的痘苗来了三日,除了一些勇敢的衙役、兵丁之外,竟无一人敢种。这让武叔卿哪能不愁呢? “啊,这、这。”宋一衷也没想到,其中竟混合了如此复杂的故事,一时间不由得瞠目结舌,他自御史一路做上来,至此方才体会到亲民官不好做,思忖半晌,方道,“世伯既然已经向朝廷请了疫苗来,当是已经拟有了对策?” “所谓对策,无非是令兵丁下乡宣讲,阐明事情始末,并将去年那案子的主犯枷号示众,让他自己分说他做的混账事情。”武叔卿苦笑一声,“只是成效不彰,民间响应者寥寥——也不知是何缘故,此地的农户对乡绅如此忠诚,乡绅说买活军是青头妖怪,会吃人,他们便深信不疑,连城里的百姓也是惊弓之鸟,并不敢前来种苗。偏偏你在京城应该也收到消息了——山阴那一带又起了天花,而如今我们这里,不但百姓们不打,连士兵都迟疑得很,谣言满天飞,将官也不敢强行施压,报到我这里,要我裁决呢。” “士兵也不种?”宋一衷的脸色终于变了——民间多死人,倒都在其次了,但军队一旦流行疫病,那就糟了,不但军心败坏,而且会直接造成城防废弛,无力压制乡野豪强,许多边远地方便是如此,第一年流行疫病,军队死的人多了,第二年那些平日蛰居在山野中的彝人侗蛮便开始闹事,此时的川蜀水西之乱,真要说的话,起因也是席卷川蜀的一场大瘟疫! “世伯,此事不可再拖延了,必须立刻想出办法,”宋一衷立刻站了起来,满脸凝重地说,“否则,只怕登莱一地和东江势将更加疏远,世伯也将因此获罪!” “老夫也是这个意思。”武叔卿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声,‘十三郎也是太性急’,不过没等宋一衷听完,便又肃容道,“明日,老夫会在登莱水军大营,阖家种痘,一衷可有兴致,前去做个见证?” “什么?!” 宋一衷万没想到,已是古稀之年的武叔卿还要亲自出面,以身试痘,一时间不由怔在当场,半晌才道,“世伯!这!这不可呀——买活军这到底不是朝廷,若是其居心叵测,送来了毒药假苗——” 武叔卿却是心意已决,不论宋一衷如何相劝,都不改其志,只道,“买活军虽然狼子野心,但正因为此,一向也还算是言而有信,既然连一衷你也都种了痘苗,那便可见你也是相信买活军的,如何此刻又存了疑心了?” 宋一衷还年轻,便是真得了天花那也未必就死,武叔卿这都多少岁的人了?怎能相提并论?种了牛痘也要发低烧的,他心中实在是担忧老爷子熬不过这动荡,便起身要去内院求见,要请武叔卿家人出来一道相劝。 武叔卿道,“除了十三郎恰好拣那天离家之外,其余人有什么不知道的?他们也要一起种痘,我这里已写好了遗表,若是事有不谐,家门不幸未有人生还,便要劳烦一衷你送表上京了,你种过牛痘,倒是不会有事的。” 宋一衷听得实在是心惊肉跳,他们关中派好不容易借着袁礼卿和毛振南适合,上蹿下跳,推出一个领袖人物,在官场上为他们这些年轻御史遮风挡雨,哪舍得让他这般涉险?还是苦劝不住,竟垂泪道,“老世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百姓们着想,登莱这里若再换个巡抚,又是一通折腾,可该如何是好!” “便是为百姓着想,才要尽快种痘——不能再死人了!一衷!” 宋一衷脱口而出,“死的不都是愚民愚妇……”便如同卖假疫苗的人,自己一定是种了真疫苗的,真正散布谣言的人,反而私下会去买了牛痘来接种,地主们是不会有一点事的,死的不都是那些不值钱的农户么? 他没有说完,便在武叔卿失望的眼神中慢慢垂下头去,“小侄一时失言,脱口而出,请世伯宽宥。” 武叔卿多年宦海沉浮,自不会有一点不对,和颜悦色宽慰宋一衷几句,又约定了明日去兵营的时辰,直到将他送走之后,方才扬声叫了老仆进来,指着宋一衷刚用的一只斗彩小方盅道,“把这杯子和钱巡检的杯子放在一处,以后宋大人来此,你们便用此杯为他上茶,其余的杯子,不要用了。” 这个钱巡检人如其姓,爱财如命,武叔卿十分不喜他,老仆应了一声,立刻便将杯子收走,取来抹布仔细抹过了宋一衷坐过的椅子,武叔卿这才觉得心中略舒坦了一些,但想到官场中如宋一衷之辈实在多如过江之鲫,视民如蝼蚁,只为自己晋身之阶,便有惠民之举,也绝非发自本心,又终是郁郁。 在书房中坐了半晌,方才命老仆找了管家来,道,“再取一百两银子,给十三郎送去,让他好生在云县,实心做事,做不出一点成绩,便不要回来了!” 他为官虽然清廉,但善于医术,这般的名医家里是不会穷的,管家听说要给十三郎带走一百两银子,丝毫没有难色,恭声应了下来,转身离去。武叔卿望着他的背影,仿佛又望见了那千顷碧波,望见了甲板上十三郎那张和他肖似,却因年轻还十分热诚的面孔,他不由微微一笑,又出了一回神,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副水晶眼镜,用细布仔细擦了,架在了鼻梁上,从书桌里摸出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仔细地重读了起来。 “眼镜果然又有些花了啊……” “这臭小子,要真有孝心,能弄回一副玻璃眼镜就好了……”:,, 254 烤田鼠 “快来看,快来看,县太爷也种痘苗咧!” 【哐——哐——哐】!伴随着猛敲的锣鼓声,一队帮闲簇拥着前头挺胸凸肚,如弥勒佛一般满面白胖的衙役,走过县里街角,“今下晌衙门口,县太爷带着俺们种牛痘哩!” “啥时候!下晌?” 一排街面上,店铺里多少都有人伸了头出来,“俺们去年种过的人家还种不种了?” “种了可发过烧?” “没有!” “那就是假的!府城都枷号起来了!吹进去的是面粉!” “还真是!”店铺里那东家一拍大腿懊悔得很,“白瞎了俺二两银子!” “是面粉那都算好的了!便掖南那里,是后来了,他们叫那起子黑心烂肺脚底流脓的小人混了人痘浆进去,那不就是发作起来了?死了正经二百多人!” “二百多!” “光县里!村里可没算!” 街面上的百姓们便啧啧地感叹了起来,对新痘苗的怀疑,逐渐因为县太爷要当众种痘的新闻而被分散了注意,目前是将信将疑,但他们也略略地肯听一些别的声音了。“俺们这里王家村也死了人,光他们村□□十个,今年又旱,日子真没法过了。” “哪个王家村?” “挨着云峰山那个大村子,去年起商队都不敢往那过!” 其实,王家村距离城区走山路也不过是两个时辰,但消息闭塞,以至于不知近况又是很正常的事情,天花是几乎没有药的,出血热也没有,在北方瘟疫多发的大背景下,村镇居民唯一的办法就是减少和外界的往来,尤其是村落,除了懂得一些医药的老人之外,几乎从来接触不到正经大夫,他们只能是一听到瘟疫,便尽量减少外出,不再到城里来找工做。 城里的居民们也差不多,一发生瘟疫,便立刻要封城,掖南是天花的中心,四面城门就都封起来了,周围的州府也都纷纷派人拦路,对于新来的百姓盘问得非常严格,不许掖南方向的商贾入城。 不过这对于‘病毒’的传播实际上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掖南起疫之后,尽管立刻就被封城了,但土山这里在数日后还是有人发了痘子,这事实上就意味着防备的失败,疫病的阴影很快就在城镇上空蔓延了开来。 谁能高枕无忧呢?大概除了那些得过天花而没死的麻子之外,便是种过,或者自以为自己种过牛痘的人了,他们可以少惊慌一些,其余人出门时哪个不是担惊受怕的?在脸上绑着布巾,模仿着《周报》上的说法,以为这就算是戴过口罩了,以此来获得一点安慰。 其余人,不论年纪老少,都是没有得安稳的,因为上一次没有得天花,不代表这一次也不会得天花,就如同上一次没有得出血热,不代表这一次也不会得一样。 这一二十年来,北方的疫病已经反复流行了很多次了,再愚钝的人,都从身边血淋淋的例子里得到这样的结论:完全就是靠运气,每一次的流行都是如此,少出门,关紧窗户,打死老鼠,随后便听天由命了,真要你得了,那也不必看什么医生,大多数大夫都看不好,大多数的百姓都没有钱,便在家静养罢,熬不过去,那也是命! 去年的流行便是如此,土山这里也死了四十多人,要说为什么比掖南好,那就是这里的县学教谕是有见识的,从周报上看到了‘传染病患者要集中安置,和健康人分开’,便组织了土山这里的麻子们,将患病者全都关在城隍庙里,每天给点食水,好了便放出来,没好便立刻丢到城外去,架起木头来烧了,只一人带一捧骨灰回来,留个念想。 若是有家人愿意跟进去照顾的,那也跟着进去,许进不许出,四周都派了兵丁,戴着棉布口罩,在一条街外防守,城隍庙附近的人家,也都被赶出来暂住在别人家,如此熬了一个多月,城里逐渐没有新发,土山的这一波,便算是过去了,但掖南、王家村却没这么好,断断续续闹了两三个月,死了数百人,又有数百人因此成了麻子,满面都是痘疮疤痕,从此绝了仕途,甚至要一辈子带着斗笠幂篱遮掩相貌。 ——在这个时候,见到有人面覆纱巾,说话声音嘶哑,又或者双目失明的,许多都是得了天花幸存的人,活是还活着,但此后也只能算是半个人了,任何要见人的事情都做不得,婚配自然也不消说了,几乎都是已经绝望。 虽然是难了点,但也比出血热好,出血热那是真的十室九空,每一波流行,土山这里不死个数百人都算是少的。唏嘘也不是不唏嘘,但更多的还是习惯,家人哭时,陪着叹息几声,一转头铺子还得开,地也还得种,不然吃什么?便是没有疫情,这鬼天候,每年的口粮也都成问题。 “从前俺们这里难道不是极好的地方?老千年前,齐国国都都在这里,蓬莱仙山就在这里!多富裕!那是只有外头的人来俺们这里的!这些年?唉!都走了,都走光了!大好的地,荒在那里,没得人种!” 今日后晌,街上许多人去看县太爷种痘时,又被唤起了对去年疫病的感慨,只听着老人这样说着,也纷纷报以叹息,登莱这里,日子还算是好过的了,毕竟靠海,又有商船往来,物资比别处丰富,别的地方,更是可怜,辽东流民逃到山阳,发现山阳的百姓早都因灾年往南方逃去了,这一去有许多都再回来不得,地乘机被富户占了,辽东的流民被招为佃户,暂得了几年的安稳,又因为天候和疫病,也弃田不知流落去了何方——或者是染了病,早化作乱葬岗上的一朵磷火了。 “听说了没有,去年秋后,德州那边实在是没有收成,险些开了菜人市,要不是运了粮来,怕是就要又卖腊人了!” “什么险些开,便是开了!所以路过德州,千万别吃那里的包子,谁知道里头都是什么馅儿!” 行商们在看热闹的队伍后头低声议论着,却满口是司空见惯的味儿,这样的大灾荒在中原实在是不止一次了,歉收、绝收、民大饥、民相食,对于饥荒之外的百姓来说只是谈资,但对饥荒中心的人来说,就是活生生的事实,你只能选择接受它的发生,继续麻木地活下去,因为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 官府是没有钱粮赈灾的,饥民们连逃荒的力气都没有,当真正的□□来临时,一个人靠着腿走到饿死,也走不出饥荒的范围,别说种子粮,树皮、草根和观音土都吃完了,那时候,一群没有力气走出饥荒的灾民会怎么办?抱在一起饿死吗? 不,他们唯独也只能靠着相食而活下来。 先死的是孩子,随后是妇人、老人,能活下来的都是青壮中最强壮的人,他们中也多数都离开了家乡,再不会回来,或许也只是多活了一二年,便倒在了再一波席卷而来的瘟疫中。世道就是这样,百姓们又能怎么样呢? 【哐——哐——哐——】,伴着锣声,一个身穿补服,头戴乌纱帽的中年男子,一步三摇,慢慢走了出来,身后均是县里有名号的吏目,如县尉、县学教谕,都肃容公服而出,县老爷板着脸,在登闻鼓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身后随即走上一名身穿罩衣、黑纱覆面的男子,手里拿了一根竹筒,身旁有人捧了一筒长竹签、一叠麻纸。 那男子将麻纸缠裹在长竹签上,往竹筒里略蘸取了一下,裹满了药粉,县太爷便抬起头来,那男子手里的竹签往县老爷鼻孔里伸了进去,似乎灵巧地画了个圈,便将竹签取出,丢进一旁端来的桶内,声音嘶哑地道,“种好了,三日内可能低烧,自行痊愈即可,无须服药。” 这和去年的骗子,在形式上倒是很像,只是骗子没有麻纸,也没有这么多竹签罢了,众人尽 管去年就看过一遍热闹了,今日也还是伸脖子入神地看着,待县老爷种好了,便是县尉上前,还有人说道,“要种痘的到这里来排队!” 因去年的事,有些百姓心里还自犹豫,但有些机灵的,早想通了,此刻都飞奔去排队——这竹筒里全是药粉,眼看着县太爷、县尉等老爷都在这里取药接种,就算后续的疫苗是假的,这一筒也是真的,此时不种,更待何时?再说了,听说巡抚都带头种了,这一次的疫苗,大概或许也不是假的罢。 人皆从众,尤其是在要排队的事上,众人便不想种,见到有人抢着排队,也是飞奔而去,先把位置占了再说,刹那间登闻鼓旁已经排起长队,还有人不断想要插队,惹得衙役们敲锣前去维护秩序,端的是热闹非凡,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争先恐后、喜气洋洋了,只是几个难得进城的佃农,衣衫褴褛,张着嘴傻站在原地,反应极其迟缓,满脸乡下人的样子。 过了一会,这些乡下人似乎也心动想要去排队,但看看这队伍,又摇了摇头,知道天黑关城门以前,绝对是排不到自己的,因此还是转身回去——今日本来是要早走的,正是因为听说了县老爷要种痘,这才特意留到了这个时候。 “二柱,你怎么说哩。” 两个青年佃农都很高大,也都十分沉默,走了一路都没人吱声,直到天色将西斜了,二人钻到路边解手时,其中一人才问道,“这痘苗,种不种?” “老爷不说了?不能种,那都是骗人的!” “这个只要五文哩,骗也给他骗一次。” “你不怕被老爷知道?” 两人顿时都沉默了,因老爷在村里是很有威望的,在他们这些佃农心中,简直便是再生父母,老爷佃租收得不多,而且平日里也不怎么打骂佃农,佃农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借钱也只收两成的利息,要比别村的老爷仁善了许多。这些佃农都毫无保留地认为,老爷就是天,既然老爷厌恶买活军,那么那个买活军的一切自然都是极邪恶的——老爷不许他们种疫苗,也定是有缘由的,别看县老爷们都挨个去种,但老爷不种,那就自有老爷的道理。 至于什么周报,什么教材,这些都不是不识字的佃农能接触得到的东西,雪花盐、雪花糖、马口铁、话本……这些所有东西,都和两个佃农出身的李家村没有丝毫的关系,若说买活军带来了什么改变,那便是产婆手里多了一种青头贼用的产钳,听说难产时,可以把孩子钳出来,除此以外,便再没有痕迹了—— 这几年收成不好,倒是有很多人家去海州卖女子,说是有人在港口买人,上船拉走,只要女子,大的小的都要,价格还给的不低,能有二、三两银,这在荒年里外里差得可就多了,许多农户家里的媳妇子、小女儿,便是这样眼泪汪汪地离开了家乡,而送她们去港口的丈夫或兄弟,有些回来了,有些压根没回来,听说是在港口被当猪仔拉走了,去矿山里做苦活了! 在乡村里,对于五十里外的港口海州,一向是有许多神神叨叨的传闻,让人半信半疑,却又打从心底地畏怯着去往那里。尤其是二柱子和狗栓这样,和地主本身沾亲带故的佃农,便更是轻易不会动这样的念头,农闲时来县城里寻短工,已经是他们勇气的极限了。海州?去了那里,似乎生活都会发生极大的改变,便立刻再也回不到了此刻这清贫却还算得上是安稳的佃农生活了。 这牛痘,或许是两个佃农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违背老爷吩咐的念头,原本他们对于买活军凶神恶煞,编造谣言,假装种痘,故意散播天花,残害百姓的故事,是深信不疑的。但今天进城时,所见到的县老爷带头种痘的一幕,毕竟因为县老爷那高高在上的身份,在他们固执的脑门上,撬开了一丝缝,灌进了一点新东西。 如果……种痘不会死人的话,又只要五文钱的话……何不如便种一次呢?哪怕不怎么管用,求个心安也是好的,哪怕去拜佛,也要饶个两文钱买香烧呢…… 最早开口的狗栓,心里这种痘的念头,便如同野草一样,疯涨了起来,回到家中之后,先在屋外把今日没吃完的煎饼取出来,拉下吊篮放进去,又去地窖里看了看窖藏的白菜还剩多少,开了地窖门通风,免得白菜烂在窖里,又四处检查了一下鼠夹,此时他家里人陆续都回来了,父亲是去地主家帮着干活,两个弟妹则是去田边熏田鼠去了,此时笑嘻嘻地拎着两条大耗子回来,见到狗栓,便欢呼道,“今日运道好!烧了灶王爷的旺火!哥哥,今晚吃肉!” 农家人可没有什么忌讳,田鼠没什么不能吃的,有肉吃都是喜事。狗栓应了一声,便去磨了家里唯一一柄小刀,剁头、剥皮,借着最后一点暮色收拾内膛,一边和父亲说些进城的事,也隔着院子和路过的乡亲聊几句,等到暮色下来,众人进屋点了一点如豆灯火,就着灶膛火光做饭,把老鼠串在灶头烤,烧些稀米汤配煎饼时,狗栓方才说道,“爹,今日城里又在种牛痘哩……县太爷带头种。” 他摸了一下左胳膊——那里去年曾带过短暂的孝布,但很快便取下来了,去为地主种田,出去找活做都不吉利。实际上,狗栓身上带了三重孝,祖母、母亲、二叔,都在去年的天花中去世,他弟妹倒没有染上。这是很幸运的,村里因天花而死的至少也有三十多人,其中一半以上都是孩子。 死去的亲人,是由父亲和狗栓一起下葬的,他们按照地主的吩咐,在脸上蒙了白布,在黑夜里悄悄地把三个人搬到村外,找了一片荒地深埋,又随意找了一具乱葬岗的饿殍烧了充数,这样好歹留了全尸。但墓碑、坟头,全都没有,狗栓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也并不感到悲伤,只记得那无边的恐惧,他闻着的是尸体的味道,想着的是自己的将来,他会染病吗?他会死吗?死了以后是不是就再不饿肚子了? 虽然不用再忍饥挨饿的过活,这也很不错,但尽管如此,狗栓也还是不太想死。他死了,谁来埋他呢?父亲吗?弟弟妹妹们怎么办?慢慢地饿死?还是在饿死以前,被人掠走了,化作了菜人市上的小胳膊细腿儿,变成了‘和骨烂’? 对于未来的恐惧,强烈地占据了狗栓的心灵,亲人们死时已经没了人样,痘子叠着痘子,连眼皮上,嘴里都长满了溃烂的痘子……他实在不想就这样死去,这种恐惧,胜过了对于李地主盲目的崇信,使得狗剩第一次违背了李地主的圣意,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一人只要五文,家里不还有个二百文吗?要不……明日便悄悄地进城种了去,回来只说是带狗剩他们俩走亲戚去?” 他父亲没有说话,自从去年的疫病之后,父亲的话就越来越少了,吃得也不多——没了祖父和二叔,家里少了两个劳力,还有两个半大孩子,只能更加节衣缩食,家里人都懂事,不肯吃多了,有一口吃的,也想着留给别人。你敬我,我敬你,山阳道的和睦人家多是如此的。只是,孩子们要长身体,而父亲要做的活还比从前多,吃得比从前更少,他每每从外头回来,总是累得不想说话,吧嗒着他那根空烟杆儿——狗栓家已经很久都没有买旱烟的钱了。 “知道的人也不多,就二柱子,那是个好的,倒不会乱嚼舌头,要不明天就去一趟……爹?” 风箱很久没响了,柴火也没人添,灶下的火逐渐暗淡了下来,狗栓抬起头,伸手去推柴火前垂首坐着的父亲,以为他是又睡着了。“爹?” 他手下的身体,比记忆中轻得多了,狗栓只推了一下,父亲便一头往前栽倒在炉膛中,激起蓬灰,呛得狗栓一阵咳嗽,热泪合着咳嗽,不断地滚落了下来,他哽咽着叫道,“爹……爹?爹!” 但他心里也知道,叫也没有用。死亡又这样,熟悉而轻盈地来到了这矮小的泥屋里,收割走了又一个亲人的生命。 他爹死了,狗栓的爹饿死啦。:,, 255 一念之间 “节哀啊狗栓!” “狗栓,日子这样是过不下去的,要不,请二堂叔为你出面,求求老爷——你妹妹今年九岁,倒也算是站住了,再过个三两年便可成亲,倒不算是多吃了多年的白饭,按理,老爷家的三小子去年历了那么一劫,找个大媳妇压一压也是好,只可惜同姓不婚!你们这血脉太近了些,上数五代就是一个祖宗,这不能行。” “但三小子外家,黄狗村的老张家也有个少爷,他们家地也有个几十亩的,一色一样!都是去年出过花子的,人才么,差了些,还有一点便是瞎了一只眼睛,但到底家里能吃得上饭,请老爷说一说,送去做个童养媳,也强似跟着你饿死——你别怨我话说得难听!今年旱成这样,到秋后一定是要死人的,真到了那时候,只怕你们家总有人要上菜人市去。” “是啊狗栓,总得找个饭辙吧,都养到九岁了,难道坐等着饿死?” “要不就舍给县里的人牙子,好歹换些钱。都九岁了,至少也能换个一二两的,也能给你爹买口棺材,一家这几口子可别一架棺材凑不出,羞死先人哩!” 重要的不是换来的一二两,也不是那粗制滥造的薄木棺材,而是大活人在这世上就得要吃要喝,狗栓爹一死,狗栓和弟弟两个大小伙子要凑齐今年的佃租都不容易,到了秋后,吃什么?喝什么?这还是说的平收年景,若是又歉收,那就只能吃树皮,就连观音土都得抢着吃,真是没有粮食! 留下小妹也是饿死,倒不如现在换走了,大家都能有个活路,至于狗剩,根本没人指点他的前程,他这样的半大小子,吃得多,干得少,就没一处收用的,留在家里听天由命罢了。 亲戚们早已对死亡司空见惯,议论了一番,又围着草席干哭了一会,便各自散开了回家去,也不留下吃饭,知道他们家没得粮食,也不忍心。狗栓兄妹三人跪在地上,面上泪痕已干,谁也没有说话,小妹和个木雕似的,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倒是弟弟狗剩,望着父亲的尸体,又望着哥哥的面孔,突然大哭起来,叫道,“哥,别送走小妹!别送去给瞎子做媳妇儿!俺吃得不多,俺以后还少吃些!别送走小妹!” 狗栓被他摇得晃来晃去,话在舌尖悬着,重如千斤,“再吃得少,你也要饿死了,俺们都要饿死了,狗剩!” 狗剩宛如被雷劈了一样,乍然收了泪,小妹也没有说话,一家三口互相望着,在屋内暗淡的光线中守着逐渐僵冷的尸体,许久,狗栓才动了起来。“来帮忙。” 先是要为父亲换上寿衣,这寿衣是拿家里的白纸剪的,至于身上那件烂棉袄,哪个舍得丢呢?不给弟妹们穿,也要送到当铺里去的。换好衣服,天色已经晚了,狗栓擦擦眼泪,弯腰将父亲背在身上,感觉那轻飘飘的重量,不由眼泪又滑落下来,父亲实实在在是慢慢饿死的,只是家里人怎么就没有一点察觉呢? 一家人只有狗栓不夜盲,弟妹们牵着他的衣角,踉踉跄跄地在后头跟着,乘夜出了村庄,来到祖父、二叔和母亲葬身之地,三人跪在地上又磕了个头,狗栓和弟弟说,“挖吧!” 挖吧,挖了个大坑,看见模糊的衣角时,他们不往那个方向挖了,找了个空余的角落,小心地将父亲放下,又一铲铲地把土拢好踏实,还要用大石压上一段时间,免得被狗刨出来吃了。此时天色已将放亮,三人却都不觉得疲倦,狗栓领着弟妹回到家里,又去挑了水,洗了身上的泥土,在手臂上别了白布,一场丧事,便算是这么办完了。 “走,都进城去。” 狗栓本来话也不是太多,今日话更少了,弟弟妹妹满面懵懂,洗刷干净了,让狗剩披上父亲剩下的长袄子——狗剩调皮,原本穿的袄子早破得不成样子了。三人一起,撒开脚丫子走了一个多时辰,在城门口晃荡了一会,见门洞里士兵稍微走开了一回,便忙乘机混进城去,省去了三文进城费。 此时天色刚亮了没多久,种痘的人已经在登闻鼓附近排队了,三兄妹吃着家里带来的煎饼,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含化了往下咽,这样饿的速度比狼吞虎咽更快一点,也不容易胃痛。他们是乡下人,不敢和城里人争闲气,不断有人插队到前面,也没有说话,还是排在后头的本地人不满地叫嚷起来,这才稍微维护了一点秩序,“做甚呢!又不是不知道买活军的规矩,队排不好,一个人都不种!又不短了你的痘苗!” 前头插队的人这才讪笑着退到队尾,后头的本地老爷自觉维护了城里人的体面,颇为得意,又看狗栓三人手臂上戴了孝,便问他们家里是谁去世了。 如此一句两句聊了起来,也是为他们唏嘘,道,“不要送给县城人牙子,今年行情很不好!连着歉收了几年,州里、府里,哪个大户人家还收新人?说得难听点,便连荤妈妈都不收养女了。送给人牙子,他自有一套甜言蜜语糊弄你,叫你少收身价银子,转头把你小妹送到菜人市去,你去哪里追究?” 狗剩听得害怕,一把将小妹搂在怀里,那人指点道,“去海州!海州还是要工的,也有人收用养女,寻个仁善的海商人家,求他们收养了去,你们冬日还可去海州做短工,顺便探探她。” 海州距离县城,大概还要走个七八个时辰,对于狗栓兄妹来说,已仿若是天地的尽头了,把小妹送到海州去?任谁也没有想到,狗剩禁不住一脸害怕地说,“听说海州有青头贼——那是吃人的妖怪哩!” “谁说的?”忽然有人用府城的土话插了嘴,“谁说青头贼是吃人的妖怪?吃人的妖怪,能送给你们这么珍贵的疫苗?你们可知道,这疫苗在京城要卖多少一剂?” 说话的人,声音嘶哑,头戴着幂篱,这形象在本地太少见了,小妹怕得一下钻到了狗栓怀里,狗栓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还是身后的本地老爷机灵,赶忙扇了狗剩的后脑勺一巴掌,又赔笑说,“小孩子不懂事,痘大人别计较!别计较!” ‘痘大人’哼了一声,“至少是一两银子一剂!” “送到登莱这里,不过是五文钱一剂,你们这些愚民还不肯打!倒要大人们先打给你们看!你们也是配?” “若不是六姐仁心救苦救难,你们都活该发花死了去!” 这个‘痘大人’便在县衙面前,旁若无人地发起威风来,“还不和我一起祈诵六姐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元君菩萨?都把手合十了!” 众人便立刻诚惶诚恐地双手合十,闭目默念起来,“六姐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如此念诵了几遍,痘大人方才满意,往长案后头一坐,“开始种痘!” 百 姓们便一个个地往前去蘸鼻孔,狗剩和小妹紧张又好奇地看着这一幕,但在城里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后头的本地老爷要松弛很多,随意地和友人闲聊着,“元君菩萨?莫不是太山元君?若是也不奇怪,六姐这通身的神通,不是太山元君,哪个配得上?” “可是了,所以说,元君的痘苗那还有假的?那些青头汉,说是三头六臂,那都是天兵天将的神通显化!什么妖怪?小孩子家家真不要多说话!” 狗剩被说得害怕起来,也藏到狗栓身后,狗栓不得不勉强赔笑,“小孩子村里瞎话听多了,叔伯们不计较,不计较!” “你们哪个村的?”叔伯们也就不为己甚了,虽然他们昨日也一样以为买活军的青头贼都是妖怪,想方设法地来毒害众人,但自从县太爷当众种痘,一夜之间,城中又流传起了新的故事,而他们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开始传播起了谢六姐的神迹了。“你们村的老李头,是个死脑筋,别听他的,买活军再不吃人了。他们那里就和天堂一般,什么病都有的治,一日至少都是三个鸡蛋!” 三兄妹都听得入神,小妹的嘴巴不觉张大了,口水流了一点下来。鸡蛋对他们来说不陌生,但是很少能吃得到的,得攒着去换油盐。 “还不止哩,油盐也是任吃的,海州买活军那个船上,好多人生得好胖哟!干饭肯定是能给吃饱的!” “便看痘大人,肚子也不小!” 这时候夸奖一个人有肚子,有双下巴,那都是福相,便连痘大人听到这话,似乎也很得意,说话的语气也和气了些,“回去后可能会发低烧,不过不要紧,三日就好,这几日饮食清淡,别吃发物!” 这种痘,和想象中完全不同,也不疼,只是鼻子深处似乎有些痒,揉揉便好了。如此便算是种上了?狗栓和弟妹们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是也不敢纠缠太久,狗剩一个劲揉鼻子,但不敢打喷嚏,只怕浪费了这五文钱一剂的疫苗。 “喂,”街角有人叫他们,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好可怜孩子,俺刚都听到了,真是命苦。” 这是县里的牙婆,狗栓来扛活几次,曾见到她领着一队女孩儿们,赶车往府城去,听旁人说起便知道,她专往海州送女孩儿,应当是卖给那些不正经的地方——当时说话的伙伴,那言之凿凿的样子,狗栓还记忆犹新。 他虽没说话,但却攥紧了小妹的手,望着牙婆一步步走近,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将小妹的脸抬起来左看右看,还掰开嘴看了看小妹的牙口,方才对狗栓说道,“是个俊俏的,瞧着也机灵,跟着俺去罢,能过好日子,多大了?瞧着七八岁了吧,五岁能卖四十斤盐,这都八岁了,能给个六十斤盐呢!” 六十斤盐,按此时价格来说,也是快一两银子了,九岁的孩子,便是卖给菜人市,想必钱也不太多的,这价格不算低。小妹怕得直扑到狗栓怀里,低声祈求,“哥,别卖俺,别卖俺,俺给老张家做童养媳去,俺给他们家麻子做童养媳去。”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你们还能来看看俺,卖了俺,这辈子就见不着了!” 狗栓心里就像是有一万把刀在没头没脑的乱扎,只是他感觉不到疼,他咬着牙把妹妹揽在怀里,望着牙婆不说话,那牙婆讪讪然一笑,后退了几步,“真不是骗你们,你便去问痘大人,我们是——” 她左右看了看,似乎很忌讳,不敢把那话说出口,只压低了声音说,“都是教里的!敬拜的都是无生老母在世身——嗐!你这怂娃,咋听不懂捏!敬拜的都是六姐菩萨!” 她不说教还好,一说什么教,什么会,什么无生老母,狗栓心底越发警惕发虚,因这是李老爷常和佃户们大骂的魔教,说是凡是敬拜无生老母,凡是白莲教的,那都是恶贯满盈!该天罚天杀的东西!别说狗栓,连狗剩和小妹,在田间没少听长辈拿白莲教的事情来吓唬他们,也都是唬得躲藏不迭。 那女子无法,只得放他们去了,又威吓他们,不许将两人的对话泄露出去,这个狗栓倒是连声答应,一行人狼狈逃窜去了城门那里,出去时瞟了一眼,似乎看到二柱子排在种痘队尾,只来不及多看便出城去了。 既然小妹自家愿去做童养媳,那也就免得狗栓的挣扎了——把小妹送到海州去,对这个佃户家庭是极大的挑战,不但要准备去海州的吃食,而且还要提防着到处乱跑,可能会引起老爷不快,认为狗栓‘不稳重’,来年不把田佃给她了。而小妹的考虑也是有理的,去做童养媳,兄弟们还能偶尔去探望,若是卖给人牙子,那……那…… 和城里居民,对于菜人市的猜测不同,菜人市在农户的生活中,是如影随形的,它仿佛海上仙山,虚无缥缈,但又确确实实地存在于每个饥荒的年份。农户们或者没有自家去过,但一定听过菜人市的传说,而且对于一些家底儿贫困,却并不瘦弱反而红光满面的人,也会有人夜里去看他们的眼睛——传说吃过人的人,夜里眼睛会闪和狼一样的光。 在狗栓对妹妹未来的设想中,做童养媳不是最理想,但至少要比饿死或者卖去菜人市要强得多。于是他回村后就去请二堂叔说项——他有热孝,不好登老爷的家门。 二堂叔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小妹俊俏得很,人又机灵,张家必看得上的!” 谁知道两三天后,却带来了坏消息:张家前些日子已经收了个童养媳,也和狗栓家差不多的情况,家里人天花死得差不多了,小女儿无法养活,舍给张家做童养媳,还能有一口饭吃。 “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老爷?”二堂叔对此事的结果有自己的看法,低声问,“老爷说起你,脸上颜色不好!说你心野,常往城里跑,越大越不听话了!我赔了许多好话,老爷这才没说今年的田该怎么佃!” 狗栓心底发冷,也是有了猜测:看来老爷是知道自家偷偷去种痘了。 正要搪塞二堂叔,又要再设法给小妹安排去处:今年到现在只下了一场雨,只怕收成又是不好,到六月里再没个收成,一家人就真要饿死了!库房里的粮食已越来越少,吃稀粥都够不到那时候—— 最近农闲,他本来吃得也不多,把裤腰带勒紧骗肚子,种痘后虽然没发烧,但这几日也感觉比往日更虚,此时一着急,一阵一阵发晕,感觉脑子跟不上趟,站在地上晃了两下,定了定神正要说话,便听到外头一阵骚乱,两人走出院子里一看,不少人都从村里老爷家方向飞奔过来,当是去帮着修屋子的佃户,嘴里都在惊呼,“痘神娘娘保佑!起疫了!快关门!” “起疫了!又起疫了!” 256 土豆救不了村里人 “天爷呀!你恁地狠心呀!这花痘子发了个没完没了呀!天爷啊!” 悠长而嘶哑的声音,随着青色的烟气一道飘上了云霄,头戴着白布的女人在坟头晃着身子,抱着新立起来的墓碑干嚎着,“我这苦命的儿哟!我这狠心的哥,你咋谁都不带,就带了他去——” 在她身后,村里一片死寂,正值饭点,但烟囱里飘炊烟的人家都不多,今年开春时这波天花,要比去年秋后更严重得多,原因并非是百姓们所能了然的,仅仅从结果来看,李家村死的人要比去年多得多——狼都从山里下来了,发天花死的人,菜人市也不收,有能力将他们下葬的人家更是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只能用草席裹着,刨个浅坑埋了,白日里埋下去,晚上就被狼挖出来吃了。这些狼吃得肥头大耳的,一个个壮得像是小牛犊,县里又安排了猎户,来给他们下套子,打死了几头狼,带回去给老爷们吃。 “以后死了人尽快烧掉!” 县里的老爷们是这样说的,带着对这群愚钝农户轻微的厌恶,“死人埋在那,也会传染!报纸上说得清清楚楚!疫病死的人,必须烧掉!” 说得倒是轻巧,但哪来的柴火?刚过了一冬,正是枯藤发新枝的时候,这时候砍柴烧死人?村里活人都知道不能这么干——今年若还歉收,那树是要留着吃树皮的。要说出去买,哪来的钱呢? 不是不知道怎么做,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一家人里,晚上死了爹娘,白日里儿女擦擦眼泪还要去地里,种到自己发病的那天,死似乎反而倒成了解脱,死了至少不用想该怎么活下去的事了,这在如今来说,实在是很大的难题。便连村里的李地主一家人,也在这一轮疫病中死得都差不多了,他们家是这轮疫病爆发的中心点,第一批染病的农户,当天多是去帮他家修瓦房去了。 李地主家,他自己留下了一脸的麻子,嗓子也哑了,大儿子早年去了,儿媳妇幸免,在家守着大孙子,没有改嫁,要为李家‘挣一座贞节牌坊’,但这一次大孙子也没了,哩哩啦啦,家里十几个人没了一半多,具体是为什么,家里人讳莫如深。村里本就四五百人,去年死了数十,今年又死了百余,一下便显出衰败的气象来。现在村民彼此见面都离得远远的,用袖子捂着嘴说话。 “伯娘,该回了,天晚了怕有狼!”狗栓头顶戴了一顶孝帽,在背后劝着,他倒是又长高了一点,脸上也有了肉。这几个月来各村的不幸,反而成了狗栓的机遇,他们一家三口种的是真正的牛痘——而且是很快就种完了的牛痘,登莱这里的人口连巡抚也没数,发放到各县的疫苗是不够用的,除了县城的百姓那两日多数都种了,其余各村的能赶这个巧的人并不多。 还是和以前一样,深山里的村子,便当做没这回事,继续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他们那里的消息也很少传出来,只有县城的货郎时不时地去串串,他是早就种了牛痘的。而这些近县城的村子,便是家家关门闭户,熬过这一波再说了,这期间他们是不愿往县城里去的,有一点空余的时间,必须把死人的田也一起耕种了,否则秋后便怕没有得东西吃。 而狗栓这样可以到处去报信,可以帮着照顾病患,可以背着尸体去乱葬岗的年轻佃户,便是前所未有的吃香。这两三个月,至少饭是可以尽量吃饱的,非但他,连狗剩和小妹都有事做,有饭吃——有些人家,一家都死绝了,他家的粮食谁来偷?自然是有胆量进疫家们的狗栓一家。他们吃得也心安理得,后事都是他们料理的哩!求几顿饭不多罢? 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有人不断地在染病,今年的地是怎么都种不完了,以往各家佃户、农户还会去扯扯田里的杂草,今年哪里照顾得过来呢?再者天气也十分干旱,麦苗长得很不好,河里的水位还不高,今年是真不知道能漫灌几次,没了壮劳力,担水浇田都显得很不现实。 狗栓这几个月来,到处地去料理后事,还为村里人跑腿去县城传话买东西,见识比过去十几年都多,而且能吃得饱,脑子要灵活得多了,他比李老爷家的大太太更操心今年李家村的饭辙:李老爷已经半废了,成日里痴痴傻傻,半疯不癫,病了以后走路都是拐着腿,在自家瓦房门口乱转,嘴里说的都是胡话。骂他们家不该起这瓦房——都是这瓦房的风水不好!风水先生害了一家人! 今年李家的佃租不用说是收不上来的了——李家唯独就剩了一个疯子老爷,一个寡妇大太太,两三个十一二岁半大不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还收得了佃租?只担心着别被人乘夜放一把火烧了屋子,把田契毁了是正经。 但没得佃租,不代表所有人就都能吃饱了,这个月若还不下几场雨,麦子一亩地能收个百斤那都算是多的,一家五六口人,守着十亩地,能打到千斤的粮食,够吃什么的?一个人一年只吃两百斤粮食?绝不够的。 若是连百斤都没有,那就还是拉饥荒,这已经是连着拉了几年的饥荒了,以前听人说,拉饥荒是人多地少,吃饭的嘴多了,粮食不够。可这会儿人死了,地多出来了,谁种呢?!这个天候,怎么能不饿死人? “听说,县里来了一批土豆,一亩地,能种四五千斤。比麦子还耐旱哩,叔。” 二堂叔一家也死了孩子,但侥幸壮劳力没死,那么就不算是太伤了元气,狗栓摘了孝帽(这孝帽过去几个月反复使用),拿布绑在脸上去和他商议,“村里那十几亩撂荒 的地,草比苗高了,也打不了什么粮食,不如去县城领了那个叫土豆的东西回来种了,是好是歹打一棍子再说。” 二堂叔对狗栓的提议不置可否,含糊地说,“那是青头贼的种子哩……” 去年的天花,便是由青头贼的疫苗而起,尽管那是假的,但似乎也带来了不祥的印象,让村里人对青头贼的东西有很大的戒心,尽管狗栓一家接种了牛痘后,的确没有染上天花,但这份好处既然没被他们分润到,那似乎就不能算是获得了他们的信任。二堂叔说的是另一件事,“狗栓,现在李老爷家算是绝嗣了哩,总是要过继一个的。俺们老李家现在就数你最出息,最有见识,二叔觉得该你过继进去,把俺们李家的大梁挑起来。” 狗栓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成为老爷家的一份子,一时怔住了,“二叔,我还有弟妹呢!” 村里的过继,那是很当真的,狗栓过继给李家,做了李家的少爷,狗剩和小妹便只能自己谋生了——他上头还有个李老爷没死,还有个大伯娘看着,敢把李家的钱花在弟妹身上?那谁都容不得他! “头前说的那个张家,他家的童养媳也死了,小妹过去不是正好?狗剩也十二岁了,该担当起来,难道还能饿死了他不成?”二堂叔不以为然,“栓,你要想清楚,村里这回就数俺们老李家死的人最多,王家、曲家怕不是都要欺负起我们来?本来水就少,今年还能由俺们头一家浇地么?你既有本事,那便该立起来,为俺们老李家当了这个家!” 本是来商量种土豆,最后却说到风马牛不相及的过继上,狗栓晕晕乎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他有种仿佛从心底最深处迸发出的无奈——土豆看来是种不成了,连二叔都不支持他,到底也没有足够的人力,这土豆良种本来就是要抢的,要想种的人家多了,才能请来田老爷,还要去海州请,本就艰难,而且说是土豆的时令得赶冷天,天马上就热起来,夏收这拨赶不上,怎么也得等到秋后,秋后……今年的收成够吃吗?若不够吃,那连种土豆的余力都没有,恐怕大家都得逃荒去。 就算是过继给李老爷家,当了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李少爷,到那时候又能怎么办?大家都去逃荒了,谁来交租子,明年谁种田?有李老爷压着,怎么才能种土豆?其实便是能种,狗栓也不敢对收成打什么包票。这条本被他寄予厚望的路似乎也走不通。 狗栓最近脑子逐渐灵活了,不像是以前浑浑噩噩,到家之后他便立刻想到了一个新的顾虑:过继这件事,不是他不愿意就结束的,二堂叔的想法,在族人看来一点错处没有,李老爷不但是本村最大的地主,也是李家人抱团的中心,李家人最大的倚仗。现在他们家没个能顶事的男丁,其余族亲家,也没几个能办事的,还真有可能强行把他过继了去。 反抗?该怎么反抗?哪怕是最浑浑噩噩的流民,在乡间都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无法反抗一群人,尤其是找不到别人来介入的时候。当族里形成一致时,哪怕李老爷和他都不情愿,过继依然会是双方都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接下来,族老们会怎么做?给小妹找归宿,给狗剩找块好地佃,便算是交代过去了。狗剩会不会饿死,小妹在张家做童养媳又能不能吃得饱,遇到荒年会不会被张家人捉去菜人市,这些他们是不管的。而狗栓已经不是从前了,他不再能麻木地接受这样的命运,他至少看到了一条路——痘苗有限,天花蔓延,那么山阳道总是会有地方闹天花,哪怕他和弟妹专做收尸人去,和痘大人一起到各地去种痘去,在大家都种上痘之前,他们一家三口至少也还能吃得饱饭! 再之后呢?天下这么大,痘苗也不是说有就有,做上几年,等弟妹都长大了,有了一点积蓄,哪里去不得?县里的宋牙婆说,买活军那里,去了就有田种,万事官府都管,还可以读书上学,只要肯干就不怕没饭吃,甚至于……甚至于就是现在,去买活军哪里或许都不是问题! 宋牙婆不是先还想用几十斤盐买了小妹吗? 狗栓虽然一向木讷,但有时候又是个有决心的人,这主意没出来还好,一旦闪现了,便根深蒂固,往下深钻发芽,他站在自家那低矮的泥屋门口,望着远方低矮的麦田,看着二堂叔和二柱子一边说话一边一瘸一拐往李老爷家方向去了——二柱子运气不好,那天排队去得晚了,轮到他疫苗便没了,这次天花,他别的没什么,麻子也不多,但落下了轻微的瘸腿,注定是过继不得了。 他们可能就是去谈过继的事! 狗栓立刻就下定了决心,回屋开始收拾细软——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二两银子并一些包银的首饰,还有些厚实衣服,都拿包袱裹了,待弟妹们结伴回来,催他们洗了洗手,换下白布口罩,便道,“立刻睡觉去,咱们三更起身,天亮前要进城去!” “进城去做什么?”弟妹都有些疲倦,但精神不差,他们是去村口祠堂照顾病人做杂活,虽然没钱拿,但也是可以吃饱的。目前来说,狗剩和小妹已非常满足现在的生活,并不像是大哥,还有些对于将来的忧虑。也不知道宗族在村中的力量,更不知道,若是大哥被选去李老爷家做嗣子,对他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这里没救了,便有土豆也救不活。”大哥的答话让人很有些迷惑,但决定是大家都能听得懂的。 “到买活军那里去!” 257 狗栓拜干娘 因为今年来人种了牛痘的缘故,谢天谢地,土山县今年竟没人死于天花,虽然四下村落里还在闹疫病,但县城却比往年此时还繁华了少许——既然不会得病,本地的人口便活跃了起来,外来的人口,必定会带来一定的商机,而疫病也会让某些行业比往年繁荣。 譬如寿衣寿材铺,这些年生意便比从前要好,不过前些年寿材和寿衣一样好卖,这几年便不同了,寿材,哪怕是最普通的板条棺材,也有许多人家支撑不起了,倒是最简单的白纸寿衣十分的畅销,甚至还有人家乘价格还不高时提前买几件存在柜上,‘横竖总能用得着’! 除了殡葬业以外,今年县城一带的庄客也还有活做,他们农闲时都在城里鸡毛店住,城里活多些,如此便赶上了第一波种痘。现在很积极地去各地种麦子——佃户们死了,老爷们也死,但只要一家没死绝了,地总是要种的。县里的老爷们也不至于连种地都不管,这些庄客正好和田师傅们到处去城郊的村里种土豆。 “买活军那里,嗐,那是没得说的。” 狗栓三兄妹进城时,天色刚擦蒙亮,城门开了一个角,正好便遇到庄客们簇拥着田师傅往外走,这些田师傅们操着熟悉的乡音——他们很多都是从山阳道逃荒到南面去的,甚至于说,买活军起家的彬山流民,便以山阳道为主,听说谢六姐原本就是山阳道泉城附近的农户出身,那么买活军那里的山阳老乡当然很多喽。 山阳这里,官话有山阳道的口音,土话虽然各地也有细微的差别,但还没到彼此听不懂的地步,这些田师傅们未必是土山这里的人,但说起带了乡音的官话,还是让人感到亲切,立刻便被庄客们接纳且信服,便是村里人也都很尊重他们。狗栓这样心事重重、脚步匆匆的一行人,也不由得停下脚来,听着这些田师傅们夸耀着买活军那里的日子。 “便是天堂也不过如此呀,兄弟们!若是有福分,有机缘,真该上船去云县瞧一瞧。云县的钱,‘淹脚目’,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那是那里的土话,意思就是钱都淹脚背了,弯腰去捡就行了——只要考过了扫盲班,舍得卖力气,天天能吃饱!” 这已经够让人不可置信了,还有更梦幻的在前头那,狗栓虽然听过一次了,但也还是很愿意再听一次,“天天能洗澡,皮都洗破了也不过是两文钱!每天吃饭东家还管你至少一个蛋那——大方的东家,还给吃个咸鸭蛋!” “没有徭役!没有捐、赋、税,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一亩地一季收个三百斤租子——你别嫌多,一季至少一亩地也打个六百斤,若是种土豆,一亩地没个两千斤那是歉收的!” 这对于习惯了丰年亩产三百斤的山阳道百姓来说,实在是太过于不可置信了,就算活生生的田师傅站在面前,也当传说来听。一亩地几千斤?那真是仙种了,天下间哪有一亩地能产几千斤的种子? 若是有,到秋里收成,怕不是能在那土豆穗上打滚,在上头睡一觉?——虽然听说土豆是没有穗的,但山阳道这里种的麦子、糜子都有穗,所以庄客们也根深蒂固地认为,土豆一定是有穗,或者是近似于穗的东西的。 “上学也不收钱吗?” “只要你有本事,凭你读多久都不收你的钱——” 众人谈论着慢慢远去了,排队交钱要进城卖菜的农民都羡慕地看着他们,彼此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土豆的事情,很想再多听一些买活军那里的新鲜规矩。 狗栓么,他的心情也和以前不同,从前他听这些事,心里或多或少是有些抗拒的,因为那边尽管再好,他又过去不了。 从前,他最关心的还是土豆,并且非常羡慕那些愿意腾出田地来种土豆的村落,但现在, 既然立心不惜一切也要走,对土豆便没有那么关心了,反而越听越忐忑起来了,既怕走不了,也怕去了那里,发觉那里和想象中不同,全都是如李老爷所说,编造出来骗他们的。 因为带的东西多,这一次不能溜进去,交了三文钱入城,狗栓带着弟妹直接去了牙婆家的小院,轻轻地叩响门环,“宋婆,宋婆起了吗?” 宋婆屋里其实已经有了动静,门也是虚掩的,两行湿脚印一路出来,过一会,宋婆的儿子挑了一担水过来,见到狗栓一行人并不诧异,叫了声‘妈’,便推开门进去,让他们在院子里蹲着,狗剩狗栓忙帮他把水倒入大缸里,看着还差一桶,便道,“狗剩去帮哥挑一担子去。” 宋婆儿子道,“不消得,也够了,你们是想去买活军那里?痘苗种过没的?” 狗栓忙道,“种过了,种过了。三口都种过,我们专带痘大人到处去看诊种痘发丧呢!”他看这少年似乎颇为刁钻,不禁便担心起来,只怕一家人被收了高额的路费,还去不得买活军那里。 说话间,宋婆已起来了,勒了一方抹额,蓬着头出来,拿了一根猪鬃毛的牙刷在檐下,沾了香膏刷牙,满嘴都是喷香的白沫子,叫人看得稀奇得不得了,刷完牙又用雪白的毛巾洗了脸,这才清清嗓子,笑着说,“是狗栓啊,怎,好日子还不足,要把妹妹卖了去买活军那里,给你换些彩礼来?” 狗栓这两三个月间,和宋牙婆倒是熟悉起来,宋牙婆胆子很大,仗着自己也种了牛痘,和狗栓他们一样,也是去村落里到处用低价收买那些小孤女——有时甚至都不用钱,给口吃的就带回来了。往常,死了父母,若有族人,多少还是要给点才能买走,但此时是染天花死了的,众人对这一家都避之唯恐不及,还谈得上什么要钱呢? 宋牙婆也不敢把女孩子们全都往城里带,而是在城外找了个老庙,搭了草窝棚,她儿子每天去送饭,新来的女孩子种了牛痘,再过个三四天的,见没有发烧,这才领到城里来住。 这些女娘这样送到买活军那里去,买活军是照价付钱的,但宋牙婆做的是无本生意,这一波闹花子,她至少赚了二三十两,说得上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了,且因为她手里有买活军赏的牛痘苗,县内上下人家都对她十分客气,万万不敢得罪了去。 狗栓对这些事情,也是逐渐知晓的,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他对宋牙婆越发客气,平时走村子时见了面,多有照应,双方要比初次见面时熟悉友善得多了,见状赔了个笑脸正要说话,宋牙婆道,“先不说这些,你们吃饭了没有?” 说是吃了也可以,三更出发时吃了一些煎饼,但这会儿肚子又是空空了,宋牙婆便对儿子说道,“再烘几个饼子来,辣椒酱、豆腐乳多装些来。” 她儿子应了一声,自去厨下忙活,狗栓、狗剩帮着宋牙婆,把饭桌在院子里拼起来——县里人吃饭为了借天光,喜欢在堂屋屋檐下架桌子,两张桌子平时靠墙,做月桌,吃饭时便拼在一起,是一张小圆桌。 现在这圆桌上放了六个碗,显得很拥挤,宋婆儿子捧了一个竹篓,里头装着烘好的干饼,是回锅烙过的,放了一点油,边缘焦香,篓子里还有六根小咸鱼,又有六碗糜子粥,这早餐实在是再丰盛不过了,他还开地窖取了一颗白菜,切碎拌了麻油点了醋,“吃吧!吃饱了好说话!” 东西都上了桌,再要客气,那就是见外了,狗剩和小妹仔细洗了手,拿着干饼,捧着粥碗,一边绕着碗边吸溜热粥,一边啃干饼子就酸菜咸鱼,豆腐乳因为摆出来得不多,便没有去吃它,辣椒酱更是只敢看看。到底城里人富庶,咸鱼饼子拿来做早餐,对狗栓一家人来说,能吃上咸鱼饼子那是很好的日子了,这些东西只拿眼睛看看也觉得饱足。 狗栓年纪大,手也大,伸出手端着粥,虎口还能借碗边搭块饼子,蹲在地上,另一手拿着筷子拨粥,这粥很稠,没有筷子是不容易吃进去的。宋婆儿子和他一起蹲着,两人都很有本地男丁的特色,话不多,只埋头吃,桌面上坐狗剩、小妹,宋牙婆还有她的女儿——她女儿比小妹还小,五六岁,但也是家务一把好手了,刚才在厨房烧火来着,脸上还熏了黑灰。 糜子粥吃在嘴里,稠稠的、滑滑的、热热的,有一股粮食自然的清香味,咽下去以后似乎又有一股虚无缥缈的甜味,这水样的东西,恰好有了咸鱼来搭配,便觉得不单调了,再间或咬一口热腾腾焦香脆响的煎饼,本是不安的心似乎也在进食中被慢慢安抚下来。狗栓昨日起的紧张逐渐消解开了,他突然想 得很开:有什么大不了?都已经到县城了,乡里的人根本不敢出来,他们都没种痘,这时节哪敢往城里来? 好奇怪,一旦离开了李家村,原本天大的难题,仿佛便立刻变得很小,小得根本不值一提,不值得多忧虑一点儿,二堂叔、李老爷,这些原本在狗栓的想法里非常值得敬重,犹如天一样高大的人物,现在回想去却觉得各有各的愚笨,狗栓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么—— 这种事奇怪就奇怪在这,他的担忧是没有错的,李家村不能留,留在那是一定会被强行过继的,但在当地几乎无法扭转的东西,在县城里却好像根本就不是问题。就算宋牙婆不肯送走小妹,又如何呢?他们种过痘,有一把子力气,也认识痘大人,甚至还有几个衙役也是熟悉的,都搭过话,大不了去请他们帮忙,在海州寻个营生,慢慢再看机会。 怎么说呢……他没读过书,也说不出俊俏的话来,狗栓只觉得,走出李家村,天地也大了,心也大了。他现在心境竟很安详了,甚至好意思再添一碗糜子粥,不再是如从前去别家做客时一样,一口吃的不敢多要,生怕被别人看得轻了。 “是这么回事,你们阖家也要去。” 宋牙婆大概是早猜到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们带的破烂家什也实在是多,俗话说烂船也有三斤钉,锅碗瓢盆都是舍不得丢弃的,甚至连地窖里的白菜把好的几颗都担来了,还有几件烂棉袄,都是长辈留下来的,其余的衣服倒没有多的,百姓人家,不可能有太多的衣服给你去换洗。这不像是送小妹走的阵势,像是要阖家投奔。 “是好事!”她是赞成的,“你这小伙,我瞧着你们一家面相都机灵有福,早该想通了的,要我说,若船足够,咱们都该去了是好,我告诉你,买活军那地儿,比太山还好,去一次云县,比太山的香会还要开眼界呢!又是积福的事情——你很该和你哥一起先入个会,到了云县那里有得你的便宜!” 她是非常虔信白莲教的,而且因为这份虔信,深觉自己把女孩子往买活军那里卖是做善事,宋牙婆和他们同路下乡的时候,不知多少次给衙役们讲自己的道理:以前把孩儿们卖给别家做养女,卖给那些草窝子,难道不知道女孩儿在里头吃苦吗?但除了这些地方,女孩儿没得去处就要饿死了,没奈何只能吃些苦。可如今便不同了,如今把女孩儿卖去了买活军那里,钱也不少拿,女孩儿过去了高高兴兴地,还给她写信回来,叫她‘宋妈妈’,这不是世上最积阴德的事情? 因此她积极地搜罗女童,绝不是为了自己赚钱,而是为了积阴功,为了修持善果。而衙役们倘若能从中通融担保一二,叫那些刁钻的村民,把自家的女儿低价舍给她,而不是去给别家做童养媳,做养女,或者卖到菜人市去,那也是莫大的功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些事,在世老母元君菩萨六姐都会在冥冥中记在心里,将来自然有他们的好结果。 这些三姑六婆,嘴皮子都厉害,衙役们被她说得晕晕乎乎, 再加上痘大人在一旁推波助澜,讲着买活军多么菩萨仁心的事体,居然真的也带挈着帮她一把,连狗栓都不知道挑过几次女孩儿们了——两个箩筐,一边坐了两三个小女娃,就这样帮她挑上山去。甚至还有些衙役私下也跟着入了白莲教,在去年听说被捣毁了的香坛,又重新建了起来。 在百姓们来说,三姑六婆似乎总包藏着祸心,谁知道宋牙婆嘴里说得好听,私下拿那些小女娃去做什么,若不是狗栓这两个多月来,见了几次宋牙婆将女孩儿们送去海州上船的情景,是没有这么容易放下畏惧的,按照农户们普遍的谨慎,原本这种观察甚至还能持续个好几年,但现在既然决定要去买活军那里,那么狗栓便也爽快地说,“便是来寻宋婆入会的,我们阖家入会,不知要交多少香火钱?” 入会要交会费,这是千古来的道理,不缴费,怎么知道你是诚心进来?宋牙婆一听,十分欢喜,道,“我们这里倒是全凭自愿奉献,只是要参拜六姐,学习教义,你若在县里做事,那除了每日早晚参拜之外,日也要来上香会,读书习字,背诵教义。” 便摸了一本教材递给狗栓,指着上头的字念道,“政、治、与、道、德,这本教义是万万要背诵精熟的。此外,还有语文、算学,都是要学的。” 因为狗栓以前也没入过什么会,便以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大概买活军的经文比较特别,是不以‘经’字结尾的,闻言慎重应了下来。宋牙婆见了,更是喜欢,道,“若是你去了海州,也是如此,香会的人,可以为你介绍些活儿做,自然了,做不做得下去,全看你自己,你若不去,那也随你。我们这里最要紧的规矩,便是要三天上香会,要把教义背得滚瓜烂熟。这样六姐喜欢,我这小香主也能多得些体面,多加些分。” 分是什么?宋婆没有再解释,只道《政治与道德》里都有的,将来他们自会明白。接下来便说去买活军那里的事,宋牙婆道,“女孩儿去买活军那里,分做几种,第一是卖去的,去了那里,吃什么、住什么、做什么,全由买活军定。买活军也会付身价银子,你家小妹算半个大人,能得个一两多的身价银子,不过这一去,天南海北,想要再在一处就很难了。因为去哪里不由自主,是未必能和家人在一块的。” 小妹哪愿意离开两个哥哥?狗栓等人自然不能接受这种办法,第二种办法要复杂一些,“第二种呢,是不给身价银子,也能免费上船,船上吃喝都是有的,到了那里,上学也是不要钱的,一日能做半日工。” “如你们这样,小妹、小弟一天都是五文钱的工,你一天是二十文钱,加在一起一个月也快一两银子,一家人还能在一处,只是艰难些,这个的好处,是小妹要走,拔脚便可以走。她的船费是不要钱的,她还可以带一个大人,也不要钱,比如你们一家三口,去云县的船费,小妹不要钱,你算是她的家人也不要钱,小弟的船费要二两银子,那你们若是要走,还官府四两银子便行了。不过目前去了的人还没有要走的那!” “这前两种,多数都是被安排在福建道内的城市,第一种,小妹大概是会被分到新占的如泉州、榕城那样的地方,云县的孤儿院已经是不收人了。第二种,地方自己挑选,你们可以自己选了在云县做工,这是第二种的好处。” “还有第三种办法,那就是不但可以一家人在一处,还有钱拿——现在买活军缺人在鸡笼岛开荒,因此招人垦殖,种粮都是发给的,还包教种田,没得饭吃了也不会让你们饿死。一上船便发给一人五千块筹子——就是五两银子了,女娘还加倍!十两银子!” “小妹也算吗?” “算,女娘不分大小都算——只一点,上岛后,除非买活军官府有令,否则就不能轻易离开了。不然,银子岂不是白 给你们了?” 之前只听说去买活军那里,去买活军那里,还不知道其中有这么多的讲究,狗栓纵然逐渐有些见识,但他所知道的无非是眼前这方圆几十里的小天地,对买活军那里的生活,完全无从想象,更不说做出判断了,一时也不由大是茫然,对宋牙婆说道,“宋婆,我怎么觉得去鸡笼岛还好些哩?说是什么拔脚就走人,俺们人离乡贱,到了买活军那里,还不是任由官府揉搓,能跑到哪儿去?去了鸡笼岛,还能落些钱财在手里,您老人家说呢?俺听您老人家的。您对我们有大恩大德,俺们三兄妹想拜你做个干娘哩。” 宋牙婆大为得意,她也是个好来事的性子,既然这么一说,便真当受了三兄妹的礼,又引他们拜过了一具健硕少女的雕像,道,“以后有机会自己也要请一尊来早晚参拜——妹妹要多吃些,六姐喜欢健壮高挑的女子。” 待得三兄妹虔诚万分地跪地大礼,把额头都叩肿了一半,拜进了香门,方才真当狗栓是干儿子一般,为他筹划起来,道,“这几种各有利弊,端看个人质素如何,我现在先不说——今日恰好又要运一批人口去海州,你们随我一起上路,一路上我要仔细看看我干女儿的心思灵巧不灵巧,再给回话。” 狗剩和小妹自然是没主意的,便连狗栓听了,也是暗道,“干娘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前路如何,竟不看我,而是看小妹不成?” 不由得纳闷非常,但也不再多说,便立刻勤快收拾起来,准备和干娘一起雇车接人,买粮烧水,预备着往海州去不提。:,, 258 天堂摆渡 山阳道这里,赶路上有一桩好处,那便是官道比南方要好走一些,这里四处是没有高山的,土山到海州一路上多为平缓丘陵,而且天气又干旱,这会儿官道并不泥泞,骡车走起来不过是尘土要大些,并没有别的不妥。便连被打劫的危险都较小——如同狗栓他们到处奔走,也不会担心被打劫一样,这附近的山大王也都在躲天花呢。他们来历不清白,平时是不敢进城的,都没有种过牛痘,怎么能不怕? “这一带的山大王,多数都和山脚下的村庄是互为犄角的,村民老弱的留下来种田,年轻健壮的便上山做匪,丰年吃往来商贾的孝敬,绑票几个勒索钱财,若勒索不得,便当两脚羊吃了,到了荒年,便开菜人市,有时候屠夫胆小,不敢杀人,他们便进城去开市。” 赶车的宋大哥,是宋牙婆的哥哥,嘴里满是掌故,许多都叫人听了害怕,车在官道上走,他扬着马鞭指点着远处的小山头,“靠海的村子,便都是和海匪有勾连,出门都说是出海打鱼去,其实是做什么,只有自己知道。有些人的东瀛土话、高丽土话都说得很好。你们遇到身上有海腥味的人可要小心了,仔细他们把你拐带上船去,带到东瀛,配个公主,叫你也做了东瀛的土王!” 他前头说得一本正经,大一些的女孩儿们,并狗剩、狗栓两兄弟都听得入神,末了突然来了这么一个玩笑,还佐以一个抓人的动作,吓得狗剩大叫一声,过了一会,却又回过味来,眨巴着眼:做东瀛土王这不是好事吗?自己吓什么呢? “什么好事儿啊,东瀛的公主你是没有看到,那都是涂黑了牙齿,一张嘴黑洞洞的,嘿是吓人,我们都叫东瀛人黑齿蛮,他们不分男女,越是贵族越是那样子,说是把牙齿染黑了,能少掉牙齿,不害牙疼。” 如果抛开那藏在迷雾中的未来,还有那关于土豆未尽的遗憾,狗栓觉得,能在春天里,坐在马车的边辕上,听着宋大哥谈论着这些掌故,那还是蛮有意思的。他生平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但今年却屡屡突破了自己的过往,不但把自己的脚程从李家村-土山县,扩展到了土山县周边一二十里的许多村落,现在更是已经走了二十多里,真正离开了土山县,去往宇宙的中心海州。 ——对狗栓来说,海州已经是他心里,自己所能去到那最繁华的地方了,至于云县、京城……这些地名就犹如仙境一般,似乎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目前为止,他还不能想象自己该如何去到这些地方,去到这些地方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他觉得自己在云县很可能连路都不会走了,伸一脚就得摔个大马趴。 不过,现在狗栓心里只有一半投入在宋大哥的笑话里,另一半心思,惦记着宋牙婆坐的小车,这一回孩子多,还有狗栓和狗剩,因此宋牙婆便雇了两辆车,她自己带着四五个机灵的小女孩坐一辆车,小妹也在其中。小妹长到这么大,还很少和家里人分开,从前母亲是最疼爱她的,希望在宋牙婆面前,不要太怯场。 想到母亲,狗栓的心不由得一痛,母亲的音容笑貌,似乎已很遥远了,只有她带来的温暖的感觉,仿佛还在心头回荡,悲伤不会因为时间而褪色,反而随着日子过得逐渐好了,他们逐渐能够吃饱了,感情仿佛也因此逐渐丰富了起来之后——痛苦才有了力量,像是塘里的涟漪那样,时不时地荡漾:如果,如果母亲也种了牛痘,祖父、二叔…… 这些问题,在没吃饱的时候,是不会被想起的,那时候剩下的一点能量,只会用来寻思着去哪里找饭辙,而现在,明知道想也没有用,却总还是情不自禁地有些愤怒:即便他们种不起,那些常外出的人家,也都是很有钱的,如果他们能和狗栓一样,先种了牛痘……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家里便没人会死了,父亲、母亲都还会活着,还会在狗栓回家时从黑洞洞的泥屋里走出来,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菊花,“栓回来了!” 他举起手擦拭了一下眼圈,好像是掩饰似的,嘟囔了一句,“这灰是大。” “嗐,能不大吗?多久没下雨了。”宋大哥是什么话都能往下接的,便又开始说起土豆来了,“这玩意儿是比麦子、糜子耐旱,为什么?它矮啊!它不抽条!吃它的根,就和吃芋头似的,不过芋头叶片大,就得要水,那个土豆叶片小,能不耐旱吗?还有个叫红薯的东西,听说也顶顶好,只是不知为什么,我们这里种的都是土豆……” 哩哩啦啦说了一路,走了三个多时辰,大家在一片路棚旁停下来歇脚,主要是要饮骡子,让骡子歇歇。大家都从车上下来,女孩儿们钻到官道旁的树林子里去,几个男丁则站在骡车另一侧,找了个树根哗啦啦地放水,宋大哥领着狗栓到河边拎了一桶混浊的河水,沉淀了一会,拎到水槽里,让几头骡子喝水,狗栓出神地站在路边,回望着来路,那里现在只有远方一点矮小的丘陵,在青色的天边镶着土黄色的边,那是土山——是狗栓的家乡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再往前去,他便去到了看不到家乡的远方。 这个家乡对他一点都不好,它夺走了狗栓的家人,这上头发生的事,让狗栓想到也觉得有些荒唐,甚至有些难以喘息,为什么李老爷家会发瘟疫呢?他们私下难道没有种牛痘吗?李老爷家是不是不肯去种五文钱一剂的牛痘,却花大价钱种了假牛痘,真人痘? 但现在,当他来到这有生以来,距离家乡最远的地方时,狗栓却依旧感到了无限的痛苦,他真想问问二堂叔,问问李老爷:种牛痘,不好吗?种土豆,不好吗?好好地过日子不好吗?为甚非得如此? 这是狗栓永远也想不通的问题:连他一个佃户都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李老爷和二堂叔就硬是看不明白,要把故乡变成死地,要留在故乡等死呢?为什么不能大家都好好的,好好地种着土豆,好好地永远不染上天花,不染上出血热,不染上痢疾、霍乱,没有干旱洪涝,没有地动没有兵灾……土豆,为什么不肯种土豆呢?为什么呢? “大哥?” 小妹从林子里跑出来,摘了一手的刺泡,高兴地跑过来,“就长在路边!竟没人采!他们村肯定没人种痘,都不敢到路边来!” 这个路棚,肯定原本也是附近村子来做茶水生意的,只是现在不敢做了,方才暂且荒废着,狗栓一下回过神来,拍拍手从小妹手里取了几个刺泡吃,“真甜——剩下的你吃吧!” “我吃过了,”小妹嘴上染着刺泡的红印子,让狗栓把手伸出来,刺泡都倒他手上,“我再去采给二哥吃,你们别进来!还有人没解完呢!” 她一下又消失在野草和山林间,像只小鹿,一跳一跳就不见了。宋牙婆走过来,手里也捏了几颗刺泡,笑着说,“栓,你这个妹妹很聪明——看她跑起来就知道,是个机灵的!” “可不!”狗栓一下骄傲起来,宛如老父亲一般,挺着胸膛自夸起来,“从小就灵得很,手巧,采泡、采果子不说了,还会熏老鼠,抓山兔子,连蛇都会抓!看人抓了一次,就敢自己找树杈,叉了蛇烤起吃。俺这妹是个能人哩!弟也不差!” “弟弟看着也的确聪明,就连你也不笨!”三姑六婆,说话便是好听,宋牙婆说,“但你弟不差没用,就要她聪明才好。狗栓,你听干娘说——” 宋牙婆接下来便叫狗栓坐在她那辆车的边辕上,她亲自赶车,他们俩在车辕上一路上和他说买活军那里的事情:李家三兄妹自然是都希望一直能在一起,不要分开,那么第一条路便不需要去选。而宋牙婆是建议狗栓走第二条路,不要贪图那二十两银子的补贴去鸡笼岛,宁可艰苦些,也要去云县,或者去榕城、泉州立足。 为何呢?道理是很明白的,因为鸡笼岛那里既然给了钱,便可知道条件是很艰苦的,什么都没有,一切都要自己建——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对狗栓他们这些没有什么野心的佃户来说,鸡笼岛的佃租很低很低,低到几乎没有,而且气候好,可以一年三熟,去那里至少可以保证不会冻着饿着——这就已经是根本不敢想的好事儿了!狗栓的父母如果听到有这样的好日子,怕是在地下都会笑醒。 但在鸡笼岛,也就意味着大夫和老师都不会有福建道那么好。毕竟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就算建起了医院和学校,人员也不会有福建道的大城市那么齐全。 “你还不认字,读不得买活军写来的信,干娘读给你听——裹了折骨缠的女娘,只能去往云县,目前只有云县能做放足手术。”宋牙婆点着一张纸上的天书,对狗栓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而出于对字纸的敬畏,虽然狗栓还不知道医院、学校、折骨缠、放足手术都是什么,但也立刻信任了宋牙婆的说法:云县要比鸡笼岛好得多。 而小妹这样聪明的女孩子,当然是在云县能得到最多的机会。“一定要让她上学,让她好好读书,栓,会读书的女娃,在买活军那里极好出头,小妹再过四年便可以去考吏目,你别拿她当外姓人——她要二十三岁才能结婚,到时候你别叫她出嫁,你叫她写婚书,招女婿,生下 来的娃儿和你们老李家姓——赘婿在买活军那可常见,不丢人!不是耽误了小妹!许多好儿郎都做赘婿!” 至于狗栓和狗剩,当然也要好好读书,只有会读书的人,在买活军那里才能赚到更多钱。不过,小妹要读书,便只能生活在城市里,机会是最多的,这也就意味着狗栓、狗剩两兄弟,将无法以种地为业,只能呆在云县做工,这种不稳定的生活,在佃户看来或许是不如种田的——买活军那里的粮食产量太多了,佃租又很少,出产还很丰饶,种那样的地对于北方农民来说,完全是一种享受,很多北方的流民到南方都抢着去种田,反而不热衷于去做工,因为做工的收入比起来总是不太稳定的。 狗栓也听田师傅夸耀过南边种地的好处,说心里不痒痒是假的,但宋牙婆已经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她是个有远见,有眼光,心又慈的女子,因此虽然狗栓对于她的大部分行为都还不是特别理解,但也还是费力地依照宋牙婆的说话,在调整自己的认识:小妹刚才坐车的两个时辰里,已经背下了九九乘法表,是个很聪明的姑娘,那么,培养她对于兄妹几人来说,就是值得的。 为了兄妹三人以后的发展,如果不想世世代代都在土里刨食,那么宁可吃几年的苦,花了宝贵的二两银子路费,也还是要去云县,要努力培养小妹,要把老家的习惯改一改——买活军那里没有重男轻女了!以往老家重男轻女,是因为女的做不了官做不了生意,什么都做不了,但买活军那里,聪明的女娃得到的机会,比一样聪明的男人还要多,所以狗栓的观念也要跟着改,培养小妹比培养小弟更合算。小妹是李家人从此脱离农门的指望,得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把小妹当成李家的传宗人来看待…… 这和狗栓自小潜移默化间,接受到的观念是完全不同的,虽然从来没人和他讲过,但‘男人传宗接代,女人外嫁’的想法,就和天是蓝的,太阳是暖的一样,这还用去怀疑吗?如果狗栓还在李家村,他对宋牙婆的话只会哈哈大笑——就算他答应,二堂叔他们会答应吗?实在是荒唐! 但现在,更荒唐的事也发生了,而狗栓正在骡车上,走向一个全新的未来,他知道自己要去的云县,和李家村,和土山县,甚至和海州府都全不一样,要去往一个全新的地方,遵循一种全新的规矩,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可思议。 而且狗栓也看不出宋牙婆有什么害他的道理,离开土山县,他们就是老乡了,老乡间不会互相坑害,更何况他还刚刚拜了干娘入了会——去鸡笼岛有钱得,可见那里是个较吃苦的地方,买活军既然给去那里的人钱,应该也会给把人送过去的牙婆钱,便如同把小妹卖给买活军,干娘也有好处一样,干娘宁可不要这份钱,也劝他们去云县,可见的确是为了他们考虑,甚至不惜自己少拿一些钱。 若说狗栓有什么好处,那便是很肯听人劝,也会自己动动脑筋,他如果真的固执,这会可能已经饿死了,既然种牛痘、种土豆、背井离乡,都是和‘女子也能传宗’一样,从前从来没有人提过的事情,而狗栓也都做了,那么他看不出自己为什么不能改一改这个念头——这还只是念头而已,不像是种牛痘什么的一样,要付诸于行动。 又不是说狗栓要为此额外付出什么,去云县……去鸡笼岛也是要做活,去云县不也要做活?再说,云县繁华的好处,狗栓狗剩也能享用得到,他们也必须去上学,至于小妹,她也得上学啊,按干娘的说法,所有人都要上学,这和狗栓改不改这观念都没有关系,反正她都是要上学的,而狗栓最多是从此把她管束得严格一些,要她必须得把学上好而已。 “还是有许多不同的。”宋牙婆说,尽管待遇上不会有两样——李家两个哥哥本来就疼妹儿,什么好东西都有她一份。“你们有没有这份心,讲不讲这句话,那还是很不同的,以后你就明白了。” “甚话?”狗栓还有些迷糊,“妹啊,以后你也要给老李家传宗——这话?” 宋牙婆不由轻笑,“你和她说说看呢?” 狗栓便转头对车里叫了一声,“妹啊——” 小妹的头很快从车帘里钻了出来,“甚事?” “到了买活军那里以后,俺们都要去读书了,你可知晓?” “刚才在车里干娘说啦!” 狗栓摸摸小妹毛茸茸的头,“到时候你可要好生读书,知晓了?俺们兄妹三人都指着你——以后,你要做女吏目去,李家发扬光大,可就看你了!” 小妹是很不明白的,她疑惑地应了一声,便又缩了回去,宋牙婆说,“第一次讲,她还小呢,以后多说几遍,有你们的好处。既然要去云县,可就要将她悉心培养,别叫她太早去做工,太早定亲嫁人……” 这些全都是和狗栓的常识抵触的事情,但他还是很仔细地听着,并强记了下来,宋牙婆很欣赏地夸奖他,“栓,你这样的男儿在买活军那里,也会有大出息的,干娘的分便靠你们了,你们到了云县可要争气。” 这样的话,甚至连父母祖父都很少说,李家是很传统的佃户家庭,彼此间话并不多,从来少夸奖而多训斥,他们是用别的办法来表达感情——往往落在互相谦让的吃食上,而狗栓便不由得在宋牙婆的夸奖中挺起脊背来,感受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是羞涩,又涌动了一股说不出的热血——从来还没有人这样地看好他,这仿佛给了他许多力量,让他也对接下来的旅程有了一丝信心。 所以,这样的话要常讲。狗栓若有所悟,思索了一回,仿佛又被宋牙婆打开了一扇大门,“多谢干娘教俺!以后狗栓必定孝敬干娘!” “哈哈,那俺可就等着那一天喽。”宋牙婆也乐得一颤一颤的,“俺送了上百女娃过去,要是有一个出息了,俺的终身也就有靠了。” “干娘哪里话,我看我干哥干妹也机灵的很,都是有大前程的。” “大前程不敢想,也想过把他们送去云县,只他们没出息,不愿出去闯,只要一家人团聚。”宋牙婆受用之余也叹了口气,“好日子不过,非得在这受穷,有什么办法?由得他们去!” 在这样的世道下,一家人想要在一处,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狗栓不也是因为想要和弟妹们在一处,才这般地挣扎拼命吗?他脱口而出,“那干娘怎么不跟着俺们一起到南方去?” 话出口狗栓便明白过来了——干娘去了南方,还能像现在这样挣钱吗? 这固然是一点,但宋牙婆的神色间却有些和钱财无关的东西。 “谁不想过好日子呢?俺倒也是想去,至少……至少去看一次,去进一次香也好哇!” “可,”宋牙婆问狗栓,“可女娃儿们咋办?” “土山县的女娃儿,还等着老娘把她们摆渡到买活军那里去那!” 宋牙婆的神情,日后多次出现在了狗栓的回忆里,这个慈眉善目的女人,为人处世,仔细地想来,或许都是有心机在里头。可狗栓永远记得,在那个暮色四垂的傍晚,大海逐渐出现在了远方道路的尽头,干娘的身影在夕阳中被映得火红,她的话似乎有些无奈,但更多地却充满了狗栓心中能够领会的情感,那浓密的牵连,那难以斩断的思念,这故乡并不怎么好,他们在故乡里受尽了苦,但却又永远充满了对故乡那深沉的惦念。 怎么办呢?这干旱的、老迈的、荒唐的顽固的故乡,却还是让人禁不住掏心挖肺地去爱,去怨,在这动荡的土地里,不断地搜罗着故乡的子民,渡向那更好的远方去,而她自己却留了下来,永远只能用绘声绘色的语气,言之凿凿地向别人谈论着她所向往的天堂。 许多听过她的讲述的人,都去了那里,但宋牙婆自己还一次都没有去过那! 狗栓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心中会有什么惦记,比活下去还能持久,他从来没有产生过那样长期的念头,从前他所能想到的,只有尽量地活下去,这便是思维的全部。但在这一刻,他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沉淀,正在明晰,他明白了自己的遗憾和不甘,也仿佛明白了他对土豆的惦念—— 将来有一天,他会明白自己的想望,但这一刻,他的思绪还远没有这样的明白,在他那被反刍了多次的记忆中,只记得一轮落日,圆圆地,鸡蛋黄一样地悬在海岸线另一端,一座城池,在远方路的尽头,像一个小黑点,越来越近,还有海边那蚂蚁一样来来回回的帆影—— “看啊。”那个慈眉善目,观音菩萨一样的女人,指着海边的大船,叫他去看,她的语气竟带了深深的羡慕。“栓,那就是去云县的船。” “那就是摆渡你们去天堂的船。” 259 一顿三斤死面馒头 对狗栓一家来说,船上的生活难熬吗?能适应吗?其实他们和宋牙婆带来的女孩儿们一样,并没有太多的对比,因为生活本就是从离开自小生活的村落那一刻开始,便已经天翻地覆了,不论是住在海州的宿舍,还是住在那如山高的大海船里,都是从来未曾有的新鲜体验,他们就像是被人泡在了热水桶里,用刷子不断地刷去了身上一层层的污垢,等到那发红的嫩肉逐渐长好,便完全成了新的人。 新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呢?首先,是讲规矩的——这一点和在村里是截然不同的,在村里,不论是父母还是兄姐,都忙着自己的事,父母要做地里的活,要织布,要养鸡喂猪,要缝补,总是从天黑忙到天黑,很少有坐下来和孩子们谈天的时候。 而兄姐虽然年纪并不是很大,但也要帮着做地里的杂活,大一些的就要烧火做饭,背柴拾粪,有时还要放牛去,孩子都是从小野大的,规矩?什么是规矩?这唯一的规矩就是要听长辈的话,长辈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长辈闲了打你,那你就还不赶紧跪下来受着? 但买活军这里是完全不一样的,狗栓他们很快就发现,规矩还是仔细了一些好——当规矩非常模糊简单的时候,限制反而无所不在,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得‘规矩’不高兴了,他收拾你时,全是他的道理。 反而是越仔细越严格的规矩,那么在规矩之外,便完全是自由的,甚至若是要被发作的时候,还可以和上头的人驳一驳,大家各讲各的道理,在这里讲道理不会被人一巴掌扇在后脑勺上,‘还不快给老爷磕头’!哪怕是威风凛凛的买活军兵丁,他们一样也讲买活军的规矩和道理。 这些规矩也并不难懂,甚至在狗栓他们看来,几乎是天经地义的,首先的规矩,是不能彼此争吵打斗,有矛盾要报告舍长,其次的规矩是要保持宿舍的整洁——因为海州这里,是买活军在整个山阳道的贸易中心,因此他们在码头附近修筑了一个很大的宿舍,里头住满了三姑六婆从山阳道各地贩来的孩子,其中以小孤女居多,在宿舍周围,还有数量极为庞大的流民群体,从少年到中年都有。 这里头的中年人,有些是宿舍女娘的亲人,买活军允许一个女娘带两个男丁上船,比如狗栓家,就恰好卡在了这条线上,而且两个男丁年纪都不大,狗栓还是白莲教内的人,宋牙婆的干儿子,有了这几重关系,他方才在宿舍里得了一个船位。 而有些父亲带了两儿一女要去买活军那里的,女儿只能带两兄弟上船,宿舍也有他们的一份,父亲便只能住在宿舍周围等待了。或者说父亲带了一儿一女来的,因为父亲的年纪较大,身体也比较健壮,那么也不被允许住在宿舍里,得在附近的鸡毛店中等候时机。 ——人这么多,船是运不走的,买活军那里很快就想出了办法,他们只准备让宿舍里的小孤女和少年们走海船去云县,这些青壮年流民,将由买活军的私盐队带头,沿着海边的官道往南面去,买活军会在每个港口为他们补充粮食——从机动性来讲,这样是更合算的,因为一艘船可以运几十吨的粮食,足够两千个人吃一个月,这些人要坐船的话,那至少得塞满十艘同样大小的船,就这还没计算食水呢。 只要肯带他们去买活军那里,流民们什么都肯,这样的办法并没有激起丝毫反对的声音——也因为买活军派出管理流民队伍的兵丁们,一个个都是如狼似虎,论身板,和这些山阳流民不相上下的高大,身上的肉却要实在得多,还多数都带了武器,穿着板甲。 这让往常很容易出事的流民营异常平静,流民们不是去修筑新港口,做码头上的搬运苦力,就是蹲在地上听小先生给他们上课,每日累得吃完饭倒头就睡—— 买活军是不会让他们闲着的,虽然管饭,但每日都分派下活计,若实在没活计,那也得操练行伍,至于课,那更是每天都要上的,学不会拼音,不能写自己的名字,到了买活军那里也没有用,买活军不要这样的废人。 话说得这样狠,还有人敢不上课吗?宿舍里的少年少女们,不论是四五岁的小孤女,还是狗栓这样很接近于成人的少年男女,都吃力地转动着自己从来没有过的脑筋,跟着先生们学拼音,学基本的算数,学买活军那里的规矩:要干净,每日都要刷牙,不能随地吐痰,有条件的话,每天都要洗澡,没条件也至少要清洁身体…… 他们几乎都剃了光头,带来的破衣烂衫,也被买活军送到当铺里去,换来了全新的麻布衣服,虽然粗糙,但也比从前他们穿的好,里头还絮着厚实的棉花,算是很挡风的。这让那些流民们很羡慕,流民们不像是小孩子,每天光是上课,他们要做活,而且还没有衣服发,买活军倒是给每个人发了厚底鞋,这个底纳得太好了,千层的底,针脚却还又细又匀净,半点不歪扭,大多流民都舍不得穿,宁可赤着脚,或者穿自己的破草鞋,他们打算等到了买活军的地头,找到了新的工,这才穿着新鞋上工去。 虽然来的人每天都很多,但每天也有很多人走——有一大部分流民,和长住在这里等待出发的不同,来了这里之后,很快就上船走了,这是愿意去鸡笼岛开荒的,他们没有家累,彻底是光身汉,便很敢闯,愿意乘船到海岛上去,根本不怕买活军只是用筹子把他们骗过去做苦役。“肯给银子就成!” 留下来的流民,多数都有亲人住在宿舍里,因此孩子们对于近在咫尺的流民营也并不畏惧,甚至于海州城内的百姓,也似乎不像是从前那样厌恶流民们了,也敢于雇佣他们进城做些零碎的活计,今年虽然有疫情,但在狗栓来看,海州的‘经济’还是要比土山县活跃得多了,这里的活很多,而且百姓们也都似乎很富足,面上都有血色,走起路来背也还算是挺得比较直的。海州和土山果然已经有了许多不同,虽然话还能听得懂,但感觉上已经是两个世界了。 因为已经抱着来到了新世界的觉悟,狗栓他们很快就适应了宿舍的生活,并且对水泥房、玻璃镜这些东西,保持了极高的接受度,反而比海州的百姓们还要镇定,甚至对于所谓的传音法螺、留音笔等等东西,也一概没有畏惧和挣扎,眨眼就把它当成了新生活的一部分——当所有的一切都和从前不同的时候,他们根本就无法分辨有什么东西比不同更不同了,反正全都接受下来准没错。 也是因此,对拼音、算学这些东西,还有买活军那里一些独特的规矩——婚书、协议书、政审分……狗栓他们很快就学得很好了,反正本来的老观念留下的痕迹也不多,种了牛痘以后,好像就随着低烧一起,跟着汗水一起被排出去了。 不过是半个月的工夫,小妹她们就养成了新的习惯——见到人,不躲了,背直直地挺着,并不弯下去,笑着盯着对方,点头问好。这是买活军的先生教的新礼仪:“我们那里不作揖也不磕头,见到再大的官都是行颔首礼。兵丁的话,还有立正、稍息。” 这个女先生示范了一下,将双腿猛地并在一起,伸手唰地一下举到额边,一举一动潇洒极了!令人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声来,之后小妹这些女娃儿们见了面便都拼命地效仿着行军礼,还有那猛地把腿并在一起的步法。 便连狗栓,回了宿舍之后也忍不住一遍遍地模仿,有时候在水房洗漱的时候,还会对着水房一角镶嵌的玻璃镜,自己敬几个礼,却又因为抬手时露出的体藓而有些不好意思:买活军设法给宿舍里的孩子们都洗了两次药浴,又发了丝瓜瓤,让他们拼命搓洗彼此,洗掉了陈年的污垢,体藓也就因此露了粗来,每日要排队去先生那里涂硫磺膏,还没有完全治好哩。 这些在干旱的山阳道长起来的孩子们,平时都是不洗澡的,甚至连洗脸、洗手的概念都没有,因为春天干旱,夏天又可能发洪水,不敢下溪洗澡,很多五六岁的孩子下生后没洗过一次澡,普遍有小片的皮肤病。因此,洗漱是个最需要学习的新规矩,海州这里水汽丰富,井水也比别处多,狗栓他们坚持每天刷牙洗脸,现在他甚至觉得,恐怕二堂叔他们找来了海州,也不敢认他——才不过洗了半个月的脸,听了半个月的课,认了半个月的字,吃了半个月的饱饭,他自己都不敢认得自己了! 饱饭,是 的,半个月的饱饭——这才是最值得大说特说的那,狗栓他们一开始甚至不敢相信,买活军这里的饭居然是这样吃的——鸡蛋一顿一个,小菜随便吃,馒头花卷管饱,真正管饱!只要你吃得下去,那就随便你吃! 当然了,他们吃了几个月的饱饭,但那饱饭是什么意思?是平时每顿吃两张薄煎饼,出去收尸打杂的时候一顿能吃两个大馒头,这在狗栓他们看来已经算是饱饭了,若这还不算饱饭,那他们平时岂不是一直都在挨饿?若是不干农活不收麦子的时候,一顿哪有三个馒头吃的?狗栓记忆里,一顿吃最多的是帮李地主家上梁的那天,他一顿吃了四个馒头,和成人差不多的量,那都算是有些失礼的了,二堂叔私下用烟袋锅敲了他的手好几下。 在买活军这里呢?狗栓知道这个规矩以后,曾不可思议地说,“那我若是能吃一百个馒头,也随便我吃?” 那伙头军便哈地一笑,很神奇地说道,“顿顿吃一千个,那也由得你吃——我们买活军有得是粮食!” 当下他便拽了一把凳子来,要和狗栓比较食量,这个叫郝六哥的川蜀汉子,生得也很是高大,他是船上的水军,买活军的水兵到了港也不放假,是不会出去取乐的,他们要上岸帮私盐队的忙,狗栓还听外头的流民议论着,这些水兵很奇怪,‘到了港居然不去票!遮莫没生晨子’? 不过,狗栓对于票这种事,是非常茫然的,李家村似乎并没有这样的事,他们族里虽然穷人也有,但规矩大,管的严,村子的作风还算正派,别处是如何就不甚了然了。因此他也不必去上那种规矩课,教导买活军处不许票唱的事情。而可以住在宿舍里,和郝六哥一起拼食量,“你会吃,我也会吃,瞧瞧谁吃得多!” 郝六哥输了,狗栓吃了十个馒头就和玩似的,郝六哥吃到第五个便吃不下去,狗栓还觉得纳闷,他感觉那馒头,在嘴里一晃就化成甜水,落到喉咙里,就和雨落进干裂的土地一样,只觉得滋润,太舒坦了,怎么就这么舒坦,浑身无数毛孔都仿佛张开了一般舒坦! 甜呀!美味呀!任吃呀!田师傅们说得真不错,这是什么样的福分呀!还没到买活军那里,只是来了买活军的宿舍,便已经过上了天堂般的日子! “好了!别吃了!格老子的,你一会也不能灌凉水——别图痛快,喝了要胀死人的!” 狗栓去拿第十一个馒头时,郝六哥一边捶胸口一边制止他,“这都是三斤实实在在的馒头进去了,不能再吃了,你至少得拉了两泡再来拿新的。” 不过,他也给狗栓留了个口子,以后狗栓饿了就去找他,馒头小菜管够! 狗栓就这样,足足地吃了半个月的饱饭,狗剩、小妹也是一顿三四个馒头往嘴里旋,三兄妹半个月下来居然都长高了——狗栓长得最高,他像是竹子拔个子一样,拔了一小节,郝六哥量了一下,足有五厘米,“一寸多了!小子,小看你了,再吃,我看你还能长!” 其余的孩子,没他们食量这么大,但也是狼吞虎咽地吃,没吃过饱饭呀,饱,饱是什么?最好的光景,也就只有不饿罢了!小女娃们一个个和狼崽子似的,吭哧吭哧的吃馒头,吃咸菜—— 连咸菜都能任吃,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盐多贵呢!咸菜那也只是干活的壮劳力才能吃得多些,不吃盐实在没力气,不干活的小孩儿,一餐能沾点盐味儿便很不错了!孩子们是来到买活军这里之后,这才逐渐地发觉,原来咸菜吃多了,人果然有力气,有精神,想事儿也更清晰,便连拼音都比以往要记得快了,“这咋能不快哩?都是馒头喂出来的啊!” 半个月的光景,大家的脸上都有了血色,不再是仿佛永远洗不干净的黑黄斑斓,半个月的光景,为狗栓他们积攒了足够的元气,让他们一家三口都学会了乘法表——他们学拼音慢,因为那是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但算学毕竟是人人都要懂一点的,若是连秧苗都算不清楚,那是要闹大笑话的哩。狗栓三兄妹在算学上似乎也的确有些天赋,他们的进度比班上其余娃子都快。 郝六哥甚至还让狗栓当小老师,“等到了船上,俺们人手未必够,到时候娃子们的算学就交给你了。” 他们是在等另一批船队到港,到了之后,这批船便可以走了——山阳道是这几年受灾最严重的沿海省道,流民也最多,‘要让流民们看到,岸上有船在等人,他们的心才安宁,才不会生乱’。 狗栓他们来的时候,恰好有一批船刚离岸,他们因此等了多半个月,到乘船的时候,狗栓看起来已很体面了,几乎算是个地主家的少爷——即便是李地主家的小少爷,看起来也不过是如此吧?甚至还不如狗栓现在有学问呢,狗栓已经可以磕磕绊绊地读一些报纸了,只是还不知道这上头是什么意思。 对于海船航行,他们的感触不多,因为在岸边也天天看着海上日升日落,而船队几乎都是沿着海边在走,狗栓他们对于一切都不感到激动,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新的,只有情感很丰富的人才会瞎激动,而狗栓他们的情感到目前来说似乎还比较简单,一心还在吃上,余下的便是关心跟着船队行走的流民们。 这些流民们,是和船队一起出发的,他们二十人编成一队,都戴了有数字的袖标——如果连数字也不会认,那买活军也不要他们来,只能跟着走,但是不会被编队。带队的私盐队官兵在前头威风凛凛地举着小旗,后头是连续不断的竖着小旗的队伍,一直排了一百多队,这样按顺序走在官道上。和船队遥遥相对——流民队里还不断有人喊叫着和他们打招呼呢!“妮儿,爹在哩!” “浑家,带好孩子,莫担心我们!”——阖家,甚至是全家族来投,分做两边的情况也不少。 船行的速度一开始比他们慢,但后来很快就超过了他们,只是不断地在沿海的私港留下补给,又通过传音法螺来确定彼此的安危——听郝六哥说,队伍没出什么事,没遇到阻拦,当然也不会有人不开眼,要来抢劫这样一支强壮的流民队伍。甚至于队伍反而在不断壮大,所经过的州县,不断地有百姓自己带着干粮,自己学着结成队伍,缀在买活军身后,声势浩大地从山阳道出发,经过南直隶、江南道,之江道,最终再到达买活军所在的福建道。 旅程一路都很平静,狗栓他们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摇摇晃晃的感觉,上船二十多天之后,狗栓的拼音已经学得很好了,虽然字还是一个也不认得,但他可以拼读船上所有的告示,通过大声朗读来理解告示的意思,他的官话也因此飞快地进步,现在和郝六哥说话,已不用再怎么吃力,彼此也能听得懂对方的意思——郝六哥的官话始终有一点点川蜀的腔调,这是山阳人原本一辈子也听不到的口音。 “快到我们的地盘了——已经进之江道了!” 这天早上,远远看到港口在望,前头还聚了人,郝六哥很高兴,把狗栓叫到身边,递给他一个馒头,上船以后,主食虽然还管饱,但大家也知道路上得粮不易,狗栓一顿也就是三个馒头,郝六哥便时常给他加加餐,狗栓也是来者不拒。 “我们要在这里换船,”郝六哥说,“你们继续往前去,我们在这里卸货装粮食,又要回去接人了。之江道到福建道,可以用更平缓更宽大的沙船,一次能装许多人,你们一边走还可以一边等等路上的亲人们。” 见狗栓不可遏制地流露着不舍,他又哈哈大笑起来,“莫得这般噻!啥子意思哟!老子又不是馒头精,你这样瞧我我慌得很!——饿不着你!我会和兄弟们说的,有个吃不饱的小伙叫狗栓——” 他一巴掌拍在狗栓背上,“莫哭!以后有得是见面的时候,你小子会吃会算,加把劲,以后考个水兵当,来做老子手下的兵!到那时候老子也是个船长了——” 他遐想了一会,方才难得温存地说,“好了,小子,今晚带你们去看戏——我兄弟写的戏,《何赛花巧耕田》!精彩得很!你这么爱掉金豆豆,别把你看哭了去!” 260 何赛花巧种田(上) 看戏,看什么戏?狗栓记事到现在,还没有看过戏呢,山阳道这些年天候都不好,乡间办喜事,最多是请些帮办来吹吹唢呐,便算是体面的了,要装扮起来唱的戏,一向只是听说,却从未见过,大概便是有,也是在海州府这样的地方,逢年过节给老爷们乐呵乐呵吧。 各种小调、号子,倒是会喊的,号子主要是许多人一起做活时喊,譬如盖房上梁、夯地基,那都要喊号子,起到一个协调大家一起用力的作用,有时候也会往号子里增添一些趣味的内容,逗大家开心用力。至于放牛娃嘴里也时常哼些不知哪里传来的小调,这就是狗栓对于音乐所知道的全部。 听郝六哥说要带他去看戏,他还颇慌乱了一刻,只怕自己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傻站在那里,辜负了郝六哥的好意,不过这个热闹是决计不能错过的,狗栓立刻就放下了离情别绪,去叫弟弟妹妹们好好收拾行李。 他又积极地维护秩序,靠岸后张罗着把这艘船上的乘客都带下船,安排她们列队点名,把船上三百多妇孺编成三十多队,一队有两个大的,照看着三四个次大的,三四个要牵着走的小女孩。 这样分队的见识,狗栓从前自然是没有的,也不知为什么,自从吃得饱,而且又去得比以前要远了,这些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冒上来,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比以前要机灵得多。 很快,这艘船的乘客便分好了编队,齐齐整整地站在朝阳底下,胜过了其余靠岸的船只,这也让这艘船的管事都觉得自己很有脸,有些人还过来问了狗栓的名字,夸奖了他几句,狗栓心里说不出的激动骄傲,只是竭尽所能,笔直地站在队伍前头,他觉得保持这样的姿势,仿佛更像是买活军的兵士了,能让他打从心底里获得一种满足。 等到几艘船都靠岸了,沙船那里也上完了货,开始上人,是按照列队的顺序来的,狗栓这一队因此得以在太阳升到中天以前上船,自从往南方走,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这会儿太阳已经很咬人了。 狗栓把孩子们都在通铺上安顿好了,又被安排着下船去帮着挑水进仓,给大家分着装满水囊,如此忙了大半日,郝六哥才来找他,“走,看戏去——只不要走散了就好。” 于是狗栓、狗剩这样的半大小子便一窝蜂蹿了出去,如小妹这样有人看顾的娃娃也能跟着沾光,若是没有长辈照应,年纪又不大的女娃,是不敢给她们下船的。这些小姑娘只能站在甲板上,一脸艳羡地望着下头的同伴们很快排成整齐的队伍,喊着口号一板一眼地走远—— 这时候喊号子,便是确认队伍始终没有减员,因此时不时就会报数,走这一趟下来,别说走陆路的流民们,在敏朝那里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兵源,便连狗栓他们也懂得了什么叫做令行禁止,什么叫做三人成列,两人成行。 这个码头,应该是专门属于买活军的私港,处处都流露出在建的痕迹,从码头上下来,顺着木板路走过沙滩,沿岸时不时能看到晒着的渔网,翻倒的小舢舨,再走了几里路,沙土逐渐变成了黄泥,周围也可以看到田垄了,远处隐约有几座木屋的痕迹,还能听见人说话的声音。 顺风传来的还有零星的锣鼓声,等狗栓一行人走到附近,才发现今日应该是大集,难怪这小镇如此热闹,沿着街摆开的都是摊子,还有些农户,挑子里放着衣服、盐袋,显然是已经卖空了货,但却还不急着走,而是不知从哪里弄了些酸草,一根根地放在嘴里嚼着,聚在集市一角,一处不大不小的木头台子下方,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开戏喽,开戏喽!” 郝六哥这些兵丁到了以后,便有人鼓噪了起来,“青头兵爷爷都来喽,还不开戏吗?” 说话的人,大多也都剃了青头,或者是留着短发,用布巾包着。很少有梳髻的,这和山阳道极不一样,哪怕是在海州,除了他们这些要去买活军地盘上的小孩,也没什么人剃头,甚至买活军的人有时外出还带义髻。 不像是之江道这里,已经很大大咧咧了,便还没到买活军治下,也有这么多百姓剃了青头——尽管狗栓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见到这些人,仿佛立刻便很亲近了,就好像是到了自己人的地盘上一般,至少没有了到异乡时本能的畏惧与担心。 “开开开!”一个身穿家常衣服,只是在脸上抹了两个红坨坨的胖子匆匆地走了出来,拿铜锣绕台子哐哐哐地猛敲了一阵,台子下头顿时聚集起了一圈人,那胖子跳上台面,又敲了一下锣,便从台子上拿起了一个铁做的喇叭,把嘴凑上去,用官话叫道,“都小心自己的钱袋,牵好孩子,别看个戏,魂都丢了!” 他的声音被这个喇叭放得很大,一下就压过了台下嗡嗡笑闹之声,连狗栓等少年,本来正好奇地打量着之江道的百姓、街景,在心中掂量着和山阳道有什么异同(主要的区别是要比山阳道富得多),此刻也都吓了一大跳,把目光调了回去——对于喇叭倒不是很好奇,这东西船上也有好几个,每每列队、吃饭、转场,都是要用到的。 如此,当一群人都被胖子压住了声音之后,狗栓便见到一个高大的女娘从台下走了上来,戴了个义髻,穿着鼓囊囊的袄裙,手里也拿了个喇叭,她一上来,众人便都热烈拍手,叫道,“何赛花!何赛花!” 小妹轻轻碰了狗栓一下,“唱戏不都要涂红脸的么?还要穿花花绿绿的戏服哩……” 狗栓也无法回答她,只能悄声说,“这里的戏就是这样的,先看罢。”其实他觉得妹妹未必能看懂,因为他前几年有一次去县城时,正赶上一家人老爷子没了,请了两个人来唱梆子戏,狗栓站在墙外听了一回,那两个人扯着嗓子说话,又尖又细的,他一句话也没有听懂。 “有一句话先给父老乡亲们说与,今日远客来了,咱们便说官话,乡亲们多担待则个!” 何赛花一上台,便是满脸带笑,四处做了个团拜,又拿喇叭说道,台下众人都道,“该的,该的!” 又有人冲狗栓他们指指点点,对他们友好地笑,这让一群半大小子们很感动,只觉得之江道的民风很纯朴,比山阳道的百姓还更好客得多——只狗栓心里隐约有些明白:买活军的人来了是要走的,还在这里买吃的买喝的,买他们的货,财神爷谁不喜欢?若是来这里做活打渔的,看这帮百姓们还好不好客了 。 虽是这么想,但也不会说破,只看那何赛花回到台侧,清了清嗓子,将喇叭别到腰间,弯腰背了个包袱在身上,做了个赶路疲倦的样子,从台侧走了出来,来到台中央,放下包袱,擦了擦额前的汗,举起喇叭说道,“小女何赛花,今年一十八,三年前听爹娘许配,嫁给邻村张大发——” 说到这里,台下一阵哄笑,有人用土话说了什么,狗栓听不懂,何赛花也把身子一扭,手一摆,很有些俏皮地叫道,“说官话~不说听不懂哉!” 台下又是一阵大笑,都用口音浓厚的官话叫道,“昨日嫁阿财,今日嫁大发,赛花你到底嫁的是哪一家!” 这台上台下仿佛和对切口似的,逗得人不由为之捧腹,狗栓、狗剩这些半大小子,从来未看过戏,才几句话便完全被吸引住了,竟惊骇于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全都是看得张口结舌、全神贯注。 何赛花和台下观众逗趣了几句,也继续自报家门,“大发他,生过病,底子差,地也种不动,愁煞了人家。正赶上,买活军,入城池,分田又分地啊,我赛花一家,大发算是什么劳力,能分多少田,能种什么粮?心也悬在了半空上——” “若是分成了弱劳力,他只能得一亩半,别家的男丁都得两亩,我们这不是吃亏了去?我赛花脚大力气大,吃饱了肯干活,两亩地我也能种得来!只不知道这大方村的地,肯不肯分与我这女娘否,这正是要与村长,与田师傅,好好说些道理去哇!” 说着,便又拿起包袱,做了个赶路的样子,往台子后头楼梯处下去了,而那胖子重又出场,拿着喇叭分说道,“众位,你们道这是为何?自古来,哪有将田地分给女娘的道理?却偏偏我们买活军治下,有这样的规矩,凡是女娘,只要能种田的,各随村里,村里若愿分的,也给她分了田去,如常耕种,所有一切,都和男丁没有甚地区别。” “这何赛花力气大,又可种田,她为何不要分田呢?正巧的,大方村的地主王家,把手里一百多亩地都卖给了买活军,村长正和吏目、田师傅们安排着怎么分田哩!诸位请看——” 他将手一摆,只见三四个人走上舞台,其中两人穿着斜襟衣裳,胸前绑了一块大围兜,裤子上打了七八个补丁,还是烂得毛边穿洞,脚下蹬了一双草鞋,又有一人,穿着立领对襟的衫子,和买活军的兵丁们装束很像,剃了青头,还有个穿着新裤子的中年农户,三人一起走到台前,分别向各处唱喏行礼,只看衣衫,便知道分别是村长、村中的农户、吏目和田师傅。 这三人行过礼后,便彼此传递着喇叭,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今日我等此处相聚,是要商议村中大事。” “王地主的田,如何地分,大方村的人口,共多少人,便说这女娘,到底是分得?分不得?” “依我说,分得!如今女娘在城里随处有工做,若不分了田,她们岂不是进城做工去了?” “我说分不得!女娘有几个是能种得好田的?” 若说是演得那些才子佳人的戏码,唱着什么狸猫换太子的奇闻,狗栓恐怕未必是看得懂的,因为这些‘演员’的官话和山阳道官话比,许多口音都不太一样,但这个戏却是不同,说的是种田的事情! 种田的事,那还有什么不懂的?几乎是立刻,狗栓便完全看得入神了,并且为买活军的政策而大感新奇——之前虽然也有人说过买活军那里,女娘也分田的事情,但费劲巴哈地念出来的报纸文章,当然不如台上的戏目生动,狗栓现在已经对买活军的分田政策有了一丝了解,并且居然可以凭着自己的认识来分析剧情了:村子里的富户肯定不想给女娘分田那,女娘得了多,他们不就得了少吗?何赛花恐怕注定是要失败的! 虽然这辈子没有看过一场戏,但狗栓现在已经和台下的百姓们一样,逐渐投入到了戏中的故事里去,不比一般唱戏时,台上尖嗓子咿咿呀呀,台下乱哄哄看个热闹,现在台下的观众们彼此竟不太说话了,演员们也逐渐脱离了喇叭,开始用白嗓子说了起来。 “分得!” “分不得!” 村长和农户相持不下,田师傅和吏目在一旁劝说,各有各的理由,农户说女娘不会种田,村长说现在犁地有牛,用不着人拉犁——台下还有人喊,‘我们家的牛犊就卖去买活军那里!’——正是双方相持不下时,何赛花从台后匆匆走了出来,卸下了包袱,往吏目那里递了过去,那吏目吓得一蹦三尺高——真是蹦得离地老远,顿时惹来一阵喝彩,一阵哄笑。 “小娘子,这是做什么,莫害我!” 吏目便摇着手说,“我收了你的礼,转头便要没了命,百姓们要写信给官府,告我们的状!” 如此,又解释了一番买活军那里的规矩,引来了众人啧啧赞叹——要写信,自然是认字,或者会写拼音了,这些都是之江道的百姓们不具备的技能。 “哪个说是送你的礼?” 何赛花揭开包袱皮,给大家看了看里头那一罐子沉甸甸的谷粒,又抓起一把,“官老爷请看,这是去年我种的稻米,这谷子,从它还是种,我便泡它、种它、洒灰肥它、每日去看它——” 她一叠声说的全是水稻育秧的事情,说也奇怪,这个所谓的戏,到目前没一人开口唱,全是白话,也全是家常衣裳,那演员连红坨坨也不打,叉腰站在台上,说些种田的话,却偏偏是说得狗栓如痴如醉,翘首细看,只唯恐错过了一句道白。 “到了三伏,我拿镰刀弯身割它,碾子碾它,使木锨扬它,用席子晒它,坛子装它,哪件事是我何赛花做得不好?老爷您看,这黄橙橙的谷子摆在您面前,您如何能说我们女娘种不了田?” 随着何赛花又抓起一把谷子,往坛子里落去,台下不知哪家的女娘叫了一声“好”!顿时又引来如雷掌声,便连狗栓也是暗自点头,心道,“这个身板,怎地就种不了田了?若有牛,她和壮劳力几乎一般使!” 不知不觉,他收紧了牵着小妹的手,已经是为何赛花担心起来了:这一番话,不会触怒了吏目,田没分到,反而获了罪罢? 261 何赛花巧种田(中) 女娘也能分田? 在之江道的百姓们来说,这件事因为发生在买活军境内,似乎也就让人见怪不怪了,买活军那里什么怪事没有?女娘分田似乎仅仅是很其次的事情,他们那里的女娘,可以做将军,可以做吏目,可以出门做工,可以自个儿顶起一间商铺,不用挂个男人的名号,甚至自己摆摊做个小吃,也不需要丈夫或兄长、父亲的帮扶。既然如此,分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仔细计较起来,田地的出产,可是不如前头这些行当多呢。 民风各地不同,在之江道这样的地方,纺织繁盛,女孩子的地位要比福建道高不少,一旦出了南面山区,溺婴的风俗便立刻减弱了许多。他们也更能接受何赛花想分田的大前提,台下的观众有许多都是只赶一天集的,并没有看过昨天的演出,虽然对于官话也是半懂不懂,但还是立刻投入到剧情中去,开始为何赛花操起心来,他们都认为何赛花想多分田的心思是很正当的——农民哪有不想要田的! “该!” 台上的吏目,也第一次明确地做出了自己的表态,并面对着反对的村民说讲了起来,“她做起活来,也算是个好手,村里的男人,几个比她强,几个比她弱?” “五成比她强,五成比她弱!”村民回答。 “那她便也算是个中不出溜、汗水啪嗒,一样在田里苦干的娘子,若不分她田,村里便有五成的汉子也没得田分,老乡亲,你说这田该分不该分?”吏目便对着台下问了起来,台下顿时一阵鼓噪,“分!分!分!” 原本犹豫不定的村长,似乎也逐渐坚定了起来,将手一拍,“分!分她两亩半,由她耕种去,汗水化作收成,谷子由她吃个饱!” 众人此时才一起唱了起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们买活军,一亩产千斤,便是小农户,白饭也吃饱!” 这些对白,便是念白,也有些十分押韵,若是配着梆子打,活脱脱就是梆子戏,此时这小调,更是简单明快,并不捏嗓子,大白嗓吼着也觉得痛快,台下对于这种民歌小调的反应亦很热烈,虽不知道在笑什么,但也有人大笑,有人跟着哼唱,有人叫好,鼓噪声中,几人向周围做了一个团揖,又下了台去,那胖子再度出场,拿着喇叭说过场词,“好一个何赛花,竟被她分来了两亩田,独写在她名下,大方村真大方哩!” “只这世上事,十分里难得有九分圆,赛花自家得了田,背地里姑婆娘姨说得欢,她们说——赛花,你这可不本分哉——” 随着他的过场,那村长和村民两人,头顶戴了义髻,手里捏了个手绢,便也装成是村里的老娘姨,扭着腰身上来了,嘴里尖细着嗓子,学着那些爱说嘴的尖酸妇人,议论了起来,“多争来的两亩田,为何放在自己名下?是要和大财——呸!要和大发离婚吗?” “就她能!就她会种田!显摆什么呀!” 两个大男人扭扭捏捏,一边说,一边手里还舞着姿势,仿佛要用手指戳穿了何赛花的家一般,指着远处用力戳戳点点,“不本分!不老实!狐狸精!” 一转身,又将义髻掀了,声音重新低沉起来,“大发!你这个媳妇,如何与我们男丁争地!你还管不管他了?” 这是一个人演了大发,一个人演了数落人的村民长辈,虽然身份随时变换,但因为全是身边事,观众竟没有一个是不能理解的,都看得极入神,不住点头,有人不知不觉还喃喃说出口,“这可不就是阿里村的实事儿——只没有女娘分田这一遭罢了。” 便是狗栓,也觉得这跨越了千里的情景再熟悉不过,难道不分南北,全天下的百姓说闲话时都是这般样子?他见着那张大发回到家里,和听了议论的公公婆婆一起,围着正在灶下烧火的何赛花数落——虽然没有东西,但看她那夹柴火的动作,可不就是在烧火? “赛花!你的心野了!” “赛花,要不这田还是算在大发那里!” “赛花,你作甚一人去找吏目老爷说话?吏目老爷一句话,便能发落咱们全家!” 何赛花埋着头任三人合着数落,胖子又出来旁白道,“做人媳妇难!为他种田,为他做饭,为他纺布,还要挨他家闲言碎语,赛花的眼泪往心里咽!一心只想种好田,自己田的粮食吃了自己心安,莫争他人闲气,只等着分粮种,下田去,为自己挣来安身的根基。” 戏演到这里,台下已有女子抽泣之声,便连男观众,横竖何赛花并非他们妻子,又是这出戏的主角——虽然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主角,但观众还是本能地为她考虑。台下又有人叫道,“大发这废物,和他离婚!跟我过去!” 这样叫的男子为数还不少,可见在之江道,娶不上媳妇的农户也还是多,众人又发一笑,此时几个家人逐渐散去,赛花擦了擦脸颊,又站起对观众说道,“春耕了!今年田老爷下乡,带来两样的种子,又带了育秧的大木盘,犁地的铁犁铧,插秧的铁机器,大木盘要钱打,铁犁铧要钱买,铁机器也要钱租,要的都是钱哉!” “赛花我的口袋空空,又该去哪里赊账?村里人怪言怪语,也不肯在木盘里育秧,只排队买铁犁铧,家里人凑钱买了铁犁铧,却不肯给我用,要我靠人力去拉那木犁铧,把两亩好地耽误了吗?” 看到这里,非但妇女,便连好些农户都着急了起来,狗栓更是其中最投入的一个,几乎都快气哭了,直叫道,“坏透了心!笨极了脑子!该天杀的灾殃们!” 什么仇什么怨,不能碍着人种田,这是邻里都会帮一把的事,夫家却如此冷漠,怎么叫人不生气?何赛花只能又背上包袱,回娘家借钱,她父亲还不愿借给她,何赛花又哭又闹,“狠心的爹娘,贪我的彩礼,把我嫁给体弱的张大发,没给我一文钱陪嫁,哪有这样的人家?呸!呸!呸!扣光你的政审分!叫你一辈子做一亩田的佃户,没有得半点阴功!” 若是这戏以何赛花父母为主角,此时台下便会说何赛花不懂事,但何赛花做主角,大家便都觉得何赛花的父母也太小气,哪有一文钱陪嫁不给的?多少总打发几个脸盆。看着何赛花撒泼借来了银子,又买了木盘育秧,又借了铁犁铧来,自己在那里做着下死劲的模样,在前头拉,而张大发在旁边有气无力地帮着扶,一副偷懒的样子,台下忽有一名大汉叫骂道,“张大发你还算是个男人?废物!” 说着,不知哪里便飞来一个小石子要砸那张大发,所幸准头不佳没有砸中,不过众人并不喝止他,反而跟着骂道,“废物 !离婚!离婚!” 按说起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说到婚事,那都是劝和不劝离的,这般台下叫着离婚的实在是少数,但奈何种田上偷懒耍滑使绊子,实在是太气人,这罪甚至比吃喝嫖赌更让台下的农户们难以忍受,一时间离婚之声大作,胖子不得不在台边上敲了几下锣,方才把台下的声音压了下去,让台上的表演得以继续。 “这秧苗,好壮实!” 很快,田犁完了,何赛花又去查看秧苗,惊喜地叫了起来,众人虽然明知道台上是一团空气,但也还是忍不住伸了脖子去看,而那刚才利用义髻、女子衣物等道具,相继扮演了何赛花母亲、说闲话的村民等角色的田师傅,又把外衣、义髻拿掉,穿着新衣走到台前,仿佛是教导何赛花一般,说道,“这秧苗怎么不壮实?育秧的道理,就在于要给它肥力,给它营养,小时候把元气栽培好了,长大了便能结多多的稻穗!” “这个育秧的盘子里,要放村里最肥沃的田土,要放骨粉,放发好兑了水的稀肥料,搅和成黑黑的样子——” 说到这里,台下没有声音了,众人都着急地伸着脖子,去看那田师傅手里搅和的动作,“种子放进去盖好,天气冷时,晚上盖稻草被,白日里掀开让它通风透气……天气热便不要盖被子,别让它烧坏了……” 别说狗栓了,便是对台下这些农户来说,这也是没有听说过的讲究,而买活军会种田又是天下知名的,这会儿谁还有空去琢磨故事?都是眼睛不眨地听那田师傅说道,说完了一遍,还有人道,“再说一遍,没听清啊!” “怎么样算天热?那水不刺手才算热呢,还是说话没白雾了便算热?” 台上的演出,虽然不会因此耽搁,但何赛花问的问题倒也和大家想的差不多,田师傅一一耐心地作答,“早上水还有些割手,便算是热了,伸不下腿那才叫做冷,若说结了厚厚的冰霜——谁家这时候育秧呢!” 众人又都哄笑了起来——虽然这一段充满了农业知识问答,说起来是枯燥冗长,但观众却都是意犹未尽,看得津津有味,此时别说有人中途败兴走开了,便连街上那些挑担卖货的农民也不做生意,跑过来看,也是聚得里三层外三层,田师傅说话都是拿喇叭传声的,不然外间人根本就听不清楚。 说完了育秧,又说插秧机该怎么用,何赛花跪在地上比比划划,“这样大的铁机器,用脚推着往前走,那秧苗就一根根栽下去了?人连腰也不必弯?” 说农活什么苦,插秧那几天是真苦,腰都要断了,众人听的都是仿佛听天书一般,“还有这东西呢!” “怎么没有?一个时辰一亩地,两亩地你只要两个时辰,不过是五十文!这插秧机,一天插十亩地不喘气,十天便是一百亩,一个村子三台插秧机,农时也不误,腰也不弯,种田可比从前轻快得多!” “我租,我租!” “赛花,五十文呢!” “五十文也租!”何赛花便和张大发算账,“两亩地,我一人要插四五天,插秧机两个时辰,余下四五天,我去做零碎活计,一日二十文,我怎么挣不来这五十文钱?!” “哪来的活计给你做?” “我织布不是活计?我绣花不是活计?我养猪养鸡不是活计?我洗碗做饭不是活计?我帮着田师傅运插秧机不是活计?” 这张大发!和他说话怎么这么累呢!台下观众急得又骂他——真当人力不值钱?误了天时那耽搁得才多了!实在是个老脑筋! 如此,故事便在何赛花不断地尝试用买活军的新法耕田,以及张大发、公婆不断的愚昧阻止中,逐渐往前推进,还穿插了许多田师傅的教学,譬如何赛花的两亩地,是零碎分成了四块的——这对狗栓来说很新鲜,但在之江道极为常见,而田师傅说其中一块地不靠近水源,可以种土豆,这里便穿插了一大段土豆的好处,土豆适合什么样的土质,应该怎么种等等。 这出戏,很少唱小调,多是大白嗓的念白,也没有什么痴男怨女的波折,始终和耕田有关,但众人却从未看过如此引人入胜的戏剧,尤其是这土豆的好处,更是在不知不觉间,便随着那押韵的对白铭刻进脑海之中,个个都是心动不已,恨不得现在手边就有个土豆能来种一种,看看是不是真如台上说得这样好。尤其是狗栓,都松开了小妹的手,叫狗剩牵她——他看得太入神,手也不自觉握得太紧,都把小妹握痛了好几次了。 只是,虽然被这些新鲜知识吸引,但故事也是让人着急,尤其是这大方村的百姓们,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和何赛花、田师傅作对,就没一个是省心的,不但不肯按田师傅说的去育秧,也不肯买铁犁铧,不肯用插秧机,险些误了农时,这会儿又不肯种土豆,急得台下人大骂,“这不是大方村,这是傻子村!” “就是!若是我们村有田师傅来,哪个不是当天神敬着,哪有这样的!” “田师傅快到我们村里来!” 越是村里人愚昧,便越显出了何赛花的讨喜来,观众至此,无不盼着稻谷土豆丰收,‘打烂他们的脸’!只是好事多磨,眼看着已经到了抽穗的时候,村里又来了一场暴风雨,何赛花冒雨去田里查看,不巧山洪漫出小溪,恰好就冲进了她的一块田! “我的稻,我的稻!” 看着何赛花在田里四处茫然地大叫,台下人心也跟着揪成一团:稻毁了!这是种田人最深的痛!苍天对何赛花何其不公,对于所有倾注了心血种田的百姓,何其不公! 还好,这只是一块田而已,何赛花还有三块田!而且这块田的稻也不是全毁了——河岸两边的稻田,几乎都被冲得乱七八糟,但何赛花的稻子是用插秧机插秧,按照田师傅的建议,特意插得比较深,她的稻子至少保住了一多半! “还好还好!”台下已有心软的妇人在拭泪了,此时听说,也是立刻便欢欣了起来,“天爷保佑!六姐保佑!还好还有一多半!” 但,这并非是磨难的结束,正当何赛花在整修田埂时,胖子又登场旁白:村里已经传开了地被山洪冲毁的消息,许多人家在河边的稻谷全毁了,而抓住这个机会,村里针对赛花的谣言又兴旺了起来,有说她的地也被全毁了,今年是颗粒无收,还有说她和田师傅眉来眼去,两人拉拉扯扯,张大发和公婆被众人指指点点,怒发冲冠,而邻村,收到了消息的何父,也害怕女儿还不起债,急匆匆地赶来讨钱——:,, 262 何赛花巧种田(下) “这女娘分田,便是个馊主意!是谁出的这主意!天打五雷轰!” “赛花你该当何罪!便是你把村里的风水都勾引坏了,招来了今年的山洪!” “这样的狐狸精,休了她!休了她!看她还有脸在村里种地不!” “谁让你用插秧机?谁让你种土豆?你和那田老爷眉来眼去,不该坏了我们村的地气!” “赛花啊,你欠的钱,虽说是说定了秋后归还,但家里有急用,能不能……” 这《何赛花巧耕田》,从头到尾的演员不过是四男一女,还有一个胖子旁白,此时可不是忙坏了台上的演员们?除了何赛花从头到尾都在台中央扮演了被质问的角色之外,其余人都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身边轮换,两个人走到台前,说着指责,另外两个就在何赛花身后换衣服,时而男腔,时而女调,难得是居然都还有模有样,让人看了便知道是在演谁——一个是演得还不错,还有一个,的确是身边的事情一般,太容易联想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 “发山洪年年都发的!和女娘分田有什么关系?” 台下的观众,不分男女,也都忍不住辩驳了起来,为何赛花的道白助着声势,“我田里的苗用了插秧机,插得好呢!就属我家的苗留下来的多!” 但这样的分辩,作用不大,台上人根本不听,尽管村长出面做好人调停,止住了村民们的闲言碎语,但婆家和娘家的压力,还是让何赛花很为难。公婆要休妻,除非何赛花把两亩地转给张大发,而娘家来要账了,要何赛花把借钱提前还上,不然就拿田抵债。这样两面催逼,让台下许多人都怒发冲冠,想到了自己的遭遇。 “无非是贪图你的钱!赛花!不要信他们!” “旧债还了,又生借口,就是为了你的田!” “狼心狗肺的东西!” 若是和他们当门正道的说道理,台下的众人,说不定反而根本不是这个态度,但一出戏,轻轻巧巧,便叫台下的汉子都喊了起来,“赛花离婚啊!张大发不是东西!没个刁用!” “离婚!自个儿种田!不离婚你是孬种!” “这个田如何我赛花种不得!她哪点比男儿差!” 也有女娘的娇声,“别把田给他们,赛花!” “村长,如何不为我赛花主持公道也!” 这又是一个台下群情激愤的大高潮,甚而许多村民已忘了那种田的事情,挥着拳头要上去和这些狗东西好好说理,胖子一再敲锣,方才止住了台下的响动,举起喇叭旁白道,“村长出面,为赛花排解,叫张大发一家,将放妻书写来,可怜赛花,嫁来时没个嫁妆,便只有身上的一件衣裳,白为张家做了几年活,走时还是这一身破烂衣裳。” 说到这里,几个演员逐渐退场,只有何赛花一人做走路、整理状,那胖子偏头清清嗓子,在喇叭后唱了起来,“可怜我赛花呀,只能将身栖在破庙中,睡那稻草床,削了竹筒做饭瓢,赛花呀,为那秋后的债愁得不开眉,赛花呀,心里惦记着她的两亩地,怕是秋后的利息,逼得她只能典了田来还,天地虽大,赛花呀,何处是我赛花的家?” 唱到这里,台下呜呜咽咽,凡是女娘,没有不落泪的,甚而还有号啕大哭,几欲晕厥的,便连汉子们许多也是双眼通红,擦着眼眶,好在旁人都看得入神,也没人来瞧她。何赛花这里,仿佛收拾好了一个稻草堆,便抱着腿坐在上头,抬头做了个望月的姿态,也拿起喇叭,跟着胖子唱道,“我赛花,自小做饭喂鸭,也不比旁人差,我赛花,身强体壮,好劳力人人夸,我赛花,勤恳老实,便没有一日敢偷懒挨生涯。” “我赛花,为何没能生个好人家,寻个好人家,这天下虽大,为何我赛花,只因生做女娘,已是如此挣扎,却还没能有个家?” “狠心的父母,图彩礼,把我许个病夫郎也没陪嫁,贪心的公婆,小题大做,图我那两亩地,要写在他儿子名下,天呀,如何让这群小人得了意,却不给好人一丝活路走?天呀,你开开眼显显灵,我赛花心里苦汁滴滴,流在颊上是眼泪点点,天呀——这叫我明日如何起身赚生涯?” 狗栓也算是见惯生离死别,还以为自己心已硬了,至少不会看一出戏也看得哭,但此时听了这大白嗓的小调唱腔,双眼一热,泪水竟滚滚而出,何赛花这词仿佛唱到了他心里,为何?为何勤恳老实,没一日敢偷懒挨生涯,却依旧没能有个家?为何好人没有一丝活路走,恶人却衣冠楚楚,越来越富?为何?为何? 便是在平日,偶然情绪发作,也能及时止住,可不知为何,在此处听着歌调,热泪竟无法控制,直哭得满腮是泪,他还怕别人笑话,还舍不得拿买活军发的新棉衣拭泪,只是用手指揩拭,还好,低头一看,弟妹早哭成大花猫了,便连郝六哥,也是眼中含泪,望着台上沉吟不语。 此时台下几乎便没有观众是不哭的,连叫何赛花离婚的声音都没了,全都是感同身受,默默饮泣,连最精悍的汉子也潸然泪下,更不说女娘,真有人哭得要晕了,只能拼命拿帕子扇风,却又舍不得不看。 ‘哐、哐、哐’,那胖子又敲起了锣来,是县里的吏目披上对襟立领的袄子,又走上台来,此时台上四男,分别穿了村长、张大发、何父、县里吏目的服饰,姿态也各有特色,尤其是张大发,虽然服饰和村民是没有换的,但男演员一将脖子缩起,咳嗽几声,便立刻让人明了身份,不会有丝毫错认。那吏目则是戴了个义髻,又佩了一朵红花,表示虽然服装一样的,但已是一个女吏目了。 何赛花见到吏目来了,便惊喜地站了起来,和张大发那畏惧姿态,形成鲜明对比,观众见了,便立刻知道转机来了,也是精神一振,都拭泪听那‘女’吏目捏着嗓子说道,“听闻你们这里昨日闹事,放肆!放肆!” “谁让她种土豆?是六姐!六姐要你们种土豆,要你们用插秧机,要你们用木盘育秧——六姐救苦救难无生老母天妃菩萨,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说到这里,除了台上那几个演员,都忙合十行礼,口中念诵尊号,台下观众,竟也是个个都跟着合十鞠躬念诵,再虔诚不过。 “六姐慈悲!”狗栓等人也连忙虔诚至极地跟着念诵,心中只觉得和本地的百姓,更加友好亲近——彼此都是敬拜六姐的,那便是异乡的同胞兄弟了! “你们这些愚民,不积极响应也就罢了,还风言风语,攻击我们积极进步的好村民何赛花?谁给你们的胆子!” 这女吏目,犹如每出戏中必定出现 的青天大老爷一般,每句话几乎都说在了观众的心坎里,说一句便让众人叫好一声,说着说着,又回身开始介绍买活军的政策,“这田地,难道是属于何赛花自己的?不过是六姐赏给她种的!既然分给她,说什么转到别人名下?你是谁,你是六姐治下的活死人,你怎配去谋别人的地,别人也没资格转给你!是她的,就是她的,谁也别动歪心思!” “好!痛快!” “这债务,更是好笑,说定了秋后还,为何赶来雪上加霜?老丈,你们压榨女儿,不是良善人家,我要扣你家的政审分,叫你儿子寻不得个好差事也!” “啊!大人,大人饶命啊大人!” “好!好青天!” 台上众人各自惊慌,何赛花喜得不断挥手示意,无声跺脚,又扯着衣服蹦跳,一副喜得翻了心的样子,台下是众人雷鸣一般的喝彩,女吏目还好捏着嗓子,声音尖,透过喇叭不至于被盖了过去,“还有村长你,学艺不精也,也要反省——你如何不给何赛花介绍女娘贷?要叫她回娘家去借钱?” “啊?这女娘贷——” 女吏目便又面向台下,解释了起来,“女娘贷,便是对本地女娘的低息,甚至无息贷款,何赛花借钱三两,购买犁铧,租用插秧机,这是好事,我们钱庄便什么抵押也不要,把钱直接送到商行,她这里得了犁铧,将来若还不上钱,我们便来将犁铧收走,若还得上,下次便还可以贷更多,利息最多也只是四厘——” “四厘?那不是如同不要利息?!” 习惯了‘九出十三归’的印子钱,台下又一次炸锅了,“这可是真的?” “为何只有女娘能贷?” “买活军那里,真就这样好?!” “肃静——肃静!” 胖子哐哐敲锣,这才把台下压了下来,女吏目又介绍了一些章程,方才安顿何赛花,“赛花,你欠亲人的钱,便用低息贷款还了,秋后收成,还了债,再贷款三两,建你自个儿的黄泥屋,是好是歹,好歹是个立足的家。赛花啊——买活军这里,怎会没有女娘一个家?” 两人便携手又唱了起来,“赛花呀,从此可要用心卖力,早日把黄泥屋,换成大瓦房,买上青牛一双,养起肥猪一栏,赛花啊,凭双手,自种自田,如何便立不起人家?” “赛花呀,到得夏收,土豆换了大豆,再种一茬,土豆两千,大豆五百,一年这半亩地便有个两千五百斤,如何还养不起你一个赛花?还有一亩半的稻子,在鸡笼岛上,收了再种一轮,双季稻一年共收个两千斤,难道还养不得我一个赛花?买活军每季只交个三百斤,余下这些,吃了用了,余钱换了一头牛来,明年犁地,再不用头顶手推,再不用捱生捱死,买活军这里,只要你听了田师傅的话,便再没个难种的地!” “赛花呀,天不开眼六姐开,到明年,叫你的苦水滴滴,换成甜水源源,不绝到天涯,不绝到天涯!” 天不开眼六姐开,台下又一次骚动了起来,沸腾了起来,只觉得这歌谣琅琅上口,听了又令人打从心底,兴起一种说不出的向往和骚动,多好,天不开眼六姐开,谁不想将苦水滴滴,换成甜水源源?谁又不向往买活军那里的好日子? 何赛花将头顶的义髻,猛地扯了下来,又脱下了那鼓鼓囊囊的袄子,原来她居然也剪了短发,穿着立领的新式袄子。“甜水源源遍天下,女娘的好日子把六姐夸,剪了辫子贷了钱,从此安心做六姐麾下的女儿家,将来嫁谁我做主,赚了银钱也不交给旁人花,我有双手肯做活,我抬着头站在天地间,任谁能把我数落把我骂?” 她回过身指着张大发,“张大发,叫你爹娘小心点,夫妻和离,恩断义绝,以后再敢多说一句话——” 她扬起手,做了个打人的姿势,张大发立刻尖叫起来,飞逃下台子,众人顿时哄堂大笑,高声叫好,而何赛花并女吏目又做出耕种的样子来,胖子敲了一声锣,走到台前说道,“戏里演的,全是真的!女娘贷是真的,分田是真的——收成也是真的,鸡笼岛上,双季稻便真是一亩地一年两季,加在一起一千多斤!” 一千多斤!众人都惊呆了,顿时议论纷纷起来,那胖子又笑道,“何赛花在田师傅的指导下,又学了如何除虫,如何收割,又如何用机器脱粒、扬场,当年土豆大丰收,果然收了两千斤,水稻加在一起收了一千斤,一人独享三千斤粮食。” “村中人见了赛花的收成,心有所感,都决定来年引种土豆,按照田师傅的吩咐种田。对赛花十分敬重,村中陆续又有不少女娘分了田。” “倒是那张大发一家,没了赛花做活,粮食比以往收得少得多,连原有的几亩地都种不过来!此时才知道后悔。” “又有何老儿一家,待女苛刻,六姐不喜,被扣了政审分,进城找工做都难,两家人各自后悔,一道来找赛花求情。” 那女吏目躲到何赛花身后,披上衣裳,立刻又变成了何老儿,和张大发及其公婆一起,对仿佛扛着锄头,正在俯视田地的何赛花不断拱手告饶,何赛花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拿起喇叭道,“故事是假的,见识是真的,《何赛花巧耕田》,感谢大家观看!” 说着,和几个男演员并胖子一起,弯腰鞠躬,台下先是一愣,随后便立刻响起满天彩声,“好!好!好!” “生平没见过这么好的戏!” “赛花!赛花!嫁给我,好赛花!” 虽然已说了故事是假的,但还有人忍不住追问道,“赛花,原谅他们没有?可不要再嫁张大发啊,那人就不是个东西——” 而台下人流之中,狗栓呆呆立着,泪流满面,半日还未回过神来,这出戏对他的震撼,似乎无与伦比——他还在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胖子最后的道白,“村中人见了赛花的收成,心有所感,都决定来年引种土豆……” 热泪突然又流了下来,狗栓喃喃说,“我不如赛花,我不如赛花……” 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他必须把小妹和狗剩送到买活军这里来,但这一刻,狗栓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志向’,他第一次有了明确的理想——有朝一日,他会回到故乡,他也要做个巧耕田的何赛花。 而小妹不知道哥哥的心情,只是高兴地在狗栓身边蹦哒着,哼唱着小曲儿,表达着自己对于结尾的喜爱。 “天不开眼六姐开!到明年,叫你的苦水滴滴,换成甜水源源,不绝到天涯,不绝到天涯——”:,, 263 流动戏班 “呼!今日还算是演得顺的。” 禾城附近这十几个乡镇的何赛花——她私下叫郑莺儿,擦了擦脸颊上的热汗,一边解着腰间的喇叭,一边和同事们谈着今日的工作。“还好,没扔臭鸡蛋,昨天老白身上那味——真是受大罪了,偏偏集上又没澡堂子,可是折腾。” “可不是?” 过于热情的观众,一直是这支乡村剧团要面临的问题,在四周巡演的过程中,剧团遇到的情况可是多种多样,有汉子看得上头了,往台上跳,挥拳就要打张大发、何老丈、张老丈等等,还有女娘看得太投入,哭得几乎要晕厥了,戏散了后还要找‘何赛花’诉说自己的苦楚等等,至于奸角被人丢石子儿,那都不算什么了,还有些小伙儿完全把剧情当真了,戏散了来求婚的,要叫郑莺儿嫁给他们家,愿意把自家的田分出来等等。 听说在买活军治下,这出戏的效果还要更好,很多迟迟不给女娘分田的村子,这戏一演,立刻就分了,那些村子给‘何赛花’的承诺要实在的多,分来的田立刻就在她名下云云。而且在那里,戏并不是结束在胖子的道白中,而是结束在何赛花丰收的喜悦里,尤其是那些有过丰收经验的村寨,对这个结尾的反响会更好。 郑莺儿这一支之江的戏班子,并没有采纳这个结尾,而是改为以胖子道白结束,这是在吸纳了前几场演出的经验后做出的改动,因为之前演到最后一幕时,观众的反应明显比之前要冷淡得多,甚至还有些人觉得过分夸张了,有为了戏剧效果吹嘘的嫌疑——若说何赛花种田时遇到的种种烦难事故,说的便是生活中的事,只要是农户,几乎都可以从中找到共鸣,那么丰收的喜悦,则是没有采纳高产稻种的地区无法共享的。 因此,他们给云县的剧作家写了信,根据作家的指示,修改为道白结尾,果然效果又好得多了,以郑莺儿自己的见识,这种比生活更好的东西,在道白中说出,似乎人们也更好接受一些。总之,何赛花最后有了个好结局,这是所有观众都愿意见到的。 当然,故事里也留了扣子,到底何赛花有没有原谅张大发一家,还有自己的父母?对于这点,观众各有不同的看法。郑莺儿换下了戏服外套,穿上自己的小红袄,才走了没几步,便被好几拨人拦住了,有劝她和好的,有让她永远别回头的,还有要给她说个好儿郎的。弄得大家都是哭笑不得—— 原本这出戏写的时候,便是有意设计为可以直接穿常服出演的,这是为了乡村剧团考虑,但大家演出下来,却都不约而同地还是指定了一套专用戏服,平时穿的衣服尽量和戏服区分开来,郑莺儿还特意扯布缝了一件小红袄穿,没想到还是没拦住,台下的观众看得上头了,哪管你穿什么衣服?直接就当是何赛花,和你聊起来了。 “好的,好的,大娘,我改日来找您——” 这般左右招架敷衍,郑莺儿矮下身子,靠同事们帮着打掩护,先溜到车里,喝着水擦着汗,等了一会,几个同伴这才慢慢陆续脱身,全力帮何赛花脱身之后,大家自寻出路,先回来的一般都是胖子——他是道白,大家对他的关注相对也少些。 其他几个演员,都难逃观众汹涌的民意,所以在分配角色时,大家都不敢把忠奸分别集中到固定演员身上,虽然这样在换衣服时会相对方便点,但若如此,扮演奸角的那个演员,就势必很难为了。下台后老有挨揍的可能。 “今日港口来船了——好多外乡人来看戏呢。” 胖子也是这戏班的班主,上车后和何赛花一样,先灌了几口茶润嗓子,随后便开始记账,“今日观众赏了三百多文……演出一场,演员有郑莺儿、白小攀、胡发财……” “三百多文?算是大方了。” “禾城这里富庶啊——自从港口建起来,可不就是更有钱了,再者也是俺们戏好,若是一般的戏班子你瞧瞧,十几个人,全套披挂,唱一场下来,赏钱不过百那也是有的。” “那是,这戏能不好吗?若是不好,三四个月光景,如何唱遍江南,听说都唱到两广去了。” “这戏还能叫唱吗?得叫演——” 大家说笑着,很快人也到齐了,时辰也已不早,便先动身去港口那里看看,“要是有台子,风不大,明早在海边演一场,再到小沟村去。” 这个流动戏班子,所有家当都在一辆马车上,人员构成和行动节奏都非常简单,专演《何赛花》,人数就卡死在了剧本要求的最低限度,六个人上,刚好,胖子是班主,兼任车夫,剩下五个人在车里和箱笼挤一挤。 他们的演出是按墟日来的,禾城这里,一般是二日一小场,五日一大墟,所有的墟点都是固定的,也有相应的场地。如此一辆车就在周边跑,若是勤快,今日演出,明日赶到下一个墟点,后日还可以再演出一场,两日一场,一个月便是十五场——遇到热情的观众,一日还能演个两场。这样只在禾城这里十几个墟点打转,大约一个多月能转一圈。 要说一场戏看得多,观众会生厌,那也是许久以后的事了,毕竟不是每个墟日,周围村落的人都会来赶圩,总是有人没有看过的,便是看过的人,往往也不介意再看一遍——这年头农户的娱乐极少,遇到喜欢的戏码,接连看个七八遍,恨不得背下来的都有。尤其是有些好的唱段,那真是台上唱,台下也唱,说不上多么喜新厌旧,有好些班子,一本戏唱十年以上都不是问题。 当然,需要时不时推陈出新的戏班子也有,但那都是在城里唱给老爷们听的好班子,收入也要比何赛花这样的小班高得多,胖子这个小班的收入主要有两个来源:第一是观众自发的赏钱,这个是很不固定的,多的话一场三四百、上千文都有,少的话,几十文也是要演完的。 第二,就是买活军发给的工资了,一场三百文,不多不少,六个人分,正好一人五十文,这是给买活军这里派出的戏班子结算的总额。所以这些戏班一般都把演员压在六个人左右,这就是缘故了。多了自家分的钱就少,还不如多记一段台词,多拿一些是一些。 一场五十文,一个月唱个十五场,这里是七百多文,属于有演就能拿的,赏钱大家分一分,一个月一般都能有个一千多文,这份收入对戏班子来说实在不低。像郑莺儿她们班的演员,这个业务水平若是放到别的戏班子里去,那是连饱饭都没有得吃的。 戏班子里能有现钱在手里的,一般都是班主,还有当红的伶人,也会有人打赏名贵玩物——不过达官贵人一般自家都豢养戏班,那又是另一种办法了,也不是郑莺儿她们所能知道的。像郑莺儿这样的身板,若不是买活军排了新戏,她一辈子和戏是没有一点接触的,要不是班里胖子、白小攀等人,都有乡村戏班的经验,也不可能知道更多东西。 对胖子他们来说,这种新型的巡演,当然也比从前好得多。他们以前是专门在一府内赶大庙会的——唯有大庙会,会花钱请人来唱戏,小墟谁请?只能是靠打赏,但打赏的钱真不多,一百多文是不能回本的,还不如专赶大庙会赚头多一些。 如此一个月能唱三场就不错了,班主手里能落个二三两的盈余是好的,至于其余的伶人,说是班主的徒弟,实际上拿不到太多钱,戏班更像是赶路的凭借,又有个免费食宿,若是不满足于班主平日里给的稀薄月钱,那旁的收入主要便靠皮肉上的买卖——乡村赶远路的戏班子,几乎全都是男伶,所以他们前半夜唱的正经,但到了后半夜会唱荤戏,不但赏钱多,也方便有意的徒儿们找客源。 能找到客人的,当然都是年轻颜色好的弟子,年纪大了,有心的便转为拉琴打板,或者自己做班主,也有转行的,从此便不知去向,男伶幼年起便不曾吃苦种田,能做的营生很少,多数是不知所踪。如胖子这般的伶人算是很幸运的,来了买活军这里,现下一个月一千文到手的报酬,吃住上稍微省一点,至少能置办下一点家业来。而且何赛花戏班子并不怎么挑剔年龄,或者说还正要有一点年纪,才能演出这么多角色的三昧。 自然了,这戏班子也不能是随便拉几个路人来便可以演的,除了郑莺儿是从农妇中选□□,经过培训投入演出以外,其余配角多是由有戏班子经验的男伶充任,因为大段长本的台词,没有一点工夫是背不下来的,而且在舞台上,一举一动都和平时不太一样,也需要相当的表演经验。而且这份活计要走南闯北,年纪大的女伶一般都不愿出门,比较愿意在买活军治下之内做流动演出,晚上能回自家歇宿,即便演出的场次或许比外头要少,但至少没那么折腾。 不错,《何赛花巧耕田》,在买活军之外受到的欢迎,还比买活军治下更为广泛,虽然买活军治下的百姓也喜欢看戏,也觉得这故事有意思,但他们中不少人会觉得巧耕田里教导的一些农业技巧,完全是浪费时间,因为本就是已经会了的东西,戏上还拿来讲就无聊了。尤其是已经分过田的村庄,很多观众对于戏里的内容反而会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因为恰恰就是发生过的事,在现实中充当了反派的人,看到了怎么能不恼怒呢? 越是分田久,越是种田好,总之,被买活军占据得久,越是繁华的地方,对《何赛花巧耕田》 的反响也就越平淡,尤其是城镇内,《何赛花巧耕田》的反响还是比较平淡,那里最近流行的是另一出名家写的《姻缘错》,也是和买活军治下的生活有关。不过郑莺儿他们这几个月都在外巡演,所以还没看过这出戏罢了。 “港口到了,果然好多人啊,都是去云县那的吗?” “听说是山阳道来的百姓,今年山阳道又闹旱灾——哎,郑莺儿,说起来那些都是你老乡了!” “可不是!”郑莺儿也很惊喜,“我在台上就瞧见了,哎呀,那真是俺们山阳道的个子,杵在人群里就和柱子一般,那个大腮帮子,一看就是煎饼嚼出来的!” 五人一边说笑,一边下了马车,在港口跑来跑去,勘察了一番,找了块大石头当舞台,“可以,乘这会儿风不大,还能演一场!到傍晚就不行了,风大,声音被风吹得都发抖,那就没效果了。” “怎么样兄弟们?既然是买活军运老乡的船,先不说钱了,便为他们演一场?” 因为戏班子受聘上路,本来的目的是演给禾城这里的百姓们看,每一场都是要有集会上的吏目签字,要‘有来有去’,这样才能去和买活军衙门结账。这些港口的船客,说起来不算禾城人,叫他们签字,衙门也未必会认,至于说打赏,兵丁们的打赏,戏班子们是不肯收的,他们发自内心地崇敬这些青头大兵,而搭船的又都是苦命人,也拿不出钱来打赏,因此仔细计较之下,来港口演戏很可能完全没有报酬,是纯亏的。但几个演员都说,“演!” “来都来了!也让船上的兄弟姐妹都乐一乐!” 都是发自内心的话,并没有丝毫的勉强,因为他们实在觉得眼下的生活是很快乐的,不仅仅是收入上的提升——一千多两千文的收入,的确体面,不过他们都会算数,也识字,还略通音律,其实在买活军治下也有别的安稳活儿,收入也差不多,但是喜欢表演的人,对于能够抬头挺胸地通过正当的表演,获取体面的报酬,是会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 而这种欢喜便正是买活军带来的,所以他们有机会便很想要回报一下,演戏的人,想到的办法就是演戏。而《何赛花》这出戏,好就好在这里,只要找到一处空地,哪怕是田头地间都可以演,甚至还因此显得更真实更动人。胖子走到港口那排小木屋那里,和他们商量了一会,便招手叫他们过去,“说好了,两点半开演,咱们先吃饭!” 饭是港口这里免费招待的,这些兵丁每天守着私港也很无聊,有人来唱戏,自然是好吃好喝地招待,临走时还要厚给酬金——虽然戏班子并不打算要,但现在没必要说这些。中饭吃的是烙得两面焦黄的饼子,海带烧蛋汤,咸菜佐餐管够,一条条的蒸小咸鱼摆在那里也不限量,郑莺儿笑着说,“咸鱼饼子!是俺们山阳人的胃口。” 几个也刚从港口回来的年轻人便看了过来,有个小女孩叫了起来,“啊!何赛花!” 郑莺儿一看,便是那在台下看得流泪的山阳年轻人,不由得冲他们笑了笑,那小女孩欢欣鼓舞,又蹦又跳,叫道,“何赛花对我笑,何赛花对我笑了!” 这港口今日很是繁忙,除了戏班子之外,还有几艘船在这里倒腾食水、搬运货物,还有一些原就在沙船上等开船的客人,也下来闲走,见有了热闹,都走过来看,倒闹得戏班众人有些发窘,那年轻人连忙过来致歉。郑莺儿笑道,“不妨事哩,你们是山阳哪里过来的?” 知道是从土山走海州来的,便更是亲近了,“俺是海州再往西面,蓬莱那里的,当时还是搭船去东江岛,在东江岛上船来的云县!” 原来郑莺儿到这里也就是一年多的光景,正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之江道这里遇到这么多山阳人,她的心情也很振奋,“好,好,都是来过好日子的,小妮别怕呢,虽说是远了些,但到了买活军那里,便是你做梦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因又告诉李狗栓三人,若是到了云县,可以去哪里找山阳饭馆,“俺们山阳、辽东的汉子女娘们,都愿意去那一带吃饭,你们若有什么事要求人帮手,只管去问便是了,都是老实可靠的本分人,在官府那里都备案的。” 虽说她因演了何赛花,仿佛在观众眼中便成了大人物了,但郑莺儿自个儿却不把自个儿看得多高,拉着李狗栓兄妹三人絮絮叨叨说了一盏茶时分,差些连饭也没好生吃完,还是胖子叫了一声,方才急急说道,“我回去时就住在云县,你们去饭馆打听郑莺儿,都知道我家在哪,若是有难了,留个口信儿,我回家了来寻你们!” 又冲三人一笑,急匆匆地便去换衣裳准备上台。白小攀笑道,“你瞧,那后生还盯着你不放呢,莺儿,你这又要招惹风流债了。” 郑莺儿满不在乎地道,“什么风流债,出门在外,老乡帮老乡,哪个都和白叔你想得这样多,俺们买活军的女娘和外头还有什么不同呢?” 买活军的女娘,如今在江南两广一带,是很有些名声在外头的,有些话说得很不堪,当着她们的面,却自然也有一番夸奖的话说着:要比‘外头’的女娘大方能干,而且很会‘勾人’,不论长得好不好,总是叫人打从心底喜欢,愿意和她们相处。 这些话,即便是当面的夸奖,但其实也有些冒犯的意思在里头,因为把‘勾人’作为了一种夸奖,而又有很多女娘将‘勾人’看做了一种指责,而且外头的男子,所说的愿意和她们相处,或许也不是太好的意思。 也因此很多买活军治下的女娘,别看大说大笑,多么开朗,实在是不愿意到‘外头’来的,这些愿意出来闯荡的女娘,则往往有些共同的特点,第一便是很不把别人的眼光看在眼里,大大咧咧,只管自己做自己的事。第二,便是多少都有些防身的底气在身上,能够凭着自己的本事,叫别人不敢轻易来冒犯了自己的尊严。 郑莺儿便是这样一个女娘,她自小便因为吃得多不受父母的待见,舍给她干爹去学了些武艺在身,一道跑江湖卖艺走镖,什么都做,前些年她干爹‘老’了,郑莺儿也说不上多难过,用最后一点积蓄将干爹好生收殓了,打听到买活军这里日子好过,便从登莱折腾到东江岛去,从东江岛折腾到云县。一路上风生水起,还给她做粗活攒了几百文钱在身上。 这样一个女娘,到了买活军这里,岂不是犹如蛟龙入海?止不住地就是闹腾?她又伶俐,很快便认得了许多字,活也做得好,好几个女吏目欣赏她,让郑莺儿去考吏目,郑莺儿都不太情愿。 她是个自由自在的性子,本想着在买活军那里还找些同行,相帮着到处去卖艺来着,若是做不下去,便再去别处混,不料恰好便有了这么个组戏班的机会,郑莺儿当下便喜欢起来:她自小就喜欢看戏,甚至自己也很想上去唱唱,可惜就这身板,从前卖艺时也只能舞剑劈砖,走绳翻高都轮不到她。如今戏班子要招高个子,身形壮实,灵巧会背台词的女娘,这岂不是为她量身定做? 郑莺儿当即便去找卓作家毛遂自荐,很快便成了第一批何赛花,她又爱新鲜爱热闹,爱到处去跑,自告奋勇往北走,到‘外头’去巡演,也不顾别人的议论——她一路上跟着五个大男人吃饭住宿,在外人看来,“像什么样子?必定不是正经女娘!” 这也是很多女伶不愿出门巡演的原因,男女杂处,若是女子相貌姣好,那传出去的话可难听了。但郑莺儿丝毫没有所谓,她每一日都快快活活的,虽然打从心底,她还不觉得自己是买活军的人,但对这个政权的好感也很高,今日因为是演给买活军看,格外卖了力气,在台上喜怒哀乐,都下了十二分的工夫,把沙滩上观众看得如痴如醉—— 最前排是沙船上的女娘们,看到后来早已是哭声震天,而站在后排围观的买活军兵丁们,个个也都高声叫好,对这难得看到的戏码极是捧场,尤其是颂扬六姐的唱段,更是扯着嗓子跟着嚎叫起来,把沙滩上渲染得闹热不堪,多少搭乘沙船南下的商贾,也是看得目瞪口呆,都道从未见过如此新鲜的戏码。 一日演两场,何赛花还好,其余几个演员就有些吃不消了,他们要不断换衣、换口齿,其实是比何赛花要累得多。不过这是为了买活军而演,为了抚慰这些从山阳道一路忍饥挨饿,投奔买活军而来,到现在都还惊魂未定的山阳道百姓而演,六人都十分振奋,演完了彼此相视一笑,四处唱喏谢过喝彩,并不端茶盘要钱,只那些观众不论女娘还是士兵,都在解钱包要给他们酬谢,一时场面热闹不堪,郑莺儿几人又要争相逃去不提。 身为何赛花,她自然是众人最关注的一个,郑莺儿和几个同班搭伴久了,很有默契,仗着自己功夫好,缩起身子,从大石侧面翻下,在石影中往马车处逃跑,却不料走到马车旁,从阴影中又闪出了一人来,急道,“姑娘,你可有这戏的本子,在下想瞧一瞧!” 郑莺儿吓得差点没一拳打过去,见其是个戴了文巾的老秀才,面相十分文雅,方才逐渐把拳头松开,道,“吓死人了!你是哪一位,怎么戏没看完,便知道到这处来等人?” 那书生沉声道,“我也曾写得几本歪戏——在下,长洲冯犹龙!”:,, 264 版权费! “都到买活军那里去了?” 半月以前,在姑苏城外长洲葑溪一带,冯氏老宅之中,冯犹龙也正有些吃惊地和友人谈论着家乡之中最新兴起的这股风潮,“这么说,茶楼酒肆里的消息还是真的,连并山园王家的女眷都逃去了买活军那里?” “正是如此了,听说是为花街巷一户人家豢养的船夫给诱拐走的,老冯你说可笑不可笑,一个花舫船夫,居然能拐带上绣楼小姐,这让王家姑娘闺誉何存?也难怪老王这一阵子都气病了,不肯见外客,又紧着做法事发送几个苦命夭折了的女儿家——不过是遮羞布罢了,其实就是逃去了买活军那里!从并山园里出来,沿着护城河,走个二三里便到水门码头了,那里如今日日都有上百女娘投奔,要往买活军那里去,别说知府,连巡抚也丝毫不敢管!” “怎敢管?人家有传音法螺,还有记仇本,狠话早放出来了,谁敢给买活军添堵,来日打下姑苏城,全家吊死在城门口!现如今各家哪还敢管束自家的女儿?一群裹脚婆子都没了生计,倒是人牙子比往常忙得多。” “为何?” “便是要把自家的小脚伎赶紧地卖给消息还不灵通的地方呗,有些连鸨母也都跟着搬走了,生怕将来买活军回来寻仇的。再不敢在姑苏城呆,都去了广陵一带安身。” “这些青头贼!” 宽敞的书房中,客人一面品茶,一面读报,指点着最新流传在姑苏城中的新旧消息,这是冯秀才一向十分喜爱的消遣:冯家在葑溪也算是大户,冯秀才祖上也是有进士的,这些年来,虽然兄弟几人连番赶考,都还没考上举人,但家事却还始终十分兴旺,除了冯家的田地之外,其实还有一多半要得益于他们自家经营的茶楼。 冯秀才常年喜欢泡茶楼,所谓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他对澡堂子还好,只每日早上,必去茶楼用茶,听着三教九流议论着的市井传言,也不知敷衍出了多少传奇故事,所刊发的《古今笑》、《古今》、《平妖传》等,行销大江南北,虽然被福建道的书商拿去大卖简装版,但精装版也卖得很好,出一卷便至少是数百两的利润,因此冯家家计迄今仍十分丰厚,丝毫没有因为家中这一代读书无成,而有什么衰败之象。 自然了,都是姑苏城的名流,也要讲究人情世故,王家的热闹听过便算了,可不好写进书里,并山园那样的庞然大物,也不是冯家能得罪得起的,冯犹龙他们平日混在一起的还都是叶、沈等书香世家,和王家那样的仕宦名流,层次上还有差异。便连友人们也很知道分寸,这些话都是在书房里讲,茶楼品茗时是不肯说的。 “老龙,你对这女娘投奔的风潮,怎么看来?”冯老龙好友,同时也是姑苏城内知名的书商,金阊叶华生老爷便笑道,“可否因此敷衍出几卷话本,想来定也是奇情婉转,不知有多少故事在里头了。” 这金阊叶氏,实际上和冯犹龙好友叶仲韶也算是沾亲带故,叶、沈几家的戏曲本子,都是靠他们刊发全国,至于冯犹龙,更是众多书商追捧的宝贝,座上客多为这些饱读诗书的儒商,此时忙都争抢起来,道,“老叶,你不能再抢了,得轮着来,去岁刚在你那里印发了《喻世明言》,今年无论如何得轮到我们家来发——定是要发绣像本!” “绣像本现在已不稀奇了,最出彩的装帧还要属云县本,真不知道那云县本是如何印成这样精美,又有一种铁圈版,你们看到了没有?” 都是做书的,说到装帧、版本,个个起兴,又赏鉴了一番叶华生带来的铁圈版《蜀山剑侠传》,都道,“也只有买活军那处舍得用铁圈来装订,他们实在是不缺铁——且纸也好,厚实不烂,若是我们的纸,受潮了怕是要脱落呢。” 一时间,不免对这买活军的奇技淫巧,又是大家赞叹。叶华生便对冯犹龙道,“现如今也不止女娘们逃去买活军那里,便是有许多世家大族,也都派遣子弟去学习新知,为将来朝廷开特科取士做准备。” “更有举族搬迁者,譬如吴江沈家,上个月扬帆起航,一百多人和吴氏一起,凑了一艘大海船,已经搬迁过去了,连自家田地都尽数卖了,老龙,咱们且不说搬迁的事,去那里看看也没甚么不可吧?仲韶可给你写信了没有?他是叫我过去,在云县再开个嘉会堂分号——按他所说,买活军那里急缺装帧排版的人才,我这里多介绍熟练工去,很能加那劳什子政审分的!” 冯犹龙熟知这些书商朋友的心思——他们撺掇自己去买活军处游历,已经非是一日两日了,若说和议没成之前,还有少许收敛,和议一成,立刻公然鼓吹,其中除了过去看装帧,学印刷的心思之外,其实还有一种计较,那便是指望冯犹龙去了买活军那里之后,受了启发,能写出如《斗破乾坤》一样行销天下的话本来,至不济也要写一本《蜀山剑侠传》,莫叫买活军把通俗的钱都赚完了,倒来挤压他们这些书商的生意。 他本就是个极灵活变通的奇才,若说要写《剑侠传》,虽然这和他一向的爱好审美不符合,但念在言辞雅驯、意境绮丽的份上,也不是不能试着写一写——事实上,冯犹龙很喜欢剑侠传,多次反复诵读,并且试着做了批注,从中揣摩许多的创作技巧。 以他自己的感觉,只觉得《剑侠传》在这行当上,是要比此时的普遍认识,多走了几步,因此他所采用的一些技巧,或许在作者而言是自然而然,但在冯犹龙等人来看,却非常别开生面,令人沉迷。至于《斗破乾坤》云云,要他仿写,则实在是过分了,严词拒绝个一两次之后,还要再纠缠,那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去买活军那里看看,这个想法,是去年以来便不断有人提起、谈论的,在和议达成之后,念头逐渐高涨了起来,又得了老友叶仲韶的来信,提到了买活军也要创作新戏,正缺人才,冯犹龙便不免也很心动了,如今唯一的顾虑,便是去了买活军那里,能不能随意离开——他这样功成名就、家财丰厚的才子领袖,和那些别无去处,只能投奔买活军的苦命人,所想的又是不同了,不管去了会不会留下,首先要保证的是自己能不能走,若是去了就回不来,他是不愿去的。 若是其余名士,那就还有一个顾虑,便是在姑苏城这里放浪形骸的生活,在买活军那里是否可以持续——目前看来,当然是完全不成的,买活军不许票唱,不过在冯犹龙而言,并无这个忌讳,他已数十年不履 烟花之地了。此外还要考虑的,则是收入的变化:冯犹龙现在的话本当然也还是很好卖的,但到了买活军那里,还能不能刊发话本呢?目前来说,买活军刊发的报纸、话本,似乎都是衙门官出的,他们允不允许私人发话本子? 叶仲韶没有提起此事,答案也很难说,便是允许发话本,这里还又有一个难处:冯犹龙不但出话本,还出《指月》系列,《麟经指月》、《四书指月》等等,这种书卖得比话本子还好,话本许多人都是买闽刻胡乱看看,但指月系列,那是经学著作,说白了便是教人写八股的,话本随意看看,闽刻版已足够,《指月》系列,错一个字或许就是落榜还是留榜的区别,哪有人敢买闽刻版? 冯家家计,一半来自话本,还有一半,便是来自于指月系列,还有冯犹龙偶尔兴起开的私学,毫无疑问,这指月系列在买活军那里是不会有销路的,因买活军完全采用另一套道统进行考试。冯犹龙也是有家有业的人,不能不对家庭收入做出规划,这些顾虑,也都是人之常情,也因此,虽然叶仲韶去年便开始给他写信,但冯犹龙始终是未能前行。 “嘉会堂分号?这么说,买活军那里也允许私人印书喽?” 这个消息,对书商们来说,仿佛已是明朗了一些前景,让他们颇为激动了起来,但更激动人心的还是叶华生带来的又一个消息,“何止,买活军那里,现在排戏的收入很丰厚呢!你道为何沈氏族人纷纷迁移过去?那里现在时兴的一出《何赛花巧耕田》,你们可知道,排戏的两个后生,几个月下来赚了多少?” “多少?” “数百两银子是有的——几个月便是数百两,几年下来,那还了得?” 别小看了数百两这个概念,冯犹龙出一套话本,书堂付给的稿酬也就是数百两,指月系列大概拿的要略多一些,这都是一次性的收入,不论如何加印都是没有后续的,写戏曲的收入还要比这个更低,冯犹龙少写曲而多写传奇,缘由便在于此,这时候写新戏,所得的只有买走剧本的戏班子的一笔收入而已,戏班子出手能有多阔绰?哪怕之后一炮而红,转头送来谢礼,却也不会多过刊书所得。一出戏能得数百两银子,这是十分骇人听闻的事情了。 “买活军那里的规矩,和外头是不同的。”叶华生便比划着说了起来,“他们会给版权费——就说这《何赛花巧耕田》,现如今听说连华亭那边,城外乡下地方都有戏班子来演,这都是买活军派出的戏班子,赶集日上演去,小集也演,演一场,买活军便付给作家十文钱的所谓‘版权费’。” 十文钱而已,简直少得让人发笑。但仔细计算下来,笑意又不由悄然消失不见了:一个戏班子,若是连小集都演,一个月演十五场是随随便便的,多的话,上午下午都演,三十场也可以演到,那么一个戏班子一个月就是三百文,十个戏班子三两银子,一百个戏班子便是三十两,买活军那里如果有数百个戏班子,一个月二百多两,几个月岂不就是数百两的进项? 这还是只在江南一带,将来若是曲目传唱到了北方,甚至于是买活军占了天下之后,数千个戏班子来演,这收入……光想便让人头晕目眩了。冯犹龙听得也是心惊,“还有版权费这样的说法!” 他到买活军处去看一看的心思,便一下炽热了起来——叶仲韶、沈君庸都是善于写戏的,但他们写的都是如《牡丹亭》一般的文人戏,不知道排唱的难处,的确也需要他出马厘清曲调唱腔,在此之前,唱不过《何赛花》不奇怪! “这《何赛花》又是哪里的豪杰所写?我可曾听过名姓?” “是之江的两个小才子,叫做张宗子与卓珂月,老龙可曾听过他们的名号?” “倒让之江人把我们姑苏人的风头压过去了!” 牵扯到了姑苏才子的群体荣誉感,众人的情绪便越发亢奋了,彼此议论着,都要去云县那里,叶、沈两家壮壮声色,还激将冯犹龙道,“老冯,你是我们姑苏士林一大奇人,才气纵横,能写出《四书指月》,难道就写不出《特科论衡》不成?到买活军那里去,先上两年学!便是住得不惯,回姑苏来,出个《特科论衡》,这是独门生意,必然畅销大江南北,只怕连买活军的书生都来争买!” 冯犹龙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下来——他尤其是被版权费诱惑得不轻,实在很想试试看出一套书能一直拿钱的感觉,哪怕钱总额算在一起,也不如书商预付的多,但这种细水长流的感觉还是相当别致。以他好新鲜的性子,能屏到现在还不去买活军那里,实在也是有些不易,其中本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 叶仲韶去后,冯犹龙还想着若能经由老叶介绍,被买活军特礼招揽,去云县入仕那也甚佳,不过这想法他也知道过于飘渺,后来知道叶仲韶在他处也不过是做个教书先生,便彻底熄了去云县的心思,也没有什么装腔作势拿架子装名士的兴趣,因此这番被版权费一诱惑,叶华生一怂恿,半推半就,便答应了下来,和老妻商议,三月初打点行囊,从阊门乘船,经运河入海,在禾城港这里换乘海船,准备到云县那里,去看一看风头。 到底是年纪大了,船居总觉力弱,一路上不太上岸游览,今日本也在沙船中闭目养神,听到外头鼓噪,知道是《何赛花巧耕田》的戏班子来了,便是心念一动,要出来看看这出戏到底是什么来头,能在几个月间如此走红,竟然演到了禾城这里来!还特意到港口来演给乘船的客人们看——这南腔北调,能听得懂吗? 此时传信不便,而且除了于戏曲有专精的一些名家以外,买活军之外的读书人,对于一出乡村戏剧实在并不留意。因此冯犹龙知道《何赛花巧耕田》走红,却不知道到底都演了些什么,他于戏曲的认知,还在原本的老一套中,此时乍看《何赛花》,怎没有开天辟地一般的感觉? 一整场看下来,直是心潮起伏,心中涌动了无数问题,顾不得素昧平生,也赶忙来到戏班子马车边上候着,和那‘何赛花’掰扯了好一会儿,无奈‘何赛花’见识浅陋,竟不知道冯犹龙的名号,还是胖子班主遛回来后,惊呼‘久仰大名’,冯犹龙才得以进入正题。 第一句话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可知道,这戏是否真全是张、卓二人所写?在形式上,于结构中,有没有受过谢六姐一丁点的点拨?”:,, 265 冯犹龙想写王家女 张宗子、卓珂月这二人的名声,对于冯犹龙这个积年的老文人骚客来说,确然是有些陌生的,似乎是在那些每过几年便名噪一时的所谓才子神童之中,有听说过相似的名字,但既然没有文集著作,那么这种名字过个几年,往往也就‘泯然众人也’。 冯犹龙作为真正著作等身,对戏曲亦有深刻认识的老文人,根本就不相信《何赛花巧耕田》这样的戏剧,会是这么两个小年轻随意写就的。这种形式,这种结构,还有这种立意,这种取材,都和《蜀山剑侠传》一般,远远超出了本代戏剧的窠臼。 尤其是完全弃绝曲调,以道白结合民间小调的方法,更是让人不得不拍案叫绝,道一声‘怎能不大肆流行’,若说昆曲是‘万人呐喊’,‘观者数十万’,那么这《何赛花巧耕田》为代表的道白剧,在冯犹龙来看,只怕是观者数百万、数千万,只怕犹未可知了! 原因为何?说来倒也简单,无非在于此剧纯粹以农户作为主角,而且所有选材中,均摒弃了‘传奇’中的‘奇’字,所谓传奇,为奇者作传也,又或可说是将奇人奇事相传,‘无巧不成书’,所有的传奇中,都以‘奇’为美,经历越是曲折离奇,越是巧合,仿佛成就也就越高。 从糖传奇到如今通俗话本,无不是取奇巧、奇险、奇异为招徕,而《何赛花巧耕田》,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无一处出奇,全是照实去写农户家的喜怒哀乐,全篇于男女之情无涉,所有戏眼,均在一个田字上,这在如今所有戏本、话本中是前所未有的。 固然现在说穿了,仿佛不过是踏出一步这么简单,根本不存在任何难度,但在这一步没有迈出去之前,便愣是没有人能想到,这便是这幕剧可贵超脱之处,也因此,冯犹龙断定了此剧必然有谢六姐浓厚手笔在内,绝非两个小儿闭门造车能为——要靠自己突破藩篱,那必须先在本行当中浸淫有年,把已有的学问都吃透了掌握住,方才能意识到藩篱,若能如此,则二人必非无名之辈,也就不会现在才传扬出声名来了。 虽然故事是本地的故事,说的田师傅之语,也是买活军特有之物,但框架却一定是仙界的框架!而冯犹龙本来对自己在话本上的一点自负,此时已经尽数消于无形了,他再自省自家的畅销话本,便觉得取材还是狭隘,均为市井小事,只取奇,而并不能贴近百姓生活甘苦三昧,又没有《蜀山剑侠传》一般超凡脱俗的仙气,也没有那《斗破乾坤》直白至泛滥的通俗,篇幅都还偏短,卖不过这两部话本实在也不算太吃亏。 尤其是《斗破乾坤》,在他看来自然是过于直白了,但今日见了这些如痴如醉的农户,再一想他们到了买活军那里,若识了字,将会喜欢什么样的故事,便知道《斗破乾坤》类书目的销量,远胜于《蜀山》又或者是自家的古今传奇,实在也没有什么稀奇。 买活军治下所有人都要识字,至少也要会识得拼音,这将是多少人数啊……也难怪书堂各自都发疯地寻人学写《斗破》,冯犹龙虽然也有些心动,但到底他还是个文人,这样的文章写不出来也不愿去写,不过他亦是取中了这几乎无穷的村落集镇墟市:买活军出钱叫各班子去巡演戏剧,这个虽然出奇些,但仔细想想,其实是一本万利,一台戏不过是三百文而已,多了多少热闹?又有多少百姓因此吃透了他们新出的政策? 正所谓政通人和,政令的上通下达,一向是衙门的要事,如今这样的戏班子,至少可将律令下达百姓一块,做到了极致。也因此这样的戏必定要贴近百姓的生活,尤其是农户的生活——仔细想想,城内能住多少人?无非是数千、数万而已,这亿万百姓,倒有九成以上都住在村里,以务农为业,若能让百姓爱看自家的戏,这里的版权费出息,将永远胜过那些城镇居民爱看的戏目! 就譬如《鸳鸯错》,应当是老叶一帮人炮制的戏码,写起来费时,要斟酌曲调、改易文字,写唱词儿,又要调理戏班子,拿捏腔调,还要一个如冯犹龙一样真正谙熟人声口齿的老戏家最后改易曲谱,一出新戏,一个好班子排个个月是要的,可一个班子一个月能唱多少?哪怕在城内广为流行,日日上演,又能比得了城外那成百上千个村子么? 赔固然是不会赔的,赚也能小赚一点,但若是广从版权费来说,曲高和寡,阳春白雪怎如下里巴人?未来要赚大钱,还是要来写村里的戏! 冯犹龙心中逐渐有了定见,不过他年岁大了,做事也把稳,绝不自以为是,虽然如此推测,但还是细问郑莺儿等人,如何排练,如何背词儿,排了多久,难不难演等等,又问了戏班子多少人,平日里多久演一场等等。 因他名声在外,而且也是要去买活军那里,郑莺儿等人并不防备,一一回答:是许多班子,几十人凑在一起排练的,词儿很好背,因都是白话,也都是日常的口齿,没有太难的长句子,而且有时候除了韵白之外,散白也完全可以自由发挥,只要是这个意思,能合上故事就行了。 所谓散白,也就是不押韵的对话,韵白则一般是一韵到底,或者中途转一韵,譬如‘何赛花,一十八’,压的便是‘啊’韵,冯犹龙听着也不免暗自点头,这个韵脚压得实在是有些才气在里头的,许多戏曲本子完全是文人闭门造车,词曲虽然押韵,但押的全是生僻韵脚,又或者频繁转韵,伶人口齿难以拿捏,也不便传唱,这都是平日少和丝竹相合的缘故。 自然了,能以大白嗓念白、唱小调,最重要的还是喇叭,戏曲之所以和小调区分,便是小调者为民间随走随唱,并不登台表演,最多是一人唱,数人听,而戏曲如今台下至少都有数十观众,若是财势人家,更是隔了水听声音敞亮,不吊嗓子很难传声极远,口齿还要清晰,所以戏曲不论是念白、唱词音调都比平时说话更高,吐字也是不同。戏班子开口能唱的优伶至少都要从小吊嗓子,十年以上的童子功,方才能登大雅之堂,否则注定只能唱些锣鼓喧天的热闹戏,要说声调婉转,绕梁动听,那实在也是没有的事情。 有了这个喇叭,那便不同了,只要能唱好小调的,都能来挑大梁,而且人人能唱,不独正旦,这又是和北杂剧相比一个很突出的不同。冯犹龙越谈越觉得这新式道白剧实在大有可为,奈何戏班子要赶往镇上歇宿去,只得依依不舍,和郑莺儿一行人道别,又约定了后会联络——他对郑莺儿也颇感兴趣,心中已有了隐约的想法,认为可以用她为人物,敷衍成一出颇为精彩的‘昔有红拂今有郑莺’的传奇故事来。 旅途无聊,山居无聊,此时以大家的认知来说,‘无聊’是生活中一种常态,而且还算是颇为幸福的常态 ——总是没有什么担心的事情,才会无聊,真正愁苦的人家,终日奔忙,哪有心思去寻求娱乐呢? 真正每日里都有许多玩乐,从不无聊的太平纨绔,世间人实在万般无一,对于此时港口大多数乘客来说,看一场戏甚至是值得他们铭记一生的热闹,便是买活军的兵丁,乘船南下北上的货郎们,也不是时常都能看戏的,因此今日的一出戏,看得港内十分热闹满足,连和冯犹龙同船的叶华生也觉得开了眼界。 回到船上,还和冯犹龙评论这出戏的利弊得失,见冯犹龙一径沉吟,便问道,“老龙,这出戏虽然直白,但我倒觉得很新奇,不过你戏未完便走了,难道是如此不喜么?” 冯犹龙回神笑道,“哪里!我也是觉得新奇,便在心中试着也要做一出,只如此一试,方见我素日自诩通晓古今、人情练达,原来见识还是有限,常笑他人只晓得才子佳人山盟海誓,今日试着要作一出阡陌之戏,心中却是一片茫然,活了大半辈子,竟不知农户心中都在想些什么,可见张、卓二位小友,功夫做得比我实在得多了。” 叶华生觉得这出戏新鲜,主要新鲜在表演形式上,虽然简陋急就章,但也有模有样,戏本身的滋味不失,这是让平时惯看全本大戏,花哨行头的叶华生颇感新鲜的一点。 还有那介于评弹和小调之间的道白,虽然押韵简单,但真十分上口,满船人如今都在哼,“小女何赛花,今年一十八”,甚而还有买活军种田的一些小知识,也让叶华生感到,将这戏引入到姑苏城,对百姓也是有好处的。 至于说这出戏能让冯犹龙自省,这实在是未有想过的事情,他生怕冯犹龙去写些乡野奇谭来,忙道,“这是哪里说来,此戏虽然不错,但终究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老龙你又何须妄自菲薄——”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冯犹龙所著话本,也被士林间非议为不务正业、自甘庸俗,不由有些尴尬,冯犹龙倒不和他计较,只是认真说道,“华生,你休要小看了这出《何赛花巧耕田》,也休要小看了买活军。” “你若以为他们真的只知算学物理,那些所谓的奇技淫巧,特科之学。在文学风雅之事上,便显出浅薄底蕴,那便是大错特错了,谢六姐天人下凡,难道便拿不出什么名词好句等仙人笔墨么?不愿为耳!以我所见,非但算学物理,买活军是大大走在了国朝之前,便连文学政治诸事,也是领先了极多步数。” 他突然懊悔起来,轻轻磕打着自己的额头,“老龙啊老龙,你年岁大了,行事实在是瞻前顾后!去年收信,为何不来?很该来的!如今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年光景!” 叶华生听他说得认真,也不由严肃起来,问道,“真有是事?这是何解?以我所见,此戏的情致,大约也就和《掌牛歌》、《信天游》类似,除却一些歌功颂德的东西,还有些种田的事情之外,若论内容,真没有什么可谈的。” 冯犹龙知道他是书商,于戏曲上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去深谈的,便说得透了,也是无用,因此只微微一笑,并不辩驳,而是自己沉思许久,心中也是灵光一闪,暗道,“若是从此不再回姑苏城去,倒是可以将王家女的故事编撰为一出戏文,再杜撰个农家子来帮她,想来定能雅俗共赏,城乡都极为走红。唔……不过此事到底太下王家的脸面,不论怎么修饰都说不过去。” 虽然知道利弊,但冯犹龙便如同天下所有的名家一般,有了个故事,要他不写出来,那便实在是一大折磨。尤其是这点子一出,便立刻在脑中加上了许多奇情变换,再结合了自己一路逐渐接近买活军地域的所见所闻,自感不论是成文还是成戏,都是一大奇闻,实在是摩拳擦掌,巴不得立刻便挥毫书写出来。只是碍于行船头晕,方才暂且按捺,但越是如此,心中便越起了要将其写出来的念头。 也因为《何赛花巧耕田》,对买活军的文艺,发生了极大的兴趣,这一日船行到武林港,靠岸又要补给运货,有了一日的空档,冯犹龙便下了船,先对武林港极大的变化感慨一番,又在港口揽客众人极力的推荐中,去新式浴室见识了一番—— 这新式浴室,有个特点,那便是凡是去买活军那里的人,都不进浴池,冯犹龙好奇之下,又听了许多关于浴池传播疾病的新闻,心中也是大觉纳罕,便又记着要写到文章中去不提。 从浴室出来,他和叶华生都觉得浑身轻松,以叶华生所说,他除了在港口这里的街面上看看商铺之外,还想去河坊街逛逛,看看武林的市面如何,再吃一吃武林的定胜糕、油炸桧,尝一尝宋嫂鱼羹—— 来武林的游客也不过都是这老几样而已,最多是再去西湖泛舟,吃一吃西湖的船菜。冯犹龙却自有主张,对港口街上的帮闲招手问道,“今日,哪家庙里开庙会,唱的都是什么戏?可有唱《何赛花巧耕田》,唱《鸳鸯错》的?” 他说要去庙会上看戏,这是因为如今除了私家养的戏班子之外,平民百姓平日要看戏,那都是赶庙会上去的,各家名门古刹,山门以前也有特意搭建戏台,上演的戏码五花八门,绝不因是佛门清净之地而有所避讳。 每月总有那么些个庙宇,你做观世音的生日,我做佛陀成道日,彼此错开,庙会上有小贩卖货卖吃食,有戏看,也有许多摊位,卖花、卖书、卖字、卖画、看面相、裁布做衣……卖什么的都有。 一家人先去庙里拜拜佛,随喜个文的香火钱,再到山门外去看戏逛摊位,吃些小吃,可以渡过丰富一日,所费不多,而小贩们生意兴隆,交给庙中的供奉,一家十几文,积少成多对庙里也是不小的补益。 为了招徕客人,这种庙会上的戏台,什么流行什么时新便唱什么,冯犹龙下船一看,武林这里青头百姓极多,便料定了武林这里‘买’风极盛,必定有买活军的新戏上演,果然,那帮闲会心一笑,道,“老先生何必舍近求远?买活军的新戏,我们这里街尾的茶楼便有上演,这会儿一场将完,下一场的客人已经在排队了,老先生脚步快些,还能赶得上呢!” 茶楼演戏? 虽说天下时髦看苏样,但茶楼演戏,对冯、叶二人来说,依然是前所未闻的新鲜事物,叶华生一听,也不说要去河坊街了,和冯犹龙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问明方向,又谢了这帮闲几文钱,便一道疾步往茶楼而去,果然远远便见到一条正在迅速成形的长队,两人都是吃了一惊,“居然上座至此?!” 266 茶馆是新东西 其实真要说起的话,茶楼在如今而言,实在还算得上是个很新鲜的物事,若不是冯犹龙二人来自一样是繁荣富贵至极的姑苏城,对于茶楼只怕还相当陌生哩——虽说糖、松便已有了相当不少的茶肆,但圆人不喝茶,数十年下来,茶楼已经销声匿迹,而本朝似乎也无有这样的风气,尤其是朝廷初年,以简朴为要,后又兴盛理学,茶楼这样于日常生活毫无必要的铺子,也被列于奢靡之流,衙门的态度自然是不太鼓励的。 直到承平百年以上,好修道的皇帝时期开始,金陵才偶有一二茶艺精熟者,开设私肆款待茶客,但这种茶肆,收费不但高昂,而且东主十分挑剔,非真正知茶名流,是不予招待的。如此数十年来,小茶肆偶有开设,但也因为东主的变迁而随时关闭,直到十二三年以前,武林一带才开设了招待大众客人,喝茶歇脚谈天的所谓茶楼。 武林这一带的茶楼兴起之后,生意兴旺,于是南方这里,逐渐开始有茶楼、茶馆开设,不过一城之中,最多也不过是十余家而已——如临城县那样的小地方,一县能有一家茶馆,已经非常不错了。时至今日,一城的茶楼加在一起,能过百家的,那多是游客云集的江南名城,其余地方,哪怕是京城之中,也不过是数十家而已,甚至于这开设茶馆的风气似乎还没有传遍北方,因此到了北地重镇,想要去茶楼坐坐,是不容易的,也就更谈不上去茶楼看戏一说了。 不去茶楼看戏,去哪里呢?百姓们除了赶庙会以外,也并没有一个特定的处所可去,这一点还不如前朝,要知道原本糖、松时,勾栏瓦舍中的勾栏,便是戏院,但到了本朝,因为姑苏城勾栏巷太过有名,以至于勾栏的意思也发生了变迁,于是如今城镇百姓们的娱乐,的确是相当的匮乏,主要以聚赌为主,若是要有些听曲儿听说书的要求,在没有茶馆的城市,便要求至少有下酒馆的钱,吃上一顿,叫个先儿来说书,这个倒是有的。 冯家在姑苏城的茶楼,也是跟随了武林的风气而开,他们的茶馆为了招徕生意,是设了两班人,一班人唱评弹,还有一个盲眼先生说书,又有一些熟客,受了东家的嘱托,在茶座里高声朗读报纸——这个报纸自然不好由茶馆的人来读,否则官府上门,也是麻烦,但又不能完全不读,因为许多客人是很要看报纸的,你不读他就去别家了,只好折衷一下,请了熟客来读,三不五时地免了他的茶钱作为报酬。 这样的做法,是在和议以前,和议达成之后,茶楼内便也有专人来读报,也租报纸给客人看,冯犹龙也时常泡在茶楼里和客人们谈天,他家的茶楼开得是很早的,大约也有个十年多了,所以说冯氏著作,得益于茶楼,这是不假的,此时江南以外的读书人,要找个这样能熟悉世情的地方实在并不容易哩。 冯家的茶楼,落座是不要钱的,点茶即可,茶水也是丰俭由人,最低是十文钱一壶,点了以后从早晨坐到夜晚都没有人来管,贵的也有几十文一壶的,除了茶之外,还供应、代卖一些本地的点心,甚至于还能代客人外出去叫菜来吃喝,只消为小二开发一些赏钱便可,至于卖唱的、说书的、唱评弹的,各有各的价,客人是否叫来,各凭喜欢罢了。 甚至于在大堂两侧,还有雅间,价格要更贵一些,但比大堂多了不少隐私——雅间肯定是设在一楼,凡是木造的房子,顶楼是一定逼仄低矮的,要多设二楼,那就得建三层,造价比造同样大小的三层平楼贵得多,因此一般茶楼酒楼都没有建个几层楼的,小本生意一般花不起这个价钱。再加上楼板踩动难免灰尘簌簌,楼下客人会怎么想?此时能建两三层楼房的那都是大户人家,三层楼那一般也是登高望远又或是藏书铭刻之用,不可能是普通人家日常会考虑的选择。 武林这里的茶楼,却是大不一样的,从外头便可以看得出来——竟是建了两层楼,而且两层的高度都是差不多的,用的是水泥、玻璃窗,打从外头看,便是说不出的坚牢雅洁,也一看就知道是买活军的本钱:此时在买活军地域之外,要能建起两层的水泥房,要么是买活军自己的人,要么就是本地有通天本事的大豪,不但能弄来这么多的水泥粉抹面,而且还要把能建水泥房的工匠,从买活军这里请到自家来,这里的情面可比所花费的钱财要值得夸耀得多了。 以冯犹龙自家开了茶馆,这样灵通的消息,也只知道买活军地域之外,由自家建起来的一栋水泥小楼,是在京城,买活军给了水泥粉,皇帝在九千岁的别院里自家建了二层小楼两三座,自做了地笼、暖炕,冬日里温暖如春,令皇帝喜爱非常。 甚至民间谈到这件事时,对于皇帝在营造上的爱好,都是破天荒地带上了嘉许的口吻,认为这多少是为国朝给长脸了——水泥粉那是天赐的东西,没有办法,但难道我国朝就什么都不如买活军了吗?皇帝不也一样可以自造小楼?可见国朝的聪明才智,还是不可小觑的。 除此以外,便没有听到什么大豪自建水泥楼房的了,冯犹龙看这小楼便稀奇了好一会儿,待到排到他入内时,也是一惊:茶楼内部,设计得也和别处不同,虽然是两层楼,但并非实铺,而是一个回字形的结构,里头其实有个很大的天井,里头摆满了茶座。 天井往里,则是一个镶嵌在建筑之中的戏台,这戏台高是两层,深大约有个二三丈,按说这么深,里头不点灯该是一片黑的,但这戏台即便是深处也一样十分明亮,不像是普通戏台那样幽深——用的是玻璃顶!一片片玻璃窗用木头框着,夹在梁中,斜斜投射天光,使得戏台如露天一般明亮,两侧回字形的走廊中,各设了茶桌,上下两层都有,从走廊进房,方是雅室,雅室向着天井一面还开了玻璃窗,若是要听戏,开窗即可——不过这就是听戏而不是看戏了,客人或许更喜欢走出去自己看。 戏台,不都是在一片空地上造起来的东西吗?越是华美的戏台,便越是用好木头做了顶子,雕梁画栋涂了金漆为美,戏台三面都是可以围绕观众看戏的。这样镶嵌在屋子里,只能从前方平视,高为两层的戏台……似乎还从 未见过,便是姑苏园林中,最多也不过是在水榭中唱戏,是没有这样的形制的。 冯、叶二人,一向自负姑苏人见多识广,便是到了京城也不会露怯,不料今日,还没到买活军那里呢,便已经有大开眼界之感。叶华生道,“这戏台犹如镶嵌在镜子里,大有意趣啊,老龙!” 此时正是一场戏完了,先一拨客人被导引着从西门走了,众人方才从东门进去,自有小二赔笑用官话说着本楼的规矩:若是要看戏,不下雨的时候,天井里是最好的,离舞台近些,若选了天井的位置,一场戏是要有额外打赏的——一桌若打赏百文,本店额外奉送香茶一壶、茶点四色。 天井里的桌子都是小八仙桌,坐个四人正好,也就是说一场戏要二十五文一人,能吃茶吃点心,这也不能说是贵。若是坐在回廊里呢,还更便宜,十文一壶的茶随意点,小吃菜牌都在墙上挂着,可以任选。雅间相对最贵,打赏三百文起,若是嫌弃店家送的茶劣,也可以自己点茶,达到小二口中所说‘最低消费’即可,不过其中可以品茗对弈,十分清幽,对于富户来说,这根本就是九牛一毛的花销。 不过,世上人,究竟还是以平民百姓居多,这帮茶客入内,去坐天井的人自然比坐回廊的人要少,冯、叶两人是为了看戏来的,自然坐天井,很轻松便抢到了天井里一个不好不坏的位置——此时天井里还有一些老客未走,茶博士道,“这些都是熟客人了,连看几场的都有,是要来消遣一天的。” 当下问了二人,是喝龙井还是喝六安瓜片,还有天目茶、虎丘茶,都可以选。冯犹龙笑道,“送的是真龙井还是只有个井味儿的聋井?” 他实在是谙熟茶楼套路,见茶博士笑而不语,也是会心一笑,道,“上一壶真龙井罢!也不拘泥于百文不百文了。” 这一听便是真正懂行的豪客来了,茶博士格外殷勤,又请二人去回廊上看水牌选茶点,叶华生去了一遭,回来笑道,“了不得,我点了一桌子,老龙,你也去看看水牌,多有姑苏难寻的异味呢!” 冯犹龙道,“无非又是酒鬼花生一类的东西罢了。”这些买活军的小吃倒是也有流传到姑苏的,售价还十分高昂。 话虽如此,还是起身去看,却见那水牌之上,居然荤素兼有,不但有一般茶馆备的瓜子、花生米、话梅、雕梅、蜜砌果子等物,还有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热菜荤菜,有些菜名闻所未闻,如‘大煮干丝’,令人费解,还有蜜汁火腿,这是道地荤菜,炸鸡翅、鸡腿、鸡架,这是买活军的名菜了,冯犹龙早闻大名,但没有吃过,因为做这菜非得要买活军的鸡不可,没想到武林这里已然是有了。 其余什么包子馒头花卷,便不必多说了,下了重油做的如翡翠烧卖的点心,这里也有,真可谓是洋洋大观,简直快赶上一般的酒馆了。虽然价格不便宜,但冯犹龙又不缺钱,见了想吃的,便问茶博士自家点了没有,茶博士对照手中的本子,从容应对,这和一般的茶馆也不一样——哪有小二随身带炭笔本子,记菜名的?不都是靠自己的脑子硬记吗? 冯犹龙额外还加点了三四个菜,又把茶博士手中的本子拿来翻阅,对于他的炭笔很是喜爱,这东西论便利是远胜文房四宝的,此后出门游玩,有了炭笔,便不用书童还额外带着小书箱了。 此时因为换场的缘故,茶馆中热闹非凡,看座、点茶、点菜、收钱,各自忙乱不休,冯犹龙二人一坐下来便花了六百多文钱,以吃茶来说实在是骇人听闻了——真正一壶明前龙井,便要二百文了,又点了四百多文的菜,按这个消费,他们都该坐雅间去。 茶和菜很快先后上来了,茶是香茶,菜先上的是送的瓜子、酒鬼花生、绿豆糕和定胜糕,口味还算不错,绿豆糕十分油润细腻,一点渣没有,不知是怎么做的,定胜糕松软香糯,不过冯犹龙年纪大了,这两色糕点都是浅尝辄止,只拈了一粒酒鬼花生,在嘴里慢慢地咬了咬,香——但费牙,也不敢多吃了。 第二波上的菜,是大煮干丝、炸鸡翅、蜜汁火方,光蜜汁火方要价便在八十文上,但只有六片,周围团了粉白的莲子,上头一层琥珀般的蜜汁,取一块送入口中,口感丰腴、甜咸交融,回味无穷,火候、口味都是上乘,余味微甜,佐茶尤佳。叶华生赞不绝口,道,“买活军真会乐,如何想得到用这道菜来佐茶?” 老年人喜食甜润软烂之物,冯犹龙是姑苏人,吃得也甜口,对于这道菜是很满意的。不过他更好奇的是这所谓大煮干丝,只见一个小碗,其中凸起白色细丝拢做的小山,拿筷头一挑,当即散开,夹进口中略一品尝,不由笑道,“原来是豆腐干子切丝,难为这手艺了!” 细品之下,却觉得这豆腐干清香四溢,软中带韧,清淡之余复令人回味无穷,不由大为欣赏,正要问茶博士这是何处购得时,茶博士忽然来送戏本子,是今日茶楼所演剧目的目录,冯犹龙取来看时,今早两场已经演过了,分别是《何赛花巧耕田》、《游园惊梦》,冯犹龙便不由笑道,“这趣味也差得太多了。” 茶博士笑道,“贵客有所不知,这都是按着客人的喜好来排的,我们这里第一班,钟敲六下就开演了,很多客人都是港口街坊,来我们这里吃早茶——我们代他们去街面上买面买粉,配茶吃,还能看戏,十分便宜,他们爱看《何赛花》,这波客人完了,七点多,城里的客人来了,他们爱听《游园惊梦》,客人道是这个道理么?” “等到现在十点多,港口的客人下船了,便要听买活军那里传来时新的戏剧,《鸳鸯错》便很合适了——” 正说着,只听得戏台里胡琴一响,拉了几个调出来,茶博士莞尔一笑,对冯、叶做了个手势,请其专心听戏,便悄然退到一边。冯犹龙也连忙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向台上望了过去。 267 《鸳鸯错》是中上之作 虽然在茶馆里看戏,此前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但既然这样当真地搭建了戏台,而且还是如此新奇的形制,这戏也演得要比墟市上的《巧耕田》精致了许多,形式上是丝毫没有将就的,只听得一段丝竹咿呀之声,将茶馆内嗡嗡谈话声暂且往下压了一压,随之茶博士开始向天井中的客人们发放黄麻纸印的揭帖。 冯犹龙拿在手里看了一眼,上头正是这出戏的折名,不由也是暗道,“倒是预备的齐全。”又低声叫茶博士拿两份话本来,给了叶华生一份,两人一边翻看,一边打量台上的陈设。 这揭帖,是新戏上演很要紧的东西,要说明今日唱的是什么戏里的哪一折——全本大戏这东西,别说茶馆了,就连庙会也很少唱,一般来说只有特意攒的堂会,会唱全本戏,譬如说《牡丹亭》,如今天下传唱,但全本下来要两三天才能唱完,根本就没有多少人看过全本,常唱的不过是其中的几折而已,譬如《闹学》、《游园》、《惊梦》、《寻梦》、《离魂》等等。 这《牡丹亭》是名戏了,一般的戏迷,只要听伶人一开口,便知道今日是唱的哪一折,但对于一些新戏来说,必须要事先说明今日唱的是什么故事,哪一折,又是还要附上剧本,供观众对照着去了解故事,去听戏——台上的伶人,不论是念白还是道白,说话是和一般人不同的,而且有些地方的戏曲,是用本地土话唱的,便是再婉转,外地人去了也如同听天书一般,压根无法对应欣赏。 《鸳鸯错》在本地茶馆,应该是演出了不少,算是一出熟戏了,只有外地来的客人要买戏本,这一段丝竹,既是乐班在调弦,也是给客人们要茶要本子,稍微翻看一下戏本的时间,能看戏的人,都是闲客,大家也不着急,不少人便拿了本子在手,一边吃茶一边翻看,和友人们三三两两议论起其中的剧情。 冯犹龙看书,可快可慢,现在既然赶时间,那便快快地看,先看了揭帖,知道今日唱的是两折戏,分别是《刺探》、《退婚》,便返回去看戏本,戏本上第一节是作者案词,讲了是‘情之一字,缠绵悱恻,世上莫有毒可跗骨至此,能生人,能死人,情痴而至情悟者,宁知几人’?便知道这出戏大多还是才子佳人故事,不由微微一笑,又往下翻阅而去。 再看内文,第一回便做了交代,是说一盛装少女,凌晨赶路,惹来了强盗窥伺,但见这少女身边有鬼火相伴,强盗便疑神疑鬼,虽然拦路,但不敢用强,而是以言语试探,那少女的言谈,鬼气森森,身边鬼火又逐渐旺盛,让强盗惊吓逃去,那唱词写得颇有些意趣,竟是真有鬼气缠绵一般,有‘蒿里蒿里,白骨千年,是我依凭’等语,用的是《双劝酒》的曲,真乃鬼气森森,令人毛发耸立。 此时的戏本,所用曲目,多数都是老调子,也是往里填词,很少有全本都用新调的,因此行家来看,不但要看这出戏的故事、人物,更要紧的是看戏里的音韵词句,是否在和调之余还复婉转典雅,这里便需要才气了。如《何赛花巧耕田》那般,完全抛开了限制的戏剧,简直可以说是大步狂奔了,所有一切规矩都不适用,和《鸳鸯错》实在已不是一种东西,是无法拿来比较的。 此刻时间紧迫,自然不会去琢磨音韵,只从文字来说,的确大有身份,故事也十分奇巧,这少女成功摆脱强盗之后,便有一段独唱自白,揭露身份——她本是江南织户之女,家中‘富甲一方,餐英啜玉’,自己自幼好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还知晓这鬼火的道理原来这鬼火是她捉的流萤。 看到这里,冯犹龙也不觉会心一笑,听到后台乐声渐响,知道戏快开场,便不再细看,而是大略检视故事,这故事说的是这个少女楚金娘,在父母在世之时,曾为她指腹为婚,定了一门亲事。未婚夫正是舅家表哥,两人自小相识,却偏偏是命定的冤家,只要是见了面,便是大吵大闹,不是你抓花了我的脸,便是我打破了你的头,实在是相看相厌,对这门婚事,都是十分厌恶。 因为她父母先后去世,楚金娘寄养在舅家,如今已经二十三岁,眼看即将出孝,成亲在即,舅母已经开始置办嫁妆,楚金娘着实不想成亲,又听说买活军那里,提倡婚姻自主,更提倡女子晚婚,因此便决意逃到买活军那里去。 她知道今晚买活军有船要在渡口发出,便打点了行囊,背了个小包袱,走到渡口,经过和舟子一番对谈,舟子便让她上了船,不料楚金娘在船上竟然看到了一个熟人——原来是她未婚夫曹万泉也想逃婚,两人居然想到了一处,在买活军的船上相逢。 两个冤家见面,自然少不得彼此互相指责、阴阳怪气,都想让对方下船,又少不得互相说理,最终两人谁也奈何不了谁,船到了买活军云县处,楚金娘和曹万泉登记为兄妹,两人一起在买活军治下住了下来。 曹万泉没有多久,便爱上了街角的一个小寡妇荣娘,而荣娘的兄长更士黄缘,又疑心曹万泉和楚金娘的关系并非兄妹这般单纯,唯恐荣娘将痴心错付,便和曹万泉兄妹周旋,想要套出楚金娘的话来。二人因此反而多了接触,日久生情,彼此试探而又患得患失,这里金娘和黄缘彼此刺探的一折,便是今日要上演的场面。 看到这里,方才能知道台上将演出的是什么故事,此时锣鼓声也急促了起来,帘幕后女旦碎步而出,身段窈窕,脸上妆容严整,先是合着音韵来了一段水袖,婉婉纤纤,那身段如弱柳,如和风,一望即知童子功极为扎实,冯犹龙不由眼前一亮,叫了一声好。 女旦看也不看台下,将水袖往身后一甩,做了个撅嘴生气的模样,亮嗓子唱道,“恼——煞人也——黄更士——则个——呆子——” 她语调尖细,响遏行云,中气又足,一亮嗓子顿时引来众人叫好,连叶华生也向冯犹龙笑道,“真有几分样子了!这班子不知道是哪家的老底子,可别是榕城叶家的罢?官话倒是说得好。” 像这样的班底,一道能有个两三家,已是难得了。多数都是喜好戏曲的大户人家,私蓄的戏班子,方才有这样的工夫,冯犹龙也道,“这是好的,词儿配她倒有些委屈了。” 像是这样的水磨调唱腔,一句话用一口气来唱,能婉转出十七八个音调来,没有戏本子的话,根本连在唱什么都不明白,台下看客看的已不是故事,而是旦角的唱功身段,这也是《何赛花巧耕田》与《鸳鸯错》最大的不同。 《何赛花》是不分折的,也谈不上有什么截段可以单独上演,看客看的是故事,是自身的心绪在其中被感动,而《鸳鸯错》和此时大行其道的南腔北调一样,欣赏的多数是音律悦耳,身段悦目,还有那唱词的典雅辞藻,若说故事,似乎并非是欣赏的重点。 冯犹龙说《鸳鸯错》委屈了花旦,倒也不算是太偏颇,《鸳鸯错》是一出质量不错的喜剧,惹人发笑之处很多,但任谁也能察觉到其与《牡丹亭》等经典的差距,光是辞藻,便多有不及,只能说是还过得去罢了,和这花旦出色的童子功比,是有些不如的。 不过,这也不能说《鸳鸯错》就多么的差了,仍是有中上游水准,和《游园惊梦》比起来, 因其剧情活泼,更能惹得观众发笑叫好,尤其是对男女争吵中彼此刺探,又分别背身遮羞,道出心声的环节,十分喜欢。 这也是冯犹龙颇看重的地方《鸳鸯错》尽管形式上大体仍是旧的,但也不乏许多新的东西,譬如这种男女公然争吵,以刺探中而各怀心意的场面,便是其余剧目没有见过的。人物因此也生动不少,算是跳出了才子佳人、一见倾心、高台而至私定终身的窠臼。 戏要好,第一个是唱的好,第二个是音韵好,第三个、第四个才到辞藻、人物、故事,而《鸳鸯错》虽不能和《牡丹亭》等名作相比,但故事新、人物新、唱得好,台下的观众,如何能不喜欢?第一折《试探》,下场时博得满堂彩,还有客人往台上扔银锭子的,叶华生也是大感开了眼界,笑道,“这出戏写女娘是真俏皮,如在眼前也,不知是买活军那里哪个名家所做!往常所见,沈家的本子,规格严整,氛围凄艳庄严,似乎也未有这般活泼可喜的戏作。” 冯犹龙也觉得这不像是叶仲韶所写,又拿起戏本子来看,茶馆里客人们起身欠伸的有,去茅厕的有,还有叫茶博士来续水的,加茶点的。二人也拈起刚送来的炸鸡翅,一面吃一面看戏本,只觉得油香、肉香、书香融为一体,实在是神仙一般的享受,都不知道颂扬哪一点好了。叶华生只不住感慨,“要说乐,还是买活军会乐,我是真服了,姑苏那万丈软红,总不如仙界天人降世——这就没法比!” 冯犹龙‘嗯嗯啊啊’,只顾着看戏本,《试探》之后,便是两对情侣如何逐渐辨明心意,又有曹家二老追索到此的过程,故事倒是紧凑,还有时下最流行的‘买’元素,说了不少买活军那里的新规矩,让冯犹龙也看得津津有味,有大开眼界之感,笑道,“虽然名折不多,但倒是个好话本!引人入胜!” 这里说的名折,便是如同《游园惊梦》一般,剧情较为简单,有大量的优美唱词的折子,一般这种折子选唱得最多,名句也多出于此间,譬如‘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哪一句不是让人口齿留香反复咀嚼? 但实则来说,这折子的情节便只一句杜丽娘游园而已。一折中故事说得多了,固然也好看,也能够流传,但便是好看不好演,不太会被选出传唱——不过卖戏本子收入也未必差过排戏太多。 很快,曹万泉和荣娘已经互通心意,而楚金娘也羞羞答答来找黄缘说话,要告诉他自家的隐秘,但此时恰好曹家人马杀到,将楚金娘和黄缘捉起,要回去行刑浸猪笼,于是这又是一出黄缘和曹家人的打斗戏码。 楚金娘寻人前来,当众要与曹万泉退婚,这便是几人唱的第二折《退婚》了,只见锣鼓声中,曹家双亲、曹万泉、荣娘、黄缘、楚金娘等人逐一登台,众人轮唱说理,虽然还是水磨调,但场面之大,颇接近于北杂剧了。 “自古来儿女婚事娘做主,怎生得这地里,没王法、没天伦,没个道理在也!我儿、我甥,正是两小无猜并竹长、青梅竹马弄书房,口齿偶发是欢喜冤家呵,苦待佳时是守诺誓全那孝心名节,十年也等了,误了我儿韶华,今你说退婚,便是阎罗王前,何来的此般道理——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哇!” 随这老旦唱腔,台上人各有神色,花旦或感佩、或惭愧、或冤屈,工夫全在眉眼之中,看得人又是一阵喝彩,待到儿女们开口反驳,又是一段新颖轮唱,时而两旦合,时而生旦合,情侣、兄妹之间彼此帮腔,说得那老旦眉眼含羞,垂头叹气,只是不服时,坐在高台后做瞌睡状的青天大老爷,一敲响板,道,“啰唣也——兀那妇人,啰嗦一折,为的是甚?千言万语,皆是水中捞月!” “你不知我们买活军中,非但婚姻自主,而且为这那疾病纯合缘故,不许表兄妹新再成亲?老亲已罢,新亲若要定,先打一百棍杀威板——来人!” 一语而出,整折戏的难题迎刃而解,老旦目瞪口呆,四人喜出望外,台下观众也是猛地一踩空,错愕之余,不由复大笑起来,见那老旦慌张逃进幕后,均是喝彩吹唿哨,于是青天大老爷和四名青年男女,逐一行礼,退入幕后,众茶客议论纷纷,均是意犹未尽,许久才逐渐平复下来。 此时已经过了近两个时辰,光景近午,不少客人便起身离去,还有人要继续看下一场的,场子里乱纷纷的,叶华生去了一趟茅厕,回来为难道,“这许多吃食,碰也没碰——戏太好看,倒是都不顾吃了,如何是好?” 冯犹龙知道他是生意人,还是想去清河坊看看,便道,“你只去罢,我今日在这里再看几场戏,晚间你回船时,若不见我,便来此处找我。” 将叶华生打发了,他又一边大嚼小吃,一边看戏,只觉得此处之乐,于姑苏城中实在无处可以比拟,甚至看得人文兴大发,看了几场以后,便要了个雅室,把餐碟移了过去,又要了文房四宝来,一边听着外头隐约丝竹之声,一边写了数千字的话本草稿,至晚方才回到船中,此时已是恨不得肋生双翼,直飞到云县去寻老友叶仲韶了。 便是再急,从武林到云县,也一样要多半个月的航程,冯犹龙一路奋笔疾书,又写了两三个小故事,叶华生看得啧啧称奇,十分喜欢,道,“老龙,我也说不清是在何处,只你这语言中,已有些‘买’味了,我料着你这一卷话本,定然也是十分畅销的——一到云县,我便立刻为你建起书坊来,定要好好出一卷书来,打响名声。” 如此也无别话,这一日一大早,船停云县,二人通关入内,又去澡堂洗澡除虫,出来找了个客栈歇宿,叶华生还张罗着要去买义髻来戴——海船很难除虫,他们不幸还是染了头虱,现在都是大光头。 冯犹龙却是再难忍耐,便顶着大光头,穿着新买的对襟外衣,竟是丝毫不管秀才风度,便如买活军这里的老年百姓一般,掏出叶仲韶来信,扯着叶华生一路找人指路,来到城北一处小院以前,扣门叫了声‘仲韶’,一见来开门的人是沈君庸——二人也是再熟稔不过了,便立刻握着沈君庸的肩膀,道,“君庸,两件事——第一件,你们这戏不能这样演!要换个形式!” “第二件,你老实交代——这戏,你们都只打了个下手,是不是?我一看就知道了,必定是贵家内眷主笔——就不知道是哪位大才,是叶太太,你太太?” 见沈君庸面上笑意渐浓,冯犹龙便知道自己还没猜对,只是吴江才女,他也熟知,此时便剩下一个沈曼君吴太太,又猜,沈君庸仍是摇头,他不免急道,“我憋了足一个月,快别为难,究竟是谁?我也老了,何必讲那男女大防,能否请出一见,我有许多话要问她!” 沈君庸终忍不住大笑道,“老龙兄何必着急,这自然是可以的,更何况,以她年岁,又何来男女大防一说?” 冯犹龙惊道,“原来是老夫人贵笔——” 没等他说完,沈君庸越发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又转头叫道,“喂,昭齐——有个光头光脑袋的生人找你!你见不见?”:,, 268 我家雏凤凰 虽说闺阁名讳,按照从前的规矩,是不可以轻易流落在外的,但姑苏城这里民风一向散漫自由,沈、叶几家女眷又有才名在外,便是广陵、金陵文坛,都有人听说过如‘华清宫人’这般的别号,而冯犹龙这样的叶家密友,自然知道叶昭齐正是叶仲韶那十三四岁的大女儿,而叶华生这样的远支族亲,也不由得惊呼道,“竟是昭齐所做?这孩子多大了?看来我家又出一雏凤凰!” 冯犹龙自然也做出惊讶喜欢之色,心中做如何想,不会随意显露出来,偏偏沈君庸指着他笑道,“老龙,我知道你想什么,你道我们又要造个神童出来么?实话告诉你,这戏,唱词的确有经我们长辈润色,但骨架、立意,却全是昭齐自己,她来了,你便自己问她罢!” 说着,便自去厨房安排茶水,倒是自在得犹如在自家一般,叶昭齐此时也从楼上下来,含笑福身问好,人细察她举手投足,见叶昭齐出脱得形容清秀、举止大方,头发半长不短,在脑后束成买活军这里常见的‘大光明马尾巴’,身穿对襟立领夹袄,下着藏蓝色垂裤,虽然未着袄裙,但俨然仍是大家风度。不由都是暗暗点头,冯犹龙便请叶昭齐坐主座,叶昭齐笑道,“我在末位相陪,几位世叔稍候,我娘去上课了,应该一会就能回家。” 大家自然不免略问几句叶、沈在这里的生活,得知如今叶仲韶并其妻都辞去了学校教师的工作,办了个戏社,每日除了去学校上课之外,便是安心写戏,而沈君庸反而受聘做了海商账房,今日是他东主出海去了,交易所休市,他暂无别事,便过来叶家指点叶昭齐功课云云。 其余几家人,除了年过五十的两个老太太之外,都是必须工作,而便是那两个老太太,也出去教书,自家也跟着上课,平日是很忙碌的,因此白日里家里人口并不多,今日也是恰好,叶昭齐她们今日是刚考试过,这才闲在家里,和冯犹龙人撞了个正着。 买活军这里不分男女都要出去做事,这是冯犹龙等人早已知道,却还正在习惯的事情。这样白日登门,女眷也在下首陪客的情况,在姑苏城更是绝不会出现,不过沈君庸和叶昭齐倒都十分自然,而冯、叶,一个已经是五旬老者,和叶昭齐年岁相差,已经到了即便是收为女弟子,也不会引来众人非议的地步,另一个也是年长族亲,因此大家很快便谈得起兴,倒忘却了尴尬。冯犹龙先问叶昭齐道,“是如何想到以退婚为题?这个立意很新鲜!” 叶昭齐笑道,“这其实也是长辈指点,因我们不是职务创作,想要领演出补贴,是要有一定规范的。需要体现买活军处的新政策,新规矩,若是能叫百姓们明白了新规矩其中的道理,才能通过审核。如此一来,南曲常用的那些才子佳人故事,便全用不得了。” “只我们家除了君庸舅舅以外,均都不善北调,故事还是要从这些情怨情痴之人身上去找。世伯父尝撰《情史》,便可知晓昭齐所言,凡南曲成戏,少不得婚姻恩怨、悲欢离合。没得这些,百姓们不爱看呢。” 别看昭齐年纪幼小,但侃侃而谈却是言之有物,又提到自家为何选了《鸳鸯错》的退亲戏码,“且我们这里,离婚的人为数不少,尤其是父母从小定下的婚约,买活军到来之后,退亲的也很多。多数都是子女到了一定年纪,也有了自身的心意所向,知晓自家欢喜的是何等样人,然而若非有天定缘分,父母随意定下的亲事,能符合心中喜好的,那是何等少见?” “买活军这里,既然定下了女子最低23岁才能成亲的规矩,便是因为女子到了这个年纪,心思逐渐成熟,也读了十几年的书,做了十年的事,对这人心、社会,甚至是对自己已有了一定的了解,知晓了自己欢喜的是怎样的男子,不至于少年懵懂时分,便听从长辈安排,强嫁了个性情不 投合的夫君,反而铸成一生悲剧。” “既然如此,这出戏第一,便要叫女娘们知道,为何不能早早地十三四岁便嫁人了,第则是要叫女娘们知道,若是不喜自家被定下的婚约,当如何去做,第三是要叫那些父母知道,买活军这里,鼓励婚姻自由,父母是不能勉强的。第一告诉她们为何,第告诉她们怎么去做,第三才是教化社会。也是因为这三点,此剧方才被认定为对买活军有积极影响,因此能享受演出补贴来着。” 听她谈吐,哪里是十四岁的少女,十四岁、三十四岁都不过分,且这话便犹如是说到冯犹龙心上一般,他是惯为鄙视名教之徒的,一向以为人生自主,所听说的多少悲剧,都是因为生而为人,不得自主,闻言也不由大声叫好,“好女郎!看得明白,你这便强似多少人去了?这一生怕是无人能将你摆布了去!” 至此,他方才深信此戏的确系叶昭齐所做,因其谈吐和戏本内的那股精气神完全相合,如此,哪怕其余人的确在唱词、曲调上有所指点,但故事便还算是她的故事,并非此时江南士林常见的把戏——因敏人喜神童的缘故,往往一地名士,会选拔一个有些天赋的童子,对其大为溢美,从中谋取不少好处,这样的神童历代都绝不缺少,至于到底有多神,那大家便心照不宣了。 以沈家为自家女儿扬名的手法之纯熟,若是要为叶昭齐造势,这出戏到底有多少是叶昭齐自己所写,还不好说呢。如今这般,从立意到骨架,都算是叶昭齐自己所做,那么长辈爱子心切,为之润笔一,倒也是人之常情了。 如此一来,冯犹龙兴致更浓,又与昭齐谈到分折、定曲、谱词、协律等等,昭齐均能从容应答,也坦然承认,于音律上受到沈君庸指点,几折唱词则是母亲、舅母、姨母润色,她写的几折多为说理辨析。 《试探》、《退亲》折中,老旦声口都是母亲写的,她来写女儿声口,父亲则写黄缘、曹万泉声口等等。并道,“说这是我写的,那是长辈们拳拳抬爱之心,实则我不敢署名,这折戏是我们阖家所写是真。” 叶华生听说 ,连连喜道,“真乃一门佳话!君庸,此书定要给我善刻一版出来,留为珍藏!见我叶氏文采风流,有女如此!” 少年人有才气这本已十分难得,更难得是叶昭齐丝毫不肯得意忘形,谈吐若冰雪鉴人,冯犹龙也不免大为激赏,对沈君庸道,“君庸,买活军这里,是来对了!若在国朝,任女子才高八斗,又有什么用?不得功名,终是枉然,不过寄情于诗词山水而已,终究还是要录入薄命司中。” “汝家佳女子甚多,在买活军这里,将来出将入相,犹未可知啊!昭齐是去年就过来的,余下的姊妹们,听说是数月前已经动身来此了,现下书读得如何了?” 沈君庸笑道,“都已经安顿下来了,成绩也还算是过得去,只是大多都还要好好学学这里的规矩,暂还不能都投入戏社之中。数百人来此,有些是被安排去泉州、榕城一带了,住在云县的不过我们一些近支罢了——本地不喜宗族聚居,多少也还要注意影响。” 叶华生听了,迫不及待便问起云县这里的房价、物价,看来大有在本地购置房产的意思,又打听来上学的难易,并对叶昭齐笑道,“昭齐,你是个有见识的,你告诉小叔,你们这些同学姐妹,毕业后有做什么差事的?考入官府当吏目的可多不多?” 叶昭齐笑道,“多呢,只要政审分够了,可以选考的岗位便很多的,本地人的政审分高,我有许多女同学都是考进去做小吏了,从听差做起,每日东奔西走的,也和男儿一般使用。也有慢慢升上去的——买活军吏目中一多半都是女娘,现在又拿下了福建道,这么多的岗位,岂不都是我们同学考进去的?” 沈君庸 指着她道,“这妮子政审分如今是够了,那出戏给她加了不少分,不过她年纪尚还幼小些,打算明年让她也去考吏目,正经进官府做事去!” 叶华生虽然也听说买活军这里,女娘是可以做官的,但自己族里出了女官吏的感觉还是不一样,尤其这女官吏和国朝不同,是真正能接触实务,掌握权力的官僚,在官府中方方面面都有涉及。他听着便不由露出乡下人进城那发昏的神色来,晕乎乎打量了昭齐许久,叶昭齐含笑由得他看——她此刻的神色,简直不再是冷静可以形容,而是有几分霸气了! “昭齐,”叶华生不由就问,“你若考入了吏目,想做个怎么样的官?” 叶昭齐把马尾巴一甩,神采飞扬,倒不再谦逊,而是有几分舍我其谁的气魄,“不论是什么样的官,总是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冯犹龙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买活军治下的女娘,而且还是他的世交,在一年间便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一时间不由大感兴趣,心中将那话本的稿子已是改易了起来,又暗道,“如今天下第一时髦之地,再不是姑苏城了,而是买活军这里,买活军的女娘,实在是英姿飒爽、顾盼神飞,教人不敢小觑,好!好!真是从她们身上,能汲取到磅礴朝气,也叫我都年轻了几分!” “昭齐,我这里有你几个姐妹,年岁倒也都不大……” 虽还想再问昭齐写戏的事,但叶华生迫不及待,已是问起了女娘来买活军这里读书放脚的事情,沈君庸见他们谈得紧密,便和冯犹龙谈起了买活军文坛中一些名人故旧的发展,这也是冯犹龙亟待知晓的,不过他想说的话很多,又还心急要谈谈《鸳鸯错》可以改进之处,只好囫囵听了个大概,便要起头谈这事儿,偏巧此时叶仲韶、沈宛君夫妻回来了,众人不免又是一番厮见叙旧。 叶仲韶见到老友来了,如何不欢喜?红光满面,叫了孩子出去跑腿订座,直说今夜要一醉方休,又拉着冯犹龙、叶华生到自己书房去叙话,不过叶华生要陪太夫人说些叶家族中之事,于是沈君庸、冯犹龙先进了书房,叶仲韶还在安顿今晚的酒席,冯犹龙忙道,“酒可以之后再吃,戏的事情先说,仲韶,夸奖的话刚才已说过,此时再不说了,我这一生最羡慕你,便是你这佳儿佳女,实在是后继有人——” 到底还是夸了几句,将叶仲韶说得大有得色,方才问道,“但为何《鸳鸯错》不改编成《何赛花种田》的形式,做一出这种道白剧出来呢?依我说,《鸳鸯错》拿的补贴固然不低,但一定是远不如《何赛花》的,你可别是老清高的毛病犯了吧?云县里能唱《鸳鸯错》的班子有几个?能演《何赛花》的班子至少是十倍以上吧!” 这戏本虽然是昭齐所写,但刚才沈君庸已提到,是他和叶仲韶来排练班子,他还有正职,主要是叶仲韶在周旋奔走。叶仲韶先是吃惊道,“《何赛花》在‘外头’那么受欢迎吗?我们倒是不知哩,在我们买活军这里,他们倒演不过我们的。” 又解释了为何不采取道白剧的形式:第一,这是很新的东西,《何赛花》出来时,《鸳鸯错》已经写完了,并且通过了评审,改也是来不及改的;第,《何赛花》在城镇中引起的观看热度其实不如《鸳鸯错》,因为那是没调的东西,看个一两次便已经对剧情了然了,而《鸳鸯错》这样的折子戏,是听唱的,总归在自己能唱得这么好之前,想要听到类似的乐声,只能来听戏,因此便是反复上演,也会有观众捧场。 “因这是买活军自己的故事,在几县颇受欢迎,一县之内,一日至少要演个两场,你想想,福建道内便是五十个县了,还有些大府内有好几个戏班子,这一日之内,也有个七八百文,演出补贴实在不算少了,胜在细水长流不是?” 冯犹龙听说这话,先 不忙着算账,而是将叶仲韶看了几眼,笑道,“仲韶,你变了——从前你是‘君子不言利’,和你来往,总不听见一个钱字,让我老龙自感是个俗人。如今却连这几百文的账都算得清清楚楚,从前是君子不言利,如今是君子不耻于言利了?”:,, 269 君子不耻于言利 实则叶家的改变,让冯犹龙暗自吃惊的还有几点,只是不好公然说出来而已——据他所知,沈君庸之妻便是自己的表妹,昭齐居然公然写了《鸳鸯错》这样反对表兄妹成亲的戏,并不为尊者讳,即便他已知道买活军反对近亲结婚的‘疾病纯合’说,仍是感到这么做有些无礼。 再一个还是从这戏里看出来的,冯犹龙知道叶家和袁家定有亲事,似乎便是昭齐和袁家少爷,他一知道此戏是昭齐所写,便猜到叶昭齐有退亲的心思,以至于流露笔端——对于昭齐这年纪来说,她头几本戏也好,通俗也好,一定是从自身经历中兴发出来的,少年文人往往有这么一段时期,这是必然经历。 冯犹龙能看出这一点,难道叶仲韶就不能吗?便是叶仲韶不提,难道老夫人竟能容许叶家出现一个退婚之女?这岂不是将叶家的清名全然破碎?名门体统何在?他最诧异是,昭齐不但能写了这出戏,还公然上演,而在家中依旧受宠,老夫人对她照样慈爱有加,众人均是面无异色,仿佛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冯犹龙不见得不喜欢,但这的确是他所难以想象的,算来还不到一年的光景,叶家竟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比较起来,叶仲韶的变化反而更容易接受得多了,在冯犹龙看来还十分的可喜,钱固然是很庸俗的东西,但又实实在在是不能去避免的,人生每一日,哪一刻不是要用钱的? 冯犹龙自家是很爱钱的,是以他感到叶仲韶的变化是一种成熟的表现,不过也很好奇其中的缘故——以他对叶仲韶的了解,倘他不能问心无愧,是不能如此刻一样红光满面的,即便是腰缠万贯,也一定是惶然若失,打从心底流露出不安来。 叶仲韶被他这么一说,倒也有些面红,望了沈君庸一眼,道,“君庸,你政治学得比我好,你来说。” 这又为何和政治有关,冯犹龙便不懂了,因他并没有怎么细读过《政治与社会》,略略翻看了一下,更集中在看买活军对上古社会的阐述,以及对未来社会的想象,至于说剥削阶级云云,浮光掠影而已,实在是提不起太多兴趣来。 不过,既然好歹也看过,便不至于对二人所说的完全不知所以,冯犹龙其实也很好奇沈君庸为何能放下身段,去为海商做账房,想来都和几人于志气上的转变有关,因便听沈君庸说道,“其实从君子不言利,到君子不耻于言利,这其中的区别无非是‘正当性’这三个字——君子也要吃饭,要养家,君子不言利,是因为不必言利,君子的收入,来自于其田地的出息,若将其视为正当,那么君子的确不必言利。” “有田地,有佃农,足够满足最低限度的生活,由此,君子所发生的一切其他活动,都不必也不愿言利,为的都是更远大更宏善之志愿,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为的自然不是利益,而是宏愿,因为利益在齐家以前便已经实现,或者在这过程中会自然地实现。” “但买活军这里,是将地主、佃农视作剥削,既然叫做剥削,那便是不正当的东西,既然如此,君子收入的正当性便完全地失去了——买活军这里推行的是一种新的东西,讲究‘按劳付酬’,君子收入的正当性,从劳动中来。” 这说得有些玄乎了,冯犹龙半懂不懂,因为对买活军的叙述还是有些迷糊,叶仲韶便接口道,“其实便是一点,买活军这里,最光荣的便是劳动,凡是劳动,都要给予相应的报酬——譬如说,在国朝,做官是养不活自己的,若是清官,那便只能穷死。” 这一点是众人所公认的,国朝做官,的确是非贪不可,不贪真的一点钱也见不到。“是以,便可以推论出一条逻辑——国朝以为,做官是不应当收到报酬的,是一种近乎义务的工作。” 仔细想想,这的确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冯犹龙也觉得这是很荒谬的,沈君庸道,“但除了做官之外,不论是为幕、经商、开课,总之一切要言利的事情,似乎都失却了读书人的体面与体统,仔细想想,最体面的读书人,唯独以耕读为业,这里的耕自然不是自己耕,而是叫佃农去耕。于是读书人的书,读完了之后,若是不能做官,便不能用这些学识来谋取任何利益,所谓君子不言利也——便是做官也赚不到钱的,读书人唯一体面的收入来源,便是田地的租子。” “这在买活军看来,是一种极大的浪费,且不说剥削不剥削,如此一来,读书便始终是小部分人的事,因为一个正直的人,读书是没有任何利益可言的,他能读书便一定是有人做了不正直的事,为他夺取到了足够的田地来给他继承。这么说来,读书若不是一个强盗要读了书,考上科举去做恶事,要么便是一个强盗的后代,用抢劫来的财产,供着自己去读书,以便能够抢劫到更多的土地喽?” “读书,无非是强盗们的自我标榜而已——虽然买活军的课本是没有这样说,但你若是细品了他们的教材,所读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意思。这一点天如是写得很清楚的——你还没看到报纸吧,这读书强盗论,便是他新发的社论,言语真是锐利至极!” “买活军既然是这么喜欢教人读书,又怎会让这样的逻辑继续下去呢?在买活军这里,利用学识谋得相应的收入,才是最具正当性的行为,既然如此,君子自然不耻于言利了——君子也要证明自己的学识,证明自己能配得上所要求的收入啊。” “便如同老龙你,所出的话本也好,经学著作也好,都不是署的大名,其实无非也是自以为不登大雅之堂,读书人不愿沾染这样的名声——其实便是因为利用学识谋取钱财,自感失去了正当性。” 沈君庸所说的正当性之论,对冯犹龙来说的确是极为新鲜,对他的判词也不算冒犯,本来历代,多数都署化名,很少有真名署上的,只有诗集、文集,这是扬名立言之作,方才会署上名号,似乎也的确有耻于言利的考虑在里面。冯犹龙自家来说,他写话本完全便是因为畅销,为了赚钱,只是之前哪怕是书商,也不会如此直接地提起 这一点而已。 但在买活军这里,一切似乎都很直接,沈君庸道,“买活军这里则是不同了,买活军不但鼓励读书人言利——实际上,他们这里人人都是读书人——而且他们是不喜付出劳动的人不接受报酬的。譬如今日这出戏,哪怕我不想收补贴都不行,我收下补贴,捐给孤儿院都可以,但补贴不能不收,因为这是对劳动的报酬。不收报酬,便是对这逻辑的破坏。” “这是子贡赎人的典啊。”冯犹龙不由喃喃道,“逻辑……逻辑……”他对于这个陌生的东西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对劳动的报酬,是买活军这里最正当的收入,只要是用自家的劳动来养活自己,那么便是这里最正当的百姓,百业皆是如此,是没有贵贱之分的。”沈君庸笑道,“说白了,老龙,买活军这里认你,不认你是秀才,也不认你的名气,他们认你是个杰出的家、教学家、戏曲家,这些东西,在国朝不登大雅之堂,在买活军这里却也是百业之一,读书人择一业从之,获取多少报酬,都是名正言顺。” “便如我姐夫,在吴江束手束脚,经商不会,也辱没斯文,开馆耽误举业,辱没斯文,写戏小道分心,辱没斯文,这斯文怎么随意都能被辱没的?仿佛从田地以外赚一文钱那都是辱没斯文了,在买活军这里,写戏赚几百上千两那是他的本事!他赚得越多,旁人便看他越高,读书人靠学识取得收入,天经地义!——又有谁不喜欢钱?谁不喜欢囊中丰厚的感觉?谁不想让妻子儿女都跟着过上好日子?” “你说,我姐夫喜不喜欢买活军这里?喜不喜欢这样凭本事抬头赚钱,到那里都直得起腰,心中不虚的感觉?” 叶仲韶倒被沈君庸说得有些面红,低低斥了一声,不过只看他舒展的眉宇,便可知道他在买活军这里的日子,其实过得相当的舒心。冯犹龙见了,心中不由也是骇然:买活军这里的日子,不知不觉竟能移人性情至此!叶仲韶和来之前已经是判若两人了。 但以他来说,买活军这里的变化,冯犹龙是很喜欢的,因为他在家乡,尽管才名远传,但心中始终的确是有些自卑自伤——才高八斗又如何?考不过科举,没有官身,始终不入流,身家虽还勉强算是丰厚,但那都是不体面的银子。 体面的银子是什么呢?冯犹龙并未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他并没有做官的机会,也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随波逐流地吃孝敬,而这些孝敬又算不算是体面银子。但买活军这里的生活,仅仅是沈君庸的几句话,便让他的心旌一阵动摇。 杰出的家、教学家、戏曲家……这话怎么就这么好听呢?冯犹龙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尊严,但这并不妨碍他享受尊严的滋味,他闭上眼,想象着以家的身份,立足于社会之中,昂然自报家门,与众名流交际,又将自己的名声流传下去,永远写在史书之中…… 痴了半晌,方才透出一股长气,叹道,“怪到你们阖家搬迁至此,如今连我也想来安家了!” 也不管这舅婿二人相视一笑,又道,“只还有一事,以我来看,你们是还没有摸准买活军的脉搏——《鸳鸯错》用《何赛花》那种道白剧的方式来演,实在是买活军这里的大势所趋!” “先我还没有想到其中的道理该怎么说,刚听你们说起阶级、剥削之论,倒是一下令我也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差别,在收入上,也不在收入上,且听我和你们俩郎舅慢慢算来。” “第一个先说收入,收入上,《鸳鸯错》最多能有几个戏班子会唱?这样的戏,没有好班子是不能出彩的,我在武林听的名班,后来打听到了,是武林茶馆为了打响名号,重金礼聘而来,那样的班子,福建道能有几个?便是从现在开始作养,没有十年,能教出新一批来?” “教不出来的,我虽没有眼见,但猜却也猜的到,仲韶你们挑选班子要比在外头难得多,为什么?学戏是要吃苦的,而且又没有钱,那是实在活不下去的人,才会把孩子舍到戏班子里,如今买活军这里,人人有饭吃,有工做,还有多少人愿意自家的孩子,四五岁起便夏练三九冬练三伏,只为了唱那十年戏?” 叶仲韶、沈君庸的神色都逐渐凝重起来,叶仲韶低声嘀咕了一句,“还是从学校辞职得早了——”这是冯犹龙暂不解其意的话,他且先不管,只往下说道,“但道白剧呢?道白剧的演员,不要怎么吃苦,而且可以从年幼演到年老,没有嗓子上的顾虑,那么道白剧的班子便是好搭的,选材的范围要比咱们这些戏曲要大得多。” “班子好搭,就容易凑出来,场子也跟着多了,既然如今是按场子来付版权费,以这个逻辑来说,自然是要越容易演,越多人演,收入便也越高。” 不说《何赛花》就比《鸳鸯错》强出哪儿去了,只是如今从这条逻辑来讲,那便是这个道理。叶仲韶和沈君庸并不反对冯犹龙的观点,冯犹龙又道,“还有一点,和收入是无关的,那便是《鸳鸯错》,曲高和寡,调子水磨迁延,真正能听得懂的人又有多少呢?这也是我看了《何赛花》后,顿悟出来的道理,如今这四大声腔,始终还是……还是权贵富户……还是统治阶级的东西!” 他用了个刚刚有些微领悟的概念,“或者又何止戏曲呢?诗词歌赋,凡是这些由文字繁衍而出的东西,在买活军这里,都在做一个巨大的变化——正从旧的统治阶级,扩散到新的统治阶级中去,仲韶、君庸,你们难道没有感受到这般巨大的浪潮么?我们家、戏曲家——” 他已经很主动地用了沈君庸刚赋予的两个家来自称,“我们家、戏曲家若是想要做出一点成就,留下一点声名,便不可逆势而动,而是要如张宗子、卓珂月两位小友一样,顺势而为,与大势一道,把我们的东西,散播到天涯海角中,散布到田间地头,散播到贩夫走卒,散布到新的统治阶级——劳动的百姓中去啊!”:,, 270 文字的扩散 文字的扩散,确然是不可否认的潮流,任何一个接触过买活军的人,都能感受到他们正在致力于传播文字,扩散文化,并且很重视‘文明’这个概念的建立,按叶仲韶的说法,这是写入了《政治与道德》中去的,买活军处连贩夫走卒都知道华夏文明这个概念。 但若说文字的扩散,和统治阶级的更易有关,其中的联系却是沈、叶二人一时未有涉及的,听闻冯犹龙此言,一时不由怔然,冯犹龙见此,便进一步说明道,“这也是吾这些年来,在两江一带游历,所有的一点杂思,今日到了买活军这里,又和昭齐小友一席话,这才有了些许感悟——只是尚且还不能说得十分明白而已。” “以我多年来和三教九流、市井百姓交接而来的结论来说,识字与否,在国朝,实际上便是一种阶层的体现,不是统治阶级,又或者不是统治阶级的近宠,是不能识字的。甚至是民间学风极盛的江南,不识字的百姓依旧占了八成以上,我们觉得识字的人多,那是因为我们眼里根本便看不到不识字的人——他们或者生活在乡下,一辈子种田为生,或者一辈子藏于内宅,除了我们这样的家里,女子识字的人又有多少呢?” “这些人之所以不能识字,似乎是因为识字也没有什么作用,反而要额外耗费许多精力,不识字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是一种无奈的体贴,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不配识字的,仿佛文字是什么多么大不了的东西。” “仲韶、君庸,但我们都是识字的,都是精于文字的,文字、文学,究竟有多么大不了的呢?究竟有多么难学呢?我们的讲究,到底是在维系文字的纯正,还是在维护文字的门槛?儒家到底是要教化,还是假意教化,实则豢养百姓?我想答案是很显然的。” “便以为例,为何以之‘通俗’,是一件需要为之辩护的事?如以文字作为一种记叙事物的工具而言,用文字描述任何事情,都不至于亵渎斯文,正因为文字被赋予了许多神圣的味道,仿佛成为一种特权,方才使得读书人普遍受到敬重——我以为这恰是文字被视为是统治阶级特权的一种表现。” 冯犹龙说到这里,思绪已十分顺畅了,又道,“因此,对于被统治的人来说,它是神秘而艰难的,掌握了文字的人,仿佛天然便优越于不识字的人。而为了证明文字的神秘与艰难,于文字本身叙述的功能之上,又有了诗词、典故、习语、指代、暗喻等等,不厌其烦、不厌其巧、不厌其难,落于戏曲之中,这便是昆山腔之所以倍受推崇,之所以雅驯。因为它难呀!不但你要识字,还要有几年的工夫钻研,才能真正地懂得欣赏。其存在本身,便是一种门槛。” “但我等其实也都知道,文字本身根本就没有这么难,便是诗词歌赋,也有白诗,有李贽,有‘吃饭睡觉,便是文章’——买活军这里,更用拼音来简化了它,真正做到了贩夫走卒、农妇农夫,也都能谈吐有物,便证明了绝大多数人都可以学会它,这本不是什么神圣的东西。” “但承认这一点,对于书生来说是很难的,我想虽然自古君子劝学,而买活军这里教育的普及,几乎算是儒家心中大同之治的程度了,但眼下这样的境况,恐怕会让许多人心中隐隐十分失落。因为他们失掉了因识字而带来的许多特权,是以尽管人人识字,但对于买活军这里,却有斯文扫地之叹,仿佛这里乱象纷呈,是令人极为不安的末法时代。” “然则文字本身,不分雅俗,亦并不斯文,不过是一种记载事物和思绪的工具而已,对于文字的专营,只是封建社会如同专营土地一般,为了维护自身统治而自发的一种行动。文字神圣,掌握了文字的人便跟着神圣,于是统治阶级只要确保被统治阶级不识字,那么他们的统治便永远是神圣的,这无非也是王道、霸道的手段。”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诛心了,但叶仲韶和沈君庸都没有反驳,而是默不作声地听着,看起来似乎他们也有相似的感触,只是不如冯犹龙说得明白——他毕竟是因为被告过文字败坏风气,而要去外地避祸的人。冯犹龙对于‘文字通俗’的拥护与渴望,是和风雅的叶、沈两家有根本不同的。 因此,也只有他能看到《何赛花》的魅力,“但在买活军这里,统治阶级不再是地主——至少是所有劳动着的活死人,文字再不需要维系自己的神圣性,于是对于‘文以载道’,便可以做出一种新的解释,文以载道——文可以载道,也可以通俗,可以娱乐,所有存在的事物,都有落于文字记载的资格。” “在国朝,文字属于一成左右的统治阶级——你以为识字的人有许多,有些落魄潦倒,似乎并非是想象中统治阶级的样子,那是因为你们并没有真的接触到人数更多的不识字的人。识字的人有许多,只是国土广袤,国民巨万而已。” “而在买活军这里,文字属于占了人口九成以上的统治阶级——即是劳动者,那么文字的面貌也就截然不同了,在国朝,学识只是统治阶级的玩物,经由它产生的任何收入都不正当——但在买活军这里,学识不再是自我炫耀的东西,而成了劳动的资本,如此一来……以学识生产的效率会更高。” 冯犹龙追寻着他新学会的说法,以买活军的口吻来说他的思想,“而文字脱离了神圣性之后,将会立刻进入到百姓们的生活之中,开始反映他们的喜怒哀乐,纵使一开始浅近粗俗,亦不必羞涩,因文字已经不再是‘仓颉造字鬼神泣’一般,拥有神性的东西,完全成为了一种普通的工具。这是好事啊——任何东西,越是神圣,掌握的人就越少,当它人人都可以触及的时候,才会因此变得普通。” 道理虽拗口,但逻辑是分明的,叶仲韶道,“老龙,你接触到买活军的课本以后,越发是如虎添翼了——以文字而通俗,并不亵渎斯文,而顺文字扩散之势而为,主动化繁就简,不再炫技,不再追求青出于蓝胜于蓝——而是以浅近贴切为主,反映那九成人的生活……” “原本的诗词歌赋,是不厌其烦、不厌其巧、不厌其难,如今的话本,是不惧其平、不惧其俗、不惧其简——如此,方才是如今的大势!” “对!” 冯犹龙只觉得胸口多年块垒,仿佛都被浇透了,他一下站起身来,四处走动,有些激动地说,“仲韶,说得太好了!这就是《何赛花》的好处啊!这也是贴近百姓的好处,不论是从补贴来讲,还是从身后声名来讲,这都是好处无穷的事情,顺时而动,自然是时来天地皆同力。九成以上的百姓,一下识了字,他们要看什么戏,读什么话本,这是多少的补贴——且这些反映百姓的作品,从前从来无人写的,今日由我等肇始——仲韶,难道你还不明白什么意思么?青史之上,难道还留不下我们一笔?” 名利双收,人谁不愿?从收入的正当性来讲,买活军这里,已经完全抛弃了理学的影响,公然便承认了欲望的必要性,叶仲韶既然已经深得其中三昧,此时又怎能不心动?而沈君庸竟至于去做账房,尽管他或许还有别的用意,但也足见早已放下了原本的门户之见。 谁不喜欢钱?谁不想要青史留名?哪怕是只为了这两个,便已能让多少人心动,更何况,冯犹龙所说有理,于创作来说,这是一片完全空白的领域——全新的题材!这是让多少创作者狂喜的东西?难道北调就只喜欢金戈铁马,南曲便只喜欢才子佳人?拓展创作领域,几乎是所有作者的本能! 郎舅二人对视一眼,已是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意动,又听得书房门吱呀一声,沈宛君走了进来,双目放光,鼓掌笑道,“听君一席话,更胜十年书!冯老之言,我完全赞成!仲韶,你还是辞职太早——我们老习惯,在家闭门造车,不知外头风云涌动。原本你去乡下教书还好,能多增长些见识,知道农户们的变化,现如今一旦辞职在家,耳目便立刻闭塞了起来。” 冯犹龙这才明白刚才叶仲韶是为何感慨,原来是他辞职太早,以至于不知道《何赛花》在农村的声势,小看了这个对手。听了沈宛君话口,又知道果然沈宛君在戏社之中,说话也有份量,要更改创作方向,并非是只说服叶仲韶、沈君庸便可,只怕还要和沈宛君、沈曼君乃至叶昭齐等才女多番恳谈,他亦是欣然一笑,起身让座,笑道,“沈夫人,惊才绝艳,多年叹服,缘悭一面,日后还要请沈夫人多多指教!” 沈宛君忙道,“冯老太客气!我是久仰大名,更曾捧读《古今》,手不释卷,不想今日在买活军这里相逢,竟可正式相交,还请冯老不吝赐教,多指点我们这些闭门造车的乡下汉!” 叶家平日的确住在吴江乡下,因此沈宛君如此自谦,冯犹龙自然不免再客气一番,不过的确两人谁也没想到,虽然此前都住在姑苏,而且叶仲韶和冯犹龙还是好友,但沈宛君和冯犹龙却是毫无来往,反而到了千里之外的 云县,两人能坐在一起纵论天下文坛大势,可见世事之奇,莫非如此。当下各分宾主坐下,重新议论这创作新风,应当如何实践。 于文艺而言,最难的其实是提纲挈领,指明方向,这往往也是最令创作者迷茫痛苦的一个阶段,一旦确信了未来方向大势,便自然谈兴大起,各自灵感迸发,又彼此指正,做竟夜之谈都不嫌长久,谈到傍晚,沈曼君、张华清也来了,还有老相识吴氏兄弟,一行二十余人叫了两桌菜来家里,也不分男女,戏社的坐一桌,未入社的坐一桌,可见云县这里民风已颇随意,亲戚男女间混杂来往,已是寻常。 沈曼君是这群人中最早来云县的,因为她的职业,起到在人脉间居中协调的作用,她对于冯犹龙的看法极为赞成,并邀请他形成文字,向《买活周报》投稿,又指出《何赛花》的成功,的确是由于作者之一张宗子,时常去民间采风,关切百姓疾苦,对于百姓间常见的矛盾、喜悲了然于胸,才有了这样杰出的选材。 “要反映百姓的生活,自然要去主动采风——这新戏啊,要好唱、好看、好演!” “如今这声腔唱的形式,也不必完全废除,可在城镇中上演,赚富商的钱——我们自己的戏班子,在云县这里,堂会也是供不应求,收入不低!” “一出戏本完全可以分为两种方式去演,下乡的便演道白剧,在城里的还是唱声腔戏,这阳春白雪的东西,也不必一味的摒弃——说白了,可以赚两头的钱,为何只赚一头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极是热闹,恨不得当下便立刻选材去写新剧,沈曼君因就说道,“说起选材,这里倒的确有个新鲜事,据我所知,张采风使是一直很关注的,那便是姑苏城来的一系女娘中,裹折骨缠者很多,现在受到郝嬢嬢的帮助,都在准备放足手术,张采风使是摩拳擦掌,预备就此写一出新式的道白剧,若是冯老有兴,我们为何不也去采风一番,据此写出些讨彩的东西来?” 这是众人老家的事情,大家自然都是关心的,冯犹龙一听顿时满口答应,叶昭齐道,“这帮女娘我见过的,我们学校里老能见到她们拄拐杖走路。” 这么说她也想去,冯犹龙便和叶昭齐约定道,“你写一篇,我也写一篇,到时我们比一比,谁写得好!谁输了,便做谁的老师!” 众人自然大发一笑,如此宴至中夜,叶华生吃不住酒劲,已经颓然醉倒,叫叶家人安顿到小客房去了,冯犹龙还好些,便由叶仲韶亲自送他回客栈去,叶仲韶拿了个玻璃气死风灯笼出来,把水泥路照得雪亮,冯犹龙踩着脚下这平整地面,又望着那一团如小月亮一般明亮的灯火,不由叹道,“仲韶,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我今日恍惚分不清了,我们这到底是在云县,还是在天堂?” 叶仲韶哈哈一笑,和冯犹龙把臂而行,走了一段,忽道,“老龙兄,多谢你!” 冯犹龙奇道,“多谢我什么?” 叶仲韶只含笑不语,冯犹龙寻思一回,也明白他的意思,因叹道,“仲韶啊,你就是太在意旁人的言语了,你自昂起头过你的日子便是,旁人的想法,与你何干——” 话虽如此,但天下间能完全不在乎他人看法的人,又有几个?便连冯犹龙,不也被家、戏曲家的称呼给迷得团团乱转吗?叶仲韶原本过的是没有任何人能指摘的生活,唯独的瑕疵,只是几次科举均未中第而已,来到云县这里以后,不到一年的光景,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他自然也怕受到老友的非议。 叶华生、冯犹龙二人,一个是族亲,一个是老友,非但没有片语指责,反而是羡慕、跟进,这给叶仲韶的精神显然带来了极大的宽慰,他长叹了一声,道,“老龙,你有所不知,我和若思只怕是要绝交了。” 袁若思是叶仲韶至交,如亲兄弟一般,两人从小在一家长大,及长,叶仲韶方才归还本家,冯犹龙也记得,叶家和袁家定有一门亲事,看来便是叶昭齐和袁家子了。叶昭齐不情愿嫁给此人,冯犹龙只看戏便知道了,但没想到居然已经到了写信退亲的地步——再一想却又是十分合理的,以叶仲韶的性格,不可能拖着袁家子不放,既然亲事已经不成,那就必须要早日说明才好。 他道,“其实此事也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昭齐现在到底还小。”按说,拖个十年是不成问题的,其实可以先写信说明原委,故意凸显自家的无奈,暗示袁家主动退亲,也免得坏了双方的和气。 叶仲韶道,“本来是可以的,但既然写了这本戏,那就不得不说实话了。” 冯犹龙一想也是,叶昭齐的心理,在戏中是十分昭然的,说实话,袁家虽然生气,但不过一时,若是这般玩弄小巧,愚弄人心,那两家是真要反目成仇了。 因便宽慰叶仲韶道,“此事实在已和你无关了,既然已经来了买活军这里,仓促间也难走脱回去,那便只能按本地的规矩行事。那么昭齐一定是只有23岁才能成亲,便是你愿意,官府也不愿意让她提早完婚。” “再说,这里讲究婚姻自主,昭齐平时也充当学校老师,自有自己的收入,实际上她已完全是个独立的少女,婚事连父母亦不得置喙,她已经完全脱出了你们的控制,那你又何必还将她的决定背负在自己身上?儿大不由娘啊,仲韶。” 话虽如此,但要承认昭齐已全然自主,似乎对叶仲韶在传统士林中的名声也将有极大的损害,便是他治家不严的证据。叶仲韶长出一口气,反而坦然起来,道,“老龙,不必多说,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子,若是传回老家去,在亲友间他们会是怎么样想——叶仲韶算是完啦!糊涂了,发疯了,谁也管不了了,一家子只是瞎胡闹。” 倘若没有亲来买活军这里生活一段时间,那么从旧眼光来看的话,叶家的行为似乎诚然便应该如此评价,冯犹龙也陪着苦笑了一声,还要再劝,叶仲韶却自己说道,“但我觉得,现在的日子我很开心。” “如君庸所说,我能以自己的一点学识,去从事一个营生——如此正当地赚钱,甚至是赚许多钱,老龙,我心里实在是很开心的。惭愧我不是真君子,未能存天理、灭人欲。上个月,补贴银子到手,戏班的分红也算回来了,我为内子买了一对手镯,说来不怕你笑话,老龙,这是成亲十几年来,我第一回用自己赚的银两给内子买首饰,往年来总是内子操持内务,典当首饰供我读书……” 叶仲韶大概是有了酒了,被风一吹,拉着冯犹龙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家中琐事,“来这里以前,我竟不知道君子之困局在何处,在云县这里,我们一点戏曲上的认识,竟也能换来银子,抬头挺胸,完全正当的钞票……为宛君把她从前当掉的嫁妆慢慢地都买回来……我很开心啊老龙。” “还有宛君和昭齐,她们自己也挣了银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靠自己的本事挣钱花,我看她们行动都仿佛带了风声,真好啊,老龙,真好……” 冯犹龙一边听着酒鬼嘀咕,一边连忙接过那玻璃灯笼,怕叶仲韶失手跌碎这贵价东西,一把将叶仲韶搀牢了,苦笑道,“还是我先送你回头罢!” 便带着叶仲韶又返回叶家方向,叶仲韶已不大在乎这些,而是反过手一把抓牢了冯犹龙,忽地问道,“老龙,为何在国朝,没法子这样快活,为何?” “难道……难道买活军所说的不假,这和社会体制有关?哎,我不明白啊,老龙,我实在是有些不懂……这都是很好的事,为何原来从没有这些快活……为何会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为何我们、我们又对这样的规矩深信不疑……” 他突然又站住脚步,幽幽地大声叹息了起来,“老龙啊老龙,今日我们是到了这里,可那些没有到这里的人呢?那些葬在了规矩下的人呢——” 月明星稀,路上行人已少,黑暗中叶仲韶的叹息声竟显得鬼气森森,仿佛是多年老鬼,借着叶仲韶之口,发出了幽怨长鸣,“他们死得好惨,死得好冤啊,老龙……” 冯犹龙毛骨悚然,直出了一身白毛汗,半晌方才平复下来,回神强笑,“仲韶,你醉了!别说啦!” 半推半扶,勉强把叶仲韶推回叶家,自己返回客栈,打来热水擦洗身子,回思今夜路中醉语,不免也想起生平所知那些葬于规矩之下的冤魂野鬼,不由得心潮起伏,竟夜难免,第二日还是叶华生返回客栈把他叫了起来,匆匆梳洗一番,用了早饭,便赶到了收容所里去,要对那帮逃离姑苏,将做手术的小脚女子,进行统一采风——:,, 271 放足促进会 “来了来了,放脚促进会的管事来了!” 一大早,女娘们暂住的宿舍前头便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今日是来说放足手术的事情!” “当真?”王琼华一下就从床上蹦了起来,脸也没有洗,便冲到了走廊上,“手术已可以做了吗?” “反正是又多了一个可以做的医生了!” 一条走廊上立刻便充满了女娘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有些还是姑苏土话,有些则已经是生涩的官话了。“什么时候开会啊?” “今天还上课吗?” “没考过的是不是不能做?” “早饭开出来了没有?” 问早饭的女娘立刻便受到了大家的嘲笑,“开了,开了,快去吃吧,手术就别做啦!” 不过,被她这么一打岔,大家虽然还兴奋着,但手上的活儿也不再怠慢,而是先后走出房间,到门外的盥洗台处,排着队盥洗了起来:这些女娘住在这里,也不是不付钱的,她们中大多数人都进厂做织工,或者是做绣娘,房租是一月两百文,倒不算贵,附近的孤儿院还包了这些小脚女娘的用水,每日早上担水来将大缸倒满,而女娘们也照应这些孤儿们,会为他们缝补衣裳,做些针线活。 王琼华一行人,来到买活军这里算来也有一个多月了,已经很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早起吃饭,吃完饭就在院子里上扫盲班,下午做活,织布、洒扫、绣花,如果官话说得好,懂得买活军这里的规矩,还能出去做书记员,不过,住在这个宿舍里的折骨缠女娘,多数还是选择在院子里做活,主要是她们虽然有了拐杖,但走路上下班还是很大的负担。 并非是所有从姑苏来的女娘都住在这里,逃出来的女娘中,折骨缠的才会停留在云县,裹长足的,只需要定做好矫正鞋,便可以去泉州、榕城等地谋生,现在买活军治下各处都很缺工,只有没人做的活,没有找不到工作的勤快人儿。 若不是很计较报酬,又肯吃苦,那么不论聪慧还是愚笨,总是能找到自己的生路。像是王琼华,她的字写得很好,那至少还可以去上培训班,做抄写员,若是考试的分再高一点,做个扫盲班的教师,也是可以的,甚至可以就教姑苏来的女娘,这样她可以听得懂姑苏土话,教学上会方便得多。 折骨缠的女娘们,也不是每一个都停留在云县的,若不想做手术,又能忍痛上下班的话,那她们的路也还是有很多的,找工作这方面,只能找一些相对静态,不需要走动的工作,但也还算是有,譬如绣花、抄写,工作时是不用走得太多的——如果连班都不想上,那也还有很直接的办法,就是在本地找个男人嫁了。 在男多女少的时候,女娘不管怎么样,找个人嫁了总是不成问题的。买活军这里老光棍虽然不比别处多,但想找个愿娶她们的男人还是很容易,毕竟这年头,折骨缠的女娘中,好人家出身的几乎是万中无一,凡是裹了折骨缠的女娘,几乎都可以认定是受过软红风月的训练。 在婚介所的长桌后一坐,将那风情手段略加卖弄,要给自己写一份好婚书,并不是什么难事——买活军的扫盲班,若是能开婚书这堂课的考核,这些女娘一定都能得高分的,她们研究这东西的热情,可比上其余课要更高得多了。 这些找了工作的,嫁了人的女娘,很快便离开了宿舍。留下来的折骨女娘,便都是在等着排队做手术,王琼华和报喜也是为了陪王婉芳才留下来的,她们几乎已经很熟悉宿舍里的味儿了——这些折骨女娘,以前在老家,或者是有侍女照顾,或者是不走什么路,不吃什么东西,至少是不吃什么肉,自从到了这里之后,第一个无人服侍,第二个要走路,第三个,吃的‘蛋白质’比以前多,新陈代谢旺盛了…… 总之种种理由,形成的结果是显然的,那就是宿舍里总有一股脚臭味儿,每个房间都有,难以去除,除非是做了手术,或者一辈子有人服侍,自己很少挪动,否则这个味儿显然是要跟一辈子的。 都是想做手术的,但急不来,做手术的前提条件很多,买活军在课上也反复说明了:第一,必须从扫盲班毕业,要能看得懂手术告知书上的文字,知道手术的风险,并且能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下手印; 第二,必须要养好身子,有炎症的,要消炎,不能在炎症厉害时做手术,再有比如身高150厘米的女孩子,体重必须高于70斤,如果低于70斤是不敢给做手术的,害怕根本就熬不过手术后的恢复关卡——按买活军的说法,这个数字算是严重营养不良了; 第三,医生要有空,手术室要能建好,因为现在要做放脚手术的女娘有近千人,一个医生自然是做不过来的,所以买活军现在正在培训新的大夫来做这个事,也要制造一些新的乙迷——这个都是要等的事情,什么事人数多了都得好好安排,没那么简单; 最后一点,则是最实际的,那就是要做手术的女娘,得要交三十两银子,这个手术由于目前的技术并不成熟,还是存在死亡的风险,买活军不能免费给她们做。不过这个是可以解决的,在课上就说了,有个女子放脚促进会的善庄可以为她们支付手术费,这也让很多没有三十两银子的女娘非常的感激这个促进会。 虽然王琼华她们从家里带出来的细软,在买活军这里卖了个好价钱,约有个二百多两的身家,她们是不愁手术费的,但放脚促进会的到来,也让她们三人都很振奋,王婉芳挥舞拐杖的速度都比平日里要快,毕竟这也意味着她们做手术的时机越来越近了—— 王婉芳缠足的时间比较短,而且年纪也小,她之所以缠这个足,纯属倒霉,是王家新聘用了一个裹脚婆子,要卖弄自己的本事,鼓吹裹折骨缠的好处,于是主母点头,便给当时还没有缠足的王婉芳缠了这种脚。 在买活军宣扬缠足危害后,王家其余女孩子都放脚了,她的脚放了反而无法走路,只能继续缠裹,但也没有再往小里缠了,因此在姑苏那里,经过放足、打石膏,现在恢复得还算可以,但左脚的两个趾头,右脚的一个小趾头还是不太好,时常发炎肿大,相当疼痛,也很臭,医生说这是骨头已经完全碎掉了,而且‘伤到了神经’,只能予以切除,所以她也还要做手术,但好消息是切除的部分和别人比要小一些。别人有些严重的,得把小半边脚掌也切掉,以后走路永远不会和没缠足的人一样方便,王婉芳只是少了几个脚趾头,走路还是正常的,跑步、跳跃,如果恢复得好,也可以做到。 即便是现在的 改变,对她来说也很不错了,趾头发炎的时候,王婉芳还是要用拐杖,但是痛苦程度,按她自己说,“和从前比简直不值一提”!她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虽然还不能跑步,但不发炎的时候也喜欢拉着王琼华和报喜去街上闲逛,王琼华感到熟悉的小姑姑似乎是回来了一些——但也有一些大概是永远是回不来了。 “吃饭吃饭!” 还有一些是以前的小姑姑永远都不会做的事,譬如一边吃东西一边哼着从同伴那里学来的姑苏小调——以她们从前的认识,会唱小调的,都是不正经的女人,其实这也未必有错,她们的舍友多数都做过那种事儿,原本和王家姑侄是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王琼华提到这些女人,应该嫌恶地歪歪嘴,体现出自己的高贵来,但反正在云县,天也不是天了,她们更早不是王家女了,王琼华也就不觉得偶尔唱点《茉莉花》、《知心客》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一片兴奋的议论声中,她们开始吃早饭,一人要吃两个掌心大小的馒头,一个煮鸡蛋,一碟炒青菜,这个是至少的,不能剩饭,可以多吃,煮鸡蛋也能多吃,这是外面没有的规矩——但也很少有人去拿,不是拉不下面子,而是裹折骨缠的女娘胃口真没这么大。 就这些,一开始也还是要苦着脸才能吃完,甚至还有偷偷藏了馒头往外带的,若是被查到,必须当着面吃完,“这些东西不吃怎么长肉?体重不达标没法做手术,伤口好不了,术后容易感染,会死的!” 一个多月下来,大家的脸都显著地圆了,必须靠拐杖来行走的人也越来越多,因为原本很多人是仗着自己体重轻,才能在裹足后继续行走,现在体重一发展,原本习惯的走姿脚也跟着痛起来了。吃完早饭,从食堂去课堂的路上,随处可见一些铁铸的锻炼器械,许多女娘都靠在上头练——脚不能使力,那就练手,最常见的便是做坐姿的‘引体向上’,试着用手把自己撑起来,锻炼手臂的肌肉,因为尽管要增加体重,却也不能增加太多脂肪,这对健康也不好,所以必须要用锻炼来增加肌肉,这也能作为术后做复健时的一点帮助。 “翩翩姐厉害!” 唐翩翩现在不再那么翩翩了,她整个人发大了一圈,鼓着腮在给自己用劲儿,两个健全的女娘把她托到铁单杠上之后,就看她双手用力把自己往上撑了一点儿,又用腰腹的力量往前往后地摆腿——这个动作就她做得最好,自从到了买活军这里,要她吃,她就吃,要她练,她就练,她是唯一一个可以稍微把自己撑起来一点的女娘,惹来了周围人大声喝彩,便使得她更加得意了起来。又做了几个摆身,才请单杠下的看护把她放下来,重新夹住拐杖喘气。 “翩翩再做几个!” “明日说不定你便能进买活军去当兵了!” 周围起哄的,也有真心夸奖的,但也有不少话细品之下不是那个味儿——要说女娘们彼此都和和睦睦亲如姐妹、略无纷争,这也不尽然,到底十指也有长短,逃出来的女娘们挤在一艘船上过了十几天,条件本就不好,虽说是同舟共济,但也有过不少口角,到达此地之后,互相看不过眼,还要四人住一间宿舍的也很常见,其实大家也都是在彼此将就忍受,急切地盼望着手术的机会。 想要手术,不止是因为身体上的痛苦,也因为心理上的自卑——虽然买活军并不禁止她们自由活动,但折骨缠的女娘却不太爱外出,尤其是这些住在宿舍里的女娘,都知道是姑苏逃出来的,甚至于她们自己认为,周围百姓对她们的来历也是心知肚明,‘总有些看不起我们’。 不管事实如何,存了这样的心,便觉得不愿出去,有些女娘如唐翩翩,她带来了同乡赵大,倒是可以背着她逛逛街,但在买活军这里,健硕昂然的女娘随处可见,被人背负的小脚女娘反而显得格格不入,很是异样。唐翩翩被背着出去过一次,回来说,“我倒是没看着什么街景,全被人当西洋景看了一路。” 如此一来,她们就更不愿出去了,守着墙外的热闹,只在墙里生活,心里手术的心情也越发急切,都是盼着快些做好手术,离开这宿舍去,找一份新工作,从此完全融入买活军的生活里去。王婉芳私下说,“这样也很好,不然,大家都住得不走了,新来的人该住去哪儿呢?收容人的地方,便不该让人觉得太愉快才对。” 买活军是否特意营造这样的氛围,王琼华是不敢断言的,不过她也赞成,此时的氛围对于促进手术是有好处的。因为课上说了很多手术的风险,不免让很多小脚女娘心头打鼓,若是没有这样的急切感在背后推一推,或许她们一辈子都很难下这个决心——手术固然会死人,但裹足带来的长期感染、营养不良、生育困难,也一样会杀人的。 王家姑侄,是为了追求自由而逃出来的,她们外出的次数要比舍友们都多,而且并未觉得旁人用什么异样的眼光来看待她们。王琼华对于新生活再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只除了她发觉自己身体的确很弱,做工时经常感到吃力,于是便更注意摄入营养了,她的目标是在十八岁时至少要长到一米六,80斤——王琼华现在十三岁,只有一米三多些,五十几斤,轻得就像是一把柴火,哪怕是做抄书员,做工又怎么能不感到吃力呢? 在这样自由的新生活里,每个人的性格似乎都在不断的滋长,不像是从前那样,只是沉默地低头做着针线,彼此间很少交言。王琼华发觉有很多女娘的性格其实并不讨喜,受过的太多苦,在她们的心里似乎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有些人喜怒无常,有些人毫无节制地伤春悲秋,有些人甚至因为自己要做活,抱怨着这里的日子比从前辛苦,还不如不来。 这些话是让人想要去反驳的,但一数落起她来,她便立刻纷纷落泪,诉说起了自己的难处,最后反倒是败坏了自己这一天的好心情,最后便只能敬而远之,尽量减少和这种人的来往。 当然,也有好些人不太受这些影响。譬如唐翩翩,唐翩翩这人有个好处,那便是旁人的话她不太往心里去,这对于旁人来说或许不太好,但对她自己来说是个好事。她觉得做完了今日的锻炼,便不会再理会周围人的褒扬或怂恿,而是飞快地挥舞着拐杖,跑到王琼华她们身边来。 “喂,你们到底带了多少钱在身上啊——” 这就显示出这种不听人话的性子的坏处了,王琼华从来不回答她这个问题,但唐翩翩还是每次都问,“那个放脚促进会,说是可以为我们出手术费哩——你说,要不要让他们为我们出啊?” “说起来,那个放脚促进会到底是谁开的?是谁这么好心,给我们出钱做手术来着?” 272 四名善信 三十两银子,合成钞票那就是三万元,这个价格可以在云县边远处买一座木造的老房子——新房子这个价现在可是下不来了,最早建在城中的水泥房,若是二层小楼,现在怎么也要百两银子,在海商那里还是供不应求呢。对于一些还在职业第一线工作的女娘来说,也不算是太大的数目:当红的折骨缠女娘,手里虽然攒不出赎身的钱,但十两银子的私蓄总也还是有的。 但,如果有人来借给她们这笔钱,而且没有明确约定归期的话,要不要借呢?唐翩翩也有些犹豫,这主要也关系到她们之后的生活,一辈子都被人安排,现下自己安排自己了,绝对的自由下,反而对将来很感到茫然,做完手术之后,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呢? 识字的瘦马、名伎,是不用想这些的,她们可以考吏目——如果恢复得好,可以行走的话,吏目也是可以做的,她们听说过类似的传奇。即便不做吏目,也可以做账房、做文员,或者做教师去,总之不愁未来的出路。 像是带来的钱财最多的庄夫人,就是水师将军的那个小妾,她带了多少银子来,大家都不知道,因为在姑苏城便存到买活军的钱庄里去,她自己只是带了汇票在身上。人家根本都不和这些小脚伎住在一块,到云县就买了自己的房子,开始攒政审分做生意,照旧是呼奴使婢的,十分快活——买活军这里当然也可以雇佣仆人了,一个月为仆人交给官府300元的保护费便好了,另外,至少还要开销700多元的工钱,一个仆人就是一两银子的开销最少,能用得起仆人的人家可比外头少多了。 庄夫人以后肯定是要做商户的,或者做吏目,又或者做报纸编辑也许都不是不能,瘦马、名伎多数都是知书达礼,能诗会画的,总之少不得她们一口饭吃。又或者是如那些从家中逃出的小少妇,原本也是风尘出身,嫁做人妇后,多少都有些手艺在身上,或者是有拿手的私房菜,脚恢复得好可以做厨子,或者就是练了一手好针线,至少可以缝缝补补,再不济,还可以开个私营的托儿所,管教孩子们,一天十文也还是赚得到的。 像是唐翩翩这样的在职人员,那就最尴尬了,因身份所限,只能说是识字,没有多少墨水在肚子里的,做绣娘吧,针线活也不好,头控着很酸,做账房吧,见到算盘就头疼,又干不得重活,却也不想嫁人。若不是还有嫁人这最后一条路托底,那真是镇日里惴惴不安,只叹前路茫然。 这样的一种心情下,当然还是想着,不要利息的钱,能借为什么不借?仿佛这便宜不占就吃了亏。唐翩翩是久已有了这念头,但她又是个很有些骨气的人,真要她心安理得地占了这便宜,却又反觉得有些不安,好似这般是愧对了谢六姐,“她接我们过来,本是一片好意,我们却回以算计,亏心哉。” 王琼华暂不愁钱,但对前路的茫然和唐翩翩是一致的,好像毕生以来追求的自由,一旦到手了之后,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长,也没有突出的想望和志向,因为原本在家庭中受到的教育,便是将她培养成一个会过日子的人,但离开了姑苏城之后,王琼华发现‘过日子’是所有人都掌握的基本技能,大多数人根本不需要旁人来帮助,也能把日子过好。 真要一辈子做个抄写员、书记员吗?王琼华也不晓得,她多少是想做些大事,但年纪还小,而且现在常年久居在并山园内做小姐,此时待人接物总觉得生涩,尽管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天堂,却觉得和天堂之中还有一层厚厚的膈膜。 她并不觉得被排挤和轻视,本地人对她们这些外地来的女娘,报以同情的亲善态度——“在外头是吃了大苦的”!王琼华也非常喜欢此地的热闹、自由、开明,当然还有那便利的仙器运用,毛巾、马口铁、秋衣秋裤,甚至连袜子都是好穿的,王琼华非常喜欢买活军这里的羊毛袜和棉袜,这些廉宜的物价,丰富的消费品,让她每天都好像在看极其精彩热闹的戏文,但……戏文终究是戏文,戏散了之后,王琼华似乎还是没有在这里找到一种惬意的生活方式。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仿佛她还只是个过客、看客,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在买活军这里拥有怎样的未来,也没有人来告诉她该怎么做。 如果她没有钱的话,或许反而还没有这个烦恼了,因为那样唯独的选择就是找活做,能做什么就做什么。王琼华和唐翩翩走进会堂的时候,一路还在谈论职业的问题,王琼华觉得唐翩翩的选择余地其实很大,“你嗓子这么好,可以去演戏啊。” “我?我可唱不了,只有你这样的小姐,才分不清戏子和伎子。”唐翩翩便立刻摇了摇手,“只有戏子倒嗓了,沦落到伎家,没有伎子去唱戏的,那要的是童子功,得吊嗓子那,我们平日唱的那是小调儿,不同。你也看过戏的,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 “不是,现在有一种时新的剧,叫做道白剧,是不必吊嗓子唱的,等你做完手术,我带你看去,我觉得你们这些姐姐们,倒是都可以去演道白剧呢——只是要吃得壮实些,因为时下演出的唯一□□白剧,女角是个农户。”不过王琼华觉得,另外几个角色也并非都只有男丁能演,实际来说,能演一点戏的男丁也没那么多的,买活军这里,能唱几句的伎子肯定要比男戏子多,都是很好的演员来源(她尚且不知道还有小倌的存在,也不知道契弟风俗)。 会场里听到她们说话的女娘,许多都转头露出了注意的神色,王琼华一看便知道,她们是没有仔细看报纸的习惯,所以才连道白剧是什么都不知道——《何赛花巧耕田》的广告,是发在第三版上的,若是看报不仔细的话,很容易便会错过。 到底是一道之地的消息都要汇聚过来,所以周报的版面也就非常宝贵了,如果王琼华能做事,她觉得,办一份云县本地的报纸也不错的,但她既没有钱,实在也不知道报纸该怎么办,这种想法也不过只能是想想罢了。 正要和女娘们形容道白剧,约着带她们去看——这个道白剧在云县就有上演,场次还不少,想看总是能很方便地看到的,而且王琼华觉得,既然买活军想让百姓们都有戏看,那么戏目肯定会源源不断地推出,总有适合这些女娘的角色,甚至于她们还可以凑钱请人写一本么,不过,她年纪小,而且也不是伎子出身,在收容所里一向很低调,又感到自己仿佛还没有身份去做这个倡议。 这个主意还没出口,会堂里已经走进了几个干事,其中有男有女,走在最前头的是个精神十足、穿着体面的老妇人,看着大约是四五十岁,头发已经有些斑白了——脚也很小,女娘们见到女子,第一个反应总是去看她们的脚。不过,她走得很稳当。 有两三个女娘跟在她身后,有大脚,也有放脚,还有个很年幼的女娘,王琼华认得她,叶老师——年纪和她差不多大,但已经是扫盲班的老师了,常常来收容所上课。 男子们也是各有特征,有些是很典型的活死人装束,青头、立领衣裳,肤色也是晒过的微黑,虽然是南人的身量,但却也是身板壮实,透着那么的精干——这样的汉子,手里却偏偏都带着炭笔,随时低头记着什么。王琼华禁不住觉得他或许就是买活周报那大名鼎鼎的采风使。 还有束着头发,梳着发髻的少年郎,他的发型让王琼华不禁感到一丝亲切和怀念,这少年郎没有理发,或者是戴了义髻,但他穿着易于活动的圆领衫、棉麻长裤,买活军这里特有的一种圆领对襟肥袖薄夹衣,被他挽在手里,显出一种楚楚的少年风姿来,让王琼华猜测他原本的家境一定不差——这少年郎也显得很白净,容长脸、杏眼,再大一些,说不得便是个风月场上的‘花杀客’。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中年男子,站在叶老师身侧,时不时和她说几句话,大约是叶老师的长辈,又有个老年光头汉,穿着不太合体的立领衫,站在众人身后,不断左顾右盼,似乎对兼做会堂的食堂本身也觉得新奇,王琼华一看就知道——‘香呜拧’,这个词原本是姑苏人说城外的百姓的,不过她以为用在买活军这里的新活死人身上也差不多,王琼华也做过一个多月的香呜拧,刚刚摆脱了这个身份不久呢。 “大家安静。” 收容所的宿管——一个非常粗壮,可以轻易地把两个厮打的小脚女各自拎开的买活军女娘,便清了清嗓子,拿出了铁皮喇叭,于是 大家便迅速地安静了下来,因为宿管第一天就说了,她是可以扣她们的政审分的。 “今天叫大家过来,是为了解释一下咱们这个放足促进会的,在大家的放足手术里起到的作用。还有咱们这个手术借款究竟是怎么回事。” 宿管声音低沉地说着,“放足促进会,便是一群认为裹足是很需要去解决的痛苦,而且从情感上来说,也愿意把这件事放在许多事之前的一些善心人士,共捐善款,成立的犹如善庄一般的社会组织。比如说我们云县的放足促进会,就是由郝君书女士牵头——就是郝君书绝赞美味红油辣酱的创始人,郝君书女士。” 她向那个老妇人,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哗然,因为这些女娘,即便没有看过那篇有名的《郝君书放足手术记》,也多少是看到过红油辣酱的广告的,有些如唐翩翩这样的在职人员,还在老家尝到过一点,现在看到被印在坛子上的人物,突然出现在眼前,一下便觉得很奇妙。 当然,大多数小脚伎至少都受过一点点教育,也是反复研读过放足手术记才鼓足勇气逃到买活军这里来,她们的激动便更是不用说了。顷刻间,仿佛对放足手术所有的担忧都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奔向新生的渴望——郝嬢嬢的路走得好稳啊!她年岁这么大了,也能恢复得这么好,那么我们—— 买活军这里表达热情的方式是鼓掌,经过两个月的收容所生活,大家多少都已习惯,热烈的掌声顿时响了起来,经久不息,宿管又逐一介绍为放足促进会捐款的善信,“采风使张宗子,也是《缠足大害》、《郝君书放足手术记》两篇文章的作者,张采风使把《何赛花巧耕田》这出戏里,属于他的收入悉数捐出,永远捐给放足促进会!” 那个精干的黑肤男子站起身来,向大家致意,伴随着热烈的掌声和娇呼声——听到这两篇为裹足女呼喊的文章是由张采风使所写,怎能让女娘们不激动?她们中有多少人正是因为这两篇文章才开启了眼界,才做出了更改命运的决心?甚至于如王琼华这样的女儿家,她能有逃出并山园的机会,也是因为《缠足害》广为流传,才让她不必裹长足,有了走远路的能力! 在这样热烈的娇喊声中,张采风使不由得也露出了赧色,他的神态有时还有一点仿佛孩童一般的青涩,双手几经下压而不能阻住呼声,便索性逃到郝君书身后去,反而惹来了众女一阵大笑,都对他爱怜万分。纷纷赞道,“好儿郎!好汉子!真正的惜花人!” “还有,拿出自己的岁俸,为促进会捐款千两,并写折子向敏朝皇帝建言,永远废除缠足的敏朝信王!” “啊!” 原来信王真的住在云县? 接连三个善信,身份一个比一个离奇,若说对张采风使的现身,大家多少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那么信王的出现就显得更加离奇了,姑苏小脚伎见多识广,唯独没招待过的便是宗室,倒是有不少瘦马被卖到藩王府去了,但显然也不在此处。很多女娘都忘了鼓掌,而是吃惊地盯着那白面少年看个不停,甚至还有人本能地想要下拜——这可是王爷那! 当然,下拜的动作被止住了,宿管很快宣布了最后一个没有到场的善信,“还有,从自己的收入中捐出五千两银子的六姐——这是六姐的私人行为,她派了秘书过来作为代表,吴秘书——” 之前随在郝太太身后,现在也坐在末座的马脸姑娘便站起来,走到台前接过喇叭,简单地说道,“我说的都是六姐的意思——手术不能由官府出钱给你们做,是因为毕竟还有说不出的危险,免费做实在说不清,这和吃河豚必须自己出钱是一个道理。人心幽深,不得不有所防备,这里的道理,你们都懂,不要猜。” 买活军为何不免费做手术,这其实也是大家奇怪的一点,倒不是说觉得就该免费做,只是把她们这些小脚女人接到买活军这里,林林总总的花费真不比三十两少太多,八拜都拜了,为什么就差这一哆嗦呢? 王琼华倒没想到这吴秘书居然很直接地说出了其中的道理,半点没有矫饰,她吃惊之余却也觉得很有道理,甚至于因此还多添了几分对买活军的信任,感觉自己终于落地了一点——自从离开并山园,上了买活军的船,一切就好像做梦一样,万般美好中透着那么的不真实,今日吴秘书这么一番坦言,她反而觉得自己回到真实之中,对于周围的世界也多了一分归属感,啊,买活军这里的人心,也还是人心,这世界是这么的美好,也在这些担忧和计较中显得越来越真实。 她不是唯一一个人,这坦白而恰当的提防,似乎也反而能让小脚女娘们纷纷找到了一些旧日的感觉,她们不再在这格外美好的新世界中显得那么自惭形秽、那么无所适从了,而是纷纷重新拾取了原本的老练,纷纷应和了起来,“是这个理儿!” “能等的便等,我们是等不得的,生死自担!无怨他人!” 吴秘书话很少,也不领着大家敬拜六姐,尽管王琼华很渴望她带头来祈祷一下呢,她自己是时常私下偷偷对六姐像祷告的,但因为买活军这里不许搞迷信,始终没有一个组织来带领大家一起举行一个仪式,而王琼华觉得倘若能参与到一个集体里,和大家一起敬拜一次的话,她会打从内心获得极大的满足。 “手术的事情,由医生来做,钱是促进会在管,我这就说一句话——不要慌。” 吴秘书就说了这三句话,“六姐接你们过来,必定是要你们有用,手术做完了,都有各自的去处。不要急。” 不要猜、不要慌、不要急,这三句话不知怎么仿佛带了魔力,真就奏效了一般,让女娘们一下平静了下来,更有不少人眼中已经噙了泪水——或许是因为这是谢六姐对她们说的九个字,也或许是因为这世上不但有人愿意花费这么多的代价,把她们这些无用、做不了工的废人从远方捞到了天堂里,而且这个如此无所不能的天人,还记得去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她们的情绪,想一想她们可能面临的困难,对她们说一声,不要慌、不要急。 这句话或许和之前的那些真真切切的援助一样撼动人心,已有人哭了起来,哽咽着在膝上叩首,“六姐慈悲!” “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六姐救苦救难天妃菩萨!” 若不是她们行动不便,是一定有人要跪拜起来的,实际上也有人滑落到地上开始五体投地的参拜,宿管用了好一会才平息了大家的情绪,不过,台上的善信们并不急躁,甚至于很多人也都跟着合十默念,比较隐秘地膜拜起谢六姐来。王琼华在心底默念完祷词,见张采风使好奇地看来看去,并没有跟着膜拜,心里对他顿时多了几分愤然,少了些尊敬——就连信王都脸色肃穆,低头呢喃,(她选择性地无视了吴秘书也没参拜的事实)张采风使怎么敢的! “好了,好了,”过了一会,当氛围趋于正常时,宿管才把喇叭又交给了郝嬢嬢,“郝会长来说几句吧?” 郝会长便拿起喇叭,在台上来回走了几步,又把裤子掀了起来,一脚蹬在了凳子上,给大家看她现在穿的鞋——还是很小的,大约是20厘米的样子,但已经是比缠足女的鞋子大得多了,而且宽度也很正常,郝会长说,“这个鞋子是特制的,在脚趾的部位做了填充,还做了一个套子,套进去的话,在切掉的脚趾那里,会有一些所谓配重,重量是接近于切除部分的重量,这样有利于保持走路时的平衡。” 她试着踩上凳子,又自己走了下来,虽然张采风使在一旁虚扶着她的手,但仅仅是做这样的移动,已经让女娘们大为骚动了,郝会长就是最好的广告,抹去了无数的担忧,更让她们盼望起了即将到来的手术。 “诸位姐妹们,”郝会长这才开始说话,她的声音很低柔,官话也说得很好,虽然她面上已有了不少皱纹,但王琼华仍可看得出来当年她一丝美貌的风采。“我叫郝君书,四十年前,我老家饥荒,父母出门贩货,被强人杀死,族里将我卖给人牙子,人牙子送我到广陵一处瘦马人家,就这样,妈妈缠起了我的足……” 273 诉苦大会 “最开始自然是疼的,每走一步路,便仿佛刀割在心头一般,便是坐着不动,也常疼得想啼哭起来。四十年前,会折骨缠的婆子非常的少,手艺参差不齐,有些小姐妹的脚缠歪了,足尖不能向前,鸨母便不要她了,把她卖给过路的人牙子,所以小姐妹之间,为了活下去,都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的脚缠得正一些,万不敢下地走动,有时候一整个月都坐在床上,不肯下地。” “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上等瘦马便开始物色人家了,我就这样跟着第一个老爷,重新回了北方,那时候脚差不多已经定型了,因为老爷家资富裕,便是外室,也有七八个婢女服侍,几乎不必走路,那几年的脚还算好,虽然疼,但疼得还有限,只消是坐着,有时候便能忘掉这种疼痛,仿佛皮肉已经长好了一般。那时候以为一辈子都可这样下去,虽然走路不便,但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好。” “十七八岁起,便不太好了,第一个老爷家道中落,便把我卖去花楼——年岁也大了,做不得倌人,平日里专为调琴拨弦,此时身边已没了仆役,一应使费都靠自己,生活总要走动,便逐渐觉得走路痛,又因为住的房间低矮潮湿,平时常常沤烂了足心,疼痛非常……” 会堂内一片寂静,冯犹龙望着台下众女凝重的面孔,打从心底泛起不忍,几乎难以承受这般重量,他对买活军处反对缠足的文章,本来就是极为赞成的,但却也不太理解采风使那痛心疾首的语气,然则此时听到郝嬢嬢的言语,又见了这么一屋子或长或幼,有许多还稚气未脱的面孔,油然便也生出了一股激愤来——所谓名教之害,岂不就正在此处?但凡是个人,怎能忍心见得这样一个行当?真是磨牙吮血,令人作呕至极! 世道之恶,人心之无可名状,他一向是有所品味的,除了年轻时一段日子以外,冯犹龙也是绝迹青楼,并不以与伎女们诗歌往还、琴瑟和鸣为乐,市井中偶与脱籍女子言谈,也自诩自己是懂得民间疾苦,能品得人心三昧,但今日身临其境,才知道原来此前所谓的近俗,也不曾真正走入那些苦命人内心之中,似乎仍存了几分傲慢,多少有些想当然了。 本以为青楼名伎,便犹如神妃仙子一般,餐风饮露,最大的烦恼,无非是韶华易老,真心难寻。从未想过原来缠足之痛竟如此刻骨,而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起来,同伴转眼消失,长大后又被数易其手……这些苦难如此真实,甚至隐约都能嗅到其中的味道,这哪里是所谓的风雅能够遮盖的? “生了孩子之后,有几年还好,这东西总是时好时坏,总的来说,吃的好,便能稍微好一些,便有溃烂,下狠心剪去皮肉,也能自己痊愈,慢慢长好。但若是吃得不好,那么便好得很慢,痛得也是厉害。按照买活军这里的说法,叫做长期慢性炎症,如果附加营养不良的话,便是伤风感冒,也可能引起足部的感染,若是发起烧来,可能人就这么过去了。” 一个瘦马的流离史,被郝君书娓娓道来,从瘦马缠足,到巨贾外室,再到花楼琴师倡人,又被富商赎身,去了川蜀,如何又被逐出门楣,沦为流莺,最后落脚在郝家。从北方连名字也记不得的老家,到广陵,又去了京城,再回到姑苏,最后到川蜀,如今在买活军这里,一个小脚表子四十年来竟是走过了半个天下。她的脚有时好,有时坏,有时疼得轻,有时疼得重,总是离不开的疼痛。 她所见到的,则是折骨缠从扬州瘦马人家,再到姑苏伎家,再到官伎、各地伎女之中那快速的扩散,以及在技术扩散中,不可避免的折损,女子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感染中死去了,除了同时被养在后院的裹足养女之外,谁也不留心这些女孩儿们的夭折。 在赎身的名伎中,又有多少人死在第一次生产时,除了同行的伎女之外,也没有人会关注,这年代,产育本就是危险的事情,而名伎们至少还好在一点,她们在从良时,已经有了多年的工作经验,至少也结交了一些姐妹、朋友,会去关心她们的命运,那些一开始就被聘做外室的瘦马,若是后院里没有一个也是瘦马出身的姐妹,谁会在意她们的死活呢? “四十年前,同院子的十余姐妹中,最后被聘去做外室的瘦马,约有五六人,名字我都还记得清楚,童儿、依依、君卿……但当时便已失散,从来再没有听说过她们的下落,至于从前在花楼做琴师时,识得的姐妹,便是赎身出去,嫁做人妇,不几年也总是香消玉殒,说是命薄,其实多数和裹足有关。只是当时并不知晓而已。” “不过,其实从前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在原来的境地里……诸位姐妹都能明白我的意思,其实活得太明白,又有什么好的?不如难得糊涂,自欺欺人,过得一日算是一日,甚至于有时病死了,也许还算是好命,免去了诸多的搓磨,有些苦仿佛真不是人能受的。便是我有时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撑着活了下来——有了孩子,会好上很多,孩子小时,想着不能让孩子没了娘,孩子大了,那也想着你这一死,他们该多伤心呢?” 据冯犹龙所知,郝嬢嬢有个孩子走在她前头,还留了个孙子,大概这孙子也是她新生的牵挂了。不过郝嬢嬢并未说起这事儿,而是平静地续道,“或者来说,人想要活下去,本就是一种不会消失的愿望,只要痛苦还没有压垮了这一层愿望,便总会设法活下去。” “但,那就是真正的活吗?来了这里以后,才知道,原来并非如此,原本那只能叫行尸走肉、苟延残喘,离咽气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儿而已。直到在买活军这里安顿下来之后,饭够吃了——脚,脚也能用酒精擦洗消毒,有药粉去肿,缓解了病痛,填补了饥饿,老身才感觉自己慢慢地活了过来。?这都是很琐碎的事情,甚至于过于隐私,仿佛不适合在这样一个有信王、吴秘书这些体面人物参加的场合中,长篇累牍地大谈特谈——当真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这场面或许是能让旁观者感到尴尬的,但不论是吴秘书还是信王,都听得很入神,他们并没有任何反感的流露,这也让冯犹龙心中不由有几分感慨,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个政权的确有一个政权的气质,不可避免地会沾染到在其治下生活的所有人身上。这样的事,在国朝不可想象,但在买活军这里却非常的自然。 “靠做辣酱的手艺挣到钱,是意外之喜,也要感谢贵人提携。”郝嬢嬢说到这里,又向张采风使致意,使得他的脸又红了起来,“由此,有了钱,又有了手术可以做,虽然也有风险,但我活到这个年纪,倒也不会去忧虑那些了……” 她略微地说了一下手术的过程——做手术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清洗干净之后,躺上病床而已,随着一条毛巾捂住口鼻,大约一会儿之后,她便没了意识,再醒来时,手术已经做完了,脚上打了厚厚的绷带,有一种熟悉的钝痛,但疼痛之外,又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因为一直以来戳刺着足心的异样感的确是消失了。 “康复用了大约一个月,其实两周后便可以下地略微挪动几步了,一个月后,拆了绷带,伤口便可以碰水,可以站着洗澡。此后要穿着矫正鞋走路,重新建立足弓……” “大概三个月之后,便觉得很久很久以前,几乎已经遗忘了的感受,重新回来了——可以随意地走路,甚至是奔跑几步,便仿佛是回到了五六岁以前的日子,便是走个一两个时辰,也不会有什么疼痛的感觉,步伐也能迈得很大……我今年五十岁了,可我感觉到如今我才算是真正地活着,所有的欢乐,一整个世界都显得更鲜明更真实了起来……” 其实,这些话许多都是《郝君书放足手术记》里谈过的细节,冯犹龙也是看过那篇报道的,但他仍是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颊边已是微凉,忙举袖拭去,再看信王,居然也在偷偷拭泪,那张采风使更是早已泪流满面了。台上众人中,反而是叶昭齐和吴秘书并没有流泪,仍是严肃聆听。 “这就是我的故事,说来普普通通,也未曾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若是硬是要说的话,便是靠着运气,红油辣酱卖了一些钱,下半辈子,倒是衣食无忧了,可以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我儿对我说,他能出息,用不着我的钱,叫我以我自己开心为要,想怎么花便怎么花,那么我便想,我想做什么呢?回思前程,这一辈子,我最想做的便是两件事,我都是受过了其中的苦,第一件事,是人牙买卖,将人掠卖为奴,此后便仿佛丧失了一切权利……但这是一件很大的事,而且买活军已经为我实现了,我们买活军这里没有人口买卖,我能做的,只有每日虔诚祈祷六姐安康,祈祷六姐早日统一华夏全境,把这样天堂般的福分散播到更多人身上。” “六姐慈悲!” “六姐千秋万岁!统一华夏!” 台下的听众便顿时 发自肺腑地高呼起来,甚至就连冯犹龙心中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他一向自以为自己来到买活军这里,是‘良禽择木而栖’,属于理性的选择,对于买活军的政治理念,有些他是赞成的,有一些,他还是报以一种观望的态度,似乎并不多么的赞成与投入,但此时此刻,遐想着没有奴隶的世界,亦不由得仿佛涌来一股热血,想要加入台下的人群,一起疾呼——倘若……倘若从此之后,天下再没有奴隶,再没有受苦的人,这……这岂不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好事儿吗? “第二件事,便自然是这折骨缠了。我们都是受过苦的人,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从今以后,天下再不要有人受这样的苦,我们大家都能从缠足布中解脱出来。折骨缠这样的事情,从我的见识里,大概我是第一批这样缠足的人,它在世上已经流传了四十年了——好忍心的四十年啊!这样的事,也能存在四十年之久吗?这真让人觉得荒唐极了……是什么样的社会,能让这样的罪行流传四十年,还不断地往外去扩散呢?” 信王、张采风使,甚至是冯犹龙,还有冯犹龙身边的叶仲韶,都不免垂下了头,他们似乎感到了一丝羞惭,因为他们从前未曾意识到,而现在也无法再否认的东西。 郝嬢嬢缓了一口气,她并不留意这些人的反应,仿佛已经完全投入了自己的思绪里,对着喇叭和缓地说,“我最大的愿望,便是从我们买活军来了以后,往后的十年、百年、千年,那些新出生的女孩儿,不要再受这样的摧残。” “我是受过苦的,所以我知道缠足姐妹们的想法,官府不能出钱做,也不能借钱做,是因为官府有许多的事情要考量,怕闹,怕惹出事情来,损害了百姓们对官府的信任。但我只是一介商户,我也是缠足女,我想我是无妨的,便是有人反过来怨怪,便怨怪我好了,我经受过这么多事情,又怎么会害怕少许人的议论呢?是以,我便写信请问官府,成立了这个放足促进会。” 台下顿时响起了如雷的掌声,许多女娘脸上是重重叠叠的泪痕,她们似乎想要剖白着自己的真心,表白着即便死在手术床上,又或者死在恢复期的感染之中,也不会怨恨官府,怨恨促进会,但也都不是未经世事的孩子了,正因为尝遍了世间的苦楚,才知道不能去担保旁人的人性,眼下的豪言,只是因为这样的事还尚未发生。 但郝嬢嬢既然这么说,便是对后续的事情也做了充足的准备,她笑着讲,“这个钱算是促进会给的,还是借的,其实也考虑了很久,若是借了不催,和直接给又有什么区别呢?” “之所以算成是借,倒也不是因为害怕手术若失败了,要承受什么指责和埋怨,只是因为我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我一个人能帮得了多少呢?若是大家都能来伸一把手,前来的,帮后来的,年长的,帮年幼的,幸运的,帮不幸的……若是有能力的话,把这三十两银子的善良给传递下去,我觉得是很好的一件事。” “诸位做完手术以后,不要惦记着这个债务,先去学习,去工作,去安顿自己的生活,过上几年,等你们的工作得了提拔,收入有了提高,三十两银子可以随手拿得出来的时候,若是能想到天下间还有许多姐妹们,还在等着手术——想着把这三十两银子,送到我们放足促进会,便是你们救了一个和你们此刻一样,想做手术又无钱,正在困境中的姐妹……那便是我的一点心思起到了作用。我便觉得这个放足促进会,开得十分的好了。” “从我五六岁被妈妈收养时开始,便每每都有人讥笑,表子无情、戏子无义,像是我们这些的人,如烂泥一样,哪有什么真心?满脑子想的都是算计,别说对恩客了,便是彼此之间,又存着什么情义呢?可这句话我也藏在心底四十多年了——越是在烂泥里的人,便越是要互相帮助,我们能走到今日,多多少少,都仰仗了旁人的善心,往后,当你们把这三十两银子送回来之后,我想,姐妹们,我们也可以挺直腰杆,说一声,我们也是能帮助别人的人,我们也是有情有义的人,我们也和旁人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们曾经在烂泥里,但我们也是顶天立地的人。” 郝嬢嬢将喇叭扬了一下,忽然有几分俏皮地说,“我的话说完了,姐妹们,放宽心罢,明年这时候,回来参加促进会的体育比赛,到时候我们来赛跑——看谁跑得最快!” 台下本早已是哭声一片,此时却又有人被她逗得笑了起来,一张张如花娇容,不施脂粉,又哭又笑,还有人流了些鼻水也不自觉,比往常在灯下招徕客人的娇媚不知要失色多少,甚至可以说是让人有些不忍直视,但便是这样的脸上绽放出了真心的,灿烂的笑容。忽然有个女娘站起身说道,“我本想借款的,如今我不借了,便算是我帮了个后来的裹足姐妹!” 先后不少人都在台下娇呼了起来,表示自己带了有私蓄,不必借手术费,还有人愿意将自己的积蓄捐入促进会中,这其中动静最大的还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姑苏庄夫人,她双目热泪长流,起身要将自己带来的全部积蓄,都捐进促进会里,被众人连忙劝阻,促进会又声明了,单笔捐款最多不超过百两。 而至此,台下的气氛,虽然依旧激动,但仿佛也已经不再那样患得患失,那样紧张,仿佛心中久已存在的许多负载,随着郝嬢嬢的讲述,也随之倾泻了出来,不再像是一块大石头一样,永远压在胸口,让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从来都轻快不起来似的。 这些女娘们第一次感到,自己和身边的人,和买活军的人建立起了链接,她们都是从烂泥里跋涉出来的人,也都愿意向还在烂泥中的苦命人伸出自己的援手——尽管她们在工作上、生活上,还没有完全融入买活军,但有了这样的情感在心中,她们也不再觉得自己难安其位,是此地的异类,总被旁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待,也仿佛建立起了一种信心,她们可以进入到新生活中去,即便会遇到困难,但她们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再是孤注一掷、自欺欺人地逼迫自己相信——未来,或许也可以不再是一路向下,滑落进深渊之中,未来也可以往上走去,比此刻更好。 这就足够了,对希望的相信,是在迟疑中不断反复,不断质疑又不断自我说服的过程,或许在今日之后,她们还将陷入烦恼和犹疑之中,但在这一刻获得的喜悦和希望,又是如此宝贵,宝贵到她们愿意流着眼泪来庆祝这一刻。而这复杂的心理,哪怕连她们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在这一刻,任何人都可以感觉到她们的欢欣,她们的委屈,她们的希望。 谁能说她们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呢? 冯犹龙望着台下一张张面孔,心头百感交集,身边叶仲韶附耳轻声道,“风尘之中,亦多英雌。” 他是几乎从不履足这些地方的,因此有此一言,冯犹龙却早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的道理,他轻轻地摇摇头,但却也并非是否认叶仲韶的说法,只是低声说,“迷途半生,终知今是昨非……仲韶,我误了,我悟了……以后我再不写风月情痴了。” “青楼楚馆,何来情痴?只有一团团的血泪……唉、唉、唉!姐姐,我今日悟了,我算是走出来了……” 他少年时,也曾倚红偎翠,当时倾慕名伎候女,山盟海誓,想要为她赎身,只是银两还没凑齐,候却别嫁富商,这是冯犹龙一生隐痛,自此绝迹青楼,多年后犹然难以释怀,词句中偶见‘姐姐’。其中幽怨之意,犹然缠绵悱恻,或许他几十年也没有想明白,为何自己的一片真心,却换来了候女的如此对待。 叶仲韶对这桩往事是知之甚详的,只不知道候慧卿是否也是小脚,但风尘中人,即便不曾裹脚,所受的限制难道就真的宽松了去吗?如今按郝嬢嬢声口想去,也不由微微叹息:数十年过去,想来候女亦早已不在人世,又或者被富商转卖,又或者难产而亡。而她不信冯犹龙的真心,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对她们那样的女子来说,生活的真相,是竭尽全力却仍难免命运的挣扎,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去考量情爱? 仕宦公子,与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的苦命人谈情说爱,强求他人真心以待,何其傲慢轻佻! “爹。”叶昭齐忽然往父亲这里靠近了一点,叶仲韶看了女儿一眼,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再没有不赞成的道理,也相信老友也和他一样有类似的想法,对女儿微微点了点头,便看了冯犹龙一言,他也已从伤怀中走出——那毕竟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两人目光一对,便是各自会意:昭齐定是想要捐出自己的收入,而戏社这里,下一部创作出的作品,也可以部分收益捐给放足促进会,烂泥中的人,都晓得互相援手,站在干岸上的人,倘若还自诩君子,又怎能对他们的苦难无动于衷? 274 谢双瑶的爱好 “哦,捐款很踊跃嘛,这是好事。”谢双瑶一边翻阅今日的报告,一边和从云县匆匆返回的马脸小吴闲聊,“看来诉苦大会的确是很有用,这种形式估计会很快流传开来,甚至到泛滥的地步——看连你也捐了一千块,就知道多有用了。” 一千块对小吴来说,大概是月薪的六分之一,当然是不算少的了,因为她所接触到的,需要帮助的苦命人是很多的,并不止这些裹足女。不过,小吴光身一人,吃穿住行几乎都不用自己出钱,她碍于职务也不可能经商,连买房的开销都不必有——她的工作还在的话,少不了房子住,如果工作被撸到底了,那买下的房子估计也很难保住。 既然如此,工资对她来说实在没什么用,但小吴一般是不捐款的,所以她默默接受了谢双瑶的打趣,并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强调说,“的确很有用,但这个形式还是要警惕,群体性的情绪冲动太有感染力了。还好事前有想到,设计了捐款门槛,不然真有人会把自己的钱当场全捐了——之后冷静下来,估计会后悔。” “除了个别真的带了几千上万银子的人之外,其余的捐啥呀,还不如自己留着呢。手术费现在根本不是问题,就算应有尽有,也没那么多医生来做手术。” 谢双瑶有些不赞同,又问,“你看她们社会化做得怎么样了?做完手术后,预估重操旧业的可能性大不大?” “我和宿管聊了一下,摘录了一下她的工作笔记,她管理做得不错,但心理摸底的工作完成得不是太好,因为外地来的女娘很多官话说得不是特别好,而且对于普通人存在戒备心理。这方面工作可能还是由从前的同行来做会更好。”小吴回答,“现在安排一些工作人员过去的话,大概等手术结束你去视察的时候,能看到新的工作笔记,会有一个预估——消化她们的成本真挺高的。” 她倒也并不是反对的意思,只是有感而发,要真正消化、容纳这批小脚女,买活军付出的成本远高于明面上看到的这些开销,运输费用,和外地的地头蛇发生冲突,折损人员的风险。更重要的是,本地尚且还没有说完全消除票唱,却又接回了一批前从业人员,从数据上来说,这批人里一定有人会重操旧业,这对于社会治安维护来说,也会带来管理成本的上升。 当然了,对管理者来说,好处也一定是有的,哪怕这批女娘最后全都不工作,都嫁人去做家庭主妇了,那也至少比不干活的闲汉要好,这就是男多女少的社会中出现的一种客观结果——女的哪怕不工作,不创造什么价值,也能解决一部分单身汉的婚配问题,让买活军治下多出一些安稳的基本单位,有家业的人,不论男女,总是更稳定也更听话,更好管理。 甚至于说,倘若有一些女娘真的去做了家庭主妇,后续也会让治下的民心更接纳从外地接女娘的行动——以前接回来的女孩子,很多都只有五六岁,要养个十几年才会结婚,在财政上来看就是纯支出,支出多少的问题而已,孩子越多,财政压力也就越大,成年女娘来这里,对官府各方面还是有利的。她们要是工作,就能直接给官府创造价值,若是不工作,找个人嫁了,那官府至少也能收三百文一个月的保护费,而且还有一点,便是能养活自己的女娘未必想要结婚,但不愿工作的女娘,结婚意愿就必定是很高的。 要说的话,现在买活军这里男女比例相对外界来说是非常优越的了,算上女童,现在大概可以达到二比一,但如果抛开女童的话,适婚男女的比例还是三比一、四比一,这种时候,任何适婚女娘的到来,都会让男子的忠心度上升,不管他们最后能不能结成婚,但至少官府是努力了。 不过,这种好处,只要是适龄女娘都能带来,而小脚女的好处并没有那么的突出,甚至于婚配价值也没有她们自己估量得那么高,许多小脚女娘的生育能力实际上受到了限制,她们的骨盆太小,身高也矮,错过发育期之后,适合不适合怀孕生产,那要看医生的评估,事前必须告知风险——如果不想冒这个风险的话,很多人是不适合结婚的,这就带来了一个窘境,如果一个女娘不愿去工作,也不想冒着风险去结婚生子,那么她重操旧业的可能就会变得很大。 好处不见得特别,但小脚女带来的支出是特别多的,除了医疗上的压力——买活军只是放足手术收钱,但其余的疾病,对小脚女娘也是一视同仁,由官府补贴,并不额外收钱。而小脚女的医疗支出一定是多的,这就等于是财政上多了一重压力——之外,还有就是心理疗愈的需求,小吴之前觉得这很荒谬,因为日子过得比小脚女还苦的人多了去了,未见得个个都需要心理疗愈,但她去了一次诉苦大会之后,便不再这样说了,开始相信谢双瑶的说法,肢体上长年累月的折磨,的确会影响到心理状态。 而心理情况不佳的漂亮姑娘,融入社会的难度会更高,如果不能尽可能地帮助她们,她们中有许多也可能就会回到自小熟悉的行当中去,甚至还会为这种行当宣扬,认为其有存在的合理性,而自己做这一行也并不丢人,成为社会管理中很难消化的硬骨头。 这么些沾了灰的豆腐,吹不能吹,拍不能拍,虽然也有些好处,但管理上的成本是真够高的了。这是事实,谢双瑶也不为自己辩解什么文艺专长可以利用的事情——如果在心理上改造不好,放她们去四处演戏反而是很危险的。她只是说着,“嗐,人谁还没个爱好呢,这总比修皇陵好吧,至少是实打实帮到了人啊。”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质疑特意救助小脚女的好处了,而谢双瑶的逻辑是无懈可击的,你说这不合算,那就不合算呗,人谁还没个爱好了?她的爱好就是救助华夏文明中活不下去的妇女,怎么了嘛,难道这爱好还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吗? 答案是没有,因为这爱好至少是比修宫殿、修皇陵,或者大开选秀、鱼肉百姓什么的好得多。谢六姐也没有阉掉一些人服侍自己的爱好,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至今居然只雇佣了一名生活秘书,两个勤务员,简直可以说是简朴得过分了,甚至很多人或许还巴望她奢侈一些,自己还能跟着享受一下。 喜欢在全国各地救助妇女,这听起来简直就是圣人的爱好了,官员们还能说什么?别的政权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买活军是仙人一怒,私盐队就全天下忙活着去到处救人,一样都是要有许多的财政支出,至少买活军的人会死得少一些。 至于说这种事在理论上的必要性,谢双瑶也说得很明白,“道德都是在需求之后出现的,你们需要什么文章来论证,给我点时间,这里都可以编出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态度还不明显吗?绝大多数高层其实本就没有反对谢双瑶的习惯,只是觉得费解罢了,听她这么说,大概也就知道这件事是无法改变的了,也不会再纠缠下去。甚至他们也给放足促进会捐钱,包括了很多女性高层,虽然她们中大多数人,尤其是不怎么去‘外头’的,都不是很能理解谢双瑶的决定,但是服从谢双瑶几乎已经成为了她们的一种本能。 实在地说,这些买活军的高层,在感情上更倾向于那些农户家的女孩儿们,觉得她们更有用也更忠诚,买活军应该倾斜更多资源过去,对于这些从业者,谈不上轻视,也能共事,但感性上很少能唤起共鸣,因为她们至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还被养得很娇贵,再怎么痛苦那也比不上忍饥挨饿做苦活的痛苦,总之,人们总是倾向于夸大自己经历过的痛苦,漠视她们没有体验过的痛苦。 在谢双瑶来看,收容所的宿管无法和女娘们交心,有可能便是因为这种思维定见在起作用,而且这种趋势是不该放任的,否则很容易在两个不说互帮互助,但也至少本该相安无事的群体中,惹来普遍的矛盾和冲突,她几乎可以预见得到矛盾发展的轨迹——本地的女娘觉得这些小脚女‘没有用’、‘整天哭’、‘神经兮兮’,如果她们是在彬山成长起来的,没有吃过太多苦,女性亲眷也没有讲过她们在逃难的路上是怎么出卖一切来换取一口吃的这样的故事,那么她们很可能还会觉得这些女娘们从前做的活儿见不得人,本能地总带了几分轻蔑。 而那些小脚女,本就因为过去的经历深深介怀,很可能便用自傲来掩饰自卑,反击这种轻蔑的话术,谢双瑶闭眼都能想得出来,是古今如一的,无非是强调自己的性魅力,并把这种轻蔑定义为妒忌。“说三道四,不就是因为自己丑得厉害么?” 这种矛盾必须防患于未然,真的成为一种群体的情绪,对谁都没有好处,因为这很容易带来观念上的两极化,譬如让小脚女娘转而维护自己的小脚,并且给它找出种种借口。所以谢双瑶对放足促进会的出现还是很乐见其成的,官府不可能鼓励百姓去做这种死亡率可能达到10、甚至是20的手术,但要女娘工作来赚手术费,那就陷入死循环了,不放脚找不到能攒钱的工作,找不到工作就没钱做手术——那么为了做手术,很多女娘肯定又会本能地想要重操旧业,买活军等于给自己接了一群违法者回来,这就是逻辑上的死结。 当然,做手术也意味着,在数目上会有一批人死于术后后遗症——不做手术也会有人死于慢性感染,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选择,每一条路都会有人死,而且也很难说这条路死的人多,还是那条路死的人多。大家都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去做,像郝君书,她觉得对大多数缠足女来说,10的死亡率是值得冒的风险,她便开办了放足促进会来帮助女娘们,而官府也从中获得了不少好处,郝君书就像是这些前服务人员和买活军之间的桥梁,她提供的情绪关怀,有助于帮助这些女娘融入社会,当然最重要的,建立起对谢六姐的绝对忠诚,这样买活军也就可以放心地任命她们,给她们中的一些人提供文艺工作者的岗位,这是三赢的局面。 “郝君书这个人,可以重点关注一下,如果她再年轻个二十岁,政治上会有一定成就的。”她随口对小吴说,“这个人很有气魄,她儿子如果有出息,那是因为像她。” 马脸小吴和谢双瑶的意见有时会发生分歧,但这一次没有,她也赞同,“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她一样的,她说的和我们的情报收集到的差不多,郝君书把红油辣酱的盈利分成三份,第一份捐给放足促进会,第二份捐给叙州暨川蜀同乡促进会,专门从叙州接乡亲过来买活军这里,第三份才给自家花销,仅占收入的一成不到,她的政审分很高。” 她有点展现出八卦的姿态,“郝君书这个名字真一点不熟悉吗?” “完全没印象。”谢双瑶也只能这么说了,“她儿子叫什么?郝大陆?也不认得,不过我都说了啊,不要太关注我知道的人,他们在买活军这里完全可能过的是两种生活。” 这就是能‘前知’其中一点不好了,谢双瑶身边的近人有许多都会好奇他们自己在历史上的结局,当然,比如小吴这种,没有谢双瑶可能早就死了的,估计是不太会好奇,但如徐子先、李我存这种有名有姓的大官,多少都会委婉表现,请谢六姐为他们‘批命’。 谢双瑶是不惯着他们的,凡是有所请托的人,都如实告知,“最后死掉了。”任谁也不能说她错。 除此以外,她不太会经常透露历史,主要是为了预防歧视,她相信一个人在不同的社会中可能会拥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成为完全不同的人,一个进步的社会自然能挖掘出人心中善良与积极的一面。实在不必因为他们在另一种极端险恶的社会环境中所表现出来的恶劣,提前在这个世界就给他们定了性。 就譬如说张天如,他一直是个弄权的好手,但这也不能说错,这种人就看你怎么用他了,现在在买活军这里,不就是一只很好的斗鸡吗?谢双瑶主张,对于这种人,要给予他他的行为应有的报酬,所以现在张天如的政审分也很不低了,也算是政治文艺界崛起的一枚新星,甚至于说,隐然有吴江一带政治领袖的味道。 就连沈曼君,虽然对他大感头疼,但实际上,对于张天如也还是以栽培为主,而沈曼君在福建道内到处出差,也结识了不少和叶家、沈家、吴家等身份相似的人家,并且和其中有资质,有意愿向买活军靠拢的年轻人,有书信往来。 这已经是一股逐渐成形的政治力量,也引来了彬山派的警惕,但他们也知道,只要地盘不断扩大,各式各样的社会团体总会逐渐成形,譬如放足促进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官府的力量是有极限的,接触实务越多,便越能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指望官府什么都管,也就意味着赋予官府极端的权力,那么就给了越来越庞大的组织中,许多心术不正的人,从中渔利的机会。 而倘若希望权力的失控是小概率事件,那就只能接受许多时候官府的力量也十分有限,管不了全部,余下的空白区域,若全都指望居民自助,这是不现实的,这便是各式各样的促进会上场的时候了。譬如说叙州巴蜀同乡促进会,这个促进会的目的便是把更多的叙州人接来买活军这里做活,完全只有好意,这让买活军怎么去取缔它们? 当然了,仅仅是抱持这种朴素善良愿望的促进会,和乡党,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买活军眼下的统治理念是,把好这道关,不能跨越了那条无形的线——促进会不能触碰武力,目前是买活军的底线,譬如毛荷花和郝大陆这两个点子王之前的乡党军训的想法,是买活军不鼓励甚至是要取缔的,至于其他的如捐款互助、劝慰疏导、心理疗愈这些事情,买活军并不反对促进会去做。那事实上也就等于是默许了行会和乡党有限度的存在。 这对于精细统治来说,到底是帮助还是阻碍,谢双瑶到现在也没个确定的答案,过去的几个月,她也在繁忙地学习和开会,不过精神头反而比之前要好一些,没那么频繁地出现摆烂倾向,一方面,是因为力量的确上去了,现在可以做到一些想做很久的事——她客观地去管理这些投奔来的小脚姑娘,不代表谢双瑶并不能从帮助她们的行为中感受到愉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在的摊子越来越大,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谢双瑶感受到的刺激和挑战,所遇到的问题,所接收到的信息,和以前相比都有了质与量的提升,甚至包括投奔而来的人才,都比以前要多,质素也高得多了。他们很快地就完成了买活军式的转变,虽然困难也在增加,谢双瑶手里能用的牌也开始逐渐多起来了。 换句话说,游戏也开始变得好玩起来了。 “这一批女娘手术后,看下恢复情况,如果大部分都活下来,恢复得也不错,给我添个探访视察的行程,让我过去巩固一下忠诚。”她吩咐小吴,“郝嬢嬢那里,保持接触和观察,鼓励她把诉苦大会什么的固定下来,最好是能聘几个本地改造得好的,完全融入新生活的前服务人员过去做心理疗愈,多聊聊,多交流,拉宿管一起,没有坏处,彼此要多增进了解。” “另外,我们自己的茶话会也要注意,要时常召开,还要挖掘一些稀缺人才,譬如说彬山本地的文艺人才,这个是必须要有的,得注意培养,另外现在南方人在文艺界的话语权很重,北方的才女有没有?挖几个来啊,北方的船可以放在榕城那边,那边的医院也快建好了,两边最好是独立的体系,不要来几个有本钱培养的,就被吴江、绍兴那边拉去消化掉了,这样乡党势力实在是成形得太快,后续容易尾大不掉。” 当然了,在她绝对的暴力面前,乡党也不是个,不过能做得好一点,当然还是要精益求精,要对抗江南乡党,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尽量把盘子做大,北方的、西南的、东南的,都要纳入到框架中来。谢双瑶过去几个月一直在新拿下来的领土里走访,梳理官府的架构、脉络,顺便展映仙画震慑人心,昨天才刚回榕城,一直忙于在看报告。 几个月没回榕城,各种公文堆积如山,主要都是在说生产上的事情——刚过去的早稻生产当然是今年的农业重点,谢双瑶光产量和耕种报告都看了很久,这会儿眼睛累了,一边做眼保健操,一边和小吴闲聊,“鸡笼岛那面现在怎么样,过去一季,鸡笼岛亩产打了多少粮食,总产量是多少,我怎么没看到报告。十八芝他们,还心急着去吕宋吗?” “心急。”小吴言简意赅地回答,“产量相当好——所以他们就更心急了。” “连鸡笼岛这样北面的岛屿都这么肥沃,吕宋岛的产量该有多高——这是十八芝中很多人好奇的第一个点,此外还有郑地虎这种比较特立独行的人——他想带船出海,做远洋航行,往身毒、大食乃至欧罗巴那边走一遭,如果六姐可以允许的话,他还想做一次环球航行,到欧罗巴人口中的新大陆去看一看呢!”:,, 275 郑地虎自发学习 鸡笼岛新泉 “于先生,那这个社会契约,又是什么意思呢,社会契约论里说的,官府和百姓之间的契约,在咱们官府和活死人之间,是不是也一样好使——话说回来了,咱们现在的衙门算是官府吗?按照教材上的说法,官府是贵族用来统治平民的工具,但咱们这好像没有贵族,也没有平民,大家都是六姐的活死人——” 这是一座正在扩张的城镇,随处可以见到在建的水泥房,路是早已经修建好了的,横平竖直的水泥路,在刚被砍伐不久的绿色荒野上向远处蔓延,而水泥路组成的格子之中,一座座屋舍正在逐渐成型。专业的建筑队正在工地四周,如同工蚁一样辛勤而又快速地移动着。 这里的地基往往是堆起的高高土坡,大约离地有一米多,在这样的高坡上用石头做地基,运料、拌料、码砖、抹面……红砖垒墙,水泥抹面,干透后再涂一层白漆,这是在鸡笼岛这样的亚热带岛屿特有的一种建筑——吊脚楼是不能建水泥屋的,无法承重,但完全接地的建筑又过于潮湿,这些去年从泉州移居来的百姓们,便把在泉州、鹭岛两地建房的经验搬了过来,建起了这种高台基的坡房作为衙门的建筑物,“这也算是我们新泉县的体面!” 至于他们自己,理所当然是就地取材,住吊脚楼了,要说是人人都住水泥房,连本土都没有这样的好事,更别说一切都还在草创的鸡笼岛了。 开拓一个全新的岛屿,需要的是漫长的时间和丰盛的人力,当然也需要给面子的气候,新泉县顾名思义,大部分居民都是泉州的老乡,他们一直住在人口繁茂的福建道,受到生计的压力,不得不把耕地往山中一再地扩展,大部分农户在泉州也有垦荒的经验,即便是背靠泉州这样的大埠,开荒依然是很不容易的,更不必说鸡笼岛距离鹭岛,怎么也有个一日的航程,物资上绝不会像本土那么方便了。 大部分人都做好了吃苦的准备,甚至是那些从北方被招揽过来的辽东汉民,也没有把这里想得太好,吃苦受累,不多说了,工具上的匮乏也是可以想得到的,什么都得自己做,铁器没有,木器也要自己慢慢地雕琢,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在打造工具上——至于饭,那是不可能吃饱的,忍饥挨饿个一两年,出产能够养的活自己,便算是运气好的了。年之后,才算是站稳脚跟,能从窝棚往吊脚楼这样的茅草屋过渡,真的要形成城镇,哪怕不是要个五年八年的? 但这大半年下来,人们逐渐发觉,买活军这里的开荒,似乎……和他们想得也不太一样,大概什么三年五年站稳脚跟,五年十年形成城镇,对于买活军来说实在是有些慢,按照眼下这个速度,三年内若是有个五六个县城出来,那……大概也不是什么让人惊奇的事情。 若说是有什么仙法在内呢,除了高产的粮食种子,还有一些耕田的小工具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偏偏就是这几样东西,把开荒的过程完全地改变了,这就让许多十八芝的老海狼打从心底不解了起来——若是按他们本来的盘算,二三十年内,能把岛上经营起来便很不错了,如何买活军一来,速度便快了这许多? 难道仙人处处就都比常人要强吗? 就以农事来说,自古以来,开荒最难的就是除草、翻地,这是最耗人力的事情,鸡笼岛这里的粮食一直是无法完全自给的,一个百姓每年要是能多开辟一亩荒地,他们还给点奖励,但即便如此,开辟荒地的速度也很慢。 ——而买活军一来,一切就不一样了,首先,他们一开始就运了两百多人过来,先不种地,而是修建宿营地——也就是如今新泉县的前身。买活军运来了他们在矿山用的蒸汽机,蒸汽机下头配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叫做履带,把煤铲进锅炉里,这个大东西就带着履带到处地压平了地,被这样平整过的土地,杂草根本就长不起来,地都被压实了,成了实土,轻易踢不起多少灰尘来。这样便可以在上头搭帐篷,修食堂,修茅厕、修堆肥场,一切都是在他们的图纸上画着,都在买活军的计划之中。 随后,两千多人便被带到了这里,开始了买活军的垦荒计划,买活军把众人分成了四个大队,每个大队里又有十几个小队,几个小队搭伙做事,每个人要做的事都是固定的:砍树、运树、烧炭、平地、翻耕。砍树、运树的这些壮汉个个都有一把子力气,收入也很丰厚,他们吃的极好,几乎每顿都能保证有油、有鱼、有蛋,饭不必说,是管饱的。 这样一队砍树的壮汉,一天能干一般农户四五天的活,而且很多力气活非得他们干不可,譬如翻地,有些大石头半埋在地里,壮汉几下子就把它顶翻了运走,若是力气不够,那就只能火烧水浇,慢慢地炸。这批人今天在这里做,明天就去了别处,三个多月将这一带适合开垦的土地都砍伐出来,砍下来的树木,又有一批人料理,适合造船的便去木材厂炮制,还有一些烧成木炭,运到木炭场去。 就连树叶也不会浪费,和小枝条一起,晒干了送到食堂去,做饭当柴火烧,烧剩的草木灰还能拿来肥田、洗碗、洗衣,甚至有人用草木灰洗头、刷牙,这是一种用处很广泛的东西,总之是不会随意地丢弃的。 伐木队的人走了以后,就是平地、翻耕的人来了,他们把蒸汽机下头配的履带换成了很大的犁铧,这个烧煤的东西,简直是庞然大物,有四五个人大小,只有在这样广袤的田地上才有用武之地,石头先被运走,机器在土地里来回地开着,把土地刨出一道道沟壑——时常会趴窝,一修就要半天,但即使如此,它一天还是能做上百个人的活,人力也只能算是补充。这个是新造出来的机器,按照司机的说法(这个司机是工资最高的人),“不能把动力全跑满了,密封性不是特别好,可能会泄露,那就是严重事故了。” 新泉县这里,因为有蒸汽机的关系,平地的速度比别的县府要快得多了,很快就平出了几百顷良田,这时候翻耕的人还是继续去翻耕,他们虽然是农户,但便犹如被买活军雇佣的工人一般,每天其实只管做一件事,在陌生的地方,这样做是很好的,因为地性不同,在新的地方种田,很多东西需要重新学习,在争分夺秒的时候,可以省去学习的工夫和必然会出现的错误,只专心地做着越来越熟练的一件事,‘效率’会更高。 种田的人,是从哪里来呢?是从买活军的农业学校中出来的,这些田师傅们,一个人带了一班农户,田地一开垦出来,就洒草木灰肥田,种下豆子,第一年荒地都要种豆子肥田——这也是买活军的知识,在这之前很多农民压根都不知道。 撒种培土之后,还有人专管除草、灌溉,喷药除虫,这里播种队又往前去了,这样每个人只做一件事,周而复始,多劳多得,田师傅每日要检验徒弟们的工作成果,给他们记‘绩效’。 绩效多的,一天可以多拿个文,而且还有加政审分的机会,而这些农民们,每日早起晚间,见缝插针上的扫盲课中,一大部分内容都是在强调着这分数有多有用,他们也就不其然地重视了起来。 这样大集体式的开荒,是十八芝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当然他们也会有很多的猜疑,譬如说这样会不会有人偷懒,反而不如大家各管各来得尽心。不过鸡笼岛这里,一年可以三熟,这里开荒,那里就肥田种豆,一些低洼水田,便种上水稻,三个月下来,这边还在开荒,那边已经收成,又有人来专管收成,按照之前撒种的顺序,这里有条不紊的收割、脱粒、翻晒…… 精细统治,居然连农事也可以精细的吗?这是十八芝的海盗们想不到的,就连郑地虎也没想到,买活军会在鸡笼岛实行这样的策略,而效果却还如此显著——不管是不是高产种,产量总是让人惊喜的,一块地从林地变成新田,再到有了收成,不过是四个多月的光景,大豆就已经收成了,一亩地小二百斤,按大豆来说实在不算是低的。 而且,第二季立刻就可以下种,种了一季的大豆,田已经肥了不少,这一回来种地的又是另一拨农户了,买活军到现在才开始分田,而这些来种田的农户,是要给买活军交租子的。 之前开荒的那些,固然做事是辛苦,但每日里他们足额拿工钱不说,第一季的收成买活军分文不取,全都是按官价收购了,个人分钱。算下来一个月按活计轻重来分,活计最重的能拿到近三千元。 官府的开支大吗?是大的,但这些钱拿到手中,汉子们都拿来做什么呢?不也是要吃要穿,也要存在手里准备买房?这批开荒队中大多数人最后也是要在岛上安家,只有条件最好的,或许能被选到军中去。 他们这样玩命干玩命吃,辛苦上一年半载,便足以攒下一笔大钱,买牛、买房、买骡、买车这几样最基本的需求,总是至少可以满足个几项,若是觉得钱挣够了,可以随时挑选城镇安家,保证能分到上等的地,不论在哪里,都是殷实富户,这个条件要娶妻也比别的农户容易得多。 若是还愿意干,那就继续干,鸡笼岛算什么?将来买活军是要去吕宋、去安南的,那里的土地更为富庶,产量更高,甚至于到那时候,有了经验的他们也能做开荒队长了——有体力,能干活,知道这些农活的诀窍,算学又好,懂得统筹规划的队长,在开荒时,一个月六千块或许都不是问题,而且,队长便算是买活军的吏目了,种田若能种出个官身来,那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大半年的时间,新泉县周围已是良田千顷,城镇中心也来了一帮人盖房子,说是新榕县的砖厂已经开起来了——那个地方有许多粘土,经过勘测,是适合烧砖、造蜂窝煤的,于是郑天龙、郑地虎几兄弟,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买活军在一年内拉起了十几个县府的盘子,从本土搬迁来了几十万人,从福建道内招募百姓,走着水泥路来鹭岛坐摆渡船,这摆渡船几万年也没这么繁忙过,永远都在对开,就没个停。 一路上便教导他们学拼音,学算学,学买活军的规矩,到了地头,分队、开荒、分田,还有开矿建厂,银钱水一样地花进去,但后果却是极为喜人的——今年这一熟过后,买活军便不必再运粮食过来了,预期鸡笼岛能达到粮食自给,甚至还有余量往别处销售。 而官府的支出,虽然从数字来说也能吓百姓们一跳,但和十八芝原本的预估比,却不知是节省了多少,从结果来说,买活军大约只付出了数百万吨的粮食和一些工具,便开发出了这样一座粮食产量稳定,且没有任何地缘压力的粮仓,他们从第二季稻谷开始,甚至就已经有粮税收入,来填补前期的投入了。 如果说天舟降世,是一种突破了眼界的震撼,那么郑地虎亲眼见证的鸡笼岛开发,便是另一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迷惑了,他完全不晓得为何动员了这么大的人力,完成了这么多事情,但却只花了如此之少的代价——甚至连银两都没有动用,全靠买活军自己印发的钞票来流通,而又为什么没有人在这样拉大队式的开发中偷懒,百姓们为何能做到如此聪明听话…… 这样的迷惑,促使着郑地虎再一次主动拿起了《政治与社会》,并且向陆大红提出了私人的请求:买活军把郑天龙手里的仙人手机收回去了,从那以后,十八芝就非常热衷编造借口,向买活军讨要仙人手机,尽管陆大红告诉过他们很多次,主要是充电有问题,但他们还是乐此不疲。 不过郑地虎现在不想要手机了,他想要一本能解释鸡笼岛现象的教材,又或者是一个能说明白其中道理的老师——如果这些都办不到的话,那么给他一支能远洋航行的船队也可以,郑地虎本人不挑的。 船队当然是没有的,买活军现在很缺船,更不可能把宝贵的船只派去进行这种冒险,短期内,船队的开拓目标顶多是按照买活军的大罗天星盘来绘画华夏近海远海的洋流风向图,和谢六姐手里的资料进行验证对应,更多情况下他们还是要运输,运人、运货,运各式各样的战略物资。 不过,买活军一向是鼓励治下的活死人学习的,于是郑地虎便得到了他想要的教师,一个叫做于康健的老师,因为《政治与社会》学得很好,业务也很出众,便被派到了鸡笼岛来,统筹岛内的学校建设,顺便抽空做郑地虎的政治老师,为他讲解鸡笼岛现象背后的道理。 “如果完全按书中的道理来的话,那么,买活军境内现在的确没有官府。” 于老师便这样回答郑地虎,“也没有百姓——大王说得对,现在我们都不算是平民,当然也不是贵族,法理上来说,我们都是六姐的奴隶,都是她的活死人。” 郑地虎便顿时纳闷了,“为何呢?——我倒不是说六姐为何要奴役我们。”因为这一点的逻辑在郑地虎看来是没有疑问的,谢六姐既然有这样的身份,收一些奴隶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再说,谢六姐当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奴隶主啦。 他只是不解,既然谢六姐给活死人们安排了奴隶的身份,为何又要让他们学习《政治与社会》,告诉所有人,奴隶社会是比封建社会还要落后的一种社会形式,这不是鼓励大家来推翻她的统治吗? 他便把自己的疑问表达了出来,“难道这里也藏着什么我不明白的道理吗?”:,, 276 人上人的消失 如果有一天,连十八芝这样的江湖大豪都开始琢磨政治课本中的道理了,那便说明买活军的统治,实在是很成功的…… 于康顺来到鸡笼岛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他的住所就在新泉县建好的几间水泥房里,每天除了给郑地虎上课之外,于康顺也是没有一刻闲着的。他要下到各村去,统计如今村民们的文化水平、年龄层次、性别信息,来计算着新泉县需要多少老师,而他们又该在哪里上课,吃什么、住什么,每日拿多少文的工钱,以此来决定有多少老师能在本地招聘,多少老师要回本土去运人过来。 这是新泉县教谕应当承担的一项工作——教谕在‘外头’本是闲职,除了管管县学,每年的县试之外,并无太多事做,但在买活军这里,教谕真可以奔波到让人一年晒黑不少,于康顺现在所做的这些,他在福建道的同行们也一样在做,而且比他更辛苦,因为新泉县的盘子还不算太大,垦荒没有垦到山里去,福建道八山一水一分田,很多村落寄居在山里,和外界交通非常不便,到现在都没有修通水泥路,教谕去这样的村子里摸底只能跋山涉水,吃的苦流的血半点不比当兵好。 当然,福建道现在也在开展搬迁活动,将许多百姓搬迁到平地或者干脆来鸡笼岛居住,这里面的道理,在报纸上是讲得很明白了,现在讲究精耕细作,每个人耕种的土地比之前少,再加上多年来的兵灾、瘟疫,平地上的人员缺口也很大。 以前是这些土地的主人不肯白白把土地给山里人种,山里人呢,也不知道有这些无主的土地,现在情况既然已经和以前不同,那么又何必住在山里呢?下山来耕种这些好地不好吗?用买活军教导的新办法,种的地比以前少,出产却高得多了,傻子才不愿意呢。 因此,从去年到今年,买活军这里是有一个下山潮的,但也不意味着山上的田地就会被荒废,从邻近的江左道、两广道那里,涌来了许多佃户,他们都是从省界那边的地主手下逃过来的,这些山村的居民们默认他们来接收自己的田地,甚至特意去通风报信,告知他们村落要搬走的消息——有一部分是因为舍不得这么好容易开垦出来的熟田,另一部分是因为他们可能原本就和佃户是亲戚。 现在福建道过上了好日子,怎么能不把一家人都带来?对这些农户来说,哪怕已经知道了买活军这里喜欢提倡分家,但分得开的是法律上的关系,分不开的却是自古以来根深蒂固的观念,一家人、一族人便该互帮互助,互相带挈。 各地的人都在发疯一样地往买活军这里涌来,对于官府来说,这是个好消息,但对教谕来说,还是满让人绝望的,因为这意味着永远降低不了的工作量,永远不能不去的山村——怠工这是不存在的,因为会去这些山村的,不止教谕,其余吏目都是要去的。 县官希望自己治下的人口上升,农业主任也希望产量上升,修路队希望去修路,勘探队要去勘探矿产,买活军这里的矿奴很多,彬山早满员了,现在各地的矿山、矿井都在加紧开凿。既然大家都要去,那你为何不去?你若是没有个很正当的理由,那这份工作就可以不用干了。 买活军对于吏目,宽容而又不宽容,宽容在于给他们的钱是很多的,至少比以前要多,而且不拖欠,而且福利好,但不宽容之处在于他们很重视对工作的考核,开除人也不含糊,第一批吏目很多已经被开除了,他们多数是老官府的吏目转变过来的,还不适应新官府的节奏——新官府根本就不愁没人来做吏目,他们原本的优势是识字,但现在买活军这里哪个人不识字? 这就是教育的力量!教育是买活军的底气!教育把知识传播到所有人身上,给各行各业的人才都打上了厚实的基础!教育,是买活军的王道之基! 买活军对教育的重视,是从谢六姐这里传承下来的,谢六姐只有对农事和教育会过问得非常细致,县学教谕交上去的每份报告都会细看,甚至能看得出语法上的错误,数据上的疏漏,每个县学教谕上任以前,都能拥有亲自面见她的殊荣,买活军在云县的学校上刷的标语,闪耀在台阶顶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这话实在是说到了于大郎的心坎里去了!百年大计,当然是要以教育为本!做了四年的教书先生,到现在成了县教谕(教育主任),于大郎早就不去想什么‘外头’的科考了,他不但在叶仲韶、张天如等名士来到买活军之后,充分地认识到了自己在科举上所能取得的成就,而且也充分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兴趣。 他就是喜欢教人,时至今日,于大郎可以诚实地承认,‘好为人师者,莫过于我于大郎’,有时候他甚至都觉得自己的俸禄拿得心虚了,因为于大郎从散播知识这件事本身上已经得到了极大的快乐。他实在是喜欢这样的景象——本来十以上的算数便要掰脚趾的农人,现在也会列竖式计算了,下乡时,村口闲坐着的老妪,手里拿着针线,时不时地眯起眼睛看看一边的话本子,嘴里喃喃地念诵着本子上的善恶报应故事。 每当看到这样的一幕,于大郎便打从心底地微笑起来,这是他于这份工作最迷恋的成就感,这么多的人——在六姐的政策和他的努力之下,把自己的世界历史性地拓宽了,从眼前实在的生活中,推出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虚构,但却又对现实能产生重大影响的世界中去,读书识字,曾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但现在谢六姐把它变成了一种必须,于大郎觉得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除此之外,当然他也享受着走到哪里都被高看一眼的感觉,于大郎教过很多学生,他们中大多数人,不管做什么工作,境遇如何,见到于大郎,都是恭恭敬敬发自内心地叫一声‘于先生’,于大郎有时在日常起居上不得不加以注意,他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学生们强行安排了优惠——这些学生们或许从前大字不识,但并不代表他们就多么的愚笨,他们知道,而且会格外敬重真心为他们着想的先生。这对于大郎来说,有时候是个颇甜蜜的烦恼,他偶尔买点东西,还要托人去办,免得不由分说就被便宜了不少,自家还不知情。 于大郎喜欢这样的感觉,胜于在外头经过十年寒窗,考个进士当个小官,如今他是可以坦然对自己承认的,尽管从出身来说,于大郎是不折不扣的地主阶级,但他却更喜欢如今这样的生活,阶级只是一个人生活的开始,于大郎现在已经完全脱离了用地租供养自己的生活方式,再者来说,地主阶级似乎对自己这个阶级也没有什么自觉,更没有什么公约,因此于大郎并不觉得自己背弃了什么,他反而觉得自己在买活军治下得到了发展和进步,不论是他还是他的家族,日子都过得比从前好了很多。 去做水兵的义弟平安,便不说了,父亲、母亲现在都在临城县做吏目,父亲已经从临城县县令的位置上退下来了,现在主抓临城县的治安,算是半个闲职,母亲在临城县医院上班,顺便还学了几手,闲暇时可以客串护士。二弟也参军了,现在跟着私盐队走南闯北去了,小妹不必说了,也是个威风八面的女水兵。 原本大家的共识,是让长子于大郎保持低调,做个教书先生,但大家都没想到,现在职位最显要,职级最高的反而是家里的教书先生。于大郎被夸奖过几次,“工作做得细致,有耐性,心态也放得平稳,能贴近群众,没成见,善于学习”,他的提升,除了统筹能力之外,也得益于此,于是他便更加注意保持这方面的特点,更加注意随时去学习新的东西。 或许也是因为心态上的优点,于大郎的政治课本便学得很好,得到过六姐批卷,‘吃得很透’,扫盲班不论,他在初级班上是个多面手,几乎所有课程都吃透了,都能教。于大郎最近还在集中给本地的老师培训政治课,这对大部分老师来说都是软肋,郑地虎的疑问其实并不罕见,越是吃得透的老师,越容易有这样的疑问——既然奴隶社会不好,那我们现在又算什么? 这个问题是没有官方答案的,于大郎说的也是自己的理解,“虎将军以为,我们现在算是六姐的奴隶,那么我倒有一句话想要问将军,有和主人住一种房子的奴隶吗?” 这个当然是没有的,主人如果住水泥房,奴隶就只能住木板房、石头房,主人吃白饭,奴隶就只能吃糙米饭,吃剩饭稀粥,主仆之间总要有一个等级的差距,这也是为何很多王公府邸,明明并不缺钱,但一样有仆人只能勉强温饱,等级分得太多,必须彰显出区别,但最顶上的主子们已经无法再提高待遇了,那便只能克扣底下人,强行营造出等级之间的差别,给底下人一个往上爬的动力来。 但买活军这里,谢六姐在衣食住行上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其实这也让十八芝的海盗们有些微词,因为陆大红等人都学了谢六姐的作风,和手下的士兵基本没有待遇上的大差别,他们也是吃食堂的,很少开小灶,十八芝的海盗将领们很快便意识到,如果自己有心上进,那么就得向上看齐,也就意味着以后再不能对手下的士兵呼呼喝喝、打打骂骂……在收编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但好日子似乎的确是一去而不复返了。 郑地虎有些明白了,“眼下这奴隶的名分,更多是一种权宜之计吗?” “只能说有这个名分在,办什么事都方便。”于大郎说,这也是他观察的结果,“六姐来处的天界,有许多规矩似乎是和我们这里极为不同的,如果要以理服人,恐怕效果极为不佳,六姐又是个很懒于和人做口舌之争的性子,于是便索性用活死人的名义抹平一切。这样在施政上效率也的确更高些。” “比如说?”郑地虎虽然非常勤快地看报纸,也在云县住了几个月,但他实在是活得太上层了,并没有落地,对买活军本土的了解自然没有于大郎深厚。 “比如说个人自主的权力。”这是于大郎在琢磨中所想到最突出的一点,“买活军提倡分家,提倡婚姻自主、财权自主,本质上说似乎都是为了削减家族,削减父母长辈对下一代的权力,按我的想法,如果不是用活死人这种手法的话,光靠言语,是很难达成现在的效果的。” “什么意思?”郑地虎有些迷糊了,“父母对下一代的权力——这是什么意思?” 于大郎只好举例说明,“虎将军的妻室是由谁说定的呢?” “自然是大哥了。”郑地虎夫妻感情颇佳,说到妻子,唇边不由含笑,“父亲不在了,长兄如父,为我说了一门好亲。” “也就是说,不论虎将军事前有没有结识夫人,这门亲事是否是出自您的意愿,名义上总要有个长辈来做主,不是父亲,就是母亲,或者是长兄,或者是族中的长辈。实际上婚姻的权利握在长辈手中。” 这种事对郑地虎来说,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吗?正当的婚姻当然包括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包含了三媒六聘,以及一系列复杂的礼节,私奔的那就不是合法的婚姻,不是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他愕然说,“难道买活军处,所有的婚姻都和私奔是一样的?” “只要去官府缔结了婚书,不管有没有长辈的认可,那都是一样的。”于大郎说,“实际上,买活军是把决定自己婚姻的权力划分给了个人自己,此外还有个人独立的财产权——分家和活死人,都是实现这种权力归还的手段。分家这个不必多说了,奴隶这一点,则是面对争议时万用万灵的把柄——既然是活死人了,家长还主张什么对子女的权力?所有权利都已经让渡给了六姐,六姐之下,人人平等,大家都是六姐的奴隶,父母对子女的干涉,只能是感情上的恳求,不再是一种强制性的权力了。” 郑地虎学《政治与社会》的时候,尽管动力十足,但经常会觉得和看天书一样,完全不明白书里在说什么。但当时的不解,是不明白为何买活军会看重这些完全是虚构的东西,根本想象不到这些理论如何落地了来统治人民,不像是儒家《论语》、《春秋》,夹杂了很多做人治国的道理,有时候看着也觉得有收获。《政治与社会》不但难懂,而且和理论以外的世界似乎丝毫关系都没有。 而他此刻的迷糊,便完全是另外一种别扭了,于大郎所说的世界,是郑地虎完全无法想象的,就像是于大郎说鱼能在天上飞,雨是倒着下的一样。一个人的什么权利都完全归属于自己—— “哪怕是蛮子都不这样。”郑地虎大声说,“哪怕是吕宋岛上的蛮子,那都是有人管的,得听爹娘,听族里的话!” “蛮子所处的社会阶段肯定比我们更原始。”于大郎耐心地说,“而这种权利完全还归个人的做法,一定属于下一个更进步的社会阶段……我想,在将来有一天,一个人做什么事,或许是完全自由的,一个人可以决定自己和谁成亲,从事什么工作,在哪里生活,这将会成为一件最自然的事情……不再会有谁能来决定他的人生,就像是现在咱们这些买活军的活死人,六姐的奴隶所能享受的自由一样。只是我们的头顶不再需要六姐来占着这个虚名分了。” 这种生活似乎比天舟大船还要离奇,在郑地虎心中,叛逆朝廷都没有叛逆家族的罪过大,生长在这样紧密家族中从小长大,他根本无从想象那种自由的生活会是怎么样,也根本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为何?这对统治有什么好处?” “虎将军不是一直很好奇为何新泉县开荒的速度这样快,成果还这样昭著吗?” “你是说……” “就像是农民伺候自己的地,总比那些麦客精心一样,权利归还到个人之后,大家对自己的生活自然也会比从前更有热情,更负责。”于大郎由衷地说,“在我看来,这也是解除剥削,解除了家族和父母对于个人的剥削,那么理所当然,个人也会焕发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来喽。” “怎么能说父母对个人是剥削呢!”郑地虎几乎要勃然大怒了,如果不是他一向敬重于大郎,虎哥是恨不得一巴掌扫过去的,他虽然是个粗人,而且和自己的父亲处得也不怎么样,但还是一向很尊重‘孝亲’的传统,并认为这是一种美德。“父母之恩,永世难偿,父母与我们是恩义啊!难道你没有父母?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于大郎已经不止和一个老师争辩过这个问题了,他并不会因为郑地虎的反驳而生气,也深知靠言语是决计争不出个结果来的——连六姐都觉得靠说的没用,小小的于大郎难道还想做得比她好吗? 因此,他也不会气馁,只是笑着说,“但六姐确实是这么做的,在我来看,活死人的精髓,正是这一点,将权利回归于个人,将死人点化复活。所有一切精细统治的核心基础,均在于此,虎将军若是想要吸纳了此中的精髓,将来在自家的地盘上如法炮制,做出一样亮眼的政绩,我想,这一点不妨记在心中,仔细参悟。” “这不行!”郑地虎已经是个父亲了,他想不到自己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的孩子孤身一人去外头闯荡,去自把自为,他对于孩子的爱是毫无保留的——难道这还不能带来毫无保留的占有吗?儿大不由娘,那也只是在一些小事上而已,真正的大事哪有由着孩子胡闹的道理,尽管他自己的妻子,也是郑地虎自己选的,但不还是请大哥出面? 郑地虎以为,自由是有限度的,个人和家族紧密的联系,以及,用于大郎的说法来讲,非常古怪的,个人有一部分被家族占有的情况,那才是天经地义的。“这不是乱了伦理吗!这说法……这说法太大逆不道了!你怎么想得出来的!六姐必定不是这个意思!你可小心点,别在外胡言乱语的,惹来六姐的惩戒,那谁也护不住你!” 他把眼睛瞪得很大,极力做出威吓的样子来,于大郎便不再争辩下去了,只是笑着说,“确实,虎将军说得对,这只是我的一点浅见,也不是教材上说的东西。” 这个话题似乎算是这样揭过了,但郑地虎却很耿耿于怀,他今日没有热情地留于大郎吃饭——他已经成亲了,家里也还有人服侍,饮食上是要比食堂好一些的,而是郁闷地自己走回屋子里坐下,满脑子都还想着于大郎的话—— 最可怕的是,他越想越觉得于大郎的话很有道理,谢六姐之所以把所有人都打为活死人,迄今来说也不肯在法理上赋予任何人‘活人’的身份,似乎就是为了在自己的领地推行一种全新的逻辑,那就是任何人,不论是什么职业,什么工作,彼此之间在身份上都是绝对的平等,哪怕是贩夫走卒,在将军丞相面前也不用跪地行礼……这种平等正是将来大同社会的根基,是啊,不错啊,都大同了,还讲什么身份之分呢? 如果把这种平等视作是大同社会的东西,郑地虎压根都不会反对,他也觉得这挺好的,反正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但当这种绝对的平等和自由来到身边的时候,郑地虎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也怎么都很难去接受,这和他所有的认识都完全是相悖的。 要说到底不能接受在哪一点,似乎又无法细说,并不只是因为于大郎指出的事实——买活军通过让所有人都成为奴隶的方式抹消了活死人之前受到的限制,郑地虎已经在买活军治下生活快一年了,说实话他也没怎么听说过什么违背人伦的事情,这种方式对他的生活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为什么这么反感呢?郑地虎坐在书桌前沉思了很久,不得不承认一个让人有些羞赧的事实,于大郎的解释,只所以让他如此抵触,是因为他完全地抹消了郑地虎成为高级奴隶的希望。 郑地虎一直觉得现在的情况,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当地盘足够大的时候,谢六姐总会封一批心腹为官作宰,到时候郑地虎也能跟着混一个不错的官职,但现在,当官职作为一种工作,和身份脱钩的时候,郑地虎完全陷入了茫然和失落中——所有人都平等,那么就没有‘人下人’了。 而如果没有‘人下人’,那么他们兄弟多年来浴血拼杀所当上的‘人上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和人之间,如果没有了阶级,又该如何去体现出自己的优秀和优越,一生的辛苦,为的又是什么呢? 自从他去了云县之后,郑地虎一直觉得自己的日子虽然波折不断,但大体来说,还是向上走的,他的视野得到了很大的开阔,他也有了全新的梦想,鸡笼岛甚而有了极大的变化,一旦把身份转换,加入买活军之后,他们的地盘越来越大,王图霸业可以说是蒸蒸日上……这是他第一次在买活军的体制内,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和茫然,仿佛失去了前行的方向,所有的雄心壮志,一下好像都没了根基。当不了人上人,那该当什么人? 这种感觉很不好,郑地虎并不打算继续沉溺下去,但又实在不能不想,他深吸了口气,起身道,“备船——我要去船厂找大哥喝酒,今晚就宿在那里,不回来了!”:,, 277 买活军消化十八芝 从新泉县码头到附近的船坞,水泥路最近正在修,要走夜路是很不方便的,水路半个时辰,便可见到前方巨大船坞在海面上投下的阴影:一个一个密密麻麻的作塘闸门龙吊,在船厂前方的沙滩上依次排开,远处是长长的防波堤,这东西是买活军来了以后新建的,为的是让前来鸡笼岛贸易的海船,有一个躲避台风的港湾。 船厂就设在不远处的一片浅水湾中,人们先在沙滩上挖出沙坑,又从别处排掉海水,形成深坑,在深坑中又架起密密麻麻的脚手架,这个脚手架一直往上延伸,直到和‘作台’连成一片。有些轻的工具,便从作台上方往下放,若是有很重的木头要往上运,那就要用到设在作台上的龙门吊,因此,从海面看向船坞,虽然看不到一个个深深的作塘,但还是能看到用来操纵闸门、运送物资的龙门吊那高高的身影。 这个龙门吊,也是买活军兴发出来的新东西,一样样的‘生产工具’,带来的真是奇迹一样的转变,就说船坞的数目吧,听说敏朝的宝船厂,全盛时期,也不过就是七个船坞而已,但新泉船厂却是足足有十个船坞! 这还不是全部,平湖也有船厂,云县也有,至于长溪县、泉州、马尾、鹭岛,原有的船厂,买活军也都把它们修复利用起来,他们的船工学校,已经有学生毕业了,水兵数量也在两三年中不断地增加,买活军从完全没有水军,再到今日已经足以纵横在华夏近海,只把十八芝视为自己重要的补充力量,而非是全部水上力量的来源,说起来也不过是数年而已…… 哪怕是一年以前,郑地虎也没想到买活军的海上力量会扩张得这样快,当然,这可以说是买活军吸收了十八芝队伍的结果,但他是十八芝首领,自家人知自家事,十八芝归顺,最大的作用其实是让买活军兵不血刃地拿下了鸡笼岛,拥有了一个气候宜人偏热的粮食生产基地。要说别的,那顶多是起到了一定的协助作用,是锦上添花,但却不算是雪中送炭。 总的说来,去年的选择并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地方,对谢六姐来说,鸡笼岛是必取之物,只是看怎么去得到而已,结果基本上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能改变的只是十八芝的命运。十八芝选对了,那便是蒸蒸日上,所谓的‘双赢’,现在十八个兄弟,连着几百个心腹海狼,最大的烦恼便只是考试成绩,其余事情上,实在是没有什么不顺心的。 待遇上,好吃好喝,身家丰厚,前程上,想上岸做富家翁的,悉听尊便,买活军赎买他们海船的银子,足够十八芝在云县过一辈子奢靡的日子,大做交易所的生意了;若是还喜欢走海那自由自在的日子,领着船队走南闯北地做买卖,也有两三艘大船归他们号令,都装配了红衣小炮,让他们或往南洋,或往东洋而去,顺带着还能丰富水文,记录洋流丰富海图。 有了大罗天星盘和世界经纬图,即便迷失了道路,只要天气晴朗,也能勘明方向,找到回家的路,这两样新技术,真是一下便让航海变得容易得多了,这让许多喜爱走海的汉子,便更痴迷于出航了——若不然,住在买活军治下,虽然各式各样的享受五花八门,却偏偏于声色上限制严厉,对很多早习惯了靠海后放浪形骸的汉子来说,长住在这里,让人处处都觉得束缚,还不如航去壕镜、长崎,又或者武林、广府那样的大埠,自有许多买活军这里没有的娱乐在等着他们。 十八芝这几兄弟中,最为桀骜不驯的是李魁芝、刘香芝二人,他们都是自领了一支船队,南来北往地为买活军做贸易,大有‘听调不听宣’的味道,除了学习大罗天星盘,也要来了世界经纬图,求了红衣小炮之外,对于买活军的其余事务,兴趣并不浓厚,总得说来是很游离于鸡笼岛秩序之外的,这大半年来,除了回港补给交账之外,并没有太过问买活军内的事情。 而施大芝等人,虽然也对鸡笼岛的经营很感兴趣,但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和买活军水兵的博弈上——他们还是很希望能维系自己对船队绝对的统治权,就像是十八芝此前一样,虽然名为结义兄弟,但实际上却仿佛合伙做生意一般,个人有个人的船,郑天龙也不会越俎代庖,把手插到别人的船上去。 但买活军这里却不是这样的做法,首先,买活军所有的兵丁都一定要识字,而这就让施大芝等人很不悦了,因为他们现在不被允许抢劫来往商船,水手的待遇肯定是要降低的,若是还让他们识字了,能看报纸了,那他们怎么还愿意做水手?迟早定是要去做别的岗位,这不就等于是在公然地挖他们的墙角? 十八芝有钱,但这有钱,除了他们做海上生意之外,也因为他们给低级水手的钱并不多,而且在人身上严格地限制他们的移动,一般船只靠港时,这些低级水手都是无法上岸的,除了往往是心腹的高级水手之外,这些低级水手只能在母港上岸,回老家渔村去探亲,这里有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禁止他们去打听别的岗位到底收入多少,让他们只能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干。 慢慢地,从新水手变成老水手,运气不好的,不够伶俐的,逐渐都死了,而没死掉的那些,便成为了心腹,得到了好处,也就会更忠心地维系这样的秩序,并且深信这也是为了新人好:“小孩子心不定,知道得太多没好处,谁不是这样苦出来的?” 但现在买活军不相信这些,他们的水手待遇也是很好的,不但吃得好,而且拿得多,一个个都透着那么的机灵,那么的勇敢,从质素上来说,十八芝的水手里八成以上都无法和他们相比。这些兵丁不论是学东西还是办事,那个脑子真不知道是怎么转的,快得几乎是不可思议,倘若还是从海事学校毕业出来的,那就更不得了了,简直就是个多面手,会扬帆,会修船,会开炮,会用大罗天星盘,会看世界地图,算经纬度……只做个水手,当真是屈才了,至少那也该做一艘船的船长才好! 事实上,买活军也正是这么做的,他们培育起来的水兵,很多都被派到十八芝的船队里去,充当高级水手的位置,腾出这些人去接受培训,培训通过之后再回来换岗,还有很多‘实习期’的海事学生,取代的则是低级水手的岗位,施大芝等人便是想要抗拒,却也是师出无名,因为去了的水手是会还回来的——而且他们也的确非得派人去学校不可,甚至自己都要去学校学习,不然,红衣小炮的射击角度该如何算,谁能知晓?有了红衣小炮以后,海战该怎么打,这是不是只能在学校里学? 除了李魁芝和刘香芝之外,十八芝中其余人都去新榕县上过海事学校,他们一边上扫盲班,一边给别的学生上水战课程,可谓是痛苦万状,很多人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怀疑——要说也都是识得一些字,看得懂账本的汉子,说到水战,更是个个都有心得,但要把这心得总结成课程讲出来,这‘备课’的过程,怎地让人不抓耳挠腮? 直是急得恨不得把学生们装自己脑子里去,让他们自己看,自己学,又或者学了那醍醐灌顶的异能,来一个学生灌顶一次,也省得他们通宵达旦地备课,却还备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在,这样的日子在三四个月之后,总算是结束了,十八芝为了早日摆脱给别人上课的工作,不约而同地努力学习,先后从学校毕业,各奔前程,施大芝他们也开始领航走海,他们手下的儿郎们,也多结束了自己的课程,回到了船上来——虽然还是老船、老人,但其中有多少被买活军笼络过去,却不好说。 而且一支船队中,至少也有一名买活军派出的通讯官,手里拿着‘传音法螺’,在海上没有风暴,天气也不错的时候,可以随时和总台传信——这也就意味着,船队不再是他们的私人王国,在船上发生的一切,买活军都有可能知道,哪怕是到了外港,也一样有一双眼睛,一张嘴巴,可以随时向谢六姐报告他们的动向。 不过,虽然有这样的弊病,但传音法螺的好处也是无穷无尽的,大到完全不可能拒绝——且不说海上船只彼此联络,在战事、商务的便宜了,只说一点,那便是传音法螺可以预告台风,这一点便让所有船主都不可能放弃。 若是往年,台风季出海,只能靠岸慢走,便是如此也有风险,因为望见风,不代表在风来以前能找到避风港。但现在有了传音法螺,那就不一样了,譬如壕镜有了风,而且看风势是往东北走,很可能会路过鸡笼岛,那么壕镜的传音法螺一旦通知过来,鸡笼岛、平湖岛的船只便可以立刻进防波堤中躲浪,而在附近航行的船只,也可以临时折向,避开风口。这里一进一出,每年至少都是数十条人命,两三艘大船,至于沿海渔民的性命,那就更不必说了! 平心而论,如果郑地虎还是个水手,在船主和谢六姐之间,他会更信服谁,他觉得这是完全不用去考虑的问题,倘若他说是船主,那也只是因为好汉不吃眼前亏而已,走海的人,命都在天妃手里捏着,遇到海难,那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哪怕只有一个名号,都会自然更崇敬天妃,更别说谢六姐还赐下这许多法宝仙器了。 除了李魁芝、刘香芝的船没有传音法螺,水手也不曾去上课之外,其余施大芝等人,哪怕再是一心自主,船队里的水手上学归来以后,按郑地虎来看,其实也就等于是完全被谢六姐消化殆尽,成为了买活军水军的分支。 而郑家五兄弟连着他们的拥趸,对于这大势,还是看得比较明白的,他们比较主动地交出了手下的船队,几乎是完全让渡给了买活军,因此,他们的生活是相对比较安稳的,待遇也最好,颇有几分买活军心腹的味道。比如老首领李旦侄子,李国芝,他是直接去云县做生意,已经俨然是个安稳度日的富家翁,其余人若还有雄心的,也都各居要职。 郑天龙在造船厂,督造船只,这是个要紧的岗位,而且手里有大量银钱进出,可见谢六姐、陆大红对于郑家人的信任。陆大红又安排郑地虎到新泉县等县府去‘观政’,汲取内政的经验,其余几兄弟,也都是在各种部门或者学习,或者奔走,这也符合买活军对郑家人的规划——有朝一日,封建东瀛。若是如此,自然不能只是一打了之,如果不想被架空起来,只做个空头首领,那么内政外务,方方面面,你们得有人会吧? 不能说买活军待郑家不好,接触过买活军之后,郑地虎的眼界大为打开,已经意识到征服不简单,统治更不简单,绝非自己起事前所想得那么容易,至少在征服以前,必须想好了征服之后的治理模式和生产形式。他在新泉县的这几个月,也的确是在试着尽心去学(虽然时而也想烦躁放弃,觉得若不能出海环球航行,那就做个安稳富家翁也不错),但越学却越觉得仿佛和买活军的所谓‘道统’,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这种打深心里并不认可,却还要强迫自己去学的感觉并不好,郑地虎一路话都不多,沿着防波堤驶到码头,下船往造船厂方向走去,一路上遇到几波巡夜人,均是容色严肃,哪怕识得郑地虎的面容,也一样要问过名字,验看过腰牌,这才给他放行。 大哥带兵,还是严整!郑地虎心中不免也有几分自豪,低落的心绪也振奋少许,问过郑天龙正在会议室开会,便去办公楼等他。因他无事经常前来探望郑天龙,造船厂众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也并不阻拦,郑地虎在会议室外隔着玻璃窗站着,见到大哥在灯光照耀下,正对着黑板指指点点,不断和手下探讨着什么,雄姿英发、精神饱满,自有一股昂然魄力,郑地虎心道,“大哥倒是乐在其中!” 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郑地虎看了看表,这会一直开到八点半,郑天龙才散会出来,笑道,“二弟怎么来了?叫你久等了,走,陪大哥吃个晚饭,再去看你侄子!” 郑地虎道,“大木应该已经都睡了——大哥,再忙也要定时吃饭。” 郑天龙哈哈一笑,“一听就是跟你阿松嫂子学的口气。” 虽然船厂就在新泉县边上不远,若水泥路修好,不过是多半个时辰的路,但到底来回不便,郑天龙一家平时住在船厂这里,只有学校放假时,阿松才会带着儿子、侍女回新泉县玩耍。二人要去吃晚饭,也没有别处去,船厂外并没有营业到太晚的饭摊,若不想麻烦阿松,便只能在船厂食堂请大师傅开个小灶。 大师傅是郑家老人,本就住在厂里,一听传唤,顿时欣然而出,炒了一盘肥大的花甲,略放了一点辣椒——郑天龙因为谈判时的一场误会,视不能吃辣为奇耻大辱,一直在锻炼自己吃辣,已经可以放少许辣椒酱了,至于东瀛青椒,更是不在话下。 又蒸了几个螃蟹,这都是养在池子里,预备明日给造船厂员工做的菜里挪一些出来的,造船厂的伙食,的确是没的说,因为在海边的缘故,海鲜的确是不缺的,郑天龙一边掰螃蟹,一边说道,“买活军要在新榕县那边兴建一个海鲜养殖场,此事你可知道?还要来这里养海带。” “有听说,听说连对虾也能养,不知真假——接下来开荒的土地,又要种蔗糖,我看四五年内,岛上怕不是要住个百万人了。土人只怕都要被赶到山那头去住了。” 鸡笼岛上有一点是最好的,那便是有一条纵贯山脉,能够挡住夏季的台风,很显然,若要发展农业,山脉西侧是更好的区域。本地的土人数量不多,而且不善农业,要么在山脉中采集捕猎为生,要么在山脉东侧从事渔业,之前荷兰人、十八芝在岛上时,他们多数是避而不见,很少和外来人冲突。 买活军来了以后,大肆开荒,土人更是都逃到山脉西侧去了,少数胆大的,肯靠近买活军的,买活军也不欺负他们,而是让他们中会说一些汉话的人来当老师——总之还是上课,买活军实在是太喜欢上课了,连土人都教! 而且,说起来,大家都是谢六姐的活死人,都是奴隶……郑地虎和土人,在买活军眼里似乎也没什么分别。想到这一点,郑地虎便觉得嘴里的甜米汁都有些没味了,见四下无人,便将今日和于大郎的一番讨论复述给大哥听,他记忆力倒是很好,口说手比,几乎是全背诵了下来。 又有些愤愤地道,“这也太没道理了,大哥,世上人本就分三六九等,这是一句‘大家都是六姐的奴才’能抹杀的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是说人人都能当王侯将相,又不是说世上哪个人的地位都没区别。若真是如此,那还拼什么?不如回老家做个富家翁去!” 郑天龙先听于大郎的分析,倒是颇为动容,边听边点头,似乎大有认同的意思,但听了弟弟这一番说话,不由也是哈哈一笑,道,“二弟,说什么糊涂话?这又不是什么离奇的话,我们都是上帝的牧民,兄弟姐妹之间,本就没有阶级。” 郑天龙本就皈依过移鼠,甚至还起过一个洋教名,郑地虎几乎都快忘了这点,此时听他引述传教士的布道词,一时大感异样,忽又发觉自己的抵触的确没有什么道理:移鼠的说法不也是如此么?甚至仔细想去,佛、道两家,不也是讲究所谓众生平等么?为何他对这些说法,根本无有丝毫抵触,但却对买活军的平等思想,如此骇然? 或许……或许是因为这些教门的说法,不过是说说而已,郑地虎清楚,甚至于和尚、道士、传教士也都清楚,世俗自有世俗的一套,而买活军的平等,却是已经被贯彻到了世俗中,甚至于,按于大郎的说法,还是买活军做什么事都又快又好的诀窍所在。 郑地虎怕的不是平等,而是平等中蕴含的这巨大的力量,他畏惧着被这平等所解放的芸芸众生——天下间所有受苦的人,倘若都平等了,都解放了出来,他们的力量该有多么阔大,便仿似山呼海啸,这……这岂是哪个英雄豪杰,能够驾驭得了的么? 他所畏惧的,似乎是熟悉的天下的消失——那由少数的英杰来决定天下大势的模式,似乎将随着所有人的普遍识字,民智的开启,而一去不复返了。这是一种郑地虎极为陌生的游戏,以后,以后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这么简单了,百姓们将难忍耐丝毫的苛待和愚弄——他们识了字,吃饱了,便不再是那些双眼空茫的,半如兽半似人的东西了。 以后,不再会有万人敌了,不再会有一剑霜寒十九州了,能治理这样的百姓的,不可能是一两个人,一两百人——必须是一两百万人,天下将不再是豪杰之间彼此的博弈,而是人群与人群之间的博弈,原本争霸天下的规矩,已经随着民智的开启而完全碎裂。 郑地虎所畏惧的,正是自己在这样的游戏中,和所有人都置于一个平等的,他可能多走了几步,但也只是多走了几步而已,曾经浴血打拼而来的,慧眼投机而来的,他以为绝不会失去的地位,在全新的游戏之中,压根就不值一提! 他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高高在上,而郑地虎不得不承认,有时他也不是那样的勇敢,此时此刻,他甚至感到了一丝畏惧,为着即将到来,那浩瀚如烟海的竞争,当和他竞争的人,不再是那么少数一些‘人上人’的时候,郑地虎便完全失去了信心,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自己一定会赢。 这是一种对于未来很遥远的恐惧,他很难完全说明白,但郑天龙是懂得这个弟弟的,他要比郑地虎更成熟的一点,便在于郑天龙经历过的起落很多,他并不以为从前的风光,一定能转化为日后不可撼动的优势,人生就是如此,你冒过险,流过血,得到的一切,也可能随时都转头成空,又要从头开始。 郑地虎以为自己成功进行了一次政治判断,便能永远在买活军体系中拥有不可动摇的地位——至少是高级奴隶的地位,永远有一批‘人下人’来承托他的成功,但郑天龙却不敢如此托大,他有时的确会过于小心,甚至被辣椒酱吓到,但正是这份谨慎,让郑天龙始终保持着一份谦卑,十八芝的投靠,已经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这回报便是他们现在都还活着,没有泡在海里喂鲨鱼,这便已经完全足够了。 至于说,对买活军的政治观,有没有挑剔的余地,有没有不服的资本,在郑天龙看来,答案是很显然的:阿虎需要好好摆一摆自己的位置,另外,还需要将自己的眼光,再放得长远一些了。 “阿虎,你对买活军的吏目,应当是很熟悉的。” 他掰下一根蟹腿,慢悠悠地咬着,“就比如说,陆将军,平日也时常去纠缠她要仙手机——以你所见,陆将军的地位高不高?” “高。”郑地虎表示自己对陆大红是很服气的,“陆将军应当是军中六姐以下的第二人了。” 郑天龙问,“那么,六姐是菩萨仙人,暂且不问,我便问你,你觉得陆将军会希望买活军这里,真正人人都能平等,她哪怕是作为第二人,也没有丝毫优越可言吗?” 郑地虎其实人并不算很笨,只是对于买活军这种千古未发的谬论,实在是难以去接受而已,被大哥稍一点拨,不由立刻陷入沉思,郑天龙见他面上神色变化,不由也是一笑:这傻弟弟是有些开悟了。 “便是陆将军以为,人人平等是好的,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活死人,那么,谢二将军呢?谢家其余人呢?我们熟识的连厂长呢?这些买活军的骄兵悍将,这些为了买活军受过伤流过血的人,你觉得他们能接受这样的说法吗?便是立了功,也便只能赏些金银财宝,赏些政审分,除此之外,于生活中没有任何特别,甚至连自己的子女都管不了……你觉得,他们能接受得了吗?” 278 郑天龙洗得了碗 谢六姐是在世真神,这一点在郑天龙看来,虽然她本人并不承认,但其实是一件毫无疑问的事情,她满足了在世神仙所需要的所有元素,甚至于坚持不肯承认自己是神仙这件事本身,也是很神仙的。 但,说来可笑,虽然人在不能亲眼见证神迹的时候,总是渴望着能有真神降世,救苦救难,而当神真正降临此间,并且真正开始救苦救难的时候,那些原本满口善男信女的人们,又会突然变得实际起来,所谓叶公好龙莫过于此了,便连阿虎这样的憨货,也会掂量着死心塌地追随谢六姐之后,得到的结果,能否和他心中的预料相符,甚至会因为想象的落空,而有些恼羞成怒。——怎么能这样呢,这和说好的(我想的)不一样! 可对郑天龙来说,宗教从始至终只是他晋身的台阶,他的看法便少了郑地虎的孩子气,对于谢六姐宣扬的教义,他是有些不以为然的,自幼沉浮外海,几起几落,永远都在拼搏的郑天龙,或许不知道人性这个说法,但对于人性也有自己的认识。谢六姐本人喜欢众生平等,便如同佛陀眼中,一切都是佛法……但这并不阻碍佛寺里也分方丈、长老,也有未受戒的沙弥被老和尚们欺压。 人之本性,便是神明威能无穷,那是能够轻易改易得么?郑天龙相当不以为然,他教导弟弟,“瞎出头什么?既然买活军喜欢这些,那你装也要装得像,便跟着喊一喊,能碍着你什么?你我兄弟,进退从容,岂是其余人可比的?” 他这便是完全务实的策略了:若是将来,神明的意志终究在权贵的人性面前败下阵来,那么只要站对了立场,郑家也吃不了亏,依附得这么早,顶级权贵算不上,次级权贵是有的,日子还不是好过得很? 倘若谢六姐没有做成这些种种不可思议,耐人琢磨的事情,百姓们在吃饱饭、上过学之后,居然能爆发出这样庞大的,让郑天龙吃惊不已的力量,那么郑天龙根本就不会觉得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便是借助仙术,能够短暂地呈现出些许不同,一旦新的权贵诞生,天下立刻便会回到他熟悉的争霸老路子上去,称帝、分派系、站继承人,立国后一次次的清洗和斗争,帝位的传承…… 历朝历代,哪一次不是一样的事情重演?这都是可以预测的东西,个人洞悉了这种循环,便也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的命运,审时度势,在人力的限度内,做出自己的选择。但谢六姐的到来,让未来陷入了一片混沌,郑天龙也不敢放言事情会回到老路上去,有太多事情是他从前未见到过的了,譬如说吏治,他还没有见到任何一个小政权,职务更迭有买活军这样频繁,对待犯事的吏目手段有如此严厉的——而且在这样严肃的吏治整顿中,治政居然还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在不断往前推进。 真不知道买活军是如何做到的!难道只要受到了恰当的教育,真是人人都可以当官吗?那他们这里随时可以选来做吏目的人选,可就太多了……竞争如此激烈,做吏目的感觉只怕再也不会有从前那样,只是在衙门里充当听差,便俨然感觉终生吃用有靠,对黎民百姓来说,已经是极有人上人的自觉了。 郑天龙其实也不喜欢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一点小错也不敢犯的感觉,便说造船厂的饮食——若是以前,在造船厂开小灶,还用给钱的?一家人的吃用都从造船厂的账上走,这不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吗?怕是只有海刚锋那样的死脑筋,才会钻牛角尖到这个地步——偌大的衙门,一家人的吃用才多少钱,至于计较这个? 但现在可就不一样了,郑天龙能伸能缩,如今可是注意着呢,连开个小灶都是自己给钱的,要算大师傅的工钱,挪用了食堂公餐的料钱,若他是在饭点和船工一起吃饭,当然也不用花钱,但错过饭点单开的小灶,必须做账算钱,这样的小处都是不敢有丝毫错漏的,否则就怕被人一封信写上去,对景儿这都是罪名。 除此以外,当然还有被剥夺了去的许多自由——原本他家中姬妾也有十余名,有名分的夫人三四个,这都是为他生了子女的,连阿松都没有二话,但郑天龙现在是谢六姐手底下的吏目,而不是富家翁,不是海商,虽然买活军也没有明确地说,吏目就不能怎么样,但郑天龙也不傻,他着意打听了一番,受到重用的吏目在婚姻上也一样是丝毫没有瑕疵的,可见这个政审分绝对也是暗中有在扣除,只是没有大肆宣扬而已。 那么,他为了在政治上不落于人后,不被扣政审分,便只能将所有姬妾全都放良,赠金送读,全都送回内陆去,把首尾收拾得干干净净,不敢有丝毫牵连——现在手下都认字了,还通邮件,不敢赌,不敢赌啊。 憋闷吗?原本一方枭雄,肆意妄为,现在却如此谨小慎微,连饮酒玩牌都被限制,不能说是不憋闷的,郑天龙在造船厂每日奔走,快乐的时候的确快了,而冷清的时候也很冷清,至少日子是远远不如在云县做富家翁的兄弟们,这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事情。 他之所以心里一向还很好受,主要是他的确还有个盼头——封建东瀛,这是谢六姐明确的许诺,将来,若是实在不快活,那就真个出兵封建东瀛去,到时候天高皇帝远,难道谢六姐还管得到他在东瀛怎么取乐吗? “若说东瀛还是太近了些,那海对面的新大陆呢?你也听到六姐是怎么说的了,环球航行和新大陆开拓,‘是要做的,但现在还不是时机’,新大陆迟早也是要派船去的,到那时候,隔了茫茫大海,你做不做人上人,难道这边除了说你几句之外,还能有别的办法来干涉不成?” 郑地虎的思绪,总是要慢兄长几步,这是因为他考虑得往往不如郑天龙细致的缘故,不过他也有好处,那便是一旦感受到了好处,便立刻能够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听兄长这么一说,茅塞顿开,忙道,“是,确系如此!到时候,若始终呆得不舒服,咱们也不造反闹事,也不抓壮丁,便招募了那些也呆得不舒服的汉子们,一道去海外闹腾个新天地出来,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不过,这至少也是三四年之后的事情了,买活军一向是稳扎稳打,从不好大喜功,下一步在海外发展的方向,明确了就是吕宋安南,甚至连农业计划都做好了——鸡笼岛的气候,其实很适宜于种植甘蔗,但因为此地目前可以说完全落入买活军的掌握之中,所以安排中还是以主食为主,如稻米、红薯,甘蔗只是辅助。一些林地则是要来种植买活军极为重视的橡胶树,这个东西据说意义极为重大,拿下鸡笼岛有很大一部分便是因为鸡笼岛的气候适于种植橡胶。 郑氏兄弟自然是能够体会到这其中的战略意图——自己的地方,种植主粮,这是让人安心的粮食策略,买活军还是预算着华夏全境接下来的年景不会太好,因此要保证主粮产量,吕宋、安南之境便种甘蔗,在当地提炼雪花糖,这东西份量总比主食轻,船运也比较便宜。而且正好就在当地可以卖给西洋海商。 目前而言,图南较图北有利,因此这一两年内,买活军肯定不会支持郑氏兄弟对东瀛动手,郑天龙自己也觉得不是时机,在他而言,这件事哪怕是等到大木长大了再做都是来得及的。眼下还是韬光隐晦,将买活军这里的好东西尽量往自己兜里划拉。 “你啊,就是眼下的日子过得太苦,不比在云县时逍遥,心里本就有些不忿,这才被一席话说得心气难平。” 他这样数落郑地虎,后者也低头承认了大哥的说法,看得出来,郑地虎心中对封建东瀛重新地燃起了向往,他也正在更改自己的志向,从原本的‘封侯平海波,泽被遗子孙’,改为了现在的‘天高皇帝远,六姐奈我何’。 说不准再过几年,随着新泉县这里逐渐发展,又或者郑地虎被调任去了繁华之处,享受到了买活军的好处,这种想法又会随之淡化,他会被逐渐将养出惰性,觉得在买活军处做个吏目也没什么不好的。 人的想法总是这样,千变万化,随着自己的利益而动。便是郑天龙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真个出去封建东瀛,因为眼下的不悦并没有超出忍耐的限度,或许过了几年,便成了一种习惯。他这些日子以来潜心学习政治教材,倒是颇有所得,对弟弟的心态并不多做担心,只再三叮嘱郑地虎,“兼听则明,你哪怕心里多么不以为然,也好好跟着于老师学。” “于老师这些话,是大得六姐教义真髓,况且为人处事,为何只是偏重于一种想法?只要不按你想的来,便是冤屈不忿?这都是没受过苦的人方有的骄矜,一个人的心,总是知道得越多,越是宽敞,倘若有一日,华夏天下真成了众生平等的乐土,而你却独因自己一点固执,自我放逐在外,那岂不是亏了?” 一席话说得郑地虎心服口服,两人也就着姜醋吃了几个螃蟹,大师傅又端了两碗面线糊来,这才打着呵欠进后厨去歇着了——他第二天四点多就要起来做早饭,九点必须去睡。 便是天龙地虎,第二天也都是要早起练武的,这是买活军这里普遍的风尚,完全是学习谢六姐的习惯。上行下效,便是首领也没有懒觉可睡。因此夜里也不敢饮酒,害怕第二日宿醉不得起来——这又是一桩买活军来了以后的苦处。 这面线糊本身咸淡可口,又用大颗海蛎做了浇头,入口即化又有米线的甘甜,两人大口大口地吃着,虽然没有饮酒但也颇感满足,不一会两大碗告罄,郑天龙简单收拾了碗筷(之前吃螃蟹的桌子大师傅收了),把两个碗丢到盆子里舀水泡着,想了想又顺手抓一把草木灰洗掉了,道,“留着招虫子老鼠,这碗被污染了说不定又传染疾病。” 除了少年做杂役时,郑天龙哪里有过这般仔细的时候!郑地虎几乎目瞪口呆,只觉得大哥不知不觉间已有了极大变化,但回过味来却又不由暗自点头:大哥之所以比以前更注意虫蚁,实际上是知识得到了丰富,知道了这些东西是会传播疾病的。 至于说他自己洗碗……郑地虎也是时常见陆将军的,也和她一起在食堂吃饭,陆将军从来都是自己洗碗,甚至于听她说起,谢六姐也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在洗衣机没发明以前,她的衣服许多都是自己洗的呢。 连谢六姐、陆大红这样的大人物,都是亲力亲为,大哥自己洗个碗,如何就委屈了?甚至于他自己做点自己的事情,如何就值得委屈上了?郑地虎不禁自问:难道他就真觉得自己比六姐还要更高贵吗?他也不过是个海盗而已,怎么还矫情上了? 难道他就真的接受不了平等地去看待别人吗?心胸就如此狭窄,甚至于到了没个人被自己踩在脚底下,便不舒心了吗?连大哥都能这样自如地变化,难道他还比大哥更强吗? 思想的转变,有时说破了嘴也不管用,而有时倘若是受到了触动,打开这扇大门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就连郑天龙也没有留意到郑地虎表情上的一点变化,将蜡烛放进灯笼里,提着灯笼和郑地虎一起走向自家屋舍,一路还在吩咐。 “这段时间,你多跟着于先生,这是个明白人,你跟着他能学到许多。你刚才说他最近在组建专门学校,那就更是要多跟着见识一下了,尤其是机械专业的,那个蒸汽机,实在是太神奇的东西,机械专门学校里,若是能结交到一两个好匠人,将来或许就是有大用处的……” 279 黄小凤异地就学 “船到港啦!大家排队入关哈!男女分开,不要混杂了,各自关口连着不一样的澡堂子,走错了也是麻烦!” 船是半夜就到了港的,只是天亮了才轮到乘客们上岸,新建起的码头外,排队在泊位靠岸的船有二三十艘,一个泊位都不够,一共四个泊位,两个是货船专用的,一大早就能听到龙门吊下,骡子高亢的叫声,还有远远传来的牲畜气息,混杂着强烈的海腥味,对于内陆人士来说,是很生动的刺激。 “这就是鸡笼岛啊……” 刚走出船舱,感官便被占得满满当当的,不论是这椰青水蓝的岛屿风光,还是暖热中带着湿气的海风,又或者是复杂生动的气息,还是耳边不断响起的吆喝声,力工挑夫们搬货上车的呼喊声,对黄小凤来说都是全然的新鲜事,她不由站住脚步,游目四顾,看了一会儿,才紧了紧手中的包袱,往关口走去。 “姓名籍贯。” “黄小凤,三元人。” “来鸡笼岛做什么?” “奉命来,做算学老师,上专门学校。” 一边做老师一边上学,在此时的买活军是极为普遍的事情,关口的吏目闻言颇感兴趣地看了黄小凤一眼,“倒是个聪慧的女娘,上什么专门学校?农学吗?” “机械专门学校。” “哦!”这吏目立刻就恍然大悟了起来,“难怪,难怪!也该的!” 为什么会说这一声‘也该的’?便是因为女子天生便适合同机械打交道,这里的理由是很分明的,第一,六姐曾经说过,女子更擅长算学,而搞机械的人算学必定是要好的。如此说来,女子就是天生的机械工料子;第二,则是因为机械的制造不太需要人力,倒是修理很多时候是需要灵巧的小个子去做,这样可以到处去钻,去修,手小也能在小巧的地方上用劲儿,这是个蛮力很无用的地方,一般女子的力足以胜任,但块头粗大的男子,往往没有女子这么细巧,并不是和一般人想的那样,越是力气大越好。 第三,则是因为女子是最需要机械来补充她们在蛮力上的不足的,这是有数据佐证的事情,黄小凤因为自己是算学老师,对于数字特别留心,她记得关于农具机械化,譬如插秧机、铁犁铧这些农具的普及,在农妇之中是最快的。 农妇租用插秧机的愿望非常的强烈,比男性要强烈得多,这个是插秧机厂家在广告中提到的一点。女人,本就更应该推崇机械,使用机械,所以谢六姐爱用女机械师,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黄小凤便是因为这个缘故,投考了机械专门学校,她本人对于机械是完全无可无不可的,但是,既然报纸上这么说,便也把机械算作了自己的专业。在此之前,她其实并没有接触到什么大型的机械,便连插秧机这种东西,因为她家生活在县城,实际上也没有亲眼见过。 像黄小凤这样的女孩子,她的生活的确因为买活军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本来她连自己擅长算学都不知道,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将必须出门工作。黄小凤在去年买活军过来之前不过是十二岁,由父亲抱在怀里开蒙认了大概几千个字,她父亲是本地的秀才,后来给商户做账房,家里养活的就是一儿一女,对孩子们都很疼爱,黄小凤从小在家就不怎么需要帮忙家务。 本来,黄小凤只需要等着十五岁成亲的——买活军来之前,本地有过一阵子抓紧成亲的风潮,很多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着急地嫁了人,因为婆家一听说买活军可能要占据整个福建道,便不愿意太耽搁了亲事,抓紧先成了亲,生个孩子,免得买活军来了之后,拖来拖去,白费了从前的彩礼。 而黄小凤的婆家也有这个意思,想先办了亲事,把小凤接过去,等十五岁再圆房,但黄秀才觉得女儿实在太小,而且他是个爱看报纸的人,认为买活军来了以后,女儿可能会有新的前程,便婉拒了婆家,双方商量了一下,和气地退了亲——这在民间其实很常见,现在三贞九烈,一女不二夫什么的,在民间还是当故事来听的。 两家的交情虽然没有断,但之后也不太走动了,她原来的婆家赶紧在买活军来之前,给他们十四岁的儿子娶了一门亲,并且圆了房,去年买活军进城后不久,黄小凤便听说她原来的未婚夫已经要当爹了。 至于黄小凤,她因为没有成亲,的确是过上了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她所学、所想,以及所要面临的问题,都和从前截然不同了。她开始学算数,而且发觉自己和父亲一样都颇有天份,因为今年就满了十三岁,她也发现自己必须找个半日的工作,不能在闲在家里,原本黄小凤想的只是嫁到婆家之后,怎么讨婆家人的喜欢,但现在她突然间面临了择业的问题:工作是必须找的,不然黄家一个月得付三百文钱,虽不是花不起,但哪家百姓也不愿意白白地花这笔钱。 既然要找工作,那么就要衡量如今的‘就业市场’了,黄秀才是个有见识的人,他觉得,不论儿女,最好的去处都莫过于在衙门里能当个吏目,那是最体面的,不过现在三元县还是新占之地,在买活军再度扩张之前,便只能数日子来熬时间,本地人要等三年才能考吏目。在这之前,衙门里的吏目几乎都是外地人。那么这几年内,他觉得自家几口人最好是为三年后的吏目考试来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呢?黄秀才以为上专门学校,就是个最经济,最稳赚不赔的准备。第一,专门学校有钱拿,而且可以全日制地学习,这是很好的事情,学习的效率肯定比做别的工作要高,第二,在专门学校里结识到的同学,将来肯定都有很好的前景,在人脉上也是不错的积累。第三,专门学校读出来,即使考不上吏目,也可以寻一份工钱很高的工作,毫无疑问,工作的前景也会比读完扫盲班就急匆匆地就业三年来要好得多。 在这样的考量之下,黄家四口人,除了秀才太太之前不太识字,也没心思学算学,也不愿出门去上工,想着在自家一处闲置的小院里开托儿所,方便照顾家里之外,黄秀才、黄大哥和黄小凤都打算投考专门学校。 黄秀才因为一直做账房,便打算投考会计学校,黄大哥想考水兵学校,因为他自幼水性很好,而且对山川地理有突出的兴趣,不论是话本还是报纸,凡是有提到地理的段落,黄大哥都会反复,甚至还会亲自抄录下来,他觉得去做水兵是很能满足自己的愿望的。 黄小凤本来也该和父亲一样,报会计学校,但会计学校现在有很多人都报考,竞争相当的激烈,衙门的女吏目便建议她考机械学校——其实就是把自己的成绩和一些平时的考卷寄给专门学校,让他们去审阅,目前来说,专门学校的筛选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既然如此,黄小凤也就从善如流,寄出了自己的考卷,一个多月以后,居然等来了录取通知,而且得知自己是被在鸡笼岛上建设的机械学校录取,这一点对黄家来说是很意外的,原本他们都以为黄小凤会去榕城或者云县、彬山读书,听说那里才是机械厂的大本营。 但老百姓是不会知道衙门的事情的,鸡笼岛上当然也要建机械学校,因为一个新岛屿对蒸汽机的需求是非常旺盛的,而且鸡笼岛对买活军的战略意义非常重大,在规划中,蒸汽机必须能实现本地自产,甚至于最先进的小型蒸汽机,也被优先部署在鸡笼岛,进行实验性的压路应用。 而彬山大本营的人员,现在很多都转移到鸡笼岛上去了,黄小凤实际上是因为自己的性别(买活军所有人都认为女人更适合做机械师),以及鸡笼岛处新增的招生需求,因此才被录取。她既然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也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不过对结果来说也没什么区别,黄秀才觉得现在既然变天了,那让女孩子出去闯一闯也没什么不好,再说,不考也罢了,考上了不去,那会不会扣政审分呢? 黄小凤就这样登上了离乡的马车,她离家时带了两个大箱子,一个随身的包袱,母亲把钱包缝在她的圆领衫内侧,贴肉放着,在里头塞了两千元的钞票,记得最熟悉的则是家里的地址,黄秀才没有考上会计学校(也有买活军认为女人比较适合做会计的原因),他们两老还在家里,离家的黄大哥和黄小凤可以往回写信。 哭大概是哭了几场的,黄小凤原来连县城都没出过,现在乍然间就要去几百里外的鸡笼岛,怎么能不哭呢?但这种悲痛又只是还好而已,因为本来她懂事以后就知道,自己十三四岁也是要离开家的,只是从前是嫁人,现在是出门务工而已。 在路上的日子,不算是太难熬,她们搭乘的马车是官营的,在水泥路上跑得很轻快,乘客都是去外地上专门学校的学生,彼此也在谈论着就读期间的收入,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是上全天的学,只有黄小凤,因为鸡笼岛也很缺老师,只能上半日学,另外半日要去做算学老师。 不过,她的收入也因此变得比较高,算学老师一天是35文,在鸡笼岛有艰苦补贴,一日多5文,这一日就是40文了,上专门学校也是有钱拿的,本来一日是20文,她只上半日学,那就拿10文,这里是50文,一个月就有一千五百文了,她爹给人做账房,以前一个月也就是二两银呢,黄小凤还在上学,就都快赶得上爹了。 “鸡笼岛肯定苦!” 但也不是没有忧虑,在马车里的大家对鸡笼岛都有自己的印象,尤其是车子到了泉州之后,那里有一些学生,他们的亲戚去年就去鸡笼岛了。“那里气候虽然好,但几乎什么都没有,肯定是很苦的。这五文钱我们拿得真是不亏。” 来鸡笼岛的学生有男有女,学什么的都有,机械专门学校似乎还不算很热门,男丁多是去当水兵,去学农,而女学生们很多都和黄小凤一样,是被动分配到机械专门学校去的,共同的特点便是算学很好,而且心灵手巧,有些女学生很夸耀自己的女红,“可惜买活军这里并不看重这个。” 要说吃苦,黄小凤对自己的忍耐力没什么底,她不算太娇生惯养,但也没有真正地过过什么苦日子。用她有限的经验来衡量的话,那么黄小凤并不觉得这一轮赶路有多苦,和家里肯定是不能比,但晚上能睡在驿站里,床铺上没有什么虱子,不必又剪短了才留长一点的头发,她觉得就不算是太吃苦吧。 能住在驿站里,是因为她们的路费是衙门给出的,三元县现在和以前比要繁华了许多,商队来来往往,运的都是各式各样的货物,这些运货人晚上都睡大通铺——图便宜。运货的人,在路上一文钱都算是成本,自然会尽力地去削减,不可能去住什么单间,他们对骡子比对自己还要好些。 在吃食上也差不多是如此,黄小凤的吃食在买活军到来之后,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白米饭可以尽力吃饱,还有加餐,一顿能吃一个蛋——便是账房,以前也没有顿顿吃肉的道理,三两天能见次荤腥已经算是极好的人家了。 买活军每到一个县,第一件事是忙农务,第二件事便是忙着开养鸡场,过上个月,鸡蛋便到处都买得到了,白米的价格也跟着被打了下来。一般的百姓,到这时候已经开始‘我们买活军’、‘我们买活军’的说个不停,而黄小凤当然也喜欢吃鸡蛋,当然也对‘我们买活军’的养鸡场抱着极高的好感。 在路上,他们吃的没有在家好,但又比买活军来之前更强一些,一顿能吃两个大光饼,还有卤肉配着,晚上在驿站里,也能炒个鸡蛋来吃,吃完了还要签字,证明今日的餐标没有弄虚作假——很多人都是在签字后才开始对‘餐标’这个词发生兴趣,开始研究他们每日里的餐标。如果不签字,哪怕是吃糠咽菜,只怕也觉得是旅途中常见的事情,不会有丝毫的怀疑。 到泉州之后,本地的教育主任把他们这些专门学校的学生集中在一起,请吃了一顿饭,这顿饭是很豪华的,不但一人一个鸡蛋,而且有肉——鸡肉随便吃,虽然依旧是鸡,但也很可以看得出买活军爱护学生、重视教育的风气。随后她们便上了船,黄小凤直到此刻才觉得旅途的确有一些辛苦,因为去鸡笼岛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在船上大家只能不可避免地住了大通铺,唯独的好处便是女学生单独一个船舱,至少相对都清洁一些,也不必太担心钱款的安全。 但不论如何,在吃食上也是没什么亏待的,一顿一个鸡蛋,总是能够保证。黄小凤觉得,虽然她从小到大也没有饿过肚子,但她还是由衷地觉得——只要吃上的待遇能保持,那么,在鸡笼岛这里哪怕是要住帐篷,总也是能克服的。专门学校要上三年,忍耐三年其实想想也还好呀!总是比嫁人好,从前买活军没来的时候,一嫁人就是一辈子的事情,那时候不顺心,可得忍一辈子。 当然,三年之后的事情,黄小凤是不会去想的,她会不会喜欢机械这个专业,也根本不在她的考虑之中,被安排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在百姓心中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毕竟这还是百业各有籍贯的时代,衙门觉得你可以做机械师,那就试着去做一做呗。黄小凤的同学里至少八成以上,对于她们要打交道的机械没有丝毫的概念。 过了关口,被带到浴室里去洗澡剃头——虽然只坐了两天船,但船上还是有跳蚤虱子,她们被咬了好几个包,虽然这在以前也是常有的事,但干净了一年多,便觉得这虱子包很痒了。黄小凤很顺从地剃了头,熟练地戴上早就准备好的裹头巾,和三元县偶尔能见到的畲瑶蛮一样,因为在三元县就剃过一次,早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实际上现在三元县街头也有很多光头、寸发女娘,别人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完全已经习以为常了。 从澡堂出来,大家便很熟练地列起队伍,等待着人员集结后,统一去教谕处报道,再一起去衙门领铺盖,分配宿舍。这都是专门学校来接人的干事在路上讲解过的,现在干事也不知去了哪里——他一路都不肯吐口说太多住宿条件的事情,便使得大家多少都有了些领悟:大概是要住帐篷或者茅屋了,水泥房是别指望了。 从码头往内,一路都是灰土,处处可以见到工地,黄小凤虽然接受了住茅屋,但也不禁暗自期盼着三年内能造好学生的宿舍楼——也不求是什么水泥房,正经的木屋如果能建一些已经是心满意足了,或者吊脚楼也可以,她完全没缠过足,可以爬吊脚楼的陡梯子。 “小凤,快看!”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身边的同学突然扯了扯黄小凤的袖子,兴奋地指点着远处,“那就是蒸汽机吗?那,那就是我们要学的东西?”:,, 280 蒸汽拖拉机 蒸汽机这东西,对买活军来说虽然相当的重要,但在百姓的生活中却并非很常见,目前来讲,还是主要应用在矿山上,听说云县的码头上也有蒸汽机驱动的龙门吊,但黄小凤既然是从来没有去过云县的,这自然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东西。 真是好一个庞然大物!犹如小山一般,在远处的天际中呈现出红灰色的轮廓,仅仅是停在那里,便让人忍不住要后退几步,大约有四五米高,长竟有近十米,这个大小实在是超出了所有活物的极限,把机器里冒出上半身的驾驶员都比得十分娇小,又有十几个人围绕着它在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 这东西身后拖了长长的铁链,铁链后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铁板——上头站了二十多个人,有些已经坐下来休息了,有些还叉腰望着铁板背后的东西,说实话,黄小凤既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茫然。 “那是什么呀?” 她身边的几个同学,有些是见过蒸汽机的,但绝没有这么大,且也没有带着后头的东西,大家伙个个都很迷惑,有些胆大的便向周围的干事询问了起来,“那么多人都站在铁板上,是在做什么?” “那是蒸汽拖拉机!” 教育干事气喘吁吁地从男澡堂里出来了,头皮油光瓦亮的,脸上还泛着竹藤躺椅的印子,“今日起太早,等你们的时候睡着了——也不叫我一声,真是。” 他埋怨着几个男学生,学生们则辩解着自己没有看到他,干事也不太计较,一边擦着脸上新沁出来的汗一边说,“这就是你们以后要改进的东西了,蒸汽拖拉机,用处可多着哩,现在是在翻地,走,看看去。” 他和车夫们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几十名学生,冒着太阳走向那座小山,鸡笼岛的气候实在是热,这才早上七点多,太阳已经很凶了,黄小凤想,在这里住,其实澡堂子都不是太必要,自家打点水,在太阳下晒一日,便完全可以洗澡了。 “这个是……这个是犁铧啊!” 还没有走到跟前,仅仅是大约靠近了一半,已经有眼尖的学生认出来了,这些多是做过农活,家在村里的学生,他们望着蒸汽拖拉机背后那犹如大海一样涌着黑浪的土地,震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子,“这是犁铧啊!天那!世上竟有这么大的犁铧!” 这不能怪他们失态,便连黄小凤都大吃了一惊,因为这犁铧——这还能叫犁铧吗?它一次好似能翻耕半亩田似的,十几个人并排站在铁板上都不觉得拥挤,中间的空隙还能站好几个人,这铁板后头牵着的才是犁铧呢,是由十几架铁犁铧绑在上头的,那些人站在上面,原来是为了随时能稳住犁铧的长杆——或许是为了不让它被这个‘蒸汽拖拉机’带得失去平衡,翻翘起来。 对这些无缘见识过仙舟,大约只是看了一两次仙画的学生来说,这是能让他们头晕目眩,许久说不出话的东西,走到近前看,更加觉得这东西的巨大,自己比起来有多渺小——只怕要两个人叠在一起,才有拖拉机的后轮子那么高,这东西是铁轮,在此之前,可能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铁,竟全都糅合在一起,造出这样一个大东西。 “这个东西,若是开足了马力,一天至少能翻几百亩地吧!” 黄小凤的同学,来这里上农业专门学校的一个少年魏丰,便张大了嘴巴,傻乎乎地问,他的口水都快淌下来了,“天呀,天呀!什么样的地配得上这样的拖拉机来耕啊!” 几百亩地,需要多少人翻多久,这就真的不好算了,用牛来说的话,一天最多也就是两三亩地,若是有一天翻了四亩、五亩,那这牛不但要是壮年的好牛,给吃极精细的饲料,而且干一天还得让它歇个一两天的,不然牛也受不了,连草都不肯吃了。 一天几百亩地,哪怕是算两百亩,那也能赶得上一百头牛了——其实当数量扩大到这个数字的时候,很多人都已经算不过来了,他们根本就无法想象一百头牛都在眼前是什么感觉,更别说两三百亩地到底有多大了。 反正,十亩地就已经有些一望无际的感觉了,两三百亩地都集中在一处平原上的场面,生在福建道的学生们是完全没见过的。只有从北方逃难过来的曲姚河说,“这东西在我们老家太合用了!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地,它一天从早到晚耕个不停都行——它吃什么啊?” “吃煤!” 围着这机器的十几人中,有人回头搭腔,“木炭也可以,只要能把水烧开了就行,足足地开一天,要用两吨煤!” 两吨煤,这又是什么概念,很多人又不明白了,黄小凤对于数字还是敏感的,她嘶了一声——“若烧的都是好煤,那一日或许要六十两呢!” 两吨煤是四千斤,一斤煤在三元县公价要卖到15文,所以蜂窝煤才这样受欢迎,因为蜂窝煤是添了黄粘土在里头的,可以节省了煤块的用量,才能把价格打到8文一斤。这蒸汽拖拉机还真是一般人家开不起的! 曲姚河本来的兴奋之情便快速冷却了下来,“六十两银子一天,那还不如用人力呢!两百个人、两百头牛,也能翻完这些,便算牛都是雇的,也不过十两银子,差了五十两银子一天呢。” 这个账粗看是很有道理的,大家的眉头都不由得微微皱了起来,黄小凤却有些不以为然,反驳道,“曲大哥,本钱不是你这样计算的呀——” “哦?”连机器边的那个搭话的检修工都看了过来,“那你说该怎么算?” 黄小凤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同时望着,不免有些局促,不过她虽然期期艾艾,但却还是坚持地说道,“一头成牛要二十两银子,二百头牛的成本,这里是要算出来四千两的,怎么能不摊下去呢?按他做二十年活来说,一亩地也要摊一两银子的本钱,而且它平时要吃草,要人去照料,这些都是本啊。” “便姑且不去算这些吧,只说这一天的事情,一亩地的本钱这里就是一两银子了,工钱五十文,那么这个机器,它能做多久呢?倘若他能做一百年,造价摊下来便很低了,而且它的造价是要两百亩地一起去摊的,明白我的意思么?倘若他造价是一万两银子,能用一百年,那一亩地摊出的本钱不过是500文而已,也要只是说煤的价格,一亩地才300文,实在不算是很高。加在一起,反而是蒸汽拖拉机更便宜呢。” 这里的道理是很绕的,而且只是在打比方而已,因为牛平日里能做的事情有很多,购牛的成本摊下来肯定很低,但同样的道理也可以用在蒸汽拖拉机身上,无疑它能做的事情更多,速度更快,覆盖的土地也比牛能覆盖得更广,所以,把时间越拉越长,就会发现拖拉机相对来说成本越来越便宜。 在这里的学生数学都是比较好的,都能够明白黄小凤的意思。曲姚河琢磨了一下‘成本分摊’的道理,似乎还在寻找其中的漏洞,身旁的检修工却笑了起来。 “说得有道理!” 他说,“小姑娘,你还忘了一点,那就是煤炭的价格,没你想得那么高,煤炭零售价要十五文一斤,其实和牛一样,运费都占了很大的比重,你们是从山里来的吧?而且是不产煤的山区——在水边,煤的价格就要便宜一些,若是煤矿通水路,那出产价可就更便宜了。” “我们在这里用的煤,是本地开采,本来价格就不贵,不过是7、8文一斤而已,而且本地采暖用煤的需求很低,可以想见,至少几年内不会涨价,所以,这蒸汽拖拉机运转起来的花费,远远比你们想得还要便宜得多呢!” 这样算的话,一天三十多两银子,那真不能算是贵的,关键是省事啊,从官府的角度来说,这东西不喊累,不闹事,不像是两百个农户来干活,得防着他们偷懒、斗殴,还要安排他们吃饭、住宿,这些因素都是机器完全不必去考虑的事情。 便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机器,这也是众人都可以立刻想到的道理,他们看着蒸汽拖拉机的眼神也变得不同了,魏丰不由惋惜道,“为何不能做得小一些呢!这东西现在在我们福建道可是不太合用!” “是啊,若是能做到牛犊大小,那么在一些缓坡山地也就可以用得到了,”那检修工还是乐呵呵的,“这就正需要你们这些专门学校的学生一起来努力啊。把机械的精度提上去,密封性提上去,减少它趴窝的次数——小同学们,要加油啊!” “这就是咱们买活军的机械大拿,我们机械专门学校的楚校长!”一路来接人的干事便不失时机地介绍了起来,“楚校长,这批学生还比较机灵,也够接地气吧?可是选了一批好苗子过来!” “不错,不错!”戴着斗笠,满面皱纹的楚校长笑呵呵地点了点头,“小姑娘,你叫什么,你是来上什么学校的?农学还是机械?” 得知黄小凤是学机械的,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的数学思维很强,是个学机械的好苗子!” 黄小凤便立刻成为了众人眼神的焦点,很多人都不无妒忌:还没入学,就被校长另眼相看,至少就比同学们多走了几步。但黄小凤自己却有些心虚,她自觉自己的数学思维似乎无法和眼前这山一样的大机器联系在一起,这东西在她看来,虽然神奇得让人惊叹,但却也简直有几分不可名状的恐惧。 她真的能驾驭、修理甚至于说是铸造出这样的机器吗? 黄小凤不禁有几分自我怀疑了起来,这份心虚似乎是显露在了面上,楚校长便笑着说,“不要怕!你现在觉得这东西很复杂,那只是看上去而已,一旦学进去了,那就简单得多了。六姐都说了,女子擅长算学、擅长机械,既然是天生就会的东西,你们上手肯定很快。” 既然是六姐说的,那就是金口玉言,还能有假吗?有些骚动的女学生们很快就安静了下来,相信从茫然到上手的转变,很快就会到来。男生则多少有些艳羡和不甘——这是六姐说的,他们不敢反驳,但实际上他们暗自也是不服气的,这东西看着似乎并没有挂个性别的标牌在上面,凭什么就说女生更擅长呢?再说,楚校长不就是男的吗? 不过,别说神明了,哪怕就是皇帝……谁敢和皇帝顶嘴?皇帝说什么那自然就是什么,因此这不服也只能压在心底,等着用成绩来说话了。干事把学生们带到了学校里,很快他们就惊喜地叫了起来——太好了,原来水泥房已经建好了! 长条形的建筑在阔大的土地上一条一条地排着,都是一层的小楼,做了高高的尖顶,这很重要,尖顶方便排水,而且高顶比较通风,大家已意识到这里天气很热,如果做平顶的房子,到晚上可能热得睡不着觉,得到屋顶去睡。 房间不算太大,两张床相对地摆着,屋角放了两个柜子,还有一扇屏风,屏风后是一个脸盆架子,厕所在屋外下风处,男女是完全分开的,而且女宿舍的数量要比男宿舍多一些,墙面上的白漆显然是新刷的,还有一股味儿没散开。干事笑着说,“没想到居然修好了!大家要感谢新泉县衙门,也要感谢我们于教谕,他是真会奔走,为大家谋福利,也是衙门重视教育,厚待我们学生。” 大家赶忙都很诚心地将于教谕颂扬了一番,便忙着分宿舍、领被褥、领教材,又要到县里去买些杂物,虽然大家都吃食堂,但总不能连个菜盆也没有,有些人行李备得不齐全,还要买晾衣绳,大家又要合伙买竹竿,树在宿舍楼前面用来系绳子。很多勤快的姑娘已经把脏衣服理出来,准备一会就要洗洗涮涮了。 一个宿舍的还要合伙去买木盆——洗衣服洗澡用的,买马口铁做的尿盆,这个是晚上用的,因为晚上去茅厕是很危险的事情,如果栽到茅坑里真可能会淹死,一般解小手就在尿盆里了,有时候晚上还会特意少吃一些,就是为了避免出门解大手的折腾。 要置办一个家,得买的东西很多,黄小凤临行前,是由母亲口述,父亲写了一张单子出来,她对着单子一项项地去勾,在县里走了多半个时辰才置办完,好在这时候物价便宜,鸡笼岛这里卖的这些东西,居然比父母列的那张单子上参考的价格还要更低一些,质量看着也不太差,黄小凤便只略略讲了讲价,很快便买了一挑的东西,主要是木盆很沉重,便又大家一起凑钱,雇了一辆车,由一个人先送回宿舍里去,余下的人再四处逛逛。 机械专门学校在新泉县郊外,去城里大约是一炷香的脚程,在黄小凤来看,新泉县里,除了屋子都是新的以外,繁华处其实不差三元县多少,道路宽阔平直,全都是用水泥浇的,一些小路也是压得很实的黄土,并没有在马车上时大家说得那样艰苦。若不是那时他们故意吓唬自己,就是鸡笼岛发展的速度很快。 这里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气候真的很热,她带来的衣服似乎都太厚了一点,本地比较常见一种葛布,轻薄深色,女娘们已经有些穿着短袖的葛布衫,下头的裤子挽起来到膝盖,或者也有穿吊脚裤的,裤脚宽宽大大,吊在小腿上,很能通风,脚下蹬着凉鞋,头上戴着斗笠,肩上也挑着担子,泰然地在街头走动,这样的穿着,在三元县是很少见的,但在本地太自然了,因本地实在是很热。 黄小凤因为以前是准备要嫁人的,很早就跟着母亲学做衣服,她的手相当的巧,有为自己做衣服的自信,便准备去裁些布来给自己缝衣服,她同屋席瑞芝是个很稳重的人,比黄小凤大了几岁,便对她道,“我们刚才发课本的时候,有说到会发工作服,但没有说什么场合穿,不妨再等等看,如果穿自家衣服的时间多,再扯布来做也好,反正就几步路,到时候,我和你一起来,我去成衣铺买件把来穿。” 她这样说,便是自家没有信心做衣服的意思了。席瑞芝不像是黄小凤那样不出门,父母是开香烛铺的,就住在店后头,自小见着父母做生意,很会讲价,刚才两人买东西时,黄小凤借她讲价的能力不少,此时便投桃报李道,“你不嫌我手艺粗糙,我也为你做一身。” 便放下葛布,对店老板说明了原委,转身回宿舍去,到了宿舍门口,已有不少同学回来,把卸在楼前的东西拿回房间——都是用绳子系好了,写了名签在上头的,也不怕误拿。又有几个女同学互相在宿舍门口串联着,商议着是合伙买个大水缸,排班挑水,还是各自用一口小缸省事,还有人要去看水井,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小河可以洗衣等等。 正在计较着这些生活琐事时,忽然又有人来说,“下午四点开会!学校教职工全都会来,连于教谕也来,开完会要分班,各自开班会,选班长,大家互相通知到,可不要迟到了!” 这一句话可不得了,学校这里是打半点钟的,也就是说,每过半个小时,会打一次铃,打两下长铃便是下午两点,两长一短是两点半,以此类推,刚才已经打过三点的铃了,四点就要开会,时间其实很紧,大家连忙分头去镇上、河边叫人。 好在同学也不多,这一波机械专门学校的女学生不过六十多人,很快便集合起来,列了队报数过,确认和上船报的数字一致,大家这才放松下来,却也不敢怠慢——女子办事,很多时候都是宁早勿迟,尤其越多女子聚集在一起就越是如此,才刚过三点半,就去教学楼那里等候着,很快便被领到了会议室里先坐好。 彼此,又很快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刚才进来时,也看到了教职工的队伍,她们这才相信女子是天生擅长学机械的,因为教职工里女老师约占了八成以上,要不是有楚校长压阵,几乎就都是女人的天下了。 “为什么是楚校长来做校长,原因也很简单吧——他年纪那么大了,肯定是六姐降临以前就做了工匠啊,咱们女子擅长机械的事情,可是六姐来了以后才点破的,那自然是楚校长接触的时间久,但六姐来了以后就不一样了,没见年轻的老师便都是女娘?” “实话说,俺原来心里发慌呢,不过见到老师都是女娘,便安心多了,想来这东西也和刺绣一样,都是要心灵手巧,这便是我们擅长的。” “可不是?那个大家伙,谁看了心里不发虚呢?” 大家正议论着时,踩着铃声,二十多个男生也走了进来,不过他们到得晚便只能坐到后头去了,屋子里顿时一阵闹嚷,又是一股夏日暴晒后不可避免的人味氤氲,还有不少人有狐臭,那味道,可真是不敢恭维。很多人都捏着鼻子,互相澄清,“可不是我,我自小出汗没味儿!” 于是大家又张罗着开窗散味儿,过了一会,干事走了进来整顿秩序,“开会了,开会了!都坐好!于主任进来了!”:,, 281 移风易俗 买活军这里的吏目,和从前有所不同的一点,便是多数都很年轻。譬如说于主任,虽然叫做主任,但大概也没有超过二十岁,和此地绝大多数人一样,都是晒得黧黑,戴着斗笠,身上也有一股汗味儿,他身后跟着几个县里的吏目,也是有男有女,这种景象对黄小凤等人来说是不算稀奇的。 和从前不同,买活军治下,女娘中做吏目、做账房的很多,首脑人物也是有男有女,黄小凤是还小,以前不怎么出门,买活军来了以后才真正开始走出家门来看社会,一开始看的就是这些。 而其余的学生们,有些年纪长的,也是在买活军治下生活了好几年,这些事情在老家就看得惯了,到鸡笼岛来也觉得自然,他们现在对于男女杂处办公已经非常习惯了。 看到女娘们在有男人的场所,还穿着短袖衫,把胳膊露了出来,也没有太多的反应,反而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虽然短袖衫以前似乎是下地做活的女娘专用的衣着,但那是以前了,鸡笼岛这里,天气这么热,如果皮肤厚,不怕蚊虫叮咬,穿短袖短裤,不也是为了凉快吗? 鸡笼岛机械专门学校是刚组建起来的,黄小凤等人便是第一批学生,因此不论是县里还是老师们,大家都很重视,先是于主任说话,随后是县里农业主任说话——农业主任是个女娘,应当是彬山人,她的官话有点彬山腔调,而这就让大家对她更高看一眼了。毫无疑问,在买活军内部,彬山是最被看重的籍贯。 “蒸汽拖拉机有多重要呢?我举个例子大家就明白了,拖拉机真正制造出来,不过是半年的光景,这半年,一台拖拉机开垦的土地,赶得上原本几千人的劳动量。” 农业主任开口就笑着推翻了黄小凤在上午的算式,“因为拖拉机只需要一个司机,再有十几个把犁的农户,这个工作也不必壮年农户,只要是成年人,大家都可以做。而牛犁,除了赶牛人之外,还要有五六个人跟在背后做些细活那。所以,一个蒸汽拖拉机若是等于两百头牛,那它一天就能做一千两百人的活。” “大家还觉得一天两吨的煤钱贵吗?” 答案已是很显然了,这个农业主任便笑盈盈地说,“虽然我是搞农业的,但正因为我是在田里扛把式的,才知道这机器的好。同学们,一台机器,只要造出来了,便总是比人力要划算的,机器能有人力永远无法达到的精细。” “我们买活军的红衣小炮,为什么让敌人闻风丧胆,为什么六姐可以在报纸上发文,呵斥外头的那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脸都不要了’?其实就是因为我们的红衣小炮是机械拉膛,所以我们的远度、准度,都不是敌人的炮火能够比较的。” “机械便是这样,妙用无穷,我很羡慕同学们拥有机械上的才能,将来你们的成就一定比我高,同学们,你们要好好学习,不负韶华,希望将来我们推广到千家万户的农械,征服了汪洋大海的军械,都有诸位同学的身影!” 她要比于主任和楚校长都更会说话,于主任主要说的是学校的安排,譬如说大家如何去工作,如何返回来上课,这些细节的安排。楚校长则是说着课程的事情,“咱们鸡笼岛机械专业学校,主要发展的方向还是农械,军械这个先不着急,目前已经领先很多了,大规模工厂也不在这……你们先上物理课、化学课,这两个是最要紧的。” “不必很精通,但你得学会一些实用的知识,这个我们预计花两年时间来教学吧,两年后,便开始跟着我们实习了,目前的攻关方向有几个,第一个是提高高炉的温度和铁水的质量,第二个是制造出高精度的镗床来,这对蒸汽机的小型化作用非常大,有镗床才能提升齿轮的精度……” 这里有些话,是现在的黄小凤们还不太懂的,但随着楚校长絮絮叨叨的安排,仿佛也就成了功课的一部分,不再那样神秘得让人心虚惧怕了。再者所有同学也都是不懂的,人都有从众心理,彼此安慰着也就勉强安下心来。再加上之前农业主任这么一番渲染,对于这个陌生的专业,总算有了一点向往——否则,他们中许多人倒是宁愿去学农学,至少熟悉,而且农业员各方面的待遇也都一点不低。 今日的会上,讲话的部分就结束了,接下来是分班,他们六十来人分了两个班——必须是这样分的,这样才好轮换着去为扫盲班上课,以及在老师身边打下手学习。 又选拔了四个班长,各分男女:班长要管宿舍内务,肯定是男女都各选一个才方便。不过这只是暂且任命而已,等到两个月后,还要再由同学们自行推举,老师只起到一个参谋的作用。 这对于黄小凤等人来说,要远远比光头、短袖衫什么的更新奇,因为他们从出生到现在,不分男女,从来都是旁人叫他们做什么,她们就做什么,即便得到了提拔,也是‘令从上出’,只有无人管的流民,才会有人出来做主,但那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很少有这样正儿八经的‘竞选’。 在原本的生活中,若说要找什么对应,只能勉强对应成‘标会’,亲友邻居之间,大家每个月都拿出一点钱来‘起会’,譬如十个人起会,两个月一期,那么这会便是至少要起到二十个月,要到每个会员都拿到会钱才能散会。每一期,有需要的人家都要说明自己的事由,争取由他先来拿本期的会钱。这里这个陈述的过程,似乎是有一些像是‘竞选’的意思。 起会这东西,在百姓家是很常见的,毕竟都有一笔要用钱的时候,大家把起会拿来对比议论着,也不算是完全没有头脑。之后生活老师又来说了宿舍的规矩,每日里哪里、几点吃饭,怎么轮班打扫茅厕,这些吃喝拉撒五谷轮回的事情,若是不能安顿,人是无法安乐的哩。 机械专门学校的规矩是严格的,一些在原本的城镇中各随心意的事情,在这里是强制性的规定。譬如说每日的晨练,五点就要起来,三日跑操,两日举铁,如果体魄不够厚实强健,是无法继续就读的,这一点在招生时就说得很清楚了。 不强求你肌肉虬结,但必须要结实,这个是要和铁砣子打交道的行业,结实、敏捷缺一不可,如果适应不了体力锻炼,或者说没有一定的底子,专门学校是不招收的。 五点起来,晨练半小时之后,食堂就开餐了,六点到七点,吃饭洗漱,之后便是上午的课程,从七点半开始,上四个小时,上到十一点半,食堂十二点开餐,下午一点吃完,下午他们要去隔壁学校,给学生们上数学课,这一批学生数学都很好,可以兼任老师。当然了,这也是两班轮作,有一批学生是专门下午上学,上午去工作的。 给学生上课,要比自己上学轻松一点,一天上两节课就差不多了,随后批改一下作业,再做做自己的作业,下午五点半,天色入暮,就可以回来吃饭了,六点开晚餐,七点吃完,留一个小时整理内务,八点半九点就该睡了。 五十文钱不好挣,这一点是确然的,主要差就差在了专门学校的课堂上,专门学校和外头的初级班、中级班不同,若是几次考核不过,是要被劝退的,当然了,有在专门学校里的基础,出去了倒是也很好找工作,如果是因为偏科读不下去,只需要请专门学校的老师写一封介绍信,找一份自己擅长的专业工作,还是很简单的。 不但有考核标准,而且专门学校的课也比较难,教授速度要比外头更快,上课必须聚精会神,课后也要争分夺秒地做作业,天亮时的每一刻,都需要抓紧利用起来,是没有时间去到处闲逛的,这批学生的老师,就有第一批专门学校的毕业生,她们刚从两年制的专门学校里毕业,现在一边教导自己将来的同事,一边跟着楚校长做研究。 “不要想着再多做一份工了,时间是不够用的。自己缝衣这样的坏习惯,要尽快放下才好,能买的就都买,一切以跟上课程为主。” “像是我们,毕业后随随便便就是近百文一日的报酬,到时候什么钱挣不得?” “唯独有一点习惯是不能敷衍的,便是身体的清洁,我们买活军喜欢清洁,厌恶邋遢,若是身上异味太重了,不爱洗澡,也是会被劝退的。这里不讲究所谓名士风度,没有扪蚤而谈,肮脏,就意味着邋遢,邋遢就意味着混乱,工业机械容不得丝毫的混乱。” 专门学校的确要比外头严谨得多,规矩是铭刻在每个人心上的,丝毫也不能有错,不像是在外头,犯错的代价很低,譬如种地的,种错行也就将错就错了。但在机械这一行,一个人的粗心,可能会造成数十人甚至上百人的死亡,因此从第二日起,这些新学生要进行军训,平时也是军事化管理,就是要用两年的时间,把规矩浸透到每个学生的魂儿里去。 一整个大会开下来,大家都有些晕晕乎乎的,乘着最后一点天光,赶忙都去食堂吃饭——专门学校的食堂倒是好得很,餐标居然和他们在路上时一样,也是白米饭可以随便吃饱,而不是一般修路队、扫盲学校吃的杂米饭。咸菜管够,还有一大盆凉拌黄瓜摆在那里,这是很难得的,因为按时令来说,此时内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黄瓜还没到收成的季节,还是小秧呢。 或许因为是海边,还有平日里根本吃不到的新鲜海味作为荤菜,是黄小凤她们平时只能吃干货的淡菜,和那浓褐色的干物不同,新鲜的淡菜是淡黄色的,肥嘟嘟地在黑色的贝壳中散发着淡淡的腥味,清煮新鲜淡菜,取下肉来蘸一点酱油就足够了,甚至海边人连酱油都不用蘸,本身的鲜美就很令人满足——不论如何,这至少要比已经吃了快一年的鸡蛋好得多了。 这群学生们匆匆忙忙地把大碗大碗的米饭填进肚子里,他们是不敢浪费的,一来是买活军的强调,二来也是多年来的习惯,三来,当然是因为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不论男女都是很能吃的,他们最近的活动量又大,就连没怎么饿过肚子的黄小凤,面前的淡菜壳都堆成了小山。 他们是学老师们的吃法,找大师傅要一小块猪油,放在饭上,加入一点酱油,一点咸菜,凉拌黄瓜倒在饭上,拌开了之后简直就可以先吃两碗——光是这些,对于平时做工的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食了。 到第三碗,再把剥开的淡菜肉也拌进去,让淡菜的鲜香和猪油的醇厚发生充分的接触,又有咸菜提供的盐味刺激,稀里呼噜,又是两碗下肚,感觉这才来了精神,可以去支持今晚明早的劳作和锻炼了。 到收拾碗筷的时候,大家都把淡菜壳分开了,倒在桶子里,这个东西可以磨成贝壳粉,加在牲畜的饲料里,给他们补钙。这和吃剩的骨头也会特意留下来给人收去一样,总之此时的垃圾实在是不多的,大多数物资,尤其是可以入口的东西,都有各自的去处。这些学生们也很习惯根据吩咐对自己的厨余进行处理。 “这批淡菜是平湖那里养的。也是农业学校研究出来的,那边的晒场上铺满了淡菜干……这个东西养起来很简单,比海带的讲究还少……” 前方有消息灵通的同学们在议论着这些轶事,大多数人的脚步都很匆忙,吃完饭又急着去打水洗澡,这里男女宿舍是分得很开的,完全在两个方向,学校旁有一条河,男宿舍在下游,女宿舍在上游,好几个男生胆子大,吃饭时便在商议,一会儿干脆直接去河里洗澡,倒是免去打水了。 ——虽然大家的印象中,男人往往都是很臭的,但这不代表十几岁的大小伙子真是弱智,连澡都不会洗了,他们是否注重个人卫生,主要在于有没有足够强大的上级施加压力。 这帮小伙子至少脑子都很好使,如果还和从前一样,实在是没有条件,那么他们也可以怡然自得、不拘小节,但既然此地天气这么热,洗澡并不是很麻烦的事,且专门学校对于清洁有格外的要求,那他们虽然无法避免汗味的产生,但至少可以避免汗味的累积,一天内多擦洗几次,体味上也能清爽许多。 男生尚且如此,好洁的女孩子便更不必说了,她们很羡慕男生们能结伴去河边,其实天气这么热,到河边洗澡也不是不行,尤其今晚是有月亮的,女生们听着都有些心动,但谁也不敢带头—— 男生们从前在外头的时候,到了夏日,下河洗澡是很经常的,所以自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这些女孩子有生以来还从没有做过这种事呢,凡是新鲜的事,似乎都是有些风险的,而且晚上去河边取水还好,下河如果滑倒了,旁人可不好施救,便是被河里的蛇、蚂蝗什么的咬了一口,那也受罪呀。 好在,女生的宿舍是分开的,而且院子的角落里其实有一口压水井,天色也晚了,除了一轮明月以外,没有旁人在这荒郊野外走动,于是大家不知道谁开了头,便借着月色,在院子里脱衣擦洗,脏水直接泼进阳沟里,这样进屋时才觉得身上较为清爽,黄小凤一边收拾一边和席瑞芝聊天,“才三四月就这么热,五六月怎么得了?就这还是小冰河时期!真不知道以前这里能有多热,怪道没人住呢!” 就洗完澡活动的这一会,身上又有点黏糊糊的了,非得打开门,让风吹个穿堂,身下的草席才不至于粘着皮肤,席瑞芝嗯了一声,“我看我们还是去买些葛布衣服吧,家里带的这些实在是太厚实了,闷得发慌,真不知道明早晨练该怎么办。” “说得是。” 只要是平民家的孩子,都很习惯借着月光做事,屋里也是有玻璃瓦的,月色投进来,其实颇为明亮,黄小凤摸黑归置完自己的柜子,又推了推新买的稻糠枕头,躺上去没多久就后悔了,“该买竹枕的,本地人的话信不得,说什么这月份睡稻糠枕头便可,热死了,一脖子的汗。” “嗐,我还看到有个本地人穿薄夹袄的呢,和他们谈天气恐怕说不通。明日我们去买葛布衣服、竹枕头,再买两个竹夫人是正经。” 这两个女娘刚刚结识不久,又彼此相帮着安顿了下来,而且也一样对明日的课程,又是向往,又是忐忑,又有些心虚,这种时候,关系是最好处的,都很有同舟共济的觉悟。躺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琐事,倒也投机,席瑞芝道,“不知道我们的课程如何呢,我们能不能跟得上,若是被劝退,那可就丢人了。” 黄小凤也有一样的担忧,“也只能勉力学去了,别无其他办法。” “若是能跟得上就好了,这里虽然热,但日子正经不赖。”席瑞芝说,“我在家的时候,一年也难得吃几次细米饭呢,多少都要掺点别的进去,去年土豆大丰收,卖得可便宜了,我们家就吃了半年的土豆饭,酱油拌饭那也不是想吃就能吃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黄小凤家里算是疼爱她的,但自小也没吃什么好东西,一家人讲究的都是量入为出、简朴度日,她压低声音说,“我们家也差不多,去年土豆是真便宜,我们家就按照报纸上的做法,试着做浆水搅团,第一顿,味儿不错,想着把浆水留到第二日,结果天知道那浆水是给西北那些干燥地区吃的,我们这里留不了多久就臭了,我妈不知道,还以为就是那味儿,放了一整碗,还是我说的,臭了,不能吃啦,我妈心疼了半天。” 席瑞芝也跟着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又有些担心,“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行。” “还不都是那么硬学的?再说,六姐都说了,那还有假的?”黄小凤对于机械这一行的兴趣完全是被这种社会印象几乎是半逼迫着成长起来的,她现在已经度过了最开始的不安期,开始很有几分期待了。“要说俺们啥也不懂,我瞧着这么多老师两年前不也什么都不懂吗?” 这倒是真的,席瑞芝也因此有了几分信心,她们能够入选,肯定也是较为优秀的,想来不至于完全就跟不上了,最多是再努力几分的事情。 “若是能学进去,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她翻了个身,忽然梦呓般地说,“要是……要是能跟得上的话,下一期班长,我也想去竞选一下子呢,小凤你呢?” 席瑞芝是老大姐个性,最爱照顾人的,黄小凤呢就不一样了,她和她爹一般,喜欢顾好自己的事,不太愿意去管别人,闻言摇头说,“我不去,你去呗,试试又不少块肉。其实刚才你就该毛遂自荐去,怎么不去呀?多可惜。” 席瑞芝嗫嚅说,“我瞧着伍娇儿落落大方,好威风哩……” 她有些黯然,“你们都是县城里的,消息灵通,我平时在镇上住,连报纸都看不全,老师说的什么六姐发文章,叫外头的人‘要点脸’,你们都笑了,就我不知道在说什么……” “哦,这个啊!”黄小凤便也笑了起来,其实她对于席瑞芝并无恶感,但不知为什么,这会儿席瑞芝的话让她除了想要帮助她的同情之外,也有一丝优越感暗中萌生,让她的心情更愉快了。“就是一篇很好玩的文章,因为和咱们没关系,所以你身边也没什么人谈吧。这个不是写给我们看的,就和老师说的一样,是写给‘外头’的人看的,主要还是为了帮助在外头行走的私盐队……” 282 谢双瑶飞扬跋扈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话当真不假,和议才达成几个月的工夫,如今谢逆那里,气焰是真越来越嚣张了!” 啪地一声,一份报纸被摔在了桌上,“现在竟然还公然以头版头条来呵斥外地士绅——这到底是国朝治下,还是她买活军治下?嚣张!可恨!” “我方报纸,难道就不能给予一点回击么?十日内,至少要拿出五六篇文章来,而且要以白话为主,不要再拽文了——都说了,老百姓看不懂!看不懂!” 《国朝旬报》副主编,同时也是前西林悍将惠抑我,不客气地点着桌子怒声说道,“敢是西林无人了么?那些骈文写得垂珠骊玉,一个个议论着‘大同社会’,仿佛现在不是小冰河时期,大同俨然就近在咫尺,和那天一君子隔空打得有来有往的。让他们作文反驳一篇狗屁不通,遣词用句大白话的檄文,就都成哑巴了?” “主编息怒!” 和《买活周报》类似,《国朝旬报》编辑部的人事关系,其实相当复杂,首先领衔总编的自然是宫中的皇帝,头版头条是必须要送入宫中给他检阅的。其次,还有个主编,是田任丘挂名,这个名也必须给他挂,虽然他并不实际参与报纸的运营,但若是没有阉党的支持,《国朝旬报》是办不起来的——第一个,合金活字印刷机就拿不到,也就谈不上一旬出一期,还能大量印刷,在京畿一带广为传播,乃至和邸报一起,全国发行了。 这两个挂名的大神之下,便是惠抑我这个老党棍了,他原是西林党的中坚,去年九千岁下台之后,阉党和西林党的关系有所缓和,秉持‘一致对买’的原则,暂时停下了不死不休的争斗,在几个要点上都达成了一致。 而在这之中,惠抑我因为一向是赞成重发宝钞,对买活军的货币政策有所专研,便顺利从原本唇枪舌剑、发折子攻讦阉党的刀笔悍将,转型成为了拿起笔和买活军战斗在第一线的报纸主编,以他的人望、学识,与相对开明的立场,以及和田任丘之间还算是友好的关系,这个位置也的确除他以外,无人可以胜任。 《国朝旬报》发行,是朝野都在慎重观望的大事,和民间如今日益兴起的不定期小报不同,这份报纸级别很高,各方面都必须仔细考虑,印刷质量、文章中立场和用词的考量,都是出不得一点错的。因此宫中的态度是,宁可前几期版面稍微少一点,也要少出错,以稳当为主,之后再慢慢丰富内容,不要一开始就闹了笑话,那么报纸的所谓‘公信力’,也就大大地下降了。 这个要求很合理,但对于惠抑我等人来说,却是做进去了才知道难处,别看《买活周报》上的文章,全是大白话,语义浅白,好像是个人都能写出来。但《旬报》要找人仿写风格类似的文章,还真不容易。 原因便在于一点:《买活周报》上的文章,之所以看了以后让人不自觉地信服,譬如对小冰河时期的预测,大家现在似乎都默认为即将发生的事实,而不是买活军妖言惑众。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的文章虽然全是大白话,但却有充足的数字去做支撑。 买活军说今年大米产量好,那就是产量好,每一地的数字都能列出来,买活军说今年气温比去年极端,那就是比去年极端,他们是会列出地名和月份,算平均温度和极端天气的天数的,虽然用的统计办法,未必是每个人都能看懂,但数字的翔实程度却是无人能够否认。 旬报这里,就算是想学,又该从哪里去找数字呢?就譬如说最简单的一点,人口,国朝现在对于治下人口的数字和流动的情况,真的清楚吗? 按制度来说,每十年就要进行一次全国人口的大查,这叫造黄册,但即便是太平时分,这造黄册能反映几成人口也是很玄乎的事情。乡间往往有隐户,而官吏又视造黄册、造鱼鳞册为发财的好机会,总是从中勒索渔利,带来的直接结果,便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黄册也不能完全反映人口数目的变化。 更不说数十年以来,流民成风,户帖逐渐流于形式,黄册就更无从造起了。国朝的黄册,基础是发给每户的户帖,家里人口有了变动,便自行登记填报,去官府上册,而官府来负责核准。也就是说,黄册的基础还是大家没事都呆在自己老家,不会到处乱蹿。但如今路引松弛,南方流民一窝蜂般来来去去,怎么登记和统计?全是糊涂账,压根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就连最重要的人口数据,都完全是不得而知了,旁的数据完全可以想见,大概最清楚的便是每年的赋税银子,这个户部还是知道的——但也完全没有必要让小民都知道。 于是旬报的编辑,在文章选材上便陷入了泥沼,学买活军学不了,写一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又无法使宫中满意,没入职以前,个个摩拳擦掌,安心要大展奇才,让买活军的土包子知道什么叫做文艺通达,什么是真正雅洁精致的文笔,来了以后,天天唉声叹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找惠抑我抱怨,倒是让惠抑我夹在中间难以做人。 自然了,报纸不至于完全没文章可发,首先,一说要开报纸,各方的投稿、请托便十分踊跃,经学、理学文章的来稿汗牛充栋,甚至还有人请托人情,想要在末版刊发求名,几个编辑立刻成了京中学脉炙手可热的人物;二来,各地的战事、新闻,这些也能填充相当的篇幅;第三,最近朝廷新出的许多政策,也要在报纸上予以刊发,至少是仔细解释一下其中的意思,知照士绅,起到一个上通下达的作用。 有这三点在,每一期那自然都有东西,而且旬报的版面也不如买活周报那么多——头版头条自然是要有的,一般都是在说些政策、战事的事情,第二版也和买活周报一样,主要以农事、天时为主。 第三版,买活周报是说医学、养生的事情,旬报则别出心裁,主要是收集全国各地的疫情旱涝等灾害信息,进行刊载。这主要是因为太医署的一些心得,各医正敝帚自珍,不像是买活军那样乐意教导群众避疫,也因为大多数养生方子,都不是平民能够负担得起,便是要学也无从学起。 第四版、第五版,在买活周报上都是广告,求购、招聘分了两版,这个旬报是没有的,采取的折衷办法,是让京城这里原本刻印邸报的造办官署,每一期油印些京城市面上的广告,如吉屋出租、求购房屋、招聘、新货上市等等,夹带在旬报中发行。 这主要是因为旬报面向全国,州府甚多,目前国内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市场,用得着在旬报上刊登广告,自然,也因为国朝自有体统在此,又不像是买活军那样的野狐禅,行事肆无忌惮,说起商贾之事也是大剌剌的没有丝毫遮掩。 旬报这里的第四版、第五版,便是一些经学、理学的文章,这是十分受到书生们欢迎的,有些对于买活军那套政治学的驳斥文章,也会被选登上来,扬我朝威。 至于第六、第七、第八三版,编辑部内众说纷纭,本来是想着选登一些话本、游记散文一类,但又有人说这似乎不合朝廷体统,于是想要改为刊登些朝政军事的文章,名为‘时评’。但宫中的意思是,前五版都是那样枯燥的东西,百姓谁愿意买来观看?既然是学买活军,就不要拉不下面子。于是折衷下来,改为博采众长,不论是笑话、诗词、戏曲,还是时评杂文,只要是好文章,都予以印发。 如此一来,旬报倒是比周报要多了一些观众,至少有经学版面,这一点是让朝廷内外诸多名教之士相当满意的,有旬报对比,买活周报便越发显得粗陋了起来,透着那谢双瑶流民出身的气质——毫无劝学教化的作用,满纸都是百工小道,将来买活军迟早要在轻视名教这一点上吃大亏。 若从销量来说,旬报的总印量,一期也能有个七八万份,并不逊色于买活周报多少,若是合金活字能够充分供给,再翻个两番也是不稀奇的,因为京城的住民,购买周报是很不便的,而且时效也不佳,买到的都是过时的报纸。 再一个,买活周报讲的都是买活军的事情,京城这边无非是看个热闹,看个医学、农事板块,其余的部分和他们关系不大。而旬报这里,政策、战报,这些都和自己的生活有关,而各地的疫情消息,这也是旬报独有的卖点,在京城寓居的外地人很多,大家都想多知道一些家乡的事情,因此多是要买来看一看。 至于经学、理学这些东西,对有意科举的读书人来说,自然也是很重要的,这么几期发下来,旬报倒是真的做到了叫好叫座、雅俗共赏,也让一力促成此事的田任丘面上有光,至于惠抑我的显赫,自然也跟着更上一层楼了。 既然旬报打了个漂亮的开门红,那么很快,便有一些朝臣蠢蠢欲动,想要发挥旬报的作用,在声势上和买活军形成对抗——朝廷对买活军虽然态度柔媚,但并不是一味的结交讨好,还是有强硬的地方。 以使团众人,乃至九千岁,又或者是信王等人传递回来的观点:买活军一向是很实际的,只要行动上没有太多的针对,嘴里怎么说他们一向并不是很在意。 既然如此,这就正中朝廷的下怀了,朝廷的看法,便是一边履行和议,一边在舆论上形成对抗、驳斥买活军的声势,以此巩固人心,也要做出一番中兴的气象来。 这里的道理是很浅显的,朝廷前一阵子签了前所未有的和议,在声势上已是受了重挫,如果在声势上还没有丝毫的反抗,那么便难免有些人灰心失望,要投到买活军那里去了。君不见买活军处,自从和议达成,已经日益嚣张了吗?就因为私盐队在姑苏遇挫,还特意在头版头条发了一篇文章,呵斥那些阻止买活军拐带人口的士绅? 私盐队,既然有个私字,是什么意思难道谢六姐竟不知道吗?居然就这样公然发文,真可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这篇文章是三月初刊发的,送到编辑部时,众编辑都是无语了——哪有这样做反贼首领的?连标题都起得如此口语化,半点都没有头版头条应有的庄重! 《现在是连脸都不要了?》 这便是这篇文章的标题,正文则全是呵斥,先说了在姑苏城乃至各地发生的事情,随后便是暴风骤雨般的怒骂,【现在听说,有一些丧良心的人家,还说买活军拐带妇女?若是人家在家里的日子好端端的,到我们买活军这里来赚钱做手术做什么?若是各人能在本地安居乐业,买活军便是拐带了,有用?至于发一篇文章,便千辛万苦地前来投奔?】 【一向听说敏朝的读书人是没廉耻的,现在果然连脸都不要了!缠足之害,早已经是报纸上说过的,既然是体面人家,怎么还不把女眷送到买活军处来做手术,还要她们自己设法逃来?还把罪过扣到买活军头上来?买活军好心好意给女娘做手术,是行善,不是给你栽赃陷害用的,还好意思发文反对?真是给脸不要脸,是欠骂,还是以为天高地远,买活军对你们无可奈何?】 【不反省妇女为何出走,还来怨怪给妇女一条活路的买活军?这样的人,我容得你,天容不得你!】 【既然不是人,那便不用和你们说人话,给脸不要脸,便别怨买活军把你们做畜牲看待,从即日起,所有对买活军收容妇女施压,暗中反对的士绅,经由传音法螺全数记下姓名,将来买活军取得天下之后,家长斩首挂路灯,阖家送往矿山为奴!】 【如是私下隐姓埋名,针对私盐队,本地人家又再搪塞敷衍,无法自行找出罪魁祸首的,全体连坐办理,本地田亩三百亩以上,商铺六间以上,经营赌坊、窑子等非法场所的所谓架势人家,将来一律连坐处死!】 【以华夏历1845年起,若再有行折骨缠的少女,出身良人家的,阖家成人斩去双足,出身伎家的,从幕后东家算起,成年人全数处死,唯裹足者得存。再有不给女娘放足,折骨缠者经本人要求,仍不设法送来买活军处做手术的,参照情节严重程度,减等办理,最轻者也要进矿山苦役十年!】 【我谢双瑶一向说话算话,不信,你尽管可以试试看,若是能活到我们打过来的那一天,你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这还算是文章吗?简直都能听见谢六姐骂人的声音了,甚至连说理的部分都欠奉,直接就来到了武力威胁的那一步,更有甚者,文末还附了密密麻麻的名单文录,名为《挂路灯名单节选》,上头列着的,有各地名门,也有些京城人陌生的名字,根据寓居京城为官的当地人说,都是当地的架势人家。 看来,买活军居然还真已经记下了第一波行动中阻碍他们的人家,并且是真的准备要在将来挂路灯了…… 这篇文章在买活军内部,是不太当回事情的,百姓们最多笑语几句,议论着谢六姐烈火一般的脾气,甚至或许还有些人会觉得解气——但凡是喝骂权贵人家,便少不得有人支持。 而且,百姓中又很少有折骨缠的女儿,缠长足的,解开缠足布便好了,他们并不觉得自己被谢六姐骂了,甚至于还会为买活军的民风自豪,“这篇文章骂的可不是我们,阿里这里,若是虐打妻小,那是当即就要离婚的,我们这里进步着呢!” 真正影响广泛的,还是在买活军之外的地方,这篇文章让朝廷中的媾和派显得有些尴尬,因为买活军丝毫没有遮掩地讲出了日后一统天下之后的事情,让媾和派对他们图南之后不再北上的幻想宣告破灭——但却又让人很难反驳,因为折骨缠的危害,之前的报纸文章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朝廷也不可能赞成这样的行为。 事实上,由于和议的关系,朝中现在俨然已经涌现了一批以‘知买’为号召的年轻官员,他们的主张是明确的,‘择其善者而从之’,对于买活军那些的确有用的把戏,要全面的学习,譬如他们在农事上的经验,还有医学防疫上的长处。 这些官员在这篇文章发出以前,便上折子请求朝廷发文,明确禁止折骨缠,要在烟花之地查抄折骨缠的伎子——对于折骨缠的废止,以及缠足的坏处,虽然也听说民间有反驳的文章,但,没有任何有影响力的小报予以刊发。 这也算是大家的一种共识了,目前来说,除了那些令人厌恶的无行文人以外,还没有人无耻到给折骨缠说话的地步。众人都明白,这是一种上不得台面的,可以说是龌龊无耻的爱好,被买活军放到台面上之后,是让国朝这边很多有些良心的人感到难堪的。 但,尽管都知道缠足不好,可这和私盐队拐卖女眷又不是一回事儿,买活军都已经这样恫吓国朝的良善士绅了,朝廷还要捏着鼻子认了,同时再发折子附和他们的观点? “反驳的文章,要把这两件事分开来看,一件是折骨缠的坏处,另一件则是谢六姐呵斥国朝子民的粗鲁之处,并指出买活军诱拐妇女居心叵测的地方。” 惠抑我一边组织思路,一边和手下吩咐,他此时已经收敛了怒色——其实刚才的愤怒,多少也都是装出来的,为的只是让编辑们明白他的态度。这报纸他早三四天就看过了,什么气能留到今天? “务必要用白话文——记住我的话,这些文章,是给买活军的人看的吗?不是,是为了和国朝的百姓争夺民心所用。是以越白话越好,以更多人看懂为要。这也是作文的思路,怎么样才能让更多人打从心底里反对买活军入侵,这些道理,你们仔细琢磨着便是了。” “遵主编命。” 几个编辑异口同声地应了下来——这些可都是年轻翰林,前途无量,才华那还能少了去吗?惠抑我的言外之意,各自都有领会,便各自或抬头,或打坐,回到自家的值房中酝酿寻思了起来。 惠抑我这里也是不得闲的,他要思量下一期的版面安排,还要审阅一些重量级的来稿,斟酌是否发表,这常务主编的活计实在繁重,也多亏了惠抑我虽然年过四十,但精神矍铄,是天生活力便较常人更旺盛之辈,否则这样宵衣旰食,换作旁人,没几期便非得病倒不可。 也就是惠抑我,四十多岁仍是能拉两石弓,一顿要吃三碗饭,方才能全然支应下来,丝毫疲态不露。其实若不是这篇文章十分棘手,惠抑我还能亲自写出驳斥文章来,那也是倚马千言、下笔可待,不消小半个时辰的事。 他之所以叫编辑写,而不是自己写,其实是因为惠抑我深心里是很赞成谢六姐的说法的,折骨缠这样臭不可闻的东西,起于勾栏,其实便是满足人心中最猥亵下流的欲望,而世间竟藏污纳垢至此,还有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写出《足经》鼓吹,可见国朝世道糜烂之一斑。 谢六姐要杀了这些人,在惠主编看来,于世上恐怕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反而能节省一些粮食,不必喂了这些无用的牲口。因此虽然大义上来说,要予以斥责,而且他作为旬报主编,决不能表现出对谢六姐的全然认可,但惠抑我还是弄了个狡狯,把这活推给底下人去做。 “不过……”他心底也不是没有忧虑,“对谢六姐的预估,还是有失准绳,本以为那位是天人降世,自有菩萨心肠,最是怜老悯弱不过。所行的乃是堂堂正正的王道、仁道,一切总以救苦救难,少造杀孽为主。” “如今看来,却是只看到了一面,此女杀性半点不浅,只是从前未到那个地步,便丝毫不露狰狞,一朝权在手,便立刻流露出真正的嘴脸来了。” 还没有入主神州,便已经公然宣告将来要如何清算,在政治来讲,其实是十分不智的,这对朝廷来说倒是个好消息,譬如这些《挂路灯名单》里的权势之家,只怕是吓得魂飞魄散,从此后便只能坚决和朝廷站在一处了。 而惠抑我也从田任丘处收到消息,姑苏城那里自然要比京城先收到报纸,这报纸在民间掀起的波澜一点不小,许多本地的吏目,竟有弃职而去,举家逃亡的,都是隐姓埋名,不知去向何处——只一纸檄文便惊慌至此,可见谢六姐的威势!亦可见彼辈平日里鱼肉百姓,一旦牵涉自身则胆小如鼠,实在是可厌、可笑之至! 如此小人,即便是被谢六姐厌弃,也丝毫不值得朝廷招揽。倒是那些大户人家,譬如并山园王氏等,可以稍作利用,令朝中局势更加和谐,惠抑我正在琢磨朝中局势时,忽然有小阉人过来传话,道,“皇爷召见哩,主编快随俺们去罢。” 他自从接了这职位,面圣是经常的事情,惠抑我知道这怕是皇帝要过问下一期报纸的版面,连忙卷起桌上的草稿,掖入怀中,和阉人一起出了官署,钻入一顶二人抬的小官轿,忙忙地往城中皇帝别府去了。 332 试一试的后果 第二天一早,在小教堂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的教士与妇女、儿童们,等来了最终的结局——不出意料,买活军大获全胜。这甚至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这整场战斗就只是昨晚那轰隆隆的一阵炮声,随后,人们听到的便全都是汉话喊叫的动静,买活军跳过了教堂,嘴里喊着‘不得出门,出门必杀’,这样从街道经过,堂而皇之地去了总督府。 间或还能听到枪声响起,像是鞭炮偶尔炸上一响,这响动让人精神极度紧张,弗朗机士兵们有许多偷偷地潜入教堂,把守在大门两侧,神情紧张地捏着□□柄,但买活军没有进门扫荡,推测他们杀掉的应该是还愿意战斗到底,想要在巷子里放冷枪的士兵。 在总督府门前,枪声持续了一段时间,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沉闷的炮声再度响起,那之后就再没听到枪声了。弗朗机人们在恐惧中暗自祈祷,但今早,没有奇迹发生,一个通译过来敲响了教堂的门,手里拿着大喇叭。 “放下武器,高举双手,走出大厅!一次十人!任何人手持武器都会被当场击杀!” 他们说完话之后就退到了远处,反复地用汉语和弗朗机语重复着同样的内容,过了一会,大门被缓缓打开了,妇女们高举着手,眼含热泪,慢慢地走了出来,孩子们紧抱着他们的大腿,用畏惧的眼神看着眼前全副武装的军人。 这些穿着锃亮板甲的军人们对他们的态度很冷漠,他们携带了大量麻绳,以十人一组,把投降的人都系成一串,成年男子还都被抽掉了裤腰带,他们的手只能用来抓着自己的裤子,哪怕是教士们也没有例外,菲力佩主教吃力地撅着身子,他的肚子太大了,裤腰总是勒在肚子下头,现在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难处。 数百名俘虏很快就被清点完毕,士兵们结伴进入教堂搜索,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他们出来了,两手空空,似乎并没有撬走教堂中值钱的装饰——那些金箔、宝石做的雕像眼睛,还完好无损地透过悠长的前厅,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你们需要出一组人去做你们的饭。”买活军宣布说,“从今天起,没有黑奴了。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做。” 弗朗机人们哭泣了起来,他们中有许多人难以想象没有黑奴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尤其是那些高级军官的家人,太太们又担心丈夫的生死,又担心今后的生活前景,她们个个垂头丧气,有一些体弱的太太当即就哭得昏死了过去。 买活军的女军医们过来查看了她们。 “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么炎热的天气下束腰!”她们非常的不满。 太太们不像是下层弗朗机人,很多是听不懂汉语的,通译忠实地传达她们的语气。“都把束腰解开,换上干活的衣服,快点,快点!不能干活的人就没有饭吃!” 看起来,买活军是完全不打算惯着这些贵族们的坏毛病,如果是平时,弗朗机平民会对此幸灾乐祸,但现在她们大多是恐惧的,那些女家庭教师、女伴当赶忙上前,为女主人们请求,让她们回家去取衣服。买活军同意了,派出一个小分队,带领这些有需要的女人们回到家中,不过她们只能在门外等候,女兵们会进去为她们取衣服。 街道上随处可见交火的痕迹,有些弗朗机士官的尸体还躺在巷子里,石板路上飞溅着血迹,买活军的士兵正在执行他们的工作,他们先砍下弗朗机人的头,再把残躯拖走,女人们不由自主地战栗了起来,她们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为什么要砍下他们的头。”会说汉话,可以充当翻译的一个女家教颤抖着问。 “哦。”这些买活军的女兵,对于死尸的态度极为镇定,她们简直比传说中最粗野的女海盗还要更加冷酷无情,面对脏污、血迹和杀戮,都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冷酷。“天气太炎热了,要马上把他们的头用盐水泡起来防腐——这些人的头要被挂在港口旗杆的顶端,证明我们买活军守卫海疆的决心,擅自入侵我国海域的他国士兵,这就是他们唯一的下场。” 实际上,‘挂路灯’是一种很常见的警示手段,虽然路灯是什么,人们并不知道,但有时候从城外很远的地方开始,隔一段距离就会竖起一根长木杆,吊死的犯人如果没人收尸,就会被悬挂在这里,告诫潜在的犯罪分子。 至于海港,他们的旗杆上挂着海盗的头,这都是很常见的事情了。不过,贵族拥有额外的体面,他们往往能拥有恰当的死亡方式,就算是敌人也不会故意毁坏尸体,太太们很难想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士官们身上。 黑奴——贱民、流浪者,他们被这样对待是合乎常理的,但买活军的行为,让她们不得不认识到这样一点——买活军完全不在乎欧罗巴对待贵族的传统,买活军看待他们就和看待一条拦路的狗一样,会献媚的狗得到肉骨头,拦路的狗就只有这样的下场,被一棍子打死,然后吊在港口,告诉所有人,这就是不听话的狗的下场。 她们对于未来感到很绝望,有些人甚至想要就此服毒,换得个有尊严的死法,毕竟,买活军连男人们都不尊重,又怎么会尊重女人们呢?她们都知道军队是如何对待女性战俘的——壕镜是个小岛,又挤满了风月女,哪怕是最封闭的太太也听到许多匪夷所思的故事,男人扎堆的地方,这些多少占据了特殊地位的弗朗机军人,对没人管的伎女可以非常残忍。而买活军又比这些弗朗机军人要更残忍几倍,可以想象,今晚当他们都闲下来之后,女战俘营里会发生怎么样惨绝人寰的事情。 但是,寻死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她们难以找到机会,连衣服都是买活军的女兵进屋去取的,她们只能在同伴们的见证之下,在门厅里快速地换上衬衫、西裤,胸衣被完全抛弃了,因为胸衣和束腰都勒得太紧,穿上是完全无法做活的。 这些太太们现在看起来,几乎和仆妇们没有两样了,甚至还要有所不如,她们伤心地啜泣着,被买活军的女兵们带回俘虏营,但好消息是,大多数弗朗机女人都换上了衬衫,解开了胸衣,这让她们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特别。 现在,俘虏们已经开始干活了——厨娘们去做饭,剩下的女人们开始做女红活,第一个任务就是为他们所有人缝制囚服和买活军式样的胸衣——她们的胸衣是背心式的,料子很有弹性,可以把胸脯牢牢地裹住,让女人们干活时没有后顾之忧,但又不会紧到妨碍呼吸的地步。 男俘虏们则被派去做苦活,搭建帐篷,拆掉屋子,尤其是贫民区的窝棚,那里本来是伎女和黑奴们杂居的地方,买活军现在要把它们全部拆掉,并且现场勘察地形,划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区域,他们让弗朗机人去挖一个大坑,这在军官们之中引起了恐慌,弗朗机人以为自己要被活埋了,但还好,买活军没有吓唬他们,只是解释说这个地方要做‘化粪池’,是一个倾倒粪便和堆肥的地方。 买活军的城市规划是很有名气的,这年头凡是大城市,很少有不脏污的,但根据弗朗机商人的说法,云县是‘世界上最清洁、最繁华、最卫生的都市’,军官们虽然没有见过云县的模样,但他们看到图纸,明白自己要修建的是城市卫生设施之后,便不吭声了,一些人开始挖坑,一些人开始划线,做挖下水道的准备。黑奴们也很快加入了他们。 这些黑奴们,现在是喜气洋洋的了,他们由朱利安带领着,也划分成了好几支队伍,有些来干这些体力活,有些帮着买活军打扫战场,有些人在码头善后,他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旧主人们炫耀着自己的新身份——光荣的自由民! “去哪里都可以,想回故乡也可以,想要留在壕镜也可以,想要前往云县,如果通过考核了也可以!” 他们挺起胸膛骄傲地说,“只要能遵守买活军的规矩,我们去哪里都可以!干活也能收到报酬!一天20文,包一顿饭——和报纸上的广告一模一样,买活军对我们就像是对自己的子民一样好!” 黑奴们当然是没有自己的工资的,虽然主人们会给他们一些赏钱,数目或许不低,但这和工作的报酬是两回事,这些黑奴们许多人都已经抛弃了教名,抛弃了他们的移鼠小像,仅仅是一个晚上,他们就重拾了自己的土著名字,并且拥有了全新的梦想,有些人想回到家乡去,有些人则还是情愿在壕镜干。 他们喜孜孜地把买活军发给他们的小包裹背在背上,一有空就拿出来珍惜地翻看——薄薄的课本、炭笔、小本子,这是扫盲班的教科书,也是这些黑奴第一次拥有了受教育的权利,在此之前,虽然也有聪明的黑奴能认字,但他们毫无例外都是跟着主人偷学而成的,一个狡猾聪明的黑奴,尽可以模仿绅士的全部举止,但他们模仿不了一个贵族受到的全部教育,仅仅能学到皮毛,甚至在一些严厉的家庭,偷偷看书的黑奴可能会被处死,这是一种不安分的表现。 但现在,买活军让他们去上扫盲班,就像是让弗朗机俘虏也上学一样,所有人毫无例外,都要学会汉语拼音,会说汉话,“如果你对我们没有用,那你就没有待在岛上的资格。” 这是一句很恐怖的话,因为人们没有离开岛屿的办法,唯独的办法就是游离岛屿——这也意味着死亡。所以俘虏们很快就明白过来,不想死的话,就只能拼命干,拼命学。 连总督的家人们都加入了进来,三个沉默的孩子,一个哭哭啼啼的太太,还有十几个脸色沉重的管事被带到了俘虏营里,总督已经自杀了——意料之中,他把自己关在礼拜堂里,买活军踹门而入时,他的尸体已经僵硬,马士加总督可能刚锁上门就服了毒。 “买活军会用半年时间,在壕镜进行新城市建设。” 主管俘虏营的女队长拿着喇叭,在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拿着喇叭大声说,“如果一切顺利,半年后,港口开放时,壕镜将会允许各国商船停泊靠岸,届时,你们这些俘虏,如果表现良好,可以自由离去——当然,你们在岛上的财产不会跟着你们走,买活军将没收壕镜上所有弗朗机人的固定、不固定资产,作为弗朗机人擅自占据壕镜,并且在多次警告下依然拒绝退去的罚金。” “在此之前,你们的一切,你们的衣物、饮食、住所,都将由你们自己的劳动换取,劳动量不足,不服从管理,不学习汉字、拼音的俘虏,将会被认为失去统战价值。” 女队长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她晒成黑红色的面膛缓缓地转动着,盯着台下的俘虏们,“你们想要知道失去统战价值的俘虏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尽管可以来试试。” 她笑了起来,“就像是我们在报纸上说的一样,买活军欢迎任何一个不服的人来试一试。” 台下一片死寂,弗朗机孩童们害怕得牙关打战,望着这个又高又壮的女水兵,她身后挎着火铳,看起来能在一瞬间把十几人放倒。这将是这些弗朗机孩童们一生的梦魇——这些强壮、冷酷而博学的东方士兵,还有他们自信而又傲慢的话语。 最让人绝望的是,弗朗机人已经试过一次了,他们现在正在承受这一次尝试的结果——买活军欢迎任何不服的人都来试一试,只要他们能承受得起试一试的后果。 “接下来颁布俘虏营管理条例。” 女队长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她背着手朗声说道,“第一条规矩,起居时间……” 规矩非常的严格,而且有许多不近人情的地方,譬如所有人都必须接受仔细的健康检查,患有性传染病的俘虏,将被特殊标记出来,男人们甚至要接受面部刺青和(可能的)阉割手术,而女俘虏也不得在任何情况下提供□□进行交易。 还有对宗教活动的严格禁止,对于卫生习惯的严苛要求,一天至少要洗一次澡,这对很多贵妇来说是让他们接受不良的——但是,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买活军同样也不允许任何男性和女俘虏们发生关系,而且,这个禁令显然涵盖了买活军的士兵,女俘虏们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夜,但她们并没有受到任何骚扰,夜里还传出了零星的枪声,第二天,有尸体从刚建起来的俘虏营边上被拖走了——是乘着夜色想要前来骚扰的黑奴,这些邪恶的狗崽子们,买活军迟早会明白,相信他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不过,买活军对黑奴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变化,而俘虏营中的妇孺们,也在安静的第一夜之后,逐渐获得了少许安全感,她们现在反而比惶惶不可终日的男人们要镇定一些了——弗朗机军官们有五成以上染了‘法国病’,他们沉浸在被阉割的恐惧之中,甚至连教士们都无法完全免除这种恐惧。 而妇女们虽然也有人被做了标记,但至少她们没有这样的担忧,于是一早起来,她们匆匆洗漱了一下,又吃了非常简单的早饭——不多的黑面包和水,就连忙赶去教室上课。 买活军是了解他们的,她们的第一堂课就由黑奴来上——这些女俘虏们除了做饭之外,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如何自己洗漱,自己去上厕所,当然,还有如何清洗自己的衣服。:,, 333 大陆的荣誉 “……所以说,几千万年以来,人类其实都是有浓郁体味的生物,这种我们叫做狐臭的东西,其实在人类中是一种常态,甚至可以说,是人类作为一种强势生物的表现,我们都知道,群居动物的体味比较强,因为他们需要体味来进行社交,群居的捕食者一般都是很臭的,譬如说狗和狼的味道就比较重,但是一些独居的猎食动物,比如猫科动物,它们的体味就轻一些。” “唯一一种群居的猫科猎食者是狮子,狮子的体味相对就比较重,这一点你们可以问深肤色的朋友们,他们的老家就有狮子,老练的猎手可以在几里外闻到狮子粪便的腥臭味。” 虽然还是冬季,但壕镜的天气依然是很炎热的,买活军的老师一般在树荫下给大家上课,一块黑板,一根粉笔,就是他的讲坛,兵士们席地而坐,入神地听着老师的讲述,而树林子里挤满了正在午休的黑奴们,他们微微张着嘴,听得半懂不懂,但却非常的入神。 在兵士们的另外一边,是弗朗机俘虏,有男有女,都穿着衬衫、长裤,乍一眼很难分辨男女,因为他们都被剃了光头,他们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呆呆地看着黑板,仿佛被上头的荒谬言论震慑得无话可说。 老师不搭理他们,而是示意通译用弗朗机话询问黑奴,“你们在老家有见过狮子吗?就是……” 因为他本人没有见过狮子,所以一时卡壳了,但弗朗机人的语言中是有狮子这个词的,所以朱利安很快回答,“是的,狮子是最臭的大猫,不过,我们不知道他们的体味是因为,因为……他们是群居动物。” 他掌握了‘群居动物’这个词,让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所以,在几十万年以前,当人类的始祖还没有走出非洲的时候,我们的老祖宗一直都是有味儿的,就像是如今这些洋番身上的味道,并不是因为他们不讲究卫生,而是,这就是人类天然的体味。我们华夏人之所以没有这个体味,是因为华夏的先祖,在进化的时候,有了一个关键的基因突变。” “基因突变?” “基因就是我上一堂课说的东西,基因突变,就是这个基因在复制的过程中发生了变化,并且影响了它的表达,我们的某一个先祖,他没了体味,同时,耳朵也不再油了,我们的耳屎现在是干干的,一片一片的,洋番则是耳朵流油,都是因为这个基因发生了变化,而或许是因为这个先祖没有浓郁的体味,在狩猎时占尽了便宜,成为了华夏的远祖,生育了很多很多的后代,这个突变基因的表达扩散开来了,从此以后,华夏这里大多数人便都没有体味了。” 大约十多岁的老师,很动情地说,“这就像是我说过的,决定肤色的基因突变一样,当人类走出非洲之后,前往各个地方时,发生了各种各样的突变,有一些突变是合乎当地自然环境的,于是,这样的人种便繁衍扩大,成为了主流。” “像是非洲,那里日照强烈,深肤色更有利于阻挡空气中的紫外线,阔鼻孔利于散热。” “欧罗巴的洋番,他们那里天气寒冷,于是他们肤色白皙,可以高效地利用紫外线,鼻梁挺拔,鼻孔狭窄,在寒冷的天气中适合保温,同时体毛也比较旺盛。” “我们华夏国的百姓,生活在温带和亚热带居多,所以我们的皮肤不那么黑也不那么白,体毛不多不少——这都是自然环境对人类的演化产生的影响。但是,只要人和人之间门没有生殖上的隔离,那么,我们就不能算是不同的物种。” 这样的说法在买活军中激起了一阵感叹,但黑人和白人群体则保持着完全的寂静,不论男女,凡是听得懂老师讲述的洋番,都是仿佛刚刚吞了个鸵鸟蛋,看得出来,很多俘虏——尤其是白人俘虏,都正在忍耐着自己反驳的冲动。 毫无疑问,这和他们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是截然不同的,尽管此时的移鼠教还没有公然地宣扬人种高贵论点,但是,人们似乎深信神创论——人们由各自信仰的神灵缔造而出,当然了,最正义也最光辉的自然是他们这些主的造物。 要说他们和黑人来源于一个祖先,又或者说,非洲才是人种的起源,这似乎是对于欧罗巴最彻底的羞辱,他们打从心底本能地排斥这样的说法,认为这毫无疑问是一种谬论——怎么能一样呢?!能生小孩,并不意味着就是同一个物种了,驴子和马也能生出骡子,但毫无疑问,这完全是两种动物。 这是个混血儿被当成邪恶产物的年代,如果黑奴生出肤色偏白的小孩,这孩子往往养不大,因为她的主人不愿留下通奸生出恶魔之子的罪证,和黑人发生关系,就像是和家里的牲畜发生关系一样,是很丢人的事情,倘若这孩子肤色偏黑,那还好一些,他们会被作为奴隶养大,奴隶主们随意地买卖他们,和白人私生子相比,混血儿的私生子地位要低下得多。 但现在,买活军居然公然地表示,所有人的祖先都来自于非洲,他们拥有共同的远祖——并且,他们也根本就不关心白人俘虏的想法,只是继续热情地听着老师的讲解,对于人种的阐述,只是生物课的一项内容而已,老师主要讲的还是基因,“基因和自然环境之间门,有一种奇妙的互相作用,自然会筛选出本土环境之下的优良基因,基因最多样化的地方就是非洲,因为非洲的土地是最为富饶的,什么样的基因都有可能传承下去——如果非洲并不富饶的话,欧罗巴人也不会去侵略、殖民非洲。” 买活军的兵丁们便轻蔑地向弗朗机人投去了眼神,这是让他们很难接受的一点:平心而论,买活军算是很不错的奴隶主,俘虏们能吃饱,虽然伙食相当一般,但至少没有给他们吃馊饭,他们能穿暖,居住的地方也相当清洁,甚至很多弗朗机人是在买活军这里系统接受教育的——八成以上的弗朗机妇女都不怎么有见识,不管她们是不是贵太太,因为教育在欧罗巴是一件很昂贵的事情,会来到壕镜的贵夫人,实在也不是很‘贵’,她们充其量只是认得一些字而已。 但是,买活军发自内心地轻视他们,把他们当作了地位低下、人品卑贱的坏种看待,这种人格上的轻视,是远比肉体的虐待更让人难受的事情。买活军考虑阉割法国病患者,因为‘感觉这些弗朗机人的道德水平非常低,在禁欲期是管不住自己的,散播疾病的危险要比华夏人更大’。 这完全是一种歧视,而当弗朗机人遭到歧视时,他们察觉到从前自己对于黑奴的歧视是一种怎样的羞辱:按照买活军的说法,法国病在患病四年之后,就会失去传染性(而且他们还有特效药治这种病,虽然卖得很贵),所以,他们会在病人的额前用特制的颜料写下日期,从这个日期往后推算四年,四年后,这个人便是安全的。当然在这四年期间门,这个人不能和旁人发生关系,哪怕是患者之间门也不行,因为这可能会干扰病程。 弗朗机人和黑奴之中都有许多人被写下了日期,但是,黑奴们——那些好色的,牲口一样的黑奴们,他们可以不必被阉割,甚至还有攒钱买青霉素的希望,而弗朗机人,他们是俘虏,做活是没有报酬的,而且,仅仅是因为一些品行上的担忧,买活军便轻率地考虑将他们阉割,为的只是避免可能的麻烦——明明他们许多人患病早已过了四年,其实是已经没有感染性了。 现在,他们又用这样轻快的语气讲述起了黑奴们的强处,把他们作为优秀的基因表达进行举例,“他们的身体素质是很好的,深肤色的朋友们吃苦耐劳,不容易生病,生殖力很旺盛——身体素质也是非常重要的素质,可以说,在我们有历史记载的这么几千年以前,纯粹的智慧是难以生存的,身体素质非常的重要,在那时候,毫无疑问非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门的好日子,可能有数万年到十数万年,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的日子要比我们的好。” “但是,生活在欧罗巴、华夏的先祖们,他们因为自然环境的恶劣,不得不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更常为了争夺资源而争斗,更努力地去推进自己的极限,去思考,所以我们的社会性、组织性要比现在的非洲强得多,现在,我们的日子比他们的好过,不同地方的人们,在一段时间门有一段时间门的优劣,但没有谁会永远占据上风,只有更合适如今的情况,但是,如今的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所以,没有一种人永远比一种人更强,没有一种人,永远比另一种人高贵,基因的变化会一直持续下去。” 老师说,“我们这些人彼此的基因差别其实非常的小,你知道人和猩猩,和猴子的基因差别有多少吗?” 正感到受辱而暗自愤怒的弗朗机俘虏们,也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力,而刚刚被夸奖了人种优点的黑色自由民们,还在晕晕乎乎、半信半疑呢,这样的说法对他们来说也一样是非常新鲜的——一个如此发达、如此优越,甚至于像是神之国度的文明——他们的人种,居然会如此尊重的谈论着黑人。 谈论着非洲,他们的母亲大陆,谈论着他们强壮的身体,夸奖他们的身体素质。而不是把他们和牛马放在一起做比较,认为他们的坚韧是一种烂泥一样的素质:该死的时候,黑奴们总是不肯就这样死掉,他们没少被奴隶主们呵斥:“烂泥巴!” 他们居然会这样说,“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时候,身体素质更重要,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 即便是朱利安,也产生了极大的惶恐,认为买活军对于他们实在是太过誉了一些,在此之前,朱利安们能想到最好的赞誉,也只是和白人老爷们平等,但依旧要次于汉人。 但是,买活军谈论人种时,语气是很平等的,他们既不觉得汉人就多么优越,也不觉得欧罗巴人就多么卑劣,黑人就多么愚笨,他们没有——没有白人们那种深入骨髓的傲慢。甚至于,在遇到买活军之前,黑人们并不知道白人老爷们的行为举止叫做傲慢。 这种感觉似乎有些过火了,他们被给予得太多了,多到已经不知该如何报答——如果说在此之前,买活军称呼他们的一声‘朋友’,朱利安能用生命,用他发自肺腑的忠诚来报答的话,那么,现在,买活军的尊重和赞扬,让他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该怎么报答?就是用几辈子的生命——朱利安也是愿意的,他唯恐还不够多。 “人类和猴子之间门的基因差别,只有百分之二。人类之间门的差别,在千分之一以下,我们以为肤色、外表,其实只是基因表达中最无关紧要的部分。那么,基因的表达中更重要的部分是什么呢?” 老师喘了一口大气,“这就是生物高阶班的内容了。你们可以到时候再学,下课!” 士兵们的抗议声几乎是立刻把他给淹没了,但是这堂课的确只上到了这里为止,因为后续的教材还没有发下来,这一堂《基因的故事》,老师已经反复地对不同的班级宣讲了很多遍,买活军的兵丁有了闲空也是要上课的,而且有很多课程并没有实际的意义,譬如这种生物课,有什么用呢? 对生活似乎什么帮助都没有,但是,它非常的有趣,士兵们对此也很着迷。这在欧罗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欧罗巴的文盲率和黑奴实在差不了多少,哪怕贵族也有很多人不识字,能够在谋生的知识以外,了解这些趣味的,博物学的东西,几乎是大贵族的专利。 但在买活军这里,哪怕是最普通的小兵也是学识丰富、彬彬有礼,他们可以随口算出复杂的算数难题,对于历史、地理都有很广博的见解,谈论天下政治时,他们的视角是非常开阔的,甚至于在政治上,他们的素养也让人惊叹,买活军的存在本身,就是谢六姐真神身份最好的证据——听说有人认为他们在作弊,黑奴们明白弗朗机人为何这么想,因为,买活军信仰的神正在他们身边,她的神迹源源不断地变为现实,没有人能和这样的军队竞争,这不是人和人的战争,而是神对人的惩罚。 神对弗朗机人是残酷的,但对黑人却很公正,朱利安和其余伙伴们在黑板边依依不舍,他们犹豫着,鼓起了一些勇气,想要多问一些基因的事情,基因,这个词真的很奇妙,应该又是一个仙界移植过来的词汇,真神生活的世界,和如今的现实该有多么不同?他真想看看真神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其中的黑人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还感到非常的心虚,但是,他不能反驳神的晓谕,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朱利安和伙伴们回到自己的营地,吃起了他们的晚饭——黑人们的劳作效率要远胜弗朗机俘虏,甚至超过了华夏工匠,他们简直不知疲倦,曾经,啃着树根一样,只有掌心大小,散发着馊味的黑面包,他们也能和牛马一样的干,现在买活军一顿给他们吃一个鸡蛋,主食可以随便的吃饱,黑人们感觉自己如果不从天亮干到天黑,都对不起这样的款待,但是,买活军只让他们上半天工,所以这半天工里他们都豁出去地干,屡次受到了华夏监工的夸奖。 即便如此,他们吃着晚餐时,还是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吃得比应得的好,尤其是杂役们,那些白人们给他们的伙食比这个要坏得多,他们还得拼了命的干活,每天刷着老爷们的皮靴,为他们洗衣服、倒便盆、四处跑腿,但现在,他们吃得比以前好得多,干得还比从前少,对买活军他们实在是很不好意思。 但是,在羞愧中他们又情不自禁地感到快乐,黑人们现在每天晚上都围着篝火跳舞,快乐地唱着家乡的歌谣,他们还设法做了鼓,他们不知道乐谱,但还记得家乡的旋律,在火光中欢庆着自己的好运。 “今晚,在欢聚之前,我想说几句话。”朱利安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站起身说,他身边的同伴们迅速安静了下来,信服地看着他。“今天有很多兄弟和我一起,又一次旁听了宋教授的生物课。” 是的,恰好在课堂附近休息的工人们自豪地挺起了胸膛,嚷嚷着说,“今天上的是基因课,不是恐龙课——” 恐龙是另一门让人目眩神迷,神话一样的课堂,但是和人类的关系并不太大了,朱利安瞪了跑题的人一眼,继续说道,“我给大家讲讲买活军这里是怎么看待我们深颜色的黑崽子的。” 他把自己记得的话都说了出来,自由民们听得如痴如醉,他们对于买活军的结论普遍感到不可思议,但是,这是真的,买活军认为黑色人种并不逊色于其余人种多少,甚至于,他们认为这些人种之间门的差别非常的微小,基因上只差了千分之一不到。 “也就是说,他们把我们想得很高。” 朱利安的语气变得沉重了起来,“他们认为,我们黑人,并不懒惰、好色,只知道吃,知道喝,知道偷懒,知道逃跑——他们认为,我们黑人也能勤劳、勇敢、敏捷、忠诚。不是只有一两个黑人能够这样,在我们之中,这些高贵的好人不比白人少,卑劣的坏人也不比白人多。” 自由民们呆呆地听着,就像是朱利安稍早以前一样,他们从不知道买活军对他们居然有这样高的评价,这样高的期望。黑人难道不是天生的小偷,天生的坏种吗?他们从小就是听着这样的话长大的,他们就像是地上的烂泥巴,带有强烈的原罪,只有少数几个被挑选出来的人能够摆脱这些卑劣天性的污染。 但是,谢六姐是这样认为的,毫无疑问,宋教授对于基因的了解也并不深刻,他只是照本宣科,宣读着谢六姐的教材。所有人都和朱利安想到了一块:既然这是真神的谕示,他们怎么能反驳呢? “那么!”朱利安很高兴地看着大家的神色都凝重了起来,他加重了语气,“我们就要想想,自己能不能配得上这样的评语了。” “兄弟们,我想让大家把这个故事传开,让我们五千多名同胞都好好地想想,我们是不是具备这些美德,是否足够绅士,我们够不够遵守规矩,有没有拼命学习……” “我们能不能证明六姐的赏识没有错误,那些被买活军抓捕判罪的败类只是少数……我们,和我们代表的土地,是否真如六姐所说的一样,从不卑贱,反而自古以来都富有生机,孕育了地球上所有的人类?” “兄弟们,在这里我想谈的是一个陌生的词,荣誉,这是我们这些黑崽子,这些恶魔的子民,这些烂泥巴第一次拥有的东西,我想我们应该要珍惜它、捍卫它、守护它,我们要向那帮老爷们,向六姐的信徒,那些华夏的士兵们证明,我们配得上我们的荣誉……” 朱利安哽咽了,他没有说下去,但是,他的心底浮现了一个强烈的,不切实际的,非分的念头:有一天,我们会将我们的荣誉,带回到孕育我们的苦难大地,让我们的同胞知道,黑崽子也不是天生的奴隶,就像是六姐说的一样,就像是六姐说的一样…… 没有一种人永远比一种人更强,没有一种人,永远比另一种人高贵!侵略者们,瓜分者们应该知道,没有谁会永远占据上风…… 朱利安会用生命证明,他们不会永远占据上风。:,, 285 水力洗衣机 仔细想想,如果买活军处的衣服,都不是由各家自己去井水边以木棒手洗的,而是送到洗衣厂里来,那么洗衣机安在河岸边上,又或者似乎以水车取水,倒也是情理之中。惠抑我此时已经看得津津有味,并不断在心中揣想洗衣机的模样,不知其是否也和缝纫机一样,精巧到让人难以看懂其中的道理。 谁知道走到岸边一看,却又是一阵惊奇,只见河岸边上,水流湍急之处,矗立着十几个小水车,不过是二人多高——这在水车中不算是大的,都是筒车,再往下看,水车伸出了一个曲轴,用油光发亮的铜齿轮连接着下方一个小□□,□□做了六个叶片,叶片外又罩了一个人高的木桶,木桶上开凿了数个孔洞,一个是让曲轴伸进来的,还有一个则是放入衣服的地方,顶上还有一个小口。 就见那工人把一车衣服,投入木桶中,又从上方孔洞里倒入草木灰,再放两个皂角,过了一会儿,信王靠近了窥视,啧啧称奇。又让手机过去拍摄,里头已经满是泡沫,衣服在其中滚动不休,被六个叶片不断拍打,惠抑我只觉得叹为观止——这里的道理,很是简单,木片拍衣去除污垢,本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但谁能想得到,水车伸出一根长杆,带动一个小□□叶片的转动,便可用水力来洗衣了? 这里头的构思,当真再是奇巧不过!而且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洗衣机要比人力洗得干净,速度也更快得多,信王拍了这个机器,又去下一个机器拍,道理都还是一样的,只是不放草木灰,那工人介绍道,“这叫投洗,把残余的皂角洗掉。” 该如何从筒子里把衣服取出来呢?却也是相当简单,只需要放一张筛箩在木桶斜下方,把木桶顶歪,里头的衣服自然从入衣口掉到箩中,水分沥到河里,再把箩匾运到投洗机器中,将其投入便可。这样顶歪木桶,还能倾倒出木桶里残余的污水、泥沙,可谓是一举两得了。 当衣服从投洗机出来之后,这次才终于运上岸来,在河边棚子里,有个很大的机器,旁边是两面厚木砧,烧得很热,连着铰链、齿轮,也是用水车作为动力,几台水车连在一起,都在拉动着齿轮转动,这木砧缓缓合拢,便将其中的衣服,水分完全压出,其中的残水顺着水槽,又流回了河里。 等到木砧合拢之后,工人便将齿轮旁的一个杆子推动,于是水力传导过来,又将木砧分开,工人乘机取走里头的衣服,此时已经半干,再拿到晾晒场里去,逐一抖开,将衣服反过来晾晒。 晒干了的衣服,还不算完,要按照数字分类,这里放了无数的筐,分衣的工人推着车在其中走动,不断地查看衣服反面写的数字,按照数字将丢进箩筐,再按筐送入熨烫车间去,将褶皱稍微烫平,这才折好了,用棉线打包,一捆一捆,用麻布袋包好了,重新送上车,往回运走。 信王光是拍了这个洗衣厂,便拍了近半个时辰,将来龙去脉都拍得仔细,也让京城众人有大开眼界之感,譬如说买活军贩卖的衣服,往往在背面不起眼处有一块额外的布料缝在那里,众人也不知这是做什么用的,说是预先打的补丁,似乎那片地方也不容易磨损,很多人都以为是为了日后打补丁预备的料子,还赞买活军细心。 此时看了这仙画,方才知道,原来是为了给买活军治下的百姓写数字的,应该是他们的住处,从街道开始便有了数字编码,为的便是方便洗衣厂识别。有些人是用黑色的颜料写着,还有些细致的人家,直接是用彩线缝上,这样便无虑颜色被洗脱了。 光是洗衣这样一门小生意,在买活军这里,便能翻出这样的花头来,怎叫人不叹为观止?皇帝当时看了以后,便立刻招来了王知礼,询问其中的细节,譬如洗衣收费多少——信王的仙画里,什么都说到了,就是没说收费 记住网址 ,大概是他从来没有这个概念。 “一袋一文钱,大约一袋能装个身衣物是有的。”王知礼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个洗衣厂,最大的本钱其实就是造水车,造叶片,但这东西足以用许多年,本钱摊下来,落在一袋衣服上,可以忽略不计的。主要便是洗衣厂工人的工钱。” “洗衣厂工人,若是识字,一日便是二十五文,十个人也无非是二百五十文,而这桶子,从早上天亮,转到晚上天黑,若是还洗不完,还能挑灯继续洗,能洗多少衣裳?一个桶子,洗个百十件衣裳是有的,只需要洗十五分钟,用两个桶便能完成这个循环,这样算下来,一日能洗多少衣裳?” “草木灰和皂角,草木灰是几乎不要钱的,都是各单位的食堂免费供给,皂角所费也实在是不多。这门生意,于百姓来说,实在是实惠便宜,能够节省人力,去读书、去上工,同样的时间,赚到的都比洗衣费多。于衙门来说,却是非常稳定的一笔收入,获利应当很不少呢!” 这买活军,怎么就这么会赚钱呢?! 这是大多数了解了买活军的敏朝官僚,都不禁兴出的感慨,便连洗衣这样的小事,俨然都是利润丰厚,而且细水长流,几乎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们的衙门,能富成什么样子?说不定光是各地的洗衣厂,都能凑出几个月的辽饷了! 皇帝自然是心动的,“那我们能不能学着做这样的生意?” 这却很难,因为这种洗衣机,是专为棉布衣裳所设的,而且是要质量较好的棉布衣裳,才能经得住这样的搅打,绫罗绸缎被这样对待,便是没有洗烂,也肯定会变形,不能再穿。 也就是说,若是要在京中开这样的洗衣厂,不但没有合适的湍急河流,也没有人会来光顾——雇人来收衣服倒也罢了,这个是简单的,但该如何让这些人把衣服准确地还回去?这不但要求这些工人识字,而且也要求京城有一套能用数字来定位街道房屋的系统。这就不是单单一个洗衣厂能统筹的事情。 “再往大了说,买活军那里,百姓家之所以如此普遍地将衣服拿去外头洗,是因为他们省下来的时间,可以去做别的事,赚头更多。”田任丘私下和惠抑我谈到此事时,说得便很直接了,“洗衣做饭,一般都是女眷的事情,他们的女眷是普遍出去做活的,但咱们这里,洗衣做饭就是女眷的工作,把这些事包给外头了,她们自己做什么去?坐着玩么?哪怕一袋一文,这也是不必花的钱,因为完全没让她们看到花了这钱的好处。” 买活军那里的事情,好都是好的,但学是真不好学,便是朝廷也屡屡感到无能为力,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要办洗衣厂,那就要让女眷看到花钱的好处,那就要让她们能出去做活——那就要让她们也接受教育,眼下朝廷连特科都没开,这该到哪一步才能办呢?更不说,朝廷哪来的钱到处聘请了先生,去田间地头开班? 再者,若是要开这样的扫盲班,那就一定要用简化字,如果连字都学了买活军的,只怕朝廷中衮衮诸公是不会答应的,便连民间也将物议大起,这和归顺于买活军,究竟有什么区别?和议之后,绝非是万事大吉,反而随着交流的增多,改变的进行,逐渐意识到的是一种追赶上的无力,便是完全没有外力掣肘,只怕这些事也不容易办成,更不说买活军已经俨然把天下当做自己的囊中物,只等着时机到时,逐步扩张了。 虽然艰难,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便是因为局面危急,才要把眼前能办到的事情先办好,譬如此时,当务之急,便是要好好种土豆,至少先度过了这几个灾年,让朝廷手中有了一些银子,可以不再拖欠官饷、军饷。如此一来,朝廷的影响力,才能有一定的复苏,接下来再谈特科这些事情。 关于洗衣 厂的讨论,便这般告终了,留下的是令人熟悉的深深遗憾。对惠抑我来说,更大的遗憾还在于无法亲手把玩仙器手机——他还觉得这四个字实在是太过直白了,与其叫做仙器手机,不如叫做玲珑镜,实在是妙用无穷,光是旁观着皇帝玩耍其中的小游戏,如贪吃蛇、俄罗斯方块之类,便令人心醉神迷了。不过,可惜的是,这手机需要用‘电’这种玄妙的能源,皇帝也只能玩上一日夜,便不得不把手机还给使馆,由使馆送回云县去。 买活军给了信王两部手机,便是这样使用的,大约一个月能够收到其中的一部,是充满电,而且录了仙画在里头的,另外一部则送回云县,皇帝会在电量用完之前,给自己录一段仙画,惠抑我甚至还沾光跟着一起被录了进去,这让他当晚都没睡好觉,虽然明知不可能,但还是禁不住猜疑着,惶恐着自己的魂儿会不会被摄入手机之中,跟着一起去了云县。 直到之后几日,他都安然无恙,并无异状,这份担心方才慢慢地放下,第二次看信王的仙画时,惠抑我已能沉着处之,并在心中暗自嘲笑首次得见仙画的孙伯雅孙郎中了。实则熟悉了仙画这种形式之后,惠抑我对于仙画本身,固然还感到神奇,但更看重的,还是仙画中透露出的种种生活细节,并且意识到了这种仙画,对于统治者了解民生能有多大的帮助。 就算能找人来演,但街道房屋,那是演不出来的罢?行人百姓们,也不可能随着信王的拍摄,跟着他的手机移动罢?这东西如此小巧,若是能让锦衣卫放在胸前、袖口,暗中摄录,多少官司断不明白?! 惠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物对治政的影响,但却也明白了为何买活军的使团如此廉洁,他们那里的吏治如此清明——这样的监察手段,岂不是真如神明降世一般,还敢贪污受贿的官员,又有多少呢? 惠抑我便是在这样羡慕又有些向往的心态中,登门拜访谢向上,预备出血本请他吃饭的——请谢团长吃饭,吃买活军那里的小吃总不像话,他是走了田任丘的关系,借了九千岁府中任用,时不时能为皇帝预备膳食的名厨尚老,准备预备个五十两银子的上等席面,务必要把谢向上招待得心满意足,才好开口。毕竟,旬报这里想借用的,可以说是买活军内部的机密材料了,若是买活军的兵丁能喝酒,不把酒喝透了,也是不好意思张口的。 京城宴客,多数都是遣听差送信送帖子,若是宾客能来,便要写了回帖,注明时间,宾客的数目等等。唯独买活军使团这里是个例外,因为他们并不习惯用听差,而且多数都在府中,为表尊敬,往往都是亲自去请。 这一次也不例外,谢向上并未外出,而是在使馆中忙碌,听说惠抑我登门要请他吃饭,便把他带入馆中,笑道,“老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进京几个月来,都是吃你们的请,恰好今日私房菜和超市算是布置齐全了,我们正要试菜呢,来来,我借花献佛,也请你一顿,你也给我们参谋参谋,也看看,还有哪里不合京里富人的心意。” 说着,便不顾惠抑我的谦让,不由分说,把他拉到馆内用布幛遮挡起来的‘施工区’,笑道,“你瞧瞧,我们这个景观区布置得怎么样?”最近弹窗厉害,可点击下载,避免弹窗 335 花式买卖(上) “当真是全轰烂了?可不要蒙人啊,你小子,怕不是将分也说成了十分?” “真真的,眼见的真,是地虎老爷麾下的老相识带着卑职等人去参观的,还带着我们去看了港口的遗迹——买活军现在弄了个新码头,将军道是为何?原本的码头,被轰了两轮之后,全炸烂了,地上一个个深坑,要整修齐平,还不如开个新码头呢,毕竟,那帮弗朗机人已经炸毁了栈桥,也不耐烦去整那块地儿了,且先开出个新码头来再说吧。” “是不是要弄水泥栈桥?” “正是了,因此,横竖都是要新造地基的,新栈桥又宽又大,和新安岛一样,外头全是一个个的水泥桩子——栓船用的,此后,靠港的船便是数百艘,也不必做铁连环了,倒是比以前更方便得多。” 在港口水域,竖栓船的杆子,倒不是买活军的发明,羊城港也有类似的东西,只是这东西弄起来费时费力,还需要和疍民打交道,羊城港外的杆子也不多罢了,但田总兵一行人是航行到新安岛附近去观察过的,对于水泥栈桥的尺寸、港口密密麻麻的水泥桩子有很深的印象,他对细作这方面的情报倒不是很惊讶,只是想要多听点买活军新式小炮的事情,“离了那么远,还能炸出那么十几丈的深坑?我不信!” “这有啥不信的!”细作着急了,没大没小地说,“哪敢欺瞒将军呢?我等还去原总督府看了。总督府的痕迹还在呢,从大门轰进去的,铁门被轰出一个大空洞,正对着的路面,进去几十丈,一个大洞,上头搭了木板,人们进出都走板子的,一看就知道,绝对有个几丈大小。” “买活军现在有两种弹,一种是开花的,一种是铁球,铁球的且不说了,开花的这个,犹如鞭炮一般,落地要炸开的,炸开之后就是一个深坑,我远远看着,那个坑里的泥水发红,阿玖说,发红也正常,当时总督府好些人在铁门后防守,他们先发一炮,把铁门轰烂了,再发一炮,在炮轨上的人就没了。” “不是被炸成几段,是炸没了,只有些碎肉到处飞,到处都是血雾——也亏得那些买活军的女娘在里头进进出出的,听说最大的残躯不过是半根手臂,飞到花园另一头去了,还是发臭了才被找出来的哩。” 田总兵的表情也呆滞起来了:这幅画面,哪怕只是想想,也叫人打从心底害怕,目前为止,买活军似乎从未落入需要和人对冲的地步,也不用打那惨烈的攻城战,他们的战争总是利用火器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不是说把码头轰烂了吗?为何还能将炮运到总督府呢?” “这小炮轻便啊!不然怎么叫小炮呢?装在车上,四五个壮汉便能推动的,遇到台阶,拿木板一铺,有什么上不得的?买活军当时应该在几处海滩都冲滩搁浅登陆了,他们又有龙门吊,很能用绞盘运炮。这炮不但可以用于水战,于陆战也是大为轻便,大可用得。” 这细作说着说着,也不由得眉飞色舞了起来,仿佛陷入了对这红毛小炮的喜爱之中。“只要有两台炮,夺下来的城门,便立刻可以守住,也再没有轰不开的城门,这叫——大炮叩关!” 他很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弗朗机人一向自负西洋火器厉害,今日倒叫他们这些洋番看看,我华夏岂无人耶?便是红毛番,重返东海之后,他们还敢占据鸡笼岛,甚至和弗朗机人争抢壕镜吗?” 不,他们不敢!按照买活军的意思,很可能日后只有商船才能进入东海,就连敏朝水师,出航时也得小心翼翼,不敢让新安岛上的买活军,有丝毫敌意的误会……这种仰他人鼻息的感觉实在是非常的憋屈,田总兵虽然也乐见洋番吃瘪,但表情仍不太好看,长出了一口气,问道,“岛上的黑奴呢,可有闹事的迹象?” 在他的预算中,买活军要拿下壕镜绝不会这么简单的,且不说弗朗机人作战是否勇猛,敏军也有昆仑奴的战兵,田总兵熟知这些昆仑奴的厉害,他自己就有一支昆仑奴亲兵,好吃好喝地养着,将来作战时要作为杀手锏往外放的。壕镜有五千多战奴,就是五千只猪,在岛上潜伏逃窜,伺机反杀,那都要处置个几天啊,有所伤亡也再正常不过。 但,买活军作战,真不知道是从何处学来的习惯,哪怕在武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也丝毫不肯轻敌,小心翼翼、攻心为上,在战前便玩弄各种手段,即便是对壕镜这样的必胜之战,事前也要设法策反黑奴,以至于居然真在月一十一日的太阳升起之前,全取壕镜,并且在教堂、总督府上方都升起了他们特有的艳红‘活’字旗。甚至于连弗朗机人的战船都几乎全部抢来,一切完好无损,叫人看着……好生眼馋。 “那些黑奴,已经全数被放良了,他们现在是自由民,个个对谢六姐感恩戴德的,小人也在一旁窥视,说来也怪,那些黑人一旦穿上衣裳,倒也文雅了起来,学了买活军的语气,和谁说话都是‘请’、‘谢谢’,敬语不绝,买活军对他们也很厚待,不像是俘虏营,到了夜里要把人全都串上,黑人们虽然也要宵禁,但营门里是可以自由走动的。他们平日便和买活军一起干活,一起吃饭,干活时非常卖力,而且上课时一个个学得如饥似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田总兵眯起眼,把脖子微微一缩,用一种奇妙的表情望着细作,就连一边的师爷也有些失笑。那细作顿感冤屈,忙为自己辩解道,“将军,卑职见了谁都是这番话,这就是实情,再没有错的,买活军在壕镜时给活死人上课,说到了各人种的区别,还有,还有……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还有歧视的问题,因此买活军在异族面前,不论是黑奴还是弗朗机人,倒都是淡淡的,既不像那些买办一样奴颜婢膝,倒也没什么高傲。” 尽管数百年前,也曾被异族统治过一段时间,但那毕竟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在这个时刻,如果说,华夏有百姓认为华夏人天然低人一等,甚至于可以用‘丑陋的华夏人’来形容的话,那这个人毫无疑问是发了疯的,别说士大夫了,便是华夏百姓,也认为自己是普天之下最为高贵的生灵,所谓造化钟灵之物也。东瀛人、高丽人、鞑靼人、弗朗机人、红毛番,一律都是不知教化的野蛮货色,因此,买活军的态度,在田总兵看来简直有些过于纡尊降贵了,他不满地咕哝了一声,说道,“邀买人心,也做得太过了些。” “既然如此礼贤下士,那壕镜政局定是安宁了。”师爷在他身边也是说道,“楚百户,你此去,感觉买活军的边禁可严格?连总督府都去查看了,是郑地虎托大,还是买活军的禁令已十分松弛?” “是禁令松弛的缘故。”楚百户忙道,“其实现在每日已有百姓绕开边墙,到买活军那里去卖菜、做工,买活军也雇佣他们,给他们发筹子做工钱。” “不是铜钱么?” “不是,是钞票和筹子,筹子还抢手哩,因为买活军开了商铺,里头都是他们的特产,价格也便宜,只能用筹子买。” 钞票的话,是不用问的,因为羊城港早有了兑换钞票的黑市,不存在使用问题。田总兵微微点头,“那里活计多?” “多,而且去做工的人,个个都能看到总督府和码头,岛就那么大,也藏不住,人来人往的,大家都能看几眼。”楚百户证实郑地虎并不骄矜,“现有的工人有做搬运的,整地的,伐木的,挖地的,什么都有,还有些人想去新安岛做工,新安岛那里更是不得了,要人要得非常多,还要采石工——这一阵子每天都能凑一艘船去新安岛。” 从香山县去新安岛,走水路比陆路要方便得多,田总兵嘟囔道,“也是……现在弗朗机人的商船都停在新安岛上,那里要的人怎么不多呢。” 实际上,羊城港的商船已经开始往新安岛处过去了,那里的码头虽然是草创的,但已经很有规模,可以边用边造,弗朗机商船只等着买活军放开壕镜外的通道,便要继续他们的航程——虽然弗朗机军人被俘虏了,但他们又没有被屠杀,大部分人都在老老实实地干活呢。 买活军也没有把所有弗朗机商船全都没收,弗朗机商人通通杀掉的意思,这些商船很多都是在云县收到通知的:回程可以在新安岛停靠,等壕镜开港之后,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把俘虏带回弗朗机去。 对这些全世界做生意的商人来说,他们的身段往往是相当灵活的,不可能给脸不要脸,因此,他们现在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热烈地做生意,羊城港的商人们也不着急了,他们去新安岛也一样方便——只除了一点,那就是买活军在新安岛严格地征收关税,并且严厉打击逃税的商家,这使得他们的利润比以往要薄了几成。 但是呢,这又比完全没有生意做要好得多了,所以,这些平时要他们拿出一个子儿来交税都难的商人们,现在倒是都乖乖交钱了,丝毫也没有抱怨买活军的意思,这一阵子,羊城港的气氛反而比前段时间要松快得多了,此前买活军不允许弗朗机船只停靠新安岛时,羊城港这里的商家那才是急得犹如热锅蚂蚁呢。 羊城港这里,军民的情绪算是都安抚下来了,虽然日后的孝敬可能会有所减少,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必打仗毕竟还是好的。田总兵这会儿反而放宽心了——事已至此,相信朝廷也会见机行事、量力而为,总不能为了一口气把朝廷南面水师最后的残余都打光吧?关键是新安岛离羊城港实在不远,买活军一怒之下,要是顺手取了羊城港,不管能不能守住,那也就意味着田总兵的官是当到头了,对朝廷实在也没有任何好处。 不过,名分该怎么定呢?田总兵倒是想不出来,他很希望这件事能和平解决,最好连嘴仗都别打,一旦打起嘴仗,朝廷为了表示自己的能力,要搞搞海禁什么的,不管最后是否不了了之,那最开始一段时间,田总兵也得冒着开战的危险派船出去巡逻啊…… “屈大胡子一行人回来了没有?” 想到羊城港里那帮好事少年,他也有些头疼,因为屈大胡子他们的声势闹得很大,拿不准衙门会不会治罪,而屈家是开船厂的,和水师的关系当然很铁,昨日送了几百两银子来想请田总兵‘遮蔽遮蔽’,田总兵收了银子,这会儿便不得不过问此事,“衙门里可有人在议论此事那?” 这件事楚百户就不清楚了,是师爷答着,花厅里正在说着如今城里城外的变化时,外头又传来一声长长的‘报’字,门房小厮气喘吁吁狂奔进来,手里高举着几份报纸,喘着粗气说道,“老爷,《国朝旬报》到了,邸报也到了——关于壕镜的事,京城的说法已经出来了!”:,, 336 花式买卖(下) “即日起,由买活军代管壕镜、新安二岛,沿海所有港口,出口贸易经由二岛上岸,均需缴纳出口关税?这是什么意思?” 羊城港巡抚衙门内,连巡抚的脸色极不好看,他指点着报纸,用痛心疾首的语气说道,“这是把我们敏朝的税源割让给了买活军吗?简直是匪夷所思、数典忘祖!崽卖爷田不心疼啊!辽饷才罢了几天,这就胡作非为起来了,如此处置,是把我们广府税关架在火上烤了!” 虽然按说巡抚是不管税关之事的,但连巡抚事前显然已经得到了高人指点,此时便对税关镇守太监项忠义仔细地解释了起来,“按照这报纸上的意思,每年买活军向出口关税中征收五成的管理费,两成的维护费,剩余的三成税费,会直接解往京城交给户部,而且言明了,每年是有保底收成的,绝不会低于我们广府道上缴给户部的税银、饷银。”?“这笔帐,您也是知道的,去岁广府道上缴了二十三万两银子,杂项、夏秋二税、辽饷、商税所有都在其中了。您老人家想想,买活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关税的三成都远不止二十三万啊。这还仅仅是关税而已,没有算上商税——项老,若是朝廷拿了买活军的账本来,要按照账本征收商税,哪怕只是十中税一,明年我们广府道得上缴多少商税,您想过没有?” 一般来说,太监的文化水平若是高,数学水平就不会很好,项忠义的文化马马虎虎,不过算学很好,才有了这个职位,但是,她虽然是税关镇守太监,名义上是京城朝廷耳目,可在广府道一住就是五六年,悠然自得,府中美女如云,还收了三十多个干儿子,平时税关的事情,完全撒手不管,只做个泥塑木雕的大老爷而已。 安乐得久了,他对于这份报道的理解是不如连巡抚深刻的,刚一听闻,立刻面色惨变,惊呼道,“坏事,坏事,这如何能收得上来?老子人头不保了!” 哪怕收了商税,项忠义去职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广府道这里可以预见会有一场官场上的大动荡、大换血,就是连巡抚的位置能否保得住都是两说的。见项忠义不顶事,他一摔袖子,“项老,总算明白过来了?还不速速写信回京巴结打点?使功不如使过,如今朝廷里抓钱的手是田任丘,您老要是能说通了他,那么咱们或许还能安然无恙,若是不成,便赶紧的盘点家产,置办些族田吧——别的怕是留不下来了!”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连巡抚的来意也昭然若揭——税银的事情,巡抚只占了一半,税关按说是直接经手的一批人,便是要治罪,要换人,也是从税关开始,若项忠义无恙,别人也就都保住了,因此众人必须要先设法打通关节,把项忠义保下来再说。 此时的广府道,在税银上来说,实在不算是敏朝的财赋重地,真正繁荣的是香山县,因为那里有壕镜,因此项忠义巴结九千岁到手了这个职务之后,便是山高皇帝远,只顾着快活,田任丘上台以后,也没有挖空了心思去讨好献媚,现在这样的紧急关头,如何能不心虚?眨眼间已是满头大汗,一叠声请连巡抚指点——他也知道,这会儿两人是一条船上的。太监们人事上的判断力是很敏锐的。 连巡抚也是有备而来,将师爷打探好了田任丘喜好,郑重拟好的一张礼单拿了出来,和项忠义商量添减,项忠义在广府道这些年来,聚敛了偌大的家产,对这长长的礼单也是叱咤可办,立刻交由管家打点,回头还是愁眉不展,“连大人,即便过了这一关,那也是要戴罪立功,明年的商税必须要有所起色才好——说句心里话,此事,该如何能办得下来啊?这杀千刀的买活军,送钱便送钱了,如何还要交账?这不是要了我们的命吗?” 这里的学问,倘若不是在通商港口为官,往往是很难明白的:羊城港现在的确是对外通商的口岸,但是,外国商船更喜欢在壕镜停泊,这里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壕镜每年都有大量的白银流入华夏,华夏在这些贸易中有很大的赚头,但是,这和税收完全没有丝毫的关系,因为敏朝的商税几乎是完全收不上来的,你去查吧,所有的商家都报的是亏损,或者干脆便没有交易,衙门也没有辨别真假的能力。说实话,他们根本就没有收商税的概念,虽然这在祖宗的规矩里是应该要交的。 和这繁荣的通商唯一有关系的税银,便是羊城港的关税,这个税如果是弗朗机人来做生意的话,是要交的,也可以查,因为商船的数量实在并不多。所以弗朗机船只现在直接停靠在壕镜,广府道的商人们,或者走私港,或者走陆路,关系硬一点,直接从羊城港扬帆出海,他们是本土的船只,装傻充愣也可以不交这个关税。 广府道的税还是始终以农税为主,因此,广府道对朝廷来说重要吗?重要,因为这里是白银的净流入口,如果广府道丢失,民间无银可用,日子是过不下去的,但是,广府道在财政上给朝廷的帮助实在是不多。朝廷根本就不知道,如果认真来征的话,广府道究竟可以提供多少商税。 现在这答案不就来了吗?买活军占据壕镜、新安岛之后,广府道的商船就只能前往这些区域和洋番的商船贸易,这个关税是不交不行的,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动不了手脚,连巡抚的智囊有羊城港大族言家的家主,因此对买活军的管理办法相当了解,“买活军甚至很可能禁止现银交易,所有贸易都在交易大厅完成,通过转账的方式,从羊城港的钱庄来收支银子,逃税?这是不可能的!” 当然,你说找另外一个岛贸易可不可以呢?或许也是可以的,但首先,要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其次,要能告诉洋番的船只,第三……买活军的船队不傻,被他们找上门了怎么办? “便是说封锁航道,他们也不是办不到的,我们的船都是沙船,只能贴着海岸线开,又慢,根本无法和买活军的战船抗衡,想要自行驶往南洋,只怕是办不到,即便过了买活军这一关,在南洋海盗要比东海更多,而且,南洋现在已经是洋番的地盘了,他们还会不会老实做生意实在很难说。” 要么,别做生意,要么,就只能老实缴纳关税——这对于利润来说,已经是很重的损失了,但是这还不算完,挨千刀的买活军还要把关税和账本送往京城,让京城知道,广府道的百姓有这么多油水可捞! 对于商家来说,哪怕是损失一个点的利润,那都是心痛得睡不着觉的,更别说眨眼间就是接近一半,甚至更多的利润损失了,就连官员们也感到喘不过气来——利润少了,孝敬也得跟着少,而且关税直送京城,这是强中虚边之举,广府道的衙门连钱味儿都闻不着,更不说雁过拔毛了,这一来一回,亏的是钱吗?亏的这是命! “难怪……难怪朝廷措辞如此柔和,还夸奖谢六姐不愧是靖海大将军,说她守卫海疆功德无量……这是……这是事前说好了的吧!” 项忠义转过弯来,也不由得怒发冲冠,连假胡子都恨不得一根根翘起来,拍桌大骂道,“荒唐!荒唐呀!两座岛只换来了眼前小利,这领土一丢,可是关乎国运的事情!怎么能只为了几百万两银子就做出这样的事情呢!是谁在其中斡旋此事?此人奸比秦桧,必当遗臭万年,皇上,皇上,买活军不可信,不可信啊!” 且不说他最后这情真意切的隔空传音,前头那句话便让连巡抚心中一紧,“几百万两银子?!一年商税,竟要收这么多?” 项忠义擦了擦眼泪,稳定了一下情绪,这会儿他算学总算恢复了原本的水平了,抽噎着道,“按一般货物二十分之一的关税来计算,若是最低保交23万关税银子,是三成的分成,一年关税银总和是76万两,交易总额是76万的二十倍,这就是一千多万银子了,但货物从羊城港出关必须先收十分之一的关税,这就是一百多万两!” “若是商税再按十分之一来收,一年岂不是两百多万两?哪怕按三十分之一收商税,或者干脆不征商税了,只要你拿出和买活军岛上的关税总额相当的银子,你去哪里拿去?而且,这还是买活军预计之中最少的关税收入,若是他们实送的比23万多呢?你也得跟着往上匹配啊!” “这怎么能收得上来——这是要逼死我们啊,天老爷!” 国朝一年的税收也不过就是两百多万两! 连巡抚的算学也不太好,言家人大概是怕吓住了他,并没提这数,从项忠义这听到了这个数字,不由瞠目结舌,伸手按住胸膛,半晌不能言语——“去、去年我们交的关税是多少来着?” “本来福建道还在的时候,两道的关税一共一年也就是五万两,福建道一丢,去年只得两万两的关税——” 两万两和两百多万两! 项忠义想到其中的差距,悲从中来,不由又是放声大哭,起身就要寻死,忙被他几个心腹义子一把抱住了,众人一起哭嚎着,屋内一时乱成了一锅粥,连巡抚颤颤巍巍,按着胸前大口吸气,脑中思绪无数,一颗火热的心逐渐冷却下来,也是一声长叹,老泪纵横:这顶乌纱帽,看来的确是难以保住了。 “我等不可坐以待毙啊,大人。” 项忠义哭完了,反而冷静下来,反过来鼓舞连巡抚,“买活军我们管不了,朝廷这里,一定要让他们收回成命——如今,壕镜、新安岛生变,道内本就人心惶惶,老大人不可不防……” 其实连巡抚之前也打的这个主意,不行就闹事嘛!不过,事前要和项忠义说好,不能穿帮,甚至于言家老爷也是言辞暧昧,暗示自己有些江湖朋友——但,这是连巡抚没把账算明白,这数字一出来,连巡抚便知道此事不成了,能抵得上国朝一年税收的数字,朝廷如何愿意放手? “买活军就在壕镜盘踞,这时候道内生变,若是朝廷向买活军借兵平叛,你我当是如何?” 他木然反问,而这荒谬的想法竟让项忠义无言以对——仔细想想……朝廷也不是干不出来啊! “这……” “若是……若是买活军更进一步,包了广府道的税,每年保缴二百多万两,你说,朝廷会不会答应?” 这个更荒谬的想法,也是刚刚在连巡抚脑海中浮现的,但可怕的是,他竟觉得此事也并非全然没有可能——“有买活军在,挟民自重,行不通的!朝廷为了要钱,连关税都让他们代收,壕镜、新安岛说给就给,朝廷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件事不能从朝廷下手! 连巡抚和项太监很快达成共识:不能从朝廷下手,就只能从买活军处下手,买活军在这两座岛上,也是要派驻税关、税吏来完成工作的吧,只要是人……难道还有不喜欢收礼的吗? 哪怕一人刚正不阿,但世上总不至于只有一个吏目罢?吏目多了,那……缺口不也就很好打开了吗?只要能找到一条人脉,一条通往买活军重要人物的人脉…… “郑地虎,十八芝的二号人物,郑天龙之弟,也是买活军收编十八芝的功臣,在其中穿针引线,起了很大的作用,如今亦是备受陆大红的宠信。” 郑地虎此前在羊城港谈议和时,结交的人脉便逐渐浮现了出来,连巡抚在这个人名上着重点了点,“此人现在就在壕镜驻扎,可以设法备下重礼,前去结交结交……”:,, 337 黑客官大受小贩欢迎 “凉茶喽喂,今日刚熬的鸡骨草凉茶——爱吃辣的少爷姑娘们要来一杯窩,不然嘴角要上火。” “白糖粽要不要?井水里刚打出来,两文一个!要碱粽也有,豆沙粽也有。” “蔡家菜包子来,豆腐包香菇包笋干包,辣包不辣包,包君满意!” “现蒸肠粉老爷们尝尝?鸡蛋肠粉两文一根实在不算贵——好来!黑客官们来一碟!” “让一让让一让,海鲜上货,海鲜上货!要喝鲜鱼汤的往北面我们林记饭铺来!” 这不是羊城港,而是壕镜的街头——自从朝廷下发文书,明确承认了买活军对二岛的统治,壕镜和新安岛上便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来:新安岛上门庭冷落,广府道的商船都不敢去新安岛和弗朗机人贸易,害怕被征了关税,只是这一道还不打紧,就怕回到羊城港后,还要再剃二遍头,那就是无法承受打击了。现在,新安岛那里的船不多,倒是很多农户通过罗湖进关,去新安岛做苦工。 壕镜这里这要热闹得多,因为罗湖是个很荒僻的地方,本地人不多,而壕镜周围有太多本来住在那里的人了。和香山县的关墙一打开,许多敏朝的百姓立刻剃了光头,挑上担子蜂拥而入——他们在壕镜的住处,基本上都被买活军拆除了,这些百姓们倒也不是太在乎,因为他们在壕镜的居留本来就不算多么的合法,所住的一般也都是凑合搭建的窝棚,要说房契、文书,的确是拿不出来的。 现在没了窝棚住,岛上又到处都是工地,他们便在关墙另一侧搭起新的窝棚来——买活军拆下来的烂木头遍地都是,百姓们愿意担走,买活军也不阻拦,这就是现成的原材料。 窝棚搭好了,炉子是之前就推走的,现在照样推回来,要买蜂窝煤还比以前方便,这些百姓们便每日都在工地外找个干净无尘的所在,开始做饮食生意——原本,是赚那些弗朗机人,以及在此处经商的华人老板的钱,也有些受宠的战奴能来买个零嘴,现在,华人商户还没有回来,弗朗机人成了奴隶,但是,更多的优质客户来了这里:买活军的兵丁们。 和一般的兵丁相比,买活军的兵自然是截然不同的,他们虽然一个个五大三粗的,不论男女看上去都随时能将人大卸八块,但是,在公道做买卖时,又干净、文雅,而且很讲道理,卖东西给他们,他们是足价付钱的。而且,买活军手头普遍很阔绰,食量又大,实在是很理想的客人。 生意和原来相比,要好做得多,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缘故,也因为原本的劣质客户变得优质了——说实话,小摊贩们都蛮惊讶的,原本,他们对于黑奴,是抱有一种警惕心理的。这些黑大个长得丑恶,身上和所有洋番一样带了一股死葱烂蒜的狐臭味,并不很讨喜,买起东西来总想占点小便宜,眼错不见,或许就丢了些东西——他们连生面团都能扯走一块去吃呢! 但是,现在的黑奴们,已经完全不像从前了,他们甚至比原本的弗朗机军官还要更优雅,这些洋番们,口口声声地管自己叫老爷,但其实行为举止多数配不上这个词儿,黑奴们嘛,言辞上的客气劲儿就别提了,‘请’、‘谢谢’是不离口的,而且买东西时手脚也很规矩,衣着也要比原来体面得多了。于是摊贩们也从‘昆仑奴’逐渐改了称呼,现在叫他们为‘黑客官’,双方要比以前友善得多了。 这份友善,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便是黑人们非常、非常舍得花钱,他们似乎大多没有储蓄的概念,买活军让他们做活,每日二十文的报酬,管早饭和一顿正餐,一般来说,华夏百姓如果是会过日子的,就会吃早餐、晚饭,中午那顿随便垫吧垫吧,但是黑客官们都是早饭、午饭,到了晚饭他们就出来吃小摊,而且食量很大,一顿饭吃完二十文钱不在话下,这让小摊贩们见到他们就和见了亲人一样眉开眼笑——这都是来帮他们扫尾的好心人呢! 就是这会儿,粽子摊边上就站了好几个黑客官,都是刚下工,身上的汗水在背心上析出了盐花,看衣服就知道今天干活有多下力气,他们却还是若无其事,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彼此练习着汉话拼音,“我要十个粽子,五个豆沙,五个白糖,谢谢。” 包粽子的老夏打量着他,“你一个人吃?一次吃完?” 黑客官们的汉话,在小摊贩进驻以后,进步的速度更快了,黑客官很无辜地点了点头,老夏取出一个白糖粽,放在手心给他看——这个粽子不大,因为糯米和白糖都不算太便宜,但也实在不小,大概有七八岁小孩儿的拳头大小,“一口气吃十个?不能卖给你——吃出事情来了,要怨我的!” 黑客官们便大笑了起来,取笑着这个叫做乌木的黑人,乌木不知所措地摸着后脑勺,“吃得完。” “不行,不行,这个是糯米,吃下去会在肚子里吸水胀大。”老夏指手画脚地解释,他的官话也说得越来越好了,因为买活军的兵丁是说官话的。“会撑破肚子的,你肚子会像买活军的砲弹一样,会炸!” 乌木有些害怕了,“那要五个。” “五个都多了!”老夏斜眼看了看他,不情不愿地说,“卖给你三个,五文钱!” 他的粽子是不愁卖的,乌木买了三个,剩下的几乎全都被黑客官们包圆了,黑人们站在当地,拆开粽叶,欣赏地嗅闻着芭蕉叶的清香。 “我们在老家也吃这个,这个是我们过节的时候吃的。”有个黑客官对老夏说,“不过,我们的粽子有这么大。” 他比划了一下,像是一棵小树似的大小,“光煮就要煮三天三夜,什么都加在里面,我们一年只吃一两次。” 所以老夏的粽子受到黑客官的欢迎,也就难怪了,这群黑大汉们一口就是一个,点头赞叹地嚼着紧实的糯米,粽子散着凝固的亮光,是冰凉的,但咬在嘴里甜甜蜜蜜,每一粒米都浸透了糖汁,老夏的粽子真材实料,得益于买活军带来便宜的白糖,糖汁熬得很浓稠,还加了不少油,混在一起油润香甜,能不好吃吗? 不消片刻,黑大汉们便将粽子吃完了,拍拍肚子,舔舔唇,又走向下一家,“老板,来五个包子,谢谢!” 菜包的价钱都是一样的,黑大汉们不太爱吃辣椒,他们吃豆腐包、香菇包,老夏看着他们的背影,用白话和一旁的摊主说,“不把这二十文吃尽,他们是不会走的。这帮仆街仔,哪里有过日子的样子?” “是啊,是啊。”卖凉茶的老王也很热情地迎合着喊,“喂!衰仔!都是存d钱啦!过几年回老家去说个黑媳妇嘛!” 他的官话说得不好,乌木他们茫然地看着他笑,是不会止住自己吃喝的脚步的,很快肠粉也卖完了,凉茶也卖完了——出人意料的是,黑人也很喜欢喝凉茶,他们认为这个东西很像是家乡的草药,相信这个喝了会很有精神。 在天全黑之前,又可以收摊了!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错,哼着小调,相帮着收拾起担子、推车,往关墙那里走去:这帮黑人真是很好的食客,不但食量大,舍得花钱,而且肠胃强悍,路边摊吃了一点事儿没有,最是受到这帮住在窝棚里的小商贩欢迎。 “快点,快点。”前方关墙处,守门的兵丁不耐烦地催促着他们,“要关门了,快来核销一下!” 这个核销的办法,是买活军提出来的,因为目前买活军不允许外来人口在岛上自由来去,除非是进来做工的,那就要能遵守他们的规矩——晚上住在营地里,营地门是上锁的。除了单身男力工之外,其余所有入关的人,都要仔细询问来意,并且不能过夜。 所以,这些要回香山县进货的小生意人,都是早出晚归,来时要发对牌,走时将对牌上交,关墙关上之后,买活军要来清点对牌数量。目前壕镜这里一天也就是两三百进来做小生意的商贩,有很多漂亮的女工想要进来做绣娘,但是她们也拿不出什么凭据,个个指尖都没有茧,于是不但不能进来做工,而且还被买活军拉去检查身体,看她们有没有得杨梅疮,若是得了,那就要马上接受治疗。 因为买活军严格而又繁多的规矩,关墙最近的管理比以前要严得多了,暮色中,一群人排着长队,慢慢地往前挪动,交回对牌、写下名字,卖包子的老蔡挑着担子过去时,恰好又见到关墙背后走出两个书生,带了两个挑夫,都挑着沉重的担子,扁担两头往下压得很弯,挑夫们都剃了光头,至于那两个书生,也正在整冠,很显然刚才被买活军的兵丁用篦子检查过了,确认头上没有虱子,这才被放行。 “看来可不是一般的书生。”老蔡心中便想:一般的书生,头上可很难没有跳蚤虱子。“这样的大人物,日落时分进关,今晚要歇在哪里呢?——恐怕是羊城港来的,香山县可没有这样的生面孔……看那担子,怕不是要给人送礼去?” 香山县虽然繁华,但终究只是县城,对老蔡这样的本地摊贩却没有什么太多的秘密,那几个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和来意已经被猜得七七八八,自以为十分低调,四人一行在一个个工地中左右穿梭,将那两个挑夫累得直喘大气,这才按照楚百户的指点,找到了郑队长的住处。 当下轻叩门扉,听到门后传来一声粗豪的‘边个’?便知道是找到了地儿,忙含笑高声道,“是羊城港故人来访,郑兄别来无恙?” 门被拉开了,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年轻军官探头出来,“啊——傅兄!项兄!” 傅老爷是郑地虎在羊城港谈议和时,招待他住在自家的羊城港富商,也算是郑家老友了,项老爷则是项忠义受宠的义子,也是当时郑地虎结交的对象,几人不知在一起喝了多少次花酒,当时朝廷还在和十八芝谈招安呢,谁知道数年未见,东南沿海的局势已经是天翻地覆?三人目光相对,些微的尴尬之中却也不乏感慨,郑地虎连忙将身子让开,“快请进,请坐,我去给你们烧茶——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一点土仪,不足挂齿!” 买活军的官吏,按照事前的打听,是分了几波的,女吏目普遍住在总督府,而男吏目、军官、兵丁,则在民居中散住,因此这间屋子也谈不上什么装潢,里外两间,堂屋、卧室,仅此而已,还带了个小小的后院,不过天色黑了也看不太清,不知道有没有仆役在里头做事。 傅老爷见郑地虎舀水、烧炉子,找茶杯,一应动作熟极而流,也是微微一怔——虽说郑地虎也是苦出身,但他懂事没几年,郑天龙就发达了,身边何时少过几个下人伺候?不说十指不沾阳春水吧,这种琐事也不该如此熟练才对。 是买活军中均系如此简朴,还是郑家人在谢六姐麾下其实也没有这么得意? 项老爷原是项忠义的侄子,说来也是过过苦日子的,干活的意识比傅老爷强,他坐不住了,起身要帮郑地虎,郑地虎摆手道,“不碍事,做得习惯了,买活军军纪严格,军官不能无故支使士兵做活,内务自己办结,就是陆将军也不用勤务兵,我们行军时一切都是自己来。” 二人这才释然,郑地虎取了三个碗来倒上凉茶,道,“这里也是刚搬进来没多久,前主人家大概是华人,走时能带走的都带走了,我平日忙,也就只拿了几个碗来,这几个碗先喝茶再吃饭吧——可惜在军中不能饮酒,否则,故人久别重逢,一定要浅酌几杯!” 浅酌几杯? 这话由郑地虎说出来,都透着那么的离奇,想当年几人在羊城港的花街柳巷那是倚红偎翠、夜夜笙歌,只有不醉不归,哪有浅尝辄止?傅、项二人不免对郑地虎刮目相看,傅老爷也是赞道,“听闻买活军不喜饮酒,军纪严格,当日我还担心虎兄难免处处拘束,今日一看,我是白担心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虎兄如今很是个做大事的样子!” 郑地虎被他夸得面上微红,忙摆手道,“羞煞人!再别这样说了,如今我们军中人才济济,小弟也不过是敬陪末座罢了!” “这是哪里话来,我们远在羊城港可都听说了,收复壕镜,可是虎兄打的头阵!” 二人连忙好一阵奉承,此言也正中郑地虎的痒处,他面上散起一团兴奋的殷红,虽然摆了摆手,但还是禁不住兴奋说道,“收复故土,着实是爽快,一吐多年来的浊气,不过,这还不算完呢!” “哦?这话怎么说?” 二人既然来了这里,就是要和郑地虎做彻夜长谈的,只愁没有话题,再加上也是对买活军后续的战略十分好奇,忙都问道,“难道,收复了壕镜之后,买活军真要如传言所说,往南海用兵不成?” 郑地虎这就止不住了,“这是六姐亲口所说的话,接下来的战略,是要全力图南,又如何是假呢?” 他起身进屋,取出了一个卷轴,点亮油灯,示意二人上前,“你们瞧,这南海疆域图上,有多少岛屿是必须由我等夺取的?且听我一一与两位老兄说来……”:,, 289 建筑奇观 天才本站地址: 虽然前几年对福建道那里,多少是有些掉以轻心了,但自从买活军正式崛起,搭上了九千岁这条线之后,厂卫在情报上是没有懈怠过的,而随着买活军全取福建道,占据鸡笼岛,其治下百姓的数量也一再扩张,各地商贸往来,更方便厂卫安插钉子,是以,国朝对于买活军处的大事小情,以及他们的存在,在全国各地泛起的涟漪,也不能说没有一点了解。 就譬如说,榕城府所开设的超级市场,厂卫便有详细的汇报,而且因为这东西是新式的建筑,很能投合皇帝的胃口,探子甚至连草图都摸索着画出来了,而且还是爬到乌山上画的鸟瞰图,把这超市回字型结构、玻璃天窗等特征都表现了出来。 皇帝身边,也不是没有见多识广的能人,都知道这和客家土楼的结构其实十分相似,其实便连关陕,也不是没有类似的寨堡,因此虽然对玻璃天窗十分好奇,但这东西和明光瓦其实道理也是一样——说到烧造琉璃,敏朝人是有自信的,别的不说,大慈恩寺的琉璃宝塔,现在还在金陵城一角熠熠生辉呢。 也因此,在走进超市之前,大家对于里头的景象,多少都有个预想,皇帝的热情,大约不过是因为,不论是客家土楼、琉璃宝塔,都是他本人没有见过,也无法见到的屋子,一听说已经装饰完成,便迫不及待要来一睹究竟而已。 大屋子,回廊状,中间门镂空了的天井投下光亮,这便是惠抑我昨日入内以前的预想,还有墙边的大玻璃货架,大约便是这些东西,他本要求自己一定要维持镇定,但却在入内之后,足足一炷香时分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间门极阔大的屋子,甚至大到了不该用屋子来形容的地步,高,大约是平时一间门高轩那样高——只是它是平顶,不像是常见的屋檐,虽然外头看高,但里头却没有太多感觉,因为人的视线能遍览的,只有梁下的地方。 这屋子是平顶,从进门那一刻,视线便顺着前方的光亮不断往前延展,延展了再延展,仿佛无穷无尽,没有丝毫阻拦,一路天光伴随,一个个光晕从玻璃天窗上撒下,甚至没有如今玻璃窗常见的格栅影子,只有一团一团不受遮拦的光影,往前而去,直到另一团白光为止——那是出口,惠抑我去查看过,所以知道,出口做的是全玻璃门,连墙面都是玻璃的,所以透过的光是如此强烈,那一团白光,仿佛甚至带了强烈的禅意,叫人在进门时不得不被夺取了呼吸。 往左看,往右看,仍是一片辽阔,视线从货架上空掠过,无有丝毫阻碍,直到此时,人们才会滞后地意识到这一点:这间门比皇极殿都不知大了多少的屋子,是没有柱子的。 没有柱子! 当然了,民间门很多房屋,也是没有柱子的,他们只用墙面来支撑房顶,尤其是常见于农家草房泥屋,水泥房也有不用柱子的,但像是皇极殿这样阔大的建筑物中,突然间门拿掉了柱子这个最常见的要素,带来的是一种极其异样的冲击,一瞬间门甚至……甚至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让人一下从原本的天地中抽离了出来。 游目四顾之下,连墙也没有发觉的时候,感觉就更异样了,只见四处全是空茫,不知是什么在撑着这水泥的房子,撑着这些玻璃天窗,那种感觉……那种强烈得想要高呼,却又挪不开眼神的感觉…… 记住网址26ksw. 惠抑我当时甚至有种感想,他认为这些货架在这里是很不协调的,此处分明更适于做庙宇,做宫殿——这样恢宏的建筑,岂不是犹如皇极殿,犹如天坛,犹如太极宫一般,正该矗立在帝国的顶端,镇压人心、慑服四夷? 这也正是这些建筑存在的意义,一切庙宇宫殿,代表的都是王朝最先进的建筑技术,因此才被赋予了重要的象征意义,用以镇压气运— —因此,皇极殿失火才会令人心浮动,当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经过千辛万苦,考中进士,有了天坛大祭、午门早朝的资格时,他们在朝阳曦色中仰望着那巍峨建筑时,心中才会兴起朝圣一般的敬畏和感动。 这是人造的,如山般宏大的屋宇,当它大至某一程度时,似乎已带上了一丝超凡脱俗的神性,就像是这间门屋子,它不应该放货架,而是应当在屋内光芒最盛之处,放一尊宝座,作为屋内唯一的家具,在这极致阔大而又毫无支撑的,犹如神界的区域,它便是在世神性的浓缩——奇观浩荡、神威如海,这是谢六姐现成的庙宇啊! 便是惠抑我,第二次进入商场,也还是忍不住屏息凝神,又生出了一种想流泪的冲动,他第一次见到皇极殿的时候,也有一种感官不堪重负的感觉,仿佛呼吸都被这巍峨的建筑夺走,行走在这样的建筑里,叫人……叫人怎么能不生出参拜谢六姐的冲动? 如此之大,之宏伟的建筑,所带来的心灵上的震撼,越是见多识广,便越能领会,试想乡野村妇,一辈子连城也没有进过的,到哪里都是惊讶,来了此处,反而不像是惠抑我等人这般吃惊,虽说立场不同,但他们也忍不住为这建筑抱屈——这本该是神庙啊,难道真就当成了商贾之地吗? 但,这似乎就是买活军的本意,他们就是想拿它来做超市用……甚至谢向上并不觉得这屋子有什么好稀奇的,他们采用这种无柱的设计,主要还是为了采光。 就只是为了采光! “这种高柱子,肯定会投很重的阴影,那采光效果就不好了。”他很实际地说,“柱子一多,一天中随着时辰,总有影子投在货架上。所以我们就用了这样的设计,也尽量少做室内的分割,大屋子里一旦分了小屋子出来,小屋子里的采光就一定是不太好的。” 若是没有柱子,那便是只用墙来做支撑,这也倒也是有的,不过多数造不了很大,而且只能是平顶,因为若是老式的顶,那是梁架结构,梁必须有柱子撑着,而买活军这里,一切都没有……就只是为了采光! 皇帝到现在依然一语不发,惠抑我只得出面和谢向上一唱一和,“听昨日谢使者说,这个屋子,用的是一种新造的东西,叫做钢筋?” “哦,是的。” 买活军是真的没有将自己的技术,至少是这部分技术进行神化的意思,谢向上很仔细地解释,“这东西便是用特制配比的铁条弄出来的,锻造成网之后,再浇筑水泥,便很坚牢了,当然了,框架也得用钢的。” 铁条,这个朝廷也是能弄得到的,虽然谢向上说铁条和铁条之间门,差别很大,但惠抑我暂且不管这些,只说有没有——铁条肯定是有的,所谓钢的框架,大概不惜工本,不去考虑有没有钱,也能弄出来,但水泥粉惠抑我知道,决计是弄不出来的,因为敏朝没有粉碎机,对石灰石的粉碎,便永远没有买活军的这样好。 那么,敏朝可不可以仿制呢?要说的话,或许是可以的,因为粉碎机这东西的原理其实也不复杂,厂卫已经设法看到了粉碎机的模样,就是两根粗铁棍相对转动,石头放上去,便被磨碎了往下漏出粉末,如此而已——难道国朝就没有能造出这东西的工匠吗? 或许也未必罢,甚至惠抑我还在想,麦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磨出来的,才能那样的细腻,可以做出如此美味的蛋糕,但问题是,粉碎机造出来了,用什么力气来带动它呢? 水力大概是不成的,只能用蒸汽机——那么,国朝能仿制蒸汽机吗? 逻辑推到这一步,便推不下去了,这是不能用计谋、取巧来绕过的点,不会就是不会,没有替代品,没有别的办法,国朝造不出蒸汽机,就是造不出,甚至于红衣小炮,仿制不出就是仿 制不出,十几门炮在宁远城头放了一年多,多少人摸得油光发亮,里外结构全都是滚瓜烂熟,随你看!不怕你仿! 仿得出吗? 据奉旨造炮的孙初阳说,买活军炼铁水的温度高,又有精确的模具,铁水质量好,若要造能用的红衣小炮,而不是只能看看的样子货,那就必须先提高铁水的温度、模具的精度……这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也就是说,现在就是仿不出! 就像是眼前这令人震撼的建筑一样,你觉得无法仿造,可对买活军来说,就是很寻常的东西,他们造这样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也并不是要吓唬谁,只是因为镶嵌在混凝土中的玻璃,是特制的双层玻璃,比较沉重,若是现在流行的竹筋混凝土,在技术上可能是无法承重,所以便加把劲把钢筋混凝土给落地了。 “这个其实还好啦,当然不建议你们自己造,因为牵扯到力学上的计算,但如果只是单层建筑的话,竹筋混凝土还是比较实用的。都是钢筋不太可能,那得用多少铁,现在的产量跟不上。” 惠抑我对于所谓竹筋、钢筋,是一窍不通的,但皇帝已度过了最初的诧异,而是入神地听起了谢向上的介绍。“竹筋我们现在也都用得很普遍,一般自重在五吨以内的东西通过是可以的,问题不大。只有这种比较大的无柱子建筑会担心竹筋的承重能力,还有一个就是地基……” 他的语气是很平常的,好像这样的建筑之所以少见,只是成本的问题,没有任何超凡脱俗的考虑,惠抑我发觉,买活军的百姓和国朝的百姓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他们大概是见证着谢六姐带来的奇迹成长起来的。 他们这些买活军的官儿,连天舟大船那样的巨物都曾亲眼得见,对于这样的建筑,又怎会有敏人的震撼呢?无法想象敏人对这超市的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了。自小就长在谢六姐身边的百姓,有一种异样的天真无邪,惠抑我早就有所察觉了——虽然他们对于外头的一些事情,似乎已经有了准备,但却还是时不时地流露出和本地格格不入的气息来。 买活军的百姓,从小是在什么样的风气中成长起来的呢?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去看一看啊。 买活军的使馆,原是一处废弃的园林,占地很辽阔,但他们把假山移走之后,实在是将园子的大部分草木都挪开了,整平地面建造了这样一座偌大的商场,这样的建筑,别说在京城,只怕在天下都是罕见的,榕城的那个超市,虽然是两层楼,但在建筑工艺上的确完全无法相比。 就连皇帝这样日常在宫中起居的天子,都惊讶得久久说不出话,其余人更是可想而知了,众人陆续入门之后,都惊得说不出话,谢向上索性拿来喇叭,先带着众人在场子里绕了一圈,从前门走到后门,一路介绍细节,“这些玻璃天窗用的是双层玻璃,这个千万不能随意仿制,用来做屋瓦的玻璃必须是双层的,烧不出的话,不能用单层,主要有几点,第一,太薄了,不能隔温,冬天冷,夏天热,如果禁不住这个温度的变化,可能还会炸。” “第二,如果工艺不成熟的话,有些玻璃会有弧度,那就坏了,夏天的时候可能会聚光生热,容易引发火灾。” 这些东西,不是有经验的匠人是很难总结出来的。皇帝听着如捣米般的点头,王大珰是最知趣的人,已经掏出炭笔和活页本开始记了——这种速记的东西,是从买活军那里流行过来的,他身为浙江镇守太监,自然是得风气之先。 这超市所用的双层玻璃,中间门是注过胶水的,因此并不会直接透光,也比较能隔热隔冷,在地上投下的光格较为柔和,这空间门有一种极致对称的美,四四方方,门脸所在,正好是建筑的中央,而天窗大小如一,间门隔也如出一辙,尽显买活军计算之精、量衡之 确,还有一点是更让人不可思议的,那便是前后门是完全的玻璃门脸。 前头的门脸,还被脚手架笼罩着,后门则已经做好了,这个入口是凸出的玻璃建筑,四面全是玻璃门,此时正开了两扇,直冲着花园里唯一留下来的内湖——这湖用的是金水河的活水,清凌凌的,在玻璃玄关内看去,倒影蓝天绿水,诚然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象,令人流连忘返,便连九千岁都不由叹道,“巧夺天工!” 再看那玄关,虽然谢向上也说了,这是天界之物,买活军自己还造不出来,但即便如此,依旧令人赞叹。只见整片玻璃天衣无缝地吻合在一起,从某一角度看去,几乎便和浑然一体一般,而且还有一点是最神奇的,那便是从里往外看,是透明的,但从外向里看,则如镜子一般,可倒影出鲜亮的人影。 今日来此的一行人,只怕十个里有九个都没见过如此清晰的照影,最初的惊骇过后,便都偷偷地各找机会,千方百计地从玻璃门外来回走动,自照个没完没了的。 光是这一处地方,便简直可以流连一日了,更不说玻璃门外,还摆放了一些塑料桌椅,正好蛋糕已出炉,众人便在门外坐下吃奶油小方,此情此景,此味此食,怎不令人大生不似在人间门之感?有些没心没肺的词臣若是在此,只怕早已诗兴大发,敷衍出富贵如《清平调三首》之作了。 但,这还没开逛超市呢,待到众人歇脚歇够了,便又返回商场逛了起来。这商场被中间门的宽阔通道均分成两半,一面是吃食,一面则是日用之物,真可谓是洋洋大观,所有货物全都是在货架上摆放得密密实实,哪怕是胡椒、孜然这样贵重的香料,也是一瓶一瓶塞满了货架。 这里的布置,则和榕城的超市相差不远了。唯独的一点区别,便是榕城的超市,陈列的只有样品,若是看中什么,还要请人来取,而这里是备了小轮车,那轮子也是灵活无比,在瓷砖地上随心意乱滚——这瓷砖地也是让人大为赞叹,光滑如玉、几可鉴人,真如同把琉璃瓦搬到了地面上来。 而更难得的是,此物片片如一,这一点是胜过本地的瓷砖的:本地也可以烧瓷砖,根据皇帝鉴定,这和琉璃瓦的区别不大,但烧不出这样的色泽是一,而且也不能做到片片如一,每一片都有细微的不同,这在铺地时其实是很大的缺陷。 但小轮车只有在瓷砖地上推着,才有顺溜的感觉,这地上如此光滑,皇帝甚至还说,到了冬日,可以泼水成冰,在这里滑冰。——他又受到这个话题启发,开始关注冬日取暖的问题,谢向上告诉他,这下头设有水地暖,欢迎皇帝冬日来商场体验。 水地暖和地笼的区别,便立刻又让人好奇起来了,众人听说使馆全都是水暖,无不盼望天气早日冷下来,恨不得明日就四月飞雪了。不过这也不过是附和皇帝的兴致而已,他们自己真正的兴趣在于往自己的购物车里扔东西——虽然以这些人的身份,超市里的产品,他们多数也能买到,而且真正的奢物,譬如塑料手表,这里也没有,但这不妨碍他们看着这天下万物几乎全都码在货架中后,新萌发出一种购买的。 “这几种挂面有什么区别?如何颜色都不一样,旁边这个线面又是什么东西?” 问题最多的自然是皇帝了,但周围人都竖起耳朵听,谢向上耐心地解释,“这些挂面揉面时加了蔬菜,譬如这个菠菜挂面,如北方人爱吃的槐叶面一样,煮起来绿莹莹的很好看,冬日没有蔬菜时吃,也算是添加一点绿意。” 五彩面是京城里也有的东西,但是因为制作麻烦,多数是饭馆当成噱头,一般家庭还是不太吃的,也不知怎么,惠抑我一听谢向上介绍,哪怕本来对菠菜没有偏嗜,也觉得口中生津,很想品尝一二,便在皇帝之后,也把各色挂面往车里添了两 包——这价格实在是不算贵的,一筒挂面三十多文,根本不在惠主编眼中。 至于线面,那是榕城特产,煮在鸡汤里加米酒,是最滋补的,细如银线,很好消化,常给病人、老人、小孩吃。谢向上只这么介绍了一句,一排线面顷刻就空了,立刻有人小跑着去补货,便是皇帝都拿了两包——如今宫中孩子多,可以给孩子们吃。至于其他人,家中哪个没有老人的?越是富贵的阶层,自然活得相对也越久,他们也都舍得在老人和孩子身上花钱。 虽然在报告中,已经看过了这种购物的方式,但身临其境,众人方才觉出这种办法的妙处,这种所见即所得,商品全都事先包好,自己动手的感觉,为是去任何铺子不能比拟的。 实在地说,这些男丁们平时在家也很少负责采买,对于家中的吃食用具,只能听管家和妻子的安排,他们轻易不去铺子里,这大概还是第一次有为家里买些吃食的机会,心中实在是很无数的,见到了什么,只要看着不贵,都是两三包地往车里放,便是不知道做法也不要紧,反正包装上都印了介绍,回去读给家里人听便行了。 甚至于对皇帝来说,这超市还是他了解市井物产、物价的好机会——买活军这超市里的物价,从奢物的售价(这个他是知道的)来对比的话,利润并没有上浮太多,而百物的价格都在其中,皇帝只要仔细地逛了超市,便知道天下百货的价格,这哪里是平时逛街能轻易获得的消息? 这时候,他不由得就后悔带皇后来了,本来是想着谢七妹在府里,皇后和她多亲近不是坏事,但没想到的是,因为跟随的人里有惠抑我,也有些未净身的侍卫,以及谢向上这样的外男,使得皇后不得不和他们分开走。这样,一行人不离开超市,皇后就无法进来——再加上皇帝也不能流连到日落,这一次注定只能少加观览,下次若有机会,再来细逛了。 买活军招待他们一行人,不能说不周到,点心什么的,似乎没有算钱的意思。但在超市卖货,而且是所有人都推车选购,这要还不付钱,便显得不懂事了,便是皇帝想不起来,九千岁、惠抑我也是要提醒的,不过好在皇帝自己都兴致勃勃,很想体会结账的感觉,于是先不管皇后买不买,他自己问道,“这车子里的东西堆满选好了,该去何处关账呢?” “陛下随我来。”谢向上早有准备。 一行人便被带到了在货架深处,两边沿着墙根处摆开的一排奇形怪状的椅子跟前,这里大约有十几套怪椅子,又有小几放在跟前,买活军的伙计们坐在一边的圆凳上,“客人请坐。” “这是……” 这东西,造型各异,有些是二三人的宽椅子,如围榻一般大小,只是做得圆头圆脑,又垫了厚垫,仿佛也絮了棉花在靠垫里,鼓囊囊的,又丑又圆,有些则是极大的袋子,里头仿佛塞满了稻糠麦麸似的,堆在地上。 九千岁试探着坐了下去,只觉得身形下陷,一时有些失重,不由惊呼一声,但很快便感到承托如意,令浑身上下,有一种极为解乏的感觉,不由得打心底儿叹了口气出来,“这又是什么东西,也是天界造的么?” “这是稻糠椅——那是海绵沙发,”他身旁的伙计随口说,又递来了一本菜单,“客人,结账时久,可要再用些点心?” 九千岁翻开菜单看时,却是刚才所见的所有小吃,几乎都列入其上,原来即使没有在前头逗留,结账时也可和友人从容点菜享用,更是可以随意搭配,一时亦不由大为叹服,发自肺腑道,“还是你们买活军会做买卖,此处还叫什么商场?分明便是个天下第一的销金窟啊!”最近弹窗厉害,可点击下载,避免弹窗:,, 290 皇后超预算了 天才本站地址: “这样的一个地方,自然是不可能做百姓生意的了。” “那是,怎么可能谁都能来呢?咱们这目前定的是,即便对外开放,也只做包场的生意,如果不能对外做生意的话,这里就是我们使馆用来举办宴会的地方。” “宴会?使馆也要举办宴会吗?” 谢七妹便很自然地说,“这是当然的喽,我们都是华夏的政权,彼此犹如兄弟姐妹一般的,朝廷的使团在云县,连学校都可以入读,我们也为他们宴客提供方便,我想陛下应该不至于限制我们使团对外的交往吧?” 若是按老规矩来说,外邦的使团进京时,和外界的交往实际上是受到严格限制的,完成朝贡之后,还要在限期内离京呢。不过,谢七妹说得也不错,买活军的使团,显然不能按照以前的规矩来待。或许甚至能向外包场,也都是说不定的。 归根结底,这要看丈夫和内阁的意思。皇后便只是含糊地笑了笑,并没有明确的表态——她和谢七妹的交往,是皇后第一次履行自己的外交职责,她刚见谢七妹那几面时觉得很紧张,但几次下来便也很熟悉了其中的礼仪。道理其实和内命妇之间的相处差不多,而且谢七妹不喜玩弄心机,有什么事都放在台面上来说,皇后其实对她也颇有好感,只是不便表示出来。 在宫中时,周围随侍众多,她得拿捏住不远不近、不卑不亢的那个度,但在使馆里就不同了。跟在她们身边的人很少,谢七妹还随时打发她们去自己逛,于是皇后也能放松一点儿,甚至于在享用奶茶时,敢于眯起眼,流露出喜爱的神色来。 “这奶茶我感觉是比清茶好喝,其实宫里也能试着自己做,冷萃茶就是把茶叶泡水之后,吊进井里湃着,隔夜就得了。” 这时候普遍的冷藏手法,便是把菜肉放入吊篮,垂入井中。这也决定了奶茶每日的出产量是很有限的,毕竟这井的大小也有限,不过本身使馆计划中容纳的客人数量也不多,一日数十百余杯的供应还是不成问题。皇后对于这种经营筹划上的事情,天生地便有很浓的兴趣,听谢七妹说,即便开放,也是只做包场生意,不由暗暗点头:这才是经营的正道,不然,这些摊子也是开不起来的。 她是在民间生长到十五岁,方才选秀进宫的,而且此前在娘家时,因为是丧母长女,父亲也没有续娶,一向由她来照应弟妹。因此皇后对于民间的物价很有记忆,既然在买活军这里,不像是在宫中,说一句话都要小心,连问一声价钱,都害怕被奉圣夫人讥笑为‘灶间婢’,她便大胆地问了奶茶和这面包的价格,“想必是不便宜。” “成本价不低的,若是要往外卖,一杯奶茶不卖个一百多文,那都是蚀本。”谢七妹对于经营的事情也很熟悉,她并不是那种不知人间烟火的贼首,恰恰相反,别看才十三四岁,但已经是满嘴的生意经了。“不过,倘若是包场的话,可以谈定了包多少杯奶茶在内,多了再付钱,想来客人也会欢喜。” .26ksw “那外头的炸鸡、面皮那些东西呢?” “那些自然是随意吃的了,都不算什么贵价东西。包场要限制进入人数的,随便吃,吃多少算他们的本事。” 皇后思忖了一番,不自觉地就代入了经营方,开始为他们算账了,“那包场费用要定得多少才合适呢?”她觉得没有个百两银子,是不合适的,买活军的赚头既不多,而且消费得起的人家势必大排长龙,他们是忙不过来的。 “这个地方主要是为了我们办宴会修的,别的生意顺带一做而已,没有八百两银子,那不值得我们的忙活吧?我们在这里可以送个一二百杯奶茶,送十桌普通宴席,若是不满,再加钱,也能操办得更好些。” 谢七妹和皇后边走边说,又比量了一下周围的货架,“当然,这些东西是不免费的,我们提供的只是超市购物体验而已,东西还得自己给钱,不过我们的货卖得也不贵,都是外头的实价。” “那可要仔细看看了,自从离开老家以来,还不知道外头的物价是怎么回事呢。” 皇后和谢七妹进来的时候,实际上男人们还没有走,只是走到货架深处去结账了,若是在她刚入宫那年,这样的事是难以想象的,皇后只有在很有限的时间里能和外男共处在同一空间下,多数是礼仪性的场合。 ——譬如亲蚕时,她的车驾也需要侍卫随从,她下车以后,隔着一重重的阉人、宫女、女官,大概在几百丈之外会有一些目不斜视的侍卫。而这超市不管多大,至少比野外要小,实际上,进了使馆之后,皇后和外男的距离就已经是近到无礼的地步了,譬如在蛋糕店,她和惠主编、谢使者这些外男,可以说就隔了几步的距离,只是用屏风隔开而已。 但现在已经是新皇四年了,几乎就是她入宫之后,皇后的传统生活便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皇后并没有太闲着的时候,一直在适应生活环境的变化——刚进宫时,要摸底,要应付奉圣夫人的挑剔,皇帝很小时便丧母,是奉圣夫人一手带大的,和乳母的感情很深,奉圣夫人对皇后的挑剔多少有些婆婆的味道,甚至于联合九千岁,挑了几次事,想要把皇后打为逆徒之后,连父亲一起治罪。 这股风波刚平,买事又起,九千岁气焰嚣张,那时皇后的日子很不好过,但旋即,买活军出兵福建,九千岁倒台,奉圣夫人赏金闲住,从此难以进宫问安,皇后又查出有孕,又要跟着皇帝一起上课,安排妃嫔们的学习,她过的日子,实际上和前头任何一个皇后都不一样。 至少,从前皇帝的后宫是绝不会按学习成绩来安排侍寝机会的,而这对皇后来说,其实也是压力——虽然她和皇帝共眠的日子,与学习成绩无关,但课也是要一起上的,若是人人都考了一百分,便只有皇后不及格,她又哪来的脸面坐镇中宫呢? 学是要上的,而且要设法让大家都能上好,皇帝现在把后宫看守得很谨严了,九千岁失意之后,尽管保住了性命,但他和奉圣夫人的手,很难再插手到后宫中来,宫中实际上的主事者已换成了皇后。在按部就班的一些宫务之外,皇后每日便是愁着找老师,排课表,还要安排有软肋的妃嫔们补课—— 如今的这个皇帝,实在不是什么正经人,刚成亲那么一两年,他沉迷于造房子,整日在西宫之中泡着,很少进后宫传召正经的宫人、妃子们,只是和奉圣夫人安排的美婢瞎混,除了皇后以外,当时一批选秀进来的妃子们,受宠的实在不多。到后来,朝廷受到了很大的挫折,买活军异军突起,他又仿佛受了买活军的启发,突然间开始推行起一套极荒唐的规矩来。 妃嫔们先要记录自己的信期,计算出易受孕的日子,后来根据报纸上的知识普及,还要每日让阉人们用温度计测量体温,进行观察,计算‘排卵期’,这样便可知道每个月最适合受孕的日子。 日子出来了之后,还要计算她的分数——后宫中的妃子们,早在《缠足之害》出来之后,便立刻放脚了,外朝如同不知道一般,一句话也没有说。而且皇帝还参照锦衣卫传回的报告,让后妃们每日锤炼筋骨,进行‘晨练’。 因为强健的母体对生育是有利的,而且皇后当年才十六岁,其余妃子们也都差不多的年岁,她们的骨盆还有希望恢复发育,根据锦衣卫派人乔装去医院咨询得到的结论,恰当的锻炼,不但能够长高,而且能够促进骨盆的发育,降低难产率,也有益于后代的存活。 皇后是时常可以看到锦衣卫对买活军的报告的,她知道买活军的学校也 有体育课,会进行体能测试,但她敢打包票,买活军的女学生,进行体育锻炼的热情,是绝没有后宫妃子们高的。因为皇帝把买活军的规矩完全学到骨子里了,宫中体能测试的‘权重分’是很高的,妃嫔们为了至少不考个不及格,各自都是玩了命的锻炼。 连装病都不成——若是病得好几次考试都参加不了,那说明此人体质过于柔弱,似乎不适于繁衍龙裔,从此后,别说侍寝啦,妃位会不会被褫夺,从此贬为宫人,去冷宫自生自灭,都是不一定的事呢。 怎么锻炼呢?晨跑是很常见的,起来绕着自己住的宫殿来回踱步,逐渐进步为小跑,后来皇帝下令,在宫后苑里布置了一些买活军那里传来,锤炼身子的东西,此后妃嫔们早上便都从自己住的宫殿里,沿着甬道小跑去宫后苑,在那里集合,也有做操的,也有练拳的,最灵活的是慧妃,她刚入选时,最是文静的一个人,说话略大声一些就会脸红——谁知道现在居然能在铁单杠上翻来翻去,如同燕子一样上下蹁跹,惹得人大声喝彩? 不到一年的工夫,后妃们便普遍长高了,尤其是慧妃,不知道是否单杠有助于长高,居然长了有一寸多。妃嫔们也不再同以前一样精致,她们的妆上得不是很浓了,倒是香露味儿越来越浓——在北方住,冬日不想生病,那肯定不能每日洗头,便是夏日也只能三四日一洗,因为晾头发实在是很耗工夫,而且她们是要上课的,因此,只能用头油和香露味儿,来压制每日出汗又不能洗头后,发间必然藏着的一股子味道。 所以买活军那里推崇剪短发啊……后妃们便逐渐理解了买活军许多规矩的用意,当然,她们是不敢剪发的,便是穿着买活军的圆领衫,也是需要皇帝来下令,哪怕是皇后,也承担不起内阁‘亲买’的指责,她们只能摆出一切听从皇帝的姿态来,才能保住自身。 而皇帝也得掂量着内阁的反应——体育锻炼、课堂教育,换句话说,便是强身健体、知书达礼,这都是没有什么错处的事情,后妃们学习的课本,也多是理科,并不算是违背了‘后妃不得干政’的祖训,穿什么衣服,这也完全是私人的事情。 如果是体育锻炼的时候,穿一些吸汗的棉布衣服,又或者是冬日穿几双买活军的袜子,在外衣内穿着他们的秋衣秋裤,别人也看不出什么来。但,剪头发这样的事情,那就似乎有点儿没分寸了——连皇帝、皇后都带头剪发了,这像什么样子?!岂非大失我华夏衣冠么? 便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连信王都受到皇帝的叮嘱,不敢剪发,后妃们也只能和皇帝一起忍耐着这样的感受,但体育锻炼是不敢搁下的——体育的分数高,文化课若有一两门很拿手,那就多数能保证每月自己的日子可以侍寝了,皇帝现在对这事,完全是当做任务来做,一个月就这么七八次,便是皇后的次数不算在里头,机会依然是很难得的,若是考不好,连见到皇帝面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求情‘加课’了。 当然了,这样公事公办,对于妃嫔们来说,其实在精神上也是个解放,因为不必再挖空心思争宠了,也不至于镇日里无聊滋事,只能想方设法地打发时间。现在她们忙得很,要锻炼,要上课,还有什么伤春悲秋、争风吃醋的心思?又或者说,所有的纷争都在课堂上得到了解决。 “慧妃一向爱取笑我的装扮!” “良妃她总是学我,我戴的宫花!皇爷才夸了一句,第二日她便戴了一样的颜色!” 都是小女儿家,朝夕相处,哪有没有龃龉的?若是从前,最多只是见了面彼此绵里藏针地讥讽几句,回到自己的居处,便要气得面色煞白,捧着心口喘息,好半日才能平复下来,甚至要因此迁怒了宫人,令她们挨罚的。但现在,便多了一种途径来解气,便不是为了侍寝,也觉得非要考个 高分,把一向不和的仇人给压服了,方才能心满意足,挺直了腰杆做人。 也有那些在学习上的确脑子不好的,便只能在体育上多下功夫了,总之,每月月考后出分时,便总要互相攀比,甚至于有些妃嫔,怀孕后还坚持上文化课(体育免测),即便已经不必侍寝,却依旧不肯放松了学习——要说产育后马上再侍寝,或许是没有这个心思的,但后宫里好容易有了一个可以量化的分数作为标准时,那些爱争斗的宫人们,怎么能不倾注了全副的心血与热情进去呢? 皇后这一年来,忙着处理的便是这种纠纷,什么慧妃答题作弊,什么良妃号称请阉人补课,其实是在结对食,又有宫中考卷失窃的公案,她有时都觉得自己不比皇帝清闲多少,时不时回宫就是为了处理这些事。 不过,好歹也不是没有回报,这一年来,后宫喜报频传——去年到今年,共有七名妃嫔陆续怀孕,而且都平安度过了孕期,往年宫中流产的事情并不少见,有些胎就是坐不住,原本以为是风水,现在才知道是因为母体太弱,体质不足。 如今大家都放了脚,活动量一上去,果真不同了,孕期的小毛小病都比从前少,难产、死胎也一概没有,只有淳贵人在生产时略微有些艰难,但动用买活军处传来的产钳之后,也是母女平安,小公主玉雪可爱,没有一点毛病。 天家如今子息旺盛,四子三女,都按买活军报纸上学来的知识,严格的养育着,皇后和皇帝近日的目标,是在宫中至少建起一座地笼水泥房,让孩子们有个过冬的地方——往年到了冬日,便是天家的孩子也时常有夭折的。 “这圆领衫,和我们在外头见到的似乎一样?” “外头是精品店,会有一些里头没有的东西,但里头的东西外头会摆一些的。”谢七妹解释着,她们刚才是在外头把店都逛了一圈的,皇后还饶有兴致地品尝了旋风土豆,还有皇帝没有进去的书店、服饰店,都仔细地看过了,皇后已经买了好几身衣服了,甚至还关了店门,试穿了一下买活军的民女服饰——解开裙子,披了一下对襟立领衫看效果,这会儿才进超市来。 皇后便立刻伸手拿了一叠圆领衫放入购物车中,她对于建筑物的反应,远低于对货物们的兴趣——皇后是十几岁就进了宫的,在此之前,她的见识只囿于老家县城一带,实际上和农户没有太大的区别。 平时不太出去的人,对于建筑心中压根无数,她只觉得这超市看起来格外的清爽,是因为顶上开了天窗,至于这里有没有柱子,皇后是完全不在意的。她只是客气地夸赞了一句,“这屋子真大。” “这不叫大的吧,就一小超市,我看过六姐放的纪录片,讲仓储式超市的,那才真叫一个大呢!” 谢七妹的回答也非常实在,但皇后对于大小既然没有概念,那么这话也就不能激起她的什么好奇——这超市当然不是很大的,不过是公主府园林里一角而已,在皇后心里,天下最大最宏伟的建筑毫无疑问是她大婚时在一片朦胧与兴奋中所见的皇极殿,有皇极殿在前,天下的建筑都不值得惊叹。她坚信哪怕是天舟大船也比不上皇极殿。 反而是圆领衫的样式、价格之间的差别,还有货架上写的十件九折这样的标语,这些实在的东西,令她非常的留意,皇后一边看码数,一边在心中计算,她不多不少,往车里放了三十几件圆领衫,又去看袜子、手套。 买活军这里的棉袜和毛线手套,是很受到京城人士欢迎的,虽然价格不便宜,但那是对百姓来说,能进来的顾客,看到这样的价格,真是什么都想要。皇后刚才在书店,已经买了几十套理科书籍,眼睛都不眨一下。 光是圆领衫便是一车,袜子和手套也买了一车,架子上的货都空了,皇 后又去看毛衣毛线,这一次她看童装看得很仔细,时不时拿起一件来比量,谢七妹说,“这个毛衣其实如果能学会编织,自己买毛线打也是一样的,而且更合体,可以每年都放开了重新打——旧毛线多次水洗以后会特别柔软,很适合孩子穿。” 皇后便立刻放弃成品毛衣,开始看毛线了,看着看着,那边补货的人抱了几堆圆领衫过来,皇后看了一眼,便不由停下来,望了自家车子一眼,又在心底默算了一下数量,便回身走去货架那里,又拿了十几套来——虽然她也可以和伙计说个数,但这样的购买方式,让她本能地感到十分欢喜。 买了长短袖不一的无数圆领衫,又回来买毛线、毛衣针、买完了还要去买教人打毛衣的书,皇后身后推的购物车已经不是一两辆,逐渐成行了,虽然有许多东西她想买而不能买,但这样的阵仗,还是让她心中洋溢着无限的满足,皇后的脚步又在护肤品那里停了一下,“这是?” 谢七妹介绍了一下买活军自制的猪油面霜,“比较防冻,而且很滋润,因为是本地自产的,比较便宜,也适合咱们本地人的肤质。那些天界的东西我用着觉得皮肤发干。” “是吧?我也是呢!” 因为世上能用得起仙界面霜的人家很少,能和皇后谈论这些的人并不多,她甚至有几分激动了,“原以为是我福薄,原来真是因为那东西不太合咱们凡夫俗子。” 一大罐猪油面霜,大概是二两银子,瞧着足够用半年的,二话不说,这里又是二十瓶入车,她们几人身后至少跟了十个人,六个人推车,两个人跑着去补货,两个人帮皇后取货放车里,谢七妹为她解释商品的细节,还要帮她推一辆车,她自己还推一辆。连皇后都不由笑道,“我是要把你们的库房买空了。” “那不至于,包场的话,应当是能赶得上来货速度的。若是开放给百姓,那就不一定了,这里很多东西,我们的价格其实还比外头要便宜一些,百姓们若能进来,一定要做掮客的,那可能就得时常缺货了,毕竟运货也需要时间。” 买活军现在的货,是从海船运到天港,再从天港走通惠河直接到码头下船,皇后知道,其实这里许多货物都由锦衣卫在对外发卖,买活军自己在京城是没有店铺的,他们这超市,其实同时也可以和预备随时和锦衣卫交割的仓储互相调货。 这个事情,本来是东厂在做,九千岁下野之后,就归给田任丘了,虽然这超市似乎多少有些触犯了锦衣卫的利益,但皇后刚才也留心看了,卖得最贵的一些东西,譬如说手表、小钟、自行车之类,这里是没有的。既然这样,那她估计田任丘还能忍受。 “那看来我还得再买一些。” 她便和谢七妹玩笑般地道,不过,这时候她已经走到结账处不远,便瞧见了那圆滚滚的椅子,还有椅子上坐着的丈夫,皇帝正很有些惊讶地望着她——皇后看了眼他的购物车,果然,就一车,还都是些杂乱的吃食,一样便只有一两份。 唉,她微微摇摇头,虽然还意犹未尽,但心算着账单,也就收手不再买了:皇后这次出来以前,也知道有超市这东西,并且已经通过锦衣卫,知道了惠主编在里头都买了一百多两银子的东西,因此她是给自己限定了一个数额的——最好不要花超了一千两,若能更节省些便更好了。 目前来说,她算得很清楚,买了这许多,才只有六百多两,主要是买活军这里的东西,只要不是天界的,那就都不贵,尤其是书,那是当真便宜。皇后觉得这六百多两实在是很划算的,至少她可以看见自己买了这许多东西,若是宫里,成千上万两的宫务银子,全不知道花到哪儿去,那才叫人气闷那。光是这么想着,便几乎要忍不住再多买些了。 因皇帝那儿的 结账员是个男丁,皇后便没有过去,只是站在那里,对丈夫微微一笑,等皇帝招手让她过去,这才让侍女为她戴上帷帽,走到丈夫身边——远远地这一溜其实也还有些男丁,但既然皇帝觉得无妨,她便也不至于困窘。 说实话,有时候皇帝和皇后说着,以后若能学了曾伯祖,微服出巡,和信王一起去江南去游玩,如此想象着取乐时,皇帝总是取笑皇后,说她到时一定放不开,这里也不敢去,那里也不敢去,皇后总是只笑着不反驳,她心里其实在想,‘若到了那一天,你看我敢不敢去’。 “怎么一样东西买好几车?” “难得来一次,总要给姐妹孩子们带些……” 夫妻低声说了几句话,皇后正要附耳告诉皇帝,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时,便感到了座位触感的不同,她沉默了。 这……这是买活军的计策啊! 左右一看,发觉几乎所有人都按着椅子,和伙计一起对它指指点点时,皇后心底的感觉便更强烈了:这东西一定相当的贵,才被买活军放在了这里,凡是光顾商场的人,最终几乎都要来这里坐一坐的。这就是他们的阳谋啊! 虽然才花了六百多两……但这东西恐怕不是二三百两能打的住的,而且,这东西搬进宫中,动静多大?若是运到别府,常坐的还是皇帝,似乎完全没必要由她来为丈夫花钱…… 皇后在椅子上稍微挪动了一下,感受着那绵软而又带了承托的奇特感觉,几乎要叹息起来——她生完孩子以后,虽然不必自己带,但不知怎么还是落下了腰疼的毛病,一般的椅子,哪怕是塑料椅子,坐着也没有这样舒服。 买活军……阴谋……真是可恶…… “这椅子……多少钱呢?” 帷帽下还是传来了低低的询问。“……能打折吗?”最近弹窗厉害,可点击下载,避免弹窗:,, 291 包场与新裤子 天才本站地址: “可听说了吗——宫中一下买了千余件圆领衫呢,短袖、长袖都有,听说这一阵子,天气逐渐热起来了,过了端午之后,宫中妃子们在自己殿里时,都穿着短袖的圆领衫,可别提多凉快了。” “还有这样的事情呢!” 天气已经很热了,端午之后,就是大暑,小冰河时期,气候变化得很极端,前一天还要穿夹袄,这一天就已经汗如雨下,不得不穿起罗衣来了。雄国公府上的姐妹们聚在一起做针线的时候,便带了艳羡地谈起了宫中的轶事,“如果能剪掉头发就好了,我们可以把剪掉的头发做成义髻呀——” 听说在南方譬如榕城这样的地方,夏天时也有女子单只穿着半臂的,但北方这里,夏天逐渐变得酷热,只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情,民风还没有跟着改易过来,女孩儿们完全是看着宫里的风向做事的,如果宫中的娘娘,宫女们,也开始穿了短袖,那么她们便也可以在家中偷偷地穿着圆领短袖衫,不必担心引来家里的责罚。 “头发大概还是不敢剪的。”雄国公府上大房的七娘子便这样说着,“要看头发能不能剪,得看信王寄回来的仙画,若是仙画里他剪头发了,朝廷里又没有什么动静,那可能过一段时间门,娘娘们也会偷偷地剪发罢——不剪发,夏天是很难过的,几乎没法坚持运动。” “是这个理儿。” “怪道买活军的女娘都剪短发,要做活的人,我看,头发最长留到背上,已经是要很耗时间门去打理了。” “若是能忍着那股味儿也行。只是买活军的人很好洁罢了,不说别的地方,就说咱们家的粗使婆子丫头们,哪个不是成天干活呢?她们也是不能每天洗澡洗头的,还不就是那么过了?” “所以她们身上就老有一股味儿,”二房的九娘抽抽鼻子,在七娘头上闻了一下,“七姐现在头上也有这么一股味儿了,这是汗水的味儿,劳动的味儿,光荣的味道,说明七姐的体能课是上得很好的。” “小妮子,我看你是找打!” 两个小娘子立刻就闹上了,扭在一起滚做一团,将其余几个姐妹姨甥也卷了进来,大家臭汗淋漓地滚成一团,到底顾忌着再出汗又不得不洗头——可天色晚了,没有人在晚上洗头的,第二天晨起又有一天的事要做,因此稍微笑闹了一会儿,也就分开了重新说着从姑六婆那里听到的小道消息。 首发网址26w “其实宫中的娘娘们也和我们一样,我们觉得罗衫运动的时候不好穿,她们也一样这么觉得,这不是中宫在买活军使馆都买了几千两银子的东西么,哪个短袖圆领衫,听说里头卖得也不算很贵,她和不要钱一样的,买了几百件回去分给宫人,如今宫中上下倒都说她贤良,也不计较她随常带了皇子,陪皇帝住在宫外了。” 京城的风尚,和紫禁城的风尚,有时候是互相影响的。皇帝的喜好会影响宫人的喜好,而宫人的喜好,如若民间门能够模仿,便会很快席卷了京城,进入京中高门大户的人家。 不过,这种影响有时也会倒过来,从姑苏城的表子们开始——名伎们的新风尚,会很快地上下渗透到各层级的从业者身上,这些从业者们,又影响到了姑苏城的民间门妇女,妇女们是很热衷于向服务业人员吸取经验的,主要是花街柳巷中的名伎,也并不会特意奇装异服,甚至打扮得比一般的女孩儿还要更加矜持。 这种别出心裁,别有巧思的装扮,很快就借由运河,来到了沿岸的城市,在京城大为流行之后,又进入到宫中去。如果能得到宫中贵人的认可,那么这种新发式,或者说新的服饰,便俨然会在这天下大为流行起来了。 像是雄国公这样的府邸,他们家的女孩儿们,消息是很灵通的,不但可以从姑六婆 那里,听说到一些似是而非的宫中秘闻——京中的百姓很喜欢传播这些谣言故事,官府也是屡禁不止,便是偶尔会有人因此获罪抄家,也挡不住百姓们的悠悠众口,久而久之,教九流的人物,随处议论宫中故事,已经成为常态了,就连雄国公府都对这些故事很有兴趣。 而且,雄国公夫人是要经常进宫参加一些礼节性的参拜的,因此,她们还可以亲眼见证宫中的一些变化。而雄国公府的动向,也是严格地参照宫中来定,譬如说,雄国公府的女孩儿们,很长一段时间门是不裹足的,因为他们跟从的是宫女子的规矩——宫女子们选进来时要做粗活的,肯定不裹足,便是原本裹长足,进宫后也都放掉。是以雄国公府的女孩子们,也就是最近几代才裹长足,而且一旦宫里开始给娘娘们放脚,她们便立刻也就跟着放了。 能够不吃苦,或许是好事儿,雄国公府的女孩子们也不愁嫁,她们很多都嫁到武将勋贵之家,夫家也并不讲究这个。不过并非所有的变化都受到女孩儿们的欢迎,去年起,她们也跟着宫中的变化开始上课了,而让很多张家小娘怨声载道,因为她们实在不必学会这些,也能找个很不错的夫家,便是学会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她们也和买活军的女娘一样,要出去工作养活自己不成? 这对于敏朝的大部分女孩子来说,都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像是张家这样,日子很好过的人家,他们家的女娘当然是不想出去做事的了,难道张家还会短了她们的吃穿吗?如果说没有考试,只是和以前的家学一样,喜欢学的学一点,不喜欢学的便随她们去,那么她们或许是愿意学一学的。 但如现在这般,不但要学,而且还要考试,要排名,甚至不止和姐妹们比较,还要拿出去和兄弟们一起比较成绩的做法,那就是几人欢乐几人愁了,天分不足,又觉得没必要在这上头花费太多心力的女娘,她们是很唉声叹气的,但也没有办法,因为这是家长的意思。 雄国公在家里的地位,当然是非常崇高的,如果说老夫人能决定女孩子们吃什么,穿什么的话,那么雄国公便能决定女孩子们做什么事、读什么书。当女孩子们还在向往着明年穿上短袖衫的时候,雄国公在家已经穿了几十年的汗褡了,甚至连老夫人她们也是想穿半臂就穿半臂,唯独女孩子们,总是受到严格的限制,真是叫人不服气得很。 如果她们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话,女孩子们对买活军带来的新东西,是绝不会这样处置的。这就像是买来了买活军的报纸,不去看、笑话板块,而是拼命研究第一版、第二版那些无聊的文章一样。对买活军的这些新东西,她们只想要住买活军的水泥小楼,去使馆里的豪华商场看看,喝一杯现在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冷泡奶茶,吃吃那花朵粉儿做的小蛋糕,至于他们带来的学问,嗐,谁愿意研究就研究去罢,她们只是一介女流,难道还指望她们去考进士吗? “圆领衫不会被皇后殿下买断货了吧?” 现在,张家女孩儿们最大的向往,便是能去买活军的使馆里瞧一瞧,并且去超市买上一些东西,她们个个都是有月钱的,而且其实也没什么花钱的去处,存上几个月,很可以在超市大肆采购一番。 而且,买活军商场推行的包场制,对她们来说也很合适。倘若买活军的商场人人都可以进去,那么她们这些名门女流便绝无可能进去领略了,毕竟,人流混杂的地方女眷肯定是去不了的。而包场制的话,去的便只会是张家自己人,以及一些极为亲近的朋友,那么即便是有外男,也不太妨事。 譬如皇后,她去的那天,别的不说,惠主编也去了,而且肯定是买活军的男使者出面招待,内阁和报纸不也都没说什么吗(惠主编也去了,报纸怎么会说坏话呢),既然皇家可以,那么雄国公府跟着行事便 是最稳妥的,决计不会出错。 希望最后内阁商议的结果,是允许买活军包场经营,而不是最后只能做为他们宴会的场地,雄国公府的姑娘们最近睡前都在向自己知道的一切神明祷告,甚至有人还拜到了并不了解的谢六姐那里——如果包场,她们就可以去,如果买活军只能用场地来宴客的话,不管请不请女客,总不可能阖家登门罢,毫无疑问她们中肯定有人是去不了的。 答应吧,答应吧,能有什么坏处呢?又不是人人都可以去,能去的人家有多少啊?一下拿出八百两银,就算是一般的京官也不舍得吧,越是这样的大买家,能得到的实惠也就越多,有些东西怎么都是要买的,以他们的用量,进一次超市真能省不少钱呢,满十便能打九折,本来价格就便宜,这么一来不是更相当于不要钱了? 便是自己用不了,转送给亲戚朋友,又是多么的实惠?答应吧,答应吧……便是看在你们自家也可以去倒卖的份上……那连皇后娘娘都忍不住买回府中的沙发…… 不知是否听到了张家女儿们的呼声,又或者是感受到了权贵们难得完全相同的心思意愿,和豆袋沙发的做法,一起在京城流传开来的,还有商场开放的好消息,买活军的商场获得许可,可以对外营业,他们也正式在使馆外开设了一个展销处,展览一些天价奢物的样品,也对外接洽包场事宜。 和之前雄国公府收到的风声差不多,包场价是八百两到一千两一场,基本的一些细则还比较复杂,买活军做了一些印刷的册子,投到各家府上,因为是印刷的东西,大家都是一样的,不必担心什么通私信在政治立场上的忌讳,各家也就收下了,家主看过以后,便送到主母手上,让她也仔细地看过,双方再一起筹划:要带多少人进去,选用什么样的餐点,最后会是形成多少预算——这个册子让算数在京城的上层家庭便更加地流行了起来。 包一次商场,就等如说是筹划一次大规模的宴会,需要考虑的地方自然是很多的。首先,带多少人这个问题,便需要这些家庭来做取舍了,因为买活军的册子里有强调,凡是入内的人,不论主仆,都是算在入场人数里的。 譬如说,八百两是包了一百个人入内游览,一人能喝一杯奶茶,吃一个蛋糕,那么买活军便会准备这些份量的食物,至于入内后究竟是一个人吃了一百份,还是所有人都不吃,打包带走,他们是不管的。若是想要他们多准备一些限量商品,又或者多带一些人进去,那唯独的办法就是要先加钱,而且事先还要去商量,如果超出了供应能力,那也是做不到的。 八百两买一杯奶茶、一个蛋糕,这当然不是很划算,但如果这东西非常好吃又非常稀有,那就不一样了,而且除了这两样东西之外,小点的消费是近乎无限的,炸鸡会预备两百斤的量,只要能吃了,能赶得上买活军杀鸡制作的速度,在时限内随便吃,其余的小点更不必说了,只怕你不吃。还会送足够一百人吃的便餐,若小吃觉得不够饱,还能吃装好的便餐饭盒填肚子,若是够饱了,那饭盒便奉送给他们带回家去。 当然了,希望能正经吃一顿买活军风味的宴席,那也是可以的,加钱便可。不过,包场一日,按买活军的算法,是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六个时辰中能做,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很多的,除了吃东西逛街,还有扮装剧本杀的院子,又有所谓密室逃脱的院子,光是听名字就叫人刺激不已了,小吃摊还如此丰盛,各家很快就发现,最划算的方案,便是放弃宴席,改为随时能自行领取的盒饭,若是有剩余还可以带回家去,多少也算是新奇的伴手礼。 至于人员的安排,对大家族来说,便是要在奴仆和族人、体面之间门做出选择了。最后的答案是显然的,比起族人,他们更愿意带家里有脸面的奴婢去——但和好 友、同年比起来,奴婢们又要尽量靠后了。只有长辈们能带上一两个心腹仆人服侍自己,对老人来说,起居需要照料,对家主和主母来说,这种体面也能笼络住得力世仆的心。 至于孩子们,不懂事的童子连跟去浪费人头的资格都没有,最多只是从使馆里带些甜食回来贿赂她们,而能跟去的年轻人,是不许带仆人的,女孩子们现在都放足了,她们完全有能力自理,不至于离不开仆人的照料。 张家的女孩子们听到消息以后,立刻就忙碌了起来。她们倒不怕家里不肯去光顾使馆,又或者排不上号——买活君一个月只接待五次包场,所以肯定是要排队的。但,以雄国公勋贵第一人的地位,在后族无人在京的情况下,雄国公府若不去预约,其他勋贵是不好意思赶在他们前头的。 当然,这也意味着雄国公府必须快点去约定自己的包场时间门,还要把一些老交情的勋贵人家都请到,这样宣布他们已经定下了日子,跟在他们之后,唯他们马首是瞻的其余人家,才好行动起来。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排场和开销,倘若觉得这样的开销也吃力的话,那其实就说明他们家已经逐渐地败落下去了。 在这件事上,田任丘、叶首辅,都是不会和雄国公府争的,因为他们两家不像是勋贵,家里世代在京,一下就能凑齐一百人的名额。在京的官宦家里人少(叶家现在未必),要凑足一百人得仔细斟酌名单,并划算着人情收支是否能够相抵。因此雄国公府很快便约到了五日之后,去使馆包场,而张家的女娘们便立刻无心上课了,她们又聚在一起,决定推选一人去找主母,也就是七娘的祖母,去和她说,希望她们那一日能不穿比甲、月华裙,而是穿半臂、到小腿的短纱裙、罗裤去,或者,如果能更进一步,穿着短袖圆领衫和买活军所做,有门襟的棉裤去,那就更好不过了。 “天气已经很热了,这也不是在家里,能够在碧纱橱里度日,便是出门请安,一路上不是有抄手回廊,就是有天棚遮阳,但买活军的使馆那里,按照惠主编文章里的说法,进门后是没有回廊的,哪怕是带了帷帽,走动间门也一定会出汗,又不能带侍女的话,我们该如何理妆呢?” “一整日都在走动的话,如果是梳了牡丹头,哪怕是松了一抿子,那也很不雅观,高髻就更不用说了,梳起来头上至少要顶了两斤重,走几步就走不动了,岂不是可惜了这难得的机会?” 但若是穿了袄裙,不梳髻子是有些说不过去的,哪怕是把子头,也一定要上头油,走一日下来,不能不出汗,头发被两重油浸泡着,想想都让人难受,可能头皮上还会分綹,这都是很现实的问题。还有去官房,若是按照原本的规矩,去一次官房大概是要换一次衣服的,这个非得有侍女的帮助才能做得到。若是没有侍女的帮忙,上官房时把裙子弄脏了,岂不是极为不雅观了吗? 再说,天气这么热,若是还穿着这么多走路,中暑厥过去了可不好。这些顾虑都是很实在的事情,老夫人也不能不仔细考虑,主要的犹豫是在这短袖圆领衫上——带门襟的裤子,这个其实不碍什么事,反正外人也看不到,自从买活军发明了这东西之后,现在其实已经逐渐很流行开了。 既然宫中都带头买了几百套圆领衫,那么勋贵家略微放松一点,应该也没有大碍,于是,老夫人便对七娘吐了口,还派人到各房去传话,让小一辈的奶奶太太们,若是怕热的,不必拘束,都穿半臂出去,外头加一件纱罩衫也可,都随各房的便。 雄国公家的丫鬟们便一下就忙了起来,虽然她们是不能跟着去的,但这时候也要加紧为主子们裁衣服,雄国公府内,此前并没有谁家敢买活军的短袖圆领衫,但他们有秋衣,大概是一样的道理,既然知道款式是怎么样的,便可以找出松江那里买来的上等 细棉布,赶紧量体裁缝出两件来,给主人们试过了,很能衬出那潇洒蹁跹的风度气质,便连忙又乘着太阳大,把它给上了浆,晾干后等那一日穿着了。 带门襟可以外穿的裤子,也是一般的办理,等到包场的前一天,府里的杂工来来回回只是挑水,因为所有人都选在这一天洗澡洗头,连老夫人、雄国公也不例外。 包场那日一大清早,老太太屋里的闹钟刚过了四点半,府里的主子们就都起来了,先稍微用了一点馒首咸菜,便开始梳头换衣服,她们是按着七点出发留出的余裕,但没想到这种新式的装束,非常节省时间门。 先穿上买活军那里流传过来的背心——这个东西现在已经取代了主腰,完全流行于京城的上流社会了,因为它也是带有弹性的,女娘们觉得,不管自己做不做粗活,总是喜欢把胸口兜起来,恰当地包裹着,走动时也比较舒服。而且,这东西可以在胸部加厚,便免去了夏季衣服轻薄时的一些不雅。 再穿上短袖圆领衫,换上浆得笔挺的棉裤,头发是连自己也可以梳的麻花辫,这就算是打扮好了,铅粉、螺黛,因为预料会出汗,一律不涂,前后十分钟不到,已经准备好了。不像是连以往,穿衣服得穿一炷香,梳头没有小半个时辰下不来,还要匀面理妆,一天不花一两个时辰在妇容上,便算是很潦草的了。 约定的出发时间门是早上七点,但今日刚过六点,女眷们便都聚集到老太太的院子里了,彼此打量着对方的装束——虽然都是差不多的东西,但细节上各院也有所不同,因为都是自己裁的衣服。 有些人裁了宽大的棉布半臂衫子,外头还配了纱质的比甲,裤子是宽宽大大,犹如裤裙一样的东西,也显得很潇洒,头发在脑后盘成圆髻,月白色的上衣、藏青色的裤子,在裤脚绣了一圈莲花纹路,这个配色是很典雅的,而且非常的出挑,因为这时节比较流行白色的裙子,只在裙角绣花压着,深色下装是很久没有见过的了,便觉得很新鲜。 也有些小娘子,打扮得很别出心裁,譬如二房的九娘,她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件针织的短袖圆领衫来,或许是用秋衣剪的,那就比较贴身了,束到裤子里去,显得腰身非常的纤细。她的裤子做得也很特别,是双排扣子——在买活军来之前,裤子是直上直下的圆筒,靠腰带束着的。 买活军来了以后,她们的裤子做了门襟,留了扣眼,也送扣子,但没有缝上去,这样客人可以根据自己的身材,自行决定扣子的位置。譬如一个很瘦的人,就可以把扣子钉得很远,那么扣好扣子以后,门襟这里就会折叠出一片布料。有些会做的,等到裤子磨破了,还能仔细把这片布料裁去,用来做补丁使用。 九娘这里呢,是在裤子的两边都做了扣眼,叠起来的时候,就是双排扣了,在小腹的两边斜斜地排着,并没有破坏了腰胯的线条,折起的布料,从裤腰里把它往上提起,在裤腰上有两个角突出来,尖尖的很好看,而裤脚因此也有些吊起来,显得非常的俏皮,这样看起来,更显得腰细腿长,外头再穿着短短的纱比甲,恰好直到裤腰上方,又遮去了一点短袖圆领衫带来的,过于贴身的线条。 她所用的,是最简单的天青色纱、白色圆领衫、淡绿色竹疏布的裤子,说布料实在简单,但出色的裁剪,搭配着两条麻花辫儿,使得九娘脱颖而出,受到长辈和姐妹们的夸赞,九娘也得意非凡,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直到雄国公打发人进来询问,方才钻到人群里头去,生怕一会被祖父瞧见了,认为她的装束较为出挑,有些不妥,让她换下了去。 包场是从上午八点开始,虽然也不是说为了充分利用时间门,但既然大家都到得早,那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拖延,于是,七点不到,雄国公府的马车便一辆接着一辆,次第驶出府 内,姐妹们五成群,挤在闷热的马车里,大家兴奋地轻声细语,又掀起帘子偷看街角,慢慢地在清早京城的人流中,往城北边的使馆去了。:,, 292 这一章吃饭的时候不要看! 天才本站地址: 京城一向是东富西贵,从城西的雄国公府到城东北使馆处,走上半个时辰时丝毫不稀奇的,尤其这会儿恰逢散早朝会,尽管朝会已经是形同虚设,如雄国公这样的勋贵一个月也难得去露一面,但皇城一带依然是人声鼎沸,正好今日还开了内市,更是颇多阉人在玄武门出入,车队走得很慢——即便他们不用让道,都是别人让他们,但车马之间腾挪也需要时间呀。 若是往常,这样的大暑天气,姐妹们是很不愿出门的,因为她们出门就只能坐车,帘子也要垂下来放好,就算是竹帘那也不透气,坐在车蓬里,由着太阳烤,连空气都是炽热的,还至少要穿着三重衣服——再怎么样,主腰是一定要穿的,没有听说可以不穿主腰出门的,纱衫、纱衫外的比甲,纱裙里的薄绸裤、腰间的汗巾子,这都是少不了的。 即使已经尽量地做得轻薄了,但这么几层叠在一起,依然热得让人头晕目眩,腰间被汗巾子扎紧的那么一条肉,勒出红痕还不要紧,最怕的是还在勒腰的地方养出了痱子,那就真的难受极了,又潮又痒,挠也挠不到,因此夏天大家都很不愿出门,尤其是最近这几年,夏天实在是越来越热了,大家到了夏天,尽量就不出屋子,女孩子们偷偷地在屋里穿一会半臂,听到院子里有人声便赶忙躲到屏风后头去加衣。 但今日,乘车的感觉比之前好得多了,哪怕因为去得人多,车里还比往常要拥挤,但至少穿着上改变很大,头发轻了,不再是一坨堆在头顶,有时还要戴狄髻,又重又闷热,头皮里长痱子。麻花辫简单清爽,头顶稍微抹一层薄薄的发油,打扇子风可以直接吹到头皮,这就感觉很清凉了。 身上的穿着呢,大多人也都穿了半臂,皮肤裸露在外,直接受风,出了汗,湿手巾可以直接擦抹,这些湿手巾都是用干薄荷、荷叶、金银花这些清热解毒的药材熬水煮过的,又放在井里过夜,从盒子里拿出来也还很清凉。 而且,买活军的背心比主腰要好很多,主腰的肩裆都快从脖子到大臂了,而背心只是肩膀上窄窄的两条棉带,也直到胸口下方一点儿便得,主腰是要一直到腰的,还要用襻带往后系紧,实在是很不透气,换了背心以后,虽然腰或许看起来没那么细了,但至少空出来了呀,能透风了呀。 说得难听一点儿,车里没有外人,把衣服下摆掀开,擦一下肚子,背上的汗,现在便可以做到了吧?而且,换下主腰以后,束缚得没那么紧了,感觉就比从前能喘气了,而且女孩们现在的身体也比以前好得多了,体育锻炼确实是有帮助的。 出汗是难免的,但不论怎么说,已经比之前要好得多了,而且至少比在街上走着强呀。因此大家在路上的心情还是很愉快的,慢悠悠地挥舞着团扇,用着冷泡的凉茶,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刚好八点,车子们陆续推进使馆大门内下客,男女分了两个车马院子,井然有序,让雄国公和客人们都很愉快,点头互相谦让着,被买活军的伙计们带着先去歇脚品茶了。 他们是一马当先,在路上和院子里花的时间最少,小辈们可就不一样了,雄国公八点到,八点半了最后一辆车才下完客人,这时候从家里出来都一个半小时了,且在家也有集合的时间,又刚吃了早饭,因此,很多女客下车后,先不急着到处游览,便红着脸询问起了买活军的女伙计们,“不知府上的官房……是在何处?” 二房家的九娘,便是其中一人,她因为爱俏,把裤子勒得很紧,路上又喝多了茶,便非得先上个官房不可了。而且这对于九娘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这辈子她还没有一个人用过官房呢,尽管在屋里几次试验,但还是都不能完成得很完美。 这次能不能成功呢? 记住网址26ksw. 和几个小姐妹一起,被伙计带往女厕 的时候,她不由得便有些担忧起来了,但旋即又宽慰自己——应当无妨的,这次只穿了一条裤子,而且是有门襟的,不会松脱。 若是穿裙子的话,那九娘是绝对不能一个人上厕所的,首先,若这是一条很容易皱褶的绫罗裙子,那么她用官房以前,应该把它解下来,交给丫头重新熨烫,如果是在宴客时没有条件预备熨斗的地方做客,又或者是临时打尖,那就从包袱里取出一条新的来换。 那是因为绫罗一般是不好上浆的,浆过之后再洗,很多脆弱的罗缎会严重褪色,所以只能小心熨烫来维持衣料的平直,穿着的时候也不能快走多动,否则衣料上很快就会有皱褶,甚至会皱巴巴的不好看,而上官房时,九娘只有两种选择,第一,把两侧的系带解开,小心地拎着裙腰,让裙子缓缓变成一片平面的布料,而不是随着系带解开快速离身下落,急着抓它的过程中又捏皱了,随后交给丫鬟,或者是搭在衣架上; 第二,撩起来,夹在两腋下,摸索着解开束里裤的汗巾子,里裤如果比较宽大的话,会瞬间沿着双腿掉落地面,抓都抓不住,只能并腿夹着,但倘若是夏季的衣服,比较软滑,膝盖也很可能是夹不住的。 第二种办法,显然是很不明智的,裙子被撩起来夹过,皱得简直就没法看,里裤掉在地面上也让人心里膈应,因此女娘用官房是需要帮手的,而且耗时很久,解衣服穿衣服就够折腾的了,若是折骨缠的小脚,那更是狼狈。倒是侍女们多穿浆洗过的棉裙子,那会好一些,裙子有浆,便是撩起来也不容易留痕迹,侍女手脚麻利,处理汗巾、里裤也比小姐们敏捷。 不过,穿有门襟的裤子,这些问题就不再存在了,尤其是浆洗过的棉裤子,只要不是傻子,解开排扣,抓住裤腰往下略褪的动作都是可以完成的,而里裤也能做门襟——门襟真是简单又巧妙的发明,比汗巾要好太多了。这样,棉布和门襟,使得贵族小姐一个人如厕,以及保持如厕后的体面,成为了一种可能。 不过,这也只是官房中一个难题而已,还有一个难题则是马桶本身。九娘出生起便是锦衣玉食没有吃过苦,她是没有去过茅坑旱厕的,对她来说,如厕用的马桶只有一种:一个高高的、不太宽大的椅子,中间往往镶了黄麻的椅垫,做为伪装,把椅垫取掉,下头便是一个桶子,桶子里装满了熏锯末、草木灰,用烧燎的味道来掩饰其他不雅的余味。 扶着扶手,小心地搭着去了椅垫之后,留下那一条大约三指宽窄,凹凸不平的椅边坐下,擦拭之后,将椅垫重新放好,出去舀水洗手,取出细香点燃,熏香净味(解小溲也可以忽略),等丫鬟来重新给她们穿上裙子,或者有些人会把椅垫也留给丫鬟放,格外娇弱的还需要丫鬟来扶起,总之即使是解小溲,大概也需要个十几分钟,这件事才差不多能体面地解决。 当然,可以想得到的是,除了她们自己家的女孩儿以外,下人,街上的百姓们是很少有条件这么做的,所以她们也很自然地觉得外头的人都有味儿。 衣服上的问题是解决了,但对马桶的使用九娘心里还是很无数,她也不太愿意练习,不愿去想如果出现问题该如何解决,譬如说,如果把椅垫落入马桶中呢?虽然这是很不可能的一件事,但她总老想着,并且为之真切地感到焦虑,跟着女伙计往官房走时,她其实是很害怕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别的事她觉得自己还都足以应付,离开婢女过一天,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便是自己上厕所。 “便是此处了。”女伙计把她带到一处独立而隐蔽的长条建筑之前,并对她们说道,“我会给大家讲解一下该如何使用,并做个示范。若有疑惑,贵客们不必害羞,可以随时询问。” 说着,便推门而入——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了一刻呼吸 ,直到的确没闻见异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陆续走进了屋子里。 这间屋子,大约有一般的三间厢房大小,里头是全打通的,分为两部分,大约三分之二的地方,都是用木头造的一个个的小隔间,另一侧则是陶瓷烧制的台盆,上头有竹质铜节的管子盘着,女伙计先不去那里,而是走到隔间那里,推开了门给大家看,“诸位,这就是我们买活军的马桶,和外头是不同的。” 这个东西,说是马桶,实在是有些勉强的,倒像是个大号的异型痰盂,口大肚小,是椭圆形的口子,雪白的陶瓷烧成,背后伸出一根管子来,通到房顶,连接着一个一样是陶瓷的小缸子,小缸子上垂下了一条黄铜链子,众人看着,只是茫然,因为是完全没有见过、使用过的东西,实在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女伙计把马桶盖子掀开,九娘个子高,在人群后方踮起脚尖看了一眼——居然不是锯末、细沙,而是干干净净的一泓清水!半点异味都没有,这、这? “这里面是什么道理啊?”九娘便大着胆子问出声了,“怎么没有在《买活周报》上看到这个东西呢?这个东西卖不卖的?” 女伙计笑着说,“恐怕不是一般人家能买的,雄国公府有没有条件置办这东西,也不好说,这里到底不是什么说话的地方,我先给大家示范一下这东西的用法。” 这东西是分了两重的盖子,第一重盖子掀起来以后,桶身还有一圈陶瓷盖子,马桶边有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有一个盒子,一个瓶子,女伙计先打开木盒,里头放了一叠上等的草纸,微黄而柔软。 她捻起一张,又拿起瓶子,倒出了几滴味道冲鼻的东西滴在上面,笑道,“这个是杀毒除菌的东西,我们拿来卖的话也是很贵的——高纯度酒精,注意不要洒在裙子上,若是丝绸立刻就会褪色,棉布也有可能留痕迹的。” 用这沾湿了的草纸,擦过了木圈,她这才合衣坐在上面,女孩子们都踮着脚争先恐后地看着,她们发觉这个圈坐起来看着就舒服,至少是很能承托双腿,不像是家里的厕椅,放腿的地方,因为做了嵌盖子的凹槽,因此必然凹凸不平,很不舒服,也给人以藏污纳垢的感觉。 谢六姐到底是仙界来客,她麾下的伙计,使用草纸是很自如的——现在能用得起草纸的其实也是大户人家,穷人很多还在用厕筹。不过,张家的姑娘能有这些认识的人并不多,女伙计一丝不苟,连用草纸的方式都做了示范,“要从前往后,不能从后往前。” 如此做了示范之后,便又拿过一张草纸,把之前用来擦拭座圈的草纸包起,伸出一足,踩了一个踏板,把马桶另一边的一个垃圾篓子打开了,把草纸投入其中,“草纸不能投入马桶,否则会堵塞管道,扔进垃圾篓子便好了。包裹一下,防止臭味,也方便后来者。” 做完之后,她站起来,又出去拿了一杯蓝色的水来,倒入马桶中,让大家看看被染成蓝色的存水,便合上盖子,拉了一下那个黄铜链子,只听得顶上那箱子里水声隆隆,一阵稀里哗啦的巨响,最后哗啦啦的没了声音,女伙计重新翻开盖板时,水又成了无色纯水。 这一下,即使是最震惊的张家女,也不由得大声惊呼起来了,女伙计说,“冲水时最好是盖上盖子,因为即便没有排泄在里头,这桶里的水到底是沾过污秽的东西,水冲下来,若不盖盖子,桶里的水会飞溅出来,无形间沾染整个隔间,连身上都沾染许多,因此虽然好奇,但也尽量不要开着盖子拉链子,沾到身上多脏呢。” 这是自然的,大家立刻就肃然起来了,女伙计又走到水台前,拨动了一个旋钮,那怪模怪样的东西便喷出哗哗的水流来,她抓起一把草木灰,手伸过去洗了洗,水自然从台盆里流走,众人又是一阵喧哗 。一个个女娘犹如乡巴佬一般,微微张着嘴,看着她拿草纸擦手,又走到一边去,对着穿衣镜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服饰。 “便是如此了,大家不要拘束,有不解的可以问我,若是领会了,现在也可以用起来。” 人群顿时就炸开了,女娘们本来是急于如厕的,这会儿很多人都忘了身体上的压力,而是完全沉浸在这令人目瞪口呆,新奇至极的东西里,女伙计也不厌其烦,再三解释,大家这才逐渐熟悉了步骤。她于是这便出去外头等候,说是有需求可以叫她。 说起来,这倒也不难,无非就是先用草纸擦拭一下木圈,使用完以后,草纸入篓,盖盖子,拉链子冲水,然后翻开盖子而已。但即便如此,因为这东西太新奇,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先进去,但却又急着用,不由得便都很坐立不安——也怕久久不用,被买活军的伙计们笑话成乡巴佬呢! 僵局持续了一会,三房的二十一娘鼓起勇气,对九娘道,“姐姐,我们一道进一个隔间,互相帮把手可好?” 九娘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再加上她实在是着急,便忙道,“好,好,走罢。” 也不顾得害怕了,至于害羞,那更是没有的,她们都很习惯在别人旁边如厕。因为隔间内空间狭窄,两人连门都没有关,进入隔间之后,九娘先擦了一个木圈,快手快脚解开了两边的排扣,又解开了里裤上的一个小纽扣,用手抓着裤腰往下一拉,便慢慢半蹲着往下坐。 因她不知道要坐到哪一处才会碰到木圈,一边坐一边还往回看着,多亏了二十一娘在前头扶着,这才没有摔倒,说实话,实在难以想象若是穿了袄裙来,这会儿该多么的狼狈。便是这会儿,也觉得还不如用老式的木马桶呢,好歹还熟悉些。这瓷马桶实在是……… 她的腿压到了实处,九娘的心便安下来了,而且她实在地体会到了这种椭圆木圈的好,除了平展之外,还有一点便是接触承托的地方多,身体是稳当的,也没有老式的厕椅那么高,坐在上头脚得垫个几子,不然无法点地,又不像是一般孩子用的虎子那么矮,得整个蹲下去,不高不矮真是恰恰好! 而且还有一点,那便是它的口子是下收的,双腿和裤子便不会和马桶发生接触,但也能用一个舒服的姿势踩在地上,不像是老式椅子,坐下去之后,腿如果还要往前放,离开椅子远一些,那就必须死死抓着扶手借力,不然是要栽倒下去的——实在是今日之前,再想不到这东西也能做出这样的花头来,坐在上头是这样的稳当! 看她坐稳了,二十一娘便背过身去,刚好也挡住了外头观察九娘的亲眷们,有了她俩的示范,众人也都纷纷结对子,互相有伴勇气更足,陆续都进了隔间,九娘用得也很快,她口中低声念着,“草纸包裹入篓……” 这样伸脚一踩,盖子打开,草纸丢进去了,人站起来,一拉,两条裤子的裤腰都回来了,二十一娘帮她抓着外裤,她扣好里裤的扣子,有二十一娘的帮助,很快把两边扣子扣好,折角拉出来,回身盖盖子冲水,敬畏地半退一步,“我来帮你解扣子。” 二十一娘的裤子还是单排扣,大概是为了好看,扣子缝得细密,又小,她一人低头解还真不好解开,还好九娘手快,一边解一边说,“我现在发觉,要来这里玩,扣子要大,间隔要疏些,否则真是着急。” “正是呢。” 隔邻便陆续传来了应和声,大家竟还彼此攀谈起来了,又互相提醒着步骤。一时间稀里哗啦的水声响成一片,不少人冲完了掀开盖子一看,又是洁净如新毫无异味,虽然刚才已经见识过了,但还是不由得再度惊呼。“这东西实在神乎其神了!” 是想着吃的来的,但没想到先在这样的地方开了 眼界,九娘和二十一娘手脚快,出来洗了手,又在穿衣镜前照了一下,依旧衣衫俨然,半点没有不整,心中也都感慨,彼此说道,“这东西是真好——买活军的衣服也是真省事儿。” 再看看钟,从进来听讲解到现在,十五分钟不到,且还有讲解的功夫呢,换做是从前,盛装出门时,更衣理妆不至少要上半个钟点的?两个小姑娘平时在家里的厕椅边上,矫情些还要拿熏香的木塞塞了鼻子,这会儿却抽动着小鼻头在水台边,你闻闻我,我闻闻你,“有味儿吗?” “真没有,不过这里有刚才那个酒精味儿。” 这是真的,但酒精味儿不是让人不快的味道,大概是因为它的功用,反倒给人以洁净的感觉。九娘和二十一娘便走出厕室,又仔细地在彼此身上闻了一遍,得出结论:“那个屋子里也没有味道,去了那里,身上真的也没什么味道,还是出门前的熏香味儿。” 要说那屋子里没有味道,当然是夸大的,按常理说来,若是有人就在身边,那么一小会儿肯定还是有味的,但那至少是可以忍受的,而且很快秽物就被冲走,心理上也有一种洁净感,还有那个‘自来水龙头’,也是完全超出想象的东西,换了一个地方,若是说这龙头里流出来的是什么神水,她们或许也会相信的。 两个小姑娘因为一进来就使用了这样的东西,从刚开始的惊讶、惧怕、忐忑,到现在已经逐渐兴奋起来了,自以为有了极大的见识,虽然还遵循着家里的教养,但不自觉脚步也是越来越快——不穿裙子了,走快走慢谁能发觉啊,脚步迈得大,裤子也不会起浪的。虽然平时家居也经常只穿着中裤,但出门时,从裙子到裤子,带来的改变远远不是一件衣服可以说完的。 “咦,你们来了,好快!”有些亲眷们已经发觉了她们的身影,而且看她们没有换衣,而且衣服还很立整,便立刻往错误的方向误会了去,“是不愿更衣么,难道这处的地方不好?出门在外,还是别那么娇气——” “不是不是!”妹妹们难得僭越地打断了姐姐的话头,“听我说,买活军这里的抽水马桶,简直就是仙器一样的东西……” “什么?你说得慢些,我听不明白——” 对于没有见识过的人,无论怎么描述都是很苍白的,只有自己亲身使用过才好,于是雄国公府的包场,便呈现出一个很滑稽的开头,客人们入场以后,没有忙着玩乐,反而是大量地往厕所聚集,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奇观。:,, 293 新式厕所无法普及 天才本站地址: “陈使者,水塔、管道这些东西,造价当不会比一架自行车更高吧?” “那自然是不会的。” 张家小辈们蜂拥着去看热闹,长辈如雄国公、老太太,自然各有男女干事负责招待。当孩子们还在疑惑于为何之前并未听说这抽水马桶时,雄国公以及身边的伴从已然知晓,原来皇帝和惠主编来访时,这抽水马桶还在调整,并未完全造好,倒是让雄国公一家子成了第一批使用这新式厕室的客人。 虽然不过是生活小事而已,也无须在意,不过,竟然能赶在皇帝头里,这事儿似乎就更加虚荣了。雄国公心底已思忖着,要借着其中的工程趣事,向宫中传个小信,如此一来,既不会落个如‘抽水国公’一般难听的绰号,也可以免去皇帝从别人口中知道此事,可能产生的一点不快。 他便问得很仔细了,当然,也是因为对于这种东西背后的道理,自己也很好奇。“若是如此,可是使用、修理上有什么复杂之处,不适宜广为传播了?似乎并未听到六姐驻跸之下,有这个东西。” “那是因为我们六姐还没有安顿下来那。” 今日来接待客人时,谢使者露了一面,算是很给面子了,主要负责接待工作的是陈干事,他的言辞也很便给,“当然,也是因六姐生性简朴,住所附近往往没有合适的空地挖污水池的缘故。这个东西,看着只有一间屋子,但其实来水、排水都有需要,而且对水泥和铜铁的用量也是有要求的,这就决定了它便宜不了。” 这里的道理被他一说,仿佛就没什么不好理解的了。首先来水,至少要有井,这是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有活动的山泉水、河水,这是最好的了,比如买活军,他们在金水河畔,可以从河里取水,当然也可以从井中取水,这个就不必多加解释了。 将水引到总水塔附近之后,便开始车水了,这里可以用蒸汽机,也可以用畜力,买活军是用畜力的,他们买了十几头驴子,时而轮班车水,保持着水塔水量丰盈,比如这时候,园里来客人了,水塔下降得很快,那么驴子们便要辛苦了,但若是平常,只有使团的几十人,驴子一天车个三四次水,就可以保持用水的方便了。 从水塔往下,用一条总管进入屋子里,再通过分支管道,通到水龙头、马桶中,形成了下落的水流,这些管道必须都用精钢打制,这是用料中最不便宜的一处,至少比畜力、造水塔的砖块要贵得多,至于陶瓷烧的马桶、水箱,其实仿制起来是很容易的,这一点也符合雄国公自己的判断,他一边听不由得便一边点头。 只是有一点疑惑,“怎么只见马桶处管子分列,没见水龙头处的管道,也没见总管呢?” .26ksw “管子都是埋在墙里的,在砖面外还做了一层水泥,凿出了凹槽,管子镶嵌进去之后,再用水泥做平、上腻子,顶上则是做了吊顶,把总管藏起来了。看着比较雅洁。” 原来如此!众人不由得一阵啧啧了,也就只有买活军能这么奢靡地使用水泥,其余人家,即便是要仿制,估计也就直接让管道外露了。至少雄国公自忖,若是他能在家中也造一个抽水马桶,那他是不会这样用水泥的,因为除了当时的造价之外,还要考虑到后续的修缮,很容易可以想像,这管道若是坏了,可能要凿开水泥修理,到时候又去哪里找那么多水泥粉备着呢? 至于吊顶,略加解释,也就很好理解了,这也是因买活军来了,才有必要的东西,若是之前,有什么是一定要隐藏起来的?屋子里的家具,倒是有许多和房梁有关系,是不会考虑去做吊顶的。 “下水的话,倒也很简单了,洗手台的水,其实便是可以直接排入河中,或者如果有明沟,便排入其中即可。这个和平时洗脸、做饭 、洗衣时的用水,是一个道理,也是由管道总在一起,铺入地下,从墙面哪里凿洞升管子排出去就可以了。” 陈管事带着几个人绕了一下,在厕所背面果然有个管子伸出来,接入了暗渠,从这个角度,厕室上方的水塔也很显眼了,这是个砖砌的东西,大概有一人多高,几乎占据了半边的屋顶,可以想见里头可以储多少水,下头果然有几根很粗的水管,伸入屋中,再看看下头露出来的排水道,果然也是铁制,而且还不是生铁,至少是锻打过的精钢。 这个东西,可就贵重了,不但是铁贵,而且也是耗人力的,要说铸铁管,那没有什么可说的,但铁管容易生锈,一旦锈蚀了,便会渗漏,是不能一直接触水的,按雄国公的猜测,水管不但要是锻打过的精钢,而且还要镀锡,如此方才能长久地使用——这一间厕室,除了水泥以外,最值钱的其实还是这些水管,这样看,一个府上最多也就是一两间厕室,厕格和龙头的数量多了,光是钢铁那也不是一般人家负担得起的。若是形成了流行,只怕市面上的铁要涨价,而铸币、造火器的铁又要报缺了。 这样会吃铁,这东西是不能传开的,至少不能让百姓富户们都用上,当然,水泥粉如今也是很贵价难得的东西,因为买活军不愿随意卖它,但他们对马桶的好处和变化,倒是介绍得很仔细。 “马桶排出的污水呢,可以有多种的办法,譬如家里人口若是少,那就凿个污水池,定时让人来淘洗。如今京城中收粪堆肥的行当很繁荣,想来这是很容易的事情。粪肥遇到庄上,进行堆肥发酵,是有许多用处的。” “当然,若是有地方,也可以再进一步开发,造个沼气池,但那东西很危险,不是一般的人家能够轻易使用的,因为它很有爆炸的危险。因此我们在这里只用了普通的污水池,听说鸡笼岛上,因为给排水都很容易,而且对粪肥有极大的需要,现在造了很多处新式厕室,也有配套的沼气池。” “经过沼气池的发酵,余下的渣料,是非常好的肥料,肥田极其见效,而且沼气还能燃烧,可以叫做‘自来火’,再设个锅炉,用沼气烧水,再来一个管道,架到水龙头里,那就两个水龙头,一冷一暖,非常的实用。” 这自来水,已经是神乎其神了,没想到还有自来火,更有冷暖水龙头,简直让人不知该如何想像得好!而雄国公立刻就想到了,“倘若再有一个装置,把冷暖水混合在一起,是不是就成了私人的澡堂子?” 买活军可以淋浴的澡堂子,也是名声在外的,他们的莲蓬头背后到底蕴藏了什么道理,众说纷纭,因为虽然能够想得到,把水车上高处,但不能理解的是,如何让莲蓬头单个出水的。 雄国公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澡堂,但听陈干事这么一说,触类旁通,便明白买活军的澡堂是什么道理在内了。陈干事笑道,“国公好敏捷,不错,若是混在一起,便是我们澡堂子所用的东西。” “那若是挖不了污水池,只要能造水塔,有锅炉的话,在家岂不是也能建个小浴室,建个洗手台了?” 出人意料,雄国公等客人,对于马桶的兴趣,反而没有对洗手台、淋浴器要浓,不过在他们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雄国公上过厕所,便已经想明白了:对他们来说,在家中用木造马桶,其实没有什么不便的,若说受了什么启发,那也有,譬如说这马桶的造法,是很合适于坐着的,比原本那格格棱棱的形式要好得多。 那么,只要唤来巧匠,重新打制一批厕椅,把这个座圈的设计加上去,不就完全解决了吗?而且这个办法,所费极少,又灵活,又何用大费周章地在自家挖什么污水池?便是不说风水的事情,这个东西若是漏了,想来也定是难以维修的。而且雄国公府占地广阔,总不可能每个院子 都设个水塔,挖个污水池吧? 若是在府内设一处如这般的厕所的话,难道主子们为了便溺,还要走上十几分钟吗?这种厕室设出来,只是便宜了下人们,又或者在客人来访时,可以炫耀一二,但这就实在没有必要了。 倒是这个浴室,雄国公以为,若是可以的话,在家中的浴房中加上那么一两个莲蓬头,倒的确是能方便许多的。而且虽然家中大约也只能设上两三个浴房,但家里人数日来洗一次澡,多走几步路,还是很有道理的。 且按陈干事所说,可以在水塔中放生石灰、贝壳粉、细沙,对于水质做进一步的澄清和过滤,这在京城,用处便很大了。因为京城的井多是苦水井,用来盥洗也有一股怪味,便是洗衣洗菜,也是有顾虑的,很奇怪是这一两年内,苦水井的水质要比之前好一些了,不过主子们心里还是存着顾虑,平时还是用玉泉山的水。 但玉泉山来的水,用做饮用是足够,用来洗澡,家里人口这么多是并不充足的。雄国公府上只能在家里几口水井中取一两口水质略好,专做盥洗用水,这当然没有水塔内澄清来得方便了。管家试着喝了一口水龙头的水,虽然比不上玉泉山的清甜,但也觉得软和,没有异味,用来洗澡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真正适宜搞这种厕室的是什么地方呢?雄国公以为是官署,只有官署才有这么多身份尊贵的大人混在一起,不得不用厕椅——像是他在家里,便可以不用厕椅,用特制的虎子,每用完让杂役当时就倾倒便盆,根本没有关于异味的顾虑,只有到官署去,只能用厕椅了,方才能想起厕椅的许多不便之处来。 自然,雄国公府内,没有多余役力差使着,只能用厕椅的人口也还是很多的。他们家光住在府里的主子们,便有百余人,一个姑娘小子能有两个贴身丫鬟便不错了,其余杂役、婆子是要几个主子共用的,个个都用容量小的便盆,那婆子一天也不做什么事,便来回倒盆清洗也忙不过来了。 因此,雄国公也觉得这个座圈,是很好的设计,还有那马桶的形状,也很值得借鉴,他遗憾于自己今日没带匠人来,便给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立刻会意,找了个空档,私下询问陈干事,能否买一个不接上下水的马桶回去,给雄国公家里借鉴。 “这种改良式的厕椅,我们也是打算做这个买卖的。”陈干事的回答让管家心中一沉,知道国公府的一点小心思大概是被看穿了:别小看了这厕椅,这是人生大事,如今江南江北,女儿家的陪嫁里都是有马桶的,一只箍得好的马桶,售价很不菲呢。 很多千工床,另外做了两进地步的架子,在架子之间,床头是做了梳妆台,床尾一侧,做起的格子就是马桶柜,打开马桶柜,上头的隔板支起,做成绣墩状的马桶便可以用了。用完盖上盖子、隔板,安安静静一点声音不出,这些年来是很受到欢迎的。但若是能做成新式的带圈马桶,这样的绣墩子似乎便又落伍了起来。 雄国公府虽然地位崇高,但人丁繁盛,处处要使钱,架子又在这里,轻易塌不下来,有一些经营上的考虑是人之常情,不过既然买活军自家要做这个生意,他们不便争抢,也不敢和阉党争夺‘经销权’,这种奢物的经营,在京是阉党包去了的,雄国公稍一沾手只怕就要有麻烦了。 到底也不是什么大生意,听得如此,不过一哂,便歇了心,他平日去官署的时日并不多,自也不会给自己找事,请设抽水马桶,于是便又请陈干事带着他四处游览去了。 当家人如此考量,倒也不算是错的,毕竟人力是如此的便宜,人力能解决的事情,何用大费周章地修筑什么工程呢?便是女儿家们,兴奋过后,也知道自家大约是无法仿制厕室的,便是有了,也不可能设在自己院子里,若是在主院附近,她们 能用的机会也不多。 “不知道买活军那里,这东西是否遍地都是,只是那么多的买活游记也好,买活军自己的周报也罢,怎么都没一句话提到的。” 到底也还有女孩儿的矜持,去过一次,虽然还恋恋不舍,想要再回去看个新鲜,却也只能限制着自己往前游览,只是小姐妹间也不免窃窃私语,议论着买活军种种不可思议的地方,“难道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了?” “他们那里,到底是仙人驻跸,只有处处都好的,什么都自有一番道理在。譬如这个衣服,当时瞧着觉得不雅,是下等人的穿着。如今看来,倒是从前咱们见识浅薄了,不说别的,就说九娘身上这一套,鹤势螂形,实在是俏丽得很。” “哪里,只是说着这排扣的衣裳,不论是裙子还是裤子,不必扎那劳什子汗巾子,已是便给得多了,至少上体育课时不必担心扯脱。以后若能穿着排扣裤子上课,行动间也方便点,在屋里多歇息一会儿在出门去,也是可以的。” “没了裙子,便和穷酸人一样,甩着脚片子大步流星了是吧?你这妮子只是贪睡懒觉。” 众女难得能有这样逛园子的机会,因人多,又无下人招引,一会儿便和长辈们走散了,小女儿们呼朋唤友沿着水泥路乱走,即便天气炎热,但穿着和以前比轻快得多了!彼此嬉笑着,都觉得说不出的自由与快活。 一时见到前头蛋糕店里人头涌涌,还有人在外头拦了一条红绳,走过去一问,说是接待能力有限,请诸位暂去别处浏览,便决定先去服装店看看——倒也不担心蛋糕奶茶都被吃完了,她们赶不上新鲜,因她们入内时,都被送了个小荷包,荷包里装了些小筹码,上头刻了蛋糕、奶茶的图案,这是限量的东西,便要凭码去拿,若有筹码,便一定能吃得上。 “如今市面上,这东西最有名,听说皇后吃了也觉得好,一时人都涌过去,瞧这瞧那,舍不得走,”七娘便对几个小姐妹说道,“但听说好玩的地方,远不止这一处呢,我们乘着这里人多,别处人少,先去服装店看看,若是有什么可意的新款式,便是买不起,记下来样式,回家自己裁缝也好。” 这话是在理的,而且这些小娘子,本来对于买活军处的服装,只是看重它们的方便,也有贪款式的新鲜,是一种客观而可有可无的欣赏,门襟、排扣、圆领衫得到她们的喜爱,是因为在穿着体验上的确舒适方便,但对于其余的款式,要说多么的追捧,那是完全谈不上的,审美上而言,在天气不热的时候,她们还是更中意自家那花色多样的袄裙呢。 但,经过了刚才在厕室的惊叹,对那种清洁与方便,还有一切能够自理的感觉,有了全新的体验之后,现在对于买活军服装的款式,她们俨然有一种别样的喜爱了,虽然说不出原因,但仿佛看到了这样的衣料,这样的款式,便重新想起了那将五谷轮回的污秽之所,也变得如此清洁雅静的惊喜之感。 她们现在对于买活军,要比从前更向往得多了。在这之前,她们虽然也觉得买活军有许多好东西,也惊叹于天人降世,但若说要把买活军和国朝做个比较,说买活军处处好过国朝,那么,心里大概总是有些不服气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从厕室里出来之后,哪怕以前还没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这样的念头,虽然还不好意思说出来,但也已在心底悄然滋生了—— 也不是说从小生长的故乡就不好了,但是……但是能造出这样一种厕室的政权,确实,确实在有些地方上,是好过国朝的罢? 因为承认了不足,而且是如此之强烈的不足,因此而滋生出的,便是淡淡的崇拜,现在她们看着买活军的衣服,已经很顺眼了,甚至有了这样的想法——若是有一天,能 去这样的地方生活就好了……能到这样如厕、洗澡、盥洗都很方便的地方去生活,那……那才叫做体面呢,哪怕在买活军处是一介平民,只要能穿着这样的衣服,用着这样的抽水马桶,似乎也比国公府的女儿,要更有体面——更有尊严得多! 只是这样的心思,当然是不会说出来的,便是姐妹间,也说不得这样的话,七娘指着前头的招贴,道,“服装店是在这了,挑了个衣服的牌子出来,他们这就是有一点,什么都是直通通的,也没个委婉的名字。茶室就是一杯茶的模样,上头还画了三个弯弯曲曲的东西,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说话间,几人便推门而入,里头已是有了些亲眷正在赏鉴,见到她们来了,都是笑着招呼,九娘此时则已经是双眼放光,敷衍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四处观览了起来,口中直道,“原来现在买活军的衣衫,已经有了这样许多的样式——” “这个纽扣子的外衫,我怎么还没见人穿过呀,直是别致得很——” 一时忘形,竟是全忘了国公府女儿家的仪态,引来旁人侧目,七娘见有外亲在此,正要暗中提醒几句时,便见到几个女伙计走上前来,笑盈盈说道,“贵客,若是喜欢的话,要不要试穿一下呢?”:,, 294 带路党是这么诞生的 试穿? 和这家店的陈设一样,这个新词儿,对于七娘、九娘来说,也是闻所未闻的。事实上,如果不是今日来逛商场,两个小娘子可能一生也不会走进成衣店里。因为成衣店在此时,多是专卖从当铺、百姓手中收来的二手衣物,也有叫估衣铺的,便是偶有新衣出售,也多是客人因故未从布庄、绸缎庄取衣物,铺子收不到尾款了,便转手给成衣店,回些本钱。 正经的百姓人家,大概一年能做一两身衣服,便算是很殷实的了,他们多是去布庄裁几匹布来,家里娘子心灵手巧的,便回家自做,这样余下的碎布料还可以攒下来做别的用处,百纳布做手帕,做小衣裳、鞋底,都很实惠。 但若是家里没有女眷,又或者女眷做不得针黹,那布庄也有裁缝,额外付手工费,到时来取成衣便可,不论如何,量体裁衣是一个必须的步骤,便是人来不了,那也要带了有记号的绳子过来——一根绳子,围着腰,掐一下,用炭笔点一点,这就是腰围,还有肩宽、腿长,大概知道这些尺寸,一件衣服也就有了。 富户人家的女眷,若是结识了绣庄的好裁缝,也会从绸缎庄子里裁了布,拿到绣庄去请人做。而如雄国公这样的人家,他们自己家就经营了布庄,行事自然便宜,管事每年按季都来家里请安,若有时新的好料子,也会带来孝敬,一年四时八节,总得给家下人都置办几身新衣的。 这些都是由布庄自己的裁缝在做,至于夫人姐妹们的衣服,有些是身边手巧的针线娘子做,有些是宠爱的丫头自做,她们不太穿外头的针线,也不出去逛街,这还是第一次走进这样专卖全新成衣的服装店里——其实就连圆领衫这样完全是买活军兴起的样式,雄国公府也还是自己去裁布回来,让身边人做的,这时候能弄到有些弹力的棉布,可比弄到全新的成衣要难得多。 也是因此,她们对这店里的陈设是没有任何品鉴的,很自然地作为服装店的样板给接受了下来,视线顺着动线的设计,落到了几件焦点衣物上,九娘最留意的,自然是那对襟带纽扣的衫子。 这衫子是月白色的,不长不短大概到腰际,侧腰挖了一个半圆,纽扣是银色,在阳光下闪闪放光,九娘对这个款式,无法想像上身是什么样子,但对纽扣爱不释手,只觉得和常见的盘扣比起来,更为轻盈,一颗颗大小完全一致,连纹样都一模一样,真不像是浇筑出来的,这样小的东西,难为塑造得这么精细,甚至仿佛连头发丝儿都能看见,而且每一枚几乎完全一样,在此时来说,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还可以试穿吗?” 在九娘想来,所谓的试穿,就是把衣服拿起来在身上比一比,她们挑选布料时也是如此,拉出布料,放在身上比量一下,看看是不是衬自己的肤色,但女伙计却把她带到了一排如刚才厕格一般的小隔间里,笑道,“这个衬衫,单穿束进裤子里也可以,套在圆领衫外,做个外套一样也可以,贵客可以两样都试试看。” 说着,便让她带着衣服进去,把门关好。九娘见门牌上写着‘试衣间’,也是新奇得要命,暗道,“是了,成衣要试啊——若不是这样的新式衣物,原也不好一个人来试的,没个人帮忙,怎么能穿的好呢?” 或许有人可以,但反正九娘是决计不行的,她拿起衬衫端详了一会,又见领口内缝了一个小布条,上头写着一个2字,不太知道是做什么的,便先脱了比甲,刚想着,‘这里倒是没有搭衣架子,莫把我的小纱衣裳给弄皱了’。 一转头,又见身后墙上有一排架子,上头镶嵌了几个挂钩,一个挂钩上已挂着一个怪东西,长长地伸出来,仿佛是乌纱帽的两条梁,忽然间福至心灵,想起店里的衣服似乎都是这样挂着的,便把比甲挂了上去,果然严整轻盈,这也是九娘前所未见的东西,心底不由想道,“这也就是纱的了,若是丝绸,说不定会滑落,还是咱们家里那样的好用。” 不过,买活军是很少穿着绸缎的,这种衣架对棉衫倒是好用。九娘先捻了捻‘衬衫’的布料,还是棉的,不过相当柔软亲肤,她先试着褪去短袖衫,将它单独穿好,一个个扣上扣子,扎入裤子里,发觉有袖扣,又扣了起来,再调整了一下门襟里支出的两个小角,这才开门出去,有些忐忑地走到穿衣镜前去看效果。 “啊呀,啊呀呀。” 店里的亲眷们,早已期待不已了,九娘一出来,顿时成为众人的目光所审视的焦点,若是穿着不雅相,只怕这件事是要传一辈子的,但还好,七娘这样的小姐妹自然不必说了,便连三房的四嫂子都忙道,“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九娘这穿着,我不敢认了,怎么竟是这样挺拔衬身,这样俏式?只有一点,如此反而像个小子,不像是丫头了。” “原见你用比甲来搭这圆领衫、排扣的裤子,已觉得很精神了,不想搭了这衬衫,更是俏丽。这扣子是好,亮闪闪的,瞧着便叫人欢喜,可比盘扣要简洁多了——我最不喜盘扣,总是那些吉祥花样儿,瞧着腻味得很。” “只有一点,这衬衫太挺括了,反倒显得裤子‘泄’了一点儿,九娘,你穿这条,这裤子我瞧着好,窄了些,但料子和这衬衫是更搭配的。” 大家同在一府里住着,哪能人人和谐,你和我好,我和她好,总有派系,难能和今日这般,大家都全忘却了往日的龃龉一般,沉浸在这新鲜的兴奋之中。九娘对镜自照,也是眼前一亮,心跳的飞快,只觉得自己简直换了个人一般,不由自主,便挺直身子,做出了体育课时先生要求的姿势来,果然,身形更见窈窕,而且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这个味道是在何处,女眷们说不上来,只是感到新奇好看,还是女伙计笑着道破真谛,“咱们敏朝的衣冠,视觉上一向是向下流动的,是以头颈处便要显示出一种柔和服帖的弧度来,在曲线上和衣裳形成一致,整个衣裳的重心,也就是最宽大的地方,一定是在裙角。这样就务求在胸口、肩线上,要服帖,不要越过了裙角和头顶狄髻的连线。” 她从柜台后取出了一条月华裙来,请七娘围在腰上,搭配着比甲,又用尺子做了个连线,“前后左右的线条,都在这连线内,瞧着便是美的,文静、雅相。因此,女子最好要微微地含胸,肩线也要往下压,有一点儿溜肩是最好,因为若是抬头挺胸,肩膀和胸口的线条,便会把这个三角形支愣起来了,破坏了这种和谐。” 她还是请七娘来做示范,大家都觉得颇有道理,九娘更是宛若听了什么天书一般,不愿错过一字,她素来爱好打扮,但从未听说有人从这‘几何’的角度,来评判素日里穿的衣裳,不管有没有道理,这样新鲜的说法,都是要听的,更何况她觉得这也很说得通。 “而买活军的新式衣裳,虽然在初衷上,是为了方便女子工作、健体,因此一定为了要容易活动,才推崇裤装,但一旦裤装流行起来了,在线条上,便会有很大的变化,因为裙子是连成一片的,而裤子是分开的,从头到尾,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三角形了,而是一个复杂的,多样的形状,若是宽脚裤,那是两个梯形,哪怕穿了长比甲,把□□那一片遮盖了,露出的裤脚,走动时也是两个长方形。” 关于几何的知识,女眷,尤其是年轻,未出嫁的女眷们,她们是明白的,因为最近她们正在跟着将来特科的课程学习,四嫂子也还好,那几个府外的女眷便听得吃力了,好在女伙计的柜台里还有课本,她翻开一页,比着七娘和九娘,对几个懵懂的女眷,指指点点地讲解着,“因为下身线条的变化,上身的线条也要跟着变化,不能再迎合着凑成一个三角形了,所以在腰身处,不能和从前的比甲、外衫一样,一味的上小下大,做一个小三角顶,这样看着,是不搭配的,上衣支愣了出去,没有东西接着,便仿佛扑了个空。” “最好,上衣也是做一个梯形,但是要倒着,这样和下身是有个对称的,这样就要在腰身处掐一下。九姑娘刚才进店以前,所穿的那一身衣服,为什么和谐好看呢?从线条来说,便是因为九姑娘把上衣束进去之后,搭配的是短比甲,也是一个收束的短梯形,和裤子便形成了呼应,因此大家看着,便觉得雅相又俏皮。” “九姑娘还在腰间把门襟抽起来,也形成两个小梯形,又是一重呼应,还多了一丝变化。这对宽门襟,是很巧妙的利用,做这条裤子的,是九姑娘身边的丫头吗?她的心思很巧呢。” 九娘高高抬起头,得意地大声说,“衣服虽然是丫头做的,但款式却是我想的。” 女伙计便笑着说,“好啊,好啊,九姑娘,能和你打个商量吗?不瞒你说,自从你进来,我便瞧中了你的这条裤子,这个设计,在我们买活军那里也是没有的,不知道能不能请你把这款设计,作价转让给我们呢?我们可以按销量付你专利费,也可以一笔买断,只凭九姑娘的喜欢。” 别说九娘,就连其余女眷,都听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先不说什么叫做‘设计’,她们心中是很模糊的,便说这衣裳的样式,原来看上了,还要再花钱买? 从古至今,流行的衣裳多了,哪个不是看了好看,便自家回去摸索着做了出来,天下间哪样东西不是如此呢?就像是买活军的圆领衫,还有秋衣秋裤,雄国公府的女眷不也是看了个款式,便买布回来自做。怎么难道这样是要给钱的么? 且不说能不能和反贼做生意,便是可以,九娘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开价,她嗫嚅了片刻,瞧了瞧长辈们的脸色,先是小心地说,“这说穿了一文不值的东西,只是门襟留得多了,寻个方法安置而已,实在当不得什么,若是能瞧得上眼,便尽管用罢。” 这话说得大方,四太太、七娘和几个女眷都露出赞许之色,雄国公府的女眷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便宜揪扯,照搬之前能打个招呼,礼数上做足了,钱都是次要的。 “这不行。”女伙计的态度也很坚决,她又耐心地解释,“若说九姑娘是将这衬衫解开两个扣子,又或者是打了个结,在我们本来的商品上做出改动,这个我们看了好,也跟着做,那是不必给钱的。但这条裤子是九姑娘自己做的,有尺寸、比例上的改动,那就不同了,这是你应当应分的收入,你不收钱,我们也不敢完全照搬。否则,以后天下间还有谁敢来我们买活军这里注册专利呢?不能因小失大,把买活军的信誉丢了。” 专利这件事,对四太太这样的人来说,自然是天方夜谭,便是七娘、九娘,也只是浮光掠影地看过一些报道,因只做商业的手段理解,并不感兴趣,而是直接掠过了。但买活军的意思,她们是可以猜到大半的,当下都不由动容:买活军虽是反贼,但当真是一丝不苟,果然和传说中一样,极其注重信誉。 任何时候,只要是重信守诺的人,别人都愿意和他来往,九娘心里对买活军的好感和向往,不知为什么又逐渐高涨起来,她便鼓足勇气,低声说,“那,那这件事,我做不得主,恐怕要问我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雄国公次子,应当是随侍在雄国公身侧,父亲知道,也就意味着祖父知道,九娘的顾虑其实正在于此,女伙计问了问,含笑道,“这是喜事,无妨,咱们店连皇后娘娘都来光顾,再不至于犯了忌讳。” 她走出店铺,吩咐了几声,回来又给大家介绍衣裳,大家都喜欢九娘试穿的衬衫,觉得款式虽然简单,但人却很挺拔,如同伙计所说,衬衫的线条,和裤子组合在一起,使得肩宽、胸挺,这样的仪态不再会破坏衣服的线条,因为上身是个倒梯形,肩膀和胸口,正在梯形中较宽的一部分,便给这两处留出了很大的空间。 “不知什么时候,现在已时兴起昂首挺胸地站着,说是这样对身体好。” 女眷们也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若是这样站,那还是这样的衬衫好看,穿着,整个人拔高了,真是精神。” 她们受到皇后娘娘的鼓舞,便都兴冲冲地买了这件衬衫——单单这衬衫真是不贵,不过是五两银子而已,不过,买活军这里提供改造服务,他们能做金扣子,也能在扣子上镶嵌水晶,可以全按客人的喜好来,这个价格便贵了,要数十至数百两银子不等。 一件衣裳五两银子,这东西在买活军处是很少有人能买得起的,伙计也说得直白,“这衣服便只能在京城卖,为何呢?这衬衫不能送去洗衣厂——扣子贵重,保不牢会洗掉的,买活军那里,生活节奏很快,人人忙,也没有谁会穿一水就把扣子剪下来,等送回了再缝上,没那个闲工夫。我们的裤子多是做包碎石的小布扣,那个就是洗脱了也不心疼。” 这便是金属扣子始终无法真正流行的缘故了,缝线若不坚牢,若是掉了,岂不可惜了的?倒是盘扣相对要好得多,虽然大家觉得,这衬衫上扣子的缝线,要比从前偶然见到的一些硬扣要更牢靠,但听说买活军的洗衣厂,洗衣动作是很粗暴的,绫罗绸缎都吃不牢,看来百姓也宁愿不拿金属扣子来冒险,因此,这衣服便只能是卖给北方的有钱人。 而这些有钱人,根本不会去考虑为何一件棉质衬衫要卖五千块——单单是这扣子,五十两能不能在别处买得到?当下都是争购的,一个个争着要试穿,伙计又请九娘试穿店里自己卖的窄裤子,和衬衫搭配,九娘却有些心神不宁,虽然看着这窄裤子上头的,如老式袜子中缝一般的直线,心中极其好奇,但又不敢穿上,反而还把衬衫换下来,穿回了比甲。 她的决策是明智的,因过不久,雄国公便亲来了,众人慌忙要行礼,被他免了,方才罢休,刚刚进去换衬衫的两个女孩儿,唬得躲在试衣间里根本不敢出来。九娘心如擂鼓,偷眼先看父亲,见他也是一脸深沉,喜怒不辨,不由怕得牙关轻颤,险些叩出声音,连忙死死咬住,不敢露出丝毫异样。 只有那女伙计,对着什么客人都是一个态度,与雄国公分说了原委,又笑道,“国公,您这个孙女是有些天分的,如果在我们买活军,我们会让她去读服装专门学校,出来做个设计师,画版师,收入也是丰厚呢。” “如今便是在京城,也能让她时常来使馆走走,可以从我们这里,邮购一些服装专门学校的教材回来给她看,她要有好的设计,我们出钱来买,也是一样的。” 雄国公听了,倒是颇有兴致,仔细看了九娘几眼,他子女甚多,如今雄国公府共有七房成亲的衙内,又有未成年的子女还有六七个,每一房还生了孙子孙女不等,好些孙辈都到了成亲生子的年纪,如三房的四少爷,已有了一儿一女了,国公府孩子滴滴答答加在一起有大几十个,雄国公也不是个个都能认得出。 九娘出生以来,除了亲生父母之外,几乎未得到祖父母任何特殊的关注,今日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儿,接受祖父的打量,算是眼里终于有了这个人。他看了孙女的裤腰一眼,似乎有些困惑于这也能得到买活军的欣赏,那女伙计便又笑着解释了一遍,说道,“裤门襟,这是新东西,如何安顿多出来的门襟,这是学问呢,怎么利用新东西,是宝贵的天赋,我们管这个叫创新精神,符合这精神的,便要受到奖励,加以宣传。” “若是九姑娘和我们合作,我们周报上还要发一篇文章,讲你的故事,号召大家来跟着动脑子,不过,若是九姑娘谦逊,我们也可以隐去你的姓名来历,起个化名进行报道。” 或许这对买活军来说,是很好的事情。但她越说,九娘心里便越是害怕,也越不敢看父亲、祖父的脸色。她此时才知道为何母亲总是教导她安分随时、韬光隐晦,买活军可是敌军啊,雄国公府更是位居要职,是行事最要小心的勋贵,虽说祖父也做主来了使馆,但这是要跟从天家的风尚,安安分分完事了,大家欢喜,如今因她的缘故,横生枝节,九娘根本不知回府后,等待她的会是夸赞还是惩戒,而这惩戒,又会是怎样的力度。 “今日不意还有这样的巧宗儿!” 祖父开口时,语气很欢喜,九娘这才稍微放松下来一点,但也不敢完全放心,只听着祖父问了些行情,便做主为九娘要了个分成的价格——这裤子卖出一条,九娘便能分到一文钱,每年结算两次,结算五年,到时候,使馆会派人上门送信,请九娘过来看明细,拿分成。 一条裤子不过是一文钱,一千条裤子也不过就是一两,指着它过活实在是很难的,若是买断价格,能去到五十两呢。七娘在祖父面前一句话不敢说,等雄国公走了,才为九娘抱不平,道,“买断的不是更便宜些么?祖父也太客气了。” 不过,雄国公来也有好处,那便是她们看上的衣裳,他顺手便结在了公账下,这叫几个更衣室里的女娘,都急忙开门出来,给雄国公请安了,雄国公也不过一笑而已。 而对九娘来说,她的好处最大,或者说她对阖府上下的贡献最大,因为买活军推荐的窄裤子,被她拿在手上,也是浑水摸鱼,被雄国公一道结了账,那么她以后若要穿这条窄裤子,家下人便说不了什么了——祖父买的! 衬衫自然也是一个道理,因是祖父买的,她能穿,家里别人自然也能穿,于是大家都很欢喜,好话如同不要钱一样的,更加夸赞九娘。唯有九娘这里,惊魂未定,一整日都恍恍惚惚,便是跟着姐妹们去吃蛋糕、喝奶茶,又去逛超市,都未能真正欢喜起来(虽然还是买了一大车乱七八糟的东西),饭后七娘被姐妹们拉去玩所谓密室逃脱,九娘哪有心情? 婉言推辞,让七娘自去以后,她自家在花园里徜徉,吃了一大堆旋风土豆、辣油面皮,还吃了一把的烤羊肉串,险些又闹起肚子来,跑了好几次厕所方才止住,因一大早出来,这会儿折腾得累了,回到超市里,找了处阴凉昏暗的地方——那处正能吹到穿堂风,还摆了几个‘懒无形’的沙发。 九娘往上头一坐,不一会居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朦胧间只觉得有人将她抱起,睁眼一看,见是父亲,母亲似乎也在一旁,便一闭眼又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到晚上掌灯才在自家架子床里醒过来——自家丫头在一旁做针线呢,见她来了,忙起身去唤了她母亲来。 九娘见到母亲,不知如何竟觉得很委屈,唤了一声‘娘’,眼泪不觉就流了下来,她母亲忙把她搂在怀里,一声心肝一声肉儿地爱抚了起来,又细细宽慰道,“你莫担心,无人生你的气,也无人笑话你,阖府都羡慕你有才气,还被买活军买了版式去,你祖母还特意遣丫鬟来夸奖你,给你送了鲜果来。” 她到现在还穿着那条惹事的裤子呢,不但闹了这样的事情,还闹肚子,又在园子里睡着了,一觉睡回家里,若是在旁的人家做客,九娘今日,可是把一辈子的名声都坏了去,怎么能不哭呢?好在是买活军的使馆,是以居然遇难成祥、化险为夷了,九娘听母亲安抚了半日,情绪方才逐渐平稳下来,还有些不可思议,抽噎问道,“祖父祖母真未怨怪我么?倒是闹出一段新故事来。” 她母亲笑道,“傻孩子,你祖父高兴还来不及呢,咱们整日只知道买活军生意做得大,到底做得多大?连锦衣卫都不知晓,你得了他们的看重,和他们签了分成合同,那每年交账时,岂不就能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 原来祖父要签分成合同,其中竟有这个道理,九娘也不由得大为愕然,止住眼泪,这才真的相信自己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她母亲喜气洋洋,不住抚弄九娘发鬓,笑道,“我就知道,我们九娘是有大造化的,你且等着罢,不知多少好前程等着你呢,你爹说,陛下有意开女特科,若是如此,你岂非是当仁不让?到时候,何须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哥哥,我们九娘便先来给娘亲挣诰命了!” 她显然已得知不少消息,又说,“你那条裤子,加紧做出几条来,过几天或许能进上——也或许会被宫中召见,都是说不定的事,可不要多想,起来用个夜点便快些去睡,国公为你找了礼仪师傅来,要指点你觐见之礼,明日起可有得忙了!” 谁知道今日游园,会是如此收科?张九娘好一阵愕然,昏昏然依言行事,不过她下午实在吃得太多了,这会儿没得胃口,只就着丫头的手,吃了几口山药红枣粥,便漱口睡下,不过白日睡得太多,反而走了困,这会儿在床上翻来覆去,时而望着房梁,时而看着帐子,心潮起伏,思绪翻涌,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 版型、设计、使用费,特科、做官、功课、诰命……马桶、蛋糕……可笑她一天记得最清楚的居然是马桶,其余事体简直毫无心思,只顾着担心回家后的遭遇。九娘发觉她根本无法想像自己做官是个怎么样子,她心里完全无数,而且因为想起了马桶,她又想上厕所了,只是一想到床尾的马桶,便恨不得再憋一会儿。 买活军……买活军那里的日子,该多好啊,他们那里一定遍地都是那样干净雅洁的厕所……还有,还有那样立整俏丽的衣装,她们的女娘,肯定是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想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永远不会因为一点小事,便忐忑不安,生怕回家后受到了家里的重罚,甚至很可能,为了省去麻烦和议论,家里从此就没了这个人…… 其实,从小到大,九娘虽然不出挑,但日子也还算是很好过的,家里人待她们也无论如何不能说差,父母疼爱、兄长呵护、姐妹和睦,九娘一向以为,她最大的恐惧,除了那无孔不入的疫病之外,便是将来不可避免的婚嫁——那也就意味着她要离开这个富足的安乐窝了,在那一天之前,九娘真无法想像,自己还有什么时候会觉得家里比不上外头。 可今晚,今晚日子已经过得很好的九娘,却发现自己仍是贪婪的,她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相当不错了,却还想要过得更好,她想要去上那个服装专门学校,想要仰首阔步,如今日一样,随意地走在最宽敞的街道上,走进今日所去的超市那样宽敞的商场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想要赚许多钱,然后浪费地花掉,想要住在拥有抽水马桶和自来水、莲蓬头的屋子里,画着所谓的版式图,再把自己的腰勒得紧紧的,穿着短袖的圆领衫,窄窄的裤子,把自己的曲线完全体现出来,出门去上学、上班——最重要的,是自由自在地出门去。 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她,这些都是不好的,不是一个女子应该渴望的,可她就是想要,发自内心地想要。如果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如果以后再不能去使馆那样的商场,九娘将永远无法再真正地快乐起来。 到买活军那里去。 这个已经过得很不错的小姑娘,心里居然破天荒,萌生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因为她的贪婪,她已有了很好,却还想要更好。 但即便如此,即便深知这是源于自己的贪婪,但这个念头,还是越来越强烈,在脑海中盘旋不休——到买活军那里去! 但这是无法实现的,九娘也知道,这会连累她的父母,她的丫鬟,她在这里有这许多眷恋爱慕的家人,她去不了。 但买活军可以过来…… 到买活军那里去——如果去不了,那就让他们早一点过来! 295 “我真不是逗闷耍乐子,我已经在买活军那挂上号了,大大,若是三日内没听着我的音信,见着我的人,他们便知道是咱们家的长上大人,不许我过去呢。” 使馆就开在那里,水塔就竖在那里,这个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掏的起八百两进去见识一番的人家,其实也不在少数,头几个月是王侯将相们的专场,等到秋天时,该去的权贵家已经去得差不多了,那些商贾人家,也逐渐活跃起来,壮着胆子合股进去见世面。 他们所去的目的,要比权贵人家更复杂一些,于权贵而言,一来,皇帝也去了,你不去不像话,二来,大家都去了,你不去,显得你没有钱,三来才是开眼界的用意。而商贾人家,到使馆里去见识一番,最主要的目的,是和买活军的人面走动一下,结识结识,有了交情,日后就好办事了,便是现在没有生意做,谁知道将来以后呢? 不到三个月的功夫,这所谓的扮装剧本杀,已经在京城很风靡了,绝不止使馆里的场所,如今京城的纨绔子弟,凡是有些品味的,在那青楼楚馆,都热衷于玩这各种杀,又有一批名伎因为善于主持游戏,逐渐浮现出来,被大家追捧——原本这些名伎,或者擅长音乐,或者善于诗词,的确都是很雅致的东西,但有钱的浪荡公子哥儿,真正有诗才的又有几个呢? 他们到勾栏,无非是行令唱曲儿,又或者推马吊,享受那红袖摸牌的快乐。但这各种杀就不同了,门槛比诗词要低得多,也不要求你能谈会唱,只要有一点推理逻辑的能力,哪个不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而扮装剧本杀中,又有许多狼人杀、三国杀不及的快乐,可以短暂地进入另一种身份——买活军那里的本子,倒都是扣人心弦的,甚至有几分恐怖,青楼里仿写的本子可就不同了,大有奇情糜艳之处,叫这些浪荡子弟大感新鲜,沉醉不已。 还有能过夜的,譬如把名伎扮成了大家小姐,而公子哥儿反成了她家的小厮,如此反有奇乐,因此青楼楚馆都争着请交好的落魄书生写本子,而且要男女各半,往故事里安插不少女角,又有以《白蛇传》、《西厢记》为原型的剧本,也是众人争演许仙,种种丑态,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过,这种游戏小事,也仅限于那一等有钱有闲的浪荡子之中,至于那外界迄今无法仿制的逃脱密室,便更和百姓们的生活相距甚远了,使馆真正让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还是其中的吃食,还有那传说中比大糖东西市都更包容万物的超市,这半年来,不知多少浑浑噩噩的百姓,因为这些传说,兴起了去了解买活军的念头,《买活周报》的销量是逐渐高企的,自然,如张九娘一样,自己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却也还是想去买活军处发展的年轻男女,也要比从前多了太多。也并不是每个女娘都像张九娘一样,只敢想想,一百个人里哪怕只有十分之一付诸于行动,这便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住在城东柳叶儿胡同的范家,便养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儿,十三娘今日一早起来,便张罗着将自己的箱笼打开,收拾了一包金银细软,又走到正屋来,通知父母,说她要搭船去买活军那里读书,并且还说出了近乎威胁的话语,倒是叫她父亲又惊又怒,喝道,“你这逆女,此言可是当真?你真给买活军留了信?” “这是自然!”范十三娘昂首道,“父亲优柔寡断,我若不先斩后奏,你怎能下定决心,把我送去买活军那里?” 她又伸出手来,理所当然地道,“既然买活军处,迟早会知道我要过去,父亲自然是没有被登上记仇本的勇气的,那我肯定是能过去的了,既然如此,好人做到底,也免得反而结下仇来,父亲你要给我些银钱,再给我两个忠心老实的长辈,给我带到买活军那里去,我到了那里,一边读书,一边就要做起生意来的,买活军崛起都十余年,现下已经夺了福建,如今各家都已经开始布局,我们过去,都是迟了的,但再不过去,那就真的什么也捞不着了!” 她父亲才说了一句话,范十三娘倒是说了一百句,范老爷还没说什么,范太太先是气得捶心口,道,“你这个女儿,是像谁也不知道,你是生下来讨债的!” 十三娘哼了一声,摆手道,“你这无知妇人,半点事情不晓,我不和你歪缠。咱们这一家子,也就只有爹还有些聪明,还能说几句话,我那几个兄弟姐妹,没一个成器的,家里只能是指着我了。” 范老爷喝道,“怎么和你太太说话呢?” 再加上十三娘的小弟弟,也不满姐姐这样数落自己,站在一边大声干嚎起来,一家子又是闹个不休,范老爷愁得直捏眉心,连喝了几声,才把小儿子喝得不敢再哭,又叫几个丫鬟把他抱了下去,只留下三人在屋中。 自己想了一转,发觉命脉居然被十三娘拿捏住了,方才无可奈何叹息了一声,问道,“十三娘,你是真铁了心,要去那吃人的地界闯一闯了?” 范十三娘将眉头一扬,秀丽面孔便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刚硬来,口中道,“我若不去,还有谁能去?爹,你也瞧见了,他们那使馆里,所有东西都如同神仙天上所用,将来天下谁属,大家难道心中无数么?” “我们山阴的晋商,在东北面的前程已绝,那八大家已经被杀得快绝族了,现在余下一些儿族人,怕得和冻尾猫似的,成天缩在炕里瑟瑟发抖,只怕厂卫上门抄家。” “朝中的晋党,现在被打压的连句话也说不上,纷纷调了外任去,这是为什么?无非便是有了买活军的南输辽饷,关宁守军,不再指望晋商运去补给,开始真正坚壁清野,认真扫荡走私商人,山阴的商户那些小动作,便再也瞒不住了,被捅到了皇帝跟前么?这可比不得和买活军做生意,和买活军做生意,是政权之间的事情,和建贼做生意……” 十三娘不顾范老爷面上流露的瑟缩与恐惧,还是大声说道,“是叛离华夏文明,人人得而诛之!” “好了,好了!” 范太太也听不得这话,捧着心口,又哎哎地叫了起来,“这些犯忌讳的话,你还是少说!是嫌咱们家还不够招人眼目是么?什么华夏,什么人人得而诛之,这就不是你这个女孩子该说的话儿!” 十三娘对生母根本理也不理,只是望着父亲,放缓了语调,和声说道,“阿大,我已经看好了门路,你瞧那使馆里,处处都要用铁,买活军用铁,就和那些宗室藩王使钱似的,活像铁不是铁,钱不是钱。而且,他们用的都是好铁,那个新式的厕室,所用的水管,其实,有些细处蛮可以用陶管、瓷管啊,但他们就不,非得用精铁,听说还怀疑镀了锡在里面。” “这样要用铁,还要用自家炼的铁,那他们一定就要买矿石,不但要铁矿,任何金属矿,他们都一定是要的,买活军的合金是天下第一,咱们去的那一日,我把服装店里每个款式的衣服,都买了一件回来,仔仔细细地看过了,他们的扣子,大多都是用合金的,只有合金才能造得那样轻巧,而且那么坚硬,怎么捏都不变形。和我们自己打的金银扣子,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说着,她便把自己披着的对襟袄子上,一枚金镶猫眼石的子母扣揪了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了买活军用的圆扣,给父母仔细对比。 只见买活军的圆扣,完全是做正圆样式,不是任何手工打制的子母扣能够相比的,金银的边缘无法做到那样的平整光滑,总会有一种钝感,包括扣子上一圈一圈细如发丝的勒纹,也绝不是金银质地能够做到,的确是合金无疑。 再用手一掂,重量非常轻巧,而且怎么捏也不变形,不像是金扣子,用手用力揉捏,便会发生轻微的形变。 “这样的衣服,行销天下,一身衣服要用多少扣子?这一定不是仙界赐下的东西,而是买活军可以自产的货物,这可见他们的冶金是何等的发达,才能随意造一批扣子,都造得这样的精美。” “这样先进的冶金,需要的矿石数量一定极多——要冶金,还要用煤,买活军的船队往北方来,带了无数的布匹、衣物、盐糖,回去时,他们的船除了妇孺以外,还搭载什么?就是这些南方无法开采的矿石啊。” “大,这些东西,难道不正是我们山阴的特产吗?我们家难道就没有煤山了?我们家的矿,现在不卖过去,什么时候卖过去?” 十三娘质问着父亲,“我们又不是那八家砍头鬼,出了名的,政审分早被扣光了,做生意的人,只要有利可图,哪怕是杀父仇人也和他做生意的,未必要因为买活军坏了关外的生意,便赌着气,一辈子仇视买活军罢?” 确实,如今山阴的晋商,广陵的盐商,只怕是全天下最仇恨买活军的两拨人了,这全都是因为被买活军坏去了生意的缘故,盐商这不必说了,买活军的雪花盐卖得越好,盐商的日子也就越难过,而且买活军的私盐队,现在去得越来越远,这实际上已经多少影响到了敏朝的官盐制度,令到南面的盐商怨声载道,朝廷里嘴仗还没打完呢,听说广陵城因为这个缘故,连买活军的私盐队都是不敢入城的,他们也怕自己在睡梦中没了脑袋。 至于山阴的晋商,和买活军的恩怨那就更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尽的了,晋商从百来年起,便逐渐发了起来,彼此是一个联系很紧密的整体,而且一开始就很注意培育子弟入仕,曾也出过阁老。包括如今正在谈论此事的范老爷,其实也是官身,他是考取了举人,又捐了个京官在身上,虽然官位小,但在京,他是晋商的子弟之一,素来受到尊重,而在老家,他又是京里的官儿,也受到家庭的看重,两面逢源,日子是过得很惬意的。 而晋商的利益,主要在于三点,一点是盐业,一点是票号,还有一点,便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口外、关外生意,从鞑靼到女金、东瀛、高丽,不论是合法、非法,都没有他们不做的生意。这是晋商势力逐渐膨胀后自然的发展,也是因为其中的利益实在丰厚,像是范家这样根深叶茂、循规蹈矩的大家族,可以不做走私生意,但一些后起之秀要发家,只能火中取栗,不然,好生意都被别人做去了,他们做什么来赚钱呢? 这样看来,晋商敌视买活军,也就是自然的事了,买活军的崛起,可以说是完美地封锁了他们的立足之本,盐业的道理,和广陵盐商一般,至于票号,买活军的票号竟是官营的!这对晋商来说简直是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的事情,票号不许开了,其中滚滚的利润没有了,叫他们做什么去? 但这些,都只是做生意时正常的冲突,而且归根到底,不是不能调和,至少买活军如今还只在福建一地活动,对北方的影响,还是以沿海为主,在内陆依旧鞭长莫及,因此双方暂可以相安无事,但在第三点上,双方算是真有血仇的。自从买活军开始协运辽饷,收服了东江岛的毛家军,晋商在关外的噩梦便拉开了序幕,直到晋商服输,绝迹关外为止, 把大好头颅扔在关东的山阴好男儿,人数至少是上千。 其中有些家族,譬如和十三娘一家同姓不同乡的介州范氏,家主甚至被枭首悬在狮子口城门之外,而且还被硝制了送回京城,由厂卫交由晋籍官员辨认,查问是否和山阴商户有关。 这是晋党在朝中大衰之始,正所谓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厂卫震慑、讥诮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了,那些晋党官员,之后自请外放者有之,辞官回乡者有之,尤其是介州、孝义两地的官员,几乎通通离朝而去,而范氏也早已是树倒猢狲散,据说家主范老爷的首级,又被送回锦州去,迄今仍悬在锦州城门下方,来往期间运货的边商,进出城门时,只要稍一抬头,便能见到那空洞洞的眼眶子,盯着他们直瞧呢。 这便是吃里扒外、数典忘祖,背叛华夏文明的下场!东江岛那帮疯子,可不会讲什么道理,他们都是被建贼撵得家破人亡、穷途末路的亡命汉,这些和建贼做生意的晋商,在他们眼里比建贼还要更可恶,以往是没有办法,只能捏着鼻子和晋商做生意,让他们两头吃,自从靠上了买活军,他们便成了出笼的虎狼,在关东大地上横行无忌! 这帮东北蛮子,现在吃得饱、喝得足,有买活军运来的兵器,有高丽两道的汉民自愿献上的军粮,一个个如同深山老林的人熊一样,又高又壮,简直能生撕虎豹,又有毛伯龙那个刁毒的杀星支使,犹如厉鬼般,忽而在前,忽而在后,游击战把建贼打得大感棘手不说,劫杀商队更是一把好手。 商队如何能与军队打?根本不用动手,便知道胜负,这些野人们,当不再需要晋商运来的物资时,就不怕做没后稍的生意了,敢在关外运货的商队,见了一队,便是整队杀绝,砍头筑京观,斩耳硝制,快马送到京城请功——全是里通外贼的奸细!至于物资,当然是笑纳,运回狮子口去,用得上的自用,用不上的,卖给买活军,何乐而不为? 三年时间,足足三年,晋商的血浇灌在关东大地上,只怕是能汇成湖泊了,三年来介州的棺材铺个个发财,城外多了无数的衣冠冢,整个山阴都因为这样的杀戮而颤抖,他们不知道为何天一下就变了——口外的生意,已经做了几辈子了,难道还出过什么事情么?难道这大敏的天下,便会因为这么一些小生意亡了不成? 杀了人不够,还要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说他们是叛离文明,是华奸……还要将晋党从朝廷里连根拔起,现在晋商的日子,和以前比是难过了太多,他们也因此极其敌视买活军,买活军的私盐队,走遍天下都不怕,但在山阴,是没有多少人敢于和他们打交道的,老百姓和他们做生意也是偷偷摸摸,绝不敢公然搭理他们,生怕是遭了大户的厌恶。 但这样的局面,难道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十三娘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范家反正也不曾做过走私生意,只是为了同气连枝、一致对外,便和其余家族一起抵制买活军,是极其愚蠢的决定,“未听说过那句话么?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咱们不给买活军好脸色,将来买活军为甚要给咱们好脸色?大刀一挥,便是把咱们这些大户,满门都屠了,就晋商现在这名声,还有谁能说他们什么不是么?” 名声臭了,这影响是极大的,尽管晋党极力控制,但现在晋商叛国的消息,依然如野火一样正在往外传递,而报纸的陆续兴办,更令他们焦头烂额,十三娘所描述的绝非是什么荒谬的场景,而是极为务实的担忧,现在这帮晋商不得不想一想,倘若要动手的不是买活军,而是缺钱的朝廷呢?罪名都是现成的,朝中已无人了,屠刀随时可能挥下,要看的只是刽子手的心情。 到时候,报纸一发,罪证一摆,挫骨扬灰的是介州范家,朝廷得了钱,但这不是一切的结束,到时候,随着报纸发行全国,多年来饱受辽饷之苦的百姓们,会如何看待其余晋商,看待他们的票号? 十三娘多次和父亲绘声绘色地讲述着种种可能的挤兑,并且再三声明,倘若她是锦衣卫首脑田任丘,她根本没有理由放过这些肥羊牯,连脏水都不用泼,全都是现成的罪名,现在不动手,或许只是因为朝廷还腾不出手来顾虑这些。 而他们晋阳范家,虽然的确没有沾过走私,但朝中的靠山一倒,会不会被顺手收拾了,这也是完全未知的事情。因此,狡兔三窟,现在是要准备后手的时候了,十三娘作为家中最聪明的女儿,愿意承受重担,把家中的现金积蓄大量带走,到买活军那里去安家置业,这样将来若范家坏了事,至少还有人能设法周旋,出来了也有个落脚的地方——甚至于从去年开始,买活军还没有拿下福建道的时候,她就这样说了。 到了今年,和议签了以后,十三娘的攻势就越发的猛烈了,但范老爷的确如女儿所说,有些优柔寡断,很难下定决心——这毕竟是数十万两银子的调拨,而且还得和老家那里书信商议,这么大的事情,难道真就交给十三娘一个稚龄少女吗?这似乎也太离奇了,幼女持重金,按照敏朝一贯的世情,恐怕只会害了十三娘的性命。 若是按他来说,让十三娘去买活军地界,他倒并不反对,他这个女儿,自幼便聪慧敏捷,性格极其好强,又狡狯机灵,极知钻营,最会讨好长辈。虽然是女儿,但自小比男孩儿还受宠,在家里人看来,十三娘做皇后都是配得上的,只不过晋商不必去沾宗亲这个身份的光而已。 十三娘长到如今十六岁还没有说亲,家里更是把她送到京城来见世面,不肯将她关在老家女楼中,都是因为她所表现出的迥异于其余女儿的聪慧,那么,当买活军逐渐崛起之后,父祖很容易就能想到,或许更适合十三娘的前程,并不是他们本想的坐产招夫(晋商中受宠的女儿,时常招赘),而是去买活军那里读书。 但是……这究竟是一件大事,范太太是舍不得女儿的,她原本常年在老家居住,是因为女儿要上京,才陪着过来,这个女儿便是她的心头肉,范太太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到买活军那吃人的地界中去?她在老家连着听了几年谢六姐的恐怖传说,什么天魔降世,每日要吃十个童男童女,传的都是真真儿的,这叫范太太怎么不信,怎么不怕? 因为太太以死相逼,去年十三娘就没有走成,母女之间也因此翻脸,十三娘从此拒绝和母亲说话,‘愚人不配’,她在聪慧之外,这股子翻脸无情的劲儿,也是让范老爷时常纳闷,不知道学的是谁。 真要把银子给她带了去,若是老家那里,真的事败,还不知道十三娘认不认爹妈祖父呢,范老爷并不听信她满口的‘将来只有我能照拂这个家’,听女儿又分析了半日,将买活军那里说得是非去不可了一般,方才叹了口气,妥协道,“罢了,你要去,那就去罢,也不能挡了你的青云路。” 十三娘一听,乍然间极为欢喜,欢呼一声,投入父亲怀里,雨点儿一般亲吻着他的脸颊,范老爷忙道,“大姑娘了!莫做这样事情!” 但见女儿抱着自己脖颈,还不肯松开,眼珠子转来转去,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板着脸道,“但钱是没有多少的,只能给你带去存在京里柜上的两万,你到那里怎么花用,都是随你,若是花光了,便乖乖地给我滚回来,收拾嫁人,以后再不要说什么做生意的事情。” 十三娘一听说只得两万,面孔顿时一沉,不过范老爷并没说假话,他们家在京里能动用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两万,余下的银子都在老家,深藏于老宅地下的银库之中,是浇筑成银山的,要用的时候得往下凿,那可多费功夫那? 若是还要催逼父亲往家里要钱,那又不知要耽搁到何年何月了,因此思量了一番,便还是转怒为喜,搂着父亲,好一阵亲香,甜甜地道,“爹,我以后一定出息,您放心,以后我创下多大的事业,那也都是您的传承,以后呀,我的孩子一定都随您姓范,就是您的亲孙子孙女,让他们给您养老,我呀,以后就是咱们范家的继承人!” 她这人自小性格就是如此,一旦如了她的意,甜言蜜语张口就来,若是不如她的意,那可有得消受了,范老爷明知是女儿做惯了的套路,却依旧受用,没好气道,“还不去给你娘赔罪?你那说得都是什么话!一年来没给她好脸,这样没良心,以后如何真能指望你?” 十三娘现在是遂了意了,自然是千好万好,笑着又撞到她母亲怀里去,团着揉捏她,“娘啊,你不知道女儿心里多焦急呢,那都是因为心忧前路,方才溢于言表了。您放心,以后咱家最出息的一定是我,您就看着吧,真有了事,我不会不管你们的,到时候你们就且看我的良心成色如何……” 父母对子女,总是全盘相信的,范太太虽然依旧担心不已,但范老爷既然已下了决定,也只好无奈认命,只不免抱着女儿,又好生不舍一番,这才正经给她收拾行囊,差人去天港打听船只,分派人手,要借回家探亲为由,送她南下。 如此忙乱了七八日,十三娘便果然带了两个大掌柜并十余忠诚的小厮、侍女,坐了两辆车,由范老爷将她亲自送出城门外,准备上路到天港转海船——已是包了买活军旗下的一艘海船上几个房间,如此当可保一路平安了。 刚才在家门口,范太太已是忍不住哭过了,范老爷还能掌得住,但在城门外,望着如花似玉的女儿,想着她这一去,不知何日再见,他的眼眶也不由红了,十三娘亦是依依惜别,眼眶微红,和父亲说了许多贴心话儿,这才再三惜别,叫父亲回转进城,范老爷犹想再送去十里亭,终究叫十三娘劝住,只得依依不舍,站在城门外不断挥手,待车轮辘辘,扬起烟尘,这才怅然回城而去。 十三娘这里,也放下车帘,略微揩了揩眼角,便立刻换了一张脸,将那半真半假的不舍全都敛去,换出了一张深沉的面孔,在车中稳稳盘坐,任是车辆如何颠簸,她心中只是一径盘算着到了买活军处,将要如何行止,待得思路逐渐澄清,又将其中几处重要关节,都仔细想得清楚,方才略微松弛下来,掀起帘子,往窗外看了一眼。 虽然是黄沙漫漫,满目荒芜,但十三娘心中,却是大为得意,想到终于摆脱樊笼,从此一身抱负,尽可从容施展,也是心潮起伏,自语道,“下回再来此处,坐的定不是这样的马车了。” 坐的将是什么呢?是那昂贵至极的自行车,还是附尾于六姐的仙驾之上?十三娘也不敢打包票,但她可以肯定一点,她再也不会被困在这憋闷的马车之中,最次最次,她也将是骑着属于自己的高头大马,以胜利者的姿态,来俯瞰这座古旧的城市。 她已经很有些迫不及待了,光是想着前方的冒险与传奇,想着她所能攀登到的高度,得到的权力与地位,便已经激动了起来—— 终于,这个很有野心,也很有几分冷酷无情的女孩儿,为自己缠到了一份起家的资本,现在,她要到买活军那里去了! 296 十三娘出师未捷 要从敏朝这里,去到买活军的治下,现在对于京城的百姓来说,已经相当方便了。虽然北直隶,不像是山阳、江南几道,已经出现了大规模的人口迁移潮流,但到底双方建交之后,有些东西是挡不住的,即便朝廷从来没有公开允许过治下的百姓去买活军那里,但在流民这件事上,朝廷又何曾起过什么管束的作用呢? 在山阳那几道,去买活军的人口,多是在本地活不下去的佃户、农民,也有小商人、书生,都愿意去买活军那里闯一闯,这年头远路难行,大家都愿意结伴,便由能走远路的壮汉作为主体,依托着岸上装载着妇孺和口粮的福船,自发形成大规模的流民队,还有些流民队,筹资高举黑白旗帜,上书‘活死人’三个大字,看上去鬼气森森,据说这是以毒攻毒,能起到辟邪的效果,让谢六姐庇佑队伍一路上不发瘟疫,也不会遇到什么山崩水涨的意外。 而京城乃至北直隶一带,想要去买活军那里的人口,现在有两种走法,没钱的,设法结伴去登莱,在登莱流民营集合,接下来就是接受训练,走陆路去福建,有钱的人家,则是在天港上船,现在已经有专门的客船来搭载这些有钱人了。 舱位绝不便宜,像是十三娘居住的上等客房,有个里外套间的,到云县要三十两银子,即便如此,这隔日发的客船,船票也相当的紧俏,范老爷是派心腹家人先到天港预备,由本地柜上出面,方才能为十三娘买好船票,否则还不知道要在天港等候多少时日呢。 天港码头这附近,现在短发的人也多起来了,十三娘上船时,便看到了码头船上都有青头女娘在走动,许多一看就是女水手,个个都是高挑健壮,身上的肌肉紧绷绷的,把衣服撑得很鼓,肤色也晒得很黑,在船上走来走去,熟练地绑着缆绳,也用很标准的官话,和岸上的书记、苦力、帮闲,甚至是吏目们从容自如地谈笑。 十三娘还额外注意到,这帮码头上混的汉子们,对女水手可不敢有丝毫的不敬,言语上十分的注意。不像是家乡的那些车船夫,对于富贵人家的女眷当然客客气气,没有多余的话,但对那些平民百姓中的小媳妇大姑娘,少不得有几句撩骚的话儿,至少也要扯着嗓子唱一段山阴小调,把她们撩拨撩拨。 看来,就连天港这里的民心,也在不自觉地向买活军靠拢呢,不论是以威慑人,还是以德服人,总之天港的百姓,对于活死人们是很尊重敬佩的,对于那些明显要去买活军那里的旅客,也没有流露敌意,反而多是羡慕与佩服。人人似乎都想要去买活军那里看一看,好像到了那里,自己就能脱胎换骨,完全做一个新人。 十三娘当然也是如此,她便是为了做一番大事业而去的,不过,她可不会只是空想,到天港之后,她又重新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行李,并且把握有限的嗯时间,去天港码头附近的商铺走访,第一,要看看这里有没有新到什么买活军的书——她可不是去找话本子的,倘若有一天十三娘去看话本了,那也只是因为她想在其中找些商机,那些话本都是无聊的人才看的,她要看的,是买活军的教材。 买活军的书,十三娘不敢说自己一看就懂,但只要能读懂了,收获都是很大的,譬如政治与社会,其中的思想,十三娘便觉得很值得揣摩,她对于这种想法的正确与否,完全不关心,只关心买活军是否拥有执行这种想法的暴力,既然他们有,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便按着书里的办法去做,总是吃不了亏。 还有《数学》、《物理》、《化学》,这在十三娘来看,都是极好的书,尤其是《化学》,她以为买活军的合金工业竟然如此发达,一定是因为他们掌握了高深的化学知识,而买活军居然能将《元素周期表》这样极其珍贵的东西,随随便便地就扔在书里,给世上所有人看到,那么便只能说明,他们手里一定有更先进,更可怕的知识,正被谢六姐牢牢掌握,不然,按买活军的作风,他们才不会随便往书里印这些呢。 这么重要的东西,朝廷还视而不见,一心一意在道统上纠缠,这就是敏朝之所以必败,买活军之所以必胜,十三娘只听说皇帝对于化学也是很着迷的,但他的政令出不了京城,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就譬如说介州范的事情,那个范老爷,他的脑袋为什么不送去介州,而是在京城给晋党看呢? 十三娘以为,理由是很明白的,那就是连锦衣卫都不是很有信心,能把那颗头带去介州,再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山阴在某种程度而言,已经是个独立的小王国,这是朝廷正在逐渐发觉,而十三娘心知肚明的事实。别看现在阉党、西林,仿佛已经精诚合作,朝廷声势大振,政通人和,那是因为朝廷现在做的事,对于各地的大户都是有利的,买活军散发的良种,永远都是大户先得,也只有大户才能组织人手去学习生产,有了他们的配合,难道还能出什么岔子吗? 良种传得下去,但特科是未必能开得起来的,即便开了起来,所培养出的学生,能否把书里的知识转化为生产力,十三娘也很不乐观。她之所以急于去南面,便是有一个很大的计划——煤、铁,这个山阴极多,十三娘相信,愿意放下成见和买活军修好的晋商,不会只有她一个,天下的聪明人多了去了! ——但能沉下心来,自学《化学》,还学出一点心得,在山阴又有人脉积累的人家,那恐怕就不多了吧?十三娘觉得,凡是在元素周期表上,排位紧靠的元素,恐怕都是伴生的,而山阴的矿产既然丰富,那么说不准原本被随意抛弃的煤渣之中,就有些买活军需要的新元素矿呢? 这是完全说不清的事情,当然,十三娘现在也没有辨别新矿产的知识,但如果买活军处有这样的专门人才,她可以花钱聘用他们,也有能力将这些人送到山阴去找矿,在山阴,有能力私下开矿,并且运到登莱的人家是不多的,晋阳范家算是其中一户。十三娘相信,谢六姐也拒绝不了这份大礼,而这就是范家在买活军中立足,十三娘大肆掠夺政审分的第一步。 有了这样的计划在,她怎么能不热心理科学习呢?十三娘的受宠,实在不是偶然,她的聪明简直是有点过分的,打小儿她学说话就快,会说南北官话、山阴土话,北面十几道的土话,她没有听不懂的,这边听人说,那边就那个跟着学。 至于算账,那就更不在话下了,这就是个人肉算盘,常常在家帮祖父看账,四年前买活军崛起之后,他们用的新式记账法逐渐流传,十三娘也是第一个看懂,并且对此十分推崇,认为这是一种很难在账目上做手脚的新办法。 除了在文字、诗词上不屑一顾,完全忠实于自己商户女的身份之外,十三娘学什么都快,而且她的心也狠,船刚一启航,她便叫侍女将她的头发也剪成了青头,且逼着四个婢女也都剪了发,“发乃气血之余,也是要耗费能量去养着它的,早一日剪啊,你们就多了一日的养分用来学习。而且到了买活军那里,多数也是要剪的,不如这会儿就剪了,在路上还干净些,说不定还能省出水来洗洗头。” 这话是有道理的,但她的婢女远没有十三娘洒脱,颇有两个私下哭了几场——能跟得上十三娘的人,天下又有多少呢?十三娘也不管她们,只是把发丝收集着,叫其中手巧的婢女,为她做一顶义髻,需要的时候可以穿戴,几个婢女若是想做,自己的头发都在那,也可以做去,她来出买黑绸布、发网的料钱。 头发一剪,早预备好的衣服一换,她看起来便俨然是个买活军的青头女娘了,十三娘又传话叫那些男丁们都如法炮制,不过,在船上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因为出得起船钱的客人都较有身份,又有很多未婚的女眷,船上的管理是比较严格的,男女客人尽量不能碰面,尤其是二等舱、三等舱的客人,更是很难往一等舱这里来。 这世上的聪明人的确是不少的,这艘船上,倒有一多半客人都是女眷,年纪也都不大,比较统一的特征是精明能干,相对来说大方健谈,而且都对自家的来历含含糊糊,不肯明言。 其中的道理,在十三娘来看非常显然,一个女孩儿,除非留在家中招赘,无非是赔嫁妆好生嫁出去而已,出嫁以后,一年能回几次娘家啊?若是婆家规矩大,两三次都算多的,这个女孩儿对家里可说就没有什么用了。 如今这样的局势,若是有能干的女孩儿,便花个一二百两银子,送她到买活军那里去闯一闯,岂不是比嫁人要划算?这些银子,拿来置办妆奁,按他们这样人家的手笔,那是远不够的,算来还能节省不少呢。便是实在安生不下,灰溜溜的回来了,几百两银子,他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是亏不起。 自然了,若是有什么出色的少年郎需要延揽,那许个女儿,也是划算的。不过这世上值得用儿女婚姻笼络的才俊是何等稀少啊,在十三娘看来,大部分人的婚事不过是到了年纪,便安排一下而已,反正成亲不成亲都没有什么用,只是耗在那里空吃米粮而已,差别实在是不大的。最好的办法,便是把无用的女儿许给才俊,有能耐的女儿,送到买活军这里来,搏一博异日的前程,若是买活军不能成事,隔了千山万水,谁能株连到本家身上? 有这样想法的人家,绝对是不在少数的,十家里哪怕有一家,以京城一带权贵的数目,这都是个很大的数量了,这些姑娘们个个都是要强之辈,彼此也是心领神会,每日都抽出一定时间交际,互相也只称呼姓氏与排行,并不打听名字,就算有些人原本私下是认识的,大面上也不表露。她们都是来自一地的女郎,到了买活军那里自然要互相帮扶,站稳脚跟,但和所有的乡党一样,彼此之间也充满了分寸与保留。 和这样的人交际,十三娘认为对自己是比较有益的,因此她并不觉得浪费时间,每日里行程安排得很紧凑早起先打一套八段锦,随后去吃早饭,吃完早饭抓紧时间自学一个时辰,出去在甲板上看看海,和朋友们应酬一下,随后午饭、午休,午后若是不起浪,便再学一个时辰,随后活动筋骨,晚饭吃得较少,吃完后洗漱休息——一等舱的住客,一天还是可以洗漱两次的,所以她们也绝不乱跑,不愿意去别的舱房闻旁人的体味。 和在家的日子比,坐船,尤其是和旁人拼船,总是不舒适的,但生活上的不便,与饮食上的简单,十三娘认为还可以忍受,因如今刮起北风,从天港到云县,坐海船顺利的话只需要十多天,若是走运河,没有一个月功夫是到不了的。海船只有一点比河船要差,那就是浪头有时会很大,而十三娘有轻微的晕船,这点让她很气闷,在她心里,自己理应什么事都擅长,即便是轻微的晕船,也是有些不可接受的。 客船多数都是贴着海岸线走,不太会有迷途、触礁、沉船的顾虑,而如今沿海的海盗,都被买活军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不少摇身一变,成了买活军的水兵,东海海域是数百年来未曾有过的太平,眼看云县在望时,船上却又生出了变故来。 十三娘隔壁的女娘,一屋子人不知道谁起的头,陆续都病倒了,发烧、咳嗽,似乎是感了风寒,便由她们开始,陆续在船上传播了开来,等到船只在云县停泊时,一等舱的女娘们已经病了五六成之多,十三娘和几个侍女,不幸也在其中。 风寒发烧,又在旅途之中,哪怕是走老了江湖的年轻壮汉,也觉得日子难捱得很,更何况是这帮娇小姐了?多少女娘都是满怀希望而来,满以为自己能做出一番事业,谁知道第一趟旅途,便叫她们尝到了滋味,要走出深闺,可深闺以外的日子哪里是这么容易过的? 那些女水手走南闯北,在海上发起寒热病来,不也只能硬扛?船上的药能治得好,那是命大,治不好了,连全尸都留不得,只能立刻海葬,晚一日都不行,就怕的尸体让更多人染病。凡是出门在外的人,这都是必须要去面对的危险。 休说小姐们,便是那些贴身伺候的副小姐,自幼被高门买去,多少年没吃过这种苦了?好容易进了福地,现又跌了出来,得而复失,比小姐们还要舍不得。十三娘这里,一屋子婢女,烧得昏昏沉沉,还忍不住啼哭,十三娘也是浑身不得劲儿,靠在床上打寒战,苦药一碗一碗逼着自己喝,喝得直干哕,却总也不见好。 不至于就这般死在船上了罢? 烧得喉咙肿痛,连话也说不出来时,十三娘也不禁有这样丧气的想法,不过到底年轻,哪怕是心中这样一想,也还是倔强嘴硬,暗想道,“死在这里也不后悔,总是凭我心意试了一试,人谁无死?总比空关在家里强,在家里,我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或许便是这股子倔劲,叫她逐渐好了起来,等船靠岸时,十三娘虽然还有低烧,但喉咙已经不肿痛,可以喝得热水,吃得下药了。但船上也有病人,已是面如金纸、水米不进,有些将下世的光景。 正所谓同舟共济,旅伴不见好,众人的心情也很沉重,更让人沮丧的是,由于船上有疫病,整船人都不能通关,而是被引导去了一个新建的码头,在那里建了一排排的单层水泥小屋,乘客中有症候的,需要在此地单间居住,等待医生来进行检查诊治,没症候的也要集中在某处进行观察,直到医生确认只是正常的风寒时疾,方才能够过关呢。 十三娘此时已能勉强起身,这时候也没什么好闹的,闻言便勉强为自己收拾了行李,也是虚得双眼发黑,只能由几个戴了口罩的健壮女医,将她装入一个形如滑竿的所谓‘担架’中抬走,她此时还有些拉稀,入住小屋之后,顾不得别的,先烧下一壶热水,又去用了马桶,出来了精神好些,倒出热水喝了几大口,正在盥洗时,便听到外头脚步急促,有人一边走一边用发闷的声音问,“人已经晕过去了吗?心跳还有没有?” 恰好,她和那重病的旅伴是隔壁,这十三娘也是年轻好事,仗着自己刚喝了热水,有了精神,也没说病人不能出屋,便趴在门板上,瞧着几个医生走进隔壁病室,心中也是好奇想道,“听说买活军医术也能通神,这个沈小姐,若是在京城,只怕是不行了,连大夫也不敢开方子,不知道在买活军这里,能不能把人给救回来。”:,, 297 静脉补液 十三娘是在敏朝的地界长起来的,她所接受到的教育,以及耳濡目染的一种现实,便是人很容易生病——也很容易死,但一旦得了病,却是很难治好的。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升斗小民,一个人在任何时候的一场小病,都可能成为夺命的灾劫。 换季时,偶尔的风寒,并不知道是会自行好转,还是迁延数月,落下咳疾,从此便再也没有真正好起来过;时不时便能听到远方传来时疫的消息,随后便是长达几个月的提心吊胆,你既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得病,也不知道亲人能不能平安度过。在生活中,听到某某亲戚突然去世,固然也吃惊,但这很吃惊的程度是很浅淡的,因为这年头人总是有很多理由去世,哪怕是在家里好端端地坐着,也可能得了什么病,忽然间就这样死了。 至于说家族里刚出生的幼儿,三四岁时夭折了,在很多人看来都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事情,十三娘能看得懂《政治与社会》,也觉得《迷信、恐惧、统治》是非常有道理的文章,显示了谢六姐心中的丘壑,如果仙界的‘社会结构’是大同社会的话,她也一定是大同社会里较有作为的人——十三娘发自内心地相信,大同社会里也一定有很多人过着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尽管锦衣玉食,但在思想上和死人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只是无用的,遵循着惯例而活着的人。但谢六姐是完全懂得统治的道理的,可见,她本来的成就一定也不差。 但,即使文章是金玉良言,十三娘也觉得迷信是很难杜绝的事情,在她看来,要杜绝迷信,第一件事便是要大力地发展医疗,至少要让大家相信,大部分病都是可以治好的。否则,谁能忍得住不迷信呢?疾病是一件常见、痛苦,而又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情,十三娘不知道见了多少次了,重金礼聘来的医生,拿过脉,问了一些不咸不淡的问题,便一脸沉重地摇头——这个病医生是治不了的了。 那这谁受得了?医生没有用,难道就让人接受这种事是完全没有办法的吗?十三娘不算是个迷信的人,但她理解为何母亲总是求神拜佛,虔信无比,因为人总是想要做点什么来确保平安。十三娘有七八个舅舅姨姨都没能活过二十岁,你要告诉她,‘这就是没办法的事,求神拜佛也没用’,那说不定母亲就会被心中的悲痛和恐惧吞噬。 在这时候,迷信其实是件好事,至少能让她的心情稳定一些,真正有勇气摆脱迷信,直面生活惨淡的人是很少的,就连十三娘自己,缠绵病榻的时候,何尝不希望真有什么神明,能够做一笔划算的买卖,收取了她廉价的信仰,免去她的苦痛呢? 在买活军这里,医学似乎是很昌明的,这一点在船上十三娘就有所留意,买活军的一个特点,是规矩多,处置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章程,疾病也是如此,她们这些病人并不是没人管的,一旦船员发现船上开始起病,就有两个女船员来专职照顾她们,男病人那里也有专职照顾的船员。 他们准备了几个本子,一人一本,挂在舱壁上,每天要记录进食、服药、呕吐、体温、排泄这些基本的信息,这个本子是跟着十三娘来了这里的病房的。她此刻就看到了几个佩着多重纱布口罩(船员用的也是这个,而且每天还要高温煮洗很久),穿着白粗布大褂,手里还戴着口罩的医生,正站在沈姑娘床脚,其中一人翻阅着那个本子,并且朗读了出来。 “吃的药几乎都吐了出来,下泄不止,高烧、唇干但喝不进水,她进来之后下痢了没有?” “没有。” 其中地位最高的医生便决定道,“电解质紊乱,要给她静脉补液,配的生理盐水带来了吗?葡萄糖溶液呢?” “生理盐水有的,葡萄糖溶液要申请,还要做去热原处理。” “那就先滴注生理盐水,给她一个专属的护士,恢复之后先试着服用少许盐糖水,喝下去不呕吐了再吃药。” 这些对话也和十三娘熟悉的对话完全不同,其中有很多东西让十三娘有大开眼界的感觉,譬如对于‘病程本’的转交,在她看来便是非常聪明的做法,这可比询问亲人得到的答案要靠谱多了! 真是很买活军啊,总是更信任文字,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住家的病人才有条件记录这样的病程本吧,因为识字的人是很多的,哪怕是小弟弟小妹妹,多少也能记上一笔。而这对大夫诊断病情的帮助当然是很大的——不过,在敏朝那里,那边的大夫似乎问得也没有这么仔细,而是很泛泛的。 这还是十三娘家用的大夫呢!以他们家的财力,一定是能请到本地最好的大夫,那些更糊弄事的庸医,说不定这些事情都是不理会的。十三娘自己也看过医书,她觉得云山雾罩,和迷信简直相去不远,真不知道那些大夫是怎么学医的,而买活军的《赤脚医生手册》,她也设法买到过,其中的知识,虽然也晦涩,但至少比脉搏辩证要好得多了,在定症时,凭借的都是一些肉眼可以分辨和确定的症候。 不过,买活军这里的医生也还是要扶脉的,跟随在大医生之后的小医生们,去安排做‘静脉补液’之后,大医生便坐下来给沈姑娘扶脉,还翻看她的舌苔,沉吟着说,“我看她痰多稀薄,且下船后并无大小解,脉象虽紊乱,但也还不算沉微……” 又是一段十三娘听不懂的话,总之最后的结论,怀疑不是痢疾,而是风邪入侵,也就是赤脚医生手册中说的‘流行性感冒’,但还不能肯定,不过由于沈姑娘现在吃什么吐什么,暂时开不了药,所以也不必着急。大医生便下令让小医生们逐一问诊,统计症状,最终再来汇总下个定论。 “武十三,你负责西11到西20,张宝妹你是西21到西30……” 这里入住了的病房大约有三十多间,大医生大概已经分了病情的轻重,分配给小医生的都是些症候很轻,或者已经几乎痊愈的病人。不过十三娘就在沈姑娘边上,却无法得到大医生的诊治,不由得有些失望,趴在门口脱口说,“哎?可我想要师父给我扶脉,不要学徒。” 几个医生闻声都看了过来,大医生似笑非笑——虽然戴了口罩,但大体是这个意思,“看你趴着看了这么久,说话还中气十足的,你还需要我?” 听她声音,是个女娘,年纪也不大,可见买活军这里,的确方方面面都在任用女子,十三娘倒是很想结交一下这个大医生,在任何时候,有钱人不会排斥结交一个医生朋友,但她的确没有全好,被医生这么一说,立刻觉得头又晕起来,反正也没热闹看,便捂着额头,哎哟哎哟地回床上躺着——别说,这病房的条件,倒是比船舱好多了。 十三娘在船上时,虽然是上等客船,也在二等舱给侍女包了房间,但船票实在紧张,舱室里依旧要有两个侍女留宿,条件自然比不得家里,主要是洗漱不便,而这病房虽然不是很大,但独门独户,水泥屋子,隔音比船上的板壁要好得多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还有单独的抽水马桶、自来水的盥洗台,甚至还有一个浴帘组成的空间,还单独做了下水管,虽然没有传闻中的莲蓬头,但一看就知道,这个是给人烧了热水后擦洗身子倒水的地方,如此擦身便要方便多了,打一桶热水也可以浇洗身上,这样的条件,在京城就是王公贵族尚且不能有呢。 只是不知道是只有传染病院如此,还是其余医院都是这般——若都能做到这样,那买活军的病人,痊愈的可能一定要比外头高,十三娘光是躺在这扎实的床上,享受着这样静谧的感觉,便觉得病都好了一半。 分配给她的那个武十三,大概是从西20开始倒着查回来的,十三娘想着等这人问过话,就要去赶紧擦洗一番。但这人速度却又不快,她烧热了一壶水,倒进木桶里,又从自来水龙头接了一壶水来烧——这个东西是真正好,这里等着水烧滚,不知不觉便打起盹来,头一点一点的,半睡半醒间又觉得喉咙有些不适,有些畏寒,胡乱把被子翻到身上盖着,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到门口传来毕剥敲击之声,猛地惊醒过来,却是不觉又出了一身的虚汗,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抱怨道,“好慢啊,怎么才来!” 那叫武十三的小医生见她醒了了,这才走进屋子,在床边木凳上坐下,拿起病程本翻看了下,便问道,“你叫范十三,今年十六岁,从前可有得过什么重病?” 他开了口,十三娘便知道他是男子了,没想到两人都行十三,也是巧合,她一边忍着咳嗽一边回,“没有,自小康健,咳咳,上船以前,连风寒都很少染上。” “那上次得风寒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四年前了。” “症候和这次相似么?” 十三娘回忆了下,断然说,“相似的,都是咳嗽、畏寒、发虚汗、低烧,仔细想想似乎也是五六天逐渐好转,不过这次还多了个……嗯,那个……” “什么?” 虽说大夫眼中无男女,但十三娘毕竟年幼,还有些不好意思,又因为这会儿她不太舒服,却无人服侍在侧,难免有些小姐脾气,“你不会自己去看病程本呀,该说的都说了,唯独一个没说的,不就写在上头了?” 武医生看了看她,手中的炭笔在病程本上也添了几个字,“拉稀,次数我看着还好,一天三四次,来了以后拉过吗?” “……拉了一次,刚到的时候。”十三娘还是脸红了。“这会儿好像不闹腾了,但有些饿,想吃点汤水。” “拉出来的是什么样子——是脓状,还是稀汤?” “……”十三娘突然没食欲了,“稀……稀的。” “蛋花状?” 她以后再不吃蛋花汤了。“差不多吧!” 武医生开始在自己的本子上写字,“家乡土带了没有?” “带了两种——我老家山阴的,到京城一年多,原从山阴带了些到京城,也没用上,这次要来就一起带来了,我娘又给我带了京城的土。” 十三娘说到这里,突然忍不住眼圈一红,只觉得悲从中来,禁不住抽噎道,“武医生,我若是好不了了该怎么办?若是就死在这里了,我爹娘会伤心的。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呢!” 武医生吃惊地望着她,又在病程本上写了几个字,这才说道,“那就把山阴的土拿出来,捏一撮泡水喝——你这拉稀就是风寒了,肠胃脆弱,又在船上,到了异地,地气不适应,有些闹肚子,应当不是痢疾。” 十三娘立刻就又忘记感伤了,好奇地问,“是痢疾便不好了吗?” “是痢疾那你就不能马上出去了,得经过消杀才行,你们船上的人也都要跟着一起禁闭。不过痢疾的话,不会只有这么一点人得,应该就是普通的感冒,你本来也快好了,喝几贴药,休息个两天,差不多就能出院。” 武医生示意她伸出手,十三娘很警惕,“你要给我扶脉开药吗?——你多大?” “……十八岁。”武医生似乎有些不情愿地。 十三娘便把手收回来了,“那不行,我不要你给我扶脉,我要刚才那个大医生来,十八岁!哪有十八岁的医生!” “雷医生也才十九岁!” 武医生便愤愤地为自己辩驳起来,“论扶脉她未必比得上我,我十岁起便跟着祖父扶脉了,经过的病人可比她多。” “你祖父是谁?” 武医生突然就得意起来,高高在上地透过口罩的上缘看了她一眼,“《济阴纲目》作者,临潼武氏,讳叔卿!” “哦……不知道他是谁。” 十三娘又不是临潼人,也没有生过病,更没有请这个大夫来看过病,一个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阴老家的少女,哪里会知道这个?不过武医生姿态高,话也多,似乎占住了道理,她便还是把胳膊伸过去了,“既然她只比你大一岁,为何她是首脑,你是她的学生?看来你也不怎么样嘛。” “那是她来得早,已经上了两年学了,对于买氏医科,比我们懂得要多。因此在这些新式的东西上,是我们的老师,但她于辩证开方上,造诣不算太深,我们都是按着《赤脚医生手册》上的验方斟酌添减,我给你开,或是她给你开,区别其实不大。” “这样啊——”十三娘拉长了声音,一听说‘辩证’两个字,她就觉得不爽快,怎么买活军这里还要开药汤啊,就不能……就不能多搞点如传说中‘青霉素’一样的神药出来吗?把用针头来打的药,弄得多多的,什么病都是一针下去立刻药到病除,那就再不用喝这个不知道能不能见效的苦药汤了。 不知不觉,她便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难道新式医学,就只有这些吗,还是得靠药汤子治病,感觉好没劲啊。” 武医生就又看了她几眼,明显是忍着心底的不悦,十三娘看到有人因为她不开心了,倒是要开心了一点,也没那么难受了,咳嗽了几声,又道,“你切完了没有?我想喝水。” 武医生把手拿开,十三娘凝视着他,见他没有动弹的样子,便提示道,“但我起不来——” 武医生没办法,只好去给她倒了一杯水,讽刺道,“你真是第一回来买活军这里吗?” “是啊,怎么了?” “我瞧着你比买活军的女娘还要买活军。” 十三娘顿时笑了,“多谢呀!大夫你嘴真甜!” 武医生到底也只有十八岁,大概是来了这里才开始行医的,对病人的经验不多,哪里招架得住十三娘?切完脉匆匆开了方子,便落荒而逃,十三娘坐在床上喝了一杯水,精神头便好多了,又去擦洗了一番,仗着天气暖和,蹲在地上洗了个头,擦干了走出来,又感觉自己已经全好了。 这几日身体正在恢复,时好时坏很正常,虽然这小大夫似乎不太靠谱,她还是遵医嘱,取出家乡土洒了一小撮进杯,一口全闷完了,也不知道这有没有作用。但连喝了两杯热水,肠胃的确舒坦了不少。 她这个人精神一好,便是闲不住的,正想拿教科书要看,眼睛瞟到病程本,心中也是一动,便取来翻看。果然,在病程本中多人字迹之下,多了武医生的几行字轻咳,次数尚稀少,偶尔拉稀,蛋花样便,便清无血,脾气坏,爱抬杠(药物作用?),刁钻,话极其多,精神过度亢奋?? 过度亢奋后还打了两个问号,似乎是在怀疑这是服药后的反应,还是本性如此。十三娘气得咬牙切齿,将病程本刚要摔到床边,想了想又不得不乖乖挂好——她要是真摔了,岂不是坐实了脾气坏的评价?人还没来,坏脾气先出了名可不行。 在床上翻来翻去,想着要怎样作弄这个武医生,方才能出了这口气,一会儿护士又来给她送药,十三娘倒也不敢赌气,老实喝了下去,不多久睡意袭来,酣然入眠,醒来时已经是月上中天,只觉得神完气足,已是完全康复,只是肚子饿得厉害,咕噜噜直叫。 范家虽然有钱,但还没有钱到能给女儿买腕表的地步,十三娘只知道自己睡了许久,却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还有没有饭吃,好在屋角有个炉子,热力未熄,她在京城时还自学了如何升炉子,此时稍事洗漱,换了一身衣服,过去提起水壶,先倒了一碗热水喝了,见蜂窝煤已经燃尽了,便要出去讨了新煤球来生火,再为自己安排些吃的。 这里才出病房,便见到武医生站在走廊里,隔屋内有人正在走动说话,十三娘心先是一紧,便忘了和武医生的一点恩怨,望着他紧张地低声问道,“她是——” 武医生道,“输液后人已醒来了,正在喂水。” 十三娘便忙探头看了看,果然,沈姑娘已经半坐起来,靠在床上,由护士喂她喝水,她不住吞咽,显得相当急切。 虽然人还消瘦憔悴,但食欲如此旺盛,那还是好事。十三娘也为她高兴,也是习惯成自然,双手合十,先说了句,“阿弥……呃……六姐慈悲!” 她虽然是自言自语,武医生却听得分明,口罩下传来一声闷响,不知是否笑了,十三娘便立刻瞪过去。 武医生大半张脸都藏在口罩下,长相是看不清楚的,他的头发是剃过后又留长了一些,碎发遮在眼睛前头,隐约能看到一点笑意,“现在还觉得新式医学没劲吗?” 十三娘是眼见着沈姑娘被抬下船的,就那时的模样,当真以为是弥留了,如何能想得到,不过是几个时辰,人就醒了过来,而且还能饮食了。心中如何不对静脉输液大感好奇?探头看了看屋内的景象,只见沈姑娘病床边上,倒挂了一个玻璃罐子,下头链接着极细的皮管,皮管的尽头又是一根透明的长管,不知是什么东西,连在手背上,她手背被绷带绑了几圈,似乎是在固定这根管子。 这样奇异的东西,十三娘如何能不好奇呢?但又不便打扰护士,再加上她又饿了,张望了下走廊尽头叫做‘护士台’的地方,见其中无人,便忙追着武医生的脚步,道,“医生,医生先别走——” 见武医生似乎有装聋作哑的意思,脚步并没慢下来,她忙赶到武医生身边,不容他逃避,口中絮絮,自顾自地往下问道,“我饿了,哪里能吃饭?护士们都忙,医生你带我去罢,再有,这个静脉输液,你给我讲讲呗,这又是什么东西,那个皮管子,是仙器,还是云县这里自己做的……”:,, 298 武十三郎乐不思蜀 “回来了?吃早饭了没?” “怎么又在洗手啊。” 医生值班室一大早就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武十三郎摘下口罩,走到同事兼同学身边,“做完又没再做培养观察了,不至于如此,老周。” 被他叫做老周的同事其实也并不算很老,二十多岁年纪,理了个大光头,满脸笑嘻嘻的样子,正用软毛刷轻轻地刷洗着自己的手指甲,“今早要去外科那边,早起洗一次放心——你那边怎么样,晚上没出事吧。” “没什么,就是有几个病人有些刁钻,不过到底也应付下来了。” “嗐,女娘嘛,又是外地来的上等船。”周医生司空见惯地说,合上水龙头,“重病号情况稳定吗?” “已经醒来了,输液很有效,也没再发烧,喝水后没再吐,今天再喝一天盐糖水,明天起应该可以给进食了。” 这就是已经转危为安了,周医生也咧嘴一笑,“那就好,都到了买活军地头了,也不是痢疾,再因风邪而死,总觉得可惜了的。” 害风邪而死,在他们所来的地方其实不少见,身体羸弱的病人,若是和沈姑娘一样,因为风邪而搅坏了肠胃,又不能及时止泻,有不少倒霉的就这样去了。便是在买活军这里,一年之中也有一两例因风邪而引发心疾的病人,送到医院时大多都已经不行了。总的说来,在买活军这里,虽然有很多人被救了回来,但也有很多人是医生无能为力的,医院的死亡率并没有外头传得那样玄乎的低。 但和外头比,也不是没有不同——最大的不同,便是大部分疾病,在死时至少能够知道个死因,而且是较为明确的死因,譬如死于风邪的青壮,多数是因为‘病毒性心肌炎’,还有死于癌肿的,死于感染的,死于多器官衰竭的,甚至一开始死于极度营养不良的都有——其实就是慢慢饿死的,这个死因在外头非常的常见,而好歹买活军这里,大部分人是不再会因营养不良而死了。 但医生们接触到的死亡还是比以前在外头的多,因为在外头,能看得起病的人是不多的,大部分百姓都是自生自灭,从生到死没有医生的参与。而到了买活军这里,他们的收入比以前高,衣食住行却处处都不比以前那样花钱,便是乡里人也愿意走水泥路走几个时辰,到城里的医院来看一看——看病也不如以往贵了,那么医院里当然是人满为患,即便现在买活军这里,光云县就汇聚了数百名大夫,这些一边学习一边工作的大夫们,工作时间也照样是排得满满当当的。 武十三郎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云县的,并且很顺利地被招进了医学专门学校,开始自己正儿八经的大夫生涯,买活军对医生、教师这两个行业,压根就不设政审分的门槛,任何人只要具备相应的知识,都可以前来应聘,不论他是什么出身,海纳百川、照收不误。 而且,他们给医生的待遇还相当不低,比如武十三郎,在专门学校就读也是有钱拿的,下午出诊也有钱,如昨日这般,接触到港外可能有危险的疫病船只,又值班上夜,又有额外的津贴,他一个月的收入往往可以突破两千文,这还是他在新式医学上刚学了几个月,还不能完全自如运用所有知识的情况。 像是雷医生那样,已经读了两三年,有资格在专门学校做老师的医生,她的收入三四千文都是有的。如雷医生的堂兄,再发现了牛痘的大雷医生,他的收入不说了,政审分还高,还能享受专家津贴,在买活军这里做医生,前程说不定比做官还要好,而且还有一个极佳的优点,那便是买活军非常、非常、非常重视传播知识。 仅仅是这一点,多少大夫便甘愿倒贴钱,也要在买活军这里上学了,要知道此时天下间从医者固有百万,但能够进入各地医学就读的大夫,能有百分之一都相当不错了,这还是百年前,各府衙的医学尚且还算是人手充足,有能力开展教育。到了这么几十年间,除了两京的太医院之外,地方医学几乎名存实亡,民间的大夫,只有通过家传、师承、自学来学习医术,便是一本好医书都难以获取,更别说是互通有无,学习新知了。 且不说家传,便是师承,师父留一手也是常有的事,收你为徒,不代表一定倾囊相授,还得在平时行医中察言观色,抓住一切机会,偷学精髓,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想要学到完整的医学传承,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老师得艺也难,他不刁难够了你,再三地考验了你的诚意,是不会把压箱底的衣钵,交给你这个学生的。 不论对错,这么做的结果,便是除了一些心怀宽广,著书立说的大家,如武十三郎的祖父,又或者是去世不久的药圣李东璧之外,医术的传承是逐代递减的,而且彼此的交流非常的稀少,来到买活军这里,大家互通有无一总结,我这里的绝症,你那里已有了验方,我那里棘手的病症,你这里早就知道了辩证的道理……这真不是什么奇事! 买活军这里,却又不同了,只要你肯学,当真是就怕你累不死,赤脚医生手册便已是了不得的天界仙书了,上手便是能用的,他们大量地刊发出来,随地都在卖,说句大话,哪怕只是从师年的庸医,有了这本书,也能在乡间设馆呢! 但这还只是开始,赤脚医生手册学得好的,后续还有《生物学》、《化学》、《解剖学》、《内科》、《外科》、《寄生虫》等等无数科目,正所谓学海浩瀚,武十三郎来到买活军这里以后,心里只有三个字:‘来晚了’。 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快活过,在这样的学校里,甚至是被老师逼着考核学习,只要愿意,知识便是丰沛得随处可以获取,这种感觉,在敏朝如何能够想像?如何是除了家学之外,再难找到同行互通有无的敏朝大夫,可以体会到的感觉? 也并非只有武十三郎是这样的医痴,他的同学中,多得是手不释卷的学狂,若不是要保护眼睛,只怕他们是会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这些医生,很多都是从邻近的省份,舍下了原本稳定的家业赶到这里来的。 他们得到了《赤脚医生手册一》之后,知道了买活军这里慷慨地散播医学,便立刻设法和私盐队取得联系,或是惊险,或是顺利地到达了云县,当时和议未成,说实在还是冒了一定的风险,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他们要探寻知识的心情是如此急切——对武十三郎他们这种人来说,你叫他们不学习,不钻研,不去探索人体疾病的原因,如何同死神对抗……那你不如杀了他们,有多少人沉迷于荣华富贵,就一样也有多少人沉迷于这种征服疾病、击退死亡的感觉。 在买活军的专门学校里,这些医痴毫无保留地交流着自己的知识,并根据《赤脚医生手册》上的知识,调整着自己多年来的方子,譬如对朱砂,既然它的毒性已经得到了明确的认证,大部分医生现在开药时,对朱砂都相当的谨慎了。 还有许多药材的论证,比如说,在《本草纲目》以前,很多药材,大夫看了医书开方,但实际上并不能辨别,连药店的伙计都是懵懵懂懂,怎么进的便怎么卖,你说蒿菜,他说高菜,如此以讹传讹的事情,在乡镇上极为常见,到了买活军这里,便可以结合《本草纲目》、《赤脚医生手册》,形成统一的认识。 不过,目前来说,新式的医学知识,还只能起到预防和补充的作用,譬如全新的口手卫生、灭菌消毒、无菌这些概念,还有乙迷这样的东西,让买活军的外科闻名遐迩,也让他们这里的安产率和婴幼儿成活率,和外界比有了几倍的提升。但说到内科的病症,还是只能靠把脉开方,甚至于有些病,完全是药石罔效,便只能是开一些安抚的方子,能不能熬过去,完全看病人自己。 知识和现实的错配,是现在的医生们主要面临的问题,当然,还有工具不足以匹配诊断,也是一个烦恼。譬如对痢疾、疟疾、风邪、流感、肺炎、伤寒、霍乱、出血热的诊断和分型,其实都是要依靠化验——这就是为何医生要学《生物》、《化学》了,在买活军烧造出高清玻璃,并造出显微镜之前,这些瘟疫都可以表现为高烧、拉稀、吐血,饮食不进…… 如何能够肯定是哪种疾病?办不到,也不需要,因为发现便意味着流行,而流行便意味着大批量的死亡,即便可以开方,药材也是不够用的,死到不再流行为止,瘟疫自然也就结束了。 现在,显微镜被制造出来了,医生们是第一批被培训使用的人,他们也有了印刷得很精美的图片,来观察培养皿中的细菌,确认到底是哪种瘟疫。在目前来讲,这种诊断的意义,在医学上还不是特别大,因为不论是哪种传染病,处置的办法都是隔离、观察,治疗它们的验方其实配比也都差不多,对痢疾有用的,多少也能对疟疾起到一定的作用。 在行政上,这是有意义的,譬如这船人,现在是确诊为风寒感冒了,那么处置的级别便可以降低,和他们接触过的干事、医生,也可以继续正常活动,如果是痢疾、伤寒或者更可怕的鼠疫,那么整船人,包括和他们接触过的所有人,都要封锁起来,还要在全城灭鼠——不过,这几年鼠疫已经相对和缓多了,听说如今连建贼都知道,死獭靠近不得,是以这船人得鼠疫的几率还是很小的。 但能因为处置手段差不多,便不去研究疾病了吗?自然是不行的,因为在天界,这些疾病都有各自的特效药,几乎是药到病除,绝不会出现得了恶疟之后,病情进展,反复迁延到死的事情。买活军现在做不到,不代表将来做不到——他们这帮医生,就是在极其辉煌的将来,和极其惨淡的现实之间站着的第一批人。 如果连他们也不往前走去的话,那,将来得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必须在没办法中想办法,这就是他们现在在做的事情,甚至很多时候,医生做的事和医学都没有太大的关系,譬如说静脉滴注,这在医书上看来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以至于书上并没有仔细地解说过它的原理,天界的人只需要开一张静脉滴注的方子,便会有清洁无菌,密封严实的玻璃瓶,装着完全无菌的药水,用那透明的塑料软管蜿蜒地注入到病人体内去——他们看过的纪录片上就是这样的。 但在买活军这里呢?玻璃瓶倒是有,但不可能是完全密封的,输液的管子当然也没有塑料做,至于橡胶,那是才栽下去的东西,按照教科书上的说法,橡胶树最少也要生长五年才能开始割胶——可以想见,一开始的橡胶制品一定是非常昂贵而且抢手的,因为除了医学之外,也有太多的领域需要橡胶了。 医生能等,但病人不能等,只能先想办法,设法用羊皮多次煮制,经过一道道工序,制成柔软光滑的气密管子,再接上一根鹅毛羽管制成的针头,工序很多,而且只有受过训练的专业工人才能做,一次静脉滴注的成本在一千文以上。 这还不算完,如果是用葡萄糖溶液,将会去到两千文——葡萄糖结晶非常昂贵,因为还不能工业化制备,完全是实验室里自己用土豆发酵做的,产量极有限,而且制备之后,还要用活性炭吸附,祛除热原物质。 祛除不了的话,病人输液后可能会发高烧,而现在会给开静脉滴注的病人都是垂死的那种,正常人可能发烧之后也就熬过去了,但他们是熬不过去的,如果没有成功祛除热原,病人输液后可能会死。 但在输液之前,医生是不知道热原到底去得干净不干净的,因为热原物质不但来自于输注的液体,可能也来自于静脉滴注器,这东西除了羽毛管之外,别的部件都只能复用,只能通过熬煮消毒,但谁也不敢担保每次消毒,都能把热原物质消灭得一干二净。 如此麻烦的过程、高昂的价格、高企的风险,目前来说还只能输注两种溶液,调理拉稀过度带来的电解质紊乱……但,即便如此,静脉滴注也救了太多人,在静脉滴注出来以前,上吐下泻的人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吃不进去药,那就只能通过针灸、放血来止住肌体的反应,如果这些都不奏效……那每年都有很多因为各种病因,拉稀拉死的人,但其中很多人,如果能调整电解质平衡,止住拉稀,让他们吃的进去东西,可以开始服药,他们是能活下来的。 在医学上,每往前一小步,都会有很多本来会死的人因此活了下来,买活军推广的口手卫生——要勤洗手,医生接诊戴口罩,如果是传染病,还要戴手套,把浑身都包起来。灭鼠、修建下水道,不厌其烦地讲述着污水对疾病传播的影响,对于城里百姓的粪便回收,还有医生的七步洗手法,优先供给医生的胰子皂,产量还不高的青霉素,产钳、消毒、侧切与缝合…… 这些所有知识,和静脉滴注一样,救回的是成千上百条人命,他们其中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拯救的,那些因为医生洗了手而没有发产褥热的产妇,那些在手术前接受了消毒处理而没有发烧的外科病人,他们全都因为买活军而健康地走出了医院,他们不知道在这些新技术被发明之前,他们很可能会在痛苦中死去。 买活军的办法,虽然见效慢,每一步都走得很难,但每一步也都是对死亡的征服,横亘在寿命之前的阻碍,正在被一点一点消解与碾压,武十三郎隐约能够看到这条路的终点——如同他们所看的纪录片一样,在天界,人虽然也会死,但他们会死于新的,现在根本诊断不出的疾病,这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如今被视为顽疾的不治之症,在那时候早已就不算是什么问题了。 如果在他死以前,能看到这一天实现的话,武十三郎觉得他便是去了,也一定是笑着去的。他已经俨然是全情要投入这伟大的事业中去了——但可惜的是,哪怕是全无阻碍,要做的事也太多太多了,更别说现实中让人烦恼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可是永远都不会少那。 “老周,你说咱们是不是该给买活周报投个稿啊。” 洗过手,换了衣服,他和老周一起去职工食堂吃早饭,吃完早饭,武十三郎又要回病房去了。因为昨夜他虽然值夜了,但病房相当的安稳,并没有太多事情,还算是睡了个好觉的,因此便宁愿不缺勤,到病房里哪怕是看医书,也能顺带着多学些医患间相处的东西。 在食堂里打饭的时候,武十三郎便忍不住说了,“这个医患之间沟通的范式,虽说在云县这里已经大致都传开了,但最好还是要在报纸上宣传一下,否则你瞧,昨天的病人就没几个能配合的。” “怎么了,昨天又哭了几个?”老周打得很少,他是有些洁癖的,昨天轮到他培养粪便,取样观察,老周这几天食欲都不会好。 武十三郎取了两个馒头,端了一碗小馄饨,又去拿了一碟小咸菜,他吃得也不多,医院的伙食,不能说多好,有点子稀汤寡水的味道,昨夜他带范十三娘来吃夜宵时,大小姐嘴上不说,评价可全都在脸上写着呢。 而十三郎为了证明是她太过挑剔,便努力吃了两碗面,这会儿其实也不是很饿。 “哭了六个,两个面红耳赤一句话不说,一个推说不记得——就没一个能准确回答上排便次数和性状的。” 武十三郎也是心累,按着太阳穴揉了揉,“或者要不就形成规定,以后查体必须要同性的护士在身边陪着病人,有些问题可以悄声和护士说,要么就是宣传一下,买活军这里异性间可以共事,可以谈话而不涉男女之私,来上医院就有异性医生查问的可能,不接受就不要进来。” 他对于男女大防这些传统的礼教,本来是没有任何看法的,这仿佛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但来到买活军这里之后,便立刻感到礼教的不便了,恨不得立刻予以全数废除,因为这东西是很妨碍医生做事的。对武十三郎来说,如果礼教妨碍了医学发展,那他就立刻是反对一切礼教的急先锋了。 ——不论是什么病人,来了买活军的医院基本都要回答姓名、年纪、性别、病史还有产育,最近的进食、排泄,这是在课堂上反复强调的程序,但这些富贵人家的姑娘,甚至哪怕是一般人家的女眷,倘若没有一些教育,突然一下扎猛子问这些,叫她们如何能够接受自己和大夫讨论秽物? 即便以往大夫也问,但那都是问身边的婢女,或者问守候着的亲属,总之不会问本人,更不会如此仔细讨论,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不哭才怪呢,脾气更大一点,比如那个范家女娘,便要反过来呛他了。 这样的沟通,每新接一个病人就要来上一次,甚至于有些病人不分男女,他就是不愿和医生说这些便溺的事情,哪怕是同性来问也是如此,这是让医生们都很疲倦的事情,医生们热衷于攻克疾病,不代表他们对活生生的病人就多么的同情体贴,武十三郎最好所有的病人都是傀儡,问什么答什么,让怎么就怎么,可惜往往事与愿违,必须把宝贵的时间花在沟通上。 老周也赞同武十三郎的提议,“是,要么就发报纸说清楚,要么就印些揭帖,贴在医院门口,总之要让他们事前都知晓了,否则,真不知要耽搁多少功夫!” “还有护士,也是不够用的,昨日倘若同时来两个病号,人手就有些不足了,护士站是没有人的,有个病人睡着了,错过了饭点,也没有为她留一份,若是在关内的医院还好说,有些收费的护工,医院外也有饮食店,但在这儿便只能饿着了——这是要饿出事情来的。” 听起来,武十三郎昨夜也不算是什么事都没摊上,老周也有些同情,“这儿便是,刚建好没多久,总是有许多规矩要慢慢的摸索起来。只是若要增加护士的数量,应当是难的,比云县还缺护士的地方太多了。” 这也是现实的问题,武十三郎叹了口气,老周突然想起,“等等,你管了十人,九个人回答不上,那还有一人的查房还可以啊,我记得你管的不都是外来户口,能有一个配合,很可以了。” “哪啊,就数她事多!一路顶我的嘴,差点没吵起来!” “是哪床?”晚上要接他班值班的老周很好奇,“下回刺头儿你在病程本上标注一下。” 武十三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出来,“算了,小姑娘,出门在外,估计有点儿想家了,闹点脾气也正常,我们宽宏大量,不和她计较。”不知为什么,他不想把范十三娘的事说太多。 老周看了武十三郎几眼,也不追问了,看看食堂挂着的电子钟,惊呼一声,“七点了!快点吃——今天天气好,有两台放足手术,咱们既然可以进城,这里晨间查房完了,便赶紧观摩去,这几台是用结扎血管的缝线法,多少能跟着雷师学点什么。” 内科切脉、按书开方、辩证脉理,这些是武十三郎本就十分擅长的,买式医学的新式规程,譬如口手卫生、洗手法、制备滴注液、规范病程本等等,武十三郎和老周也学得不错,所以他们这些年轻的医生反而比较早能出医院做事,不过,说到外科,尤其是手术外科,他们的基础就十分薄弱了。 哪怕能观摩一台手术,都是进步的机会,因此两个医生便不再闲聊了,而是急匆匆地吃完了早饭,洗洗手去参加大查房——老周一路留心,想要找出那个敢和医生吵架的虎女娘,只是所见的病人,不是十分虚弱,便是乖巧聪颖,譬如有个范家姑娘,瞧出医院人手不够,又知道风寒感冒没有太多走动上的忌讳,便组织起已经接近痊愈的病人,主动照料虚弱者,为她们打饭、留饭、记录体温、照看炉子等等,还真是为护士们减轻了不少负担。 老周不由得对武十三郎道,“这些富贵人家的女娘,敢送来这里的,当真都有些见识,一般农家子,刚来这里便有这番头脑的实在不多。这个范姑娘,别的不说,我看她做我们医院的内勤主任是够格的。” 他在洁癖以外的事情,都有些粗枝大叶,再加上武十三郎也佩了口罩,瞧不清他的神色,只夸赞了几句,武十三郎没接话,他也不在意,见总体病势向好,便和雷组长打了个招呼,换下衣裳,蹬上买活军自制的土自行车,踩去关内医院,旁观手术去了不提。 299 十分钟快速手术 买活军自制的木轮自行车,大概是和显微镜一起推出的,听说都是得益于高炉的温度又有进展,也就是说,买活军的合金技术再度进步了,在模具、镗床、铣床上的精确度,也又一次的得到了提升,于是,本来只能手工打制,每一台的机簧都有所不同的显微镜,现在便可以实现量产了。 这在实际应用上的意义是很大的,只有量产的东西才能普及到一线,因为坏了的话,可以方便地找到同型号的零部件来修,而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才也可以拿起就用,不需要每换一台机器,就要经过漫长的适应期。 买活军这里的东西,要说只有一台的话,什么事情都能办得到,但对大众,尤其是对医生来说,只有一台是不够的,重要的是所有人什么时候都能用上——只要有一个人用不上,那就会有一个人因为这用不上而死去。 因此,医生这个群体,哪怕是在买活军治下,也是最紧迫、最着急的一群人,当然,也有许多医生满足于知识上的一点进步,但更多的医生却因为看到了技术的可能,而感到分外的焦躁。专门学校的一些老师便是如此,他们虽然是医生出身,但却又抛弃了这个职业,不再实地接触病人,而是回身搞技术,搞发明创造去了。 甚至连武十三郎都有这样的想法,在历史上的这个时刻,先进的,能普及的医疗器械,先进的生产工艺,甚至于说先进的,培养新式医生的体系,这才是真正‘活万人’的上等医术,一个青霉素,一个牛痘,不知道就救活了多少人,和辨证切脉相比,这种技术上的进步,所能影响的范围实在是要大得多了! 木轮自行车,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一位前任医生无意间实现出来的——不能说发明,因为自行车已经有了,只是买活军本来没有自产它的能力。最开始,是连钢制的辐条都无法打造出来,机器没有那样的精度。 之后则是滚动轴承、飞轮,甚至连至关重要的东西——座垫下的小巧弹簧,买活军一开始都是无法制造的,这些东西要求的都是模具和机床的精确程度,就像是蒸汽机,蒸汽机要做得小,部件跟着小型化,对这些东西也都有要求。 铁水的温度越来越高,合金的种类越来越丰富,机床上所用的车刀钻头也就越来越锋利,熟练的车工越来越多,弹簧、飞轮的量产速度也就越来越快,越做越小,对于一般的百姓来说,他们看不到全貌,只能看到机械厂拿出的产品越来越精细——虽然和仙器相比,还是有那么些拙劣与粗犷,甚至价格也便宜不到哪里去,但有一点是好的,那便是买活军能够自产的机械产品,任何人都可以来买,是不必考核政审分的。 譬如这木轮自行车,空心钢管的车身,辐条也是钢的,还有能活动的车头,这东西造价不低,售价也不低,在五十两银子上下,但即便如此,那也比两千两银子的仙自行车要便宜了多少倍那!现在,凡是新占之地,发放给衙门的自行车都是这种,仙自行车便再也不发了,凡是之前发放的仙自行车,如果坏到不能修了,也要换成这种骑起来难免还是有些颠簸,也要比仙自行车更沉重得多的土车。 这种土制木轮车有什么好处呢?大概也是有的,因为用的都是钢管,份量十足,比较皮实,坏了也容易修,实心的木轮子,骑在水泥路上有轻微的颠簸感,骑在石板路上那是给屁股做按摩——但实心的木轮子在土路上骑,不必担心被小石子划破轮胎,走远路更能放心,坏在路上的可能性不大,对要下乡的邮递员来说,是个好消息。 当然,如果没有弹簧的话,土制木轮车恐怕也是很难普及的,弹簧的减震,在很多地方已经显示出了自己的作用。如今很多地方,载客马车都已经安上了弹簧,那些要走远路的人,宁可多掏一些路费也愿意坐这样的车,因为有了弹簧,在水泥路上行驶的马车,甚至平稳到了可以在上头写字的地步,舒适度绝对是没有弹簧的车子无法相比的。而在买活军之外的地方,乘车走官道的感觉,现在买活军这里的活死人,很多已经接受不了了。 就木轮车来说,还有相对更便宜一些的车子,主要是轴承和飞轮用的是次一等的机床,比较脆弱,便走不得乡下,这样的车子只要十两,在城市百姓中非常畅销,因为他们现在每日都要移动,从家里去上课、上班,对于代步工具的需求自然比以前旺盛得多了。而且,虽然不是人人都能买得起,但货也不多,供不应求,销售依旧火热,武十三郎他们骑的还是医院的公产,专给大夫在两个医院之间赶路用的,他们自己想买自行车,暂还排不上号呢! 有了自行车,在两个医院之间穿梭那就方便了,自行车沿着路边的自行车道飞快地踩着,不断地按着铃铛,提醒越线的百姓们避让——买活军的马路上现在划了车道和人行道,用白线区分,行人和车辆是不许互相占道的,倘若是在车道上被撞,不但车辆不负责,行人还要赔偿车损,因此百姓们让行得都很主动,一听到铃声,便立刻挑着担子回避到了一边去。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慢慢地往城里的市场走去。 七点多八点,城里的早市都快散场了,这时候进城,应该是远处村里来卖货的,赶今天的晚市,随后凭着村里开的条子,到买活军官营的‘村民进城客栈’中,用两文钱便能住一晚上,还能洗个澡,第二天赶了早市之后,如果把货物卖空了,那还能办点自己的事情,譬如很多人便会选择到医院来看看,为自己看病,也开些成药回村,多是一些止泻、退热的成方,这些村民多数在村里都是有职务的,是用村里的公款来买药,有时候村民自身,便是来学校里进修过的赤脚大夫。 当然,这样的医生水平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很高,但,至少要比以前好,武十三郎来了买活军这里以后,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意义:只要比以前好一点,就能救活许多人的命。 没有大夫的村子里,有了一个赤脚大夫,原本懂得一些似是而非的医理,半巫半医的老农、农妇,来专门学校进修过之后,学会了新的卫生守则,带回了产钳和《赤脚医生手册》……每多一个这样的赤脚大夫,便会有许多条生命因此活了下来,买活军就是这样,通过严酷的规矩和不断的,几乎是强制性的教育,一批又一批地在这片土地上,和阎王爷在抢人那。 因此,买活军的医院,一向是人满为患的,而且他们的医院卖得最好的是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主要由甘草、陈皮这些万金油的药材制成的养生丸,有些甚至就只是面粉糖丸子—— 这倒不是医院坑人,而是很多时候,百姓来看的病,或者治不好,或者压根没有必要吃药,但百姓们是不愿白跑一趟医院的,既然支付得起药费,多少也愿意开一些便宜的药回去吃,因此医院便开一些低价的药丸子给他们,只赚一点点极便宜的利润,让他们带回去吃了养生用,很多百姓吃了以后,都觉得身上见好,于是这些养生丸便更加畅销了,还有人多买一些,私下卖到邻省的村子里去的,听说到了外省,要一百多文一小包呢。 归根结底,这也是因为现在的医院对大多数疾病都无能为力,譬如腰酸背痛,这些多数都是活干太多了,身体耗损,需要减少劳动,同时多做些导引操,但这样的医嘱对病人来说没什么意义,因为他们不干活,谁给他们饭吃呢? 还有些病,纯粹是营养不良,又或者是陋习留下的痼疾,这也不是医生开药能解决的,有些百姓拉肚子来就诊,夏天尤其的多,一问,全都是因为吃了酸坏了的白米饭——别说喂猪,一来怕把猪给喂坏了,这比人吃坏了还难受,第二个,白米饭喂猪,这怎么舍得?这是要遭天谴的! 百姓们哪管这饭是不是坏了,哪怕发酸也照吃不误,还真别说,十成里九成人吃了没大事,只有一成人,吃了闹肚子,这也是因为有医院了,还不贵,便来看,否则都是自己挺过去算数,哪有小病小痛就找大夫的道理? 这些陋习,只能靠报纸上的教育来慢慢地消除,医生们只能解决他们能解决的问题,即便如此其实也已很忙碌了,尤其是云县医院,现在这里是全国最好的骨伤科医院,甚至于武十三郎觉得,哪怕是全天下,都没有比云县医院更让人惊叹的所在了。 首先,面向普罗大众,收费并不昂贵的医院这个概念,现在于买活军之外便基本是不存在的,其次,能操作这么多外科手术的大夫,武十三郎事前也没有听说过,主要是一般大夫行医对象比较狭窄,很难有这么多病例集中在一地。 便是军队里,大概金疮科的大夫也不太会去随军上前线,最多照管一下军官,哪像是买活军这里,上千个小脚女娘聚着做手术,一开始只有一个大夫敢做,到现在,十几个大夫都被教出来了,便是武十三郎,再旁观一段时间,可能也会有上手的机会,所有的大夫都要来学习这个手术,因为很可以预见到,将来这会是华夏国内非常常见的手术,大夫们经手操作的可能性是很高的。 虽然到目前为止,折骨缠还不算是裹足的主流,但假使说,华夏国内有万万人的话,那么哪怕一万个人里只有一个裹足女,那也将有一万人是折骨缠,而且,从人口比例来推算的话,折骨缠的女娘至少也有个几十万,如果都由一个大夫来做……那他活几辈子恐怕都做不完那。 这个手术,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做的,天气最热时不能做,最近天气转凉后,在夏日暂停了几个月的手术便重新开展了起来。武十三郎二人进入玻璃回廊的时候,里头已经聚集了五六个医生,正隔着回廊仔细地观察着手术室内的动静——病人坐在床上,手术床边放着两个架子,上头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泡在消毒水中的手术器械——刀、锯子,还有不可缺少的针线。 线是羊肠线,也是最近才实验出来的缝线,因为医学界的需求,现在买活军这里开始养羊了,不过数量不多,连缝线都是很昂贵的,但,没有办法,如果只用烙铁烙伤口,恢复期会很长,化脓感染的危险也很高。放足手术是会死人的,虽然不多,但几千台手术做着,不可能一人不死。 烙铁当然也是预备好了的,护士正在给它加温,往烙铁里不断地塞着烧红的炭。这一切使得手术床上的病人非常紧张,这个瘦小的姑娘双手紧紧地揪着床单,有一个护士专门陪在她身边,和她说话——这个护士也是后来新设的岗位,主要的工作就是缓解病人的紧张。因为乙迷的时间很有限,在准备时间里,病人只能清楚地看到大家在忙活,这会很加剧病人的心理压力。 “清点器械。” 手术就快开始了,从口型可以看得出来,主刀大夫正在发号施令——玻璃密封得好,声音是传不过来的。手术室里的护士们都开始查看自己负责的器械,并且开始报数,确认无误之后,护士便安抚着病人,让她缓缓躺下,同时打开了一个密封得很好的小桶,从中取出一块纱布,捂在病人口鼻处,并且吩咐她深呼吸。 真是……神奇…… 见病人很快陷入沉睡,握着床单的双手也逐渐松弛,即便已经见过了百余次这样的画面,武十三郎也不由得还是悄然感慨:世上真有这种能够催眠的气体,比传说中的‘麻沸汤’还要更加效验。这是没有来买活军处亲眼见证以前,难以想象的事情。 成功的手术,其实程序都是类似的,没有意外就是最好的消息。病人深睡之后,护士开始进行麻醉测试——其实就是刺激如手心、小腿这些部位,查看肌体的反应,确认病人完全被麻翻过去之后,她在口鼻处换了一块湿纱布,又拿过一块纱布盖住病人的眼睛,随后便开始拿住她的手腕——监控脉搏,回头对医生们说了一句话,从口型看,‘心率下降,深度睡眠’。 医生们便立刻开始行动了,他们一把掀开床单,露出了遮在下头的双足,那上头已经画好记号了,护士又擦了一遍酒精,主治大夫便操起一把小锯子,飞快地锯入血肉之中,鲜血立刻就飞溅到了床边的铺好的油布上,当然还有医护们的油布外套上也免不得多添了血迹,但没有任何人止住动作,主治大夫一脚蹬在固定在地面上的床脚借力,拉扯着锯子,十几秒之间便把骨头锯断,随后拿起一把刀,手起刀落,便把还挂在脚边的几根脚趾,和脚掌的一小部分切了下来! 如果是敏朝的百姓们闯进此刻的手术间,他恐怕会吓疯的,不单单因为场面的血腥,也因为医护们都戴了口罩、眼镜,戴着帽子,穿着收口的油布服饰,看起来怪异至极,而且行动非常迅速——手术的要点,就是要眼明手快。 主治大夫手起刀落之后,护士立刻拿起止血钳,钳住血管,观察流血情况,片刻后摇了摇头,示意医生上前行血管结扎术:止血钳刚被再现出来不久,效果不算很好,大家还在摸索使用。这是因为,教科书上对于这东西的使用说得比较含糊,六姐也没有找到体现使用技巧的‘纪录片’,所以,尽管东西是根据图片复制出来了,但到底该怎么用,现在还在试验,并不是非常成熟的技术。 但病人是等不得的,必须做几手准备才行,如果止血钳无法短期内钳住血管,那就没有做血管结扎术的条件,得赶紧用高温止住了出血点后,再进行缝合,如果结扎术也做得不好,那就只能高温止血了。 这个女孩子很小,创处的状况又糟糕,还在钳血管止血时,她已有要醒来的征兆,大夫只能决定高温止血,护士连忙举起烙得通红的细长铁块,轻轻地点压在出血点上,一缕青烟顿时飘了出来,最大的出血点止住了。 “烧肉味……” 其实隔着玻璃窗是闻不到的,但那画面让人鼻端很容易有一种幻觉,仿佛闻到了脚臭混着皮肉烧焦的味道,但所有的医生都没有特殊的反应——如果一个人真的很怕脏怕恶心,他做不了医生的,做医生就是要和让人不快的事物打交道。他们要分析尿样、便样,要观察溃烂的伤口,清创清脓,如果他们受不了这种画面,那就当不了外科医生。 在这里的医生年纪都不大,手脚麻利是手术医生的基本要求,因为乙迷的麻醉是不安全的,而且很不稳定,如果一直猛力按着口鼻,病人可能会失去呼吸,在窒息中故去,但如果拿开纱布,病人可能会很快苏醒,所以,只能眼明手快,尽快做完手术,减少麻醉的时间。 “止血很顺利。张护士烙伤口的手法很好,几乎不会烙到创面以外的地方。” “开始缝合了。” 这是新发展出来的步骤,止血之后,用羊肠线进行创口缝合,这要求手术医生能精确地创造鱼嘴型的创口,也就是下刀要更加的快准狠稳,同时,也需要大量的纱布擦拭创口,以及特制的弯月缝合针。 这种针必须由合金打造,不易锈蚀,也不容易带病菌,也就是最近几个月,才开始大批量地制造,能在医院里保证供应——当然了,也是要复用的。不过这总是个进步,所以最近做放足手术的女娘,她们的脚边上不再有丑陋的凸起疤痕了。 这种缝合针很细,所以要用钳子来夹着操作是最恰当的,缝合钳的使用得靠练习,手术室里的董大夫,本来手就很巧,女红做得好,在所有能做放足手术的大夫中,她是缝合速度最快的,所以她缝合时大家都看得很认真。不过,血管结扎术是失败了,原因还要再总结,也有不少大夫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开始写字了。 从切开到缝合,没有超过十分钟,一台手术便做完了,蘸满乙迷的纱布被拿开了,患者被推出了手术室,护士们开始收拾残局,玻璃窗后的大夫们三三两两地走了开去,“为什么总是找不到血管呢?” “年纪太小了,体质又差,血管细,肉眼实在看不清吧,昨天我看了一台给成人做的,止血钳钳住血管做结扎术,效果就很好,不过这个还是花时间,听说仙界是用电刀来止血,非常的快捷……我们这里什么时候能复现出来就好了。” “弯月针和直针相比,对大伤口的效果还是要更好得多……” “速度还是要快,乙迷的个体性真的太强了,这个女孩子对乙迷的耐受真的很强,再晚一点她都该醒了。” “其实以后做手术还是要把患者四肢绑牢好一些,有些人醒乙迷时会很激动,到处踢打,反而耽误恢复,这个时间是不能省的。” “主要是病人胆子小,绑着他们心跳太快了可能都不适合上乙迷……” 正当他们一边谈话一边经过病房时,恢复室里已经传出了一声低沉而又压抑的痛喊,“啊——————” 看来,这个小病人,对于乙迷的确是很能耐受,她已经醒来了。只能靠自己面对这清醒的,肢体残失的烧灼剧痛,虽然有安眠汤药,但出于保险起见,乙迷药效没有完全过去以前,是不敢给病人用的。 这个规定,一般是以醒来后两个时辰为限,有些病人运气好,对乙迷反应大,两个多时辰刚刚迷迷糊糊地醒来,知觉没完全恢复,只觉得有些钝痛,便喝了安眠汤药,这样就不太会受苦,像这孩子,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自己熬过这种剧痛。 这就是手术后病房常见的景象,一声声剧痛的叫喊,渗血的纱布,痛得满身大汗的病人,因为目前的特殊情况,九成九都是女娘……这些病人的痛苦是真实的,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如同面对所有其余病症一样,治不好的那就只能靠忍耐。 不过,让武十三郎非常敬佩,却也没有非常意外的是,这些女娘的忍耐力往往非常出众,在清醒初期迷迷糊糊的痛呼之后,她们的声音很快便会降低了,减弱了,就如同此刻的小病人一样——武十三郎从玻璃窗里看过去时,她正半靠在床上,双眼发直,空洞洞地望着前方,她的脸颊上有一根筋在不住乱跳,吓得陪护相当慌乱,但她一声也没有出,恰恰相反,她正极力深长地呼吸着,极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习惯于这种痛苦,不对它做出任何特殊的反应。 “我觉得买活军有一个观点很对。” 离开病房之后,武十三郎对老周说。 “哦?”老周有些诧异——他们医生之间,倒是不太评论这些政治上的观点和事情,只顾着研究他们的医术。对于买活军的政治,他们即便是不赞成,也不会发表自己的观点,因为这反正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女子是能做大事的——”武十三郎说,“我觉得他们说得很对,你看我们的这些病人,她们的心志是多么的坚定,有魄力的人数之多,又是何等地超出了我们的预计?” “我想,这不单是因为她们生来就带了这样的性子,也因为她们每常在生活里,定然也忍受着相当的痛苦。” “当这些擅长忍耐痛苦的人,不再痛苦之后,她们积蓄的能量该去向何处呢?” 武十三郎对老周说,“这些女娘,等她们康复了,开始走进了社会之后,我想她们恐怕是做得出一些大事来的。” “我们就等着看好了,三年后,五年后,等她们都纷纷地进入到了生产中去以后——” 因为看过了仙画的纪录片,每一次旁观手术,对于武十三郎来说,其实都是一次提醒,提醒着此刻的手术,是多么的简陋,患者又是多么的痛苦,这种感觉其实并不太好,要追赶的太多了,他感到了自己的笨拙和无力。 但现在这种时候,当他谈论着患者们重新拥有的,对以后那无穷无尽的可能性的时候——武十三郎便会又一次感受到一种美好的心情,一种由衷的喜悦,落到了他的嘴角。 他便在口罩下会心地笑了起来,感到自己又拥有了无穷的能量,去应对一天繁重的工作与学习。 “我想,到了那时候,我们的生活还要再发生更大的变化呢。老周,这是六姐带来的变化,但又何尝不是我们医生带来的变化——我们许许多多的人,一起带来了这些变化……从医真是……有时让人沮丧,有时又让人很开心啊,老周——” 300 翩翩会骑自行车了 “啊!你不要松手呀!我把不住笼头的,喂,赵大,倷要松手便是我孙子,啊——啊我要撞墙啦!!” 收容所外,不断地传来女娘尖声的叫喊,还有兴奋的叫喊声,“啊呀!啊呀!啊呀——赵大你看,你看我踩起来了,我踩起来了!啊!!!!” 最后的那声尖叫,大概是因为自行车冲着墙直通通地撞了过去,好在翩翩及时地按下了刹车阀门,一块刹车皮便被拉了起来,不断地摩擦着车轮,再加上年轻小伙子赵大灵活地赶了上来,从后头扶住了自行车,终于免去了贵重的自行车撞墙这样的惨剧。 “吓死人!” 站在一旁的金娥,双手都捂住脸了,此时手指方才慢慢张开,她有些嗔怪地说,“赵大!你怎么这么快就放手了呢,若是撞着墙,看你怎么赔!” 赵大挠挠后脑勺,只是憨笑,翩翩回过神来却为赵大开脱,笑着说,“哎哟,我这不是会骑了吗?刚才那是意外,意外,这会儿保证不会了——赵大,你别扶我了哦!说好了哦!” 她踩着脚蹬,往后打了几圈,从墙边退开,又得意地和赵大约法三章,便迫不及待地踩了起来,车子果然歪歪扭扭地往前驶去,过了一会,翩翩逐渐骑得稳当起来,便骑上了一旁的小路,往前骑了出去,消失在空地之中,赵大在后头喊了几声,毫无回音,不由笑道,“这个姐姐,居然骑车逃跑了!” 金娥也手搭凉棚,撑着眺望远方,看个不住,“别是跌到河里去了!”凡是人多的地方,现在都喜欢建在河边,这样好取水,不论是用驴马拉绞盘抽上去的自来水,还是打水挑缸,都比别的地方要便宜些。 “她现在比原本重得多了,若是跌下去,当能听到巨响。” 赵大笑嘻嘻地说,金娥听得噗嗤一笑,作势要打他,“你也只敢背着她说了,被她听到,必定骑车撞你。” “哎哟哟。”赵大便叫起撞天屈来,“我是一腔的好意,骑了我的公车来给你们练习,你们却还要撞我,真是好大的良心!” “呸!” 他们几人的说笑声,早引得不少女娘在小门边上探看,见翩翩骑车去得远了,都流露艳羡之色,七嘴八舌地笑道,“翩翩姐最厉害了,这会儿都真能骑自行车了!” 还有些刚来不久的小脚女娘,和金娥他们素不相识,不敢搭话,脸上却也显出了艳羡向往之色——不用她们多问,院子里的女娘们便七嘴八舌地告诉她们。 “都是第一批来的女娘,春天的时候做了手术。” “这不是,走、跑、跳,都和常人无异的,做了手术到现在,又长一寸了——你说她为何能骑这么重的自行车?她是最勤勉的,咱们院子里那两台架起来的车子,她得空了便在上头空踩,医生说‘下肢力量’恢复得好,别看都是小巧个子,骑了自行车,和男丁比只快不慢!” 让手术后的放足女娘们去踩架高的自行车,是医院的主意,放足促进会也买了两辆土产木轮车放在院子里,拿铁索锁了,又用砖块架高,这样,手术后的女娘便可在收容所里也能‘复健’,因此大家都知道,这车子是很沉重的,需要用一些力气,才能把脚蹬踩起来。 因为她们裹足后,总是尽量避免走路的关系,下肢普遍纤瘦无力,而这些女娘从手术中恢复之后,大约一个月,伤口就完全结痂,可以下地行走了,通过蹬自行车、负重折髋、久站这些复健运动,她们普遍迎来了二次长高,以及体重的攀升。 本来七十多斤的女娘,现在也有个八十斤了,本来面对买活军的女兵丁,她们都只有抬头仰视的份,但现在和宿管的身高差已经在逐渐的缩小——这是让人高兴的事儿,因为买活军这里,明显是以高大健壮为美,这也就意味着缠足女们往主流的审美又靠近了一点。 “总之就是要多吃、多动、多练,真别害怕,手术做好了,不过就是再痛上几日——再痛比不得缠足那几年痛,熬一熬,伤口开始结痂了,缝线吸收,那就差不多了,再过上个把月,能下地走路了,那才叫做美呢,那份轻快真别提了!” 第一批做手术的女娘,现在几乎都已经完全痊愈了,她们有许多人已经搬离了收容所,正式开始在买活军这里谋生了。不过每逢休息日,又或者是下课后的闲暇时分,还是愿意回到收容所来,看望在这里结识的姐妹。 毕竟,她们中许多人从事的工作,都是收容所帮忙介绍,所以,虽然在收容所内居住时,她们对这里的不方便也有些怨言,但离开了收容所之后,却又对这里很有归属感了。 尤其是翩翩和金娥的同行们,多数都是光身来到这里,因为职业的特殊性,现在即便找到了别的工作,似乎和周围也总是有些格格不入,她们在买活军这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经济上,和从前比虽然窘迫,但至少能够吃饱,而且可以为将来做打算——按说,实在是没什么好抱怨的,但这极度的自由中,似乎也有些茫然,她们一辈子都习惯于被人吩咐着去做这个,去做那个,现在什么都由得自己了,该做什么,却反而没了主意。 也因此,她们是不愿离开云县的,只要在云县居住,三不五时就还能回‘家’里来看看,就算是翩翩和金娥这样,本就是姐妹一起逃来,还带了赵大这个弟弟的一家人,似乎也没有离开云县的打算。 虽然这里的房租,在买活军治下无疑是最高的,而工钱又没有比别处高,他们也还是更情愿住在这里,仿佛三不五时回到收容所来瞧瞧看看,和大家说说话,聊聊对将来的打算,便仿佛心底有了依靠,有了根基,像是一根草,它的根连到了树木上,仿佛便也觉得长得更直了一些。 “说我什么坏话呢!” 远处,一道高高的,庞大的阴影飞快地靠近了,翩翩顺顺当当地把车子骑了回来,并且很老道地在很远处就逐渐放慢了车速——刹车片虽然有,但还是要尽量的少用,因为这块皮是不便宜的,是用真皮蒙的砂纸,刹车多了,砂纸会被磨平,那就刹不住了,所以有经验的骑车人,都尽量少用刹车片,而是采取减速的办法,慢慢地让自行车停下来。 “赵大!赵大!” 她的车速虽然很慢了,但翩翩还不会下车——停车时,大多人总习惯用脚来做最后一段的制动,并且做下车的支点,但这辆车很高,至少对翩翩来说太高了,她骑在上头,脚是很勉强才能踩在脚蹬上完成一圈。 就像是有些小孩,他们骑车是要钻在车头的三角杠里,半站在里头,一脚深一脚浅这样歪着骑,翩翩比他们要稍微好一点,但她也不敢自己下车,因为她骑在上头脚踩不到地,必须要歪倒车才能触地,但那就意味着这条腿不但要承受自己的体重,还要承受许多自行车的重量,翩翩对自己就没有信心了。 赵大是明白这一点的,听到翩翩尖声的呼唤,便上前扶住了车把,帮她把车身放歪,翩翩于是这才神气地偏腿下车,从前头的网篮中取出一个布袋来,布袋里都是用废报纸包的葵花籽,折成小小的三角形,里头的瓜子大概二三十粒,卖得也很便宜,一般都是一文、两文一包,还饶一张废报纸,小姐妹们出门去逛街时,很流行买几包来吃吃。 翩翩便把这些小纸包一一分给收容所的姐妹们,“吃瓜子,食街那里老张杂货铺现炒的,你们摸摸,还热乎呢!” “都骑到食街那里去啦!” “这自行车脚程可是快!” “你不会下车,到那里怎么停车买东西的呢?” “谁说我不会下车了?!” 翩翩嘴上是不饶人的,瞪着眼认真地说,“我那是……我那是省点力,叫赵大帮帮我!到那里没人帮,我可不就自己下车了?” “真的吗?!” 这几个月,虽然通过复健练习,做过手术的女娘,似乎普遍对于踩自行车已有了一点心得,但能不能真正骑得动,大家还不是那样有信心,今日见到翩翩骑着自行车,居然这样的自如,还骑到平时走路要二十多分钟甚至半小时的食街去,买了一大包瓜子,一共来回不过十分钟不到,都不由被鼓舞了起来,纷纷地动了学骑自行车的心思。 “若是能买一辆,去哪里也都不怕走了。平时买些重物,还能装在布袋里,绑在后轮座位上,怎么都比自己拎着省力。” “若能买,那自然是好东西,只贵的慌呢,好的要五十两,差的怎么也要三十两,这价格,在临城县都够买间小房子了。” 五十两大概是可以在临城县买上一套三间房的老木屋的,但在云县,老式的板房都不止这个价了,如果不是买活军在云县大量地建廉租房,女娘们从收容所出去以后,落脚的地方恐怕都难以保证。 二百文一月的廉租房,单人,虽然不大,但也容得下一床一柜一桌,除了少数人带来了一些体己以外,大部分女娘从收容所出去以后,都是暂时在廉租房里栖身,再贵点的房子,也不是租不起,但觉得浪费,也觉得不安全,买活军的廉租房,男女分住,而且有严格的安全、饮食的规定,若是违反规矩,把男丁带进来,或者不能维系卫生,招致四邻抱怨,都有严厉的惩罚,对单身的女娘来说,廉租房还算是很安全的处所。 翩翩和金娥因为同样的考虑,痊愈后也就都住在廉租房里,她们带来的银子,本来是打算支付手术费,但由于放足促进会的帮助,暂且省了下来,便存到银行去,换回了一本存折,好好地收藏了起来。虽然加在一起,也不是不能买辆自行车,但显然毫无必要,而且,便是买来了也无处安放,收容所女娘们的话,大多只是说说而已。 就连赵大,他的自行车当然也不是自己买的,而是他工作的商行配发的——现在,云县街头很多这样自行车骑得很快的年轻人,他们主要的工作是到处送信,也送些轻省的货物,还有餐点时,也会在后座上装好餐柜,为一些不愿走动的客人送餐。 云县这里,现在各地的商贾很多,他们远道而来,又有极多的消息要到处传递,而自己带来的下人们,一来路不熟,二来要上课,便改为聘请街头巷尾的送信听差,一个唿哨便能唤来,去哪里多少都是有价格的。 常常可以见到,在交易所附近,每到午餐时分,便有些威风精干的商贾走出来,招招手,叫自行车上的小哥过来,掏出一二百块钱递给他,让他去某某店铺,买上若干个菜,用餐柜装好,送回这里来给某某先生,剩下的菜金,便是他的赏钱云云。 这样跑一趟腿,运气好,能赚个四五十文都不是问题,这些商人也都是认得人的,再者说,自行车上也漆了醒目的标号,真有纠纷,他们可以随意向买活军开的商行投诉,目前来说,来抢生意的人不多,因为能买得起自行车的人,也看不上这点小钱。所以这服务是很让人放心的,除了交易所里的大商户之外,便连百姓家,有时也会花上五文十文,叫他们帮着报个急信。 这门差事,对于百姓们来说并不是很新奇,衙门里往往有皂隶充任‘报子’的时刻,只是自行车的存在,让这群报子们越发如虎添翼,还有人口的四处流动,以及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使得百姓人家也有了传话的需求而已。 若是搁在以前,除非生死大事,否则,都可以等到回家再讲,哪像是现在,回不了家里吃饭,都要托人回家说一声,免得家里人干等——以前一家人里,大概只有一两个人是在外做事的,其余人都在家中,不论是做饭也好,吃饭也罢,等一等是不妨事的,但现在,大家都有事要做,你这里不报信,人家为了等你,或许就耽搁了自己的事情,哪怕是一家人,这样的事情自然也要尽量避免为好。 买活军在云县里投入了五十辆自行车,专用做这种短途的报子,他们每日收取一定的租金——不高,因为没有把商人们的赏钱算进去,因此,报子的收入是很丰厚的,也不乏有人眼红,不过,这门行当的要求也不低,第一要会骑自行车,这一点就刷了不少人,第二,身体要壮实,因为整日都要骑车,第三么,便是要会来事,语言天赋要好,要能听得懂南腔北调,还能学着说几句,因为要帮天南海北的客商传话嘛。 这第四呢,便是要识字,最好会写字,最低最低,拼音也是要熟练应用的;第五点,不必多说了,便是要会认路,要把正在飞速扩张的云县,这么一整个地图都记在心里,客人说出的地名,你要能够很快的找到。 能同时满足这五点要求的年轻人,其实是不多,赵大也算是幸运,恰好赶上了这一波,买活军招人时,他刚来了三个月,已经认得不少字,拼音也学得很好,同时,他口才好,毕竟赵大的职业理想一度是龟公,做这一行的人,不会说话,不会说些各地的方言那是不成的。 光是这两点,便不容易了,更何况赵大还很认路——他是要撑船在姑苏城密密麻麻的水网里行走的人,至于身体,不成问题,来买活军这里三个月了,更是壮实得很。 其实,骑自行车,看着是难,却反而是最容易的一点了,赵大借着来找翩翩她们玩耍的机会,花了半个时辰,在院子里空踩一阵子,便已经掌握了要领,去应聘时壮着胆子一试,骑得很好呢! 如此一来,赵大的收入,如今倒是实在不低了,一个月算下来,有时候居然能有两千多文呢!而且平日里交接的,也都是大商人,倘若得了他们的青眼,跟着做起生意来,岂不是大有前程? 倘若他有一套房子,那么赵大现在说亲便很容易了,谁能想得到,买活军这里的机遇是这么的多?当真是钱沿脚面,在姑苏城连龟公都混不上的一个壮奴船夫,不过是三个月功夫,现在已有了一份这样体面的工作——这样的消息也总是传得很快,满院子的女娘,似乎都对赵大相当的欣赏,一边议论着翩翩学骑自行车速度之快,一边不免含笑望着赵大,轻声地发出女娘们议论男人时特有的一种轻笑。 赵大看过去时,她们又纷纷笑着低下了头——几乎全是从前所受那些教育的老底子。而赵大便憨憨地挠挠后脑勺,站在原地仿佛什么都不懂似的,反而叫女娘们看着更加心痒难耐了——老实人好,老实人又会赚钱,岂不是过日子的上选? 翩翩对于赵大这一套,是早有领教的,她掐了赵大一下,低声说,“就说你非要到这来学自行车呢!” 又大声和姐妹们招呼道别,帮着金娥一起爬上自行车的前杠(金娥力气还小,扶不住车头,无法学骑车),自己等赵大上车后坐到后座上去,又还不老实,戳了下他的腰,赵大闪躲着叫道,“翩翩姐,痒呢!” 唐翩翩得意地哼了一声,“喂,赵大,你们同事里,可有什么诚信的好男儿,到了年纪,想要找个媳妇的?你可不要糊糊涂涂的,先划拉过来,给我瞧瞧。” “怎么,翩翩姐想嫁人了?” 翩翩便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想嫁人了,只是我不比金娥,眼下这份工作,金娥还好,我干着实在没甚意思。” 301 翩翩决定去鸡笼岛闯荡 云县这里,钱淹脚目,要说工作,自然种类是非常繁多的,做了放足手术之后,女娘们再怎么样都能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实在不行,还能扫大街去呢,要说饭没有得吃,那是夸张了。但,是否每份工作都能完全如意,这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从收容所中走出去的女娘,大体上分为两种,一种是已经嫁过人,从这个行业中脱离出去的女娘,年纪较长,而且已经融入过一次社会生活,手术恢复之后,再融入也会比较顺利,她们中有些是做女红的,顺理成章,去纺织厂做事,脚虽然还有些不便,但纺织女工都是坐着干活的,影响不大,手快脚快,一个月一千文左右的工资,至少是稳稳都能拿到。 一千文一个月,又是单身的女娘,在云县这里,日子很可以过得了,廉租房的房租,每月是二百文,自己只需要管一顿早饭,一顿晚饭,午饭都在厂里吃,以买活军这里的物价来说,这份收入虽然谈不上买房,但光吃饭、买衣服,买些日用品,那是足够了,还能存下一些来。 至于房子,廉租房便是一直住到老死,也不会有人来赶,这样的生活,就比她们原本的日子要好得多,原本在夫家那里,有空就要做绣活,眼睛都快做坏了,也攒不下多少私房钱,哪里比得上在买活军这里用钱的自在? 便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纺织厂的女娘,也有各自的技能,曾做过瘦马的,会看账,会做菜,买活军这里人口是爆炸式的增长,对于厨子的需求很高,哪怕脚不方便,做不了在灶台前掂锅翻炒的大厨,但有一两道私房菜,做些炖盅、汤羹什么的,推车子卖个小点心,这总是可以的,手术一做完,任何事不需要别人帮忙,这些女娘们心中原本曾有的一些雄心,现在立刻都活跃了起来——哪怕是做个点心车子,对她们来说,也是原本根本无力承担的壮举了。 会看账的,可以做会计去,虽说做账房往往要考察三代,要本地人……但云县的本地人最开始只有四五千,现在这城市里聚居的人口都快十万了,哪来这么多的本地人?大家几乎都是外地人,还有很多东家,本来也是一文不名、光身一个,就是靠着买活军的‘女娘贷’,做成了一点小生意,她们也没有自家人可以帮衬,即便是账房这样的职位,也只能信赖职业介绍所介绍来的员工了。 现在对于会计,大家的看法,是更愿意找女娘,一来,是因为女娘更擅长算数,显而易见的,做账房的人,不擅长算数可是不行,而且女娘因为心细,更能接受环境的变化,再加上她们从前做账房的人非常少,一上来学的就是新式记账法,所以,她们对于新式记账法的掌握是很快的,这一点要胜过许多四五十岁的老账房,还不习惯用羽毛笔,舔着毛笔,半天写不了一行字,在什么都求快的买活军,这样的速度不可能让东家满意。 二来呢,自然是因为女娘不愁她们卷款跑了——能跑到哪里去?男人带了大笔的钞票,还能跑出买活军的地界,在黑市里把钞票兑成银子,逍遥快活去了,女娘呢?跑回敏朝,等着被拐子拐了,被本地的地痞流氓欺压强占了去? 若是跑不出买活军的地盘,那她就只有被找到的份,买活军的更士,那可不是吃素的,云县的更士甚至有个口号,叫做‘命案必破’,许多在敏朝一定是无头悬案的案子,在买活军这里,两日便找到真凶!毕竟,他们或许有仙器的帮忙啊! 若说大家都是人,可能还有些人不服气,想要和更士们斗一斗,但明明白白,这些更士们是服侍谢六姐的近臣,包括一些吏目,办案时屡屡是可以拿出仙器来的,那么除了一些真正的狂徒,大部分人在触犯规矩时,都要好好地掂量一下了。 这里是没有什么‘一击不中、远扬千里’的,在一地犯案之后,除 非当天就能赶上出海的船只,否则不论往哪走,传音法螺都能传出信息,在下一站等着你。其实就是上了船,也没有什么好果子,有些船是有传音法螺的,即便没有,在下个港口停靠时,也一定能收到消息,在乘客里把你给排查出来。 有了这两重束缚,本地敢犯案的人并不多,女娘们的胆子当然就更小了,犯案的可能也更低,因此,哪怕是外地来的海商,但凡要在本地开设铺子,也都喜欢找个女账房——他们开铺子就要接受查账,账本必须合规,自带的账房,也不是个个都会做新式账,因此在本地找账房还是很必要的。 若是不会做账,不会做饭,也没有进纺织厂去,也还有很多照顾人的岗位,譬如去孤儿院、扶弱院做事,还有商行也需要伙计、管事。像是翩翩和金娥,她们就都在附近的商行里做伙计,每日二十五文,若是能招徕生意,卖得比平时要多,东家也不小气,会给些赏钱,让她们多卖力做事。 这个行当,对她们来说,是较无奈的选择,因为她们并不是做瘦马养起来的,不论是女红、做饭、看账,都没人教过,唯一的技能便是在酒桌上唱曲行令,于这些知识上十分博学,其余的事情,一窍不通。 而且,她们是从行院里直接逃出来的,不像是前辈们,已经是从红花魁的身份上跌落下去了,吃过了苦头,便知道珍惜现在的生活,对她们二人,尤其是对翩翩来说,即便理智上也明白,花无百日红,将来的结果一定不好,但没有切身之痛,现在又怎么能满足于这么一丁点儿收入呢? “都是笑脸迎人,在铺子里,有时也偶尔要被客人臊皮,一个月才止一两银子!” 翩翩不像是金娥,金娥手腕灵活,而且细心妥帖,眼里有活,铺子里的大事小情心里都有数,聘她们的掌柜霍娘子,对金娥是很有些另眼相看的,似乎还有把金娥培养成管事的意思。 翩翩呢,每日站在那腥气的海货铺子里,便觉得打从心底没劲儿,她想若是能在本地找个有房的男人嫁了,婚后在自己院子里开个托儿所,就看看娃,这钱不也挣得轻松吗? “娃儿的屎尿,那味道可比海货要冲鼻得多了。” 赵大听她叨咕了半日,“你不愿做伙计,为何不去剧团做演员?演白话剧去?平时就数你能说,小曲儿也唱得好,虽然没有吊过嗓子,但演白话剧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她也想过,只现在白话剧都是《何赛花》居多,不要我们这样的矮个小脚女娘呢。”金娥便帮翩翩回答了,“《鸳鸯错》倒是也演白话剧了,只是收容所出来的女娘,一多半倒都想去剧社,她们有些是瘦马名伎出身,我们哪里比得过。” 说来好笑,但什么行当都分个三六九等,做表子时不是名伎,现在要从良也难和人家比,顶尖的瘦马,譬如将军家的那个姨娘,手术完了,现在便立刻开起商号来,想向服装厂下定,卖自己画图纸的衣裳,若是做成了,自然是财源滚滚,如翩翩和金娥这样的花娘,说到唱曲儿,怎么和名伎比呢?而且名伎多数都生得比她们漂亮,剧社这条路,是被她们给占死了。 要说认得一些字,可以做老师吧,云县这里的老师,现在可都是饱学之士,她们要做老师,得到新占之地去,那就是要离开云县了,人家说长安居,大不易,云县也是一般,留给翩翩的门路实在是不多。 “我说是让她去继续学数学,学新式账,也做个账房去,”金娥和赵大都为翩翩打算,这是很自然的事,在姑苏时,大家有种种算计,可来到异乡之后,彼此能依靠的只有三人而已,即便结识了新朋友,熟悉彼此过去的交情依旧是不同的。“她呢,又说做账要心细,她一急就容易出错。”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真只有嫁人一 条路了?赵大似乎有些失落,闷不吭声,把翩翩和金娥送到廉租房,便回去了还车了——今日是交易所的休息日,生意淡,他抽了半个下午,教两个女娘学自行车,日落前还是要赶着把车锁回公家的车棚去的,若不然,他自家也住廉租房,哪来的地方存车呢? 两个女娘站在门前,目送他远去,金娥跟翩翩进了她的房间,口中道,“我瞧赵大对你,是有几分情意,你要嫁给旁人,他很不开心呢。” 翩翩故意说,“关我什么事,穷鬼一个,买不起房,哪个女娘嫁给他?” 金娥笑了笑,也不坐——女娘们做了放足手术之后,都爱站,爱走,甚至还有人去跑步,就算速度慢,还要穿着特制的鞋子,她们也愿意享受这种奔跑的感觉。 她只是在房间里转悠来转悠去,道,“我给你们盘算着——若是要在云县买房,那是难的,现在一个带院子正经的一层水泥房,都要百两的,做什么能赚出那么多钱去?便是说有放贷的说法,那听着也叫人不喜欢,能不欠债,还是不要欠债的好。” “但是,若说是去榕城,去鸡笼岛呢,那就又不一样了,鸡笼岛那里,去了就给安家费,而且房子再便宜不过,我们身上都还有点钱使,去了以后,凑起来买些宅基地,盖了房子,再过几年,靠收租不也能安稳过活?便是买不了宅基地,做些海货生意也不错,这些日子以来,在海货铺做,多少是懂些行情的,便是本钱一时不凑手,不还有女娘贷么?” 金娥这个人,说话是最好听的,翩翩听得不觉也就跟着盘算了起来,却又觉得自己亏了,嘴硬道,“鸡笼岛那里,医院都没有,如何与云县比?我留在云县,嫁个好男儿,日子不一样是过?” 金娥道,“那自然也是好的,那你便要留心了——你也知道,云县这里女娘多,有房子的好儿郎,能找的媳妇很多,哪怕不挑从良女,他们也不愿要我们做过手术的女娘,再说,我们到底是做过这行的,婆家人说嘴,你也只能受着,若是你结婚后便不愿出去工作,只在家里混着,岂不是又给自己找了个妈妈在上头?” 她也不规劝翩翩,只道,“鸡笼岛那里,我听个客人和掌柜聊天,说是自愿迁移过去的,若是服从安排,去务农务工,造房子还有补贴,水泥房三间,地白给,房子补贴造价,不过是二三十两便造下来了,我们这里这些钱还是有的。” “便是要造两层的钢筋小楼,也不过是五十多两,赵大收入我刚问了,一个月四两,他又俭省,做个一年,怕不是能存出五十两来,一年后你们过去,一栋楼怕不就是有了?到时候,我就在你们旁边造一栋房子,我租你们家一个房间住,把自家的房子租出去,给那些初来乍到的短工、商人,在盖房以前住,你们立刻便能收租金了。” 翩翩笑骂道,“算不死你!你要真来住,哪个好意思收你的租金?成日里便参谋别人的婚事,你不给自己算计个汉子去?” 金娥便失笑道,“那我可和你说好了,你若看不上赵大,我便和他成了事,你也不许生气。不过,到时我们去鸡笼岛,你若愿来,也一样带上你,这个你放心。” 翩翩急得转身道,“你!” 见金娥满面笑意,便知道自家还是露了行迹,脸上不由一红,啐道,“你真是心肺都烂了,唐金娥,再不理你了!” “人家现在姓谢了,”金娥也不生气,只笑道,“你自己掂量着罢,咱们也不是那一等有本事有运气的人,总要有自知之明才好,在云县不出头来,便只好往外头去移一移了。总想着靠别人,也靠不出个什么结果。” 说着,便转身回隔壁去了,翩翩在白墙上一靠,先叹口气,骂了金娥几句,便也不由得仔细思忖起来:若是赵大现 在没有这份活计,翩翩自然是不会和他在一起,又或者若她现在能在本地嫁个有房有自行车的少年郎,翩翩也不把他看在眼里。 只云县这里情况是这般,金娥说得对,人贵有自知之明,赵大么……勉勉强强也还算是凑合,虽然没和家里依靠,但一样是没得公婆啰唣,过去就能当家,也还是个有成算的汉子,三人一路行来,倒也是有些情谊。就只是找了他,那便没有现成的房子了,也没得人养,什么都得自己设法支应起来。 其实金娥的话里,是有漏洞没说清的——在云县,三个人都没有买房的希望,但到了鸡笼岛,翩翩和金娥带的体己都能自己盖房,便她们两人过去,除了在异地少了个男丁照应以外,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也不至于少了赵大,便不敢去了。 赵大去不去,实在是很两可的事情,说不定留在云县一边做报子一边找机会,对他来说还更好呢。只是说来也是奇怪,这么简单的漏洞,翩翩居然完全没有看破,反而一想到和赵大凑成一处之后,那就是坐定了靠不得什么祖荫旁人,一切都只能靠他们两人,心里反而安稳了不少,好像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就滋生出一股劲儿来,心情轻快了不少,仿佛放下了一个大包袱,看前景又充满希望,积极得多了。 原本想不通的事情,现在也一下转过弯来了,在心底对自己道,“谢翩翩,你也老大不小了,岂不知人活在世上,没有容易二字?你不喜欢做伙计,从前难道就喜欢做花娘了?人总是要上进,要拼搏,要为将来打算些。你哪里是能任性的身份?” 当下定定心心,把自家的优劣仔细想了,得出结论:她还是适合做账房,因她虽然几何不好,但代数学得的确轻松,而且对钱是极有兴趣的,虽说是性子急躁,但也可以改呀,磨呀,性格并不是择业的借口,该定下心,还是要定下心去。 鸡笼岛那里,能做账房的人肯定不比云县多,至少和云县相当的收入是可以保证的,一个月一千多,这是主业,副业还能和金娥合股做海货生意——翩翩自知她钱财上看得重,不似金娥会做人情,会和客户来往,独立支持一门生意是难的,但把稳后勤,这还是可以抽时间办到,连本钱都是现成的,到鸡笼岛上,建房的钱她和赵大一人一半,余下的拿去做本,不够,还能女娘贷,便是亏了,她和赵大两人的工资也能偿还。 一旦想着要去鸡笼岛,日子一下就比在云县中要有盼头得多了,翩翩想得兴奋了起来,夜深了方才睡着,第二日一早便要起来去寻金娥——此事还要她从中说合。刚推门出去,正好撞见右隔邻的女娘出门,见了她笑道,“翩翩姐,今日好高兴!” “十三娘起得早呀。”翩翩和十三娘年岁相差无几,十三娘刚搬来几日,生活上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不过嘴甜,手里也大方,常买了点心来请翩翩指教些琐事,两人是很熟悉的。“这是晨练去?” “是呀,先洗漱去。” 金娥似乎还未起,翩翩敲门不应,便和十三娘同路先去倒了痰盂,又走去井边提水洗漱,翩翩还埋首水槽里,十三娘这里先好了,一边拿毛巾揩脸,一边说道,“那我就先走了,翩翩姐——哎?” 她把毛巾往盆里一扔,叫道,“武医生,你怎么来这里了?” 刚在宿管带领下,急匆匆走出院子里的武医生也愣住了,他望着范十三娘,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范十三娘?你不是在西城都买房了吗,怎么竟住在这里!?”:,, 302 十三娘市场调研 “你怎么知道我在西城买房——呀,我们家那个做医生的邻居,难道真是你呀?” 十三娘先惊后喜,笑得合不拢嘴,“没想到你也是个能干的,竟从家里骗了这么多钱出来。”她俨然便立刻要高看武医生一眼了。 这番对话,听得让人哭笑不得,摸不着头脑,武医生也有些无奈,他咳嗽一声,从兜里掏出口罩戴上,对宿管点了点头,匆匆道,“你们先不要喝打上来的生水——烧开了再喝。” 便和宿管一起,走到这片廉租房共用的水井那里去了。翩翩虽然有许多话要问十三娘,但看到武医生这样做派,也是有些紧张,“别是这口井的水坏了吧!” 井水变质,这是很棘手的事情,而且一旦发生,这一片的井可能都不能再用了,十三娘连忙跟着武医生身后追过去,“嗳呀,你看到我怎么老跑呢?怎么了呢?是咱们这一片有好几个人都生病去医院了?” “嗯。” 十三娘的脑子是灵活的,她说话总是会跳掉好几个步骤,猜测得也都很准确,武十三郎还好戴了口罩,他的头发又有点长了,垂下来挡着眼睛,没有什么暴露在外的地方,很能经得起任何人的审视,他嗯了一声,“昨夜有三个病人,都是腹泻不止,都是住在这里的,现在要化验一下她们接触过的食物——也不一定是水,可能是都吃了哪家的小吃。” 廉租房是分男女居住,女宿舍这里,男丁就算进来,多数也是在门口停留一下,交割了货物便走了,少有往深处去的——当然,这一片四通八达,和外界只是以栅栏阻隔,天亮后边门都是大开的,天气也冷了,倒也没有什么尴尬,只是开门而出的女娘都惊讶地看着武医生,还好他有先见之明,事前戴上了口罩。 十三娘得到了答案,‘哦’了一声,她一时还跟着二人在走,说起来,可以慢下脚步去晨练了,只是虽然放下了心,却不知为什么好像有点失落,抽抽鼻子刚要转身而去,武医生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呢,你不是买了房子吗,怎么有福不享,住到这里来了?” “你还说我,你不也常住在男宿舍那边吗?” 十三娘又一下高兴起来了,笑嘻嘻地跟着武医生走,虽然武医生步速不慢,但她身体好,抗争之下也没有裹过足——她父母是那年就决定了要给她招赘的,也就不必裹足了。十三娘这一年来又用心打熬身子,因此追着武医生没有半点为难。 “我那是因为这里离医院近,有事喊一声我就过去了——” 武医生一般也就是有棘手病人时在男宿舍住,这一点是他西城那房子的看门老仆说的,的确,西城来医院,即便骑自行车也要十几二十分钟,这里抬脚走去,七八分钟也就到了。十三娘笑道,“我来这里,还是听你那老仆说了,才知道这处地方,特意来住上一个月的——这里去学校也近,而且,我要在这里做生意,那自然要多了解本地人的生活。” 廉租房就在这里,若是能接受这局促的环境,二百文一月,是可以随时租退的,没有任何审查的条件,这里面在十三娘看来自然也有道理:但凡有一点条件,就需要文书,但凡需要文书,那就给了吏目为难百姓的环境。这廉租房到最后或许就落不到真正需要廉租的人头上,而是会成为吏目以及亲戚们占便宜的地方。 唯有建筑尽量多的房间,把房间的环境弄得尽可能的朴素,只能满足最最基本的需求,稍微有一点别的想法,便能觉出不便来,才会让百姓们一有可能就往外搬。 这样,才能让廉租房尽量地方便更多人——这是十三娘住进来之后,自己琢磨出来的道理,这也解释了她许久以来的一个疑惑,那便是买活军这里的吏目到底存不存在。看 来还是存在的,至少官府并不乐观,很早便做出了防范。 这才合理嘛!十三娘便觉得这个充满了仙器和发明的世界,更加的熟悉了一点。虽然这个世界里,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变化,但根子上许多东西还是没有变。 为了防范一家亲戚住着连号房,把廉租房住成了自己家,因此这里是不准私下换房的,房间要由宿管来分配——夜晚要有宵禁,要有卫生管理制度,总之,就是要让这里除了便宜之外,没有太多的好处,才能促使百姓们积极地往外搬呢。 买活军这里,人口的迁移也要比外头更频繁,不但有外地迁进来的,也有很多人在云县住了一段时间,便主动搬到房价较低的地方去,赶紧用手里的积蓄买一套房子安稳下来,像是昨日,她不巧听到隔壁两个女娘,她们便是也在筹划着要去鸡笼岛—— 她们是有眼光的,鸡笼岛现在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在十三娘来看,这不是什么问题,因为很显然,云县在买活军到来之前,也接近于什么都没有,以买活军的能力,几年内,该有的还不都有了。 而且,听说云县这里的码头基本已经被开发殆尽了,能做码头的海港,完全都被发掘了出来,那么下一步,大发展的应当便是鸡笼岛、泉州、榕城那样的大港了。云县这里的优势会逐渐丧失,当然,靠着最初的积累,多少也还是要比别的城市好一些,譬如医学,很可能在将来就会是他们的强项。 基于这个考虑,十三娘也没有花太多钱大买房产,她从医院出来之后,第一个当然是先去上学了,第二个便是到处去瞧看新鲜,倒是并不急着做生意——要做生意,必然是对本地有相当的了解,哪怕是开个小吃摊子,都要弄明白这附近有多少人喜欢外头吃饭,他们的收入又是多少,平时一顿都花多少不是? 和她一道过来的掌柜、伙计们,自然是全凭十三娘的摆布了,他们现下是很不安的——自个儿住在水泥小院里,倒是要主子住女宿舍,只是十三娘主意正,他们也实在没有办法。 如果叫他们看到十三娘和个年轻男子这样边走边谈,只怕老掌柜是要捂着心口偷偷叹息抹泪的,十三娘——反正也不管他,只要掌柜的能办事,她才不管底下人怎么想呢。 “你还真打算在云县做生意呀?” “也未必是在云县,可能会去榕城呢,如果买活军允许,我倒是想把她们治下沿海的城市都走一遍。” “你是带了多少本钱来,连云县都容不下你的生意了,小小年纪,这样东奔西跑——你倒是不怕又染了什么疾病,慌慌张张,对医生大发你的小姐脾气呢。” “哼!” 他们俩谈上几句,总是要有个人生气的,不过却又还不到不欢而散的地步,十三娘还是跟着武医生走到井边,好奇地看着他查看深井旁的石板地,又打起一桶水来查看——水果然有些混浊,武十三郎取了一小筒水放入背囊,十三娘在他身边碍手碍脚的,他也由得她去。 “可能是前几日台风,地下水混入泥沙了,”武十三郎嘱咐宿管,“这几日打上来的水一定要烧开了再喝,最好是老虎灶买热水,若实在要省钱,那也要用明矾澄清过了再饮用。” 十三娘不由就笑出声了,武十三郎看了她一眼,宿管道,“明矾也不便宜,居家不会常备这个,我一会出告示,在门边、井边张贴,这几日井水不能饮用,让她们买水喝。” 十三娘自告奋勇道,“我去街尾,请那家老虎灶的人多准备些热水。” 这偌大的宿舍,只有一个宿管,连清洁工作都是住户自己排班打扫的,突然遇到事体,的确支应不来,她还要去写大字,调浆糊张贴——这都是宿管必备的技能。因此十三娘肯出面,宿管十 分感激,笑道,“那就顺便请你送武医生出去。” 得她这样说,武十三郎握拳放在嘴边咳嗽一声,便很矜持地举步慢行,和十三娘走在一处,十三娘一蹦一跳的,时不时问他,“老虎灶的热水,不也是这附近的井里提来的吗?这口井不行,老虎灶的热水怎么就行了呢?” “井和井不一样,而且,老虎灶本就养了驴子拉绞盘提水,他们的水塔也有个沉淀的作用,要定期清洗的,会比井水更多一重保证,又烧开了,即便提上来是浑水,也比吃生井水要好。”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呀?” “咳——是你懂得太少了。” “胡说!我懂得可多了!” 武十三郎不由笑道,“是吗?我怎么不觉得。” 十三娘又哼了一声,“我若什么都不懂,我爹妈怎么肯让我到云县来做生意呢?” 她如果有个辫子,这会儿就要拿在手里玩辫梢了,“你这个人,总是说我的坏话,我可不要再搭理你了——那天我出院时,你怎么不在呢?是个姓周的医生给我开的出院单子。” “那天我轮休呀。”武十三郎也不知为何,虽然这一问没有丝毫道理,却还是好声好气地解释着。 十三娘可不吃这一套,“没礼貌!” “我怎么又没礼貌了?” “你自个儿心里清楚,用得着我说明白么?” 十三娘冲武十三郎皱了皱鼻子,摆手道,“我走啦,你照样从西门出,那儿离医院近,我打这儿去北门,老虎灶在那里——今晚我还不回西城,后日再回去,你若要拜访邻里,可得自己注意,别老在外头乱跑,总叫人扑了个空。” 这话说起来,瞎七搭八的,前言不接后语,旁人听了,一定一头雾水,武十三郎听了,心头却是雪亮:十三娘一定是遣人登门拜访过几回,他都不在——邻居的礼数来说,拜访一回也就够了,她却派了几次人去,一定是听说了这里住了个武医生,很想要查知是不是自己的缘故。 还好戴了口罩,否则他面上的红晕,非得要被十三娘看去不可,到时候,说不定又要遭到她的嘲笑了,不过,武十三郎对她其实也不无钦佩——范十三娘一看便是豪商出身,而且极其受宠,平日起居,定然是炊金馔玉,却也能在做生意之前,定下性子,于这廉租房内一住多日,只是为了揣摩百姓生活。有这样的定力,说不定,这生意还真能给她做成了不可。 平日里他总是步履匆匆,今日和十三娘说了几句话,仿佛也不过是一瞬,但一看手表,居然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本来只打算停留十分钟,取了水样立刻就走的。 武十三郎也知道自己耽误不得,忙应了一声——本想要说句极俏皮的话,一定要压过她的机灵劲儿,要让她回味半日,也想出无穷的意思来,但奈何的确是忙,只好匆匆而乏味地喊了一声,“一定遵循礼数!” 十三娘似乎是听到了,又似乎是没有听到,她又远远的哼了一声,不过哼完了好像还偷笑了起来,武十三郎加快脚步,待她看不到了,这才忍不住挠挠头:虽说他很认可女娘能做大事,但有时也不禁觉得,女娘,尤其是少女,实在是很不好相处的,其喜怒无常之处,往往令人大感棘手,只能敬而远之。 大体来说,武十三郎对所有女娘,都有一种敬谢不敏的态度,尤其是这个十三娘,更是前所未见的一个刺头儿,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在她面前,任其如何无理取闹,他总是不至于发火,今日居然还又定下了后约。 实在是想不明白! 武十三郎想不明白,也不会过于纠缠,他手里的事情实在是很忙的,范十三娘 这里,她可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她的心情且好着呢,一路笑眯眯地走到澡堂子外,那处人正多——老虎灶一般都是搭着澡堂子开的,烧水、热饭两相宜,这会儿很多人都正把自己的饭盒递送过来,正是热闹的时候。 十三娘叫来一个伙计,脆生生地将来龙去脉,几句话便交代得清楚,那伙计忙道,“多谢你来报信,那今日是得多备些煤。” 来放饭盒的,除了附近街上的商户、住民,也有些是宿舍的住户,因为廉租房不好开火,要用炉子只能在露天,而且不许煎炸炒,宿舍里的女娘很多都买了马口铁饭盒,把米洗好泡上,多加些水,放点青菜、腊肉,蒸熟了是很可口的一餐,只需要每天早上来放饭盒便可。 天气热时,早上放的饭盒,中午必须取走,免得坏了,现在天冷下来了,有些女娘早上把饭盒一放,就去工厂了,做半日工,在厂子里吃午饭,再去上学,傍晚回来拿了饭盒,便是晚饭,花费又少,又很方便,比顿顿在街上吃要强——她们现在是做不到一日两餐了,怎么都要三餐的,不然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再说,现在米也很便宜,没必要这样苦着自己省一点点钱。 这些都是在自家的宅院里住着时,很难发觉的一些生活细节,虽然和生意或许没有直接关系,但多了解总是不吃亏,十三娘从被禁闭的北方来,很珍惜现在的自由,她是什么都想要知道,什么都想要研究研究。尤其是对医学,她也有很强的兴趣——不过,十三娘自己并不想做个医生,她只是觉得有必要结交一个做医生的好朋友,这在生活中,自然是好处无穷的。 因着这样的理由,她便大可以理直气壮地和武十三郎来往,哪怕是对家下人也没什么交代不过去的,不过十三娘现在不去想武十三郎的事情,她只提醒自己要请他好好吃顿饭,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东西,别吃着医院那猪食一样的面条,还稀里呼噜的仿佛很美味——若不是他生得实在好,难以想象这样的郎君怎会有小娘子愿要,一定是个老大难,离了敏朝那盲婚哑嫁的环境,他必定是讨不到老婆的。 她现在还是一心在想,该做什么生意——十三娘带来了两万两银子的本钱,还有一帮人马,但她知道自己贸然是不好做粮食煤铁的生意的,在这门生意上,两万两银子实在是手笔很小,掀不起风浪不说,来往的利润也很薄,必须是大本钱投进去才合适。 大本钱有大本钱的生意,小本也有小本的生意,有些生意利润很高,譬如餐饮,做得好也是日进斗金,但能容纳的本钱很小,而有些生意看着利润薄,但很长远,而且能容纳很多本金,这种生意是专给范家本家这样的大商家做的,他们的钱很多,小本生意利润虽高,但容纳不了那么多本钱,整体来看完全是浪费了操持这门生意的掌柜,大生意看似利润薄,可本在这里,做一手就是成千上万两的利润,这要开多少餐馆才能赚得回来呢? 要做大生意,需要家里出本钱,那她就要做出一些成绩,才能说服族里,甚至必要的时候需要借买活军的势,十三娘想的是乘买活军这里商业昌盛,至少要从两万两翻出个十万两的身家来,才好向家里开口,如今在云县这里也住了半个多月了,她这样乱走乱问,不知会不会引起更士的注意,十三娘准备先在云县做一两手生意,有了经验,再往各处去行走,寻找商机。 一上午的课程,对十三娘来说是很轻易的,她各门功课毫无疑问都是独占鳌头,可惜的是,武十三郎早从扫盲班毕业了,现在去读医生的专门学校,专门学校的学生,是不太有课程和十三娘这些通科的学生交叉的,否则十三娘定能压他一筹。 十三娘还是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寻摸生意上,下课之后,她买了份报纸,走到海边的小食店里,要了一碗炖罐面,加一碟青菜、一个 荷包蛋,乘着等上菜的功夫,又抖开报纸仔细地看着广告页面,认真地思考起了自己的生意。 遍地都是商机,云县这里,钱何止是淹了脚面,感觉都快把人给淹没了,想要赚钱实在再轻易不过,但是……什么生意最适合自己起步呢?:,, 303 新生活带来新生意 云县这里的生意,的确和外头是不同的,在十三娘的观察里,许多在京城和老家普遍的工作,在这里却根本就不存在,就好比说仆人——仆人原本是所有城市中占比甚多的人群呢,但在买活军这里,便完全是不存在的。 在京城也好,老家也罢,只要一次性能拿出十两银子,一个月能给上二三百文的零花,再管上一个人的饭,那么,这样的家庭就有了买个仆人的条件。仆人可以睡在箱笼上,睡在桌上、凳子上,到了夏天能睡在庭院的竹床上,又或者是月门洞里,墙上开凿出的一个小楼梯间里,大体的说来,住不会是很大的问题,实在不行,找个地面给他们睡也是常有的,每个仆人都能有自己的床铺,这连宫里都办不到,宫里的低等宫人睡的也都是大通铺。 吃的话,再简单不过了,吃主人家的剩饭就是了,穿主人家的旧衣——财势人家一年会给家里的丫头小子们裁一两套新衣,让他们跟从出门时穿,这大概就是仆人最贵重的财产了,若是无缘无故地污损了新衣,是要遭罚的。 养上这样一个仆人,一年的成本实在是不高的,便是慷慨的主家,也就花销个二到三两,一般一年收入能有个二十两左右的人家,家里养上一两个仆人,那是有必要的,仆人能帮着做些粗活,把主母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 不然,家里的女主人要照管子女那就做不了饭升不了火,洗晒被套就要花一天的功夫,无人帮忙的话,会形成一个悖论,那就是对于一个稍微讲究一点干净,也不愿老吃夹生饭,手脚还比较慢的人来说,哪怕是不去想吃的穿的从哪来,只是说生活起居的话,一个人的劳动力,甚至也并不很足以解决她自己当天的衣食住行。 这就是穷人为何总是想成亲,女娘也多数都要嫁人的缘故了,两个人合成一家,首先在家务上,一个人也是做,两个人也是做,三、四个人,差得都不是很多。那么,一两个人的劳动,可以解决三到四个人的衣食住行,余下的人便可以出去做工,换来柴米油盐,让生活得以运转起来。穷得买不起仆人的,就要通过婚嫁来解决这个问题,而那些稍微有些家产的人,他们便可以雇仆人来做。 十三娘来到买活军这里之后,因为买活军这里的缺失,这才回头去审视京城的人口构成,她发现仆人的人数,其实要比平民还多些,一百个人口里,若说十个是富贵人家的话,为他们服务的仆人至少要有五十个——这还是往少了算了,实际上,大户人家仆从过千的也很多,常驻府内的便有数百人了,还有在庄子上的管事、奴仆们,这些都还没有算佃户,如果算上佃户的话,在人身上依附富贵人家的人口,甚至有可能过万呢。 按照她学来的阶级论,这些人口,十三娘觉得都可以算是奴隶阶级,平民大概只占了四层,而且随时都会跌落到奴隶阶级里去,或者,他们为了攀附贵人,有时候还会主动放弃良籍,只是为了成为大官人的心腹。 这样看的话,在买活军这里,大概有一半的人口,是忽然间被释放出来,成为平民的——买活军这里,目前可以分辨的人群只有三种,由于十三娘还没有观察到任何一种人,能凭借自己的身份享受什么特权,所以她还没有给他们划分阶级。 这三种人群,其实也是从职业来划分,第一种,农民,第二种,商户,第三种便是买活军的雇工——虽然说士农工商,但买活军这里,工户一般受聘于官府,或者是被商户聘请,十三娘便没算他们。 农民的日子,千百年来都差不多,如今有了高产稻,是他们最好过的一段时间,这个且就暂不说了,和农民是没有什么大生意好做的,多数都是规模很小的零售生意,一个货郎大概就能走遍好几个村子了,十三娘先不去考虑他们,农户一般都和县城里的老商户做细水长流的买卖。 城里的商户和雇工呢,他们的生活是有很大变化的,因为买活军几乎已经在事实上完全消灭了奴隶——首先,谢六姐作为买活军的最高首脑,她本人很长一段时间,生活是完全自理的,现在她也不过只有两个勤务兵而已,这一点曾登上过报纸,买活军这里是人尽皆知的,这就带来了一个结果,那就是买活军这里的住民都明白,如果你没有比谢六姐更有身份,那么你就不该收用两个以上的仆人,说难听点,你算老几,能越过了六姐去? 其次,对一般的百姓人家来说,仆人的成本要比以前高——不说发给仆人的钱财,你占用了买活军的人口,那就要给买活军交钱,一日十文,一个月三百文的成本,这是逃不掉的。然后还要按25文的最低价来付给仆人工资,要给他们准备住处,否则,他们凭什么跟你干?钱不如外头的多,连一张床都没有!别说你有身份文书,这里是买活军的地界了!大家都是活死人,敏朝的文书可管不着! 这么算来,一个月就要一两银子了,成本和以前比要高得多,买活军来了以后,大部分人家的收入也有不同程度的下降,他们只能放走仆人,最多留下一个帮忙家务,对他也要比从前客气得多。那么,这里就有许多的家务需求需要填补了——甚至于,因为买活军要求所有人都要出去工作,不出去的话就得给买活军交钱,在家务上,这些百姓们的余地还比从前更小,从前还能让女主人多做一些,现在女主人也要出门去工作了,时间更加有限,于是很多商机也就跟着应运而生了。 譬如老虎灶——一两文钱便可买热水,他们还一桶一桶地装在水车里,走街串巷地去卖,一文钱一小桶,两文钱一大桶,这就完全是买活军这里特有的一种生意,别处当然也不是没有老虎灶,只是不叫这个名字,一般澡堂都捎带手卖点热水,买活军这里叫它老虎灶,也不知道是什么来由,总之朗朗上口,一下就传遍了。 十三娘也问了家下人,外头的热水灶,很多是宽裕些的百姓买回家给女眷洗澡的,还有小孩儿,也免去了自己一锅一锅烧水的麻烦,买活军这里,男女都能去澡堂,但老虎灶的生意反而更好了——主要是因为买活军这里提倡喝熟水,百姓们都深信不疑,认为这个能治百病,但自家烧水又麻烦,他们便很习惯于一清早买一小桶热水,大家各自喝了许多之后,余下的再灌到自家的大茶壶里,用棉茶壶套包好,这样中午回到家里,茶水还有一点点余温。 老虎灶的出现,就把一大部分家务活取代了,砍柴、点火、烧水,别看是做熟的事情,一套下来,一天没有小半个时辰也是难以解决的。洗衣厂的出现,又把衣物的洗涤给完全地包揽了过去,百姓们再也不用蹲在井边,一蹲就是一两个时辰,回去还要晾晒、折叠…… 洗衣厂,还有买活军这里特殊的社会环境,都决定了绫罗绸缎在生活中的退场,十三娘意识到棉布将成为以后所有衣物的主流——以如今百姓们一天的运动量,绫罗之类是很不合适的,这东西本来就下不了几次水,但就这人人天天至少出一身汗的生活节奏,一件衣服几天不洗,别人都觉得你邋遢。而且,能穿得起这样衣裳的人家,怎么会每一件都自己手洗呢?送到洗衣房去,再拿回来时,这衣服也就别要了。 服装的生意,大概是做不成了,十三娘也听说有个很有本事的某将军如夫人,想要自己做服装厂,她不太赞同,做生意和做如夫人并不是一回事,那位或许有些太想当然了,买活军这里的服装生意,做法和外头是不一样的。 外头都追求花色、裁剪,在买活军这里,第一就是要能经得住洗衣厂的捶打和频繁的洗涤,那就要求你家生产的布料,质量要能和买活军的新式棉布比,裁剪也不能复杂……门槛太高了,若是家里在江南有地,做棉花供货商倒可以。 这些买活军这里新兴的生意,热水、洗衣,还有托儿、清扫,都是因为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人群的形成,而显得热火朝天。而这些新的人群,他们出去做活,做的又是什么活呢?扫盲、算账、工厂做工,甚至有些就做托儿和清扫的活计,去澡堂、洗衣厂和食堂上班。 新的岗位是数不胜数的,改变是如此的巨大,不免让很多初来乍到的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他们完全不知道这样一个社会是如何运转起来的——农民的人数,没有太多的改变,甚至也许还比别处要少了一点,这和重农抑商的观念完全背道而驰,农民太少,粮食如何够吃?社会为什么如此稳定,毫不动荡?即便有仙器镇压,他们也感到很难解释其中的道理。 而对十三娘来说,她已意识到,前所未有的事情正在买活军这里发生,一群完全脱离了土地,在城市和城市的周边,从事各种工业生产,以及服务于这些生产者的人群,正在成型,他们中有许许多多的特性,都是敏朝的百姓全不具备的——他们有相对稳定的收入,拥有很强的‘组织性’,又都识文断字,而且生活在一个物价较低的环境里,粮食的价格一向稳定低廉,所以,他们有底气去消费一些从前的奢侈品,譬如餐馆、服饰,还有甚至是一些娱乐性的活动,在云县这里,都非常的昌盛。 自然,云县这里大商贾多,所以很多人会以为云县花样百出的商业,完全是服务于大商贾们,但十三娘住在廉租房的这几日,便发觉事情实在不是这个样子。对于单身的女娘来说,廉租房的环境——不是很好,却也不算太差,不管再狭小,至少是水泥房,这就比她们从前住得要好了。 而她们多数也不太想置产的事情,那么一个月几百文的钱,除了洗澡、洗衣服之外,剩下的做什么呢?无非就是吃饭、买衣服,她们出去下馆子的次数可半点不少,只要想想昨夜拉肚子的人就知道了,只有那么几人喝了生水拉肚子,其余人都是从老虎灶买热水来喝的,这在以前,她们怎么可能舍得呢? 太奇怪了,谷贱伤农,粮食的价格这么低,农民的生活却仿佛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还比以前更好……仅仅是消灭了地主,消除了地租,能释放出这么多余量来滋润农民的生活,滋养着城里的百姓吗? 看来剥削,实在是一件蕴含了巨大利润的事情…… 十三娘出神地想了一会,还是以为,在买活军这里,若是想要一枝独秀,做些让人眼前一亮的生意,其实还是要摸准了这些新兴的阶级他们的需求——在交易所做大宗商品的买卖,当然或许也能赚钱,但那都是虚来虚去,她是山阴人,还是喜欢搞实在买卖,交易所充其量只能是一些点缀,赚点零花钱可以,却不能成为主业,把全副心力都投进去。 不过,一个小姑娘初来乍到,也没有太多帮手,有些生意知道商机巨大,却没有本钱做,譬如她认为很有前途的清洁生意——完全可以和洗衣厂一样,也做得很制式化、规范化,打消很多主妇心中的顾虑。 但,这是一门很需要人手去管理的事情,她的人手不足,带来的伙计以前不是做票号,就是做煤矿的,说到挖私矿、汇票防伪承兑做账倒是有一手,可惜在买活军这里,虽然没说不许人开票号,但他们自己花用的是钞票,这个东西离开买活军的地盘是花不出去的,而且买活军的票号可以用传音法螺,就说这一点,老票号就压根竞争不过了。 嗯……难道还是先做大宗买卖吗?买马口铁,租船运回山阴去,再买煤运过来——赚头虽然是有,但这还是依靠着家里,不算是自立门户,多少会影响她之后说话的音量…… 便是本钱充足,如此自立门户,每一步也都要慎重,十三娘思忖了一番,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所见反复咀嚼:有什么生意,是击中了所有人心中的软肋,让他们不论男女老少都很情愿去消费的,而利润又十分的丰厚,却又和剥削没有太大的关系,不会令她引来官府的注意和打压,甚至还能累积上不少好感呢? 这样四角俱全的生意可不好找,十三娘搜索枯肠,一整日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吃完饭便回了廉租房,在屋内游荡徘徊,时不时又翻阅一番报纸,直到晚间,方才猛地坐起身子叫道,“有了,有了!我真傻,岂不是早该看出来的?” “一大批新贵,有了闲钱在手,没处去花,又置不了业,那能做什么?不就是吃喝嫖赌?” “吃喝倒也罢了,嫖赌这不合法,除了这个以外——还不就是进补?!” “补品生意——我怎么才想到呢?眼下百姓能做,又最赚钱的,必定就是这补品生意!”:,, 304 阿霞做手术了! “康霞是吧,坐下吧,纱布揭起来我看看——上回是什么时候换的药?” “三天前,换药时说差不多便可以拆线了。” “我先看看。” 虽然是隆冬腊月,但医院里还是相当暖和,阿霞摘下兜帽,武医生站起身为她解开纱布,“纱布你都有沸水煮洗过的吧?” “有的有的,都熬煮了半小时以上。” 新缝合起来的皮肤,被医生查看时,有种异样的感觉,阿霞不禁握紧双手,忍住扭动的冲动,“医生,我这会留多大的疤?” 现在看自然是很丑的,缝合处高高肿起,要拆线以后待它慢慢吸收,结痂再掉痂皮,才能看到结果,不过阿霞其实已很满足了,她今年冬天选择来云县做活,而不是和熟识的姐妹们一起去南面那些新占之地,甚至是去鸡笼岛,便是因为云县这里的医院可以做切除手术。 这一点,她是去年夏天被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谢双儿告知的,后来阿霞也在报纸上看到了郝君书放足手术记的故事,过了不久,又看到了放足促进会成立的报道。虽然阿霞对于放足手术完全是漠不关心,但她从中却取得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云县的医生,既然连走路的脚都敢切除,那么想来,现在应该也可以切除她额角生的一颗肉瘤了。 前几年,其实阿霞也曾鼓足勇气去问,当时被告知,这手术不但贵,而且能做的医生很少,只有一个,敢不敢给她做,还要看医生自己的判断——但因为乙迷很贵,手术有风险,买活军也是不肯报销的,所以阿霞预计要支出至少二十两银子。对于农村的女娘来说,这自然是个天价,当时阿霞便暂时歇了心。 看到了报纸上的这篇报道之后,阿霞便写信给云县医院,询问如今的进展,其实她本来也没想着医院会回信的,还想着给她的扫盲班老师写一封信,请他能不能设法帮着打听一下,毕竟老师们的人脉要比阿霞广得多了,若有一些在云县的亲友,写信时捎带一笔,有人去医院时,顺便也就问了。 没想到,云县医院回信倒是很快,答复说乙迷现在要比从前便宜,而且能做切除手术的大夫的确比以前多了,手术费也降了下来,大约十两银子即可——十两银子,对阿霞来说虽然依旧昂贵,但却不是负担不起,于是今年冬天,把土豆芽块栽到地里,尝试着种越冬小麦和土豆之后,阿霞便把地里的活托给了邻居,谈定了今年的收成分他一些,让他们帮着老祖父一起照管,自己背上行囊,到云县来干活了。 农闲时出外务工,这在村里现在是很常见的事情了,一开始的确也有很多反对的声音,也因此拆散了不少夫妻,村民中反对的声音一直是有的,但话又说回来了,总不可能一百对夫妻都被拆散吧?在外头即便有遇到诱惑,或者干脆就行差踏错了,但最后还是愿意回来继续婚姻的农户,不论男女,还是为数不少的。而在这些愿意出门的人看来,那些极力反对出门打工的同乡,说的话便很让人讨厌了。 在这年头,因言获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这种事和民意也有很大的关系,民意沸腾的时候,如果还因为一些抱怨查办百姓,自然会激发更大的民怨,但现在,大家有吃有喝,也没有徭役,收成又好,农闲时出去做工还能挣到钱,那么,那些敢于说怪话的乡邻便很讨人厌了。 他们被县里来人锁走的时候,大家表面惋惜,心里其实大有暗自叫好的,并没有觉得县里的吏目们处事太严厉——这种事,其实也多是杀鸡给猴看看,一个村里跳得最高,最爱传闲话的人,往往会被锁拿过去,干上一两个月的苦活,还要上课,考试毕业了,才准许回村来,不过从此也是一辈子都只能低着头做人了:都是贱的!从前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见你抱怨官府,现在吃得饱饭了,还敢对六姐指指点点,这是五行缺打的命。 因为能够出门做活的关系,阿霞她们村里,是日益比从前要富裕起来了,能建水泥砖房的人家,也比往常要多。阿霞这样能干,做农活不输人,而且还会做建筑队里水泥大工的活,如果不是在额角生了个小瘤子,落下个独角龙的绰号,早就有人上门来说亲了。 其实便是现在,媒人对她也留意着呢,只等着满了23就来说亲,其实,到时大可以用彩礼去做手术,只是阿霞是个心高的人,甩开膀子干了几年,还了牛债,卖粮之后又积攒了十几两银子,便来云县这里,一边在医院排队等着手术,一边在云县的建筑队工作,绝不会闲着。 建筑队上半日工,剩下半日她就去初级班学习——谢双儿鼓励她不要放松了学业,阿霞一直记在心里,而且她的算学还是可以的,在建筑队做事之后,对几何学也能熟练掌握,毕竟,这是建筑队每日都要用到的一些知识,就是现在学到的这些,其实在村里已经是无人能比了,阿霞现在已经是村里的会计,每常帮着村长做账,这样她一年也能多挣个二三两银子,阿霞寻思着,将来实在不行,等村长死了,她说不定还能争取一下,接任村长,好歹也算是个前程。 在云县这里,一个月1500是保底的,活干得好,干得快,还有个二三百的奖金,这个赖不掉,为什么呢?因为建筑工人现在是很不固定的,许多人都和阿霞一样,农忙回村,农闲出来,虽然都是买活军旗下的建筑队,但也有比较啊,这个东家吝啬,那个东家慷慨,好工人都是待价而沽的,不过工钱有规定,不能擅自涨,不好攀比,那边只能看奖金和伙食了。 云县这里的建筑队活多,又有钱,给商家盖房子,做好了还会额外打赏,对建筑队队长来说,这钱如数上交,入的也是衙门的账,要贪污呢,那也是不敢的,害怕被更士查出来,还不如收下了拿来补贴工人的生活,房子大家都住的廉租房,那就在吃上和奖金上发力,奖金一个月多给三百,这且不说,在建筑队里干活,现在是管三餐,而且天天能见肉的,红烧鸡块这样最普遍的肉菜之外,有时候还会出现猪肉、羊肉,虽然多是便宜的精瘦肉,没得多少肥油,但这在以前也是地主家都难以想像的好日子了。 阿霞在建筑队干活,除了房租之外,实在就没什么别的开销了,这要不是家里的田如今出息也比以前大了,算起来,还真不如在云县做工呢。现在人人都会至少是最基础的数学,这笔帐是大家都会算的:河边的水浇地,一年两季出息,这是铁打的,天气够热的话,可以种双季稻,还要再种豆子肥田,一亩地若是双季稻能种,一年是一千两百斤的稻谷,买活军收走五成,落在手里就是六百斤、七百斤,譬如阿霞,有两亩地,那么一年光稻谷是一千多斤,她卖个一半,吃个一半,一斤8文来算的话,四两银子是落袋为安的。 在家里种田,吃喝上花钱的地方不多,还有机会在农闲时分为乡里做工,这也是得钱的,四两银子是从三月到十一月的净收入,期间其实还有大约一个月的功夫,是可以在家乡附近做零碎活的,一日也有个二十文、三十文,总之算下来,九个月,大概是五两银子左右的积蓄。 如果是在外做建筑工人呢,小工一日三十文、四十文,一个月看似也有个一两银子,但花销要大得多,洗澡、吃饭,这些都要钱,还要来回的路费,出门在外,有些时候想省钱也省不下来,九个月下来,能不能存到五两是很不好说的。对小工来说,农忙时在家种田,农闲时出门打工,这个模式算下来还更合算一些,而且也相对更能顾家——不过,若是建筑队吃得这么好,哪怕报酬不变,他们的心都忍不住要往建筑队这里偏一偏了。 对阿霞来说,做水泥大工肯定是比种田要上算的,而且在建筑队做事,还有个别人不在乎的好处,那就是上学的机会多,乡下的扫盲班,教的那点东西,阿霞已经滚瓜烂熟了,城里的初级班,除了数学以外,她不是很能跟得上,学得断断续续的,如果能在城里干一年,她觉得自己能进步得多。 不过,到底是全心全意来做水泥工,还是照旧原本的模式,这都是明年要考虑的事了,过了腊月十五,一般就不再动工,建筑队里有家的都回家去了,只有外地来的流民,又没有成家的,这才聚在一起休憩歇年,一年下来忙忙碌碌,也就歇这么小一个月,哪怕是住廉租房,也都想着好歹装饰一下屋子,过得热闹一些。 阿霞这里,赶在年前排到了手术,虽然花了十两银子,但手术得非常顺利,就是由武医生来为她主刀,阿霞只觉得口鼻处捂了一方湿手帕,自己大口吸了几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时,伤口都已经包扎好了,只有隐隐微痛,喝了安眠的汤药,睡了三四天,便又和没事人一般了,只觉得头比以前要轻一些,想来除了少了瘤子,也还有为了护理方便,提前剃了光头的缘故。 她自来不是矫情的性子,要说因为这瘤子怎么个伤心,那也是没有的,不过能摆脱掉它,倒也很是新鲜,找机会照镜子的次数比以前多,因为这么一年忙下来,付完手术费,手里还剩了三四两银子,居然也舍得花五百文买了一面能掖在怀里的小方镜,闲来无事就照照空荡荡的额头,自己傻笑个好一会儿:“若是这时候再遇到谢双儿,她怕是要认不出我了。” 她还不能肯定那谢双儿是否就是六姐,倘若是的话,阿霞这辈子那就真是值了,不过,那姑娘显然是有本事的,阿霞一直记得她的建议:有机会还是要读书——她还欠了谢双儿一瓶郝君书辣椒酱呢! “恢复得很好,线差不多都吸收了,就是这个线头我看可能是吸收不了……你忍着点。” 在她出神地想着自家的种种安排时,额前一阵微痛,好像被人用指甲戳了一下,随后又是一热、一轻,武医生为她擦了酒精,又换了纱布。“可以了,之后如果没化脓,就不用管它,大概四五天后就可以碰水了,化脓的话再回医院来。” “谢谢武医生。”阿霞对武医生的印象非常不错,虽然她迄今没见过武医生的长相,只要在医院,武医生都戴着口罩。但武医生对病人一向很和气,而且手术应该也做得很好,缝线相当整齐美观,他手里的病人也很少有伤口化脓的,或许是因为他的医嘱总是吩咐得很仔细,还会工工整整地写下来,并且标注拼音。“医生,我还需要再吃汤药吗?” 她是只吃了那几天的安眠汤药的,武医生说,“你身体好得很,不必吃了。” “哦,我看报纸广告上,有什么千金堂养生丸,说是能够补血益气,很适合培养元气——倒也是不贵,还想着买来补补呢,武医生,咱们医院也有开养生丸的,哪个更好?” 因为武医生和气,阿霞话也多,武医生低头写方子时,她便絮絮叨叨地问了起来,“千金堂的似乎比咱们医院开的贵,但说是料更足——这个老者也能吃吗?我祖父平时也有个腰酸背疼的,他常年在乡下,让他进城看看,他又不去。” 武医生笔峰一顿,咳嗽了几声,阿霞好奇地看了过去,他又没什么异样,若无其事地说,“养生丸,都是不能治病的,不论是哪里出的,都是补品,你就当有滋补作用的糖丸差不多,你家我看也不是很富裕,也不必拿闲钱买这个。你祖父腰酸背痛,应该是多年来积劳成疾,到医院来也没什么用,只是以后不要让他再做重活就是了。” 阿霞听了不由道,“但我瞧着许多老人都在吃呢,说是吃了确实有效,心慌了含服一丸,一下就安宁下来了,觉得有了力气。而且药味也很重——这哪里是糖丸能比的呢?” “确实是按药方子做的,也还算是真材实料,只是——哎,反正别指望它能治病,你吃吃也没什么坏处。” 武医生似乎是放弃了,阿霞听了他的话,因为是想听的,心里倒是欢喜,便问道,“那咱们医院能开吗?若能开,给我开一盒千金堂养生丸行吗,武医生,我开回去给我嗲嗲吃。” 嗲嗲是父亲、祖父的叫法,阿霞没有父亲,便一直这样叫祖父。武医生回说千金堂的养生丸,医院没有,能开的是医院的养生丸,要便宜一些,药味也不那么足,阿霞一问,一颗一文钱,也有个龙眼大小,真是和糖豆一个价了,当即便请武医生开一百粒,她回去走亲访友时刚好拿去送人,一家颗也算是很体面的礼了。 至于嗲嗲吃的,那自然是要千金堂养生丸了,千金堂的药店就开在医院附近不远处,三间门脸,里头是打成一格一格的药材柜子——这年头虽然大家都到医院看病,但也有懒得去挂号开方的,有些小毛小病,自己去生药铺抓药也很常见,因此药铺的生意还是继续做。 这千金堂新开张不久,但此刻也是门庭若市,柜台前大排长龙,门口贴了一张告示:承蒙诸位厚爱,养生丸货量有限,一人凭身份文书限购一瓶百粒,一千元一瓶。 再看从千金堂里出来的客人,手里都拿了个精美瓷瓶,仔细端详,还有个木盒子,里头是黄绸布的衬——这一看便是贵价东西呀!居然用绸布做衬底,要不是门口明码标价,阿霞恐怕还真不敢去买呢! 一两银子,阿霞还是拿得出来的,便是她不全都带回家里去,也要把额度用足,余下的再转卖也能赚一点,这是买活军这里百姓们买平价煤、平价粮的经验,她连忙排到队尾,足足小二十分钟才轮到她。 阿霞这里付了钱,便拿了牌子走到柜台那里去,几个伙计正在麻利的分丸子,这些丸子都用一个小巧的盘子装着,槽子上有十个半圆形的凹槽,伙计把盘子伸进去一舀,十枚大丸子便舀了出来,再扣到瓶子里去,这是为了显示他们都是粒粒分明,绝没有短斤少两。 这分装药丸的地方,的确是药香氤氲,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光是嗅闻都是一阵清亮,令人神清气爽。瓶子也做得浑圆多彩,抱在臂弯里像是个小花瓶,再往盒子里一放,真是气派无比,叫人由衷感觉一两银子都是卖得便宜了。阿霞直到接过沉甸甸的布袋子,心里都是直打鼓,只觉得自己占了莫大的便宜,甚至于都有些僭越了——这也是她能买的东西么?如果不是买给嗲嗲吃,是她自己吃的话,阿霞只觉得她是根本不配吃这样上等的补品的。 至于为什么说这东西上等,她也不甚了然,只是看了这个做派,便仿佛是自然的认识。阿霞只想着拿这木盒子回家时,嗲嗲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便不由得有些担心——她若是说了价格,只怕嗲嗲是要骂她的,这么好的东西……嗲嗲怕也是不能安心用。 得换个容器——不过这瓶子,这盒子又该怎么处理呢?如此好看,丢弃了真是舍不得,可留着似乎也没什么用,带回家的话还嫌它沉重难拎……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出了店门,果然立刻有牙人来问价了——加价五成收,“这东西现在吃香得很,多得是老板愿意加价收,他们走海的最缺药了,这东西带在身上也是心安些,一千五全出给我,现钞付款。” 阿霞是有经验的人,立刻说,“不要现钞,要去银行里开出支票来给我,我只出五十枚。” 开支票就是要有身份的人了,虽然买活军的钞票说是没有□□,但这种事谁知道呢?阿霞也是有些阅历的人,从小听同村的长辈说起收□□假银子的故事,对没有担保的门前交易是很警惕的。 “可以,支票就支票——你瓶子盒子要给我。” “那要多加钱的。” “加多少?” 这种事没个准,阿霞和那贩子讨价还价了半日,二百文把盒子卖了,最后居然只用五十文便买到了五十枚养生丸。二人从银行出来,阿霞自家在街边买了个大茶壶,把嘴堵上,数了五十枚药丸全都灌进去,便把余下的份量移交给那贩子。 那贩子也是欢喜,“肯出的人实在不多呢!这东西说是一日含服一枚极有效验,根本供不应求,许多人都要留着自己吃。” 一日十文,这样的开销是让阿霞咋舌的,他们买回去,那是预备着不舒服时拿出来吃一吃,便是如此,若不是现下日子好了,也绝不会动这个念头。可见城里人到底还是有钱的多,阿霞心里,不觉对城里又多了一丝向往,心底朦胧想道,“回家该如何同嗲嗲说,才能带他明年一道进城来呢……” 看过病,买完了回乡的礼品,阿霞便着手退租,预备要回家过年了,这一日起来,去宿管那里退了多的房钱,背起行李篓子,从明显已冷落许多的宿舍中出来,她便来到城门口问了一声,“去吴兴的马车在哪里,我昨日已买好票了。” “这里这里。”那边便有个少年举手叫唤着,“就等你了!” 阿霞走去一看,果然车厢中人员已满,都是要回家过年的做工老乡,她这里道恼上车,想方设法要把行李安顿在车厢之中时,却瞧见好几个老乡怀里,都珍而重之地抱着千金堂的盒子,不免也是会心一笑:看来,今年这个年,大家都还是过得蛮肥的!:,, 305 弹簧太重要了 走远路做工,在从前是很麻烦的事情,别的不说,光是行李就够让人头疼的了。被褥、锅碗瓢盆这些东西,都是很贵重的财产,做短工可以将就,做长工,锅碗瓢盆不带也就算了,被褥不自带是要遭罪的,不过,那时候农户出去做工,多数也都是在老家附近,若是要去一二个月,那就是挑个担子,把东西一装,靠双脚走上几个时辰,问题也就解决了。 像是阿霞这些出去做活的村妇,第一个要面临的就是行李的问题,她们刚开始出去做工时,也是挑着担子,大家成群结队地走着去的,从村里走到吴兴县走了一日,第一年在吴兴县做的是纺织工,倒也罢了,第二年春天出去做工时,阿霞她们就去了建筑队,建筑队迁移时也是这般,大家成群结队,挑着担子在路上走着,马车是不太实用的,因为他们去的地方多数是新占之地,路并非都修好了,马车有时还没有双脚快。 今年出来时,情况便有改变了,阿霞得了小姐妹来信的指点,知道城里有了新的变化——成衣铺现在依旧是很发达的,他们就是专做这些农民工的生意,做了一大批被褥,价格不贵,用料也还实在,民工们到了本地,去买一套回来,走了再卖回成衣铺里,其实便等于是租了几个月而已,成衣铺收回旧被褥之后,便将被子重新翻晒,被套再送去洗衣厂洗一次,套起来照旧卖给新一批工人。 至于说御寒的衣物,成衣铺里也是应有尽有,许多都是秋去春来时,工人秉持着老观念卖给成衣铺的,这些修路工、建筑工,他们要到处走,尤其是修路工,去的都是无路的地方,总是追求尽量轻装上阵,很多人常年和成衣铺打交道,每年夏冬换季,就去买卖衣服,这样自己的行囊始终轻便,而百姓们也很容易识别这两类工人,因为他们穿的衣服总是成衣铺特有的样式,在胸口绣有成衣铺的名号,这个是一般百姓家买的衣服所没有的。 虽然阿霞今年要停留在云县,不过从云县去吴兴县,要走三程路,也就是说,马车要走三日,到了吴兴县还要再去泉村,所以东西还是尽量少带为好,她只带了一个背篓,里头装了一套她自己惯用的被套床单,包袱里是换洗的里衣,还有秋衣裤,这些东西阿霞觉得还是穿自己的为好,至于棉袄,她倒也入乡随俗,到了云县去成衣铺现买了一套,临走时又卖回去了,这会儿穿的是自己带来的一件好棉袄——回家过年,总是穿得鲜亮些,这棉袄和罩衣,她带出来后便没穿过,没下过水,花色还是很新的。 不过,今年出门的时候,就没有以往那样吃苦了,骡车、马车变得普及了起来,车厢也有了很大的改变——以前的车厢,是没有座位的,大家都是盘坐、跪坐在车厢里,一个车厢窄窄的,大约只能坐个七八人便非常拥挤了,马车运人其实是不如运货的,货可以叠起来,人却不能。 马拉货可以拉一千斤还更多些,但拉人却只能拉个六七百斤,速度其实也不算很快,阿霞坐过几次,哪怕是水泥路,也颠得厉害,人在车厢里,随着马小跑的节奏,一跳一跳的,不适应的人,坐一会就想吐了。 但今年出门的时候,马车便和从前不同了,在板壁的两面,固定上了皮面的座位,行李可以塞在座位下方,这样,车厢里就比从前要整洁得多了。而且坐在车厢里的感觉也和从前不同。 这个皮座位,坐起来是有点奇怪的,感觉软中带硬,棉花里好像埋伏了铁圈似的,如果是很瘦的人,会感觉铁圈硌屁股,但不知为什么,或许就因为这铁圈,马车走起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座位上的震动变小了,甚至于可以说得上是平稳,如果是坐在座位上,感觉更明显,但坐在车底,也不如以前那样震得慌。 据说,这是因为马车的轴承上也加了新的避震器的缘故。总之,今年的马车,坐起来也更舒服了,虽然还是只有六个人,但车内的空间可要比以往那动弹腿都难,要安排得宽绰得多了。 所谓的宽绰,便是说,阿霞的膝盖,和对面乘客的膝盖,可以有一丝容得头发通过的微小缝隙,她和身边人的距离,也和发好的豆芽一样,彼此间不必非常用力地挤挨在一起,能有一点点的空隙。 虽然对权贵来说,这个马车坐一个人都有些拥挤,他们是想不出怎么能坐上六个人的。但在老百姓来讲,这其实就已经是非常好了,至少不用自己走,速度也比较快。便是从前那种没有边座,大家在车里紧紧挨在一起的方式,也让很多只能步行赶路的人非常羡慕呢,能坐上马车,已经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了。 都是出门在外,混的比较好的打工人,而且还是同乡——在吴兴县时,大家要分到村,在村里要分到姓,但现在是在云县,所以即便彼此互不相识,也都十分客气,在车上谈笑时,表情都很轻松,语气里也带着笑意。“这几年日子倒是越来越好了。若是从前,咱们可是能坐马车的人?” “可不是?有辆牛车,能蹭在板车边上坐坐,已是福气了,那时候哪能想得到出来做活了,还能每年回家?怕不是一出门就是几年回不来,家里的什么音信,也是一概不知。如今,每个月都能收到我儿写的来信呢!回家也只用三四日的功夫,算起来能在家呆个二十多天的!” 这倒是真的,水泥路和邮政,实在是极大地改变了百姓们的生活,便是阿霞,从前也从来没有想过,农闲时可以走这么远——对农民来说,从乡下自己村子进最近的县城找活,就已经算是出远门了,云县和吴兴县之间,还隔了一个临城县呢,以往要从老家到云县去做工,五六年能回来探亲一次已是奢侈的,多的是出门后再没有音信的亲人,所以说,衣锦还乡这四个字是很有道理的,出去混的人,若是没有混出头来,是不会轻易回乡的。 “几位大哥都是常年在外的?” “我是,在云县开了个小食摊子。”这里体型最圆润的乘客便挺了挺胸,有些自豪地说,“这次回去,要把爹娘都接出来享福哩。” “房子都买好了?” 若是没有买房,还是赁别人的房子,是不会这样有底气的,那胖子笑而不语,只是微微点头,大家不免都啧啧赞叹,夸奖他有本事,胖子谦让说,“不过是几间小小的板房,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几间小板房也很贵了,看来摆食摊实在是很赚的,其余几个都是农闲时出来做工的,有些是建筑队,有些在码头做搬运工,凭力气干活罢了,来云县这里,是因为云县人工虽然差不多,但福利好,吃得好,还能开阔眼界——虽然嘴上都是谦逊,但只看穿着、行李,就知道大概也不是一日二十五文的低级小工,是有些手艺在的。 还有一个年轻人,他是来云县的专门学校做短期进修的,“我们县里的农具,尤其是那些插秧机、脱粒机什么的,都要俺们去修,明年的新机器也得先摸摸看看啊,县里派俺出来的,学了三个月,等年后我还要在县里自己开班教他们那些修理工呢。” 会敲敲打打,修修补补的手艺人,在哪里都被高看一眼,难怪他虽然身形清瘦,穿着朴素,但怀里也是抱了一个木盒子。这个木盒子,似乎成为判断一个人混得好不好的重要道具,舍得花一两银子给家里人买补品,而不是在千金堂门口就把它卖了——甚至还留下木盒子的,一定是有点家底,有点能力。 阿霞因为只背了一个背篓,没见木盒子,而且额前还有纱布,又是女流,其余人并不怎么和她搭话,自己热火朝天地聊着云县和家乡的变化,不免就说到了这个马车,那胖子眉飞色舞,笑道,“这个马车好啊!不瞒老兄们,我娘身子骨实在是弱,走不得路,又受不了颠簸,一上车就吐,自从嫁到俺们村,二十多年了,没有出村一步。要说把她接出来享福,实在是没法子想,她也不会骑驴,难道雇轿子抬她?” “其实我早两年便已在云县这里落脚了——那时房子还没现在这么贵那!只是她出来不得,我爹也只好陪她,如今倒好了,有了这马车,大不了我背着她走到咱们县城里,再包一辆车,总是能过来的。” “可是了,所以说,这马车是多少人救命的东西,说是年纪大了不愿意挪动,没法出门,其实也是路上颠簸得厉害,着实是没有办法。若是有了病,这路上一颠簸,不死也死了,有这个弹簧在,不知多少人能撑到县里的医院呢。” “其实医院吧,也就那么回事,许多病都说是治不得,一定请他开药,也只肯开些便宜的养生丸。”胖子便又发挥起来了,“还不肯开多了,怕蚀了他们的本——医院开方子其实是亏的,你们可知道?六姐慈悲啊,补贴了百姓们的药费,只也因为如此,医生们都吝啬得很,生怕药开多了,衙门蚀得没本,不给他们发钱了。” “可有这事!” “这么说,千金堂的养生丸,倒是比医院的更好得多了?” “不好它能卖那么贵吗?药材都是实实在在加在里头的,你们闻闻,这药香多浓郁?” 胖子便打开了木匣子,拔出瓶塞请大家闻,众人都道,“不上手不上手,你拿着就好——小心别摔碎了!” 凑上去一闻,果然药香氤氲,似乎比医院常开,犹如蜜团子一般的养生丸要更效验几分,至少药材是多放了的,这价格也差了十倍呢! “这么说,报纸上说的果然是真的了?这千金堂养生丸的药方子,和医院用的不同,是敏朝那边一个多有名多有名的神医,他的太平方子做的?” “可不就是了?光是买这方子都花了不老少钱,药材也是从辽东那里弄来的!医院那面粉丸子,不能比的!” 他们说的报纸文章,是发在第三版,和一帮广告混在一起的,只是别的广告,多数是言简意赅,而千金丸的广告则是一段密密麻麻的小字,如正经文章一般,介绍了千金丸的来龙去脉。说得是神乎其神,看得人将信将疑的,车里有两个人是多疑的性子,便没有买,此时颇有些懊悔,“说起来,一两银子也有个一百丸,实在不算贵的,俺们平时去县里生药铺请大夫开方抓药,两贴药也要五六百文了,就够吃几天的,这个一天一丸,还够吃三个月呢,这样大小,定然也是放了许多料在里头,货真价实,真是不亏的。” “要不然那些走海的水手都托人来买高价呢?这药你旅程里随身带个五六丸再不会有错的,头疼脑热、晕眩作呕时含服一枚,效验无比!”胖子立刻便举了自己妻子做例子,“我浑家每日早起都觉得晕眩、心慌,还容易作呕,从前去生药铺看,开的补药,三百文一贴,吃了一点变化没有!” “后来买活军来了,去医院看,大夫只说要加强营养,不能饿着,也是无用,倒是这丸子买了以后,第二天试着含服一枚——你猜怎么着,人立刻就精神了!脸上都有了血色!” 这种口口相传的事情,最是让人信服,甚至比报纸上的广告还有说服力,众人都听住了,两个没买的汉子后悔得跺脚,想要从几个乘客手里匀些,哪里又还匀得到?只能等到了临县,再看看临县有没有千金堂了。 从云县到临城县,这条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根本不用担心安全,便是挑担子徒步行走,除了晚间歇宿得在驿站落脚之外,也没有什么不妥,阿霞他们坐马车,一日是足以从云县到临城的,可以歇宿在临城县的大驿站里,傍晚到了,若是爱清洁的还能去澡堂子里洗个澡,第二日清早出发。 众人到了驿站,谈定了第二日出发的时辰,便立刻四散而去,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寻客栈开房间,车夫们可以歇在自己的马车里,乘客们在年下便要满街投宿了,买活军这里没有鸡毛店,对于有些乘客来说的确是很不便宜。 阿霞这里,要找专门给女客住的客栈,所以和其余乘客不在一路,她去年来时,临城县只有一家女客栈,今年来,那家已经满了,打量了她几眼,指点她道,“城里还新开了两家女客栈,你且先去寻,有床位便好,没有,你回来找我,我这里带你敲敲门,让你上人家里借宿去——只一点,去家中借宿那你今晚要去洗澡的。” 阿霞自知,她是因为光头,且看着干净,才有这样的待遇,若是浑身脏臭,客栈还罢了,别人家里是不要这样的人去投宿的,唯恐被传染了虱子——几年间,原本司空见惯的小虫子,如今大家倒是闻之色变了。 她爽快答应下来,谢过掌柜,又背起背篓,拿着掌柜画的地图,一路找着地图上画的招牌,准备转弯,途径集市时,却正好看到同车那两个大哥,彼此议论着着急地走过,“唉!这里的生药铺居然都卖空了!” “还比云县的贵呢!俺们真是傻了,不论是自吃还是转卖,怎么就不在云县买呢?” “这货量也太少了——若是再多十倍,我看市面上也能接得下来……” 阿霞默默听着,又见到街对面一个女娘,身穿齐整棉袄,似乎也是远游归来,手里提了那个红布袋子,里头隐隐约约露出木盒一角,昂首走到自家门前,周围街坊对那木盒指指点点,面上都有艳羡之意。 听得那女娘中气十足,大叫了声,“娘!吾回来了!”便趾高气昂地走进了自家院子里,阿霞心中,忽而也泛起了一阵淡淡的后悔:早知道,这盒子的确是不该卖的……:,, 306 供需矛盾 “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就收千金丸——你们说我要把这个广告词卖给东家的话,能得多少广告费?” “朗朗上口,没有几千两恐怕是下不来的。” 虽然时值冬日,但鸡笼岛这里,穿着短袖、草鞋在街上行走的百姓还是大有人在,谢双瑶戴着斗笠,和郑天龙、陆大红等人在街头漫步,半点都不显眼,街头百姓们匆匆走过,并不会对这么一行人投注更多的注意力——最近,到鸡笼岛来考察的商户是越来越多了,前呼后拥的大有人在,鸡笼岛上人人都很忙,闲汉少有,大家都没心思管别人的闲事。 谢双瑶时不时是爱说冷笑话的,对郑天龙来说,给领导捧场几乎是一种本能了,“六姐果然大才,这千金丸的东家,若是得知此事,怕不是要感激涕零,泣谢赐名了?” “哈哈哈。”谢双瑶被逗笑了,她竖起手,假装挡着外头,神秘兮兮地说,“你已经得罪小吴了。” 郑天龙这才忽然想起,谢双瑶和有点职位的吏目见面——尤其是今日带点微服私访味道,算是半个公开活动时,所有一切对话,都是要记载进档案的,这种类似于起居注的做法,有效地免去了臣下连篇累牍的马屁,他也不禁是后背一麻,一时竟不敢看小吴的脸色,寻思着只能今晚让阿松去好生赔罪了。 “这、这个……”想要为自己打个圆场,又怕更惹来小吴的记恨,郑天龙吭哧了几声,便暂且退到一边去,摸摸鼻子不再说话了,倒是接受到陆大红安抚的一眼,心下方才稍安,知道此事陆将军会为他兜着。 “这个东西,现在在我们水军内,也很走红。” 陆大红上前一步,把话题揽了过来,她们自小接受谢双瑶的教育,会更能明白她的喜好,“虽然我们注意到之后,也发了一些医院自制的养生丸,但水军还是更追捧千金丸,认为更有效验,即便价格差了十几倍,也还是愿意买它。看来,这个千金丸的确是有点用处的,六姐是想要把它收为官府所有吗。” “又一个市场的提醒——先有了自发的交易市场,官府才意识到其中存在需求,所以说,宏观调控永远有滞后性啊。” 会提起这件事,自然是因为见到了排队买千金丸的长龙,谢双瑶在街角驻足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把百姓们购买的心理,以及二手高价收购的牙人,其中获利的角度,都看得一清二楚了。“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大哥,你来说。” 谢大哥被调到鸡笼岛来调研规划,不过是两三个月的功夫,主要是为了考察鸡笼岛现在的机制,以及为明、后几年鸡笼岛的发展区域做出规划,实际上城市规划也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很值得开一个专门学校,只是目前的确是照顾不到,只能让有经验的谢大哥四处奔波,在工作中传帮带了。 “其实说白了,千金丸的走红,是老百姓们日益增加的需求,以及落后的医疗生产力之间的矛盾。” 谢大哥扶了扶眼镜,一开口便是文绉绉的公文词儿,“归根到底,百姓们难以接受现在许多病能诊不能治的事实,总是想要对自己的病痛做点什么——你叫他什么都不做,只是接受事实,任由其一步一步坏下去,这个根本来说,是违背人性的决定。” “人性对于自己的痛苦,一定是要去做些什么的,你和他说没有一点办法,他会相信你吗?不会的,他会反过来骂你庸医。” “若是从前,实在没有钱,也就罢了,现在有钱了,不拿来救命,做什么呢?难道留给别人花吗?这样想的人固然是有,但更多的人也还是想要试着排解自己的痛苦。这是如今在医疗界的一个主要矛盾——” “有能力的百姓,比以前多了,而且要多得多,有了余钱,不再是过一天算一天了,便立刻想要解决自身的苦痛,可是,去我们的县医院,得到的答案往往是不好的,这个病,或许诊断不出来,或许是诊断出来了,不能治,连药都不给开。” “若是去从前的生药铺呢,又太贵,一两银子只够吃两三贴药,一个月不到就吃完了,也没有什么大用处,相比较起来,千金丸这样的丸药,价格恰好是殷实人家都能买得起的,而且不用去药铺、医院,省了赶路开方的折腾,适应症又特别的广,我想对于一些本来就营养不良的人来说,常服用也是无害有益的,一两银子能吃三四个月,又便宜,时而又能听到朋友说吃了很有效验,这就是它恰到好处,拿捏了人心的地方。” 谢大哥显然对于这个千金丸也很有兴趣,是做过一番研究的,此时娓娓道来,听得郑天龙都不自觉点头,“果然如此,倒也是它的功德了,看来,咱们买活军这里的医药,日后也是大有可为,尤其是养生丸药,日后怕是要大卖了。” 他是不觉得十块一枚药有多贵的,谢双瑶也觉得这个价格拿捏得极好,如果是一百块一枚,能吃得起的家庭一定是大大减少,十块一枚,一般家庭,不舒服的时候含一枚也不心疼,有钱些的人家,一天一枚更是不当回事。“它这个的利润率是多少?” 马脸小吴没有吭气,谢双瑶有点奇怪,“新行业,征保护费时没查账讲价吗?” “查了,但您两个月前行业会议不是才明确了吗,要保护商家。”马脸小吴铁面无私。 郑天龙一听,连忙借故走到一边去,连谢大哥、陆大红等人也都别过脸去,马脸小吴这才用炭笔在手心里写了个数字给谢双瑶看,谢双瑶有些惊讶,“比我想得低,成本这么高吗?” “这个比我们的面粉丸子成本还是高不少的,确实是从山阴那边弄的药材来做的,进价凭证都在——就这还是咱们这蜂蜜、糖浆都比外头便宜得多,不然十文一枚,她要蚀本的,可能至少要十五文才能勉强回本。” 马脸小吴答道,“所以,千金丸在外的名声也的确比养生丸好,大家都普遍反馈千金丸服了有效,而且药味更足。” 老百姓的确不是傻瓜,若是和养生丸一模一样,只是带了一点点药味的面粉糖丸,那这东西也不会卖得这样好。谢双瑶失笑道,“都是吃了红利,如果不是我们这里面粉便宜,我们医院的养生丸也要亏本。” 这是自然的,说是面粉糖丸子,那也是精白面加的糖,这个东西,放在敏朝,那说是药也一点不假,很多病人一年到头也吃不到这么精致的食物。在买活军这里,也是有了新式的磨面机、机械筛,才能做到这个价格。龙眼大小,还只卖一文钱一个,医院确实不能多开,否则外头的糖果都没生意了,老百姓嘴馋了,来医院开点丸子吃,还多个补气的噱头,怎么不比在外买糖划算? 对买活军来说,医院的面粉养生丸,说不上赚钱,翻倍卖的话才能有一点利。千金堂的这个药丸子,因为药材放得足,也不能说是暴利,还是走的山阴人的路子:细水长流,薄利多销。 论方子,也是正经从名医武叔卿那里买来的验方,武叔卿给人看诊,开太平方子时,最常开的就是这个方子,听说里头有薄荷、丁香、白芍、山药、黄精、蜂蜜,富贵人家还能加老山参,方子治不了病,但做补品问题不大,可谓是老少咸宜,能够补益元气,减少眩晕、恶心、乏力、面白等等一系列虚症。 这些症状,其实说穿了就是营养不良、低血糖、低血压什么的,这种症状在中医来说就是元气不足,这个时代元气不足的人又非常的多,这种药在营养过剩的时代根本没有存在的土壤,但在这个时代,一旦能够量产,掀起流行也是情理之中。谢双瑶觉得这个千金丸在敏朝应该会更加神效,可惜的是敏朝的百姓应该是吃不起的。 真要说这门生意有什么问题的话,那也是普遍性的问题,谢双瑶很怀疑这个药方里的药材到底有没有用,也就是说,和纯粹的糖丸比,这些药材的添加到底能不能增添养生的作用——就像是她很怀疑如今医院开的中药方子,究竟能不能治好病一样。这种验方缺乏证据和原理分析,是纯粹的经验医学,要论文那肯定是拿不出来的。 但,这里就又引起这一个问题了,如果怀疑千金丸,那就等于是怀疑别的传统药方,即便就假设它们真的没用吧,谢双瑶能不能拿出填补空缺的现代医学?如果拿不出,她该不该阻止民众寻求这种或许有效或许无效的安慰剂? 如今来看,答案是很显然的了——人性的需求是无法阻止的,谢双瑶自己都不能保证她一辈子不吃这些安慰剂,她是带了很多药来不假,但她又不是医生,很多药谢双瑶压根不知道怎么用,如果得了一些现有已知用途的药物无法治愈的棘手疾病,身处于痛苦之中的话,她会拒绝中药吗?她会喜欢听到医生告诉她,‘你这个病现在医学水平根本治不了,给你开药也没用,只能靠自己熬’吗? 这种话,无疑是扫兴的,谢双瑶觉得,如果真的很痛苦的话,她大概只能做到拒绝一些明显有毒性的药物,比如朱砂、草乌之类的,如果有医生敢给她开方子,她是一定会吃的。 既然连她也如此,那么苛求别人便毫无意义了。但凡是日子过得好的百姓,都有为自己的健康花钱的愿望,有了痛苦,人要看病求医,不管医生有没有用,这种心理诉求就像是人要吃饭睡觉一样,是最朴素的人性,都是无法靠权威强行扭转的需求。更何况谢双瑶能说中药吃了完全毫无作用吗?她不能,她又不是医生,科学家没争论出结果的事情,她不能随便乱说。 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千金堂的东家,别说她是骗子了,该说她是急百姓所急的忠厚商户才对,药丸卖得贵,并不是她的问题,而是如今的药材多数都是野生,本身价格就居高不下的问题。有些中药一贴就要三四百文,也不是生药铺黑心,有些药材收来就那个价,这时候的许多药材,其实也是奢侈品,它的产量就只够极少数人吃的。 这是经由千金堂的走红,暴露出的一个显要矛盾,诚如谢大哥所说,是百姓们日益增长的就医需求和落后的医药行业之间的矛盾。不论是诊治、医治、药治,这些原本的奢侈服务,都是应该要想办法降降价了。 这矛盾应该已经存在了许久,只是官府的反馈机制也是相对落后的,还是敏锐的商人发现了这个矛盾,并且立刻就从中牟利,赚了大钱。谢双瑶觉得千金堂的走红是很有意义的,她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写了几条,“第一,医生专门学校要增加和农业专门学校的交叉分科,药材种植学,争取在五年内能够达成常见药材的人工种植量产。” 量产是降价的不二法宝,如果和千金丸同等品质的药丸,成本能降到三文,卖价腰斩,甚至于只卖四文一丸,或者如果有一天能卖到一文一丸,并且大批量供应的话,相信是能畅销海内外的,到了那时候,千金丸自然也的跟着降。 把安慰品的价格降下来,让百姓们的心理需求至少是能广泛地,通过更小的代价得到满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通过较为高昂的价格来获取安慰。药的原料就贵,责怪生产商有什么用,反映的是这一行生产力的落后,技术革新是降价的不二法宝,原料生产的革新也是技术革新。 至于现代医学中,常见的通过检查确诊,给予对症的化合物药片的疗法,只能说争取在有生之年实现,这是个血常规都验不了的年代,只能双管齐下,一步一步来,先满足就医的需求,再解决诊疗的有效化,医学理论的规范化。 “范佩瑶——就是千金堂的东家,都叫她范十三娘,已经在做这件事了。”马脸小吴伸头看了一眼,提供情报,“她这阵子在和我们的田师傅接触呢,要找个种田的能手,想要聘他去试种药材,还在云县那里到处转着找大片空缺的田地,不过这东西如今是难找的。各家的地种什么,要听衙门的话,她还得和衙门接洽,这阵子写了许多信,云县的衙门也被她烦得不轻。” “哦?”谢双瑶有些吃惊,“十三娘,她是女的呀?” “嗯,她今年刚十五岁。” 这下连一旁极力告诫自己不要多话的郑天龙都咋舌了,“不得了,不得了!千金堂的东家竟是个小女娘?!当真是后生可畏!” “真是她一人操办下来的?” “据情报所说,千金堂的确由她一人做主。”马脸小吴讲,“他们家原本也没有涉足药材,制药的老师傅还是找的本地人,由云县医院的一名医生把关。这生意的盘子的确是她一人码出来的。” 众人都不免啧啧称奇,陆大红笑着说,“别说十五岁,哪怕是现在,我估计也是做不起生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份嘛,不过我没想到,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居然是女娘——还以为发现这片蓝海的该是个老奸巨猾的奸商才对。” 谢双瑶的笑容里立刻就多了欣赏,众人看在眼里,都知道这个范十三娘,将会因为自己的性别而多得到一些机会——谢双瑶就是偏向于任用女娘,这一点和她的性别是分不开的,这让很多男吏目都感到憋屈,因为他们并没有‘妇人不能成大事’的偏见,即便是自己握有大权,也绝不可能兴起反心,但却还是因为自己的性别,比女吏目要少了一些机会,只因为他们去到敏朝也能高官厚禄,而女娘便没有这样的动机。 不过,由于谢双瑶明显对郑天龙之子大木另眼相看,而另一个男吏目是谢大哥,所以这几人中,倒没有谁因为谢双瑶的偏袒而不服。谢双瑶又问了几句千金堂的事情,沉吟着说,“看来范十三娘的确很聪明,她也想降本降价,如果我没猜错,后续她要做差异化市场——她的数学一定很好,知道平民化市场,哪怕是微利,规模效应下也是很恐怖的数字。” 虽然有降本降价的愿望,但能否成功,还是要看中药材的人工种植是否能形成规模,谢双瑶又指示小吴,“记下来,第二,要增加保健品的验方查询,以千金堂为范例,对必然出现的跟风者进行严格审查。” “这些保健品,首先生产线要检查,药材进口要严查,其次,对方子要反复论证,其中的有毒药材还是要拿掉,第三,要像千金丸那样,明确注明适应和禁忌症,比如千金丸还送了一本说明书,写得很仔细,注明了肥胖者和消渴症都不能吃,这个是值得学习的。” 小吴奋笔疾书,郑天龙在一旁尽力学习谢六姐的真知灼见,倒是陆大红一时好奇,问道,“六姐是怎么知道有说明书的?” 谢双瑶嘴角抽了下,没有回答,谢大哥代答,“家里爹妈买了十几盒。” 实际上,还是走关系买了十几盒到处送人。不过这么丢人的事谢双瑶就懒得说了,她父母现在主要的恐惧就是无法保养好身体,把这好日子长长久久的过下去,实际上,这也是买活军这里殷实人家普遍的感想——难怪千金丸大卖。 “第三,我们这边也要组织名医,收集验方,以官府的名义造一批中成药,养生和治病的都要抓起来。” 谢双瑶的思路也是被打开了,她手里,药方是没有,但有成药配料表啊,什么正露丸、整肠丸、龙虎人丹,那都是常备的东西,而且这时代的确没有,谢双瑶也是完全忘了这一茬,要说成药,这些东西若能量产,功能性可比千金丸要更强,这份钱也不能只让范十三娘赚了去——自己辛苦养肥的韭菜,怎么能给别人割走了呢。 可能对于千金丸效用的疑虑,以及对于千金丸火爆销售的妒忌,在小吴等人中也是相当普遍的一种情绪,谢双瑶说的第三点,便得到了很热烈的回应,郑天龙也说了类似的话,“这药丸子生意,也不能都让这么个毫无根基的小姑娘做了去。” 但这话听起来也是不那么顺耳的,因为这里隐藏了一个逻辑,那就是要在买活军的地盘里做生意赚钱,似乎必须要有一些门槛,一些先决条件,糊口的小生意不算,这种很有前景的大生意,必须有特定的人来做,比如郑天龙,他才是有资格赚这种大钱的。 正因为他这么觉得,所以郑天龙没有资格参与这个问题的讨论,谢双瑶觉得,这是一个需要和徐子先、谢大哥等人坐下来好好探讨的问题——买活军这里,对于商户,对于民间经济的态度,到底是如何,这条线要划在哪里为好—— 换句话说,买活军这里,到底允不允许大商家的出现?和糊口、富裕的小经营者不同,似范蠡、吕不韦这样的大商人,在买活军这里会被定性为剥削吗?买活军这里,能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吗? 买活军这里的商业政策体系,是不是也到了明确的时候呢?:,, 307 必然的诞生 这样有赚头的生意,不能让毫无根基的小姑娘做了去——郑天龙的这句话,和范十三娘把她的养生药丸子卖到十文一枚一样,都是让人不舒服,而在此时又很合理的事情。这是一个盐铁专营的年代,几千年来,朝廷一直都在介入民间的生意,养生成药这么有赚头,前景这么好,不行,这生意不能由你一家独大,我官府要在你家入股,或者更直接一点,我官府要没收了你家的生意,只给你们一些小小的官职作为补偿,这也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觉得不合理?那你去告官啊——《卖炭翁》的故事,可不只是卖炭翁而已,单个的商户在朝廷面前是没有招架之力的,就说敏朝那里,前几年国库空虚,以九千岁为首的阉党,开始盯着富商找事,哪怕是身价巨万,被阉党盯上,也是动辄家破人亡。在这个时代,财为势之余,通俗地说,你能赚多少钱,是由你的靠山有多大决定的。 生意做的越大,找的靠山腿就要越粗,如果只是走街串巷的货郎,又或者是一个小铺面的掌柜,那你和衙门中的吏目交好,便可以安稳做生意了,也没得人来谋夺你的那点家产。但若你是一县首富,那你最好祈祷自己的亲戚中有人考过举人,自家是本地大族,足以庇护你的生意。 如果你是范十三娘这样,一出手就造成全境流行风尚,聚敛了令上层都心动的财富,顺便开启了一个极有前景的新行业的话……那么在敏朝,这门生意迅速地就会成为某个达官贵人的专营,很可能被皇帝归入皇庄,又或者成为朝廷的‘专利’,专利最开始的意思,便是‘此行之利,由我所专’,他人是不能前来染指的,在封建社会,你要赚钱,首先要具备的是相应的权力和身份。 这样的氛围,客观上一定是会抑制商业的发展,商人最大的追求,便从无限的利润,转为无限的权力。谢双瑶穿越之后,就有深深的感觉,在封建社会,皇权是无所不在的,商人必然会感到极深的压抑感,也急于摆脱自己的身份。他们所拥有的财富,有许多来自于制度的漏洞,但又时常被制度本身蛮横地抢劫。 这样的情况,是需要去惊奇的事情吗?不是的,在如今的世界上,这就是通行的道理,拥有权力的统治者,甚至连理由都不需要,便可以对被统治者进行公然的掠夺。全世界都是这样子的——除了买活军这里。 买活军这里,之所以吸引全世界的商人,哪怕是被他们从鸡笼岛赶跑的荷兰人,都还来和他们做生意,便是因为买活军的规矩非常的完善,没有什么漏洞可钻,而且,他们也一向很守信用,很遵守自己的规则。 因为这一点,尽管买活军的港口也有非常严厉的规矩,也经常吊死人,甚至于缺少对水手来说有极大吸引力的风俗业,让他们甚至没了上岸的动力,但船主们还是勤勤恳恳地在买活军的港口中四处停泊。 他们也非常积极地阅读买活军的报纸,对于广告那一栏,哪怕是海外的商人,也要让通译仔细地解读着其中的商业信息,买活军的官府,一发布求购信息,他们就立刻去搜求其物,前来贩卖,丝毫也不担心官府会翻脸不认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买活军的官府,通过几年来的行动,在商人中建立起了自己的信誉。 可以说,外来的商人,在买活军这里,对商业环境的感受是很良好的,他们和官府的关系也很不错,商人们来过几次,学懂了规矩之后,大体都能遵守,他们也非常热衷崇拜谢六姐,并且还有些商人自发地在家乡散布着六姐信仰,还有买活军的教材。 这一切,全因为他们感到买活军并不歧视商人,也不欺负他们——直到有了买活军的‘不欺负’,他们才能感受到,在原来的环境中,他们所一直承受的歧视,其实是一种苛待。 但,这是外来的商人,买活军把他们当成了通往他们家乡的触角,也的确是因为结交了这些商人,私盐队才能在那么多地方顺利的建立堂口,一路上也不会遇到太多的阻碍。给予这些外来商人一些特殊的待遇,对买活军来说也的确能收到好处,而且,远来是客嘛,一些款待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而本地的商人,感受到的就又不太一样了,买活军这里,若是要做糊口的小生意,譬如开个早点摊子,做个走街串巷的货郎,那么所感受到的都只有买活军的好处。而一旦想把生意做大,便立刻是束手束脚了起来,规矩不但非常的新,而且相当的多,他们所熟悉的那一套,现在不管用了,甚至反而可能会带来祸患——孝敬长官、打点上下什么的……倒是依旧可以做,但做了以后,要承担全新的风险,可能因为贿赂被送去做苦役。 这是一种在以前几乎不可想象的限制,当然,如果大家都不打点,对商家来说,也是省了一笔开销。但其余的限制,便让人很是无奈了,谢双瑶以及手下的吏目,都有接到类似的反映:买活军这里的生意,相当的不好做,除非是做外销生意,否则,在本地若是想要做生意的话,很容易就会落得亏损的下场。 这是因为买活军的官府,在商业上前所未有的活跃,而且民间的商铺也很难予以竞争的缘故。官府的商铺,如果能做到物美价廉,那么他们的竞争力是非常强的,因为其天然就是一个强大的商业联合体,而且承受亏损的能力要比个人的商铺强得多。 比如说粮铺——当然,说粮铺是有些过分的,因为买活军对粮食的贸易把握得非常严格,时不时因此杀人,但即便真的有私营的粮铺,和官府的常平仓竞争,他们也是竞争不过的,因为买活军官府的常平仓和敏朝不同,敏朝的常平仓,是各府、各县自负盈亏的,但买活军的仓库则是全省统一管理,他们内部发达的交通,使得库存可以方便的调动,也就是说,官府可以近乎无限的以低价吃进粮食,在需要时再近乎无限地用低价出平粮食——粮商又是很本地化的行业,最多能调集一县的粮食,他们是没有办法和集合了一省之利的常平仓竞争的。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也罢,衣食住行也好,甚至是票号、钱庄乃至镖局,所有这些生活中常见的生意,又哪有能和买活军竞争的?买活军一出手,必定是挟工业化的威力大杀四方,终端销售商还好,换个地方进货,店一样是开的,但生产商几乎就只有被买活军兼并的命运。说白了,买活军其实就是如今全天下最大、最有实力,也最能竞争的大生产商。 这也使得买活军治下的商人,除了终端销售之外,就只能做经销批发的生意,想要丰厚些的利润,便只能从事对外贸易,承担长途运输的风险,辛苦地赚取极力带来的差价——范十三娘的确是个人才,她是第一个找到了买活军弱点的生产商,在中成药保健品这个大有前途的蓝海中,买活军的生产是不占优势的,因为他们暂时还没有掌握大批量出药材的技术,而范十三娘也意识到这一点,抢在买活军之前开始发展这方面的技术了。 范十三娘能不能竞争得过买活军呢?答案是显然的,虽然谢双瑶也不是很懂栽培药材,但很多此时的药材也是食材,比如说山药、黄精、薄荷,这东西在后世是很普遍的食材,现在卖的贵,可能是因为种不得法,或者种子不好,产量上去了,价格不就下来了吗? 这方面的文献她应该是搜有不少,而且是她的专业,她可以自学,比起范十三娘还要雇人慢慢试错,还要找地,买活军的优势是极其显然的。买活军进入这个行业之后,范十三娘也就只能吃些边角料了,若是她自己量产药材的努力失败,她能赚多少钱完全要看买活军的脸色——买活军的同类产品卖多少,她就只能卖多少,如果她从买活军这里进货,买活军要她赚得多,她就赚得多,要她赚得少,她就赚得少。 当然,她也可以从老路子进货,只是,那样成本就打不下来了,这且不说,买活军还可以通过种种商业上的手段,向她施压,促使千金堂只能向买活军进货。这种生意上的手段,现代人哪个不能说个一二三四?买活军可以通过这种手段,高级地掠夺走大部分商人的利润,使其最终成为综合体的一部分,对市场几乎毫无影响力。 谢双瑶可以肯定,买活军的厂子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哪怕是一个,范十三娘还在为药田选址奔走的时候,买活军的厂子就可以直接在鸡笼岛上圈地了,衙门能提供的方便,是商人完全无法比较的。但问题是,范十三娘恰恰也证明了一点,那就是若市场上完全没有活跃的民营经济,那么市场对于需求的反应,一定就是异常迟钝的。 就譬如说市场对于这种成药的需求,被培养出来多久了?云县这里已经繁华了多少年了,居民手里也多少都有钱了,这一点从房价的上涨便能看出来,但云县的医院,迄今为止也只能说是在外科手术上有些成就,内科上,没有什么突出的进步,还有就是防疫上有些特长而已,云县的居民在医疗方面的需求有多可观,只看千金丸便晓得了。 公家的生意,真能当成自家生意来操持的,又有多少人?谢双瑶也不是说自家的吏目就不尽责了,但为公家忙,和为自己忙,爆发出的能量是完全不同的。倘若市场上没有民营经济,虽然在再分配上,谢双瑶就享有了绝对的主动,可以有效的调动资源,但郝君书辣酱的崛起,以及千金丸事件,不免也让她有所感触,如果完全没有民营经济,那么将来国内的市场,恐怕会有些死气沉沉了。 “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关系到国计民生的行当,由官府专营也是理所当然。” 谢双瑶和徐子先谈起此事时,徐子先也赞成她的顾虑,“而且,因为这些事是要紧的,能得到上峰的关心,往往也能做得很好,由官府专营,是让人放心的。” 至于其余一些无关痛痒的领域,譬如调味品、保健品,以至于一些基本需求之上,较为奢侈的衣食住行,买活军也不比强求一定都要由自家经营,徐子先以为,如果能解除了关于剥削的疑虑,通过一些手段来限制商家的利润和规模,对于民营经济采取开放鼓励的态度,似乎也并无不可。 “这些东西,无伤大雅,做得好不好,上头也不太关心,只要够用即可,即便在设计中,已经通过地域性的同行竞争,来激发管理人员的积极性,但要说如千金堂一样敏捷前瞻,那也是办不到的,做多错多,尤其是如今举报信写的如此方便,大量吏目照章办事、明哲保身,这是可预见的结果。” 谢双瑶认为这是合算的,虽然会牺牲一些创造性,但长远来看,大家都照章办事,整体收益还是较高。因为一旦放开了太大的口子,随着自由度一起出现的将立刻是规模庞大的贪污。不过,这政策也的确会带来一个结果,那就是官营厂子有一大部分整体活力不足,脑子笨,转弯慢,对市场相当的傲慢,是不会如范十三娘一样,完全沉下心去聆听市场呼声。而且,这也会带来许多新的问题,譬如说,对于商户掌握权力后的担忧,在这种制度中就能完全消失吗?权力是始终存在的,不存在于商户手中,它会完全回到谢双瑶手里吗?如果没有,它又去了哪儿呢? 对于这些模糊的担忧,徐子先的感受或许是淡薄得,他从已知的条件出发,只能推出一个结果,“如此,鼓励范十三娘继续经营,甚至给予一些扶持,这不是利大于弊的好事吗?六姐为何一再犹疑呢?” 谢双瑶沉默了一会,也少见地露出了苦笑。 “大概是因为我始终还有一些顾虑吧——徐先生,如果说,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去畏惧的话,那我也只会畏惧这个东西。” “它似乎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至少,我找不到绕开它的办法,它似乎是社会形态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我又很清楚地知道,它究竟有多么的可怕。” “六姐怕的是——”徐子先不由有些动容,却也非常迷惑,他和谢六姐已经接触几年了,对于她的一些威能,也了解得很清楚,在徐子先看来,这世上真没有什么人物,能配得上做谢六姐的劲敌,甚至让她也感受到了一丝不确定。 这一定是天人们在仙界也未曾解决的劲敌,徐子先本能地分析了起来,只有这样,才会让谢六姐也有一丝不肯定,因为她并未完全地战胜过它,所以并不知道未来将会如何推演,在事前,也没有全盘的预估和展望。 “是什么东西,竟如此棘手呢?”他不禁便轻声的,不安的询问了起来。 “是一种极其贪婪的东西。” 谢双瑶回答他,“是一种永不休息的东西,是一种近乎无所不能的东西,也是一种天生就蕴含了邪恶的东西,我希望——我也相信……” 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叹息,但最后还是刚硬了起来,充满了决心与魄力。 “这也将是一种注定失败的东西。”:,, 308 大慈善家(上) 今年这个冬日不算是太冷,云县这里,温度很少有下10c的,也就是腊月里下了几场雪,这才有几日到了零下,但现在也已经顽强地回到了零上1、2c,毕竟是南方,即使受到小冰河期的影响,南方的温度对于北方人来说,还是令人感到愉快的。 对于温度的精确表示,是来自范家在云县西北的新宅子里添置的水银温度计——温度计、塑料手表这些东西,在京城只能从阉党指定的几家店铺中购买,但到了买活军这里,售卖它们的渠道就很多了。譬如水银温度计,这个东西,买活军是可以自产的,大概便只要三两银子便可买一支,现在云县凡是殷实一些的家庭,都很流行在屋内墙上挂一支温度计,每天早上起来,可以先看看温度计,来决定自己今日的衣着。 不过,温度计其余季节还好,入冬之后,便要拿到屋外去了,因为屋内会燃上地龙,至不济也有买活军的新式炉子——蜂窝煤的炉子,现在已经普遍都带烟筒了,而且还有配套的圆孔玻璃,就是按照烟筒的尺寸吹出来的,冬天来了以后,只需要小心地卸下原本在小窗格里的玻璃片,换上这圆孔玻璃,便能把煤炉的烟筒伸出去,当然,也有懒惰的人家,装上就不再拆卸了,这扇窗户从此单面开,这样,便能放心地在屋子里用煤炉了。 虽然在云县这里,能造得起水泥房的,当然也都流行造个‘地暖’,但煤炉在正式烧地暖以前,也是个很有益的补充,因此每到冬天,家家户户的窗户外便都伸出了一个黑洞洞的烟筒口来,时不时地冒出一缕青烟。而范家更是直到前几日下雪,这才正式烧起地暖,在此以前的天气,他们还并不觉得十分冷那。 像是地暖这样的东西,在北方也是有的,叫做暖阁子,一般都是特制加高的木制小阁,安置在屋内一角,底下是一道可以打开的小木门,启用时便打开木门,放入火盆,阁子里很快也就暖和了起来,不过,在里头坐的久了,有时也会感到很气闷。 买活军的报纸上还特别刊登过文章,指出这是因为二氧化碳,会通过木地板渗透到暖阁里,让氧气浓度也变得稀薄,因此如果要使用暖阁子,务必要注意通风云云。十三娘自从看了那篇文章之后,已有两年拒绝进暖阁子了,这还是她第一次愉快地享用着安全的地暖。 总的说来,她还是很喜欢云县的冬天,这种随遇而安的态度,还让底下人多少有些犯嘀咕呢——就不说生意上的事了,饮食上,十三娘也迅速地发展出了吃海鲜的爱好,家下人每顿吃着自带的厨子做的手擀面时,十三娘早就沉浸在云县的各地美食里了。 她认为云县比京城还好吃,京城的名店或许更多,但和她关系不大,而在云县这里,只要有钱,天南海北的饮食,就没有吃不到得,甚至比原产地还要更精致——谁让买活军这里的白糖、精盐和面粉都比外头便宜呢,便连她,不也占了本地物产便宜的好处吗? “嗯,好吃,好香啊,这红薯烤透了,甜得淌水呢。” 十三娘来买活军这里,屈指算来也大半年了,她认为这个地方很旺她,虽然也有些小小坎坷,但最重要的生意实在是做得很顺,千金堂一炮打响,只靠一味养生丸,便在大江南北都有了名声,虽然现在还没有完全回本,但任谁都能看出来,这门生意前途实在远大,便是山阴和京城里写来的家信,语气也是一变再变,可以说是前倨后恭。 十三娘一生中最扬眉吐气的时刻,诚然便是此刻了,虽然家里人并没有明确承认,但她已经俨然以‘范家最有出息的儿女辈’自居,并且已经写信回家要钱要人,预备年后就试探着向官府提出供货的要约,看看能不能把合同给签订下来——这门生意,当然不能全由她来做,家里还是要来人辅佐,但毫无疑问,合同的主体依旧必须是十三娘。 这是因为,只有她才有这么高的政审分:十三娘把千金丸前三个月的收入,其中分成给她的那部分,分别捐给了放足权益促进会、孤儿权益促进会,还有新成立的医械医术促进会,她的手笔很大,这三项捐献都有很高的加分,以她的名义和买活军官府签订合同,能有许多优惠的条件,也就是说,范家在买活军处的基业,从此之后,主事人便只能是十三娘,此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变动了。 以买活军缺铁缺矿的程度,这门生意在十三娘看来是板上钉钉的,她也在促进会上刺探了采购主任的口风,主任热情的反应,让十三娘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买活军缺矿,也缺煤,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听说彬山有矿,但那小煤矿,能够全福建道几年的用量?买活军这里,人口急剧膨胀,地盘又在不断扩大,而且百姓的耗煤量肯定比从前大得多,他们不缺煤才怪呢。 这门生意,十分是有九分成了,十三娘心想事成,如何能不笑口常开?这几日歇年在家,便是歪在炕上看报纸、嗑瓜子时,她磕着磕着都会不自觉笑几声,端着烤红薯来请武医生吃时,更是满面笑容,殷勤地捡起叉子,递给武医生,“那,你说多吃糖不好,这个红薯可没刷蜜汁,便是自个儿的甜度,这便不算是多吃糖,你也可以吃了吧?好甜呢,快吃快吃,还热乎着!” “不是没加蜜汁便不算是多吃糖……” 武医生没说完,便叹了口气,用叉子挑开了红薯皮,叉着黄橙橙的薯肉,那薯肉极其软烂,叉子竟挑不起来,十三娘忙又取来银匙献上,武医生大是不自在,俊脸薄红,“我自己会拿。” “嗳呀,我怕你局促嘛。”十三娘双手捧着封面,笑眯眯看着武医生,便好似望着活财神一般,她的声音比这红薯还要软糯香甜,“武世兄,今年我们一起发财,来年还要请你多加指教——我叫你回去再找找丸药方子,最好是治妇科病的,你找了没有嘛。” 说到最后,还是有些露馅了,软糯中透了些支配出来,不过,十三娘大概也是理直气壮的,武家这个千金方,因千金丸的缘故,一下便成为天下知名得名方,这是他们在名声上的好处,武医生曾告诉她,自己带了祖父毕生的心血前来买活军这里,便是要设法筹资将医书刊印散发——除了惠民济世之外,要说完全没有一点扬名的私心,十三娘认为那是不现实的。 现如今,虽然因为千金丸产自买活军这里,武巡抚或许暂还不适宜出面认领,但只要等他离任之后,人往买活军处一跑,十三娘再想办法帮他发篇文章吹嘘一下,武巡抚岂不立刻就要成为当下第一名医了? 再说,若不是十三娘和武医生合作,武医生要刊发《济阳纲要》、《济阴纲要》的愿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呢,买活军这里的印厂,印刷质量固然是好,但他们起印量也高,和私人印坊相比,印一版书需要的钱财,那是只多不少。要不是十三娘,武医生什么时候才算是完成了心中的夙愿呢? 还有医械医术促进会,这个促进会是专为了研发医疗器械而设,所造的医械,都是为了公益,收回科研成本之后,便会自动放弃专利,让天下任何工坊都能生产,如此帮助先进医械普及——研发医械,这是多大的消耗?如果不是十三娘和武医生的捐款,这个促进会怎么能开得起来? 因为这种种原因,十三娘自以为她在武医生跟前,说话是很响亮的,催促得也理直气壮,“每回见你都要问,总是说在找,哎哟,我都不想腊月里还催了,你们做医生的腊月里更忙我知道——但你要这样想呀,武世兄,早日再找个方子,不是又挣着钱了吗,你便又可以捐款给促进会了,促进会一旦研制出更好的医械,岂不是又有许多人能受到帮助了吗?你还是要再努力些才好呀!” 武医生也是受惯了她的催促,十三娘什么都好,只是性急,他一边嗯嗯地敷衍着,一边用小银匙忙碌地吃着红薯——这小银匙,一次只能舀一点点,吃着实在不爽快,红薯都快凉了,才吃了个小坑出来。 刚想和十三娘抱怨,抬眼一看,她自个儿倒好,双手捧着红薯,吃得正香,两个刚留长的小辫儿,编了红绳在里头,垂落在肩头,跟着她啃噬的动作一晃一晃,看着煞是可爱,武医生却是气不打一处来,把银匙一扔,怒道,“又戏弄我!” 他和十三娘说话,总不正眼看她——武医生离了口罩,几乎是不能直视任何年轻异性的,这大概是他还受着敏朝礼仪的约束,不过他在十三娘面前尤其局促,稍微看看她就容易面红,十三娘噗嗤一笑,“我还以为等我吃完了,你也发现不了呢!” 武医生大概也知道她在刺他什么,面孔一下红透了,手指弹动,似乎恨不得从兜里立刻掏个口罩来套上,过了一会,这才恨恨地哼了一声,拿起红薯来,几下撕开皮,一口就咬了半个大嚼。因正月进医院不吉利,腊月里医院很忙,几乎全是乡下来的百姓看病,他们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早习惯了狼吞虎咽。 等吃完了红薯,抹抹嘴又喝了一大碗茶,他还是把口罩戴好了——戴上口罩,武医生便很快自然得多了,不再只能看着十三娘面前的盘子,也能直视她说话,“你要的方子,我在找,但合适的很少,方方面面都符合要求的实在不多。” “怎么说?”十三娘是非常好学的,时常还捧着生物学的课本在墙头请教武医生哩,逼得武医生只能一周抽一个时辰,来她家为她补习——也是在云县这里,若是在敏朝,哪敢有这样的事情? “千金方的药材,除了辽参、高丽参以外,都是易得的,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炮制。就粉碎了,蒸熟,拿蜜合了再蒸再晒,如此反复,在技术上是没有什么难题的——若非如此,它也不是太平方子,食药同源么。但其余的丸药,有许多原材料就要炮制,那价格会更高,而且产量更低。” 买活军的粉碎技术,是极其先进的,否则他们的水泥粉不会如此便宜,他们的水泥粉好就好在石灰石是被粉碎的,粉质非常细腻,才能调和出上好的水泥。粉碎技术要的就是坚硬不生锈的合金来做打磨器——而这就又要归功于他们这里合金技术的进步了。 技术进步,影响到的是生产的方方面面,十三娘在筹办千金堂的过程中,实在是很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在云县,要造一台粉碎药材的机器,简直是轻而易举,也就只有在云县,才能有这么便宜的千金丸,若是在山阴,一枚丸子没有五十文钱,十三娘觉得就是不划算的,那么她根本就不会去做丸药,生意太小,安置不了多少本钱。 不过,若不是年轻人做主,恐怕老掌柜也没能想到引入粉碎机,十三娘为了造这台机器,不得不大费唇舌,到处说服、央求、恐吓、威压,这才勉强碾压了她的雇工——且不说山阴带来的那帮老顽固,就说外聘的那些,要不是武医生大力支持,只怕那几个药房伙计,还不肯给她干哩,虽然表面上不敢说什么,但十三娘知道,这些伙计心底肯定在大骂她这个女流之辈,异想天开,居然要引入什么劳什子粉碎机?岂不是坏了老祖宗千年万年来的规矩! 有了粉碎机,丸子造的比之前快的多,人工上就节省了不少,十三娘难免觉得其余丸药的生产不会是太大难题,选品才是要点,听武医生这样给她款款分析,方才意识到药材还是太卡脖子了。 “譬如说,我近日看的一个好方子——逍遥散,千年来的圣方,疏肝郁气,也是治妇科病几乎是万用万灵的药。虽然眼下是散,但我以为制成丸药也不是不能。” 十三娘和武医生刚刚是在算关门账,划分红利,因此纸笔是尽有的,武医生随意提起羽毛笔,写出几行秀丽字迹,“甘草、当归、茯苓、芍药、白术、柴胡、生姜、薄荷——药倒也都不算是贵的,成本应该比千金方还更低些。” 千金方的配方里,山药、黄精、北参,都是不便宜的,虽然北参的原料多是参须,而且加得也很少,但依然是提高了不少成本。至于黄精,这东西现在完全是野生,山药么,虽不说野生,但产量不高,在市面上还是作为药材在卖,售价并不便宜,一般人家吃山药,都是作为滋补药材加入羹汤,如山药糕,也被很多人认为是滋补的甜品,属于药膳。 十三娘这些日子以来,对药材是很精通的,在心底稍稍一估价,便知道逍遥散的药材中,不过是当归、茯苓略贵,其余药材倒都常见,不由忙道,“既如此,为何不能做这个呢?” “因为大量药材无货,这方子里能做到货源充足的只有白术、甘草,因为本地也有出产,而且素有栽培的历史,而且几年来,因为需求变大,药农也扩大种植,产量还能勉强跟得上。” “至于芍药、柴胡这种产地在北面的药材,已经紧缺到连我们开方时都要先问过药房的地步了,听说,神都的芍药,都快被挖空啦。” “像是柴胡这种主要在西北产地的药材,更是储量几乎都被买活军这里用光了——我前日统计了一下,光是云县这里,一个月的药方中,要开出的柴胡便有近千斤,可柴胡这东西,如今每年的产量能有多少?那里连年动乱,气候又反常,产量本就下降,云县这里的接诊量,又是敏朝那里的数千倍,便是常见的柴胡,如今都显得局促了,连对症下药的药方都开不了,哪还有余地给你大量买入,去做成药备着?” 十三娘再想不到,这半年来药材供应居然到了如此吃紧的地步,她原本只关切辽参的渠道——千金丸的产量,且还被辽参的产量卡着脖子呢,这就够让十三娘不舒服的了,她向促进会捐款,有一个缘由就是对药材的栽培种植,也在医术之内,十三娘很希望辽参能够实现种植,而且是在山阴实现,这样便能解决千金丸的产量问题。 辽参还没解决,现又来了个柴胡,而且武医生说,这些药材,早都有人试图在南方引种,但均未获得成功,毕竟气候的差异实在是太大。就是买活军,对于药材的短缺都只能说声没有办法——有什么办法,那些地方的气候不稳定,是受到小冰河时期的影响,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事,至于说,气候动荡引起的社会动荡,这个买活军或许是有办法,但现在,那些地方还不是买活军的地盘那。 十三娘立刻就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起来,“信女范佩瑶,恳请天妃六姐娘娘,大发神威,早日收复天下,令天下都沦为……呸呸呸,令天下都笼罩神威之下,再无饥馑动乱,药材丰产丰丰产——” 她还想拉武医生一起来祷告,“来嘛,来嘛,快和我说,信男武子苓——” “别闹,这个要扣政审分的!”武医生啼笑皆非,无力地抵抗了一会,十三娘不由分说,一把拍回去,“私下礼敬怎么扣分嘛,快!” 武医生无奈,只好和十三娘隔桌而坐,各自低头祷告,十三娘念念有词,仿佛很是虔诚,便连屋角做针线的老妈妈,也放下活计,跟着一道低低念诵,——虽然没受到谢六姐什么好处,但对在世真神,又哪能不信呢? “总之,你想多做几种药丸子,怕是只能等几年了,或者是六姐夺取天下,或者是药材实现本地种植,在此之前,还是老老实实地做千金丸罢。” 武医生完全是糊弄了事,早就在观察十三娘了,见她头一抬,立刻迫不及待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见十三娘幽幽叹息,仿佛很是惋惜,他抿抿唇,又道,“若是情形有变,我再告诉你罢——我这里,倒也已找好了几个方子,若是有药材,也可以试一试,制成药丸后,效果是不是更好。” 十三娘一听,面上乍然亮起,立刻又满是希望期盼,眼巴巴地望着武医生,不住点头,武医生见了,不由解颐一笑——还好戴了口罩,十三娘也看不到。 说来也是奇怪,十三娘不高兴时,他想让她高兴,等她高兴了,武医生嘴上却又不禁刺了十三娘一下,“这么想做新药,是后悔了?——你说要将千金丸的收入全捐出去,这话也只有我听到,你若想要反悔,我当没听见便是了。” 原来,这千金丸的研发、定价、宣传,也并非一帆风顺,两人不知多少次这样当面坐着争吵,武子苓虽然只敢牢牢盯着桌角,但语气却是没有多少让步,他始终觉得这千金丸只适宜于在医生手里开出来——虽然这东西的确是大多数人都能吃,也是他祖父常开的养生方,的确是好东西。但武医生却觉得,好东西也要看吃不吃得起,这个开方与否的裁量权,应当在医生处。 因他在祖父手里学到的知识,医生开方,也是看家境的,倘若是家境不好,自然要添减贵价药材,总不能让病人为了吃药倾家荡产罢?这种强身健体的东西,对富贵人家来说,无伤大雅,他们爱吃就吃,开几贴也罢了,但若是一般的人家,宁可告诉他们平日多吃肉蛋,也比吃这种丸子要划算些。 当时他还以为,这丸子怎么也要卖到五十文一枚,因此语气很硬,两人为此不知起了多少争执,武医生总怀疑十三娘是为了敛财才做这生意,十三娘气急之下,便告诉武医生,她做这养生丸,全不是为了赚钱,不但药丸定价,只取薄利,而且连这点钱她也不会留着,一定全都捐纳出去,叫武医生看看她是多么的善心。 吵架时候说的话,当然不能当真,之后武医生之所以让步,也是因为丸子试造出来之后,成本的确不高,不过是九文一枚,千金堂开业时第一批货都送了木盒,算下来一单不过是五十文的赚头,利润之薄,确实不算是敛财之流——他又觉得有些低了,又怕卖得不好,最后十三娘兴冲冲折腾了几个月,弄来了许多药材,最后还蚀了本,正是为她担心,又算着手里的银两,只怕是填不上生意的亏空。 没料到,千金丸刚做了一期广告,便立刻大为走红,才几个月功夫,存货几乎全卖完了,先期投入的银两,若是不算分红,那就已经是回本了,便是十三娘月月分成,按合同给武医生和自己划钱,账上也很是好看,粉碎机的本钱摊销下来,已经快要平账了,今年腊月里,伙计们都是加发了四个月的工钱,个个欢天喜地,武医生这里,也是赚到了这辈子难以想象的钱——若是都留下来,他这辈子再不用为钱发愁了。 不过,武子苓对钱上一向淡泊,他只留了为祖父印书的钱财,并且在云县又买了几处房产——眼下暂时放租出去,等到将来族人来了,也有个落脚处。其余的钱财,全都捐给了放足促进会和医械医术促进会。而十三娘比他做的更绝,她分的收入,不如武医生多,但十三娘却处置得极为果断,每个月分成一到账,立刻捐出,看起来还真是要把自己说的话贯彻到底,绝不从千金丸的收入中再取一文,真要全都捐掉呢。 武子苓在十三娘这儿,是个婆妈的性子,总不禁为她操心,见她如此做派,不由又为十三娘担心,怕她小孩儿任性不懂事,为了争一口气,惹来家中的不快——几两、几十两银子,捐了也就捐了,几千上万两银子也这样捐出去,家里只怕是不能赞成的。 他又知道,十三娘性子执拗,只怕是难以劝转,因此,本来下定决心,绝不再和十三娘合作,免得又要受她的气,但这些日子以来,其实有了闲空,也是翻阅医书,一再斟酌,想为她再造个千金丸出来,这新丸药的收入,便不必再捐了,若一样是日进斗金,到底也能积攒一些利润,如此也好向家里交代。 不料,药材竟如此紧缺,此念暂不能如愿,只好再图他法,今日别看他仿佛是在讽刺十三娘,其实只要十三娘顺着说几句话,之后的收益,自然自己支配,便不用再一笔笔豪爽捐出了——日积月累,这数目实在是太过骇人,也太过显眼了些。 武医生这里,心思婉转、柔肠百转,也不知十三娘是否品味得出来,只她这个人,总是和武医生的心愿背道而驰,听了他这番话,只把小脸一扬,秀丽脸庞上现出一点骄傲的笑意来,武医生耳朵里便是‘嗡’的一声,知道事与愿违,她又要说些让人不爱听的话了。 “啊呀,这可不行。” 果然,十三娘虽然话声柔软清甜,并无半点娇蛮,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你不懂,这钱是非捐不可的——我做这门生意,就不是为了钱!”:,, 309 大慈善家(下) 做生意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什么?这是武医生需要琢磨的问题了,范十三娘这个小姑娘,和他素日所接触到的商贾之人,又有太多不同。这半年来,她是何等殚精竭虑,武子苓也都看在眼里,但末了却将这极其丰厚的利润随手捐出,哪怕短期内再出不了第二品畅销的丸药,也没有丝毫动摇。 这累积下来的财富,只怕是能让高官都动容了,十三娘却也面不改色,笑道,“钱,我们范家有得是,可有许多东西,是比银子还要宝贵难得的——譬如说政审分,我料着眼下的赋分制度,很快就要改了,所以现在更是要多加利用才行。不过,这些事你也不必懂,反正你的政审分是低不了的。” 她有些酸溜溜的,“像你这样的活圣人,在哪儿都是要被供起来的,你可和我们俗人不同。” 这话阴阳怪气,武医生本能为自己辩驳道,“我哪里是圣人?圣人无私,我还差得远呢,再说,我也不想做圣人。” “哦?”十三娘来劲了,双手捧腮,望着武医生问道,“那你又有什么‘私’呢?说来我听听呗。” 武医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面红耳赤,眼神飘忽,不敢看十三娘,只含糊道,“管好你自己,老问别人的事做什么?” 他是常常和十三娘对着干的,可十三娘却不怎么介意,反而前仰后合,乐个不住,总让武医生觉得自己又被她逗了,他收拾了账本和支票,起身道,“若没有别的事,我走了。” “等等,还有事儿没说完呢。” 这一阵医院实在忙,武医生都住在廉租房那里,连补习都暂停了,十三娘难得见到他,怎舍得就这样放他走,忙道,“这个月的分成,你还是捐入医械医术促进会么?实在促进会的银子已经暂时够用了,倒是研究医械的人才还是急缺。我想把这个月的分成,成立一个矿产人才促进会,设立奖学金,鼓励学习成绩出众的学生,往矿业发展,你要不要也来捐一些?” 她说的也是实话,促进会的银子也不是越多越好,武医生便站住脚,皱眉道,“矿业?这个月的分成,我想捐给孤儿权益促进会,或者是扶弱促进会,他们那里倒是多少钱都不嫌多的。” 这是实话,买活军这里的孤儿是为数不少的,虽然吃穿不愁,过的日子,和之前比已是天壤之别,但和有家的孩子相比,到底还是有所不如,大多数孤儿都只是上完扫盲班,十几岁便立刻去做力工了。 按说,买活军这里的工都是只做半日的,另外半日,你便是要做事,得的钱也很少,还不如去上课,但这些孤儿宁可在街头游荡,当个黑听差,也不愿去上课,在云县,因为人口太多,管理上也存在困难,这样半日半日的小黑工为数不少,也颇为造成了一些问题,可想而知,孤儿院的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的好过,至少管理上也还是存在着漏洞。 孤儿权益促进会,便这样应运而生了,第一批捐款的很多都是私盐队的盐贩子——这些孤儿,很多都是他们从外地带回来的,既然在情感上有关心,便也愿意拿出一些小钱来,鼓励孤儿们继续上课,或者若有想要独立出来的,满了十三岁,也资助他们几个月的廉租房房租,如此可帮助他们在大城市中落下脚来。 给孤儿权益促进会捐款的人数是相当不少的,便是一般的市民家庭,若是发些善心,又或者有提升政审分的需求,似乎也喜欢优先捐给孤儿院,大概是因为人总是喜欢孩子,扶弱院这边,又是一个无底洞,但捐款却不那么多——扶弱院里,多是一些残疾、畸形、重病、年老无依,做不了活的可怜人,在敏朝,大概多数人都会被抛弃在荒郊野外,无声无息地消失、吞没。 买活军这里,有个扶弱院,至少能把他们收容起来,伙食上,杂米饭也能给吃饱,三不五时,饭里也能见到一点荤腥味——肉是没有的,蛋花一人能分一勺,这已是令人感佩至极的仁心了,再有,医院也经常去做义诊,一些疾病,能治的都给治,这是不收诊金的。说实话,武子苓也想不到官府还能做得多好,光是如今的政策,已是敏朝拍马难追,敏朝那里,有手有脚,能做活的壮汉还有慢慢被饿死的呢,不能工作的病人,世上压根就没有他们的活路。 然而,扶弱院也并非尽善尽美——照看人手,永远都是不足的,扶弱院只能是让情况较好一些的人,去照看垂死的病号,他们的工作人手很不足,而且,很少有人能干得久,很多人宁可不做吏目,也不愿在扶弱院呆下去——人太多了,照顾不过来。 想要都照顾,会把自己累死,只照章做事吧,瞧着那垂死之人的惨状,良心上又过意不去,而且许多来扶弱院探望的外人,见到这样的惨状,很容易指责干事们,即便不指责,那不忍和震惊的神色,也够人受的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哪怕是自己的亲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陌生人呢?在扶弱院做事,钱也没有特别多,和在厂子里做工差不多累,心里上的折磨还大,能待得下去的人的确不多。 武子苓是去过扶弱院的,对于其中的症结相当清楚,他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只能是促进会出钱,聘请护工定时过去帮帮忙,再者就是寄望医术尽快发展,能将其中一些棘手的疾病治愈。他是早已决定,千金丸的收益,他只略取少许,其余都要捐给这孤儿、扶弱、医械医术这三个促进会。对于矿产人才,武医生虽然也知道发展有益,但兴趣的确不算特别大,便还是予以婉拒,不过他也勉励十三娘,“矿业影响深远,是百年大计,你能帮着培育人才,也是功德。” 十三娘大概是早猜到如此了,笑眯眯地道,“也是,那我下个月也跟着你捐扶弱院。” 她捐就捐了,何必还要跟着武医生?武子苓没有说话,耳根儿略略发热,正要告辞,十三娘又起身去内间,拿了两套衣衫来,笑问道,“今年的团年会,你看我穿这套好,还是这套好?这套灰扑扑的,不太好看,可我又觉得这套用了绸缎,未免过于张扬,只怕旁人觉得我太显眼,又不好了,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快来帮我参谋参谋。” 这两套都是新式衣服,一件是棉袄配的碎花棉布的罩衫,袄子又短又窄,下头是双排扣的裤子,裤子也和今年极为流行的款式一样,在腰侧长了两个尖角,瞧着便是精神俏丽,今年冬天,云县街头走的女娘,时新些的,多是这副打扮,是最不会出错的款式。另一套就更像是旧式的冬衫了,照旧是长裤配着窄袄,但在外头又披了一件短氅,氅衣滚了灰鼠毛,是花开富贵喜庆连绵的大红洒金缎面,日光下闪闪发亮,夺人眼目,十三娘将它披在身上,转了个圈,笑道,“好看吗?” 绫罗绸缎胜过棉布粗服,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武医生一时看得移不开眼,心跳得厉害,半晌才咳嗽了一声,俨然道,“这个平时穿也罢了,可不敢穿去团年会!” 其中的道理根本是不必说的,他们二人受邀参加的团年会,是买活军这里的新风尚,因为城市里不能回老家过年的人很多,单身的人又更多,民间的做工人,多有由里长牵头,或者好友相约着,一道去某一团年会的,菜钱均分,肉菜自带自烫,所费不多,等于是大家凑在一起吃顿饭,热闹热闹。越是外来人口多的城市,团年会便越是热闹。 官府中的吏目,也都是要留下值守的,其中未成家的,不知何时便相约着一起过除夕,如今已成为半官方的活动,除了衙门里的吏目之外,一些有声望的单身社会人士,也会受到邀请。如十三娘、武医生这样,大手笔地给促进会捐钱的善长仁翁,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早半个月就收到了信件——既然官府中的人要来,怎么能打扮得比他们还出挑呢?再说,买活军这里的风尚,明显是朴素刚健,十三娘初来乍到,怎好公然奢侈穿戴? 以十三娘的颖悟聪慧,怎会想穿第二套出门?她平素出门,可都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甚至连花衣裳都不穿。武医生不得不怀疑,十三娘只是找个由头,把自己忍不住私下裁的新衣穿起来给他看看而已,见她笑嘻嘻地点着头,表示受教,口罩下嘴抿得更紧了,咳嗽了几声,起身匆匆道,“屋里这么热,穿上就不脱了,傻不傻?我走了,你好生看账吧,有事往宿舍那里寻我。” 十三娘再没有由头,便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送武医生出门,又笑道,“那你除夕那日,回这儿来吗?若是回来,带我一块去团年会,我便不必要人陪我了,放老妈妈她们自家去吃团年饭,喝年夜酒儿。” 武医生一向是怜弱悯老的,这个理由找得实在很好,也正因为太好了,若是一口答应,似乎——也不太妥当,他嗓子好像真出了问题,呜呜噜噜的,清了好几下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含混挥了挥手,道,“我走了!” 十三娘追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喊道,“那你那天下午一点来接我!” 武医生似乎没有听到,似乎又听到了,又伸出手挥了挥,便拐回自己家里去了,十三娘站在原地想了想,嘻嘻一笑,回屋不知自己想了什么,衣服半日舍不得脱,在穿衣镜前来回趋退,欣赏地自照了半晌,又开心的在炕上滚来滚去,也不知在高兴什么,美得想到就笑出声来,半日才解下氅衣,让老妈妈,“收到箱底去吧,今年不穿啦。” 她这里也逐渐收敛了喜色,打开一瓶墨水,拿出鹅毛笔来,又打开稿纸,一边寻思着,一边在稿纸上徐徐写下了一行标题——论促进会财务之弊病,并请设监察衙门,试析买活军现行体制之下,官商可进行勾结的几大漏洞……:,, 310 狗栓家的团年饭 ?“过年喽!过年喽,哈哈哈,过年喽,穿新衣喽!” “小妹,来洗洗手!” 狗剩叉腰站在门外叫了一声,“都回家洗手,一会去吃团年饭了!” “噢!” 小巷里,正聚在一处拍花牌的半大孩子们,便笑嘻嘻地一哄而散,不少孩子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喊着,“李小梅,啃你们家的死人肉馒头去喽,哈哈哈!” “胡说什么呢!正月正里的!” 除夕这天,家里人都齐全,这些乱喊的孩子立刻就着了父母的巴掌——乡野人家,虽然有讲究,但也讲究得不怎么严谨,正月里虽然没有说什么‘死人’的道理,但其实年下也不该打人的,只是这条巷子里的住户,从前多是庄户人家出身,粗野惯了,今年能有新衣穿,已经是这辈子没有过的好事,要说因为过年而忍着不打孩子,那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去!”会这样童言无忌地打趣李小梅的,多是年岁不大,五岁上下的孩子,几个孩子回到家里,换上新衣之后,便被赋予了敦亲睦邻的重任,“把米花糖送给小妹吃去,叫声小梅姐姐,就说刚才说错话了——敢不听话,新衣都给你扒下来。” 这是比挨打还要可怕的威胁,刚才还嘻嘻哈哈地乱喊着的孩子们,一下老实了起来,小心地攥着报纸包,跑到巷尾李家的院子里,“小梅,小梅,米花糖请你吃。” 李小梅刚洗好手,脸被狗剩用冷水搓得通红,套上了新打好的毛衣,可以看得出来,她这一身都是制衣厂中出来的上等货——秋衣裤是贴身的,毛衣也是厂子里出来的,棉袄虽然是旧的,但花罩衫却簇新簇新,她叉着腰跳了出去,“好哇,你们这些小东西,便是给了我米花糖,团年饭上也不许吃我们家的肉馒头!” “啊,别呀!小梅姐姐,你们家的肉馒头可好吃了!” 刚才还说道着死人肉馒头的顽童们,顿时着急了起来,围着小梅不住的央求,这会儿都懂事,因为还没好好洗手,都是扎煞着手,不去碰触李小梅的罩衫,“我们都是乱说的——都怪彬哥,都是他教我们!” 被出卖的彬哥,其实也不过六七岁而已,他父母宠溺他,读完书后,不让他去做半日工,说是让他在家读书,其实长辈忙碌,根本顾不上他,彬哥又贪玩,时常溜到街头,和一帮孤儿院出来的半大少年瞎混。 这些孤儿可是刁钻古怪得很,在街头做野听差时,遇到外人便是恭恭敬敬,私底下,同伙斗殴常有,俨然是个小江湖,彬哥和他们玩得久了,说话便很不好听,也是学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着父母的面,乖乖巧巧,背地里时常无事生非,譬如巷尾的李家,便因为大哥李狗栓‘做的是死人生意’,被他叫做‘死人李’,一条巷子的孩童都因此很畏惧李家,一开始根本不敢搭理李小梅,也是时日久了,方才逐渐和她玩在一处,不过偶尔嘴里还会带出这话头来。 所谓的死人肉馒头,其实是李家的拿手菜——李家兄妹,都是要出门做活的,每天忙忙碌碌,做饭成了大难题,天气冷了以后,他们便习惯做馒头、包子,一次多做些,可以放上好几日。有一次难得蒸了肉包子,香气四溢,孩子们都馋得流口水,不过这样的吃食,也都知道不好去讨,彬哥便说他们家的肉馒头是死人肉做的,本来就吃不得,只有‘死人李’能吃,因此留下了这段故事。 李小梅本来就比彬哥要大两岁,而且她是山阳女娘,来到南方以后,个子是很高大的,在这群孩子里,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天然的便是个女霸王,闻言便盯着彬哥,慢慢把自己袖子往上撸,彬哥怕得步步后退,突然大叫一声,逃回家里去了,李小梅这才哼了一声,把米花糖夺了过来,送回屋子里去,过了一会,拿了一把糯米纸包着的‘叮叮糖’出来,分给众孩童食用,道,“快回去吧,我们也要去食堂啦,我哥都已经先过去了。” “哎!” “食堂见,小梅姐恭贺新禧!” 这帮皮猴,拿了糖嘴可就甜了,一边把糖往嘴里塞,一边拔脚往自家跑,生怕去得迟了,有些孩子跑着跑着,还摔倒在地,也不喊疼,爬起来爱惜地拍拍裤子,又赶紧往家里跑了,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娘!米花糖我送去啦,李小梅给我吃叮叮糖呢——真甜啊!” 李小梅把最后一节叮叮糖扔进嘴里,转身钻进屋内,狗剩已经拾掇了一匾的白面肉包子,“差不多够两屉了,咱们一桌人,能保证人人一个,再有手快的还能捞一个就不错啦!” “走,去食堂了。” 两兄妹便回身出了屋子,闩了门,狗剩将圆匾顶在头上,一手轻松地扶着,李小梅手里拎了一个篮子,装的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碗筷,沿着巷尾走了大约十多分钟,便是洗衣厂的食堂,此时已是人声鼎沸,不断有人进出张罗,见到李小梅等人来了,都道,“快快,就等你们的包子了,现在刚好上屉,端上去便好入席了。” 席面上已经摆好了四个簸箕,里头装着瓜子、金橘、米花糖,还有用白面在油里慢慢炸出来的‘火把’,北方人也有叫馓子、寒具的,这个东西,可是不便宜,席面上十几人眼睛都盯着看,只是人没来齐,便都是光喝水不动筷子,有那些不懂事的小孩,手指塞在嘴里,口水都流下来了,只是痴痴地看着馓子,不肯挪开眼睛。 桌上正当中,则是摆了一个大铜锅,铜锅下头是烧热了的炭火,此时一锅清汤正在里头滚沸,一边放了些香菇木耳这样名贵的山货——这两样东西,倘若不是买活军到处传授养殖的技术,如海带一般,也不是庄户人家吃得起的呢,便是现在,百姓们家里日常也没有食用它的习惯,这是食堂奉送的锅底,才会配这个,汤里还要放些红枣,枸杞原本也是要放的,但这几个月都缺货,也只能罢了。 另一边的锅底,这会儿还是清水,随着人逐渐到齐,厨房开始上菜,先是端了一大块红彤彤的猪油过来,放入锅中,不片刻,猪油便化开了,里头的花椒、辣椒香气扑鼻,还有香叶、芹菜末的香气,都往外飘荡开来,此时一盘盘年菜也上了桌,有蛋饺、五花肉片、白煮蛋、福建特产的燕圆、肥大的牡蛎,还有熬好切片的白肉,此外还有发好的各色菜干,什么笋干、金针菜干、青菜干,做好的酸菜、腌菜、泡菜,丰丰富富,一大桌竟也有近十几样菜,众人都道,“好丰盛!” “今年过的肥!” “一年更比一年肥!” 又有人半站起身去看邻桌的菜色,坐下来神神秘秘地说,“那桌单身汉,菜色单调——没我们的好!” “那是,他们那都是宿舍的,我们这是有家的人,不好比,不好比!” 这话要小声说,因为宿舍那边无疑是人多势众的,也因此,街坊这里大家自觉地很抱团:这条巷子就在买活军建的廉租房附近,多是木造的老房子,说到居住条件,其实是不如廉租房的,这里的住户多是拖家带口的流民,因有了孩子,又不愿舍给孤儿院,便咬牙只能自己出来赁房子住,哪怕房租说起来并不便宜,这些有家的人,和廉租房的单身男女互相都有些看不上。不过因为对方人多,彼此倒也不敢争斗什么,只是平时互相照看,不让自家巷子的孩子,被外人欺负了去。 在团年饭上,这隐隐的分隔,和平日里要淡薄一些,但攀比的心思仍在——团年饭是按桌来算的,一般是街坊各自找到附近工厂又或是衙门的食堂,找大食肆的也有,但少。两边谈好了,锅子加菜干是多少钱,为了食堂方便,这个基本的价格和菜色,大家都是一样的。 如此,街坊们早半个月便有人来收钱下定,想来吃团年饭的,早都说好了,谁和谁一桌,如此一桌定下之后,余下的菜色,便由桌上各家自定,最好都是能下火锅烫熟的菜色,毕竟冬日天冷,食肆里只能靠火锅炉子取暖,菜凉了也不好吃。不过一般会来吃团年饭的家庭,他们自己在家也用不上地暖,因此倒也不在乎这个。 这团年饭的习俗,也是刚兴起没有几年,主要是住宿舍的单身男女,不是没了家的流民,便是外地穷人来务工,为了省钱,过年也不回去,有家也和没家一个样,这些人,要说完全没钱,那不至于,但又没有富裕到能在本地成家的地步。 平时他们多数都是吃雇主供的一餐饭,其余两餐自行解决,或者是蒸饭,或者是街上随意吃些小吃,进了腊月,开始歇年,街上食肆陆续关门,他们吃饭不方便了,要自己做年夜饭,单人也觉得凄凉,若是住宿舍的,更是不许开火,因此这段时间内,便搭伙吃饭,也是取个大家热闹的意思,不至于冷清过年。 而狗栓一家人,往日里过年,也是大家族聚在一起,动辄便是几十人一起吃饭,如今兄妹三人相依为命,要说能把年事完全操持下来,也是为难了他们,不说别的,年夜饭便觉得很难做——外地来的流民,和他们这样情况的很多,便是搬出来住,那也只是两三人的小家庭。都是村里人,一大家子的年过惯了,忽然只有两三个人过年,也觉得凄凉。因此,他们也愿意来吃团年饭,至少大家在一块,说说笑笑的,也能沾些热闹的气息。 这些人,组成了来吃团年饭的主力群体,至于那些穷得在老家过不了年,大年三十还在深山老林里躲债的庄客佃户,他们才不在乎年不年的,乘着年下工钱好,多数都在食肆里帮忙打杂,又去做街道清洁工,澡堂子里运煤烧水,什么赚钱做什么,年是什么,没有钱重要。 狗栓他们家,若不是行业十分特别,其实或许此时也会来做杂工。他们兄妹是绝境里出来的人,实在是穷得怕了,哪怕如今日子殷实,也是一家子都钻在钱眼里,半点不会懈怠。因从前宋牙婆说了,小妹读书有大前景,因此两个哥哥,第一着紧赚钱,第二便着紧小妹的学业,第三,就是在吃喝上舍得花钱。 狗栓想要学农的愿望,在小妹要留在云县上学的紧迫面前,便暂时不值一提了,他们对职业的选择,是很自然的——为着这赚钱的渴望,也因为在家乡有过类似的经历,心底并不觉得有多可怕,狗栓兄弟,现在是在医院寻了个收尸的活,也去百姓家里,为喜丧者入殓下葬,这个行当收入自古以来都是不薄的,因为不薄,很多百姓压根都支付不起。 好似狗栓家里,所有丧事一概都是家里人亲自料理,也谈不上买墓地、买棺材,家里有人的,挖个坑埋下去,再压块大石头,家里若是没有男丁了,连挖坟的人都没有,草席一卷,丢在乱葬岗里,不几日就被野狗吃完了。 所以要生儿子,若是生女儿,连坟都没有人能挖的,这是外头的普遍认识,但在买活军这里,又不一样了,这里的物价,和外头差不多是齐平的,但收入却比外头要高得多,人人都能有余钱料理丧事,至少,让养育自己大半辈子的亲人能入土为安,这是每个家庭共同的愿望——至于说大做法事,开流水席什么的,这个在从前,那都是殷实地主才有资格去想的事情,现在大部分家庭还不至于去考量这个。 而且,便是要做法事,现在也不容易找到人,买活军虽说没有取缔庙宇道观,但他们也不允许道士、和尚们不事生产,而且把庙里的地产都收走了——一间庙要维持,必然是要有自己的田地,很多香火旺盛的寺庙,同时都是本地的大地主,而且他们的田地素来是不纳税的。所以不要以为达官贵人一捐就是几百亩地,完全是因为愚昧迷信。买活军来了以后,自然是不允许他们这样做了,“有意见叫你们的神仙自己来和六姐说,谁还没个神仙供奉了!” 这是很有力的理由,若是和尚还要辩解说,自己道行有限,请不来神佛,那买活军的兵丁也有话说,“这样的道行,还好意思来念经?你根本就没有当和尚的资格啦!” 这算是终极警告了,若是再要抗争,便会被锁拿起来,和不肯服从的坏地主一起送去苦役,这些去苦役的人,迄今为止还没有能回到故里的,所以买活军这里并没有仙气飘飘的和尚道士,年轻有能力的,都被送去种田了,也有因为识字转了去做账房的,年老无力劳作的,也不能留在原地,便送去扶弱院,这和他们原本的生活是有一定落差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扶弱院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帮着照顾别的老弱病残,许多人去扶弱院了没有多久,便去世了。 一向是承包丧事的僧侣道士都消失了,民间的神汉巫婆,遭到的打击比和尚道士还狠,最多只敢私下里帮着喊喊魂什么的,若是被抓到了,也不轻饶,更不说出面操办丧事了,买活军这里的丧事,在需求急剧扩张的同时,供给又相当的有限,于是狗栓兄妹们,便一下走红了。 他们因为有在家乡的经验,对于丧事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而且又在医院找了个职位,不但可以接触到弥留者的家属们,而且也等如是有了个官方的身份,更能得到家属们的信任,他们的收费比民间的收殓人要更贵一些,但还是忙得不可开交,这不是,虽然还没有赚到能买水泥房子的钱,但巷尾那套院子,他们是整租下来的,要比巷子里大部分人家都住得宽绰,他们很多都是一家人住在一个房间里,一个院子,能住上三四家人呢。 要不然,怎么能在不年不节的时候,做上白面包子吃呢?还是肉馅的——闻味儿,可能还是猪肉馅!现在虽然生活好了,但一般的人家,一年也还是难得吃几斤猪肉,鸡蛋是常吃的,开荤吃鸡肉,猪肉实在是不上算,也就是农家每年杀猪时吃杀猪饭,能吃些鲜猪肉,余下的他们也要做腊肉吃——香肠买活军这里都是不吃的,因为小肠都愿意处理后往外卖,买活军的工业有很多地方需要用到动物的小肠。 对于狗栓这一桌的邻居们来说,白面肉包子,是这一桌里压阵的菜色,因此他们家就出了一个肉包子,大家便认为是足够了。其余的蛋饺、燕圆、牡蛎,都是同桌人家准备的,蛋饺,贵的是蛋,里头呢,买了一点鸡肉,加荸荠剁碎了,所费不多,但很体面,燕圆也是如此,都是素多荤少,是费功夫做的讨巧菜,牡蛎、虾干鱼干什么的,在云县也不贵,不过看着倒是丰丰富富。 隔桌的单身汉们呢,他们的菜色都差不多:大碗的把子肉,天冷了,凝结的肉冻,微红色,颤颤巍巍,泛着油光,倒进锅子里,烧开以后,汤也跟着变红了,再捞起来,把子肉肥肉透明,瘦肉暗红,冒着香气,一口咬下去肉汁四溢,叫人看着都咽口水。 还有一大盘红烧蹄髈,圆圆的一个一个,也是油光锃亮,又有一大盘炸物,都是之前买好的,放在红油锅里热,出来酥皮已软,泡透了油锅汤汁——荤菜全都是这些店里买来的大荤,油上加油,虽然也是齐齐整整,但各桌也都差不多,今年云县的食肆,有些脑子灵活的,腊月里便开始交钱定团年饭的荤菜,一盒盒做好了,拿油纸包上,吊在井里,上头都挂了薄霜,绝不会坏,到了除夕这天去取便是,也是销路极广,一个月便要发家致富了。 到底都是单身汉,没孩子,手里花钱要松得多,不管平日里怎么节省,到年尾也舍得买这些大荤,还有一点,一桌的壮汉,要大吃大嚼,也非得有这么多大荤不可。狗栓那同桌,所说的话,无非是自我安慰,虽然都是吃火锅,但几桌在菜色上的差别是显然的,孩子们很多都羡慕地看着邻桌的菜色,不过,也少有不懂事的稚童,会嚷嚷着要吃邻桌的菜色——团年饭按人头算钱,五岁以下的孩子来吃压根就不合算,这些家庭多数都在自家团年,要出来吃饭得等几年了。 “恭贺新禧啊!张兄!” 邻桌的汉子们,自然也不会在大年夜起衅嘲笑,而是热情地拿着茶水过来祝愿,“喝了桂花茶,一年更比一年好!” “说得对!”小二手里端着大木盘,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吃了炸年糕,一年更比一年高——炸年糕来喽!”这也是包含在锅底里的菜色,南方人过年是一定要吃年糕的。 “炸年糕!炸年糕!” 孩子们便立刻跟着欢呼了起来,“爹!我要洒白糖吃!” “好!好!” 大食堂里开了三十多桌,数百人聚在一起,都热情地欢笑了起来,“新年好啊!” “新年好,新年还请多照顾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吃团年饭那——去年除夕,我在老家躲债,是在深山里过的!” “哈哈,我们家啊,也没两样,前年吧,我们刚来这里,大扫除时,我把老家带来的木头鱼、木头肉都给丢了——买了一包炸鸡腿,又杀了只鸡,便觉得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谁想着今年,年夜饭上有这许多大荤!吃都吃不过来了!” “多亏了六姐,六姐万福万寿啊!” 不知是谁大声叫了一句,立刻引来了各桌热烈的回应,“六姐慈悲啊!” 狗栓、狗剩和小梅三兄妹,也混在人群中,脸庞被菜香氤氲得通红,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六姐多福多寿,六姐好啊!” “来年可要好好干!” “来年只盼着风调雨顺,一年更比一年强!” “新年好,新年好啊!” “喝茶喝茶!” “这茶怎么有股酒味?” “哈哈哈哈哈!” “这个年糕的糖汁裹得好,趁热吃,趁热吃啊!” 笑声透过屋顶,远远地飘扬出去,伙计在食堂院子里点燃了一串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喜气声中,混着孩童肆意的欢笑,“娘吃肉,娘,吃肉!”——华夏历1846年的新春来了。:,, 311 阿霞的新年 “恭贺新禧,新年万福!” “康老汉儿,你现在是享福了,阿霞这样出息了——还要将你接到城里去住啊?” “哪里,哪里!就是叫我去工地上看大门的,好歹也有点事做!” “客气了,你啊,小心了一辈子,什么都不肯占个先,我就看你是个有后福的,果然不错吧,现在孙女儿出息了,你也算是没白苦,这不就要进城去过好日子了?” “哎!借你的吉言了,去不去还不一定那!” 村里的新年是热闹的,大年初一一大早,亲朋好友们都在绕圈子,孩子们在村里打着转的拜年,往年磕个头拿一把瓜子,今年都给的是糖——自从泉村女娘开始外出做工,村子里的日子显见的就好起来了,糖也舍得买了。 如今村里最时新的是米花糖:米花本也不算是个新东西,只是糖贵,往年城里有得卖,但没人拖着铁砣子走到村里来做。一般人进城也顾不上扛大米去换这个,但这几年就不同了,糖便宜了,路也修好了,货郎比以往更多了起来,到了年关底下,做米花的汉子,大概四十多岁,便开始各村来去。 在一个村里,至少要呆一天的,来爆米花的人络绎不绝,给钱的也有,给米的也有,悉听尊便。大多数人都爆了一大麻袋的米花——又怕放软了不好吃,回到家里,抱出麦芽糖的罐子来,又带着爆米花的袋子,去村口老钟家熬米花糖。这个麦芽糖也是在天气暖热的时候,就要筹划着发麦芽做出来的,比自己买要划算得多了,那些村妇外出做工时,写回来的信里,许多拼音都在安排这些事情:xia天快到了,你们要把麦芽tang安排做起来——这样冬天才有米花糖吃。 老钟家里,家伙事要比别人多些,有个专门贴光饼的炉子,一年中总有几个月是不断火的,村民们外出卖货打工,都喜欢上他家做饼子,提前一天去打了招呼,给钱给面,第二天去拿就是了。到了腊月里,他家的大铁锅几经擦洗,又派上用场了,这口锅很大,一般村里有喜事要开席,都来他家做饭。 这会儿,这口锅拿来熬米花糖是正好,麦芽糖放进锅里,小火化开,这时候要加一点水,不然容易糊锅,糖稀熬开以后,便倒入米花,关火翻拌,有些舍得的,还放花生、芝麻,这样搅和匀了,赶紧在圆匾上蒙一层油纸,盛进匾中,压实、切片,就是米花糖了。若是不用爆米花,也可以,大米油炸也可以,但大家都想着省油么,于是主流还是用大米花去加工。 还有别出心裁,拿玉米粒做爆米花的,一颗颗圆圆的,用麦芽糖浆翻裹起来,老钟也是促狭,便将它用油纸包着,捏成圆圆的小球,再戳一根小竹棍在里头,吃起来更加方便,于是玉米做的爆米花便立刻流行了起来,许多孩子都闹嚷着,要去做了玉米糖的那家换,那家的孩子偏又不许,几家的孩子凑在一起打口舌官司。 现在日子好过了,连糖在农家都成了易得的东西——麦芽糖的做法,从前流传得不是那样广泛,现在有了报纸,田师傅们也都知道该怎么做,再说糯米也没以前那么贵,只要够勤快,自家日常吃点糖真不算什么事儿。百姓们便觉得日子格外的甜了起来,米花糖这个各家至少都要做点的,更有钱一些,去城里时还会买花生糖、芝麻糖,那也是用麦芽糖做的,不过花生、芝麻油料足,吃起来仿佛更香一些,价钱也不算贵,是要比自己费力做糖贵一点,但也要让他赚这点子人工钱。 像是阿霞这样,在外头能做水泥大工的人家,孩子们都抢着来,因为他家给的就是漂亮的芝麻糖,香喷喷的不说,花纹还很漂亮,听阿霞说,这个花纹和‘大理石’一样漂亮,这些孩子们听得不明所以,但对这糖就更充满敬畏了。 康家今年出的风头还不止这些,都说阿霞的确是赚到钱了,在外头不知有什么仙遇,把额角的小瘤割去了不说,还带回了仙丹一样的小丸子,甜滋滋的,还有一股药味,说是可以养生,用小瓷瓶装着,送了平日里每常看顾他家的邻里亲眷——像阿霞这样的人家,能够活到买活军来的日子,欠的情是不少的,不说别的,就是田里的农活,平时也少不得亲眷们帮把手,经年累月的,这都是化不开的恩情。 村子里一下便因为阿霞的壮举而轰动了起来,因为平时敢于去看医生的农户是不多的,城里的米铺、生药铺,哪个不是叫人心底打鼓的地方?生药铺一进去,没有个几两银子能走得出来?对农户来说,能喝点红糖水那就算是药了,这么滋补的东西,平日里等闲喝不得,红糖水也喝不好的病,那就是命。 这养生丸,那不是王公贵族才能用的好东西么?阿霞现在是真出息了,怕不是在云县过着怎么样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在村里人看来,现在阿霞俨然已经是能和县官平起平坐的大人物了。甚至很多在暗中留意阿霞,想要几年后说亲的人家,都打起了退堂鼓:这个女娘本事太大了,将来恐怕是要找个一样有能耐的夫婿,不是他们家能高攀得起的呢! 连一文钱一枚的养生丸,都已经是如此了,千金丸那还用说?康老汉儿一句话也不敢往外说,只揭开壶盖看了几眼,立刻把茶壶就锁在自家唯一一个上锁的小箱子里,反复盘问阿霞在外都做了什么,在他心里,这样药味浓重的好东西,怕不是要几两一颗?阿霞说是一文一颗,这让康老汉儿哪里能相信? “真就是一文!” 阿霞不得不仔细和祖父解释,自己如何排队买了一百粒,又如何把五十粒用750文的价格,卖给了二道贩子,又如何把木盒、瓷瓶卖了200文,是以这丸药若说是一文一粒也是可以的,即便不把木盒的钱算进来,也不过就是五文钱一枚,绝没有祖父想得那样昂贵。 “五文钱!我出去做事,大半日也不过就是十文!” 康老汉仍是要嗔怪她多花钱的,而且很快便按原价算了,“我们哪里是吃这十文丸子的人家!” “买都买了,你吃就是了,哪那么多话!” 阿霞可不是个受气的性子,康老汉也老了,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什么,到第二日,阿霞又看他取出茶壶来,放到供桌上,五十枚养生丸,先供了灶王爷,又拿去祭拜列祖列宗,还有阿霞的父母,恨不得修坟都要带去拜一拜。药丸子是一粒也没吃进去,康老汉的腰比之前要直得多了。 “阿霞啊,来来,喝糖茶。” 阿霞祖孙每年都是去康老汉大哥家吃年夜饭,大年初一早起也要去他家拜年。往年没有钱,捧一碗酸菜,提两条腊肉过去,伯祖一家也热情相待,今年阿霞是杀了一只鸡、一只鸭,提了一刀五六斤的五花肉过去,她嫂子的笑容便更热情了,年初一一见到阿霞,便斟了一大碗鸡蛋茶来,叫她快喝,又让她中午带祖父上家里来吃饭,“你也难得回来,平时你嗲嗲在家吃得也简单,这几日都来家里吃,不多你们两双筷子——到时候,还有事要求你。” 若是往年,除夕一起吃了,年初一这顿饭他们是不叫的,到底如今看阿霞是出息了,比之前要客气,在阿霞来说,往年的照应都是人情债,忙笑道,“说不上求的,嫂子有啥事就说呗。” 她嫂子便道,“人还没到,到时候等你先看了再说。” 阿霞还当是要给她说亲呢,想着这也太直接了,不过她年纪还小,出去打工之后,视野逐渐开阔,知道有些事不能和村里一般想当然的去做,年纪不到,提前说亲按说是要治罪的。不过,年初一,正拜年的当口,也不好说这些,因此便先应着,又去了同姓的几家亲戚、相处得好的邻居,还有村长家里,都绕了一圈,人人对她都比往日客气,这都是那养生丸的功劳。 人在世上,谁不喜欢被人高看一眼?阿霞便是个踏实的性子,也不由得有些飘飘然,酝酿起些雄心壮志来,心里不由便想道:“还是出去做工好,只要有一门手艺,眼下想来,做工日子真不差,倒比种田来钱要快得多。” 此前为何村里人舍不得几亩地,不愿进城去做工?道理是很显然的,因为从前匠人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就譬如说做木匠的,他不能一年到头的忙活,总有闲在家里无活做的时候,年景不好的时候,一般手艺粗陋的匠人,吃不上饭,只能卖身为奴的也不少见。 这日子不好过不说,匠人学艺要先做学徒,那份苦也不是一般人能吃得了的,且也不是个个都能满艺出师,因此,既然作物的产量高了,赋税又少了,农户心里便很自然地觉得,做农户的好处比做匠人多。 但出去做了工,阿霞就逐渐发现,现在的匠人也不比从前了,如今都不是师徒制,而是专门学校制度,只有怕你学不进去的,上学还给你发钱,哪有吃苦倒贴钱学艺的?且如今的匠人哪有没活做的,只有做不过来,她私心里觉得,至少几十年内只怕都是这样——水泥房这样好,有条件的能不造?光是福建道,若是要把所有房子都换成水泥房,只怕也够阿霞他们干一辈子了。 这样的想法,确实不是初次想起了,只是若是要常年出去做活,就等于是放弃了自己争取来的这么一亩多的地,将来若是做不得工,还要回来种田,那就未必能在泉村了,或许要到鸡笼岛去,正所谓故土难离,阿霞还是有些舍不得泉村的地,泉村的屋,因此便这样不上不下,又吊了一年。 今年回来,因着这养生丸引起的轰动,她倒是越发觉得城里的好了,决心渐渐就定了下来——不说别的,光是城里这份见识,便要胜过村里,就算收入都是一般,那也是城里要好得多了,在城里,医院的养生丸子实在不算是什么稀罕物事,进了村却引起这样大的轰动,村长对她都有好脸色,若是千金丸显露出来,还真不知道村里人要怎么捧着他们家呢。 还是要出去,阿霞的心,不知不觉便定了下来,谢双儿说得不错,要读书,要上进,要到城里去。人往高处走,她今年还不到20岁,现在不拼,什么时候拼? 有了这个想法,当晚她就和康老汉商量了起来,去村长家拜年时,也是问了长期在外,这田土的事情该如何交割,当下村里便传开了,说阿霞要去城里安家,把康老汉接出去享福,康老汉忙着到处辟谣,只说,“我老了,地种不了,倒是能出去做个看大门、捡垃圾的杂活,钱一日也就是十文,倒不多,就是图个包吃,比在家划算些。” 这听着还像话,不然,大家真要妒忌起阿霞祖孙两个来了。阿霞对外也说自己买不起房,“嗲嗲老了,在村里有个什么事,我也来不及的,不如带他出去,一起住着,横竖现在路好走,彼此也多个照应。” “那这趟出去真就再不回来了?” “祖屋在这里,怎么能再不回来?还是要回来过年的!” 即便如此,众人听着也是啧啧赞叹,都说阿霞出息了——他们倒是也想不回来了,但家里人口多,哪有这么简单呢?而且在外做的,也多是一些简单的小工,收入且不高,又是随时都能不要你的,不像是阿霞,有一门手艺在,到哪里大家都是抢着要,收入也高,而且没有家小,家里只一个嗲嗲了,这才有底气从农转匠。不过,众人嘴上说的都是好听,私底下有没有暗自希望阿霞落魄而归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时候,便看出一族的好处了,族人自然都是盼着你好的,阿霞伯祖那边,也是问得很仔细,听阿霞说得头头是道,知道她不是一时兴起,方才放下心来,又谈定了请他们帮着照看老屋——村里的水田,那是要分配给别家去种了,不肯荒着,老屋后的一口井、几分菜地,便都由伯祖家照料着,种的菜他们自己吃,也可以做成腌菜去卖,用处总是有的。 阿霞又把养的鸡鸭中,下蛋的那些,分送给邻居,不下蛋的拿来伯祖家里,让她嫂子每天杀一只来吃,这个年康家是真过得肥,顿顿鸡汤、红烧鸡块、卤鸭,换着口味吃,许多都是从报纸上学的做法,再请教阿霞斟酌了做的。农家人,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伯祖家还算是殷实的,有些农户原本是佃户,现在日子逐渐过得好了,也开始敢于吃肉,偶尔炖个鸡汤,都不晓得下姜。 便是现在,这些整碗的大鱼大肉,在农家也是难得的,村里人唯独是吃菜方便些,城里到了腊月,运菜进城的人少了,菜价较高,食堂锅底是不肯放青菜的,各家吃客也更愿意带肉,不愿意带青菜——价钱差不多的,却是素菜,没得让人说嘴,所以团年饭没有青菜。 村中菜便宜,但大家更愿意吃肉,都知道这肉是阿霞带来的,伯祖家的孩子们,嘴里姑姑、姑姑的,叫得不知比从前甜了多少,几个嫂子、堂姐妹也对她越发客气。 不觉这就到了初四,这时候,外村的亲戚便来走动了,阿霞这天和康老汉过来吃饭时,便见到桌上多了两个年轻后生,都是矮壮身材,衣衫也还算整洁,见到阿霞来了,忙起身见礼,行动间门非常客气。她嫂子道,“霞,这是我娘家几个堂弟!” 一次来两人,大概不是说亲的,嫂子也是爽快人,三言两语便说破了,道,“他们两个,也是有心出外闯一闯——也是想做建筑工,只是数学不太好,我娘家村里运气不好,来的扫盲班老师,算学也是一般,几何根本教不了什么。” “他们都是看着教材,自己胡乱学一些,听说你数学又好,水泥工又做得好,外头都是争着来抢,就想着,能不能拜你做个师父,今年也跟着你出去找份工。” 原来是这事儿,阿霞一时有些诧异——她倒不是第一个做带头的,以前和村里女娘一道时,大家也都愿意服膺她。不过,这隔村的汉子来正经拜师,这还是头一回。 “哪里就敢做别人的师父了!”她先笑着谦让了几句,见那两个后生连着嫂子都很认真,便仔细问了问,这两人都是十五六岁,也跟着长辈外出做过工,学了些本事,不过还算是小工,两个都是做砖瓦的,垒砖垒得不错,只是这活儿能做的人很多,不如水泥大工吃香,便想学着兑水泥、上腻子,嫂子回娘家时,听她说起过阿霞,便写信来想托个人情。 亲戚之间门,本就是好来好去,伯祖家的人情阿霞是要还的,她见这两个后生也很知礼,便道,“师父说不上,咱们一道做工,互相学习便是。你们那里许多人出去建筑队做工么?” 泉村这里,出去的女娘多是做纺织的,做建筑的很少,这两个后生是茂山村里的,他们村里的男丁出去做工就多是去做建筑小工,这行其实和做农活相比也不轻松,他们没有不想做大工的,只是没人带,各自都在想办法学艺。 阿霞听到这里,不由也是心中一动,暗想道,“我原来做事的队里,倒是有个张师傅,他除了水泥不会做,其余的都是一把好手,若是能和他一起收些徒弟,自己拉个班子起来做……赚得应该要比做水泥大工还多一些。” 不过,这般合作,因张师傅会得更多,主动权就不在阿霞这里了,阿霞转念一想,又觉得如果自家先向张师傅学些手艺,再从茂山村里拉拔些亲戚后生出来,自己做个小建筑队,不敢说造人住的房子,造些小砖窑,修葺水泥屋子,赚头应当也是不少。一时间门便大为懊悔,不该把千金丸的盒子卖掉:向张师傅换手艺,那是阿霞得利的多,空手不好上门,千金丸岂不就是最好的登门礼? 不过,礼物也只是小节而已,阿霞既然起了这个念头,便对那几个后生和颜悦色,和他们好生商量了起来,心底不知不觉,生出一点期许:到明年过年的时候,便不说在城里买了房子,至少,不必再为了省钱,买个补品,还要把盒子卖掉……:,, 312 名流们的新年 “是天如啊——新年好!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冯老,有日子不见,气色是越来越好喽!” “哈哈哈,你这小家伙,只是嘴甜,我这阵子为了赶稿废寝忘食,谈何气色?” “哦?冯老又有新作了?您上回的《胡英佳因何而得偶》,这不是才上演两个月么?冯老这才气,真是没得说了,小可佩服之至!” “哈哈,过奖过奖,说到捷才,天下间谁能比得过倚马千言的天一君子——” 对一般百姓来说,团年饭吃的就是除夕下午的那一顿,取个热闹劲儿,到了晚上,便各自归家去,这在他们来说,年已比以前过得好了。可买活军治下也有一批日子本来过得不差,现在也依旧不差的人家,譬如徐地主一家,他们还是照旧在家团年,从洗房、祭祖开始,日日都有事做,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好菜至少要吃个三日——现在日子比从前更好,更是腊月二十五六,便开始吃起来了,且家里的菜吃得腻味了,还要主动去买了餐馆的好菜来,吊在井里预备着,随时换换口味呢。 日子比他们过得更好一点的人家,却又和徐地主一家不同了,像是范十三娘、武十三郎,便收到了促进会发的邀请,有许多顿团年饭要吃,这种团年饭的形式,和敏朝的春酒很像,只是并没有春酒那样奢靡,不过,也可以窥见一个人走红的程度,像是《买活周报》的几个编辑,交游广阔,许多促进会都给他们发请柬,这且不说,周报自己的团年饭,也是热热闹闹,名流云集,大家都给面子。 不过,除夕这一日,众人还都是来吃衙门的团年饭,这一天除了衙门主办的团年饭之外,其余促进会是没有大办的,只是会内众人一起吃一顿而已,都是默契地不敢和衙门争风。而受邀前来的人员,不管自己家里是否有一大家子团年,也都是欣然前来——这就好似敏朝,官僚权贵除夕也是难在家团圆,进宫领宴、接赏,整个年节反而比平时还要更忙。 除了衙门内部的吏目之外,今日能够受邀前来的外客,在本地大概多少也算够得上名流两个字了,说起来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彼此的打扮,也和百姓不同,百姓们许多都还是老式的里衣,因为今年冬天不算很冷,北方来的流民就没给自己置办毛衣,能把秋衣裤、毛衣、立领棉袄、罩衫穿全一套的,十分少见。 但今日在衙门简朴大方的食堂中,这已经是标准配置了,不少老活死人,还在棉袄外穿着橙红色的仙衣罩衫,惹来众人艳羡的眼神——这至少都是从买活军占领临城县起,便在追随的老人了。 除此以外,如武十三郎所料,衙门吏目清一色的棉布罩衫、立领棉袄,毛衣也是耐脏的黑色、灰色,差别的无非是罩衫的颜色而已,有些少女用的是红布、棉布,也有些是仔细拼接的百纳布,这种百纳布就不是为了节省了,都是从同样质料的棉布上裁缝下来的,只是取花色拼接好看,和纯色的布料相比,价钱上还要更贵一些。 自古以来,女子在衣着上总是有些花头的,男人们要单调得多,看上去很不容易分辨吏目和名流,但女子们的穿着,还是显著地表现出不同来。女吏目们穿的都是制式的衣服——衙门发的,而外客们,大体上虽然也遵循着新式的穿衣原则,里外三件套,但款式上却是各有巧思,就没有完全一样的。 譬如范十三娘,她是京城来的,穿的就是京城最时新的窄腰棉袄,还穿了厚底鞋,越发显得腰细腿长,里头的毛衣不厚,是用本白色毛线织的,虽然只露出一个领子,但就很夺人眼目,不少人都艳羡地看过来:白毛衣爱脏,而且毛衣若脏了,只能拆洗,非常麻烦,所以在毛线店里,本色毛线是最滞销也最便宜的,人们都愿穿深色毛衣,但此时民间风尚便是爱白,不可否认,一件白毛衣,是很多人内心中颇为向往的衣衫。 再譬如叶昭齐,她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毛衣,打的是前所未有的一种花样,竖条中,不但有间隔的麦穗纹,麦穗纹中间还点缀了菱形的格子,花样非常的复杂,一进屋便惹来不少女娘聚在她身边讨教。从外罩衫到毛衣领、棉衣的袖口,这些女娘们大展长才,有把领口织得极宽大,往外翻出的,也有织得很长,翻成两折的,还有搭配了杂色围巾的,林林总总不胜枚举,还没开餐呢,众人聚在一起说笑时,已是借由衣饰彼此熟识了起来。 请柬上写的是下午四点开餐,众人多数都是三点多就来了——能受邀来这里的人,手上多数都是有塑料手表的,都是靠政审分低价购买,自然不会错了时间。随处见到的都是报纸上有名的人物,这边一个中年妇人,是郝君书辣椒酱的郝君书,那边一个白皙青年,笑容腼腆,却是买活周报的编辑,第一个为缠足之害发声的名人张宗子,又有写了《鸳鸯错》的姑苏戏社首脑沈宛君、叶昭齐母女,周报编辑沈曼君,还有今年写了两出畅销新戏的冯犹龙,《何赛花》作者卓珂月。 又有发明牛痘的雷子轻雷郎中,他妹妹雷姑娘,还有泉州的大户,早和买活军做生意的宋海商等等,这些虽然都不算买活军的吏目,但无不是立下汗马功劳,至于买活军在云县的吏目,便更不必多说了,大家凑在一起足有数百人,把衙门食堂占得满满当当的,等到三点四十许,门口人影闪动,几个束髻男子走了进来——信王和使团众人都到了。 十三娘来买活军这里半年多,要说这样份量的朋友,之前也是没有交到的,她倒是见过信王,但不过是在学校中偶尔看到一眼,她是认识信王,信王认不认识她可就两说了。但今日在这食堂里,信王的份量可不算是最重的,十三娘自以为能到这里吃饭,可见她是混出头了,心中十分喜悦,又拉扯着武十三郎,叫他带自己去见雷郎中——她也是种了牛痘的,等于是受了雷郎中和谢六姐的恩惠,怎能不去感激一番?再者说,对千金堂来讲,多结交一些名医,再没有坏处的。 武子苓是熟知十三娘性子的,他还有些老式的心思,觉得他比十三娘来得早,人面也广,又比她大了一两岁,应当是做个护花使者,因此从医院绕路去接她时,便下定决心,今日绝不在人前和她争执,免得让人看了笑话,都姑且听她的主意行事。因此便应了下来,只是警告道,“你说话可要仔细些,不许乱来。” 十三娘嘟嘴道,“总共也就怼了你一次,那会人家不舒服么,总是记得这样清楚。” 只怼了一次?武子苓一言难尽,幽幽望了十三娘一眼,正要带她上前去,忽然见到好几个兵士走进屋内,肩上都扛了大包小包的黑袋子,众人便都安静下来,好奇地盯着他们。 “今日要张灯吗?”还是衙门里的吏目们,用随意的语气和兵丁们闲话了起来,“开几盏?那今天这火锅吃得是开心了,不必担心夹错了别人的菜。” “张灯呢。” 兵丁们取出的是组合的梯子,很快便爬到梁上,把好几个黑洞洞的东西摆了一圈,又顺着柱子滑了下来,身手当真非凡,众人都予以喝彩,十三娘心跳也不由快了起来,她非常的向往——但不知为何也有一点害怕,不由伸手拽着武子苓的袖子,往他那里挤了一步,悄声问道,“这个灯,是,是什么样子,真如报纸上说的那样光亮吗?你以前见过没有?” “尚未!”武子苓的心跳也很快,死死盯着那仙灯,只觉得它和周围有些格格不入,令人难以想象它背后的道理。“我来得晚了,没怎么见到神迹。” 这也是后来者们在眼界上吃亏的地方,来得早的,仙画至少都看了两三回了,还有小岛一样的天舟可看,不知多少天舟画作都流传去了外头,在敏朝那里非常的畅销,但如今,这仙画也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到——云县现在起码十万多百姓了,但仙画只放几天,场子里最多只能坐个二、三万百姓,这要放多久才能保证人人看到?再说,若是坐在山顶,也就只是听个声音而已,对于屏幕上的东西,只能看个朦胧的影子,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今年云县准备何时放映仙画,也是十三娘极为留意的一点,她那日是必去的,便是看不到仙画,也想看看这能将黑夜照如白昼的天灯,不料今晚就有意外之喜,一个晚宴居然还上灯了——倒也不无道理,百姓们的团年饭都是吃中午的,一般下午三点以前必定要开席,便是因为夜里灯火朦胧,几百人挤在一起,看不清楚菜色不说,也容易出事,若是烧着哪里了,反而不美。 此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天色已然逐渐黑了下来,虽然透过玻璃,屋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有些看不清对面人的脸色了,那几个兵丁把灯固定好了,纷纷下来,队长便拿起喇叭喊道,“贵客们低头闭眼,捂住眼睛,千万不要直视,我们调试一下亮度。再说一遍,千万不要直视,会伤到眼睛的。” 话音刚落,众人便都立刻低头捂脸,还有些人胆子小,干脆坐了下来,脸埋进膝盖里,如此便最是安全了。十三娘眨巴着眼,还在琢磨呢,便被武子苓在手背上重重抽打了一下,又一把将头按了下去,她唬了一跳,气道,“做什么打我!” 话虽如此,但也不是不知轻重,便乖乖地捂住双眼,又过了一会,大概兵丁们是巡逻已定了,听到一声大喊,“开灯了!” 十三娘虽然闭着眼,但却也感觉到外头乍然一片光亮,隔着眼皮都感到灼人。太亮了!便像是一下被挪到了太阳边上!又好似有十几个太阳,就在头顶对着直烤! 这是生平前所未有的体验,冲击力远远要比买活军其余新鲜东西都更强,十三娘一时不由害怕起来,又强撑着不肯蹲下,瑟缩着很想钻到谁怀里去躲一躲,可惜这里不是老家,她也没带乳母过来,一时间心跳如鼓、泪眼朦胧,惊慌得不知所措时,忽然有人隔着袖子捏住了她的手,又在她手背上上轻轻拍抚了几下,被她一把牢牢握住,如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着,那人也没有抽手。 有了这么一点安慰,十三娘这才逐渐舒缓过来,也觉得外头亮光逐渐黯淡下来,直到光感好似正午一般,方才有人说道,“可以睁眼啦!” 再睁眼看时,屋内果然是光亮如白日一般,十几盏灯在屋梁上盈盈放光,真正犹如仙境,那灯火犹如辉月,令人不敢逼视——买活军的兵丁说会伤眼,当真不假! 再看此时众人的反应,便知道谁是新来者,谁是老油条了。那帮文学客里,便是冯犹龙最是震撼激动,张大了嘴仰首四顾,而其余人多做从容状,满脸见多识广的优越感,不过,他们显然也以此时的光亮做为难得的享受。 医学界众人,对于这灯的反应是最浅淡的,正对着灯火指指点点,不知在谈论些什么,还有工学界、教学界人士,似乎对这灯都有些研究,把它当成了自己的课题一般,彼此投机地谈论了起来。 若是在平时,十三娘必定是要蹭上去偷听几句的,对于她不懂的东西,十三娘的求知欲一向极为旺盛,只是此时她实在被吓得还有些没回神,只觉得身侧的环境,在光亮中都显得异样而陌生,一颗心砰砰跳着,半日也宁定不下来,虽然知道牵着男人的手很不妥当,但却怎么也不愿松开,一时想要逃出屋内,却又明知道此举十分荒谬,心里理智与情绪互相拉锯,便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站在原地泪眼汪汪,好不可怜。 好在武子苓也没有抽回手,只是在她身旁低笑一声,嘲弄道,“胆小鬼!” 十三娘一听这话,立刻便恼了,抽出手有样学样,也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全忘了胆怯,“你才胆小鬼!” 身旁几个来宾,不免就都含笑看了过来,十三娘越发着恼,对武子苓龇牙咧嘴,狺狺低吠,武子苓哈哈一笑,也不反驳,低声道,“还是这个样,虚张声势,一害怕就乱发脾气。” 十三娘被他说中软肋,气势不由一泄,正要再整旗鼓和武子苓斗嘴时,只听得门口一阵骚动,有人低声兴奋道,“六姐来了!” “六姐竟真在云县!” “不是说在鸡笼岛过年吗?” 此时他们俩哪还顾得上斗嘴?一个比一个更兴奋,都忙踮起脚来,在议论纷纷之中眺望入口,果然见到一个高挑女娘,被众人簇拥着大步走了进来,十三娘第一眼先看见她身上的衣着——亮闪闪、软绵绵的、蓬松松的,如云朵一般,却又不似棉袄罩衫,果然不愧是仙人所服,她的眼神一下就被渴望充斥了:这个料子,可是比缂丝还要更珍贵,更难得的东西,胜过一切绫罗绸缎,是当世顶尖中更顶尖,最最奢侈的奢侈品! 什么金山银海,那都是俗人阿堵,有生之年,若是能穿上一件这样的衣服,那这辈子,才真叫没白活呢!:,, 313 谢六姐的新年 “大家都到了是吧?” 随着谢六姐的到场,还有仙灯亮起,大家都有了团年饭即将开始的认识,于是便不再站着寒暄,而是各自在圆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到底是政治味道比较浓重的场合,衙门是做了精心布置的。 不像是以往,食堂里多是两人座的小方桌,又或者是一字排开的长桌,今日的团年饭,用的都是圆桌,如此便免去了尊位、座次的议论,餐具的陈设也是一色一样,没有丝毫的区别。在众人签到时,也被告知了桌次——桌次也是团团围着最中间的一桌,没有什么序号,在各桌餐具前,还摆放了个人的名签,如此各自对号入座,也就免去了辞让之烦。 不过,按照敏朝的习惯,在正式入席以前,还有寒暄、用茶、引座的环节,因此众人多是没有落座,而是站在空档中彼此寒暄,也有些人较为孤僻,便先行落座,众生相不一而足。等谢六姐一来,便知道买活军这里的规矩和别处不同,忙回到各自座位上去,一时间食堂中满是拉椅子的声音,谢六姐也和一些熟识的朋友说说笑笑,待到大多人都坐好了,才起身举起喇叭,笑道,“大家都来了啊?” 她一开口,食堂内顿时响起一阵掌声——这帮名流自然不像是百姓们一样,会尽情欢呼膜拜,都是体面人,便学了买活军这里鼓掌的规矩,如十三娘、叶昭齐等小女娘,都是涨红了脸拼命拍手,她们也都是第一次见到谢六姐真人,这些名流虽然已经闯出了不小的名堂,有机会时常面圣的人并不多。此时都在心中暗品谢六姐的风度,十三娘想道:“六姐真是潇洒,这身衣服,可是比凡俗所有流行装束都比下去了。” 一般的食堂,因为占地广阔,自然是没有暖气的,但衙门的食堂不同,主要是因为衙门有自己的锅炉,可以供应热水,就在食堂背后,既然如此,烧个地暖并不费事。因此屋内暖融融的,许多人都感到罩衫、棉袄有些穿不住了。 谢六姐进屋以后,也解开闪亮的仙衣,露出了下头的装束,大概是她年轻体健,又或者是那仙衣可以隔绝寒暑,里头的装束非常特别,是长袖折领的衬衫,套了一件毛线织的连襟比甲,领子是鸡心样子,竖股的麦穗条纹,下头则是一条淡蓝色的裤子,材质也是前所未见的,这样穿着,非常显示身材,而且十分便于行动,令人心中极为向往——那裤子定然也是仙衣,因为它并不是排扣,而采用了一种新式的东西来链接门襟,只是远处看不清而已。 “自打去年年底,接连做完了几件大事之后,去年一年,咱们也是一天都没有闲着,做了不少的事情——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说出去的话,都能把它实现。自从公布了华夏历之后,现在咱们福建道的百姓,已经都习惯用华夏纪年了,这在思想领域上的意义是很大的。” “去年所发的庇护令呢,效果也不错,有许多优秀的女娘都被吸引到了我们福建道来发光发热,她们也带来了一批优秀的儿郎,这是去年写在报纸头版头条的几件大事,都能得到贯彻,就说明咱们的执行力还是相当可以的。” 谢六姐讲话,一向是非常平易近人的,众人之中,有的早已习惯,有的则现在才有所领教,只觉得这位仙人,瞧着处处都和常人不同,但偏偏说起话来,和蔼可亲又没有一点架子,和想象中神威深沉的感觉大相径庭。不过,她简洁明快的风格,又相当的吸引人,有一种古怪的魅力。 “过去的一年,工业、农业、军事、治政、卫生、教育、民生,这七个方面,都取得了一些很可喜的进步,这里要感谢我们衙门吏目夜以继日的忙碌——”谢六姐一手拿着喇叭,一手举起瓷杯,“大家都知道,我不喜欢喝酒,今日就用米汁来敬大家一杯,兄弟姐妹们,辛苦了!” “辛苦诸位大人了!” 编外人员们也都十分凑趣,吏目们连忙纷纷起立,不敢坐着受酒,许多人都感动得双目通红,举杯满饮,“不敢说辛苦!” “该当的,该当的!” “为六姐效死!” “都坐下!”谢六姐示意众人落座,又举杯笑道,“吏目们是基础,也不能忽略了咱们这些杰出的华夏百姓,在座的大家,有本土的豪杰,也有五湖四海投奔而来的俊才,在我们买活军这里,都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改善了华夏百姓们的生活,来,不论是不是我的活死人,咱们都是华夏百姓,都过一个年,我也敬大家一杯!” “不敢当,不敢当!” 有了‘杰出的华夏百姓’这个批语,众人都感到面上有光,十三娘也不禁挺起胸膛,只是对信王有些意见——若不是他在这里,说不定六姐一句话,也就把大家划拉成活死人了,只是因为信王出席,六姐便只能这样说,也可见六姐虽然貌似粗豪,但性子其实十分谨严。 如此,众人也饮了一杯,谢六姐又道,“第三杯,要敬今天为我们服务的厨师、伙计,在外值守的吏目、兵丁,除夕夜不能团聚还要当值,辛苦你们了,我这里先干为敬,你们空下来随时再喝!” 这第三杯酒,敬得很出乎十三娘的意料,她怔了好一会儿,武十三郎看了她好几眼,她方才回过神,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只是……” 在她心里,虽然也知道买活军的政治理念和敏朝不同,但直到此刻,十三娘才真正感到,虽然谢六姐对待名流也一样给予特权,但至少面子上,她是真的做到众生平等,一如教材中所说的那样,尊重所有的劳动者——买活军这里,以劳动做为许多事情的准绳。这句话她虽然看过,但曾经并不是太以为然,这会儿心中不由暗自警醒,少不得提醒自己,日后要尤其留心,万不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踩着了买活军的红线。 就这么一晃神,再探头看时,谢六姐已不见了人影,十三娘正纳罕时,和他们同桌的雷主任已道,“应该是去军队的团年饭那里了,今晚六姐要去的地方还有很多呢——说不准还要去百姓邻里的团年饭上露个面。” 这自然不符合敏朝礼仪,但众人想想也觉得释然:以六姐的身份,越是重要的节庆也必然越是忙碌,怎么可能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完一整餐饭?他们也没这个面子。 说话间,厨房已经开始上菜了,菜色倒不见得多么豪奢,实际上所有的国宴都是大锅菜,因为同时吃的人很多,而且大家都不是吃味道来的,也并不计较这个。十三娘是无缘进宫领过敏朝的国宴,但先上来的八道凉菜,也就是买活军这里一般餐馆的水平,色香味形里,形是占不了的,其余三者,马马虎虎,只是用料在这隆冬腊月算是比较名贵:一道梅子酱拌秋葵,一道蒜泥拍黄瓜,一道马兰头香干,一道白砂糖西红柿——居然还是用大碗盛的,简直和乡间地主宴客没有区别。 不过,这四道素菜都是暖房种出来的,在此时一般人根本想不到还能在冬日吃这个,南方说是不断青菜,那是不断圆白菜、小青菜、鸡毛菜这些,菘菜类的东西,被霜打过以后,是会特别鲜甜好吃,至于黄瓜、西红柿,十三娘也没在这时节吃过,算是小小的开了开眼——这样看,西红柿用大碗装,那便不是土气了,要加个豪字,土豪气。 再有四道冷荤,分别是手撕鸡、卤鸭、猪蹄冻、炸小鱼干,又回到了地主水准,凡是制作手续高于五道的菜肴一概没有,至于敏朝宫廷中常吃的什么‘蟠龙菜’、‘三事’等等手段繁复的大菜,可以想见买活军这里是完全不可能供应的。特别的地方,不过是手撕鸡上浇了红油——十三娘拣了一块,倒是很可口,辣中带了一点甜,叫人吃了还想再吃。 从这八道冷菜,便可以看出今晚的团年饭还是以简朴为主,之后又上了八道热菜,两个锅子,锅子是红烧羊肉、天麻炖鸭汤,大家先吃了肉,便可以往里烫菜烫肉。 一个圆桌,坐了十人,空间是十分宽敞的,除了这十六道菜,两个锅子之外,还有四盘切肉、四盘时蔬,可以烫在锅子里吃,虽然做法寒酸,但仔细想想,买活军这里不许浪费,这十八道菜便完全不算是寒素了,甚至还有吃不完的可能,一时间大家都在埋头苦吃,生怕剩得多了,惹来六姐不喜。而有些曾领过敏朝官宴的名士,便不免悄声议论起来,认为买活军这里的菜肴,虽说菜做得粗,但论味道,是不算差的。 确实,这八道热菜中,连鹿肉、麂肉那样的山珍都没有,用料实在家常,分别是笋干木耳炒豆干、炸鸡腿、糖醋瓦片鱼、玉米烙、烧鹅、蒸海蟹、烧大黄鱼、八宝饭,不过滋味实在不错,是很实惠的宴席,不说别的,只说这海蟹、大黄鱼,便是十三娘这些北方人难得吃到的东西,因不在港口,难以保鲜,黄鱼还好,海蟹死了便会迅速,一般人一辈子也不知道海蟹是什么滋味儿。 虽然对十三娘来说,今晚这团年饭和往日家里过年时所吃的各色面点截然不同,她也欣然逐一品尝,只是吃海蟹时有些犯难——她还没有自己剔过螃蟹肉呢。却又眼馋海蟹的腥香味儿,便给武十三郎使眼色。 他们二人虽然就是邻座的,但到底男女有别,场面上不好窃窃私语,只能靠眼神行事,武十三郎久居登莱,海味肯定是常吃的,见十三娘可怜巴巴的模样,只好放下炸鸡腿,拆开一只海蟹,取过剪刀,掰下腿剪开两边,又折了螃蟹足尖,反过来用尖足捅出蟹肉。于是一段白玉一般的蟹足肉,便这样被顶了出来,十三娘见了,恍然大悟,不由笑道,“原来从前丫头们都是这样拆螃蟹的。” 她不免对武十三郎送上甜笑,又夺过剪刀,认真地剪了一盘蟹足,又将蟹身剪成一股一股,用筷子剔了一勺蟹肉,浇了些姜醋送入口中,眯眼笑道,“自己亲手剥的,就是好吃。” 武十三郎低笑了几声,又连忙握拳凑在唇边,咳嗽了几下,脸咳得微红,低声道,“吃你的罢,别冒傻气,一会怕是要开始敬酒了。” 果然,十三娘抬头一张望,吏目那边桌子上已经有人执杯起身了——买活军的吏目很多都是苦出身,吃饭自然要比十三娘这样细嚼慢咽的大小姐快得多。她忙尽快加速进食,正好厨房也开始上主食了。 主食是水饺——照顾着北方人的习俗,又一人给了一块蛋糕,这是个惊喜,买活军这里居然没有超市,也不售卖蛋糕,着实让刚到这里的十三娘郁闷了好一阵子。她有了蛋糕,又不想吃海蟹了,实际上,海蟹稍微一冷,腥气就来了,肉也不如河蟹滑嫩,除了较大以外,优点实在不多。 不过,一只螃蟹既然拆开了,那就最好不要浪费,十三娘眼珠子一转,将蟹肉都剔到蟹壳里,见众人都不留意她,便将蟹壳送给武医生,低声道,“学费!多谢你教我!” 她本想偷走武医生的小蛋糕,算是他的回礼,后来想着他没去过京城,大概没有品尝过这种美食,便依依不舍的放弃了,武医生被她闹得又咳嗽起来,一旁雷主任已经笑了,对十三娘道,“范姑娘,你看你在家里,一定是没有敌手的,什么兄弟姐妹,只怕都吃不住你的手段。” 十三娘除了雷郎中不认识以外,这一桌医疗口的医生如今都很熟悉了,她和雷主任都是女娘,关系已相当友善,至少是很能说得上话,忙笑道,“你我这样的女娘,若是不厉害一点,怎么轮得到我们往买活军这里来?” 眼珠子一转,又笑道,“雷姑娘从家里过来,只怕也是好生收拾了哪个哥哥弟弟吧?” 凡是能在买活军这里做出点成绩的女娘,性格无不是强势厉害的,话语间再不肯让人,而且彼此交谈时,也喜欢夸耀自己的本事,雷主任哈哈一笑,颇有些得意地说道,“那是自然,我几个兄弟都被我折腾得不轻——” 两人正要相谈入港时,已有吏目往他们这桌走来,十三娘一眼认出了云县这里管卫生口的吏目张主任,说实在的,她不太喜欢这人,不过还是堆出笑容,起身正准备应酬此人时,武十三郎已拦在她身前,示意由他出面。 雷主任眉头也是微皱,和十三娘对视一眼:这个张主任是彬山老人,素来也很受到重用,只是彬山派的人,怎么说呢,有才能的,现在多数都有了大用,余下的一批,才具有限冒不出去,又仗着自己的资历,混在这样不算太要紧的职位上,能力不是说没有,只是占便宜、恶心人,吃拿卡要的本事也一样强。 真的行贿,他不敢收,但你找他办事,不给点便宜,就不能痛快地通过。尤其是对外头的女娘,他很有点儿嘴脸,自家虽然娶了亲,但还不满足似的,彬山的女娘他不敢招惹,对外地来没有根基的女吏目、女干事,这个人的谈吐是叫人不痛快的。 买活军这里不是真的仙境,这一点十三娘是了然的,她也做好了搪塞此人的准备,武子苓的回护,令她心头一暖,但十三娘不能把事情推给武子苓,否则就等着被张主任找麻烦吧,她和武子苓两个外来户,在云县要和彬山人作对,谁也没有这份根基。 正要把武医生按下来时,张主任身后人影一闪,几个兵士护着谢六姐走了过来——谢六姐大概是已经转悠完了几个食堂,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杯酒,正是准备敬酒的样子,身旁还跟了一个年轻的黑肤女娘,和谢六姐亲密低语,似乎倍受宠幸,雷主任低声对十三娘道,“连主任——现在是连部长了,六姐身边的大红人。” 也只来得及说这一句话,众人便都忙起身行礼,张主任乖乖退到谢六姐身旁,如同哈巴狗儿似的献媚,一个个为谢六姐介绍过来,谢六姐对雷郎中十分亲切,笑问他道,“鸡痘的做法研究出来没有?若能做出来,你又要发财了。” 又和几人都打了招呼,论到十三娘和武子苓时,十三娘已是心若擂鼓,正要把握打招呼的机会直接献书,谢六姐对她却又有所不同,笑道,“范姑娘,我早已听说你了,你是个奇才!我身边许多小姑娘,都想和你亲近亲近呢!” 一语而出,顿时令众人侧目,十三娘几乎不可置信,眨巴着双眼半晌反应不过来——固然她一向自信,但却从未想到,有一日真能从在世真仙中得到这样的赞许,奇才——奇才?——奇才!:,, 314 大吏目的新年 “真的,改明儿我一定登门拜访,吸取先进经验,现在六姐把医药这块的事情都交在我手上,盘子太大,我心里也是直打鼓,咱们要一起使劲,一个在公,一个在私,把这个蛋糕做得又大又好。” “连部长太客气,应该是我上门求教才对……” 对于政治人物来说,团年饭也是当工作看待,连翘一个团年饭吃下来,重新把医药口的关系都维护了一下,又用私人身份向出席的名医们约稿,还要看看他们的工作日志,团年饭结束之后,又组织愿意留下的客人们看仙画——倒不是歌舞了,而是投屏看些自然风光纪录片。 这些纪录片,在六姐来看自然是不值一提,但却是彬山吏目评选出最受欢迎的节目,一些有人物,有情节的片子,倒不是不愿意看,只是没有对自然风光这样着迷——什么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什么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这些诗词名句,自小跟随六姐的吏目们虽然不说背诵,但也多有研读。 只是大多人有记忆以来,只在福建道内打转,走得最远的也不过是上船沿东海边移动,什么雪山、大漠、草原、高山,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异景,更不说纪录片中所拍的异域风光,东非大草原上各式各样的奇兽,狮子、长颈鹿、河马、犀牛,这些东西可是在福建道一辈子也看不到的。光是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片土地,存在着这许许多多的异种,岂不也是让人心怀大畅,仿佛自己的眼界,又得到了极大的开阔么? 自然了,这些东西不比歌舞,还是不太适合在年节下放给百姓们看的,毕竟没有解释的话,看到这许多异兽,只怕会激起百姓们的紧张,引发许多荒唐的流言。 歌舞、快板、杂技,这都是较适合雅俗共赏的节目,自然风光纪录片,便选择在这些名流中放映,虽然屏幕也小——是直接投映在食堂的白墙上的,但得到的反响也非常好,几乎所有人都看得极是入神,刚才还在和她应酬客气的范姑娘,这会儿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也是仗着灯光暗了下来,几乎都快钻到武医生的怀里了,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她的肩膀轻轻发抖,画面里狮子一声大吼,那颤抖便肉眼可见地加剧了起来。 畏惧异兽的人,是为数不少的,按照京城送来的消息,曾经禁苑中养了豹子、大象的豹房、象苑,如今已经都荒废了,没有再捕捉异兽填充,越是出身好的人家,便越难接触到大型动物,家里养些仙鹤,便算是非常风雅了。 乍然间看到大象,哪怕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是吓得心头乱跳,至于长颈鹿这东西,见识广的,勉强可以猜出,这便是几百年前,三宝太监下西洋时,曾送来京城的麒麟,但看到一群长颈鹿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奔跑起来,那声势,也是不由随之色变。如信王,便吓得一下站起身来,过了一会才慢慢地坐了下去。 其实,连翘对这画面也是有些反应的,虽然这纪录片所展现的非洲大陆,她看过好几次了,对于动物都能识别,但这种广袤狂野的景象,仍是能够触动心弦,只见那猎豹狂奔,花豹埋伏,狮群联手追逐水牛等等,都是极清晰极高速的画面,哪怕是看过多次,也不由得跟着屏息紧张——也有些人天生胆子大,譬如周报的张宗子,这个傻大胆,看得一抽一抽的,满面放光,一看就知道,若是可以去这里游览,他是绝对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 不论是什么领域的贤达,能做出一定成就,好奇心强,求知欲旺盛,这绝对是共同的特点,这纪录片不长,不过是半个多小时,但却是近乎一刀切地结束了团年饭上原本的应酬气氛——原本,各单位的吏目都在和自己对口领域的贤能应酬,脑子里转的,都是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的事业。可看完了纪录片,不论是吏目还是名流,眼里都是光芒闪烁,很显然,是又被纪录片打开了新的一重天地,对于更广袤的世界,燃起了深深的好奇。 “这天下间,钟灵毓秀之处,果然不止华夏大地,域外沃土何其广袤,奇禽异兽之多,令人也有重拾《山海》之念啊!” 冯犹龙也是如此连声与他们吴江一派的友人感慨,他身旁,年少的叶昭齐声音却很清脆,“冯伯父,《山海经》所说的种种异兽,多有生物学上不可实现的特征,如今这些奇禽异兽,需要的不是《山海》,而是系统的博物学,这门学问,如今尚且还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发展它,只能等待将来了。” “这不矛盾。”冯犹龙不以为意,“《山海》已不再准确,那就重修《山海》,这博物学的始祖,还是要从它算起的,这才算是延绵文脉呢!” 坐在一旁的不少文人雅士,已经争论了起来,文人是最爱跑题的,看来今晚他们不知要在这里耽搁多久了,连翘很庆幸自己不管文化口——老式的读书人,屁话是真的多,总喜欢纠缠细枝末节的‘名分’、‘大义’。她主管的生产口这块,对连翘来说还是很合适的,看完了都是在说务实的事情,“不知这样的土地上,能产出什么草药来。” “看它土质如此肥沃,不知气候如何,现在正闹药荒,要是有一块这样的肥地,能来种药那就好了。” 今晚团年饭上,和老关系如雷子重、宋玉亭等人重新维护了一下关系——连翘之前去管造船厂了,等到架子逐渐搭起来之后,又引入了十八芝,这才功成身退,随后又去参谋鸡笼岛的工业规划,现在才回到医药口,几年没有管事,人情肯定有些生疏,这里的脉络要重新打通。 而且,还和范佩瑶成功搭上线,对连翘来说,今晚的任务是完成得很圆满的,她有意从范佩瑶这里汲取经验,搭建引入新式机器的中成药生产线,如果能解决药材生产基地的问题那就更好了,范佩瑶是山阴的地头蛇,她想做煤炭和矿产生意,买活军当然乐见其成,如果能顺着这条线,在山阴、山阳发展药材种植基地,进行新式的药材基地布局,并且把这样的经验,复制到西北、西南去,在买活军现有的通知范围之外,开发出几块飞地来—— 连翘认为,这是有效缓解买活军带来的全国‘药荒’唯一的办法。她是准备就此写一篇报告的——虽然这和买活军原本定下,一意图南的发展步调不符,但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都是如此,现实不会因为你定了个计划就乖巧地顺着计划发展,变化总是来得很快很急,比如药荒,这个事前谁也没有想到,或许是因为站的还不够高,视角还不够大,但既然发生了,做为医药口的负责人,办法她要拿出来,能不能执行下去,那是另一回事了。 六姐会怎么看呢?买活军本来是打算年后出兵,往壕镜方向发展,彻底驱走荷兰、弗朗机人的军队,只允许商船在码头靠岸,这样一来,海军势力肯定要重点在南面部署,若是要图谋山阴,就不知道兵力上能不能凑手了。也要考量敏朝朝廷的反应,经过一年的休养生息,朝廷银库应该没有那么紧张了,若是遇到挑衅,反应可能会比之前更加强硬。 她一晚上心里想的都是这样的大事,对于私人的交际,连翘没有放太多心思,雷子重有一年多没有见她,特意过来和她攀谈时,连翘一门心思地在说鸡痘的事情——牛痘的生产,并非那么容易的,周期比较长,而且很费手脚,买活军之所以一直在对外买牛,也有要制备疫苗的关系。 现在采用的办法,效率还是很低下的,是用牛痘溶液注射给新牛,在新牛染疫之后,再收集痘浆进行稀释。一头牛只会得一次牛痘,这头牛康复之后,对疫苗制备便没有用了,衙门再把它牵走,交付给那些交钱买牛的农户们。 这样做的弊病很多,因为并不是每头牛,对于牛痘的反应都能大到起痘的地步,必须要等待一段时间进行观察,若是不成,那它身上就没有痘浆了,所以痘苗的产量很少,还要花费大量的人力。买活军几乎在每个县城都部署了牛痘生产线,也只能供应福建道的百姓,对于敏朝地区,疫苗干粉的供给是非常有限的。 谢双瑶对此不是特别满意,但隔行如隔山,她也不知道牛痘是怎么生产的,绞尽脑汁,只给了三个字,‘鸡蛋胚’——鸡蛋胚或许可以取代牛,用来生产牛痘。如今好几个小组都在围绕鸡蛋胚攻关,这种东西被叫做‘鸡痘’,为了和牛痘区分,但实际上还是在培育牛痘。 疫苗制备,对于买活军卫生口的意义是非常大的,除了牛痘以外,霍乱、百日咳、白喉,这些疾病都是有希望能制备出疫苗的,谢六姐多次对此做出批示,认为这对提高人均寿命还有儿童成活率,意义非常重大。雷子重现在手里有三四个小组,分布在不同山头——研究疾病疫苗本身是很危险的工作,必须予以隔离,否则研究人员染病了都不知道是什么病。 他日常只能靠溜索来回视察工作,团年饭是他少有回城的机会,没想到见到‘黑里俏’,他们还是在谈工作,雷郎中一时不由有些怏怏,不过连翘压根就没有留意,像她这样日常要和许多男丁打交道的买活军姑娘,哪一个不是倾慕者众多?连翘是早已习惯了的,雷郎中虽然功绩突出,名满天下,但她现在还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那么看他就等于是看着自己行走的绩效而已。 除了衙门里的公事之外,今晚她还发展了范佩瑶进茶话会,这是一件半私半公的事情,连翘对今晚的工作效率是比较满意的,回到自己宿舍之后,她简单洗漱了一下,便点亮了仙灯——下午刚搬出去晒过太阳,保证是满电的——准备开始写报告了。在除夕夜也不忘工作,连翘觉得自己的工作态度,在高等吏目中,应当也是数一数二的‘卷’了吧。(六姐有时喜欢用卷字,身边的大吏目大约都能隐约感觉到她形容的状态) “连部,六姐送了报告来。” 屋外传来了敲门声,谢六姐的小勤务兵递过几个本子,“这都是今晚六姐得到的献书,其中有几本说得很有道理的,六姐一边看一边做了批注,你要还不困,就今晚看一看,写一写读后感,明早还要传递到下个人那里去。” “……不困,现在立刻看。” 连翘也是有些无语了,接过一叠大约五六份报告,回到书桌前,先凝视了一会大约十几厘米高的报告们,又看了看最近刚得到的仙灯。 ……六姐赐下仙灯,就是为了更好的奴役她们吧? 比除夕夜还在加班的自己更卷的,就是除夕夜还在给自己布置限时任务的领导……是吧!!:,, 315 医院里的新年 “新年好,新年好!” “嘘——” 医院的新年,和外头的气氛一向是不太一样的,云县医院的住院部大厅里,值班医生董莲妹对自己的朋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边在哭呢。” 的确,病房里传来了隐隐的低泣声,隐约可以看到隆起的被褥,还有伏在床上哭泣的身影,董莲妹的朋友,也是临城县的老乡朱凤凤便满是同情地压低了声音,“怎么样,治不好了吗?” “应该是某种癌症,已经出腹水,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董莲妹也叹了口气,“儿子倒是孝顺,还想着送到医院来,但我们也没办法——你要是觉得不吉利,要不先回去?” “嗐,我们哪还在乎这个。”朱凤凤一挥手,“你当我们去乡下接生的时候,个顶个就都能活了?” 都是见惯生死的人,大年下也不说这么多了,朱凤凤推着董莲妹回到值班室里,掀开捂在竹篮上的棉褥子,里头好几个马口铁的圆饭盒,打开一看,热乎乎的千层肉饼——猪肉馅,油浸透了酥皮,面上洒着葱花、芝麻,还刷了一层辣椒酱,董莲妹连忙拿起一片就咬,一口下去满嘴流汤,“好吃!谁烙的?” “徐红儿,她的手艺真是一绝,我们都说她不该做护士,该做厨师去。” 徐红儿也是临城县人,她和朱凤凤都是临城县医院派来,到云县医院学习的,因为时间门紧、任务重,而且医院系统一般过年都要排值班,今年不能回家,于是这些在医疗口的临城县人,便凑成一桌,中午也去吃团年饭,吃完了又一起去逛街赶年集,到了晚上,再聚在一起吃一顿,偷偷地打纸牌熬夜——虽然买活军不太喜欢,但山东扑克已经在云县这里完全风靡了,几乎人人都打,只是来不来钱罢了。 董莲妹因为在云县买了房子,分了两个房间门出租,就是租给朱凤凤和另一个女娘,她自己今晚要值班,便和朱凤凤他们说好了,让他们把人带回自家院子里聚聚,只要走时打扫干净就行了。没想到朱凤凤等人也是有心,到了董家之后,一人做了一个拿手菜,都盛出一点来,放在炉子上温着,给董莲妹带来做夜宵。 除了千层肉饼以外,还有放了虾干、香菇干、肉燥做的炖蛋、红烧鲳鱼、炒粉干,蒸的荷叶鸡,青红椒酿虾肉,虽然一样菜色不多,就是一两口,但难得这份心,董莲妹笑道,“不得了,不得了,吃得好饱,还好我今晚吃得不多。” 医院的食堂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这倒也不是没缘故,买活军这里有一个原则,凡是格外实惠的东西,要么是严格限量,要么是质量有突出的缺陷,廉租房是如此,医院的食堂也是如此,这个食堂的饭菜,一定是干净的,价格也比外头便宜。 如果是医生,一天三顿在这里吃都是免费,病人家属就是要交钱,也不至于面露难色——因此,它就不可能做得太好吃,否则附近的居民都要想方设法地来蹭饭了。这个策略方便了患者,对一些刚入行的小医生来说,也是体贴的,大不了自己买点辣酱调味,也不是就完全吃不下去了。 像是董莲妹,她在云县为什么能买房?除了下手得早、家里人的支持、房贷这三点以外,医院的福利也是她的底气,她刚买房的时候还是个小医生,一日不过三十五文,买了一套一层的水泥小院子,算下来要五十多两——这套房子现在是涨价了,至少要一百两。 董莲妹因为有正式工作,是医生,所以钱庄肯给她放贷,而且利息不高,用房子做抵押,贷了三十两,分十年归还,要还六十两——从时限来说,这个利息不算是太高的,这样说她一年还六两,一个月便是500文。 若是只用她的工资来还,那她当真是只能在医院吃喝了,那时候董莲妹一个月也就是一两银子左右,除非她不买任何衣服、日用,否则还完房贷,生活是有些紧张的。董莲妹一等房子到手,就把两间门房都租出去了,一间门房是300文一个月——房间门比廉租房的大,院子里自己有茅厕,比廉租房方便,地段不如廉租房那么好,但比较清静,也可以租给一家人,不过她有要求,最好是临城县的老乡,如果是辗转连着亲戚,熟人介绍来的,那就更好。 她的几任房客都很符合这个要求,如此一来,董莲妹的房贷便有着落了,而且还能有100文的结余,不过,董莲妹这几年还是尽量都在医院吃食堂,连澡都可以在医院洗——现在条件成熟的医院、工厂,很流行建自己的澡堂,这主要是因为买活军和敏朝达成和议之后,双方贸易量大增,铁的产量比之前更高。 铁有货了,除了造农具之外,余量也可以造锅炉、盘水管,一些很挣钱的单位,除了上交利润之外,手里多少也还剩点,不能加工资,便在福利上做文章,即便是自己建不了澡堂,也会和澡堂谈好了,给员工发澡票、洗衣票,这样他们衣食住行几乎都不花钱,看着收入和外头一样,其实比外头更能存钱得多了。 医院这样的地方,虽然买活军贴补了一些费用,但那是财政层面的事情,其本身还是非常赚钱的,董莲妹的职级还升过了,自从她能做外科手术,一日便是50文的工钱,一个月一两五几乎都能存下来,过去一年,她存了十几两银子,其中十两还了亲朋好友的债务——她买房时,父母给了五两,兄弟姐妹并叔伯舅姨,你一两,我一两地借给她,这些钱除了父母的可以不用还之外,其余都是要还的,只是不必给利息罢了。 还了债务之后,董莲妹手上就松快一些了,还能往家里陆续添置一些家具,并且凑钱去买手表:医生们可以用自己的政审分抵扣,用低价来买不少好东西,其中电子手表是几乎所有医生都必买的,因为医学是个非常重视时间门的科学,测心跳、脉搏,记录用药时间门,这些都需要手表,董莲妹已经落后同事们一大截了。 除了手表之外,当然还有体面的衣服,医院倒是发了布票,可以去买秋衣裤,但毛线是很紧俏的东西,因为它并非在买活军这里完全自产,买活军倒是养了一些羊,主要是看中羊肠,但南方养不了绵羊,夏天会热死,所以他们的羊毛还是从北方买回来的,相当的有限,线衣价格居高不下,医院也舍不得发。 但几乎所有医生都人手一件,有些人,譬如武十三郎,他甚至还有几件——他祖上的方子卖了个那样好的价钱,巡抚之后,又是名医,还有个富商家的女娘围着他打转,他当然和董莲妹不同了,羡慕是羡慕不来的。 但董莲妹的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却又比很多人好了,虽然她也是今年冬天才穿上线衣的,但医院里还有许多病人,别说在云县买房了,就连一顿两三文的餐费都要作难呢。 在医院工作久了,人的功利心、虚荣心都会淡薄些,如同朱凤凤这样,常年在各村中行走,同时兼任稳婆和赤脚医生的农村姑娘,那就更是看淡这些了,她的衣着一向是极为朴素的,因为在乡下行走,又经常为产妇接生,穿得再体面,也时常是灰头土脸、一身的脏污。虽然朱凤凤的收入不比董莲妹现在低,但她家里给不了一点帮助,她攒不到首付,别说云县的房,连临城县的房都暂时还买不起呢。 但这不妨碍两个姑娘坐在一起,快活地吃着夜点,也不妨碍不远处病房中有人悲痛的饮泣,董莲妹询问着朱凤凤团年饭的场面,朱凤凤说了许多认识的人,“太平间门的李家人也去了,他们蒸得一手好包子,奇香无比,可惜不在我们这一桌,不然我好想吃,说是正宗的山阳大包手艺。” “哦,李丰收和他弟弟是吧?” “他们好像还有个妹妹。” 李丰收这样的名字,一看就是来买活军这里之后新起的,很多流民,在老家连个大名都没有,都是叫些什么剩、什么柱、什么栓这样的名字,还有匪夷所思的什么屎尿屁都有,直到他们来了买活军这里,读书识字了以后,才给自己改个体面的名字,一般农民爱起的都是丰产、丰收、多麦、稻穗这样的名字,匠人么——匠人多少都识一点字的,一般也都由师父给起了大名。 “听说他们一家是从山阳瘟疫里活下来的,当时就发的是死人财。” “难怪,看着年纪真不大,处世却十分老成,里外都敷衍得好。” “也是最近张主任忙着盯千金堂去了,眼睛没在咱们医院里。” 太平间门的行当,在别处往往是由仵作世家出人来承包的,在云县这里,却是直到李丰收兄妹进了太平间门之后,医院太平间门才算是个样子,之前有一度必须由军医中出人来代理,而且还闹了不少纠纷。细究其中缘由,董莲妹是有话要说的,和朱凤凤一起压低声音讲医院里的八卦做配菜,一顿夜宵很快吃完了,看看时间门,她催朱凤凤,“都十点了,快回去吧,我这里夜巡一次,也就睡了。” “那我陪你巡吧。” 朱凤凤虽然培训完依旧要回临城县去做赤脚医生,但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学习的机会,她之前只能做赤脚医生,是因为理科成绩不好,但这是可以去考的,或者,等买活军再度扩张时,别的县城要建医院了,她或许也就有了调任的机会。 “好。” 买活军这里的风气,最是喜欢上进、要强的人,尤其是女娘,什么三从四德,那都是旧式的东西了,临城县已经被谢六姐占下四五年了,潜移默化之下,现在对于女娘的审美是高度统一的——要高挑,要健壮,要能干活、喜欢干活,性格要强,要能扛事情。 虽然没有什么宣传,但任何一个参与工作的女娘,都会听说谢六姐、陆将军、连部长这些女娘的传奇故事。她们无不是这样的女娘,而且,大家都能感受到上层对于这种女娘的推崇,性格上展现出这种特质的女娘,在工作中最容易得到提拔。 那么很自然的,许多人都会向着这个模板去靠拢。朱凤凤便是这个模板里脱出来的,董莲妹自己,曾几何时也是个说话大声些都胆怯的小女子,但现在她已经能做外科手术了——而且,必要的时候,她也很会用‘谢六姐亲传学生’、‘买字第二号老地临城县’的名头去压人。 对于朱凤凤这种好强要上进,给自己找活的性格,董莲妹也是很欣赏的,她本也是实习医生,带上她不算违规,便佩上口罩,和朱凤凤一道去查看病人。 过年时还不能出院的病人,大多都是情况不太好的,有卒中的,有腹水的,也有寄生虫到了晚期的,医院这里多数都是拖时间门罢了,无非是有人煎药,痛得厉害时,挂一些盐糖水,这个盐糖水还不会轻易地开,因为要做去热原处理,本身是有一定风险的。还有实在痛得受不了时,经过病人和家属一起签字,可以用乙迷进行镇痛——很多病人都醒不过来,算是走得比较体面。 这些病人中,也有些是家里特意送来的,不想让他们在家里过年,有一些风水上的说法,这些人多数都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没得人陪护,护工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哪偷懒去了——若是不留下陪护,医院会强行聘请护工,年节下工钱也要翻倍,也别想着拖欠,是以董莲妹对于这些病号,并不感到头疼,只是有些惋惜,低声地和朱凤凤讲解着她们可能的病因。 “都只能说是可能,因为没有检查仪器,无法确诊。”她说,“即便是确诊了,也没办法治疗……我有时候想,如果眼睛一闭,一睁,就是几十年过去,那就好了,几十年后,我们这里应当是什么都有了,这些疾病,也不至于束手无策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拍了拍那伏床痛哭的家属肩膀,这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伏在父亲膝上,双目通红,他父亲的眼神已然发直了,用绳子牢牢地捆着自己的四肢,肚子如同十月怀胎一般,大的骇人,朱凤凤掀起衣服看了看,皮肤都被撑得薄了——把他捆起来,是因为不这么做,痛起来可能会发狂,会伤到自己。 见到医生来了,他的头一动,视线直落向董莲妹的手腕,董莲妹看了一眼,说道,“还有两个小时。” 这是要撑过这个除夕,再撑一年,朱凤凤也不由得动容,那少年‘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董莲妹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对朱凤凤低声道,“几代近亲结婚,他祖父母是远方表兄妹,父母是表兄妹,几乎都是癌症腹水死的,希望在他发病之前,我们能造出电线。” “有了电线,就能造发电机,有了发电机,就能造无影灯,有了无影灯,有了发电机,或许便能造呼吸机,便能造心跳监测的机器,便能发展更先进的麻醉技术,能做更精细的开腹切除手术……” 但即便如此,就能救得到这少年吗?董莲妹和朱凤凤一样并不肯定,但是,这至少代表着一种进步,一种对明天,对明年的希望,一切都将会越来越好,医生们深刻地知道这一点,但他们也很急切地希望,更好一些,更快一些。 “如果少一些张主任就好了。” 朱凤凤走进最后一个病房时,便这样有感而发地说着,这是她真切的感受——很多人会觉得现在和从前相比,已经好得想都不敢想了,但学医的人,在他们看来,却还有太多的难关需要去攻克,这正是大家劲往一处使的时候,但张主任这样的人,他们的阴影却还笼罩在医院里每个员工的头顶,让他们的工作总显得有些滞涩:固然,张主任似乎没有做什么触犯规定的事,但,如果能少一些这样的人就好了。 但董莲妹并没有搭理她,而是和颜悦色地问,“怎么还不睡觉啊,王婉芳?” 朱凤凤有些诧异,因为大多数病人都已经睡着了,但这间门房的油灯却还亮着,一个小女孩靠在床头,正眺望着窗外的夜色,她的面色很严峻。病床内侧倒有个陪床的女眷睡得沉了,门口的小折叠床上还睡了一个。这个女孩子大概在家里是很有地位的,一个人住院,还要两个人来陪。 “刚睡了一觉了,起来上了个厕所。” 王婉芳很有礼貌地回答,她的两个家属都醒了,揉着眼睛向医生问好,她们的年岁原来都不大,朱凤凤又看到了床脚的饭篮,桌上还没收掉的马口铁饭盒,她心里有数了:三个人一起在医院过年,看来,是姐妹几人相依为命。 “脚还疼吗?” “已经不疼了,走路时感觉很轻快。” “那就好,记得不要让伤口碰水,你差不多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董莲妹对王婉芳笑了笑,“新年快乐,明年这时候,你肯定又长得比现在高啦。” “嗯。” 两人的交流虽然友好,但很简短,两个医生一前一后地出去了,小医生临走时还拉下口罩,对王婉芳笑了一下,比了个大拇指。王婉芳唇边也不禁流露些许笑意,不过,她是个严肃的人,很快这笑意便又消散了。 “医生刚才说后天就能出院了?” 王琼华和报喜也坚决不肯去吃团年饭,三人是在医院吃着自己下的汤团过年的,吃完饭三个人都不禁睡着了,这会儿食儿消化了,揉着眼睛逐渐都清醒过来。“好事啊,这回可就全好了,刚才医生说得没错,你明年准长高了。” 王婉芳的运气,不算太好,她是早做手术的,但术后复健了没多久,左脚伤口便常常红肿,还是颇为疼痛,过了几个月都没有恢复,只能来医院再找原因——结果是她拆线时,有一节线头和肢体长在一起了,偏偏王婉芳似乎对缝线过敏,医生只能剪开皮肤,拔掉线头——不过万幸,如此处置之后,她的脚不再红肿了,恢复得很好,这纠缠了她三四年的裹足之痛,终于算是彻底消除。 “已经十点多了,今年已快过去,所有的霉运都留在今年——明年就是新生了!” 谢报喜欢欢喜喜地说,“一转眼,咱们来买活军这里要一年了!” “是啊!”王琼华也有些感慨,“去年这时候,现在想起来就像是梦一样……今年,也不知道府里的年是怎么过的。” 在迎接新春的期盼、婉芳恢复的喜悦之外,王琼华也有一些淡淡的迷惘,随着王婉芳彻底康复,她们似乎也和过去的生活正式道别,到了进入新生活的节点。但——除了自由之外,该过一种什么样的新生活,成为什么样的人,选择什么样的职业,王琼华似乎也还没有答案,她的方向,似乎还没有浮现出来。她当然并不想回家去,但自由的日子过久了,似乎也对那过去的回忆中温馨的、快活的那些片段,生出了淡淡的怀念。 “是啊,新年就要来了……” “从明天起,我就不叫王婉芳了。” “啊?”王琼华便不记得缅怀了,她吃惊地抬起头,“你也要改姓谢吗,小姑姑?” “不。” 王婉芳的半边脸藏在黑暗之中,光中的半边脸轮廓刚硬,她很快就要九岁了,在买活军这里算是半个成人,但她表现出的冷静和坚决,其实远远超过大量成人。 “我要留着我的姓,提醒我自己还有仇没有报。” 她说,“我要改了我的名,提醒我自己,我的命是六姐给的,正是因为六姐的买活军,像我这样的人,才能抬头挺胸,在阳光下自由地行走。” “明日起,我的新生便开始了——我不要再靠着什么婉转芬芳活下去,我不会再叫这个名字了。” “我要像一柄剑,劈碎仇人的世界,刺破买活军中蠹虫的胸膛——不论是内是外,凡是不配活着的人,我就要让他们再难活下去。” 王琼华吓得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小姑姑,望着她双目中跳跃的火花。 “我要做其余人不敢做的事,不能做的事,背负骂名也在所不惜——琼华,六姐是圣人,是神仙,圣人有些事是做不了的,她们要慈悲为怀……但人世间门,有慈悲管用的时候,也有只能以杀止杀的时候。就像是买活军里,也有许多张主任这样的人,他们是六姐的人,但也是六姐潜藏着的敌人。他们是永远杀不尽的,他们总想要把新的时代,带回到旧的氛围里去。” 并山园王家的小姑娘笑了起来,她的嘴唇勾着,连这笑意的棱角亦极锐利,“这些人,六姐杀不完,但她需要有人去吓唬他们,去让他们害怕,就像是一柄利剑,高悬在他们头顶,随时随地都能将他们处决。” “我就愿意做这样一柄无懈可击的利剑,将这些蠹虫,和旧式的世界一起全都毁灭。” 在这间门昏暗的病房里,双足还包着纱布的小姑娘,在一岁的末尾,一岁的开始,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叫所有的王老爷亲眼看着,我王剑如会如何摧毁他们的并山园。” 华夏历1846年的春天,在所有人的时间门线中悄然到来,它带来希望,带来生机,带着许许多多的眼泪,但也带着更多更多的憧憬与欢庆,还带着无数本应未有的,因着买活军而新生的,或是渺小或是伟大,或是柔软或是坚硬的志气,新的一年,买活军这里所有人都有了新的计划,有着他们要去完成的事情,而这一刻,尚且无人留心医院病房一角,这渺小的决心。 不过是一个小女娘——一个折了足的女娘,一个无足轻重的,幼小的,女娘。这天下间门,固然也有谢六姐这样神威莫测的女仙,人人都畏惧她的仙器,畏惧她的买活军,但此时此刻,尚且无人留心她救活的那些个微不足道的人,那些个本应死去的人,那些个卑微活着的人。 他们是农户,是扛尸人,是商铺伙计,是伏在父亲腿上大哭,即将沦为孤儿的少年,是尚无职业,年方九岁的半残少女。他们做为谢六姐恩德的一部分而活着,是她伟力的见证,他们,他们能做什么呢? 但,不会永远如此,不会一直如此。 少女与少年都会长大,在除旧迎新的这一日,时间门的力量最是显著,它正在一分一秒的前行。 即便还没有人能注意得到,但一柄剑,已经出了鞘。千万个女娘里,或许只有一个王剑如,但一个王剑如,已足以胜过千万人的意志。 事情不会一直这个样子。:,, 316 三大新鲜事儿 “咩——咩——咩——” 起伏不定的羊叫声,将羊圈填得满满当当,噪音还在不断地往外流泄,在羊圈里憋闷了一个冬天,好不容易草场返青,天气转暖,羊也急着出去散心。刚从圈舍内出来,便都拥挤在了栅栏边上,惹得驿站大堂里,老驿丞也叫了起来,“黄来儿——把羊都放出去!莫惊扰了诸位大官人!” “知道了!” 年轻的驿卒从圈舍里走了出来,脚边是几只撒欢的细犬,这几只狗十分灵醒,听得主人一声唿哨,便跑到栅栏前头,开始汪汪叫着规整羊群。黄来儿牵出一匹驿马来,打开了栅栏,“去吧!” 羊群便立刻奔向了驿站后方的林子,争相嚼吃起了灌木丛刚萌发的新叶来,它们吃了一冬的青贮料,正是想换口味的时候,几条狗有些在羊群前后奔跑着撒欢,也有几条趴在道路附近,警惕地望着树林深处——若是有生人、野兽来了,它们便会大叫起来,提醒主人要收羊了。 有狗看着,人是可以不在的,黄来儿便把马儿牵到了驿站大堂前,将要送到下一站的书信、塘报、告示、公文,全都捆扎成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裹,又在包裹外加了几层油布,将其捆扎在了马鞍后方。自己的杂物,则放入背篓,挂在了马身右侧,“樊大,那我走了!” “嗯哪!”老驿丞从大堂里出来了,“干粮带了没有?枣馍带上!” “带了有,还带了土豆子!” “那去吧!早去早回!” 黄来儿应诺了一声,翻身跳上马,拍马便小跑了出去,身形很快消失在驿道深处,老驿丞眯眼看了一会,方才回去和几个客商闲话,“现在还不到剪羊毛的时候……再过一个月可以剪了,俺们驿站养的少,就一百斤多点儿,路过的老客人捎带手就收走了,要是喂养,倒是喂得精心的,它们能吃点驿站的剩饭,油水足,毛也好……” “他怎么走得这么晚?嗐,这黄来儿也是个跳脱的懒鬼,仗着知道马性,会调弄马儿,人家走一日的路,他半日就到了,总是起来吃过早饭再走,横竖不误事,我也不说他,这伢子坏得很,刚来那一两年,弄丢了几匹马!谁知道是死了,还是遭他私下卖了?不老实……他们一家亲戚都是刁恶,俺们也不敢十分较真。” “这几年倒是懂事了,马上的事情也不弄了,便是送信,平日无事偷看些报纸,还撮弄些羊回来养,一年倒多些进项,大官人来了也能有些赏钱。” 天高皇帝远,在这西北要冲之地,很多犯忌讳的事情,大家做得坦然,说得也是坦然,驿站为什么能养羊?自然是私下克扣了些给驿马的草料,淘换回了羊饲料过冬,这羊养肥了以后,活着可以剪毛,若有些过路商人馋了,过往的官员宦囊丰富,也可以立刻宰杀,剥皮下锅做手把羊肉。 虽然是产毛丰富的绵羊种,但口外的羊就是好,羊肉肥嫩而无膻味,是西北汉子中意的美食,羊肉在北方的地位,是可以和鹅肉相差仿佛的,都是高贵的肉类——至于牛肉,这东西现在还是邪道,一般不出现在百姓们的食谱中。 一只羊,羊毛能卖钱,羊皮也能做皮袄,连羊肠、羊尿泡,都有人收走,甚至就连羊拐骨上的几块小骨头,都可以染色了做成孩子们的玩具,这东西本来就是大家都愿养的,只是从前,不论是农家还是牧民,养的羊都很难过冬——羊过冬要吃大量的干草,别说农民,就连牧民都制备不了。 农家养的羊,若是一两只,那还是好的,过冬不算什么,牧民的羊群,一到秋天就要进行减员计划,把几乎一半的羊群宰杀了,制成风干肉、风干肠,不过,以前羊毛只能做成骚哄哄的羊毛毡子,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他们把羊毛送到河里,加上草木灰搓洗了之后,晾晒捆扎,要留着卖给口内的商人们那。 但这几年,情况不一样了,买活军的报纸刊发了之后,西北这里受到最大的影响,说起来是这么几件事:一,买活军的报纸教导了如何种植土豆、玉米、辣椒,而这些新兴的作物,正以极快的速度在西北蔓延开来,甚至连一向动乱的关西,都非常迅速地接受了土豆;二,买活军的报纸还教导了如何圈养绵羊,如何配置绵羊过冬的饲料,使得农家扩大羊群数量成了可能;三,买活军的报纸明确多次写了,大量求购羊毛。 这三件事,在西北造成的影响是非常广泛的,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连黄来儿都识字了,而且也认得了买活军的拼音:不论是养羊还是种土豆,一个村,至少要有一个人能看懂买活军的报纸,这样才能让人放心。而不管村里的有识之士,对于这一点是多么的忧心忡忡,认为买活军的拼音是多么的魔性深重,但不管怎么讲,买活军的私盐队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关陕的妇女也没有像是一些老学究担心的那样,因为邪恶的《买活周报》在关陕扩散,而生出什么异样来。 事实上,大多妇女对买活军的认识非常的有限,只知道他们的首领是个女神仙,而且在南边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并且,女神仙向上天祈祷,赐下了土豆这样神妙的仙种。 土豆怎么不神妙呢?对于动乱的关陕来说,土豆的意义有多大,这是其余区域的人难以想象的。关陕的气候,已经异常了七八年了,每年总有灾,蝗灾、旱灾、水灾,这些有时候还是一起来的。冬季特别特别冷,雪灾,种不了任何东西,连取暖的柴火都变得宝贵起来,到了夏天又特别的热——旱灾,伴随着旱灾的还有蝗灾。这样颗粒无收的气候,持续了不是一年,不是两年,是七八年。 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不乱起来的,虽然并不是说一遭灾就是关陕全境倒霉,但这个县歉收几年,那个县歉收几年,也就意味着此起彼伏的起义,人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不起义只能慢慢饿死,起义么——至少在饿死之前,还能吃上几口饱饭。 但,在关陕这里彻底乱起来以前,土豆来了,最开始,它是被一个在南方做官的老陕带回来的,这是个很有远见的,难得的好官儿,他在家乡到处劝人种土豆,并且带回了报纸和农书,教农户们认拼音,自己学着种土豆,一开始,乡亲们也免不得忐忑,但很快乡里的土地便显灵了,告知他们,这的确是谢六姐求来的仙种,好生伺候下去,亩产千斤都不是问题。 哪儿就能梦到亩产千斤了呢?哪怕是五百斤、六百斤也好啊,这可是往年亩产只有一百多斤的旱地儿,就是发梦,农户们都不敢梦得太嚣张的。土豆就这样被种了下去,并且在几个月后引起了轰动,那一季所有的产出,都被当成种粮卖到邻近的乡镇中去,就连远处的州府,都有农户不辞劳苦,走了几天的路前来讨要,于是那官儿便立刻把自家的庄丁派了出去,免费教导所有来他家买种粮的农户种土豆。 听说是个姓孙的大人……但到底是什么大人,外头传说什么的都有,百姓们只含糊地知道,大人大概是姓孙,老家也是这里的。而且做了有利于百姓的大好事儿,这就足够了——很多村落的宗祠里,这几年都添了孙、谢两个外姓,每年跟祖宗一起吃香火。 因为土豆这东西,是可以越冬的,并不怕冬日气温冷,而且它长在地下,抗虫害能力很强,至少没有麦子、小米那样怕蝗虫,至少也能保证一亩地有个两三百斤的收成,这就足够了! 这东西哪怕吃着烧心,但一亩地只要有两三百斤,就能保证一个家庭能够勉强存续,人们不至于活活饿死,不至于抢着去啃那些较嫩的树皮,不至于和观音土的饼子,一亩地两三百斤,人就可以活着,可以继续明年的劳作。 而如果一亩地有四五百斤,甚至往大了说,有个七百斤、八百斤,一千斤呢? 那么,关陕这个地方,就立刻安定得多了,起义少了,流民少了,反而文风比以前盛了——土豆这样外来的东西,农民们感觉到还不是很能吃准它的性子,再愚昧守旧的农民,这会儿也要安排着家里的小人,设法去学一学拼音了。他们得看得懂买活军的农书,才能了解到土豆的特性,才能把它种出更多的收成那。 等到朝廷和买活军的和议达成了之后,他们对待买活军那里千里迢迢过来的田师傅,也绝没有老陕常见的,对于外人的提防和猜忌,这不仅仅是因为田师傅中有很多都是老陕的缘故,也因为关陕的农户,对于土豆和玉米简直是当做了神赐来看待,他们虽然从未去过买活军的驻地,但已经自发地开始了对谢六姐的信仰,谢六姐的土豆,盘活了关陕,让大家都能混得个肚饱——甚至还有闲心去养羊那。 养羊,这个风潮是蔓延了关内关外的,不但关内养,连关外的鞑靼人都养,往关外走的商队——那些山阴的商户们,大量地收购羊毛,这东西原来压根就不怎么值钱,骚哄哄的,毛扎扎的,只有牧民自己用来擀毡,但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买活军那里有机器,能将羊毛变成漂亮的毛线,毛线又变成漂亮的毛衣,当它重新贩回西北的时候,一身毛衣裤便要卖到五两银子以上的高价,就这样,富户们还争抢着要买呢! 自然了,商队的运载能力是有限的,羊毛产量不可能全都运到买活军那里去,但便是在边关左近,如今不论是农户还是牧民,家家女眷手里都摇晃着纺锤——虽然比不上买活军那里的机器毛线,但纺线又不是什么难事,百姓们不傻,能纺出麻线,便能纺出羊毛线,工序上便有不同,少加琢磨也就能明白过来了。 从前,人们不是不会纺毛线,而是不知道纺出的毛线能做什么用,再一个,嫌弃羊毛味道太重,粗硬扎手,不愿用它来做衣裳,但现在,买活军的棉布十分厚实,可以抵挡得住羊毛线扎人的感觉,再一个,买活军也在报纸上教导大家该如何用棒针织毛衣、线裤和袜子、围巾、手套等等。 这不会影响到买活军毛衣的销路——他们的毛衣是特别柔软的,而且颜色也鲜艳,又没有异味,什么时候都受欢迎。但,却极大地壮大了百姓们养羊的热情:养上四五只羊,全家人在冬天就能免于被冻死,要额外付出的,只有一些劳力而已,世上哪还有这样的好事! 养羊,大家都在养羊,关外的鞑靼人,这么几百年下来,他们原本也还在固执地说着鞑靼话,但如今不过是一年多的功夫,族群里会说汉话的年轻人,显著地比从前要多了,他们还向商队索要《买活周报》,为的是辨认上头的羊毛收购广告,还有查看编织毛衣的技巧,养羊储料的知识。 在这个气候异常的年代,连鞑靼人都有些部族开始种菜了——羊过冬只吃干草,很容易害病死去,或者严重掉膘,若是要养到明年,那就得喂蔬菜,南瓜、胡萝卜、甘薯掺着喂,土豆它们也吃,而鞑靼人也非常喜欢耐储藏的土豆,有几个小部族,竟在自己的四季草场周围,尝试着种起了南瓜。 织毛线,所有人都在织毛线,黄来儿来到银川驿下一站,凤鸣驿时,几个驿卒便盘膝坐在窗前炕上,一个个手里都拿着棒针,正在打毛衣——没有人说只有女娘擅长编织,毛衣只要织出来,无论如何不亏本的,就算织得不好还可以拆了重织,所以西北这里,不论男女,都很有尝试编织的热情,而且报纸上也说了,编织可以放松情绪,不分男女都适合发展为自己的爱好。 这些驿卒平日里闲着无聊,坐在一起就是织毛衣,他们有一个优势,便是可以第一批看到《买活周报》,周报上现在增添了‘编织专栏’,每一期都提到一些编织上的技巧,而且还能附图解释,这种图,必须看周报的原版才清晰,如果是翻印的版本,那附图的质量可就差得太远了。 驿卒们因为职业优势,所看到的都是原图,而且他们平时闲空也多,又都还算是心灵手巧——驿卒和一般的农夫比,还是多了不少专业技能的,吃食上也相对丰富,因此学习能力也要强一些,几乎个个都是一把好手。 织出来的衣物,送到县里去卖,销量还很不错,便是卖不掉,也可以自己穿,但几乎都能卖掉,因为这种散发着骚味的粗硬毛衣,是西北人民所能接触到最保暖的东西,没有人去统计,但人们从自己的生活周边出发,他们在冬天也不太听到有人冻死的消息了。去年,黄来儿所到的驿站县城,也没有太多百姓冻死——至于流民,居然也很少见,因为能走得动的流民几乎都去南面了。 “黄来儿来了。”驿卒们听到马鸣,便搁下了手里的活计,去后院给马槽添食水,黄来儿这里取了包袱,和驿丞交割,得了回执,也不急着回去——今日他走不了,凤鸣驿的驿卒也无法动身,要等明日再送信了。 “最近县里可有什么新闻?” 他一蹁腿,也上了炕,熟练地盘膝坐好,从自家的背篓里取出了织到一半的围巾,把别在一起的棒针一拆,手里飞快地就织了起来,嘴里也不落空,唠着银川驿的新消息,“今日来的包袱里,有新一期的周报,里头又教了一种新的花色织法,一会等驿丞看完了你们记得去取……”:,, 317 浆水搅团 “黄来,你们那里,听说了没有,买活军的商队来了。” “当真?” 凤鸣驿的地理位置,要比银川驿显要得多,这里连接了三省之地:川北、甘南、关西,消息往往是先到川北,再从川北传到其余两道。所以凤鸣驿要比银川驿大,驿卒也多,有时候他们的报纸也比银川驿的更新,但这是说不准的,因为川北的路不是那样好走,有时信件的传递也会有所滞涩。 买活军的商队居然来了这里,这是个新鲜的消息——在这三省交界,毗邻边关的动荡之地,不是谁都有资格行商的,晋商算是能把生意做下来的少数一批人,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时常发生意外。因为在这里做生意,需要应付的人很多:川北甘南,是多族混居的地方,虽然这里的外族,汉化程度要比云贵的更深一些,但不代表他们就比云贵的外族更讲道理。 缺了什么就去换,换不到就直接抢,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缺人使唤了就到山下去抓娃子,缺女人了,在山间小路上看中了便直接掳掠,若是后续有人来赎,那就再说,没有人,那么娃儿们就有娘了。这样的蛮夷,和他们说道理,用处实在不大,他们也只和固定的几家人做生意,因为‘汉人狡诈’,陌生的汉族商人,在他们眼中便是肥羊,即便是卖的货比老关系便宜,他们也很难和陌生人做买卖。 黄来儿这些驿卒,他们的工作就是在驿站之间来回传递消息,不知多少次,走马时,在远远的山间看到蚂蚁一样的花影子移动——从服饰都能分辨得出来,不是吐蕃的头人出行了,就是枪族的商队下山做生意。总的说来,枪人比吐蕃人要和气一点,但也有限,而夷族在川北人相当少,但却是最凶狠的。 川南、川西的动乱已经持续了五六年了,便是夷族的土司起来作乱,到现在还没有平定下来的征兆,水西的战事就像是一个黑洞,吞噬着巴蜀的财政,凤鸣驿这里时常能听到邻近的彩霞驿驿卒的抱怨——他们是巴蜀的驿站,饷银已经拖欠许久了。 这样复杂的一块地方,买活军居然也敢来做生意?这就不能不让人吃惊了,黄来儿手里的棒针都停下了,“他们是走哪里来的?不会是走蜀道吧?”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话真不是白说的,巴蜀一带,适合与外界往来的也就是府城锦官城了,沿着大江两岸,还是能走船的,虽然也有三峡天险,但能走船就能跑商。 至于川北,崇山峻岭、延绵不绝,路实在是太难走,这里汉人也不多,大多都是蛮族——所谓的蛮族之所以成为蛮族也是有原因的,当然不是他们天生就喜欢人迹罕至的土地。说白了,就是从前没打过汉族,只能在荒僻的地方讨生活,那些地方汉人兴趣实在不大,便以羁縻的办法进行略微的管理。 “是走船来的,先到了锦官城,从锦官城北上,一路上吃了很多的苦,他们带的是糖——” 盐在巴蜀不稀奇,巴蜀自古有盐铁之利,当然,上好的雪花盐,也会受到富人的欢迎,但不论怎么说,巴蜀的百姓们吃青盐是很随便的。但糖就不一样了,凡是蛮夷,没有不爱甜食的,而且,买活军不但是跟着本地最好的马帮,他们还带了一些出身蛮夷的活死人。 “很多夷奴,都逃到他们那里去讨生活,因为买活军那里是不分民族的……” “没有汉夷之别吗?” 与蛮夷们‘缺人就去抢’的行事风格相对应的,是汉人对于蛮夷持续了数千年的歧视与打压,凡是作乱的蛮夷,在镇压之后,都会受到严酷的惩罚,壮年男女罚没为奴并不罕见,而作乱与否,是否参与其中,究竟是怎么处置,是所有人一律处死,还是留下一些人为奴,这裁量权,是在官府手中的。 许多蛮夷孩童便是如此,被牵着绳子,拉到人市上贩卖,很快便被投入到矿山、农田中去做奴婢了。因为他们不通汉话,主人是不会让他们近身服侍的,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干活干到死。 在巴蜀,这些奴隶几乎没有逃跑的可能,因为路实在是太难走了。但一出巴蜀,大江沿岸,不少为奴为婢的蛮夷少年少女,有很多都设法逃向买活军那里,而买活军的政策是一视同仁的:女娘可以免费上船,再带一个人,男丁他们不管,若是愿意,也可以跟着船走。 “到了买活军那里,只要能读拼音,考过了扫盲班的考试,那就是谢六姐的活死人!” 凤鸣驿的驿卒老周很有几分激动地说,“至于他们平时说的是什么土话,买活军压根就不在意,他们那里,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各地的土话和夷族人的土话,又有什么不同呢?那些夷族崽子,倒是肯干的,在买活军那里,白饭也吃起来了,鸡蛋也能吃到了——入他娘的,日子倒是过得比我们都好!——吃饭了,吃饭了!” 厨房的香味儿的确也传过来了,那就边吃边说,驿卒们凑到厨房去,各自都是有碗筷的,黄来儿从客橱里抽了个海碗,到灶下去,厨子先给舀了一大碗酸溜溜辣兮兮的辣椒浆水,又很有经验地在他们碗里加上份量刚好的搅团——浆水恰好满到碗口,而不溢出来。 土豆的香味一下就散发开来了,驿卒们眉开眼笑,一个劲地说‘好’,“如今至少是能吃饱了!” 是的,自从土豆流行开来,至少驿卒们的伙食是眼见地往上跑的,这个东西很丰产,亩产是之前所有作物的几倍,这也就意味着驿站可以用一样的伙食费,买出几倍的粮食来,驿卒的伙食也从一两个野菜窝窝头,变成了一大海碗,吃下去能打饱嗝的搅团、土豆糊糊、土豆馒头、土豆粉…… 对于一种新作物,百姓们研究它的吃法,这热情是非常高涨,态度是极为虔诚的,光是土豆,吃多了烧心,但搅团因为加了一点杂面(荞麦面、玉米面),便很有效地规避了这个缺点,而且还管饱。而土豆粉便更是广受大家的喜爱了,只是因为制作费事,驿站不太会做罢了,但农户镇民们,或是自己琢磨着做米粉、木薯粉的办法,或是从报纸上看到了土豆粉的制作教程,便立刻学会了这道美食,并且发展为本地的小吃了。 但光是土豆搅团,就已经让人很满足了,这东西虽然没什么油水,但浆水里呛了辣椒,又酸又辣,泡在搅团里,那搅团用筷子一扯,送入口中,绵软中又一点嚼劲儿,酸辣咸恰到好处,热乎乎的带了微烫,伸着脖子往下一咽,滋味真是,千锤百炼只能化为三个字——撩咋咧! “这要是能来点油辣子,给我皇帝我也不做!” 虽然已经入春,但傍晚了还是有些冷,一群人便蹲在灶下墙边,借着火墙的温度,让热烘烘的土墙烘烤着自己的脊背,狼吞虎咽地吃搅团,厨子这里还在忙活,从灶台上解了一根腊肠下来,在小灶眼上快火炒了,和搅团一起送到前头去——驿站有官来了,要个加菜,也自然会多开发些赏钱,若不然,不好意思,今日驿站就吃搅团,您也得跟着一起吃,多的是没有的。 “那夷族崽子们可不是美极了?如今沿岸收用了外仆的人家,都要小心了。” “可不是!那些夷崽子们,胆大包天!根子里的野,一听说买活军那里待他们好,岂不是都要作乱起来了?我若……”黄来儿把话吞下去了,“我若是主人家,便要提防他们杀主抢掠之后,逃去买活军那里。” “这话不假,但难道咱们自己的仆僮便没这样的打算了吗?所以说,买活军这商队,大家是盼着它来,又愁着它来,就和报纸似的,是好东西呀,可给不合适的人看懂了,他们的心就野啦!知道有这么一个去处,原本不敢生的一些心思,这不就都全来了?” 黄来儿认为老周的话确实把其中的道理说清楚了,恶仆卷款携逃,甚至是杀人夺金后连夜逃走的案子,并不能说非常出奇,绝不是买活军来了以后才有的,但不可否认,买活军那里的政策,确实会促使一些原本胆量还不算大的人生出这样的心思。 就比如说,黄来儿老家的艾举人,在他看来,鱼肉乡里、横行霸道,若是杀了他,应该算做是替天行道。不过,艾举人和他李家暂且还没有什么纠纷,见到黄来儿面上还颇为客气。 他们家从前欠了艾举人几两银子——但黄来儿从买活周报上认字之后,多了个代写书信的本事,土豆传来之后,他也能吃得饱了,不必为了口粮打驿马的主意,又或者是去借贷,又会打毛衣了,多了个进项——而且,艾举人居然免了他们家的利息,所以李家和艾举人的债算是清了,而眼下的日子,对黄来儿来说又还算是比较好过的,所以他的凶性还不算是被完全滋养了起来,也就是嘴上这么一说,心里略有些长草,但这草又很快被吃多了搅团带来的饱嗝给压了下去。 “所以说,买活军这一起来,两江沿岸的那些狗乡绅狗大户,可不是——可不是——”老周说到这里有些卡壳,突然厨房门口有人接话,“可不是人人自危么?” 一个年轻军官走到灶头这里来添饭,他爽朗地笑了起来,“周兄弟,你这记性可好!” 驿卒的消息,无非也都是搬弄着南来北往的这些住客,黄来儿一听就知道,老周这番话的正主儿来了,他连忙要为老周排解几句,不过这小军官并不在意,反而和他们一起蹲下来唠嗑,“这位兄弟是从银川驿来的?那俺们明日正好一起上路——银川驿那里日子怎么样?” “这几年来有了土豆,总算饿死人比以前少些,日子也没那样艰难了!” 原来这文书是延绥那里来的,叫做张秉忠,要去省城公干,到底有什么事,那他也不会明说,不过关于买活军商队的事情,是他那里传出来的,因为买活军的商队已经到了延绥,而且现在出关去找鞑靼人了,为的就是收羊毛。他们的确带了多民族的通译,一路上商队的人也都在学外藩话——延绥的羊毛几乎全都卖给了商队,现在商队需要找人往回运…… 黄来儿听到这就懂了,张秉忠这是要去联络这门生意那!边军闲着也是闲着,军需运着也是运着,如同黄来儿,这信送着也是送着,难道就不能—— 他的眼睛一下也亮了起来,虽然还不好把话说得太明,但已是感到有必要和张秉忠好生结交,恰好,张秉忠也觉得和他很投缘,仿佛找到了同路人一般,冥冥中便觉得投契。 两人一起吃了饭,张秉忠又邀请黄来儿和他一起到大堂的炕上喝茶,两人盘膝坐下,暂还不提正事,张军官也变戏法一般,从炕桌下头取出了自己的针线活计,对黄来儿展示了起来,“说到这算针,那是有诀窍的,尤其是做手套,这种半指的手套,要做得贴合,织到虎口上方,就要开始减针……”:,, 318 草原上的新商队 “虎福寿,你还敢踏出你们延绥关一步吗?” “为何不敢?!” 正当黄来儿和张秉忠两个编织爱好者,正在昏暗的天色中点亮了油灯,数着针数时,寒风料峭的域外草原之上,也有两帮人马正在圆顶穹庐之前对峙,一个矮壮的鞑靼汉子,满面胡须怒张,宛如钢针一般,正看守在自家的穹庐之前,和买活军商队的向导寸步不让地对峙着,用鞑靼语怒喝道,“狡猾的骗子,背叛了草原,你的灵魂要在泥沼里腐烂!” “骗子至少不会被饿死!也不会被天花烧死!骗子活得最久,能见到苍鹰老去——再说!我现在不是骗子了!” 虎福寿自豪地挺起胸膛,“我是买活军的活死人——那日松,我已经信奉了六姐菩萨,六姐菩萨宽恕我,赐予我灵魂的安宁!” 提到谢六姐,鞑靼汉子的愤怒有所收敛了,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间的盐口袋——上好的雪花盐,比所有走私商队卖的盐都要更好,谢六姐的盐。 谢六姐给这片荒漠草原带来的,又何止是盐呢?那日松半信半疑地打量着虎福寿身后的商队,在穹庐附近,弯着腰出来捡羊粪做饭的老妈妈,也感兴趣地盯着队伍里的几个女娘——是的,买活军的商队,胆子实在是很大,他们虽然是第一次来到漠北,但却居然带了女人,而且,和鞑靼人对敏人的印象不同,他们的女娘要比鞑靼女人还要更加健壮。 “你们真的只是来做买卖的?”他往一旁让了让,不再阻拦商队们的行动了,虎福寿回头用汉语和商队说了几句话,商队们便从马上卸下了帐篷,手脚麻利地在几个毡包的下风处不远,开始搭建自己的帐篷,而那日松的老母亲也已经走了过去,用生涩的汉语指点着商队,“那里,那里,有水。” “巴雅尔拉!” 那几个粗壮的女娘居然会说几句鞑靼话,她们立刻和老妈妈手舞足蹈地沟通了起来,同时从马背上取下了小水桶:一旦进入塞外走商,吃饭取水的家伙事是必须要自备的,草原上走几天也没有人烟的情况很常见,像是那日松一家,他们也很快就要转场了,要把牲畜从过冬的草场,转到春季草场上去,如果虎福寿一行人晚来几天,或许就要扑了个空,只能自谋生路。 “塔宾泰,去宰一头羊来!” 火把被点起来了,那日松的吼声在草原上回荡,伴随着羊叫声,火光中,男人们拎着几桶水走了回来,女人们劈柴、烧火,还有几个商人点着火把翻检那日松家的羊毛,“还可以,往常商队是多少钱收的?” “都是换盐,换茶,也换瓷器,我们不用钱!” 塔宾泰是那日松的侄子,他的汉语说得还不错,“一斤羊毛换半斤盐、三两茶!也换铁,一斤羊毛一两铁。” 铁器是草原部族急缺的东西,他们也缺陶器,商队的人便问,“马口铁的东西要不要?” “马口铁?” 这个东西对于鞑靼人来说,不算是很陌生,但价格非常的昂贵,是一般牧民买不起的,商队都是直接送到察汉浩特去,那里有诸多鞑靼的贵人,是鞑靼的都城,或者,他们去科尔沁、喀尔喀的草原集市,如果运气够好,没有被直接抢夺走的话,一个马口铁的酒壶能卖上三四两银子,甚至是等重量的金子,塔宾泰摇头说,“太贵了,我们买不起!” “那是商队从京城运来的价格,我们的价格不一样。我们的马口铁很便宜,一个马口铁的水壶只要三十斤羊毛。马口铁的盘子更便宜,一个十斤羊毛,一套,连碗盘都有,只要一百斤羊毛。” 草原上最缺的,首先是盐、茶,其次就是盛器,比如铁锅,这东西对鞑靼人的意义比南面的贫苦人还大,因为他们的用铁是受到严格限制的,而哪怕是陶器都难以自产,还有碗盘、餐具,大多数鞑靼人都只能用沉重的木器——马口铁的盛器,哪怕是那日松都不能不为之心动,一百斤羊毛,不能说是贵了,那日松一家养了两百多只羊,这是去年起新扩张的羊群,他们是买得起的。 “那就来一套——有没有买活军的周报?” 这当然是有的,而且还有特意写的养羊歌谣,还是三语版本的——汉字上,用拼音标注了两行,第一行是汉字本身的拼音,第二行则是鞑靼话的拼注:鞑靼语是表音语言,用任何字母都可以拼读,这种鞑靼话的拼注,只要是认识拼音的,都可以跟着唱出来,并且了解到其中的意思,甚至于,还可以通过鞑靼语的拼注,反过来学习拼音。 那日松立刻就对这本书籍爱不释手了,他反复地翻看了起来,又让塔宾泰取来了马奶酒,对虎福寿也比之前和气了许多,答允他们明早搬出羊皮来给他们挑选,这是鞑靼和关内贸易的主要货源,皮草、肉干、奶制品、马匹、药材,这都是草原的大宗货物,也是内陆的确有需要的东西,至于草原子民,他们缺的可就多了,关内的好东西,他们再没有不要的。 “天花疫苗呢,有没有?” 毡包里已经传出了诱人的香气,这是新鲜刚宰杀的羊肉,一点膻味没有,只有诱人的肉香味,狗儿们在毡包后头打转,摇着尾巴舔舐着沾了雪的嫩草尖,它们很快也要有口福了,至少能跟着咬几块肉骨头。 那日松把商队的朋友们让进了毡包,毡包里的火炉也烧起来了,青烟伴着火星子,从顶部的洞口直往上升,人们盘着腿,围着火炉坐着,面前放着木盆装的羊肉,一把匕首插在羊肉里,还有一碟雪花细盐,一碟辣椒粉。 这都是商队拿出来的调料,佐料也是鞑靼人很喜爱的商品。那日松回头拿起装马奶酒的皮袋子,给自己人都倒了一碗,老妈妈则拿过大茶壶来,往商队的碗里倒奶茶——这并不是不尊重,报纸上也说了,谢六姐的活死人们是不喝酒的。 一般来说,如果一个人不会喝酒,不能饮酒,鞑靼人是很轻视他们的,但买活军的商队有点不同,他们既然带来了这么便宜的马口铁,而且也允诺了会回去问问天花疫苗的事情,那么那日松便把他们当做了贵客看待,他清清嗓子,找了调子,盘着腿,举杯唱起了祝酒歌,“金杯银杯斟满酒,双手举过头——” 鞑靼人喜欢唱歌,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他们又十分好客——来了客人一定要开宴席,开宴席便一定要唱歌,《金杯银杯》是几乎所有鞑靼人都唱的,一边唱,一边向客人们逐个献上了哈达,这种祝酒歌,调子固定,歌词可以现编,那日松、塔宾泰把自己今日买到马口铁的喜悦都唱了进来,“远方的新朋友带来马口铁,上好的奶皮子有了盘子盛——” 那日松的嫂子,同时也是他的妻子,正坐在灶台前烧火,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声音悠扬而高亢,“羊毛换来了盐与茶,今日的欢喜好比喝了上好的粮食酒!” 虎福寿一直低声做着翻译,虽然那日松没有向他献哈达,但他也并不在意,买活军的客人们,倒是都很懂得礼貌,低头接过奶茶之后,也跟着调子一起唱了起来,虽然唱的是汉语,但他们已经学会了《金杯银杯》的调子。 “金杯银杯斟满茶,双手举过头——” “草原的汉子像雄鹰,宰杀了肥羊来招待……” 歌声响彻了漆黑的天幕,夜晚的草原上,天空就像是倒扣过来的碗,缀满了发亮的芝麻,主人们把星空、月色,都唱到了歌里,直到冗长的歌唱完了,酒也喝完了几碗,他们才开始吃饭,这是商队懂得礼仪的表现:歌没有唱完,哪怕饥肠辘辘,也决不能碰一碰面前的美食,只能喝奶茶充饥。 新鲜的羊肉在炉子上冒着热气,主人和客人们轮流用小刀割下羊肉条,雪花盐已经被调成了盐水,先蘸一蘸盐水,再在辣椒面里滚一滚,送入口中时,羊油瞬间融化,丰腴到了极点,没有丝毫的膻味,而羊肉又细又嫩,鲜美得让人禁不住嗦舌头,那日松一家近十个人,商队也有十来人,二十几个人吃一只羊,一点问题没有,一只羊大约能出六十斤的肉,一个人三斤而已——羊血灌的血肠还盘在锅里,正好明早吃。 买活军的那几个女人,块头大,吃饭也凶,狼吞虎咽地吃着羊肉,喝着奶茶泡的炒米,老妈妈很喜欢她们,时常割下上好的肥肉,示意她们泡在奶茶里增加风味,那日松冷眼旁观——这样的吃法,不是草原人很难接受,但这帮女人们居然吃得很自然,还向老妈妈竖大拇指,那日松的妻子也立刻就和她们交上了朋友,一边吃肉,一边对着墙角的纺锤、棒针指指点点,不知怎么,居然仿佛很顺畅地谈起了编织的事情来。 “买活军的人,不会瞧不起咱们鞑靼!” 虎福寿似乎看穿了那日松的心思,在他身边用鞑靼话说道,“鞑靼人只要会说汉话,就也是华夏百姓,这是谢六姐在报纸上亲自说过的,你看过了那期报纸没有?” “我不和叛徒说话!” 虽然对商队的款待十分殷勤,但那日松对虎福寿,始终有些爱搭不理的,他背过身子,表示自己对虎福寿的不屑,虎福寿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那日松的肩膀,“那日松兄弟——兄弟,喝杯酒,消消气!” 他拿起酒碗,和那日松碰了一下,于是那日松也就不情愿地和虎福寿碰了碰碗——鞑靼牧民的习惯,一旦聚在一起喝了酒,碰过杯,那么一些龃龉也就一笔勾销。那日松不是傻子,虎福寿既然把商队引来这里,便说明他心中还念着和死去兄长的情分。 “买活军那里酒很贵吗?为什么他们都不喝酒?” 商队的汉子们,和塔宾泰那些小年轻谈得起劲,这些小年轻的汉话现在都说得很好了,而两个鞑靼汉子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亲热地头碰着头闲聊了起来。 “六姐菩萨不喜欢饮酒的人,只有远洋船队被允许饮淡酒,理由和我们草原一样,取水不方便,有时喝生水也不安全。” 草原部族都爱饮酒,一面是本性的爱好,一面也是现实的考量——凡是做畜牧业的,都要考虑奶制品的储存,鞑靼人做酸奶,晒奶干、熬奶豆腐,做炼乳,奶制品叫做白食,是他们饮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草原人也不会每天杀羊,平时主要靠奶制品、肉干、茶水和炒米果腹。 其中,奶酒是储存马奶、羊奶的重要手段,尤其是马奶,天然发酵后就是马奶酒,这是鞑靼人眼中上好的东西,不但滋补,而且可以久存,饮酒后不但抵御冬季的严寒,还可以忘忧,让人短暂地忘却残酷的草原,进入梦想中的天堂。尤其是在没水源的时候,马奶酒比淡水更解渴,家里存着马奶酒,就等于是存了重要的水资源,能帮助家庭在干季更好的干活、赶路。所以,酒在鞑靼人这里是很平民化的东西,一个牧民或许和敏朝的佃户一样,穷得叮当响,一辈子没有见过多少钱,但他喝酒肯定要比同等财力的佃户便宜得多,也频繁得多。 但在买活军那里,水是很容易得的,而且马奶不多,汉人多不爱喝马奶——而在那日松看来,一个人倘若不爱喝马奶子,那就几乎无法和他交流了,这完全就是两种人。他真想不明白,虎福寿为什么要进关去投靠汉人,还把自己原本的名字都给抛弃了,跟随首领一起,改姓了虎。 鞑靼汉子多数都很直接,那日松便直接向虎福寿发起了牢骚,“难道林丹汗的金帐下,没有好汉子呆的地方了吗?巴图尔,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兄长追随你,战死在广宁城下,他是个好汉子,我们以他为傲——但你却抛弃自己的氏族,换了自己的名字,混迹去了汉人的地方……你可是个孛儿只斤啊!巴图尔!” 即便是对于鞑靼语一知半解的商队,似乎也能识别出孛儿只斤这四个字的音节,当那日松的话落在羊毛毡上时,欢快的毡包里似乎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孛儿只斤、孛儿只斤——鞑靼人心中永远的草原之主,永远的黄金家族,谁能想得到,甘愿当买活军向导,声称自己已经是个活死人的虎福寿,会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呢?:,, 319 天可汗? 在建贼崛起以前,敏朝于域外政权上,防范最为严密的,自然是鞑靼人了,之所以要定鼎京城,也是因为此处距离防线较近,方便调兵遣将,文武官员也能更为尽心,不至于出什么幺蛾子。不过,自从北圆覆灭之后,鞑靼人的黯淡,也是可以眼见的,其中最为显著的征兆,便是孛儿只斤家再也没有出现什么值得一提的英主了。 但这不意味着孛儿只斤的血脉就此断绝,草原上依旧有孛儿只斤的毡包,而且,经过数百年的繁衍,这个姓氏的含金量似乎也变低了,虎福寿就是这么一个含金量很低的孛儿只斤,说起来,他和现在正在察汉浩特立足的林丹汗,还是关系很近的亲戚,他是林丹汗的弟弟和一个受宠的罗刹奴隶女子所生。 因为母亲在当时较为受宠,虎福寿有一个好名字,巴图尔,也能跟随孛儿只斤的姓氏——有很多奴隶,虽然生下了主人的子嗣,但也只能继承母亲的身份,天生就是血缘父亲和兄长的帐下奴,他们是不配染指孛儿只斤这个姓氏的。 不过,巴图尔的父母都早早去世,死在了草原白灾之中,鞑靼的贵人长命的很少,塞外的风霜实在是严酷,即便是拥有一定地位的贵族,也很难活过六十岁,他的父母就是在跟随当时的可汗转场时,忽遇暴风雪,仓促间没有足够的燃料取暖,一行数十人都被活活冻死在毡包里。 到底是个孛儿只斤,虽然血统低贱,但巴图尔还不至于没了去处,从此后他就跟随了林丹汗,做了个小百户,林丹汗也让他继承了一小部分父亲的毡包牧民,那日松一家便是在属于他管辖的军户,他们家是‘独军户’,世代必须要有一个儿子从军,几代人一向跟随孛儿只斤。 那日松的哥哥刚满了十三岁,便来到巴图尔身边,巴图尔那时也不过才十一岁,和他相当投缘,结为安答。兄弟俩一起参与了林丹汗麾下的大小战争:侵犯敏境、教训喀尔喀、击退建贼、与敏军协防广宁。那日松的哥哥,便是在广宁大败中黯然战死。 巴图尔则被建贼俘虏,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么死了,要么就做了建贼的包衣奴才,没想到,三年后,巴图尔再次出现在草原上时,却有了新的名字虎福寿,而且,他再也不愿回到草原上来了,他说自己已经是谢六姐的活死人,在林丹汗之外,他有了效忠的新主子。 对那日松来说,这似乎比巴图尔成了包衣还让人无法接受——鞑靼人常年互相交战,战败者没有宁死不降一说,日子过不下去时,牧民南下投靠敏朝的都有,巴图尔落入敌手之后,即便是做了女金人的奴隶,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他既然从辽东逃了出来,为何却不返回草原,也不投靠敏朝当兵(敏朝一向有使用鞑靼兵将的传统),而是南下去做了一个女神仙的奴隶,而且还给自己起了新名字,抛弃了孛儿只斤的姓氏,这才是那日松最想不通的一点。 巴图尔这不是第一次来了,去年秋天,他来草原探路,便巧遇了那日松一家——那日松的哥哥战死之后,他弟弟便应役而去,那日松一家少了男丁,无法和其余牧民争斗,只能被迫迁徙到靠近长城的这片荒漠草原上,这里距离边关很近,并不是放牧的好地方。真要计较起来,也可以说是受到了主将‘战死’的连累。 两人本来就十分熟谙,那日松见到巴图尔归来,先是大为惊喜,但彼此叙过别情之后,惊喜变作惊怒,那日松几乎要和巴图尔割席绝义,但他是这个家庭唯一一个成年的男丁了,终究还是要为一家人考虑,最终,那日松别别扭扭地留下了买活周报,留下了巴图尔自己编写的拼音教程——一本很大的书,上头全是图画和对应的拼音,因为鞑靼人虽然都会说鞑靼语,但识字的非常少,那日松一家全都不认字,他们只能通过图画上的天空、大地、马驹,来分辨拼音中每个字母对应的音节。 就这样,塔宾泰他们很快学会了拼音,因为他们本来就会说汉话——这几年住在边关这里,不会汉话是很不方便的,所以一旦学会了拼音,就可以看得懂买活周报了。那日松一家非常敬畏文字,敬畏印刷物,而且,虽然和虎福寿已经恩断义绝,但他千里迢迢地送来图画本,为的总不是害他们吧?那日松一家便按照报纸上的教导,开始在四季草场尝试着种了些南瓜,并且多养了几头羊。 既然种了南瓜,那么胡萝卜、土豆子,也就随手都种了下去,老妈妈和几个少年留在四季草场,晒了许许多多的蔬菜干,人吃,牲口在冬天也跟着吃,盛夏里,商队收了一批羊毛,卖了个很好的价钱,那日松一家今年的盐和茶都很宽绰,炒米也不愁了。等到冬天,羊群吃干草,吃蔬菜干,居然真的没有掉膘,而吃了蔬菜干的人,居然也不像是从前那样,容易上火浮肿,嘴里总是嘬出血来。 到了今年春天,虎福寿再来拜访时,那日松便不能再和从前一样冷眼相对了,尽管他仍是非常不解虎福寿的选择,但……眼下来看,信奉六姐菩萨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立刻就能见到看得见的好处,而且,六姐菩萨也是菩萨么。 鞑靼人几乎都是虔诚的佛教徒,那日松觉得,谢六姐或许就是他们的佛教中某个菩萨的在世身,虎福寿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千里迢迢地去做了她座下的菩萨兵——这样的话,许多疑问就可以得到解释了,譬如说谢六姐为何千里迢迢地派人来到塞外,教他们这些开弓射箭的野人学习拼音,教他们如何挑选种菜的地方,如何试着种一些耐寒耐旱的蔬菜,如何更好的养羊,更好的剪羊毛呢? 塞外草原,是正宗的早穿棉袄午穿纱的地方,别看白日里已经是春光和煦,夜里还要盖厚皮袄是很正常的事情,清晨起来,草叶上还挂着薄霜,那日松随手摘了几片草叶子,塞在嘴里嚼巴嚼巴,‘呸’地一声吐掉,就算是刷过牙了,拿起水囊,仰头一阵咕咚,把外袍穿好,穿了鞋走出毡包,虎福寿正蹲在帐篷边上,拿着根木棍子在嘴里捣鼓,那日松有些不以为然:在汉人那里过得久了,就有些无益的讲究! 他大踏步地走向约定俗成的方向——草原上,牛羊粪是很宝贵的东西,它们是燃料,也是毡包的地基,鞑靼人把晒干的牛羊粪捣碎和泥,铺在羊毛毡底下吸湿防寒。而人的便溺,因为气味不雅,所以约定了是在帐篷的下风处,而且要远离水源,挖坑掩埋,若是年幼,那就要带一个小袋子,里头装着炉底灰,把它掩盖起来,绝不是拉了就完全不管。 从前,那日松一家自然是这样做的,但如今情况又有些些微的不同了,因为塔宾泰他们从报纸上学到了堆肥的技术,所以那日松一家建了个小帐篷,收集着一家人的排泄物,他们转场之后,也会给老妈妈和塔宾泰他们留几头羊,一头牛,让它们造出肥料,如果时间到了,那日松他们还不回来,这也是他们的储备粮。 那日松很快就解决了个人问题,回到帐篷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昨夜的冷茶,给炉子添了几块粪饼,他妻子也起来了,扭着胖胖的腰肢在做二十几人的早饭:新烧一些奶茶,泡昨夜吃剩的羊肉,配炒米和奶皮子。“巴图尔刚才拿来了很多牙刷。” 牙刷这个词是直接用的汉语,混合在对话中有些拗口。那日松撩了一眼,“穷讲究!” 他们当然也知道牙刷是做什么用的,但是一般的牧民很不在乎这个,以此时物资匮乏的程度,更不可能花钱去买。虎福寿探头说,“要用,老妈妈尤其要用,你们也不想满口牙齿全掉光吧?” 不刷牙、常年吃肉啃骨头,牧民们中有许多人四十多岁就开始掉牙了,这被视为是不祥的征兆,因为一个掉光牙的老人,如果没有一群孝顺的子女,他在草原上是活不了多久的。一个人如果连肉都没法吃了,可不是要去见长生天了吗? 巴图尔说,在买活军那里,如果护理得当,六十多岁还不用安假牙的人也很常见——义齿在这时候,当然也是非常昂贵的东西了,都是从奴隶嘴里拔下来的,有时候,一个一口好牙的奴隶活不了多久,可能就被拔光了全口的牙齿,活活地饿死。 那日松一家没有奴隶,也就没有义齿的来源,老妈妈的牙齿还算好,但妻子显然认为凡事要考虑在前头,她收下了虎福寿的礼物,并且和他谈起了虎福寿的妻子——他死了以后,妻子理所应当的带着自己的牲口和毡包改嫁了,他们生的一对儿女也被带去了漠北,那日松他们再也没听说他们的消息。 这在草原上是常见的事情,收继婚最大的作用,是保障死者的子女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成长环境,比如塔宾泰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可以继续生活在同一个毡包里,父亲和叔叔的区别对他们来说其实不是很大。巴图尔的身份在兄弟中是很低微的,他的妻子也很难找到愿意娶她做正妻的下家,这才远嫁去了漠北。在此时来说,基本上,父亲和子女之间就再没了见面的机会了。 虎福寿的表情有些凝重,但很快又舒展开了。 “六姐保佑他们,”他说,“相逢的日子就在前方了。” “你到底是多死心塌地的相信谢六姐!”汉语的名字、汉字、新的信仰、牙刷……那日松实在忍不住了,“谢六姐再厉害,那也是汉人的神仙,巴图尔,她不会管我们鞑靼人的!我们鞑靼人和汉人或许可以合作,但始终不是一条心!” 他虽然不识字,但那日松的见识并不短浅,鞑靼人有歌谣记事的传统,历史都在歌里,那日松会吟唱许多史诗,而且对中原的历史也有所了解,他有些讥讽的说,“难道,谢六姐还想和大糖的皇帝一样,当上所谓的天可汗吗?!” 虎福寿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天可汗?天可汗也无法囊括六姐的雄心,天可汗治下的西域兄弟,也不会有我们将来过得那样舒心——” 他揽着那日松的肩膀,往门外走去,亲热的叫着那日松的名字,“兄弟,亲兄弟一样的那日松,让我来好好和你说说,我是怎么从女金人那里逃到东江岛,怎么从东江岛去到云县——比京城还要好的地方。” “让我好好和你说说,我是怎么从巴图尔,变成虎福寿的!”:,, 320 生为奴隶 游牧民族是不想农耕吗?若不是没有农耕的条件,相信没有人愿意逐水草而生,过着游牧渔猎,四海为家的生活。这种生活听起来确实充满了大漠风沙的浪漫,但落在实际之中,便是更短的寿命,更严酷的社会规范,更差的幼儿存活率,更低的生活水平。 对于鞑靼人来说,一年除了夏季以外是不太洗澡的,衣服的换洗也是罕见的,婴儿的夭折是司空见惯的,将奴隶做为牲口使用是天经地义的,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这样的残酷,胜者得到一切,败者只能苟且偷生。 草原民族不讲慈悲,他们完全依赖恐惧进行统治,人皮鼓、嘎巴拉,这些东西不是传说,是鞑靼人生活的一部分,奴隶在活着的时候,就会知道自己将要被做成人皮制品,因为刺青工作是在生前完成的,到底是做成鼓面还是唐卡,供奉给上师,只在帐主一念之间。这就是草原人,还有草原人的宗教,鞑靼人当然没有读过《迷信、恐惧、统治》,但如果他们的奴隶能够明白谢六姐都说了什么,他们会很赞成的。 鞑靼人是这样,建贼呢?罗刹人呢?在穷山恶水的所在,人们往往骁勇善战,并且善用酷刑来警告自己的敌人。别的民族,对于奴隶也完全谈不上慈悲,只是他们往往没有自己的文字,把所有残酷的刑罚和灿烂的文化一起埋葬在了历史之中。 但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巴图尔,他是知道建贼怎么对待包衣的,和鞑靼人相似而又不相似——鞑靼人还是以游牧为主,除非是大帐主,否则小家庭一般不畜养奴隶,因为他们的食物自己也并不怎么够吃,在漠北,冬天死人也是家常便饭,老人在冬季来临时会主动减少食量,在漫长寒冷的冬季逐渐衰弱下去,有时,炭火严重不足,毡包里深夜也会结冰,很多五十多岁的老人,晚上睡下,早上就再也没有起来。 但建贼不一样,女金人侵占了辽东的土地之后,便从纯粹的游牧,转为半游牧半农耕的生产形式,他们也是种田的——至少叫包衣来种田,建贼的战俘分成几种,第一种是汉人的农户,他们会被毒打一通,有时候还敲断一只脚,让他们从此只能拖着脚慢慢的走路,断绝了逃跑的念想。 这些农户,很快便会被送到农庄里,建贼和鞑靼人一样,是抽丁入伍的,不过,很多女金家庭已经不再游牧了,而是以农庄为据点四处活动,农活都由汉人包衣做,他们并不做活——其实,不过是短短二十几年,现在的女金少年已经不像长辈,上马就能拉弓射箭,没有了游牧生活的历练,也就没有了天生的骑兵,女金人现在还很骁勇,但在巴图尔来看,他们正和所有陷入农耕陷阱之中的游牧人一样,逐渐地失去自己的将来。如果不能在二十几年内取得天下的话,建贼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挑战大圆的伟业了。 第二种俘虏,是汉人中能打仗,能做生意的人,这些人会被编入旗下,成为建贼中的百姓,从此以后就有了旗份,也是包衣中的上等人了,往往还会被赐予女金的姓氏,比如从佟氏变成佟佳氏——鞑靼人也一样,会打仗的鞑靼人如果肯归附,一样能编入八旗,从此有个新前程。 如果不肯投降,要么当场杀了,要么便是一顿折辱之后,发配做马奴去,只要熬过一个冬天,鲜少有人不肯从命的——骨气?在塞外,骨气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当你浑身鞭痕,忍饥挨饿地睡在马厩里,裹着烂稻草取暖,亲眼看着自己的脚趾头冻得发紫,从脚掌上脱落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做骨气了。 巴图尔被俘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很难再自由地回到草原上了,或许他有一天会回来,以征服者的态度,来和自己的伯父谈着招安的事情——也许是奴颜婢膝,以通译的身份,伴随着女金贵族来谈结盟、求援,不论如何,他将再难以得到自由,他伯父并不看重他,是不会把他赎回来的,孛儿只斤家并不需要一个混血的投降懦夫。 他也做好了死的准备,但不论如何,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一开始,巴图尔想以普通骑兵的身份死去,但挨了一顿痛打之后,他改了主意。鞑靼的好男儿,如果不死在战场上,那就该死在酒杯里,死在女人的怀里,不该像现在这样,被长鞭抽打着,像猪猡一样在泥地里翻滚。 “你叫什么名字!”抽打他的旗人用鞑靼语怒吼着,他也是鞑靼人,但在女金贵族面前卑微得就像是一条好狗,女金人已经掳掠了不少鞑靼牧民,这些牧民跟着女金人好吃好喝,已经完全遗忘了苍鹰子民的骄傲。 女金人用来打人的皮鞭沾了水,满是粗糙的倒刺,打在哪里,哪里就是刮肉的剧痛,巴图尔杀敌一向还算勇敢,他也受过伤,但这和被鞭打的感觉是不同的,在战场上,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被折磨时,你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是个头,全看主人的高兴。 巴图尔的意志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鞭打中逐渐衰退,他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孛儿只斤巴图尔!” 孛儿只斤的姓氏,在这一刻成了献媚保命的筹码,巴图尔玷污了先祖的荣光,他从此再也无颜以孛儿只斤的子民自我标榜,但他的确活下来了,鞑靼旗人止住了鞭打的动作,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孛儿只斤,这姓氏还在鞑靼人的耳边回响,带来了本能的敬畏。 女金人也敬重这个姓氏,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孛儿只斤这个姓氏对他们很有用。将来不论派上什么用场,都值得把他养起来,巴图尔保住了性命,得到了一个小官职,但同时也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和其余的鞑靼人分隔了开来。鞑靼人有了孛儿只斤,就像是雄鹰有了翅膀,他们就难以死心,难以服从,总是想着要逃回草原上去。 因此,巴图尔被送到了旗主的农庄上去养伤,伤好以后,他做了个小小的马厩管事——鞑靼人是会养马的,他们养的马连女金人都自叹弗如。 “旗主的农庄很大,就像是我们的草场一样大,上头生活着很多汉人的农奴,有些聪明的农奴已经学会了女金话。我也很快就学会了女金人说的话,于是我就跟着为我打下手的汉族小伙子学汉话。” 鞑靼语和女金语有非常多的共有词汇,互相学习是比较简单的,生活在域外的游牧民族,一般掌握两到三门语言是基础,巴图尔处在一个没有鞑靼人的环境里,只有学会说汉话,他才能知道自己在辽东的什么地方。 “我被送到了辽东腹地,在童奴儿的老巢附近,靠着海的农庄里,那附近最近的城市也要骑着马走两天,我想这辈子我算是完了,再也见不到草原的青天了。只能在女金人的农庄里,卑躬屈膝地当个沉默的马夫,吃着女金人的剩饭——女金人对我还算客气,但他们时常试探我,用蛇一样的眼神望着我,我要表现出对他们的款待十分感激的模样,才能让他们满意。” 女金人待巴图尔还算是好的,他们对待农奴的手段,那才叫做残酷,然而正因为巴图尔过得还算相对不错,反而更令他内心煎熬。倘若他落到农奴的境地里去,那巴图尔也想不了太多了,他不会有能力去想的,只能在生死边缘徘徊着,无法做更多的思考。 农庄里的农奴,几乎都是壮年,没有孩子,孩子都被杀死了,女人,长得好看的,能够做活的,可以活下来,其余的汉族妇女,许多都被先奸后杀、凌虐至死,做为对于幸存者的恫吓。这些壮年农奴,有许多在田里干着活就那样栽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因为女金人很吝啬,给汉人农奴吃的很少——这些年,辽东的收成也不太好,而朝廷的抽成又很多,大旗主自己还要聚敛财富,农奴,死了就死了,再掳掠一批来就是了。 农庄中,主子是很少的,大部分都是农奴,还有看守他们的包衣老爷,有汉人,也有女金人,种田的农奴死得多,养马的那些,待遇还算不错,不过他们对女金人也非常毕恭毕敬,甚至争着抢着,要亲吻包衣老爷的靴子——老爷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是饿死,还是吃得半饱,又或者直接被剁成肉泥,送到萨满那里献祭给长生天。 这些农奴满脸的麻木,巴图尔见到他们的模样,有时候会暗自发抖,从前他是贵族时,也曾入侵敏朝边境,掳掠边民——巴图尔不太虐待奴隶,他们掳掠的边民,最后也被敏朝要了回去,但现在,他知道那些边民嘴角扭曲而勉强的笑意中,包含了多少恐惧,多少无奈,还有多少的绝望,多少暗藏的仇恨。 这样的日子是没个头的,巴图尔和农奴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有时也觉得,这就是他的报应,长生天把他施加给别人的恐惧,公平地施加到了他身上,他,勉强还能吃饱,但永远担惊受怕,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活在更深的噩梦中,对着农庄里哪个管事,他都得扭曲地露出讨好的微笑,他要着急地追赶着大管事,解释、央求、赔笑,祈求着更多一些的口粮,更少一些的责罚。他要剃了自己全部的头发,留下一块小圆点儿,学着女金人,梳起猪尾巴小辫…… 这就是当奴隶的滋味吗? 如果巴图尔生为奴隶,他不会想这些,如果巴图尔一直是贵族,他也不会想这些。但巴图尔是个坠落成奴隶的贵族,这样的身份往往容易诞生和平主义者,所以他不禁深深地思考起了这个难题:为什么世上要有奴隶呢?有没有一种办法,能让所有人都平等地生活在一起,不论是什么族裔,谁也不奴役谁,太太平平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这样的想法,或许是可笑而幼稚的,但这是一个一辈子都生活在奴隶群中的贵族,第一次摆脱了他成长的环境,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来打量着自己的生活,思索着新的可能。 前景是悲观的,因为巴图尔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奴役别人,似乎并不是人们的本能——巴图尔的安答白音一家,算是他们家一半的奴隶,但巴图尔从未觉得自己有奴役白音的需要,他见到白音时只想和他交朋友,所以他想,奴役似乎并不是所有人的天性。 但是……奴役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自然是严酷的,如果谁也不去抢谁,大家都吃不饱饭,一样会有很多人死去,为了让自己的人不死,就必须发动战争,把别人的东西抢来,让死的人变成别人……这就是域外所有战争的底层逻辑,战争和奴役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慈悲的长生天同时也是残忍的,它哺育了无数的生命,但长生天的乳汁从来不够,它养不活所有人。 巴图尔意识到,他绝不是唯一一个向往和平的贵族,或许他的伯父,女金的大汗,也都有过这样的想法: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和平不好吗? 但这些年来,这么多智者,这么多比巴图尔还要更厉害的大人物,似乎都没有找出另一条道路,战争,谁都不喜欢它,但却依然要发生,奴隶便是战争的副产品,谁也没有办法,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都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只会空喊和平的人是愚蠢的,他们会在战争中第一个死去。 科尔沁、喀尔喀、瓦剌、建州女金、野人女金、海西女金、罗刹……所有域外的民族,都奉行着这样的道理,他们的民族就是用这样的道理发展壮大起来的,这样的道理似乎是牢不可破的,至少巴图尔也想不到办法能将它打破,这是让人绝望的,因为按照这样的道理,他的余生都将是女金人的奴隶——即便他做到了鞑靼八旗的高官,但也依然是八旗之主童奴儿的奴隶,就像是在鞑靼,他似乎是个贵族,但也是林丹汗的奴隶。 孛儿只斤巴图尔,生为奴隶,死时也将是个奴隶。 身为奴隶的孛儿只斤巴图尔,感到自己逐渐地丧失了生活的毅力,他厌恶着自己的身份,却也知道世间绝没有真正的乐土,他将在这丑恶的尘世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肮脏的马厩中生活下去,他的心灵将永远无法离开腐烂的食槽,在这样剧烈的痛苦和迷茫中,巴图尔从一个汉人马奴那里,第一次听说了买活军的事情。:,, 321 农耕陷阱 “买活军……那是南方的一股势力。” 这个汉人马奴叫做郑十儿,不过,他更常见的名字是‘狗奴才’!庄园的管事一向这样叫唤他们,不过,郑十儿身上还是比农奴多了一点肉,马奴可以吃马的食粮,只要不太过分,管事们发现不了。 他们的消息也比农奴要灵通,因为马奴得伺候着马,牵着它去做辅兵,女金人的军队在不断扩充,但他们的人数却扩张得有限,作战时,他们不得不大量使用汉人、高丽人和鞑靼人做辅兵,这些马奴去过前线,和其余辅兵混在一起,消息就这样,在奴隶中不断地扩散了开来。 “他们虽然在很远很远的南方,但是,他们有船,去年他们给东江岛运了很多补给……” 郑十儿的声音很低,但是他脸上焕发出了异样的光彩,“还有非常威猛的大炮,买活军来了以后,东江岛变得厉害起来了,他们已经夺下了狮子口,红衣大将军就披挂在墙头,主子们在城墙下丢下了上千具尸体,狮子口,他们打不下来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合适的喜悦,因为这对他们这些马奴来说,其实是个坏消息,战事实在不好的时候,辅兵和民夫是最容易被驱赶着前去送死的,这一点哪个政权都一样。辅兵只能希望主子们战无不胜,这也意味着他们能跟着喝口汤。 但郑十儿还是禁不住偷偷地为东江军的崛起而欢喜,他告诉巴图尔,“现在,东江军依托着狮子口,开始往内陆进来了……他们的行踪一直传到了盛京!” 但这和巴图尔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开始,巴图尔对于买活军的消息是很颓废的——买活军再好,那也是汉人的军队,巴图尔是个鞑靼人,自然,现在鞑靼和敏军结盟了,但这并不妨碍汉人敌视鞑靼人,他们也没什么好为自己分辨的,鞑靼人在边关的行径不比女金光彩多少。 但他还是很愿意听到一些买活军的消息,巴图尔欢迎一切外界的信息,即使郑十儿只能用点来表示地理位置,他先在泥地上画一个点,表示这是农庄,再点一个点,表示这是盛京,最后再点一个点,表示这是狮子口,“我们从农庄出去,走五天,到盛京,在盛京待了十天,又走了十三天到狮子口。” 郑十儿认为,这代表着东江岛很难触及农庄,因为他们要先推平了盛京,不过巴图尔却知道,这只能说明大部队要在盛京听从派遣,从农庄到狮子口的到了可能比郑十儿想得要更近,因为,很明显,郑十儿这次出门归来之后,农庄的看守力度比之前更强了,看来建贼也感到,农庄可能受到东江岛的威胁。 因为这一点,巴图尔感到了解一下买活军和东江岛的事情还是有必要的,只是郑十儿也就知道这些,他还知道一些很玄乎的事情,都是辅兵之中传说的——据说,买活军非常虔诚地信奉着一尊在世的真神仙,这个真神仙赐下了红衣大将军那样威猛的炮火。 而且,他们还会很多其余玄乎的神通,什么千里传音、万里平波,买活军的船在大海上来去自如,走得飞快,而且永远都不会迷失道路,不会遇到大的风浪。甚至于说,谢六姐还掌握了一门神通,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一怒之下,也可以毁灭一城,那种神通叫做‘大□□’,据说谢六姐在降世初期,便牛刀小试地展露过这种神通,轰掉了好几十里外的一座海岛。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怕是黄教的上师都不敢说自己拥有这样的神通,巴图尔很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也未免装神弄鬼得太过了些,不过,童奴儿似乎对这个买活军,是很当一回事的,几个月后,连农庄都感受到了氛围的变化:他们的大汗,对于汉人要比从前客气得多了,便连农庄的管事,都收到了晓谕——以后要对汉人农奴客气一些,不能再不顾他们的死活了。 管事们似乎很不以为然,但他们的行动也有了轻微的收敛,至少农奴们可以吃饱了,脸上逐渐地有了一点点血色。因为管事们都得到了告知,明年不会有新的农奴补充进来,大汗要颁布招抚令,此后凡是俘虏,都可以直接编入八旗,直接当个百姓,而且原本的土地也照旧给他们耕种,和朝廷一样,每年缴税就行了。 童奴儿一定是受到了外界的压力,这是巴图尔的第一个反应,他是很有些不可置信的——买活军居然真能让童奴儿,这个硬扛着鞑靼和敏朝两大压力,起兵立国的老寇,都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居然让他都调整了自己的政令,开始对汉人采用了怀柔手段……远在南方的买活军,能有什么办法影响到盛京的童奴儿?甚至,还保护了这些在异域为奴的汉人? 汉人似乎又出现了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就像是数百年前,那个讨食的南方乞丐一样,这个统治了中原大地数千年的古老民族,又再一次地强盛了起来。巴图尔心中很难不生出感慨:这就是族裔的力量,当族裔的势力足够强大的时候,哪怕是异乡的奴隶,都能感受到来自族裔的保护。女金人对汉奴,再也不像是从前那样肆无忌惮了,但在巴图尔看不到的地方,鞑靼马奴或许还在承受着女金贵人泄愤的抽打。 幽居在农庄的巴图尔,对买活军的好奇便日渐攀升了起来,他和马奴们闲聊起了这个南方的新势力,总能听到些新消息——农庄也是养马场,足足养了二十多匹马,这些马经常要被抽调去盛京应役,因为农庄的主人,13岁的小台吉需要锻炼自己的骑射能力,也开始逐渐参加一些征战,而农庄安置的,正是这位受宠的小台吉下属的一个牛录。 这样一来,农庄的消息便比之前要灵通一些了,来往于两地之间的马奴们,可以从盛京设法搞到一些外头的新消息:买活军发了报纸,这是让童奴儿非常恼怒的事情,他发了很大的火,但从此后对汉人比之前更好了,所以,报纸上一定说了什么。 巴图尔非常想读一读报纸,但这是办不到的事情,现在的辽东,和巴图尔被俘虏时比,要不太平得多了,马奴们在路上行走要非常小心,因为东江军正在半岛上肆虐,他们到处地攻打农庄,掳掠人口,随后把他们送到东江岛上去,在那里转运,卖到买活军那里——女金贵人说这是在卖猪仔,他们非常卖力地宣传这一点,叫百姓们小心,遇到东江军要知道反抗,不要傻乎乎地就跟他们走了。 但听信这话的人并不多,因为任何人都能打得清楚这个算盘:在辽东的日子已经这么苦了,便是被卖到南方去,也不会比现在更差。辽东很快就乱了起来,马奴们也受到了严格的监视,现在,太多汉人奴隶暴动起来,反过来杀了庄园里的监工以及妇孺,把头颅堆成京观,成群结队地往狮子口方向逃去,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不愿再过这样猪狗不如的生活了。 这样的事情,不需要很多,哪怕是几例,都会带来很坏的影响,奴隶们会更加蠢蠢欲动,而女金人终于发现,辽东如今的汉奴,数目已经多到了让人不安的地步——这些汉奴如果拧成了一条绳,有数十万之众,女金人就是杀到刀都卷起来了也杀不完那! 那么,就只能让奴隶们的日子也过得比以前稍好一些了,但这样的事情,是不容易办到的,因为女金人的后勤非常的吃紧,往年能运来粮食的晋商——他们的头颅就悬挂在狮子口的城墙上,悬挂在锦州城的城门里,现在,辽饷不再是晋商负责,而全交由买活军来运,实报实销,绝不贪污,准时送到,没有任何人能半途抢掠! 就像是敏朝和鞑靼人已达成和约,围剿建贼一样,买活军的立场也是非常鲜明的,他们用粮饷和红衣大将军,给东江军,给关锦守军带来了牢靠的底气,也给他们带来了坚定的决心: 买活军让两系军队联手,对于辽东和内陆的走私商路做了最彻底的截断,让敢于吃里扒外,往敌军走私的晋商付出了血的代价——满门抄斩,家产充公。也让辽东整整一年见不到一粒来自内陆的粮食! 童奴儿几乎要气得发疯了——马奴们说,他在盛京发了很大的火,杀了很多大臣,但是,这改变不了事实:女金人的粮食不够吃了!他们甚至连优抚那些后来的汉民都做不到,许诺中的税负足足加了一倍,而汉奴们,他们吃得比之前好了一些,但这好光景不过持续了几个月便结束了,因为庄园里也没有多少剩余的粮食,原本的积蓄都运往前线,充作军粮,女金人距离吃人肉,也只差这么一步了。 汉奴们是恐惧而幽怨的,这样的情绪在庄园中蔓延了开来,而女金人明知道庄园中的奴隶,因为童奴儿新发的善待汉民的政策而怨气深重,他们也没有多余的举措来疏导这些怨气——汉奴们觉得,自己至少比新投靠的人要来得早,但却无法拥有自己的土地,现在还要重新遭受原本的那些虐待,他们感到女金主子们,对他们实在是太不公平。 确实是不公平,但童奴儿也不可能强令所有旗主、牛录退出汉奴,他这么做等于是自绝根基! 巴图尔从来没有见过买活军的人,也没有听过他们的声音,见过他们的武器,后金的局势,就在买活军一步一步的行动之中,变得像是坐在放满了柴火、浇满了油的毡包里一样,一下就危险起来了,他们缺少的似乎只是一点火星,整个辽东半岛就会陷入动乱之中。 现在正是女金人要拧成一条绳来度过危机,搬掉柴火的时候。面对此起彼伏的暴动,老女金选择了放弃对关宁防线的攻占,仅仅是转为防守、包围,把大量的兵力放在镇压境内动乱,以及攻占狮子口上了,他是打钉了主意,要在冬天来临,狮子口和东江岛的交通变得更为便利之前,打掉狮子口,让辽东汉人少了这份念想,也少了闹事的目标! 但,狮子口是这么好拿下的吗? 被东江岛完全占据的狮子口,似乎就是那点火星,狮子口是通往东江岛的路,是辽东汉人的生路,买活军,这个名字起得真好,买活军用辽饷和大炮,买来了辽东汉人的生路,买来了遍地生生不息的火星。当巴图尔从郑十儿那里听说,马奴们直接从庄园送马去了狮子口,并且又一次见证了后金攻城的失败之后。他知道,这点火星子已经飘到了农庄里。 是时候了。 巴图尔是个懦弱的孛儿只斤,但他毕竟也是个孛儿只斤,一个合格的鞑靼军官。 鞑靼人最擅长的是什么? 不是驯马,不是放羊,鞑靼人祖传的本事,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战争。:,, 322 鞑靼人的新未来(上) 鞑靼人是天生的战士,他们上马拉弓,下马挥刀,和汉人一年一度的杀年猪不同,鞑靼人不论男女,从小都在杀生中长大,对于大牲畜的杀戮,是生活的一部分——人,其实也是大牲畜的一种。 杀人,对巴图尔来说不算什么事儿,杀女金管事就更不算什么了,女金人轻视鞑靼俘虏,认为他在庄园中孤立无援,没有一个汉人会搭理鞑靼悍匪,他就算要逃,能逃到哪儿去呢?这里是女金人的大本营,是他们的白山黑水,可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土默特。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巴图尔只需要一个向导,一个从庄园直接去往狮子口,能够认路的马奴,女金人终于把这个向导送到了巴图尔的身边,于是接下来的一切,便显得那样的顺理成章了。 庄园的马奴们,农奴们,他们有杀人的能力吗?或许是有的,但没有杀人的技巧,也没有杀人的经验,但有了巴图尔,他们就知道该怎么杀人了,有了巴图尔,见识过战场的马奴被组织了起来,他们打探着守军的动向,打探着外头的消息,暗自收集着铁器——其实,杀人一点不难,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带领他们。 巴图尔就是这样一个有眼光的人,鞑靼军官这一天从马场里拨出了十匹骏马,由护卫们珍惜地将它们牵走,送往盛京的方向。和马匹一起离开的护卫,大概占了庄园守军的一半,巴图尔让队伍走了三天,这才发动马奴们行动,他们在粮仓里放了一把火,吸引着守军前去查看,随后赶往武库,拿到了弓箭与刀枪—— 这是杀戮的一夜,奴隶们用人命填光了庄园的二十多名守军,一个牛录有数百人不错,但这几百人一年来不断被抽调到前线,随着三十人的运输队离去,庄园守军只剩下二十人。他们有甲——箭囊也总是鼓鼓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建贼,虽然已不复当年,不能站在前线,但多年来刀口舔血的生活,依然让他们保持了相当的警觉。如果是单对单,他们占据了地利,或许连巴图尔都不能轻松将他们拿下。 但谁都知道,战争就是人多欺负人少,庄园里只有二十名守军,但汉人奴隶却有数百,二十人,怎么能和数百人打呢? 他们的箭矢很快因为弓箭发热变形而失去了准头,他们虽然穿甲,但却没有防得住眉心的头盔,巴图尔抽冷子一箭射死了首领,用不娴熟的汉话吼了起来,“带上口粮!换上衣裳!拿起刀枪!” 从窝棚里蜂拥而出的汉民们,在昏暗的、跳跃的火光中茫然地打着转,像是一群发臭的裸皮牲畜——雀蒙眼,鞑靼人不得这病,但农奴实在是吃得太差了,巴图尔让看得清的人带上看不清的,告诉他们不要着急,部队会在天亮后才出发。 这一整夜,他们熬煮了粮食,搜索了庄园,马奴们杀了庄园里所有能喘气的女金人,女人和孩子,一个都没有放过,当庄园里兵丁不够的时候,女人也会出来当监工,她们抽鞭子的力道一点也没有软弱,而所有汉奴都记得,自己的家园是如何被残酷的摧毁,他们的孩子是怎么被女金人的铁蹄践踏,这些监工的孩子还不懂事时,就学会了骑人马,他们在汉奴脖子上拉屎撒尿,尖声大笑,这是他们从小就根植在心底的看法——汉人,鞑靼人,奴隶!奴隶就该这样□□! 现在,这些小个的头颅成了京观的尖顶,汉奴们在庄园门口排列地基,人头一个个,先堆成一个小的台基,随后再往上垒,最后的顶端是个孩子的头,他的双眼无神的大张着,望着远方的道路。 天亮了,汉奴组成的队伍从京观旁路过,他们都吃了饱饭——宝贵的粮食,他们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但吃下去的不多,巴图尔不允许他们吃太多,吃得太饱就走不动路了。 这些农奴们都换上了女金人的衣服,有些人戴着他们的帽子,马奴们打扮得是最神气的,他们牵出了马场所有马匹,还有幼马在马群内侧穿行,庄园里已经几乎什么都不剩了,武器被带走,粮食带不走的,全都被抛在了泥地里,让马儿来回践踏——很多汉奴都因为这个决定而痛哭不舍,但巴图尔非常坚定,他不会把粮食留给敌人。 这一夜下来,农奴们按照原本劳作时的编组做了分队,马奴们来充当队长,数百人的队伍在道路上拉得很长,去过狮子口的马奴在前头带路,巴图尔殿后,他们在道路上挤挤挨挨地聚在一起,占满了整条崎岖的石子路。 巴图尔策马前行,从京观边经过时,他注视着那孩子的头颅,他的嘴微张着,再没有了平时恣睢的笑意,显得前所未有的平和,这是个闹腾的狗崽子,带着与生俱来的恶毒。而他死在了巴图尔散布的恐惧之下——又一次,他用暴力和战争,对抗着自己的命运,这似乎是这片土地上永远的旋律,人们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为自己发声,他们杀死别人,剥夺别人的声音,注入自己的声音里,让它越来越大,大到能够被人听见。 巴图尔只知道这种办法,他只能这么活。 他拨动马头,向着狮子口的方向走去,马蹄哒哒的响,巴图尔的心里没有报仇雪恨的快意,没有重获自由的开心,没有对前路漫漫的恐惧,什么都没有,只有似乎没有尽头的茫然。 这是一次很突然的□□,似乎谁也没有想得到,居然在盛京后方,这样安若泰山的女金老巢,还有人胆敢作乱。巴图尔找了一个很好的时间,女金正处在兵力频繁的调动之中,大量兵马被调集到了关锦前线,抵抗敏朝正面军的压力,而余下的兵力,要防守狮子口方向的几座主城,因为现在东江军又来了,他们没入老林子里,从狮子口四散而出,在野地中游击骚扰着女金人运输补给的军队。 此时,女金的后方是很空虚的,巴图尔带着这群砍头货,一群又脏又臭,又没有体力的汉奴,顺着马奴上回抄的小道,居然太太平平地走了三天也没有遇到追兵,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女金腹地,距离狮子口只有五天的路程了,在这时候,他们遇到了第一次危机——女金人的卡伦,他们的探子发现了他们。 “我们被盯上了。” 这其实是早晚的事,巴图尔并不诧异,在他的预想中,农奴中如果能有一半到达狮子口,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功了,这些吃得太差的农奴几乎没有战斗力,在战争中只能起到消耗敌人箭矢的作用。而即便庄园附近的女金庄户没能在几天内向旗主报信,他们也一定会被卡伦发现——卡伦是女金人的探子,和敏朝的夜不收一样,都是在战场附近‘抓舌头’的一把好手。狮子口附近是女金重要的战场,肯定有一支卡伦额真活动,几百人的队伍,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 但,一个卡伦奈何不了一群人,他要回去报信,当远方林间传来马蹄声时,巴图尔便知道卡伦是去找人了。卡伦额真就像是草原狼,而他们是慢吞吞往前走的野牛——不,比牛更差,他们是肥胖的家猪,走得很慢,没有獠牙,只能按照自己的节奏行事,等待卡伦额真前来狩猎。 巴图尔本可以带上郑十儿,号召认路的马奴们,一起骑马飞快地前往狮子口,这样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成功到了狮子口,他们就能够得救,而狮子口的东江军如果足够勇敢,也可以和他们一起来拯救必定被抓的农奴们——虽然,巴图尔很怀疑,他们能不能活到那时候,留下的农奴们,可能会被卡伦额真就地处死,而处死几百人总也需要时间,拖延时间,这就是农奴们能够起到的作用。 是的,巴图尔本可以这么做的,他就是这么打算,才带上了这么多人。但不知为什么,巴图尔并没有这么选择,或许是因为飞马逃走也不一定能到达狮子口,也或许是因为巴图尔已经懦弱了一次,打算用生命来洗刷自己的名誉,做为一个孛儿只斤,高贵地死在战争里,而不是在漫长的奴隶岁月中一点一点死去。当这世界只能如此的时候,死亡便显得更像是一种解脱,一种退场的方式。 “走。”他沉着脸吩咐,“能走多远走多远,至少还能走半天。” 马奴说前面有个山谷,可以在那里落脚,他们到山谷时天色已晚,队伍按部就班地做饭扎营,并未因为卡伦的出现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这些农奴们与其说是沉着,不如说是麻木。活着也是受折磨,也是慢慢地死,若是被抓住了,一刀砍头,或许也是不错的死法。 但那天晚上,并没有队伍来,第二天也没有,战斗是第三天发生的,在茂密的老林子里,有人从林子深处放了冷箭。‘嗖’的破空声之后,汉奴们的方向传来了痛呼声,有人倒地了,巴图尔厉声叫喊,“把箭杆割断,继续走,不要停!” 割断箭杆,为的是破坏这只箭,让卡伦们无法回收利用,女金人的日子紧紧巴巴,能杀人的铁箭可不是用完就不管了,要从敌人的伤口中□□,修葺之后继续使用。割断箭杆之后,他们只能把箭头绑在临时削成的木箭上,这会严重影响到卡伦们的准头,他们的箭很难再用了,只能剜出箭头收好,一个卡伦也就携带二十多支铁箭,他们无法保证每箭必中要害——刚才被射中的汉奴还能继续走路呢,箭头卡在了肩膀处,甚至没流太多血,他只是发出沉闷的痛呼声,但还在同伴的搀扶下往前走动。 逃亡的队伍里有行家,敌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让这支卡伦额真变得有些被动了:逃奴队奈何不了他们,只能任由卡伦们任意来去,但卡伦们只能‘抓舌头’——抓住落单的敌人严刑拷打,对于这样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即便流民们几乎毫无战斗力可言,但在山林间他们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就像是凶狠的狼群,冲不破牛群的阵型时,也只能饿着肚子离开。 牛群们有没有惊慌,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巴图尔没想到汉奴们居然如此沉着,他想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失去了恐惧的力气,他们长期以来忍饥挨饿,脑子都不会转了,现在又长途跋涉,能吃的东西也不多,他们就像是骆驼,只会跟着头驼慢慢地往前走,哪怕下一刻就被狼咬断了咽喉,最后一口气也还是要向狮子口迈出脚步。 从老林子里的动静来判断,这支卡伦额真大约有二十多人,他们在逃奴队里周围放了几支箭,但没有抓到‘舌头’,很快退走了。郑十儿以为这是卡伦们放弃骚扰的征兆,啃不下的硬骨头就由得他们去。巴图尔倒觉得他们可能是去通知自己所属的牛录了,一支牛录至少有一百多人,只要找到一个可以大规模交战的地方,就足以轻松吃下逃奴队。 他们对于沿途的地理,远不如这帮女金贼熟悉,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等待着可能的,结果必然的大战,但,第二天他们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当狮子口的城墙在望时,巴图尔几乎不敢相信,他们就这样简单地到达了敏朝的地盘——那支卡伦额真呢? 他们是发现了更好对付的目标?还是在去找牛录的路上,被东江军的夜不收杀了吗?他们的牛录遇到了东江军的拦阻,无法穿越老林子,来到小路这里? 这条路的确不适合突袭,全是在林子里,满负重的士兵只能单人通过,几百人的队伍,速度便很慢了,上千人的话一天只能走几里,巴图尔挑了合适的时机,找了合适的道路,他拥有准确判断的见识,统御队伍的能力,再加上了一点运气——长生天保佑!一整支队伍居然大体上平平安安地都到了目的地。 大概有一两个人掉队,被射中的几个农奴,有一个半路上没了呼吸,但这比巴图尔预想中的结局要好了很多,他们都活下来了,从残酷的女金主子那里,回到敏朝主子这里来了。 他们来到狮子口城下时,已经快入夜了,队伍里还混杂着一些单个儿的逃奴,他们是从老林子里往狮子口逃的,多数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惊魂未定,在林子边缘试探时,见到巴图尔的队伍,便壮着胆子加入了他们。 巴图尔也没有驱赶这些奴隶,虽然,他觉得其中可能有女金派出的探子,但现在巴图尔的想法和从前不同了,他想的不是探子可能带来的损失,而是真正的逃奴们承受的恐惧——如果惧怕探子,狮子口就不会收留任何一个逃奴,既然主人的胸襟都如此广阔,巴图尔没有必要毁坏这些可怜人最后一点希望。希望,他现在知道了,是这片土地上最为珍稀,也最为宝贵的东西,是巴图尔已经逐渐失去的东西。 守军让他们在城门楼子外过夜,明日再来盘查身份,这是合理的,谁也不会放一群手执利器的流民在黄昏进城,他们还有剩余的食物,这一夜,吃饭时有农奴开始哭泣,他们的眼泪大滴大滴地从脏污的脸颊边划过,无声的哭泣变成了呜咽,有人低低地叫着老天,巴图尔破天荒不觉得这些哭泣的男人软弱。 第二天,他们卸下武器,脱了衣服,在寒风中光溜溜地披上守军扔来的单衫,瑟缩着走进城门,巴图尔的身份没有惹来太多怀疑——汉奴们争先恐后地为他担保,讲述着巴图尔那夜是多么的英勇,多么的临危不乱,一路上又是如何运筹帷幄,策马侦查,教导他们尽量扫去行动的痕迹。 如此,他们才能避开卡伦的耳目,平平安安地来到狮子口,受到了毛大帅和谢六姐的保护——提到毛大帅和谢六姐时,守军脸上明显出现了笑意。 “没有避开他们。” 不过,巴图尔还是老实说,“我们被一个卡伦发现了,但是他们的额真没有拿下我们就撤退了,我以为他们会带着牛录来——那是三天前的事了。” 他望着守军队长,似乎在等一个答案,队长点头说,“我们的夜不收也杀了不少卡伦,三天前,在北面老林子里,我们杀掉了一支卡伦额真!” 答案就在这里了,在这片看似空荡荡的野地里,纵横交错着看不见的探子们,他们彼此间残酷的血拼,决定着逃亡汉民的命运。虽然汉奴们没有见到东江军一眼,但他们的命是这些夜不收冒着危险救下来的。巴图尔告诉他们,“要感谢夜不收,他们救了你们的命。” 他也想做夜不收,巴图尔的汉话已经说得蛮好了,他也是个上好的探子,他认为自己在白山黑水间,还是能够砍掉几个卡伦的头的。但他没有如愿,原因有两点,第一,所有逃亡来的辽东汉民,都会用最快的速度被送到东江岛上去,不会留在狮子口——这是为了防备其中混有女金的细作。其实在东江岛他们也不会住很久,这些汉民会被送到登莱,在登莱学拼音,之后随着买活军的船只步行南下,他们中很多人都去了鸡笼岛。 第二,虽然巴图尔是鞑靼人,而且是个可以信赖的鞑靼人,但他还是当不了夜不收,因为现在,敏军的夜不收和以前不一样了,至少东江军的夜不收有了新的要求——他们要会拼音,最好还会写字,巴图尔虽然会说汉话,但他不会写拼音,所以,他不够格。 巴图尔就这样被送到了东江岛,他还抱了一丝投军的希望——草原已经回不去了,他又能去哪里呢?哪里还有一个鞑靼人的容身之处? 也只有边军了,鞑靼人几乎是天生的士兵,敏军和建贼中也有不少鞑靼人,东江岛上恰好就有一个出身鞑靼的军官虎大威,他是朝廷派来协助东江军运军备的,巴图尔想要投入他的麾下,但虎大威却建议巴图尔去买活军那里看一看。 “买活军?”巴图尔有些抵触,虽然他也对那里很好奇,但买活军所在的福建道实在太远了,而且,去那里要坐船,巴图尔不喜欢坐船,鞑靼人都这样,是极好的骑兵,但却对海船有天生的畏惧。“那里一个鞑靼人都没有,他们会排挤我的,我长得不像汉人。” 的确,巴图尔从罗刹族的母亲那里继承了身高和蓝眼睛,他的长相不像鞑靼人,和汉人相去就更远了,如果不是他姓孛儿只斤,他在汗国内会被当成色目人。色目人在南方,别提多显眼,只有在各族通婚的北方才不那么罕见。 “排挤?不会的。”虎大威让巴图尔好好学学拼音,他递给巴图尔一封报纸,“学会拼音之后,你就可以看懂这篇文章了——只要会说汉话,认得拼音,认为自己属于华夏,那就是华夏的子民。” “我们鞑靼人曾经统治过华夏,我们居住的土地,也是华夏的疆土,至少,买活军是这么认为的。买活军对族裔、国家有不同的看法,巴图尔,学学拼音吧,到买活军那里去看一看。” 虎将军似乎总有些疲倦,大概是因为他在东江岛上不是太顺心,毛帅对于非东江系的官员,排挤得是很厉害的,更不说虎大威还是从鞑靼降卒做起的小偏将,在大敏的军队里,鞑靼人的处境与在女金军队里差不多——一样是如此的尴尬而卑微,总是小心翼翼的受气包。 巴图尔如果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他早就剃了头发,在八旗中当个小军官了,他心底的好奇越来越浓,“将军,买活军的活死人真不欺负人吗?” 虎大威说买活军的活死人从来不欺负人,也不让人欺负,买活军那里,有许多规矩都和外头不同,他让巴图尔好好地看,自己去品味,一个鞑靼人是更喜欢生活在敏朝,还是在买活军的治下。 真的什么都和外头不同吗? 巴图尔翻开那本拼音教材时,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女金孩子的头颅,空洞洞的眼眶望着天空,在他的幻想里,蛆虫从他嘴里慢慢地扭动着探出头来,就像是他的灵魂试探着,窥视着这片冷酷的大地。 或许在有些地方,这样一个顽劣的孩子会被毒打,会被呵斥,但不会被斩下头颅,堆在京观顶部,但巴图尔想不出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暴力在辽东,在草原,在巴图尔知道的所有地方纵横交错,他没有杀过孩子,但他许多次漠然地站在门外,听着门内的惨叫,汉奴们的孩子死了,他们又杀死了别人的孩子,谁也不能责怪他们,这就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的方式。 他不知道人不这样活还能怎么活。 巴图尔学了拼音,登上海船,去了登莱,他从登莱走到云县,见证了汉人百姓的苦难,他见到那么多的饥饿、、愚昧、疾病,汉人的日子也没有比鞑靼人好多少,所有人都在挨饿,总是在挨饿。他见识到了种类繁多的,隐蔽的暴力——永远都是暴力和死亡,汉人觉得鞑靼人很野蛮,但他们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 最后,巴图尔走遍了半个天下,终于到达了云县。 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323 鞑靼人的新未来(下) “你没有去过那里,所以我怎么和你说,你也不会明白。” 虎福寿这样告诉那日松,“但买活军的确是个不同的世界,我在买活军那里学会了一个新词,叫做逻辑。” 他用鞑靼话向那日松解释逻辑的意思,“我们的世界,汉人、鞑靼人、女金人,我们的世界,它的底层逻辑是暴力。但买活军不是,买活军的底层逻辑是生产力。” 巴图尔学会拼音之后,开始在路上边走边上扫盲班,当他来到云县的时候,汉话已经说得很好,而且能够认得很多汉字了,他如饥似渴地学习——买活军处的书籍,不但多,而且非常的便宜。不像是鞑靼,草原上的大贵族有许多也都不识字,书籍昂贵得好似黄金,被僧侣们垄断。买活军的知识太过丰盛,丰盛到谢六姐要求所有人都必须掌握一部分,不要任由知识像是草原上的溪水一样随意外溢。 “我学了他们的政治课,那日松,这是一门非常宝贵的课程,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才能明白它的意义。我们这些没有办法的人,想要摆脱暴力的人——如果你不够,除了去抢,去杀,还可以把不足变多。” 虎福寿的面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看上去心满意足,“那日松,兄弟,不必去抢别人的,你想想买活军的报纸,他们教的东西——他们希望所有人都把自己已有的变多,这就是买活军的逻辑,族裔和族裔之间,国家和国家之间,所有的矛盾,是因为生产力不足,而不是暴力不足。这一点——兄弟,这一点非常重要。” 那日松的嘴巴不由得张大了,他从未有一刻像此刻一样,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和巴图尔的不同,让巴图尔如此欢欣鼓舞的难题,那日松根本从未有过思考,他根本连搭话都难。生产力——就算是经过巴图尔的解释,那日松也根本明白不了,巴图尔为什么会因为买活军的思想而如此欢欣鼓舞,就好像鞑靼人现在的日子有多么的不好过一样。 要说那日松多么满意现在的生活,那么当然也是没有的事情,但日子——不就是这样的日子吗?那日松把自家的艰难,归咎于兄长和主子的战死,这使得他们在暴力争斗中处于劣势的位置,不得不让出了更好的草场,他想不到的是,这世界上真的有一处地方,人们居然不用暴力来解决生存问题——他们靠什么?生产力?听起来太虚无缥缈了。 那日松只能勉强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和我夸耀买活军那里有多好——有多少神迹、法宝呢。” “噢,那当然也有了,只是不那么重要。” 巴图尔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听说过的法宝,我几乎全都见到,那日松,云县的活死人,他们过的日子,是咱们鞑靼人想也想不到的,我说了你也想不出来,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 那日松对这话题倒是很有兴趣,他让巴图尔好好地讲一讲买活军的活死人们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奶皮子是可以随便吃的吧?” 奶皮子是鞑靼人的主食——如果不是来了客人,鞑靼人平时是不吃鲜肉的,谁家也禁不起这样的吃,他们的主食是肉干、炒米、奶制品,奶皮子便是奶制品中最好的那种,一般他们吃的是揭下奶皮子后,余下的奶做成的奶豆腐、奶干。在那日松的想像里,最好的日子,应当就是奶皮子拌着黄糖,能够随便想吃就吃了。 奶皮子还真不能随便吃,因为南边的气候很潮湿,奶制品不像是草原上这样,可以保存得很久,只会变得越来越干。而且南边养牛羊的地方不大,他们没有天然的草原,只能自己打牧草,种苜蓿,喂养有限的牛羊。 “养羊主要是为了羊肠子,这个东西对买活军来说很有用,羊毛、羊皮和羊奶是次要的,皮毛可以从塞外来买——” 不管巴图尔的理由,他是否能够理解,现在,那日松不那样反感他的改变了,巴图尔不是为了利益,而是为了理想——这个陌生的词儿,更改了自己的名字和信仰,他想要结束草原上这样无止境互相杀戮的轮回,那日松能够明白的仅仅是这一点,但这一点,足够让他放下芥蒂,试着接受自己的兄弟从巴图尔变成了虎福寿,去聆听虎福寿讲述的那些陌生的道理。 “靠力举起一千斤,智慧能举一万斤。”虎福寿告诉那日松,买活军那里,所有的孩子都要上学,知识和智慧,在买活军那里,不像是在草原上一样,完全是属于大贵族们的奢侈品,而是每个人都要去汲取的东西。“每个人都至少要认得拼音,那日松,拼音很有用——学会了拼音,就能从纸张上获取凝固的知识。” 那日松承认,虎福寿说得是对的,拼音的好处无穷无尽,拼音,实际上就是大贵族们使用的文字,鞑靼人的话是表音的,大贵族们使用的文字,其实就是一个又一个的音节,那日松学会了拼音之后,忽然间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文字并不深奥,它没有在草原上广泛流传,只是因为没有那么多需要它来传递的知识。 鞑靼人的学问,有许多是无法写下来的,他们操弓策马的功夫,完全在从小到大的生活里,在日复一日的放牧中,靠着身体的本能和长辈的教诲逐渐领悟,文字说也说不清——但放牧、种植的学问,那些属于生产力的东西,它们是可以用文字记载下来,被读者领悟的。 那日松敬畏着报纸,也敬畏着这些能够增产的知识,但是,他并不认为这些小知识能够彻底改变草原。 “但是,巴图尔。”他说,“你说了那么多有意思的东西,学校——洗衣厂——自行车——水泥路——水泥房子,听起来,那地方就像是仙境,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那都是汉人的东西,我们草原上过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巴图尔,那些东西……属于城市,需要很多人一直住在一起,不会到处挪动,可我们草原人四处放牧,只能彼此分得很开,我们怎么可能过上那种生活呢?” “难道买活军对这样的事情,也能有办法吗?” 巴图尔一下就笑了起来,“唉!如果你能看过买活军的仙画,你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如果你看过买活军的蒸汽机的话,那日松,那你对草原的将来,就会深信不疑啦!” 他揽着那日松的肩膀,冲着那空荡荡的草原豪情万丈地挥起了手,“有一天,你会看到这草原上也修通了水泥路,看到我们这些牧民定居在四季草场,开起了养牛场,看到了车辆从四面八方送来了营养的苜蓿草,羊儿吃了噌噌长肉,比现在这样四处放羊吃野草,速度要快得多。” “那日松,草原的日子要大变样啦,我们的长生天母亲,它的乳汁能养活更多人了,我们会有医院,会有盐,能随意地用铁——祈祷吧,那日松,向六姐祈祷,什么时候买活军的脚步来到了漠北漠南,什么时候就是咱们鞑靼人的好日子。” “到了那一天,最卑微的鞑靼人,也能看得懂拼音记述的鞑靼文,我们鞑靼人的历史,不再是口口相传的长歌谣,会被记载在文字上,代代相传,鞑靼人也能吃上青菜,也能顿顿吃上鲜羊肉——或许到了那一天,肉尽够吃了,还要为了养生的考虑,多吃些蔬菜呢!” “到了那一天,草原上再也不用你打我,我打你,只是为了那么一点儿吃的,草原上各部落团结在一起,你种草,我收割,你养羊,我挤奶,到了冬天,谁都不会冻死,我们有了蜂窝煤——那日松,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兄弟,那是你想都想不到的好日子!” 那日松觉得虎福寿兄弟的话,多少有些夸张了,他很难想像到了那一天,草原会变成什么样子,水泥路在大草原上?听起来很不现实。他有些晕晕乎乎地甩了甩头,倔强地说,“这都是你嘴里空口说的事情,巴图尔,你吹得太卖力啦。” 虎福寿哈哈笑着,“兄弟,到了那一天,你想不知道都不行!” 那日松觉得,这话就太没有道理了,鞑靼人难道还没有抵抗谢六姐的能力了吗?谢六姐现在还在遥远的南方,或许那日松死之前,她的军队根本不可能来到北方,踏入草原一步呢! 虎福寿不以为然。 “你想想,兄弟,为什么买活军敢于把马口铁做的器皿,卖给咱们鞑靼人呢?” 他的理由是很有力的,那日松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不是因为六姐傻,而是因为买活军已经拥有了不把铁器看在眼里的暴力,他们并不在乎鞑靼人把铁器融成箭头,打成刀剑,往他们的士兵胸□□去。” “兄弟,你想想,买活军拥有举世无双的生产力,这也就意味着举世无双的暴力。” 刚才还抒发着自己对暴力有多厌恶的巴图尔,忽然狡黠地笑了起来,“在这个暴力的世界里,那日松兄弟,如果没有暴力,六姐该如何推行她的生产力呢?总有一天,这些暴力的政权,将在更伟大的暴力面前低下头颅,我们鞑靼草原也将被纳入新的生产力体系里。” 他的笑声自信地回荡在草原朝阳之中,“兄弟,这里可没有情愿不情愿,情愿也得情愿,不情愿,也得情愿!” 关内的客人们吃过早饭就走了,那日松一家忙着收拾餐具,把骨头丢给狗,剩下的熟肉装进马口铁盒子里,做为今天的晚餐,毡包被拆了下来,两轮车上堆满了羊毛毡,女人们在忙忙碌碌地搬运着绳索到处捆扎,侄子们唿哨着,招呼着狗子点算着羊群的数量,那日松抱着手臂,站在隆起的小土包上久久地凝望着虎福寿消失的方向——他们去察汉浩特了,林丹汗一定会礼遇他们,晋商受到了严重打击,以后,或许都是买活军的商队在塞外行走,即便他们是新朋友,但买活军有马口铁,这个理由就完全足够了,更别说他们还要大量地收购羊毛。 “阿爸!” 塔宾泰在土包下叫他,“该走了!” 那日松一下回过神来,匆忙地跪拜下去,亲吻着这片哺育了他们一个冬天的土地,祈祷着草原在他们归来时依旧水草丰饶,在他们离去时能够保护老妈妈和他的侄子,他感谢长生天,赞颂佛陀,最后,犹豫了一下,他在祈祷的歌谣中加上了来自遥远南方的神祇,“六姐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富贵吉祥,智慧如同莲花一样盛开。” 塔宾泰在土包下听到了全部歌谣,但他面不改色,一声也不吭,那日松直起身子,走到塔宾泰身边,拍了拍侄子的肩膀。 “好好学拼音!”他说,“如果我们回来的时候,你能认得汉字,那就更好了。” “到时候,我们就想办法把你送到买活军那里去看一看。” “看一看那里,有没有我们鞑靼人的未来!”:,, 324 买活军的最后通牒 “天气可真热啊!” 即便是在新春佳节,壕镜的住民也习惯穿着短衫,保禄罗伯从教堂中走了出来,习惯性地举起手遮挡着正午的艳阳,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扯了扯高高的褶领,这鬼天气,即便是最体面的绅士也只能在有限的场所穿着全套礼服,譬如刚才的大礼拜,当管风琴的声音才一消散,保禄就迫不及待地溜出教堂,回到住处——一座二层的石屋里,用汉语叫着他的女佣,“张妈,张妈,快拿我的衬衫来。” 亚麻衬衫是早就熨烫好了的,和穿在礼服里,做了多重褶边装饰的大翻领系带衬衫不同,亚麻衬衫宽松凉快,可以把袖口挽起,胸前敞开,保罗脱掉长靴——好一股味儿!踹掉了肥大的毛呢礼服裤,换上轻便的亚麻裤,栓上背带——没有背带可不行,西裤的腰部是不太贴身的,必须要靠背带扣将它固定着,否则动作一大就容易往下掉——再蹬上一双轻便的高帮皮鞋,他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总算凉快得多了。 他把床上东飞一条,西飞一块的系带留给张妈善后,自己带上一顶礼帽,去港口吃饭:港口的小酒馆,是壕镜这里的消息中心,胖厨娘做得一手很地道的海鲜炖锅,还时不时能供应上好的朗姆酒。像保禄这样手头宽裕的单身汉,还没有自己的厨师,便总是去小酒馆解决,几乎算是在那里包餐了。 其实,厨师并不贵,如果愿意聘用敏人厨师的话,那就更便宜了,这里有许多会做弗朗机菜的敏人厨师——弗朗机人占据壕镜这个地方,已经快一百年了,他们来的时候,这儿还只是一个荒岛,只有渔民偶尔来此落脚,现在,壕镜已经是拥有近两万常住民的繁忙城市了。 不过,这一万多人之中,弗朗机人满打满算只有三、四百名,余下的一万多都是敏人,因此,在这座岛上居住,不会说汉语的话,日子是很无聊的,像是保禄这样的军官,他们的汉话都说得相当好了,个个都能客串一把传教士,当传教士身体不适时,军官们还能上台领着信徒念经礼拜——经过这些年,他们在岛上发展了大概四百多名敏人的信徒,礼拜是岛上最重要的交际活动。 除此之外,弗朗机人的娱乐是上不了台面的,主要围绕着敏人的伎女,还有随处可见的牌桌,最近从敏朝流传来了一种叫做山东扑克的牌戏,让军官们异常迷恋,保禄精于牌戏,去年利用‘中国牌’(他们这么叫山东扑克),赢了足足两摞雷纳罗——这几乎是他一年的生活费了。 理所当然,酒馆也是个赌钱的好地方,保禄一走进院子里,便引起了赌徒们的注意,他们从后院的牌桌里直起身来,招呼着保禄,“我们再凑一桌吧,保禄,给你送送钱。” “今天不行,吃完饭我还要去码头有事。” 保禄对走上前的女侍应笑了笑,“老样子,一份海鲜炖菜,再给我切两片新鲜的白面包,亲爱的,有好朗姆酒的话,也来一杯。” “朗姆酒已经喝完了,有雪莉酒,白兰地,如果这些都不中你的意,我们也有刚从中国运来的烈酒,度数很高,需要加点糖水稀释,否则你会喝醉的。” 女侍应板着脸说,她对保禄其实有些长辈的疼爱,大概是因为两人的年纪差距足有二十岁,不过,她既然是个女侍应,那就非得板着脸不可,否则可应付不了壕镜最常见的醉酒水手。哪怕女侍应已经快四十岁了,只要是个女人,对他们笑一笑,这群水手照样会掏出辛苦赚来的银币,扔进她的围裙,只为了一夜的欢愉。 这就是壕镜,这里非常的繁华,什么货都能搞得到,从本土欧罗巴运来的好酒,从敏国来的上好精面粉——白面包就是这样做出来的,这是酒馆近半年来开发出的新菜色,在此之前,壕镜只有总督府能吃上白面包,按照保禄的看法,那面包的颜色还没有酒馆如今的出品洁白呢。 壕镜能搞到的货物远不止这些,东西方的货物在壕镜交汇,这里的居民赚的就是港口的钱,他们要么为商船服务——壕镜的船舶修理能力很强,要么就是为商船上的人服务——餐饮、赌博、涩情业,港口收取高昂的过路费,为往来的商船提供保护,壕镜掌握了马尼拉到东瀛的航线,也掌握了羊城港流出的七成货物,这样的港口不可能冷清,保禄吃饭时,就能听到来往的水手所带来的最新消息,这也是他喜欢来酒馆的原因。 “听说了吗,买活军的事情。” “什么事?” 由于壕镜的天气,人们并不常在屋里吃饭——太热了,又不通气,餐馆在前院后院支着遮阳的帆布蓬,下头摆着一张张小方桌,后院里还有大长桌,往往被休假的军官和士兵占据:在远东殖民地驻守,对士兵来说算是肥差,弗朗机本土的士兵几乎不用作战,他们人数不多,在本地的地位很超然,俸禄又高,事情都给隶属于弗朗机人管辖的五千多奴隶来做,所以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在后院喝酒玩牌。 大长桌边上是一排排吊床,许多士兵吃完饭,便叼着烟斗,躺上去午休,充分利用着远方吹来的凉爽海风。保禄找了个离他们有段距离的桌子坐下,吊床那里便传来了声音,他的朋友一边用帽子扇着风,一边和他聊天,“今天买活军的船只靠岸了,给总督府送去了文书——” 他有些诡秘地拉长了声音,“听说,马士加总督发了很大的火,连他最喜欢的青花瓷花瓶都被砸碎了。” 保禄的确没在今天的礼拜中见到总督,他立刻坐到吊床边上,“知道文书上写的是什么吗?” 壕镜并不大,而且弗朗机人很少,在这个小圈子里,没有什么秘密,消息总是流传得很快,“听说是最后通牒——买活军的小娘们说,如果我们不能在两个月内撤离远东,那么,买活军就要出动他们的战船,像是对待荷兰人一样,用大炮把我们从壕镜轰出去。” 桌上玩牌的人也安静了下来,军官们彼此交换着眼色,女侍应从厨房捧出了一个铜罐,重重地顿在保禄面前,大概是因为他擅自换了桌子而有所不满,“给,你的海鲜炖菜——白面包过一会就出炉了!” 胖厨娘特蕾莎的炖海鲜一如以往一般鲜美,贻贝壳刷得干干净净,还细心地摘掉了黑色的肠腺,虾子是诱人的淡红色,还有章鱼、扇贝,用番茄汤做底,洋葱被煮成透明状,散发出浓郁的鲜甜香味,汤底的土豆沙沙的,上头还搁了几片新鲜的薄荷叶。 它的香气哪怕在饱食的人群中都引起了一阵骚动,这样的海鲜锅,用勺子取食是有些不过瘾的,保禄直接上手,拎起大虾,吮吸着鲜美微酸的汤汁,似乎要用美食安抚自己动荡的情绪,“看来,我们寄予厚望的敏朝衙门,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喽?难道他们不知道,失去了壕镜对于敏朝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羊城港的长官是知道的,也因此很着急,但他们着急没有用。”保禄的朋友菲力佩懒洋洋的从吊床里下了地,拉开椅子,在保禄对面坐了下来,伸手从保禄的铜罐里捞去一只肥嫩的贻贝。“敏朝的水军就像是湿漉漉的抹布,他们拿我们和荷兰人都没什么办法,好在他们的皇帝似乎也不太在意这些岛屿。也就是说,他们拿买活军的船队,一样没有丝毫办法。” 提到买活军的船队,菲力佩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餐馆后院也突然安静了下来,大概是人们同时都想到了几年前的回忆:那艘凭空出现在云县海面上的大船。 ‘岛船’,这是弗朗机水手的叫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艘船的传说和当时路过的西洋商船一起,航向了世界各地,在传说中变得越来越巨大,越来越可怕,很多人以为这只是水手们的呓语——这些醉鬼,喝多了劣质朗姆酒,在幻觉里什么都看得到。但生活在壕镜的弗朗机士兵知道,这艘船真实存在,当时在云县港口停靠的三艘弗朗机商船都亲眼看到了它的出现,而那段时间,所有从云县驶来的船只,上头的水手都在亢奋地议论着那艘‘天舟’。 十八芝的人甚至还亲自上去过,他们说,听说他们下船时需要人搀扶,真不知道他们在天舟上看到了什么,居然能害怕成这样! 这难道不值得害怕吗?哪怕是光听水手的转述,弗朗机人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这倘若不是移鼠的奇迹,那就一定是魔鬼的造物。而移鼠会的牧师们在这件事上遇到了难题,事情是这样,和远东大陆的所有宗教不同,移鼠是一神教,他们的信仰中没有一个合适的神位来归化谢六姐,除非号称她是移鼠眷顾的圣徒——但这拙劣的谎言,连最愚钝的信徒都无法欺骗,因为人人都从报纸上看到了谢六姐的态度,买活军的女首领对于宗教非常反感,公然地宣称所有的宗教都是一种迷信。 如果在欧罗巴大陆,光是这句话,就能让她成为大陆上所有国家的敌人,但很可惜的是,远东的国家,他们的政治逻辑和欧罗巴完全不同,有许多地方让人困惑——譬如说这样广袤的土地,却归属于一个完整的政权统治,而且远东的皇帝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谢六姐公然地侮辱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信仰,他们不但没有和买活军开战,还积极地和买活军做生意。 对弗朗机人来说,这本来是个无关痛痒的消息,但很快,他们意识到云县、泉州、鸡笼岛这些港口的崛起,对于壕镜来说并不算完全的好事——这些港口,现在接过了长崎和敏朝的贸易,现在东瀛和敏朝的生意,不必再通过壕镜中转了,远东沿岸的港口一个接一个的开放,买活军的舰队在东海游曳,痛击着任何一支不老实的船队,这也意味着前来壕镜停泊的船只,比以往要少了一半,壕镜依旧繁荣,但,赶不上之前那样忙碌了。 当然,生意还是得做,弗朗机人也并没有挑衅买活军的意思,他们远远没有这样狂妄,实际上,弗朗机人直至此时,都还抱着谦卑的态度,与敏朝的衙门相处,如果可以,他们也还想结交买活军——哪怕是现在的壕镜,其实也远远不算被弗朗机人占据,弗朗机人只管理自己的士兵,以及他们的奴隶,所有的华人,遵从的还是敏朝的法律。 理所当然,壕镜上也有一些华人官吏在维持着华人之间的秩序,只是这种管理比较流于形式,弗朗机人说话的分量,比他们明面上的权限要大得多。毕竟,这里的华人做的都是商船的生意,而往来在海面上的商船,还是以弗朗机人为多——这也是为何敏朝从未想过完全收回壕镜,逐走弗朗机人,他们哪怕能赶走这些士兵,也守不住港口,因为弗朗机商船和士兵的关系非常密切,他们借由教会联系在一起,弗朗机人的士兵是只有这么多,但他们的商船水手,数目却是这些守军的几倍。 当然了,弗朗机人平时也不会太过嚣张,把关系搞僵,因为商船平时还是要到处去做生意的。因此,双方的关系便保持了微妙的平衡,以及明面上的友好互惠,荷兰人对此颇为感到妒忌,曾试图撼动弗朗机人对于敏朝贸易的垄断,但他们运气实在是不好。 第一次交手,荷兰人落入下风,还没有来得及发起第二次攻击,买活军便将他们从鸡笼岛赶走了,荷兰人只能撤退到巴达维亚去,在那里不甘心地遥望着远东的变化,他们的商船也因此很少往敏朝沿岸过来了,即便驶向此地,他们也不敢经过壕镜,而是大费周章地绕到泉州停泊。 在这次交手中,羊城港完全中立,并不插手洋人们的争斗,有人说这是因为不管谁占据了壕镜,都要和羊城港做生意,但在保禄这些军官来看,羊城港不说话,只是因为他们的水军一点都不管用,即便要说话也没有这个底气。真正有底气的人,不但会说话,而且会一直说话,说话的声音会吵得这片海域的船只都没法好好睡觉——他说的就是买活军。 买活军已经不是第一次表达出对弗朗机人的反感了,他们的第一封文书是去年的事,委托了弗朗机商船送来壕镜,在文书中,买活军衙门明确指出,弗朗机人无权在华夏领土上驻军,并擅自修建总督府、教堂、军营,这是对于华夏主权的无耻侵犯,买活军喝令弗朗机人立刻停止修建保禄大教堂,拆毁总督府,从壕镜退出,回到他们在吕宋的殖民地去,否则,弗朗机军队就是买活军的敌人了。 第一封信并没有太影响到总督的心情,因为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远东帝国在海军上的软弱,而且,他们当时认为买活军是敏朝的藩国,那么按照惯例,羊城港的官员自然会奋力阻挡买活军的敌意,毕竟不论是在欧罗巴还是在远东,藩国在外交上一般还是要听从宗主国的指示,不会擅自展露自己的态度,买活军协助敏朝官府运送军饷——总督和军官们都认为,这是两个政权在外部事务上能取得一致的表现。 “这胆大的姑娘在进行政治表演呢。”总督在领圣餐时谈到了这封信,“她要通过不寻常的强硬来吸取更多人的支持,于是我们成了她的道具。但根据我个人的判断,一切也就仅止于此了——除了再写几封信来,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确实,买活军还能做什么呢?弗朗机人并不怎么看得起他们刚收服的十八芝,这些华人海盗在壕镜很常见,他们有些船,这是不假的,但海上的事情,有时候用眼睛看就能看得明白,华人的船不好,炮也不好,那么,他们就永远都打不过弗朗机人。 如果买活军没有拿出过‘岛船’,他们的信根本就没有被总督谈论的资格,即便有了那样喧嚣一时的传说,但那艘船不过是停泊了几天便消失不见,人们认为它很大可能的确是一种幻术,即便它是真的,买活军也没有驾驶这艘船舶的能力。那么,暂且不必太担心这艘船——等它真的出现在壕镜港口的时候再说吧! 马士加总督给羊城港写了信,表达了自己的迷惑:弗朗机人只是在壕镜修筑了自己的补给站,这些士兵——也不过都是一些修船匠和水手罢了,至于他这个总督,更是从来没有干涉过华人的内政,弗朗机人对于敏朝官府是友好而顺服的,而马士加总督认为,敏朝官府没有管束好买活军这样的藩王,让他们在外交上给弗朗机人带来了困扰,他们或许也需要一些安抚。 按照弗朗机人的经验,凡事一旦和‘脸面’有关,一向如同大象一样慢吞吞的敏官府,反应起来就要比平时快上一丁点儿。弗朗机人认为,这封信至少能促使皇帝向买活军施压,如果能调拨起两个国家之间的争斗(弗朗机人不认可《政权、国家、文明》的表述,在他们看来,敏朝这样大块的土地,分裂出上百个小国才是正常的,所以,他们坚持把两个政权当做有附属关系的国家来看待),那么,对弗朗机人来说,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总之,没什么好担忧的,这是小圈子里一致的想法,军官们还是能继续和肤色黄黑的下等伎女们肆无忌惮的取乐,壕镜的人口也会越来越多,弗朗机人相对于远东帝国,在海战上取得优势已经有一百多年了,他们已经逐渐地习惯了帝国在海权上的颟顸、自大与软弱。 但他们忘记了一点,帝国的颟顸,是因为帝国已经老了;帝国的自大,则是基于客观的认识——这毕竟仍是远东的海域,外来的弗朗机人,他们的人数太少,至少现在还造不成什么威胁;而帝国的软弱,则是因为帝国的海船已经有上百年没有更新换代,水师说话的确不够硬气,归根结底,大海的逻辑整个世界都一样,船就是政权的拳头,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硬气。 而买活军不是敏帝国,他们年轻、野心勃勃,他们拥有世界上最硬的拳头,他们的话当然一点都不好听。 “一年!”总督收到第二封信时,语气已经不太一样了,“她给我们一年时间,让我们回到吕宋去——真是个异想天开的娘们!难道羊城港的大人们对她就一点办法没有吗?” 答案确实是肯定的,因为朝廷对买活军的举动居然公然表示了支持,保禄的朋友菲力佩兼任总督府的会计,他没精打采地说,“对掌握了军权的中央来说,他们不能从壕镜的贸易里抽成,羊城港虽然繁华,但似乎他们也不缴税,不缴税,我们的白银流入帝国,只会进入商人的仓库,对中央来说,只能起到很勉强的润滑作用,那么,为什么要为了壕镜去招惹买活军呢?” 保禄认为这个观点是很有道理的,如果他是帝国的皇帝,他会利用这个机会,撤换羊城港海关的官员,清洗羊城港的商户,换上自己的特许商人——帝国管这叫皇商。反正,不管是谁占领了壕镜,都要和羊城港做生意,皇商的利润只要能如实上缴一半,皇帝的私库就该肥得流油了。他们为什么要插手呢?说不定还正好借弗朗机人来打探一下买活军的虚实呢。 马士加总督能不能明白这个道理,底下人就不知道了,但不经过一场体面的战斗,弗朗机人不能就这样灰溜溜地撤走,半年多以来,保禄都在为这场战争做准备,现在,随着最后通牒的下达,鲜美的海鲜锅似乎也失去了滋味——战争就要来了,就在不远处,荷兰人的商船在远处打转,这一次轮到他们来嘲笑壕镜的虚张声势了。 战争就要来了,保禄其实已经料到了结果——只要不是瞎子,谁能料不到结果呢?壕镜人都听说过买活军的红衣小炮,有些幸运的水手甚至在近距离观摩过鸡笼岛的船坞,等待下水的战舰一字排开,整个远东的木料都向鸡笼岛汇聚—— 这里是远东,是黄种人的地盘,即便是船只能够打成平手,弗朗机人的补给也远远不如买活军富裕,结果是完全可以预料的,现在的问题,只是谁将成为战争中必将付出的代价。 他心烦意乱,把剩下的海鲜留给菲力佩,自己重新系好了衬衫的扣子,回到建造中的圣保禄教堂中,去找他的朋友,杰罗尼莫教士忏悔。:,, 325 时间大盗谢双瑶 “上帝啊,请保佑我,我犯下了罪过。” “可敬的信徒,你犯下了什么罪过?” “我犯下了想来找你闲聊的罪过,尊敬的教士先生。” 保禄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咬住脸颊内侧,在蒲团上调整跪姿,使自己看起来更显虔诚——对主虔诚,是绝对正确的姿态,在当值时间溜出去玩牌喝酒,当然是玩忽职守,但出席礼拜是虔诚,频繁地溜到教堂来找他的朋友聊闲篇,会让他和杰罗尼莫都受到长官的谴责,但频繁地前来忏悔室就是会被赞许的虔诚。 保禄和杰罗尼莫时常这样‘忏悔’,毫无疑问,移鼠会和军队中有许多虔诚的信徒,但像他们这样公然投机取巧之徒实在也不罕见。 “哦,那你可得好好忏悔了,信徒。”杰罗尼莫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笑意,“你中午又溜出去吃海鲜锅了,这就是你要忏悔的事儿吗?今天晚上,你准备请一个虔诚而又清贫的教士享用一些美酒,让他好好地堕落堕落,所以预先来这里对主忏悔你的罪过?” “我的确有这个打算。”保禄回答,“不过我也听说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它让我的天空蒙上了一层阴云。” “是来自北方的消息吗?”杰罗尼莫的声音严肃了起来。 “是的,”保禄回答,“买活军正准备对壕镜开战,我怀疑这座教堂很难迎来自己的封顶时刻了,我们很可能要被迫撤回到吕宋去。” 对于欧罗巴人来说,一座教堂修葺数百年是很正常的事,而每当他们来到一处新的地盘,站稳脚跟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兴建一座教堂,它一般是石头与砖木的结合,建筑物的风格依照年代而定,不过,人们不可能等到它完全完工再使用它。 通常来说,殖民者会先在选址附近先兴建一个小礼拜堂,等到教堂的前厅完成一部分之后,便会有许多宗教活动移到这里来进行,虽然距离封顶还有很久,而且眼下因为局势紧绷,缺乏人手,教堂正在暂时停工,但圣保禄教堂的前厅已经有一部分可以使用了,木制的忏悔室矗立在墙壁两端,一个一个离得很远,有着四面镂空的花窗,这样忏悔者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忏悔被人偷听。 此时,保禄正跪在忏悔室一侧,把脸凑到了打开的窗格上,杰罗尼莫则坐在另一侧,一般来说,忏悔者只能看到教士的下巴,很难分辨对方的身份,不过,这里是壕镜,弗朗机人就这么多,如今在圣保禄教堂中当值的教士也就只有杰罗尼莫一个。余下的传教士,许多都在华夏国本土活动,试着在华夏国发展更多的信徒,兴建更多的教堂。 保禄把自己听到的消息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杰罗尼莫,“我知道你的愿望一直以来都是到买活军那里去传教,因为那里是其余传教士没有踏入的蒙昧之地,杰罗尼莫,现在你还有这样的勇气吗?” “如果你能挽回即将到来的战争,毫无疑问,那将是大功一件,你会成为壕镜教区功绩最为卓著的教士,甚至会超越绘画出《坤舆万国全图》的利玛窦——愿他安息。” “愿他安息。”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同时在胸前快速地拉了十字,又轻吻了吻关节,表达对于安眠在华夏首都的传教士深深的敬意。自从移鼠教会开始在远东传教以来,利玛窦教士的功绩无疑是最为显赫的,他博学多识、著作等身,而且在结交达官贵人方面做得很好。 不过,如果杰罗尼莫能够将谢六姐归化入教,那么他的风头确实将会盖过利玛窦——甚至,他将成为整个东半球最为出类拔萃的教士,升任为圣保禄教堂的下一任主教,或许都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了,教士们毕生的使命就是传播主的恩泽,如果能够归化谢六姐,那么杰罗尼莫或许还更愿意待在买活军的地盘,他在那里的日子未必比在壕镜差。不过,壕镜教堂对于买活军的态度一直相当审慎,主教和总督都认为,没有必要和买活军扯上关系,引来京城方面的不快,而当云县和议公告之后,他们还没来得及改变态度,便等来了买活军的驱逐信,因此,迄今为止,还没有勇敢的传教士去买活军那里开拓教区。 “感谢你特意告诉我这件事。”杰罗尼莫的情绪也显著的低落了下来,“但我很怀疑谢六姐会允许我们在买活军境内传教。主教可能会禁止我前往云县,他不愿惹来麻烦,他的态度一直没有变化。” “太可惜了,”保禄诚心诚意地说,“我知道这是你一向来的愿望——你对于买活军是非常好奇的。” 杰罗尼莫承认事实的确如此,“你也一样,我的朋友,买活军绝对受到了低估,我认为他们的存在是——” 他寻找着拉丁文中合适的词汇,但最后还是说回了弗朗机语,“非自然的奇迹,他们的文化太让人着迷了,隐藏了太多关于未来的启示。” 的确,保禄和杰罗尼莫在这件事上谈得非常的投机,他热切地回应着,“是的,是的,就像是你上回对我说的那样——谢六姐的出现,恰恰预示着欧罗巴人在将来占据了绝对的上风……毫无疑问,如果我们更靠近谢六姐的话,一定能发现更多的证据,那将是爆炸性的大新闻——谢六姐绝不是东方传统的神祇,她是——她绝对是从欧罗巴人那里窃取了神迹的赫尔墨斯,她是个厚颜的小偷!” 谢六姐和欧罗巴人的关系,在此时的壕镜还是个相当冷门的话题,自然了,其余的教堂,现在恐怕还只能从友人的信件中,模糊地得知东方崛起了这么一股势力——本土的商人们,或许才刚收到第一批送回欧罗巴的雪花糖、雪花盐,还有一只要卖到数万金币的腕表:这个东西,现在在远东也非常的珍贵,运到京城进行贩卖的腕表,本来就卖得很贵,而且供不应求,西洋商人根本就买不到。 在买活军的云县,虽然价钱便宜得多了,但因为它和政审分挂钩,而且是扣分制的购买,也就是说,政审分达到一定的门槛之后,虽然可以用便宜的价格买到腕表,但分数也会当即扣除,因此,它在市面上也还是很少见,有资格拥有它的活死人,几乎不可能往外出售,人们甚至不会把它带出城去,害怕这样的异宝惹来强盗的觊觎。 总督府想尽办法,也只是设法收购到了两只,虔诚的总督将一只表送回马德里,献给弗朗机此时的统治者,马德里王室。还有一只则以教会的名义,送去梵蒂冈,这应当能为他们换来一次表彰,但算算时间,这份厚礼恐怕才到达目的地不久,即便有表彰,应该也还在路上。相信买活军的名字,会因为这些奇巧的器物引起教会和贵族们的注意,除此以外,他们在商人中的名声,应该也已经传扬了开来。 为什么而传扬开呢?自然是因为他们让很多商人都亏了本——威尼斯的镜子和玻璃器皿、波西米亚的马口铁,这都是从欧罗巴贩来的昂贵货物,本身商人进货的价格就贵,到了远东,更是会卖出天价,天竺的许多王公,都会用大颗大颗的宝石来换取这些手工业制品,一直以来,这些东西也是受到华夏国欢迎的。 但现在商人们之间,正在广泛地传言,这些东西,不能再运到远东去卖了,恰恰相反,应该从远东大量地运到欧罗巴去出售,因为买活军的镜子和马口铁,不但比欧罗巴本土的货物要好得多,而且价格简直便宜得让人发笑! 壕镜的居民们,因此收到了很多远方的来信,他们的海商亲戚殷勤地询问着传言的真假,打听着壕镜这里的行情:一百多年来,壕镜这里的买卖是相当稳定的,敏国的生丝、陶瓷、茶叶、书籍、药材、铜钱,这都是供应充足,也非常好卖的货物。 而商人们运来的香料、宝石、木材、皮草、药物,当然还有奢物,也总是能够卖得出去。他们实在是难以相信,在几年之内,敏国的出产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现在,玻璃和镜子、马口铁,都已经不算是奢物了吗?他们甚至还能大批量制造,乃至往外贩卖? 答案是肯定的,买卖正在发生非常剧烈的变化,买活军进入市场之后,敏国的港口开始贩卖种类繁多的新商品,每一样都便宜得可怕,而他们的需求也开始变得五花八门了起来,买活军不要宝石,对香料的兴趣也并不大,商人们发现,买活军的社会中缺乏能够消费奢物的群体,他们虽然也有官僚和商人,但是,基于首领谢六姐的爱好,他们的上层群体对于奢侈品没有太多消费需求。 买活军想要的特产,是相当五花八门的,他们喜欢某些特定的树苗——橡胶树、金鸡纳树,喜欢一些特定的矿产,还有一种叫做‘火油’的东西,能够运来这些商品的海商,可以得到慷慨的政审加分,得到更多的紧俏商品配额。 甚至于,如果分数足够高的话,或许还能得到一台自行车:买活军现在将他们的木制自行车开放了对外售卖,一台售价高达两千两白银,而且是门槛+扣分制,但即便如此,弗朗机商人们仍然趋之若鹜,自行车的抢手程度只在腕表之下,他们拿到自行车绝不是为了自己骑,而是为了小心地运回欧罗巴去,转卖给王公贵族,获取几乎十倍的利润。 全新的商品、全新的规矩,全新的购买需求,凡是和壕镜码头有紧密联系的弗朗机人,不能不注意到买活军的特殊,总督——他还是从政治军事的角度看待着新兴的势力,如果有闲空,他更愿意去祈祷,而主教要忙的事可就太多了,他们对于商业都没有浓厚的兴趣。但像是保禄这样,经常泡小酒馆的军官,以及如同杰罗尼莫这样的饱学之士,他们的触觉就要比上司们敏锐得多了。 买活军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将会彻底地改变远东的商业生态——这是这对好朋友非常一致的认识。与此同时,买活军的许多特征也引起了杰罗尼莫的注意,其中最显眼的,当然就是买活军推行的拼音了。 “这些字母是借鉴了拉丁字母发展出来的——或者不如说就是纯粹的抄袭。” 这是杰罗尼莫翻看买活军的报纸时的第一个感想,当然,他绝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一点的人,把报纸带来的保禄说,“是的,我们有个出名的敏国教友,他是个博学的人,我想他在发明拼音中应该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这是个好东西,杰罗尼莫,我想它对你学习汉字会有很大的帮助。” 杰罗尼莫尽管不太虔诚,但却野心勃勃,像他这样的有理想的传教士,千里迢迢地来到壕镜,绝不是为了在圣保禄大教堂度过一生,他一直在辛勤地学习汉语,如今已经说得很好了,但在认字上进展有些缓慢。他觉得保禄说得很对,而且很有些激动,“这在语言学上是个很大的进步——也是拉丁字母影响重大的证据,它值得专门写一篇论文,保禄,如果能和那位教友通上信就好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注意到,买活军的文化中有西洋人的痕迹,当时,他们以为是那个教友在拼音的发明中起到了作用,甚至因此推测,买活军对教会的态度应当相当友好,但很快,两个留了心的好朋友便从华人女佣的传说中发现,买活军似乎崛起之初就采用了拉丁字母,那时候他们和教会还没有丝毫交集,而且,买活军对教会的态度一点都不客气,看起来不像是有个教徒正在高层斡旋的样子。 或许是谢六姐在成长的过程中,曾受到了传教士或教友的教导,但无情地背弃了曾经的恩人。这是杰罗尼莫最开始的猜测,但随着镜子、玻璃、马口铁的大行其道,甚至于他们还接触到了买活军卖到京城的奢物香水……他和尼禄的疑窦便越来越深了,这些东西,都是欧罗巴的特产,但买活军不但能做,而且做得比欧罗巴要好得多。 就比如说香水,这个东西是敏朝之前绝对没有办法自产的,甚至于西洋商人们也很少把它往敏朝卖,因为它在产地就已经非常昂贵,而且供不应求,那些有幸曾出席过贵族聚会的年轻人,都闻过香水手套那沁人心脾的味道,经年累月不洗澡的体臭味,也会被浓烈的香水味道完全掩盖。 杰罗尼莫和保禄对于香水都是很熟悉的,因为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小贵族家庭的次子,一般来说,次子的机会要比三子、四子更多,因为家庭会舍得在他们的教育上投资,像这样受过良好教育,又没有继承权的孩子,他们的前景是广阔的,往往不是皈依成为教士僧侣,就是加入军队,做个小军官。 在此时,这都是大有前途的职业,尤其是教士——你不必很虔诚也可以去做教士,因为教士是身体文弱,而头脑又灵活的年轻人接受教育,并且从事科学研究的一个很体面的身份。 许多教士都非常博学,他们可以在教会大学研究那些深奥的问题,从医学到哲学无所不包——壕镜的教会医院,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时候最好的医院,往往都和教会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而如果你想到外乡去闯一闯,合法地在各国旅行,那么教士更是你的护身符了。 杰罗尼莫和保禄,都是出于自己的考虑来到壕镜的,有很多军官在海外都发了大财,或者受到了晋升,海外的机会总比国内多,这是鼓励开拓的年代,如果他们留在本土,很难找到体面的职业,哪怕是香水手套,将来也会成为他们的孩子向往而又难以负担的奢侈品。 “买活军的香水恐怕比巴黎最好的沙龙香都还要更好。” 谁说东方就没有好香水呢?这是两人在派对中欣赏过总督新得到的买活军香水时,共同的看法,而杰罗尼莫的好奇心便更加旺盛,简直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了——买活军的谢双瑶,难道真的是个在世的□□神祇吗?她必定是受到了一些魔鬼的开示,她似乎把欧罗巴大陆上,正在缓慢发展的许多门技艺都一口气地拿了过来,而且,甚至是潜入未来,汲取了这些技术在将来的丰厚成就,搬到了自己的地盘上。 谢六姐是个时间大盗! 这是杰罗尼莫最终的结论,而这个认识,随着他们对于买活军信息的收集而越来越坚定,买活军的学科、买活军的医院,买活军的对于政权的看法(杰罗尼莫认为,以敏国传统的政治,谢六姐根本无法建立起对政权的认识),这些东西全都像是从欧罗巴的未来投映到了现在,很像——但比现在的它们更加丰满,更加完美。 谢六姐正在窃取欧罗巴的未来—— 这是个很惊悚的观点,但杰罗尼莫真心实意地这样认为,于是,他认定自己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必须得去买活军那里,用自己的双眼找到更多证据,让所有人都知道,谢六姐并非是东方的救世主,而是一个卑劣的小偷,她偷走了文明的将来,却将它完全装点在了自己身上,为自己添上了一重又一重,虚假的神迹光环!:,, 326 狐朋狗友 “尊敬的菲力佩主教,我认为徐子先兄弟依然是可以争取的一份子,还有孙初阳兄弟,他现在也在云县的使团中驻留——恕我直言,从现在的局势来看,派遣教士前往云县,已经是我们避开战争的唯一希望……” “噢,勇敢的杰罗尼莫,你确定你真要前往云县吗?那恐怕,我将不能保证你的安危。” 如果是一座成型的教堂,在它附近往往会有许多配套的建筑物——一座修道院,用来容纳在教堂中司职的修士们,这对于大教堂来说是有必要的,有时工匠们也会在其中借宿,教士们收容的孤儿也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一座医院,如今已经在圣保禄教堂附近兴建起了雏形,医院是不分贫富,一律对外开放的,而且只收取微薄的诊金,对于真正的穷人,教士们会以上帝的名义宽免他的诊金。按照教士们在海外的经验,虽然本地居民对医院一样有所提防,但和传教相比,人们对医院的接纳度总能高上那么一丝,有一些贫苦的人家,如果恰好生活在医院附近,并且被治好了,痊愈后他们很大可能会成为移鼠忠实的羊羔。 此外,教会学校往往也在教堂附近,这个地方的门槛要比医院高得多,但依旧没有完全关上对贫民的大门,教士们在每周的布道之外,会热情地向周围的居民教授拉丁字母(如果是远东这样有成熟文字的国家,那就是本地的文字),有些聪明伶俐的贫民子弟,如果十分虔诚,讨到了教士们的欢欣,也可能进入教会学校就读。 那么,他可就走大运了——教会学校在他毕业之后,总可以为他谋取到一个体面的职位,书记员、记账员、教堂的修士、秘书、工厂的小管理,这些职位对于贫民来说,是个很大的提升,他们从纯粹的农民转变为工薪阶级中的上层,如果运气够好,还有成为中下层中产阶级的可能。这是生活上极大的转变,如果他有余钱供养另一个兄弟姐妹读书的话,一户人家的命运可能都就此改写。 圣保禄教堂也开了教会学校,规模不大,并没有高深的课程,只是在教堂内找了个房间,由杰罗尼莫来教导信徒们的孩子,当然还有附近愿意来上课的华人小孩,杰罗尼莫的课上得很好,对孩子们一视同仁,非常耐心,这一点让菲力佩主教很是倚重,他几次否决了杰罗尼莫前往帝国本土的请求,或许不无这方面的考虑——杰罗尼莫走了,还有哪个教士能当老师呢?教士们的性格千奇百怪,有些教士对男童总有超出寻常的喜爱,虽然这或许无伤大雅,但菲力佩主教从小有不好的经历,他对这种事相当反感。 但是,当教堂都有可能被放弃时,这种顾虑显然也要靠后了,在这天的晚餐之后,杰罗尼莫再一次斗胆请求要和主教谈谈,主教便在食堂一侧站住了脚,捧着肚子,和蔼地注视着年轻的教士,“我对你寄予厚望,杰罗尼莫,你是个博学、好奇而又宽厚的好人,只是现在还过于年轻,我本想在十年后再将你送去京城,让你继承汤若望的事业。在此期间,你要学习的知识还有许多,我恐怕现在你的阅历并不足够折服徐子先兄弟那样精明的好人。” 杰罗尼莫知道他说得不错,一个好传教士可不是博爱宽厚那么简单,想要在敏国这样的异国传教,撬开他们紧闭的大门,那么就得遵从利玛窦师傅立下的规矩:第一,穿着敏朝的服饰,放弃修道士的袍子,穿上汉人的儒衫,并且从不指点敏人祭祖的行为,在教理上把祭祖和淫祀区分开来; 第二,精通汉学,能用四书五经向敏朝的贵族们宣扬移鼠的道理,并且在典籍中为移鼠的存在找出证据; 第三,同时也是自然科学的大家,能够用杰出而扎实的自然科学知识,吸引统治者们的好感。 能同时满足这三点要求的传教士并不很多,利玛窦之后,汤若望是最成功的一个,他们就像是大伞,荫蔽、管理着其余传教士在华的活动,同时,当然也过着舒舒服服的日子,在一个教士来说,如果不能做主教,那么做一个这样的传教士似乎也满舒服的。 杰罗尼莫来到壕镜三年了,他的汉话已经说得很好,汉字也足以充当教会学校的老师,按照惯例,他会在一两年后先从广府开始进行传教,如果表现优异,才有机会被派去京城——教士的活动范围,当然受到教堂严格的管理,并不是一头热地到处攒动着传教,教会的组织甚至比欧罗巴很多小国的政坛都还要更加严密,对教士的限制也非常的周到。 不过,教会也并非永远扮演反派,可以看到的是,一座教堂对于周边的社区,起到的作用是很积极的,他们带来工作机会,带来了教育、医疗,也带来了一种被关切的感觉,起码,在平民眼中他们看不到太多的坏处。很多殖民地的土人,从小受到教堂的教育和关切,对主的信仰比欧罗巴自己的平民都更加虔诚,哪怕是在敏国这个庞大的东方帝国之中,照样也有很多苦命的羔羊,如果不是教堂关切他们,那他们或许早就死在饥荒之中了。 传教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传教士们都是这样坚信的,而且,和在教堂中苦修相比,一旦出门传教,教堂下拨的经费也是很慷慨的,至少,不必再忍受教堂中一成不变的黑面包了—— 白面包已经在餐馆中广泛的供应,但教堂还是恪守着古老的规矩,因为菲力佩主教小心谨慎,不愿给教廷留下奢侈无度的印象:在此之前,教士们的饮食虽然比平民们要好得多,可以时常吃得起肉,而且面包中的杂质也比平民区的黑面包少得多,但蓬松雪白的面包实在是太过奢侈,为了禁止教区之间互相攀比,教廷曾专门下发禁令,禁止大区教堂专门豢养用来筛面粉的奴隶,认为这是毫无必要的浪费。 这里已经是壕镜了,而且买活军的白面粉非常的便宜,但杰罗尼莫还是只能费劲地咀嚼着发酸的面包,并且安慰自己,他的运气还算不错,至少菲力佩主教不是彻底的苦修士——在有些修道院里,通往食堂的门非常的狭窄,窄到只有瘦子才能侧身通过的程度,这是为了告诫修道士们,不得贪食,贪食可是教典上明确记载的‘七宗罪’。 哪怕不为了揭穿谢六姐的骗子身份,杰罗尼莫也有充足的理由想去买活军那里看一看,他说,“尊敬的主教,我在您面前永远如同初生婴儿一样,无知而又聒噪,但是,如果您允许我发表我那荒唐的见解——我认为,买活军对于汉字典籍的需求是很小的,他们更喜欢自然科学,而我恰好在这个领域有些天份,或许能博取异域女王的欢心。” “你太谦虚了,杰罗尼莫。”菲力佩主教脸上浮现微笑,“如果连你也只算是有些天分的话,那么,我们又算什么呢?” 杰罗尼莫不由得挺了挺胸口,但脸上还保持着谦卑、得体的笑容,传教士们受过严格的教导,在任何场所都要显得谦虚、大度,哪怕他们私底下完全是另一副面孔,也少不得这样的表面功夫。 他的礼仪似乎终于打动了菲力佩主教,保守的老人松了口,“好吧,虽然我依旧担心你的安全,但,我也被你的殉道精神感动,你为了壕镜的和平,不惜个人的安危,勇敢的杰罗尼莫——你最好给自己起个汉名了,我想,虽然云县的一切都和帝国不同,但他们不会反感一个上口的中文名字。” 杰罗尼莫脸上绽开了真诚的笑容,“感谢您,慈爱的,受眷顾之人。您的德行就像是柔和的月光,总是这样无微不至地关照着身边的人,我想请您给我赐下汉名。” 实际上,菲力佩主教的汉学远远比不上远在京城的汤若望,但杰罗尼莫这个马屁精实在很会说话,主教的脸更圆了,他思忖了一番,“你是为了和平前往云县,我认为莫祈平是个合适的名字。” 连个典故都没有…… 杰罗尼莫欢欢喜喜地谢过了主教,第二天,他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出发,他离去的计划在壕镜颇为引起了一番轰动,人们赞颂着杰罗尼莫的勇气——孤身一人前往敌对的领土,没有任何人能保护他,如果杰罗尼莫被囚禁、鞭打、处死,人们都觉得菲力佩主教对此不会有任何表示。 按照惯例,传教士不会孤身前往陌生的地区,至少要带上两三个虔诚的教徒兄弟,为他担负行李,同时也能略微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第一次出发时,他们也不会带上太多的钱财,够自己吃的就行了,或许还有一点剩余,可以周济贫苦的百姓,但是,这一次杰罗尼莫很难找到伴当,人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买活军厌恶移鼠会,他们的态度相当明显。 他的好友,虔诚的保禄自告奋勇,做他的伴当,这让总督和主教都大为感动——如果保禄在这时候谋求着调回东南亚,那么毫无疑问,他是个怯战的懦夫,但现在,他要去更险恶的云县,发起战争的地方,为壕镜斡旋和平的机会,这种近乎自寻死路的义勇行为,让人们大大地调整了对保禄的看法。 “说实话,”菲力佩主教对马士加总督说,“我对这两个孩子都有所误会,从前,我以为他们不过是一对贪图享乐的小滑头,成天玩弄着无伤大雅的偷懒把戏,但现在看,这是一对真正的男子汉好友,他们的友谊故事必定被人赞颂,万古长青。” “我们要永远铭记他们的勇敢。”马士加总督沉重地说,“但愿他们能心想事成,和平归来——那样的话,我想保禄做个副将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至于莫祈平,他如果能够获得成功,那就一定要在买活军那里扎根了,买活军的教区就是他最好的报酬。 这对好朋友在七天后启程远航,他们跟着在羊城港和壕镜之间运送补给的船只,先到羊城港,再找船去云县。他们只带了一对男女伴当——张妈和她丈夫,他们都是虔诚的教徒,而且,张妈做菜其实很好吃。 “我们会被投入监狱吗?” 基于自己回避战场的目的,怂恿好友前往云县传教的保禄很兴奋,但也有一丝疑虑,“杰罗尼莫,希望一切都能和你想得一样顺利。” “不论我们会不会被投入监狱,至少你不必担心自己沦为战争中的炮灰了。” 同样基于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一直在向好友灌输‘弗朗机必败’,使得保禄想要体面离开壕镜,最终反过来怂恿他的杰罗尼莫也很高兴,他用弗朗机语对好友说,“放心吧,我看遍了所有报纸,买活军很少基于政治原因将人扣押——你至少能找到一个通译的活计。” “如果你能出卖更多的话,那么,你的职位毫无疑问将会更高的!我想,对于一个葡萄牙人来说,出卖西班牙似乎也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西班牙贵族杰罗尼莫轻松地说,而葡萄牙贵族保禄瞪大眼看着他,谁也没有说话,但过了一会,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迎着朝阳发出了开心的畅笑。 “要了解一个人,只需要看看他交的朋友——杰罗尼莫,我们真不愧是一对相衬的好友!” 这对狐朋狗友就彼此赞颂起了对方的智慧,但很快,水手们发出惊慌的呼叫,让他们中断了自我欣赏,冲上甲板望向远方。 “舰队!是舰队!” 远方出现了点点帆影,就像是水中的小虫一样,在朝霞中朦胧得难以看清,它们一点一点,稀疏地分布着,看上去并不是什么骇人的景象,但水手们的声音中却充满了恐惧。“是买活军!” “买活军的舰队来了!”:,, 327 敏朝水师太虚弱 “什么?买活军的船已经在新安岛上驻扎下了?” 羊城港,水师衙门之中,又传出了惊呼之声,“那个地方原本的渔民百姓们呢?该不会——” “都被逐走了,倒是没有出人命。买活军甚至还让他们打鱼来卖——价格听说给得很公道,现在新安岛附近,罗湖一带的百姓,都在担水、担菜去卖。” 前来报信商议的朱参将小心翼翼地请示,“不如,我等将计就计,一面行文询问买活军的来意,一面派出兵士,化妆为农户,前去卖些菜鱼——” 水师田总兵扫了朱参将一眼,冷冷地道,“朱参将,你是吃孝敬昏了头吧?怎么,难道你以为这小孩子的把戏,能退了买活军的水军不成?” 朱参将被田总兵叫破,却也不脸红,“大人,弗朗机人这一走不要紧,他们大可去别处做生意,但羊城港怎么办?每年的关税银子且不说,洋人不来买货了,广府道乃至天下那些做外销生意的商家何止千万人?他们可该怎么活啊?” ——羊城港上上下下,从文到武,早被海商的孝敬喂得熟透了,这些海商依托什么发财?便是壕镜的港口,他们在内地大肆购买瓷器、丝绸,卖给弗朗机人,又从弗朗机人那里买来奢物,一进一出全是白花花的银子,这关外的生意,可比东北、西北那些晋商,把脑袋扛在肩上,要好赚得多。 壕镜的弗朗机人,在羊城港上下看来,那就是大敏的活财神,现在活财神可能要被迫撤退回东南亚去,怎么不让羊城港的大老板们心急?壕镜就是这些海商的命根子,自从弗朗机人占据壕镜以来,这里已经成为了敏朝对外贸易最主要的港口,而羊城港的日子也日益富裕—— 别的不说,每年流入大敏的白银,有四成以上都来自壕镜,壕镜落入买活军手中,意味着什么?不但意味着这些海商们要家道中落甚至家破人亡,也意味着羊城港财政的崩溃,甚至往大了说,意味着敏朝财政的崩盘! 这不仅仅是商人们的事,早在数月以前,当壕镜方面写来信件,说起买活军催促他们离去时,大商户们便上下奔走,不厌其烦地解释这件事的重要性,这些贸易关联到的,是千家万户的生计,甚至可以说,羊城港就没有一家人是不吃这口外贸饭的。 百姓们如此,官员们何尝又不是如此?背靠羊城港,做一年的七品小官,出息都赶得上别的府道的五品、四品了,如今变故突生,怎么能不着急呢?上下都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可以说连年都没有过好,一面拼命上奏折,催促朝廷拿出说法,一面也来田总兵这里,商议着该如何吓阻买活军,让一切保持旧观。 令人费解的是,朝廷对于买活军的举动,依旧保持了沉默,似乎不知道买活军正要撼动东南财政支柱一般,连象征性的抗议都没有发出,发来的奏折,只是一遍遍地强调‘不得轻启边衅’,态度之柔媚,令人大失所望,甚至怀疑朝廷和买活军已然存在默契。那《国朝旬报》,更是视如不见,宛如睁眼瞎一般,一年多以来从不谈论壕镜事务,这就足够让羊城港官民绝望的了。而田总兵这里,也是油盐不进,始终不肯借兵——说实话,就算他想,田总兵也不觉得有什么兵愿意接下这个差使。 当然喽,商户们可不在乎水兵们的死活,但当兵的不傻呀,买活军船坚炮利,这一点,敏朝的水师是早有领教的,现在羊城港的船只,有许多都是在泉州、榕城一战中,被买活军的舰队吓得扬帆而走的。这些败军之将,欺负渔民毫无问题,收起走私商船的保护费也不手软,但要说和买活军真刀真枪的在海上分出胜负,只怕军令一出,当即就要背主叛逃——田总兵也并不责怪他们,他也曾见证过买活军炮轰泉州城的好戏。这种明知结果的仗,实在的说来,没什么必要去打,若是能赢还好,必输,又无上命,出兵那就是傻子。 因此,不论羊城港的大商人如何无孔不入地游说,田总兵的态度都是很坚定的:坐山观虎斗即可,买活军输了,那是好事儿,弗朗机人若是被逐走了,对敏国也没有太多的不便,这帮弗朗机人在壕镜多番经营,大有反客为主的味道,让他们吃吃亏也好,至于说弗朗机人被逐走之后,羊城港商户的损失,来年的辽饷……田总兵是个臭当兵的,他何至于忧国忧民到这个地步? 再说,现在辽饷由买活军承运,从《买活周报》、《国朝旬报》的消息来看,谁知道辽饷还要持续多久?建贼都快被挤得没地方站了,几年下来,从原本声势大盛,到现在四处起火,大有些顾此失彼的味道,如果买活军肯出兵的话,只怕也是旦夕可灭。就算国朝的官库不够使了,那……把这批商户宰一波,不就完事了吗?不就是因为这些商户不肯纳税,羊城港开关与否,朝廷都觉得无关痛痒,才有了今日这坐山观虎斗的悠哉姿态? 虽然田总兵是武人,但敏朝的总兵个个也都是知书达礼,心里自有一把小算盘,他虽然没有看过具体的数据,但从羊城港的兴衰来看,沿海如今崛起的诸多海港,实际上已经分流了许多羊城港的生意,尤其是买活军的云县、马尾、泉州三大港口,和敏朝的贸易份额应当是逐年加大。 这些贸易,来自于广府之外的区域,也意味着那些沿海的省道要比从前更富裕,上缴税银时应当也比从前要干脆,如今户部对广府的依赖很可能没有那样密切了,田总兵已经嗅到了政治氛围上的变化——这半年来,羊城港人事更迭频繁,而且驻守太监也换人了,又加派厂卫入住,一副要借机兴起大狱的姿态,吓得羊城巡抚挂冠求去,广府布政也不断告病,看来,田任丘那条毒蛇,已经盯上了广府,即便买活军没有插手,羊城港也早已是风雨欲来了。 田总兵年富力强,当然不甘心就此辞官归隐,值此风雨欲来之际,他只能加倍谨慎,格外约束手下,不敢惹上半点麻烦,对利欲熏心的朱参将,他当然没有好脸色。 “你是个慈悲的,那这总兵之位给你来坐——你自个儿想招去。” 朱参将被田总兵一顿痛批,“打?你拿什么打?那些小招数除了引火烧身还有什么用?怎么,你当他们还真指望那些渔民来供给大军食宿?鸡笼岛往这来只要几天航程你不知道?瞎七搭八,狗屁不通!百姓们担的甜井水那是泡茶喝的!大军吃用,人家不会在新安岛上打水吗?往水里下毒,指望毒倒大军?你自己想想,你说的那都是什么鬼话!” 说到愤怒时,还飞起一个竹茶杯来砸朱参将,把朱参将砸得抱头鼠窜而去,田总兵这才略微消气,在书房独坐了一会,兀自皱眉凝思,好一会才猛然起身,走到内书房去,请了谋主胡师爷进来,两人先用了一杯茶,田总兵才请教道,“胡先生,正所谓兵贵神速,买活军大军发来壕镜,倘若我们并不出手掺和,壕镜没有物资支援,此战的结果其实不问可知,买活军在新安岛驻扎不动,却又是所为何来呢?” 他的担忧,是朱参将那样的酒囊饭袋无法想到的,“眼下的兵马,已经足够拿下几个壕镜了,他们却依旧按兵不动,不会是在等待鸡笼岛后续再来船只压境吧?买活军此举……是否有图谋羊城港、香山县的意思呢?鸡笼岛过去两年,到底造出了多少战船,胡先生是爱看报纸的,可能推断出一些端倪来?” 是了,这才是田总兵最担心的事情,敏朝的水军对上买活军,肯定是一触即溃,如果买活军盯上了广府道,羊城港将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而田总兵在敏朝这里的官路也就到头了,甚至于还可能被砍头泄愤。 因此,田总兵必须弄清楚买活军的意图。如果买活军只是想收回壕镜,那么此事和他无关,这是最好,如果,买活军盯上了广府道的话,那么……田总兵就要好好想想了,他在买活军那里的日子肯定不会有现在这样舒服,但话又说回来了,十八芝中也颇有几个他的老朋友,譬如郑地虎,前几年在羊城港时,对田总兵便是极力结交,至少也比砍了头强。 如果能裹挟一些船只投降过去的话,政审分应该起步还算是比较高的……田总兵这一两年来,对于买活军的政审分政策,是很了解的,也很关注那些‘反正’过去的名人,他们的发展如何。只可惜,鸡笼岛被买活军收入囊中之后,便成为一座禁岛,十八芝大多都返回岛上任职,他就算想和郑地虎续上交情,也是不得其门而入。 鸡笼岛,这座从未得到太多人重视的岛屿,现在是频频被各路人等提起的,对田总兵来说,鸡笼岛的封闭是让人遗憾的——鸡笼岛的港口并不开放给外来船只贸易,只是承载他们自己的海船来回运输,福建道内的对外港口还是以云县、马尾、泉州为主,锦衣卫那里,即便搜集到了一些情报,也是秘而不宣,田总兵现在也不知道,买活军这几年到底新造了多少让人闻风丧胆的新式海船,或者说,他们的造船技艺,是否又有新的发展。 那种射程极远,弹丸杀伤力极强的红衣滑轨炮,哪怕是撕开厚实的城门也只需要一瞬,田总兵在千里眼里看到这一幕时,情不自禁也是浑身颤抖,水师和所有其余兵种不同,船速、火力,几乎就可以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作战技巧对战果的影响,只能在评分近似的舰队战争中起到作用。 两年前,买活军就已经很当得起‘船坚炮利’这四个字了,但当时他们的水师也不是没有软肋,如果当时能够集结全部力量,甚至是联合了弗朗机人的舰队,田总兵相信,买活军或许会蒙受惨重损失……说不定谢六姐就要端出她的天舟了。鸡笼岛上原本驻扎的红毛番(荷兰人),不就是惧怕天舟,这才如此顺从地褪去么? 两年前,买活军的水师或许还要仰仗谢六姐的神力,但两年后的今天,当田总兵听说了舰队船只的数量以及规模时,他就知道,买活军的舰队又有了质的变化。 两年前,买活军的水师用船,很多都是商船改造,以鸟船为主,只是仰仗红衣小炮的射程而已,如果进行接舷战、撞击战,未必能完全取胜。买活军只有一种胜利办法,那就是在敌军接战之前,轰烂他们的船身。 当然,这已经非常棘手了,这使得敌人们取胜的思路非常的曲折,可能要利用风向和海潮来取得速度,同时要以多打少,一艘船无法同时应付几面来敌,这样才能有获胜的机会。但话又说回来了,买活军的航速也很快——他们利用三角帆来增加航速,在当时,那是很少在东海出现的新技术。 两年后的今天,三角帆、船首帆已经随处可见,大多数船只的速度都提起来了,买活军的速度或许不再是优势时……他们舰队里已经全是新船了,而且所有的船只都比常见的鸟船要大了两三倍,甚至要胜过了弗朗机人停泊在壕镜的战船。毫无疑问,这样的船只,全都是买活军在鸡笼岛的船坞里造出来的。 这样想的话,那就更可怕了……他们在鸡笼岛是开了多少船坞啊?这才不过两年功夫,已经有这么多艘大船在海面上公然航行了……这还是已经下海的船只,还在建造的呢?船坞建好了可不会一直空着,买活军这么有钱,根本就不缺物资,再过两年,他们该有多少船在海面上开来开去的,天下的水手还够使的吗?他们到底要把这些船开到哪里去啊?! 当朱参将这样的草包,还在为自己未来的孝敬而担忧时,田总兵早已经进入了另一重境界,开始忧心起了买活军造船的狂热——这么多船,按常理来说,一般的港口也容纳不了几条,这也就是说……在买活军的计划之中,沿海的大港口,迟迟早早,都要落入他们手中。这么说的话,羊城港这里…… 对于壕镜之战的结果,他倒是丝毫都不怀疑,买活军要拔出壕镜的弗朗机军舰,其实是非常自然的行为,如果说留着敏朝水师,还算是囿于云县和议的框架的话,那么,弗朗机人的战舰也想要染指华夏的港口,这无疑是对东海中冉冉升起的这个巨物,公然的挑衅了。买活军对此做出反应,难道不是很合理的事情吗? 在这样的舰队面前,从此以后,东海海域,实际上已经容不得另一个声音了,船多、舰多、炮多,在海域中说话的声音就会越来越大,舰队,就是他们说话的音量,当舰队从鸡笼岛驶出之时,实际上就是告知天下人,“这片海域,为我私有,容不得其余政权染指!” 军强则国强,强国的海域,不需要他国的军舰游弋! 有意见,便用你的大炮来为你发声! 敏朝人的大炮不行,他们自己还要向买活军购置,所以他们没有声音,在这件事上,田总兵认识到,敏朝水师根本就不配发出声音,而弗朗机人呢,他们的喇叭应该都还在欧罗巴吧,田总兵听弗朗机人夸耀过他们的无敌舰队,如果传说都是真的,这支无敌舰队来到了南海——他们又能如何呢? 海战,打的不但是枪炮,而且还是补给,弗朗机人在南海只有壕镜这个弹丸之地,他们的补给将是极大的问题,除非得到羊城港的支持——但羊城港又为什么要支持这些洋番?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华夏人的事情,关起门来内部解决,别让外人看了笑话,要是朝廷敢下令支持弗朗机人去打买活军……那田总兵觉得,至少他是肯定不愿从命的。 虽然他没有怎么细读过《国家、政权、文明》,但田总兵似乎还是受了一些文章的影响,他不知道是来自哪里,但是,自然而然的,他心里还是以为,如果要他在弗朗机人和买活军中选择的话,毫无疑问,壕镜落在买活军手里,至少还是华夏的土地,至少他感觉心里很舒坦,要比弗朗机人占据那里舒坦一些。 弗朗机人的商船来做生意,这是可以的,但他们为什么要把军舰派来,还要兴建教堂和总督府?这些事情以前或许没有留意,但被买活军在告示中指出之后,田总兵想到时也的确觉得很膈应,感觉这些狡诈的洋番,私下一定不安好心。 说起来,这一次买活军驻扎的新安岛上,还有百年前弗朗机人留下的一些遗迹呢,当时他们侵占新安岛,立下界碑,也是让水师颇费一番功夫,这才赶走,也不知道这一次买活军会不会将界碑的残余完全捣毁。这些洋人的老家要是离得近一点,只怕就不会像是现在这样客气了,早就要宣布壕镜和新安岛为他们所有了吧! 不知道买活军是怎么造出这些大船的……百年来,敏朝的船是越来越小了,大家都觉得小船更灵活经济,这又何尝不是国力下降的表现呢?只看弗朗机人和买活军的选择,就知道在海战上,巨舰始终有不可比拟的优势——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的宝船,如果还能留有图纸的话,水师又何必如此受气…… 田总兵的思维,早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胡师爷的分析,他听得七零八落,只记得一句话:买活军应当还不至于打广府道的主意。 理由很扯蛋,居然是因为买活军一向说话算数,在之前的征伐檄文中还特意解释了:买活军逐走弗朗机人,只是因为华夏土地上不能有别队驻扎,并无破坏云县和议的意思。——如果是分析建贼、弗朗机人,田总兵会嗤之以鼻,但因为说的是买活军,田总兵居然觉得他说得也还蛮有道理的! 既然如此,买活军的举动就不关田总兵的事了,羊城港的商户要发疯,那是他们的事,田总兵只需要加固关墙,防止香山县这一侧闹出什么乱子即可。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好奇:买活军究竟在等什么呢?船都来了,却不出兵,只是驻扎在新安岛上……难道是为了逼疯岛上的弗朗机人,让他们在恐惧之中自行退走? 买活军就如此爱好和平吗?竟是如此不愿死人?如此仁义? 田总兵想不通,不过,想不通也不要紧,这疑问第二天就得到了解答——买活军在新安岛上安顿下来之后,便向香山县递交了文书,同时也给广府道发来了照会,又带来了《买活周报》在码头上到处贩卖,于是田总兵和所有羊城港人民一起,知道了买活军的动向。 ——他们是来了,而且也是要打的,但是,并不是现在打,而是要等到三月二十一日,这正是买活军给弗朗机人的文书中规定的最后期限,如果在三月二十二日零点,弗朗机的军舰、行政人员,还没有从壕镜撤走的话,那么,买活军将认为弗朗机人是铁了心要与他们为敌。 敌人,将会受到最严酷的对待,买活军将会禁止弗朗机商船停靠东海的每一座港口,并击沉他们见到的每一艘弗朗机商船。如果弗朗机人认为这是瞎话的话——他们也尽管可以试试。 不过,买活军要告诉天下人一件事——买活军,从来不说假话。 不信的话,买活军也随时欢迎任何政权,前来试试。:,, 328 洋人的套路 “提防洋番占领华夏国土,浅析洋番侵蚀当地政权的基本操作……噗。” 羊城港茶楼内,茶博士刚呷进口中的一杯茶喷出了一多半,“这、这……这也是可以念的吗,东家?” “念吧。”东家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第一份报纸,那样嚣张,大家也都念了,如今满城都买到了第二份报纸——这报纸只要五文钱一份,哪怕是平常不买的人家,也愿意买回家裁了做草纸使,这上头的消息能瞒得过谁呢?还是照样宣读为好,横竖这是几年以来的规矩,难道你不读,我不读,买活军的船就不在了不成?” “是是。”茶博士连忙几大口把一大早这一缸茶喝完了,起身夹着报纸,对着水缸整理了一下帽子,轻咳一声,便神态俨然地走出后堂,走到茶馆深处一张小小台子上坐下了,拿起几子上的拨浪鼓,咚咚地来回敲了几下,将茶客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方才展开报纸,大声说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彼敌之报纸,今日这一期刊登头版消息如下:提防洋番殖民华夏国土,浅析洋番侵蚀当地政权的基本操作……” 座下的茶客们,便多少有些轰然了,便连茶楼附近的小商小贩,乃至路过的百姓,听到一点声音的,也连忙都聚了过来,有钱的进屋上座,要了香茶,没钱的便在门口散座要一大碗一文钱的熟水,很快,茶馆便全满了座,还有许多人围在门口尖着耳朵细听,“果然说的是弗朗机人的事情!” “嘘!”屋里屋外的茶客都一致怒目而视,那人也忙捂了嘴,众人都屏息凝神,听那茶博士大声读道,“关于本军三月初出兵新安岛,并拟订于三月二十一日彻底收回壕镜之事,可以料想得到,海内外各方势力,一定很惊讶,因此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其中的道理,以问答的形式,晓谕给各方官民知晓。” “第一问:驱逐弗朗机人,是否意味着华夏国此后都不和番人做生意呢?” “答:并非如此,弗朗机的商船依然可以在东海来往,驱走的只是弗朗机人的军舰、行政人员以及所谓的总督。其中的区别在于,行商来来往往,就如同买活军和敏朝,经常有商贸往来一样,并不侵犯各国的主权,但军舰、防御工事、总督府、行政人员等等,是国家主权的一部分,弗朗机人长期以来,利用敏朝官僚的疏忽,在壕镜岛窃取了部分华夏主权,这是侵犯了华夏利益的行为,因此,当华夏政权有能力的时候,便要将其逐走,这是身为华夏政权的义务。” 茶博士读到这里,也不由得拿起毛巾擦了擦额边的冷汗,虽然此时的茶馆没有‘莫谈国是’的张贴,但刚才这段话里提到了太多敏朝,对一般的百姓来说还是相当有刺激性。“注释要不要读?” 他话声一停,底下便早已是一阵嗡嗡声了,闻言都道,“读的读的,要紧的读一些,譬如这个主权是什么意思来着?” “主权就是……”茶博士草草浏览了一下注释,觉得大多数观众也是听不懂的,便按照自己的理解说道,“就是说这个地方谁做主,譬如咱们羊城港,此时就是华夏国主权之地,云县和议里也说得清楚,买活军和咱们大敏都承认彼此的领土是华夏领土,华夏国拥有主权,大概便是这个意思。就是说,虽然管理的人不同,但还是一个国家的地儿。” “哦!” 这个例子举得很好,茶客们一下就明白了不少,并且都咂着嘴,用这个新标准来评价起了周边的地方,“这么说,云贵的土司之地,也是咱们华夏国的主权喽?” “这是当然的!” 虽然土司的规矩,和汉人之地的规矩有很大的不同,而且彼此很多时候根本无法沟通,也一辈子都不会互相往来,但知道这种地盘居然也能算是主权之地,茶客们还是很喜悦的,有种赚到了的感觉。“彼此也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那这么说,壕镜的……呃,主权……那确实不比那些土司的地盘,还是……呃……和报纸上说的一样,被那些弗朗机小人给侵蚀了去。” “如此而言,到底有何不同呢?”还是有人不太明白。“便说苗峒罢,湘西苗峒,一向似乎也不交税,不说汉话,不写汉字,时不时还要起来作乱——” “区别在于,苗人头子没有自立为王,也没有奉其他人为王呗!黐线。”有些有见识的茶客不耐烦了,“弗朗机人的主子在欧罗巴,他们可不奉华夏政权为主!” “是了是了。” 这么解释就很明白了,很多人都转过弯来,理解了买活军的说法,并且很大一部分人——由于之前买活军也说了,弗朗机人的商船以后还可以来,所以他们放下了不少担忧,只是对于现状被破坏仍有些抵触——他们心底的抵触也逐渐地消失了,毕竟,虽然华夏对许多人来说依然是很模糊的概念,只是这几年才频繁地从买活周报上听到,但人们似乎本能地以为,为了天下之利,牺牲一些小我的安稳也是很能理解的。 “那是不该让他们的军舰一直停在壕镜的。” 便有人公然地赞成起了买活军的观点,“还有炮台、城墙,这些东西怎么是洋番能建的呢?” 实际上,当时弗朗机人建筑这些工事,是为了防御海盗——当时的水师对于海盗是很无力的,所以他们的理由似乎也还算充足,但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哪还有海盗敢在东海放肆?最大的海盗头子十八芝,现在已经归顺买活军了,那么,再让弗朗机人掌握着武力,就连百姓们也看得出来,这样很不妥当了。 茶博士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念了起来。“第二问,驱走弗朗机人的政府机构,对华夏百姓,尤其是壕镜所属广府道百姓,好处是多还是少呢?” “答:自然是好处多,买活军接管壕镜之后,会向所有商船敞开大门,只要遵守规矩,任何国家的商船都可以来做生意。壕镜、新安县会比原本只有弗朗机人和红毛番来做生意时要更加繁荣。弗朗机人占据壕镜以后,便垄断了航路,只允许弗朗机商船前来做生意,其余国家的商船,会遭到弗朗机商船的抢劫和炮击,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商业利益,实际上,海域属于华夏,他们有什么权力来垄断华夏的航路呢?” “还有这事儿吗!” 虽然羊城港九成九的人,都和外贸有关系,但的确,许多人只知道受雇于东家处做事,甚至是东家,也只是往大的商人那里卖货,对于壕镜实际的情况,他们是很不清楚的,“这么说来,弗朗机人着实是嚣张得过分了!华夏的海域,华夏的港口,为什么只能容许一国的商船停靠?” 原本,壕镜只许弗朗机商船(和华夏商船)停靠的事情,在洋番的解释下,似乎也是合乎情理的——弗朗机人在壕镜建筑上耗费了许多力量,码头也好,商事也好,都是他们差遣奴隶、雇佣农工,一点一点建筑起来的,弗朗机人情愿接待谁,似乎完全是他们的自由。 但现在,这个道理说不通了,羊城港的茶客们都以为,壕镜本来就是华夏的地方——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壕镜和香山县是接壤的那!即便那里只是个渔村,那也是华夏国自己的渔村。凭什么弗朗机人就能占了去,还要修筑起关墙,设置总督府,开始对航路上的商船指指点点,不许这个通过,不许那个通过? 这是没有道理的事情!难怪买活军要把他们的军舰逐走! “逐得好!” 茶馆深处,便有个满面虬髯的汉子喊了起来,“华夏的地盘,岂容洋番胡闹?现在我们华夏国也有了滑轨小炮——就轮不到他们在东海话事!” 这样说似乎是有些势利眼的,等如是在说,之前敏朝衙门由得弗朗机人占据壕镜,是因为敏朝的军事十分孱弱的缘故,而买活军一旦有了很好的炮,华夏便立刻嚣张了起来似的——这样的观点,仿佛让华夏百姓有些现实,有些翻脸不认人,但却立刻得到了许多人的同意,他们感到很解气,虽然在听报以前,大家都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件令人生气的事儿,但,此刻解气的感觉是真实且爽快的,许多人都喊了一声‘好’!拍桌赞成虬髯汉子的宣言。 “第三问,驱走弗朗机人的军舰之后,壕镜岛上余下的弗朗机人,该如何处置呢?” “答:按照华夏百姓一体管理,遵守华夏国和买活军的律法即可,并不特别歧视。” “第四问,该如何提防洋番侵占华夏国土?” 这便是报纸标题的那一问了,答案也是很仔细的。 “答:首先要介绍洋番侵占国土的惯例,在如今的欧罗巴洋番之中,盛行一种航海圈地的行为,洋番们乘船出海,到达一地,便在一地立碑为证据,声明此地为某某国某某人率先发现,拥有主权需要注意的是,这块碑并不是给当地人看的,而是给别的欧罗巴国看的,他们要以此来对抗其余欧罗巴洋番对主权的声张——洋番心中,除了欧罗巴诸国之外,其余土地上的本地人,对自己的土地均没有天然主权。也就是说,他们来到一个地方,如果这个地方没有别的欧罗巴国家立碑,那么天然的,他们便拥有了这块土地的主权。” “啊?” “什么话?” 茶馆再次轰动起来了,“还有这样的事情?” “这岂不是无耻小人,强盗行径吗?” “世上焉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问:如此,欧罗巴诸国岂不是也存着标志我国之念?” “答:的确如此,一百多年前,新安岛便曾被弗朗机人立碑标志,并且建筑工事,想要久居,后被敏朝水师苦战逐走,到今天遗迹都还存在岛上。这是弗朗机人立碑标志的失败,他们也意识到华夏国文明之发达,主权之强大,第二次出现时,便以柔和的态度,请求借住壕镜,于是经过数十年的时间,逐渐将壕镜蚕食,排挤敏朝衙门,实际上已经掌握了壕镜的半数主权,并且在二三十年以前,开始在壕镜建筑教堂,一般来说,洋番建筑教堂,便是将此地看做自己地盘的标志,说明他们打算完全占住这块地盘,并且以此为依托,向四周发展。” “问:那么如今敏朝境内的诸多教堂,也是他们的暗棋吗?” “答:按照移鼠教教义,所有教堂均受欧罗巴佛国移鼠城的命令,由移鼠城直接管理人事任免,一个宗教组织,其人事、行动,都不由华夏政权做主,其组织,以及组织之下的教徒,还能算是受华夏主权统治吗?” “什么?!” “还有这样的事情?!” 茶客们今天所受的震惊,实在是太多了,许多人都反射性地将眼神投向了桌角一名老者那里——他佩戴了一顶移鼠教的小帽,并且手腕上还缠绕着念珠,胸前悬挂横竖架,这是很典型的信徒标志,在今日以前,这样的人在羊城港还算常见,不会引起丝毫注意,但现在,人们便不由得用异样的眼神望着他了,而这位老者也是吓了一大跳,立刻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扔到一边,忙不迭道,“我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我是华夏子民,自然是大大的顺民!哪有过丝毫大逆不道的念头?!” 茶客们于是便稍微释去了怀疑,彼此开始热烈地议论起了这个最新的认识来——“难怪他们那样好心,原来都是假的!” “我说呢,这教士怎地就比和尚道士要正经了这许多?看来当真是便宜没好货,心都黑透了,面上还是假仁假义的,呸!谁信这个教,谁就是数典忘祖!” 教士们的施舍与传道,对周围友邻的友好,顷刻间似乎都成为洋番包藏祸心的证据。人们更进一步地产生遐想,“该不会这教堂所在的地方,都被洋番认为是自己的地方了吧?” “呸!贼胚子,别个是好心,给他块地,让他栖身,他倒蹬鼻子上脸了!” “一帮杀才!要我说,这得亏是咱们华夏地大物博、国力强盛,若是换了高丽那样的小国,怕不知道还要怎么样烧杀抢掠呢!到底是未收教化的蛮人,俺们三宝太监下西洋时,那是何等声势,也未听说杀了一人,占了一地!” “信教倒也罢了,只是若说信教便要听那远在欧罗巴的教主,那还不如信六姐菩萨呢,教堂有什么好?几顿免费的饭罢了,买活军那里的医院,可比壕镜那糊弄事的医院要强多了!” “你是去过买活军处吗?” 议论纷纷之中,茶博士又念道,“问:如此,是否要捣毁移鼠教在各地的教堂?” “答:教堂也是耗工费力建起来的,买活军占领一地之后,对于任何庙宇、教堂都不捣毁,僧侣、修士都可以继续居住在内,但不再有免税的特权,且众僧人均需要依照买活军的吩咐工作。所有宗教建筑显要处均需勒石记载,讲明庙宇所在依旧是华夏之地,没有任何治外法权,且僧人、信众都受官府直接管理,绝不听从外国人的指示。” 这样的安排,大家都认为是很有理的,并不算太凶恶,“珍惜物力!若真能如此,倒也能容得他们一手,只是以后传教之前要讲个明白,若是还有那等受欧罗巴之国指使行事的,万万不能再允许他传教了!” “问:经过一番问答,如此来说,洋番做的套,是否如下?遇有茹毛饮血,暂不如他们开化的土蕃,便立刻大开杀戒,公然占领该地,宣布该地是移鼠的领土,其扩张为正义之举;而来到我华夏这样强盛之地,便先侵占如新安岛那般偏僻之地,试探武力,被击退之后,便巧言窃据偏远蕞尔之地,随后派人四处传教,培养一批亲近、信仰移鼠教的无知愚民,随后以移鼠教的名义,一步步往内陆扩张,其最终的目的,便是建立起尊崇移鼠教的洋番政权,使华夏沦落至那些生番之地一般?” “答:你说得很对,外番对于这样的土地,有一种专门的称呼,可以翻译为‘殖民地’,他们的目标,便是将欧罗巴养不下的民众,散布到这些外来的领土上去,对于任何一个异国,外番都有将它殖民地化的想法。尤其是对于华夏,其想法是尤其强烈的,因为华夏和欧罗巴的贸易,华夏出口的货物多,需要的货物少,因为欧罗巴的白银大量流入华夏,这对于各国来说,可以视为一种损失,因此,欧罗巴诸国觊觎我国的心思,无法遏制。” “问:是否要为了提防外番的殖民心思,闭关锁国,断绝所有来往?” “答:不是,越是如此,越要加强交流,学习外番的长处,敏朝闭关锁国百年,造船技术有极大的倒退,如今几乎已完全丢失海权,便是很好的例子,交流才能促进强盛,我辈华夏百姓,应当奋勇前行,发力造出胜于洋番百倍的大船,勇航出海,探索世界,与外番争抢良土,如若不然,这世界大极也是有限,若是被洋番侵占了十分八、九的好地,其国力必然雄厚至我国数倍,彼辈云集攻我之时,我等又该如何抵挡?唯有在其起势之前,便布局博弈,方能在古今未有的变局中,占有一席之地!” “诸位仁人志士,天下之大,远在想象之外,中国虽大,却也并非占尽风流,应有尽有,正因我国物华天宝,方才引来群狼窥伺,我们做百姓的不雄起去抵挡外人,谁为我们打算?外番的船只已经在东海航行,我们不看世界,世界早已看到了我们,不能再沉醉,再犹豫下去了,国民之风,当有个彻底的逆转,睁眼看世界的时间,已经到了!” 若没有前头的铺垫,最后几段问答,只怕会引来众人的噱笑——虽然北方的建贼,前几年曾一度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而这个朝廷也有许多让人极为不满的地方,甚至于数百年前,天下还曾被纳入鞑靼人的统治,但不论如何,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此时的百姓依然有足够的自信,认定华夏便是天下最好、最伟大的国土,除此以外,所有的国度都是穷乡僻壤、蕞尔小国,偶有一二强盛的大国,那也是远隔重洋,丝毫没有威胁到华夏的可能。 但,他们毕竟是羊城港的百姓,是如今华夏之中最见多识广的百姓,听了这么一长段的问答,明白了洋番的阴险套路、狼子野心之后,咋舌之余,心底亦不由得浮起一阵危机:洋人的钱的确好赚,但……但洋人的心也真黑那! 洋人的船,确实也比朝廷的船要好得多了,如果不是买活军突然间从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就如此下去的话,那……那将来,或许还真有一天,洋番的船将不是朝廷所能够比拟得了的,到了那一天,大炮叩关,就如同……就如同此时买活军陈兵新安岛一样,弗朗机人和敏朝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任何办法!船的差距,不是任何雄心壮志、沸腾热血足以弥补的,船不如人,就是没有办法! 羊城港的百姓们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这番话,就犹如敲在耳边的警钟,令人半晌说不出话来,茶博士读完报纸,屋内屋外竟是一片静默,还是那虬髯汉子第一个回过神来,激动得满面通红,大叫道,“说得是!有道理!说得极是!” 他站起身,往桌上放了十几枚铜钱,便往外走去,有识得他的人叫道,“屈大胡子,你这是要上哪去?这些话且听听,你可别做傻事!” 屈大胡子目光炯炯,大声道,“什么‘且听听’?我听着全是道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这些侥幸开了个船厂的,正是当今的弄潮儿!又怎能辜负了这番时势!” “我家要出三艘船,去新安岛助战!好男儿,有血性的,只管随我来!也叫谢六姐知道,我羊城港父老非是无人!也有一腔热血,也能护卫国土,驱逐胡虏!” 一番话,说得茶馆内外众茶客轰然叫好,更有十数青壮,早已热血沸腾,当下纷纷起身会钞,跟在屈大胡子身后,叫着‘同去’,一道快步消失在了街尾,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又各自低声议论了起来。:,, 329 建设新安一港 “让一让,让一让,要灌水泥了,都闪开!” 退潮时分,新安岛海滩上一片热闹,木柱子搭起的简陋码头外侧,一根根铁皮打的水泥模具被树立了起来,身着汗衫、短裤,毛巾包头的工人们,担着一桶桶的水泥不断来往于模具之间,把老旧的码头木板踩得嘎吱作响,“倒的时候小心点,起了气泡要搅和啊!” “知道了!康师傅!” 各地建筑队中最出类拔萃的水泥大工,现在都赶到新安岛来拌砂浆了,这个活儿不但需要体力,也需要细心,比例要算得准确,而且搅动拌料的力道要均匀,水泥质量不好,后期容易开裂,若是一般的房子,填补一下也就算了,兴建水泥柱码头,这可马虎不得。 尤其买活军要求的时间是比较紧凑的,工钱开得也高,因为是前来战场前方,还有‘危险津贴’,各地的水泥工都踊跃报名,有些感念买活军的恩德,甚至愿意分文不取——自然,买活军不会不给钱,但工人们有多卖力也就不问可知了。 “今晚可能要熬大夜,阿霞,轮班去吃饭了!” “食堂什么菜啊?” “干炸肉丸子、辣椒炒蛋、煎鱼——让师傅舀些煎鱼的油汁浇上,包你送三碗饭!” 水泥干透要一段时间,由于地基最好是在同一时段下沉,今晚注定是要赶工了,大潮马上就来,人们要借大潮的力量把灌注好的水泥桩子带到栈桥最前方下沉做地基,在海边做工,时间点很重要,正好,这几天月色皎洁,工程队早就分好班,若是两班倒做不完,那就要改成三班倒,总要在大潮以前把地基桩子都做好才行。 “快了,地基打好,石块也都运来了,栈桥再一个月就能立起来——磨刀不误砍柴工,那帮水兵干活也是真不惜力,才几天功夫,石料就全采回来了,足够建好栈桥还有得多,不过也好,如今用石头的地方也多。” 要把一个渔村建筑成海港,第一件事当然就是要修码头栈桥,有些港口比如云县,栈桥就有三四条,否则,货物运输的速度就要被栈桥的数目卡脖子,买活军陈兵新安岛,并不是什么都不做,每天除了有一些舰艇保持警戒,又负责去给壕镜施加压力之外,其余一千多官兵,都在岛上帮助开荒。 新安岛面积不小,可以做良港的地方很多,众人勘察过后,择定了一个港口——就这事还有个笑话,不知道是谁流传出来的,据说六姐想把此港命名为‘不要什么东西都用人名命名’港,或者‘维你个头脸真大港’,但被众将军一直否定,所以最后这港口还是采用惯例,就叫‘新安一港’,如果这个港口不够用,就参照云县的例子,再设一个‘新安二港’,以此类推。 栈桥建好之后,这里便立刻可以做军港了,买活军发现新安岛的确很有战略价值,首先,港口好,水深波平,大船停泊也毫无压力,其次距离罗湖很近,补给很容易获得。 买活军的到来,使得罗湖百姓立刻就轰动了起来,不像是羊城港的百姓,还纠结着买活军的到来是不是好事儿,罗湖的农民非常纯朴,第二天就开始担菜来卖,并用前所未有的热情去开辟菜地——往常,青菜这个东西,他们种来自己吃而已,种得太多,也是烂掉,这里气候太热,青蔬很不容易保存,哪怕是腌渍也很容易腐坏,所以只有买活军来了,有了大主顾,他们种菜才有价值。 两三千人的吃喝,青蔬上,罗湖的百姓补充了一些,后勤战船从鸡笼岛源源不断地运来菜干、腌菜、白米白面,还有陈米做的米粉,因为买活军这里米多,陈米做米粉又恰到好处,军队嗦粉的机会很多。 膳食纤维、维生素、碳水,这就有了,至于脂肪,那是不必说的,油好存放,不容易变质,而买活军在鸡笼岛开辟了大量油料作物田之后,军队就真不缺油了,食堂做炸菜的次数要比以前多得多。蛋白质嘛,暂时还是以鸡蛋为主,这毕竟是最容易保存,也最廉价的动物蛋白质来源了,海鲜虽然也有,但这个东西毕竟有限,不可能当作主要的肉菜。 不过,后勤的努力,是大家都看得到的,除了后勤船从鸡笼岛送来的海鲜干货之外,买活军也向渔民们买海鲜,新安岛原本的渔民这阵子是最殷勤的,他们个个笑得合不拢嘴——打鱼回来,买活军都是包船买。 这还不说,买活军的米面都很便宜,而且质量很好,渔民们吃米本来是不太容易的,现在,米也便宜了,油也便宜了,他们便个个都买了米来做饭吃,至于海鲜,他们是不太要吃的,渔民在船上多数吃鱼生果腹,早就吃得腻味了。 不过,海鲜这个东西,煮一煮会轻很多,两千多人吃饭,要一人顿顿都能吃一条巴掌大的海鱼,这也不切实际,在海鲜和鸡蛋之外,罗湖那边也提供了很多豆制品,许多羊城港附近的百姓都蜂拥到罗湖这里受雇种田,现在他们种什么都能卖得出去,因为买活军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不错,在他们发出了第二份报纸之后,买活军这里的人越来越多,船只也越来越多了——像是屈大胡子这样的有志男儿,被报纸文章激动,愿意报效海疆的并不在少数,他们虽然做不了正兵,但凡是和海有关的工作都很拿手,可以帮着修船、运货,甚至于帮着修栈桥也是非常卖力的。 甚至还有渔民,不知从哪里听人读了报纸,深以为然,纠结了村中青壮,乘船来投,哪怕只是帮买活军捕鱼,也算是为收复壕镜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自然,也有些海商,存着投机的心思,前来两面下注,他们带来的投名状多是紧俏的军资,譬如膏油、药材、棉线、纱布,这些物品的选用,也可以看出羊城港商人见识之广,耳目之灵通,因为棉线和纱布,在一般敏朝军队之中是不使用的,弗朗机人军中也尚且没有大量需要这两种物资,只有买活军这里,外科水平高超,伤口缝合法发展得好,才会把平时厨子用的纱布、裁缝用的棉线,当作是军资储备起来。 除此以外,膏油、药材,这些都是军中医疗常用的东西,岭南天气炎热,北人往往容易中暑,清凉膏油能起到很大的帮助,药材也可以熬煮凉茶,这是岭南人离不开的东西。至于一般敏朝军队需要牛筋、牛皮等物,他们根本没送,因为买活军的兵很少使用弓箭,都以火铳为主,纱布也可以用来擦拭枪膛。 还有人带了一舱油料来,这是买活军很欢迎的东西,猛火油不但可以攻城,也可以用来润滑枪械,当然了,它还可以制备一种新的东西,叫做煤油,煤油灯的明亮,是如今的荤油灯、豆油灯完全无法比拟的,这个商人立刻就得到了陆将军的接见,毫无疑问,他这份礼算是送到买活军心里了。 买活军对这些前来投效的华夏百姓也非常大度,由于百姓们普遍不愿意接受金钱报酬——只要不是完全活不下去的华夏百姓,在礼数上都有自己的坚持他们既然是为了心中的大义来帮忙的,那么,倘若买活军要给他们钱,似乎便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因此,两厢折中,买活军便把报酬换成了礼物,这些前来助拳的各界英豪,是渔民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筛网期间,买活军组织他们认字上课,同时,还给他们准备了上好的帆布、麻绳,这些都是渔民们紧缺的东西,而且恰好买活军那处十分丰产,他们平时自己是买不起这样好的东西的。 对于屈大胡子这样家产颇丰的志士,买活军就送给他们一些专业书籍,多数和造船有关,都是新鲜编写出来的,这份大礼可以说是送到了他们心里,当然,屈大胡子不免也疑惑,如果买活军几年内不攻下广府道,而屈家又没有迁移到鸡笼岛上去,而是在广府道凭借这些教材,造出了比买活军更好的船只的话……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买活军又该怎么办呢?虽然敏朝官府,是不必提它的了,但到底还占着这样广大的土地,其中的人才,按理来说还是有许多的,买活军难道就不担心自己的知识散播了出去,最后反而调转过来对付他们自己吗? “这说法也太见外了,虽然各为其主,但华夏一家,先进的技术,不能被外番轻易得去,但在华夏国中交流,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不都是自己人吗!” 买活军的回答,是让人意外的爽利,“对买活军中的自己人,华夏的同胞,虽然亲疏不同,但就犹如亲戚的远近一样,大体说来,都还是血脉相连,自然和对外番是不同的态度了。” “若是你们造出了更好的船只,这技术也会很快流入买活军那里的,而且,按我们所想,你们的新船样式若果真的那么好,恐怕会急着赶到买活军这里还不好说呢——在敏朝,新船能带来什么?即便受到赏识,也无非是一些赏金罢了,还要提防着大人们来谋夺你的功劳。但在买活军那里,若是能改革了现有的造船技术,那可就真是一步登天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等着你呢,我们买活军的专利制度,你们各位大匠师,可是要好好地了解了解!” 这就是买活军的胸襟啊…… 说得对,大家都是看在华夏百姓的情谊上前来助战,那么,买活军也用华夏同胞的亲热来对待他们,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这些外来助战的青壮们,很快就都听说了买活军的话,他们心中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华夏’这两个字的份量,建筑起了国家的概念。在此之前,虽然他们多少也听过了国家、民族、政权这些新词儿,但对于这些事的认识、思考,却是很稀少的。 “都是华夏子民……” 虽然许多人还不会说很标准的官话,一辈子也没去过买活军这些水兵的故乡,但在他们心底,逐渐建立起了这样的认识:凡是能说汉话,能写汉字,能认同自己是百姓的地方,那就是华夏,不论政权如何更迭,这都将是,也应该是一个完整的国家。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华夏的兴亡,不单单取决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也在于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们现在所做的事情虽然微小,但却也是在为天下的变化,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港口慢慢地成型了,渔民们大吃着难得的米饭,而屈大胡子带来的青壮们,他们中有许多一辈子也没吃得军中食堂这样好,当栈桥修建了一半,人们开始拆除老栈桥时,买活军出动了船只,前往壕镜码头,晓谕诸华人离开壕镜,他们将在十日之后,三月二十一日午夜发起总攻—— 屈大胡子他们远远地都能见到关墙前蜂拥着的华人百姓,还有混在人群中想要浑水摸鱼的一些弗朗机商人,但他们被无情地揪了出来,关口的守军沉着脸,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把所有麻烦封锁在关墙之外,断绝一切买活军借题发挥,找香山县和羊城港麻烦的可能。 就这样,热闹一时的壕镜彻底冷清了下来,弗朗机人在岛上来回转悠——他们没法再加筑防御工事了,因为香山县不允许,以断绝粮、水做为威胁,现在,弗朗机人能凭借的只有一千名士兵,以及五千名战奴。 补给上相差了太多,但人数上,他们还有优势,而且,弗朗机人到底还是海战的老手,看起来,他们似乎并不打算体面地从壕镜退走,还是打算试一试买活军的炮火。 三月十五日,栈桥完工,屈大胡子等人被编入后勤队,陆将军下令全军开始备战。战争在这片狭小的海域之间,似乎已经一触即发。 三月十八日,战备完毕,战舰陆续离岗,往壕镜驶去,此时,距离买活军的最后通牒,还有三天。:,, 330 JAMBO! 三月十九日,这是压抑的一天,一大早起来,所有人的心情都不太好,因为港口前方已经能看得见买活军的帆影,几个黑奴从海边返回时带来了这个消息,于是弗朗机人便更加慌张了起来,妇女与儿童都被安排到了教堂中躲避——虽然在报纸中,买活军公然地表达了对移鼠教的反感,但这里的建筑至少比较坚固,可以稍微抵挡买活军的炮火。 士兵和战奴们被组织起来,前往码头,把家具、小船堆叠起来,在码头上形成一道封锁线,战船也退缩到了港口内部,将炮口调整好,一致朝向买活军的方向,准备在他们登陆时尽量制造一些麻烦。当然,他们也可以勇敢地出去迎战,如果对方的船不如他们,那么这是很有效的防守策略,但买活军的船身火力,从精度、远度,再到破坏度,都远胜于弗朗机人的船只,数量上也有很大的差距,贸然出海,那就是送死。 人们对于这一战的结果是很不乐观的,军中的气氛非常低迷,弗朗机军官在防御工事后来回走动,时不时回头看看总督府的方向——实际上,弗朗机人侵占殖民地,也不总是一帆风顺,被本地政府强行驱走的状态也不是没有,还有别的殖民船队,也会对这些岛屿做出争抢,一般来说,在不能力敌时暂且退走,并不能被视为是一种失败,尤其是弗朗机人现在的处境相当尴尬,他们的补给不多,这一战几乎没有赢的可能。 基于职业军人的荣誉感,他们不能自行投降,但所有人都能看得到战斗的结果:壕镜已经是买活军的囊中之物了,他们最多在登陆时制造一些麻烦,杀掉一些他们的军人,但是,这改变不了结果,只会招来买活军的残酷报复,即便不被立刻处死,也会被送到买活军臭名昭著的矿山去,永远做一名矿奴。 “吃饭了!” 午饭时分,他们藏身在工事之后,心事重重地嚼着白面包,在上头涂着酸奶油,喝着杂菜汤,汤里有蛋花,食堂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香山县封关之后,弗朗机人获得的补给非常有限,还要尽量给战士们保证营养,弗朗机人吃最好的,没有杂质的白面包,战奴也要给他们尽量吃饱。 “安东尼奥,你觉得那帮黑崽子们在想什么?” 菲力佩一脚蹬在木箱上,手里拿着珍贵的望远镜,眺望着远处的黑点,他瞥了远处的战奴们一眼,随口用法语和朋友闲聊了起来:这些战奴们都会说很好的弗朗机话,但法语他们是听不懂的,而这年头,贵族或多或少都会说些法语,菲力佩和安东尼奥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手底下各自掌管了二十多战奴——其中有些是保禄离开之后分给他们的。 菲力佩不喜欢其中的一个黑奴朱利安,便来自保禄的‘遗产’,如果不是保禄请他好好地对待自己的战奴,菲力佩早就将他鞭打几顿了,这个黑奴不知从哪里学会了买活军的拼音,而且能看得懂弗朗机文字,甚至会设法去看买活军的报纸——大多数黑奴都会说三种语言,他们被捕捉以前,家乡的土话,弗朗机语,还有,因为在壕镜的关系,也会说汉语,但是,能认字的黑奴犹如凤毛麟角,实在是不多的。 保禄是个让人担心的朋友,因为他对黑奴非常的宽和,或许朱利安就是在他的放纵之下学会了文字,总之,朱利安在保禄这个主人手底下时,是可以时常看到报纸的,这一点让他在战奴中也非常的有威望,菲力佩正是因为这一点感到有些不安。 尤其是在几天以前,当《买活军问答》这篇报纸的弗朗机文版本,不知被谁夹带到壕镜之中,开始疯传之后,菲力佩的心就更是总放不下来了,如果不是因为香山县已经封关了,他几乎想要放纵朱利安逃到敏朝那里去——这些战奴来到壕镜之后,就总想着逃跑,因为他们在弗朗机人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时常被鞭打,就是立功了也得不到报偿,到了敏朝的军队之后,因为被视作是精锐,日子过得要比在壕镜好得多。 不过,朱利安以前是没想过逃跑的,大概是因为保禄待他很不错的缘故,这会儿他正坐在自己的朋友中间,一边啃着大条的黑面包,一边和黑奴们用家乡的土话小声地说着什么,感受到菲力佩的目光之后,他立刻放下面包,笑容谦卑地走到菲力佩身边,“您在看我,主人,等候您的吩咐。” 除了菲力佩之外,其余人对朱利安都是报以赞许的态度,这给菲力佩也带来了压力——现在是战争即将开始的时刻,他不能凭着自己的喜爱,苛刻地对待黑奴,如果激起黑奴们的反抗,菲力佩将处于一个非常被动的位置。 这让他更加难受了,虽然朱利安是他的奴隶,但菲力佩感觉自己在对话中已经落入下风,他挪开眼神,喃喃地说,“吃饭以前,你们要祈祷,朱利安,不要说你们家乡那邪恶的语言,要说上帝的语言,要记得主的恩德。” “是的,主人,您说得对。” 朱利安行了一礼,走回黑奴之中,用弗朗机语大声地要求他们祈祷,黑奴们立刻放下手里的面包和清水,闭上眼,将手举在额前,娴熟而且虔诚地念诵了起来,“主!我们在此感谢你的恩惠……” 这一幕让菲力佩舒服了很多,他心中的不安逐渐消褪了:黑奴们往往是最虔诚的,他们对移鼠的信仰,不是那份报纸所能动摇得了的。虽然,那份报纸上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移鼠教在殖民中的作用——培养忠于移鼠教的第二代土著,忠于移鼠教,也就意味着放弃了原有的文化,成为了殖民者的亲信。 对于黑奴来说,移鼠教是痛苦的殖民之中唯一的安慰,他们甚至要比殖民者本身更为虔诚,这份虔诚,很多时候是殖民者和他们合作的基础,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他们都是虔信之人,很多残酷的主人,也会在看到黑人的虔诚之后,给予他们一些更好的待遇。尤其是在这个不安的时刻,菲力佩更依赖于奴隶们的虔诚,似乎这就是他们忠心的保证,他一旦确认了这一点,便不再有无谓的担心,而是将注意力转向了别处去,“他们的船似乎在靠近了。” “也许是海潮的错觉。” 他的同伴则根本没有菲力佩的担心,他们认为黑奴——尽管有些人是能干的,但大多数都是昏头昏脑、不可理喻,愚笨而下等的物种,只有对移鼠的虔诚是唯一的可取之处,但一有了机会,他们还是要逃走的。现在,既然香山县已经封关了,那么,他们也就无处可逃,只能死命为弗朗机人作战,这些黑奴倒都是天生的战士,作战起来又勇敢又矫健,而且从不畏惧死亡,是很好用的战争牲口。 他们便又忧心忡忡地谈论起了即将到来的战事,还有总督府暧昧的态度,白旗到现在都还没被送来,但军官们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都在囤积白布,他们用的白手帕尺寸比平时要大得多。 他们习以为常地忽略了黑奴之间的交谈,一旦脱离了主人们的监管,黑奴们便又用回了自己的土话,他们说的是斯瓦希里语,这种语言已经在非洲使用了几千年,本地人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母语,不管他们被贩卖到世界的哪个角落。 “殖民主义,这就是他们对我们的家乡做的事情。” 朱利安飞快地说,“他们用武力抢走我们的土地,贩卖我们的人民,用宗教来驯化我们,麻痹我们,移鼠是他们的神,不是我们的信仰。他们是我们的仇人!” 对于很多从小在殖民地长大,在主人的庄园中长大的二代黑奴来说,这些话语是非常新鲜的,平时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们说,二代黑奴的逃跑几率也比从本地刚抓来的生番要少很多,他们接触到的完全是另一种说辞——教士们为了散播信仰才来到这里,是本地人的敌意,造成了现在的紧张局面,移鼠教是先进的文明,那些残忍、狡诈、懒惰的本地人,正需要宗教严格的管理,才能赎清自己的原罪。 但,一旦离开了庄园,这样的说法便不可能持久地待在黑奴们的脑子里,尤其是在壕镜这里,在两大文明交汇之处,黑奴们一旦看到敏朝人是怎么器重他们的,思想便立刻发生了动摇,朱利安对他们宣扬的说法,很对他们的胃口,“我们不需要对移鼠的信仰,听着,我们完全可以到买活军那里去,他们一定是欢迎——你们没有看到他们送来的报纸,弗朗机人以为买活军不擅长西班牙语,拼写错误,但我知道不是这样。” 他从怀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了一张小纸条,在人群中传阅,这是报纸上撕下的一条纸张,上头是一行拉丁字母,看上去很像是印刷错误,但这些黑奴们很多至少是认得一些字母的,他们很快拼了出来,“jabo——jabo!他们在对我们问好!” “读下去,”朱利安催促着,他自己也读了出来,“你们好,深肤色的朋友们,我们这里欢迎所有向往自由的人。” 买活军欢迎所有向往自由的人! 黑奴们激动得说不出话,买活军不但注意到了他们这些黑奴,而且还直接对他们说话,甚至叫他们朋友! 这是来自统治者前所未有的礼遇,敏朝的军队虽然吸纳黑奴,或者也从大食商人们那里购买他们,但黑奴们非常清楚,敏朝人看待他们,也如同看待自己的奴仆一样,黑奴们只能选择在弗朗机人这里做奴隶,还是去敏朝做奴隶,他们摆脱不了自己的身份,只能选择自己的主人。 但买活军叫他们深肤色的朋友!而不是充满了蔑视的黑崽子,买活军表示,他们那里欢迎所有向往自由的人! 军官们走了过来,骚动的黑奴们立刻恢复了冷静,在疑惑的眼神之中,一场充满了表演痕迹的冲突即兴上演,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两个黑奴厮打在一起,周围人鼓噪了起来,军官们于是便立刻打消了自己的怀疑,骂骂咧咧地大步走过来,呵斥着这些闹事的黑崽子们。 因为大战不知何时打响,黑奴们没有受罚,一整个下午他们继续执勤,到了晚上,弗朗机军官们要休息了,执勤的士兵毫无疑问都是这些黑崽子们,只有两个弗朗机军官在海边轮值,不过,晚饭有很好的朗姆酒,黑奴们端来酒瓶时,安东尼奥很吃惊,他没想到教堂居然下了血本,舍得拿出这样的好酒。 毫无疑问,他很快喝多了,在工事后头打起了小鼾,菲力佩忧心忡忡,他生怕买活军会发动夜袭,晚上他喝得很少,到了深夜,他还乘着皎洁的月色,去战船上巡视了一下。 朱利安殷勤地为他提灯笼,他们在沙滩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菲力佩的眼神在灯火中流连,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对,揉了揉眼睛,叫了一声,“朱利安,你晚上巡逻时,有没有见到这么多阴影——这些是——” 黑影们蠕动了起来,在岩石底下露出了发亮的双眼,同样发亮的还有他们的匕首,菲力佩一声没哼,就像是待宰的肥猪一样被放了血,战船上也接二连三地传来了骚动,有人用斯瓦希里语大喊着什么,很快,十几个身影惨嚎着被人推下了船舷,他们的脑袋砸在石头上,像是西瓜一样碎裂了开来,即便落入沙地中,他们也很难活下来,因为黑奴们已经精确地割断了他们的喉咙。 这两艘战船上只有三十多名弗朗机士兵值夜,余下的一百多人都是黑奴,他们拥有完全的航海能力,在黑夜中,战船顶部被绑起了白色旗帜,船只借着潮汐,往买活军的战舰方向慢慢驶去,海面上,在海风中回荡着破碎的,声嘶力竭的喊叫声。 “jabo!jabo!” 帆影之中很快传来了被喇叭扩大后的声音,“jabo!” 随后,他们说起了弗朗机语,“投降船只驶往下风处,等候上船检阅,欢迎你们,向往自由的朋友!” 战船上便传来了欢呼声、痛哭声,嘈杂的海面打扰了远处的巡夜士兵们,他们惊疑不定,飞快地赶往海边,但却在防御工事前吓得停住了脚步—— 【jabo!】 朱利安用菲力佩的鲜血混合着生漆,写下了这行文字,它在月光下放着盈盈的,血红色的光。 【深肤色的同胞们,买活军欢迎所有向往自由的人!】:,, 331 碾压,太碾压了 三月二十日一大早,壕镜的气氛更加低迷慌乱了,目前来说,港口能用的战船只有十艘左右,还有两艘正在例行维修,弗朗机人的商船即便想赶来援助,可能也被买活军的商队封锁,而消息还没传到吕宋——即便是传了过去,得到援助的几率也不太大,倒是有可能引来正在巴伐利亚虎视眈眈的红毛番。而这宝贵的战船,在昨晚已经损失了两艘。 但,这还不是更可怕的事情,更可怕的是,弗朗机人的战力有九成以上都要依靠他们的战奴,本地的黑奴有五千到六千人,个个都有丰富的军旅经验,他们是几乎所有下层士兵的来源,其中有不少人也担任了中层士官,如果弗朗机人不信任他们,战斗是无法开展的,他们将不战自退,但如果弗朗机人继续使用他们,那么,那些以一比十的比例,被洒进了士兵之中的弗朗机军官,毫无疑问便处在了不可测的危险之中。 本地的弗朗机人约有八百多人,按照道理来说,或许不至于到一比十的地步,但他们中有很多人并不是战斗岗位,譬如教堂、医院、餐馆,算起来,弗朗机士兵大约是五百人,人员比例恰好是一比十,在昨晚的动乱中,十几名弗朗机小伙子的热血已经洒在了壕镜。 壕镜军队的士气非常低迷,弗朗机军官们对平日亲密无间门的黑奴充满了警戒——这里没有什么温情脉脉的‘黑妈妈’、‘黑小子’的故事,弗朗机人和这些黑奴只是到壕镜之后才彼此熟悉,在朱利安一群人夺船逃走之后,他们彼此之间门实在是很难建筑起什么牢靠的信任。 收到坏消息之后,总督匆匆赶往教堂,希望由主教出面,组织黑奴们做一场礼拜,安抚他们的情绪,但这个做法收效不彰,急匆匆地组织起来的礼拜,并没能像往常一样,让黑奴们泪流满面,感动不已,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用家乡土话议论着什么,用充满了猜疑的眼神望着神职人员,唱圣歌时,有史以来第一次,大家唱得很一般,荒腔走板,扯着嗓子瞎喊,没有了从前那浑厚的低声合唱,这杂乱很符合现在壕镜的民心。 华人全都撤回关墙后去了,在海风吹拂之下,小岛显得异常的安静,弗朗机人们在港口前死气沉沉地叉着腰,他们在黑奴们做礼拜时,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加了一层围墙,现在,朱利安的字迹被遮挡上了一点,只在木板背后隐约露出鲜红色的痕迹,仿佛是没有干涸的鲜血。这个意象实在很不吉利。 今晚的仗该怎么打,所有人都没有头绪,天气已经过了正午,买活军的舰队正在慢慢地往壕镜逼近,他们的船帆越来越清晰了。弗朗机军队的斗志极为低迷,他们在港口徘徊着,等待着黑奴们的到来,但他们的愿望落空了,下午,圣保禄大教堂附近爆发出了沉闷的火铳声,还有凌乱的脚步声——黑奴们集合起来,与教士们发生了冲突。现在,他们占据了圣保禄教堂,声称要在战斗中保持中立,拒绝为弗朗机人出力。还有些胆怯的黑奴们,虽然没有参与这次叛乱,但也躲藏了起来,不敢回到军队,害怕成为军官们泄愤的对象。 这下可好,彻底完蛋了,人们对接下来的战争全没了指望,军官们聚在一起,商讨着对策,没了黑奴们,他们的人数只是买活军的三分之一,甚至连战船都开不了,现在港湾口还是不设防的状态,始终没人去把剩下的船只开过来,黑奴们的反叛,让弗朗机人完全乱了方寸。传信兵在总督府和港口来回传信,累得浑身大汗,双腿打转,他气喘吁吁地摇着头,表示总督没有别的吩咐了,“他把自己反锁到小礼拜堂里去了!” 军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的智多星保禄一个月以前,离开他们去帝国寻找斡旋的机会,但敌人来得太快,现在保禄还不在,没了出主意的人,而相对最有脑子的菲力佩,昨晚也死于朱利安叛乱,现在剩下的弗朗机军官们,个个心头茫然、士气低迷,他们不敢逃跑,逃跑之后,只能沦为海盗,但也不愿在必死的战斗中葬送自己的性命。 这天晚上,厨房也许久都没有送饭来——做饭的黑奴早就不知去了哪里,而且临走时还带走了好几袋上好的白面粉,弗朗机士官们只能以剩下的黑面包充饥,他们紧挨着坐在码头边的长阶上,看着买活军的船队逐渐靠近。 现在,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看得很清楚了,买活军那陌生的战船——中式的龙骨,但却配了船首帆和三角帆,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在各种各样的风里都能找准方向前进,战船上方,有东西在夕阳中一闪一闪:瞭望手正拿着望远镜在观察他们。船头,黑洞洞的炮口直冲着港口,现在港口没有战船拱卫,买活军的船可以随意地向岸上开炮。不过,他们还没有准备开火,否则船身应当是打斜过来,侧面对着港口,那样能提供更多的射击角度。 “主啊,主啊。” 有人在轻轻地晃动着身子,泪珠从他们被晒得发红的脸上滚落,他们喃喃地祈祷着天主的慈悲,期望着能听到身后的脚步,但,没有人来,港口静悄悄的,在曾经和红毛番的战斗中,移鼠会的教士们亲自来到前线指挥战斗,和他们并肩作战,不惧死亡,极大地提升了战士们——尤其是黑奴的士气,但是现在,他们都看到了报纸,买活军占领壕镜之后,对于宗教人员‘没有特别处置,按照百姓管理’,教士们是不会来了。 黑奴们呢,他们在教堂里聚会,远处隐隐传来了欢笑声、歌声,教堂未封的石顶中透出隐约的火光,还有肉的香味,军官们相信,还有更多黑奴去到了船厂那里,试着要开走余下的战船,不论是回到故乡,还是去向买活军投诚,他们是不会留在岛上的了。 “今夜,这座岛就是正要下沉的船。” 不知道谁大声说,“老鼠们都跳船了,船长把自己锁在船长室里,这一切,如此疯狂,哈哈哈!” 而余下来的水兵们,聚在一起,残破不堪,连编制都没有补满,数百人士气低迷地在工事背后游荡,有人擦着火铳,有人磨着佩刀,更多人神情恍惚地望着前方逐渐逼近的船影,太阳下山了,月亮上来了,连传令兵都不再去总督府空跑,他们等不到投降的命令了。 买活军的船只在阴影中越来越大,像一座巍峨的高山,顺着港口留下了巨大的、深浓的影子,它们越来越接近,逐渐调整船身,斜斜地停靠在浅滩不远处,尽管没有任何有效的抵抗,炮口依然对准了每一个可能的交火点。 时间门一点一滴,海风把船上的说话声吹向弗朗机人,他们在心中默数着钟点,每过半点,教堂的自鸣钟楼都会敲动铃铛,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 气氛逐渐凝滞了,有些士兵发出呜咽声,慢慢的在阴影中往后方退缩,这就像是个恐怖游戏,来自两面的阴影向台阶上的军官们步步逼近,坐在最前方的弗朗机士官,每次回头时都能发现身后少了几个同伴。留下来的人有些颤抖着,有些已经麻木。 十二点钟的钟声敲响了,买活军的船只上亮起了灯火,雪亮的光芒像是魔鬼的眼睛骤然睁开,在黑夜中犹如电火,犹如猛兽,让人恐惧得失去了声音,海风之中,传来了刺啦刺啦的噪音,巨大的音浪从海上传来。 “各单位注意!” “这一切不该如此。”坐在最前面的胡安说,这个传令兵已经跑不动了,最后一次从总督府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斜躺在最前头的台阶上,没有挪动脚步。这会儿他的情绪似乎突然爆发了,胡安转过头,大声地,想要盖过买活军那里的声音,“不该这样,你知道吗——” “准备进行登陆前打击。” “铛——铛——铛——铛——”钟声还在敲响,圣保禄教堂里传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这不公平——”胡安声嘶力竭地喊,“事情不该如此,他们作弊——作弊——” 但那带着噪音的女声,在他的声音之后,只是冷漠地说着,“3、2、1,开火。” 他们最先听到的是一种呼啸的声音,像是风声,随后是烧灼的味道,但那应该是一种幻觉,最后才是沉闷的垮塌声、爆炸声,但很快,天翻地覆的感觉便取代了全部,没有人感觉到疼痛,也没有人能叫得出声,在这一瞬间门,码头上出现了数十个弹坑,该垮塌的工事全都被炸成了碎片。所有隐藏在工事之后的弗朗机人——即便他们没有被炸死,也被垮塌的碎片掩埋在下头,又或者被气浪掀翻,口鼻流血彻底昏死了过去。 那些坐在台阶上方的弗朗机士官全军覆没,原地只留下一个血色的巨坑,其中有些细小的碎肉,这就是胡安全部的遗留。他们准备的白手帕没派上用场——买活军并不认为这种高傲的姿态是在投降。 他们当然也拒绝接受弗朗机人心中体面的投降:经过全力的战斗,优雅地杀死几个士兵,在被杀死的最后关头掏出白手帕,宣布自己投降,之后也受到特别的礼遇……对买活军来说,每一个登陆士兵的性命都是宝贵的,没有一个弗朗机人值得他们冒险。 第一轮轰炸过后,是第二轮,轰出的炮弹少了一些,但也确保了码头区域不再有一个活人。登陆队开始冲滩上岸(弗朗机人已经炸毁了栈桥),小舢板随着潮汐冲上沙滩,登陆队员们轻快地跳下小舟,把它推回海水中,先上岸的一百多人飞快纠结在一起,队长郑地虎大吼了一声,“各自分组,结队戒备突进!” 皎洁的月色下,他年轻的脸庞意气风发,绽放着虔诚的狂喜,就像是找到了生命的全部意义。在他身后,炮船上的强光灯熠熠生辉,为他们照亮前路,郑地虎挥刀出鞘,大吼了一声,“活死人们!时辰已到,把属于我们华夏的土地收回来!” “目标总督府!前进!”:,, 332 试一试的后果 第二天一早,在小教堂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的教士与妇女、儿童们,等来了最终的结局——不出意料,买活军大获全胜。这甚至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这整场战斗就只是昨晚那轰隆隆的一阵炮声,随后,人们听到的便全都是汉话喊叫的动静,买活军跳过了教堂,嘴里喊着‘不得出门,出门必杀’,这样从街道经过,堂而皇之地去了总督府。 间或还能听到枪声响起,像是鞭炮偶尔炸上一响,这响动让人精神极度紧张,弗朗机士兵们有许多偷偷地潜入教堂,把守在大门两侧,神情紧张地捏着□□柄,但买活军没有进门扫荡,推测他们杀掉的应该是还愿意战斗到底,想要在巷子里放冷枪的士兵。 在总督府门前,枪声持续了一段时间,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沉闷的炮声再度响起,那之后就再没听到枪声了。弗朗机人们在恐惧中暗自祈祷,但今早,没有奇迹发生,一个通译过来敲响了教堂的门,手里拿着大喇叭。 “放下武器,高举双手,走出大厅!一次十人!任何人手持武器都会被当场击杀!” 他们说完话之后就退到了远处,反复地用汉语和弗朗机语重复着同样的内容,过了一会,大门被缓缓打开了,妇女们高举着手,眼含热泪,慢慢地走了出来,孩子们紧抱着他们的大腿,用畏惧的眼神看着眼前全副武装的军人。 这些穿着锃亮板甲的军人们对他们的态度很冷漠,他们携带了大量麻绳,以十人一组,把投降的人都系成一串,成年男子还都被抽掉了裤腰带,他们的手只能用来抓着自己的裤子,哪怕是教士们也没有例外,菲力佩主教吃力地撅着身子,他的肚子太大了,裤腰总是勒在肚子下头,现在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难处。 数百名俘虏很快就被清点完毕,士兵们结伴进入教堂搜索,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他们出来了,两手空空,似乎并没有撬走教堂中值钱的装饰——那些金箔、宝石做的雕像眼睛,还完好无损地透过悠长的前厅,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你们需要出一组人去做你们的饭。”买活军宣布说,“从今天起,没有黑奴了。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做。” 弗朗机人们哭泣了起来,他们中有许多人难以想象没有黑奴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尤其是那些高级军官的家人,太太们又担心丈夫的生死,又担心今后的生活前景,她们个个垂头丧气,有一些体弱的太太当即就哭得昏死了过去。 买活军的女军医们过来查看了她们。 “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么炎热的天气下束腰!”她们非常的不满。 太太们不像是下层弗朗机人,很多是听不懂汉语的,通译忠实地传达她们的语气。“都把束腰解开,换上干活的衣服,快点,快点!不能干活的人就没有饭吃!” 看起来,买活军是完全不打算惯着这些贵族们的坏毛病,如果是平时,弗朗机平民会对此幸灾乐祸,但现在她们大多是恐惧的,那些女家庭教师、女伴当赶忙上前,为女主人们请求,让她们回家去取衣服。买活军同意了,派出一个小分队,带领这些有需要的女人们回到家中,不过她们只能在门外等候,女兵们会进去为她们取衣服。 街道上随处可见交火的痕迹,有些弗朗机士官的尸体还躺在巷子里,石板路上飞溅着血迹,买活军的士兵正在执行他们的工作,他们先砍下弗朗机人的头,再把残躯拖走,女人们不由自主地战栗了起来,她们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为什么要砍下他们的头。”会说汉话,可以充当翻译的一个女家教颤抖着问。 “哦。”这些买活军的女兵,对于死尸的态度极为镇定,她们简直比传说中最粗野的女海盗还要更加冷酷无情,面对脏污、血迹和杀戮,都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冷酷。“天气太炎热了,要马上把他们的头用盐水泡起来防腐——这些人的头要被挂在港口旗杆的顶端,证明我们买活军守卫海疆的决心,擅自入侵我国海域的他国士兵,这就是他们唯一的下场。” 实际上,‘挂路灯’是一种很常见的警示手段,虽然路灯是什么,人们并不知道,但有时候从城外很远的地方开始,隔一段距离就会竖起一根长木杆,吊死的犯人如果没人收尸,就会被悬挂在这里,告诫潜在的犯罪分子。 至于海港,他们的旗杆上挂着海盗的头,这都是很常见的事情了。不过,贵族拥有额外的体面,他们往往能拥有恰当的死亡方式,就算是敌人也不会故意毁坏尸体,太太们很难想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士官们身上。 黑奴——贱民、流浪者,他们被这样对待是合乎常理的,但买活军的行为,让她们不得不认识到这样一点——买活军完全不在乎欧罗巴对待贵族的传统,买活军看待他们就和看待一条拦路的狗一样,会献媚的狗得到肉骨头,拦路的狗就只有这样的下场,被一棍子打死,然后吊在港口,告诉所有人,这就是不听话的狗的下场。 她们对于未来感到很绝望,有些人甚至想要就此服毒,换得个有尊严的死法,毕竟,买活军连男人们都不尊重,又怎么会尊重女人们呢?她们都知道军队是如何对待女性战俘的——壕镜是个小岛,又挤满了风月女,哪怕是最封闭的太太也听到许多匪夷所思的故事,男人扎堆的地方,这些多少占据了特殊地位的弗朗机军人,对没人管的伎女可以非常残忍。而买活军又比这些弗朗机军人要更残忍几倍,可以想象,今晚当他们都闲下来之后,女战俘营里会发生怎么样惨绝人寰的事情。 但是,寻死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她们难以找到机会,连衣服都是买活军的女兵进屋去取的,她们只能在同伴们的见证之下,在门厅里快速地换上衬衫、西裤,胸衣被完全抛弃了,因为胸衣和束腰都勒得太紧,穿上是完全无法做活的。 这些太太们现在看起来,几乎和仆妇们没有两样了,甚至还要有所不如,她们伤心地啜泣着,被买活军的女兵们带回俘虏营,但好消息是,大多数弗朗机女人都换上了衬衫,解开了胸衣,这让她们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特别。 现在,俘虏们已经开始干活了——厨娘们去做饭,剩下的女人们开始做女红活,第一个任务就是为他们所有人缝制囚服和买活军式样的胸衣——她们的胸衣是背心式的,料子很有弹性,可以把胸脯牢牢地裹住,让女人们干活时没有后顾之忧,但又不会紧到妨碍呼吸的地步。 男俘虏们则被派去做苦活,搭建帐篷,拆掉屋子,尤其是贫民区的窝棚,那里本来是伎女和黑奴们杂居的地方,买活军现在要把它们全部拆掉,并且现场勘察地形,划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区域,他们让弗朗机人去挖一个大坑,这在军官们之中引起了恐慌,弗朗机人以为自己要被活埋了,但还好,买活军没有吓唬他们,只是解释说这个地方要做‘化粪池’,是一个倾倒粪便和堆肥的地方。 买活军的城市规划是很有名气的,这年头凡是大城市,很少有不脏污的,但根据弗朗机商人的说法,云县是‘世界上最清洁、最繁华、最卫生的都市’,军官们虽然没有见过云县的模样,但他们看到图纸,明白自己要修建的是城市卫生设施之后,便不吭声了,一些人开始挖坑,一些人开始划线,做挖下水道的准备。黑奴们也很快加入了他们。 这些黑奴们,现在是喜气洋洋的了,他们由朱利安带领着,也划分成了好几支队伍,有些来干这些体力活,有些帮着买活军打扫战场,有些人在码头善后,他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旧主人们炫耀着自己的新身份——光荣的自由民! “去哪里都可以,想回故乡也可以,想要留在壕镜也可以,想要前往云县,如果通过考核了也可以!” 他们挺起胸膛骄傲地说,“只要能遵守买活军的规矩,我们去哪里都可以!干活也能收到报酬!一天20文,包一顿饭——和报纸上的广告一模一样,买活军对我们就像是对自己的子民一样好!” 黑奴们当然是没有自己的工资的,虽然主人们会给他们一些赏钱,数目或许不低,但这和工作的报酬是两回事,这些黑奴们许多人都已经抛弃了教名,抛弃了他们的移鼠小像,仅仅是一个晚上,他们就重拾了自己的土著名字,并且拥有了全新的梦想,有些人想回到家乡去,有些人则还是情愿在壕镜干。 他们喜孜孜地把买活军发给他们的小包裹背在背上,一有空就拿出来珍惜地翻看——薄薄的课本、炭笔、小本子,这是扫盲班的教科书,也是这些黑奴第一次拥有了受教育的权利,在此之前,虽然也有聪明的黑奴能认字,但他们毫无例外都是跟着主人偷学而成的,一个狡猾聪明的黑奴,尽可以模仿绅士的全部举止,但他们模仿不了一个贵族受到的全部教育,仅仅能学到皮毛,甚至在一些严厉的家庭,偷偷看书的黑奴可能会被处死,这是一种不安分的表现。 但现在,买活军让他们去上扫盲班,就像是让弗朗机俘虏也上学一样,所有人毫无例外,都要学会汉语拼音,会说汉话,“如果你对我们没有用,那你就没有待在岛上的资格。” 这是一句很恐怖的话,因为人们没有离开岛屿的办法,唯独的办法就是游离岛屿——这也意味着死亡。所以俘虏们很快就明白过来,不想死的话,就只能拼命干,拼命学。 连总督的家人们都加入了进来,三个沉默的孩子,一个哭哭啼啼的太太,还有十几个脸色沉重的管事被带到了俘虏营里,总督已经自杀了——意料之中,他把自己关在礼拜堂里,买活军踹门而入时,他的尸体已经僵硬,马士加总督可能刚锁上门就服了毒。 “买活军会用半年时间,在壕镜进行新城市建设。” 主管俘虏营的女队长拿着喇叭,在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拿着喇叭大声说,“如果一切顺利,半年后,港口开放时,壕镜将会允许各国商船停泊靠岸,届时,你们这些俘虏,如果表现良好,可以自由离去——当然,你们在岛上的财产不会跟着你们走,买活军将没收壕镜上所有弗朗机人的固定、不固定资产,作为弗朗机人擅自占据壕镜,并且在多次警告下依然拒绝退去的罚金。” “在此之前,你们的一切,你们的衣物、饮食、住所,都将由你们自己的劳动换取,劳动量不足,不服从管理,不学习汉字、拼音的俘虏,将会被认为失去统战价值。” 女队长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她晒成黑红色的面膛缓缓地转动着,盯着台下的俘虏们,“你们想要知道失去统战价值的俘虏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尽管可以来试试。” 她笑了起来,“就像是我们在报纸上说的一样,买活军欢迎任何一个不服的人来试一试。” 台下一片死寂,弗朗机孩童们害怕得牙关打战,望着这个又高又壮的女水兵,她身后挎着火铳,看起来能在一瞬间把十几人放倒。这将是这些弗朗机孩童们一生的梦魇——这些强壮、冷酷而博学的东方士兵,还有他们自信而又傲慢的话语。 最让人绝望的是,弗朗机人已经试过一次了,他们现在正在承受这一次尝试的结果——买活军欢迎任何不服的人都来试一试,只要他们能承受得起试一试的后果。 “接下来颁布俘虏营管理条例。” 女队长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她背着手朗声说道,“第一条规矩,起居时间……” 规矩非常的严格,而且有许多不近人情的地方,譬如所有人都必须接受仔细的健康检查,患有性传染病的俘虏,将被特殊标记出来,男人们甚至要接受面部刺青和(可能的)阉割手术,而女俘虏也不得在任何情况下提供□□进行交易。 还有对宗教活动的严格禁止,对于卫生习惯的严苛要求,一天至少要洗一次澡,这对很多贵妇来说是让他们接受不良的——但是,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买活军同样也不允许任何男性和女俘虏们发生关系,而且,这个禁令显然涵盖了买活军的士兵,女俘虏们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夜,但她们并没有受到任何骚扰,夜里还传出了零星的枪声,第二天,有尸体从刚建起来的俘虏营边上被拖走了——是乘着夜色想要前来骚扰的黑奴,这些邪恶的狗崽子们,买活军迟早会明白,相信他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不过,买活军对黑奴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变化,而俘虏营中的妇孺们,也在安静的第一夜之后,逐渐获得了少许安全感,她们现在反而比惶惶不可终日的男人们要镇定一些了——弗朗机军官们有五成以上染了‘法国病’,他们沉浸在被阉割的恐惧之中,甚至连教士们都无法完全免除这种恐惧。 而妇女们虽然也有人被做了标记,但至少她们没有这样的担忧,于是一早起来,她们匆匆洗漱了一下,又吃了非常简单的早饭——不多的黑面包和水,就连忙赶去教室上课。 买活军是了解他们的,她们的第一堂课就由黑奴来上——这些女俘虏们除了做饭之外,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如何自己洗漱,自己去上厕所,当然,还有如何清洗自己的衣服。:,, 333 大陆的荣誉 “……所以说,几千万年以来,人类其实都是有浓郁体味的生物,这种我们叫做狐臭的东西,其实在人类中是一种常态,甚至可以说,是人类作为一种强势生物的表现,我们都知道,群居动物的体味比较强,因为他们需要体味来进行社交,群居的捕食者一般都是很臭的,譬如说狗和狼的味道就比较重,但是一些独居的猎食动物,比如猫科动物,它们的体味就轻一些。” “唯一一种群居的猫科猎食者是狮子,狮子的体味相对就比较重,这一点你们可以问深肤色的朋友们,他们的老家就有狮子,老练的猎手可以在几里外闻到狮子粪便的腥臭味。” 虽然还是冬季,但壕镜的天气依然是很炎热的,买活军的老师一般在树荫下给大家上课,一块黑板,一根粉笔,就是他的讲坛,兵士们席地而坐,入神地听着老师的讲述,而树林子里挤满了正在午休的黑奴们,他们微微张着嘴,听得半懂不懂,但却非常的入神。 在兵士们的另外一边,是弗朗机俘虏,有男有女,都穿着衬衫、长裤,乍一眼很难分辨男女,因为他们都被剃了光头,他们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呆呆地看着黑板,仿佛被上头的荒谬言论震慑得无话可说。 老师不搭理他们,而是示意通译用弗朗机话询问黑奴,“你们在老家有见过狮子吗?就是……” 因为他本人没有见过狮子,所以一时卡壳了,但弗朗机人的语言中是有狮子这个词的,所以朱利安很快回答,“是的,狮子是最臭的大猫,不过,我们不知道他们的体味是因为,因为……他们是群居动物。” 他掌握了‘群居动物’这个词,让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所以,在几十万年以前,当人类的始祖还没有走出非洲的时候,我们的老祖宗一直都是有味儿的,就像是如今这些洋番身上的味道,并不是因为他们不讲究卫生,而是,这就是人类天然的体味。我们华夏人之所以没有这个体味,是因为华夏的先祖,在进化的时候,有了一个关键的基因突变。” “基因突变?” “基因就是我上一堂课说的东西,基因突变,就是这个基因在复制的过程中发生了变化,并且影响了它的表达,我们的某一个先祖,他没了体味,同时,耳朵也不再油了,我们的耳屎现在是干干的,一片一片的,洋番则是耳朵流油,都是因为这个基因发生了变化,而或许是因为这个先祖没有浓郁的体味,在狩猎时占尽了便宜,成为了华夏的远祖,生育了很多很多的后代,这个突变基因的表达扩散开来了,从此以后,华夏这里大多数人便都没有体味了。” 大约十多岁的老师,很动情地说,“这就像是我说过的,决定肤色的基因突变一样,当人类走出非洲之后,前往各个地方时,发生了各种各样的突变,有一些突变是合乎当地自然环境的,于是,这样的人种便繁衍扩大,成为了主流。” “像是非洲,那里日照强烈,深肤色更有利于阻挡空气中的紫外线,阔鼻孔利于散热。” “欧罗巴的洋番,他们那里天气寒冷,于是他们肤色白皙,可以高效地利用紫外线,鼻梁挺拔,鼻孔狭窄,在寒冷的天气中适合保温,同时体毛也比较旺盛。” “我们华夏国的百姓,生活在温带和亚热带居多,所以我们的皮肤不那么黑也不那么白,体毛不多不少——这都是自然环境对人类的演化产生的影响。但是,只要人和人之间门没有生殖上的隔离,那么,我们就不能算是不同的物种。” 这样的说法在买活军中激起了一阵感叹,但黑人和白人群体则保持着完全的寂静,不论男女,凡是听得懂老师讲述的洋番,都是仿佛刚刚吞了个鸵鸟蛋,看得出来,很多俘虏——尤其是白人俘虏,都正在忍耐着自己反驳的冲动。 毫无疑问,这和他们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是截然不同的,尽管此时的移鼠教还没有公然地宣扬人种高贵论点,但是,人们似乎深信神创论——人们由各自信仰的神灵缔造而出,当然了,最正义也最光辉的自然是他们这些主的造物。 要说他们和黑人来源于一个祖先,又或者说,非洲才是人种的起源,这似乎是对于欧罗巴最彻底的羞辱,他们打从心底本能地排斥这样的说法,认为这毫无疑问是一种谬论——怎么能一样呢?!能生小孩,并不意味着就是同一个物种了,驴子和马也能生出骡子,但毫无疑问,这完全是两种动物。 这是个混血儿被当成邪恶产物的年代,如果黑奴生出肤色偏白的小孩,这孩子往往养不大,因为她的主人不愿留下通奸生出恶魔之子的罪证,和黑人发生关系,就像是和家里的牲畜发生关系一样,是很丢人的事情,倘若这孩子肤色偏黑,那还好一些,他们会被作为奴隶养大,奴隶主们随意地买卖他们,和白人私生子相比,混血儿的私生子地位要低下得多。 但现在,买活军居然公然地表示,所有人的祖先都来自于非洲,他们拥有共同的远祖——并且,他们也根本就不关心白人俘虏的想法,只是继续热情地听着老师的讲解,对于人种的阐述,只是生物课的一项内容而已,老师主要讲的还是基因,“基因和自然环境之间门,有一种奇妙的互相作用,自然会筛选出本土环境之下的优良基因,基因最多样化的地方就是非洲,因为非洲的土地是最为富饶的,什么样的基因都有可能传承下去——如果非洲并不富饶的话,欧罗巴人也不会去侵略、殖民非洲。” 买活军的兵丁们便轻蔑地向弗朗机人投去了眼神,这是让他们很难接受的一点:平心而论,买活军算是很不错的奴隶主,俘虏们能吃饱,虽然伙食相当一般,但至少没有给他们吃馊饭,他们能穿暖,居住的地方也相当清洁,甚至很多弗朗机人是在买活军这里系统接受教育的——八成以上的弗朗机妇女都不怎么有见识,不管她们是不是贵太太,因为教育在欧罗巴是一件很昂贵的事情,会来到壕镜的贵夫人,实在也不是很‘贵’,她们充其量只是认得一些字而已。 但是,买活军发自内心地轻视他们,把他们当作了地位低下、人品卑贱的坏种看待,这种人格上的轻视,是远比肉体的虐待更让人难受的事情。买活军考虑阉割法国病患者,因为‘感觉这些弗朗机人的道德水平非常低,在禁欲期是管不住自己的,散播疾病的危险要比华夏人更大’。 这完全是一种歧视,而当弗朗机人遭到歧视时,他们察觉到从前自己对于黑奴的歧视是一种怎样的羞辱:按照买活军的说法,法国病在患病四年之后,就会失去传染性(而且他们还有特效药治这种病,虽然卖得很贵),所以,他们会在病人的额前用特制的颜料写下日期,从这个日期往后推算四年,四年后,这个人便是安全的。当然在这四年期间门,这个人不能和旁人发生关系,哪怕是患者之间门也不行,因为这可能会干扰病程。 弗朗机人和黑奴之中都有许多人被写下了日期,但是,黑奴们——那些好色的,牲口一样的黑奴们,他们可以不必被阉割,甚至还有攒钱买青霉素的希望,而弗朗机人,他们是俘虏,做活是没有报酬的,而且,仅仅是因为一些品行上的担忧,买活军便轻率地考虑将他们阉割,为的只是避免可能的麻烦——明明他们许多人患病早已过了四年,其实是已经没有感染性了。 现在,他们又用这样轻快的语气讲述起了黑奴们的强处,把他们作为优秀的基因表达进行举例,“他们的身体素质是很好的,深肤色的朋友们吃苦耐劳,不容易生病,生殖力很旺盛——身体素质也是非常重要的素质,可以说,在我们有历史记载的这么几千年以前,纯粹的智慧是难以生存的,身体素质非常的重要,在那时候,毫无疑问非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门的好日子,可能有数万年到十数万年,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的日子要比我们的好。” “但是,生活在欧罗巴、华夏的先祖们,他们因为自然环境的恶劣,不得不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更常为了争夺资源而争斗,更努力地去推进自己的极限,去思考,所以我们的社会性、组织性要比现在的非洲强得多,现在,我们的日子比他们的好过,不同地方的人们,在一段时间门有一段时间门的优劣,但没有谁会永远占据上风,只有更合适如今的情况,但是,如今的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所以,没有一种人永远比一种人更强,没有一种人,永远比另一种人高贵,基因的变化会一直持续下去。” 老师说,“我们这些人彼此的基因差别其实非常的小,你知道人和猩猩,和猴子的基因差别有多少吗?” 正感到受辱而暗自愤怒的弗朗机俘虏们,也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力,而刚刚被夸奖了人种优点的黑色自由民们,还在晕晕乎乎、半信半疑呢,这样的说法对他们来说也一样是非常新鲜的——一个如此发达、如此优越,甚至于像是神之国度的文明——他们的人种,居然会如此尊重的谈论着黑人。 谈论着非洲,他们的母亲大陆,谈论着他们强壮的身体,夸奖他们的身体素质。而不是把他们和牛马放在一起做比较,认为他们的坚韧是一种烂泥一样的素质:该死的时候,黑奴们总是不肯就这样死掉,他们没少被奴隶主们呵斥:“烂泥巴!” 他们居然会这样说,“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时候,身体素质更重要,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 即便是朱利安,也产生了极大的惶恐,认为买活军对于他们实在是太过誉了一些,在此之前,朱利安们能想到最好的赞誉,也只是和白人老爷们平等,但依旧要次于汉人。 但是,买活军谈论人种时,语气是很平等的,他们既不觉得汉人就多么优越,也不觉得欧罗巴人就多么卑劣,黑人就多么愚笨,他们没有——没有白人们那种深入骨髓的傲慢。甚至于,在遇到买活军之前,黑人们并不知道白人老爷们的行为举止叫做傲慢。 这种感觉似乎有些过火了,他们被给予得太多了,多到已经不知该如何报答——如果说在此之前,买活军称呼他们的一声‘朋友’,朱利安能用生命,用他发自肺腑的忠诚来报答的话,那么,现在,买活军的尊重和赞扬,让他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该怎么报答?就是用几辈子的生命——朱利安也是愿意的,他唯恐还不够多。 “人类和猴子之间门的基因差别,只有百分之二。人类之间门的差别,在千分之一以下,我们以为肤色、外表,其实只是基因表达中最无关紧要的部分。那么,基因的表达中更重要的部分是什么呢?” 老师喘了一口大气,“这就是生物高阶班的内容了。你们可以到时候再学,下课!” 士兵们的抗议声几乎是立刻把他给淹没了,但是这堂课的确只上到了这里为止,因为后续的教材还没有发下来,这一堂《基因的故事》,老师已经反复地对不同的班级宣讲了很多遍,买活军的兵丁有了闲空也是要上课的,而且有很多课程并没有实际的意义,譬如这种生物课,有什么用呢? 对生活似乎什么帮助都没有,但是,它非常的有趣,士兵们对此也很着迷。这在欧罗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欧罗巴的文盲率和黑奴实在差不了多少,哪怕贵族也有很多人不识字,能够在谋生的知识以外,了解这些趣味的,博物学的东西,几乎是大贵族的专利。 但在买活军这里,哪怕是最普通的小兵也是学识丰富、彬彬有礼,他们可以随口算出复杂的算数难题,对于历史、地理都有很广博的见解,谈论天下政治时,他们的视角是非常开阔的,甚至于在政治上,他们的素养也让人惊叹,买活军的存在本身,就是谢六姐真神身份最好的证据——听说有人认为他们在作弊,黑奴们明白弗朗机人为何这么想,因为,买活军信仰的神正在他们身边,她的神迹源源不断地变为现实,没有人能和这样的军队竞争,这不是人和人的战争,而是神对人的惩罚。 神对弗朗机人是残酷的,但对黑人却很公正,朱利安和其余伙伴们在黑板边依依不舍,他们犹豫着,鼓起了一些勇气,想要多问一些基因的事情,基因,这个词真的很奇妙,应该又是一个仙界移植过来的词汇,真神生活的世界,和如今的现实该有多么不同?他真想看看真神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其中的黑人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还感到非常的心虚,但是,他不能反驳神的晓谕,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朱利安和伙伴们回到自己的营地,吃起了他们的晚饭——黑人们的劳作效率要远胜弗朗机俘虏,甚至超过了华夏工匠,他们简直不知疲倦,曾经,啃着树根一样,只有掌心大小,散发着馊味的黑面包,他们也能和牛马一样的干,现在买活军一顿给他们吃一个鸡蛋,主食可以随便的吃饱,黑人们感觉自己如果不从天亮干到天黑,都对不起这样的款待,但是,买活军只让他们上半天工,所以这半天工里他们都豁出去地干,屡次受到了华夏监工的夸奖。 即便如此,他们吃着晚餐时,还是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吃得比应得的好,尤其是杂役们,那些白人们给他们的伙食比这个要坏得多,他们还得拼了命的干活,每天刷着老爷们的皮靴,为他们洗衣服、倒便盆、四处跑腿,但现在,他们吃得比以前好得多,干得还比从前少,对买活军他们实在是很不好意思。 但是,在羞愧中他们又情不自禁地感到快乐,黑人们现在每天晚上都围着篝火跳舞,快乐地唱着家乡的歌谣,他们还设法做了鼓,他们不知道乐谱,但还记得家乡的旋律,在火光中欢庆着自己的好运。 “今晚,在欢聚之前,我想说几句话。”朱利安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站起身说,他身边的同伴们迅速安静了下来,信服地看着他。“今天有很多兄弟和我一起,又一次旁听了宋教授的生物课。” 是的,恰好在课堂附近休息的工人们自豪地挺起了胸膛,嚷嚷着说,“今天上的是基因课,不是恐龙课——” 恐龙是另一门让人目眩神迷,神话一样的课堂,但是和人类的关系并不太大了,朱利安瞪了跑题的人一眼,继续说道,“我给大家讲讲买活军这里是怎么看待我们深颜色的黑崽子的。” 他把自己记得的话都说了出来,自由民们听得如痴如醉,他们对于买活军的结论普遍感到不可思议,但是,这是真的,买活军认为黑色人种并不逊色于其余人种多少,甚至于,他们认为这些人种之间门的差别非常的微小,基因上只差了千分之一不到。 “也就是说,他们把我们想得很高。” 朱利安的语气变得沉重了起来,“他们认为,我们黑人,并不懒惰、好色,只知道吃,知道喝,知道偷懒,知道逃跑——他们认为,我们黑人也能勤劳、勇敢、敏捷、忠诚。不是只有一两个黑人能够这样,在我们之中,这些高贵的好人不比白人少,卑劣的坏人也不比白人多。” 自由民们呆呆地听着,就像是朱利安稍早以前一样,他们从不知道买活军对他们居然有这样高的评价,这样高的期望。黑人难道不是天生的小偷,天生的坏种吗?他们从小就是听着这样的话长大的,他们就像是地上的烂泥巴,带有强烈的原罪,只有少数几个被挑选出来的人能够摆脱这些卑劣天性的污染。 但是,谢六姐是这样认为的,毫无疑问,宋教授对于基因的了解也并不深刻,他只是照本宣科,宣读着谢六姐的教材。所有人都和朱利安想到了一块:既然这是真神的谕示,他们怎么能反驳呢? “那么!”朱利安很高兴地看着大家的神色都凝重了起来,他加重了语气,“我们就要想想,自己能不能配得上这样的评语了。” “兄弟们,我想让大家把这个故事传开,让我们五千多名同胞都好好地想想,我们是不是具备这些美德,是否足够绅士,我们够不够遵守规矩,有没有拼命学习……” “我们能不能证明六姐的赏识没有错误,那些被买活军抓捕判罪的败类只是少数……我们,和我们代表的土地,是否真如六姐所说的一样,从不卑贱,反而自古以来都富有生机,孕育了地球上所有的人类?” “兄弟们,在这里我想谈的是一个陌生的词,荣誉,这是我们这些黑崽子,这些恶魔的子民,这些烂泥巴第一次拥有的东西,我想我们应该要珍惜它、捍卫它、守护它,我们要向那帮老爷们,向六姐的信徒,那些华夏的士兵们证明,我们配得上我们的荣誉……” 朱利安哽咽了,他没有说下去,但是,他的心底浮现了一个强烈的,不切实际的,非分的念头:有一天,我们会将我们的荣誉,带回到孕育我们的苦难大地,让我们的同胞知道,黑崽子也不是天生的奴隶,就像是六姐说的一样,就像是六姐说的一样…… 没有一种人永远比一种人更强,没有一种人,永远比另一种人高贵!侵略者们,瓜分者们应该知道,没有谁会永远占据上风…… 朱利安会用生命证明,他们不会永远占据上风。:,, 334 壕镜的茶话会 “今天吃啥好的呢?” “还是食堂菜,虎皮青椒、炒苋菜、炸鸡翅、炒鸡蛋,哦,请黑人那边的厨子做了个烤面包,抹辣椒酱挺好吃的,来一片?” “不来了不来了,以前听人说地气,真的有道理,壕镜这里和我们那边真不一样,地气太热了,我上回吃辣椒,上火,一周多嘴巴的燎泡才下去。” “是吧,所以得喝凉茶,我让他们熬了一大桶,自己打吧。” “行。”于小月自己拿了个餐盘,打好饭,又打了一大杯凉茶来,咕噜咕噜地灌了大半杯下去,这才叹口气,“哎,今天有新朋友——康霞是吧?” “于营长。”新来的康霞有些拘束,陆大红和于小月都让她别紧张,“茶话会里没有尊卑的,就是六姐来了也是一样聊天,大家都说说心里话儿,一般不正经谈工作,别怕。” “这还是来南边以后第一次开茶话会吧?” “是啊,前阵子忙得没觉睡,现在盘子是总算基本都码出来了。”陆大红屈指盘算,“几大俘虏营都建好了,围墙也造起来了,工地、工地宿舍都准备好了,我们这边第一波人明天就到,赶紧抓着今天的空档开个茶话会,明天起又没空了。” 说话间门,各行各业的女娘都陆续走进了总督府宽敞的会客厅里,这里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模样了——原本,这里摆放的是木制的桌椅,很有些中西结合的味道,很大的房间门里只有几个椅子,展现出了总督府的气派,但现在,那些名贵的家具被收起来了,屋子里摆着一张长桌,周围放满了普通的凳子,上头摆着饭菜,先到的人都去取饭吃,一边吃一边闲聊着最近的工作。 “总的说来,还是缺人,按照规划,要在半年后开港的话,需要建造的地方实在是有点多的。可能除了我们自己的活死人,还是要从香山县那里聘一批木匠来。” “于营长,你管俘虏营的是吧?最近看着他们表现咋样,现在还好,能严管,如果开了香山县的关口,过来的人多了,那可能会出事的,估计得有人逃走。” 平时,大家各忙各的,即便是有些自己的担忧,因为不在职务范围内,也不像是现在这样,能够很直接的反馈给管事的人。于小月也说,“是,其实一直没开关也是担心这个,不过,已经有香山县那里的人划船过来想找工做了,他们本来就是在壕镜谋生的,自从进关,已经半个多月没活计了,家里快没米下锅,肯定是要让人家回来做事的。” “那俘虏营可要严管了,尤其是男营。”说话的是徐富妹,本来是在榕城搞超市的,现在被调到壕镜来,负责搭建壕镜的交易区,她很有管理港口的经验,“而且,除了力工以外的那些妇女,进来以后最好也是要成编制的看管,否则遏制杨梅疮传播的工作就更难展开了。” “对了,疾病这块统计数据出来了吗?杨梅疮患病率高不高?” “只能说不低,”提到这块,张医生也皱了皱眉,“六姐说得没错,杨梅疮肯定是从洋番传播给本地的伎女,再从伎女传播到华工,逐渐往内地扩散,洋番中,弗朗机男人的患病率,底层士兵几乎是五成以上,军官、教士大概在三成左右,他们并不是很畏惧这个疾病,据说连欧罗巴佛国的教皇都有。” “弗朗机人数量少,而且是俘虏,晚上都是栓起来的,其实还好。重点是那些深肤色的昆仑奴,他们是自由民,人数又多,现在和我们的女兵、女工自由杂处在小岛上,要注意他们的患病率——高吗?按理来说应该不高啊。” 徐富妹的推论不能说没有道理,因为黑奴们没有钱,身份上也被歧视,甚至连票唱的资格都没有,按照道理来说,他们的性活跃度应该接近于零,但是,梅毒在他们群体中的感染率并不低,陆大红介绍说,“实际上,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生理上的结构,欧罗巴人长期把黑人看做是懒惰、愚笨和淫欲的化身,在他们的传说故事里,经常有贵妇和黑奴偷情的情节,一般来说,传说多少会反应现实,所以弗朗机女人和黑奴之间门,大家懂得的。” 这些有传染性疾病在身的人,是管理上的难题,如果在云县,他们的生活轨迹是和外界几乎完全隔离的,要努力赚钱购买青霉素,直到确认没有传染性,才会被放出来,但壕镜很小,而且,这些洋番并不是个个都能听得懂汉话,说得通道理,五千昆仑奴在管理上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除了防范疾病传播之外,还要防范民族之间门的冲突,因此,谢六姐特意派了老师来宣讲生物课,目的是避免基于种族的排挤和歧视,很显然,在六姐的安排中,这些黑人将来还要扮演许多重要的角色。 “也不止弗朗机人和他们之间门,弗朗机人和汉人,黑人和汉人之间门,一样会发生‘你们懂’的事情。”于小月现在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谈论这种敏感的问题了,“一群男人和一群女人在一个地方,这种事情就一定会发生,问题只是谁和谁,对我们来说,比较重要的是,会不会生产后代,会不会传播疾病,还有,是否存在强迫,实际上基于利益和性欲发生的活动根本就无法禁止。” “没办法,这就是人的动物性。” 经过几年的教育,现在,这些女吏目、女工匠接受的教育已经很完全了,逐渐地脱开了最开始懵懂而迷茫的阶段,甚至于老练到可以发出这样的感慨,刚参加茶话会的阿霞还有些不适应,但她很知趣,多听少说,哪怕随便一句话,对她的眼界都是开阔。 “还是要给他们上生理课,尤其是那些弗朗机女俘虏。”张医生请于小月狠抓女俘虏们的学习,“她们的底子真的是最差的,学习速度很慢,到现在还有很多人连一点汉话都听不懂,我又不会说弗朗机话,每次通译在那结结巴巴的讲,我也不知道到底翻译得对不对,他们听不听得进去。” “没办法,因为她们要学的东西实在是非常的多。” 于小月也吐苦水说,“她们是不会上茅厕的,你知道吧,就是蹲着,她们蹲不了,有些人长期束腰,大一点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什么跑步啊根本做不了的,我感觉走快一点腰都要断了。就我们那种茅厕,她们用不了,让她们用马桶呢,她们也不能自己倒,束腰就是欧罗巴的裹小脚,生活自理能力上真是差不多的,当然她们也洗不了衣服了,因为洗衣服得打水、用力啊。甚至连自己舀水洗漱、洗澡都很难。” “那得找人照顾她们了吗?” “俘虏得自己养活自己,这是规矩,现在她们还是靠原来的伴当在服侍,我觉得如果她们算数不好,不能算账,就是不能做文职的话,那基本是活不了的——”于小月说到这里,陆大红插了一句,“那要小心她们转向伎女这个行当了。” “这个事情之前也想到了,所以我把男女俘虏都分得很开,否则肯定有大量基于食物的性交易。” 管理是一件感觉上很简单,但一旦做起来就知道问题有多多的事情,于小月痛苦地说,“而且你知道弗朗机人真的不爱洗澡,他们的宗教觉得洗澡是万恶之源,会生病,天啊,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想法。” “又天生有狐臭,又不爱洗澡,然后我们的兵呢,就觉得他们像是猪猡一样,又脏又臭,然后你知道吧,你的情绪其实不可能完全藏得住,人家是有感觉的,也会因为被轻视而不高兴,那宋老师不得不提前讲课,说明那个狐臭其实也不是他们愿意的……哎!反正说出去都是泪!” “这一点黑番他们倒是还好的,我看他们很爱洗澡,虽然还有股子味儿,但既然是基因问题,那也没办法了。” “哎,你们注意到没有,最近那些黑番们,干活更卖力了,而且更文雅了,不知怎么说,以前还觉得他们的确懒懒散散的,也不是说不卖力吧,怎么说呢,就是感觉大家想问题的方式不一样——” 徐富妹说到这里,康霞有共鸣了,“是是,就说咱们拌水泥吧,以前他们就能做一些简单的活,倒是挺好使的,那力气真的比牛马不差,复杂一点的呢,你教他很多遍,感觉他还是没往心里去,但现在不同了,学得很快,就感觉突然间门,心眼开了,学习的时候非常用心,现在我们水泥队这里,效率真的上升一个档次,活儿感觉比以前做得更顺当了。” “对对,我们码头上那些黑人也是,本来就能做些粗活,龙门吊他们不会摆弄,就说自己笨,学不会,但现在可上手了……” 反映黑人自由民‘开窍’、‘用心’、‘规矩’、‘文雅’的声音是很普遍的,陆大红笑了起来,“能不上心吗?以前,他们的奴隶主说他们天生坏胚、贱种,现在,我们说黑人也一样聪慧勇敢,话语的力量不能小看,我们高看他们一眼,他们就要证明,我们说得没错,没有一个种族天生愚笨,什么都学不会……肩上担负的可是一整片大陆的荣誉,他们怎么敢松懈呢?当然你们看到的也就和以前的他们完全两样了。” “哎……”徐富妹不说话了,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康霞心中也有些感慨,不知为什么,她想到了自己,也想到了很多同乡。 “这就是管理啊。”于小月也叹了口气,“真正出色的人,不管怎么样都能拔尖,真正的废物,怎么样也是扶不起来——但是我觉得世上绝大多数都是中不溜秋的人,其实这些人是只能随波逐流的。这些人就像是一面镜子,世道是什么样,他们就是什么样,世道是好的,他们就是好的,当世道坏起来的时候,形形色色的恶性也就出现了。” 对于这些随波逐流的人来说,世道对他们的期望,几乎就决定了他们的将来,徐富妹也深思了起来,张医生笑了笑,说,“其实我们这些女娘,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也是世道的一面镜子。” 这样的讨论,对于这些出类拔萃的女娘们来说,的确是有一定启发意义的,陆大红也会心的笑了,“我们买活军和欧罗巴、和敏朝比,我们的优点就在于,那些绝大多数的人,中不溜秋的人,他们能在我们这里感受到一些好的影响,逐渐的向好,其实这是平时所有管理手段的出发点——我们都是镜子,映照着好的世道,所以我们也要努力地把接收到的光明扩散出去。” 这种话如果由敏朝的官僚来说,只会引起嗤笑,但坐在会客厅里的女娘们,她们自认是有资格坦然地说出这些高调子的,她们也有她们的荣誉要守护,有她们的观点要证明,她们可以轻易地理解买活军为什么要消除基于种族的歧视,因为她们如今已经明白,自己一向也曾背负基于性别的歧视。 没有人喜欢被歧视的感觉,有些人在被歧视之后,想要在歧视链中反过来占据更高的位置,但是,她们受过谢双瑶的教导,这些女娘们选择消除一切歧视。因为她们是被这样指望的——有些浅薄短视的人,只想着反过来压迫别人,但是,谢六姐认为她们是真正明智的人,知道什么才是最有效,最先进的处理方式。 当然,不歧视那些未出生的,无辜的人,也不妨碍她们惩戒这些现有的歧视者和压迫者,所以,弗朗机女人们很难得到什么特殊的待遇和帮助,除非她们自己足够优秀,张医生转而开始担心医疗压力,询问着墓地的规划和医院的建设,“死的人太多的话,我怕俘虏营会有瘟疫。上次我去的时候,我觉得至少有两个弗朗机贵妇是活不到开港的,你们最好是要为丧葬做好准备,小月,这个事情搞不好是要出纠纷的。” 陆大红赶忙记下来,“以前弗朗机人死在这,是不是都葬在教堂那里的?” “是的,但是小教堂后院已经葬满了,大教堂改为什么用途目前是不是还没确定啊?毕竟还没封顶。” “对哦。建筑师不会是被我们轰死了吧?” “什么时候能开关啊?现在采购青菜什么的特别麻烦。” 茶话会逐渐热闹了起来,大家一边吃着喝着一边热烈地谈论着各式各样的话题,不过,有一个需求是共同的,那就是大家都希望能早日打开香山县的关墙,这些压力当然是给到陆大红的,她不得不一次次回答,“关墙可能没这么快——问题不在我们这里。” “在于敏朝官府,他们现在该如何定义壕镜,是否承认我们对壕镜的占领,之后该如何往来——这些事情,如果谈不出个结果,那之后很可能还要再打一场呢!”:,, 335 花式买卖(上) “当真是全轰烂了?可不要蒙人啊,你小子,怕不是将分也说成了十分?” “真真的,眼见的真,是地虎老爷麾下的老相识带着卑职等人去参观的,还带着我们去看了港口的遗迹——买活军现在弄了个新码头,将军道是为何?原本的码头,被轰了两轮之后,全炸烂了,地上一个个深坑,要整修齐平,还不如开个新码头呢,毕竟,那帮弗朗机人已经炸毁了栈桥,也不耐烦去整那块地儿了,且先开出个新码头来再说吧。” “是不是要弄水泥栈桥?” “正是了,因此,横竖都是要新造地基的,新栈桥又宽又大,和新安岛一样,外头全是一个个的水泥桩子——栓船用的,此后,靠港的船便是数百艘,也不必做铁连环了,倒是比以前更方便得多。” 在港口水域,竖栓船的杆子,倒不是买活军的发明,羊城港也有类似的东西,只是这东西弄起来费时费力,还需要和疍民打交道,羊城港外的杆子也不多罢了,但田总兵一行人是航行到新安岛附近去观察过的,对于水泥栈桥的尺寸、港口密密麻麻的水泥桩子有很深的印象,他对细作这方面的情报倒不是很惊讶,只是想要多听点买活军新式小炮的事情,“离了那么远,还能炸出那么十几丈的深坑?我不信!” “这有啥不信的!”细作着急了,没大没小地说,“哪敢欺瞒将军呢?我等还去原总督府看了。总督府的痕迹还在呢,从大门轰进去的,铁门被轰出一个大空洞,正对着的路面,进去几十丈,一个大洞,上头搭了木板,人们进出都走板子的,一看就知道,绝对有个几丈大小。” “买活军现在有两种弹,一种是开花的,一种是铁球,铁球的且不说了,开花的这个,犹如鞭炮一般,落地要炸开的,炸开之后就是一个深坑,我远远看着,那个坑里的泥水发红,阿玖说,发红也正常,当时总督府好些人在铁门后防守,他们先发一炮,把铁门轰烂了,再发一炮,在炮轨上的人就没了。” “不是被炸成几段,是炸没了,只有些碎肉到处飞,到处都是血雾——也亏得那些买活军的女娘在里头进进出出的,听说最大的残躯不过是半根手臂,飞到花园另一头去了,还是发臭了才被找出来的哩。” 田总兵的表情也呆滞起来了:这幅画面,哪怕只是想想,也叫人打从心底害怕,目前为止,买活军似乎从未落入需要和人对冲的地步,也不用打那惨烈的攻城战,他们的战争总是利用火器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不是说把码头轰烂了吗?为何还能将炮运到总督府呢?” “这小炮轻便啊!不然怎么叫小炮呢?装在车上,四五个壮汉便能推动的,遇到台阶,拿木板一铺,有什么上不得的?买活军当时应该在几处海滩都冲滩搁浅登陆了,他们又有龙门吊,很能用绞盘运炮。这炮不但可以用于水战,于陆战也是大为轻便,大可用得。” 这细作说着说着,也不由得眉飞色舞了起来,仿佛陷入了对这红毛小炮的喜爱之中。“只要有两台炮,夺下来的城门,便立刻可以守住,也再没有轰不开的城门,这叫——大炮叩关!” 他很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弗朗机人一向自负西洋火器厉害,今日倒叫他们这些洋番看看,我华夏岂无人耶?便是红毛番,重返东海之后,他们还敢占据鸡笼岛,甚至和弗朗机人争抢壕镜吗?” 不,他们不敢!按照买活军的意思,很可能日后只有商船才能进入东海,就连敏朝水师,出航时也得小心翼翼,不敢让新安岛上的买活军,有丝毫敌意的误会……这种仰他人鼻息的感觉实在是非常的憋屈,田总兵虽然也乐见洋番吃瘪,但表情仍不太好看,长出了一口气,问道,“岛上的黑奴呢,可有闹事的迹象?” 在他的预算中,买活军要拿下壕镜绝不会这么简单的,且不说弗朗机人作战是否勇猛,敏军也有昆仑奴的战兵,田总兵熟知这些昆仑奴的厉害,他自己就有一支昆仑奴亲兵,好吃好喝地养着,将来作战时要作为杀手锏往外放的。壕镜有五千多战奴,就是五千只猪,在岛上潜伏逃窜,伺机反杀,那都要处置个几天啊,有所伤亡也再正常不过。 但,买活军作战,真不知道是从何处学来的习惯,哪怕在武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也丝毫不肯轻敌,小心翼翼、攻心为上,在战前便玩弄各种手段,即便是对壕镜这样的必胜之战,事前也要设法策反黑奴,以至于居然真在月一十一日的太阳升起之前,全取壕镜,并且在教堂、总督府上方都升起了他们特有的艳红‘活’字旗。甚至于连弗朗机人的战船都几乎全部抢来,一切完好无损,叫人看着……好生眼馋。 “那些黑奴,已经全数被放良了,他们现在是自由民,个个对谢六姐感恩戴德的,小人也在一旁窥视,说来也怪,那些黑人一旦穿上衣裳,倒也文雅了起来,学了买活军的语气,和谁说话都是‘请’、‘谢谢’,敬语不绝,买活军对他们也很厚待,不像是俘虏营,到了夜里要把人全都串上,黑人们虽然也要宵禁,但营门里是可以自由走动的。他们平日便和买活军一起干活,一起吃饭,干活时非常卖力,而且上课时一个个学得如饥似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田总兵眯起眼,把脖子微微一缩,用一种奇妙的表情望着细作,就连一边的师爷也有些失笑。那细作顿感冤屈,忙为自己辩解道,“将军,卑职见了谁都是这番话,这就是实情,再没有错的,买活军在壕镜时给活死人上课,说到了各人种的区别,还有,还有……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还有歧视的问题,因此买活军在异族面前,不论是黑奴还是弗朗机人,倒都是淡淡的,既不像那些买办一样奴颜婢膝,倒也没什么高傲。” 尽管数百年前,也曾被异族统治过一段时间,但那毕竟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在这个时刻,如果说,华夏有百姓认为华夏人天然低人一等,甚至于可以用‘丑陋的华夏人’来形容的话,那这个人毫无疑问是发了疯的,别说士大夫了,便是华夏百姓,也认为自己是普天之下最为高贵的生灵,所谓造化钟灵之物也。东瀛人、高丽人、鞑靼人、弗朗机人、红毛番,一律都是不知教化的野蛮货色,因此,买活军的态度,在田总兵看来简直有些过于纡尊降贵了,他不满地咕哝了一声,说道,“邀买人心,也做得太过了些。” “既然如此礼贤下士,那壕镜政局定是安宁了。”师爷在他身边也是说道,“楚百户,你此去,感觉买活军的边禁可严格?连总督府都去查看了,是郑地虎托大,还是买活军的禁令已十分松弛?” “是禁令松弛的缘故。”楚百户忙道,“其实现在每日已有百姓绕开边墙,到买活军那里去卖菜、做工,买活军也雇佣他们,给他们发筹子做工钱。” “不是铜钱么?” “不是,是钞票和筹子,筹子还抢手哩,因为买活军开了商铺,里头都是他们的特产,价格也便宜,只能用筹子买。” 钞票的话,是不用问的,因为羊城港早有了兑换钞票的黑市,不存在使用问题。田总兵微微点头,“那里活计多?” “多,而且去做工的人,个个都能看到总督府和码头,岛就那么大,也藏不住,人来人往的,大家都能看几眼。”楚百户证实郑地虎并不骄矜,“现有的工人有做搬运的,整地的,伐木的,挖地的,什么都有,还有些人想去新安岛做工,新安岛那里更是不得了,要人要得非常多,还要采石工——这一阵子每天都能凑一艘船去新安岛。” 从香山县去新安岛,走水路比陆路要方便得多,田总兵嘟囔道,“也是……现在弗朗机人的商船都停在新安岛上,那里要的人怎么不多呢。” 实际上,羊城港的商船已经开始往新安岛处过去了,那里的码头虽然是草创的,但已经很有规模,可以边用边造,弗朗机商船只等着买活军放开壕镜外的通道,便要继续他们的航程——虽然弗朗机军人被俘虏了,但他们又没有被屠杀,大部分人都在老老实实地干活呢。 买活军也没有把所有弗朗机商船全都没收,弗朗机商人通通杀掉的意思,这些商船很多都是在云县收到通知的:回程可以在新安岛停靠,等壕镜开港之后,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把俘虏带回弗朗机去。 对这些全世界做生意的商人来说,他们的身段往往是相当灵活的,不可能给脸不要脸,因此,他们现在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热烈地做生意,羊城港的商人们也不着急了,他们去新安岛也一样方便——只除了一点,那就是买活军在新安岛严格地征收关税,并且严厉打击逃税的商家,这使得他们的利润比以往要薄了几成。 但是呢,这又比完全没有生意做要好得多了,所以,这些平时要他们拿出一个子儿来交税都难的商人们,现在倒是都乖乖交钱了,丝毫也没有抱怨买活军的意思,这一阵子,羊城港的气氛反而比前段时间要松快得多了,此前买活军不允许弗朗机船只停靠新安岛时,羊城港这里的商家那才是急得犹如热锅蚂蚁呢。 羊城港这里,军民的情绪算是都安抚下来了,虽然日后的孝敬可能会有所减少,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必打仗毕竟还是好的。田总兵这会儿反而放宽心了——事已至此,相信朝廷也会见机行事、量力而为,总不能为了一口气把朝廷南面水师最后的残余都打光吧?关键是新安岛离羊城港实在不远,买活军一怒之下,要是顺手取了羊城港,不管能不能守住,那也就意味着田总兵的官是当到头了,对朝廷实在也没有任何好处。 不过,名分该怎么定呢?田总兵倒是想不出来,他很希望这件事能和平解决,最好连嘴仗都别打,一旦打起嘴仗,朝廷为了表示自己的能力,要搞搞海禁什么的,不管最后是否不了了之,那最开始一段时间,田总兵也得冒着开战的危险派船出去巡逻啊…… “屈大胡子一行人回来了没有?” 想到羊城港里那帮好事少年,他也有些头疼,因为屈大胡子他们的声势闹得很大,拿不准衙门会不会治罪,而屈家是开船厂的,和水师的关系当然很铁,昨日送了几百两银子来想请田总兵‘遮蔽遮蔽’,田总兵收了银子,这会儿便不得不过问此事,“衙门里可有人在议论此事那?” 这件事楚百户就不清楚了,是师爷答着,花厅里正在说着如今城里城外的变化时,外头又传来一声长长的‘报’字,门房小厮气喘吁吁狂奔进来,手里高举着几份报纸,喘着粗气说道,“老爷,《国朝旬报》到了,邸报也到了——关于壕镜的事,京城的说法已经出来了!”:,, 336 花式买卖(下) “即日起,由买活军代管壕镜、新安二岛,沿海所有港口,出口贸易经由二岛上岸,均需缴纳出口关税?这是什么意思?” 羊城港巡抚衙门内,连巡抚的脸色极不好看,他指点着报纸,用痛心疾首的语气说道,“这是把我们敏朝的税源割让给了买活军吗?简直是匪夷所思、数典忘祖!崽卖爷田不心疼啊!辽饷才罢了几天,这就胡作非为起来了,如此处置,是把我们广府税关架在火上烤了!” 虽然按说巡抚是不管税关之事的,但连巡抚事前显然已经得到了高人指点,此时便对税关镇守太监项忠义仔细地解释了起来,“按照这报纸上的意思,每年买活军向出口关税中征收五成的管理费,两成的维护费,剩余的三成税费,会直接解往京城交给户部,而且言明了,每年是有保底收成的,绝不会低于我们广府道上缴给户部的税银、饷银。”?“这笔帐,您也是知道的,去岁广府道上缴了二十三万两银子,杂项、夏秋二税、辽饷、商税所有都在其中了。您老人家想想,买活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关税的三成都远不止二十三万啊。这还仅仅是关税而已,没有算上商税——项老,若是朝廷拿了买活军的账本来,要按照账本征收商税,哪怕只是十中税一,明年我们广府道得上缴多少商税,您想过没有?” 一般来说,太监的文化水平若是高,数学水平就不会很好,项忠义的文化马马虎虎,不过算学很好,才有了这个职位,但是,她虽然是税关镇守太监,名义上是京城朝廷耳目,可在广府道一住就是五六年,悠然自得,府中美女如云,还收了三十多个干儿子,平时税关的事情,完全撒手不管,只做个泥塑木雕的大老爷而已。 安乐得久了,他对于这份报道的理解是不如连巡抚深刻的,刚一听闻,立刻面色惨变,惊呼道,“坏事,坏事,这如何能收得上来?老子人头不保了!” 哪怕收了商税,项忠义去职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广府道这里可以预见会有一场官场上的大动荡、大换血,就是连巡抚的位置能否保得住都是两说的。见项忠义不顶事,他一摔袖子,“项老,总算明白过来了?还不速速写信回京巴结打点?使功不如使过,如今朝廷里抓钱的手是田任丘,您老要是能说通了他,那么咱们或许还能安然无恙,若是不成,便赶紧的盘点家产,置办些族田吧——别的怕是留不下来了!”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连巡抚的来意也昭然若揭——税银的事情,巡抚只占了一半,税关按说是直接经手的一批人,便是要治罪,要换人,也是从税关开始,若项忠义无恙,别人也就都保住了,因此众人必须要先设法打通关节,把项忠义保下来再说。 此时的广府道,在税银上来说,实在不算是敏朝的财赋重地,真正繁荣的是香山县,因为那里有壕镜,因此项忠义巴结九千岁到手了这个职务之后,便是山高皇帝远,只顾着快活,田任丘上台以后,也没有挖空了心思去讨好献媚,现在这样的紧急关头,如何能不心虚?眨眼间已是满头大汗,一叠声请连巡抚指点——他也知道,这会儿两人是一条船上的。太监们人事上的判断力是很敏锐的。 连巡抚也是有备而来,将师爷打探好了田任丘喜好,郑重拟好的一张礼单拿了出来,和项忠义商量添减,项忠义在广府道这些年来,聚敛了偌大的家产,对这长长的礼单也是叱咤可办,立刻交由管家打点,回头还是愁眉不展,“连大人,即便过了这一关,那也是要戴罪立功,明年的商税必须要有所起色才好——说句心里话,此事,该如何能办得下来啊?这杀千刀的买活军,送钱便送钱了,如何还要交账?这不是要了我们的命吗?” 这里的学问,倘若不是在通商港口为官,往往是很难明白的:羊城港现在的确是对外通商的口岸,但是,外国商船更喜欢在壕镜停泊,这里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壕镜每年都有大量的白银流入华夏,华夏在这些贸易中有很大的赚头,但是,这和税收完全没有丝毫的关系,因为敏朝的商税几乎是完全收不上来的,你去查吧,所有的商家都报的是亏损,或者干脆便没有交易,衙门也没有辨别真假的能力。说实话,他们根本就没有收商税的概念,虽然这在祖宗的规矩里是应该要交的。 和这繁荣的通商唯一有关系的税银,便是羊城港的关税,这个税如果是弗朗机人来做生意的话,是要交的,也可以查,因为商船的数量实在并不多。所以弗朗机船只现在直接停靠在壕镜,广府道的商人们,或者走私港,或者走陆路,关系硬一点,直接从羊城港扬帆出海,他们是本土的船只,装傻充愣也可以不交这个关税。 广府道的税还是始终以农税为主,因此,广府道对朝廷来说重要吗?重要,因为这里是白银的净流入口,如果广府道丢失,民间无银可用,日子是过不下去的,但是,广府道在财政上给朝廷的帮助实在是不多。朝廷根本就不知道,如果认真来征的话,广府道究竟可以提供多少商税。 现在这答案不就来了吗?买活军占据壕镜、新安岛之后,广府道的商船就只能前往这些区域和洋番的商船贸易,这个关税是不交不行的,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动不了手脚,连巡抚的智囊有羊城港大族言家的家主,因此对买活军的管理办法相当了解,“买活军甚至很可能禁止现银交易,所有贸易都在交易大厅完成,通过转账的方式,从羊城港的钱庄来收支银子,逃税?这是不可能的!” 当然,你说找另外一个岛贸易可不可以呢?或许也是可以的,但首先,要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其次,要能告诉洋番的船只,第三……买活军的船队不傻,被他们找上门了怎么办? “便是说封锁航道,他们也不是办不到的,我们的船都是沙船,只能贴着海岸线开,又慢,根本无法和买活军的战船抗衡,想要自行驶往南洋,只怕是办不到,即便过了买活军这一关,在南洋海盗要比东海更多,而且,南洋现在已经是洋番的地盘了,他们还会不会老实做生意实在很难说。” 要么,别做生意,要么,就只能老实缴纳关税——这对于利润来说,已经是很重的损失了,但是这还不算完,挨千刀的买活军还要把关税和账本送往京城,让京城知道,广府道的百姓有这么多油水可捞! 对于商家来说,哪怕是损失一个点的利润,那都是心痛得睡不着觉的,更别说眨眼间就是接近一半,甚至更多的利润损失了,就连官员们也感到喘不过气来——利润少了,孝敬也得跟着少,而且关税直送京城,这是强中虚边之举,广府道的衙门连钱味儿都闻不着,更不说雁过拔毛了,这一来一回,亏的是钱吗?亏的这是命! “难怪……难怪朝廷措辞如此柔和,还夸奖谢六姐不愧是靖海大将军,说她守卫海疆功德无量……这是……这是事前说好了的吧!” 项忠义转过弯来,也不由得怒发冲冠,连假胡子都恨不得一根根翘起来,拍桌大骂道,“荒唐!荒唐呀!两座岛只换来了眼前小利,这领土一丢,可是关乎国运的事情!怎么能只为了几百万两银子就做出这样的事情呢!是谁在其中斡旋此事?此人奸比秦桧,必当遗臭万年,皇上,皇上,买活军不可信,不可信啊!” 且不说他最后这情真意切的隔空传音,前头那句话便让连巡抚心中一紧,“几百万两银子?!一年商税,竟要收这么多?” 项忠义擦了擦眼泪,稳定了一下情绪,这会儿他算学总算恢复了原本的水平了,抽噎着道,“按一般货物二十分之一的关税来计算,若是最低保交23万关税银子,是三成的分成,一年关税银总和是76万两,交易总额是76万的二十倍,这就是一千多万银子了,但货物从羊城港出关必须先收十分之一的关税,这就是一百多万两!” “若是商税再按十分之一来收,一年岂不是两百多万两?哪怕按三十分之一收商税,或者干脆不征商税了,只要你拿出和买活军岛上的关税总额相当的银子,你去哪里拿去?而且,这还是买活军预计之中最少的关税收入,若是他们实送的比23万多呢?你也得跟着往上匹配啊!” “这怎么能收得上来——这是要逼死我们啊,天老爷!” 国朝一年的税收也不过就是两百多万两! 连巡抚的算学也不太好,言家人大概是怕吓住了他,并没提这数,从项忠义这听到了这个数字,不由瞠目结舌,伸手按住胸膛,半晌不能言语——“去、去年我们交的关税是多少来着?” “本来福建道还在的时候,两道的关税一共一年也就是五万两,福建道一丢,去年只得两万两的关税——” 两万两和两百多万两! 项忠义想到其中的差距,悲从中来,不由又是放声大哭,起身就要寻死,忙被他几个心腹义子一把抱住了,众人一起哭嚎着,屋内一时乱成了一锅粥,连巡抚颤颤巍巍,按着胸前大口吸气,脑中思绪无数,一颗火热的心逐渐冷却下来,也是一声长叹,老泪纵横:这顶乌纱帽,看来的确是难以保住了。 “我等不可坐以待毙啊,大人。” 项忠义哭完了,反而冷静下来,反过来鼓舞连巡抚,“买活军我们管不了,朝廷这里,一定要让他们收回成命——如今,壕镜、新安岛生变,道内本就人心惶惶,老大人不可不防……” 其实连巡抚之前也打的这个主意,不行就闹事嘛!不过,事前要和项忠义说好,不能穿帮,甚至于言家老爷也是言辞暧昧,暗示自己有些江湖朋友——但,这是连巡抚没把账算明白,这数字一出来,连巡抚便知道此事不成了,能抵得上国朝一年税收的数字,朝廷如何愿意放手? “买活军就在壕镜盘踞,这时候道内生变,若是朝廷向买活军借兵平叛,你我当是如何?” 他木然反问,而这荒谬的想法竟让项忠义无言以对——仔细想想……朝廷也不是干不出来啊! “这……” “若是……若是买活军更进一步,包了广府道的税,每年保缴二百多万两,你说,朝廷会不会答应?” 这个更荒谬的想法,也是刚刚在连巡抚脑海中浮现的,但可怕的是,他竟觉得此事也并非全然没有可能——“有买活军在,挟民自重,行不通的!朝廷为了要钱,连关税都让他们代收,壕镜、新安岛说给就给,朝廷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件事不能从朝廷下手! 连巡抚和项太监很快达成共识:不能从朝廷下手,就只能从买活军处下手,买活军在这两座岛上,也是要派驻税关、税吏来完成工作的吧,只要是人……难道还有不喜欢收礼的吗? 哪怕一人刚正不阿,但世上总不至于只有一个吏目罢?吏目多了,那……缺口不也就很好打开了吗?只要能找到一条人脉,一条通往买活军重要人物的人脉…… “郑地虎,十八芝的二号人物,郑天龙之弟,也是买活军收编十八芝的功臣,在其中穿针引线,起了很大的作用,如今亦是备受陆大红的宠信。” 郑地虎此前在羊城港谈议和时,结交的人脉便逐渐浮现了出来,连巡抚在这个人名上着重点了点,“此人现在就在壕镜驻扎,可以设法备下重礼,前去结交结交……”:,, 337 黑客官大受小贩欢迎 “凉茶喽喂,今日刚熬的鸡骨草凉茶——爱吃辣的少爷姑娘们要来一杯窩,不然嘴角要上火。” “白糖粽要不要?井水里刚打出来,两文一个!要碱粽也有,豆沙粽也有。” “蔡家菜包子来,豆腐包香菇包笋干包,辣包不辣包,包君满意!” “现蒸肠粉老爷们尝尝?鸡蛋肠粉两文一根实在不算贵——好来!黑客官们来一碟!” “让一让让一让,海鲜上货,海鲜上货!要喝鲜鱼汤的往北面我们林记饭铺来!” 这不是羊城港,而是壕镜的街头——自从朝廷下发文书,明确承认了买活军对二岛的统治,壕镜和新安岛上便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来:新安岛上门庭冷落,广府道的商船都不敢去新安岛和弗朗机人贸易,害怕被征了关税,只是这一道还不打紧,就怕回到羊城港后,还要再剃二遍头,那就是无法承受打击了。现在,新安岛那里的船不多,倒是很多农户通过罗湖进关,去新安岛做苦工。 壕镜这里这要热闹得多,因为罗湖是个很荒僻的地方,本地人不多,而壕镜周围有太多本来住在那里的人了。和香山县的关墙一打开,许多敏朝的百姓立刻剃了光头,挑上担子蜂拥而入——他们在壕镜的住处,基本上都被买活军拆除了,这些百姓们倒也不是太在乎,因为他们在壕镜的居留本来就不算多么的合法,所住的一般也都是凑合搭建的窝棚,要说房契、文书,的确是拿不出来的。 现在没了窝棚住,岛上又到处都是工地,他们便在关墙另一侧搭起新的窝棚来——买活军拆下来的烂木头遍地都是,百姓们愿意担走,买活军也不阻拦,这就是现成的原材料。 窝棚搭好了,炉子是之前就推走的,现在照样推回来,要买蜂窝煤还比以前方便,这些百姓们便每日都在工地外找个干净无尘的所在,开始做饮食生意——原本,是赚那些弗朗机人,以及在此处经商的华人老板的钱,也有些受宠的战奴能来买个零嘴,现在,华人商户还没有回来,弗朗机人成了奴隶,但是,更多的优质客户来了这里:买活军的兵丁们。 和一般的兵丁相比,买活军的兵自然是截然不同的,他们虽然一个个五大三粗的,不论男女看上去都随时能将人大卸八块,但是,在公道做买卖时,又干净、文雅,而且很讲道理,卖东西给他们,他们是足价付钱的。而且,买活军手头普遍很阔绰,食量又大,实在是很理想的客人。 生意和原来相比,要好做得多,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缘故,也因为原本的劣质客户变得优质了——说实话,小摊贩们都蛮惊讶的,原本,他们对于黑奴,是抱有一种警惕心理的。这些黑大个长得丑恶,身上和所有洋番一样带了一股死葱烂蒜的狐臭味,并不很讨喜,买起东西来总想占点小便宜,眼错不见,或许就丢了些东西——他们连生面团都能扯走一块去吃呢! 但是,现在的黑奴们,已经完全不像从前了,他们甚至比原本的弗朗机军官还要更优雅,这些洋番们,口口声声地管自己叫老爷,但其实行为举止多数配不上这个词儿,黑奴们嘛,言辞上的客气劲儿就别提了,‘请’、‘谢谢’是不离口的,而且买东西时手脚也很规矩,衣着也要比原来体面得多了。于是摊贩们也从‘昆仑奴’逐渐改了称呼,现在叫他们为‘黑客官’,双方要比以前友善得多了。 这份友善,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便是黑人们非常、非常舍得花钱,他们似乎大多没有储蓄的概念,买活军让他们做活,每日二十文的报酬,管早饭和一顿正餐,一般来说,华夏百姓如果是会过日子的,就会吃早餐、晚饭,中午那顿随便垫吧垫吧,但是黑客官们都是早饭、午饭,到了晚饭他们就出来吃小摊,而且食量很大,一顿饭吃完二十文钱不在话下,这让小摊贩们见到他们就和见了亲人一样眉开眼笑——这都是来帮他们扫尾的好心人呢! 就是这会儿,粽子摊边上就站了好几个黑客官,都是刚下工,身上的汗水在背心上析出了盐花,看衣服就知道今天干活有多下力气,他们却还是若无其事,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彼此练习着汉话拼音,“我要十个粽子,五个豆沙,五个白糖,谢谢。” 包粽子的老夏打量着他,“你一个人吃?一次吃完?” 黑客官们的汉话,在小摊贩进驻以后,进步的速度更快了,黑客官很无辜地点了点头,老夏取出一个白糖粽,放在手心给他看——这个粽子不大,因为糯米和白糖都不算太便宜,但也实在不小,大概有七八岁小孩儿的拳头大小,“一口气吃十个?不能卖给你——吃出事情来了,要怨我的!” 黑客官们便大笑了起来,取笑着这个叫做乌木的黑人,乌木不知所措地摸着后脑勺,“吃得完。” “不行,不行,这个是糯米,吃下去会在肚子里吸水胀大。”老夏指手画脚地解释,他的官话也说得越来越好了,因为买活军的兵丁是说官话的。“会撑破肚子的,你肚子会像买活军的砲弹一样,会炸!” 乌木有些害怕了,“那要五个。” “五个都多了!”老夏斜眼看了看他,不情不愿地说,“卖给你三个,五文钱!” 他的粽子是不愁卖的,乌木买了三个,剩下的几乎全都被黑客官们包圆了,黑人们站在当地,拆开粽叶,欣赏地嗅闻着芭蕉叶的清香。 “我们在老家也吃这个,这个是我们过节的时候吃的。”有个黑客官对老夏说,“不过,我们的粽子有这么大。” 他比划了一下,像是一棵小树似的大小,“光煮就要煮三天三夜,什么都加在里面,我们一年只吃一两次。” 所以老夏的粽子受到黑客官的欢迎,也就难怪了,这群黑大汉们一口就是一个,点头赞叹地嚼着紧实的糯米,粽子散着凝固的亮光,是冰凉的,但咬在嘴里甜甜蜜蜜,每一粒米都浸透了糖汁,老夏的粽子真材实料,得益于买活军带来便宜的白糖,糖汁熬得很浓稠,还加了不少油,混在一起油润香甜,能不好吃吗? 不消片刻,黑大汉们便将粽子吃完了,拍拍肚子,舔舔唇,又走向下一家,“老板,来五个包子,谢谢!” 菜包的价钱都是一样的,黑大汉们不太爱吃辣椒,他们吃豆腐包、香菇包,老夏看着他们的背影,用白话和一旁的摊主说,“不把这二十文吃尽,他们是不会走的。这帮仆街仔,哪里有过日子的样子?” “是啊,是啊。”卖凉茶的老王也很热情地迎合着喊,“喂!衰仔!都是存d钱啦!过几年回老家去说个黑媳妇嘛!” 他的官话说得不好,乌木他们茫然地看着他笑,是不会止住自己吃喝的脚步的,很快肠粉也卖完了,凉茶也卖完了——出人意料的是,黑人也很喜欢喝凉茶,他们认为这个东西很像是家乡的草药,相信这个喝了会很有精神。 在天全黑之前,又可以收摊了!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错,哼着小调,相帮着收拾起担子、推车,往关墙那里走去:这帮黑人真是很好的食客,不但食量大,舍得花钱,而且肠胃强悍,路边摊吃了一点事儿没有,最是受到这帮住在窝棚里的小商贩欢迎。 “快点,快点。”前方关墙处,守门的兵丁不耐烦地催促着他们,“要关门了,快来核销一下!” 这个核销的办法,是买活军提出来的,因为目前买活军不允许外来人口在岛上自由来去,除非是进来做工的,那就要能遵守他们的规矩——晚上住在营地里,营地门是上锁的。除了单身男力工之外,其余所有入关的人,都要仔细询问来意,并且不能过夜。 所以,这些要回香山县进货的小生意人,都是早出晚归,来时要发对牌,走时将对牌上交,关墙关上之后,买活军要来清点对牌数量。目前壕镜这里一天也就是两三百进来做小生意的商贩,有很多漂亮的女工想要进来做绣娘,但是她们也拿不出什么凭据,个个指尖都没有茧,于是不但不能进来做工,而且还被买活军拉去检查身体,看她们有没有得杨梅疮,若是得了,那就要马上接受治疗。 因为买活军严格而又繁多的规矩,关墙最近的管理比以前要严得多了,暮色中,一群人排着长队,慢慢地往前挪动,交回对牌、写下名字,卖包子的老蔡挑着担子过去时,恰好又见到关墙背后走出两个书生,带了两个挑夫,都挑着沉重的担子,扁担两头往下压得很弯,挑夫们都剃了光头,至于那两个书生,也正在整冠,很显然刚才被买活军的兵丁用篦子检查过了,确认头上没有虱子,这才被放行。 “看来可不是一般的书生。”老蔡心中便想:一般的书生,头上可很难没有跳蚤虱子。“这样的大人物,日落时分进关,今晚要歇在哪里呢?——恐怕是羊城港来的,香山县可没有这样的生面孔……看那担子,怕不是要给人送礼去?” 香山县虽然繁华,但终究只是县城,对老蔡这样的本地摊贩却没有什么太多的秘密,那几个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和来意已经被猜得七七八八,自以为十分低调,四人一行在一个个工地中左右穿梭,将那两个挑夫累得直喘大气,这才按照楚百户的指点,找到了郑队长的住处。 当下轻叩门扉,听到门后传来一声粗豪的‘边个’?便知道是找到了地儿,忙含笑高声道,“是羊城港故人来访,郑兄别来无恙?” 门被拉开了,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年轻军官探头出来,“啊——傅兄!项兄!” 傅老爷是郑地虎在羊城港谈议和时,招待他住在自家的羊城港富商,也算是郑家老友了,项老爷则是项忠义受宠的义子,也是当时郑地虎结交的对象,几人不知在一起喝了多少次花酒,当时朝廷还在和十八芝谈招安呢,谁知道数年未见,东南沿海的局势已经是天翻地覆?三人目光相对,些微的尴尬之中却也不乏感慨,郑地虎连忙将身子让开,“快请进,请坐,我去给你们烧茶——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一点土仪,不足挂齿!” 买活军的官吏,按照事前的打听,是分了几波的,女吏目普遍住在总督府,而男吏目、军官、兵丁,则在民居中散住,因此这间屋子也谈不上什么装潢,里外两间,堂屋、卧室,仅此而已,还带了个小小的后院,不过天色黑了也看不太清,不知道有没有仆役在里头做事。 傅老爷见郑地虎舀水、烧炉子,找茶杯,一应动作熟极而流,也是微微一怔——虽说郑地虎也是苦出身,但他懂事没几年,郑天龙就发达了,身边何时少过几个下人伺候?不说十指不沾阳春水吧,这种琐事也不该如此熟练才对。 是买活军中均系如此简朴,还是郑家人在谢六姐麾下其实也没有这么得意? 项老爷原是项忠义的侄子,说来也是过过苦日子的,干活的意识比傅老爷强,他坐不住了,起身要帮郑地虎,郑地虎摆手道,“不碍事,做得习惯了,买活军军纪严格,军官不能无故支使士兵做活,内务自己办结,就是陆将军也不用勤务兵,我们行军时一切都是自己来。” 二人这才释然,郑地虎取了三个碗来倒上凉茶,道,“这里也是刚搬进来没多久,前主人家大概是华人,走时能带走的都带走了,我平日忙,也就只拿了几个碗来,这几个碗先喝茶再吃饭吧——可惜在军中不能饮酒,否则,故人久别重逢,一定要浅酌几杯!” 浅酌几杯? 这话由郑地虎说出来,都透着那么的离奇,想当年几人在羊城港的花街柳巷那是倚红偎翠、夜夜笙歌,只有不醉不归,哪有浅尝辄止?傅、项二人不免对郑地虎刮目相看,傅老爷也是赞道,“听闻买活军不喜饮酒,军纪严格,当日我还担心虎兄难免处处拘束,今日一看,我是白担心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虎兄如今很是个做大事的样子!” 郑地虎被他夸得面上微红,忙摆手道,“羞煞人!再别这样说了,如今我们军中人才济济,小弟也不过是敬陪末座罢了!” “这是哪里话来,我们远在羊城港可都听说了,收复壕镜,可是虎兄打的头阵!” 二人连忙好一阵奉承,此言也正中郑地虎的痒处,他面上散起一团兴奋的殷红,虽然摆了摆手,但还是禁不住兴奋说道,“收复故土,着实是爽快,一吐多年来的浊气,不过,这还不算完呢!” “哦?这话怎么说?” 二人既然来了这里,就是要和郑地虎做彻夜长谈的,只愁没有话题,再加上也是对买活军后续的战略十分好奇,忙都问道,“难道,收复了壕镜之后,买活军真要如传言所说,往南海用兵不成?” 郑地虎这就止不住了,“这是六姐亲口所说的话,接下来的战略,是要全力图南,又如何是假呢?” 他起身进屋,取出了一个卷轴,点亮油灯,示意二人上前,“你们瞧,这南海疆域图上,有多少岛屿是必须由我等夺取的?且听我一一与两位老兄说来……”:,, 338 自古以来 这年头,和国内堪舆图比,万国堪舆图实际上流传得更为广泛一些,海图的获取那就更加简单了——私藏地图虽然按理来说都是大罪,但是你藏了边区堡垒分布图,南北直隶的换防图卫所图,这肯定比藏了海图性质要更严重得多。 岭南、南海一带的海图,项老爷和傅老爷也是曾看到过的,毕竟羊城港这里生意繁盛,弗朗机人和大食商人都有自己的海图,而且并不看得很重,花点小钱就能买到简略版本的无航线海图——那种密密麻麻做了标注,附带了船长笔记的航线图,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而且商人们并不是很情愿卖出。 买活军这里,他们用的海图,肯定是要比二人之前在别处看的海图更雅洁美观了,纸张又大又厚,触手滑韧,色泽也非常鲜明,拿起来细看,先看到的是羊城港在最上角,随后便是新安岛、壕镜、再往下是琼州岛,还能看到一些地块的标识,如南越、真腊、暹罗、苏禄等等,这些国家的名字是让人很熟悉的,大多都曾在一百多年前来进行过朝贡贸易。 “自古以来,我们华夏子民就在南海活动。”郑地虎一听便是上过课的,张嘴全是教材的味儿,“就是在百年前,南越真腊暹罗这中南半岛,也有一多半还在咱们三宣六慰的体系之下。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 确实如此,所谓的三宣六慰,是敏朝对待边政的特殊羁縻制度,说白了,那些地方穷山恶水,交通不便,汉人很少,而且识字的,讲道理能打交道的人更少,衙门是懒于去管理的,便以金字红牌的制度,确认某一土司在该处的管辖权。 傅老爷是饱读诗书的人,自然也用心看过买活军的政治书,哪怕是死记硬背,也学懂了大半,知道这是集权制与封建制并行的社会特征,他会心笑道,“正是如此,此地岂非我华夏故土耶?连鸡笼、壕镜、新安三岛,都有重申主权,夯实占领的必要,中南半岛重归华夏,那也是大势所趋。” 又低声笑道,“说白了,也是这些地方有人抢了,若不然,荒僻地方,穷得厉害,实在也没什么人惦记。” 郑地虎一向和他谈得投机,也是拍手笑道,“这是说着了!红毛番、弗朗机他们为何惦记鸡笼岛这三座岛屿?便是因为大航海时代已经开启,海权对一个国家来说,也是越来越重要。” 他又取来了一份移鼠教的《坤舆万国全图》——这个东西,在内陆或许只有达官贵人可以一览,但在壕镜肯定是存有副本的,这份手稿上密密麻麻写的都是拉丁语,郑地虎指点着上头的绘画,对二人说道,“两位请看,弗朗机人在这些地图上做的圈点、附注,这里写的是巴达维亚,这里是红毛番占领的地方,这里是果阿,弗朗机人的老巢,弗朗机商船从壕镜离开,都是前往果阿补给,他们会有船只从欧罗巴一站一站的到果阿来,把我们华夏的货物运到世界各地去进行贸易。”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圈划着,“这些所有的地方,从地理上看,都是处于交通要道,将来我们的船只倘若要走出东海、南海,走向世界去,一样要在这些海域,这些航线上经过,两位老兄可明白,这也就意味着一个道理,那就是我们的船只走到哪里,都要有本地的政权支持,否则,船只无法获得补给,那就是在找死。” “海权的扩张,其实就伴随着领土的扩张,弗朗机人和红毛番是为了做生意才来的这里不假,或许他们是没有存了将华夏搅乱的心思,但是,在海权时代,我要常常来和你做生意,这也就意味着,我要在你家边上有一块属于我自己的地盘。” 郑地虎认为这个道理是很显然的,“——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想来就来,在我们华夏周围全是据点,那我们华夏人是不是也要有随时随地航行去欧罗巴老巢看一看的能力?否则,时间久了,消涨之势已成,恐怕这些老老实实的商人,也要生出异心来,想要像他们对付这些据点所在之处的土著一样的来对付我们。” 虽然此时南洋有许多荒僻无人烟之处,但若真是完全没有城邦,下南洋的货物卖给谁去?南洋诸国虽然都是小国,但一样有官吏百工,可想而知弗朗机人在他们本地玩弄的把戏,项老爷不由自主便点起头来了,他的思路很开阔,主动说道,“如此一来,往南洋开拓确权,也是必然——我们华夏百姓,尤其是东南沿海这些,多年来徙往南洋的人数实在不少,他们在当地讨生活,并不容易,现在又要应付这些洋番,既然我们买……呃,既然我们——” “既然我们华夏政权行有余力!”郑地虎声音洪亮地说,“那么就要主动重申三宣六慰的说法,三宣六慰,有金字红牌,有本地土司,本就是正当的统治,买活军下一步的战略是光复中兴,抚慰华夏苗裔,哪里是这些老鼠一样的洋番可比的?” 他伸手在一片群岛上点了一下,“譬如吕宋,曾是三宝太监下西洋时,亲自设立的总督府,怎么不算是我们的地方呢?还有旧港宣慰司,爪哇、旧港、满刺甲,这些地方实打实被我们华夏百姓治理了几百年,迄今仍有无数华夏苗裔在其中生活垦殖,既然我们华夏政权如今有了海船,如何能不前去光复这些地方呢?前人留下的‘自古以来’,都是我们如今宝贵的政治遗产,正所谓达则兼济天下,既然如今,买活军的船好了,也有了别人无法力敌的船炮,而这些海港的所在,对洋番来说又是如此重要,令人垂涎欲滴,那么——现在的当务之急,当然是把它们全都占据下来,分润贸易之利,泽被华夏血脉!” 他在满刺甲、爪哇、吕宋、三佛齐等地,都点了一点,连成了一条直通地图上方的虚线,“二位请看,这些岛屿,是否全是航线上的交通要道,从欧罗巴到亚洲,能绕开上头的哪一个?这些港口,哪个不是连接了一年三熟的富饶之地,惹得我两广、福建子民争相南下?现如今北方陷入小冰河时期,这些地方,我们怎么能让它们白白地被洋番占了去,成为他们的殖民地,让我们华夏苗裔陷入被奴役、被剥削的惨状之中啊?” 本是为了做说客来的,谈论海疆,不过是找个话头而已,却不料听了郑地虎这一席话,两个老爷都有些热血激扬了,‘华夏’这两个字,在牵扯到海外大局时,似乎更有了别样的意义。 郑地虎这个曾经的海盗头子,如今的买活中坚,几岁就来了壕镜,之后又去长崎,始终游离于敏朝统治之外,但现在,他如此自然地继承了三宣六慰、旧港宣慰司、吕宋总督……而傅老爷和项老爷也没有觉得丝毫的不自然,他们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听了让人心里畅快的事情。 正如同谢六姐所言,对内分政权,对外则一华夏,华夏的军舰,继承了华夏的统治,前去抚慰华夏的百姓,这难道不是天公地道的事情吗? “好!说得好!” 现在,广府道的百姓们接二连三地前去新安岛助阵,这行为似乎也不那样难以理解了,这些走船的百姓,家里多少都有下南洋的亲戚,他们难道不渴望在海外能有华夏的船只来探望他们,难道不渴望有华夏的军队来保护他们吗? “不瞒两位老兄,我和我大哥都是在壕镜长大的,”郑地虎也是感慨万千,“壕镜的总督府,大教堂,我眼睛一睁就能看得见。那时我总在想,我这辈子能不能见到大教堂封顶呢?那时候,我心中是很喜欢壕镜,很向往壕镜此处繁华自在的生活的,我只愿一辈子在壕镜做生意。” “弗朗机话、红毛番的话,我都能说得很好,在我心中,这些西洋人的确要比我们敏国人厉害得多,茫茫大海,他们可以驶来驶去,我们便硬是没有这个念头,最远也不过是下到吕宋去做生意,但是,我们在壕镜的这些年来,见到太多敏朝商船有去无回,最后,慢慢的,大家更省力了,都在壕镜、鸡笼岛直接卖给弗朗机人。” 傅老爷面露黯然,郑地虎说得不假,商船通航的萎缩,是一个渐进的过程,现在,还敢于下南洋的商户要比以前少得多了。大家都觉得在壕镜和鸡笼岛交易更加省力,便逐渐地减少了向外的开拓,虽然商贸繁盛,但是,航行是逐渐萎缩的。 “离开壕镜去长崎的时候,我心里是十分不舍的,在我心里,西洋传教士什么都会,待人又慈善,难怪大哥受洗了,我们这边的兄弟也有很多都对移鼠教抱有好感,离开壕镜的时候,我总是想着,希望等教堂封顶的时候,我能回来看一看。” 但是,最后正是郑地虎带兵毁灭了大教堂封顶的希望,这个年轻的老海盗脸上却写满了自豪,“但是,当我冲上海岸,攻向总督府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活。” “大教堂再也不会封顶了,因为我们买活军——我们华夏子民不会在宗教上抛掷这样的钱财,因为,壕镜是华夏地方,不容外番染指。因为比起西洋人厉害,我更喜欢我们华夏人厉害!比起我们只能在壕镜,在鸡笼岛买卖,我更喜欢让我们的船只去吕宋、去爪哇,去满刺甲,把守这些战略要冲,守住华夏商船外航的保障!” “难道,我们华夏船只就天生胆怯,不敢远航么?难道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后,国内的胆大船主就都死绝了吗?有了军舰护航,难道,他们还不敢去南洋,去西洋,去欧罗巴吗?” “怎会如此!”项老爷再忍不住,高声叫起来了,“若得航路靖平,哪有不敢出海道理!” “正是如此!”郑地虎的手指在一个又一个海岛上重重点下,“要靖平航路,壕镜,就只是个开始,背井离乡,劳师远征——硬仗还在前头呢!” 两个说客沉默了,他们怀抱着重任而来,但还没有开口,就碰了个软钉子,傅老爷久经商海,人情世故历练得滑不留手,知道今日这礼还能送,请托是说不出口的了,再看看项老爷,见他已是双目迷离,完全陷入了想象之中,开口就道,“若然拿下了吕宋,我们敏朝的船只,是否也能往吕宋交易?” “这是自然!”郑地虎毫不犹豫,“华夏船只在华夏港口,哪有不自由停靠的道理?!” 别说项老爷,就连傅老爷都是怦然心动——若是如此,绕开了壕镜、新安岛去吕宋贸易的话,岂不是就可减免了二岛的关税,将这令人头疼至极的问题迎刃而解…… 这一晚,虽然没有美酒相佐,但三人也是谈得尽兴至极,直到天色放亮,两个客人方才带着挑夫告辞而去,要赶着开关墙的时间回羊城港去,郑地虎亲热至极地送走了两位老友,回身查看了一下两个挑担里的礼物。 他轻蔑地撇嘴一笑,回到桌边坐下,借着曦光开始写报告,【华夏历1846年5月7日,羊城港人氏傅xx,项xx来访,带来贵重礼品若干(见附表),本意应为贿赂请托我为其说项,秉持统战方针,没有给他们开口的机会,进行了一晚的爱国统战教育工作,为明年的吕宋远征打下了一定的民意基础……】:,, 339 信王的Vlog进步了! “皇兄,你瞧,这就是壕镜的海域,前面那些圈圈是定位的浮标,将来那些栓船的柱子就会停靠在这里……” 信王暂停了一下,在煤油灯雪亮的光芒之下,把手机上的视频做了简单的剪切:信王一开始拍仙画的时候,都是直愣愣的拍出多少就送去多少,还有将手机‘内存’用完的窘况。但在这一两年来的视频往返中,京城那里送来的视频越发制作精美,镜头的非常的自然,剪辑得也恰到好处,于是信王也就逐渐放胆开始练手。 现在,他除了常规的在镜头中讲解这个形式之外,已经开始大胆地使用了配音、剪辑、对比等高级技巧,甚至还创时代地运用了滤镜效果,采取了‘淡出、淡入’的片头片尾,现在信王除了上课之外,整天就是琢磨着怎么拍仙画家书,他的同学叶昭齐因此非常妒忌他,甚至还破天荒放下架子,请信王到茶楼去拍摄了一期他们上演的《鸳鸯错》,送到京城去给皇帝观览了。 仙画家书发展到这一步,是使团众人没有预料到的,一开始,众人只以为这是谢六姐哄孩子的玩意儿——仙画固然奇妙,传音传画的妙用,在买活军之外也是找不到别的替代,但是,从来未有过的东西,众人似乎很难想到它在实际应用中能有什么价值,只是当仙手机在来回传递之中,视频中一次次出现了令人触动的画面时,众人的态度方才有了变化。 京城对于仙画的重视程度,是逐渐提升的,现在,每一部仙画送去之后,都要递交给内阁、厂卫,以及六部重臣观览,内府还要仔细记下每一副画面的细节,信王发现自己在朝臣中的影响力,还比没出京以前更高了几分,现在他经常能收到长信,都是各种观众对于仙画的感想和反馈,还有对下一次家书的期待。 皇帝还会在信中和他分享剪辑视频的窍门,不过,宫中和京城能拍的东西实在不多,大多都是百姓的生活,种痘、耕作、饮食的画面,不像是信王,买活军对他逐渐信赖优容,并不限制他的行动,甚至连刚打下来的壕镜,也允许信王随意拜访拍摄,很可惜的是,在壕镜被打下来以前,信王没能来拍上一通,否则战前战后的对比肯定也是一出很好的素材。 这一期的家书里,信王拍了地上的弹坑、未封顶的教堂,男女俘虏营,黑人们、力工们居住的营地,街上的小吃摊——他吃了一碟肠粉,然后拉了一整天,急急服用了正露丸方才止泻,所以信王又介绍了一下买活军这半年来小批量产出的一些新东西:各种丸药,什么正露丸、龙虎人丹、藿香正气丸、风油精等等,还有煤油灯,简直能将屋子照得洁白如昼,而且毫无异味,胜过从前的油灯良多。 这种煤油,是从猛火油中提炼出来的,具体的办法,买活军当然是秘而不宣,不过,这对于敏朝来说是很好的消息,因为买活军现在的土地中,除了鸡笼岛有一点猛火油矿之外,并没有产油的地方,也就意味着敏朝和买活军又多了一样生意可以做,可以从买活军这里赚回一些白银来。 信王因此着重介绍了煤油灯,还拿来了一点猛火油的原油在视频里仔细拍摄,免得闹出望文生义的笑话,卖来另一种所谓的猛火油,那就不好了。 此外,他还额外拍摄了一个视频,记述了买活军的‘基因科普’课,并且拍了白人、黑人各自不同的反应,讲述了黑人们的变化,“这些异面神兵,现在对谢六姐是忠心耿耿的了,许多人都改为信奉她,抛弃了原本的移鼠。已经有聪明的神兵从扫盲班毕业,这个黑人本来叫朱利安,现在给自己改为姓朱名立安,其实叫起来还是一样的。” 朱立安会说弗朗机语,汉话也说得很好了,还会说他老家的两三种土话,数学也学得很好,不但天生勇武,而且是很好的管理者,估计他很快就会被任命为这批黑人们的头目,谢六姐有让一部分强壮的黑人从军的打算,“买活军应该已经在酝酿发布公告了,将下一步战略目标公诸于众,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对外吹风——既然下一步要经略南洋,恢复三宣六慰、吕宋旧港的局面,那么这些黑人们一定会受到重用,因为所有洋番的港口,一定都存在着大量的战奴,数量应该是洋番的十几倍。” 对敏朝来说,买活军经略南洋这自然是好消息,相信皇兄一家对于基因传承也是特别有兴趣的,信王在家书的末尾加上了自己的配音,“这是我来到壕镜之后主要的饮食配比,皇兄要切记,我们家族中有易感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这三高的遗传,历代先祖中,患有头风、头痛病的数不胜数,所以不但要注意体育锻炼,还要清淡饮食,控制食量。” “我已用政审分为你兑换了一次测量血压、血糖的机会,万万要引起重视,现在我已经控制自己的碳水、油脂和食盐摄入,每天必定要走十里路左右,希望下次检查时,高血压能够得到改善。” 在南方,冬季要吃到青菜还是很容易的,信王的画面中,自己的餐盘几乎都是绿油油的一片,肉、饭的份量和以前相比是不太多的,因为他在促成了双方就壕镜、新安岛的合作之后,政审分暴涨,得到了一次体检的机会,才十几岁血压就已经到了‘临界值’,因此不得不警惕地养生起来。 按照买活军的说法,这很可能是从本朝太宗皇帝遗传下来的病根,太宗到了晚年,头风病很重,一旦发作则常常暴怒杀人,其子仁宗又是个大胖子,很有可能患有‘三高’,因此本朝的宗室,常常有壮年猝死的,就连皇帝也很少有能活过五十岁的。信王如果不想三十几岁就死,最好还是早点注意起来。 【和我说这话的人正是六姐,从她的表情来看,弟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似乎在彼辈原本前知之中,弟年寿不永,兄亦……】 因为仙画要被太多人看到,如今信王在其中的话语也是越来越官方,更偏重于介绍、记载,信王如果不是为了让皇嫂、御膳房等地认识到控制饮食的必要,是不会把天家人的体康放在视频里说的。剪辑好了视频,他又提笔给皇帝写信,【切记,切记,兄当以养生为要,如今子嗣已丰,兄当善自保养,凡事节制,弟当每年为兄兑换一次体检机会,以图防患于未然。】 【至于广府道关税、商税一事,如弟所料,广府道商人顾虑重重,抵触心极强,不敢前往新安岛交易,想要从广府道一年收走二百万两银子,必然要遭遇阻力,项忠义是办不了这种差的,最好更换一心狠手辣、却又廉明清洁,处事公道的能吏,最重要的是能体察朝廷收税的用意,完全能利用买活军的政治理论分辨敌我,杀鸡儆猴之后,再打击一小批,拉拢一大批,又可配合买活军经略南洋的宣传,使人分析开辟吕宋港之后的前景。】 【吕宋港开辟之后,前去交易虽然也要缴纳关税,但是吕宋的关税收入不必对我等交账,他们依旧可用老办法逃避关税、商税。如此,则所有交易成本,不过上浮一成左右,要比此前又低的多。有此前景指望,这几年的低利润时期,相对也就可以忍受了些。】 虽然这样的说法简直有些荒谬,但信王相信兄长是可以明白其中逻辑的——买活军的战略,敏朝无法左右,也没必要左右,朝廷要的正是从中尽可能地壮大自身,如此处置广府道,第一年相信可以榨出数百万两银子之巨,之后两三年内,每年也有二百万两银子是最少,直到吕宋开辟之后,壕镜、新安两岛的关税会有所下降,但仍能带来不菲的分成,而且商家们为了去吕宋交易,肯定要大造可以在远洋航行的商船,这也就意味着民间的巧匠人数会更多,对敏朝发展自己的水师力量有很大的好处。 最重要的是,在中央和地方的对抗中,朝廷联合买活军其实是很自然的手段,而且他们有相同的削弱地方实力的目的——买活军想要削弱地方财力,如此他们的地盘扩大得会更顺利,而京城也可以在交易中抛弃这些地理上相距过于遥远,本身统治就有所不及的税收洼地,譬如壕镜、新安两岛,每年至少可贡献二十余万银子,这是原本广府道无论如何也提供不了的,京城也有了整顿广府道吏治的名义,占据了大势,因此,这可以看做是‘双赢’。 信王来到买活军之后,自以为自己学到了太多东西,已非离京时的懵懂少年,尤其是仙画的拍摄,对他的启发是十分巨大的,相信连很多买活军的活死人都不会相信,朝廷和买活军在此战中的默契合作,正是由信王一手促成,他在与兄长、阁臣的信件来往中,不厌其烦、鞭辟入里地讲述了买活军包税的好处,利用买活军的信用与武力,让朝廷扫荡官吏中的蠹虫,规范商税,汲取经验,壮大自身—— 这些措施,因为并未触动地主家的利益,如今阁臣中也没有广府富商,因此,还真给他促成了此事。信王如今俨然已是很有几分份量的政治人物了,他得了一大批政审分,也终于感到自己不再是名义上的使团团长,只能做一些给促进会捐款的门面事情,对于天下大势也好、政治经济也罢,他也有了许多新的见解,现在信王把买活军的政治教材,可以说是奉如圭臬,虽然他半点不向往所谓的大同世界,但这教材中蕴含的统治思想,的确可以说是屠龙术般的真知灼见。 【这些关税,可以用白银形式递解到京城,但意义实在不大,以弟所见,大可换成买活军的粮种,全力推进丰产粮种的推广,解决原本粮种不够的问题。少量白银也可进京充当俸禄,银两越少,为人中饱私囊的可能也就越小,可以尽量利用买活军的物流运输,减少损耗……】 说来,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买活军出众的信用,使得信王更宁愿信任他们的运输,也不愿用自己人来运。【又可利用此事,选拔特科人才,能辨明‘政权存在目的是为了聚敛财富,还是为了蓄养人口造福天下’,以及‘货币的意义是贵金属本身还是购买力’这两个论题的人才,脑子一定是很新的,需要及时施恩,使其见到在我国朝发展的前景,远远胜过在买活军处。我等不妨公然宣传买活军‘人人平等’、‘官吏难为’的廉政故事,令众特科书生心存畏惧,更加心向我朝,留在官府之中进行改革……】 【近日来买活军港口煤、铁之供给较以往更加丰裕,弟离开云县以前,原本途径山阳的流民人数比之前大大减少,不知是否山阴有新矿出产,吸纳流民前去开矿,兄可指示厂卫详查……】 【对于光复吕宋,夯实旧港宣慰司等一系列举措,以弟之拙见,此举可以扩大华夏海权,利于华夏文明,又可转移如今西北关陕一带连年天灾的流民,使其不至于聚集作乱,这赈灾、外出务工的宣传,国朝旬报收到的效用或许比买活周报要更好,不过,关陕一带民少田多之后,还是要注意培养田师傅,使其能够科学种植、科学增产,不能将田地抛荒了,那就损害了国朝根本……】 不知为什么,信王觉得自己对于朝政,似乎不但有天赋,也有很强的责任感,作为一个藩王,如今在买活军处又有大好前程,自有锦绣年华供他挥洒,又有无数仙画可拍,但不知为何,信王就是喜欢这样巨细不漏,全国数十道,道道不肯遗漏地考量策略,安排前景,甚至恨不得抓着皇兄的手去批奏章一般。 如果可以,他几乎想要化身无限,去到笔尖写的所有地方,亲自把事情往他规划的方向推动。但很可惜,他不能,这一点让信王一想到就浑身难受。 倒是皇兄,天生是大大咧咧的性子,最是心宽,只要有人为他操心,他是半点不会焦虑的,对信王更是从不猜忌,信王去信之后,皇帝不过是看上一遍,就转给内阁和田任丘,令他们‘照此办理,不得有误’,真是个天生的享福命。如今他对政务倒是比前几年更不操心了,每日早睡早起,只是锻炼养生,又沉迷于逛超市、造沙发等一系列格物致知的学问,倒是苦了信王,小小年纪,在这里熬灯费蜡的写信,足足写了大半夜,这才意犹未尽地歇了下来,在枕上犹自辗转反侧不提。 第二日起来时,眼下两个黑眼圈,一边打着大大的哈欠,一边去食堂吃早饭,恰好被叶昭齐撞见,叶昭齐便划拉着脸颊笑话他,“今日早饭,把你的眼袋切下来,炒着吃也够一盘了!” 和信王一样,叶昭齐也是从云县特意赶来游历的——买活军接连有了这两大动作,《买活周报》上自然也少不得推出连续报道,不过,这些官样的报道并不足够,习惯了《我在买活军当水兵》类型报道的读者,纷纷去信编辑部,要求看到一批更加细致生动,贴近生活的文章,甚至还有许多读者已经敢于发问了:壕镜的气候如何,农业如何?商业的形式有几种?居民几何?住在那里的弗朗机人,又过着什么生活,昆仑奴长什么样子? 周报特意在末版刊发了这些读者来信提问,鼓励现在正在壕镜、新安岛生活工作的活死人回信解答,不过,这些问题仅仅是浅层,系统性报道还是要专业的采风使来写,叶昭齐虽然并未正式入编(而且因为姨姨是编辑的缘故,很可能永远无法正式入编),但是她本人对于采风使这一行兴趣还是颇为浓厚的,便请示了父母,也想来壕镜看看,一方面,或许可以投稿发几篇报道,另一方面则也是开阔见识,为新的剧目做个准备。 人的底线,一旦突破了,崩溃的速度要比想象中快上许多,自从去信和袁家退婚,叶仲韶现在几乎不管束大女儿了,由着叶昭齐自己折腾,听说她想来壕镜,也并未反对,恰好沈君庸刚从海商那里领了一份公差,要来壕镜、新安岛打探虚实,也想顺便带着张华清、叶琼章到南边玩玩,多一个叶昭齐,岂不是更加热闹? 由是,一行人恰好同船去了新安岛,又同从新安岛来了壕镜,这是信王第一次坐海船旅行,一路上不免又是大拍特拍,叶昭齐瞧着眼热极了,却又拉不下脸来和信王讨要——这东西太金贵,若是经她手用坏了,怕是整个人也不够赔的。想要跟着信王见识一番么,却又男女有别,不好放下矜持,因此见了信王,额外有几分没好气,可别叫她说出什么好话来。 信王原本只是藩王时,对叶昭齐总有几分仰视,因他的成绩是考不过叶昭齐的,不论如何尝试,都落在她的后头。但自从得了拍摄仙画的许可之后,再见叶昭齐便感觉和她能平起平坐了,如今经他促成了敏买在关税上的合作,信王在叶昭齐面前,俨然便从容极了,不论叶昭齐说什么,他都微笑以对,有时候还会夸赞她几句哩。 “昨夜写信写得晚了些。” 被叶昭齐这么一说,他也不生气,掏出手机给远方的景色拍了一张照片,将手机递给她笑道,“你瞧,今日的朝阳真美。” 叶昭齐不敢拿手机,就着信王的手看了几眼,又眯着眼睛看了看远方的景色,先是赞叹不已,后又醒过神来,气鼓鼓地瞪了信王一眼,道,“你自管拍你的,给我看做什么?我不爱看这个!” “咦,你不爱看么?我怎么记得我去拍《鸳鸯错》那次,你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呢。” “你——” 他们同级入读,在云县学校的进度也都差不多,甚至于选修的中级课程也多有重合,早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同学了,一路斗着嘴,慢慢走到食堂,兵士们还没出完晨操,恰好是第一批早饭出炉:热腾腾的蒸馒头、烤饼、烤面包,还有油润润的青菜包、雪菜包,素菜有一盆盆拍黄瓜、西红柿洒了白糖,荤菜是鸡蛋、咸鱼,还有一大锅一大锅的豆浆、豆腐脑,咸菜、油盐酱醋糖都在案台上摆着,鲜甜随意。 这样的伙食,比不上云县的丰富,主要是因为进入五月,已经盛夏,壕镜热得要命,食堂这样大量备料的地方,做不了肉、鱼,否则很容易变质,便是渔民,现在出海时也要携带大量粗盐,渔获一上船就要立刻腌渍起来,否则回到港口就可能。所以壕镜这里,夏季大多都是吃腌货作为肉菜,哪怕是豆腐、豆浆这些东西,也根本不敢过夜。真要吃肉,那就是杀鸡杀鸭,现杀现做,但这就不是食堂能够实现的了,这里现在到处都是工地,也么有食肆,暂时岛上的饮食的确是有些单调的。 不过,信王和叶昭齐现在都是很吃得了苦的了,两人各自去拿了早饭,在长桌对面落座,但并不正对着,而是隔了一个空位,仿佛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偶尔说话,也并不看着对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现在只整修出一个操场来,仅够他们自己兵丁操练的,我们想借用都没时间,的确是不方便锻炼。” “是啊,洗澡也不方便,水井还是有些太少了,物价却还颇高,也不知为什么。” “主要还是有关墙的缘故。” 叶昭齐秀气地咬着烤饼,信王尝着烤面包,两人都拿了一碟辣椒酱在上头涂抹着,不过,信王吃豆浆一定要吃甜口,叶昭齐却爱喝咸豆花。 “今日我要去拍摄女俘虏营,你要不要一块来?” “那些弗朗机女俘虏吗?” “嗯。之前男营也拍过了,现在去拍拍女营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两人目不斜视,都望着前方,但是,咀嚼拍黄瓜的节奏是趋于一致的。叶昭齐的脸有些红了,信王应当是看不见,但不知为何,他也有些脸热,又丢失了那仿佛坚不可摧的从容,还好,近来晒黑了一些,遮掩着看不太出来。 餐桌上沉默了一阵,棚子入口忽然涌入一群兵丁,嘻嘻哈哈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叶昭齐的马尾巴甩了几下,她的头别到一旁去,好像是为了躲避那股汗味儿。 “……来,那你一会吃完等我,我要回去换身衣服。”:,, 340 女俘虏们(上) “早上好,马丽雅!” “早上好,营长。” 太阳还没升起,营地里就有女俘虏起身了,她们从架子底下钻出来,拍打着身上的露水,揉着睡眼去井边打水,因为现在天气很热,所以,即便只是睡了一个晚上,也有一些女俘虏会在井边擦擦身子,去除一下一晚上攒下来的汗味。马丽雅也不例外,她珍惜地揉搓着刚兑换过来不久的柔软毛巾,轻柔地擦拭着胸口、腋下,等到浑身都足够清爽了,这才拎起水桶,走回自己的帐篷外,“起床了,小姐们,该吃早饭了!” 帐篷内外传来了含糊的抱怨声,人们一边系着裤子,穿着胸衣,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天气太热了,很多人晚上都不钻帐篷睡,只是进去换个衣服,她们晚上就睡在帐篷外的稻草上,竹子做的矮榻是贵重的财产,只有像是马丽雅这样的健硕女仆才能用自己的表现分兑换得到。 “马丽娜小姐,马丽娜?” 小姐的帐篷迟迟没有声音,人们有些不放心了,连忙掀开帐篷查看,“又发烧了吗?亲爱的,可是这里该去哪里找水蛭呢?” “听说,买活军的医生已经来了。” “他们会来给我们看病吗?” “应该会的,他们不喜欢病人,再说……” 马丽雅没有说完——再说,她觉得那些褐皮肤的人待人也很公平,并没有因为她们是俘虏而看低了她们。 对于马丽雅这样的弗朗机女人来说,被俘虏的日子其实不算是太难过,在壕镜的弗朗机女人不多,只有一百多人,大约九成以上都是仆人与市民,她们有夫人们的贴身女仆(在仆人中地位很高);受到信任,多年跟随的女伴当;女厨娘、女招待——这种人不多,还有信仰非常虔诚的女修道士。 这其中仆人是最多的,但是,她们普遍不做粗活,因为大部分女仆都是跟随女主人来这里的,尤其是总督府,其中就居住了数十名女仆,同时还收用了上百名男仆,女仆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屋里做一些细活,虽然她们也很忙碌,但是一般不出总督府,所有挖坑刨地的活当然都有黑人们和本地的华工来做。 马丽雅算是其中的例外了,她本来是被修道院收养的孤儿——这种孤儿女仆,长大之后最好的归宿,就是找一户体面的人家做女仆,同时为自己攒一份嫁妆,从十五岁开始,在一户人家干上十几年之后,如果足够幸运,她可以和一个相同阶层的男仆,或者屠夫、面包师学徒结婚,成为市民阶层的一份子,好心的主人往往还会给她出一份嫁妆。 这种女仆在家庭中服务时,被看做是家庭的一员,共享了家庭的荣誉,所以,她们的德行是很重要的,体面人家中出来的女仆,很容易获得人们普遍的认可,所以他们可以用很公道的价格雇佣到最出色的女孩儿。 其他没有那么出众,落选了的女孩们,她们的命运就较为坎坷了,等待她们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伎女,或许她们还能找一份农场里的工作,在旅馆中做清洁工,但那也活不了几年,欧罗巴的土地纬度太高,农业并不太发达,佃户和农工是很难吃饱的,一个女工如果不兼职做身体卖买的话,更加要饿肚子了。 在这年头,伎院并不是让人闻之色变的下等去处,吃不饱穿不暖的奴工才是,漂亮女孩儿如果被选做了上等伎女,并且凭着自己的优雅、智慧侥幸成了交际花的话,她的生活是让人非常羡慕的,她们可以在巴黎拥有自己的沙龙,拥有漂亮的,让人难以想象的华服,即便最终她们往往死得很年轻,但至少也享受了几年。 很多在修道院长大的孤儿女孩,因为吃得比彻底的贫民好一点,牙口从小没有歪扭,时常也会被伎院招揽,不过,马丽雅长相很平凡,身材高大,女孩们给她起了个驴子马丽雅的绰号,显而易见,她是不可能有这方面的选择了。 因为她比较聪明,会心算百位数以内的加减,也可以自己读出圣经,马丽雅本来大有希望在里斯本的好人家找一份女仆的工作,她甚至都从嬷嬷那里得到了推荐信,但是,有个比女仆更好的工作机会出现了——移鼠会在壕镜的教会医院需要一些护士。 这些护士按照惯例,都由修道院的孤儿中选拔,作为对远航的奖赏,她们会得到身份上的晋升,也就是说,马丽雅到了壕镜之后,可以和以往一样,一直住在女修道院里,同时在教会医院工作,之后她也有机会彻底成为一名修道院的嬷嬷。 对于一个孤儿来说,这是一条再体面不过的职业道路了,因为修道院的嬷嬷是由教会负责养活的,不管怎么说,她们不太会被饿死,也没有被主人,或者主人那不体面的亲戚侵染的危险。马丽雅立刻接受了嬷嬷的推荐,甘愿冒着在途中染病的风险,拎上自己的小行李箱,从里斯本出发,跟着苦修士们一起,辗转了一年多,来到壕镜安顿下来。 她和杰罗尼莫教士是同船来的,不过身份上有明显的尊卑,马丽雅在途中一直自愿照料绅士们,换来了他们高度的赞扬,于是她来到壕镜不久,就顺利地成为了一名修女,还有教会医院的护士。 马丽雅修女的确是在天主的光辉之下成长起来的,如果没有教会的存在,她很可能在婴儿时期就夭折了,她是个很常见的弃婴——女仆的孩子,女仆们被主人玩弄之后,如果怀孕是没有能力打胎的,为了生命着想,只好生下私生子,随后,把他们抛弃在修道院门口,这很常见。 这样的孩子,长大后又做了修女,人们都毫不怀疑她对主的虔诚,马丽雅修女也绝不会反驳这样善意的误会,事实如何她自己心里清楚。就如同她在船上殷勤地照顾那群修士一样,维持一个忠厚老实的好人形象,对一个有一半跻身上流社会的孤儿来说,总是不会吃亏。 在被俘虏了之后,很多弗朗机女人都很难适应生活方式极其巨大的变化,娇弱多病的女主人就不用说了,总督府的女眷已经死了两人——马士加总督死于自杀,而且是被买活军发现的,万幸他们没有把这件事也写在报纸上。 但是,这件事如果传扬到新安岛那些弗朗机商船耳朵里,又从果阿传到佛得角,从佛得角传到圣多美,再从圣多美传到里斯本的话,余下的女眷们就全完了,自杀是重罪,总督已出嫁的女儿都会因此蒙羞,他在壕镜的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如果还能活着回到里斯本的话,也将终身为了洗刷家族的声誉而努力。 这样的噩耗,对于贵太太们来说是不易承受的,本来,哪怕什么事也没有,她们也如同文鸟一样容易晕倒,更何况壕镜经历了这样的巨变呢?马士加总督刚续娶了一名年轻的太太,这名太太,说来可怜,定下婚约时连丈夫的面都没有见过,才嫁到壕镜不久,就遭遇了这样的变化,她那束得只剩下一把的腰是承担不起俘虏的生活的,连帐篷都没有立起来,她就在惊厥悲痛后的高热中咽了气。 但,死亡远不是最可怕的结局,买活军的军医来为她做了解剖,判断她死于慢性炎症带来的心脏衰竭,并指出束腰是慢性炎症的元凶。“她的内脏被挤在上下两侧,压迫到了心脏,使得她非常容易透不过气,同时,肝脏也受到骨骼和束腰的挤压,她应该长期容易晕倒,并且胃口不振,脸色发黄,她的肝功能已经受到影响了。” 由于人手不足,马丽雅修女作为教会医院的一员,勇敢地在解剖中打了下手,她第一次见到人体被剖开的画面,血淋淋的,但是让人非常兴奋——马丽雅如果在里斯本,是绝对不敢显示出对尸体的好奇的,毫无疑问,这是恶魔附身的铁证,但她在壕镜,在买活军这里,买活军的医生赞许她的大胆,并且许诺,下回如果有男俘虏死去的话,会让她也来上解剖课。 新鲜的尸体是很难得的,买活军的医生们不可能把什么尸体都拿来解剖,俘虏是很好的尸体来源,当马丽雅把这个消息带回营地时,俘虏营轰动了,妇女们纷纷痛哭起来——为了不让自己死后也不得安宁,她们必须努力活着,才能在死后以完整的身体去往天堂。 就这样,妇女们开始接受现实,努力生活起来了,她们努力上学,也起了汉名——买活军认为所有人都要有个汉字名字才合适。并且做了分工,大部分女仆的针线活都很好,太太们会算账,厨娘可以做饭,就这样,大家互相照顾着,把生活过了起来。 马丽雅什么都会做,她针线活很好(缝合伤口的需要),也会计算面粉的用量——在总督府,厨娘每天是从管家那里领取食材的,她不会算多少人需要多少食材,而且,她还是个护士,又是修女,所以,不知不觉间,她成为了大家的领袖,俘虏们有事都请她去和于小月营长开口。 不过,需要开口的地方并不多,因为条件是有限的,大家都看得出来,比如说大家的住处——现在壕镜除了总督府之外,保留的建筑物本就没多少了,窝棚被拆除,砖头房子住军官,一般的士兵、力工也睡帐篷,所以,不可能改善。 但是,在办得到的地方,买活军并没有苛待他们这些俘虏,虽然只能睡帐篷,但是他们从拆掉的窝棚中找来了合适的木头,带着俘虏们从总督府的花园里移植来了爬山虎,现在爬山虎已经成活了,绿荫挡住了毒辣的日头,而且也多少遮蔽了一些外头的视线,使得女俘虏们免去了外头那些行人好奇的窥视。 还有,俘虏们的伙食,在马丽雅来看,不算是差的,她们的面包比修道院吃的还要细腻得多,还有咸菜佐餐,时常能够吃到海鲜,偶尔还有鸡蛋,别说俘虏了,即便是对修女来说,这也是难得的美餐。 虽然买活军让她们浑身上下都剃得光溜溜的,并且强行规定她们每天都要洗澡,但是,这些规矩马丽雅并不是太介意,她觉得可以经常洗澡是很好的,而且,现在终于不用在洗澡时还穿着一件浴衣了,对马丽雅来说是一种解脱,她一向觉得这是无聊的规定。 就这样,她们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吃早饭,随后妇女们能缝衣服的就拼命地工作,为自己和男俘虏、力工们缝制工服,和一切所需要的纺织品,她们还抽出一部□□体强壮,并且通过扫盲班已经能说会写的女仆去各处收集脏衣服,送往洗衣厂去,这是壕镜第一个建设的厂子,洗衣厂,一如他们第一个挖好的大坑就是化粪池——女俘虏们到底是受到优待的,男俘虏们全都在挖化粪池和下水道那。 这样的劳作持续一个早上之后,她们就开始吃午饭了,同时买活军的女兵会过来验收劳动成果,给出本日的评分,评分高的人譬如马丽雅,一周有一次兑换商品的机会,都是一些小东西,肥皂、比较香的牙膏、毛巾,最大的商品就是这个竹榻,除了马丽雅之外,只有少数几个洗衣工能换得到。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激励人的了,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在度过最开始的不适应期之后,很快人们就会适应新的生活,并且乐在其中,现在女仆们的生活是她们以前完全无法想象的,不用穿着三层衣服,而是衣衫褴褛地穿着短袖——如果在里斯本,总督家的女仆,就仅仅说腿这块吧,至少要穿内裤、衬裤、衬裙、马甲、裙撑、外裙,壕镜天气炎热,所以人们取消了马甲和衬裤,即便如此,女仆被热晕也不罕见。 现在,她们就穿两件,背心和短袖,下半身也是一样,在里斯本,女仆们要把头发上发油,梳成圆髻,用很多别针固定,在这里她们几乎都是光头,仅仅是半年前,女人们哪里想得到自己的生活有这样的变化?但是,她们居然也适应了下来,并且很快就开始攀比了,为了竹榻这个奢侈品,女人们学习拼音和汉字的动力比之前要强太多了。 就这样,她们逐个逐个地在拼音和算数上取得了进展,这些女仆们,大多都是不识字的,很可笑的是,她们学会的第一种文字居然是拼音,通过拼音,她们学会了拉丁字母,然后反向发现自己居然学会拼读自己的母语弗朗机话。因为拼音的发音方式,虽然和拉丁文在弗朗机语中的发音并非完全一样,但说实在的差别并不算大,一个母语者完全可以自行识别,在经过短暂的练习之后,读懂弗朗机文字。 在异国他乡,这些女仆们摆脱了睁眼瞎的命运,如果她们能回到里斯本,凭借识字的技能,就能找到不错的工作——在敌人手里接受了完善的职业培训,马丽雅觉得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她不知道菲力佩主教会不会感到羞愧,教会对待自己的信徒,还不如买活军对待自己的俘虏。 识字并不是她们学会的唯一一件事,买活军还传授给她们很多卫生上的常识,譬如,粪便会传播多种疾病。 “但是里斯本街头到处都是粪便。”总督家的一小姐玛丽安娜沉思着说,她还不会说汉语,通译在一边翻译,“我们在巴黎的时候,出行必须打伞,这样才能躲开从一楼倾泄而下的尿桶。” 给她们上课的老师脸色变了,她呕了一声,“所以欧罗巴时常流行瘟疫——别说了,你的话让我作呕。” 买活军的规矩就是规矩,这是不容辩驳的,而且,他们供奉着真神,所以大家对他们的话,行动上必须遵守规矩,心里也有些半信半疑——女俘虏们在下风处造了个厕所,人们不再随地便溺了,她们也发觉,随地便溺这样的习惯在俘虏营很不好,因为从前她们虽然随处便溺,但是晚上至少可以睡在床上,但现在大多数人都还睡在稻草堆里的时候,躺下来以后就能闻到土地的味道,即便她们避开了稻草窝,那股臭味也不好闻。 这给那些束腰的姑娘带来了很大的难题,不过这个事情很快被破解了,马丽雅提议大家一起兑换一张小竹凳,并且将它挖空,这样,小姐们可以不需要女仆牢牢搀扶着才能勉强蹲下去,女仆们可以在外头等候,把她搀扶起来就好。 这些事情都很不雅,但是,是实实在在存在着必须去解决的问题,买活军对于这些问题的态度是严肃的,卫生上的改变远不止于此,他们要求所有人每天用盐刷牙。 “我们都用布来擦拭牙齿。” “所以你们的牙齿烂得早,甚至还不如东瀛的黑齿贵族。”买活军给每个人都配了猪鬃毛做的牙刷,并且发了一种很苦的青盐,强行命令她们每天刷两次牙,表现好的人,可以兑换牙膏。 马丽雅基于好奇兑换了一份,给大家一起尝试了,她们认为这种东西是很好的,口中的清香令人有一种吐气如兰的感觉,而且的确对口腔非常的有益,一些惯害牙疼的人,刷了牙之后果然有了很大的改善。 “你们每天都要洗澡,至少要擦身子,此外,内衣裤必须每天更换,尤其是底裤,否则你们会得严重的妇科疾病。” 在此之前,哪怕是贵族都不会每天更衣,因为洗澡也是很难得的事,人们是很习惯于衣服湿漉漉地贴着身体的感觉的——她们在洗澡的时候还要穿上一条过膝盖的长裙,虔诚的信徒,在洗浴时也有办法看不到自己的身体,这种事情当然荒谬而且不适,但是,这是一种虔诚的苦行。 而对女仆们来说,不能每天换裤子主要是因为她们没有多余的布料。现在她们倒是飞快地习惯了这种干爽的感觉,并且惊喜的发现,不说部位,就是别处的皮肤病都得到了很大的改观。——虽然她们成了俘虏,住在帐篷里,连一片屋檐都没有,但不知怎么,身体还比以前好得多了! 这一点,就是对买活军最敌视的信徒,也都无法否认,毕竟几个月来竟然没有什么人病死,也没有瘟疫流行。在此之前,俘虏和奴隶中流行瘟疫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女仆们多数都听说过这种事,甚至于她们很多亲人就死于这样的瘟疫之中。 不过,虽然没有人病死,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不生病,总督府的两个小姐是大家的心病,女俘虏们尽力照顾两个小姑娘,三小姐年纪还很小,不过七岁,她还没有束腰,非常的调皮健壮,很适应在俘虏营的生活,但是一小姐就不同了,虽然她也努力发挥作用,但是,大家都看得出来,她很思念父亲,思念里斯本、思念巴黎,同时也担忧自己的婚事,她经常生病发烧。 这时候,应对发烧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放血,事实上对任何无外伤疾病,医生都主张放血,如果由修士来实施的话,人们相信,效果会更好,因为这一开始也是僧侣的专属疗法,之后才被下放到理发师手里。 如果有水蛭的话,人们用水蛭来吸血,但是壕镜这里没有多少农田,小溪又在俘虏营外,所以,已经有热心的女仆找来了剪刀,在自己的衣摆上狠狠擦拭了两下,递给马丽雅,“亲爱的,给,用它吧。” 马丽雅没有接过剪刀,她伸手触碰了一下一小姐的额头,很快收了回来,表情很严肃。 “我们要去找医生来,或者把她送到医院里,接受买活军的新式医疗处理。” 马丽雅说,“她烧得太厉害了,如果不能及时退烧,玛丽安娜小姐今晚就可能要被送上解剖台啦。”:,, 341 女俘虏们(下) 俘虏也能找医生吗? 如果是弗朗机人统治之下的壕镜,或许连黑奴都能走进医院——只要他能走得动的话,但是,俘虏是很难享受这个待遇的。不过,买活军对俘虏一向很慈悲,马丽雅跑去找于营长说了二小姐的事情,于营长很快赶过来,并且示意两个健壮的女仆把二小姐抬起来,“马上去医院!” 二小姐被突然的移动惊醒了,她呢喃着弗朗机语,于营长看向马丽雅,马丽雅有些踌躇,但现在俘虏营会说汉话的人很多,二小姐的意图是无法隐瞒的,“她想请求您的恩典,去教堂做临终告解。” 这是很常见的请求,哪怕壕镜也有教会医院,但很多病人有时也偏向于选择教堂,祈求圣水治好自己的病痛,因为医院的医治手段相对是比较单调的,尤其是在壕镜,这里缺少欧罗巴的药材,最普遍的治疗手段是药酒——然后是放血,基本上来来回回就是这么两种,说实话,对付慢性病和小病痛,有时圣水的确要比这个有效一些。 “现在两座教堂都已经被征做它用了。”于营长根本不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她带上马丽雅和两个搬运女仆飞快地往外走,“不想上解剖台的话,就乖乖配合治疗吧,你继母都已经上去了,你是急着给咱们的医疗事业做贡献吗?必须去医院打退烧针。” 二小姐刚才肯定是烧得糊涂了,没有听到马丽雅的担忧,马丽雅赶忙把于营长的话又翻译了一遍,这下她不吭声了,伸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妹妹,三小姐跟着姐姐小跑着,不断地央求她好起来,别丢下自己一个人。“我再也不和你闹脾气了,姐姐,我保证,我保证。” 对二小姐来说,死亡似乎原本是一个懦夫般的选择,她还赶得及在移鼠因为父亲的懦弱之举,对她关上天堂大门之前获得救赎。但是,孩童的央求是让人心痛的,她的眼角沁出了泪水,呢喃着弗朗机语,“热,我热,喘不上气。” “她还穿着束腰吗?” 马丽雅连忙问,她顾不上场合,掀开了二小姐的外衣,果然见到了坚硬的鲸鱼骨架,马丽雅咒骂了一声,抄起剪刀立刻为她剪掉了束腰的系带,用木头、鲸鱼骨做的束腰立刻松散了开来,一股异味弥漫——二小姐的肋骨两侧已经都发烂了,鲜红的血肉和泛白的碎皮乱糟糟地堆着,发出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很明显,这正是高烧的原因。 这股臭味让很多人本能地想要作呕,还好医院就在前方,三四个军医立刻快步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买活军这里,还有一点让马丽雅非常喜欢的是,他们的医生中女性很多,甚至于占了接近一半的份额,二小姐的情况虽然尴尬,但如果由女性医生来处理的话,那就要好得多了。她们马上被送到诊疗室,马丽雅用汉语结结巴巴地向医生们解释着二小姐的情况,“她一直戴着束腰,但是,一般来说,女主人们穿戴束腰时不干活,也就不怎么出汗,她们佩戴个几小时之后,就把它解下来休息——但是,你看,这个东西是需要别人帮忙穿的,二小姐现在没有女仆了,她没人能帮着穿,所以就干脆不脱了,我想,她还出了很多汗,所以就——” “汗液在紧身衣里发酵,造成了细菌感染,她就老发烧。”女军医很机敏地说,她不赞同地注视着二小姐,舌尖顶着上颚,发出‘嗒、嗒’的声音,“而且,紧身衣太紧了,看她的腰,都被勒出深坑了。” 在爱俏的年轻小姐那里,这倒是很常见的事情,不过,三小姐大声说,“她吃胖了,但是紧身衣还是原来的尺寸——” 她的话是汉语和弗朗机语夹杂,这会儿她说着汉语,“她必须戴,不然,她坐不起来,她这儿疼。” 这就可以解释二小姐的动机了,人们恍然大悟——俘虏们都是坐在小板凳上做针线活的,当然不会有舒适的沙发又或者是靠背椅,看起来,束腰后的女人,如果脱下紧身衣,就无法长期地弓着背做活,她们的脊椎支持不了,就会背痛。 军医们的表情便充满了同情,再也没有不解和不悦了,她们立刻做了娴熟的分工,“我来安排清创。” “我去准备麻醉。” “她需要注射青霉素,我去取药准备皮试。” 看起来,买活军的医疗体系也和欧罗巴完全不同,他们有自己的一套,马丽雅兴致盎然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和三小姐留下来照看病人,马丽雅同时充当半个通译,向三小姐解释这些女军医的行动,“他们正在给剪刀消毒,天……六姐保佑,要把伤口里的腐肉清除掉,用酒精擦拭再进行缝合。” “什么是酒精?” “是一种可以消毒的东西。”马丽雅在解剖尸体时见过军医们用它擦拭双手,和欧罗巴的医生不同,买活军的医生非常、非常注意保持清洁。不过她怕吓着了三小姐,并不打算仔细地提到这件事。 “什么是xiaodu?”二小姐的问题是无穷无尽的。 消毒是汉语发音,而马丽雅发现自己的弗朗机词汇居然不足以解释她能理解的汉语意思,她采用了通译的说法,“就像是空气中有很多小小的恶魔能让你生病,酒精擦手能够杀死手上这些让人生病的小恶魔。” “这么说酒精是圣水喽?说起来,什么是酒精?它是酒吗?” 马丽雅开始觉得三小姐很烦人了,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注意力分成两半,一边仔细地,近乎贪婪地学习着买活军的步骤:用蘸了酒精的纱布擦拭二小姐的伤口,还有剪刀的刀锋。二小姐已经完全昏睡过去了,这是好事,因为即便是在昏沉中,纱布碰到伤口时,她的躯体还在忍不住轻轻的颤抖。 “酒精是从酒里提取的东西,是非常纯净的酒。” “纯净,这么说,酒精的确是圣水——”三小姐表示自己知道教堂的圣水并不是酒精,“是六姐信仰中的圣水。”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吧。”马丽雅敷衍地说。“她们要给你姐姐剪掉腐肉了,我希望——” 她希望二小姐不要疼得醒过来,马丽雅见过有人活生生地痛死,那是个黑奴,他被弗朗机军官惩罚,狠狠地鞭打之后,又让他去做重活,按照买活军的说法,这个可怜人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严重感染了,尤其是他的右手,已经要不了了,人们不得不尝试为他截肢,但是,斧头刚落下去,他就死了——他当时也在发烧,心脏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也可以说他是痛死的。 当然,二小姐不是要截肢,但是,她也远比黑奴要娇弱得多。剪肉的痛苦是可以让人从昏迷中痛醒的,如果那样的话,二小姐很可能就熬不过来了—— “这是什么。” 三小姐又发问了,她们一同看着新来的医生把一团蘸湿的纱布轻轻地放在二小姐的口鼻处,很快,二小姐的头一偏,她紧张的肌肉突然间完全松弛了下来,而医生们便立刻开始用剪刀咔擦咔擦地剪起了烂掉的皮肉,用纱布汲取脓水,他们的手法非常专业,纱布分做好几种用途,丢在不同的盆子里,有人站在一边专门给她们递纱布。 “这是在做什么?”三小姐不依不饶地问马丽雅,“那个让她睡着的东西。” 而马丽雅早已被这流畅、熟练而又高效的手法给完全吸引了,她不自觉地张着口,出神地看着,被三小姐连问了三遍才回过神来,“我也不知道,一会等医生结束了治疗,或许我们可以请教一下她们,但你要很有礼貌,玛丽安德烈,你知道,你的父亲已经不再是总督了。” 弗朗机足足有八成以上的女人叫玛丽亚,对于贵族,人们往往连着中间名称呼,三小姐闷闷不乐地说,“我知道,他是个罪人了,但是,我并不以他为耻。” 她骄傲地抬起头,仿佛等着马丽雅的反驳,不过马丽雅才没这份闲心呢,她对玛丽安德烈说,“你最好仔细看,这些都是在里斯本学不到的东西,如果你能把这些知识带回弗朗机,加路也家族的污名根本无足挂齿,你会成为圣女的。” 马丽雅是这么深信的,毫无疑问,这些知识如果被带回欧罗巴,尤其是这种吸了以后能让人睡着的液体——还有消毒的知识,都会大大地降低士兵的死亡率,绝对能够让玛丽安德烈在任何一个欧罗巴国家被奉为上宾。 在遥远的殖民地发生的自杀丑闻,和这样的知识相比,根本就不足挂齿,马丽雅深信教士们也会见风使舵,为总督开脱,她伸长脖子,迫不及待地看着医生们的动作。她们很快就剪掉了腐肉,在纱布上洒了药粉,把伤口包裹了起来,然后,有人拿出了一个奇怪的小管子,脱下二小姐的裤子,在她屁股上刺了一下,随后她们似乎就不再诊治了,而是又掏出了一根玻璃小管子,塞到二小姐腋下,过了一会,取出来观察着上头的刻度。 “这是在做什么?”马丽雅忍不住了,她无法压抑心中求知的热诚。 “记录她的体温。”医生说。 “体温?” “身体的温度,一般人的体温都在37度左右,高于39度就算是高烧了。病人现在是39度半,她需要降温。” 医生们就取来毛巾,蘸了酒精给二小姐擦拭起来,马丽雅殷勤地上前帮忙,她做事很仔细,手脚利落,力度得当,而且绕开了伤口,医生们很快便对她投以赞赏的眼光,并且示意她戴上口罩,“你想学着用体温计吗?”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这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要小心,体温计里的水银是有毒的。” 马丽雅和三小姐很快学会了使用体温计,并且喜爱而又稀奇地望着这个玻璃做的稀奇东西,如果不是姐姐病情危急,看得出来,三小姐是很想试用一下的,但是这时候又有了新鲜事儿——留在床边的医生检查了一下二小姐刚才被戳过的地方,“她运气很好,对青霉素不过敏。” 马丽雅只听得懂运气很好这五个字,随后,她们眨巴着眼,看着医生垂下眼,取出那个小管子,在二小姐屁股上又戳了一下,这一次,她把玻璃管里的液体都推进了二小姐体内。 “好了,每半小时测量体温,如果还高于39度,那就继续给她用湿布擦身,温度降到38度之后就不需要这么做了,如果她要喝水,你们把她扶起来,小心地喂她,不要让她呛到。” 医生左右看了一下,拿过两个竹枕头来塞在二小姐腰侧,这样二小姐的身子就有了支撑,不再是腰那一段完全悬空的状态,马丽雅想这样睡觉应该是很不舒服的。“我们人手不多,会有个护士时不时来看看,如果你留下来照看她的同时,还能帮我们照料一下别的病号的话——” 马丽雅立刻说,“我可以,我不需要额外的报酬——但是,但是……” 她忸怩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来了,“但是,请问我能跟着你们学习吗?” 马丽雅很清楚一点,好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来,虽然她觉得于营长大概也会帮她,不过按照她的经验,俘虏营的管事未必比医生说话有用,所以她不再犹豫,而是积极地问,“如果我想放弃回去弗朗机的机会——皈依在六姐门下,做她的修女,那么,请问我可以不必上船,可以留在壕镜吗?” 三小姐吃惊地看着马丽雅,她的汉语似乎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差,但是,马丽雅并不在乎三小姐的看法,她照料这对姐妹时,只是因为还考虑着回到弗朗机去,而现在,她有了新的选择——和杰罗尼莫教士一样的选择。 是的,杰罗尼莫教士自以为自己聪明绝顶,但马丽雅早已将他狡猾肮脏的性格完全摸清了,她断定杰罗尼莫教士离开壕镜的原因绝不像他说得那样伟大,这只老鼠,他看出船要沉了,便顺着绳子爬了出去。 马丽雅觉得她并不比杰罗尼莫教士笨,毕竟,她对杰罗尼莫教士有很深的了解,可杰罗尼莫教士却还毫无保留地将她当成了‘老实的马丽雅’,她觉得自己只要得到机会,做得不会比杰罗尼莫教士差多少。她大胆地注视着医生,诚恳而又祈求地,看起来十足可怜地问。 “买活军这里,有地方可以容纳,像我这样苦命的洋番女人吗?” 在她意料之中,医生笑了起来,她的笑容里出现了对马丽雅的同情和欣赏——买活军,在马丽雅的观察中,是一支很宽容的势力,既然他们对黑奴都那样友善,马丽雅想,将来他们去欧罗巴的时候,也一定很需要一些欧罗巴出身的自己人。 “这个不归我做主,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吏目们。” 医生说,马丽雅知道事情成了,她将在壕镜重新扎下根来,以医师学徒的身份,真正地去掌握一门技艺。她激动得浑身发抖,这是她在弗朗机永远不可能得到的机会,女人是愚蠢的、轻浮的,这是欧罗巴大陆普遍的认识,或许偶尔会出现一两个例外,但是这些例外要么有钱,要么就生得很漂亮,马丽雅二者皆非,她最好的指望也只是做一个修道院的嬷嬷一直到老。 但是,如她观察到的一样,在买活军这里,女人能得到慷慨的机会,接受丰沛的教育,买活军的医学让人激动得喘不上气,马丽雅想,“哦,我真想再见杰罗尼莫教士一面,我倒要看看,咱们到底谁比谁更强。” 她诚恳而又谦卑地感谢了医生,又虔诚地表达了对谢六姐的感谢。把心情愉悦的医生送走之后,马丽雅看着震惊的三小姐,她立刻准备开始发挥自己的一番作用了——她觉得,买活军这样费力地教导她们这些女俘虏,并不是为了在半年后把她们移交给弗朗机商船,让她们回果阿去的。 “玛丽安德烈,”她对三小姐说,“不要吃惊于我的选择,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看看你姐姐——” 三小姐的脸色慢慢地变白了,她出神地听着这个驴子修女的话。 “你应该想想,如果你还坚持对天主的信仰的话,你该如何把自己从紧身衣中解脱出来……”:,, 342 三个玛丽 玛丽安娜——马安娜是在第二天上午才真正清醒过来的。她醒来时后脑勺疼得厉害,像是有针在扎,但是,她感觉到过去一个多月以来,一直笼罩着她的昏沉逐渐消褪了,就像是恶魔终于被主的力量祛除,马安娜不由得默默地念了一句,“赞美主。” 但她睁开眼时,现实让她大失所望,马安娜见到的首先是买活军的医生,她们戴着白纱布口罩,这副尊容只比戴了乌鸦嘴面具的黑死病医生要好一些。她便知道自己还活在地狱般的现实中,持续不断的背痛,感觉腰仿佛快断了一样的虚软,永远都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咦? 马安娜发觉自己的腰部左右似乎都有了坚硬的支撑,而她的双腿也被垫高了,她的骨头几乎不痛了——皮肉传来熟悉的隐痛,马安娜不是第一次被束腰勒出伤口了,但是,深埋在皮肉中的骨头,脊椎、腰椎,一整块骨头现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马安娜几乎要呻吟起来了,她的腰长年累月都处在一种极为紧张的状态,甚至于马安娜已经习惯了这种折磨,现在这感觉让她感觉自己终于对劲了,她甚至猜疑自己已经来了天堂。至于腰部包扎的伤口下,那隐隐的发胀的闷痛,马安娜可以完全忽略不计。在她没有束腰以前,马安娜现在想起来了,在她没有束腰以前,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她舍不得坐起来,害怕丢失了这种自由与舒坦,但又相当的渴,不过还好,很快她妹妹玛丽安德烈就跑进了病房。 “你醒了!” 她欢喜地叫了起来,“感谢六姐,医生,护士,我姐姐醒来了。” 马安娜原本是很敏感而且内敛的人,对于买活军的一切,都抱有警惕的态度,认为他们的神迹很可能与魔鬼有关,毕竟,当总督府承受炮击时,小姐和少爷们就在图书馆里,她们实实在在地听到了那巨大的响声——就像是天雷被引到了地上。 她年轻的继母认定了这是魔鬼的手段,立刻就吓得晕厥了过去,一直高烧到去世为止,人们哀悼着她的不幸,但马安娜暗自羡慕她的解脱,她不能自杀,如果连她也自杀了,加路也家族将世代蒙羞,但如果马安娜也和继母一样病死,她便还有万一的希望,能获得主的宽恕。 但是,现在马安娜太舒服了,已经没有了一心求死的勇气,她只是虚弱地躺着,配合着买活军的女医生,把一根怪怪的玻璃小管子夹在腋下,过了一会,医生宣布说,“她已经六小时没有发烧了,这是好消息。这条命基本算是保下来了。” 急匆匆赶来的马丽雅修女和三小姐顿时一起露出了喜色,医生让马安娜多喝水,卧床休息,吃好消化的鸡蛋白和米粥,还强调要注意房间门的通风,“最热的几小时,你们要给她擦身子,让她保持一个较低的体温。” “如果她再发烧的话,你们还会用针刺她的,对吗?”她妹妹说着很可怕的话,马安娜脸色一变,她立刻感到了臀部下方异样的僵硬和疼痛,所以,买活军选择了从臀部放血?很难责怪别人把他们当成恶魔,他们的医术说来的确邪门而又古怪。 “青霉素是很贵的。”马丽雅翻译了过去之后,医生说,马安娜对医生的话只能听懂一半,“而且可能会引起过敏,最好尽量避免多次使用,烧退下来就行了。” “好吧。”玛丽安德烈——马德烈有些失望,但她很快又打起精神来,“姐姐,我来扶你喝水。” 姐妹俩并不是一个母亲,但是感情很好,二小姐不太记得昨天的事情了,但她还记得,在死亡边缘的高热里,她听到了妹妹悲痛的哭声。比起对宗教的虔诚,那一刻抓住她脚踝的是对亲人的牵挂。 在修女的帮助下,二小姐坐了起来,修女给她塞了一个半圆形的竹片在腰后,马安娜太舒服了!她发现自己只要有个东西能靠着背,就会好得多,如果有个东西能结结实实地承受着她的腰,帮她托一托上半身,那么马安娜简直要觉得自己很强壮了! “这个东西是医生们昨天找匠人给你做的。”修女告诉二小姐,“她们注意到,你有两个枕头夹着会睡得很好,就拿走了你的紧身衣,利用它的弧度找到了合适的竹片,我们把它垫在你身子下面,你立刻就睡得更熟了。现在我们俘虏营里腰身比较细的女人都被叫去量尺寸了,之后,会给你们发腰靠,这是第一步,张医生说,会考虑制作一批有弹性的腰撑,帮助你们承托骨头,慢慢让身体的骨骼恢复正位——就是没有束腰时的位置。” “这是可以办到的吗?”马安娜大为吃惊了。 修女看起来似乎也有些不肯定,已经勒细的腰怎么能重新变宽呢?不过她看起来对买活军充满了盲目的虔信,“六姐说,或许是可以的,因为人体的结构充满了弹性,被勒开的内脏可以慢慢复位——就像是生孩子,小孩也会把内脏顶开,但是随着时间门过去,它们会回到被设计的位置。到时候,心慌、窒息这些现象会好得多。” 从前,二小姐主要的烦恼是她的腰不像是继母一样,可以勒得很细,但是现在,经过俘虏营的生活,她的烦恼完全调转方向了,二小姐意识到了束腰给她带来了多大的不便,她没法在小板凳上坐着,如果不穿紧身衣的话,她的腰和背承受不了。 除非她坐在地上,把腰背靠到小板凳上,完全抛弃自己作为总督小姐最后的尊严。但即便如此,晚上睡觉时,没有柔软的床垫和枕头,她的背依然很难受,稻草的承托不够,二小姐只能选择日夜不分地穿着紧身衣,至少这样她还能坐得直。 正是这个选择让她患上了严重的感染,距离败血症仅有那么一步,如果再晚来一会,那她可能就真的救不回来了,三小姐认为姐姐应该感谢马丽雅修女,正是她及时的决断让二小姐保住了性命。 “你的大恩大德我无法报答。”马安娜含着眼泪对修女说,“好人,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现在我甚至什么都没有,如果我们能够一起回里斯本的话,我还能请兄长资助你的修道院,或者给我大姐写一封信——” 这是很常见的对恩人的报答,尤其是对修女来说,没有什么报答比资助她所在的修道院更实惠了,有些贵族会赠送给修道院一座农庄,并且把收益和修女本人挂钩,这也有助于修女本人的职位晋升。不过,马士加路也总督丢失了壕镜的消息一旦传到里斯本,谁也不知道他会受到怎样的处置。 而且二小姐、三小姐对于家族的大多数财产都没有控制权,按照继承法,家族的资产会集中在里斯本的长子身上,由他继承,壕镜的少爷和小姐能得到的只有一些纪念性礼物,如果兄长是个吝啬的人,没有给她们丰厚的嫁妆,等待他们的会是艰难的一生。 很有可能她们会被草率地嫁给年长的,不相配的贵族,或者是被迫去修道院出家,很多博学多识的修女就是从这样的大贵族家庭中走出来的,并不是每个贵族女孩都能获得幸福——当然,在修道院的清苦生活有时也未必是坏事,因为她们生育的可能性不高(但还是有),束腰的女孩难产率不低,死于生产是司空见惯的事。 “我们也应该留在壕镜。”三小姐对姐姐说,修女刚才表达了对二小姐感激之情的宽免,说自己并不需要什么善心的报酬,因为她已经决定留在壕镜,不返回里斯本去。这会儿,她去给病人打午饭了。 二小姐对妹妹的主意很吃惊,“留在壕镜?可是——” 可是,她们在壕镜是屈辱的、朝不保夕的俘虏,迄今为止,她们还没有遭受残忍的对待,完全只是因为买活军的保护,一旦触怒了买活军,马安娜相信她们会立刻落入那些如狼似虎的军人手里,到时候连死都是奢求。除此以外,她们也没有自己的财产,没有男性亲人的庇护,被俘虏的女人只能沦为奴隶,马安娜知道奴隶女人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马丽雅昨天已经取得了自由民的身份,”三小姐的双眼闪闪发亮,“已经在于营长那里获得了许可——条件很简单,只要手里没有沾过华人的血,通过扫盲班的考试,自愿放弃对移鼠教的信仰,不再自行回去欧罗巴,遵从六姐的管理,就能像自由民一样获得报酬,拥有自己的财产。” 这些条件并不苛刻,这帮洋番妇女基本没有杀人的机会,她们也不会在日常生活中鞭打华人雇工,扫盲班的考试是比较困难的点,因为她们中许多人原本不认识拉丁字母,也不会说汉语,但是,二小姐和三小姐至少是认得拉丁字母的,有了拼音的帮助,她们学汉语的速度并不慢,至少这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不再回去欧罗巴,也不是什么问题,本来就是想留在壕镜,才想成为自由民,这一番话里唯独让人难以接受的就是放弃对移鼠教的信仰,这对二小姐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她睁大眼,惶惑地说,“可是……可是如果不信仰主,我们信仰谁呢?马丽雅也放弃了信仰吗?她可是——” 她可是个出名虔诚的修女啊! 对于改换信仰的疑虑要比改换门庭更多,两个女孩子对马丽雅修女更换国籍的想法是没有意见的,并不认为她背叛了谁,领民的忠心只向着领主,但是移鼠教的僧侣和尼姑是在领地之外的,按照道理来说,只要维持了对主的信仰,他们做什么都不算是背叛。 这个时代,欧罗巴人对国家的观念也非常的浅淡,国家、政权的变迁是贵族的专属,而贵族更忠于自己的家族荣誉,对于国家,他们并不执着,譬如加路也家族,他们没有太多迟疑便承认了西班牙方面的统治,因为这是皇室之间门的事情,只要国王依旧和加路也家族保持亲热,他们不反感来自异国的王室。 但是,更换信仰,带来的反响要比更换国王大得多,更换国王未必会引发战争,更换信仰则一定会——不过,同时,信仰又是可以有条件地更换的,除了那些狂信徒之外,信仰更像是一种人群对统治者的呼声集合,譬如说,移鼠教的几种流派,并非是毫无理由地发展起来的,很可能它来自于大贵族、大主教勾结而成的利益团体,和新兴利益团体的龃龉,新的阶层不愿意和仇人信仰一个流派,便催生了新流派的产生。 王室成员、执政者对于流派的选择,也是一种政治上的表态,一切只看他们需要团结哪个阶层。宗教流派更像是政治利益的集合,因此,贵族们对于信仰的选择也充满了政治的智慧,三小姐在这一步上,还比别人跨得更远了一些,“我看不出我们回到里斯本还有什么未来,姐姐,我们都知道大哥的性子,那个吝啬鬼不会留什么遗产给我们的。” “我敢说,他正等着我们回到里斯本之后,给我们罗织各种罪名,然后把我们送到深山的修道院里,一直幽禁到死呢!只有我们这些壕镜回来的人都死了,他才能安心睡觉,不必担忧父亲死亡的真相传出,危害了家族的声誉。” 二小姐无法反驳三小姐的话,这正是她最大的忧虑,也是她视死如归的原因,从壕镜陷落的那一刻起,她们的人生就算是毁了,二小姐想不出别的办法,在欧罗巴,社会地位的提升异常艰难,但坠落则发生得飞快,几乎没有再爬起来的机会,她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嫁给粗俗的商人,沦为沙龙中的交际花——如果她的大哥为了家族荣誉着想,还可能将她们直接毒杀,免得她们毁坏了家族的名声,妨碍了自己子女们的婚配。 三小姐和马丽雅的话,带来了一丝新的希望,留在壕镜,当然,她们依旧一无所有,但是,买活军——虽然是黑头发、褐皮肤的人(有些传教士把华人也看做白种人,但是她们见到的大多数华人皮肤都很褐),可她们的医生会为了一个可怜的束腰女孩削一根竹腰靠,并且要去设计一种腰撑,让她们以后也能享有走动的自由。 当然,她们得干活,这是很多弗朗机贵女不能接受的事,文化上的差异之大,不由得让人畏惧,这等于是要完全放弃自己原有的生活,投入新生活中去,未来还有很多困难,很多未知—— “买活军这里,女人也有独立的财产权吗?”二小姐问,她的烧是真的已经完全退了,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楚。 “当然!”三小姐说,“你也看到了,他们的女人享有的权利比我们多得多,她们可以做官,做将军那,没什么是那帮褐女人做不了的事!” “如果我们……我们也拥有全部这些权利吗?” “那当然了,这些权利平等地赋予我们所有人!” 二小姐沉吟了一下,“我们必须完全放弃移鼠教吗?以后提都不能提,把原有的教友当作异教徒看待?” 看得出来,三小姐对于宗教的关注度远不如二小姐,她对这些想也没有想,只是茫然地眨着眼,并不明白姐姐这样询问的用意。“他们说,只是不要再听教会的话了,好像别的并没有提及。” 二小姐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她鲜花一般可爱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不再往下问了。“这些事都是马丽雅告诉你的吗?” “是的。”三小姐很急于说服姐姐,“她对我们非常友好,并且告诉我们,如果我们愿意留下的话,她可以和我们互相帮助——说实话,姐姐,更多的还是她来帮助我们,这可真是个好人。” 马安娜笑了,她明白了,“修女不但是个好人,而且是个很聪明的人。” 马丽雅修女带了午饭回来,又给二小姐打了一大杯水,督促她慢慢喝光。“你要多喝水,帮助身体排毒,这是医生的吩咐。” 她们开始吃午饭,两个女孩吃白馒头,二小姐喝粥,都是华人的饮食,二小姐或许是饿久了,她觉得甜丝丝的凉粥非常好喝,把馒头撕下来泡在粥里也非常美味。馒头比面包好——比较松软,不费牙齿,而且也更香甜。 “东方。”她沉思着说,“是贤明的地方,你看,传说中也有三贤人从东方来访,带来了宝贵礼物的故事——那是写在经文上的。” 马德烈的年纪还很小,她不明白姐姐的意思,但是马丽雅的头一下抬了起来。两个玛丽的眼神在病床上空交汇,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马丽雅修女慢慢地说,“是啊,谢六姐毫无疑问,是个东方的大贤人……是一尊在世的真神——天使——先知——” 她脸上也挂上了愉快的笑容,“她当然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指点我们这些迷途的羔羊,我想,对她的敬奉和遵从,丝毫也不违背我们对主的许诺和信仰……”:,, 343 去他的始祖兽 “日安,赛巴斯迪奥。” “尊敬的主教,早上好。”年轻的小伙子惊跳了起来,反射性地将自己手中的小雕像藏到了身后,菲力佩主教轻轻地叹了口气,慈爱地说道,“小伙子,把它拿出来吧,我已经听说到风声了。” 弗朗机人便涨红着脸,慢慢地把手里的小像拿了出来——不大,手指头长,是个少女的半身像,没有上色,如果说它是赛巴斯迪奥和未婚妻之间的信物,也不会有很多人怀疑,不过,这个少女穿的是买活军的服饰,她手里攥了一把凌乱的东西,菲力佩主教观察了一下,是稻穗。 “这是我准备拿去卖钱的东西,主教。”赛巴斯有些祈求地说,“您知道,我在雕刻上有点儿天赋——我父亲是个木匠,壕镜这里的买活军有佩戴这种雕像的习惯,我就想……我就想……” “你想把它送给女俘虏营的太太,是吗?”菲力佩主教说,“听说,女俘虏之间流传着新的信仰,而且她们对此普遍很相信,因为买活军的医生展现了神迹,治好了加路也家的玛丽安娜。” 这消息已经流传到男俘虏营来了,可见这种新的信仰传播得有多广泛,岛上这一两万的洋番,不论黑白,普遍都非常喜爱这个说法:谢六姐就是圣经中曾书写的东方三贤人之一,在主和主的神迹都已经隐没的时代,三贤人是世间最后的孤星,人们敬奉她,就像是敬奉主一样虔诚,死后经由她的担保,他们也能上天堂去。 这样的说法,非常有效地缓和了岛上的氛围,甚至有许多隐藏在野外的胆怯黑奴,不知怎么也给他们听到了这个消息,让他们鼓起勇气,找到自己的同族,央求着回到社会中来——在此之前,有很多非常虔诚的黑奴,他们是不敢和买活军发生接触的,因为买活军的规矩要求他们放弃和教会的联系。 而这对于信徒来说,就意味着死后要下地狱经受永久的折磨,对虔信者来说,永恒的冥世与短暂的现世相比,他们更看重冥世的利益。因此,他们宁可睡在野外,偶尔来做一点活换粮食吃,或者做些小偷小摸的事,也不敢正经过来做活。 但现在,这故事流传开来之后就不同了,传说中,是总督府的二小姐玛丽安娜在高烧中受到了神的启示,当时,玛丽安娜认为自己的高烧是来自魔鬼的诱惑和预言,预言她因为家族的罪愆,将要被拖入地狱,遭受永久的惩罚。 但是,在生死关头,勇敢的修女玛丽亚将她送到买活军的医院,买活军给予了她一种神药,玛丽安娜便立刻感到了清凉与舒适,身上的所有疾病都消褪无踪,在清凉无边的解脱感中,她好像见到了无形的亮光,那道亮光对她说,“东方的贤人重新降临到了世间,她将接管世界,将此地变成地上的天国。她的手可以宽恕你们与生俱来所有的罪过,那抚摸过神子,为他送上礼物的双手,将会主管天堂大门的钥匙。” 就这样,玛丽安娜痊愈了,用了三天便完全退烧了,而且,她还得到了买活军送的礼物,这个腰撑,很好地缓解了她病弱的体质,让她重新获得了健康,可以健步如飞地行走如初,她回到俘虏营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宣扬了自己的神迹。 女俘虏们对此也深信不疑——原本她们都见过玛丽安娜垂死的样子,这样的重病,就算能够痊愈,也非得躺上两三个月不可,可玛丽安娜三天就回来了,而且笑容可掬、精神焕发,和原本那昏昏沉沉的样子判若两人,谈到谢六姐便是满脸的虔诚,她现在绝口不提教会了,而是谦虚地把自己的痊愈全都归功给谢六姐。 说实话,这样的神迹可要比什么地涌甘泉、肖像流泪要来得可信得多,菲力佩主教非常清楚,医术是传教的关键,排解病痛——这是最高等级的神迹,教会经常传说某某雕像、某某甘泉、某某大石有排解疾病的效果,并且能从参拜此处的信徒中找到很多例子,认定为神迹。 每一次认定神迹,都意味着教会收到捐献的上涨。而那些自以为自己的病痛有所缓解的信徒,不过是有些小小的不舒服而已,即便他们的脚气因为赤足朝拜而得到了痊愈,他们也会归功于神的恩赐,这可和玛丽安娜小姐的事情不能比,三天就把一个垂死的高烧病人救了回来,女俘虏们怎么能不采信她的说法呢?甚至于在男俘虏营中,现在偷偷开始膜拜东方贤人的士兵也不少见。赛巴斯的小木像,如果不是想要自己膜拜的话,那也是卖给俘虏营的人。 菲力佩主教并没有受到买活军额外的礼遇,他也被投入俘虏营中,一视同仁地被剃了光头,换上了麻布做的粗糙囚服,这是习惯了细白棉布的皮肤很难习惯的触感,稻草透过麻布,继续刺激着皮肤,因此他很快就起了一身的疹子,到现在也没有完全痊愈。 这样的主教是很难继续维系自己的威严的,而且,买活军对于男俘虏们使唤得很严厉,俘虏们回到营地几乎都已经累得只想倒头大睡,主教就是想要说些什么,也没人理会。他自己也不空闲,由于他不能干体力活,主教便被派了做面包的活,现在他每天要揉几百斤面团,对一个老人来说,这是很重的活,主教的手臂因此逐渐变得粗壮。 菲力佩主教受了委屈,但这也比丢了命强——话又说回来了,一般来说文明国度,对于宗教人员最严厉的处置也只是驱逐出境,如菲力佩主教这样的大祭司,也往往能受到一定的宽待。买活军的铁面无私让他相当委屈,但菲力佩主教找不到人说理,也不可能像老朋友那样服毒自尽,天主宽恕老马士加路也,他实在是过于高傲了,完全无法承受一丁点的失败。 在困境中忍耐半年,随后回到欧罗巴再做打算,这是他的想法,当然,很多士兵对归乡的路忧心忡忡,他们不知道商船愿不愿意捎带他们——又或者会不会干脆把他们绑在船舱底,给他们服用酒精和药物,让他们成为那些昏头昏脑的水手,商船们就是这样抓水手的,在有黑奴以前,几乎所有的底层水手来路都不干净,他们就像老鼠一样,是活生生的消耗品,一趟远洋航程差不多就能死上一半。这些商船可没什么清白的,大多数时候他们或许是老实的商人,可适当的时候,他们就是海盗。 女俘虏们也尤其要担心这一点,她们过来的航程就不容易,一般都是依附着教士团体,或者是跟着自己强有力的亲戚,否则,女人在船上很容易招来麻烦,没权没势的女人更是如此。她们不愿意留在壕镜,但是又觉得自己回家的希望很渺茫,在买活军把男女分开以前,这是女人们普遍的情绪。 不过,教士们要回欧罗巴还是很容易的,基于信仰,不论是水手还是船长,都对他们以礼相待。传教士在船上也能起到作用,他们可以为死人做法事,可以组织祷告,也可以兼任船医。菲力佩主教虽然失去了大教堂,但是这不算是他的问题,他有把握在半年后,把教士们和买活军的消息一起带回果阿去——可怜的杰罗尼莫,要把他抛在买活军的地界里了,希望他能找到回家的路,或者至少能设法去京城,和汤若望呆在一起,保留教会在东方的最后一丝火种。 有这样的计划在前,菲力佩主教便始终没有失却了自己的从容,他甚至还有闲心琢磨揉面的办法——他认为或许可以设计一台脚踏板机器,用畜力带动来搅和面团,取代人力,否则,十个人要做三百人份的面包的话,这就是让人生畏的苦活,或者人们可以随和一些,干脆就吃米饭——菲力佩主教甚至还主动出面交涉,请买活军把面粉供应换成了大米,并且争取到了一些食材,为俘虏们做了一份家乡的海鲜饭呢! 他把这件事视为自己在逆境中的小小成功,甚至几乎在这样的生活中也找到了乐趣,菲力佩主教不算是最聪明的人,但是他到底也是主教,精通汉语,并且掌握拼音,掌握初级算数,这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而且,抱着知己知彼的态度,去听听买活军的‘科普课’,在主教来说也不失为是一种娱乐。 虽然这些科普课的学说有些荒谬得让人发笑,但这至少是对于一些问题的解释,一些没有实际意义,但又让人非常好奇的问题,天空的尽头在哪里,宇宙的中心在哪里,太阳和月亮上是否居住了人类,这些问题是无用的,但却天然让人着迷,所有人都试图解释它,用各种各样的迷信,买活军的迷信似乎特殊一些,他们管这个叫做‘科学’。 科学和迷信之间的区别在何处呢?菲力佩主教对这一点简直有些趣味盎然了,他总结着,观察着买活军在这些课程中的矛盾表现——太多了,简直不可细数,有很多事情,连科普课的老师都有些将信将疑,似乎连他们都不怎么相信。 比如说,这世界上所有的哺乳动物,也就是幼兽出生后需要通过乳汁来摄取营养的动物,都有共同的祖先——一只和老鼠一样大小的,叫做始祖兽的东西,而且,它生活的世界里,始祖兽的地位非常的卑微,主要靠吃虫子过活,那时代的霸主,是一种叫做恐龙的巨型生物,和始祖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们能轻易地长到几十米长,大小和一艘海船相当。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如果说买活军居然把黑人、白人和华人都归为同一个祖先,并且把人类的发源地定在非洲,严重地辱欧、辱白的话,那这样的课程内容毫无疑问是侮辱全人类了,而且荒谬到比所有神话故事中天神的起源都更离谱,但因为这是谢六姐发下的教材,人们对此依然是全盘采信——主教发现,虽然买活军声称自己信奉的是科学,但是,他们运用的逻辑依然是属于迷信的:为什么相信?因为谢六姐是真神在世。 但是,这里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谢六姐,也没有亲眼看到她的神迹呀——可是,买活军的兵丁们看到了,来往于壕镜的商人们看到了,那些都是有理性的,杰出的人,抛开了买活军的那些仙器不说(不是每个人都见识得到),从逻辑上来说,人们相信这些荒谬理论的最根本原因是,这些理性的好人都认为谢六姐是神,他们也没有理由说谎,那么她就一定是神。 这个逻辑是很棘手的,因为它和教会的逻辑恰好重合了,传教士们在传教时往往会被一些高傲的异教徒询问:你们为什么会相信这样的故事?你们真的相信他复活了吗? 答案是固定的:如果他没有展示这样的神迹,那么,当时在场的那些人为什么会那样信奉他呢?曾经下令处死他的人,敌视他的异族人,为何会成为他最虔诚的信徒,为传播他的福音而终生奉献?这是唯一的解释,那些人必定是见证了那样的奇迹! 既然所有人都是在这样的对话中受洗入会的,那么,现在这些俘虏对谢六姐的真神身份确信无疑,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因为他们的确见证了神迹,而且,买活军还多了这么多奇特的仙器、威猛的武器作为自己的佐证,这都是教会拿不出来的,如果谢六姐不是神的话,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 菲力佩主教其实是知道其中的一些套路的,技术上的一点小小的进步,都可以视为是神的赐予,譬如铁器,当铁器被发明时,士兵们肯定会以为这是神的赐予,因此更加虔诚,但冶铁的技术还是会不断往外流传,直到铁匠失去了他的神性(但还往往有一点点小小的遗存),这些东西不是不可以跨越的藩篱,因为技术是会流动的,是可以学习和仿制的。而逻辑才真的牢不可破,无法击溃,教会或许永远也不能证明谢六姐是伪神,因为击倒这个逻辑,也将击倒教会自己。 所谓的科学,就是买活军新的迷信,菲力佩主教确信这一点,而且他也确信买活军能通过这一套把无数奇谈怪论灌输到人们脑子里去,人类的起源是一只老鼠,甚至更可怕,一条鱼,一坨真菌……好吧,随你怎么说人们都会信的,比这个还更荒谬的故事,那些土著们的原始神话,菲力佩主教还听得少了吗?土著人照样信得发疯。 还好,买活军对自己的科学宗教非常的自信,他们似乎深信科学和迷信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并没有真正打算进入迷信的领域,用他们的那套玩法来进行牌局。所以菲力佩主教依旧可以饶有兴致地研究着另一套完整的迷信,钻研着是否有什么先进的知识可以带回欧罗巴——但就在这个时候,加路也家的玛丽安娜开始发疯了,她似乎已经断绝了回到里斯本的念想,开始自由发挥,产生了不体面的野心,她和那个驴子修女玛丽亚,她们居然炮制了东方贤人的传说! 菲力佩主教一听到这个消息便立刻感到了不妙,但他无能为力,只能坐视着这传说像是旋风一样,席卷了整个壕镜,几乎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并且立刻因为这个说法找到了内心深处的稳定——这些弗朗机俘虏也好,黑奴们也好,他们虽然和教会脱离了关系,完全沉浸在谢六姐的神威之中,但是他们心中依然怀着对于背教者死后命运的恐惧,对于过往虔诚信奉的宗教的留恋。 买活军没有对死后世界的解释,所以这种留恋会一直遗存,甚至于,当他们面临一些生死危机时,信仰会重新燃起,他们会暗自回归,迷信就是这样,只要世界上有死亡存在,有对死亡的恐惧存在,或迟或早,你总会需要一个对死后世界的解释,那时,就是教会死灰复燃的时候了,地面无法做事,那就转为地下——一旦触手伸了进来,想要斩断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玛丽安娜的故事,完美地解决了人们的恐慌,买活军没有说死后世界是如何,那么,就引入原本的说法,死后有天堂地狱,东方贤人的说法,链接了两个信仰,让人们不再有背弃了多年信仰的心虚和恐惧,他们几乎立刻就完全放下了对于地狱的惧怕,对谢六姐更加虔诚而敬服了——他们依然是在为死后的世界积攒阴德那! 只是,现在的礼拜换了形式,变成了上课,虔诚度的衡量也变成了成绩,读书是痛苦的,当然,因为读书就是贤人的苦修,就像是不洗澡一样,人们通过读书的痛苦来表达自己对真神的尊敬,读书认真的人,会得到贤人的喜爱,将来也能轻易地得到她的担保,进入天堂。 这个逻辑……无懈可击啊! 买活军的确非常重视教育,这样的故事讨了他们的好,也让所有黑奴的学习热情肉眼可见地更加高涨,越是虔诚的信徒越是拼命的学习,他们认为这种学习的痛苦的确是最上等的苦修,甚至超过了绑在大腿上的荆棘苦修带,以及每周两次的鞭打苦修。 菲力佩主教虽然很不服气,但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当他看到原本最虔诚的赛巴斯迪奥也开始雕刻谢六姐时,他知道这件事不是他能阻止得了的了,他现在更担心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这些弗朗机俘虏们到底还有多少人愿意回弗朗机去。 “你的太太已经下定决心留在壕镜了,是吗?” 菲力佩主教总的说来是个德行高尚的人,至少在壕镜从未流传出什么和孩子有关的丑闻,他也不佩戴昂贵珠宝,也不收售过分的贿赂,乱开赎罪券,而且,待每个人都很和气。所以赛巴斯迪奥便很快地放下了紧张,和菲力佩主教并肩坐在烤窑前,说起了妻子的盘算。 “几乎所有的女俘虏都决定留下,因为买活军这里给女人很多的权利。” 赛巴斯迪奥说,他歉意地笑了一下,“当然啦,她们得工作,不过,我们这里的贵族小姐本来也不多,其余女人本来也要工作,都是在做事,但是在壕镜,她们不需要给自己找个监护人,把嫁妆交给他们管理,所以……” 在欧罗巴,嫁妆的归属权虽然在妻子这里,但是使用权却理所当然地被丈夫分享,妻子是无法掌管自己的嫁妆的,不论如何她都要有个监护人。至于平民百姓,不必说了,她们那微薄的嫁妆不可能属于自己支配,哪怕是老小姐,也得有自己的监护人,自己的家族,否则她们宁可去修道院,总之,女人是肋骨,肋骨必须依附着骨架,女人必须始终依附着什么,这是欧罗巴的常识。 但在壕镜事情可不一样,女人们在壕镜为所欲为,简直翻了天去了!在回乡本就困难重重的情况下,她们要留在当地是可以想象的发展——但菲力佩主教对军人们的指望不止于此,那些底层士兵怕被抓去做水手也就罢了,但赛巴斯迪奥是个小队长,他还那样的虔诚—— 赛巴斯迪奥的头在菲力佩主教的注视中越来越低,他满面羞惭,但是始终没有做出任何悔改的表现,菲力佩主教失望地说,“赛巴斯,我希望有个解释。” “他们能治愈法国病,主教,还能治愈致命的败血症——我的两个哥哥都死于感染。” 赛巴斯迪奥低声说,“还有……我喜欢洗澡,主教,我喜欢一天洗两个澡的感觉,如果主允许我,那么,我想生活在一个有浴室而没有跳蚤的城市里。” 话说完了,他一下轻松得多了,赛巴斯迪奥对主教鞠了一躬,攥紧了手里的木雕,把它珍惜地塞进胸口,转头又开始劈柴火了,菲力佩主教望着他的背影,哑口无言,粗糙的麻布刺痛着他的皮肤,又带来一阵瘙痒,这一点恰到好处的烦恼终于突破了主教的堤防,让他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 “去他的跳蚤!” 去他的始祖兽!去他的恐龙! 他愤怒地站起身,扯过一条面包抱在怀里,忍耐着荨麻疹,脚步别扭地往外走去。 “大人,您这是——”赛巴斯迪奥有些诧异,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主教是对他感到愤怒,这让他打从心眼里不安了起来,但很快,赛巴斯看了看天色,释然了下来——又到了科普课开课的时间了,为了不错过这堂课,主教今天的午饭总是在路上吃的。 “我也得快点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加快了速度,在科普课上,男女俘虏有见面的机会,赛巴斯可以把礼物送给未婚妻。“今天科普课又会讲什么呢?我希望他们能讲一讲太阳上都有什么,是不是住着太阳神阿波罗……”:,, 344 新食谱的演化 “玉米卷饼好来,番茄下来,新鲜西红柿卷饼吃了来,便宜又实惠来,两文一个来!” 六月里,滚热的太阳灼烫着水泥路,才刚刚是早上九点多,街上已经热得不太能站人了,就连食街上的小贩,也缩在支起的竹蓬底下,不再叫卖,只有一个新来的小食贩子,还站在自己的摊位后头,起劲地吆喝着,“县里的新鲜吃口,《周报》上也刊登过的,来尝尝?” “玉米卷饼?” 虽然街上这样热,但到底许多人也要为自己的生活奔忙,戴着斗笠在路上忙忙碌碌地走着的行人,有一个停下了脚步,“新鲜,是单用玉米做的吗?” “是,脆口的,好吃着呢!” 小摊主是个爽快人,二话不说,立刻揪下一个淡黄色的小面团来,用擀面杖几下擀成圆饼,放到铁盘上摊开烘着,另一边拿起勺子,转向料盆,“吃不吃芫荽、洋葱,吃不吃辣、吃热的还是吃冷的,加不加肉,加肉要另外两文。” “这……” 客人倒也是失笑了,“两文一份,名堂倒是多的,现尝一个吧,就不加肉了,不要芫荽,洋葱是什么?味道若刺激也暂不要,加些辣酱——有糖么?” “有的。”摊主却没有立刻行动,而是望着客人,过了一会耐心地重复,“热的冷的?” “天气热,吃凉的吧!” “好嘞!” 这时候,面饼也烘成了一半,表面开始出小鼓包了,摊主连忙将它翻了一面,过了一会,这通体微黄焦脆的饼子便做得了,摊主趁热将它弯了一下,做成个荷叶夹似的,往里头填了一大勺明显事先腌好的西红柿,又加了三四个鲜红翠绿,闪着油光的辣椒圈,又加了一勺辣椒酱,一勺通红的番茄酱,递给客人笑道,“给,尝尝,脆口的,可好吃解腻呢!” 自从买活军开始引种玉米、土豆、红薯这三大新作物的高产品种以来,新鲜的食物立刻就进入了人们的菜谱——在此之前,这些新的作物虽然已经在国内有所传播,但是因为产量、种植上的考虑,还不算是多么的普及,但现在,有了报纸的宣传,再加上高产种粮的引入,几乎是一夜之间,华夏国南北,许多旱地、山地的犄角旮旯处,都已经种上了这几样东西,并且获得了很好的收成,几乎是立刻就得到了大家的喜爱。 像是这样高产的主食,是不存在着‘因为不会吃所以无法普及’这种事情的,不可能只有蒸煮一种吃法,这就好像几乎所有需要宽油处理的菜色没有普及一样,传播不开,不是因为百姓傻,而是因为物资实在是紧缺,对大多数肉都吃不起的人家来说,比起把菜料理得美味,他们更关注的是怎么能把主食供给全家人吃饱。 也因此,人们对于这三种高产作物的喜爱和开发,其热情是所有新鲜蔬菜都无法比拟的,直到现在,西红柿在买活军外还不算是常见的蔬菜,但只是一年之内,不论南北方,都多了无数围绕这几种食物的新菜——杂面馒头的‘杂’里就多了这三种食材,这是最基本的,此外,还有红薯粉、土豆粉,都是把食材碾碎之后,提取其中的淀粉再进行加工的方式,米粉、面皮面筋都是类似的办法做出来的,用一样的原理,百姓们一眨眼就制作出了风味相似,可以长期保存,成本也比较低廉的风味干货来。 不过,比起红薯、土豆,玉米面的处理是有些特别的,这个东西因为能给食材上色,很快受到了一大批面点师傅的喜爱,用玉米面和白面混合,可以蒸出黄橙橙的金点心,色泽讨喜,入口松软发甜,若是能多加了油,更是油润可口。 比如松仁蜂糕,这味点心本来是用米粉做的,要加大量猪油才好成型,口感有时过于厚重,但是一旦加入玉米面,做成黄金蜂糕,口感可不就更加轻盈了?因为玉米面是比较少见的,不加油不加糖口感也相当不错的面粉,天然就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味道,再加上物以稀为贵,玉米刚大批量引种不久,还是个新鲜东西,因此黄金蜂糕一旦面市,立刻受到众人的追捧,在几座大城市间流传了开来。 但是,用做点心,始终是比较次要的一种吃法,玉米的产量既然如此之高,食用又可以饱腹,那就一定需要一种晒干了以后能吃的办法——鲜玉米光煮就挺好吃了,但还得考虑到仓储运输不是?还是要晒干了保存啊。 在北方,百姓们试着把干玉米粒搓下来,磨粉后和糜子一起煮粥,这种吃法让粥多了一丝甜味,很受到鞑靼人的欢迎,但是这样的吃法比较麻烦,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干玉米粒泡水,然后粗粗过一道石磨,直接煮成略微有些发粘的稠粥,这是大家在许多失败的尝试后,总结出最经济也最美味的选择。 玉米、土豆、红薯这样的东西,对北方的意义实际上要远远高于南方,尤其是抗旱抗寒的土豆,这几年间有效地安抚下了最为动乱的关陕一带,而玉米也似乎正在取代糜子,成为百姓们喜爱的作物,因为他们的产量要远远高于糜子,相应的卖价也就更低,还有一个突出的优点,那就是比糜子做成的稀饭要管饱。所以,不论是城镇中的平民百姓,还是山沟沟里的农民,现在都很习惯于吃玉米稠粥——又叫大碴子粥作为自己的主食了,殷实的地主人家,还能尝试买活军在报纸上推荐的搭配——大碴子粥配咸鸭蛋,那才叫一个绝呢! 但是,在粮食没有这么匮乏的南方,人们对于玉米的利用就没有这样单调了,大碴子粥再好吃,又怎么能和白米粥相比呢?再说,一般人家里也不会特意熬粥,南方人的习惯是多煮一口干饭,第二天早上起来用水淘着搭配腌菜,不论如何,大碴子粥似乎还没到能撼动水淘饭的地步。 而且,他们也不像是北方人一样习惯吃玉米面的窝窝头——窝窝头在南方也是有的,从前都用糯米面来做,叫□□窝窝,香甜可口,算做一道细点,玉米面出现之后,不知道是谁天才般地用玉米面杂着细面、豆面,做成了更大一些玉米面窝窝,因为和原来的小窝窝比,一个至少有拳头大,于是也有人叫它窝窝头,这名字一下就流行开来了。 这样的东西,是非常可以果腹的,而且可以随便放上几天都不坏,在北方受到了力夫们非常热诚的欢迎,在南方则做得很小,被当成了一道配菜来食用,往往还会给它浇上蜜汁,或者填入红枣、果干,这种馅料的口味是多变的,也有人填入炒三菇丁、梅菜扣肉这样的咸荤菜,也相当的解腻可口,不过,单独的玉米面窝窝头,在食街上是没有什么销路的。 对华夏天下来说,南富北贫,是多年来累积的问题了,从饮食上的选择便可见一斑,南方这里,人们主要食用鲜玉米,干玉米粒主要卖到北方去,玉米芯子用来喂猪,玉米面则多用来给食物染色之用,也做一些细点,像是这样做卷饼的办法,比较少见,用西红柿来搭配它,那就更少见了。 这个戴着斗笠的客人,接过了这热乎乎的饼子,先狐疑地端详了一会儿,随后一口咬下,斗笠下,他有些拢起的眉毛先是一皱紧,随后,伴随着咀嚼,很快又松开了——“滋味不错!很开胃!” “可不是!”小贩一下就高兴起来了,“这东西第一个不油,大热天的,谁也受不了吃那些油汪汪的东西,连炸鸡店的生意都清淡了,还是酸辣口能开胃,您说是不是?再一个就吃这个脆韧劲儿,不是我小子夸口,这个玉米饼子的口感还真是别的饼子难以吃到的呢。” 这个又脆又韧,算是说到点子上了,面团里按说没揉太多油,可饼子半点不干涩,嚼在口中又有咯吱咯吱的脆口,仔细咀嚼,又能感觉到面饼中的韧劲,西红柿被腌得到位,空口吃偏咸酸,但一旦和面饼和在一起,便是搭配开胃的风味,西红柿那股子特有的酸溜溜香气,被完全激发了出来。 又有那油浸浸、咸滋滋、酸兮兮的辣椒圈配合着,还撒了几滴酸辣酱,在口中略嚼几下,真是胃口为之一开,口内自然生津,仿佛连暑气都被祛除了不少,再喝一口小摊主送的薄荷熟水,这客人一口咬了一小半,咀嚼了几下,便分两口把剩下的都吃了,赞道,“果然好饮食!再给我来一份——” 捞了一眼,见那盆子里用薄纱布盖着的是几块白煮的鸡肉、猪肉,也不是生肉,不由暗暗点头,这天气,生肉放不得多久,白煮了才能让人放心。“——再来两个吧,一份加猪肉,一份加鸡肉。” 说着,便从袖子里掏了一张钞票出来,放到一旁的钱碗里,“一共十文,可收好了。” “好嘞!”少年摊主欢欢喜喜地将钱碗倒入钱箱里,这样双手便不必碰到钞票了,维持了干净。他这里又烙了两张饼,取出料碗,先挖了腌好的西红柿丁放入,又切了两片肉来,用刀斩碎,在铁盘上略微翻炒加料,这白肉切碎炒加热之后,又加了酸辣酱,染上褐红色,一时间香气四溢,惹得人垂涎欲滴。 这一次客人一份加洋葱,一份加芫荽,摊主也都照搬,一份鸡肉芫荽西红柿馅,一份是猪肉洋葱馅的,芫荽、洋葱都是生食,对于不能吃的人来说,异味冲鼻,但可以吃的食客却觉得浓香异常,开胃可口,食客连吃了三份,意犹未尽,但摸摸肚子已是饱了,便拿起杯子,啜饮着薄荷水,对摊主笑道,“少年郎,我瞧你勤快利落,做这摊子也十分殷勤卖力,手脚干干净净,只是我想生意倒未必十分兴隆,不知我有几句话,你愿不愿意听那?” 他说话声口至少是中年人了,摊主忙笑道,“您老一看就是会吃的——请您尽管指教!” 食客便笑道,“你这个卷饼,好吃是好吃,但是份量实在是太少了一些,价格卖得偏贵了——我知道,你没有抬什么高价,因这玉米面虽然便宜,但西红柿却是要钱的,你要洗、切、腌,得花人工进去,而且这个东西重,它吃秤,我心里为你估了一下,一个一斤的西红柿大概也只好做两个卷饼的,如今西红柿是丰产,两斤一文钱,因此一个卷饼你是要卖两文,不然不好回本,这东西的本,倒是多数都在西红柿上了。” 这话说得是老成在行的理——这年头,在吃上没什么东西是很便宜的,家家户户都要有个院子是为什么?有些菜,自己种着吃,若是料理得好,不长虫,那就只是费些人工,但若是要往外去买,便没有太便宜的,两斤一文、三斤一文,那都是实惠的价格了,新鲜蔬果刚上市的时候,黄瓜一条要两三文也不算是多的呢。 一个卷饼两文钱,粗看倒是不贵,但这东西是不顶饱的,买个粽子也不过五文钱,油润润的,能尝着肉味,可以顶饱一个上午,全是实在的粮食在里头,这卷饼一张不过是手掌大小,又轻薄,大肚汉怕不是要来个十张八张的才能饱足?这里的价钱,一下就差出来了。再者说,西红柿这样的蔬菜,喜欢吃的人,自家种个一畦小心料理,也足够吃得饱足得了,舍得花两文钱来买腌西红柿吃的人,又有多少呢? 这客人说的都是老成有理的话,一旁的小摊贩横竖无生意,也都凑着听,都道,“您老人家说得是,庄子这摊子开张以来,日日有得剩,料一天比一天备得少,常常感叹了要蚀本呢。可见,虽然报纸上时常介绍美食,但也不是样样都能做生意。” 小摊主庄子一边听这客人说,一边手里已经做得了个究极豪华版足料的大饼子,诚心诚意送了过去,感谢他指点迷津,也是挠头笑道,“我也是头一回开这摊子,原以为自己还有些厨艺,多少能挣点,如今看来,别人不做这个,倒也是有原因的。” 一看就知道他家境颇殷实,人也有些憨憨的,虽然人情世故也能知晓,嘴上也是甜的,但只怕都是摆摊这些时日新学的,做事上还差了一步,好在这庄子就是在他父亲的铺子墙根前摆摊,此时他父亲庄掌柜早走出来笑道,“您老这一听就是走南闯北,有大见识的老饕,小儿这一点手艺入了您的眼,实在是有福分,不知您还有何见解,可以稍微将其改进一二?” “不瞒您说,我们事前也和他说了,这生意赚头不大,小孩子性子倔,总想着试过才灰心,不料因此遇见您老人家,倒可见他这门生意是注定要做起来了。” 说着,便将他引入了香烛铺子,奉上了热腾腾的凉茶来,道,“这也是我们从报纸上看来的消暑方子,用罗汉果、薄荷、胖大海煮成,喝时虽热,但喝完了遍体清凉,您请尝尝。” 这客人闻言也就摘下了斗笠,接过庄掌柜递来的蒲扇,一边扇风,一边笑道,“果然买活军这里,一应民风大为不同,百姓们都开明斯文,个个能书会写,争相模仿报纸上的文章呢。” 他这话,一听便是外地来的,不过看这剃得趣青的光头,也知道是才进买活军这里不久,庄掌柜一问,果然这客人是走水路从衢州入关,也是第一次来,因此处处都是新鲜。对这玉米卷饼和腌西红柿更是好奇,因此才惹来了这么一段交集。 虽然买活军这里,群众活动迁徙频繁,远道而来的商人更是随处可见,但百姓们还是天然对走南闯北的客人充满敬重,尤其是这个客人,大约三四十岁,满面风霜,面容清矍,穿着短袖麻衫、麻裤,满面含笑,自有一股沉稳风度,一看便是吃过见过的人,叫人由不得的信服。 见识也的确过人,随口品尝了几个玉米卷,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这个东西,开胃在于腌料,白口吃其实还略咸了一点,我的想法,庄少爷不如将它腌得更咸几分,犹如咸菜一般,再加些醋,只不要失掉原本的风味就好了——在西红柿大量上市的时候,若是能熬成酸咸口的西红柿酱,一来降低了成本,二来,做成酱之后,岂不是也能够存得更久一些了,不再是时节的生意了?” “第二步,便是试着在里头填上些温热的糯米饭——糯米和白米杂合也可,这糯米是用来挡饱的东西,为何所有的早餐店都爱卖它,是有缘故的,固然它比一般的米要贵些,可它挡饱,一样的一文钱,吃一个西红柿还是吃一片糯米糕做早饭?大家自然都选糯米糕。何不就以腌西红柿丁拌了糯米饭,也还卖两文钱?如此,一般人吃一个也就大半饱了,便是壮汉,吃两个也足够果腹,不过四文钱而已,又还有些新鲜的蔬果风味,如此便觉得实惠了。” 这些话倒是入情入理,两父子听得都是不住点头,庄子更是恨不得立刻回家去煮糯米饭,那客人又指点道,“此外,你这孩子,做事是否也死板了些?早饭摊子上的荤浇头,再没有不备着鸡蛋的。” “尤其是你们买地,鸡蛋要比猪肉、鸡肉都还更便宜,加两个鸡蛋三文钱,你这里铁板是现成的,滴上两滴油,眨眼间就可炒成一大份,口味重的加一点酱炒进去,也拌在饭里,何等提味?咬下去又是鸡蛋,又是西红柿,又是米饭——若是胃口小的,他自己从家里带一个鸡蛋来,你也给他炒了,不额外收钱,那他一早花两文钱便可吃到一个丰富卷饼,实在是很实惠的。” “那等做工的大汉呢,行事粗豪,也不在乎一两个子儿,那就来两个鸡蛋,两套饼子,这样算下来七文钱,比吃粽子更饱,口味还更新鲜丰富,而且天热,粽子不如这个开胃。那么鸡蛋市售一般一文一个小的,一文五一个大的,你这里两个三文,一大一小,鸡蛋上暗中就又赚了半文钱了。” 到底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话一听便知道是老饮食了,庄子极有茅塞顿开之感,又忙解释自己为何没有蛋——因《买活周报》中对于这味小吃的介绍,只写了肉馅,庄子便照本宣科,对于鸡蛋、糯米的加入,全家人还真没想到那块去,一味的只在肉馅上下功夫,原也做过了煎荷包蛋,却又觉得和饼子不算太搭配,又觉得炒蛋费油,还不如肉馅来得更有噱头云云。 说着,便忙取来了剪报本给客人观看——这剪报本,也是如今买活军这里的一大风尚了,有时候朋友相交,一个重要的步骤便是交换剪报本,民间有个说法,这样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志趣,比如庄子的剪报本,上头最多的就是各种小吃做法的记载,他还有一本话本的剪报本,是另外放置的,对于其余什么政治经济,完全是漠不关心的态度。 “六姐菩萨原在的仙界,必定是物产极其丰富的地方,因此报纸上的食谱,都是不吝油盐,也不讲究能不能吃饱,以我所见,唯有浆水搅团那几期的食谱是最实惠的。我们做报纸菜,还是要多思考,多结合实际,否则,也不过只是家常吃食,摆摊时靠着报纸食谱的噱头,火上一波而已,想要靠它细水长流做成招牌菜,却是不能的。” 这些理由,原也在客人料中,像他这样走南闯北的人,老于世故,对什么事都是眼睛一捞便能大略猜出大概,光光是复原报纸菜谱遇到困难的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了,不过,他原本不在买活军地界,对于报纸并不能如期买到,少不得要错过几期,这一期的菜谱,之前便从未见过,当下便向庄家父子借了笔来,抄写了一份,自己收好,笑道,“有了这份笔记,临城县我便算是没有白来啦。” 像他这样有本事的人,走南闯北,当真是一身的本事,便是流落在外地,要找个饭辙也轻而易举,这不是,现下庄家便对他十分感激崇敬,也颇想结交一番,庄掌柜力邀他留下用饭,又恭敬请问他的姓名——虽然对于敏朝的名人,庄掌柜是没有见识的,但他心底已经俨然把这位热心而又有见识,不吝指教他人的客人,当作一个江湖奇人了。 “某姓徐!”客人也不推迟,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笑起来便可看出真实年纪了——其实也不过就是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满腔的抱负,都写在了眼角的皱纹里。 “江阴游子,徐振之!”:,, 345 专栏大作家 要说徐振之此人,在江阴之外,也已还算是有些名气的了,尤其是《买活周报》的读者,对于江阴徐氏,更是颇有印象。少年庄子先是惊喜地叫了起来,“江阴徐!先生莫非就是周报上连载游记的江阴徐侠客吗?” 一说这个徐侠客,连庄掌柜也是呀了一声,“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了!没想到今日能有这样大的缘法——徐先生若不嫌弃,便尽管在我们临城县居住一段日子,我们临城县虽小,但也有几座山水可以一看,不输给三清山、江郎山、虎夷山多少的!” 说着,便要强拉着徐振之去他家那两层的水泥房住,一叠声叫伙计回家报信,让他娘子下值回来之后立刻收拾房屋,徐振之没料到自己在买活军地界,稍微一显露行迹,便惹来如此轰动,心下也颇为诧异,暗道,“我这一路走来,于之江道也不是没有显露姓名,除了那些书生之外,没人知道江阴徐侠客的笔名,一入买境,便连个小摊主都做得好剪报本,写得一手好硬笔字,可见买地文华荟萃,连贩夫走卒都可知书达礼,乃古今第一教化所在,这话真不是胡乱吹嘘的。” “看来,光是买活军这里,我便可写好些游记了呢,便把入买后所尝到的新鲜小吃,其中的得失记叙下来,敷衍一番,便又是一篇不错的专栏文章了。” 原来这徐振之虽然是第一次入买,但和买活军的交集,却是一年多以前便已开始了——徐氏是江南的望族,临城县的这一支徐姓,已算是比较普通的了,不过是占了个人数多而已,江南一带,徐家实在是名人辈出。 徐振之所在的江阴徐氏,更是数百年来传承不绝的大家,正所谓三代以上,方知穿衣吃饭,徐家风光了十代以上,子嗣于功名便丝毫没有汲汲营营的操切,而是各有奇志,徐振之的奇志,便是要游览天下山水——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这便是徐振之年少时便立下的大志。 等到他父亲去世,徐振之守孝三年之后,便踏出江阴,于江浙一带游历,至此已经有十五六年的时光了,他应该算是如今敏朝第一奇人了,于功名无心,更不安享富贵荣华,只是一心一意考察地理,将游历作为自己人生终极目的,而不是如世人一般,将游历当作是顺手一为,偶尔一行之事。这十几年来,徐振之走南闯北,江浙一带,他是几乎都走遍了,北方的名山五岳,也一一周游,可以说是天下第一个见闻广博之人,更是本朝的地理大家。 不过,在他向《买活周报》投稿之前,徐振之此人之奇,也就仅限于徐氏亲友、江阴名士往外传颂,民间百姓自然是一无所知。徐振之本人也不在意,他四处游玩,也不是为了扬名立万,更不缺那么一些浅名带来的薄利,徐家家财万贯,再加上徐振之本人也颇有一点本事,外出时蹭吃蹭喝,或者如此刻一般被本地百姓奉为上宾的事情并不在少数,小日子本就十分滋润,至于一些名声——徐振之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多么的正经,又怎么想过去图谋名声呢? 不过,虽不图名,但笔记写了出来,总是想要给更多的人看到,自己集结出版,这是一条路子,而徐振之在路途中不断接触到《买活周报》的报纸之后,不免就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如果能在报纸上刊载,那么,岂不是比自己刊发了到处去送人要更好呢?毕竟,出版一册游记,花费不少,销路却是很难说的事情,真正有闲钱去买书的百姓能有多少?一张报纸,至少能传遍几省,好歹也让更多人看到自己的文字呢。 有了这样的想法,徐振之便将自己这些年来写的游记中比较出色的一些,做了些适合《买活周报》的润色,譬如把文言文改写成了白话,这样誊抄出了四五篇文章,准备往《周报》寄去投稿了,临寄信以前,他心中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想来如他这样欲要扬名的读书人,一定是车载斗量,内容上也一定各有机杼,徐振之几篇讲述地理、景致的小文,如何能说是得到编辑的青眼呢? 也是因此,他在署名时丝毫都不谨慎,大笔一挥,便署了‘江阴徐侠客’这五个字——江阴徐这三个字是不能省的,因他出门在外,便是时常往家里报信,信件也有可能在半途丢失,这《买活周报》在江阴也有得卖,若是稿件被刊登的话,江阴的亲戚们自然知道这江阴徐是谁,至于说锦衣卫会不会因此盯上了他治罪……不好意思,徐振之连童子试都没有考过,土财主一个,厂卫这样的东西,在江阴府一点存在感也没有,他家地头蛇一个,便是署了江阴徐,那又如何?江阴徐千千万万,未必官府敢为了一篇文章,给徐氏一族治罪。 至于侠客两个字,则是和他常用的一个号同音,又暗藏了徐振之自己的一点志趣,因此徐振之便随意写了这五个字充作笔名,当时他正好在柯城一带游历,寄信是非常现成的事情——买地占据了的衢县可就在江对面那!双方百姓的来往,简直再方便不过了,多少柯城的百姓都撑船去买活军那里做工。徐振之那都是眼见了的。 虽然如此,但当时,买活军正和朝廷交战,动乱之地,徐振之是不敢轻易过去的,不是怕别的,而是因为他母亲逐年老迈,徐振之要随时能够赶回江阴去,他若是去了这样的战乱地带,困在里头暂出不来了,岂不误事?从彼此的关系来说,这就好比自己往建贼、西贼的老巢钻一样,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徐振之虽然好游历,但他脑子不傻,再加上他也去过虎夷山了,暂时对于福建道没有太大的兴趣,便在衢州止步,返回江阴去探望母亲了。 没有想到,当他走到武林的时候,买的那一期新周报上,自己的一篇《江郎山游记》却是赫然在目,编辑不但细心做了注解,而且还将随信附上的地形图做了润色,刻印了出来,那油墨印刷得极为精致清楚,比他自己画的初稿不赖,徐振之如何能不反复赏玩,爱不释手呢? 他在路上走,辗转周折,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人挑担,最多带一个小厮随行,但下人往往不如他能吃苦,因此很多时候徐振之是独身上路,又是步行,速度自然就慢,等他回到江阴老家时,《买活周报》陆续竟将他寄去的笔记都已发表,并且附上了点评,对他的游记评价颇高,夸这个江阴徐侠客,“笔记文笔平实朴素,不曾一味卖弄辞藻,内容详实,地理精通,无疑是亲身履足之后,双眼所见。夹以旅途风趣见闻,是来稿所有游记中的上品范文。” 有了这么一段评语,那还了得?想来家中亲友,早已奔走相告,因此母亲、妻子已经收到消息,无不是面上有光,大为欢悦,母亲还将报纸慎重剪切下来,装裱收藏,而徐振之俨然已一跃而成家乡名人,回到家中之后,不但族人刮目相看,便连县中名士乃至县尊大人,都争相宴请徐振之,除了对于游记表示关怀之外,自然也免不得打探他和买活军的关系——以徐振之来看,不少人还想借着这样的关系,做上几笔生意呢。 虽说徐振之不事生产,只知游历,但这也不代表他是个不懂经营的傻子,而且徐振之手里的确捏着买活军的人脉——虽然以前没有,但现在有了,徐振之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躺着买活军送来的包裹了,里头除了编辑部寄来的《稿费告知函》之外,还有一叠叠都是读者来信,这是徐振之从未想到的,原来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还有钱拿?而且还能收到读者的来信反馈? 《稿费告知函》里,的确写得真真切切:《周报》的稿费,暂定是一篇一千文,也就是一两银子,不过,由于徐振之人不在买活军境内,这稿费暂时是不能给他的,他要领这稿费需要一些特别的步骤,首先,徐振之要以和投稿时相同的笔迹,以一个固定的住址寄信表示自己要支取稿费,编辑部才能把钱通过私盐队捎带给他,而且,还要收取一笔‘汇款’的手续费,到时候他也必须本人手写住址,通过笔迹核对进收款。 如果在买活军境内的话,要支取稿费倒是简单了,只要人过去编辑部,通过笔迹验明正身即可,这样就不必收手续费。编辑部还叮嘱徐振之,若是愿意,可以在下一封投稿上附带指纹,这样只需要比对指纹,便可以付款,笔迹毕竟还是不如指纹分明些。 这是来意之一,之二,则是编辑沈曼君的约稿,她指出,徐振之的游记在买活军引发的反响很好,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延请徐振之在《买活周报》上开辟一个专栏,润笔加倍,一期二两,在游历中所见所闻,不拘巨细,都可以记载其中,若有地理奇景的叙述,文笔又更加白话,那便更好了。 一期二两,一个月四期,那就是八两银子,这个收入对于一般人来说实在是不低的,不过话说回来,徐振之若是看得上这些银子,那他也就不会出门去游历了,这时候旅行实在是很花钱的一件事情,八两银子只能说是有些微补益而已,对徐振之来说,意义更大的还是那些读者来信——主要都是买活军治下的百姓写来的,也有些是之江道、广府道的读者,读了第一篇游记之后寄来的感想,信封上都工工整整地写了‘江阴徐侠客敬启’呢! 信中所写,大致也可以分为几类,第一类是本地土著,从未出过本地,甚至连所在的县城、村落,都没有离开过,这些信件多数都是拼音夹杂买活军的简化字来写的,文理也十分粗糙,大意是感谢徐振之的游记,让他们知道了天下还有这样出奇的所在,这样的名山,就在本地附近,可以前往一观。 其中有些人请他务必要将所游历之处都细细介绍出来,恳求他时常投稿,而有些人则已开始询问徐振之途中的花费,还有他们想象中的一些困难是否真切,看来是也动了出去游历的念头。 第二类,则是外地迁徙到买活军治下的读者,不少人的祖籍就是徐振之到访那几座城市,他们也曾去过江郎山、三清山等名胜古迹,写信过来,是要感谢徐振之为老家山峦扬名——这种感谢是非常真挚的,就犹如弘扬乡望一样,弘扬家乡的山水,很能让本地的百姓自豪且高兴。此外,这些人还要补充徐振之没有说到的地方,告诉他,哎呀,光是此山中,也还有很多地方是先生你未曾领略到的美景,如果还有机会重游的话,可千万不要错过,我有一个亲戚,他住在城里某街上,您拿着我的信去,他们一定会好好地接待您的! 第三类呢,除了称赞徐振之以外,就是为自己老家的山水揽客的了,和第二类读者大同小异,一样也是罗列美景美食,并且告诉他县中有谁可以接待,有哪家最好不要打交道,又说着路途中某山有山寨,通过要小心,某客店是黑店,千万不要去投宿云云。 这些信件,有些是对徐振之很有用的(尤其是黑店指南),有些则是让他心底极为宁洽欣悦的,譬如有几封来信中也提到,‘从前不敢离开老家,虽然也想去鸡笼岛,但心中很畏惧,看了先生的游记之后,觉得其实出门也并没有那样可怕,远方除了危险和孤独之外,更有大好河山……于是便决定去鸡笼岛闯一闯!希望在鸡笼岛上,也能看到先生的文章’。 这样的反映,是江阴徐侠客投稿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却让徐先生拿着信封,心绪万千,几乎到了潸然泪下的地步。他的爱好,在众人看来,一向是不务正业,虽然父母开明,尤其是母亲鼎力支持,但是大好男儿,中年游历在外,不事生产,不能奉养母亲,于家中了无益处,岂能没有一点愧疚? 便是这一念之差,往买活军寄去一封信之后,旦夕间竟有了这无数读者,殷殷感谢,才叫徐振之知道,原来许多人心中,皆有这游历的愿望,而他于这世间亦不能说是全然无用,哪怕只是激励了一个少年走出家乡,往山海而去,便是他这个纨绔之徒,没有白白抛掷了这十数年的光阴呢! 这种吾道不孤,吾行得用的感觉,是多少银子都换不来的,哪怕是不给钱,徐振之也情愿把文章陆续投去呀,因此,在家中居住的这大半年间,他便陆续整理游记,往买活军寄去,虽然稿酬还是暂存于买活军那里,但是已经在读者中累积了不小的人气与名望,只要是常看报,爱玩闹的人,便没有不知道这个江阴徐大侠的。 此次前来买活军这里,徐振之是有三件事要办——第一件事,是和他母亲有关,他母亲今年已经八十了,徐振之本来返回江阴,就是要好生为她养老送终,此前不再出游,却不料老母亲也是个奇人,她一向以儿子为傲,更认为他的志向犹如鸿鹄,乃是凌云高远之志,只是世人庸俗,不能够赏识而已。 如今,徐振之受到买活周报的帮助,一跃而成为江阴名人,老母亲极是开心,更对买活军印象奇佳,认为他们是儿子的贵人,为了表示自己对儿子志向的支持,也是几年来听到许多人说起买活军的异处,便向徐振之表示,自己想要带上儿媳、孙子,一家人一起,来买活军处游历一番。 此事在此时,是非常骇人听闻的事情,一般人都讲究个叶落归根,年纪大了,不会轻易离开家乡,就怕客死异乡,带来种种麻烦。谁能想得到八十老母,居然还要主动远游?便连庄掌柜,听徐振之说起,也是瞠目结舌,直道,“果然是虎母无犬子,老安人志向令人佩服之至!如此一说,徐兄特意从陆路走上这么一遭儿,竟是来探路的了?” 徐振之苦笑道,“正是如此,因家母毕竟没有坐过海船——”其实连他自己虽然走南闯北,但也没有坐过海船,所以本能还是选择了运河链接陆路的走法,从江阴到衢县,这一路他是走过的,河运对老安人来说,还算能够应付,毕竟也是一辈子坐船的人家。不过,如何从衢县到云县,这般缓缓游历,一路上条件如何,徐振之自己不走一遍,是不会放心的。 庄掌柜一听,立刻笑道,“若说陆路,天下再没有比我们买活军这里更好走的路了,弹簧马车一装,水泥路这么一跑,那叫一个稳当!不过,若是要说安稳少折腾,那不如还是从武林上船,走海路直放云县,只要避过台风,秋后出发,海上毫无波澜,就和在平地里坐着一样,我浑家弟弟,去年去鸡笼岛做买卖,回来和我们极力吹嘘,说是海船不知胜过河船多少呢!” 徐振之笑道,“正是如此,我也有所耳闻,因此,这一次先坐了马车,一路打尖去云县,便打算从云县乘海船回武林,如此摸透了整个行程,才好去接我母亲。” 庄掌柜不免又称赞徐振之一片纯孝,考量仔细,又对庄子说道,“你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徐先生的游记写得好,也不是闭门造车造出来的,你想要写出好故事来,不充分接触社会,那可不行。” 庄子听了,涨红了脸不住点头,徐振之看在眼里,心下微微纳罕,稍一探问,才知道原来庄子摆这个饮食摊,也不是指着它赚钱,而是因为他一向爱好,原本是看,看多了,自己也想学着写,只是写时往往抓耳挠腮、痛苦万状,写出来的故事,又极为勉强,脉络不能成型。他父亲便道,“写故事,先要了解人间百态,你从小浑浑噩噩,在人情世故上没有半点用心,于世间百工没有一点了解,你能写什么故事?” 因此,便让他在自家店铺门外摆个摊子,一来是有个事做,二来,也是让他多接触人情世故,了解社会的意思。 徐振之听了,倒对庄家人大为改观,笑道,“这个想法不俗!不错,写总要广博见闻,别看那些传奇故事,似乎简单粗陋,想要仿写也不容易呢,多积攒、多历练,确实是好事。” 庄子除了,看食谱之外,便是喜爱徐先生的游记,闻言涨红了脸不住点头,庄掌柜这里也不在意,又请教徐振之来买活军的另外两件事。徐振之笑道,“第二件事,不必说了,自然是来取钱的。” 说着,大家都是会心一笑——买活军给他的稿酬,日积月累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现在存在银行里,只等着徐振之去取呢,他这一次动身前往云县搭船,除了主要目的以外,也是要顺便取出这笔钱来,毕竟,徐振之游山玩水,并且记以咏之,已经有十多年了,能从这件事中获取一些钱财,那还是和买活军打上交道之后,虽说不缺这笔钱花,但是,挣钱的感觉毕竟是相当新鲜而喜悦的,他也想把自己挣来的钱,放在手中抖一抖,看看有多少份量。 至于第三件事嘛,说起来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徐振之的双目闪闪发亮,道,“报纸上不是说了吗,要恢复故土、开拓南洋——” “三宣六慰、旧港、吕宋、安南,这样的地方,怎么能少得了我徐振之的身影,少得了我的《徐侠客笔记》呢?”:,, 346 买地风情(上) 要说到买活军光复南洋的事情,福建道这里,倒也不是不关心的——自古以来,福建、广府两道的百姓,就是下南洋的主力,这些年国内天候不好,倘若不是买活军兴起,就说前几年闽南的一场大旱,那些走投无路的农户,有许多就要投亲靠友,成帮成派地往南洋过去。 他们要去的地方,从满刺甲到吕宋,是按籍贯分的,这个籍贯的前辈在什么地方落了脚,都会设法回来报信,若是在南洋混出了一点成绩,也心心念念要回乡修宗祠,另外也招揽本地的乡亲,去南洋发展,壮大汉人在南洋的声势。 这样的南洋开拓史,已经持续了百多年了,以旧港宣慰司和吕宋总督设置时为高峰,其时华人的海权,实际上已经扩张到了如今买活军所说的赤道附近,在南洋一带航行的船只,合法不合法的都是大敏的形制,便是横行南洋的海盗王,那也是华夏苗裔。 这百年来,大敏闭关锁国,厉行海禁,对南洋的影响力逐渐缩小,海权也被洋番占据,如今东南亚一带,已有不少洋番设立的居住点,当然这不意味着南洋的华人全数消亡,大多数在南洋讨生活的华人,仍然可以维系农庄主的身份,占据田地耕作,只是时常遭遇土人劫掠,又有洋番威压,日子比百年前要难过得多了,买活军崛起之后,倒有些许胆大的儿郎,乘船回流老家,想要重新回到华夏发展的。 临城县这里,虽然是福建道北部,马上就要和之江道接壤,但消息到底比之江道要灵通得多,徐振之想要去见识南洋风土,庄家父子非常赞成,而且以为这是一件十分潇洒豪快的事,便立刻说起了他们知道的南洋消息:“现在那些回流到我们这里来的老南洋,都被征召了起来,六姐要让他们领航,先取吕宋,再取旧港宣慰司的几处港口。” “如满刺甲、爪哇,现在荷兰人盘踞叫做巴达维亚的地方,原本是叫椰子城的,也要拿下,再有三佛齐所在的狮子城,都是六姐必取的地方,只是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纳入版图,眼下来说,先取吕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这些陌生的地名,对于徐振之来说,简直比醇酒还要动人,比浓茶还要醒神,他俨然已有些迫不及待了,忙从怀中珍重掏出了买活军印发的《万国堪舆图》,慢慢展开,在那港口上标注着庄家父子说到的名字。原来这图是买活军取了壕镜之后,从大教堂中得到底稿,大量印发的,其中许多地名采用的是洋番的说法,比如说椰子城,就叫做巴达维亚,而满刺甲、爪哇等地名,在地图上的标注也十分的粗略,并没有庄家父子说得这么仔细。 “买活军这里,有一点是极好的,那就是……”徐振之有些词穷了,心醉神迷地望着这堪舆图,半晌才叹道,“那便是人无不可言之事,无不可做之事,这样的地图,本来是何等珍贵,何等忌讳的东西,天下间能看到这样宝物的人家又有多少?也就只有在买活军这里,一份不过是二十文钱——还是彩印!任何人都可以买回一份来,悬挂在屋中呢。” “想买活军这里的孩童,从小便看着这样的堪舆图长大,气魄、眼界,又岂是寻常?自然而然,便奋起雄心壮志,以天下为己任,又可读书识字,前程之远大,哪里是外头那些苦命的百姓可以想象的!” “这是自然了!” 庄家父子虽然未必知道私藏舆图是死罪的事情(他们原本根本不会有接触舆图的机会,最多买些鬼画符一般的行路图来看),但是,他们是很爱听到旁人夸奖买活军的,买活军治下的百姓多是如此,一听到徐振之这么说,脸上便浮现出骄傲的笑意来,满口应下了徐振之的夸奖,“我们买活军这里,日子好过的地方,又何止这一点呢?” “徐先生,你见识如此之广,笔墨如此丰满精彩,此次来到我们买活军这里,可有写下什么笔记,可否赐予我们一观?” 笔记自然是有的,只要条件许可,徐振之每日都要写日记,也是记叙自己途中的见闻,尤其这一次,他从江阴来此,一俟进入之江道境内,便感到之江道的变化,比他一年多前回老家时要更大了。 他这一次,先从运河到了武林,在武林停留了几日,只觉得武林那里,‘买’风越盛,非但是武林城外,钱塘私港那附近,所有百姓几乎都做买活军的打扮,就连城内的民夫民妇,也多有公然穿着短打衣衫,留着短发,在街头昂首阔步的,一时间真不易分辨这到底是买活军的活死人来这里公干,还是本地的百姓们跟随买活军的风尚,改易了衣衫呢。 不过,和买活军这里不同的是,到底还是在敏朝境内,因此他们多数还会戴一顶幞头,多是平式,不过是幞头底下,往往是剃得短短的寸头,头油是滞销了的,现在流行的是带有香气,洗发专用的香皂,香气越浓越好,因为要表示自己和买活军一样,是每日都洗头的。 女子也是如此,流行到耳下的短发,可以扎一个小揪揪,藏进狄髻里便好,头发以柔顺为美,但是不肯把发油上得一绺一绺的,要透出一种干爽清洁,散发着‘洗发皂’芬芳的香气,这就是最为时髦雅洁的小娘子了。若是身上的衣服,有硫磺皂的气味,那就更好,说明家里环境清洁,衣服也打理得好,身上干干净净,是没有虱子跳蚤的,最是符合买活军所要求的‘干净卫生’的。 市面上,发油不见踪影了,如今最流行的是一种带了香气的洗发皂,用的时候先切下一小块,放在水中,融化后充分搅打,打起沫子,先用清水洗一道头之后,再用这皂水洗过两遍,等到把香气都揉进去了,这才清洗干净,徐振之去店中游荡时,伙计还热情介绍了一种香气差不多的花露,“这花露掺进去便是香皂,不掺进去,便是这花露,蘸一点儿洒在头上,人人都以为你刚洗了头发,雅洁得很,一般买香皂的客人,搭配着都要买些花露回去呢。” 这两样东西是不便宜的,但销路很好,武林的有钱人是多。徐振之当下欲买又忍住了,因为想到在买活军这里价格估计要便宜得多,但没想到,入城以来,倒没闻见这个味道,再看众人,不论男女,头发都是略带毛躁,似乎是头发每日洗涤以后,有些发蓬的样子,一时也有些费解,便和庄家父子谈起此事来。 这时几人已经回到庄家,庄掌柜请了邻居中一二有见识,有脸面的长者来作陪,他妻子也是能干,不多时便整治了一大桌菜来,分别是卤味拼盘、糖醋鸡米花、烧猪肘子、红烧鲫鱼、炸花生米、白糖拌西红柿、蒜泥黄瓜,炒红米苋、炒小青菜、海带豆腐汤,一桌九个菜,令徐振之直说破费。 不过,见庄家人面色轻松,心下也是暗道:“买活军这里,百姓日子实在是过得好,这样操办下来,固然比平时饮食要更上了几个台阶,但也看得出家里是常常吃得到肉的,便说他们的头发,虽然每日洗涤,却是油光发亮,发乃气血之余,头发好,便说明百姓们饮食很有营养。” 再有一点,那便是庄娘子和庄小妹也上桌吃饭,而且位次不低,一张大圆桌,庄娘子坐在庄掌柜下首,小妹坐在她身侧,庄子在更下首,如此把两个女眷夹在一起,和外男隔开,而两个街坊也是神色自然,并无丝毫勉强,可见买地民风,日积月累,和敏朝已有了很大不同。徐振之还是老敏朝的做派,自然不会多打量别家的女眷,庄嫂子一说话,他便看着面前,一粒粒地夹炸花生米吃。 “徐先生这就有所不知了,”庄嫂子说话声音清脆,一听就知道是个爽利人,“我们这里的百姓,是真真切切每日都要洗头洗澡的,尤其是这盛夏时节,便不去澡堂子,自己在家也要擦洗,因此,那个香皂,一来也用不起,二来也不必用——连吏目们都不讲究这个,这东西在我们这里也就不流行了。” “倒是云县那里,外地的客商久住的多些,他们身家丰足,现在争相在建水塔、水车,都要做自来水的盥洗室,那么多钱都花了,也不少个香皂钱,因此虽然我们这里也有香皂厂,但是货一般都是外销,过日子的人家不太买的,也就是新婚小夫妻买两块用个新鲜罢了。” 买活军的新式澡堂,徐振之是见识过的,因为他这一次去了武林城外的钱塘私港,不但去澡堂子里领略了,见识了水泥屋子,还去茶楼看了戏。不过他真不知道买活军沐浴的习惯养成得如此彻底,居然所有人都有每日洗浴的习惯,一时也是不由一怔,道,“这澡堂的污水都是排去哪里呢?直接排到河中么?若是如此,平时洗菜做饭,又去哪里取水?” 他本是对名山大川最感兴趣的,旅途中的民生百态,不过是捎带而已,但自从来了买活军这里,风景倒还暂未见识多少新东西——这一次他从许县经过时,并未绕路去虎夷山游玩,因那处他曾去玩过,已是了然于胸,知道彼处水流湍急,于崇山峻岭之中,道路难行,恐怕并不适合母亲随喜。 不过,一入衢县,便觉得人情上有很多新鲜之处,而且越是接触,越是让人生出好奇来,逐渐着迷。 徐振之心里,不由就冒起了一个想法:“这些记叙了买地治下所见的日记,其实也可以刊载于周报上,毕竟周报有许多都是卖到敏朝境内去的,甚至单独集结成册,往敏朝发行,说不定也有销路——《国朝旬报》上,未必也不是不能刊登这样的文章呢!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听说国朝旬报的惠主编也是个开明的大臣,若是求名,真可以寄一封信过去投稿。” 不过,给国朝旬报投稿,未必有稿费的,又很可能有安全上的隐患,再加上徐振之现在已经很有名了,因此,这样的想法不过是一下便止歇了,徐振之听众人说了用水的规矩——原来澡堂子都要建在河流下游,而洗衣房在相对的上游,河里是严禁倒马桶、刷马桶的,马桶要去相应的粪池倾倒,在一旁的污水沟里洗刷云云。心中更是好奇,因便问道,“这样多的人每日洗澡,还要用水,可曾耽误了上下游的水质,玷污了吃用的井水?” 听众人纷纷说是未曾,水质一如往常,甚至更加清亮时,也是暗暗点头,忖道,“此事要着重记录下来,我虽然不能学郦道元治《水经》,但对地质、水文倒是有些心得,先去京城之时,便留心到京城的水质和以往比有所改善,如今看来,很可能和粪池的普及有很大关系,不知道买活军的最高学府设在哪里,有没有地质大家,可以前去讨教一番,这其中的道理又是为何。” 不过,这件事毕竟不雅,也就不在饭桌上多说了,一时取了一杯蜜茶,谢过庄嫂子操持款待,庄嫂子忙谦逊道,“其实一多半都是外头买来的!这卤味、肘子,鲫鱼,都是外头的滋味好,我自己无非做些小菜而已。一点家常手艺,叫徐先生笑话了,徐先生若是吃着不好,那是我们百姓手艺有限,若不是今晚过于仓促,县里的酒店都订满了,本来很该请徐先生去饭铺子坐坐的!” 徐振之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人,哪会在意这个,忙笑道,“家常菜便很好!出门久了,惦记的便是这一口家中的手艺!买活军这里,饮食之丰,已较外头强上不少了,这些菜若是放在外头,尤其是北面,哪里是一般人家吃用得起的呢?便是街头小吃,也远没有买活军这里这样丰富了。” 这话众人倒都觉得有道理,他们也都是眼见着临城县一步步发展起来的,若是从前,这样的小县城,最多不过是两三间饭铺子而已,若说是酒馆,开上两间都怕生意不好了。便是酒馆,也不可能日日备着肘子,要这种硬菜得事先打招呼,在集日预备去吃酒,因县里能日日开荤的人不多,屠夫也不是每一日都杀猪的。 要说街头小吃,倒要比饭铺子多些,但要说多繁盛,那也是没有的事情,在买活军来之前,临城县的好日子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而且现在许多人也已经逐渐地淡忘了买活军崛起以前的老日子,只觉得临城县天然便该是这个样子,在买活军的统御之下太平繁盛地过着好日子。 听到徐振之这样说,仿佛才意识到在买地之外,天下间还有那许多地方都动荡不安,百姓们不知过着怎样的生活。一时间也是纷纷嗟叹,又有人迫不及待地问道,“徐先生,你是见过大世面的,既然点评了我们买活军的食事,何不将北方京城、南方姑苏武林一带繁华地方,与我们买活军食事的异同,写成一篇文章,发表于专栏之内呢?也让我们开开眼界,知道些远方的事情!”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叫好,庄子迫不及待,忙央求道,“徐先生不如现在就说些罢!你是世上第一吃过见过的人,什么地方的美食都有所领略,不如说说,咱们买活军这里,几座县府的小吃,哪城最好,综论天下,又是哪座城市的食事可说是天下第一?”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禁不起排的,偏偏庄子话本看多了,最喜欢的事就是给所有东西都做个排行榜,这话一出,顿时惹来众人附和,徐振之虽然知道在临城县这里,要给本地父老面子,但也被激起谈性,便忖度着说道,“说起买地的食事,和外头的确大有不同,第一个不同便是——食材上,有极大的不同——”:,, 347 买地风情(下) 若是说起各地的街头小吃,徐振之确实可以说是天下第一专家了,虽然一般来讲,科举取士之后,官员也少不得各地宦游,但是他们要自重身份,自不会和贩夫走卒混在一起,享用路边小吃。讲究一些的,一般多是自备路菜,不会随意取用旅途吃食,生怕染病。 也就只有徐振之这样,多以步行游玩的奇人,能够深刻领略到民间小吃——又要有了《买活周报》上的一个专栏,让他有了一周必须整理一篇笔记的压力,才会让他有了动力,将记忆中形形色色的地方名吃整理、比较,形成一套体系。因此,这一年多一来,徐振之也在回忆游历各地时的美食,经他总结,各地的食物,先不说吃口,按买活军的办法,大致上可以分为几种——蒸制、烤制、汤制的主食;炸制的面食;厚味的下脚料;糖制的食物,这四大分类,可以说是将街头所有小吃几乎都囊括殆尽了,能逃离这四种的实在并不多。 如此分类,便很可以见到各地的民风和经济了,经济不好的地方,譬如北面,炸物的摊子便少,街头多卖主食与下脚料,还有用糖做的蜜饯、果干等物,这是因为这些东西,成本廉宜,卖价自然也低,如此方才能招徕更多顾客——而且这些东西是不怕压货的,今日卖不完,明日再来卖,那些下脚料滋味还更为浓厚,因此北方多出老卤,便是这个道理。他们也不是不卖炸物,卖的多是馓子、油茶面,这些东西是作为备用的主食储藏起来的,也可以待客,和一般现做现吃的小吃,又不太一样了。 南方这里,气候温暖湿润,而且经济怎么样也要富庶一些,小吃上就呈现出不同的风貌了,譬如炸圈子,也有叫做灯盏糕的,这东西在北地也不是没有,但只有在京城那样的大埠随时出卖,一般的小县城,这样的油锅摊子便是支起来了,生意也不会太好,因为一天开张不了几回,那油锅滚开几次便发苦了,这种小贩都是跟着乡下的庙会、集市走,才能有生意,想要在一处固定的地方随买随吃,那是办不到的。 到了南方这里,尤其是江浙一带,府县繁华街道上,四五个小吃摊子是可以支持得住的,其中炸物也有个两三家,糖炸糕、炸麻团、炸油墩子、炸糍饭糕,这都是常见的吃口,细品之下,多以炸面食为主,再佐以糖汁是主流,咸口较为少见,带着大荤而不是下脚料的,那就更少见了。 “在别处的地方,先不说滋味,便连鸡子儿,那都是做个浇头来给你加的,为何?价格贵啊,我这一次,一进衢县,先觉得经济不同,从哪里可以见出来?就是在路边有卖蛋烘糕,还有卖蛋墩子的,这两个东西,一看就觉得不得了——能把这样的东西当作一个小吃摊子来做,可见本地的经济,的确不一般。” 所谓的蛋烘糕和蛋墩子,也是这一年多一来,临城县很流行的点心,众人一听,都是笑道,“到底是徐先生,高瞻远瞩,我们只知道吃,哪里想得到还有这些见识在里头。” 被徐振之这么一说,也觉得思路打开,纷纷都说,“确实,若是从前,鸡蛋也不是随意能吃得起的,一家人最多也就是孩子们两三天能吃上一枚,哪里还如现在一般,有这么便宜的蛋墩子可吃!” 所谓的蛋墩子,是有特定模具在的,一块铁板,挖出了一个个圆柱形状的洞,先把鸡蛋和面粉(也有用米浆的)稍微搅和了,但不夹破蛋黄,倒一半下去做底,之后再放些咸菜做馅——冬日也有腌过的肉馅,不过那要加钱,也可以做甜口,那就是放一点点豆沙。 随后将剩下一半蛋液倒入,过得一会,等到整个墩子都凝固了,便用一根竹签,眼明手快地将其挑起翻身。做得以后,两面焦黄,散发着烤蛋特有的浓香,再撒上一点点稀稀的辣椒酱,这是家里的炒蛋、煎蛋无论如何也无法比拟的美味,更不说水煮蛋了。因此,虽然一个蛋墩子就要两文钱,所用的鸡蛋个头还不大,但是蛋墩子的摊子,生意一向还是很好的——这个东西和庄子的玉米卷饼又不一样了,制作需要门槛,一般人去哪买铁板去?再说也不是人人都能把蛋墩子翻面,因此,家里小孩偶然要吃一个,家长也不阻止,这份钱是该人家赚的。 再说蛋烘糕,这东西便更常见了,就是人们家里也可以自己做的,所以价格就更加廉宜了,只能比家里自己做的成本要略贵一些,赚个人工钱:蛋液和面粉混在一起,再打些白糖进去,一个鸡蛋,一些面粉就是一张小小的蛋烘糕,也不过两文钱而已,香甜可口,和传说中蛋糕的味道相差也是不远,这两样小吃都很有市场,如今已经迅速在买活军治下蔓延了开来。 “这些东西,做法倒是不难,为何在其余地方流传不开呢?是无人想过吗?倒也不是,小吃是否丰富,实在是民生是否繁华的反映。”徐振之越聊谈兴也是越浓,“无非是以小见大!又见这一个小摊在夏日还有熟肉供应,就知道本地人家吃肉是频繁的事情,日日都有人家杀鸡拆骨,也都能卖得掉的,能活在买活军治下,对百姓们来说,实在是有口福的事情呢!” “可不是如此!” “徐先生是有见识的人,真是说着了!” 街坊们便也感到面上很有光彩了,纷纷争先恐后地笑道,“如今虽不说日日能吃上正经肉,家里一人一天一个鸡子儿,那还是有的。” “俺们的养鸡场虽然外人进都进不去,但那产蛋的数量是当真地多呢!如今那些农家,鸡屁股里是攒不出钱来了,还不如自己吃,他们现在不出门做工,可是不行,鸡蛋卖不上价,连一块布都买不起,光指着卖粮食的钱恐怕也是不够的。” “那样的高产鸡百姓们养不得吗?” “养也养得,只是配出来的鸡,下蛋便没那么多了,这和咱们常吃的快大鸡一样,没有自己育种的,自己养,或许是沾不到仙气,几代下来,后代良莠不齐,还不如本地的鸡群好。” “还有这样的事!” “说是只有原种鸡和曾祖代鸡可以育种,咱们拿到的鸡蛋都是祖代鸡,的确无法育种,为何说祖代鸡的鸡蛋还不肯往外卖呢?便是害怕外头的人不懂事,没有文化,贸然用祖代鸡取代了多年来土生土长的老鸡种,过个一两年的,这种快大鸡养不得了,又买不到新的鸡蛋,本地的鸡又绝种了,到那时才真是不尴不尬,恐怕要拉饥荒呢。” 出门游历,广为交际,的确是很增长见识的事情,徐振之原本还不知道在种鸡、种粮上还有这样的学问,也是不由道,“难怪朝廷引种高产稻,也是顾虑重重,此事处理不好,牵连太广,可能反而会引起大乱呢。” 他虽然对政治功名无意,却也知道粮种被他人掌握,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庄掌柜众人也是笑说,“可不就是如此,我们都说,若不是建贼的压力实在有些大,又有小冰河时期的预料在前,朝廷宁可百姓饿死,也不会引入我们的高产粮种的,这可是把脖子送上去给别人卡的事情。” 看来,读了报纸之后,便是贩夫走卒,对于□□势也有自己的认识,而且买活军这里,竟也没有莫谈国是的规矩——虽然在敏朝也少不了有书生臧否时政,但这种事是很灰色地带的事情,可以治罪,也可以不治罪,主要看是否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 但是,《买活周报》反映出了买活军这里截然不同的,宽松的社会风气,这里的规矩,一方面非常的严格,另一方面又相当的宽松,尤其在言路上,似乎任何人不论身份,都可以对于时政发表自己的见解,像是徐振之印象很深刻的天一君子,便是以挑剔官府政策出的头,时至今日,周报上也经常刊登一些质疑官府政策的文章,虽然内容多数和商事有关,是徐振之看不太懂的,但是,他可以从中感受到一种氛围,那就是买活军这里的百姓,毫无疑问要比敏朝的百姓更为快活、殷实、健康和自由。 才不过是五年,便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这一夜,徐振之少见的失眠了,或许是因为天气的暑热——庄家人热情地邀请他和庄子共享院子里葡萄架子下最荫凉的竹床,床脚点了蚊香,院子里种了艾草和除虫菊,所以没有太多蚊虫的困扰,夜里凉风徐徐,庄子早已发出了响亮的鼾声,而徐振之则是望着葡萄藤中淡青色的硕果,思忖起了敏朝的前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庞大而古老的王朝,似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山川形变、沧海桑田,在永远不变的山川之前,善变的人类,似乎又将掀起新的纷争。 一切会更好吗? 他想到了旅途中所见的所有贫穷与苦难,又想到了如今所见的富足和丰饶,徐振之是个浪漫又务实的人,他虽然拥有一双能从饮食中看破经济的眼睛,但是,他真正所能见到的只有他理想中的秀丽山川。 可,即便是这样的徐振之,也不由得在想:一切都会变得更好吧?倘若能让这山川之中,那些顽强而又愚昧的百姓们,他们的生活有一点点向好的变化…… 那么,改朝换代又为什么不行呢? 他想,父亲所教诲的好学习惯,的确是不能丢弃的,等到了云县,要好好地买上一些教科书,把云县的思想在回程的海船上都吃透了——他已经见过了这天下太多的疾苦,这一路走来,他难得见到了百姓们脸上如此多样的笑容,徐振之想,如果有一天,能在天下人面上见到这样的笑容,那该有多好?如果有一日,能将这样的笑带往南洋,带去东瀛,将知识和科技——这个报纸上总是在谈论的东西,带到四面八方,在山川之间,在大海之中,多一些生的欢悦,少一些难以避免的哀痛与苦楚,那该有多好呢? 但他今年已经有三十多岁了,也走过了许多地方,这样不切实际的,梦一样的想法,仅仅是稍微浮现,便很快又被徐振之自己掐灭了,他自失地一笑,在葡萄架下翻了个身子,闭上眼澄清思绪,令自己快些入睡:买活军如今的繁盛,哪里是自然形成呢?这是集合了天下之力,才供养出了这样的所在啊,其中的道理,他可以随口说出七八条来,若说,让天下都过上买活军这里的好日子,恐怕,恐怕就连买活军自己都是力有未逮呢! 所谓村村通水泥路,户户人家都可一天吃一枚蛋的日子……天下间,又有何处能够寻觅呢?这样的日子,恐怕是永远都不可能成真的罢……:,, 348 美食传说 “来尝尝新鲜的玉米饼卷糯米饭来——江阴徐侠客亲自指点!” “江阴大侠亲口品尝!一份两文,两份三文,特价仅限一百份来!” 一大早,临城县香烛铺前这条最热闹的食街上,便传来了小贩们嘹亮的叫喊声,“鸭汤米粉,六姐都爱吃!还有镇江老陈醋!” “煎粽子、煎糍饭糕了来!” “豆浆油条刚出锅——” 但是,今天这些小吃的风头要被玉米卷糯米饭盖过去了,人都是爱好新鲜的,徐地主一大早起来晨练时,就看到香烛铺门前的小贩子前排了一条不短的队伍,他好奇地走过去一听,问题就来了,“江阴徐侠客?就是那报纸上开设专栏的江阴徐侠客吗?” “正是!” 临城县这里,虽然如今多得是外地来做工的百姓,但也有不少老住户始终没有离开,徐地主和庄掌柜一家也算是熟人了——原本也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庄掌柜见他来了,忙笑着出来应酬,眉飞色舞地将徐振之前几日经过临城县,和庄家结缘,被他们款待的事情说得十分仔细,又指着墙面上贴的一张告示,笑道,“这不就是按照徐大侠的主意做的改动?” “徐大侠说,原本的玉米卷饼,固然好吃,但少了一味滋补的主食,这个玉米是个舶来的东西,火性还是燥得很,吃了容易上火,要多增添滋补凉性的糯米饭,味道更加调和,也就更加滋补养生了。”庄掌柜大声读着告示上的美食故事,“想来这徐大侠常年走南闯北,是天下最有见识的美食客,这话怎么能假?我们赶紧的试制了出来,滋味果然不错,大家都尽管尝尝,吃口是否和从前相比要好得多了。” 同在一街做生意,虽然都是零食小贩,但其实同行之间一般不会互扯后腿,反而是互相捧场的居多,新摊位开张,只要不是完全一样的摊子互相紧挨着,同行都会过来捧捧场,帮衬帮衬,像是庄家这样,背后就是自家店面的,众人更不会轻易得罪。此时一条街上的小贩,多是已经抽空来吃过新的卷饼了——他们来帮衬,相应的料也特别丰厚,都是笑道,“真别说,徐先生到底是吃客!您老这个同宗,很能点铁成金!滋味比原来要好得多啦。” 徐地主留心这个江阴徐侠客,除了向往他云游四海的潇洒之外,也有此人姓徐的缘故,一听这话,如何不喜,当下便摸着短短的胡茬笑道,“如此,倒是要尝尝了——庄掌柜莫客气,我自己排队,自己排队!” 这排队的习惯,因为是买活军提倡,而且被吏目们严格遵守,在百姓中也就逐渐蔓延了开来,而且越是有权有势,想上进的人,对这些细节也就越发注意,原因无他,据说这种行为或许也会被纳入政审分的衡量中,反正,的确有人写信举报吏目‘不排队,爱带熟人插队’,而且吏目也立刻就被严肃处理,所以大家都慎重对待,即便是这样自家的小生意,也不敢插队,免得传出去说不清楚。 庄掌柜也知晓其中的道理,便不再客气,只是招呼了庄子一声,庄子会意,轮到徐地主时,便只问了忌口,不问别的,徐地主笑道,“不要这样!你管做你的生意。我瞧瞧小庄子如今是否利索了些。” 庄子便也笑问了,要不要加肉,要什么口味,吃不吃辣,吃不吃芫荽洋葱等等,徐地主一一回答,他如今是很爱吃辣的,不过不爱吃芫荽,对洋葱这个新兴的蔬菜倒很喜欢,认为它有一种浓郁的香味,而且口味脆辣,拌着辣椒一起吃,在夏天是非常开胃解腻的小菜。 肉馅自然是要加的,因为老亲家也在,徐地主是又要了一个加炒蛋的卷饼带走,只见庄子在铁板上一顿忙活——如今摊的饼可比原来大得多了,几乎有脸盘大小,瞧着便是实惠,徐地主见了也觉得心里舒服:其实他也知道,这玉米面糊实在不值钱,贵价的还是如今份量有所减少的西红柿,但是对份量的追求是死死烙在脑子里的,见了大饼便觉得划算,见了蔬菜便觉得不值钱,这是改不掉的习惯。 饼子很快就两面成型发泡,糯米饭是蒸好了放温的,舀一勺出来,和腌西红柿、加了辣椒酱炒得红彤彤鸡肉丝一起,再加了调料、腌洋葱,庄子带上纱布手套一顿乱抓,把米饭也抓得微红,染上西红柿的汁液,又填入饼子中,卷成一卷,两面一弯,用荷叶一垫,递到徐地主手里,徐地主这里乘庄子卷第二个饼子,先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唔!” 刚一咬下,他的眼睛就是一亮,又嚼了几下:西红柿又咸又酸,但和常见的酸菜比,又多了一丝特有的清爽香气,连带着把这粒粒分明的二米饭——吃到嘴里就尝出来了,是糯米和大米混在一起煮的饭,糯中带香,又不那么噎人,再加上辣酱、洋葱、鸡肉丝,腌料的时候可能还放了海带水,配合着脆韧的玉米饼皮,又比原来的那种小饼子饱腹感更强,叫人吃着回味无穷,禁不住一口接一口,不片刻便吃到了饼子中段汁水最丰富的地方,边咬边吸吮饭汁,淋漓痛快之致! 一眨眼,大半个卷子已经落入口中,再喝一口紫苏薄荷水,徐地主满足地‘哈’了一口长气,叹道,“开胃解暑,过瘾!” 确实如此,在炎炎夏日,酸口微凉的吃食是很受到欢迎的,若是饱腹感还足,那就更加好了,徐地主将钱付过,拿了荷叶包好的卷饼,一摇一摆走回家中,一路将余下的饼子吃尽了,打着饱嗝进了家门,先对老妻道,“庄家铺子如今出的卷饼,我吃了极好,你下午尝尝去,多买几个回来给孩子们吃。” 他妻子是早吃过早饭的,因此徐地主不给她带,此时往后一靠,不悦道,“又吃洋葱了?快去漱口,一嘴的味儿!” 吃了姜葱蒜要漱口,这也是几年间发展出来的习惯,因为买活军好洁,百姓们耳濡目染,自然在许多细节上都开始讲究。很多事情,以前农村人是根本没这个见识的,就是徐地主这样县城里的土财主,也不晓得除了青盐以外,还可以用牙粉来刷牙,甚至可能还有些地方,便是地主也只知道用手指揩齿的,是要看了报纸之后,才知道买活军卖的软毛牙刷和洁牙粉,对于护齿有很重要的意义。 既然如此,三餐后漱口,便成为上上下下共同的习惯,而不再只是肉食者的专属了——甚至于肉食者这个概念也在不断的扩大,若是以前,农民一年能开个两三次荤,就已经算是日子过得很不错的了,但是,在买活军这里,只要够勤快,舍得干活,日日沾点荤腥的滋味,实在并不能算是什么难事。 就像是徐地主,他们家以前一个月大概可以吃一两次肉,多是选在待客的时候——福建道穷困,小县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但现在,家里日日见荤已经形成一种习惯。当然,这也不单是因为徐地主把地都卖给了买活军,也因为他有决断,抓住这个机会,之后又做起了生意来。 “下南洋这件事,葛吏目是怎么说的?” 其余人也都出门去上班上课了,只有张老丈,昨日刚从许县过来,舟车劳顿,今日起得迟了,还在慢悠悠地洗漱。徐地主正好泡一壶凉茶来,他喝茶,张老丈吃早饭,两人边吃边谈。 “葛吏目说,南洋是可以去的。” 在徐地主和张老丈的复盘中,葛爱娣实在是他们两家的贵人,正是因为葛爱娣的一句话,徐地主便动了往许县做生意的念头,如此尝到了甜头以后,一发不可收拾,之后居然敢和张家合股,一起搭船往北面去做生意——虽然他们本钱小,但因为是买活军的自己人,政审分高,各种紧俏的货物可以拿得到,几趟下来,扎扎实实地是赚到钱了。如今徐地主每日晨练回来都在外吃饭,而且还非得带肉不可,若是从前,哪敢这么吃,日子还过不过了? 因此,徐、张两家,对于葛爱娣是很感激的,每次去云县时,都要登门拜访,礼物虽然不敢送,但也留心着葛家的事情,随时准备伸出援手。平时也经常照拂着葛吏目的夫家人——双方既然是这样的交情,虽然也不敢让葛吏目徇私枉法,但是几句指点还是想听的。对于买活军下南洋的事情,张老张就认为,徐地主有必要去请教一下葛吏目的高见——他们既然从买活军的几次扩张中都得到了好处,那么,去南洋的机会,是不是也不该错过呢? “南洋肯定和鸡笼岛是不同的,那里本来就有许多生意可以做。” 徐地主当时没有去鸡笼岛,便是因为听了葛吏目的分析——葛爱娣认为,鸡笼岛的生意都被十八芝体系包去了,那是半官半商的势力,自成一个体系,徐地主和张老丈这样一点点身家,去鸡笼岛找机会没有太大必要。 鸡笼岛的生意的确有,但要人要钱,手笔很大——要种甘蔗、种水稻、种棕榈、种橡胶树,还要建各种各样的厂子,这些都是事前要许多投入的东西,只有官府才能做,而十八芝又承包了粮食、建材的运输、补给,像是徐、张这样的小生意人,本小,也没有自己的船,牵扯进鸡笼岛中,对生意来说并不明智。 但南洋和鸡笼岛相比那就又不一样了,南洋有香料,有木材,有很好的生漆,除去香料不说,其余都是买活军也需要的东西,此外还有珠宝——这个可以卖到敏朝那里去。这么说来,可以做的生意的确是有很多的,而且很多名贵商品,对运力的要求小,因此,徐地主和张老丈都认为,南洋是可以去一去的,和葛吏目吃了一顿饭之后,他们去南洋的心情也就更加迫切了。 “去,还是要去,把存折带去,怎么去,贩什么货去,那都可以之后再订。” 张老丈因为没有看到那出美食故事的缘故,对于玉米卷饼不如徐地主那样欣赏,不过他也觉得这个饼子里的西红柿咸菜很爽口,想要买一些贩到云县去,或者把方子买来。徐地主觉得他这个主意很好——他发现人一旦做惯了生意,胆子就会越来越大,思维也会越来越灵活。 “他们家小本经营,仓促也做不出多少咸菜来,买个方子是正经。” 这种方子是不会很贵的,因为大家都能琢磨着仿制,工序也并不复杂,风味并不稳定,申请不了专利,不过,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宁可花个二三十两银子,买个自家的名声。等张老丈吃完饭,徐地主又站在那里看工人修水塔——他们家在院子里加盖了一个洗漱间,就要找人来修水塔、挖粪池,因为建筑队的人很多都去了壕镜、新安岛做事,拉水车的驴子都养了几个月,这才刚开工。 等徐太太买菜回来,接替他监工,徐地主这才和张老丈一起,去找庄掌柜谈方子的事情,庄掌柜满口答应下来,只卖十两银子——“做法也是从报纸上摸索着调整的,不敢卖得太贵了,亏心,亏心。” 这笔钱是庄子该挣的,毕竟也不是所有看过食谱的人,都能制出这样爽口的咸菜,因此,徐地主不因方子来自报纸便想赖账,双方很容易便写了一份合同来,庄子又去抄了三份做法递给徐地主,徐地主这里开出支票来给庄掌柜,见庄子还目不转睛望着自己,也是笑道,“小庄,怎么,是舍不得这方子么?” 庄子摇头道,“非是如此,只是这东西,还是要自己做几份才知道好坏——我愿随世伯去云县,等第一批西红柿酱做好了,再回临城县来——这笔钱我才挣得踏实。” 他这里生意好得不得了,直到这会儿午饭时间过了,方才有片刻闲暇,却要放下生意去云县照料别人的西红柿? 徐地主也有些惊愕,但他对庄子摆摊的用意也是很知道的,再加上知道庄家刚接待了徐侠客,心念一转,便明白了过来,指着庄子笑道,“小滑头——你是想去云县玩耍了吧!” 庄子忙看了父亲一眼,心虚而又有一丝狡狯地收回视线,轻声道,“……父亲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要写出好的故事,非得对天下有所了解,增长见识,那么……那么学着徐大侠一样,四处去走走,不也是很应该的事情吗?” 庄掌柜喝道,“瞎胡闹!徐大侠四处行走,那是他家有钱,咱们家可供不起你!” 庄子声音虽微弱,却很坚持,“我这些日子以来,摆摊也赚了一点,再说……徐伯父不是刚买了我的方子,给了我十两银子吗?” 徐地主看着庄子,便像是看到了自家那几个孩子一般,又爱又怜,又觉得他的理想,不切实际,又觉得有这样的志气应该要多加鼓励,和庄掌柜对视了一眼,无奈笑道,“这倒是我惹出来的祸事了——老庄,有句话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孩子大了,总要放他们去飞一飞,闯一闯,受点挫折、吃点苦、犯点错,其实不算什么……” 大概是庄子终于有了自己的理想,有了些开窍的迹象,庄掌柜也不敢轻易地打压了去,于是,虽然反对重重、顾虑重重,但终于还是松了口,再四请徐地主照拂一下庄子,又令庄子必须在限时内返回云云。终于为他收拾行装,这一日清晨将他送到城门口,将他托付给徐地主一行人,成全了庄子游历的念头。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虽然只是去一趟云县,对于大多生意人来说,根本就不算是远路,庄家还是特意阖家出动为他送行,连玉米饼的摊子都暂收了一上午不做,在门洞内依依不舍地望着庄子,直到庄子再三回头挥手,方才徘徊离去。庄子此时也不免有一丝不舍,回头看了好几次,方才回过身来,紧了紧肩头的背包带,流露出了坚毅的神色来。 徐地主看在眼里,微感好笑,但也不免想到自己第一次离家去许县做农具生意时的心情,一时有些唏嘘,半晌才一掌拍在庄子肩头,笑道,“慌什么,云县可好玩着呢——走,到车站,坐车去!”:,, 349 旅途食事 临城县外的马车站,确实是这些年以来逐渐发展起来的,一般临城县的百姓,如果不出远门的话,会到车站去的机会不多。这车站占地很大——和以前的驿站一样,但是离城很近,规模要大得多,而且任何人都可以进去使用,不像是有些驿站,除了官员以外,百姓们进去,哪怕只是落脚喝口水,也要额外交点钱,买活军的车站,水起码是随便喝的,要住宿,要洗浴,要吃东西,价格也不比城里贵。 这是一处很大的建筑群,而且相当的热闹,从城里出来,先看到的是一间澡堂,骡子们蒙着眼,正从河里车水,下游远处可以看到洗浴过的废水汇入河中,买活军的澡堂子里,一直都用草木灰、皂角做的澡豆,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澡堂的废水是直接排入河中,听说如果肥皂用得太多,对于下游水质会有影响,虽然南方多水,但也要注意维护水体的清洁。 澡堂外,锅炉房、煤炭仓库,这都是配套的东西,时不时可以见到行路人谈笑着从澡堂子里出来,这会儿恰好是早晨,有许多赶夜路的马车,深夜到了车站,都在等早上澡堂子开门,赶紧进去洗洗一身的灰尘疲乏,有些性急的,便在车站换车,又往下一程去了。 再往前走,便是一排排的马厩食槽了,此处至少常年饲养着三十匹以上的驼马、走骡,这在从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一般的驿站能有个匹马便算是非常阔绰了,很多驿站也就养一头骡子,一次只能送一趟信,若是有急事,就得往县里去协调。而临城县的驿站,别说是牲畜了,此前连驿丞都没有,实际上已经处于荒废状态。 但是,买活军这里的牲畜是很多的,百姓们未必都能意识到这个事实——买活军这里正在聚敛着巨额的财富,这些财富并非是以贵金属的形式汇聚过来的,而是体现为各种有形无形的物资,矿产、牲畜、金属、人力、食材,这些财富正通过海船、陆运、内河等各种形式,向着买活军靠拢,因此原本在南方还算是有些贵重的骡马,在买活军这里倒也的确很常见了。 而且,买活军这里对于牲畜的需求,也要远远强于之前,就说车站,为何饲养了这么多的马骡?因为车站是这般的道理,每日里,他们会往下一程发若干趟车,这些车只走一日,在彬山歇脚,然后停留一日,给马骡们休息一下腿脚,随后再返回临城县这里,再歇一日到数日,主要看车辆的载重,如果拉货的话,要多休息一两天,否则马很容易累病,寿命也会受到影响。 这么一两天内,还要给马儿们在山林间走动走动,磨磨蹄子,要洗刷一下身子,给它们吃点好的——照应马匹的兽医和马倌,也是很紧俏的职位,兽医很多都是从专门学校毕业的,或者是民间自学成材,先应聘进来干着,文化课一通过,就要去专门学校进修。 至于马倌,这就很有趣了,很多马倌都是辽东人,甚至还有鞑靼汉子,不知怎么也流窜了几个到这里来讨生活,别的不说,这些鞑靼人伺候马儿是真有一套,以至于买活周报的招聘广告上还刊登了车站的消息:招聘马倌,待遇从优,鞑靼人会说汉话,能考过扫盲班的优先录取。各地边军懂得伺候马的也优先考虑。 也不知道这报纸能不能发到草原,发到那些边军那里去!起码这些马倌还能兼任车站的保安工作,辽东人一般都是打散了安排,一个辽东的马倌,搭配一个本地人,再搭配一个内陆来扎根的流民,一个车站至少要三个马倌,这是很常见的搭配。 辽东人教余下两个人照料马匹,本地人教他们说本地的土话,内陆的流民受累多卖点力气,如果他们是川西人,不太会受到欺负,因为川西汉子在本地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郝嬢嬢就是叙州的嘛!她赚的钱,变成了接叙州的汉子婆姨过来的航船,买活军这里川西人也是很多的。 有了马厩,此外还要有的是停车、修车的地方,这两样地方占地就很广阔了,一旁是马倌、车夫们的宿舍,还有会修车的手巧工匠也住在这里,车辆的数目一多,敲敲打打的活计就永远都少不了,这也是经济活动繁盛的证明—— 就说徐地主他们,要去云县,也是先在彬山歇一个晚上,随后再去云县,他们提前买了票,是6-2、6-3、6-4,以此类推,也就是说,他们去买票的时候,这一天从临城县去彬山的车子,已经排到了第六辆,那之后要再往下排多少,就不好说了。一般来说,一天最多发8辆,除非牲畜和车厢都有多,才会发9辆,若是买不着票,要么再等一两天,要么,那就只能受受累,自己走着去了。 自然了,若是几年前,出门那还不都是靠走的?官道难行!骑马也说不上多享受,只能靠双脚慢慢的跋涉。但是,在买活军这里生活得久了,人们很自然地就觉得,出门倘若不坐这种带弹簧避震的四轮马车,那这门就根本不值得出。 哪怕是最穷的人家也舍得掏这个路费,毕竟,车费再贵,也不会贵过人的工钱。挑着担子从临城县走到彬山,可能要走上一天多,晚上得在野外过夜,车费也不过就是五十文一人,恰好是一个通过扫盲班考试的劳力两日的工钱。 有了这样的想法,坐车的人岂不就更多了?一个车站,一天光运人的车辆随随便便都发出6辆了,还没算运货的车队呢,这条水泥路修好以后,是真被走得够本了。而且,马歇车不歇,车厢是可以换套了马匹,继续在两个车站间往返的,这样高频率使用的车厢,每天需要维修的小问题,也足够让一个维修师傅忙得团团转啦。 从车班这里往深处走去,才是旅客们吃饭歇息的地方,条件说不上有多好,大食堂里用帘子隔了几个雅间,错过饭点,可以到雅间里用昂贵的价格点小炒,这里热水是什么时候都有的,自己接碗水配着吃光饼也不错,早上、晚上,都有饭食供应,有现下的面、馄饨、饺子、包子、馒头,不比城内,油荤不多,按徐振之的说法,都是蒸物,但至少能保证干净,味道也还算不错。 住宿的地方也是如此,窄窄的水泥房,夏天都得敞着门窗睡,否则热死人——床板倒是干净的,夏天不供被褥,分男女院,有促狭的小子去偷看女院,发觉女院里大家也都敞着门窗,或者把床搬出来纳凉,只是不和男院这里一样,脱得赤条条的。 光是一个车站,就大得让人叹为观止了,而且,这里的发展很快,几个月不来,又是变了一番模样,庄子左顾右盼,嘴巴不由得微微长大了,其实他是在家里吃饱了出来的,但不知为何,看到有人从食堂里出来,手里还捏了一节鲜玉米,不由得便咽了咽口水,感觉路上的食物都要比家里的好吃些。 “小庄子,这里来!” 城里虽然重修了路,但是行人多,走牲口走车还是很不方便,如今一般只有运货才会赶车进城,人们要坐车都是来车站,徐地主这般常来常往的老商客,轻车熟路,早已相准了六号马车,招手叫庄子过去,“师傅,我们人齐了吧?这就走着?” “你去叫一叫,都好了那就走!” 马车出发有个时点儿,按说是过时不候,不过一般也会等个十来分钟的,要是人齐了,天色也合适,那就早走早到,这也是有的,并不一定要等着车队出发,因为现如今买活军的山林是很平静的,连野兽都不下到路面上来——买活军的吏目三不五时就上山扫荡,匪帮是早杀绝了的,至于野兽,狼群、野猪那也都是生活在少有人烟的地方,一条路上,倘若人来人往,有了各种人类的味道和声气,它们也会远远避开,成群结队的人,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动物,这种恐惧是写在野兽基因里的。 “六号车的人齐了,走不走?” “走,走!” 用蒲草铺盖的等车棚底下,几个谈笑的汉子站起来了,“总算到了!都等半天了!” “几位老兄倒是早,我们已是特意早过来了。” “嗐,就在客栈里过的夜,这天气实在太热,天刚亮就热醒了,早些上路也好,彬山那里怎么也得凉快些,那里靠山,地气凉,还有一条小溪能泡泡水。” “几位也是去云县的?” “去云县搭船,往鸡笼岛去!” 庄子交际上素来不敏捷,这些时日以来虽然有所长进,但一不摆摊似乎又有点子退步了,便蹭在长辈身后,只听着他们攀谈,到了车厢面前,只见这车厢拆了四面车篷,只留下了车架子和长条椅子靠背,车顶倒是还在,已经绑了几个背篓在上头,有些不好放上去的东西,依旧是在各人怀里抱着,或者是放在车厢中间。好在车篷拆了,也不气闷,否则这大热的天,五六个汉子挤在车篷里,不中暑怕是都难以收场。 庄子上回坐车出门,还是被母亲抱在手里的年岁,如今早记不得坐车的滋味了,只依稀记得几年前的二轮小车,和这四轮的车子相比要逼仄了许多,这车子又高又大,六个人挨着坐,彼此还能错开放腿,把脚伸直了,虽然依旧得挺直背坐着,但要比二轮小车那样人人盘腿弯腰好得多。 当众人坐定之后,庄子突然很感谢六姐推行的卫生政策,他屁股底下隔了一层座板就是对面伸来的大脚,万幸万幸,没有臭味,只有些汗腥气,草鞋被太阳晒过以后的草味儿,不过异味还是难免的——马车,马必须有味儿,便是马刚洗过,车辕前方挂着的马粪兜那也一样有一股洗不去的味道。 “我们先出发了!” 车夫拍了拍马肚子,用长马鞭在马儿头上点了一下,两匹高大健壮的驼马便慢慢地走了起来,清晨的凉风吹过,人们发出惬意的叹息声,虽然空车架子有尘土,但是在夏天无疑凉快了许多,还有车顶挡着太阳,这一会的确是不热的。 “如今这路倒是好走了,都说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咱们买活军这里,出门倒还不算太难的了。” “可不是?现在都有个座位了!还丝毫都不晃荡!” “我第一回出门做生意的时候,千方百计借了五头驴拉车,哪里有人坐的地方?不都是用来运货了,从临城县到许县,两日的功夫也就是靠脚一步步走去的。” “这马车和水泥路是快,你听这马儿蹄声都轻快得很。” 乘客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篇,庄子坐在最外,很小心地看管着人们的行李,不让它们从没遮拦的后稍掉下去,他眺望着远处一弯淡灰色的路,那里逐渐出现又一辆马车,里头坐的似乎是六个女娘,买活军这里单独出行的女子越来越多了。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风也变得热了,水泥路上的尘土有些呛人,徐地主老道地拽出一条毛巾,用水打湿了松松地围住口鼻,庄子也赶忙从自己的行囊中拽了一条毛巾出来,几个乘客夸徐地主经验老道,徐地主有些得意地说,“常出门的人,随身带一条手巾是再不会有错的,天热,那就沾水围在脖子上,随时擦汗,天冷,那就在头顶做个裹巾,总之没有用不上的,只一点,要常洗,否则发灰起腻那就不好看了。” 他们在一处茶棚停下来吃午饭,庄子是带了自家做的玉米卷饼来,用个小竹篓装着,上头搭了两层厚纱布,还有一个花卷,两个熟鸡蛋,两个频婆果,三四根黄瓜,这是预备着给徐地主一行人分着吃的。 徐地主他们也带了饭:梅干菜做的光饼、咸肉粽子、用竹筒装着的生米,里头有腌菜、鸡蛋、肉糜,请茶棚掌柜塞到灶头里,大家喝一碗茶,等车夫饮马喂马回来,竹筒饭也烧好了,打开来热气蒸腾,香味四溢,大家都夸好巧思。 “出门在外,怎么能不吃一点肉呢?” 徐地主容光焕发,捻着胡茬子神气地说,“俗话说得好,穷家富路,我们在家哪怕吃糠咽菜,出门在外也是一定要见荤的。” 他的这一套理论引来大家赞成,因为竹筒饭实在是香得过分了,可惜份量不多,徐地主拿半个竹筒饭和庄子换了一卷饼,庄子洗了黄瓜来,客气地让那几个大汉,他们都不吃,在茶棚里叫店家下两碗面,要加鸡蛋,“不得了,不得了,不吃点热饭热菜,挡不牢这香气!” 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的手头也是很松快,这些汉子都是田师傅,要去鸡笼岛受培训的,田师傅是农民中最有钱的一批人,本事也最大,因为他们不但要会种田,还需要一些行走江湖的经验。 这些汉子吃的咸菜面很快就端上来了,加了浓浓的蛋花,一碗端上来香气四溢,这还不算完,还要从怀里掏一个茶叶蛋出来,泡在汤里吃,车夫自在一旁和茶棚主吃午饭,一碗地衣炒蛋,一碗拍黄瓜——黄瓜西红柿是新鲜下来的,现在很廉宜,茶棚后就种了黄瓜秧子,一文钱一根,几个汉子一手操着黄瓜,嘎吱嘎吱的嚼着,一边呼噜呼噜的吃面。 “了不得,都吃得这样香!” 后头的女娘车子们也到了,下来了五六个肤色黝黑的女娘,比男人又多了几分精细,她们都戴着斗笠,斗笠上绑着纱布防尘,一上午行程下来,纱布已经泛黄,一下车大家就立刻去搓洗纱布,摊在斗笠上晾着。“老板,凉茶来个两大碗!” 老板却只端出一碗茶来,她们站在原地先痛饮见底了,再去打来另一碗,同时她们还要把水囊打满,不知为什么,女人总是比男人会喝水。一早上鼓鼓的水囊居然都喝完了。老板一会儿怕是少不得又要去挑水。 不过,这些女娘也不小气,几个人商议了一下,点了一碗地衣炒蛋——会在外头吃饭,那就是手笔很阔的了,徐地主嘴上会吹嘘,他吃的始终还是自己带来的食材。 地衣是乡间特有的美食,炒蛋时要舍得放油,香气四溢,这碗菜看着黏黏糊糊不起眼,价格其实不便宜,因为地衣算是山珍,而且不好做,要细心洗掉尘沙。几个女娘等一碗菜端上来了,各人又买了一两根黄瓜,请店主切条,把炒蛋均分,掏出自己烙的卷饼和一瓶辣椒酱,黄瓜条、炒蛋、辣椒酱涂在饼上,自己卷起来吃,一个个也是吃得满嘴流油、赞不绝口。 她们是要去壕镜的,到云县去坐船——不要看这些女娘一个个都敦实,仿佛是女工,其实她们都是账房,壕镜现在很需要账房会计,不少女娘都辞工去那里闯荡了。 “都是有大前程的人啊!”徐地主便说起好话来了。 “哪里哪里,无非是为了生活奔忙!” 茶棚里说说笑笑,热闹喧腾,庄子一边吃着喷香软糯的竹筒饭,一边左顾右盼,他发出了上车以来的第一声感慨。 “除了有大前程以外,都是有大故事的人啊!” 他的双眼又开始闪闪发亮了,庄子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刚读《斗破乾坤》时的快乐。“这么几年的功夫,学会了这些学问,如今更是走南闯北,哪里能没有故事呢?” 看得出来,别说田师傅们,就连女账房们,望着庄子的表情都和刚才不同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是,人们在旅途中,总是很有兴致述说自己的人生故事,只恨没有耳朵听罢了,现在,庄子出来做了这个耳朵—— 故事会不会被记下来,那是另一回事了,但这天中午,庄子实在是吃得太饱,从竹筒饭吃到地衣炒蛋、茶叶蛋、辣酱卷饼——肚子饱了,脑子也饱了,这才刚出门,脑子里就有了好几个故事的灵感,几乎所有人都在喂食的同时,争着对他说—— “我的故事,写成一本书也是可以的,你可要好好记着,将来写到你的故事里去!”:,, 350 下南洋吗? “去南洋啊?” 暖湿的海风吹来,在几乎让人窒息的热浪中带来了一股潮湿——不能说是清凉,就连水汽在这样酷热的天气里似乎都被蒸发了,这样的酷暑,在这些年来已经逐渐被人习惯了,小冰河时期,天气极端,热得很早,冷得也很快,这会儿热得呼吸不了,可才过了七月,天气一下又会冷下来,如果是在从前,穷人恐怕都还没挣到钱去赎冬衣那! 现如今,活死人的日子倒是好过了,不过,当铺——现在叫做质押库的生意也还是挺好,百姓们依旧习惯在夏日把冬衣送到质押库去,哪怕换来的钱暂时用不上,至少也比白放在自己的衣箱里强,有些穷惯了的人家,不太会保存冬衣,放在箱子里也不记得打理,再拿出来时,上好的棉袄受潮发霉了,岂不可惜?倒是送去当铺,他们多年来的习惯,质库里要放生石灰除潮,养猫防鼠,还要定时巡逻,小心火烛,怎么不比放在家里要放心些? 换来的钞票,百姓们有些存到了钱庄里去,现在,人们很习惯于去开个存折了,因为钞票不比铜钱、银子,虽然没有折色的风险,但是在保存上要比为金属货币更小心,若是受潮了,被虫咬了蛀了,这损失远比铜钱锈了更大。 所以,把成捆的钞票埋藏起来,无疑是很不明智的,如果不是尽快花掉,那还不如存进折子里,需要时再去取,每次取款只收一点点手续费,这点损失在百姓们看来不值一提。总的说来,新的货币政策还算是受到了大家的欢迎,当然,这也是因为买活军的币值一直以来都很稳定,至少粮食和鸡蛋的价格几乎是定死了的,钞票哪怕什么都买不到,也能买得到饱腹的食物,这就已经比铜钱要强得多了。 有些百姓,也会把到手的钞票花掉,用来修一间水泥房子,或者在自家后院里打一口井,又或者是将自己的房子装修一下,重新打些隔断,去介绍所张贴了招租的告示。总之,买活军来了以后,大部分人的生活的确都变好了,但对于百姓们来说,用钱的地方也还是很多,便连全家冬衣的钱也要算计一着,在这几个月内挪用一下,等到冬日再挣出来赎了衣服,倘若这几个月,家里有了什么变故,那么就不免要陷入无衣过冬的窘境中了。 下南洋的消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对于一些人家是很有诱惑力的,此时,泉州城里便有个中年夫子,习惯性地捻着已经不存在的胡须,感叹了一句,“南洋,这两个字,已是许久没有听说喽!” “叔公,这么说,咱们家还真有一支远亲在苏门答腊啊?” 和他谈天的年轻人也没有胡须——买活军既然不喜欢人们留长发,为的是汗臭和寄生虫,那么胡子当然也就成为一种被排斥的东西了,再加上锋利的刀片现在比以前要便宜易得了,买活军这里,铁器比以往要多得多,所以男人们大多都把胡须剃掉,只留下短短的胡茬。 不过,年轻人是很习惯于这种清爽感觉的,可以不必为了稳重的形象而养须,让他们感受到了一种叛逆的快感,因此他们连胡茬都不太留,每天早上勤快地用皂角刮脸颊,只是年轻人,毛发生长旺盛,半下午才是这会儿,已经又密密长出了一层毛茬子。 就像是胡须一样,年轻人的野心也很躁动,“也不知出了五服没有,在苏门答腊那里,又混得怎么样,无论如何,他们要我们过去,总不至于是坑害我们吧?叔公,您难道曾见过那一房的亲戚吗?” “见倒是没有见过,但曾经他们带过信回来,说是在那里置办了一座庄园,已经种上水稻和甘蔗了,还说那里一年三熟,日子倒还算得上是好过,只是铁器不好得,当地的土人时常前来滋扰,若是我们能牵线买些铁器,他们能用香料来换。” 老夫子叹了口气,“只那时候,咱们这里管制铁器是最严格的,谁给他们弄去?几十斤铁,也当不了什么用,再说我们家原本老交情的船家,也是运道不好,出海了就没回来,只有他们知道五房的庄园在岛上何处,因此,就此失去了联系,若不是他们还记得祖宅的地址,托人带了信回来,再过几年,族里还记得他们的老人,也就死光喽。” 这样的事情,在闽南沿海一带是屡见不鲜的,要知道,下南洋也分了好几种,实际上,在灾荒年间,有能力下南洋的人家,其实家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真正差的人家,早就饿死了,又或是卖身做了奴隶,去了人市。 可以试着去南洋闯荡的,至少都是大族出身,和走私海船有一定的交情,而且能够组织得起一些人手,才能成群接班地到陌生的海岛上去——几个人走投无路,上船没头没脑地去南洋,那不叫下南洋,那叫卖猪仔,也可以说是自寻死路,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在原本就下了南洋的华人大户那里做管家,差一些的,被土人捉去做了盘中餐,那也是不稀奇的事情。 正谈话的这一家子,家中既然有亲戚去了南洋,那么,在本地一定是不算混得很差的,他们虽然比不上阁老李家那样煊赫(那样的家族,族人也没必要出海),也不像是海商宋家如今这样春风得意,又或者是世代行医的雷家那样有名声,不过,黄家在泉州也算得上是大姓了。 他们家至少在泉州繁衍了一千多年,已经逐渐分为三支,其中这一支紫云黄氏,多为农户,也有些读书郎,最多是考到秀才,数百年前倒也有过举人祖宗,只是那已太远,便不论了。在买活军攻来以前,黄家人有种田的,也有在城里做小吏目,做兵卒的。 黄老夫子这个秀才,在城里开了私塾,主要是教族里的孩童和街坊邻居开蒙,学问也还算是不错,也是族里受人敬重的读书郎了,在码头做力工的黄二郎,素日里对他这个叔公也是很敬服的,得闲了时常来走动,也偶尔蹭一蹭老叔公的课听,希望能多学几个字,在力工里也好出头些。 买活军来了以后,对黄家的影响不算太大,也以正面为多,因为他们族里大地主是没有的,多是自耕农,还有给别的地主做佃户——像是黄家这样的大姓,他们的族人哪怕是做佃户,受的盘剥都不会太过分,因为怕纠结了族里人去闹事。 买活军来了以后,农户们的日子当然比以前好过,而黄夫子也很顺理成章地转为扫盲班的老师,黄二郎这里,勉强考过扫盲班之后,也很快得到提升,现在码头上专管龙门吊。 这份工作比以前要轻松一些——以前,多少货物上了码头也只能靠力工背,所以说码头的苦力是用命换钱,每天都累得半死,才能勉强果腹,到得做不动那一日,就只能饿死,但买活军来了以后,现在船靠港之后,多数都是用龙门吊往下搬运,又快又便宜,比溜索、长板搬运,都要安全。 买活军是做好了木条大筐,一面是活动的,可以用插销固定,到了船上之后,放下插销,打开木门,苦力、船员一起将货搬到筐里,龙门吊这里,牲畜将绞盘拉动,大筐便被吊到了岸上,技术好的吊工,甚至可以稳稳当当地将木筐直接放到车上,让马车拉走入库,片刻后再将木筐腾出搬回,这是最快捷的办法,省去了太多人工了。 固然,这龙门吊也有一定的风险,譬如筐子若老化了,吊臂若倒塌了,都会带来货物的损失,不过自古以来,做生意就是充满了风险的事情,原本的运货办法,大多都是走长板运货,若是遇到涨潮时分,也时而发生苦力跌落的事情,背上的货物立刻就散失在港口海中,要雇佣疍民下海捞取——有时苦力还和疍民合谋,来赚取老板的赏钱,给人添堵呢。 比起这样让人烦心而且又危险的运货方式,龙门吊出错的概率固然有,但实在很低,而且即便出事,整筐货物入水也好捞取,因此买活军在云县一俟使用,立刻大受欢迎。不过这东西不好造,不但需要铁质底座,还要会算‘力矩’,才能确定安装的地点,能让吊臂和船只始终处在一个相对合适发力的角度,一些私港也试图仿制,无不以失败告终。 现在,只要看到一座私港有高高的灯塔,还有高高的龙门吊这‘二高’,便知道这港口是买活军的地盘,守的是买活军的规矩,所有船只,无不小心行事,很多人立刻就开始剃头了,为的就是节省过关时检查跳蚤的时间。 黄二郎如今的工作,就是负责操作龙门吊,搬动下头那沉重的拉杆,来转动龙门吊的方向,有时还需要几人合力,推动龙门吊的方向。这是一门需要技巧的工作,但是,当然比从前省力很多,而且他现在吃得饱了,泉州落入买活军手里不过两年的功夫,黄二郎长了足足10公分,打破了‘南人矮小’的普遍认识,证明只要能吃得饱,吃到肉,南人一样可以长到一米七五—— 黄夫子本人一米六二,算是泉州这里的中等个子,一米七五的黄二郎在从前简直可说是彪形大汉了,也就是这些年,泉州来的外人实在太多,跟在大食商人身边,近两米,如铁塔一般的昆仑巨汉都有,黄二郎的个子才没有成为本地的谈资。 这份工作,因为需要技巧、力气,以及很好的组织性,再加上港口本来就是富得流油的地方,工资实在是不低的,一日三十五文,若是算上奖金,几乎可以到四十文一日了。黄夫子一日也就是三十五文的收入,现在他自己还开些辅导班,给孩子们开小灶,否则,还赶不上黄二郎的月薪呢。 这份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比黄二郎从前要好得多,在泉州城里也还算是体面,黄夫子不太能理解,为何黄二郎还想去南洋闯荡,“南洋可不是什么善地,别的且不说,那里有多热?连女子都是赤条条的,袒胸露乳,好不害臊,男子只穿兜裆布,女子着短挡,犹如牲畜一般——一个是不知教化,还有一个,也是因为那处实在是太热了。” “我们南面平时春夏之交,老林子里也生出一种瘴气,这个你是听说过的。” 所谓的瘴气,其实在南人的理解中,是一种集合了草木腐烂之气和其中滋生蚊虫的毒雾,光是闻到就让人生病了,蚊虫叮咬更是很容易引发腹泻,令人至死。黄夫子努力回忆着从前信里说到的南洋图景,“在南洋的那些海岛,港口之地还好,草木都叫人砍伐去了的,路面也被踩平了,烧水泼过了,不会再长野草。” “但是在乡下,草木极为繁盛,瘴气横行,蚊虫肆虐,当地人是生活了千百年,早已习惯了,我们外地人去了,哪怕有家乡土,也是不管用,很容易就会发热病——一旦发起病来,这命可就不是自己的了,全看老天收不收你!” “泉州待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去那样的地方?又不是说在本地就活不下去了,正所谓人离乡贱,好好的吊工不做,倒去南洋行险?” 当然了,这是老成人的看法,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和黄夫子想得一样,否则就不会有人下南洋,有人出海做生意了,去南洋的前景自然也要比在泉州广阔一些,黄二郎沉思了一下,态度依然很坚定,张口说出了一句叫黄夫子无法反驳的话来。 “叔公,我倒是罢了,就说我在乡下那些侄儿……您说,他们以后若是还做个农户,那,能讨得到新抱么?”:,, 351 有媳妇吗? 要说到买活军的婚恋现状,那就不得不先说说买活军治下如今的人口了,买活军之前拿下临城县时,人口才刚刚破万,但现在,算上各地前来做工的百姓,活死人实际上已经超过四百万,至少常住人口也在三百六七十万上下——这还是历年来天灾,饿死不少人的结果。 倘若是在十几二十年前,这个数字只怕还要上浮个三成,当然了,这也是因为买活军这里不收人头税,反而有很多和户籍相关的福利,因此很多隐户都没有继续隐匿的动力,出来上了户口,这四百万人里,原本的隐户至少占了有六七十万,一来一回,人口数量反而和上一会大造册时统计得差不多了。 这些数字,买活军有时也会公布在买活周报里,显示出其治政的不同,而且他们还会公布年龄、性别这些数据,有心人自然可以从中解读出许多和自己相关的信息:在买活军的活死人中,如今男女比例大约是六成比四成左右,按照周报的说法,这已经是全国甚至全世界最为健康的性别比了。欧罗巴那边倒是不溺婴,但女婴长大成人的概率更低,成年女子早夭的可能性也更高,因此,在欧罗巴,穷汉子也是一辈子都讨不到老婆的。 但是,六比四,是算上几乎是五比五的新生儿性别比,匀过之后的结果,而且也有很多老妪来买活军这里讨生活,在十五岁到四十五岁这个年龄段,男女比例依然是不乐观的七比三,并没有太多的改善。 的确,买活军在不断的运女娘进省,但是一个女娘往往携带了一个家庭,其中也有男性,大家很容易就能发现,女娘的绝对数量上升了,但是,随着人口的不断扩张,比例反而还在不断被稀释,并不像是吏目们说的那样,男女比例趋于平衡,因为似乎连衙门都低估了男性流民来买活军讨生活的热诚。 自然了,对于本地的百姓来说,他们还是很支持这个决策的——说实话,也由不得他们不支持,福建道大部分地区都还没摆脱新占之地的定位呢。 买活军对新安岛和壕镜的占据,并不算是完全的统治,他们还要给敏朝分账,因此不算是领土扩张,因此,福建道很多百姓热情支持买活军下南洋开拓,因为这也关乎着他们自己的前程。 不过,从婚配角度来说,初来乍到的女娘想要结婚,肯定是更愿意找本地人,因此对本地的男丁来说,这始终还是一件好事,而且大多数百姓因为能做房东了,对外来者也还算是比较友好。 但是,如果抛开籍贯的角度,光从性别来说,男人找媳妇的难度只能说是有所降低——在外头见得到女娘了,不像是从前,女人仿佛是一种奢侈品,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永远都有主人的保护,没有足够的身家,便只能远远地看着。可见得到和娶得到是两回事,结婚依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哪怕是从数学概率来说,也一定有一半以上的男人娶不到老婆。 而且,还得考虑女娘暂时不想结婚的情况,买活军这里不许人口买卖,人贩子是要抓去吊死的,不论是从外地买人过来贩卖,还是从本地诱拐百姓贩去别处。在本地,最大的人口贸易者是谢六姐,她的私盐队用盐和糖换回了无数女童,毫无疑问,这些女童是要为她做活的。 她们的地位和活死人们非常平等,因为活死人个顶个也是谢六姐的奴才,他们在法律上来说根本无法拥有自己的奴隶,要别人帮他们做任何事情都只能通过雇工的形式——虽然政治课本上也说了奴隶制的邪恶,和现有的制度似乎形成了微妙的反差,但是,百姓们一向是不会很把衙门里喊的口号当真的,他们只看执行,执行上,买活军就是不允许卖身契的存在,只允许雇工合同。于是,也就不存在通过卖身契占有性资源这么一回事了。 既然老婆买不来,那就只能是去谈婚书,请媒人去相亲了,这里毫无疑问也就存在着全新的博弈——僧多粥少,可不就要看条件了。现在,就黄夫子的了解来说,泉州城里到了年纪的单身汉,倘若在泉州没有房子,没有一份一日四十文的工,那是不好说亲的。 不要说什么有情饮水饱,在这个时候,越是老式的人家,对婚姻的要求也越务实,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个长相周正、四肢健全,一日可以赚到二十五文的女娘,如果肯签一份相对老式的婚书,在婚介所里至少都是匹配有房有好工的儿郎,彩礼也已经上浮到了二十两,甚至对嫁妆没有丝毫的要求。 所谓的相对老式,主要是在冠姓、居住场所、家务分配这些细节上,在婚书中的条款,三大权已经完全是基本配置了——健康权,打配偶是要赔钱的,财产权,双方工作赚来的钱有多少归自己花销,多少并入家庭,忠贞权,男女均不得发生婚外关系。这三权上如果不是约得平等,就是倾向于女方,譬如健康权,很多婚书就只约定了男人打老婆要赔钱,没有约定反过来的情况,作为一种些微的让步,取悦女方。 至于那些不怎么老式的婚书呢,也是大把有男人肯签的——要注意的是,这一切所有的竞争,都发生在【有房、月薪过千、城市住户】这个群体中,那些一日二十五文、二十文,平时住在村里,农闲时进城打工的农户,根本连入局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就没有女娘愿意见这样的小伙子,从社会氛围来说,他们只能接受这样一个推断:如果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基本上,他们是娶不到妻子的,只能接受单身到老的事实。 这样的命运并不是买活军造成的,周报上说得很清楚,正是因为福建道长久以来的溺婴习俗,导致如此悬殊的男女比例,谢六姐对此亲自写了一篇文章,其中有一句话给黄夫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婚姻市场上,所有人都在为上一代的选择付出代价,为了本家血脉流传选择溺女,实际上就是断绝了本家血脉流传的机会,这是一种让人悲痛的愚昧,一切的原因还在于生产力不足,无法承受养育女婴带来的高风险投资】。 话是有些拗口的,但道理不是,百姓们也无法迁怒于官府,官府确实是尽力了,女人少是因为买活军崛起以前,闽地这里的风俗。但是,闽地这里为什么有这样的风俗?确实是因为太穷了,多山少田,连养活自己都费劲,哪里有钱去养活孩子们呢? 这是一篇系列文章,当时占据了三个大板块,从人口结构进行分析,最后再揭露了为何男丁娶亲难,道理说得是非常明白的。而在这篇文章发表之后,民间再也没有溺婴的习俗了。 虽然在之前,不想养活的孩子,若是到了五岁就可以卖到买活军的孤儿院里,买活军给的钱是足以能够抵消这几年的花销的。但村里基于老观念,习惯性溺婴的情况还是偶有发生,村人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睁只眼闭只眼。 但文章发表,并经由村长组织村民们学习之后,农户们监督邻居的热情开始高涨了,他们总算弄明白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自家溺不溺女婴,那是一回事,但是邻家的女婴如果都溺死了,自家的男孩长大后也会和现在这样讨不到老婆。 所以,他们也有了多管闲事的动力——再说了,杀婴现在是犯法的,若是去告发,还能得政审分呢! 但是,现在的民风,惠及的是以后的人,黄二郎这批年轻人还是不得不面对现实:手里有了钱,日子过得比从前好了,若光说吃食,只怕是从前的地主吃得也就是这般了,可这些所有生活质量的提升,带不来婚姻希望的提升。 黄二郎虽然收入高,但是他在泉州城毫无疑问买不了房子,乡下的老家也没有房子给他继承,他就是因为家里太穷,人又多,地不够种才出来做苦力的,家里如何能给他什么支持?倒是又生了四五个侄子,他也很少回家,不知道是有意择选过,还是点子就这么巧,黄家连一个女儿都没有,可以想见用彩礼来帮助家庭的希望也是完全破灭了的。 黄二郎倒是或许还可以有给老寡妇入赘做填房的机会,但他的侄子们实在是半点儿结婚的可能都没有了。泉州城的女娘眼角长在额顶上,难道村里的女娘都是傻的,宁可找黄家这样的穷家户,连房子都没有的,不愿去住水泥房? 要说是嘴甜会来事,自己也上进,又肯签些卑微的婚书,或许能有一两个小辈娶得上亲,但大面来说,个个都是幸运儿那是绝无可能的,现在婚介所的竞争程度就是如此,连四十多岁的老寡妇找填房,签的婚书条件很苛刻的,都能随意找到许多城里的常住民备选,乡下汉,若是不上进,原有的老婆自己也有田的,离婚析产转眼就能再找一个,还想要新娶,那是做梦! 这是一件非常现实的事情,结婚难,但是人们普遍想结婚——娶妻生子,其实重点不在于妻,而在于子,在于要有一个能养老的后代,否则,到老了谁来管你?这年头不论男女,对于结婚生子都认为是一件必做的事情,理由就在于此,没有孩子,那就要一直劳作到死——这还算是好的,若是很早就失去了劳动能力,干不得重活了,那么,没有人养着,生存便成为一个很突出的问题,因此,孩子肯定是要生的。 一个男人为了要娶妻出去闯荡,这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如果他还能为家族的繁衍考量,黄夫子就确然连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现摆着的,下南洋,若是发大财了,那不必说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便是发不了财,若能在南洋安顿下来,至少也是庄园里的管事,前程不会比这个更差了,毕竟还有宗亲可以依靠那,哪怕就做个农户,那也是华夏国的农户,知书达礼的,不比那些茹毛饮血的土人强?就不说三妻四妾了(南洋也要列入买式管理的),娶个土人老婆,总不成问题了吧? “年轻人,出去闯一闯也是好的!” 他便转了态度,开始尽心为黄二郎筹划,并且去翻出了多年前写的老信,从那凌乱的字迹中,努力琢磨着黄氏宗亲在苏门答腊的落脚点,“这个地方好像叫做……棉兰?哎,当时说的都是土话,写的字也难懂,你们若是要去投靠老亲,最好拿着信去衙门里问问,若是能由衙门牵头,找到对面的机会也大了几分。” 得他松口,黄二郎心下便是一喜,忙道,“多谢叔公费心了,若是能重新联络了这一脉老亲,也算是给族内丰富了谱系,以后我们黄家儿郎,也算是多条门路了!” “现在可不兴修什么族谱了!”黄夫子唬了一跳,忙道,“这话再别说了——可知道头前出的那个案子?便是按族谱算的亲戚,株连治罪!现在各族都在烧族谱呢,别说修谱了,只剩下一两本也都紧紧埋藏起来,万不敢被别人看到了,否则若是出事,真按族谱株连,你我岂不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讨不了好?” 闽南、广府一带,是全天下宗族势力最强,抱团也最紧密的地方,这也是有来由的,有些事,譬如说出海闯荡,必须要拉帮结派,大家抱成团才能在严酷的海外生存下来。黄二郎其实很不解,为何买活军如此反感宗族——在他看来,就算烧了族谱,分了小家,亲戚关系还写在心里呢,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难道分了家就当真不认这门亲了? 不过,他这个人有个好处,就是不求甚解,不认死理,小事上很听得人劝,一听黄夫子这样说,立刻唯唯诺诺,露出了一副受教、感激的模样来,哄得黄夫子心花怒放,这才取来了泛黄的信纸,小心袖入橐中,从黄夫子家里告辞出来,径自去港口寻了他相熟的好友华阿福,和他一道商议,“现如今,已经串联起了百余人,一船是够得着了,也有了老亲的人脉指引,不算是两眼一抹黑,余下,便是要找船了。” 出门闯荡便是如此,再没有现成的,万事都要拍脑袋自己去想辙,这帮单身汉中,有黄家亲戚这样自以为在老家没有奔头,难以成亲的,也有想去南洋发财几年的。 还有些的想法更□□——在泉州拿不到好的职位,去南洋做个教书先生,做个小吏目,总是能考得上了罢? 总之,人齐了是容易的,也多少都有些积蓄,可以凑钱买物资,但船还是个很大的问题,这样长途航行,川资必定非常昂贵,不是普通百姓可以支付得起的。 因此,二人坐在一起商议了半日,觉得光靠自己,还是无法成事,便约了第二天去衙门里问问,有没有什么惠民的政策,能够照拂一下他们这些愿去南洋闯荡的‘光复团’。:,, 352 特长是走远路 “想去南洋闯荡的,这里排队登记,都带了炭笔没有?” “带了,带了。” “没带的到这里来买,一文一根,或者自己借一下,把表给填了!” 一大早天刚亮,云县衙门之前就已经是挤挤挨挨排满了人,上百人挤在一起,天气还不算太热,各自都已经是一身的细汗,不过这怎么也比烈日当空时再来办事要好些,这段时间,云县衙门也采用夏令起居,早上提早上工一个时辰,六点开始上班,等到中午十一点便下班了,到下午三点再来办公,晚上六点再下班。 尤其是这些在露天地里填表的人,如果不是一早来,恐怕是要中暑的,这些汉子们多数都穿着背心、麻短裤,趿拉着草鞋,剃着短短的寸头,在额头上扎了一个毛巾包的幞头,这是买活军这里力工特有的一种装束。不过,外头的力工可不像这儿,一个个都能读会写,至少也学会了写拼音,汉字的话,过于复杂的不会,被简化过的一二三四,也能蹩脚地写出来。 表格是油印出来的,油墨还没有全干,拿在手上,一不留神就是个黑指头,人们纷纷蹲了下来,弯着腰,用手托着表格吃力地填写着,有些有先见之明的人,带来了写字用的垫板,这下可成了红人了,这薄木片被周围人争相借用,“快,写完了借我使使!” 名字、住址,文化程度,籍贯,这些都是必写的东西,大家也已经很习惯了,那些到云县来做工的农户们,地址要写两行,一行是在云县的住址,一行是老家的常用住址。此外,还有此时从事的职业,具备的技能,这些东西都是有固定格式的,扫盲班中一堂很重要的课就是教人填表。 “职业:农户、建筑工、瓦匠……” 徐振之混在人群里,斜眼看着身旁那精瘦的矮个汉子填表,技能就写得更多了,要把农活里擅长的部分写出来:擅长喂养牲畜、擅长种水稻,会驯狗,能骑马,会做一点简单的木工…… 一个合格的农户,掌握的技能实际上是多种多样的,若是都要写下来,真需要一张很大的纸,还好,这表格是双面的,一面写不下,可以打箭头写到后头去,徐振之瞧着大家奋笔疾书,一时间油然有些心虚,拿着笔斟酌了半晌,才下笔填写表格。 姓名徐振之,年纪三十六,住址、文化程度:扫盲班毕业(童生),住址写了他在云县住的单身宿舍,籍贯江阴。职业的话,徐振之犹豫了许久,写了个‘旅游家’,想想又加了一个,专栏作家——他以为这个说法似乎比旅游家要体面得多,旅游家就好比阅读家、赏画家一样,以娱乐为家,似乎的确是有些纨绔的味道。 不过,这两个家听起来感觉和农户、瓦匠什么的完全没法比啊,透着那么的无用……徐振之简直要有些自卑起来了,他在特长这一栏更是字斟句酌:写旅游专栏日记、走远路,走远路…… “走远路也算是特长吗?” 在这个时候,是一个很小众的概念,这么多人挤挤挨挨的站在一起,徐振之看别人,别人也看他,不禁就有个汉子很诧异地说,“原来走远路也算是特长啊!” 他倒没什么恶意,只是用很赞叹的眼神看着徐振之,似乎在感慨他思路的开阔——原来这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特长! 周围的人群里也响起了恍然大悟的‘哦——’,人们几乎是动作一致地低下头,又加上了几个字,因为他们的确都是走过远路才来的云县。徐振之脸上发烧得厉害,只是老着脸皮往下写:撰写诗词歌赋、会算账,会说各地方言…… 原来还是个老式的文化人! 人们对徐振之倒是客气了一些,不再去窥视他的表格寻找灵感了,他们写完了特长,便开始写自己去往南洋的目的了。是要定居,还是要发财,愿意住五年以上回来,还是宁愿随时都想搭船返回,在南洋希望能担任什么职务…… 这些是选择题,只需要打勾就可以了,徐振之偷眼看去,大多数人都选了想要定居,愿意住五年以上,在南洋希望担任的职务,很多人都写了兵丁,也有写吏目的,写老师,写管事的,愿意继续种田的人实在是不多。 也是,都在云县这里站住脚了,若是愿意种田,在原地不好吗?或者去鸡笼岛不好吗?若是要去南洋,自然是要有一些和本地不同的好处,很多人都在去南洋的目的那一栏选了其他,补充说明:娶妻。 看来买活军这里的百姓,也不是个个都能娶上老婆……不过,至少可以去想一想了,这和敏朝相比,其实已经是个不小的进步了。徐振之也是来到买活军这里之后,才突然间意识到,成家几乎是所有成年人的需求,在外头,有太多适龄的男子保持单身,已经过于司空见惯到所有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这些想去南洋的人里,只怕有八成都是为了去南洋找个媳妇。” 他心中如此估摸着,另有两成,则是为了拼个与众不同的前程出来。不过,买活军这里的风气,和敏朝的确是非常不同的,在来到云县以前,徐振之还以为,活死人百姓们只怕去南洋的热情不会太高,除了军船以外,要找一艘船搭着去南洋只怕不易,但没有想到,买活军的民风更加外向、开拓,即便在本地可以吃得上饭,但是,敢于闯荡的人居然这样的多。 其实,在徐振之来看,这大概也说明,本地的活死人依然是可以感受到压力的,生活中也有烦恼,若真是美满富足,一无所求,也就不会往外去发展了。这个认知,倒是让他心里稍微释然了一点——本来就该如此,这才合理嘛,不论政治有多清明,百姓们该有的烦恼还是一个都不会少,一个人人都没有烦恼的社会,是徐振之所无法想象也不能融入的,眼下这样的局面,反而还让他觉得比较踏实,有效地安抚了他入买境之后一路来受到的震撼。 四轮马车、弹簧避震、水泥路,沿路上那清洁的茶棚,可口而又实惠的吃食,可靠亲和的老板,几乎是一尘不染,没有牲畜粪便的平坦道路、太太平平的沿路治安——每天晚上还都可以洗澡呢!吃食上更是没有什么要吃苦的地方……这样的游历,简直可以说是一种享受了!也难怪活死人见到徐振之在特长里写‘擅长走远路’,会这样吃惊了,毕竟,如果是这样的远路,哪怕就是走上一千里,又有什么难的呢? 徐振之对于各地的水泥房客栈、澡堂、洗衣厂等机构的巧妙设计,早已经是赞叹过一遭又一遭了,来了云县以后,更是惊异于此地的繁华,这座小小的县城,到了晚上,几乎是灯火通明,那煤油灯简直亮得令人炫目! 这还不算完,有些工厂用的是沼气灯,那就更可怕了,在晚间远远看去,竟仿佛是在自家屋子里藏了月亮一样,那光华透过厂房的横梁传出来,甚至把夜空都给照得发亮了,这和‘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京城元宵相比,虽然灯火的花样远没有那么多,但震撼人心的程度却要犹有过之。 便连徐振之这样,对于山川秀水的兴趣远远大过人间烟火的旅游家,一听说这个沼气池是和自来水、抽水马桶配套的一样设施时,也不由得完全着迷了,恨不得立刻拜访方家,请教这一套设施中的机关道理,并且马上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若是能在买活军治下,置办一套有自来水、锅炉房、抽水马桶和煤气灯、沼气灯、地暖的房子,伺候着母亲住下,那……那才叫做真正的孝顺呢!若是,若是能每年兑换一次给母亲体检的机会,那就更好了…… 云县的美食,也一样是让人惊叹的,哪怕是这样热的天气,只要有钱,照样能吃得起鲜肉,无非是价格要上浮一些而已——天气热,牲口也苦夏掉膘,肉价是要有些上涨的。 “想要吃海鲜,每天中午能吃到新鲜的,晚上的都得腌过才不至于腐坏,若是要吃肉,就在钱街!” 徐振之的邻居们是这样说的,徐振之第二天便去查看,果然,钱街上,肉饼蒸蛋、鲜肉饺子、千层肉饼、辣酱烘饼、咸卤豆腐花,鲜肉小吃应有尽有,就这一项已经足以说明云县的富庶了:只有这些鲜肉小吃每天都可以卖完,小贩才会逐日备料。看来钱街那一带的客人,手头实在是很阔绰的! 这样阔绰的地方,饮食还能难吃了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庄子在临城县的玉米卷饼,钱街上早有了,纯正的报纸风味,三文一卷,就是一张掌心大小的小饼子,配着西红柿酱汁,风味特别的辣椒圈——甚至还有极为昂贵的酸奶油供应,这个东西在报纸食谱上也有提及,不过,临城县就算有羊奶、牛奶,谁又会做酸奶油呢? 徐振之吃了一个加酸奶油的小饼子,果然风味更加丰富,那酸奶油浇在料上,犹如凝酪般好看可喜,馅料里还添了脆弹可口的手剥河虾仁,这样名贵的卷饼,除了云县,也就是京城、武林这样的地方能够供应了,徐振之甚至怀疑武林街头也养不起这样的摊子——一个虾仁卷饼要十文,加酸奶油再加两文,就一张而已,壮汉若是要吃饱,岂不是要来个十个八个的,一顿早饭就要吃了百八十元? 就算在武林,能常常这样吃的人家也是有限的,可在云县,这卷饼好卖得很,想吃虾仁卷饼还要早些去呢,因为要保证新鲜,馅料有限,过了早市,常常就已经售罄了。 徐振之在这里,油然就有了些‘长安虽好,百物腾贵’的感想了,他原本想在云县内外再领略一番的想法,也因为阮囊逐渐羞涩而有所更改,尤其是今日交了表格之后,对于自己经由买活军选拔前往南洋的前景,更不乐观:人家去南洋,不是去做生意,就是去种地的,就他一个人,特长是走远路、诗词歌赋……若是徐振之自己做吏目,也不会选他去,去了当即就要返回的,也不会留在南洋做事,又有什么用呢? 见到衙门口的盛况之后,徐振之便意识到,自己得另外想辙了,他从衙门口出来,先去吃早饭,吃了一大碗酸辣鸡肉粉——鸡胸肉汆水后撕成丝,用西红柿泥、辣椒油、陈醋、虾油、芝麻等物一抓,烫好了的粉养在凉井水里,抓出来就那样一拌,口中酸香四溢、鲜辣可口,冰凉开胃,徐振之一人可以吃完一大碗,再来个热乎乎的炖罐,这炖罐要得是很有讲究的,若是粉热汤也热,这样的天气下,实在吃不进口,粉是凉的,一口气吃了许多,就要饮些热汤来暖暖胃,否则一早上恐怕是要闹肚子的哩。 这样吃完一大碗粉,已是又出了一身热汗,徐振之回了宿舍,打来井水,又擦洗了一遍身子,换了一件短衫,嗅嗅身上没有异味了,这才戴上斗笠,按照买活周报上写的编辑部地址,抖开了买的云县地图,在上头辨认了片刻,仔细画出方向来,抖擞精神,掸了掸衣裳上的灰尘,往周报编辑部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 这一次且先把稿费取了,足够在云县这里再品尝一些美食,唔……徐振之吸溜了一下,又赶紧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然后,再买船票回江阴去,将母亲接来云县住一段时间,若是可以,不知能否请沈编辑介绍中人,先相看好一套房子,他们快抵埗之时再写信来请中人出面租下。不过这样的话,不知钱财是否还趁手,早知道,该在武林多换些买活军的钞票来的…… 也是一路上太贪嘴,吃了不少美食,但那酸辣鸡肉粉的确相当美味…… 徐振之又抹了抹嘴角,他开始有些愁钱了:算来算去,钱还是有些不够,该问问沈编辑,在买活军这里出书难不难,若是将专栏集结出版,或许也还能换点子小钱,足够这一路上的使费。至于去南洋,公费无望,若是托不到人情,私人前往的路费,那也只能回家再筹措了……:,, 353 沈曼君官味十足 ‘叮铃铃、叮铃铃’的声响,从马路一侧响了起来,热情的跑腿隔着街道冲徐振之喊了起来,喊道,“贵客,要不要乘车?去哪儿?只要五文钱,便宜的很!” 这些跑腿,不再是那些半大孩子们了——孩子们也跑腿,还做报童,但是现在随着木轮自行车的普及,这些成年的跑腿也成了买活军这里特有的风景线,徐振之来此的第一天便已经知道了这种自行车的用法:可以送信,可以送餐,也可以载人,若是他们没活儿的时候,蹬车载人去目的地,速度很快,收费在五文起,比较适合有些有急事的商贾,一般的工人行人,自然还是宁可自己腿着去,也不愿意付这份价钱。 若是在平时,徐振之当然也愿意自己走,但今日是去编辑部,见的是通信已久,为买活周报做注的沈编辑。徐振之私心里是很钦佩沈编辑的,因为她能为谢六姐的文章做注,而且,就属她做得最好最拿手,谢六姐的许多文章,徐振之不羞于承认,如果没有沈编辑的注解,他是不容易读懂的,至少不那么容易吃透。 去见文人墨客,自然在意形象,再说沈编辑又是个女子——这件事情,也已经逐渐在两江南北传扬开来了,人们都传说她是吴江沈氏的才女,由于买活军那里女子做官做事的很多,而且吴江沈氏又非常有名,许多人都很采信这个说法,对此的态度也是褒贬不一—— 许多人都感慨沈氏有才无节,居然被买活军的名利给邀买了过去,但是,即便是这些人,也不得不承认,女娘们到了买活军,简直是如虎添翼,再厉害不过了,沈编辑的注是做得很好的,很多文人想要自己给谢六姐的文章做注,但是斟酌词句之后,发现自己的注解也很难胜过沈编辑。 凡是男文人,去见才女的时候,总是格外注意一切细节,尤其是这种仰慕已久的才女,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毕恭毕敬了,徐振之微微犹豫片刻,便坐到自行车后座上,说了句,“去周报编辑部——多少钱?” “有些远,七文吧?得骑好一会呢,您贵体也是威猛沉重。” 跑腿身上的汗腥气立刻传了过来,还有清爽的澡豆气息,这种气味上的体验,是徐振之从前无法想象的,他简直不知道谢六姐是如何让这些劳苦人民都摆脱了那股子死葱烂蒜般的体味,买活军这里正值盛夏,天气非常炎热,这些做体力活的百姓都出了很多汗,但是并不邋遢,原来这两个形容词之间的确存在区别——跑腿身上的汗衫虽然洗得很破旧了,但还是相当的干净,说明他每天都有搓洗,并没有丝毫的懈怠,他搭在胸口擦汗的毛巾也很白。 做粗活的人——买活军管他们叫劳动者——并不天然就是又脏又臭的,并不天然就只配被老爷太太们看不起,这是买活军这里不知怎么就深入人心的概念。如果说买活军这一处,有什么人文是最让徐振之叹为观止的,除了那些灯具之外,便是这种说不出的人文氛围。 这个跑腿的收入固然是不如徐振之,社会地位也有很大的差别——敏朝的跑腿大概也会和老爷讨价还价,多要一些赏钱——但是,他们的语气不会这么轻松随意,‘贵客’这两个字中,会充满了柔媚和巴结,不像是这跑腿一样,你也知道他只是客气客气,这生意若是谈不拢了,他不做也可以,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很陌生的东西,徐振之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他知道敏朝的百姓们——不止是地位卑微的跑腿,便连一般的百姓富户,也很少拥有这种东西。 而徐振之本能地很喜欢这种东西,即便明知道七文钱偏贵,他还是答应了下来,到了地儿之后,他抽了一张十块钱的钞票给跑腿,跑腿笑嘻嘻地找了他三张毛票,徐振之看也不看就收起来了——若是在外,少不得还要掂量一下,看看制钱的成色,若是不够好,自然还要叫跑腿换一换的。 钞票这个东西,如果能保证信用的话,的确是比铜钱要方便得多了,至少掖在身上方便得多了。徐振之一边想着钞票是否是这世上最方便的支付工具,一边走到院门前——院门拦了栅栏,院墙旁边设了个大棚子,棚子底下放了一溜自行车,一个老头坐在挨着栅栏的藤椅上,一边摇扇,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不接受读者面访的哈,有意见可以写信,读者信箱在那里,直接投入就可以了。” ……看来,周报的读者前来编辑部的还真不少,徐振之不由说道,“应该许多都是来催连载故事的吧——我是来取稿费的。” “可有信件?”老头抬起头来了,“确实,来催稿的最多,但也有来约架的,尤其是那个天一君子,笔墨如刀,多少人要来编辑部守株待兔,等他送稿子来的时候,和他拼个拳头大小——不必说,这都是笔墨上吵不过的。” 徐振之不由也会心一笑,这也难怪,天一君子笔下可是不客气,天地君亲师就没有不敢骂的,有些言论,非议孔孟、褒贬圣贤,实在是过分之至,也就只有买活周报会大喇喇地刊登出来了。 他取出编辑部的来信给老者看了,那老者大约也是有些学问的,将信看得很快,一看称呼,立刻肃然起敬,站起来拉开了栅栏,请他进去,“原来是徐侠客,久仰!久仰!老头子是九江人——徐大侠的那篇游庐山记写得真好!” 这个九江人,是如何沦落到云县来看大门的,其中也定然有些心酸往事,不过此时不说这些,看门老头带着徐振之走入水泥房——这院子明显也是经过扩建的,卫生间的水塔在后院高高竖着,水泥平房上空是架起的大天棚——到底是周报的总编辑部,天棚上绷着棚席,又缠绕了爬山虎,刚走到棚子底下,就觉得很是荫凉。 天棚这东西,是几百年前便流传下来的,可以避风雪砂石、遮阳避雨,但是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一样很遮光,用了天棚的院子屋子,一定是很幽暗的,不过,水泥房里燃着沼气灯,补充了天光的不足,几盏沼气灯钉在墙上,所接的管子在墙上蔓延着伸了出去,徐振之好奇地看着其中的细节——这个东西实在是太稀奇了,便是在买活军这里也很少见,他还是第一次能挨得这么近呢! “沈编辑,徐侠客来取稿费了!” 他正出神时,门子已是为他通报了起来,一时间编辑部所有长桌上,正伏案工作的众人都抬起头来看着徐振之,倒让徐振之闹了好大的红脸,正局促时,又见一张办公桌后,一个中年女子缓缓站起身来,面露笑容,向徐振之走来。徐振之不由大吃了一惊,心想:这是沈编辑?沈编辑怎么是这个样子! 若说徐振之心底,对沈编辑有什么设想的话,那这设想,自然是要着落到人们对于才女一向的想象和认识:仔细想想,才女似乎应该都是很消瘦的,除非是糖代,否则胖才女总是罕见。 再一个——才女似乎应该都比较忧郁,毕竟女子善做闺怨诗,能做好闺怨诗的才女,怎么能不幽怨呢? 若是要再说的话,才女么,应该都是美丽的,春兰秋菊,总有一股韵味在,便是容貌平平,气度也当不凡,举手投足,只有一股超脱风度在,令人见而忘俗——这就是吴江沈氏的才女,给世人留下的印象。安贫乐道、蕙质兰心、才貌双全,这多是世人从她们的诗作中得到的一种印象。 徐振之对沈编辑,并无什么男女间的倾慕,他当然可以接受沈编辑长相平平,但是,在徐振之的想象中,沈编辑应该是内敛而娟秀的,如她的注解一样含蓄文雅,衣饰的话……徐振之不太了解女子衣饰,但他想沈编辑应该会穿轻薄的纱质长袖,不知为什么,才女似乎是不该穿短袖的,也不该出汗,更不会下地劳作,才女的生活中除了琴棋书画之外,似乎很难自然地填充别的东西。 沈曼君和徐振之的想象南辕北辙,她晒得褐黑,穿着短袖、中裤、草编的厚底凉鞋,脖子上和跑腿一样也围了一条毛巾,这是衣着上让徐振之吃惊的地方,但最大的不同并不在此,也不在于她的肤色(才女可以晒黑吗?)——而是在于她的神色。 沈编辑满面的笑容里,流露出一种让徐振之很熟悉的感觉,他很难寻找合适的词来形容,如果非要说的话,他会说,这种感觉——可以说是一种‘官’味。 官味和官架子不同,并非是那种在高高在上与奴颜婢膝之间来回切换的架势,徐振之自然是见过许多官的,非要说的话,官味,是一种和权力接触久了之后,自然而然浸淫出的气质,对于他这个完全放弃接近权力的人来说,这种极度的自信与威权是很显眼的——为官者,自信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对许多人产生影响,因此油然而生的一种矜持和自重,就叫做官味。投注而来的眼神中,带有的一种评估和掂量,也可以叫做官味。 徐振之对于官味,谈不上反感,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气质,商人有商人味,牙人也有牙人特有的气质,他只是没想到这样的气质会出现在一个闻名遐迩的才女身上。如果沈曼君消瘦而忧郁,瞧着总有点儿紧张似的,他会嗟叹但不会诧异,因为才貌双全、富贵风流只是才女的最高配置,也有许多才女是清瘦、多病而哀愁的。 但沈曼君一点不清瘦,也不苍白,她恰好是清瘦苍白的反面,虽然个子矮,但胳膊圆滚滚的——不是丰腴,是结实,徐振之还在她办公桌脚底下看到了石质哑铃的一角,而且,她红光满面,声音洪亮,看起来很习惯于掌握住全场的节奏,和徐振之应酬时,娴熟得让徐振之意识到,他才是那个更羞涩的人——徐振之和所有新来买活军这里的外来人一样,对于和女子交际是很生涩的。 不像是沈曼君,你不但看得出她很能找到节奏,而且也能看得出,她对徐振之在周报上的连载,很有自己的看法和规划,徐振之对于这种全新的女性,很难以完全形容,非得要说的话,他要用个白话一些的形容词——他觉得沈编辑不但是热爱她的工作这么简单,她可以说是完全沉醉于这份工作了,而且,徐振之深心里认为,沈编辑沉醉的不止是这份工作本身,而且,她更沉醉于这份工作所带来的权力。 《周报》的影响力,一定比徐振之想的还要更广,才会让沈编辑在潜移默化之中,有了这样的转变。她一定是多次接触到了对于周报非常敬重和狂热的人群,意识到了自己的权威,才这样热衷于扩张自己的影响力——编辑部的众人,对于徐振之都是很好奇,很仰慕的,尤其是采风使张宗子,一心想和徐振之好好唠唠他是如何在敏朝境内广泛游历的,不过,沈编辑一直有意无意在强调一点:徐振之是她挖掘出来的专栏作家,当然也是她的客人。 徐振之对于任何形式的争权夺利并不感兴趣,他对沈编辑,谈不上反感也说不上多么亲近,说实话,他自觉自己的专栏,份量也没有重到引来其他编辑觊觎的程度。不过,对于这种不了解的事情,他也就不多加评论了,他这次过来的目的,除了拿稿费、交几期稿之外,还有就是打听两件事——游记出版,还有下南洋的事情。 这几件事当然都办得很顺利,沈编辑是吴江人,他们姑苏老乡在这里就有开了印书社,而且是和周报的印刷厂合作,书籍质量、装帧绝对胜过一般的书房,下南洋的事,更是不必说了,沈编辑立刻就笑了起来,“这就是缘分了,我们正在说这件事呢,不知写信来不来得及,还想派人特意去江阴找人——徐先生既然本就有去南洋观览的心思,那就再好不过了,正好和我们张大采风使结伴上路,一个做深度报道,一个做旅游景点宣传,最是互补不过!” 说着,便忙写了一封便笺,叫传达室的听差立刻送到衙门里去,压低声音有些神神秘秘地对徐振之说,“六姐之前已有所吩咐,若是您来了云县,要告诉她一声——可见先生是命中注定,大有一番成就之人,若是这几日六姐有闲空,只怕先生能有面圣的机会,也不好说呢!” 能够觐见真神,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殊荣,徐振之又惊又喜,只是对于‘命中注定大有一番成就’,还颇感困惑,张宗子热心为他解惑道,“六姐来自数百年后的另一碗水,对于我们来说,自然便能够前知……” 这里头的说法,神神叨叨,徐振之不算愚笨,也是好一会儿才勉强理解过来,知道自己原来是青史留名之辈,一时大为惊诧,心中实在不可置信,却也有些暗喜,深感自己一些自卑自鄙之念,可以就此收歇,他见张宗子神采飞扬,沈编辑借故走开,心中也是一动,便知道张宗子和他也是同道中人,名字都能被谢六姐记住,将来必定也是有些事迹,而沈编辑等人,只怕就没有这份殊荣了。 能被记住,其实不代表有什么特殊的待遇,只是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荣誉感,似乎不能辜负了自己原本——在将来应该拥有的名声,徐振之心中又是雀跃又有一点子心虚,百感交集之余,又复好奇之至,不由低声问道,“张兄弟,六姐可曾说过,我是做了怎样的成就,又有了如何的结果?” 张宗子瞧他一会儿,神情郑重,似乎正在掂量着是否要告诉徐振之,徐振之被他看得越发紧张,双手不由紧握成拳,只祈求地望着张采风使。 “确然是说过的……” 张宗子左右看了看,终于下定决心,揽着徐振之的肩膀,附耳低声道,“六姐说……徐兄你……最后死掉啦!” 徐振之再没想到张宗子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间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张宗子拍了拍徐振之的肩膀,冲他眨眨眼,一副自己说得再不会有错的笃定模样,将双手一背,吹起口哨,悠然自得地踱出了办公室,“走喽,走喽,采风去喽——”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牵过一辆木轮车跳将上去,车铃声很快回荡在了万里无云的青空之中。 【叮铃铃、叮铃铃】——“走喽,走喽,下南洋采风去喽!”:,, 354 张宗子登上记仇本 “太讨厌了,张宗子居然抢梗!” 谢双瑶开始写工作日记时,在第一行用加粗字体吐槽张采风使不厚道的行为,【本来还很期待告诉徐振之最后他也死掉了,但他居然根本没问,原来是张宗子早就和他开过这个玩笑了。这个人怎么一点版权意识都没有!】 要不是看在张宗子在文宣上还算比较好用,而且是抗衡《买活周报》中姑苏帮的有力人士的份上,谢双瑶是绝不会这样轻易地原谅张宗子的,说不得他去南洋的客船,舱位就要坑得变一变了,不过,眼下姑苏文人在买活军处的声音越来越大,张宗子身系之江文脉,陆续已经坑……啊,不,已经带了不少之江的年轻文人前来入伙。 这些文人在报纸、戏剧上,都有踊跃的表现,甚至于说在印刷业上,也和姑苏文人展开了一定的竞争,张宗子的政审分是很高的,所以,谢双瑶对他不得不留几分情面,她琢磨着自己该怎么恰到好处地警告一下张宗子,但是又不暴露自己的小气,谢双瑶苦苦思索了三分钟,没找到好办法,只能手写一张纸条:【以后不许抢我玩笑!】——她准备明早起床如果还没消气,就叫小吴把纸条给张宗子送去。 处理了这件让她耿耿于怀的小事之后,谢双瑶开始做正事了,她叫出一份长长的文档,开始在上头逐个打勾:很好,徐振之来了,南洋的地理就有人开拓了,这个哥不但是旅游家、美食家,而且是国内最早的地理学者,对丹霞地貌和喀斯特地貌的研究,最早在国内就是由他开始的。听说徐振之给自己的特长只写了‘擅长走远路’,怎么会呢,大佬只是还没发掘出自己对地理的兴趣而已。 【今晚和徐振之会面,都没怎么散发王霸之气就收服他了,因为告知他准备让他公费下南洋考察,而且希望他来自学地理课本,之后再汇编为大众教材。他可以预支政审分,给母亲兑换体检,三管齐下,忠诚值直接拉满,徐振之想要立刻回江阴接人,但是我还是让他先把出版谈好再走,他的旅游手记非常值得铺开售卖】 至于说,对她外形的惊讶,对于她几乎是迷信一般的崇拜,这些对谢双瑶来说,其实都是很习惯的事情了,倒不值得写在日记里,她写在日记里的每一个字,对于百姓来说都意味着绝大的商机,譬如说徐振之的笔记,一句值得铺开售卖,就意味着源源不绝的版税,徐振之很快就将变得和冯犹龙一样富裕了。 ——冯犹龙现在靠写戏和写话本疯狂赚钱,还开辅导班,教人如何考初级班、中级班,可以说是财源滚滚,不过他很识相,和范十三娘一样,捐出了自己的大部分收入,只留下深心里觉得自己该得的那些。谢双瑶发现,土著百姓吃饱了饭之后,很多人都焕发出让人吃惊的潜能,除此之外,土著精英几乎就没有笨的,很多人甚至或许比谢双瑶还要聪明,如果他们也接受了谢双瑶的教育,说不定干得比她还好呢。 至少冯犹龙、郝嬢嬢这些人,不约而同都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没有相当的势力做靠山,那就不能在手上留下太多钱,他们只留了觉得自己该得的那部分,其余的钱财,都通过对各种促进会的赞助,回流到了官府手里,并且为自己换得了充沛的政审分和相应的社会地位——谁说商人贪婪的?当你给他们留出了足够的上升空间,又拥有足够的暴力时,他们其实非常擅长多赢,回馈社会是一定要挂在嘴边的,至少在买活军这里,他们这会儿还露不出什么獠牙来。 不过,谢双瑶也不是基于迷妹心态提携冯犹龙、徐振之等人,冯犹龙的话本卖得好,纯粹是他自己的本事,要不然,写话本的人这么多,为何就是他名留青史?人家就是优秀呗,此老来到买活军治下定居之后,汲取了买活军这里的新风气,立刻找准了社会痛点,推出了一系列犹如《今日说法》般的话本——《今日说法》,这是谢双瑶看了几本后的总结,人家冯犹龙是叫《新包公案》系列的。 冯犹龙抓住了买活军这里和敏朝法律不同的特点,利用这些差异,写了一系列巧合故事,其中的主人公,有些是无心,有些是被人陷害,到了买活军这里以后,不同程度地都触犯了买活军的法律,又要和一个衙门中非常贤明的王更士一起,在刑狱长官包吏目的带领下,抽丝剥茧,还原真相,分析法律责任。 故事的最后,众人各得其所,犯法的受罚,陷害人的也跟着倒霉,确实无辜的得到释放,每本书都终结在新包公分析案情,说理辩法,弘扬正义的环节上,起名叫做《包公案》,的确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套书,在民间受到很大的欢迎,买活军之外的地域中卖得尤其的好,因为大家都很好奇买活军境内为何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便是活死人们,也有许多对这些规矩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本书起到了很好的介绍作用,很多扫盲班的老师都很推荐农村的百姓们,在每日闲谈时读读这套话本,无形间就起到了很好的普法作用。 甚至,对于一些想要往上进修的学生来说,这套话本,对于政治课也是有帮助的,因为话本在分析买活军的规矩时,都提到了买活军的政治理念,而不是简单地以老逻辑去谈,譬如为何要赋予女娘这么多新的权利,对她们给予这样的优待,冯犹龙便在话本中提出了这一点——因为女子身上也蕴藏着生产力,这些措施,都是为了调动她们的生产力,让她们为买活军的生产做贡献,而由此便又推出了要激励女娘上进的道理:如果女娘被解放了之后,无法贡献出可观的生产力,那么不就证明给她们赋权是一件很亏本的买卖了吗? 这些想法不能说是完全正确,但怎么也比‘谢六姐慈悲心肠,所以解救女娘于水火’要有用得多得多得多了,这就是开设政治课的好处,谢双瑶和所有肝完死线的社畜一样,现在开始惬意地享受劳作的成果了——徐子先说得不错,道统是一定要亮明的,亮明了道统,才会有张天如这样的人自发地为道统辩护,自发地来学习道统,也才会有冯犹龙这样的大佬主动学习,并且撰文推广,这样的故事,如果光靠谢双瑶自己,那得哪辈子才能写出来啊! 这笔钱真是该冯犹龙挣的,至少谢双瑶就没有他那种东拉西扯,还把故事编得丝丝入扣的能力。就好像徐侠客也该挣这笔钱一样,他的旅行日记值得推广,除了本身就好卖之外,谢双瑶也是注意到了徐侠客专栏对旅游业的带动——当然,这也少不得报纸和游记那奇妙的化学反应。 徐振之的影响力,的确是比另一个平行世界要大得多了,但是,他在这个世界可能远远没有另一个世界那么奇特,毕竟,天下景点这么多,近在家门口的也不少,虽然长途跋涉去旅游,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依然是个不太现实的想法,但是到家门口走走,也不是那么难吧? 去了之后,写几篇文章投稿,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徐振之的专栏开设之后,买活周报收到的本地名胜记叙散文来稿,又或者是怀念家乡名山的投稿,几乎是从前的百倍,而《国朝旬报》也刊登了类似的游记散文,可见旅游这件事,逐渐地正在成为一个普遍的概念,而按照华夏的人口基数,下一个、下一百个徐侠客的出现,其实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对于谢双瑶来说,这肯定是个好消息,旅游业不但可以提振经济,而且她准备在日记中多加一些对于地理知识的普及,就像是冯犹龙普法一样,《徐侠客日记》也可以是很好的地理学入门读物,在这个年代,科普类读物实在是一座金矿——当普及认字是时代大势的时候,哪怕是文化领域,都会有无数新的商机被创造出来,任何一个能抓住时代的文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攫取到从前难以想象的名气、利益——当然,还有已经让沈编辑深深沉醉的权力。 今晚谢双瑶抽时间见了徐振之一面,当然,有报社员工作陪,想到沈曼君现在的形象,她不由得会心一笑,看来,沈编辑在品尝到权力的滋味之后,现在已经完全变了个人了,原来有多抵触,现在就有多争先,沈曼君简直是想比资格最老的活死人都更活死人——这可以说是一种皈依者狂热,也可以说是她希望借此模糊自己出身阶级的瑕疵,在买活军的政治体系中,出身地主阶级,总是让人有些怀疑,那么,这些老地主出身的吏目,就得比别人更进步一些才好。 如果有可能的话,沈曼君为了当上报社副主编,说不定都愿意杀人(主编由谢双瑶兼任)。谢双瑶托腮想了一会儿,找到沈曼君的文档,给她做了标注:权力欲上升,回归敏朝可能断绝,扎根在买活军,要注意考察思想,鉴别思想性质,是否真正认同大同思想?是否会蜕变为挖墙脚的蛀虫式官僚? 对于这种紧要岗位上的干部,一份政审文档当然是必须要有的,其实这和敏朝的党派之争根本上也是一回事,除了乡党争权之外,大多数朝廷党争,其实都可以说是道统之争。你是否认可当权者的思想,大家看待世界的方式是否相同,在平民百姓中这是根本不值一提的区别,但是,在一言一行可以影响到上万人、上百万人的工作中,这一点就非常重要了。 买活军的态度,或者说谢双瑶的态度,一直以来也是很明确的——可以不真正认同,这不是罪,但是,政治素质不过硬的人,有些工作是不能给他做的,就像是沈曼君,她可以做编辑,但在思想经受住考验以前,永远也不能做副总编。 正所谓求同存异,买活军和这些不真正认同的人,永远都能找到一些共同的利益——女性只能在买活军这里做事,这是性别解放的共同利益,男性们想要开疆拓土,这是基于民族的共同利益,只要有一部分利益相同,就是朋友,但是,只有核心利益完全重合,才能成为彻底的自己人。 在这些真正自己人的考察之上,谢双瑶一向是不厌其烦、不厌其细,而且绝不是一次过关便高枕无忧,考察和观察是无时无刻甚至于是无所不在的,当然,值得她这样考察的人物也不是很多就是了。不然她真别睡了,再来十个谢双瑶也肝不完。 在买活军的统治范围已经扩大到福建道、壕镜和新安岛之后,毫无疑问,谢双瑶必须只能学会放权,学会信任她亲手搭建起来,并且反复论证、验证的权力结构,到目前来说,一切发展得也还算是在控制之内。 技术进步是最可喜的,经过十年深耕,在势力扩张之后,买活军终于迎来了一个爆发式前进的时期,新发明、新工具不断涌现,速度快得让外人非常诧异——但是,这些工匠是翻阅着后世典籍,学着微积分、力学原理成长起来的,他们的工作与其说是发明创造,不如说是一种复现,只要材料跟得上,人口足够多,可以堆人去试错,那么,‘新’技术的再发明,其实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谢双瑶承认她在这些发明中,所有的贡献都和后世的领导一样——创造了一个环境,仅此而已,别的她也做不了太多了,做领导的只能设计制度、创造环境,然后学会耐心的等待。 就像是橡胶树,谢双瑶用了十三年,终于在鸡笼岛种下了第一批橡胶树,然后,还得等五年时间,橡胶树才能第一次割胶,也就是说还要再等两年,但是,现在她就要开始为割胶后的事情做准备了——橡胶也就意味着轮胎、电线、瓶盖、橡胶管、防水布、轻便的雨鞋……但是,生产设施不会凭空变出来,现在组织人手攻关的话,两年以后,机器可以造好,等到原材料开始试验,一切顺利的话,还要再过三年才能有橡胶制品少量生产出来,再过上两年,它才能在生产中发挥作用,促进别的科技分支发展,走进人们的生活。 而谢双瑶如果想要在五年后拥有足够多的橡胶制品推向市场的话,现在她就得开始布局南洋了,目前来说,橡胶树的种子还在南美,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全世界乃至全宇宙最会种橡胶的人就是谢双瑶,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能在南洋把橡胶树种好,同时还能兼顾一些些生态保护和农业设计领域的常识普及。 那么,为了布局南洋,她又要……统治工作就像是一个超大型rpg,为了达成目的,有无数的前置任务要一个个打勾,还有些长期任务是很难一时看到结果的,比如对徐振之的推崇,除了培养地理人才之外,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养成华夏民族‘走出去’的习惯,尤其是走出陆地的习惯。 对于一个长期偏向内陆型思维定势的国家来说,要扭转这种安居乐业的思想,是个很艰巨的工作,毕竟,在非小冰河时期的日子里,这片大陆的日子还是很好过的,这种思想不可能指望徐侠客一本书来扭转,利益上的驱动倒是很现实的,福建和广府的男人们,为了讨老婆、闯前程愿意去下南洋,这在谢双瑶的意料之中,实际上这正是她指使一支暗处力量,悄然散播‘出国讨老婆’思想的结果。 买活军只有一半的成年男人有娶妻的希望,这几乎已经是定局了,想要改变这样的局面,选择很少,要么就是发动战争,把另外一半成年男人消耗掉——很多时候,战争的确就抱有这样的目的,是双方政权首领心照不宣的事实,消灭多余人口。 如果谢双瑶不想这么做的话,那么把竞争失败的另一半人送一些去海外,也是很不错的选择,这样可以分化矛盾,那些连海外都不敢去的男丁,多数也能接受自己就是失败者的事实,如果他们完全弃疗,变得没有丝毫攻击性的话,其实也是政府相当乐见的,因为这等于拥有了很理想的韭菜劳力——年轻的时候拼命干活拼命消费,刺激了经济的发展,到老了因为没有人管,死得很快,又不用消耗什么医疗福利。 封建社会其实就是在这些韭菜身上多加了一些奴隶的身份,制约他们,逼迫他们劳动,至于买活军这里……他们是通过娱乐产品和劳动收入的增加,来刺激人们卖力干活,社会发展的时间尚短,大多数人都还比较乐观,认为自己有成家的可能,所以还看不到下一阶段究竟会是如何。 但这个问题的确是存在的,而且,如果不选择对外扩张,把找不到老婆的危机转嫁给国外的土著百姓的话,谢双瑶也能预估到它在统治上会带来的困难——不过,谢双瑶其实也很好奇,如果一个男人意识到自己不论怎么努力也真的娶不上老婆的话,他到底是会就此摆烂,完全不劳动,到处去破坏社会治安,成为懒汉、流浪汉呢,还是从此变得佛系潇洒,寄情于山水,又或者完全一心工作,把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工作中? 换句话说,这个疑问其实可以翻译为:男人到底会被自己的睾酮,被自己的生殖欲影响到什么地步,男人积极生活的动力,是否全数(或大多数)来自于延续自己基因的渴望? 谢双瑶认为这其实是个生物学问题,她决定记下来,在条件成熟的时候拨款支持这项研究。 当然,一个还没有答案的生物学问题,也会造成社会学上的广泛影响。一般来说,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多了,承受后果的除了他们自己以外,还往往是体力上居于弱势的女人,谢双瑶并不想把太多统治成本投入到维系治安上,所以开拓南洋势在必行,她在备忘录里写了几个关键词:注意身体交易和人口买卖的死灰复燃,注意边界地区的人口买卖,和女性人口藏匿、低龄婚姻现象。——她感觉可能会有很多流民,不知政策,在经过买活军边境村落时,受到哄骗,把自己的女眷留在村落中,被隐匿起来做了违法的事情。 关于下南洋的事情,她的考虑暂时到此为止,谢双瑶回到最开始的科技树文档,在地理学上标注了一个微弱的绿色——意识是这门学科开始发展了,有了一个、两个值得注意的人才,正在往外散播。随后,她又来到了一个完全空白的学科,在上头标注了鲜红色,并且打了三个叹号。 “档案管理学!”谢双瑶咬牙切齿地说,“这一两个月内必须把它给拿下,给攻克!至少要完成奠基阶段的工作!”:,, 355 魔鬼细节 如果说谢双瑶是光着身子魂穿到这个世界上,没有带来任何金手指的话,她其实反而不会有现在这些艰难的时刻,就团结家里人,首先在彬山站住脚,然后设法跑路到南洋去,躲过明末清初的人口梳理,能在南洋取得多少成就,那是之后的事情。但是,她应该不太会有改变政体乃至自己称王称霸的野心,能做个南洋富家翁就是很不错的结局了。 这和身为女子,必须翻越的偏见藩篱有关,其次还有就是生产力上跨越不过去的障碍,谢双瑶倒是可以装神弄鬼——那样的话,她肯定会把自己神格化,是没有搞什么破除迷信的资本的,谢双瑶之所以可以大鸣大放,在思想上迈出极大的步子,其实是因为她有数百年后的生产力背书。这一点还是毋庸置疑的。 不过,这样移植式的玩法,虽然很多时候让人心神舒畅,有种‘就该这样,不然岂不是白重生一场’的感觉,但带来的烦恼也是无穷无尽的,刚穿越时,谢双瑶有很多拍脑袋式的做法,现在看都是坑了自己,譬如说政审分,这个政策在当时看,哇,太妙了,真不知道别人怎么就想不出这点子,可等现在,治下人口多于百万之后,谢双瑶人麻了——政审分这个制度,是建立在一套高度流通的档案管理体系上的,人少的时候还好,现在人多了,该咋整?在这上头她打算付出多少行政成本? 首先,档案管理制度——这东西并不新鲜,敏朝也有档案管理制度,按照道理来说,一个合法的百姓,从生到死,也都能体现在档案上,长到了年纪要去上户籍,成婚也要登册,和离、病死、分家,按说都是要到保甲那里去通告,再由保甲到县衙去办理户籍的变更。 这是个人方面,政府方面,朝廷是通过每三年或者十年一度的造黄册,对人口、耕地的变化进行盘点,县衙也有造鱼鳞册的工作,这些所有的造册,都是敏朝的档案生成,围绕其也自然有一套比较严密的制度,这一点,在全世界来说的确一直都是比较先进的,华夏这农耕文明的组织性,在世界范围内也是登峰造极,并非散乱的欧罗巴、大食、天竺等地能够望其项背。 但是,这就意味着敏朝的档案管理是行之有效的吗?谢双瑶现在身在这个时代,可以非常负责地说一句,这完全就是屁话。敏朝的档案可信度大概不会超过千分之一,尤其是在近百年内,流民成风,太多人从生到死根本和朝廷毫无关系,官吏对于这些户籍上的记录也很不上心,因为做这件事基本上无利可图,还不如造鱼鳞册,造鱼鳞册那才是县太爷敞开钱袋子往里头捞好处的时候那。 和保甲制度联合在一起的档案登记制度,如果说从前有效的话,其实也只是因为从前百姓们被默认是不能任意移动的——这也是为何徐振之的游记引起这样大的轰动,在徐振之以前,游历这件事一般都是‘借机’,比如书生赶考,借机游历北方,某某百姓礼佛,借机在周围玩玩,人们多数公认,若没有一个很说得过去的理由,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居住地的。 实际上,对大多数百姓来说,这种限制也确实存在,保甲制度严格的时候,百姓离开自己所在的县,也还罢了,去邻县探亲访友倒是不需要路引的,但若是要走远路,从县里去京城,或者去邻省——那就需要找保长开路引,这种事很麻烦,若是保长有意和你为难,那么你甚至连自家的县域都不能合法地出去。 这就是为何人们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了,哪怕只是保长,生活中都多得是办法拿捏治下的百姓,路引、徭役,这些都是以保甲做为单位进行管理的,在城里也还罢了,村里保长、村老作威作福的事情并不罕见。 买活军这里,是用小组长取代了保长,他们在城市里采用的是街道作为最小单位——居委会、街道办这种东西听起来非常老土,实际上是政权的毛细血管,买活军对这种吏目的任用也是很审慎的,一般都派素质较好的年轻人去和百姓们斗心眼子,一个人如果能在街道办也做出一点成就,把这条街道管理得井井有条,那么他在别的政务上表现得也一定会相当出色。 因为大家都至少会拼音的缘故,对街道的管理会比从前轻松一些,不过,买活军这里要出门也是得去开介绍信的,要写明白出门事由和目的地、预计停留时间,并不是完全的自由流动——但是,因为买活军也不禁止民众外出,所以介绍信就有点鸡肋了,胡编乱造的比比皆是,人们在管理城镇时也并不是很当真。 譬如说,农户甲从老家吴兴出来,本来打算去云县务工,但是在半路上遇到老乡,被招呼到了临城县,这样他的介绍信上写的目的地就不对了,如果他在临城县干得不错,做了能加政审分的好事情,临城县这边只能通过公函,写信给吴兴县的档案局,为他加分。 这还是好事儿,但如果他做了些不大不小的坏事儿,要扣分呢?人们只能通过他随身携带的介绍信上的地址,为他写信去扣分——但如果信丢失了呢?如果信是伪造的呢?又或者这个人觉得自己的身份脏了,决心换个身份生活,便假称自己是外地来的流民,重新获取了一个身份,建立一个档案呢? 如果这是后世,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人们能通过太多办法来查验一个人的身份了,政审分实际上就是用的信用体系架构,只是谢双瑶将它扩大到了很多地方而已。但是,敏朝的条件就是这样,政审分这个东西,现在开始逐渐地出现了不适应地盘扩张的情况,需要谢双瑶来对此进行调整了。 要么就是严格的限制百姓的迁移——政审分最开始的时候是很好用的,因为买活军的地盘很小,只有彬山、云县和临城县的时候,当然很好用了,一个人出门去做工,不是去彬山就是去云县,有什么事两边来回写信问一问就好了,通信时间也很短,人口也少,不过是几万人,分开来管理的话,一个基层吏目对接的不过就是几百人,大致都能做到心中有数。 现在,地盘大了,有几百万的百姓,百姓们也活跃了,到处的乱窜,那么政审分的管理就成为一大难题了,并不能收到谢双瑶理想中的效果。而且,这个纰漏并不是只影响到政审分,买活军有很多福利是和户籍挂钩的,譬如说新占之地的百姓,他们享受的福利和老地盘的百姓、进买活军这里来做活的流民,都有很大的不同。户籍身份不能明确的话,福利制度也就无从贯彻了,这也会带来很大的问题。 所以说,在电脑和网络发明之前,对人口的流动进行严格管理,还真是在百姓看来毫无必要,但在官府看来却几乎是必须的限制啊……谢双瑶想到这些事情就头疼,一个良善百姓闲来无事,想在买活军治下旅游旅游,效仿徐大侠的风采,这难道是什么坏事吗? 按照谢双瑶的本意,还要鼓励这种探险精神呢。如果一个政权长期要求所有百姓都待在原地,那怎么培养出冒险家?百姓们还会敢于去海外闯荡吗?如果出门是件麻烦的大事,那么,整个文明就会倾向于少出门,这是不可扭转的客观逻辑。 出门是不可能不出门的,只能想办法对这个制度进行修订,谢双瑶的智囊团只能提供一些蹩脚的策略——比如说。把百姓每年出外做工的地点和行业都进行限制的话,如此一来,档案的管理还是相对简单的,只需要派出专人进行对接就好了。 譬如说每年九月到十二月,吴兴县所有外出务工的百姓,都在官府的组织下去云县,只能在云县做工,期间由云县衙门管理他们的档案,期满递交政审分档案,回到吴兴之后,由吴兴这边对应入档——这样的话,政审分就可以始终记录这一批人的德行动向。 但是,这种做法就像是敏朝把百姓生硬地分为士农工商一样,完全忽略了人的个体差异性,这样拍脑袋的政策,除了让人头疼以外,是没有什么可行性的。谢双瑶对这种盲目给百姓加压,违反人性的做法并不感冒,不过这样一来,她就只能放弃‘一分通用’的想法了——比起想办法让一份档案全国管理,目前来说,更好的办法还是‘一分一地’。 也就是说,对于一般的百姓来说,长期在甲地生活,会有一份厚厚的平日档案,但是,这份档案中的分数,只能在本地使用,去到外地的话,就是从零开始,好的东西也积累不过去,坏的东西也不会带去影响——大部分真正严重的罪行,基本上查出来就治罪了,记在档案里的加分项居多,扣分项相对还是比较少,这样的处理不至于让真正大奸大恶的人重新开始得太简单,对于那些有点小过错的人,如果愿意付出搬迁的代价重新开始,那就此清零也不算是太宽待了。 不过,这样一来,政审分对一些好东西的兑换,也就有很强的地域性了,外地人将不能凭借自己的高额政审分来云县购买紧俏商品——谢双瑶在这条上做了一定的标注,因为是否要专列出一个政策来满足这些人的需求,还要通过调研来确定这些人的身份,是否值得她多花人力成本去笼络,而不是简单的一刀切。 这个做法,对大部分百姓来说,影响并不是太大,甚至可以说是小小的利好,因为他们打完工,到底还是要回到老家去过生活的。而且,说实话,百姓们的政审分高低其实是很无所谓的事情,他们并不和这个分数发生什么影响。不过,这样一来,官府就从容得多了,至少档案室可以少去极多的工作量,邮政系统也能免去一些送公文的开支——拿下福建道全境刚两年多,百姓们才开始流动,吏目们就注意到了档案带来的通函压力,现在进行政策调整的话,财政上吃的亏还不算太多。 当然,有些人群是比较特殊的,譬如吏目,他们的政审分比百姓的更重要得多,还有各式各样的商户,他们的档案也要特别小心的管理。谢双瑶准备对这些人的档案推出一些特别的保存政策,可以考虑动用到电脑——她正打算培养一批忠诚的女操作员,为她进行一些数字档案的备份和管理,谢双瑶有很多电脑,管理一亿人可能不够,但管理有一定级别的高级官僚档案,那还是够用的,让官僚们知道他们的一切都在仙脑中留下痕迹,也能很有效地吓阻他们,让他们不至于生出歪心来。 这是她最近一直在思忖的事情,其实已有了大概的思路,现在只是在做整理,准备之后上会讨论而已,谢双瑶把已写好的文章看了好几遍,满意地点点头,她认为这个思路相当成熟,档案局相关人员提出抗议的几率不大。 那么现在就该考虑另一个严肃的问题了——‘一分一地’,这个政策对于小县城,小乡村这些人口净流出地来说,是很好的消息,比如一个普通村落,记档的事情一般是村长在做,他其实只要管好村里有没有人寻衅滋事,有的话记上一笔就行了。 这些东西都未必会入档,如果要入档的话,还要走一道验证手续,不论如何,村子里很少来外人,即便有外人来了,多数也都是县里的商队、工匠和旅人,这些人在本地只要不停留超过十天,是不需要建档的,流水账上做好登记就可以了,如果是以前,他还要时不时地去档案局跑一趟,多数是收到公函传唤,让他去确认一下出外务工的村人发生的政审分变化:村里是不是有这个人,是不是出去了,年纪、长相,是不是都对的上云云。 但现在,一分一地,这样的活就没有了,所有的压力都来到了大城市那里,像是云县这样的港口,前来务工的百姓数目,一年至少在十万人以上,这些人按照自己的种植周期,规律地涌入城市,又返回家乡,也就给云县的档案局带来了非常大的管理压力——建档吗?不建档的话,有些累犯予以处罚的罪行怎么办?那些勿以善小而不为的少量政审分积攒怎么办? 建档的话,如何保证档案的延续性?今年来的人,是建新档,还是先去找去年的旧档?这么多档案,而且肉眼可见会逐年增加,怎么管理?怎么销毁? 这个问题,是完全游离于明代的档案管理体系之外的,甚至也不是纯粹的现代问题,据谢双瑶所知,在没有电脑的时候,后世的人口移动也受到严格的管制,她疑心这和档案管理的困难多少也有一定的关系。包括收容、遣返这些制度,对应的一定都是破坏稳定的要素,她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完全可以看得到其中的危险:放开了到处移动,没有档案和介绍信的约束,在这个时代就意味着无头案件,治安压力,人口掠卖和广泛的失踪案。 啊!为什么别的穿越者不需要处理这些问题,自然而然就国泰民安了!最多就是点点科技树,百姓们比《星际》里的人口还听话,组织性天生就强得一匹,她却要处理一批批的刁民,哪怕是现在所有百姓理论上都是谢双瑶的奴隶,该难管理的点还是这么的难管理! 例行抓狂之后,谢双瑶开始冷静下来做情况分析了,她先要确定这个问题是务虚还是务实的,如果是务实问题,牵扯到技术进步,那么,除了农业领域之外,她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她只能通过发掘和培养人才来试图解决这些问题。 毫无疑问,这是个务实的问题,所以谢双瑶一边在她的资源硬盘里搜索档案这个关键词,并且艰难地过滤掉诸多《灵异档案》(请这些文娱作品不要老起档案这名字,可恶!),一边开始分析,修持档案大道一般都需要什么天赋——数学,这个对设计体系来说应该是非常必要的,此外,还有统计学,嗯,还有什么呢?还有需要对社会和人性有非常深刻的了解,能够明白档案管理员在工作中必然的偷懒天性,设计出严谨的工作环节……所以还要有一些管理学的知识…… 她开始给小吴留条子了,【数学、统计学、管理学、老于世故,能兼具要素最好,如果没有的话就一个tag找一个或者两个来,布置形成攻关设计小组——】:,, 356 地方小吃诞生记(上) “鸭头!” 佘四明猛然翻身坐起,脱口而出,“辣卤鸭头真好吃!”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咂着嘴似乎还在回味辣卤鸭头的味道,过了一会才转头有些陌生地打量着屋子——崭新的木门木窗,白墙刷得锃亮,身下的竹榻也是新造的,这和佘四明印象中的老家是截然不同的,饱经风霜的老房子已经拆掉了,母亲信里还说起了拆屋时的轶事,直到拆掉房子,才发现主梁已经被白蚁蛀空了,这也让大家都捏了一把汗,还是运气好,在出事之前就拆掉了,不然,若是再耽搁下去,等到房屋倾倒的话,那麻烦可不就大了吗? 佘四明做船夫的时候,是非常通情达理,通晓人情世故的,就像是一只猴子一样灵活,他在买活军的学校里上了五六年的学,性格是越上越有些呆气了,瞧着大异于从前,听到母亲的话,他第一个反应是,这样的担心其实有点没必要——房屋倾倒时有人在里头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可以通过对主梁的观察,还有房屋形态的检测来测算大概的倒塌概率…… 也还好他并不在母亲身边,否则,佘四明可能要遭打了,佘四明并没有傻到底,在后来的回信里,他表达了对于母亲造房这个英明决定的赞赏(虽然这个决定是父母一起下的,但这是母亲写来的信,所以他着重赞扬母亲),还有对老屋险情的后怕,对水泥屋的肯定,以及,当然还有,对于家庭经济情况的关怀,钱还够用吗?不够的话,他这里还有,还可以往家寄。 钱还算是够用的,佘家人的情况,在买活军来了之后,的确是有了很大的改观,佘四明是他们这个家族崛起的关键点——他出众的数学天赋,使得他受到了陆大红将军的赏识,佘四明被介绍进买活军的学校读书,并且很快的被确认是数学天才,对佘四明来说,数学教科书最大的难点在于上头的汉字,至于其中的知识和道理,只要听人说过一次,他再没有不懂的,他很快就在临城县出了名,然后被送到了云县去读专门学校,听说,他的名字甚至摆到了六姐菩萨的案头,并且得到了重要指示:“既然这个人很有天分,那就赶快要在他的家族里捞几网,听说数学天才是可以扎堆的,父系母系那边都去安排一下,抽抽卡,哎哟,现在真的很缺数学人才。” 哎哟这两个字,可能有点子为尊者讳的味道,佘四明心中暗暗怀疑,谢六姐当时说的可能是一句脏话,他对于这个活死人之主现在已经有些熟悉了,至少他老师徐子先是时常有面圣机会的,据他说,谢六姐不拘小节,性格豪快,只是被工作逼得烦心的时候很容易骂上几句,如果被骂了也不必惊慌,这恰好说明你已经被当成半个自己人看待了。 不过,佘家一家人的确是在谢六姐这里得到了不少好处的,他们全家就因为谢六姐的一句话,都被搬迁到隔江相望的许县,买活军给他们发钱,让他们都上了一段时间的扫盲班,并且确认了佘家的确流传着擅长数学的‘基因’。 当然了,佘四明只有一个,但是佘家人的数学成绩都相当的好,现在佘四明的族兄族弟中有许多都在做会计,做数学老师,衢县、江县也开始有新的江湖传说正在发祥:据说佘家的老祖宗就是烂柯山看棋的樵夫,正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樵夫把神仙棋局中蕴含的神妙道理都带了回来,流传到了自己子孙的血液中。 实际上,按照佘家老辈拼了命的回忆,佘家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好像是个举人,而且学过一段时间的数学,生意也做得很大——这倒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一般来说,地方上的大族往上追溯,都有个比较显赫的祖宗。如果一个家族上数五代都没有官,大家纯粹种田的话,人们很容易就会发现,日子越过越薄,越过越凄凉,四五十年内,族里人越来越少,这一支血脉很可能悄悄地就断绝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传说对于佘家来说面上也是有光的,所以佘家人对于‘老祖宗’在烂柯山的传奇经历,总是笑而不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现在,衢县人已经深信不疑了,认定如果一个人姓佘的话,那他的数学就一定很不错。 佘四明作为佘家的金凤凰,自然受到了族里的感激和关爱,族长在大分家前最后发了一次话,佘家第一间水泥房一定要由佘四明家来起,否则他第一个不答应——于是,佘四明家存了一点钱就买水泥和砂子,等到佘四明从云县寄来一大笔钱(其实也就二十两)之后,他们家的房子就开始建了,佘家的族人们都很自发地前来帮忙。 就这样,在衢县只能说是勉强有一口饭辙的渔民佘家,开始改换门庭了,成为了衢县新兴的体面姓氏——虽然已经不能再叫做家族,毕竟分家了嘛,但是家庭和家庭之间互相帮助,互相友好,互相提携的风气还是相当浓厚。佘家反而要比衢县很多因分家而败落的姓氏显得更加欣欣向荣了起来。 对于佘四明来说,这些事情平时是占据不了他的思维的,这还是他四年来第一次回家探亲,曾经的渔夫佘康,现在连名字都改叫佘四明了,他俨然已判若两人,甚至连他的母亲都感到对佘四明有一丝陌生——不像是从前,对于佘四明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佘四明每天出船做什么,喜欢吃什么,会怎么偷懒……现在,母亲多次询问佘四明的工作内容,但每一次好像都听完答案就忘了个精光。 “主要就是到处去计算,还有去设计公式,教别人怎么算。” 佘四明只能反复找角度给母亲解释,“就是,你看到码头的那个龙门吊没有。” 衢县、江县这两个县,作为买活军在之江省的领土,一直以来是比较低调的,但是其实他们发展得相当的不错,尤其是衢县,承接了江左道往买活军这里的水路航运,龙门吊是一定要有的。佘四明说,“你们可能觉得龙门吊是随便找一个地方就挖地基,埋石块,浇筑柱子……不是的,龙门吊的吊臂长度无法调节,如果没有计算的话,吊臂很可能会横跨江面,伸到另一头去。” “实际上,船只在河面上的泊位是很有限的,龙门吊的选址要结合吊臂长、支柱长,船只的泊位尺寸和货物的普遍重量区间来计算,首先要会算力矩,也就是说,两头骡子的力能拉动多重的吊臂,吊臂能拉动多重的货物,我们内河航船一般的尺寸,船只的泊位……” 所以,他母亲始终没有搞明白儿子到底都在做什么,一般她听到这个时候就开始掉队了。不过,还好有一件事是没有变化的,那就是佘四明还是很爱妈妈做的一手好菜,他是个爱做梦的人,以前打鱼的时候,在梦中编网算结数,梦醒了要惊呼一声‘二百十八’,现在学数学,便做和数学难题有关的噩梦,很多新学的知识,入睡以前还感觉有点发飘,似乎没有完全掌握,但是,在梦中做了一些题目之后,醒来便立刻能够运用自如,完全吃透,这种奇特之处,连他老师徐子先都不得不感慨一声神奇。 十次做梦,九次和数学有关,还有一次佘四明也会梦到一些吃的,他做梦非常生动,往往身临其境,梦醒就起身出屋,对母亲说道,“姆妈,我想吃你做的卤鸭头,做得辣一点,我在梦里吃得流口水呢!” 佘家人现在对这个儿子,只愁是无处可以照顾他,听佘四明这么一说,佘父立刻说道,“鸭头有什么可吃的?现在家里有钱了,油乎乎的鸭汤也能烧得来,叫你妈烧益母草炖鸭汤给你吃!味道也好!鸭油捞起来,再做个鸭油拌面,香得不得了!” 做父亲的最喜欢自作主张,好在母亲还知道佘四明的性子,忙道,“人家说了要吃鸭头就吃鸭头!大鱼大肉的,他在云县难道还少吃了吗?你没听我念过他写回来的信?儿子在云县顿顿都能见肉!” 她本在井边洗菜,这就起身擦手,“还好你今日起得早,我这就去找张屠,今日学校食堂买去的鸭子,鸭头我们全包了便是,一定给你做一大锅卤鸭头——放两把辣椒,辣得你别别跳!” 佘四明突然意识到,家里不是云县食堂——食堂可以有卤鸭头、卤鸭翅这样的菜卖,因为用量很大,一天至少也是几十只鸭子,有时甚至要上百只的用,一些零碎部件就有了拆下来的价值。 “这可以写一篇论文了!”他不禁说,“论县城人口和牲畜业规模的关系——这个可以做一个建模啊,牲畜业的规模决定了农业结构,农业结构又能影响到主食的产量——” 家里人又露出了佘四明和他们都在逐渐适应的茫然且痛苦的表情,佘四明的探亲,对他自己和家人都是一个挑战,家人们要适应一个新的小佘,同样学了数学的亲人们必须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智商缺陷,他们中大多数人对小佘的话只是似懂非懂,只有寥寥几个能够跟上小佘的谈话内容,并且感到有趣。 他母亲是完全听不懂这些的,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办法来处理这些,佘母问道,“要不要一起去市场?今日是集市,你要一起去,给你买个麻饼吃。” 麻饼是衢县这里久已有的小吃了,和月饼差不多,不过常年有得卖,饼皮上缀满了芝麻,是人们红白喜事中馈赠亲友的佳品,小佘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父母去吃酒,回来时能给他带一块麻饼,大的有脸盘大小,一天切一小块,可以吃小半个月,不过这样的机会很少,因为舍得送麻饼的亲戚是不多的。 至于对鸭头的爱好,主要是因为水上人家,养水鸭比较方便,佘家人主要的肉食来源就是鸭子,不过主要是以鸭汤为主,从前母亲难得做卤鸭,都是一卤一整只的,佘四明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机会吃到卤鸭头,因为县城里平时根本就没有专门的鸭头卖,当然佘家人也绝对没有余钱去买。 佘四明很爱吃鸭头,但一年下来也就能吃到一两次卤鸭头而已,有时还只能吃斩开的一半,从来就没有尽兴痛吃过。还是去了云县之后,食堂会把一些下脚料卤制了来卖,很受到热门的欢迎,佘四明有时候会连吃两个鸭头,一边吃一边做数学题,鸭头吃完了,数学题也就做完了。 龙门吊吊臂通用公式、炮管厚度计算、射击角度表的验算,还有买活军稻谷年产量的汇总验算,种粮种植面积的计算……这些活儿都是在一个个鸭头的消耗中慢慢完成的。不过,云县的鸭头,味道也只能算是一般而已,佘四明最喜欢吃的还是母亲调的卤水,如果母亲可以不唠叨的话,他是很愿意把母亲带到云县去专给他做饭的。 “那我和你一起去买鸭头吧。” 在母亲不催着他定亲(佘四明今年23岁,母亲早已急不可耐),而是准备给他做好吃的时候,小佘对母亲的爱戴是非常高涨的,他又有点从前那小猴子的味道了,笑嘻嘻地取来斗笠戴上,跟在母亲身后跳来跳去,唱道,“丫头吃鸭头,鸭头咸,丫头嫌!” 两人出了院门,街坊听见了,都笑道,“小佘,你们家今日有鸭头吃啊?” 小佘一本正经地说道,“正是,所谓以形补形,我从小爱吃鸭头,所以脑子比别人灵些!” 他其实是开玩笑,这一点大家还是能够看破的,无不以笑声回应,这里佘母也跟着笑,走远了方才对小佘说道,“你这是给张厂长带生意呢,这么一说,他的鸭头更加卖得好,从此以后鸭汤米线、食堂的鸭肉汤里,再见不到鸭头了。” 小佘不以为然,认为自己哪有这么大的影响,“根据我的估算,这波广告对鸭头的销量带动不会超过天,之后的曲线必将走向平缓——我给周报做过广告效应统计,广告的效果哪有这么好呢,都是可以总结成微分曲线的——” 佘母便又流露出忍耐之色来,只是嗯嗯的应着,小佘瘦长的手脚乱舞着,像是一只疯疯癫癫的大猴子,跟在母亲身后一边说一边比划,试图向母亲解释数据建模的概念和用处,满街行人无不道路以目,衢县这条老街上,住的老邻居不少,佘四明这个小名人留下不少江湖传说,此时都在邻居们的交头接耳中广泛传播。 “爱吃鸭头啊?”这是听到刚才小佘唱歌的人。 “从小爱吃!没听他说吗?以形补形,补得个鸭子走路的样子,一摇一摆,嘎嘎嘎嘎,脑子却也好使呢,听他姆妈说,什么算数都是一学就会,在梦里还有烂柯山的老神仙来教他——说不定就是老神仙爱吃鸭头!哎,老婶子你这是要往哪去?” “噢噢,还有这事!没什么——我……我去菜场走一趟。” “刚这不是去过了吗?遮莫是买鸭子去的?哎,不是,你——这,你等等我,等等我啊!” 小佘回乡一次,万没想到衢县的鸭子倒跟着遭殃,价钱跟着涨了五六文,不过他和母亲是去找本地屠宰场的负责人——张屠,现在人们也多叫他张厂长了,这人本来是本地的屠夫,因为懂行,算学也学得好,跟着干了一段时间后,被提拔为本地屠宰场的场长,要批量买入一些分部位的禽肉,在衢县只能找他,别无分号。市面上其他卖鸡鸭的,都是卖活的整只,最多是帮你杀了,那血还要饶他半碗,所以,市面上鸭货价格的变动,倒是和他们无关了。 百姓们来找屠宰场要买零切的禽肉,这种事是常有的,有时是家里要办酒,有时是想试着做生意,张厂长司空见惯,更何况是佘四明想吃?立刻就叫人拿了十几个刚褪毛的鸭头,拿荷叶包了称重算钱,佘四明拿眼睛一撩,就知道这秤不准,不过,这时候他的呆气不见了,老练地抿着唇并没有吭声。 正默默望着母亲数钱时,屋外又传来自行车嗡嗡、框框、铛铛的声音——嗡嗡声是轮子转动的机簧声,框框声是木轮触地的声音,铛铛声自然是铃铛声了。有人在屠宰场外叫道,“佘四明,佘四明在这里吗?” 小佘一个机灵,“黄大哥!” 他赶忙手舞足蹈地跑出去,欢喜地叫道,“黄大哥,你从京城回来了?怎么来这里找我,不去家里坐?” 他的结拜兄弟,敏朝锦衣卫千户黄大人一看到他,便不由分说地把他薅到了自行车车座上,“快和我去县衙——六姐亲自下发的任务来了,这一次你我皆有份,可耽误不得!”:,, 357 地方小吃的诞生(中) 按照道理来说,现在应该是小佘的假期才对,在专门学校上课的学生,和其余学生不同,因为他们上课是有钱拿的,自然不能说不去就不去,必须要按照学校的安排做事,不过,因为上课期间相当的辛苦,所以周休一日之外,一年还会有十天的年假,如果不休息的话,可以累积到下一年使用。像是佘四明,他已经四五年没回家了,光是年假就有两个月功夫,可是这才回家几天呢,就又收到了命令。 如果是为掌柜的做事,不免要有些埋怨了,哪怕是给东家做长工,也没有这么使唤人的。但是,佘四明上的是专门学校,这种学校不但平时是准军事化管理,每年还有两周的时间要接受军事训练,可以说专门学校的每个学生都是小半个买活军的兵士。 ——这样的话,如果在敏朝,那就是骂人,但在买活军这里,算是带有羡慕的夸奖。从军大概是买活军这里最好的出路了,包括佘四明本人,对于从军其实也有相当强烈的兴趣,如果没有数学的话,佘四明觉得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个买活军的兵士。 在买活军这里,从军从来不是胁迫、抓壮丁、走投无路之下的选择,而是优中选优,前景、报酬、饮食起居各方面都令人艳羡的行当。先说报酬,在买活军这里当兵,是每个月按时发饷的,士兵们按职级,刚进入的大头兵,连第一次培训也没通过的,一日也是35文钱,这35文几乎是没有地方花销的。买活军管三餐饭,随便吃饱,天天见荤,管住,管衣服,一天35文,一个月存个一千文实在不是问题。而且,这还是大头兵,一旦通过考核,成为正式兵丁,一日便是五十文,和建筑队的大工一个收入,在买活军这里当一年的兵,手里存下十几二十两,那都不是事儿! 这还是敏朝的兵丁可比的吗?是那些拿不到饷银,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甚至有时妻女家人不得不乞讨卖笑的兵丁可以相比的吗?都不说军队那让人羡慕得要命的食堂了,光说这饷银,就让多少人眼红。 再说军队的吃食,这是佘四明他们这些专门学校的学生有亲身体会的,其实专门学校的食堂也已经不能说差了,但军队的食堂可是有大块大块的炸鸡,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和一整条一整条的红烧鱼啊!白米饭、白面馍馍管饱随便造,甚至于若有了剩饭,还能打回宿舍中给值勤的战友做夜宵。谢六姐自己穿棉布衣裳、麻布裤,买活军这里的服装时尚极为简朴,但她不是不花钱,她把自己所有的奢侈都给了军队,买活军后勤上的阔绰,全天下哪一支军队能够相比呢? 至于前景,就从一点就可以看出来了,各地的一把手倒未必有从军的历史,但是,各地衙门中的小头目们,很多都是从军队中抽调过来的,一般来说,在敏朝,一个军官如果能够兼任文职,那就说明他的权力到达了巅峰。但是,在买活军这里,文臣武将的分野并不明显,甚至可以说从军是为吏的快车道,在军队里干上几年,赶上需要干部了,必须往军队里抽调干部的时候,一经转业至少也是个主任起步,可以想见日后在仕途上有老战友帮衬,走得也会比招考进去的吏目要更顺畅一些。 为什么喜欢用军士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军官的组织性很强,军队毕竟是这世上最有组织性,规矩最严格的团体之一,办事效率远不是百姓可比,买活军这里,每年都会组织扫盲班学员去学习军规、站军姿等等,大概一个月有一个半天,专门培养百姓们站方阵——很无聊,似乎也很没有意义,但这么做其实不是为了培养百姓们的战斗力,而是为了培养百姓们的组织性,这样遇到事情的时候,百姓自然知道服从指挥,彼此配合。 像是佘四明所属的专门学校,在军事方向上的训练就更多些了,一年有两周时间,是要到军队里去,和军士们同吃同住的,除了站军姿、练军体拳之外,还有保密教育、流程教育,其中一项很重要的教育就是要守时,要效率,正所谓军情如火,长官一声令下,规定时间规定地点集合,容不得丝毫耽误,没有任何借口。 这样的教育有没有用呢?确实也有一定的作用,从佘四明就可以看出来了,他虽然不是兵士,但他拿的薪水可比兵士还要多,这是个给家里寄钱出手就是二十两的人,他认为自己在这方面也应该像是兵士一样严格要求自己,只要是上峰的命令,期限内一定办结,如果是六姐亲自下令,那自然是不必说了,哪有休假这个说法?军令如山!他跳到自行车后座上,不过和母亲喊着打了声招呼,立刻让黄谨蹬车就走,还不住催促黄谨,叫他把自行车踩得快些。 “可知道是什么事?” 一路上他还吃着风喊着问,黄谨一边将那沉重的木轮车踩得飞快,一面喊道,“应该是又要成立攻关调研小组了!” 果然是攻关小组,佘四明精神一振:好日子来了。通宵达旦的脑力激荡,事成之后的政审分、金钱激励,全都是佘四明喜欢的好东西,如果凑巧赶上一个给力的后勤管理,吃得好,喝得好,虽然工作辛苦,但小组攻关下来,名利双收之余,还能胖上几斤呢! “我们在哪里攻关啊?” “还没定!不过这一次应该不在军营。”黄谨让佘四明失望了,看来蹭军队的后勤没戏。“按我想的,不是在云县,就是在临城县。总之先去县衙再商量。” 攻关小组在买活军这里的滥觞,应该是牛痘小组,由连部长、雷医生等人组成攻关小组,成功地在医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自此以后,攻关小组就成为买活军解决技术难题的一种常用配置了。所有人员,现用现抽,小组办结之后,发钱发分,各回各家。 一般来说,一个攻关小组由几部分组成:分管领导,负责和技术员沟通攻关的目的,定时查看进度,催促成果;攻关技术员,干活的;后勤人员——照看技术员,让他们能够全心全意的干活。佘四明之前参加的攻关小组,后勤这块很多时候是蹭军队的——攻关小组一般要远离喧嚣,而且内容有一定的保密要求,除了医疗攻关小组,因为和疾病有关,可能会找深山老林之外,工业技术的小组经常搭建在军营附近,由他们一并负责安保,外出上也有所限制。 不过,当他们去到县衙,了解了这一次的攻关内容之后,佘四明也认为这一次的攻关小组确实不应该设计在军营附近,相反应该设计在县衙附近才对。 攻关小组目前有三个成员:黄谨、佘四明,还有从临城县衙门被抽调出来的吏目于梅香,于梅香在衙门里是专门负责管档案的,有实际接触过档案的经验,佘四明是攻关经验最丰富的数学专家,黄谨则是老于世故,黑白通吃,受到谢六姐信用的前锦衣卫。买活军的活死人都把他当做一个大人物看待,并且认为他已经‘反正’到买活军这里来了,但是,敏朝那里又完全是另一种看法了。 谢六姐是很重视这件事的,因为分管领导是连翘部长——连翘部长在买活军里的地位相当的特殊,她和军官中最红的陆大红、民政官中最为人所知的谢大哥不同,在买活军这里分管着很有本政权特色的工作任务:主要是把谢六姐提出的一些仙界知识经过改动,变成本方世界的发展,她的这个部长是发展部长,又叫改发委。 炸鸡、牛痘到新式战船,这都是连部长的政绩,现在,连部长的丰功伟业又准备多添上一笔了。攻关小组的三个人在会议室里等了一会,连翘部长又带了一个人进来,他们立刻坐下来开会,由书记员做会议记录。连翘让于梅香先发言,介绍一下现在档案处的工作情况,并且对于梅香笑了笑,“我还记得你,你那时候经常帮你家小姐来跑腿买炸鸡。说起来我们都是老熟人了!” 于梅香也笑了,“一晃这么多年,现在小姐都是大副了!” 是呀,五年前的于梅香还是个小丫鬟呢,五年前的连翘也不过是炸鸡店里的收银员而已——她在炸鸡店干了一两个月,为的是写一封完善的工作报告,现在,买活军的官吏很多都看过连部长写的那篇《从炸鸡店的开设看饮食业新产品设计要点》,因为这是官府指定的工作报告范文,可以说是有买活军特色的八股时文了。 五年后,于梅香已经是档案处的副主任,连翘也成了天下知名的‘匪首心腹’,佘四明从船夫成了数学专家,如今天下所有新修的龙门吊用的都是佘四明公式算规格。黄谨身处于小组之中,环顾三名同事,有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仿佛正见到了历史的发生——而他自己亦是缔造这一伟业的一份子,这样的感觉胜过任何高官厚禄,奇妙至难以言喻,是一种权力感,而又远高于权力感,比权力感更多了巨大的幸福与兴奋,这种感觉甚至比权力还要更迷人—— 难以形容,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此处,理想与历史正在同时发生。伴随着每一句实实在在的讲述,甚至是絮絮叨叨的抱怨,发生在每一晚点燃的灯油,磨牙的梦话中,谢六姐的历史,并不仅仅是帝王将相的历史,她用她的体系,将高官富商、贩夫走卒全都编织到了这样一张大网里。 这些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完成工作的百姓们、吏目们、兵士们,他们正共同用教育、用工业、用博弈、用眼下的攻关小组,一点点地改变着千百年来似乎永远未变的社会。 变化在买活军这里,似乎是一种新的常态,因为所有一切现有的功绩,也不过是对现有生产力暂时的妥协,目标在何处,所有人都很清楚,尽管未曾有人明言,但是,既然谢六姐来自仙界,那么,他们这些地上的人,难道还想以前一样,傻乎乎地求神拜佛,想要在死后被应许进入仙界吗? 不,谢六姐明确地回答了这一点,这不可能,地上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一代又一代不懈的努力,通过一次又一次立足于现实的变革,将丑陋的地上,建设成那金碧辉煌的新仙界。 “……那么,首先做个思维导图,判断下问题节点吧。” 在黄谨走神感慨的时候,会议仍然在高效率地往前推进,于梅香是带着数据来的,她这里有档案处一年领用的纸张以及占用的仓库,也描述了工作中一些烦心的问题——档案的丢失,记录的不合规,责任人的模糊,追责的困难,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找档案的难度。 临城县还算是好的,于梅香听云县的同行说,为了容纳云县的档案库,云县衙门已经在城外选址了,而且云县的档案局有一百多人,没有一个冗员,全都累得要命,从早忙活到晚,还要再度扩招—— 因为别的县府,多是记档,查档的需求还好,难度也不高,但是,云县那里商人多,政审分交易多,查档和记档都极其频繁,档案还多,这让找档案变成一种极其复杂的折磨,如果不尽快想出新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很多公务就要卡在档案局里,不过上一年半载都很难往前推动,甚至或许还会影响到港口的贸易,这都是不好说的事情了。 如果说黄谨、佘四明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的话,现在他们两人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了,连翘适时地说,“为什么六姐这么重视这件事呢?因为我们的衙门就像是一台很精密的机器,容错率是很低的,要求每个部门都能在时效内完成自己的工作,档案局这里的脖子一卡,至少十几个办公室的工作要被耽误了,六姐希望,能够借由这次机会,也总结出一个公式或者模型,能够确定档案局人员的配比,以及记档周期、规矩,总之是一个更新,更简洁,更科学的模式。” 分管领导嘛,就是要调动技术员的积极性,见众人——尤其是佘四明,看起来比刚才要有斗志一些了,连翘便开始说具体工作的安排,“这一次还是要多调研,多接触各地衙门的统计数据,佘四明,你《统计学》读完了没有?” “没有学过,要给我几天时间看教材。有教材吗?” “中外文的都有,会英文吗?” 很显然不会——专门学校有些厉害的学生,为了看谢六姐收集的中外文献,居然还找通译自学英文,不过佘四明的语文是很偏科的,那他的阅读任务就因此减半了——这要是换了别的学生,怕不是高兴得跳起来,但小佘却因此垂头丧气的,接过连翘拿来的中文课本,又争取说,“外文的也给我吧,我看不懂文字,看看公式和示意图也是好的。” 这本来就是要给他的,连翘没有反对,对黄谨和于梅香说,“小佘学习这段时间,你们就在各处的民间和档案处里做调研,再总结一些痛点,写写心得,小佘有时候也可以跟着你们换换心情……” 又安排了一些工作流程上的问题,第一次会议便到此结束,至此,小组只有后勤人员没有到场,连翘说这几日会安排上,暂且先散会。佘四明手里捧着一本书,坐在会议室里还继续看得专心。于梅香丫鬟出身,很有眼色,在一边帮他收拾教材,黄谨看了两人一眼,追上连翘,“连部长,关于后勤人员,我有个建议……”:,, 358 技术变革(1) “如果要说的话,其实最希望能有一种滑轮的梯子——您看,咱们这里的档案库是用的通天柜,最上面的那几层肯定是要用梯子才能爬上去够的。您别说,就这一点就特别耗费时间了。” 对于百姓来说,吏目们办事总是慢吞吞的,有时候查阅档案,需要一两天的功夫——先来一趟,登记要找的人的姓名、籍贯,随后再等上一天,再来一次,凭条子去找阅档员看结果。 档案室分了好几个岗位,接待百姓们的登记员,按表格去找档案的人:这个人尤其要身手敏捷,眼明手快,体重要轻,不能笨手笨脚的,同时,他也要兼做档案库的打扫,像是云县那样的大府,档案库的资料汗牛充栋,还要招聘专门的保洁。 除此之外,还要有一个阅档员,这个阅档员一般要外地人来当,本地人是不行的,而且,他的岗位前竖起了厚厚的玻璃,就是为了防范激动的百姓越过柜台破坏档案。这样的事情尤其在档案中有负面记载的时候是常见的——现如今百业兴盛,到处都缺人,在聘用员工时,东家来查档案的情况比较少见。 就算要查,手续也比较麻烦,首先要员工本人的许可,其次,要由阅档员来查看档案,对于一般的岗位,如果没有大的瑕疵,东家是看不到档案本身的,如果有比较严重的扣分事项,才会用白纸遮挡其余的部分,在玻璃后给东家看一眼。 这样的做法,在大体上来说是能够促进就业的,尤其是促进一些本地的商铺招人的信心,在此前,商铺招伙计是一件很审慎的事,往往需要一个老员工以自己的信用做担保,从他的亲友中介绍,而且,东家对于伙计在最开始一段时间总还要怀抱着特别的提防。 这种做法,在如今这种世道下是很落伍的,从前能做伙计,对于很多无地的农户,城里的贫民来说,已经是一条很好的出路,但现在,这些人读书识字了之后,更倾向于直接为买活军干活,年轻男人有得是一把子力气,哪怕是去建筑工地干上几个月呢,辞了工暂时休息一段时间,在被街道注意上之前,尽可以找点乐子,哪怕是去周围的山林里走走,那也是赶了游历的时髦不是? 如果还像以前那样招人,恐怕找来的伙计就各有各的毛病了,因此,东家们不得不逐渐适应从完全的陌生人,甚至是从外地人那里招聘伙计的做法,买活军的这种查档政策,还有发达的邮政系统,就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信心,虽然他们未必都会去查,但,知道自己可以去查,心理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写信查档,也成为了邮局承接的一项业务,这项业务是收费的,五十块钱一次,包回信的邮资,不算是太贵,对于东家们来说,负担不大,对于邮局来说这完全是纯赚的,这业务集中在一起时,办起来非常方便,每天拿着信里的文书去档案局和银行就行了,档案局对于这种查档也收费,五文钱一次,都在五十元的费用里。 从档案局的职员来说,他们认为这样的服务,档案局的收费是少了的,感觉至少要分走十五元,甚至是二十元,才能让他们心里好受一些。乃至于别的来查询档案的百姓——一般都是在谈婚书以前来查的,这项服务受到百姓极大的欢迎,逐渐成为一种必备的程序——一次也要收个五元十元的,才能止住他们有事没事,闲着就来查查档案的坏习惯。 “档案是真不好找!” 也不是没有理由,办事员把黄谨和佘四明让入档案库里,对他们诉苦道,“请您二位看看——”他大概是北方人,官话中的腔调还是很明显。“就说咱们衢县,全县的档案都存在这里,一个人一个本子,光是封面、封底,都是不小的开销。” 确实如此,衢县现在的总人口,大概在十万人左右,如果各地分档的政策落地,那么每年要建档的人数可能还会更多,十万个硬皮活页本是什么概念?佘四明是带了尺子来的,他量了一下,大概书架的长度是多长,本子的厚度是厚度,答案大概就出来了,一层书架大概能放下50个活页本,实际上来说可能要少一点,因为本子还需要一些保护措施,不然可能会生蠹虫,而且若是老鼠啃了,该怎么办呢? 一层50,一个架子有十层,最上层的都是需要很高的梯子去够了,那么,一个书架可以储存五百份档案,十万档案就需要200个书架,这是在衢县的人口没有太大的变动下,档案库必须占据的最低书架数目,实际办事过程中,人员的流动是频繁的,档案的建立和查阅都是经常的,实际上,衢县档案库的书架数目是250个,差不多将将是够用,最好还要有几十个的空缺。 “不可能每个书架都塞满,我们是按邮编来做归档的。” 接待他们的衢县办事员姓祝,祝办事员认为这份工作实在是非常繁重,半点没有从前想象中衙门吏目的风光。他叹口气说,“每个邮编下再按姓氏拼音的顺序来分户口,所以真的,哪天衙门最好颁布一个规定,别改名了,尤其是户主,改名后可能档案的去处就完全说不清了,政审分归零不可怕,可怕的是要来开政审分证明的时候,你档案没了,那就完了,没有一年半载这事儿别想办结,这期间所有百姓的待遇都是享受不上的。” 的确,每个书架之前都有邮编、邮编对应的街道区码汉字,下面是拼音字母:z-(za1-张),祝办事员解释,“这里是所有首字母为z的人,接下来看名字的第二个字,比如一个户主叫张阿发,那么就在这里,如果他姓钟,那就来这里。” 张姓绝对是一个大姓,至少在衢县这里,而且看得出来,喜欢叫张阿某、张爱某的人也很多,光是za-张就有两个书架,第个架子才开始标注为‘杂’,祝办事员说,“这里就是钟阿明该来的地方了。姓氏不能单独占据一个书架的就标注为杂,这能节省很多时间。” 走进来一看,书架里是一格格竹编的栅栏,栅栏上也有签子标注着姓氏,钟、赵等等,不一而足,姓氏多的,可以占据一层,就在一层里找,小姓标注在单独的栅栏上,栅栏里才是活页本,活页本的书背上粘了书签,注明了户主的名字,祝办事员取下一本,给黄谨等人翻看,“这是烂柯山区村子里的住户,那些村子里,张姓是大姓,光看数目就知道了,本子多也是因为如今大族都在分家,我们常常说,要知道地方宗族势力,来档案库一看就知道了,哪个姓多,哪家分家做得好,就看着本子的厚度。” 张家的分家力度确实是比较强的,大多数本子都不是很厚,佘四明点算了一下,多是五六份档案在一户里。这在乡下绝对是分家了——老父母、儿子、媳妇,一双儿女,这就六份档案了,余下的儿子女儿估计都是分出去自己过活。哪怕还住在一起,也不算是一户了。 大部分档案上面,除了基本的身份信息之外,都没有太多的东西,政审分也一般都是1分、2分,被查阅记录几乎为零——查一次就要在档案下方做一次标记,大多数人就一两次查阅记录,目的多是变更婚姻情况,这个是在衙门登记婚书的时候,档案局这里必须要进行的更改。 “本来婚书也是都放在一起的,但是后来发现这样不行,放不下,所以用一个归档系统开了另一个新库。一会我们再去那里看看。” 黄谨兴味盎然,“这么说,只看婚书的数量,便可以统计此刻百姓们的婚配情况了!” “是啊,在库里那都是一眼的事,大概的情况便很清楚了。哪个姓好讨老婆等等,我们都很怕婚书库将来会比人口档案更多,因为一个人只有一份档案,但是可以结好多次婚。”祝办事员想到前景,肩膀更加垮塌下来了。 “就算离婚了,婚书也不销毁吗?” “这怎么好随意销毁的!” 虽然对这一行似乎也不是没有怨言,但一旦问到了自己的专业领域,祝办事员还是很本能地辩驳,“婚书留档,本就是为了预防纠纷啊,难道离婚了就没有纠纷了?离婚了纠纷更多!” “财产分配不彻底,双方都不满意,要打官司重新按婚书来的再分一次,又或者,最简单的例子,甲乙成婚,婚书约定第一个孩子跟甲姓,但在实际登记中,登记成了和乙姓,却没有来做婚书变更,好,离婚后第年,甲突然要求要把孩子改姓,乙不同意,甲乙到衙门里去要求调解,甲拿出一份泡水的婚书,乙说自己的婚书丢了,甲的婚书是假的,没有衙门留档的婚书,怎么办?” 黄谨和佘四明哑口无言,于是祝办事员便仿佛取得了很小的胜利,洋洋得意地说,“所以说,婚书是销毁不得的,至少十几年内都销毁不得——” 他突然又露出愁容来,“但是,销毁不得,结婚的人又只会越来越多,五年十年以后——” 大概是想象着到时候,婚书库将会变得多么庞大,其中的资料又有多么的繁杂,多么难以寻找、归档,祝办事员打了个寒噤,表现出和此时的百姓们有些格格不入的情绪:对未来工作的悲观和恐惧。而任谁在参观过档案库后,都会和他有相同的感觉,现在还算是乱世,各地的人口都比从前要少,将来人总是要越来越多的,难道档案库的占地和工作人员都要一直这样跟着无限地扩张下去吗? 佘四明对黄谨说道,“黄大哥,这个攻关小组的确再不能拖了,而且我觉得,除了拿出一套新公式之外,还应该设计一种全新的归档和查档办法——最好是机器,数据大到这个程度,不能再依靠人力了,我想,现在的查档效率一定不高。” 祝办事员便立刻显得很感激,嚷嚷着说,“哪里是不高呢?其实怕的不是找的多,怕的是找不到——这个框里找不到,就要去那个框里找,甚至于这个架子上都要找,所以我们常说的一句话,查档不要急,归档要细心,归档归错了,只是当时那一闪念,一粗心,查档时候要花的时间是百倍、千倍!查档和归档必须是一个人做,我们这里都是包干的,他休息那天,他的档案谁都不碰,就怕归档归错了,到时候找疯了也找不到,同事之间吵架。” 按照道理来说,分工是越细越有效率,但祝办事员的话也的确是合乎人性的。佘四明和黄谨都不由得点起头来,佘四明在本子上刷刷地记着自己的想法,“归档出错的情况多吗。” 这是档案局最怕的情况,但遗憾的是,归档错误的情况是很多的,因为档案库不是说把档案装进去之后就完全封存的,要打扫、要清点,要搬迁,挪动它的情况也很多。这里面的讲究真是一两天都说不完,总之,有挪动就一定有错误出现,档案失踪对百姓来说是一件很麻烦的大事,但档案局几乎每天都要处理这种情况。这份工作不但琐碎,而且很烦人,没有一定的定力是很难经得住这种消耗的。 “百六十行,真是行行出状元,原本也没想到,原来全民建档,规模达到一定程度,会引发这样多的问题。” 从档案局出来,黄谨也不由得有感而发,对佘四明说道,“不过,仔细想想,原本的衙门,哪怕对人口档案完全没有管理,土地簿册等等,也是时常有所疏漏。只是衙门并不在意而已,精细化统治,带来的收益虽高,但成本却也一样是大的惊人。小佘,你看,此事可能有什么讨巧的办法?” 佘四明好像完全没听到黄谨的话,连走路的步伐都是有些机械,显然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黄谨见了,也不由得无奈一笑——他和小佘可说是患难之交,以黄谨前锦衣卫的身份来说,在官场上交际处处都要拿捏小心,反倒是和小佘这样的技术专家可以放心结交,半开玩笑拜了个把子,平时在云县也是时常往来。 他是眼见着小佘从机灵的船夫逐渐一步步呆气生长的,在他看来,佘四明的呆,其实不是人际上反而变傻了,只是他从前做的事情,对小佘来说是很简单的,多余的心力挥洒出来,就成了机灵。而如今,佘四明要学习的知识和解决的问题,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心力,心思不够用了,对外界的刺激也就反应迟钝,便成了呆。 但,谁又能责怪他呢?小佘要解决的,就是其他人都不好解决的问题,譬如此刻,多少人根本想不到办法的档案问题,便只能让小佘来处理——黄谨知道自己是有才干的,但档案局里的人也不都是傻子,人家每天和档案打交道,殚精竭虑改进过的制度,要他拍脑袋来调整,那是说笑话。档案局解决不了的问题,黄谨也解决不了,他甚至想不出现在的这套制度,还有什么人力可以更精进的点,有什么他们还能着力的地方——说是可以设计机器,但是,设计什么机器呢?黄谨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机器能聪明到这个地步! 但是小佘可以,佘四明猛地停住脚步,差点撞到黄谨,黄谨赶紧把他扶住,免得他摔倒了,但他本人一无所觉,双唇犹自喃喃蠕动,过了一会,他回过神,一把抓住黄谨的胳膊。 “我要请见六姐!” “这个问题,未必没有办法!”小佘双目炯炯,“我要见六姐!我要申请一台仙脑的使用权!” “仙脑?” “是啊,仙脑——黄大哥,你不会连仙脑都没有见过吧?”小佘真的越来越呆,说话也越来越气人了,“徐老师有一台仙脑,我见过几次,还不会用,但是,我觉得仙脑能解决这个问题——只要让我明白仙脑运行的道理——只是一张纸了,一张纸了——我要用仙脑,我要六姐给我上上课!” 佘四明大力拍打黄谨,促使他为自己奔走起来,快点解决这问题,“快,黄大哥,快去找连部长,让她给军主衙门写信!” “噢噢!”黄谨走了几步才想起来问,“那你呢?” 小佘挠了挠脑袋,又摸摸肚子。“我,我要回去吃饭了呀。” 他露出了纯洁无暇的笑容,“好饿,没法思考,我姆妈应该烧好鸭头了,我回去啦,黄大哥——你要快点去找连部长,不然等你回宿舍,我可能就忍不住把鸭头都吃完啦!” ……黄谨看着佘四明潇洒的背影,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这活要是干好了,你也加政审分……不发火,这活你也加分……” “黄大哥?”佘四明走到门口,看他还站着不动,奇怪地又喊了一声。“这人怎么越来越傻了。” 他挠挠头,很快就不再关心黄谨了,而是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读档,读档,一定有一个办法能让机器来读档,答案一定就写在仙脑里,很近了,很近了,马上就能想到了……”:,, 359 地方小吃诞生记(下) 仙脑这个东西,对于买活军的高层来说,并不算是什么秘密,因为谢六姐并不会避讳对仙脑的使用,她用仙脑就像是用仙手机,仙录音笔等一切东西一样落落大方——落差感当然不是没有了,书记员要累死累活地记会议记录,锻炼自己写字的速度,但谢六姐其实可以通过赐予录音笔让工作变得简单。马脸小吴当然也会想,那我这么辛苦为的是什么呢? 理由当然是有的,也在会议上多次说过,众人都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所有的仙器,凡是要用到电的那些,对于本方世界来说,都是超出了时代的东西,谢六姐有能力保证身边的近人用上一些特殊的仙器,但是,如果这个东西无法仿造,又让大家形成了使用习惯,那么,当失去它之后,统治也会因此受到动摇。 对仙器的使用只能是锦上添花,作为一种奖赏,或者是将其作为研究的对象,力图进行仿制,就像是手机,谢六姐可以送给信王,送给皇帝,给他们玩耍,但是她绝不会把手机引入到政务系统之中,成为所有人必须的一种配置。 也是因此,黄谨等人虽然见到过仙脑,但还没有使用它的殊荣,与生俱来的好奇当然是有的,谢六姐在心情很好的时候也会给他们上一堂课,解释仙脑中的原理,但是,小佘这样的,自信自己可以明白仙脑运行原理的人,还是比较少的。 这就是区别科学家和普通人的时候了,科学家对于仙脑,有一种强烈的好奇,总是想要去学习其中的道理,想要拆开仙脑看一看,而普通人如黄谨,甚至连敲打键盘都感到畏惧,只是看着谢双瑶在上头输入拼音,选择汉字,并且让电脑发出声音,放映电影——他当然看过很多次仙画了,但,看着谢六姐把仙画变到屏幕上,用计算器来进行复杂算式的运算等等等等……黄谨还是会头晕目眩,感到一阵本能的畏惧。 仙脑能帮上小佘什么忙呢?黄谨依然是想象不出来的,他可以看得出,连部长也没有丝毫头绪,连翘迄今为止也没有自己上手操作过电脑,她很怕自己把电脑搞坏,而且,用电脑必须学会用键盘——总之,顾虑是很多的,他们这些和谢六姐关系深厚的高级吏目,也不愿有太多太非份的要求,免得给谢六姐带来压力。 这些仙器该如何派上用场,六姐心里肯定有数,大家也都有自己的猜测:哪怕是比起来神奇程度要低得多的自行车——在木轮自行车可以量产之后,不知为什么,人们便逐渐地去掉了‘仙’字,只用自行车三个字来叫这种东西了,并不分仙界、本界——这话扯远了,总之,哪怕是自行车,在木轮自行车量产以后,原本的老自行车也被逐渐回收了。 可想而知,日后一辆真正道地轻便的橡胶轮自行车,得卖到多少价钱。这就可以见到六姐对于仙器的定位:仙器,最开始的取出是为了仿制,仿制成功之后,原产品便会被当做最顶尖的奢侈品,在很小的圈子里置换到巨大的资源。只有真正的心腹和权贵,才能拥有那么一两件。 除了那些消耗品以外,手表、血压计,这些都是几年内有希望能仿制出来的。手表的仿制,也得益于机床的发展,现在生产工具的精度提高了很多。至于血压计,这个东西也受到了大家的关注,因为现在量血压毫无疑问还是一种特权,虽然量出了高血压也没有什么药可以用,但买活军内部凡是有些本事的人,都很热衷于千方百计地去搞一个量血压的机会来。 血压计的原理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要用到橡胶,大概五年十年后,这东西总是能普及的。这种是属于确定可以仿制的东西,而仙脑是确定无法仿制,黄谨和连翘的科学知识,大概是买活军高层里中游偏下的水准,他们可以勉强地明白水银血压计的原理——和气温计、气压计差不多,都是对一种无形数据的转换,也需要用到水银。 但是,谢六姐解释的仙脑原理,一整套0、1这样的东西,还有什么二进制,那就让人太难以明白了,根据黄谨的观察,甚至谢六姐本人对于这种学问也是不甚了然,只是照本宣科而已,连她都不懂,可见仙器的深奥。再说,即便大家懂了,又有什么意义?仙脑要求的可不仅仅是一种新的运算方式,也要求了极小极细致的零件,按现在天下的工艺水平,恐怕数十年内,连仙脑后盖上用的小螺丝都造不出来呢。 连翘和黄谨对申请仙脑的兴趣都不算很大,也不觉得这能帮到小组什么。但是商量之后,还是决定满足小佘的要求,对技术专家的照顾,是攻关小组潜在的指导方针。哪怕佘四明只是借机想要弄一台仙脑来研究,这封信也得发出去——攻关小组现在的专家就三个人,后勤可还有两个呢,还不都是为了照顾走路有时都会撞墙的佘四明? 两个后勤里,一个是特意从云县调来,照顾起居的中年阉人常太监,还有一个专门做饭的,就是佘四明的姆妈,佘姆妈现在每天用公款给小佘买鸭头吃,自己还因为做饭能得一份报酬——主意是黄谨出的,连翘也欣然同意。佘姆妈乐得赶着做了两大锅卤鸭头,上任不久就送给他们个人一大包,“这个下酒是最好的,可惜你们都是衙门里的人。我这几日每天在灶上卤点鸭货养卤水,香味传到街上,那些大老倌人都敲门争着买鸭头去下酒呢!” 衢县最近的确掀起了一股吃鸭头的风气,也不止鸭头,兔头、鱼头、鸡头,这些以前没人要吃的东西,现在都成了人们争食的美味,有些甚至还卖得比正经肉还贵呢。不过,佘姆妈借了公家的柴灶卤鸭货,就算是为了养卤水,其实也还是不合规矩——就像是聘请她进组烧饭一样,都是轻微地违反了买活军的相关规定,有损公肥私和人情连带的嫌疑。如果被人举报,连翘可能是要负责任的。 不过,有啥办法,谁叫佘四明是技术大牛呢……这也是攻关小组不成文的一种默契了——买活军这里,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特权,不过享受一些小特权的往往是技术专家而不是各色官僚,官僚们都是人人自危,越是有希望上进的,就越是谨慎,就怕一个不小心,政审分比不上同侪,然后晋升可就慢了一步——对于想卷的人来说,政审分的及格线当然不是60分,而是比竞争对手再多一分。 技术专家和官僚相比那就不一样了,政审分多少,影响的只是福利,和晋升关系不大。而且他们所要求的特权也多是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情,比如佘四明,就爱吃姆妈做的饭,满足了他,小佘心情一好,思考效率一高,提前半个月解决问题,这里好处哪是几百文工钱能比的? 黄谨对于连翘的考量也是很清楚的,他心中当然也会算这一笔账,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的感慨:黄谨刚入买活军的时候,觉得此地的百姓过的已经是神仙日子,不假外求了,他当时的心情是震撼而又不可置信的,见惯了敏朝那里,文恬武嬉,有志者曲高和寡的局面,怎能相信买活军这里,只是换了个主君,便人人都有一番不同风貌,俨然是再造了个‘君子之国’了? 待到他誓死投效,尽弃从前所学,逐渐融入买活军的学识体系中之后,从大同社会的方方面面反照此刻,却又有本能的迷惑与怀疑,不知是否该真的相信大同社会为历史的必然,因那大同社会中所描述的景象,对黄谨来说,且不说科技,只在人性上,似乎便超出了他的想象。 再到此刻,已经半信半疑地将大同社会接纳为自己的信仰以后,再看周围世事,有时又会有一种隐约的无奈了——即便是连部长,也会松松手,为技术专家通融一点,将他母亲聘来做饭,一来是小佘爱吃,二来,也是给刚造好房子的佘家多添一点收入,也算是自己这面对佘专家的一点示好和结交。就像是陆将军也一样注意和黄谨等人交际一样,这些小缺点,就如同是社会机器上的锈迹,即便是在买活军这样一个先进的社会中,也始终难以摆脱、消弭。 这或许是生产力尚未达到这个水平,又或者是人性中难免的劣根性。这种阴暗面,和光明如影随形,黄谨一方面也难以免俗,投入这种阴暗之中,不住经营人脉,一方面却又因此有些感慨,这些逾矩的地方,一开始总是无伤大雅,也全都是好心,似乎并不能造成太大的损失,但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吏治风气的伏笔,就在其中一点点地被埋下了。 即便是连部长,都尚且不由得被捷径吸引,大同社会中所描述的完全无私的境界,究竟是否完全违背人性呢?到底可不可能?每当此时,黄谨都不由得生出一点怀疑来——固然,买活军的体制仍是其余政权完全无法比较的,黄谨不会因为一些失落就怀疑自己的选择。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发自内心的相信,有朝一日,每个人都能拥有大同层次的觉悟。 至少,黄谨就不能全然无私,他的确可以为大业献身,但有时,在某些时刻,投机取巧仍然是他的本能,尤其是投机取巧并不是为个人谋取利益时,似乎就更理直气壮了,不过,大多数时候,黄谨至少还是可以把这种取巧的私心压制住的,他也至少可以意识到,社会发展的速度,某一方面而言,也在于衙门该如何限制这种阴暗,完全消灭大概是不可能了,但可以通过种种政策制衡,将其压制在一个很低的水平。 “说起来,最近连部长在衢县逗留,只是为了我们攻关小组,还是又有别的要务了?怎么这都七八天了,也没见您来视察视察工作。” 连翘并不会每日都去小组宿舍探望,因此自然不知道佘姆妈用公家柴火私卤鸭货的事情,佘四明是个睁眼瞎,根本不注意这些,连洗漱都要人提点,于梅香心细,又是后宅、衙门里历练出来的,倒曾和黄谨谈起这事,“咱们的宿舍紧挨着县衙,这香气太招人了,一问之下,还当我们攻关小组日日大鱼大肉的,吃喝不完的卤味还往外卖。这样下去,影响不好。” 影响不好是可大可小的事情,佘四明肯定不在乎这个,黄谨身份特殊也还好些,但连翘位高权重,多少双眼睛盯着,黄谨便婉转地说起佘姆妈的鸭货。“……已经在衢县有些小名气了,恰好衢县最近都在传说,小佘聪明,是为了爱吃鸭头的缘故,所以现在佘姆妈鸭头卖得非常好,我们宿舍外一到饭点就有人等着,去晚了咱们还吃不到呢。” 连部长一听就知道,这是有点情况了,她眉毛先挑了一下,大概是为了表达对佘姆妈的无奈,又马上说,“也是我们都疏忽了,事前该说好的。” 这件事于黄谨,好友的母亲,也算长辈,只能轻轻一点,佘姆妈没有领悟,就不好再说了。若是讲得再明白,或者直接做出要求,那就等于是给佘四明添麻烦了,违背了照顾他的初衷,这样要紧的关头可不好分心。连翘想了片刻,很快做出决断,道,“这样吧,不如在县里给她开一间食铺,专做卤货,这锅公家的卤水就让她带去,卤鸭头、兔头,鸡头,都可以卖,一个小小的摊子,本钱也不用太多,再一个灶头,平时到了饭点就做饭,我们小组都从她这里包饭,佘四明也还是可以点菜,这样一来,她赚到钱,佘四明有饭吃,两全其美,你说如何?” 黄谨其实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连翘是分管领导,也没带对接秘书可以商量,他不好擅自做主,只好这样婉转暗示,闻言立刻一笑,欣然从命,心道,“以连部长的精明厉害,肯定不止记下佘姆妈这一笔——佘姆妈一个没见识的妇人,还以为这里还是乡下,薅点公家的好处没什么,这也很很正常,真正要负责的其实是……” 正想着,连翘已道,“不过,这件事由你来说,是常平康失职了,他是怎么办事情的?你回去以后帮我带个话,让他立刻来见我——后勤上的事,后勤不管,还要专家来管,分了你的心,这就是他的工作没做好了!”:,, 360 常平康受气 “你明知道这是严重违规的事情——除非有危及生命的紧急情况逼迫,任何时候用公家的东西组织为自己牟利,不管金额多少,都可以直接开除,或者严重警告,扣政审分。常平康,你不会不知道吧,你是后勤的组长,佘姆妈的直管领导,佘姆妈被开除,你也会被扣政审分的——” “我也会被扣分,佘四明也会被扣分,因为你没有做好你的工作,而我是选拔你的领导,我也要负责。还有佘四明,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那一门心思地弄他的课题呢,帽子就扣下来了,纵容家属牟利,你怕伤了情面,几句话不说,最后你伤的是母子间的情分,你让佘姆妈以后还如何自处?” 连部长声音不大,但语调却很严厉,犹如狂风骤雨一般,责难向只有一点屁股尖尖搭着椅子的常平康宣泄过去,常平康双腿都抖得和筛糠一般,若不是买活军有严厉规定,只怕早已要伏在地上叩头请罪了,满口只道,“请部长息怒,请部长息怒!是属下,属下……愚钝,属下想着,这卤水的确也是要养的,本不能熄了火,横竖那鸭头也是佘姆妈自己出钱买的,似乎并不算是占了公家的便宜……” 这样说倒也是有道理,不过,连部长是半点都没被说服,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的那些龌龊心思,我还能不清楚吗?常平康,我告诉你,政治课本,你还得好好学学!你这个人,有能力而无觉悟,每走一步就都很危险!叫人怎么放心继续任用你?” “回去吧!好好做事!把佘姆妈好好送走,道理说清楚,别给我又闹出事情来!若是耽搁了佘四明用脑,我唯你是问!” “是,部长,属下一定再不出纰漏!” 常平康满面惶恐,仿佛被连翘说得忐忑不安至极,拿手背不断擦拭着额前豆大的汗珠,弓着身,正要背对着连翘慢慢退出屋子,被连部长又瞪了一眼——买活军这里可不兴这个规矩!因此,他只好赶快转过身去,飞快地退出屋子,这才拿袖子狠狠地擦了擦脸,就着袖子的遮蔽撇了撇嘴,便垂下头,用自己习惯的小碎步,快速地走出了衙门的院子。 在衙门内部,如常平康这样走路的吏目不多,倒是墙角的一些杂役,对常平康露出留意之色,阉人和阉人之间是很容易互相识别的,常平康对他们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往门外走去,倒是不曾上去攀谈——阉人之间的交际,自有相应的促进会活动,常平康来到衢县时间不久,还没赶上,大可以到促进会上再好好结交。 此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厨房里烟雾缭绕,佘姆妈正在做晚饭,常平康一到,立刻上去帮着拉风箱,“小梁子呢?” “上街买菜去了——黄大人想吃个草木灰炒猪肝,草木灰是有,猪肝让小梁子去看看,若有就买了,若是没有,留话预定,明日也能吃上。” 草木灰炒猪肝,这是一味有些冷门的菜色,连常平康都没听说过,佘姆妈自然也只能琢磨着做,这就是在攻关小组做事的好处了,一般都有厨师能点菜,否则,黄谨要吃到这味菜,还要先交个厨师朋友,一般的饭馆,即使给钱也不愿做,就怕做出来不好吃,砸了招牌。 常平康是男人,力气大,他拉了几下风箱,火力一旺,灶里的烟气就少了。佘姆妈不用一边看火一边做饭,手脚也更麻利起来,很快就做好了四菜一汤:他儿子最爱吃的鸭头兔头,还有鸭掌、鸭翅,鸭架子烧汤,一会儿先喝几碗再下米线,也是买活军这里经济的名小吃,今晚的荤菜就是这个了。 另外三个菜:糖醋莲藕,银鱼干炒银豆芽,这叫二银菜,也十分鲜美,还有一碗韭黄炒蛋。各样都是一大海碗,哪怕是个大汉甩开腮帮子痛吃一通那都是够了的。佘姆妈的手艺的确是好。 卤味有很大一锅,佘姆妈先往外盛鸭头、兔头、鸭掌鸭翅,随后,她用一个大笊篱在锅里捞了十几下,把锅里的残渣都捞起来,这叫‘净汤’,也是为了显示自己并没有占公家的便宜。再自然地将一大锅已经先洗好的鸭头、鸭掌倒进锅里。这就是她要卤着去卖的那一锅了,主要是利用厨房里这口喂了多少油多少肉的好卤水,这卤水煮出来的东西就没有不好吃的,哪怕是豆腐,卤老了也香喷喷的,佘四明一顿饭可以吃三四碗老豆腐。 常平康呢,虽然没有说,但是他爱吃鸭掌,佘姆妈从公家的那碗卤味中夹了一个递给他,“常组长,你帮我尝尝味儿。” “佘姆妈做的肯定好吃。”常平康也没太谦让,笑着说,“如今都叫我们这宿舍出的鸭头是状元鸭头,好些新结交的朋友都想托人情来买呢!” 佘姆妈高兴得满面涨红,不断搓手,“都是借了四明的势,不然,原也老做这个,只不见人夸。” 或许的确是有佘四明引发的流行在推波助澜,但是,佘姆妈的手艺的确也好,尤其是对辣椒的运用很到位,不像是一些店铺,惜辣椒如金,一切食谱全都按老规矩来,只有在用到茱萸的时候,换用辣椒,也不像是有些店铺大放郝嬢嬢辣椒酱,懒得自己去炸辣椒油,认为费事、危险,也赚不到什么钱。 佘姆妈的菜肴里,对辣椒的应用是很丰富的,现在民间有的辣椒酱,还是以油泡为主,还有人做辣椒鮓、辣椒粉的,佘姆妈则喜欢将辣椒剁碎了,加盐腌渍,这种鲜椒酱和油浸的辣椒酱相比,更加清爽开胃,加入到鸭头之中,把卤水里卤好的鸭头捞出来,再加鲜椒酱、稀释过的卤汁,一点芡水,大火熬到收汁,端出来的鸭头,一个个深褐色的,挂着红彤彤的辣椒粒,又有一层薄薄的芡汁,亮晶晶的。 光是卖相就好,也难怪民间争购,认为这是下酒的逸品了——虽然买活军是不喜饮酒的,饭馆也不怎么供酒,酒价也并不便宜,但是,酿酒也不是什么难事,没有官坊的好酒,农家自己酿的薄水酒,下了工,在暮色中来上两碗,吃两个鸭头,再吃一碗面,荤也尝了,酒也喝了,饭也吃了,所费无多,是劳作了一天的百姓们难得的享受。 “不是我说话不好听,从前姆妈家里苦,可吃过什么好东西?便是好物也不知道好,如今是都有钱了,吃过见过了,才晓得滋味的好坏。” 常平康做后勤组长有一点好,他的身份,不论和谁打交道都不尴尬,如佘姆妈这样老派的乡间妇人,也敢于和他坐下来偷偷吃一点薄酒,也不必担心坏了自己的名声,又或者引起家人的不快。 两人借着这番话,彼此关系比之前要亲近些,佘姆妈安排了晚饭,又和杂役小梁子一起收拾了桌子,叫小梁子去洗碗,又安排了一碟卤味,请常平康喝点小酒:她也是渔家的妇人,做派比较大方,否则,一般中年妇人即便出门做活,也不太会和异性多交谈,阉人也算是异性,列入了被提防的范围里,说话都不多,更别提坐下来吃饭了。 这在佘姆妈来说,也是为了拉一拉和小组长的关系——她借公家的炉灶卤点自己的鸭货去卖,这件事在佘姆妈看来是不亏心的,因为她自己并不负责买菜,小组的银钱没有过手,也确实没有怎么多用公家的柴火,佘四明爱吃卤水,每天必须要烧开一会,至少保持温热,还时不时要给里面续一些食材来养卤,这完全是公私两便的事情,佘姆妈自己弄点食材来,自己处理掉了,也免得小组成员每天都要吃卤味,时间长了也容易腻烦。 这样的事情,虽然或许是不太合乎规定,但佘姆妈觉得自己没有占公家的便宜,再说,她自己进组的过程也不太符合规定,佘姆妈不由得就对规矩失去了一点敬畏之心。她是满有些理直气壮的,不过,也知道要上下打点,和常平康这个组长搞好关系,否则,这些事情只有自己人清楚,常平康若是出去乱说了,佘姆妈撇清不干净,佘家的名气坏了,那也划不来。 常平康对于佘姆妈的想法,是深知的,他和一般阉人不同,曾经入宫服侍——进过宫的阉人,和那些为了生计自阉,又无门路进宫的可怜人相比,地位还是相对较高的。常平康不但本来就读书识字,而且对于人情世故,对于三尺之地的勾心斗角,都有深刻而独到的见识,毕竟,他和所有阉人一样,刚入宫时做的都是杂役,若是没有自己亲眷在宫里,就得靠着那点乡情,到处地去抱大腿,拜师认父,一个小阉人最后在宫里能够立足,为人处世是少不了的功夫。佘姆妈一个渔民家的妇人,还能有什么心思逃得出他的眼睛? 虽说是因为佘姆妈,令他吃了挂落,但常平康丝毫也没有迁怒于佘姆妈,反而举杯频频敬酒,又用好话灌她,佘姆妈这辈子也没从家里人嘴里听过这么多夸奖的词儿,不消片刻,已是喝得满面通红,将常平康当作个知心的好友看待,因推心置腹地说道,“我一辈子也就养大了四明这么一个孩子,偏偏,他有大福气,又不能时常在身边,现在日子好过了,我也不用做活了,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盼着他快点讨个媳妇,生个一儿半女的,我也还年轻,还能帮他们带带,倒比送到托儿所强。” 因为佘家人是渔民,佘姆妈不出门工作,便被算在了在家打鱼的工作里,因此不必特别交‘赋闲钱’,因此她的确是有带孩子的时间。常平康心下寻思了一番,便笑道,“老人家的苦心,做儿女的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有些事哪有那样简单呢?小佘常年住在云县,若是要成亲,还得在云县买房比较好——云县房子贵,靠他自己还得攒几年呢,姆妈不要心急,你们自己的新房才建起来,就是要资助小佘,也得再过一段时间,既然帮不上忙,催也不用,还不如多照顾他,等这个项目做完了,升官受赏,没准在云县买房子的钱也就都有了。” 现在买活军的社会里,新旧观念的冲撞是相当厉害的,譬如说佘家造房子,要小佘来出钱,佘姆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儿子赚钱了,难道不该孝敬家里么? 再说,如果在以前,也的确是如此,因为哪怕小佘自己不住,将来他的妻小很可能也要常住在宅子中,他的小家庭是可以享受到其中好处的,小佘老了以后,叶落归根,也要回到祖宅来居住。总之,这笔钱是该花的,因为小佘以后用得到这处宅子的情况很多。 但是,现在真正开始计较着小佘的需求时,佘姆妈又发觉,这座宅子花了儿子二十两银子,但是几十年内的确和他是一点关系没有,小佘平时都在云县,他的妻子也肯定要在云县工作,否则,长期两地分居像什么样子?若是媳妇要离婚,难道还能把她打死?现在可再没有这样的事了。 也不可能把儿媳妇关在家里——要交赋闲税的,一户渔民家里,能够靠打鱼为生的人数也有严格的规定,多了也要交钱,佘姆妈可舍不得一个月花三百文,而儿媳妇如果留在衢县,和小佘两地分居,被别的男人勾引走了,回来提离婚,佘家有什么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就算能得些钱,人是留不下来的,现在要找个如花似玉的黄花大闺女,可比造房子还难得多了! 既然要夫妻俩时常待在一处,那么,小佘就要有在云县买房的能力,要不然,就得每个月付高昂的租金,华夏人,但凡能够买房,便不觉得租房是什么好事。佘姆妈一想到自己家里造这么一处房子,可能耽搁了儿子娶亲的事情,顿时就大为不安起来,对儿子感到很愧疚,“到底是我们做爹娘的无能,带累了他!” “姆妈这是哪里话来?你手脚麻利,做事勤快,手艺又好,如今又恰遇到了咱们买活军起势的好时候,这时候做什么赚不到钱?你也不老,四十多岁,恰好是做一番事业的时候,多的是秀才四十多岁才中举呢!现在这状元鸭头如此走红,何不就开个摊子出去?只怕不几年,我们衢县也有个佘姆妈鸭头,到处走红了呢!” 佘姆妈被常平康说得非常动心,恰好,她这最近做鸭头生意,也有了些利润在身上,又有常平康满口包揽了要帮衬,酒后居然起了雄心,也觉得自己大可以做一番事业——原本只以为自己不行,可常平康又说起郝嬢嬢辣椒酱的郝嬢嬢来,那不原来也只是个普通妇人?现在赚得盆满钵满,家里广厦连云不说,连她儿子都借了老母亲的光呢。 这句话,是说到佘姆妈心坎里了,哪个做娘的不想给儿女铺路?有钱、有技术,也有人,此时唯一的顾虑,便是佘四明这里的事情是要紧的,而且儿子喜欢吃她做的饭。常平康笑道,“那就在街对面赁间屋子,开个小饭铺,除了鸭头这些卤味以外,饭点还卖小炒,有卤味招徕,何愁没有生意?到时候,我们便在姆妈这里包餐,小佘照样日日能吃你做的饭,而且,将来便是小组收歇了,这里也留了一份事业在不是?” 佘姆妈也觉得,若是此时经营起饭铺来,最开始一段时间,至少每日都有小组的人过来吃饭,等于是为她托底,做一段时间,哪怕是生意做不下来,收歇了去,也赔不了多少,因此不由大为心动,常平康拍着胸脯道,“此事就包在我身上,什么手续,都由我找人来跑,姆妈你就出个人跟在后头便行了,连铺子我都看好了,就在街对过,刚挂了出租的那个长条小店面,拿来做小饭铺不是正好?” 佘姆妈也看到了那个门脸上贴了‘吉屋出租’的招贴,因为这里在衙门附近,人流量不小,原本的屋主只是租了自己门头左边的小房子,尝到甜头之后,又把右边的门房拿来出租——这也是因为大族都分家了,此时宅院里住了四五家人,才干得出这种事来。若不然,衙门对面一排的齐整院子,住的都是本地的体面人家,哪个会把门脸分隔出租,就为了一点租金钱! “还真开起来了?”佘姆妈心动之余又有些忐忑,“只是有一点,如何向小黄他们说呢?我这来也不是自己来的,是他和那什么部长,好大的官儿打了招呼,给我弄来的——” “便是因为和大官有了牵连,便更是要谨言慎行,”常平康便有些诡秘地压低了声音,“招姆妈你进来,要较真了说,已经是不合规矩了,若是叫他们知道,日日还有卤味往外卖,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话来!越是大官,就越有眼睛盯着呢,俗话说,杀鸡给猴看,姆妈你仔细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虽说眼下还没听到什么传闻,可若是已经有闲言碎语,那可就晚啦!” 这话,在此时说来方才算是有了火候,若是常平康板着脸将佘姆妈叫来一顿训斥,佘姆妈是一定要和他吵架的,因为她行得正坐得端,的确自认为没有占公家什么便宜,你越骂她,她就越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这种事掰扯到最后,常平康一定是把黄谨、佘四明往死了得罪,他如何能吃得了这个亏? 如此酒后一番推心置腹,又有了开饭铺子的饼在前头,佘姆妈再听常平康这样讲,便立刻明白,自己怕是做事不谨严,给几个晚辈添麻烦了,当下羞愧得无地自容,忙道,“还有这样的话!常组长放心,我这摊子一日不支起来,一日再不往外卖鸭头了,只不给他们抓到什么把柄便是了——” 如此,便更添了要出去开饭铺子的心,如此方可把事情做圆了,弥补掉最后一丝违规的破绽,常平康等的也就是她这句话——不论饭铺子最后如何,这尊大神是请走了,宁可每日去买饭吃,也不必再和这个地位极其特殊的手下打交道。其余对连翘、黄谨等人的麻烦,也就消弭于无形了。 上位者一个念头,底下人便要添了这许多绸缪。常平康从云县调过来之后,便感到工作实在不容易开展,主要的原因,就是佘姆妈的身份实在特殊,对于黄谨、佘四明等人都算是长辈,她每天除了做饭之外,就忙着捣鼓卤货生意,并不帮忙做其余杂活,几个专家当然没有感觉了,甚至他们就是找佘姆妈来做饭的,也没想着让她做别的。 但,这部分活计实际上是要由常平康和小梁子一起分担的,常平康一个组长,还不如佘姆妈这个组员做得多,他心里如何好受?因此虽然之前被连翘训斥了一番,但这个脓包被挑破了,常平康心里实在是很畅快的,第二日起来,他先是出面帮佘姆妈谈了价格,又添置了一些家什等等,通过促进会的关系,联系了中人来,带着佘姆妈去跑腿登记,自己转身去街市上买了菜,让小梁子打下手收拾——今日佘姆妈若是回不来,常平康自己也会做菜的—— 回到屋中之后,将这段时日以来的遭遇仔细想了想,又拿出一份《吏目参考》,仔细将一篇‘广开言路、检具不法、查缺补漏、巨细匪遗’的告示反复看了几遍,还是下了决心,写了一篇文章,袖着出了门,投入邮筒中之后,看看时间还早,便掸了掸身上的衣服灰尘,往城边一座院子里走去,参加‘清净长寿权益促进会’衢县分会的日常活动。?:,, 361 清净长寿促进会(上) 即便是来到了仙界,可只要人还是活人,那就总有些事情是换汤不换药的。眼下在买活军地界里,取代了同乡会馆、同业团行的,正是种类繁多的促进会,这种组织对百姓们来说是一种刚需,尤其越是身在外地,就越是要找到一个组织。 流民们到了某一地,第一件事就是按籍贯去找促进会,哪怕促进会什么忙也帮不上,能有个地方说说家乡话也是好的,更何况,促进会大多数时候还是很有用处的,至少能给予这些流民们他们最需要的东西——对于前程的毫无保留的指点,人在异乡,最怕的就是因为不懂得规矩,被人坑了,而促进会起到便有这种避坑的作用,还有介绍工作、介绍住处等等帮助,都能让一个忐忑的流民在买活军这里,迅速找到安全感和归属感。 同乡促进会是如此,同业团行,在买活军这里的发展也比较兴旺,而且团行的内容和原本敏朝行会并不相同——敏朝的同业行会,主要是互通有无,讲讲这一行的大势,调停冲突、协调价格,让本乡的行业不要受到外来同行的冲击,可以长久地发展下去。 而在买活军这里,同业团行,很多时候都是由外地的商户组成的,他们受到买活军这里‘钱淹脚面’的吸引,想要来此经商,不过,很多行当的技术已经受到了买活军的冲击,这些商人第一件事就是要设法跟上买活军这里的技术,尤其是延揽到一些从买活军的专门学校中毕业的技术人才。 所以,同业团行的聚会,是买活军这里学习氛围最浓的聚会之一,若是外人前往,说不得还要以为是夫子、山长和家长之间的会议呢,大家在谈的,无非便是几个内容,第一,如何去招聘专门学校毕业的优秀生员,第二,如何把自己的心腹和子侄送进学校中读书,第三,如何鞭策这些小畜生们好好上进学习——有时候,由于第三点推进得不算顺利,那就还有第四——自己如何读书,如何学习,如何去弄明白买活军的新技术中蕴含着的道理。 除了这种以劝学为主题的同业团行之外,还有一些因为身份云集的人们所开的促进会,放足促进会开设得最早,而且有郝嬢嬢这个金主,她们的活动是相当广泛的,此外,在女娘中还有离婚妇女权益促进会,主旨是帮助一些主动离婚,或者被迫失婚的妇女,如何重新适应社会,并且走进社会。这个促进会在外地流民中也有一定的市场,至于本地的妇女,她们很少有需要促进会帮助的地方,便是离婚了,也可以很快再嫁,所以参加这个促进会的热情不算太高。 阉人们所属的清净长寿促进会,创办者是王知礼王大珰,这位大貂珰因此在阉人中颇有些万家生佛的味道,私下已有阉人给他立了生祠——王大珰不仅仅是在买活军这里创立了一个促进会,而且,他还做了很多实事,譬如招揽京畿一带不得入宫的自阉,还有宫中犯事被撵出来,流落街头的宦者(如常平康),陆陆续续运送了近万人来买活军这里。 对于这些阉人来说,这就等于是救了他们的命,因为阉人在找工作上有很大的劣势——使唤阉人,是皇室的特权,权贵、富商私下收用阉人,不管是不是他们组织阉割,若是被查出来,那都是近乎谋逆的罪名,因此,阉人若是去做别人的奴仆,一旦被发现了,有被灭口的危险。若是要为奴,最多都是在乡旮瘩里,被土财主收进内院做活,一辈子都没有多少外出到城镇的机会。 做不得奴仆,身上又老带着异味,跑腿也不太有人愿意差使,商铺也不会收用,做力工,行会也看不起你,不收你,都是家里穷得无田种,才被迫去做阉人的,可以这么说,一个人,一个家庭,若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是不会自阉的,而倘若这最后一条路也没有走通,自阉后也没有能够投靠到门路,进宫去的话,那么这个阉人除了慢慢的饿死,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出路了。 这些年来,北方连年天候不好,京畿一带到底有多少这样只等着慢慢饿死的自阉户,这数量是说不清的,一说是有几十万人,这个说法让人很不愿相信——虽说北方气候不好,但看城市里,人们的日子也还过得不错么,乡下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这要真有几十万人都只能自阉,北面的世道该坏到什么程度呀?这样的朝廷,岂不是覆灭也只在转眼之间了? 生活在敏朝的人们,当然不爱听到这样的消息,这会让他们对前程更加的忐忑不安,而敏朝之外的活死人们,对远方的事情就更加漠不关心了,阉人来买活军这里做活,他们倒是丝毫都不反感,甚至是比较欢迎的,因为早已有一些有见识的人在报纸上撰文,指出男子婚配的严峻形势,那么,能做活又不太会结婚的阉人,能够加入买活军成为劳力,对买活军原有的男人来说,应该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只有这些陆陆续续,通过各种途径来到南方,来到买活军这里的阉人们,他们心里知道北方的世道究竟如何,这个数目到底是真是假。这些阉人们,他们都曾在稻草床褥上,咬着臭烘烘的软布,压抑着痛苦到了极点的呻吟,无声地望着破洞的顶棚,透过破洞看见的一抹夜色,好奇着自己能不能活着看到下一个夜晚的来临—— 又一个白天过去了,又一些同伴死了,这种私阉完全是听天由命,死亡率很高,只有完全不把自己孩子的命当回事的家庭,才会把孩子舍给他们,让孩子们在猪圈一样的环境中等待着被阉割。他们都是被放弃的人,早该死去的人,他们不算是最惨——还有千千万万的兄弟姐妹,死在了第一声啼哭之后,这些婴儿连看一看这世界的资格都没有,便已经被夺取了呼吸。而他们至少还在这世上活到了能被阉割的年纪。 但是,让一个懵懂的小野兽学会了语言,让他见过了这个世界,让他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有了自己的爱恨情愁之后,再躺上这仿佛是骟猪用——有时也的确兼职骟猪的案桌,让他们清醒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这是不是更残忍的一件事呢? 这些阉人都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识了死亡,此刻,他们见证着自己同类的死去,但并非每个阉人都是如此——即便是在这样走投无路的人家里,也还存在着三六九等,敏朝的官阉,体验就要比自阉者好得多了,他们的净身匠,挑选的不是自小便没入宫中的罪奴,就是宫中太监的亲眷门人。这些孩子从七八岁上便去了势,这种去势,是只拆了蛋的,就不像是自阉这样痛苦,往往躺着哭上几日,便可起身行走了。 从阉割的目的上来说,收用阉人实际上是为了维系后宫血脉的纯洁,既如此,只去了弹丸,便可以达到这个目的,因为没有了那个东西,那物就永远都不会再加长大,还是孩童模样,犹如死去一般,不论怎么把玩都不会有什么反应,而阉人也丝毫不起男女之念,在这方面的心智,一辈子都犹如孩童,看女子如同看男子一般,没有什么异样的心思。既然如此,朝廷所用的官阉,就不必更进一步——只拆弹而已,死亡率要低不少,恢复得也快,对主刀大夫来说,自然也是好事了。 这种官阉,在解小溲时和常人无异,只是那物颇小,一般都不会站着而已,多如女子一般,坐在官房上。除此以外,他们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变声,嗓音尖细,舞台上所扮演的奸宦,有许多夸张的行为特征,其中声音尖细这一点来说,是和官阉差不多的。 除此以外,他们的身材也更加高大,力气、寿数也都比常人更胜一筹。犹如骡子一般,虽然不能延续后代,但就个体来说,好处其实并不少,王大珰虽然自己是自阉,但是他命名的清净长寿这四个字,对官阉来说倒也不假,迄今在京城,阉人们供奉的一间子孙庙中,还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阉人,牙都已经全掉光了,只喝稀粥,依旧是精神矍铄,细算之下,都有九十岁以上的高龄,以他们清苦的生活来说,能有如此长寿,不能不说是阉割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不过,这几人都是官阉,这个细节,便不是许多对此津津乐道的宦官所能知道的了。 常平康是自小就净身的官阉,因为他是拜了宫内太监的门路进宫的,这在阉人中已经非常幸运了。在宫外的自阉者中,去势手术的死亡率相当的高,尤其是成年男性去势,必须断其根源,因为只是拆弹,那东西依然可以略微充血,可以一用,而且欲念仍在——这种成年阉割的阉人,说话声音和平常男子无异,并不会因为阉割而发生声线上的改变,有些还能继续长胡子,和宫人发生不才之事的可能,当然也远远高于官阉,因此防范得也要更为严厉,每年都要验看伤口,确定其长度已经不足为虑,方才能让人放心。 除了这种不得不连根拔起的情况之外,大量阉人虽然也是童年净身,但因为在宫外去势,手艺良莠不齐,有些匠人不分三七二十一,直接将所有义子都来个鸡飞蛋打——这是因为阉人去势之后,若是活了下来,就由净身匠养活,找门路,送进宫中当差,净身匠能从他们的身价银子中拿走一大部分。所以,为了预防宫里的大珰挑人时说三道四,觉得尘根未去,还是不够清净,索性一割了之,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还有些净身匠,就没学过只拆弹的手法,不论年纪,到他手里就只有一种做法,阉割之后,用药物糊住伤口止血,底下的弹包,口子不大倒是没什么,官阉一般几天就能起床走动了,私阉要过第一道关就是感染,若是烧起来了,多数活不了,第二道关则是排尿,净身匠割掉患处之后,会在尿管里插一根稻草,免得其自行闭合,如果撒不出尿来,那么这个人也是活不得的,会被尿活活憋死。 这两关过了之后,还有第三关,那便是这个人还能不能大致上憋住尿,倘若割时割得太过火,此后这里喝水,那里滴滴答答便开始漏尿,一身的骚味,那这人也是废了,净身匠立刻将他扔到野外,令其自生自灭,因为谁也不愿要这样的人做活,再吃一口饭,那都是浪费了他家的粮食。 这三关过了以后,这个阉人才算是站住了,之后再有敬香、磕头的仪礼,割下来的器官,净身匠是要好好收藏的,多数都是用生石灰腌制,确保其不会完全腐烂。这是为了日后长远打算——阉人入宫之后,若是侥幸有一定成就,衣锦还乡,必定要吹吹打打,重金赎回这罐‘遗骨’,将来落葬时,还要将其陪在棺内,去时才算是个全乎人,否则,就这样以残躯入葬的话,众人都深信,他们转世之后,也会有所残缺。 如今敏朝宫中,自阉者几乎有五成以上,官阉反而成为少数,这些自阉的宦官,和宫外的阉人,都有个普遍的问题,那就是虽然排尿可以控制,不至于完全失禁,但是依然不能如同男子一般站着撒尿,必须要用特制的竹筒,如同虎子一般使用,否则,尿液如扇,四处沾染,污秽难闻。 而且,年纪大了之后,漏尿的情况也是较多,不得不在裆部多垫几层草纸,这是阉人们共同的心病,尤其是在宫中待过的阉人,由于习惯,最是好洁不过,一天恨不得换三四身衣服,离宫之后,若是晚年境况不佳,根本都没脸见人,只觉得自己浑身异味,过不得几年,也就悄然郁郁而终了。 这样的局面,在买活军到来之后,的确是有了一些改变的,尤其是《买活周报》的医学版,很多阉人都视为比邸报更值得观看的文章,这里有一篇文章让清净长寿促进会最为重视,那就是关于宦官排泄难问题的研究,研究中指出,宦官排泄时尿如扇形,最主要的原因是尿道形成的切面不好,如同被捏扁的麦管,出水自然是如同扇形了,或许可以通过手术和一定的锻炼,让尿道恢复形状,这种情况便可得到很大的改善。 此外,老年宦官漏尿,也是因为尿道被破坏之后,若是控制膀胱的肌肉有所松弛,原本排出一点尿液,会储存在尿道里,但此刻一经涌出便立刻外溢,要避免这样的情况,除了尽量不要憋尿之外,另外便是要锻炼括约肌和盆底肌——一如女性产后漏尿一样,都要通过提肛、吸阴的动作,来提高膀胱的能力。 这是很不雅的话题,几乎满溢了骚味,但是,买活军就这样公然且客观地谈论着它,谈论着这个不是由他们造成的问题,就如同讨论放足一般,买活军在谈论这世间种种的丑恶脏臭时,所采取的这种切实而又冷静的态度,其本身对于残缺者来说,似乎就是一种治愈。 无论如何,伤害已经发生了,买活军并不谴责造成伤害的人,也不表示对于受害者的同情,他们直接就说最有用的事情,那就是该如何改善现有的情况。 能做手术——虽然怎么手术还要研究,但是,只要前方有一个希望在,眼下的痛苦便不显得难熬,而只要有一点办法,能够改善他们的难堪,这帮阉人们所发挥出的热情,是外人绝对难以想象的。常平康走进促进会后院时,就见到了熟悉的景象——一帮大大小小的男人正在扎马步,最前方引领着的年轻男人还在不断地吆喝着,“收紧核心!” “提肛——好像在往里吸气!注意提肛!” 尽管常平康不太会有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反射性地赶快跟着做了几轮,并且因为自己平时没有常常提这么一口气而暗自有些愧疚,仿佛是躲懒不做功课的孩童,在勤奋的同窗边感到有些不自在了。他在一旁也跟着扎了扎马步:这个是促进会自己的衍生动作。 买活周报的文章刊登的结论是,为了不漏尿,要锻炼核心肌群和盆底肌,而促进会便立刻重金请来了云县医院的优等生,让他讲解了两大肌群的位置、功用,发明了一整套锻炼肌群的健身功,并且,王大珰在学习了医学常识之后,发散地认为,人身上最大的肌肉就是腿上的几块肌肉,腿有劲,核心就弱不了,所以,练核心就要练腿!练腿就要扎马步! 扎马步遂成为促进会的仪轨之一了,从这点来看,清净长寿促进会倒有点子从前武行门派的味道了,阉人们很有力气,这个共识也正在飞快的扩散,因为,不管怎么说,一个常去促进会的阉人……他的下盘的确是很稳的。 扎马步期间,外头还陆续进来了一些会员,虽然他们看着和外头的男人们没有什么不同(买活军的活死人为了干净一般不蓄须),但这也只是外人的眼光,自己人看来,太监们格外细腻光滑的皮肤,清净中带有檀香的体味,都是藏不住的证据。常平康心道,“竟有一百多人……看来,衢县这里的阉人也越来越多了。” 第一道仪轨,往往是扎马步,大家随来随扎,能坚持得住的在场内,坚持不住的可以去一旁休息用些茶水,这也能方便等人,眼看时辰已到,几个阉人去关上门,分会会长出来说了几句话,介绍今日促进会的议程,随后,左右张望一下,快捷地从里屋抱出了两个塑像,一个是手持稻穗和长条枪状物的健硕少女,一个是慈眉善目宛若神仙的道袍男子,从雕塑质量来说,道袍男子的雕像乃是彩绘,极为精致,而少女的雕像却有些粗糙了,只是木雕,并未上色,显然不是什么名家出品。 不过,阉人们第一个还是先敬拜少女,“大慈大悲普度众生降妖伏魔救苦救难六姐菩萨!” 第二个才敬拜道袍男子,“恩人王知礼太监!” 敬拜过后,会长又飞快地将塑像赶紧收好——这个是犯忌讳的东西,买活军是不许搞偶像崇拜的,相应的也就没有人敢在买境搞生祠,所以得私底下偷偷来。 不过,通过参拜两个恩人的活动,人们的确感到彼此间的距离被拉近了,陌生感也得到了消弭。 随后就是下一步仪轨了,会长重新走上台子,问道,“你们上次月考的成绩怎么样?都一一地报上来!”他拿出了一本簿子,显然是准备对照上个月的成绩,进行分析了。 “快快快,时间不等人,还有,扫盲班还有谁没毕业的,困难生赶紧站出来!一会儿让尖子生和你们结对子,赶紧补习一下。还有,下一堂课是初级班考试的考点大总结,特意请了补习班的名师来呢!你们有什么问题都赶紧整理一下,尤其是刚来的几个,可要好生听了,记住,买活军这里的规矩,想要多赚钱,就得多读书,这是再错不了的道理……”:,, 362 清净长寿促进会(中) “月考83分,不错!赵忠义,你的进步挺大啊,居然提了十几分!” 这次月考似乎比上次要简单些,阉人们的成绩都有不小的提升,会议的氛围也因此相当热烈,人人高兴——对大多数阉人来说,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学识的机会,哪怕便是成功入宫做事,也不是人人都能被选入内书房读书,只是比起在宫外多了一丝识字的机会而已。 很多阉人来到买活军这里之后,对于知识的廉价都感到吃惊,因为他们原本哪怕在宫中,也是要想方设法地给老太监送礼说好话,才能跟着认字,老太监的教学也十分漫不经心,倘若不是机灵到了十二万分,学了也和没学差不多,因此,普遍的来说,阉人们多是需要从扫盲班上起,逐渐学习拼音的。 但是,和别的男丁不同,阉人们学习的热情是十分高涨的,这些无父无母的苦命人,从快要饿死的绝境里来到这里,心里也很清楚,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后代,只能是活到老,做到老。想要老来晚景不太凄凉——在买活军这样的环境下,那就只能是好生做事,到老了,留点钱财傍身,或者还有收个样子给自己送终的机会。若是老了手里无钱,谁来理你?只能是去扶弱院等死。 没有了结婚生子,让孩子养老的指望,也就等于没有逃避的借口,阉人的事业心普遍很强,这是让恩人太监王知礼很得意的事情,他多次向义子黄谨吹嘘,说自己做了一件一举三得的大好事,阉人们有了活路,买活军这里有了出名肯干又能干的劳工,而且,这些阉人对谢六姐忠心耿耿,也是最拥护她的一批人。可以说是送了谢六姐一份厚礼,也不算自夸了。 的确,阉人们对谢六姐的热情,是非常容易理解的——他们的苦,和买活军无关,完全是在敏朝承受的折磨,来到买活军这里以后,感受到的只有买活军的好处,明明不关买活军的事,谢六姐却还是安排大夫做了尿道修复术的研究,也考虑了他们生理上的难处——还让他们上学,甚至于,茅厕里还设了隔间门,虽然这最后一点或许不是特意为了他们着想,但这些特殊的男人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在买活军治下的生活,完全自由,而且——完全地受到了尊重。 就像是所有被压迫的人一样,一旦解除了自己的压迫,他们就完全地投入到了解放者的队伍里去了,这些没读过书的阉人,越是原来过得落魄的,如今便越是虔诚,对于买活军的所有教材,一律全盘接受,常平康之前就留意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除非是真的很愚笨的人之外,其余的阉人,不论怎么偏科,政治分数一定都是很高的。因为他们完全是打从内心地相信谢六姐关于大同社会的说法,毕竟,正是这样的理念让他们有了一条活路,阉人们又如何能不狂热地信奉这样的教派呢? 倒是常平康这样,在来到买活军之前已有了一定的文化,一定阅历的阉人,他们虽然也过上了比之前更好的日子,但心中或许总还是带了一丝保留的。他的考试分数倒是不差,但做政治考卷的速度比别的考卷更慢,因为常平康需要思索什么才是能拿分的标准答案,不像是别的阉人,只需要把自己狂热信仰的那些教条写上去就行了。 有这种没有退路的劲儿在,阉人们的成绩往往不算太差,这个群体的素质要高于一般人,主要是因为精神不够坚韧、□□不够强健的个体早就被筛选掉了,能够成功到达买活军这里的阉人,往往都混得很不错,而且这还不是阉人中的精英——真的若是那些去过内书房的内进士都来了会里,那会里向学的气氛可要更浓郁得多了。 在常平康来看,衢县分会的兄弟们,发展轨迹和云县的也差不多:刚到这里的时候,都是按照官府的吩咐,做些扫地搬砖的杂活,同时专心上扫盲班,大概用一个多月的时间门掌握拼音,从扫盲班毕业,随后继续在初级班就读,这时候就可以换工作了。 意外的是,阉人的用工,在买活军这里是很受到欢迎的,最受欢迎的行当令人意想不到——是建筑队,各地的建筑队都很喜欢招用阉人,因为阉人为了养生的缘故,普遍习练马步,还发明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叫法,叫做‘清净金刚功’。练金刚功的阉人,腿脚力量强,体味少,耐力足,而且非常好管理,减少了滋事的机会,和女建筑工杂处也不会惹来议论…… 对于建筑队的队长来说,如何避免队里的桃色绯闻,一直是最让他们头疼的事情,买活军这里的票唱活动是非常少见的,但绝不是没有,有组织的交易减少了,但带有一半恋爱性质的野发交往,不可能完全避免,这种事情,不论是被举报,还是没谈妥闹出来了,那都是犯罪,如果是交易,男女双方一起治罪,如果是□□,工人自己要被抓去苦役,情节严重的要砍头,而且还要罚钱、扣队长的政审分。 有这几道紧箍咒在,队长们对工人的管束一向是非常严厉的,近乎军事化,但即便如此,年轻人口聚集,流动性又强,建筑队依然是一个桃色韵事频出的地方——就算你能管得住男工不出宿舍,能管得了他们在宿舍内部做什么吗? 常平康之前接待会务时,也听到不少没上报纸的秘辛消息——说是在建筑队发生了一起聚集性的花柳病传播,女工都没事,出事的是男工那边,一个队里一小半人都染上了,患处都在□□附近,一看就知道是在进行契兄弟的结拜活动,而染病人数之多,让述说这个传闻的男吏目自己都震惊不已。 这是闹出来的,没闹出来的呢?对于要管理这些工人的队长来说,烦恼百出,全因尘根而起,割以永治,少却人世纷争。阉人养老成不成问题,日常生活是否有不便、痛苦,他们不是太关心。他们最关心的只有阉割带来的好处,尤其是官阉,早阉的那些阉人,连欲念都没有,总不会带来什么麻烦了吧! 但凡是有聚集性、迁徙性,需要组织性,又是男女杂处的行业,都很喜欢雇佣阉人,因为阉人并不好勇斗狠,性格也多数柔媚服从,很适于加入生产,还有人传说,六姐会效仿九千岁,专门挑选阉人,组成一支‘净军’——敏朝的净军,高峰时人数也有四万之多,都是从自阉者中选□□的,落选的人数只有更多,可见敏朝自阉者的数目,说有数十万,实在是不算夸张的。 不过,哪怕不设净军,眼下的岗位也净够他们做的了,这些阉人中比较强壮的,都愿意去建筑队做事,因为的确很赚钱,而且还能学到手艺,队长也喜欢提拔他们,尤其是有女大工的建筑队,是优先聘用阉人的。也因为阉人做建筑工的多,清净长寿促进会在各地的分会,人员流动很频繁,消息也传递得快,大家说完学习上的事,就开始结对子,一些外地来的建筑工,急于补习算学,找不到足够多的老师,大家又商议着由会费请一个老师回来,开个大课讲数学。 也免不得聊些别的事情,譬如一些在商行里做事的阉人就站在一起,聊着雇主之间门的八卦——除了建筑工之外,本就读书识字的阉人们,许多都去商行里做知客了,这也和一些商人根深蒂固的看法有关——普遍认为 阉人比较细心,天生会服侍人,尤其是一些常出太监的地方,自古流传的就是一整套伺候人的手艺。 那些大商人,倒也不敢公然继续收用仆人,买活军这里没有仆人,只有雇工了,而且,连谢六姐也只有两个勤务兵,民风简朴,商人们也不敢高调奢侈,但是,为自己的商行聘几个阉人,专门迎来送往,安排酒席,顺带着为宅子里操办杂事,这还是可以办到的。对于他们这些雇主来说,则是暗自过了一把皇帝瘾——咱也享受了被太监伺候的滋味不是?虽然也不敢叫人跪拜磕头了,但端茶倒水、敲肩捏脚,一整套祖传的推拿手艺,可比江陵推背师傅要强得多了。 没入宫的,去建筑队,有入宫或者身上有传承的,找工作更简单,也有在商行中做事的,也有自己出去开推拿馆的——买活军这里的浴室,一概不许开设浴池,所以也就没有搓澡这么一说了,推拿馆生意居然很不错,有时阉人也和盲人合伙——买活军这里的瞎子,也没法算命了,于是一个个盲先生便都合拢天眼,主修捏骨去了,偶然有一两习性难改,在推拿时捧几句骨相,虽然犯了买活军的忌讳,但也能多收几个赏钱,说起来日子倒是过得比原本那有一搭没一搭赚些算命、风水的钱要稳定得多。 还有一些如常平康这样的阉人,是被官府招聘了进去做吏目的,就更令人羡慕了,他们往往考试成绩最好,也最机灵,最会来事儿,可能也和常平康一样,有在宫中服侍贵人的经验,是搞接待,搞会务的一把好手,常平康在云县就是专门搞会务的,经他手操办的会议,无不令与会者赞不绝口,从安排入住、组织议程,打点食宿,再到送上各自返回的马车,经常平康妙手调理,都能让各方参会者大感满意,绝无半点被怠慢的感觉。 一般来说,搞会务的吏目,人际关系也是非常广博的,常平康在衢县的确也有结识的朋友,不过,那是他自己的人情,犯不着为了佘姆妈的事情动用,这件事在促进会就可以办成,而且是两面的人情。常平康在促进会里呆了一个多时辰,已经结识了不少朋友,大家通过净身匠的师承关系,在宫中拜的识字师父,老家的籍贯,多少都能攀上关系,因为自阉者主要就集中在北直隶最穷最干旱,最吃不上饭的地方,因此大家弯弯绕绕,不是同乡,就是同门,或者有同一个祖师,聊起来都是自己人。 既然已经融入分会,他便把佘姆妈想要开个小饭铺的事情说了,请分会为他介绍一个好中人,这件事,是商行熟悉的,立刻就有在商行做管事的一个钱老三笑道,“这事交给我,我们商行都和一个姓范的中介打交道,他收费很公道,而且为人也是热心靠谱,对于各方面的政策,了解得很透彻,一定可以为佘姆妈把此事办妥。” 饭铺的手续这就有着落了,接下来是雇工,佘四明在衢县不大不小也是个名人,佘家也是有些名气的,佘姆妈的鸭头也的确是好吃,因此,这份工作机会很受到大家的欢迎,也是常平康做在分会里的人情,一些刚从扫盲班毕业的年轻小阉人,才刚十三四岁,从老家被送来这里,身体还没长成,建筑队是不要他们的,现在多数在做些洒扫的伙计,便很踊跃地想要应聘去做伙计。 因为佘姆妈是女东家,佘伯父是另有工作的,常平康认为,她聘用阉人、女娘的热情会比较高,不过他还是再三告诫孩儿们,“做餐饮的,最要紧的是雅洁清净,一定要每日洗涤,身上不可带有丝毫异味。如今,买境的活死人都对我们印象极佳,这是脱不开咱们一体上下的矜持要强。都是苦命人,好容易挣扎到这里,可不能失了心气,带累得咱们促进会都没了脸面。” “是了,多扎马步,多提肛。” 这是避免身体异味最直接的办法,身旁的前辈也纷纷都叮嘱起来,“咱们那,只要练好了金刚功,那只有比旁人更洁净的,浑身上下一尘不染,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千言万语就是这七个字,原我实在无法,一天要换三四条裤子,光洗裤子得有一个人专门干这活儿,如今可是倒好,自练了金刚功之后,一切和常人无异!如今早晚各半个时辰,半点不敢懈怠的!” “可不是!” “我只不知如何拿捏分寸……” 围绕着金刚功的讨论,总是最有热忱的,常平康虽然不必练这个,但听了也觉得心动,好像不练这个吃了亏似的,正在暗暗思忖着该如何安排自己时间门,又见有人急匆匆进来,连声说道,“路上耽搁了!还以为今日这个会赶不及了呢。” 常平康一见这人,眼前顿时一亮,忙招手道,“平泰,我说你今日怎么没来,这,这!” 张平泰便忙挤过来和常平康问好,“乡下发大水,淹了桥面,路上不好走,就回来得晚。” 他啧啧地叹息着,“农业局的人有得忙了,还有修路队的,雨后怕是都要忙起来。” 防汛的事情,在南边是很常见的,只要县城没有被冲毁的危险,大家的情绪就都还镇定,常平康笑道,“弟妹和孩子没事吧?可曾受了惊吓?” “他们还好。” 张平泰和常平康都是走平字辈,说明在宫里是跟着一个师父,关系自然亲密,他们被逐出宫,是受了师父这一派被九千岁排挤失势的连累。出宫后,也相帮着给师父养老送终,自己艰难地设法讨生活,彼此间门有过命的交情。 也是因为师父和王知礼的关系,他们是第一批来买活军这里的阉人,常平康人情练达,本事更大些,考入了衙门做吏目,张平泰名落孙山,不过他运气更好,遭遇更离奇,进商行做事后,不过一两年功夫,竟娶了女东家,如今也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日子——这一次常平康来衢县是公干,而张平泰一家和他同车过来,所为不是别事,而是去江郎山‘旅游’的,在山脚下一住就是十日,这会儿方才返回。 两兄弟见了面,再加上聚会已到尾声,热水也已烧好,阉人们陆续都往会所后的浴室走去,常平康便把张平泰袖子一扯,“走,吃饭去,一会带上孩子媳妇,到我宿舍里去洗澡,不和他们在这里挤了。” 清净促进会,的确有一点和别的促进会不同,那就是他们的会所往往占地比较大,因为自己有经营一间门浴室,本地的阉人,只要条件允许都来这里洗澡,免得在浴场被人用异样眼光看待。这浴室做的是独门生意,每逢集会之日,生意就好得不行,张平泰咧嘴笑道,“那我偏了大哥了,我媳妇他们几人自己去浴室也无妨。” 说着,两人便并肩出了门,张平泰等走到僻静处,便忙又道,“大哥,说起来,这次我们去江郎山,一路上也得你照应,小许深服你的为人,又提起了要为你说亲的事情,让我好生劝劝你,到底有个家才是过日子的样子,你看……这话我该怎么回呢?”:,, 363 清净长寿促进会(下) 张平泰特意要选出了促进会的门,再说这件事,自然也是有原因的——自古以来,阉人成亲,就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在敏朝,哪个有权有势的大貂珰不是娇妻美妾,儿女如云?便是在买活军这里,婚姻形式有了极大的改易,阉人也并不是完全就和婚姻绝缘了,甚至于说,结婚的阉人条件还有所放宽:若是从前,不混出点名堂来,哪有成亲的资格? 便是和宫女结对食,那也不是每个小宦官都有这个福分,能认个干姐姐,都算出头了的,一般的杂役,宫女子根本就不会用正眼看你呢。 能入宫,已经是所有阉人中运气很好的一批人了,便是这批人里,也只有极少数才有结对食的资格。其余的自阉者,自然根本不会去考虑这些事儿。但是,在买活军这里,倒颇有一些运气好的阉人,居然正儿八经地写了婚书,一样成家过日子。 虽然人数按比例来说,极其的少,但是,这对于这些阉人的刺激,也就可想而知了。而这些愿意和阉人成亲的女娘们,在促进会中自然是极其吃香的,张平泰若是开了这个口,常平康又予以拒绝的话,他不把这个女娘的资料交给促进会,恐怕是很难出得了会所门的。 “条件么,和小许也很像——自然也都是那样的,真是黄花大闺女,也不敢耽误了人家,她是带了两儿一女,原本的相公一年前病没了……” 愿嫁阉人的女娘,条件确实都是很相似的,有两点是共性:第一,已有儿女,并且不打算再生育了;第二,在男女之事上情致很淡薄,或者生产时受了伤,并不介意阉人这方面功能的缺失——这第二点的人群,为数还不少呢,虽然人们并不太讨论这件事,但是,确实有很多女娘,哪怕身子没有受到什么损伤,但是在产后对于这种事也是一下就没了兴趣。 当然,也有反过来兴趣更加高涨的,总之,种种情形因人而异,对于不再渴求此事,也不想再生育,却又想要找个男丁来分担养儿育女的压力,一道相帮扶着度日的寡妇或者离异妇女来说,阉人倒是很不错的婚配对象。 否则,嫁个正常男子的话,为了维系婚姻,肯定要再生一个两人共同的孩子,那么许多烦恼也就陆续而来了。像是张平泰的妻子小许,她和丈夫一起在云县经营一间成衣铺,收入颇丰,因公婆都已去世,丈夫生病时也留下明确遗嘱,所以他一死,无人可以争夺,成衣铺都给了小许。小许需要一个人一起帮衬着经营成衣铺,顺便带孩子,而且,这间成衣铺是她和前夫一手创办的,感情上来说,她又想要全部留给和前夫的儿女继承。 既有这样的要求,那她就很不好找填房了,因为害怕后夫将成衣铺吞了,或者自己走得早,后夫将成衣铺留给后生的儿女等等——这所有问题,在张平泰到她家铺子里做工之后,完全迎刃而解,小许越瞧张平泰越是合适:做事细心,行动干脆,个人卫生上极为讲究,又很有见识,待人还和气,两人十分说得来,而且,和张平泰结婚,不必再生孩子,他对几个孩子也一定当亲生的养育,因为要指望他们来养老,除了那件事上少了滋味以外,几乎是十全十美,再不会有比张平泰更好的填房了。 说来也是羞人,对床笫间的事情,小许恰好是没有什么眷恋的,便是前夫在世时,次数也并不多,甚至于和张平泰成亲后,并不觉得在这方面有什么遗憾—— 闺中秘事,张平泰也不好说得太白,只一味保证道,“其实真不差什么,和宫中一样,那些娘娘私下和大太监结对食,快活也不下于侍寝……嗐,大哥你自己成亲便知道了,那东西咱们虽然没有,但也不是全无办法。细致体贴这四个字,反更能让女子快活——这倒是常人多数难以做到的呢。” 至于说这样的亲热,对于张平泰来说能否获得快乐,答案也是肯定的,虽说张平泰和常平康一样,都是自小官阉,按说对女子没有什么欲念,但是,他也喜欢和女子肉贴肉地抱着,从中获取一种亲密的快活,有个人搂着他的脖子说说心事话儿,两个人一起谋划着往将来去努力,还有绕膝的儿女,叫着‘爹娘’…… 便是阉人,也能从家庭中感到幸福啊。这些曾以为永远不能再拥有的东西,却因为命运重新回到了张平泰的手里,再没人比他更懂得珍惜的了,因此,张平泰不但对谢六姐感激涕零、忠心耿耿,而且也很急于让常平康也能拥有这样的福分。 而另一边,小许再嫁,竟找了个阉人,此事在街坊中自然也引起了一番议论,她参加的寡妇促进会中,亦有不少会友好奇询问——像是小许这样处境的女娘,放在茫茫人海中那肯定是极少数,但既然有了寡妇促进会,也就自然从人群中被吸引出来,来到会中,看到了和阉人成亲的好处,也不免有些动心,毕竟,安全期也不算很准,所谓鱼泡羊肠,也是时灵时不灵的,既做了夫妻,又不想再生孩子,那最好的办法,竟也只有找个阉人了。 如此一来,张许夫妇竟都成了兼职红娘,成日里帮着牵红线,谢礼钱都收了不少,每日帮着写婚书呢。而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张平泰既然是常平康的死党,如何不为兄弟的终身留意?每逢相见,都要劝他把握机会早日成家。 “我也知道,你我都是自幼净身之辈,对于妇人,实在是无有什么念头,只是成亲也不全是为了那档子事,自此有家有口,到了家里也有一碗热水喝,晚归了有人给你点灯留门,回到家里,灯下能说说话儿——正经过日子的都知道,床上那点子事不过是细枝末节,有个人能把日子过到一块,才是要紧的。” 衢县这里,依山傍水,山珍海味都不难得,又爱吃辣,常平康坐下来就点了一道辣椒炒野猪肉,一道辣煮清水鱼,一碗肉圆汤,炒空心菜,此地人嗜辣,连空心菜都要加两个辣椒干下去,他用公筷为张平泰夹了一块鱼肉,笑道,“先吃饭吧!这话你老说,也不嫌烦腻了。” 张平泰叹道,“我知道大哥心里怕是另有打算,只是我也忍不住为你着急,究竟肯找我们这样的,一百人里也没有一个。也多少都有些不妥之处,真有个处处都齐全的很难,也是不想大哥你错过了。这一个婚书也肯写得很好,不占多少便宜,错过了实在可惜。” “现在这婚书都是怎么写的?”常平康便岔开话题,“总是要把赡养的事情写进去的了。” “那是自然!” 自从婚书这个制度推出以来,也就是最开始的一段时间,百姓们还有些将信将疑,之后便立刻席卷了买活军全境,因为人们发现婚书不但可以有效地降低婚后两家纠纷的情况,而且在婚前也能起到很好的筛选作用,让媒婆花言巧语,两头瞒骗撮合的老套路落了空。现在众人也都不空口白话地许诺什么了,因为一旦写入婚书,将来是要强制执行的。 譬如说,从前常见的借钱给彩礼,婚后要新娘做活一起还债的事情,现在就行不通了,婚书里都有相关的约定,若是被新娘子告上衙门,阖家都要跟着吃挂落。总之,个人都有个人在意的点,现在有些本事的人家,结婚时对于婚书的谈判,简直就如同商铺之间谈合同一样,郑重其事,两边都要请托媒人——有时还是状师——过来顾问,关于财产、工作,子女的分派,房屋的份额,彩礼的用途,一一都要谈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因此形成了不少不成文的规矩。 以阉人和寡妇的婚姻来说,因为没有后续的子女问题,婚书反而简单了,双方一般都会谈定,财务上并不分开,若要离婚,男方能带走多少财产——一般不会约定具体数额,而是每月收入的几分之一,与婚姻存续时间的乘积,而若是婚姻持续到老,则寡妇的几个子女,对男方也有赡养照看的义务。 对阉人来说,等于是投入了金钱与养育儿女的劳力、心力,也有两手准备,若是事成,有儿有女,颐养天年,若是不成,自己也能带走一部分钱财,不至于临老被一脚踹开,血本无归——自然了,这是寡妇一方有产业,需要劳力的时候这么写婚书,若是阉人自己有钱有势,寡妇没家没业的,自然又是另一种写法了。 在这一点上,阉人对寡妇还是颇有吸引力的。因为在婚书上,少了不少纷争,日后的生活中,自己已有的儿女也能免除坎坷。如今大多寡妇,若是找了条件相当,或者是高出许多的丈夫,别的不说,带去的儿女自然是没有后夫财产继承权的,生活费上,有些家庭也是约定了从寡妇自己的收入出,多少有些各顾各的味道,寡妇自己收入若是不高,便会感到很大的压力,阉人会把钱投入对前夫子女的教养,这一点是很难得的。 除了这点不同之外,阉人的婚书和其余婚书也没什么两样,对忠贞权这条款,大家也都约定得很仔细,像是常平康这样,在衙门做吏目,卖相也颇不差的阉人,有张平泰的帮衬,想要找个寡妇还真不难,只是他对这件事不太着紧罢了——常平康今年不过是二十多岁,哪怕他找个小寡妇,带了襁褓里的孩子,等到他七十岁,需要人养老了,那孩子也五十岁了,也是垂垂老矣的年纪,指着他来给自己捧汤捧饭的,那是妄想,人眼往下看,到那时,只怕养子也忙着带自己的小孙子呢。 不过,他是个谨细人,既然张平泰已经结婚了,常平康就不会把自己的考虑说出来,恰好这几道辣菜,也糊住了张掌柜的嘴,叫他吃得嘶嘶哈哈的,一时也忘了这一茬,两人用了几碗米浆,出了一身的大汗,直是畅快无比,饭毕,张平泰又随常平康去宿舍洗澡,直呼道,“到底是衙门宿舍,连自来水都用上了,令人怎不艳羡?” 这自来水,只要有钱造铁管,又养了牲畜车水,附近有粪池,其实也不难置办,自从被发明出来,各地的殷实人家以及衙门、商行、客栈,只要是能养得起骡马的,都是争相措办,不过,若是想要有冷热水,那就得再设立锅炉,而且只能定时供应热水,因此除了一些客栈之外,别处是没有的。 这也是天气热了,那水在水塔里也被晒得微温,这才可以在自家卫生间里洗澡。张平泰是先看了看水塔的高度,知道存水量大,多个人洗澡也无碍,这才沾了这个光,手脚麻利地冲洗了身子,便急忙告辞而去。常平康看看天色,又在心底默算了一下更鼓,此时还在初更,便回屋点亮了煤油灯,心中暗想道,“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买个仙表在手。” 原来如今这腕表,也早不是从前的售价,更不是所有吏目都能配备的了,便是吏目、医生,也都只能是用自己的政审分兑换,常平康等人的政审分便是及格了,也都要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将来若是尿道重建术有了进展,手术成熟以后,谁知道排队顺序是不是按政审分决定的呢? 因此,虽然他是搞接待的,最是要准时办事,但常平康还是没有手表的,只煤油灯这种东西,按他的级别可以领用,不过常平康也尽量都把份额让给佘四明,小佘经常通宵达旦地搞算数,他的煤油份额准是不够。 今日,也是因为自己写了一封信的缘故,常平康心绪难平,这才忍不住翻开了政治课本,心不在焉地翻阅了起来,到底也没学进去多少,一时间禁不住有些后悔——孟浪了,这样的小事,就该背了些委屈,写什么信呢? 一时间又是想道:如果课本上所写的东西,哪怕有一两分是真实的,那这封信就该写,该寄。常平康对于连部长训斥自己的话语,倒也并非不服气,若是都按照课本上所写,确实他该在佘姆妈煮第一锅鸭头时便予以制止,只是,他本也没有把课本上写的东西都当了真,因为他所见到的这些东西,并没有完全改易了他对世界的看法,既然连部长可以随意吩咐,破坏了规矩,塞了一个专家的亲眷进来,这完全是旧式的裙带关系——那么,他便完全有理由按照旧式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情。如果连部长觉得,一切都要按新式的办法来的话——那,按新式的规矩,常平康也完全可以寄出这一封检举信。 现在,他一面担忧,一面倒也期盼起了这封信的结果——按照道理来讲,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很珍惜如今的生活,本不该再给自己找事了。但是,常平康孤身一人,在这世上也不会有任何血脉了,他有时倒又有了一点倔强,他想要看看,这封信到底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结果——课本上写的东西,又值不值得当真去相信。 常平康在雪亮的煤油灯下,哗啦啦地翻着政治课本,他习以为常地度过着孤独的夜晚。他在思忖着,等待着。:,, 364 扩张与污染 “所以说,目前最突出的矛盾还在于原材料的不足和运力的紧张……” 时间已经进了八月,中秋节还没到,但天气已经显著地凉了下来,衙门中的吏目都要比平时少了许多——八月正是收夏粮的时候,六月底,正是抢种抢收的时候,打下来的谷子要晒,要筛,从稻穗最终化为黄橙橙的干谷子也需要时间,再加上新秧苗下地,还得分心去照看地里,因此,买活军在八月里征收夏粮。 这是一件大事,不止是去纳粮的农民,收粮的粮站,各地的粮仓要清扫准备入库,要派人去监督交账,查看粮食贮藏的情况,还要安排下一步甚至是明年的生产,对于各地的农业局来说,这是一段最忙碌的时间,往往要向其他兄弟部门借调吏目,前去乡下奔走帮忙——还不止于此,每当这个时候,城里也格外的冷清,因为大量农民工都会选在此时返乡,过了这一段最忙的时间,再出来继续原先的活计。 当然了,即便是人再少,会议也还是要继续的,谢双瑶坐在会议室里,一边翻看发言稿,一边聆听着王冲的发言,时不时插嘴点评。“实际上这是一个问题。” “……是的,确实是一个问题,我在下一页就有谈到,主要是现在我们急缺的矿石,都来自于内陆,从产地运到港口的损耗很高,我这里有一份铁矿商人范佩瑶的来信,她说,如果能有一条水泥路,从山里运到港口,她就可以把铁矿石的价格降到现在的50,如果能在铁矿附近就建筑起高炉的话,钢铁的价格也可以降到现在的三分之一。” 王冲翻过一页讲稿,用很快的速度念了一连串数字,“根据我们买境的各大炼铁厂统计,如今每年我们的极限产能是三十万吨——这个产量,根据敏朝宫中的资料记载,实际上已经超过了敏朝一年内铁产量……听杰罗尼莫说,欧罗巴各国的铁产量加在一起,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大概只是这个产量的一半多一些——” “但是,这个产量还不够,还没有触碰到我们各种铁器作坊的用铁量极限,所以,市面上依然很缺铁,铁的价格居高不下,这是如今制约我们买活军经济发展最主要的一个因素。” “哦,又是杰罗尼莫,看来这个欧罗巴人在数学上还挺有天分。” “传教士的学问都还算是不错的,他的各科成绩也都名列前茅。” 在王冲下首坐着的孙复生泰然自若地回答——这是临城县的老人了,入伍也有四五年时间,在一个年轻的政权里,这份资历算是比较老的。随着他的老上司谢向上被提拔到敏朝京城去做团长了,孙复生也得到机会,在云县对一些敏感人群进行管理。他主要的工作内容原本是管理信王使团,不过,前段时间不少昆仑人涌入云县寻找工作机会,又有弗朗机教团的教士前来投奔,现在孙复生还要接触红毛番的使臣,他要开的会也逐渐变得更多了。 “看起来各地铁矿的潜力是基本都被发掘出来了,没有什么便宜的铁等着我们去买。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扩大现有铁矿的产能。” 铁这东西本来就便宜不了,而且南方,至少是福建道,也的确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铁矿,鸡笼岛上的铁矿已经正在开发了,按照预估的产量,只够顶一时之用。买活军现在比较稳定的铁矿来源,是来自山阴的范氏家族。说起来,晋阳范家对敏朝来说,也一样是吃里扒外的奸贼,只是和其他的走私商人不一样,别的走私商人是把一些铁器、好的铁料,悄悄地卖给关外的建贼,而范家则是把铁矿石和生铁料大量卖给买活军,让买活军到自己的地盘上冶炼。 范家当然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范十三娘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便成为了买活军政商两界说话都很有份量的人物,这个天才少女发家的传奇故事是让不少人津津乐道的——只用了一万两银子,便撬动了这样大的生意,而且浪费的时间实在不多,她先通过千金丸进军药业,捞到了第一桶金,随后利用捐助促进会得到的政审分,拿到了买活军的采购合同,并且快马给老家送信,设法从山阴送了一批积存了许久的上好铁料,运到了山阳道的海州码头。 接下来的事就不必多说了,买活军这里多少铁料都是可以吃下的,他们付钱也非常爽快,范家本家立刻嗅到了这其中的无限商机,派出了百余人到买活军这里来开设商行,他们不再做票号生意,而是专做煤铁供应。而十三娘当仁不让,便成了范家在本地设立分行的大掌柜—— 这个女孩子,现有的政审分是范家最高的一个,而且受到了谢六姐的看重,加入了鼎鼎大名的‘妇女权益促进会’,据说这个促进会,在各地都有分会,往往会邀请一些她们认为很有前途的年轻女娘入会吃茶闲话,连谢六姐本人都经常出席,哪怕没有什么明面上的好处,光是这份殊荣,便足以让众人对曾被邀请参加茶话会的女娘另眼相看了。 像晋阳范家这样的大商户,刚刚在敏朝受到了极重的挫折,于敏朝官府中的力量几乎被连根拔起,正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范十三娘异军突起,在买活军这里闯出了名堂,自然成为本家倾力投资的对象,商人们往往是最灵活的,本来山阴就不少女子分股经营的事情,现在她坐正大掌柜之位,也是名正言顺。 这范十三娘也的确是商业上的奇才,虽然是小小年纪,但办事非常爽利,经她使唤出的管事,奔走间深有法度,任何事情令行禁止,商行的规矩胜于军纪,可以说是完全将晋商严密组织的优势给发挥出来了。不到一年时间内,便完成了范家在商业上的转型,如今买活军专有一支船队来往莱芜和自家码头之间,来时运送铁矿,去时载着满当当的谷子,而这些年来干旱得连年歉收,又在商业上受到极大打击的山阴,也立竿见影便平静了下来。 卖铁矿,这是一件动静很大的事情,敏朝的官府知不知道呢?大概是知道的,而且也往上报了,因为朝廷连年来的整顿,其于各地衙门的影响力有所回升,毕竟,朝廷又开始给地方财政留钱发钱了,那么地方对朝廷的响应也就更加积极。但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范家的铁矿,可是卖给了买活军啊……连天子都不敢得罪的买活军,包运了辽饷的买活军,占据了整条海岸线,来来往往大作生意的买活军。他们想要买点铁,难道,你不顺从他们吗? 报是要往上报的,但只能报得轻描淡写,朝廷也只能装聋作哑,便不说买活军了,范家于晋阳的势力也更加根深叶茂坚不可摧,不调动大军恐怕是不能慑服的——为什么朝廷一直非常忌讳私人开矿,原因就在于此了,现在光是在晋阳,就有上万人在范家的铁矿里做活,别说县令府尹了,就是山阴布政司,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惹得起这样一支背靠买活军,现有上万名掌握铁器的年轻汉子听从指挥的势力。 有矿,有人,有粮,在乱世中,这就是偏安一隅的诸侯气象,范家现在算是趟出了一条新路子,而山阴其余商家难道就坐以待毙不成?自然是纷纷托人情,看矿山,也要组织人手开矿卖铁卖煤,范家自然也不可能从中掣肘,老西儿一向是守望相助,紧密抱团的。而且,这么做也的确有效地平稳了因天候、歉收带来的动荡局势,因此,尽管这意味着买活军对北部的影响力,从沿海往内陆更渗透了一点,但也有不少鼠目寸光的地方官,认为这可以避免民变,睁只眼闭只眼,大开方便之门,自己这里收受孝敬,安享富贵荣华。 “现在愿意开采铁矿的有七家,手里切实握有矿山的则有五家,不过,现有的采矿技术都比较老旧,范十三娘希望,如果引进不了水泥路和高炉技术的话,至少引进先进的采矿技术,这样他们可以用更便宜的价格大量供货,对我们也是有好处的。” 会议桌前顿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议论声,谢双瑶也失笑说,“这个范佩瑶,总是这么大胆。她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有点过了。” 持反对态度的吏目不在少数,这主要是因为买活军一向注意保密自己的技术,尤其是育种技术,谢双瑶投入大量军队保护彬山和鸡笼岛的育种基地。因此,吏目们对于在非自己所属的土地上建设工厂,怀抱着相当的抵触。“这样做,恐怕有益于敏朝衙门,肥了山阴商户,我们的好处反而远不如他们,只能得到一条不是很稳定的供应线,随时会因为□□势断供——而且,若是对山阴形成了资源上的依赖,在将来的战争中,就要失去主动性了。” “要建工厂,就要派驻技术员,那么技术的扩散就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了。”庄素——现在是买活军的财政部长,也很反对这个主意。“我觉得宁可维持现状,或者卖一些水泥粉给他们修路,也不能把工厂开过去。”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从之江道、江南道、山阳道,一路往上占领山阴。”并非所有军人都好战,但是,倘若你是买活军里的一员上将,坐拥举世神兵却没有打过几场仗的话,你也会很渴望战争的,买活军水兵在云县的统领黄小翠有几分兴奋地说,“再修一条贯通几个道的水泥路,如此一来,数年内资源将再不是问题,甚至还可以部署人手去寻找猛火油的矿产。” 这个宏大的计划令人侧目,但仔细一想却又合情合理,对资源的渴望,是很多政权扩张的动力,解决资源匮乏,最根本的办法也是领土的扩张。谢双瑶说,“有没有想过,这就意味着对敏朝的全面战争?从山阴到京城就十几天的路了,这会儿敏朝政府还不至于孱弱到连这口气都咽下去的地步。” 黄小翠立刻说,“我们买活军自然战无不胜!” “这是当然,”谢双瑶不反对这个说法,“问题是打下来以后,从哪里找那么多吏目来治理地方?” 黄小翠便立刻哑然了,因为她是去一线做过事的人,现在也在一线做事,深刻地明白到一个事实,那就是,能做事的人一向是非常的稀少。 便是现在,买活军各处也都还是很缺能做事的人,有一点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这世上平庸愚蠢的人确实是相当多的,教育只能把这些人变得稍微不那么蠢得可怕,把聪明人从蠢人中选□□,但是,把蠢人变成能挑大梁的聪明人,这种事可能确实在客观规律上是不能办到的。 经过商议,资源问题还是决定通过增加运力来缓解,第一是增开铁矿专船,第二则是卖一批水泥粉去山阴,并支援一批人去修路,对水泥粉的扩散,众人倒是不担心的,能修路的水泥粉,需要很细腻的石灰石粉,这种碾压机只能靠蒸汽带动,而蒸汽机目前还是买活军独有的科技,不论是敏朝还是欧罗巴,都完全仿造不出来。 铁矿的点算是解决了,王冲便继续做他的汇报——数学学得好,在买活军这里的发展真的不会差到哪里去,王冲的弟弟王凌,如今身兼两职,一个是云县统计局的局长,另一个身份则是专门学校的老师,同样被列入专家智库之中。他弟妹徐寿,也是身居要职,在专门学校任教,此外还兼管着云县的一间纺织厂。 王冲自己在数学上的天份和成就都要远高于弟弟一家,他是技术部的高级专家,同时也是统计部的专员,同时拿两份薪水,收入丰厚不说,在高层中名头也很大,正是他主持了买活军境内的第一次人口普查和经济调研,他的报告,令到多少部长、将军仔细研究不说,还让谢双瑶特意开了一个会,探讨报告中提到的种种问题。 “如果能解决铁的问题,下一步制约经济发展的因素,其实就是土地和市场的不足……尤其是政权不同带来的商业成本上升,当福建省内的道路建设逐渐完成之后,预计会有一大批修路队的工人需要转业,以鸡笼岛现在的开发程度来说,岛内的修路队就已经够用了。如果能把这批人放到之江道去修路是最好的……” 王冲的报告很长,而且总结的都是较为宏观的经济政策问题,即便大家已经对报告做了预读,研讨会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开完的,一两个时辰过后,谢双瑶的时间表到了,会议也告一段落,大家可以用饭,抽空处理一下比较着急的政务,下午再继续开会。谢双瑶站起身收拾自己的笔记,一边捏着鼻梁心一边和王冲吐槽,“你这报告,其实满纸都写了两个字,扩张。” “扩张的确能解决大多数卡脖子的问题。”王冲现在和谢双瑶说话已经不会过于紧张了,当然,也还没到能开玩笑的程度,总有些拘谨,他一板一眼地说,“在通讯极限之内,扩张也是整个商业集合体本能的诉求。” 谢双瑶还是第一次直观地看到一种体制的力量,的确,体制成型之后,发展规律决定了,这个集合体自然会渴望不断地向外扩张,这是一种社会结构本能的答案,并非是基于某个人的野心,而是所有人为了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自然的决定。工厂需要更多的市场和工人,更多的矿产资源,工业化的本能就是追求原材料产地和市场。 用了十五年时间,如今,她算是把工业化这头猛兽养出一点雏形了,谢双瑶意识到,现在科技攻关、落实生产、开拓市场……都已经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就像是搭建好的模型,它们会自行发展扩张,不再需要她细心呵护,事必躬亲。 当然,这也绝不意味着工作量的下降,只是意味着谢双瑶该暂时转移工作重心了。 转移去哪呢?答案其实差不多已经浮现了,谢双瑶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谢好学已经在等着她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把一封厚厚的卷宗送到了谢双瑶案头,她翻阅了一下,先不禁笑着说,“喝,连佘家的族谱都给你挖出来了!” 随手又翻看了一下常平康的检举信,谢双瑶先不急着看那些细节的调查资料,而是让谢好学发表自己的意见,“好学,你说说,你认为这件事的本质是什么。” 谢好学犹豫了一下,“卑职——我,我!我并非为连部长开脱,不过,这件事看起来的确像是一场误会。” “误会。”谢双瑶点点头,“倒也能理解,好心办坏事了。” “是啊,从本质上来说,是为了在生活上更好地照料专家,但是,也不能让佘专家的母亲无偿来做饭,毕竟名义上来说,她是打鱼人,每日打鱼也有一份收入的。我们这里要给她补一份收入,一日二十五文,也不算是多给了。但是,连部长和黄专家都没想到,佘姆妈的素质无法匹配佘专家如今的地位,反而引起了人事上的纠纷。” 谢双瑶倒也认可谢好学的结论,她随意地翻翻卷宗,往后靠了一下,有些出神地说,“确实,可以说是常见的人际沟通成本,谁都没坏心,但是规矩被坏了,大家都很委屈。你也可以说是误会,但是——好学,我觉得这一类事情,可以换做另一种说法。” 谢好学立刻睁大眼,准备聆听六姐的圣训了,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也被谢双瑶囊括在了里面。 “就像是你的‘卑职’一样,好学,我认为这一系列事件,可以被看做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旧体制对于新体制的污染。” 谢双瑶说,“事实上,这种污染是比敏朝还要可怕的敌人,敏朝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想让它多存在一段时间——这种污染呢,恰恰相反。” “我一点也不想让它存在,但是,我恐怕它还将是我们在未来一段时间必须去斗争的大敌。”:,, 365 人是要管的 谢双瑶是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组织厂卫机构的——而且她更没有想到的是,连徐子先都曾隐约建议谢双瑶组建一支情报队伍。 当然了,徐老头说这是为了对抗敏朝的厂卫,在鸭头事件上自己也不清白的黄谨,给她的文书上就说得直白得多了:密探制度历来都是政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但对外,也有对内。或许大同社会,人人都有如意手机,都有仙脑,万里如等闲时,密探制度会失去作用,但是在山高水远容易出土皇帝的此刻,一支有力的密探队伍还是能够对各地的吏目起到震慑作用,让他们在贪赃枉法时,心里存着一丝敬畏和忌讳,不把事情做得太绝。 谢双瑶呢,她是很想假惺惺地表演一番对人性的信心的,但她是个很实在的人,谢双瑶认为黄谨和徐子先的说法,在他们的经验里也都是对的,毕竟敏朝衙门里又没有纪检委什么的机构,御史台更多的还是结合舆论的政治斗争舞台。所谓的风闻奏事,只是皇权对抗相权,相权内部斗争的工具而已。厂卫制度,算是兼顾了一部分纪检委的职能,但肯定没有后世那样的正规。 纪检委不是万能的,但没有纪检委则万万不能,谢好学这批更士,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被抽调出来,经过几年的光景,逐渐成形的。这批更士的政审分都很高,大多数都是孤儿出身,所以姓谢的很多,可以说是一支谢家军了。 他们同时也要上更士的专门学校,接受准军事化管理,同时针对买境之外的地方势力展开情报收集工作。当然,对境内吏目的调查也几乎是公开化的,谢双瑶之前在《吏目参考》上发过一篇文章,同时也下发了公文,解释了买活军的举报建议制度——凡是认为现行体制存在缺陷的,都可以给专门信箱写信,而对于上司以及周围同事的不法行为,自然,买活军一向是有举报制度的。而且,若是敢于实名举报,案件会更加受到重视,查实之后,举报人加的政审分也更多。 围绕着这套举报、建议制度,在行政上支付了更多成本,雪片般的信件很快就让文书们都快不堪重负了,吏目们只能采取一些甄别方式:匿名举报的优先级肯定是低的,职务低的亲民小吏,优先级也不高,除非是针对他的举报较多,才会挪出精力去处理,总的说来,目前谢好学一帮人只能先从针对大官的举报开始,实名举报认真处理,匿名举报也要花费一些精力去查实,还要定期整理举报内容,向谢双瑶汇报。 连翘的鸭头案,在举报信中其实压根都排不上号——牵扯到的金钱不多,而且很快便被纠正过来,如果不是连部长级别够高,常平康又是实名写信,这件事是不会引起什么注意的。 实际上,常平康的信也很难分类为举报或是建议,或者说一半一半吧,他在信中将整件事叙述得不偏不倚,写了他猜测中连、黄二人的动机,佘姆妈的违规之处,对自己工作造成的难处,以及潜在的影响,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攻关小组的组建,从一开始其实就是违规的,因为在衙门的制度中,并不存在攻关小组这个编制,常平康人来了,但档案没有过来,算是借调吗?但也并没有借调的文书。 可以说,攻关小组从最开始就是一种很随意的存在,常平康认为,正是这种随意的气质,让连部长和黄大人也随意地对待了小组中的编制,形成了这样的局面。一件事倘若从开始就是不规矩的,那么,做事的人也就无法在违规的人面前去维护规矩。 当佘姆妈进入小组的过程如此随意,而常平康自己也没有学习过攻关小组的规矩时,一切都进入到了一种暧昧的氛围里,这种暧昧,正是旧式所谓不成文的规矩,常平康以为,买活军新式的规矩,应当也要扩展到攻关小组之中。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谢双瑶认为这问题是很典型的。而且常平康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攻关小组的成立的确是很随意的——连翘去组织第一批攻关小组的时候,买活军才只有三县的地盘,总人口刚过万没有多久,这么小的盘子,规矩设得太严是很可笑的,就像是一个三口之家,还要搞买菜手、洗菜手的职务一样。一件事,想到了就吩咐某人去做,某人立刻拉起一个班子,非常的简洁高效,这是独属于小盘子的优势。 但现在买活军的地盘急剧扩张之后,原有的很多体制都不再适应现有的局面,在这种短暂的畸形之中,来自旧制度,或者说来自人性阴暗面的污染,也就乘虚而入,于人心之中开始滋生了。谢双瑶对谢好学说,“你为什么会用卑职自称呢?是因为听了那些旧式出身的官僚他们的口气,不知不觉便觉得这个词好了——这个词好在哪里,是能够表达对我的敬仰吗?” “不是,我认为这个词好在它蕴含着等级制度的味道,你在我面前自称卑职,也一样有人在你面前自称卑职。这让你感觉自己脱离了买活军中的规矩——除我以下,人人平等的规矩。因为你现在混得好了,谢好学,凡是混得好的人,就本能地渴望等级制度,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等级制度里是占有优势的。” 谢好学满脸通红,但其实谢双瑶并不是在责怪他,这是一种基于人性的本能,责怪是没有用的,更没必要高高在上地感慨人性多么卑鄙云云,谢双瑶没有站在道德高地唱咏叹调的爱好,换做是她,没有金手指傍身的底气,在权力面前的表现可能也不会太好。她说,“现在的关键是要设计一种制度,能够有效地限制住这种污染,重新让各级官吏明白,他们实际上仍然是我的活死人,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谢天谢地,最开始还保留了这层关系,我看要是所有人都是自由民,这些混得不错的自由民是绝不会放弃奴役他人的权力的,迟早还得乱几波。” 谢好学不是很懂她的话,但明白谢双瑶的意思,似乎是又要增设一个机构了,或许,谢好学所在队伍又要扩大规模——也就是说,和生产没有直接关系的人又要变多了。谢好学也不禁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六姐,治理成本又要上升了……这么做,值得吗?” 谢双瑶对他扮了个鬼脸,她叹了口气,“好问题,以前我也觉得设计这么多冗员值得吗,感觉没屁用。” “但是,好学,告诉你一个道理——永远不要小看古人,也永远不要小看和你同时代的人,有朝一日,你会发现这些人的存在还真有它的必要,的确是缺一不可——你还要庆幸你曾经受过它们的管理,至少现在你有个蓝本可以抄。” 她示意谢好学出去叫马脸小吴,“安排会议,是时候把政审部发展起来了,每周的生活会,批评与自我批评,领导吏目的思政建设、学识更新,谢好学你们这批特别更士向纪检委改制……” 谢双瑶又开始拧眉心了,工作,工作,无穷无尽的工作,而且是和想象大相径庭的工作,为了设计一个好的制度,维系一种恰当的思想氛围,要付出的行政成本实在是非常高昂,但这一切正是精细化统治的根基,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地对抗来自旧日,来自人性的污染,谢双瑶想,这大概是一场永远都不会停歇的斗争——但当然也不能因此投降,或者说,对这种污染的限制,才是一切斗争的意义,人类总得要克制自己的劣根性才能走得更远。 换句话说,人都是要管的,虽然曾是科研狗,但现在,谢双瑶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变着法子的管人。万幸,与人斗其乐无穷,目前来说,她还算是乐此不疲。谢好学告辞之后,她立刻掏出手机,打开了伟人选集逐字逐句重新学习——谢双瑶以前在非洲的时候就看选集来汲取智慧,最主要是寻找管理的心得,现在她发现,好东西常看常新,她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在取得天下之前,这好东西可是千万不能泄露出去,要不然,万一被什么位面之子捡到,那可就徒增麻烦了。 谢双瑶苦中作乐地想着,一边读一边做阅读笔记,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拉上考场的混子学生,虽然是开卷考试,但也一直在争分夺秒地查资料,边考边学边答题。 这天下午的会议结束之后,谢双瑶拖堂了,并且组织了买活军历史上第一次生活会,以身作则,进行了严肃的自我批评。“这十几年来,不能说不努力,但是限于天资和惰性,有很多事是没有安排得很好,在前瞻性上还是少了一点……” 《罪己诏》!与会者有很多人都惴惴不安,感觉衙门里可能要发生什么大事了,而且,对于那些私下把谢双瑶当作神灵来膜拜的人,听到她做自我批评,总感觉浑身都长了尖刺似的,有种很不对劲的感觉——当他们知道这种自我批评以后每次开生活会都要重复的时候,更是都有点眼前一黑的感觉了。 啊……批评自己可以,但是,听六姐做自我批评,甚至是去批评六姐……要不还是算了吧?六姐……不应该是永远正确的吗?凡夫俗子,议论神体,感觉……会遭报应啊…… 没有人敢于说出口,但是,很多人确实是这么想的,他们的脸色有些发虚,但是,一如既往,买活军的活死人,实际上对于谢双瑶的决定没有置喙的余地。经过大约一个月的流程,新的制度已酝酿出台,新的职位也正招贤若渴,生活会、批评与自我批评、技术专家优待、攻关小组的组建办法……这一系列新的东西,终于形成文件,通过评审,推向前台。 而衢县的常平康,在报纸上看到新的办法颁布,从衙门那里取得了新的文件,并参加会议学习了文件精神和新的衙门规矩——等等一切的同时,也终于收到了来自军主衙门那一封厚厚的回信,以及,回信中夹杂的嘉许状,还有谢六姐亲自批示的政审分加分申请。 【不畏强权、善于钻研,思想有深度,视野有高度,是个有发展潜力的好活死人。】 这是谢六姐给常平康的批语,【努力在岗位上继续奋斗,多汇报学习心得,你的未来是很光明的。】 对于大多数吏目来说,他们自然会为最后一句话欢欣雀跃,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几乎是肯定能得到提升了。但是,常平康却把前一句评语反反复复咀嚼了很多次。 他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受,常平康无法描述,对此,他几乎可以说是非常抗拒的——哪怕他在旧的秩序中,是个可悲的阉人太监,但是常平康还是不易接受这样的想法。 这么说……他想,这么说,那些买式的新规矩,竟是真的了? 所谓活死人人人平等,原来并不是说说而已,政治书中所写的大同社会——哪怕也还并不完美,但只要能实现了一点,便都已经太好太好,好得让人全然无法去想象的世界……真有可能成真了? 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思绪,常平康自己都有所意识,因为,因为这意味着,工作对常平康来说将再不是谋生的手段,它将成为常平康通往这个世界的大门,常平康将有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参与到缔造这个新世界的浩大工程之中。这想法让他情不自禁,想要将自己的生命全数灌注——这想法是这样的危险,如果最后,一切的一切只是一场骗局,世界依旧没有丝毫改变,那么常平康就等于是被骗着白白地倾注了自己的全部。 不应该相信的,常平康想,把工作就当作是工作——这是最安全的选择,他永远都不会损失什么。 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是—— 他一遍遍地阅读军主衙门的回信,但是—— “常组长,常组长。” 有人在门外叫他,常平康一下回过神来,暂且止住了思绪,“在呢,有啥事吗?” ?“连部长来了,大家都在——请你去开组会呢!”:,, 366 警钟长鸣 “今天这个组会主要说几件事,第一件事是仙脑,信已经送到云县了,六姐做了批复,问题不大,但是要用仙脑得回云县去,刚好目前正准备在军中办个仙脑培训班,六姐决定给你一个名额。” 这是攻关小组的一大进展,不止佘四明,黄谨和于梅香面上都有喜色,佘四明更是喜出望外,一口答应,“太好了!我感觉就差一层纱,说不定六姐就能把它给捅破了!” “培训班大概是两个月的功夫,这期间攻关小组其余人可以继续调研,除了衢县之外,其余州县都可以去实地调研一下,走走看看,把档案局面临的问题都总结得再全面一点。” 攻关小组目前的进度就是这些,连翘宣布完后续安排之后,就是验收阶段性成果了,黄谨、于梅香都把自己写的调查日志副本递交上去,佘四明也提交了自己的学习笔记,常平康要做后勤账本的备案。这都是攻关小组应有的作业,凡是要花钱的东西,都必须要看到钱花出去的凭证,花出去得到的结果,哪怕是失败的结果也必须提交证据封存,否则,攻关小组岂不是干往水里扔钱,还听不见一个响儿? 这样的组会,连翘已经是开过多次的了,完全是驾轻就熟,哪怕就是现在,她身上也同时担着四五件事情,短期的攻关小组就有两三个,中长期的行业拓展也有好几个。说她比谢六姐忙,那是过了,但连翘也基本很少能在晚上十二点以前睡觉。 她也已经很习惯于这种生活了——忙得连轴转,每天从早到晚要决策上百件事情,还要抽空学习新知,不断地适应买活军这里让人头晕目眩的新变化:别说外头的敏朝人了,就连彬山的老活死人,其实很多时候也都跟不上买活军发展的速度,那些私盐队的干部们,出外走个一趟路,个月,回来之后,规矩就又和从前不一样了,也是常有的事情。 不过,今天的新规矩,和其他那些好事儿相比,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艰难的。连翘看了看几个下属,润了一下嘴唇,“第二件事呢,就是要对我和常平康之间不愉快,进行沟通,做好批评和自我批评。我职位高,我先来做自我批评吧。” 连翘从小当然也不是没犯过错,但大多数时候,她在同龄人中还是出类拔萃的——否则也不可能脱颖而出,在陆大红等人都还只是一般女兵的时候,就受到了六姐的青睐,成为独当一面的管事。对她来说,赢是常态,示弱实在是一件非常陌生的事情。她看着长桌下首坐的几个吏目,于梅香和佘四明都很惊讶,黄谨不动声色,常平康看着也很有些不舒服。 ——但是,他们没有一人显示出对连翘的轻视,而连翘心底有个沉重的负担,似乎也随着这个认识而悄然卸下了,她顿时感到一阵轻松,而且,甚至有种卸掉了枷锁般的解放感:在六姐提出‘批评与自我批评’以前,对下属示弱,甚至是承认错误,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就像是天子不会轻易认错,除非下《罪己诏》一样,主官也是绝不会有错的,有错的都是底下人。承认自己的疏漏,在某种程度上,是给政敌,给上司,给下属提供把柄,因此所有官员都会尽力避免。而连翘他们——他们没有别的官员可以参考,在有些做法上只能不自觉地参照敏朝的同行,也养成了一样的思维习惯:上位者不能轻易认错,否则有损权威。就像是谢六姐,难道六姐会错吗?不可能!错的只有他们这些不争气的活死人。 但现在,连翘有什么理由不放弃原来的想法呢?如果连六姐都做了自我批评,都承认了自己在工作中的疏漏和短视,难道他们这些吏目,还能比六姐更高高在上吗? 这是不可能的事,所有买活军的吏目,尤其是女吏目,所学习的对象当然优先是六姐,只有找不到可以模仿的点,才会去模仿其余同行。既然六姐要自我批评,那么连翘便没有丝毫的勉强,她只是有些生涩,甚至于对自己感到了一丝畏惧——连翘不但害怕受到下属的轻视,她愕然发觉她也畏惧自己,她畏惧自己放不下架子,无法直面自己的错误,畏惧自己被不知何时滋生的傲慢给捆绑住了,甚至于在承认错误时,已经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害怕自己犹如无法跃下悬崖一样,无法跨出这一步。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被权力滋养得面目全非了…… 连翘发现,自我批评,其实在真正开口之前,就已经发挥了作用,足以让她罕见地审视自身,并在冷汗涔涔中意识到自己已经发生的变化——曾经,她对敏朝的贪官污吏嗤之以鼻,认定了自己绝不会和他们一样尸位素餐,但现在,连翘意识到了当时自己的浅薄。 确实,她有信心买活军的官吏不会那样无能,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天然就比那些官吏优越到哪里去,清廉干练,是修炼的结果,而绝非是天赐的眷顾。活死人也必须每日三省吾身,才能避免向着深渊滑落,并在某一天被六姐毫不留情地拿下。 但她还是办到了。在她开口说话时,连翘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喜悦与成就感,甚至不亚于她领导的攻关小组取得了可喜的突破。 “在这件事上,我认为我犯的错误首先是沟通上的错误,没有在事前对常平康表明我的态度,令常平康发生了误解,产生疑虑,没有及时规劝管理手下。并且在黄谨对我反映情况之后,反而再训斥了常平康,认为是他没有做好他的工作,没有完全秉公管理手下。在这里我过于傲慢,对自己的意图也没有明确解释,粗心大意,给下属带来不必要的工作困难,在此我向常组长道歉。” 常平康立刻随着连翘站起来了,他满脸涨红,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哪里哪里,部长,真的不敢当,其实——” 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往下说什么,大概是因为不知该不该叫破自己写信去告状的事——他收到了回信和表彰,这一点连翘也是知道的,但有时心照不宣比挑明了要好。 连翘倒不在乎这个,事实上,她现在反而很感谢常平康,若不是他写了那封信,让错误在微小时被纠正,到最后沉溺于傲慢之中,她的下场连翘都不敢想,她见过谢六姐如何收拾害群之马,绝不会去挑战自己在六姐心中的地位——哪怕就连马脸小吴,都未必敢说自己会被六姐网开一面。 六姐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她虽然非常的亲切,但是你也有一种明确的感觉,那就是她在情感上和你从不存在真正的连接,换句话说,只要有必要,任何时候她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把你拿掉。就像是她收拾她的亲爹一样——换句话说,连亲爹都被这样毫不留情地投闲置散,谁敢说自己比亲爹更重要? “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咱俩的心思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彼此之间存在着沟通的误会。在我,我认为我的人品,大家都是明白的,我做这样的安排只是为了在生活上更加照顾组员,因此组长完全秉公办事就可以了,但我确实没有想到,摊子变大之后,吏目之间彼此相对陌生,别人对我没有了解,难免就生出疑心来了。” 这件事的确不大,说到这里,大家的心思都明白了,确确实实都是出于公心,黄谨提议是公心,连翘安排是公心,常平康写信也是公心,公心最后办了坏事,不能说全是佘姆妈的责任,只能说是没有明确的规矩,以至于大家的行动没有规矩参照,不期造成了彼此的不快。 黄谨也做检讨,“我对于普通百姓的思考逻辑并不了解,因此没有预先考虑到姆妈的想法,发现之后,又碍于颜面,没有及时规劝,到底是思想上太过放松,对细节不够在意,让小事升级……” 连翘发觉,她从黄谨的自我批评中也受到了触动,黄谨说他不熟悉普通百姓的思考逻辑,连翘又何尝不是如此?她自小长在彬山,彬山的活死人——和外头的普通百姓的确是很不一样的,而且连翘很小就脱离了家庭,来到了买活军的学堂里,受到六姐的教育长大。别看她做出了一点成绩,但实际上,她对百姓的了解还不够透彻和全面,因为她从来就不是真正的百姓。 此时此刻,敬畏之情充斥了连翘的心灵,对六姐的敬畏,对其余活死人的敬畏,她感到自己那原本无法自觉的骄狂正在收敛,连翘发自内心地感到这种批评会的好处,她从前没有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这点:活死人所有的骄傲,都来自于他们分润了六姐的神通,他们对外界的轻视,只是因为他们是被选择的百姓——但六姐从来没说过她只选择他们,也没有说过她会一直选择他们。 事实上,她的要求一向明确而又严苛,任何一个不达标的人,都会被六姐毫不犹豫地放弃。在今日以前,连翘想的是她能建立多少功业,在史书上,在未来的朝廷里,留下多少自己的痕迹,但今天之后,她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六姐没有一句话是多说的。 她说的活死人,人人平等,就是人人平等,她说的,吏目们要意识到自己和百姓并不存在真正的高下之分,那就是的确没有高下之分——当然,你也可以说一套做一套,如果你是个无名小卒,没有人会关心的,但是当一个吏目坐到连翘现在这个位置的时候,他最好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除非你能装一辈子,否则,盯着你的无数双眼睛,总会把你的真实反馈给六姐。 六姐说她不是神,但这些无所不在的双眼,这些信件,又何尝不是她的神力,不是她的神目?神目无眠,而神威如狱,神心无情! 这世上,谁敢挑衅神? 连翘不敢,她亲眼见过六姐如何用一发飞弹轰断寇船,也无数次听到六姐用风趣的语气谈论着千万条人命的归宿,六姐一向极力避免战争,但是,她从不忌惮夺取人命,连翘从不觉得‘妇人之仁’是一个有意义的词语,因为她在谢六姐身边长大,她见识过女性统治者的魄力,见识过六姐的冷酷无情。她这辈子都绝不会站在六姐的对立面,从忠诚的角度说,她不想,从怯懦的角度说,她也是真的不敢。 “呃……我要检讨,我的错误是太专心学习了,别的一切我什么都没想,其实我不吃家里的饭也可以的,就没有这些事啦……” 整个组会上,最糊涂的就是佘四明了,因为他这一阵子都没有看报纸,也就丝毫不能把告示中的生活会这条政策的产生,和小组中微妙的人事摩擦联系在一起,连翘看得出来,佘四明只放了大概两三成的心思在这里,别人发言的时候他根本没听,时不时就在稿纸上拼命写下一些算式——也是,这些搞科学的人总是很怪,反正他们是不靠这些吃饭的,也根本不像连翘、黄谨这些大吏目一样,需要谨小慎微,注意每一个细节的影响,对佘四明来说,别说扣政审分,你不给他钱都可以,让他继续算算数就行了……而六姐又怎么会不让他算算数呢?他干不了活,损失的可是整个买活军啊。 常平康的自我批评,也在连翘的意料之中,没有完全放下旧式的思维方式,在最开始缺少和连翘、黄谨的沟通,还存有阶层观念,就如同连翘自认为是高阶一样,常平康自认是低阶,二者都是错误的思想,他们都必须要发自内心地感到彼此是平等的业务关系,才能做到有效的沟通——很奇怪的想法,似乎违反了直觉,但是,这确实是六姐的要求,也的确是政治课本中的宣讲。 人人平等,既然课本上是这么说的,那就应该这样去做。至少,在组会上,大家都努力地实践着这样的要求,跨越了以往的惯性,推翻了社交场合应有的分寸和礼貌,坦率地指出了彼此的不足——这样做,感觉很怪异,很生涩,但又并非完全陌生。 连翘想到了几年前跟着六姐开会的感觉,她好像又回到了那时,会议上没有人情世故,只有就事论事,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自然地失却了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那时候,他们的人还很少,连翘那时的地位也还不算很高。 “今天的组会,我认为是很成功的。” 总结也还是连翘在做,她决定请大家吃一顿饭,庆祝这个意义重大的会议成功召开,当然,功课也一定是要分派的,连翘说,“大家一周内把会议上对新政策的学习心得交到我这里就可以了——走,我请大家去炸鸡店吃一顿!庆祝新型生活会的成功召开!” 黄谨似乎也在咂摸着新组会的回味,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于梅香是真正的局外人,最没有负担,便立刻欢笑了起来,活跃场面。佘四明很果断地说,“我不去,我要回去看书了,今天的习题我只做了一半,晚饭给我随便带点来就好了。” 这个最该惶恐担忧的人立刻干净利落地走掉了,看起来,今天的会议在佘四明心里没留下一点痕迹。连翘也不由得笑了笑,对常平康说,“常组长,走,今天你不吃我一百文,你过得去,我都过不去。” 常平康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似乎已经逐渐地适应了这种全新的风格,这会儿不再那样局促了,恰恰相反,他在小心翼翼中也透出了一丝试探性的活泼来。 “部长客气了,一百文吃不了,两个炸鸡腿是要的,若是能再来一杯米浆,那就完全没有记恨啦。” 他们两人相视一笑,都知道彼此间的确已经不存芥蒂,这对于两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常平康已经进入了六姐的视线之中,而连翘其实也很欣赏常平康的勇气。 “彻底融入我们买活军的感觉如何?”她和常平康并肩走着,也不无好奇。 “很……新奇。”常平康斟酌着说,有些怯生生地笑了,“尤其是今天的生活会,简直如梦似幻……” 他面上的表情,很生动地表现了自己的感想,但是,很快这梦幻向往,又被现实的智慧和顾虑给扑灭了,常平康和连翘并肩走了几步,用犹豫的语气,商量般地说,“但是,我也在想,这样的会,或许也不是每个小组都能开得出来的吧?如连部长这样心胸的大人物,又有几个呢?” “将这样的会推行天下,究竟能收到多少效果呢?” 常平康似乎是喃喃地说,“会不会,有一天它也会流于形式,不再收到什么效果呢?” 他确实是个聪明的人,而且颇有几分矛盾,在倔强中又难免有些忧郁,连翘觉得常太监是很有趣的,他对于很多事,不是不懂得,是太懂得了——太懂得了,却又不愿完全地投身进去,总还有点别的想法,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信。 对于常平康这样的人,现在正是他们的好时候,连翘也笑了起来,完全放下了职位和功绩带来的自满之后,她在这样的人面前,其实很难找到什么优越感,直到这一刻,她才又一次找到了精神上的俯视感。 “其实你的这个问题,六姐早就说过了。”她快活地搬弄着六姐的圣训,至少在此刻,这还是连翘的优势,她确实是追随六姐已久的老人了。“这天下所有的好东西,如果细究下来,都有一个共同的疑问,那就是这好东西,到底能影响多少人呢?” “生活会也好,放足手术也罢,这些东西都是好的,但是无法完全贯彻,总有人在影响之外——这就能说它没有用了吗?” 连翘迎着晚风,露出了快活而松弛的笑容,这一刻,她心头坦坦荡荡,无忧无虑,“事在人为,常组长,我们的工作,就是确保这些好东西能够影响到世上的每一个人,能够影响得久一些,再久一些——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管他结果如何呢?” 常平康张大嘴,有一瞬间他显得极为诧异,或许是因为这答案中的悲观与现实,和他预期的不符,一尊神明对于现实的看法——竟如此现实! 但像他这样的人,却又最容易被现实取悦,常平康很快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拱手表达谢意,“连部长说得对,是常某格局小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有些事,不应以其或不可为而不为。” 这下,他是真想通了,并且因为和连翘的这番对话,似乎感到和连翘亲近了起来,又主动开玩笑说,“说实话,宫中待久了,心眼的确窄小,写出这一封信之后,心中惴惴,常做噩梦,梦中,自己被送去矿山苦役——还以为这就是常某的结局了呢。” “哪里!常组长这封信写得非常好,我当真是欠你一个情。” 连翘没有说假话,她确实打从心底里感谢常平康,常平康的这封信,或许是出自他的困惑与不服气,但却的确把她从一条岔路上给拉拔了回来。她决定要安排时间,去体会一下真正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的日子,他们的苦恼和欲望,不要再犯佘姆妈这样的错误。 “说到矿山。”她告诉常平康,“我们倒是想到一块去了,刚才我还在想着,我要去矿山看看呢。” “去矿山?您去矿山看什么?” “自然是去敲一敲心中的警钟。”连翘不但自己想去看,而且,她认为大吏目们都应该经常去看一看。 “去看一看那些被六姐放弃了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367 被放弃的人(上) “呜——” 低沉的军号声打破了清晨拂晓时的静谧,连绵的木屋里立刻陆续响起了动静,早已养成生物钟的矿工们,才听见军号声,便立刻一骨碌翻身坐起,万不敢有丝毫的耽搁,“起来了,懒货,还不快去洗漱!” 朦胧的天色中,屋门陆续打开,一些足间拖着麻绳的人影走了出来,陆续从缸里舀水洗漱,而此时远方已经传来了沉重的鼓声,不疾不徐,先响了二十五下——还有二十五分钟,这鼓声每隔五分钟便会敲响一次,作为计时,到最后一次敲鼓,若还缺勤没到,那就吃不了本日的早餐。 若是一个月内,累积次迟到,那就要被送到条件更差的矿山中去,或者要从事死亡率更高的工作——矿工在什么时候都是一份危险性很高的工作,有些工种就是容易死人的,譬如,去新开的矿井里探洞,哪怕之前已经送过牲畜下去,第一次下人,也依然有可能出事,这样的工作就专属于‘没有用的人’。 买活军的矿山,在诸多矿山之中,平心而论,条件还不算特别差的,至少矿工们都可以吃饱,也能有铁器做的工具,但是,矿山就是矿山,死人总是无法避免,哪个月都要死个四五人的,因此那些还想活下去的工人,个个巴结做事,因为在此地,破罐子破摔的人结果是很简单的——那就是快速的死去。 “快点,快点。” 起床号响过之后,十分钟之内,所有人都要换上工服,去找到组长,解开麻绳,十人成组,到食堂去报道吃饭。组长这里催集合的时间是有早有晚的,性急的组长,便叉着腰在路口站着,催促着自己的组员。“谢听话,你昨晚做什么去了!脚步这样软,是去寻人卖屁股换吃食?——你就不要被我抓住!否则,你就等着去做探洞□□!” 买活军这里,为了方便管理,所有的矿工几乎都是光蛋子——光头、光脸,又因为矿工有些是常年见不到日光的,大家都很白皙,谢听话的长相似乎也没有特别出挑,听到组长的话,他眼皮子撩动了一下,不声不响地站到队尾,组长见他被压服,便得意地哼了一声,扬手虚虚地抽了一记响鞭,转身喝道,“跑起来!听我节奏,一二一、一二一!” 在一二一的节奏中,矿工们很有秩序地踩着同样的鼓点,在鼓声中整齐的往食堂小跑过去,整个生活区,随处都可以见到这样有节奏小跑着的队伍,他们到食堂门口,立刻找到了自己的那块空地——食堂本身是一个露天的大院子,刚铺了水泥,凳子、桌子都是埋在水泥里,无法挪动,上头标着班组的签子,一张桌子两个组用,来得早的可以先吃,来得晚就只能等着,所以组长们多数都协调,轮流起早。 今日早饭是粗拉拉的杂面馒头,面粉有一股子霉味,馒头微微发黑——但至少也是不限量供应,可以吃饱,只是不许浪费,配菜则是咸菜、豆油炒青菜,一人一个鸡蛋,还有一大碗炖豆腐。今日是加餐的时候,矿工们一周能吃两次荤,多数是以鸡蛋为主,炒鸡蛋、蛋花汤、茶叶蛋,换着花样来。菜的口味都很咸,毕竟一天的工作相当劳苦,不吃得咸一点人是没有力气的。 “谢听话,你是又病了?” 谢听话这一组,今日是轮他们早班吃饭,大家都狼吞虎咽,嚼咬着杂面馒头,有会吃的能在五分钟内吃掉大个馒头——他们吃早饭的时间就只有十分钟,十分钟一过,就要集结去轮值。只有谢听话皱着眉头,有些食不下咽的样子,一边咀嚼馒头,一边艰难地喝着米汤。 他身边的犯人不免也就皱起眉头,询问起来了,“你昨夜就没睡好,翻来覆去的,难道发烧了?” “没有!”谢听话连忙说,但沙哑的嗓子掩盖不住,组长立刻也看了过来,“怎么又病了?这月第二次了!” 他的心情显然很烦躁,说的话也不太好听。“你们这些宗室有什么用!吃得比猪多,活是一点也干不了!” 虽说谢听话姓谢,但众人听了组长的话也不诧异——这是矿山中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姓谢的,十有八九都是敏朝宗室出身,他们如果用本姓本名,在矿山中根本就支持不了多久:不但养尊处优惯了,根本不能做活,而且一听你原本姓什么,知道是宗室,还会受到其余矿工百般的欺负与折磨。 尤其是那些本来过着苦日子的地痞流氓,现在可好,一听到宗室的凤凰也落地了,那还不来踩一脚?哪怕是损人不利己,他也白白能开心一会儿。会被送入矿山为奴的,若不是原本有劣迹的宗室,就是这样小奸小恶,又罪不至死的无赖,原本这些无赖,对宗室恶少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就是挖空了心思去讨好,这会儿倒是掉了个个。 是以,很多宗室不管自己档案上登记着什么,对外都宣称自己姓谢,干净利索的给自己换了个祖宗,便连名字也改得和买活军风格一样,为的就是略微能震慑一些这样的无赖——倒也确实收到了一定的效果。管教们听说你肯改姓,多少也会另眼相看,而这些从犯人中的积极分子里选拔出的组长,看着管教的脸色行事,就像是今日,虽然谢听话已不是第一次生病,但组长还是去找了管教,将他送到了山脚下的矿山医院中去看病。 若是没有改姓的宗室呢?哼,组长才不会上报呢,没有用的人,难道不是活该去死吗?买活军现在这里主要的宗室,都来自延平郡王府,而延平县的犯人们对他们是最严苛的,越是藩王治下的犯人,对宗室的恶意也就越大——干不了活,那治不了病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我们县里的百姓一贯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爱生病就没有用,没有用的人,活该不给饭吃,死就死了,县里乡下每年死那么多人,没见王府的管家动一动眉毛。 这已经是宗室们在矿山服役的第四年了,延平籍的管教都陆续被调走,因为第一年矿山的死亡率实在是惨不忍睹,第一批死的是弱不禁风的宗室少年——本就是病秧子,这样的孩子在民间多数都活不了,在王府里还能好医好药的养着,来到买活军这里,做几日活,连惊带吓又劳累,发个烧人就没了,当时的管教也绝不给他们治。 第二批死的,则多是王府的管事、帮闲,那些为虎作伥之辈,延平籍的管教们,恨他们比恨正经宗室更多,总是逮着错处折磨,认为他们个个是诉苦大会的漏网之鱼,都该在大会上被抓上去砍头。 偶有一两个的确还算厚道的管事能保下性命,但大多数都过得凄惨,时不时就吃不了饱饭,又是下洞探报,又是背着矿石做搬运工,一两年折腾下来,这些养得白白胖胖的管事们,不是发肺病,就是砸伤了脚无人医治,浑身发热,就这样一命呜呼了。 到了这两批人快死完了,上头这才换了管教,从此宗室们的日子好过些了——其实也死得差不多了,本来一个王府也就几百宗室,还有些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之类,也被划拉进来了。奉国将军之下,进来的人不多——靠那点子俸禄连自己都养不活,和百姓们一样穷得叮当响,都在想办法做生意种地呢,买活军清算时是不算他们的。 像是谢听话这样的犯人,在矿山已经混了四年了,从最开始的探洞,到现在专管推车,多少算是混出了一点名堂,只是他大概是探洞时伤了肺,换季时就容易感冒发烧,到医院这里,医生给他摸摸脉门,开了几贴药,“碗水煎成一碗,先喝一碗,烧退了就回去养着吧。顺便把这几个倒霉蛋子带回去。” 椅子上用厚麻绳栓的是四个鼻青脸肿的小子,个个干瘦干瘦的,嘴里的牙也不好,总之,生得一副穷相,所谓‘穷凶极恶’,大概也不过如此了,自小吃苦的人,长相往往是有些畸形的,瞧着就不中看。他们中有两人肩膀上都打了夹板,医生说,“打劫的!这年头还有人敢到我们买活军这里来打劫!” “怎么没有呢。您是刚调动来的吧?” 带谢听话的管教也难得下山,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对面,要给医生让一袋烟,医生不要,他就自己叭叭地抽了几口,“咱们这矿挨着之江道,事多!那面的小贼,听说买活军这里日子过得好,如何不想过来剪径?若是被他们抢到了一辆马车,那都是赚的。本地这里不五时就有蟊贼落网,都是外省流窜过来的!有些也不和你打,见到我们的兵士就赶紧扔了兵器投降——” 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也是,投降免死,若是不肯投降,又倘是伤了人,都是就地格杀,不留活口。那些真正的悍匪,也落不到我们矿山里来。” “这叫幸存者偏差!”医生显然是常看报纸的,“这些小匪崽子,也是运气了,外省的事情,这里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概是当着几个匪徒的面,他有些忌讳,便不多说什么了,等学徒把谢听话的药材包了出来,便让他喝了药去里头躺着——来不了在山上病死倒也罢了,来了医院,该有的处置倒也是一丝不苟,不会让人白跑一趟的。 陪犯人下山看病,对管教来说也是难得的放松机会,他们巴不得谢听话在医院里住一晚才退烧,谢听话服了药就沉沉睡去,一觉醒来,浑身上下已松快多了,他翻身坐起时,见床头柜上摆着一大碗凉米汤,便拿起来一饮而尽,又咳嗽了几声。 又听见外头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抬头一看,见是那个小贼,都是一手抓着裤子,一手扒拉着墙壁,踮起脚往透过玻璃往外张望,其景可笑至极。谢听话不由扬声道,“乱看什么?都到这了还想跑?” 那几个小贼忙回身杀鸡摸脖子般使眼色,“没,没想跑——大夫们吃饭那!” 他们说来也算是病号的,桌上也有饭盆,全都空荡荡的犹如被舔过一样干净,既然谢听话醒了,便也不看人吃饭,而是又鱼贯走回床边坐下——这个鱼贯很重要,因为他们是被栓成一串的——和谢听话搭讪道,“大哥,问你件事——矿上的饭,能和这里差不离不?” 谢听话来过医院好几次了,也吃过病号餐,知道这医院给犯人的病号餐,标准和矿上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比矿里还差点,因为病人要限量饮食,不能由着吃饱。因道,“矿上的还要再好些,量比这个大。” 这几个黧黑的小贼满脸顿时都亮了起来。 “真的吗?!” 他们惊喜地说,“那还用麻绳绑着我们做什么?!难道还能逃了不成?” 这几人看来是迫不及待去矿上服刑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已经开始催着谢听话多说些在矿上生活的经验,“一直都能吃饱吗?都是什么山头的兄弟混在那里。” 最后一句话,倒是问到了谢听话的心里,“是一辈子都在里头了吗?有没有能出来的希望呢?”:,, 368 被放弃的人(中) 投入矿山,是买活军这里大多罪犯的归宿,但是,是不是进了矿山就不能出来呢?那自然并非如此了,真正罪无可赦的人,早就被直接处死了,其余人既然能够保得活命,那自然是有一个期限在的。 对于大多数买活军的犯人来说,这期限自然都是偏长了——但是,买活军这里是不设肉刑的,组长的鞭子也很少打人,更多的只是作为一种威慑,谢听话听说,便是在别的矿山中,工头手里也是有鞭子的,因为井下倘若有工人不听话,惹来祸事了,大家都倒霉,因此矿山对工人的管理一向很严厉,和军队比也差得不太多。 没有肉刑,也给吃饱,只是要求犯人们为买活军做活,买活军的做派,颇被一些人嘲笑,认为这是谢六姐穷酸的表现,便连惩戒罪犯,也不肯吃亏,“买活军从来不做亏本生意”。 但是,这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敏朝的酷刑大家还是不愿去领教的——认罪以前,有刷洗、弹琵琶、秤竿这些叫人闻之色变的酷刑,认罪之后,还有凌迟、剥皮、刖刑等等,像是谢听话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年轻,只要沾了一点边,哪怕活下来也是废人了,便是这些小毛贼,他们也在头领手上领教过私刑的厉害。 因此,买活军不设肉刑,只是一味延长苦役的时间,这一点在犯人们来看,终究还算是仁德的表现,虽然平时也难免说管教们的坏话,但是,真要他们选的话,当然宁可做苦役,也不愿意砍手砍脚,又或者被腰斩剥皮了。 “你们是犯什么事进来的?”谢听话问这几个小贼。 “剪径!”他们倒也答得爽快,争先恐后地说,“实在是活不了了,这几年,年年歉收,村子里的大哥回来,叫俺们跟着他们去找饭辙,就入了山寨。” 山寨里很多年轻的小卒,便是这样来的,一般来说,山寨背后总是有几个村落作为后盾,这也是人之常情了,谢听话发觉,山寨就像是村落的人力钱庄,日子好过的时候,大家种田吃饭,不消多说什么,佃农给地主交钱粮,地主孝敬寨主们,算做是自己买平安的钱财,而到了荒年,村子里的人养活不了那许多了,寨子里的人也就出面了。 女人经由他们卖掉,换回一些钱粮,或者是卖去城里好人家做工,卖去烟花之地——也是做工,这村妇的长相,多和几个小毛贼一般歪瓜裂枣,也做不得皮肉的买卖。半大小子们,又会吃又不怎么能做活的,则被他们收纳进来,跟着混上几年,若是没死,也算是有了些本事,有了个营生,若是死了——死了就死了吧,家里都活不下去了,哪有闲心惦记个出外闯荡的孩子呢? 这几年,虽然福建道的日子兴兴头头,但按照这几个小毛贼的说法,之江道深山里的村落,日子还是很不好过的,他们那里偏僻,从没有过私盐队的人经过,理所当然,他们也不知道买活军这里招纳人做工,至少都能吃饱饭。 对这些小毛贼来说,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头领说的话语——头领说买活军这里富庶,那就是富庶。若是能做成一单,也就不愁吃喝了,从此在这座山林下扎根下来,岂不是快活? 自然了,若做不成这一单的话,那就是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下场,几个小贼倒是在老贼那里听说了买活军‘缴械不杀,顽抗必死’的说法,不过,事到临头,总要厮杀一番,那些悍匪也被激起血性,都拔刀上去拼杀,或许本是想尝试一下,若是不能成再投降,谁知道,买活军根本不容他们开口,眨眼间就杀得干干净净! 只他们这些刚入行没多久的小角色,本是握着木棍在一旁呐喊壮声势的,见了天兵天将一样的买活军,如何能不畏惧?撞着胆子,一边将木棍不断向前挺击,一边呼呼喝喝,一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一步步后退,等买活军那里喝出了本地土话的‘缴械不杀’,便都立刻扔了棍子,干净利索地投降了,倒是逃得了性命——他们肩膀上的伤口,倒不是打斗时留下的,而是被买活军压到地上时,力道太大,骨头又脆,不巧一个骨折,一个脱了臼,如此而已。 谢听话原本在王府中,只会说本地土话,还有凤阳官话——天下各地的宗室,只要是府内亲近人,一定会说这种官话。好在他还算是有些伶俐,几年来把附近的土话都大致学会了,不然也听不懂这几个小蟊贼的话——他们自然是不会说官话的,全是本地的土腔。 不得不说,被投入矿山之后,谢听话的眼界几年间确实开阔了不少,结识了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朋友,有些生活根本是原来在王府中长大的谢听话完全无法想象的。譬如说,这几个小贼,谢听话问了他们的籍贯,让他们描述一下地理——其实从老家到买活军这里的边境也只要走四天的路,没想到就在这片山坳背后,还藏着这样一座小山寨,还有那么几个小村子,想必原本就是隐村,却连买活军的私盐队都把他们给漏掉了。 看来,谢六姐的神力也没有那样的无远弗届、无微不至嘛,工作出疏漏的事情也的确是很多的,光是这几个月,谢听话就见到了好几个买活军的原本的吏目被发配过来——一个是云县那里的医院主任,说是骚扰女娘,刑期倒是不长,十个月,只他过来一样要做重活,不过半个月就不行了,病得厉害,到山脚医院养了半个多月,侥幸是好了,可也有一条腿不能走路,只能在地上拖着走。下不了矿井,便只能做最苦最臭的杂活——帮矿工们刷洗马桶。 还有一个,是衢县那里的屠宰场厂长,说是在秤上动了手脚,向百姓们卖肉时,总是有点子缺斤短两的,这场长很后悔,常说自己是贪心不足了——“若我是为公账着想,攒个小金库给厂子里的大家谋些福利,便是被告发了,也断不至此,最多扣点政审分得了。唉!悔不该,竟伸手往自己兜里划拉了一点子,这下便坏事了,阖家都因我受累。” 政审分自然是牵连着扣的,这且不说,还要送到矿山来做活,一做就是两年——他贪了多少,折合日薪多少,就要做多久的活。算来数十两银子而已,于屠宰场实在是九牛一毛,这厂长确实是糊涂了,但也可见得买活军的官吏远不是铁板一块,按谢听话想,眼下只是几十两而已,将来未必就没有几千两、几万两,甚至是严西门父子那样的大贪官,再写一本《天水冰山录》出来。 像是这几个小贼么,若是全按他们所说,并没有抢过什么人,也没在买活军境内杀伤过谁——这个倒是很好查实的,那刑期倒是不长,一概也是两年,两年内如没有犯事,又通过了扫盲班的考试,便可释放,若是期间有什么立功的表现,倒也可以折抵刑期,只是最少也要服役一年。按谢听话的经验,这些小贼年纪小,而且又不会逃跑,在矿上的日子倒还不算很苦,说不得服役两年之后,还要长高长壮一些呢。 谢听话便将实话说了出来,那几个小贼听了,反倒是都有些失落,“才两年啊……” 谢听话不由哑然失笑,只也不说什么——在他看来,小贼们的思维无异是迟钝的,要知道既然连矿山都可以随便吃饱,那么可想而知,一般城镇又该是多么富贵繁华,这还眷恋矿山不走,又是为何? 若是从前,他是不会理解这些人想法的,但此刻谢听话却多少能猜到这些江湖小卒的心思,因他们落草起过的便是极挣扎的苦日子,早已习惯了三餐不继,挣扎求存的生活,城里的日子再好,他觉得这不是他的,和他没有关系,他就只配在矿山这样的地方,苦哈哈的混日子—— 这是一个,二一个这些人自小便听地主的吩咐做事,入了山寨以后,又被首领管束,一辈子从没有真正做过主,到矿山去做苦活,受苦嘛,倒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若离开矿山,让他们自谋生路,那便全然是没有主意,甚至因为离开了一个组织,反而有些惘然若失了。 正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各有各的命数定分,各有各的算盘。谢听话刚被投入矿山时,也曾怨天尤人,只觉得世道不平——郡王和世子倒是逃出去了,那对他百般挑剔的王妃,居然也没有服刑,听说是在民间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只谢听话他们,因血缘接近,便被投入矿山受苦,实则他们在深宅大院中,哪里又过的是什么如意的日子呢? 当时他自以为是天下第一伶仃苦命人,然则在矿山呆了几年,所见的犯人,形形色色,来历故事听得多了,每周又有两次文化课上,谢听话心中,倒也不由得逐渐气平:他说自己命苦,那是王孙公子把扇摇的苦,他心里苦时,服侍他的阉人,命里是苦,可阉人的命再苦,和这些小毛贼相比,至少也见识了富贵,对一般的百姓也是高高在上的人上人。 世上有许许多多蟊贼们的百姓,苦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苦——连这样的心思都没有,脑子都被框住了,和他们比起来,谢听话又怎好意思开腔?若是按政治课本里的说法,被剥削的人,他们的苦,确实也是他们这些剥削者所带来的罪愆。 要承认自己有罪,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很困难的事,尤其是如谢听话这样,从不曾自己欺压过百姓,甚至连门都少出的,如何能够心服?唯有在矿山这样的地方,跌落到了泥沼里,真正地品尝过了生死旦夕的滋味,心中才会逐渐生出触动,明了自己也确实也算是罪有应得——谢听话如今不觉得官府苛待他们这些宗室了,他只觉得不平:为何郡王和世子能逍遥法外,只他们这些倒霉人受了惩戒?就譬如说王妃,脾性暴躁,曾杖死婢女、太监数名,难道她就不该受罚吗? 买活军——确实是要较敏朝的体制更先进一些,谢听话不得不这样承认,因为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所以,他自然喜爱买活军这样对富人和穷人都一视同仁的做派,但是,买活军真就像是他们吹嘘得那样好吗?他是不服气的,若是该受罚的人没有都受罚,那么,对于已受罚的人来说这就并不公平。 尤其是他们的刑期还是这样的长—— “大哥,那你是要多久出去?” 几个小贼哪壶不开提哪壶,谢听话闻言,面色微沉,咳嗽了几声,一边喝米浆一边淡淡地说,“我们都是重罪进来的……和你们不同!我是没有了劣迹的,也要服役九年,其余我的亲戚,有些还要十几二十年。”这些亲戚其实也都死得差不多了,谢听话是为数不多能活下来的,他也还要五六年才能出去。 “十几二十年!” 几个小贼面上都有歆羡之色,又对谢听话刮目相看,“大哥你看着斯文,不料是个大匪!一门都是江湖豪杰,想来定是打家劫舍,造了无数的杀孽方才这样判来!” 这……谢听话先是啼笑皆非,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这几人说得其实也并不能算是错,只觉得好一阵荒谬,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说得对!可不就是天下大匪!哈哈哈!只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那些恶贯满盈的人,还在花天酒地,享用着买活军的奢物,而我们这些小偷小摸的人,却还在绞尽脑汁,要写认罪书,写学习心得——为那些减刑的手段煞费苦心呢!” “减刑?!” 他这番大逆不道、夹枪带棒可以说是公然怨望,在敏朝都能招来杀身之祸的发言里,最让三个穷小子吃惊的还是这两个字——“杂面馒头随便吃饱,还有咸菜,这样好的地方,难道还有人想要早些出去么?!”:,, 369 被放弃的人(下) 究竟矿山好不好,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管教们带着谢听话在山下住了一夜,第二日又带上三个被判了两年苦役的小贼,一行人一起回矿山去,乘的是矿里的驴车——但凡是矿山,必定大量饲养牛马牲畜,买活军虽然有蒸汽机,但蒸汽机也管不得运输,便是蒸汽机自己,也是被牲畜们推着拉着,往山里送进来的。 “若是有人能把蒸汽机造得小了,真不知那政审分该是怎么算的——钱都是不必说的了!专利费那肯定是金山银山。” 管教一个在前头赶车,一个坐在后头谢听话旁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话题还是围绕着刚送进矿里的蒸汽机,这个大东西,运上山是很难的,前些日子颇为花费了一番功夫,连矿工们都被动员起来帮忙。就这样,听说还是已经造得较小了,否则压根就走不了山路,只能分拆了运进来,在本地组装,那就又更加麻烦了。 “嗐,别说蒸汽机了,你还记得王常恒吗?那小子现在可是厉害了,把他母亲、妹妹都赎了出去,听说已经在云县买上房了!” “就因为他化学好?!” “什么‘化学好’,人家那叫化学天才!知道最新的那种花露香皂吗?” “自然了,怎么,这是他造的?倒是怪香的,起泡也多——且还便宜吧?” “若不便宜,也不能做福利发下俩,还得用以前的澡豆、胰子,可知道人家现在在做什么么?上回写信回来,说在设计污水处理厂,说是这个厂若造好了,这辈子就不愁吃穿了……” 这些话,管教们倒也不怕被囚犯们听到,议论得肆无忌惮,只是囚犯们有些听不懂罢了——谢听话是矿里的老人了,虽然话少,但知书达礼,做活细致,管教们对他也是放心的,似这种聪明人,自然知道便是逃跑也没有用,所以他可以不必系麻绳,至于其余三人,都是绳子拴了裤腰带,只能凑在一起挤挤挨挨地坐在马车后座那排长条凳上,还要左右张望,对这马车,这水泥路都显出了极强的好奇来,管教的谈天,全是他们听不懂的话,光是眼前的新鲜就不够看了。 “这路哪能噶许平坦?连丝毫石子不见?” “快看!地上那是什么!那道道可是铁做的——怎就没人砸了去卖钱呢?”小贼们又是一阵啧啧的感叹,“若是在阿里村子里,过不得夜,眼一错就能给你弄丢了。” 谢听话刚退烧不久,坐在车上一晃一晃,被两面噪音夹击,也是昏昏欲睡,若不是听到管教的话,早已迷糊过去了——这个王常恒,他是知道的,处境和他也有几分像,都是大家大族中没有劣迹,血缘又亲近的子息,算是二等犯人,真正作恶的罪魁祸首早已是被砍头了,但这些子孙们也放纵不得,毕竟自小花销的都是民脂民膏。 因此,也是要进来矿山做活,直到赎清了罪孽,才能出去——其实,多数是出不去的,也就是找个体面的借口,处置了他们这些人罢了,一个三十岁的犯人,若无劣迹,那就要做十五年的活,做到眼下寿数的一半才出去。 若是有一点劣迹,又还没到被砍头的地步,那就更了不得,那是一等犯人,是要按眼下的岁数来的实打实的算,三十岁的人,进来要做到六十岁才能出去,一辈子大半都折在山里头,没半点指望,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公子哥儿,哪里受得住?就像是谢听话这般,有一点韧劲,熬到了四五年的,身子也给搞坏了,再进洞干活,只怕不两年也要病死。 若说要减刑,要提前出去,办法也不是没有,王常恒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这个人因为八字对父母有妨害,自小被寄养在道观中长大,和形形色色来挂单的江湖卖艺人接触得多了,也会耍弄些什么‘三昧真火’、‘血印捉妖’的把戏。 后来被捉进矿山之后,因所有囚犯都要强制上学扫盲,他考过扫盲班以后,在化学上次次满分,还写文章去投稿,讲解江湖骗术背后的原理,分析其中的化学知识,便引起了上头的注意,将他调动到彬山去服刑了——到了彬山,大概是又立了什么功,现在刑期刚满,就俨然已经混得很不错了。 不知道从中又打通了什么关节,居然连女眷都赎了出去,倒也实在是个能人——他也只能赎女眷了,女眷若无突出劣迹,一般都是三等犯人,抓捕的力度很小,逃过了就是逃过了,若是被抓进来,服刑的硬性条件也只是刑期的三分之一,现在都算是满了年限。不过,从前也从没有听说过有人还能赎犯人的,都是自己立功,想来,这也是给专家的优待了。 在买活军这里,数、理、化三样本领,只要有一样,减刑的希望都是很大的,因此犯人们之中,凡是原本出身好些的,上课都是聚精会神,唯恐错过老师的一字一句,只是他们和外头不同,每日里只上一个时辰的课,若不是真有很高的天份,指望靠理科减刑希望不大。 这大概就是命!谢听话除了认命,又能如何呢?自他被捉进矿山,早已是心灰意冷,明白这辈子的好日子已经是到头了——他们这样的刑余之人,便是出了矿山,又能做什么去?体面些的工作,现在哪个不要看你的政审分,所有的亲朋好友,不是死了,就是在矿山里熬着慢慢地死去。他出去以后,举目无亲,能做什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当然,人都是想活的,所以他痛痛快快地改了名字,也时不时在心底勉励自己,要好好表现,好好融入……只是深心里,谢听话也不是不明白,他和这些眼界未开的小贼也没什么不同,他从小也惯于在别人的安排下过活,现在,他的天地算是在这座矿山里了,谢听话不敢出去,有时也的确不想出去,他感到自己无法在买活军的天地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不知道该如何带着耻辱的印记,在新世界中苟且生存下去。 但今天他听到的这个消息,一下就打破了谢听话反复、混沌的情绪循环,让他见到了新的希望,他立刻抬起头来,有些急切地打断了管教们的话,“政审分……政审分也可以让渡给亲人用的吗?” 管教们的话声中断了,他们有些疑惑地打量着谢听话,“怎么,你还有什么亲眷活着啊?” “一等犯那自然是不行的,二等犯以下的话,目前新出的规定,确有困难的可以由亲属担保假释。”管教们对犯人,确实也都不算是太苛刻,至少能有来有回地说话。这里都是有例子比着的——当时提拔了王常恒的管教,便得了褒奖和提升,再说,这些管教多是买活军的兵丁带出来的,多少也有些军人习性,在买活军这里,这是褒义词,意思是这些管教大多数时候都还算讲理。“不过你政审分也就普通啊,谢听话,怎么你突然也成了个天才了?再说,你这是想救谁呢?” 谢听话顾不上计较管教的奚落,他急切地说,“是我母亲——她是个小脚,又不能说话,也不认字,现在缝衣厂那里做事,我怕她眼睛也坏了——” 男女犯人们,理所当然是分开关押的,矿山上是男人的世界,这也是因为大多数女犯人都是三等犯,远不如男犯人一样来源广泛多样——主要还是以被家属牵连的女眷为主,少数是仙人跳、拆白党这样的诈骗犯,还有一门心思要做皮肉买卖的惯唱。而这些所有人当然都下不了矿井,你让她下井那还不如直接杀了她,还省得尸体落在矿井里,后续麻烦。 女犯人们,一般都是在服装厂做活,专门用缝纫机,凡是在郊外看到被铁丝网圈起来的一个厂子,还有哨兵站岗的,那多数就是女监了。谢听话当然也未能进去看过,不知道里头的条件如何,但他很挂念自己的母亲——他母亲是郡王身边的侍女,得罪了世子,生下他不久之后,便被世子毒打一顿,下药药哑了。本是不识字的,大概因此也没有学会拼音,不能给谢听话写信,或许现在都不知道谢听话在哪座矿山上。 谢听话有什么办法呢?他也没有任何办法,之前曾请管教为他打听,知道母亲在云县附近的服装厂做活,他便常常给服装厂写信,但一次回信都没有收到过,他常怀疑生母已经死了,又或者过得很不如意,连一个为她读信的人都找不到。 买活军是不太强调孝顺的,但是,孝子孝女一向也能在生活中得到旁人的共鸣和尊重,管教们的态度柔和了下来,“哦,这文件才下达不久,还没组织你们学习呢,这事确实是由王常恒而起的,回山了找个文件,给你们好好讲讲——不过,政审分兑过去的价格是不低的,你……我记得你勉强也就是3分、4分吧,考试赚来的分数,许多都因你生病而扣掉了,你还有余分吗?” 生病请假当然是要扣分数的,否则人人都是老病号了,谢听话激动起来,刚要说话,痰意上来,又赶紧握着嘴,别过头去咳嗽了一会,对面那三个小毛贼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是听不懂如今几人说的官话的,只是干看着热闹。 “我有陈年罪案告发,能抵政审分吗?!” 咳嗽刚一止歇,他便迫不及待地问,“我要告发延平王妃,一言不合便殴死下人,尸骨均埋葬于后花园假山下一座地窖之中,要告发王府管事许银川,勾结内外,鱼肉百姓,掠夺少女入府——告发王府管事张寅!凌虐侍女,殴打宦官——” 几个管教都惊呆了,这喷泉一样,从谢听话嘴里不断迸发的累累罪孽,甚至令这些饱经风霜的管教脸上,都流露了不适,坐在他身边的庄管教已经开始掏小本子了,“说得慢一点——这些人现在都还活着吗?” “都还没有被抓,都还被他们逃过了那!” 谢听话双手轻颤,逐渐握拳,他将埋藏在心底的不平向外疯狂地倾倒着,似乎终于走出了那自暴自弃的沮丧,那遥远的,似乎已经逐渐失落的母亲,突然间在谢听话的未来中再度露出了一个衣角,令他陡然间重燃了对于生活的热望,谢听话想到了母亲那张沉默的、柔和的,似乎总带了些忧愁的面孔,热泪忽然夺眶而出,他哽咽着说道,“我要告发延平郡王,逼奸侍女,生下孽种,告发郡王世子,因小事毒哑父妾,屡加呵斥、掌掴……令其、令其多有轻生之念……”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痛楚的,猛兽一般的咆哮般的呜咽,“我……我就是那个孽种,我来做告发他的证人!”:,, 370 没有人真的被放弃(上) “连部长,这真的——太冒险了,属实是没有必要哇!” “下到矿洞里还能大声说话吗?” “这……自然是不能了——唉!这样,我陪您一起下去,今日我老楚也来个舍命陪君子!您看怎么样?您一定要去,那我也得跟着下去,免得您要是——” 楚矿长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抽了一下,没把话说完,“总之,要么都去,要么都不去,我是万万不能放您一个人下洞的。” “那就一起去呗。” 任谁怂,连部长都不会怂的——连部长是第一批种牛痘的活死人,甚至于牛痘就是在她的主持下研发出来的,连染天花都不怕的女人,是不会怕矿洞垮塌的,当然她也不怕黑,不怕狭小的空间——楚矿长向她介绍了什么叫做‘幽闭恐惧症’,但连翘不以为然,她三四岁的时候,跟着家里人上山躲避买活军,一躲就是几天,山洞里连一丝光都没有,话也是不能多说的,那种环境的确有人不适应,但对连翘来说,她并不觉得有什么。 领导下来视察,往往是摆难处、开条件的好时候,若是更看重自己的晋升,那将矿山上下好好打扫打扫,也能叫上头留个好印象。不过,楚矿长也是彬山出身的老活死人了,原也是买活军的兵丁,作风一向正派,接待连部长一行人倒也没有刻意修饰什么,一切照旧。 饭还是那些饭,活也还是照常的干,见连翘一定要下矿洞,楚矿长叹了口气,也拿过一顶矿工帽扣在头顶,将帽沿的麻绳系在下颔,见连翘也扣了帽子,便示意身边的两个干事也跟着一起穿戴起来,“安全守则要先背下来,连部长不妨先去那屋里学习一下子,等把题目都做出来了,我们才能进洞去。” 买活军这里,做任何事情都有规矩,这一点大家是习惯的,甚至于有时候少了规矩,众人反而有些不安呢,连翘笑着说了声,“果然下井有下井的规矩——以后要印在手册里,给他们预先学一学。” “他们是……” “这件事便先告诉你也是无妨,这是和生活会配套的风气建设活动,到达一个级别,都要进行廉政教育,目前衙门里的章程,以惩前毖后为主,估计以后会有不少干事过来体验学习——我就是个探路的。” 以连翘改发委部长的身份,她做什么倒是都不奇怪的,楚矿长先是有片刻犹疑,连翘见了又说,“放心,这个另有经费,而且,不麻烦你们什么,到这里来,就是来吃苦的——都是泥腿子出身,不能忘了从前的苦日子。现在大有一批人,把六姐的救命之恩抛到脑后去,一门心思地贪赃枉法,往自己兜里划拉好处,这样忘恩负义的家伙,得让大家都看一看他们的下场,心里也能警醒警醒。” 楚矿长就是老矿工出身,在买活军没来时,他过的日子现在已记不清了——人对苦难,确实总是遗忘得很快,还有一个,当时大多数时候都饿得昏头昏脑的,脑子也的确不好使。但他还记得买活军是如何地改变了他的一切,听到连翘的话,立刻肃然说道,“不错!这也是应该的!那些原本不在咱们买活军治下,没有享过六姐恩德的人,他们也就算了,那些吏目干事,还敢辜负六姐,那真是丧了良心!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跟随在他身边的干事,也都流露赞同之色——这些看守边境矿场的管教,任用的都是对谢六姐最忠心的一批人,政审分若不够高,是没有来做管教的资格的。他们虽然或许没有别的才能,能在其余领域冒出头来,但突出的忠心也给了他们更多的机会,让他们为买活军看守好边境线上的战略资源。 “现在下井点的都是煤油灯了啊!” 以现有的条件,安全须知不过是一张短短的纸,无非是下井后不能胡乱走动,破坏井下已有的栅栏等物,也不得磕碰矿灯,将火种打翻在地等等作死的行为,更不能随意躺卧休息,要服从指挥,还有,挖矿时要注意珍惜矿石,不能随意丢弃,要根据规定的形状采矿,便溺要等回到井上,不要随意下蹲等等。连翘毕竟只是去看看的,也不会真的采矿,只要跟着向导走,不要自己作死,除非遇到矿洞塌方,否则出事的可能性还是比较低的。 只用了约一炷香的功夫,连翘便通过了考试——其实考试的答案,光是靠常识也是可以选得对的,至于楚矿长等人,当然都是老下矿的了,乘着连翘答题,他们已经去领了灯来,连翘一看样式就知道是煤油灯——煤油灯有个旋钮,能够控制亮度,上头还有一个铁环,方便悬挂,和一般通用的油灯完全是两个样子。现在,买活军这里凡是有办法的人家,都凑钱买了煤油灯来用,只是价格十分昂贵,还没有普及开来,没想到在矿区这里居然还是广泛应用。 “是了,如今炼油厂中出产的煤油,都是先送到我们矿山这里来,再一个听说是给巡夜的更士,还有各村的村委会送去,防着晚上有事时使用,量也不太多——还要多谢发明了煤油灯的工程师呢,”楚矿长对于煤油灯,以及理工科人才,是喜爱不尽的。“没有这个灯,只能点老式的油灯,看都看不清,完全是半摸黑的干活,一个洞都不能分太多人,就怕谁黑暗里一镢头把谁给镢了——这是真有的事。” 再者说,矿下点油灯、火把,危险性也大,因为矿洞里是常有一些易燃气体,还有粉尘一类,遇到明火,如果发生爆燃,引发火灾,几乎就等于是死在井下了,像是一些开凿时间久的矿井,里头的道路盘旋弯绕,走到地面都要许久,压根就无法脱逃。因此像是煤油灯这样的东西,对一般人来说意义当然也大,从此晚上多了光明,但没有它似乎也无伤大雅,但对矿山来说就是画龙点睛般的提升了。自从煤油灯普及进了矿山里,这半年来,矿上的生产效率都比以前要高得多了,而且也没有再发生火灾。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矿洞入口处,这主洞口修得很大,只见许多矿工都脱得赤条条地,只穿了一条兜裆布,扛着工具往里走,楚矿长道,“矿下温度高,这些是要去深井的,那里就更热了——我们按书上的办法,给矿里建造了进风巷道和回风巷道,用鼓风机带动着往里吹,因此打到地下五十多米都还有足够的氧气,有了这个技术,许多从前的废矿都能二次开采,因此我们买活军这里还不算很缺煤。” 说着,他不由便显露出兴奋的样子来,连翘也不由得暗自点头——买活军各级吏目,对于技术进步的喜爱和迷恋,是敏朝人很难想象的,这当然是因为他们都受着这种进步的滋养和好处。“还有抽水——第一台蒸汽机就是为了抽矿井渗水造出来的。那时,我们还只有彬山和云县这两块地盘呢。” 两个买活老人相视一笑,都想到了从前那宵衣旰食、白手起家的景象,楚矿长叹道,“我那族兄大发哥确实是有才华的——那时候,还时不时能见到六姐呢,现在想要再觐见,已经没那么容易喽。” 时光荏苒,连翘也不再是当时吸着手指认拼音的小孩了,她毕竟也经历了许多许多,似乎在这矿洞面前,被公事与日常掩埋的一些东西,重新又焕发了光彩,连翘记起了她上的第一趟政治课,六姐问她们,做吏目是为了什么。 连翘已不记得她的回答是什么了,大概是雄心勃勃而又天真幼稚的,但是,她还记得六姐的答案。 “做吏目,当然是为了自己能过上好日子,但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做吏目的人为什么会被挑选出来呢?是因为你们比较有能力,可以领导着大家去实现这个愿望,所以,我挑你们来做吏目最终的目的,就是通过你们,让所有人都过上比以前要好的日子。” 到现在,连翘也可以说她依旧在遵六姐的心意行事,但是她真的了解所有人吗?就在那时,彬山也有许多苦役,但连翘从未去过矿山,她一点也不知道他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矿洞在最开始,是相当宽阔的,采光也好,人们毫无压力地鱼贯往前走着,多数都昂首挺胸,三人成列,往前走了大约十几米,便开始有分道了,每个道岔上方都有标识,楚矿长带着连翘,沿着宽敞的主路继续往前走,很快便看到了一个矿车站——这里往前,铁轨就开始斜斜向下,消失在小小洞口的幽暗之中。 矿工们陆续乘上一个个小拖斗,往前方驶去,因为坡度较缓,速度不算太快,走了很久,还能听到吱吱呀呀的声音,还有工人们手中陆续亮起的煤油灯,一团团小小的光晕,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真不知道要到了哪里,才算是终点。 连翘走到这里,也算是明白为何六姐把矿奴作为大多数惩罚的终点了——没有一点胆量,真的是做不了这一行的,这感觉就像是前去阴曹地府似的,四周全是一片浓黑,除了手心的一点光亮,再也没有别的光源,就这样一直往深里,一直往黑暗里去……六姐为何要把所有男犯都投入矿山呢?大概是除了刑徒之外,哪怕报酬不低,肯做这行的百姓也不会太多罢! 若是让连翘说,只要有得选,她是不愿做这个的,她有一种轻微的战栗感,这个自负聪明,一向也十分聪明的女娘不禁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古往今来,那些所有的矿,它们都是怎么从地底下变出来的呢? 她的地理知识已经足够她明白,绝大多数矿产都不在露天生长,而是多数埋藏在山中,买活军的矿洞,已经算是条件极好的了,按连翘所想,敏朝的矿山是绝对不会有铁轨和煤油灯的,即便如此,采矿都是这样艰苦的事情,盗矿之徒始终只是少数,规模庞大的官矿之中,那些如蚂蚁搬家一样在矿洞中一点点地搬运矿石的矿工们,他们有多少能活过三十岁呢? “该我们上车了!”楚矿长拍了拍连翘的肩膀,“若是觉得空气污浊,可以带上口罩,不过,要是感觉喘不上气了,便和我说,我们立刻返回。” 矿下的空气当然是绝不如井上那么新鲜的,不过,在铁轨上还好,可以感受到吹拂着的风力,虽然其中混有粉尘,令人咳嗽,但至少是流通的空气。连翘坐上小拖斗,张望四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每个支路上的一点微光,照亮了矿洞的编号,有些黑黝黝的洞口没有编号,还有栅栏封锁着,更有些可以隐约看到洞口垮塌的形状,楚矿长轻声说,“1-14这个洞……塌方的时候里面还有七个工人。” 哪怕是完全遵守规则,矿井仍然是有可能塌方的,而塌方也就几乎意味着无人生还,尤其是这种大石头垮塌的洞口,用炸的,只会带来更严重的垮塌,用挖的,那要什么时候能挖开?有时候,塌方时工人还没有死,他们是在营救过程中慢慢死在洞里的,当敲打的声音逐渐微弱时,营救也就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连翘望着车里的同行人,他们都有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并不凝视那个洞口,反而各自把视线调开了。 是啊,多看多想什么呢?下井的人,谁不是同林鸟?今日是他们倒了霉,明日或许就是自己了,各自听天由命罢了!不论如何,矿是不能不采的,不论是买活军还是敏朝,社会生产总是需要大量的矿产,而这也就意味着,你要从同事的尸骨边经过,习以为常地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 总是要有人挖矿的——连翘想,从古到今,这些矿工大约都很少留有子嗣,他们大概多数都是没有成亲的,因为矿工——哪怕是在买活军这里,多数也是很穷的,很流行让刑徒来做,这样就不必给钱了,也不必在乎他们的性命……只有最穷、最倒霉的人才会来做矿工。进了矿山,还有成家的可能吗? 没有血脉流传,没有记忆,甚至于没有和城镇的接触,这些人默默地来到深山,默默地消失在山里,而天下的人们,其余的百姓们,他们花销着这些人采出的金银,锻打着这些人采出的铜铁,连翘很少用极大的视角来叙事,但此刻她不禁想道——由古至今,社会的文明,起码有一多半寄托在矿产之上,这也就意味着,从古至今,有这么多沉默的血肉,在地下深处掩埋。 无人知晓,无人记叙,甚至无人在意。社会享用着他们在绝对的黑暗中凿出的矿产,沉默地啜饮着他们的尸身,文明一步步往前发展,留在背后的是这些消耗品,这些活动的血肉—— 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但是,如果要用市场化来进行定价的话,谁能承受得了矿产的价格呢?连翘简直无法定价,这样的危险性,这样恶劣的工作环境,若不是用犯人的话,一日没有七八十文,怎么会有百姓愿意下井,愿意来做矿工呢? 但若真给了这样的价钱,矿石的价格该升到多高?矿产涨价,万物必然跟涨,社会经济承受得起这样的波动吗? 说来好笑,在这一刻,连翘心中,对于谢六姐牢不可破的信仰,终于出现了第一丝极为细小的动摇,她先想到了剥削——这难道不算是实实在在的剥削吗? 当然,很快的她立刻为六姐找到了借口——用的是犯人!这也是他们该当的! 不用犯人的话用谁?谁来都是这个条件,谁来都有可能死,矿石不能不挖,不用犯人的话,找谁来呢? 但连翘很快就想到了第二点:买活军总有一天是要统一华夏的,犯人们,如果他们不是该死的话,那也总是要出去的,少了攻城掠地之后,第一批清算时大批量产生的犯人,以买活军治下如今的犯罪率来说,迎来的必定是矿工的枯竭。 到了那时候,买活军该怎么办呢?他们又该从哪里去获得廉价的矿产呢,如果他们始终坚持人人平等,没有人天生有罪——她现在感受到了旧式的逻辑那强烈的诱惑力,啊,为了便宜的矿产,是不是该把一些人永远地固定在罪人的位置上,让他们天然便该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便宜的矿石,滋养着文明继续大步前进,让他们成为被放弃的人。 这样做很残忍,但,片刻的不忍,又如何能与利益的香甜比较?便宜的矿石——这已经不是香甜了,这就是买活军的血液,买活军那各式各样的铁器,千奇百怪的合金,买活军的玻璃,买活军的水泥……哪有一刻离得开这些便宜的矿产! 就像是六姐,为什么不急于攻占其余华夏之地,而是去占领南面? 连翘心底掠过了一丝疑虑:固然,六姐已经将战略目标说得很明白了,但……她是不是也有一些不能明说的考量呢? 去南面诸岛,必然会有一大批战俘可以投入矿山——而北方、西部的诸多区域,若是被买活军占去了,按照买活军的做法,不过五六年,第一批犯人出于之后,又有谁来为买活军开采矿产,得到这些现在正用便宜的价格,一船一船的运来港口的矿石呢? 那些远处的矿山之中,是谁在采矿,他们在怎样的环境之下采矿,这些矿石之上沾了多少血腥…… 这些事,六姐是早已心中有数,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糊涂呢?:,, 371 没有人真的被放弃(中) “还没到我治下的百姓,他们的苦难关我什么事啊,未必要我把全世界因为生产力不足的不幸都背在肩上,当成我的过错吧?拒绝造神式pua哈。” 谢双瑶是蛮能体谅小吏目们遇到的思维陷阱的,迷惑是思考的副产物,一个没有迷惑的人或许很快乐,但注定是无知的。人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迷惑中,才能突破自身的思维局限,尤其是买活军这种移风易俗的关键时期,等于是要把一大批人的思想,摆脱掉时代的烙印,向着一种全新的方式迁移,那产生迷惑可以说是一种必然。 就像是连翘,她能从盲从式的忠心跳出来,独立地思考问题,这就可以说是很大的进步了。她还年轻,二十出头就已经坐到了很高的位置,接受了新思想,但对世界和社会,没有深刻的认识,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能力已经有了,三观却还没有成形。在这样的时候,有疑惑,有勇气可以拿出来讨论,这其实是件好事儿,这说明她还有进步的空间。 “你这是混淆了大同社会的终极目标,以及现在这种极其有限的条件下,我们必须做出的现实选择。”她对连翘说,“当然了,终极目标是通过生产力的进步,消灭掉这种危险的职位,总有一天,采矿会变得很像是《黄金矿工》,矿工通过无人机和5g通信,在宽敞的室内,像是玩游戏一样操纵无人机去采矿,根本不需要面对你体验到的那种危险。” “但是,你自己也知道,在这一天之前,总得有人下去挖矿,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尽量提高生产效率——一个人能产出的矿石越多,我们需要的下井工人,人数也就越少,给他们开的工钱也就可以越高,那么在现有的矿工人力池干涸以前,总能找到情愿下井的人。” 任何困难的问题,经过谢六姐的分析,似乎总是变得简单且易于开展,逻辑也异常的分明。茶话会上,陆大红等女娘的脸色也跟着微微放松了:六姐说得当然有道理,任何事情,不能一蹴而就,也不能因噎废食,不可能忽然间从现在的局面,进化到仙界中的无人机采矿(他们还不知道无人机是什么,只能从字面意义推测)。便是仙界,也是这样一步步迈进,从火烧水浇的采矿方式,慢慢地进步到六姐描述中那奇妙的景象。 亲自下过井的连翘,她的肩膀也立刻松弛了下来,她发自肺腑地说,“大家都该去矿山看看——我也不怕丢脸,老实说,如今我对发展技术的心情,比之前还要更加炽热,原来我以为,我已经足够重视技术了,否则也不会引火烧身,给自己惹了点小麻烦——” 她说的自然是佘四明事件,对连翘来讲,应该是佘四明来讨好她才对,她点头安排佘姆妈进组,可以说完全因为她对于技术人才的本能优待,她对技术进步的抓紧,确实是大家所眼见的。 但是,下了矿井之后,连翘不但重视技术的发展,而且俨然更多添了几分急迫——在买活军占据全国之前,如果技术还没有取得相当的进步,那么买活军就只能面临两难的选择: 要么,无人愿意来做矿工,只能不断对外扩张,用战俘填充矿山,那么,矿山将会成为买活军的阴暗渊薮,成为买活军的肮脏秘密,尽管连翘对历史什么的,往往漠不关心,但她也本能地知道,这样的事情留在史书上,将会成为买活军的隐痛和伤疤,成为六姐王冠下淌血的伤口。 要么,提高矿工的待遇,用银钱来吸引工人,那样的话,除非在域外开拓出廉价的矿石来源,否则矿产价格上浮,会带来物价的极大动荡,对于发展一样不利。 “技术上的革新,不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而是追在我们屁股背后跑的索命鬼那!” 连翘说,这是她对这件事最大的感悟,“除非我们永远不再扩张,否则,要支持我们如今的架构,如今的科技还差得远,还要不断地往前去追,去赶——摊子越大,社会的结构越先进,对生产力的要求也就越高。文明归根到底,还是生产力的产物。现在我们的社会结构,还要先于我们的生产力一些呢。” “所以说,去苦地方调研这都是有道理的,你们中许多人已经过了十几年的好日子,又有很多人确实也没有吃过苦,看看,连翘去了一趟矿山,回来整个人倒是沉稳多了。” 看来生活会的内容又多了几样了,而且是十分折腾人的几样,在座的高级吏目们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不是怕吃苦,而是时间上划拉不开,但,谁也没有人叫苦,不管年纪大小,好歹混到这地步了,都知道,若还想再往上走,就不能怕事、怕麻烦、怕吃苦,谢双瑶喜爱的干部,不是不能犯错,但却决不能懒惰刚愎,只要能及时掉头,如连翘一般,照旧得到重用,但倘若仗着功绩自重身份…… 得益于谢双瑶对吏目的挑选和教育体系还算管用,她重用的人还没有这样愚蠢的,都还专注在连翘的调研报告中,发表自己的看法。庄素说,“其实我觉得事态未必有连部长想得那样紧迫。你对未来的预判有一点是短视的。” 她说话一向很直爽,不怕得罪人,“你觉得没有人愿意在现有的报酬下去做矿工,因为种地的收入只比矿工少一点点,但危险性要低很多,如果工人有得选,绝大多数都会去种地——所以,矿工的来源注定是半强迫性的,战俘,轻型罪犯,还有我们觉得有必要去劳动改造的那些人。” 后者的范围其实是很含糊,很广阔也很唯心的,判断的标准只来自于谢双瑶,当然还有她手下具体负责此事的吏目。一般来说,谢双瑶领导下的督战班子,会划定大概的劳改范围,再由具体的吏目去判断和执行,不过这种标准并不能做到精细鉴别,也难免有漏网之鱼—— 最近连翘所去的煤矿,便递交了一个较为复杂的案子,一个改名叫做谢听话的前郡王府宗室,告发了郡王妃、郡王以及世子、管事的一系列不法行为,其中颇有一些人的确是逃脱了改造,而且他还为自己的母亲申冤,认为母亲并不算是王府的‘主子’,而是被压迫的奴婢,不应当被投入改造,顺便还表明自己和母亲已经失去联系许久,谢听话没能真正落实到自己和家里人联系的权利。 这个案子被谢双瑶本人留意,并且亲自过问,《买活周报》的编辑沈曼君,已经得到授意去矿山了,很有可能要办出一桩典型的案件,并且登上报纸进行宣扬。不过,这不是庄素关心的重点,她继续自己的分析,“但你的想法其实完全基于一点,连部长,那就是土地是近乎无限的,所有人想要种田都可以种田——但是,这完全是基于眼下人口短缺的情况进行的判断。” 连翘顿时怔住了,就连陆大红、谢大哥,也都有恍然大悟的表情,谢大哥看着庄素的表情更加欣赏了,庄素冷冷地说,“土地当然不是无限的,工厂的职位也会有填满的一天,到那时候,如果能保证福利,做到有组织的管理,照样会有人去做矿工。不做矿工,做什么去?做矿工至少福利还算好,而且报酬也并不低。” “只要人手充足,社会上的任何工作都会有人去填充的,你想的矿产危机可能根本就不会到来。连部长,你还是要多有些理性的头脑,既然你这么看重技术,那么我建议,你做任何大尺度的推断,并因此一惊一乍之前,先好好地考虑考虑数学。” 大家围绕着矿产危机的可能性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归根到底,这其实又是个数学问题,全国的可耕种土地能容纳多少农民,如今的人口繁衍速度,都是重要因素,这是个复杂的数学建模问题,还关系到人们对于百姓生育前景的展望,比如行政部长冯丰收,他认定在天下太平之后,人口会有一个恐怖的增加,因为死亡率下降,而出生率会因为时局而上升。“一对夫妻生五个——三十年后,等现在这些犯人都死完了,天下的人口会是如今的五六倍,到那时候还愁矿山没有人吗?” 陆大红则以为,到时华夏的人口要计算来自海外的迁徙者,“若是把吕宋等地重新纳入国土,不要说三十年,年内,土人极大可能会向内陆迁徙,就像是华夏百姓为了发财往外走去一样,这些土人,在海外做工也是做工,来华夏做工也是做工,但在华夏,各方面条件毫无疑问比海外要好,他们肯定想来,而我们还能不准许自己的国民迁徙做工吗?这些人来到内陆,能做什么?只有在吃苦上和我们的百姓攀比,到那时候,多少矿都给你填满了!” 正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有时一个人钻的牛角尖,在另一人看来俨然是可笑的,连翘自己的眉宇也是越来越开朗,她必须承认,自己也不是永远正确,也有想得少,看得短的时候,被这么怼一怼也蛮舒服的。但是,谢双瑶对于这种就事论事的讨论不算太满意,因为连翘把自己的所有思绪都写在了报告里,而这份本来只有谢双瑶能看的报告,被她发给了所有人,这里还有一个大家都避而不谈的问题,就像是房间里的大象。 “要说我呢,从你的报告——很诚实的报告,这一点要夸奖的,这是很有效的沟通,尤其是把对我的怀疑和猜度都写出来了,不容易,值得表扬——” 她先夸奖了一下连翘,随后说,“我从你的报告里,看到的是神化宣传的后遗症——把一个统治者神化,固然在最开始是有好处的,会带来很高的服从度,但是,后遗症也会逐渐显现出来,就像是现在这样,虔诚的信徒会有一种感觉,自己将因虔诚而得到一切,得到应许中的乐土——就像是你的思维定势一样,你是绝对虔诚的,因此,你一旦发现了神明也有背信的时候,便会感到了信仰的崩裂。” “神怎么会有阴暗面呢?神不应该是完全如经典中所记载的一样,向外布施着乐土的光辉吗?”谢双瑶模仿着连翘的口吻说,“神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地怜悯一切,博爱众生,将它的神国逐步建筑到地上的吗?” 这就是谢双瑶一再声明自己并不是神明的原因了,虽然成效不彰,但她本人拒绝被人设绑架,“但我就是有阴暗面——其实你猜得一点错也没有,我往南面发展,到现在也不布局北面,甚至并不去渗透山阴,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我们还需要便宜的矿石,但是现在的机器不够对山阴的矿产进行机械化改造,我要便宜的矿石,而且我很清楚上头沾了矿工的血腥,但是我本人并不是很在乎。” 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不止连翘,陆大红这些最虔诚的信徒也惊讶地看着谢双瑶——这其实是一个她们根本不打算追问的问题,就如同连翘的想法一样,他们也预备着对这个破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放过,继续追问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但是,六姐总是很出人意料的,她居然自己把遮羞布给揭开了。 “因为我是不会被人设绑架的,我是人,不是神。”拥有起码二十多个尊号的女人断然说,“神有义务把神典变现,我可没有,神有义务做到完美,我可没有义务,信徒因为虔诚,总觉得好像输入了一种信力,感觉神欠了自己,但我可不欠任何人什么。” “我是个政治家,政治家的意思就是,我可以带着大家往那个理想的方向走过去,能走得多远,完全从现实条件出发,还要看队友们的配合程度。大同社会确实是不会有苦难,也不会有一个审时度势,去买血矿石的统治者,但是,把这个天下变为大同社会,那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你们这些人——你们所有人的事情。不要通过负罪感来转嫁你们的建设责任,我可从来没求着谁来信仰我的理念。” “是你们因为我的政治理念而受益,你们要去多想怎么让我领导得舒服,明白吗?如果你觉得你在这种新的体制中得到了好处,那就要多去想想,你该如何维护它,该如何去发展它。而不是动不动就感到动摇和怀疑,噢,我是不是被骗了,噢,如果我选择另一条路的话,是不是能得到更多的好处——如果你选了另一条路,那你最终的结果就是下井做活。明白这一点,就不会那么容易动摇了。” 谢双瑶祭出大招,“不要老想着买活军能为你们做什么,要多想想,你能为买活军做什么,如果你觉得,为了便宜的矿石暂不发展北面不够纯粹,那就去通过你的努力让我有纯粹的选择。我又不是神,也不是本世界的土著,我顶多是提供一些帮助,不能负全责,说不定我早就大同了呢,我又不欠谁什么。” “只有神才会因为自己救不到的苦难而感到负罪,我?我负罪个鸡儿,以后看到这种情况,想到我的时候,你们可以把我想成一个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人。我已经救了很多人,改变了很多很多人的命运,我经常在这种成就感里自我陶醉——我才不会去看那些能力范围外的人呢,在我觉得自己有能力以前,他们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这番和忧国忧民完全背离的宣言,让大家都沉默了——谢双瑶的伟大人格似乎和常见的圣天子、救苦救难菩萨有不同的走向,不过,在座的都是她的死党和学生,他们不会公然吐槽,只能保持意味深长的沉默。 “当然!”只有谢大哥在短暂的愣神后,立刻表示了对妹妹的支持,“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你怎么开心就怎么来。” 谢双瑶也不需要别人的赞成,她只是告知大家而已,反正她是丑话说在前头的,她不是神,崇拜也没用,别给她乱加道德包袱,她可没有保持完美的义务。 而且,她建议大家也向她学习,“尽力去做,和不要去管你够不到的人,这是不冲突的,治理工作永远不可能完美,只要你的确尽力了,保持这种良好的自我感觉,对精神健康有利,也比较有助于你们在接下来的工作中保持良好的心态。” 谢双瑶取出了一叠文件,“因为,接下来我们要处理的,是一些因为前期我们的政策而积累下来的案件,没有完美制定的政策,也没有完美落地的政策,总有人会因为政策吃亏,比如说我。” 她叹了一口气,“我因为我的懒惰就吃亏了,的确应该早点搞政治教材的,徐子先劝得没错,教材出得晚,结果就是现在摊子已经很大了,你们还在学习的初期阶段,还得我抽空来补习,让你们赶紧学会了去教身边的人……怪我怪我,唉,我坑我自己。” 呃……这也确实,连翘的疑惑,在六姐看来或许的确是初级的,但这能怪谁呢?她也是这两年才开始上政治课的呀,此前,她受到的一直都是事务方面的教育。要培养理性完备的思考方式需要时间和锻炼,连翘没有在很小的时候就受过相关的培训,那么她现在学习的速度一定不会很快,她还在迷惑,而谢双瑶早就度过这个阶段了。 屋内一片沉寂,人们交换着眼色,而不完美的,自我感觉一向很良好的统治者谢双瑶已经又提起精神来了。 “再比如说——这个事情就比较厉害了,我现在给大家发一下,这个叫做谢听话的人,他的案子,就必须要有一个定性,那就是他母亲到底是受害人呢,还是剥削者,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如何去甄别他说的是真是假,是继续采取一刀切政策呢,还是有别的想法。” “还有,面对谢听话这种情况,百姓们必然产生的疑惑,包括连翘刚才说的这些想法,肯定也不是她一人独有的,那么,衙门要不要对此做出表态呢?如果我们的表态不够务实,没有可行性,那肯定是不行的,但是如果过于有可行性,可能又会激起敏朝那里一部分地主的反感和提防,换句话说,又是私盐队的人要来承受这部分代价,大家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尽可能两全其美的办法……”:,, 372 没有人真的被放弃(下) “矿车上行!” 低沉的声音隔着纱布口罩传了出来,矿工们直起腰,拄着铁锨休息一会儿:他们刚把碎裂的石头从地上转移到手推车里,推到矿洞口,倾倒入轨道上的矿车之中。并且扳下道岔,将矿车送入了主轨道,挂上了吊钩,目送着矿车在轻微的颤抖后,被上下轨道的齿轮带动着,继续往前没入了黑暗之中。还能看到轻微的粉尘,随着车辆的移动飘散,这让人看得喉咙发痒,忍不住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在矿井底下,大家的话都很少,一个是又累又热,还有一个,就是说话也要耗费力气,而且哪怕有通风井,矿洞的空气也比较污浊,说话多了会有些喘不上气,这些工人们沉默地回到矿洞里,煤油灯在角落里发出刺目的光,在漆黑一片的环境里,这就是他们的太阳。 他们继续垒起木柴,架好火堆,随后浇上一点猛火油,投入火种,做这件事的是组长大工,其余小工现在都退到了矿洞门口,在沉默中听着火苗的噼啪声——这其实是很可笑的事情,井下对于火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但是采矿又离不开火烧法,敏人也叫‘烧爆法’,先用火把围岩加热,再浇水、浇醋,让围岩酥松碎裂,这样工人们就可以开凿围岩,把矿石采下,搬入矿车之中。 可以说每一次烧爆都是有机会出事的,但下矿就是这样,命从下井的那一刻起就不是自己的了,所以矿工们往往比较迷信,说起来是很讽刺的,虽然是谢六姐把大多数矿工送进井里的,但是,她的信仰在矿工中非常的扎实和普遍,就像是这几个小毛贼,来到矿山还不过是两三个月,扫盲班都没有毕业,伤也还刚刚养好,这就已经虔诚而又狂热地信上了六姐,这会儿正在喃喃地念诵着她的名号,祈求着她的保佑。 “南无慈悲六姐菩萨,平安下井,平安上井,井下不便溺,不脱队……”他们是把下井的安全须知和祷词混在一起了。其余老矿工们有些被逗乐了,有些却也跟着闭目祈祷了起来。他们拧开水壶仔细地喝了一口水——矿工普遍是不愿多喝水的,主要是没有上厕所的地儿,好在一次下井一般也就是三个时辰,憋一憋也过得去。 火烧了大概一炷□□夫,人们听到了轻微的噼啪声,大工便进去盖盆子、用扫帚拍,又撒了一点水,把火熄灭了,随后人们一拥而上,开始提着桶往被烘烤得一片通红的岩壁上泼,伴随着‘咯啦啦’的声音,裂纹从破碎处往外不断蔓延,余下的人都背身去取凿子——这会儿才是开凿的时候,被烧爆了的石壁酥松脆软,很容易就能凿开围岩,采出矿石来。 这个矿洞里的矿脉是很丰富的,一次烧爆,可以采够两三车的矿石,这时候空空如也的矿车又从上方叮当下来了,人们扳动道岔,把矿车引入门口的轨道,搬运矿石,又把矿车挂上了自己洞中的标签,再将矿车重新送回轨道里。这样五个人,一天若是顺利,当班的这三个时辰,差不多能烧爆两次,也就是说,他们这一组,若是在富产期,四五个人的话,一天采个四五车,一共采出五百多斤的矿石,是可以做得到的。 若是在开凿前期、后期,产量都会有所下降,尤其是后期,采一次矿,回填废石也要消耗相当的时间。但是,买活军矿洞的生产效率、安全性,还是远远地超过了敏朝的矿业,这一点是敏朝的老矿监都无法否认的事情——这些矿监如果没有及时逃走,现在多数也都在做矿工培训,他们认为买活军铺设的动力轨道大大地提高了采矿的速度。 “现在可真别叫苦。” 当洞口的沙漏漏完时,轨道上的矿车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矿工们了,大家都摘下憋闷的口罩——口罩对应着鼻子、嘴巴的几处通气地方,已经是微微发黑了,就是这个口罩,让太多矿工避免了咳嗽和发烧。不过,现在是在进风口上行,空气是相对清新的,所以工人们就立刻迫不及待地摘掉口罩,开始谈笑起来了。 今日下井来做新洞勘探的老矿工,便咳嗽着用他那带了浓重乡音的官话教育着刚下井的小贼们,“若是在从前,你们能活过几个月?就你们这小身板,哼哼……刚下井的工人,做的是最苦的活——最苦的活是什么?是搬矿,一整天背着背篓,弯着腰走,稍微抬起头就要碰头,和石耗子一样钻来钻去,直不起腰那就只能全靠背往前使劲!” “不消三个月,背就得驼喽,被压断了腰,从此躺着起不来的也不在少数。怎么办呢?就把他们扔到野外去,一开始他们还叫呀,呻吟呀,求着给条活路呀,第二天起来,人就没气了,没个囫囵了——山里野兽多啊!谁知道是被狼吃了,还是被山狸子啃了去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矿井,有严格的开凿标准,必须达到一米八的高度,这是可着大多数矿工的身高来的,至少在头顶往上还要二十厘米,听说在一些北方人多的矿山,矿井还往一米九去开凿。进风口、出风口能开凿到两米五,也就是说,至少在井下能够直起腰了,而且,有了动力轨道,大多数时候矿工只需要用小推车把洞里的石头运出来就行了,只用走一段平坦的路,最多是数十米的斜坡。 这一切都要感谢在洞里每天吃煤,发出呜呜声的大家伙,蒸汽机的动力,带动了矿车轨道,让矿石的运输不再消耗劳力,而发明这个轨道系统的工程师,原本就在这座矿山工作,他去云县进修之后,灵感激发,设计了这套系统,并因此得了六姐的大恩赏,现在去鸡笼岛专门从事研究了,只留下了了让老工人艳羡感佩的传说。 “原本也是和咱们一样的老工人——抓猪仔抓来的,说是老家江左的!原还有点钱,供他念过几年书,赶考时被人抓到矿上,做了几年工,瞧着哪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到底,书读多了也是有底蕴在,买活军一来,好了,人家那话怎么说的?‘青云直上’!可不是?考分高得要命,不几年,这眼看着就飞黄腾达起来了……” 这番忆苦思甜的话语,还有矿山传奇的讲述,自然让刚进矿山的小工们听得入神,仿佛都遗忘了一天的劳累——‘只要能吃饱饭,什么活不能干’,这是他们还没进矿时的想法,但开始干活之后,他们很快就发现,采矿和帮着家里干农活那完全不是一码事,固然是能吃饱,可要受的苦也比辅佐着务农多,农活还有个轻省时候呢,矿上的工作,一天虽然只做三个时辰,但十足十在漆黑井底里呆着,大气喘不上,每一刻都不舒服,那感觉还是不同的。 但,人都进来了,还是被逮进来的,难道还能出去么?若是要逃,捉回来就是杀死,只能小心翼翼地讨好着管教,听听老工人的故事,勉力支撑着往下求生。像是谢听话这样的老人,对井下的生活早已习惯了,故事也听了无数遍,早已不当回事,握着嘴咳嗽几声,垂下头似睡非睡地打着盹,过了一会,脚下一震,眼前陡然一亮,大家都纷纷低头捂脸,已不适应午后的强光了。 “过来签字收牌子了啊!” 前方的干事又大声招呼了起来,他身后是一面墙的大格子,里头放满了沙漏,谢听话这组过去时,又有一组人上了空车下去了,干事便将格子里的沙漏倒过来重新安置好——矿洞是时时刻刻有人下去有人上来的,主要是靠沙漏来记工时,同时,靠对牌来确定矿石车的归属,每日每组的产出。 像是谢听话这一组,今天运了五车矿石上来,称重五百斤多些,那就是五个对牌要交还给他们,再登记上人员、重量,出勤表现,井下事故等等。谢听话字写得好,弯腰很快都登记上了,他的精神头不错,上到地面上来,他就立刻感觉舒服多了——有口罩以后,他也好多了,否则谢听话一闻到井下的空气就容易咳嗽。他自己的感觉是,自从两年前口罩开始普及,矿工的咳嗽就没有那么普遍了。 “先吃饭还是先洗澡去?” 矿里上来,一个个都是土人,一搓一身的泥灰,不洗澡这自然不行,蒸汽机的出现,最好的一点就是矿上的热水供应相当充足。谢听话拍了拍汗衫上的泥点子,“洗澡去吧!” “对了,你们看了最新一期的报纸没有?” 矿工们居然也看报纸了——矿上有阅览室,这是谢听话这类人从前想不到的地方,报纸来得也算是规律,一次从山外随补给运来几百份,谁都能去翻看,矿工们大多都、笑话一栏,但也有人对时事新闻是很关心的。“知道吗,听说,现在在鸡笼岛,正在试验爆破式开矿,我看了一下,说是以后就不用烧爆了,直接上药子,一炸就是几千斤,一组人一天至少就是两千多斤的量!” “当真啊?哪来那么多药子呢?” “可不是呢,我看了也觉得玄乎,在井下开炸,别把咱们都炸进去了……” 矿工们虽然也觉得此时的工作辛苦,但是,对新技术也并非来者不拒,而是多少带了一些疑虑。谢听话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和同事一起走向澡堂子——或许是报纸两个字,激起了组长的兴致,他突然问道,“对了,你上次不是去接受那什么,‘采访’了吗?怎么样,报道刊登出来没有,你娘找到了吗?” “已经有几个人被抓起来了,报道还没刊登,我娘已经找到了,不过还在走减刑的勘验手续……” 这是谢听话不愿去谈论的话题,倒不是说他不在乎,恰恰是因为太在乎了,所以在获取进展之前,哪怕是提一句都觉得心要跟着颤一下。不去想还好,若是去想,每日从睁眼开始,整个人便处在一种等待的状态里,恨不得下一刻就有人来叫—— “谢听话,谢听话!” “叫你那!” 同伴捅了捅谢听话的腰眼,多少带了些醋意和艳羡,“是管教——快去吧!没准是你的事有消息了!” 谢听话这才从自己的那昏茫的思绪和期待之中回过神来,他浑身颤抖着,死死地望着远处,管教身边站着个矮小的人影,背着包袱,站得直直的,短发仔细地全抿在耳后,白皙的脸庞上带着笑又带着满满的泪水,他母亲生下他时很年轻,从前她脸上那些隐约的愁苦的皱纹,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此时和沾满了泥灰的谢听话比瞧着竟像是同龄人,年轻的母亲含笑看着苍老的儿子,她跑出去接住了踉跄跑来的谢听话,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娘!娘!” 谢听话的眼泪在脸上冲出了两道灰黑色的沟,“他们放你出来了——你没事了?你可还好?” 他问了许多许多,几乎声音都变了调,几乎遗忘了母亲是个哑巴,又不识字,他们母子间只能用简单的手势交流,更多地是靠表情和意念—— 他母亲似乎过得的确不错,她比以前高了一些——她穿了矫正鞋,也比以前要胖,她的眼睛里有了神采,她望着谢听话,一时间仿佛有些生疏似的,过了一会才把手放在脸边上,歪着头做了个睡着的表情:安心睡,意思是她过得好。 但是,如果过得好,为何连手语都不会了?难道母亲从不需要和人交流? 谢听话在极度的喜悦中生出了短暂的怀疑,但是,母亲很快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递给谢听话——《手语基础指南》。 她对谢听话露齿一笑,翻开第一页,指着上头带了拼音和手势标注的汉字,一个个地用手势‘说’给儿子听,【这是,规范,手语,学会,这本书,你,就能,听懂,我了】。 下头还有歪歪扭扭,用炭笔写的拼音,显然是母亲在来时的路上,绞尽脑汁写下的,其中还有几个拼写错误。 【我过得,很好,很快乐,我,已经,没事了】 【我也,在找你,我换了,工厂,我把你的名字,弄丢了,我不知道,你现在,叫什么】 【找到你了,我很开心,我哭了,我哭了很久】 【你呢?你还好吗?】 【我的,儿子,受苦,了吗?】 受苦了吗?受苦了吗? 泪水如泉,涌出了谢听话的双眼,他嚎啕着投入母亲怀里,沾脏了她光洁的棉衫,在娇小的母亲怀中大哭起来。谢听话是个受了苦的人,是个遭了冤屈的人,是一个感到不公的人,但奇怪的是,这一刻他终于放下了自己承受的苦难,忘却了未完全解决的不公,彻底地投入了买活军的怀抱,投入了新的信仰。 这个信仰,给了他母亲一本《手语指南》,这个信仰让他下井做了苦活,步入了地狱渊薮,但却又给他发了口罩,让他坐着矿车重新回到了人间。连部长来这里,是想看看被放弃的人怎么生活的,但是,如果叫谢听话这个矿山的囚徒自己来说——这一刻,他并不觉得他已被放弃,一个被放弃的人,怎么能寻到亲人,一个被放弃的人,怎会获得一双矫正鞋,可以抬头挺胸的走路,怎会有一本书,让她和世界重新能够交流? 谢听话感到自己正坐着矿车不断地向上而去,所有的苦难都被抛在了身后,眼前是一片刺目的光亮,让他禁不住热泪长流。他感到自己迎来了一个时刻,一个时机,让他终于打从心底感到,自己成为了谢六姐忠心耿耿的活死人。 “我没有觉得苦。”他对母亲说,“以后就是全新的日子了,以后我和娘在一块,靠双手挣饭钱,以后我们心里,再也不会受煎熬了。” 母亲仰首欣慰地看着儿子,但是,她的眼睛里还有一些担心,似乎是怀疑谢听话只是说着一些场面上该说的话,她没有回应儿子,而是伸手擦掉了他脸上的污泥,谢听话也先不和她分辩这些,他从她的怀抱里挣扎了出来,转向一边正在拭泪的沈编辑。 “沈编辑,上次的采访——我还有一些话想要补充。”他沉稳地讲,“这些日子,我自己也写了一点文章,我去宿舍拿出来给您过目……”:,, 373 第三次了! “如今这天气,着实是没法说,就前一周还得穿夹袄呢,这会儿汗顺着脊背往下淌——天也旱得厉害!金水河都快干了底,别看咱们城里人不种田,可也得跟着犯愁哇:再这么旱下去,城外的百姓们可还怎么活呢?还不得个顶个的,啊,都去买活军那儿逃荒了,去那所谓的南洋大开拓了?没了城外的百姓,叫我们城里人吃什么,喝什么那?” “可不就是您说的这个理?——来,新下来的西红柿黄瓜,使白糖一拌,最是清热生津的,可比什么都解暑,您快请用两口,压一压心火——这嘴角都有燎泡了!” “这不是着急吗?也不知道今年老家的雨水如何了,关陕那里去年收成就不好,强压着没乱起来,若是今年连土豆都没收成,只怕是要糟糕了——啊,奶茶来了。” 光滑的马口铁杯子外头结了雾蒙蒙的小水珠,两杯沁凉的奶茶被端了上来,薄铁做的吸管斜插在一团洁白如雪、轻盈如云的奶油里,拿起吸管微一搅动,便可以感觉到地下疙疙瘩瘩的都是‘珍珠’,延平郡王舒心地叹了口气,拿过奶茶杯来用力吸了一口——这可是破落宗室难得的享受,若不是这半年来将承恩公奉承得好,他哪有进使馆来喝奶茶的份儿呢? 便是看在这门槛的份上,也觉得买活军的奶茶,味儿就是比外头茶铺卖得要好得多,至少茶清奶醇,不像是外头的茶铺,屡屡闹出和食客的纠纷来。还有这珍珠,含在嘴里劲劲道道,耐嚼得很,也不是外头那野铺子所能比的。 “这还不是因为买活军的生意如今都做到口外去了?” 延平郡王今日说是奉承了进来的,但倒也不是没掏钱,因此,和主人的地位还算是平等——如今京中的权贵组局,最流行到买活军的使馆里来,逛逛超市,用一用抽水马桶,品尝一下名贵的小蛋糕和奶茶,再买买源源不绝上新的各种特产,又闲谈着买活军的动向,“是羊毛吧?如今北面倒是太平了许多,就是赶着种草养羊的,羊毛剪下来,洗了晒了,往买活军那里运!走通了这条路子,送些奶品来京城,那就是捎带手的事了。” “可不是,”和延平郡王闲谈的是承恩公府的三公子,论身份是够尊贵的了,和藩王交际也不显得局促。“天下间哪还有比买活军更会做生意的地方?您老对这事儿可是再清楚不过。” 他的话似乎透了几分打趣,延平郡王听了也只能赔笑:京城可不是福建道那乡下旮瘩,卧虎藏龙,权贵云集,如他这样失地的藩王,被朝廷赎回来已是走了大运,在京的住处都还是仗着宗室身份赖了个三进的宅院,远谈不上郡王府该有的规制,宗人府不阴不阳的,“人都救回来了,还想什么呢?如今朝廷财政吃紧,您老且等着罢,缓开了再给您找块封地去。” 若是要再找,封去了西北,那岂不是受苦找死去了?延平郡王也不敢去宗人府催促,和儿子两人住在院子里,只有宗人府拨来的少许钱粮,也只够撑着点体面的。若是销金如土那是万万不能,他们爷俩只能四处踅摸发财的路子——倒是有一点好,如今京里没有什么爵位高的宗室,许多商户人家红白喜事时,也想请个藩王上座,作为对他人夸耀的噱头。 延平郡王在榕城被俘虏那段时间,也是去上过扫盲班,考过试,在买活军的安排下做过活的,固然,因为使团点名要保他,他没有去矿山,但也算是历练过了,很拉得下脸来挣钱,两父子四处走穴,倒是又挣了些钱财傍身,至少要比在榕城那段时间过得好得多了。他这一次来买活军使馆,多少有些弥补遗憾的味道——如今人人都向往买活军地界,仿佛那是什么人间天堂,可延平郡王在买活军那里呆着的时候,可没喝过这劳什子奶茶,没享过什么福呢! “买活军的生意,确实是……”他顺着三公子的话往下说,“越做越大了,不说口外,就说京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确实,现如今,买活军的商船在天港排着队的靠岸运货,就这样还是供不应求,倒更激起了达官贵人们购物的热情,见到了什么都得买,否则就断货了。想要再来,还得掏银子,托面子,才能加入到这种局里来,重新进超市一趟呢。 也因此,由承恩公这样有一定声望的权贵牵头组的所谓购物局,无形间也就逐渐流行开来了,宾客彼此之间倒也不必相识,只要凑足了人数,便可共享一次包场。又因为使馆接待的日期有限,很多人都会‘占坑’,不论去不去,先约上了再说,如此又应运而生了倒买倒卖的串子,能不能以便宜的价格拿下一张门票,无形间似乎已经成了印证一户人家实力的门槛。 要知道,这世上什么事都怕个稀少,买活军的这些做派,早让外头风传了,不知有多少殷实人家想要进来开开眼,只是门票实在紧俏,还够不上世家大族那个交际圈里自己分的,便只能去买些跟风的仿货作为安慰,由是京中又开始流行起不少‘买’味十足的东西—— 超市是造不出来的,便是百货商铺,建筑上都有难以解决的难题,怎么说呢,造不出那种样式的房子,便是把货物陈列出来,又不惜血本,用上了煤油灯照明,但终究也显得土气。倒是修造得优雅舒适的茶铺子,专门能接待女客,用了木制模特来穿衣裳的裁缝铺子,忽如一夜春风来,在京中四处开花,而且一经亮相,便客似云来,数月内便回了本钱不说,不少东家还大赚了一笔。 以如今敏朝衙门的力量来说,民间有许多东西,是他们压根无法阻止的,别的不说,就说如今京城少女所穿的衣裤,许多就都和买活军使馆里售卖的衣裳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有钱人以能买到正品为荣,一般的富户穿着绸缎做的仿品,日子还过得去的老百姓,则竞相争抢外头铺子里的棉布衫子,款式其实都差不多,售价却低了几个档次,各有各的去处,一时间京城的商业,竟是比几年前都还要更繁荣了几分。 像是京城这样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特色,便是这里的有钱人,往往不在京城挣钱,换句话说,京城就是各地的晴雨表,京城的富户舍得花钱,就说明全国各地的日子大都也还算好过。而且,有钱,有关系的人多了,胆子大的也不少,服装上的风尚,就如同过去几十年间一样,压根就无法阻止。 一样无法阻止的还有民间对于抽水马桶的追捧——这是朝廷不愿见到的,因为意味着京城对铁的用量又将增大,而最近敏朝正闹铁荒呢,大量的铁矿都被运到买活军那里去了,各地矿监全报歉收,而要用铁的地方是这样的多,朝廷不得不三令五申,在《国朝旬报》上说明抽水马桶的技术难关:不但因为要用大量的铁去造水管,化粪池也不是说修就修的,这个东西修好了以后,不但要时常淘洗,而且最重要的是必须用水泥厚砌做面,光光是砖块、灰浆可不成样子,粪水若是渗透到四周的土地里,会直接污染水质,把好井变臭,这样将很容易惹来纠纷,因此一般的百姓,绝不建议随意仿造呢。 在京城,水井多为咸苦,一口甜水井够吃三代的了,水源本就可贵,百姓们听了这话,自然人人自危,绝不敢叫邻里挖了粪池——好容易这些年来,有些水井逐渐变得甘甜,叫人不由得就相信了随地便溺破坏水质的说法,又怎敢为了便溺的一时方便,坏了水源,让吃水变得更难呢? 就是达官贵人,家里要设马桶,也一样要慎重选址,远离家里的甜水井,还要重金请了买活军的施工队过来,买他们的水泥粉砌粪池。如今京里大家知道造了抽水马桶的,除了几个国公府,就是皇帝的行宫了——要不说百姓们管不住?皇家带头吃用买活军的好东西,百姓们还不都一窝蜂也跟着享受? 确实,买活军的吏目自己起居简朴,但可是真会享受,延平郡王又喝了一口奶茶,眯着眼品味着那甘甜香醇的滋味,又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享受着那坚实回弹的承托感:这沙发迄今也没人能够仿造,因为里头的弹簧是买活军的特产,仿也仿不出来,这东西往外卖,都是天价。也就是在使馆里才能享受一二了。 便是桌上的几色免费的小点,那也是有讲究的,西红柿和黄瓜是新下来的货,比市面上都还要早了近一个月,京里这样不时不节的菜极昂贵,若是在冬季,这么一盘要卖个一二两银子是不吃亏的,尤其是鲜黄瓜,只能在暖房里种,可不得精心伺候着?买活军的玻璃便宜,他们在京郊弄了一块地建温室,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瓜果蔬菜吃,冬季限量,这会儿不算太新奇了,那就免费供应,能吃多少吃多少。 西红柿汁水横溢,瓤子拌了白糖,那汁水酸甜酸甜的,黄瓜脆生生的,咬在嘴里咯嘣咯嘣,一股子特有的清香开胃,再来一碗酸辣粉,这东西是最开胃的,吃得浑身热汗也甘心——酸辣粉、凉皮、烧烤,这些东西,如今在京里遍地都是,可懂行的人就要来买活军这儿吃,老京城人可不就讲究一个正宗地道? 就说这酸辣粉,谁家的粉都没有买活军做的筋道,也不知是为什么,这红薯粉是人人都能做的东西,可买活军做出来的,一把是一把,放进汤里一滚,立刻又软又弹,嚼在嘴里说不出的滑溜——不粘牙,外头卖的有些粉条,总有一股说不出的霉味,在嘴里半天嚼不烂,和使馆货比,只能说似是而非,其实全然不是一种东西了。 这样的粉条,用高汤一泡,加了上好的生抽酱油、镇江陈醋,酥炸的花生米、黄豆、芝麻,红彤彤的二荆条辣椒,油汪汪熬好的辣椒油,还要加上一些芽菜碎,会吃芫荽蒜泥的加芫荽蒜泥,还有名贵的胡椒粉,大师傅也给洒上一点,虽然只有一洒,聊胜于无,但也增添了多少风味。 外头的料,哪有这么齐全呢?虽然只是一碗粉,却也洋洋大观,荟萃了各地的美□□华,逛园子累了,坐下来稀里呼噜吃上一碗,又垫吧了肚子,还不妨碍一会儿吃别的小吃,又有不少淑女,特意带了餐巾来,绑在前胸,怕红油甩脏了丝绸衬衫,撅着嘴吹着气,一边辣得吸奶茶,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粉,美得眼睛眯成了弯月亮——哪怕只是隔了屏风看上一眼,也叫人会心一笑那。 延平郡王还在榕城的时候,就很喜欢吃酸辣粉,这东西在榕城是很廉价的小吃——当然,没有胡椒粉了,但其余的配料一色齐全,离开福建道久了,还真想着这一口,酸辣粉来了立刻放开了大嚼,三公子却更爱吃玉米饼,去取了一盘鸡肉卷饼来,和延平郡王正说着西红柿咸酱的好吃口,那边又走来一个侍者,手里端了一个大盘子,里头是卷好了一沓一沓的报纸。 三公子便忙招呼他过来,取了两卷,递给延平郡王一卷,笑道,“奶茶配报纸,快活似神仙,这里的买活周报可都是最新的,比外头至少快了三天!” 延平郡王爱看报的习惯,是在原本封地就养成的,虽然在这上头吃了大亏,但还是改不了这个爱好,他如今倒也逐渐淡忘了从前的挫折——若是老记着,那该气出病来,活不成啦。所以见到这最新的报纸,还是十分喜悦,往沙发上一靠,一边吸着奶茶一边就打开头版。这边三公子本也要看,但不提防远处有人招呼,便先告罪暂离开一会儿。 延平郡王也不在意,先看头版头条——他猛地呛了一下,几乎要把珍珠吸进气管里,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好容易平复下来,又再三看了标题,更是扯过三公子位置上的那份报纸,仔细对照了一下,确认这报纸确然是大批印刷出来,而不是手工印的假货之后,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那珍珠好像真吞进气管里,卡的他头晕目眩一口气上不来了。 ——《对延平郡王、延平郡王世子的通缉令,延平郡王妃死刑宣判,暨一系列案件的处理通告》,这一行大字就明晃晃地印在头版上呢。延平郡王入嘴的奶茶忽然间都不香了,禁不住哭丧着脸,天塌了一般地哀鸣道,“——这都第几次了,都已经这样了,怎么还有我的事啊!”:,, 374 关于买活周报头版头条的标题太长这件事(上) 【今有案犯未某某,其子未某某,均系敏朝宗室,曾为延平郡王、郡王世子,于延平府犯下累累罪行,只因其王府内防卫森严,消息不通,苦主多倾家荡产,无凭无据,流落他乡,因此诉苦大会时并未被人告发。 又因其被捕后身份特殊,并未予以判刑处置,经谈判,将其交还敏朝衙门。如今经其子谢听话(原名未某某)告发,始知王府内藏污纳垢,草菅人命者非一人而止,惨绝人寰之案非一起而已,二人累犯强/奸、故意伤害、虐待、故意杀人罪,罪证确凿,列入通缉名录之中,有扭送买活军衙门者赏银五千元。】 一般的通缉令,倒是很少写这么一大堆前因后果的,多数都是案犯某某某,江洋大盗,再附上画像、赏银,便算是成了,通缉令的重点其实还是画像——像是买活军这样,没有画像,反而交代得如此仔细的,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宗室高高在上,平时也不会到处乱走,老百姓遇到他们的机会也并不多。 反倒是这前因后果的交代,令人兴味盎然——这帮子藩王,真是胡作非为,如今倒好,天生出了个杀星来收拾他们,人都放跑了又怎么样?按买活军的意思,就算你这一次跑了,若是有人告发,那也要将你记下来,将来有一日收拢天下以后,再腾出手来从容收拾你! 只要不通缉到自己头上,华夏人是最喜欢看乐子的,众人不免对延平郡王也是一阵的幸灾乐祸,看到郡王妃伏法的消息,又忙不迭翻到后头去看详细的报道——头版头条,说的都是很严肃的事情,不会有太具体的描述,因此多会有一些补充性的报道,放在后头。 譬如郡王妃伏法,在公告里只有一句,【延平郡王妃性格暴虐,虐待杀害侍女太监,因无人指认逃脱民间,经谢听话揭发,于某处、某处查到尸骨累累,后更士侦查逮捕,日前已将其正法】——这就算完了,但附注中也说明了,第十版上还有正法见闻,而许多看客,对于王府轶事本就是兴致浓郁,再一看到还有富贵美人沦落民间,乃至香消玉殒的新闻看,如何能不兴致勃勃,赶紧先翻到后头去看报道呢? 但,这些无聊读者注定是失望了,买活军的报纸从不发香艳新闻,这篇报道倒也有猎奇的成分,譬如讲述了更士们如何在告发者的指引之下,在已经被改为官衙的郡王府后花园假山后,掘出了传说中的机关密道——密道尽头便是王府的埋宝处,又有十余人的白骨尸身,被浅浅埋藏在银箱下。 为何白骨藏银会混在一处呢?别说看客了,就连众更士也不禁大为疑惑,等到抓来王妃审问之后,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王妃性情暴躁,虐打下人致死已经非止一日,不过,王府后门抬出几领草席,在延平府原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便是扔到乱葬岗上去,又有谁敢来找王府的麻烦? 原来的尸首,都是如此处置,只是七八年前,王妃忽然头疼不止,便请了神婆巫汉登门问诊,其中一人认为,是王妃处死的下人冤魂作祟所致,因此,以后若死了人,可不能一扔了之,要用龙脉气运镇压,于是之后府中凡有人被打死的,就都埋在大师点出的风水穴位上,又在上头压了银箱,用财气镇压一道云云。 正可谓,人算不如天算,如此一来,反倒是为郡王府留了铁打的罪证,叫人辩解不得,王妃此时已经在民间安住,倒是没有工作,而是又找了个男人嫁了,倒也收敛了脾气,过着安稳日子,被捉走行刑之时,泪流满面,直叫着,‘从今后我都改了,从今后我都改了罢’云云,只是血债血偿,伤天害理的事做得多了,如何在轮到自己时方知悔改?此时已是木已成舟、追悔莫及了! 这篇报道,虽然和女犯有关,却未大肆渲染香艳奇情故事,又不肯讲述美人香消玉殒时那凄艳姿态,而是一味平铺直叙,甚至连尸身的下落都交代得分明:枭首示众,残躯烧毁。这对许多读者——尤其是许多敏朝的文人读者来说,不能不是一大遗憾,似乎心中有什么隐秘的痒处未被搔到,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右手握笔的两根手指,蠢蠢欲动,一出盗墓贼擅开王妃棺,尸身温软栩栩如生的故事,似乎就要喷薄而出。 不过,这也是因为这些无行文人多数家中乏钱的缘故,像是真正的达官贵人,看着这篇报道,冷汗当真是潺潺而落,虽然买活军的衙门还远在千里之外,但他们似乎也感到了那雪亮的刀锋,正向着自己的脖颈落下来了! 头版中【一系列案件的处理通告】,也并不能给他们什么安慰,这份通告主要是针对以郡王府系列案件为典型的一种社会现象:在买活军兴起以前,许多事情于敏朝的规矩中,丁点不算是有罪的,但在买活军中却触犯了规条,那么,买活军到底清算不清算呢?怎么清算呢? 答案是出乎意料的实际——丁点高调没有,买活军给出了自己的规矩:以个人论,非人命、不违反敏朝《大诰》的老案子,原则上既往不咎;以家族论,那些不行好事,欺男霸女,首恶伏法后,阖家要被送去挖矿的大族中,若有未接触过实际事务,并未亲手沾过人血,而且又对买活军有用者,可以得到豁免,若是无用之辈,则一并送去矿山服刑。 若是本就违反了敏朝《大诰》,敏朝衙门却并未追究的案情呢,‘若经苦主告发查明,予以办理’,‘受理地不限于本地’。 这是什么意思呢?大概是害怕众人迷惑,文章中举例说明:某甲因借了地主某乙的高息印子钱(违反了《大诰》的规定),田地被某乙吞并,妻女被某乙霸占为奴,自己被地主殴打后驱走,告状无门,沦为流民之后,辗转来到买活军治下,并且通过考试,成为了买活军麾下的活死人——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因为买活军对于无用的人,是不屑于打交道的——某甲对于某乙的行为,耿耿于怀,于是前往衙门‘备案’,把某乙违反《大诰》的行为登记。 过了数年之后,买活军占领了某甲的家乡,开始清算罪行,于是某甲前往衙门,督促查档,并且找到了三名以上不同出身的证人来证明此事,某乙之罪便得到认定,因其尚有强奸罪、虐待罪、故意伤人罪等,数罪并罚,直接处死。 而某乙之子有三,女有二,其成年长子,明知父亲罪行不能阻止,且有帮凶举动,为一等重罪,投入矿山,年限为此人岁数,而且不得减刑超过三分之一。次子虽然也成年,但一直游学在外,对于家里的事项并未参与,二等罪行,投入矿山,年限为岁数减半;三子没有成年,且年幼无知,对家里事情毫不了解,但也享用了某乙的钱财,因此,视为三等罪行,时年七岁,比买活军这里幼童-孩童的分野大了两岁,于是劳动改造教养一年之后,送入孤儿院中生活。 其女等同处理,因二女均未参与家外之事,长女已经成婚离家数年,所以以离家年数为限,按三等罪行的办法,五岁到十三岁之间是八年,劳动改造四年即可,减刑可以达到两年,同时长女裹了长足,在劳动改造中,买活军还为她定做了矫正鞋,并且教她认字学习——只要没有立刻处死,劳动改造中的罪犯,都可以向买活军证明其是有用之人,有用之人得以减刑,甚至获得优待,完全不予处刑,都是有可能的事。 如果某甲当场就被殴死,但他有个好友某丁目睹此事,耿耿于怀,成为流民之后往买活军衙门备案,会是如何呢?也是一样,只要‘知不法事’,完成备案、督促、寻证三个环节,买活军都予以处理。若是某丁在本地务农,于买活军入主以后前往告发,结果也是一样。文章中对此做了总结,【总之,从今日起,本地一手遮天的大老爷们就要小心了。】 【不要以为斩草除根,便可高枕无忧,须知道天地之间,自有一股正气,深藏于百姓心底,冥冥之中,更有万民目光,幽幽凝视,你们行事的证据,或许就藏在邻居眼中,行不法之事时,除非你能杀掉所有沾边知情之人,否则将来买活军入主之日,便是你等阖家落马之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到了时候,有冤的申冤,有仇的报仇,除非尔等永远生活在买活军法治之外,否则阖家世代,总有你们遭受报应之日!】 阖家世代,不死不休! 延平郡王看完正版全篇,已是浑身发抖,几乎要滑落到桌椅下头,放眼望去,只见那侍者手托木盘,在宾客中四处游走,上头的报纸已是少了一多半,不知多少衣着光鲜的大老爷,用完了点心,一边使竹签叉着黄瓜吃,一边惬意地抖开报纸细看起来——又有许多人,顾盼之间,眼神无意掠过延平郡王,哪怕只是稍触即离,也叫他如筛糠一般,触一下跳一下,抖得越发厉害了。 这是都看过报纸了,来看他的热闹那! ——他可还在买活军的使馆里,什么扭送衙门,他这是自己把自己送上门了啊! 延平郡王想到这里,怕得坐都坐不稳了,从沙发上直直滑落了下去,在地上扭动了几下子,连滚带爬这才翻过身来,忙使报纸遮了脸,向外疾走而去,见三公子回过身来,似乎是要叫他,更是双腿打战,不顾一切,先出了使馆,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忙找了自己的车夫过来,一叠声叫他回了院子,道,“快去把世子给我叫回来!” 他今日去使馆逍遥快活了,世子也不是没有应酬,原是应承了一个富家翁,去吃他家的喜酒,都是在买活军处吃过苦的人,很有职业精神,便是车夫寻了过去,也还是等酒过三巡方才起身告辞,回到家中,散开了衣襟解了解酒气,又洗了一把脸,这才去见父亲。因心情不错,进了门笑道,“尊翁,本不该在使馆高乐么,如何这样早就返家了?” 话音未落,劈头盖脸早着了郡王一个巴掌,一卷报纸跟着扔了过来,延平郡王指着他骂道,“孽障!你造的孽,如今带累了老子——你还乐呢?也不看看报纸上都说了你什么!你那点子□□里的丑事,如今天下人都知晓了,逼奸父婢未遂,造下的孽,如今都有了报应!” 世子被父亲说得一头雾水,也是有了些酒,竟不知道延平郡王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不敢和父亲顶嘴,闻言只茫然接过报纸,抖开了细看——才是看到未某某这个名字时,面色就是一变:延平郡王是个风流种,后院美女如云,世子的弟妹有几十人之多,实在并不怎么值钱。这个现在改叫谢听话的庶弟,便是一个丫头所生,世子因她貌美,一向有些心思,那一日也是酒后,恰好在花园遇到,便借酒想要成其好事。 那丫鬟百般挣扎,并未让他得逞,世子酒醒之后,因她也曾得过几分宠爱,怕她向父亲告状,便寻了哑药来,一碗药灌下去,连话也说不出,又因她挣扎时伤了自己,恼羞成怒,将她掌掴了几下,喝令她此后永不得出住所一步。此后又迁怒于庶弟,见面则寻衅责打,王妃有时听说了,数落他几句,因是续娶的,世子也不大把她看在眼里,只是含糊着罢了。 这些事情,在他从前于延平府时,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当时兴之所至,随手而为,哪里想得到买活军有一天忽然要因为这些小事来治他的罪!世子又惊又怕,竟如其父一般跌坐在地,一时间酒早已醒了,只觉得满头刺痛,说不出的惊慌凄惶。 恐惧之中又有深深的绝望,绝望中又有深深的不甘,不甘中又带了对买活军深深的恨意,又是担心此刻的前程——这报纸一出,名声全无,谁还找他们去吃喜酒?没了红包如何维持生活?又是担心将来的远景,将来买活军若是打不进京城也还罢了,打入京城之后,他们二人……他们二人难道也和王妃一般,一边叫着‘从此可改了’,一边引颈就戮,就……就这样死了? 世子手里的人命也有不少了,按说对于死亡这件事,应当有自己的见解,可——可那都是别人的命,都是下等奴才的命,和,和他这样的天潢贵胄如何相比?!他——他也要跪到那断头台上去?他也要被人杀死? 就如同一柄刀锋,已经抵在了后脖颈上,连皮肤都因为那森森寒意而全起了鸡皮,世子下腹紧缩,险险没有尿出来——这样的感觉已是第三次了,若是第一次,说不得真就尿了一地,也是延平府就在买活军身侧,这样的压力受了多年,多少都有些习惯了,换做是其余草包藩王,此时怕已经要寻死觅活了。 想到那些远房亲戚,世子心头也是一阵发狠——现下瞧他们家的笑话,来日买活军入城开始清算了,你们才知道厉害!不过,这幸灾乐祸的想法也只是一瞬,便又被心头烦恼浇灭,思来想去,前程实在渺茫,不由咬着牙骂道,“未由岭这个混账东西!奴才秧子,吃里扒外!祸害父兄!为了自己脱罪胡编瞎话——” 说着,便指着头版右下方一个豆腐块,对延平郡王说道,“这样欺宗灭祖的孽障,反害了家人,还要劝服别人来学他的样——他迟早要遭大报应!”:,, 375 关于买活周报头版头条的标题太长这件事(中) “喂,听说了没有——贼子们发‘砍头令’了!” “是最新的报纸出了?” “可不是,听说——连延平王妃都被砍了头呢!那个女匪首,不是说要经略南洋吗?怎么还不动身,反而又管起了北面的事体!” “废话少说,快把报纸拿来给我看看——” “咳咳!” 伴随着沉重的咳嗽,还有‘踏、踏’的脚步声,赵夫子背着手,缓缓踱进了书堂里,眼风扫过了几个凑成一团议论纷纷的学生,见他们一个激灵,都站得立整了,方才微微点头,在上方坐了下来,道,“今日先做三份算学卷子,做完了,休息一炷香,我来评讲。” 几个学生顿时都发出了细小的悲鸣之声——算学卷子和时文卷子,到底哪份卷子难做,在他们心中实在是不分伯仲的,算学卷子,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出来,只能苦思冥想地凑所谓的‘步骤分’,而时文卷子,破题也是老大难,都是让人苦思冥想,头都要破了的难题,实际上,不分特科、八股,只要是卷子,那就是让人头疼的东西。 但没有办法,第一期特科秋天就要开试了,算来时间不过只有两个多月,这几个少爷,都是已从特科的院试中脱颖而出——今年报名参加特科的人数都不多,而且准备得并不充分,院试偏难,大家都考得惨不忍睹,考上的多是如他们并山园王家一般的世家子弟。 这也没得办法,这个时候,除了一些天生擅长特科的学生之外,就是拼家族的底蕴了:族里有钱,消息灵通又敢于布局的,一早就重金聘请善于算学的夫子——最好还是从买活军处回来的,进府中开课,又在家里只留一两个科举种子,余下的聪明学生都来转学特科,这样一来,老师有了,学生有了,准备的时间也充分了,可不是比一般的学生成绩至少要好得多了? 更有甚者,还往买活军处的亲友写信讨要教材,以及开班心得,请他们推荐夫子,搜购买活军处的卷子等等,正所谓财、侣、法、地,不论是修道还是考试,这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有了这几样东西,在考试上处处都能先人一步,譬如说王家,他们和冯犹龙、叶仲韶场面上都是多年的交情了,写信过去求几套教材,这样的事如何办不下来呢? 知道他们家要请夫子,束脩定是丰厚的,有些前去买活军处短期游历的学子,为了挣这一份快钱,为何不能请冯、叶等人居中介绍,欣然从买活军处移步姑苏,过上几个月富贵膏腴的日子? 赵夫子便是从买活军处回到敏朝治下的一员,像他这样回流的人,数目是不少的,因为江浙沪一带,学子素有游学读书的习惯,为了敏朝特科,特意前往买活军处上学的殷实人家子弟也有不少。这些人只要不在买活军处触犯当地的规矩,也一样是来去自由,迄今还没有听说谁被强留的。 回来的原因有很多,譬如说家中有大把产业需要他们打理,在买活军处寻不到什么前途更好的营生,又或者单纯是家人的思想老旧等等。像赵夫子这般的情况,他是非回来不可的,因为他父母年事已高,而且落叶归根的观念极重,不可能在风烛残年迁徙到买活军那里去,便是愿去,赵家也没有在云县置业的能力——他们家在姑苏倒是有一套院子,但是,现在云县的房价比姑苏城还要贵得多了。 如此一来,他要回来伺候父母百年,至少若有个缓急,可以随时回家照看,王家的西席便是个美差了,赵夫子拎着书箱住进王家外宅之后,半年来悉心调理,选了三个有天分的学生,点拨着他们都过了院试,接下来就是要应乡试、会试了,若是王家三子能过了会试,可想而知,他下一处馆的价格只有更高。因此,他也是日夜操练不怠,把几个学生折磨得哀哀叫苦,看到卷子就腿肚子转筋——恰如赵夫子自己上课时对微积分卷子的反应。 “夫子用茶。” 小书童送来一壶清茗,是姑苏人爱喝的明前龙井,又有四色小点,其中一味居然是加了奶油的小蛋糕,可见王家照应得多么精心了。赵夫子微微点了点头,见三个学生都低头做起卷子来,也便从袖囊里抽出今早刚拿到的最新一期周报——对他这样去过买活军进修的书生来说,看周报属于是一种刚需,而且来回都是通过私盐队安排的船只,人头也熟悉了,早和私盐队会馆周围,专卖周报的跑腿说好了,新一期一到,立刻送来王家门房,因此他和几个学生拿到报纸的时机倒是一致。 炭笔在纸面上刷刷的响,抖开报纸,品一口清茗,细看着天下大小事,还有最后一栏的《徐侠客游记》,可以做个压阵,早间这一两个时辰,对赵夫子来说是最愉快的,所以每逢周报到货,他必定要安排小考,几乎已成定局。时不时移开报纸,用警告的眼神扫过三个学生,让他们不要交头接耳,彰显师道权威,这也是赵夫子的一大乐事。 不过,今日的《买活周报》,就不像是往日那样令人愉快了,赵夫子不似他那几个年少轻狂的学生,家中诸事不管,遇事只求热闹,便是谈着‘砍头令’,多少也带了些噱笑的味道,因他们深信这刀是砍不到自己头上的,但赵夫子年岁长些,于世情上浸淫多年,自然也有一番家业,见到这样耸动的文章,如何能不大惊失色? 赵家虽说不是巨富,但族中也有产业,否则如何能供得起赵夫子读书?凡是有些产业的人,哪怕起家清白,见了这篇报道都不会能笑得出来的,甚至看着王妃受死时那简单的描述,也觉得毛骨悚然,心下狂跳不已,暗道,“不得了!不得了!谁家还没几个仇人了?这规定一出,岂不是大兴构陷诬告之风?正所谓三人成虎,只要找三个明面上不相干的人合伙出来指认,便可将一个大族害得家破人亡——买活军难道看不破这一层吗?我看,他们是连装都懒得装了……横竖敏朝这里的富裕人家,按他们的说法全是剥削阶级,现成的罪过……这是摊开来要洗劫吃人了!” 刚看完正文,心情便极是郁郁,只觉得前途灰暗、世道多舛,赵夫子连学生也懒得管了,默默用了一盏茶,这才去看右下角附着的《谢听话的一封信》,才看了几行,他有一口气方才是吐了出来:还好,原不是告了就受的,到底还要实证相佐!就说嘛,买活军怎会冤枉本分实在的人家! 谢听话此人,按赵夫子本心来说,自然不算是什么正人君子——出面告发宗族,本就是落井下石的忌讳之事,更不说他告发的还是亲父、嫡母与长兄,在礼法上来说,长辈德行有亏,为人子女的也只有默默忍受,设法周全,这样公然首告,还改了姓名,取了‘谢听话’这样的名字,可见其人所言哪怕不假,也必定是个毫无气节的奸佞小人。 尤其按文章中所说,买活军的一贯做法,以及延平郡王年纪,其母年纪推测,谢听话年岁不大,又不曾得宠,也自然不会有从犯的嫌疑,二等罪犯,不过服役七八年而已,九年是最多了,如今刑期都已经过半了,还突然兴出这样的风波,导致买活军发了‘砍头令’,赵夫子心底对谢听话不免是十二万分的看不上,但却又不由也想:只怕是矿山的日子实在太苦,把原本好好的人儿风骨全都折磨没了,才有这样的事。 谢听话的信里,却是开宗明义,一开始便说了赵夫子心中的几处关节:先说诬告的疑虑,信中说道,‘诸位仁人君子,与邻居难免罅隙的,见了文章必定有无谓的担心,却是大可不必如此,六姐圣明,远在诸位想象之上,此次由我首告之罪,若不是寻来几方人证,又有尸骨为凭,也万万没有这样容易定罪,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只要不是屡出人命案子,一些邻里商户的纠纷,倒也没有那样容易就家破人亡了,买活军办案程序严格,更士更是谁的情面都不看,便是如此铁证如山的罪过,也将我审问了数次,言行举止深有法度,绝不会冤枉了一人。’ 赵夫子一看,心底便是一宽了——说到底,他们家每年和佃户谈租子,少不得双方对垒,也有彼此闹事的,要说私下放债,年终追债,在富户中也是人之常情,但要说勒逼着债客卖儿鬻女,乃至年年闹出人命案子,那也是不能的。一府之中,这样目下无尘胆大妄为的架势人家也不会多,否则城里乱成什么样子了? 若是按这样所说,最多是家中清出账来,把那些利息高于《大诰》规定的欠条通通烧掉,那便死无对证了,倒也不愁被人接团诬告,栽派些逼良为娼、逼死人命的罪名来。在阖家倒霉的威胁之下,按着买活军的老规矩,赵家分家献田,忽然间也变得很可以接受了,若是要被诬告了送去矿山,那确实心里也是接受不能。 再往下看去,便是说到自己为何改名,在矿山中的生活如何,为何首告了亲父:‘若有那族中确实做了不法之事,自己并未帮手,却也被连累着入了矿山的,万勿灰心丧气,觉得一辈子就此断送,须知道,对买活军若是真正无用,永不接纳之辈,早已死了,若是活了下来,那便仍是买活军的子民。我等在矿山中,名义不是服刑,而是劳动改造——这词语是极精确的,因我等自小不事生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早已习惯了不为生计操劳的日子,看人之时,每常又怀着等级之念,自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和买活军中其余活死人压根就不是一片天地的人。’ ‘这样的态度,便是没有判罪,流落在买活军治下,又能有什么好呢?大胆说一句,只怕也是饿死的命。矿山中虽然有劳作之苦,但本意却是通过劳动,对我等进行改造,令我们从根子上扭转了这些【人上人】的念头,如此,改造结束之后,方才能安身立命,重新找到自己的活路。我等在矿山之中,一应福利从不敷衍,和那些非是劳改,只是入内做工的活死人,饮食起居并无差别,可见六姐心中,依旧视我们为自己人,改造结束之后,照旧被社会接纳,并不愁生计无着,暗淡至死。’ 看得出来,他这番话是真心实意,全是掏心挖肺恳谈的口吻,赵夫子虽然自忖并无去矿山的风险,但看了心里倒也舒服了些,暗道,“六姐菩萨心肠,买活军行事果然还算宽仁,若是换了别的军队,改朝换代之时,进城以后,富户皆杀,走到哪里屠城到哪里,也不是做不出来,横竖农户在村里,城里活着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人,除了工匠以外,便是都杀了也没什么妨害。” 再看下去,谢听话便说起了自己首告父亲的原因,‘我自小在郡王府长大,因为母亲的缘故,遭了长兄不喜,时常派下人前来呵斥责打母亲,王妃也是冷而淡之,从小待我颇好的丫头,因为冲撞了她建藏尸密室,回到我身边便惴惴不安,私下对我吐露实情不久,便被灭口残害。父亲对我,也是视若无睹,可笑是,即便如此,自小被仁义道德教养,入了矿山之后,我仍然从未兴起过告发长辈的念头——不仅是觉得孝字大过了天,这样做似乎违背了什么天公地道的道理,另一个想法,也是害怕自己真这样做了之后,哪怕减刑出去,也被旁人不齿,都认为我是个不肖子孙。’ 原来这其中的道理,他也清楚,但谢听话又说,‘平心而论,究竟是害怕被社会排挤多呢,还是打从心底认为子不言父过多呢?子为何不言父过呢?仔细想想,父母对我有何恩义?便是给我吃穿,我也因此做了苦役,算是赎了些罪过,父母生育子女,是父母的恩义吗?’ ‘我心中认母亲,是因为她生了我,爱重我,自家过得艰难,还想方设法关心我,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便是我其实是从王妃的肚子里爬出来,我也依然认我母亲做母亲,既然那几人从未以子待我,我为何要以父兄待他们?难道我离开了我的姓氏,我的名字,我的宗族,我便不再是我了?’ ‘不!便是我改了姓氏,没了名字,我依然是我!谁养育了我,谁才真正配做我的父母!我母亲自小养育我,关怀我,她便是我唯一的亲母,再无什么嫡母之说,我在买活军学晓了新知,打开了胸怀,见到了新的世界,谢六姐便是我的尊长!不瞒大家说,我改这个名,最初不过是为了在矿山好过一些,但今时今日我却觉得这名字改得很不错,我受了买活军的养育,成了一个新的人,我随六姐的姓氏也是理所当然!’ ‘是谁说一个人终生只能束缚于宗族之中?是谁夸大生育之恩?正是宗族自己!生了你,并非有恩于你,好好地养了你,公平地待了你,那对你才是有养育之恩,谁养育了你,你便是谁的子女,天下各大兴旺宗族之中,如我这般处境的子女难道还少了去?今日我掏心掏肺对你们说一句,休要犹豫,你们只将委屈咽下,睁眼看去,将来买活军一到,便将你们从宗族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从今以后,再不必忍气吞声,侍奉着那些犹如陌生人一般的老爷太太,靠双手自食其力,顶天立地活在天地之间,哪怕日子苦些,心头畅快!再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受那什么狗屁宗法礼法的冤屈!’ 若说赵夫子看了这封信前头的字句,还稍微气平些,读到这里,却也是瞠目结舌,双手微微颤抖,忽而又放下报纸,扫了那三个学生一眼,想道,“不得了,不得了,买活军做事,素来是有的放矢,而且最喜挑拨离间,分化敌人!” “原本这个砍头令一出,大族必定寝食难安,精诚合作,要将买活军的影响力从自家所在的府县驱逐出去,可谢听话这封信一登,他们哪还有这样的闲心,怕不是要互相猜疑,彼此内斗,早就内乱起来了?” “天下各大兴旺宗族之中,如我这般处境的子女难道还少了去?是啊,难道还少了去?光是台下几个学生里,就坐了一个被慢待的嫡出少爷呢,小小年纪便没了生母,后母待他也刻薄,他看了这篇文章,心里又当做如何想,王老爷看了这篇文章,又当做如何想?只怕原本还算是齐心的宗族,此后也是面和心不和,彼此各留一手,哪怕是买活军不来,不出几年也要衰败了下去……” “好一个谢听话,好一个买活军,这封信……这封信看着琐碎,也没什么文采,为何能登上头版?只因这是买活军投石问路之举——买活军这是所图甚大,这是,要断了孝治天下的根基,断了宗族的根子啊!”:,, 376 关于买活周报头版头条的标题太长这件事(下) “好囚攘的!这是不想过日子了!今儿个咱兄弟几个倒是要把理给说明白了,去年的田租便只有三分,倒也算你过去了,今年如何又涨起到了六分来?是天候好了?今年这天候能叫好?还不就是看俺们冬闲去买活军那里做了活,要把这点子卖苦力的钱都给榨出来!” 呸的一声,一口浓痰落在了光洁的青砖地上,几个身穿白夏布背心的汉子站在门口街上,和门内的管家怒目对峙,引来了周围一圈看热闹的,倒是带累了这街上的小贩们赶着给挪出地方来,有些谨慎的,赶紧都绕到别的街面上去,只打算等谈完了佃租再回来——年年收租时节都不太平,乡下是要闹一场的,出人命也是家常便饭,若是佃农们彼此联络紧密,底气也足,那么反到城里来寻地主,不愿只和管家谈,这情况也不少见。 来家里谈,对佃农来说有什么好处呢?是一种对地主心理上的威慑,要告诉地主,我晓得你们家的门户,若是佃租谈不拢,你们家的老弱妇孺,出门时可要当心了,甚至于若是扛着铁锨、锄头来,那就又有一种无言的威胁了。 所以,在地主来讲,他们把地往外佃,也是有风险的,若不能压制住佃农,让他们闹起来,一年就几乎算是白往外租了,三成的佃租——那还不如自己出面种,最多偶尔雇人帮忙呢!他们是绝不会希望佃农吃得太饱的,最好总是半饥半饱的,饿不死,却也没有多少积蓄,吃不饱的人,脑子都不好用,就只能和驴一样为他们做活,是积攒不出多少体力,多少决心来和他们作对的。 但是,现在龙游县这里,这样的佃农是很少见的了,这些壮年汉子们,一个个肤色黝黑,露在背心外头的手臂上,腱子肉就和小老鼠似的一鼓一鼓,他们穿着麻布带门襟的垮裤,又把裤脚挽到了小腿肚,小腿肚上硬硬实实也全是作养出的硬肉,这些佃户冬闲时成群结队地翻越虎山,去买活军那里做活,连过年都不愿意回来,买活军的本地人休息了,他们接着干,因为买活军那里过年上班,工钱多给,而且管三餐,要比平时多管两顿饭。 人是铁,饭是钢,地主们可不知道充足的碳水和大量的体力消耗是长肌肉的捷径,只晓得这几年来,佃农们的身子眼见是健壮起来了——而且,也比以前更狡诈难缠了。这些佃农去了买活军那里,往往是宁可做两份工也不愿意去上扫盲班的,因为他们并不指望长期留下,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沾染了不少买活军那里的狡诈。 首先的表示,就是他们和地主周旋的决心、力度都加强了,别说五成的租了,连三成的租都是要缓一阵子的,再这样下去,怕不是要地主免费把地送给他们耕种,才能满足? 人心不足蛇吞象,只有买活军才觉得这些泥腿子是什么好东西,丰饶县的地主们,对这些狡诈的穷人都有共同的认识,他们之所以穷,无非是因为自己又懒又笨,若是给这些人多余的地,让他们做起地主来了,只怕这些佃农要比如今这些地主‘剥削’得更过分呢! “欠债还钱,佃田给租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管家也不得不把声调提高了,有些歇斯底里的质问,“今年这稻种不是我们老爷想法子弄到的?一亩地打了多少谷子你不说呢?买活军那里,倒是有好田地,你们去么?人家一亩地收多少租子?给你留多少谷子?好话不说透,非得要人撕掳破了才行?这都是给你们留了面子了!” 他身后也自有几个家丁,一拥而上,对佃农们怒目而视——旁观者固然有看富户落难的幸灾乐祸,却也不无赞成,都是议论道,“这话倒也不假,今年种了高产稻的人家,一亩地打个五百多斤是办得到的,和往年比要多了不少,佃租不加,岂不是叫主人家白费了辛苦?” 买活军的高产稻种,还有他们那里的工作机会,会用这样的方式影响到丰饶县、龙游县等等这些接壤的县府,是事前众人都没有想到的,头几年还不觉得什么,近几年,县府地面上,年年都有因买活军而来的新变化。 ——先是佃农、流民大批弃籍去了买活军那里,这里人口少了,几乎连田地都要抛荒,随后便是大批百姓从内陆迁徙过来,充了佃农,又或者自己开垦荒地,因此本地的经济倒重新开始繁荣起来——不说别的,商队们南来北往,都得从他们这儿过,又是贩羊毛,又是贩药材,又是贩矿产的,总不能都走海运吧?只要是走陆运,四面八方接壤的县府,可不就因此多了几分人气么? 这在县衙来说,自然是件好事,于地主们则只能接受佃农的变化。以往,他们的佃农还是愿从自家亲眷中选,双方到底能少些戒备,情面上也容易缓和,最次最次,也要是同乡同里,世代守望相助的情分,如今这些老人几乎都迁移去买活军那里了,到鸡笼岛去的也有许多。还肯留在本地做佃农的,说难听些,各有各的毛病,奸诈贪懒,叫人头疼不已,逮着个借口就要来闹租子。 在管家这里来看,这是让人极为头疼的事情,尤其是今年这一次减租,完全是蛮不讲理了——赁房都要给钱,凭什么赁地不给?要种子,要堆肥时,来找地主,等丰收了要加点租,这就来叫苦了? 更可恨的,是这些佃农,如今个个爱看报纸,哪怕别的什么钱都不花,买报纸的钱是绝对不能省的,最新这一期报纸,便给这群小娘养的奴才秧子提供了极佳的武器,现在被管家拿住了理,旁观议论的众人似乎也不站在他们这边了,这些汉子们便将眼睛一翻,阴阳怪气地道,“好哇,好哇!这是欺负俺们佃农了,给俺们放印子钱的时候,便这样会说理了?鞭打俺们佃农的时候,便这样老实了?这些事,众目睽睽,几家人都看着那!将来买活军来了,便将你们都砍了头,送到矿山里去!和那谢听话做伴!” 管家气得面色紫涨,忙含泪高声分辩道,“何曾放了印子钱?按《大诰》说的,一年一倍以下都不是高利,俺们世代守法,家风敦厚,又何曾鞭打佃农?你们血口喷人!” 那几个佃农冷笑不止,道,“我们都是眼见的,哪里还能假了去?” 每每闹佃,想要和气收场都是艰难的事情,眼见周围人议论纷纷,似乎大有‘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意思,管家便知道不是路数,忙遣了家丁去报官,偏偏衙门平日里吃尽了孝敬,这会儿却不肯出面,只道,‘我们现在若来了,岂不是与地主两相勾结,鱼肉百姓?咱们就在买活军边上,谁知道什么时候天兵天将就来了?若是有人存心告发,对景儿都是罪过!’ 管家听了禀报,气得七窍生烟,那几个佃农越发得意,若不是家丁防守严密,几乎就要闯入宅院里一番大闹,饶是如此,还是让他们在门口滋了几泡尿,这才大摇大摆勾肩搭背地去了,那洋洋得意之势,仿佛他们才是大赢家一般。把管家气得倒仰,半日才缓过来入内禀报主人,道,“今年这佃租,别说六分,只怕连五分都收不上来了,衙门又不敢出面,这该如何是好?” 这主人家听说了,也是赌气,道,“自来佃地给钱,天经地义,买活军岂不就是天下间最大的地主,活死人种他们的田,不也听从调拨,给了五成地租?如何到我们这里,连五成都收不上来了?可见这附郭之地,乱象丛生,已不是度日的所在了。倒不如把田地卖了,又或是投献给买活军,叫买活军做这个地主去,我倒是要看看,这些杀才敢不敢拖欠买活军的田租!” 这管家自然也是看了报纸的——现如今,买活军周围接壤的这几个道,要寻一点营生的,至少也要会认拼音——学会拼音,确实认字是快捷得多的,因此民间开蒙课,现在还教授三字经的已是极罕见,许多从买活军处回流的百姓,工闲时都开拼音课,来上课的哪怕给几个铜板,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如此,这些地方的印坊,竟也逐渐改为横排印刷,标注拼音,本地官府也是装聋作哑,最新一期报纸出来,更是如此了,谁愿意没事找事,给自己找些罪过背在身上? 学不会什么横平竖直,难道还学不会bopoofo吗?便是成年人,认得拼音也不算太难,如此,由拼音而发,一步步阅读认字的人群,日积月累,在民间已是极恐怖的数字,学会了认字,就会想要读报,本地的印坊,翻印买活周报、国朝旬报售卖已成潮流,从运输、翻印、售卖,形成稳定的扩散渠道——而且,周报比旬报受欢迎得多。 因此,哪怕是管家,也是几乎期期报纸都不落下,对于那篇《历史问题处理》,怎能没有看到?亦是忧虑颇多,对主人的说法居然并不反对,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要寻罪证容易,寻到没有做过一件事的证据,何其难也?老爷前些年因争城南铺子,和程家结仇,如今那几个杀才佃户又显露了敌对的意思,来日若是买活军北扩,他们联手栽赃,做些证据出来,又轻而易举能寻到三种身份的证人,我们家该如何分辩?难道只能相信买活军的更士了?” 若是主人坐罪,管家几乎没有能逃脱的,因此他也是殚精竭虑,设身处地为主人家考虑,很怕和主家一起被送到矿山上去——他们这样的情况,若是被坐了罪,会如何处置,管家私下都是早打听过了的,若不是血债累累,恶名在外,直接处死的很少,大多都是劳动改造,只看是定一等还是一等的罪了。 一篇报道,就引起了多大的涟漪,只看衙门吏目的表现便知道了,连出面撑撑腰都不敢,可见买活军言出必行的印象,是完全深入人心了的,但,不论是主人家还是管家,虽不怀疑买活军的信用,可落到单个的更士头上,却不那样有信心了——即便他们家真的没有做过,那也不愿落入完全要等着更士调查,由他人来判决的处境里,自然要斟酌着图变求存。 这管家暗忖道,“若将田地卖了,得钱迁移到买活军那里,主人家大约是开个小商铺,自己瞧看着,那我做什么去?这一家子倒也没什么离不开人的老弱,一个月三百文的用人税,自然是支付不起,最多是给我些钱,让我自寻生路,那点子钱,我也不看在眼里,若是如此,倒不如把田地投献给买活军,此事由我撮合主办,按买活军的规矩,政审分定然是可以加一些的,如此,我在买活军处或也可找个商行管事的活儿做做。” 有了这一层顾虑,便对主人的主意极力赞成——这田地若是等买活军来了,其实也还是要低价卖给他们的,现在投献过去,若是打发一些赏钱,又得了政审分,那政审分便等如是白赚的。 至于说买活军答应不答应——这有什么不好答应的?几乎是白送的田土,也不要别的,就他们在本地的私盐队、田师傅……人数多了去了,分出一一来看看,收收租子,那是现成的便宜,还有人能不占的? “这几年下来,他们倒是没有动武,但我们倒也渐渐被挤对得没有立足之地了!” 虽然计议已定,但到底是要抛却祖业,哪能没有一点不舍?主人家长叹一声,大有萧瑟之意,管家忙劝道,“老爷,虎山之侧,岂能再安居乐业啊?该去的财,便舍了去,莫再惦念,难道真要被送到矿山去了,才是追悔莫及吗?” “再者来说,田地一去,无牵无挂,又得了政审分,算是大大的良民了,动身往买活军处以前,为何不在他们那里备案一番,把那几个杀才佃户和程家老爷的名字都登上去,将来可不是进退自如——若是要证人,难道我们就不能去串联了?程家可是真真切切闹佃时打死过人的……” 他这话,便实在说到老爷心底了,面上不舍逐渐消褪,细思一番,也是逐渐流露笑意,对管家说道,“此事便这样办吧!接头人么,自然也有政审分得的,本地白莲教的堂口在何处,你是晓得的,堂口何大爷是我至交,他早三四年就信奉了六姐,如今最是虔诚得用,这分不给他又给谁去?” “你先遣个小子去问问,他若在家,便倒南城烧鸡铺去斩一只鸡来,再备一色吃食,提个篮子,夜里和我一起到他家去吃一顿酒,再将此事说来。” 管家听说,也觉得分派得甚是妥当,忙高声应了,回去好一番安排,恰好何大爷果然在家,主人家特意不用自家新买的玻璃气死风灯笼,从阁楼上翻了个老纸糊灯笼来,管家提了一个篮子,两人乘着夜色,在一点昏黄灯光之中,悄然去了何家。 刚走到巷子门口,管家突然戳了主人一下,一人一道看去,只见前头一处宅院前,好大两盏煤油灯挑着,程家老爷扶着将军肚,那得意洋洋的面孔在雪亮的灯光中被照得纤毫必现,没入了宅院里去。主人不由站住了脚,恨声道,“这是……这是孙产婆家里!” 如今各地的产婆,都是谢六姐的信徒,这一点已逐渐成为众所周知的行规,程家老爷去他家拜访,用意如何不问可知,主仆一人不由又是愤恨又是庆幸——好在他们也是警醒,否则,岂不又让程老爷占了先机去? 一面却又有些得意:程老爷打点产婆,最多是先行备案,洗脱自己,栽派别人。若说舍得投献田产商铺,他们是不信的,因此自家这里,终究还是占了上风,将来等买活军一到,便看谁笑到最后,谁去矿山做活—— “快快!” 在矿山的威慑之下,对自家产业最后的不舍,也迅速消散,低声催促之中,主仆一人便也默契地加快了脚步,悄然拐弯,又走了一段,便低声叩门,没入了何大爷的宅院之中……:,, 377 花贩与更士(上) “快快,该起身了——昨儿就说你别吃那么多,可不是积食了?转悠到多久才睡下,这耽误的可都是一天的事儿!” 天还没放亮,甚至连公鸡都还没开始打鸣呢,院子里的大漏鼓刚发出一声沉闷的‘咚’,秦老汉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一边麻利地下床拾掇,一边推着还在贪睡的妻子,又扬声催着堂屋另一侧的女儿,“娘,起来了!昨夜睡前可将饭坐上水了?” 隔屋也很快就传出了悉悉索索的响动,娘很快就揉着眼睛走进堂屋,打了个呵欠,“坐——坐下了!您先点灯,我去茅房——” 说着,她便搔着头,趿拉着布鞋走出屋子,往院子里茅厕方向去了,秦老汉无奈地摇了摇头,先从屋内取出过夜蜡烛,借火点了堂屋的玻璃油灯,就这么一会功夫,他们自己的卧室里忽然传来梆的一声闷响,随后便是痛呼,“贼老汉,怎么又把板凳乱放!没跌死你老婆子!” 秦老汉忙把蜡烛擎进去了,讪讪地说,“昨夜往梁上取绳子来着,倒是忘了,你也是,没火就悠着起呗……可摔坏了没有?” 二人彼此斗了几句嘴,万幸秦婆子没事,只是踢到了板凳脚,小脚趾疼,秦老汉便笑道,“一会你吃完饭,取两枚养生丸噙了便是,别再叽歪叨咕了,快起来吃早饭!一会赶不上早市了!” 匆匆交代几句,便也回身出了屋子,先到院子里灶台边上,揭开锅盖一看——昨夜晚饭后,借着灶火的余烬,烧了一大锅水,探手一摸,还是温热的,正好舀出来洗漱,水里坐了一个竹编的笊篱,笊篱上一个大碗,碗里是稀粥,一夜小火焖煮,这会儿正是微温——又有一个木架子墩在一边,上头竹帘子上放了五六个杂面馒头,都是温热软和,虽不如刚出锅时热乎烫手,但恰是可入口的温度。 实际上,如今买活军这里,市面上卖的早点种类多,份量足,很多家庭都习惯了上街市买早饭,也省得早起还要费事烧灶料理,若是一家人都要上班,出去吃是最好的选择。不过秦家人起身的时间太早,早市还没有供应的,只能自己张罗这样省时省力的温吞早饭——到底也比去外头吃要节俭些。秦老汉见早餐已是备好,没有出什么差错,便把饭食端进堂屋,又从水底将几个鸡蛋摸出来,放在桌上,自己背身出去,舀水洗漱,上茅房。 此时天色仍黑,但口人熟极而流,在院中借着屋内一点光芒,来回走动,竟没有丝毫障碍,秦老汉洗漱完了时,娘已坐在桌上开始吃早饭了,桌上放了四样咸菜:昨晚剩下的雪里红炒咸肉,腌的宝塔菜,又酸又辣,还有买活军这里特有的一种咸菜,叫做榨菜的,鲜、咸、香、嫩,秦家人爱吃辣,买的是辣口的,一个个疙瘩上洒满了红彤彤的辣椒粉,要吃时切一个疙瘩下来斩碎,夹到碗里一搅和,一碗粥立刻带上了一点颜色,一喝就是一大口,最是送饭的好东西。 除了咸菜以外,还有一碗油辣子,虽不多,但一人也能夹一筷子,抹在杂面馒头上吃,秦婆子把馒头撕巴开,夹了油辣子、宝塔菜,咬在嘴里嘎吱嘎吱的,她盛的那碗粥光可鉴人,多是米汤,非常解渴,先喝完一碗,第二碗米才多起来,又取一个馒头,把鸡蛋打开一个,里头是溏心的,夹在馒头里吃,一咬下去满口流的都是蛋黄,沾了蛋黄香味的馒头也特别好吃。 两个馒头两碗粥,一个鸡蛋,若干咸菜。秦家人的早饭便是按这个量准备的,娘更好吃,鸡蛋上微微沾一点油辣子,吃起来滋味甭提多齐全,不过是十多分钟,眼看着天边有些曦色了,人便陆续吃完,留下两个馒头一碗粥、一个鸡蛋,仍是放回锅里温着,几碗咸菜拿瓷罐子一扣,秦娘对着自己那屋叫了一声,“小妹,起床吃饭了!” 说完了,便不再管她,走到堂屋一角,把镰刀、剪刀、铁铲等物都放进去,弯腰背起背篓,手里拿了一个篮子,秦老汉和她一般无二,两人抬起门闩,一前一后出了门,顺着院子前的小路往村落深处后山走去。此时方才传出鸡鸣犬吠之声,村子里灯火陆续亮起,有了些人声动静。 秦老汉父女俩,对后山是极为熟悉的,两人都穿着千层底的草鞋,在山间行走不怕石头磨了鞋底,步子迈得很快,不多时便来到林荫深处,那里正有一丛丛灌木,开了红花,晨露滴落,花瓣在晨风中微微颤动,显得格外娇艳,惹人怜惜。秦老汉见了,满意道,“果然是这几日开得最好!动手!” 当下便和女儿取出剪刀来,将花儿剪下,一朵朵小心排放在特制的竹篮里——这竹篮底部,有竹子做的小格栅,一杠一杠的,花儿剪好以后,放在格子上,便不容易被磕碰了花瓣。等到这一层采满了,拿出一个竹编的疏孔帘子一盖,又将格栅卡进去,便又是一层。一个大篮子可以装两层花,算起来一百来朵是有的。 南方天气和暖,一年下来也就冬天没有花开,秋天时开的是月月红、桂花、小甘菊、拒霜花,自然还有菊花了。秦老汉和女儿在山中逛游了半个时辰,各采了半篮子的花,回到自家小院子里时,太阳已经很要出来了,天边朝霞变换,煞是好看,秦小妹也起身了,正吃早饭,秦婆子从后院出来,手里抱了一大捧或红或黄的菊花,“这些已够卖一日了吧?” “卖是再没有卖不完的,只是能挑多少去罢了。” 一家人忙着归置花篮,很快整出了两个篮子的花,由秦老汉挑上——花儿娇弱,禁不起颠簸,挑担要稳,秦老汉是最有经验的。这里秦小妹也背上书包,父女人一道又出了院子,这一次不往山里走,而是从村西头出去,走了约半个小时,太阳刚露个头,便到了城门口,排队入城。 买活军这里是不收城门费的,只是要登记,秦家人日日都来,和守门的士卒早已熟悉,对他们点点头,也不盘问,秦老汉写了人数、姓名,就挥手放他们进去,到了城里,秦小妹去上课了——她是城里扫盲班的老师,秦娘和秦老汉一人挎了一个篮子,分头走去,也叫卖了起来。 “新鲜桂花哉!香个一屋子!” “上好的菊花!重阳节到了!洒洒水养个七天不会有错!” “月月红下来了,簪花娘子最风流,簪花少年有精神!” “花老伯!” 路上不时也有行人停下脚步问价,“这月月红多少钱一朵?” “一文钱一朵不挑!若挑要两文钱一朵。” 顾客便尖着眼睛打量篮子,“倒是都新鲜!” “可不是!就今早刚采下来的,上头那都是露水,不是洒的水!” “那来两朵,你来挑吧,就□□头上。” “好来!” 秦老汉喜滋滋的挑了两朵大小适中的月季,拿在手里给客人展示了一下,见她没有异议,便将花枝上突出的刺削去,花儿斜斜插进头箍里,用那块布料的弹力兜着,也是预防着刺痛头皮,“今日便不要摘头箍了,回去以后,把花儿取下,用清水里兑一点子米汤养着,可以养个两日都不败。” 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面手镜,珍惜地呵口气,用棉布擦亮了,举起来给客人看过,这年轻的姑娘手扶头箍,满意地左右照了照,给秦老汉付了两元钱,笑着道了声谢,便又忙匆匆地走了,此时身旁已有四五名女娘围拢上来,都笑道,“好鲜亮花色!我也来一朵——这桂花多少钱?” “桂花一文钱一串,菊花贵,菊花要五文一朵——那个杂色的十文!” 菊花是确实要贵一些的,不像是山花,花农只需要移栽了灌木,时不时照看些便得,菊花要盆养,而且要上补药,又能开得久,一朵一朵的卖已是便宜的了,若是论盆还要更贵,还不好养。到了重阳节前后那几天,一朵花十几文是不在话下的,这些女娘买菊花的很少,多是买了月月红簪头巾里——这一带靠近女子宿舍,住客多是附近服装厂的女工,她们多是短发不错,但上班是习惯要包头或者戴头箍的,这是因为附近有机器,害怕头发被卷入机器里,也怕头发乱掉,沾在布料上就不好看,所以,很时兴戴一个螺纹布做的头箍,若是碎花的,那无疑便更是走在流行的尖端了。 那些没有头箍的女娘也不怕,买了月月红,可以缠在扣眼里,手巧的自己缠,手笨些的,最终极的办法就是请秦老汉剪了花枝,用针带线串过花盘,现缝在胸口,回到家里,把线头一剪,花儿就又取下来了——不过这样的花儿留不久,一两天就败了,因此大多都还是插戴在头箍上,在镜中前后对照,笑嘻嘻地走了。 秦家父女要赶早市,便是要赶在这帮女工上工的这波商机,这些女工们,一日一般都是十文左右,厂里有些还包两餐,廉租房不过是两百文一个月,算下来,七百多文,衣服又还便宜,手里怎么没有钱?这花也不是天天买,不五时买一朵,一两文钱的事情,会呵护的能插戴个四天,不会呵护的也有个一两天的新鲜,瞧着自己漂漂亮亮的,心情怎么不好? 因此秦娘说的便是这个道理——要卖,多少花卖不掉?只是供不上这么大的量罢了。要种菊花,要上山采花、施肥,要采,要打理,一天这早市也就够卖这些的,到了午市的时候,佩戴的切花就不那么好卖了。 过了早市这个时点,上工的女娘们都走了,秦老汉也歇了歇脚,在路边寻了个茶馆坐下,“来一碗茶,一个烧饼——《周报》来了没有?” 一碗茶一文钱,一个掌心大的小脆烧饼一文钱,两文钱能坐一天也没人来赶,还有免费的报纸看,这些茶馆,早上做一波早饭的生意,这会儿就做秦老汉这些走街串巷的小贩生意,薄利多销,生意红火得很,“有有,是要听报要看报?听报就来里头坐,看报您巷子里坐清净些!” 秦老汉是要看报的,伙计便取了一个大夹子递给他——报纸是夹死在上头的,不容易取下,伙计时不时来照看一眼,想要撕下带走也不容易,不过这周报反正周周出,便是被人撕掉了一两页也不太妨事,秦老汉便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茶,又拿起香酥掉渣的烧饼咬了一口,这里翻看起报纸来。 ——他自然是不看头版的,除非是有前几个那什么子告父的耸动新闻,否则,都从第二版看起,先扫一眼,看看有没有什么农业新技术的新闻,若有便细看,若无,便往后翻,最爱看的不是连载,就是徐侠客的专栏,又有什么新戏上映的消息也很留意,秦老汉卖花收入不低,看戏买票那几文钱还是能掏得起的。 “依伯,今早生意好呀。”也有个来歇脚的小贩和秦老汉搭腔,他是走街串巷卖炊饼的,本地的土话腔调有些生疏。秦老汉一看他的炊饼,“你这馒头做得俊俏——北方来的吧?” “哎哟,您老也是北方人?” 两个小贩立刻亲近起来了,一边说着彼此来买活军这里安家的故事,一边说着生意经,如此攀谈了一会,待到一碗茶用完了,又听城里敲钟,知道现在是早上十点多了,秦老汉便和新结交的馒头汉打声招呼,先会了账,又挎着花篮,往城南的菜市场走过去——这会儿该是那些早上上扫盲班的内眷们下课的时候了,如今城里流行两夫妻错开了来,譬如说主妇早上上课,七点上课,上到十点多,出来正好买菜做饭,中午十二点多打发孩子们吃了饭,午休一会儿她就去上班了。 而丈夫上午上班,若不包餐,那就回来吃午饭,下午上课,早些回来可以接孩子、热晚饭,再做点敲敲打打的家务活。若是大家都上午上课,下午上班,那总有一顿饭是没着落的,没孩子的倒无所谓,这一顿饭两夫妻碰头一起在小馆子里打发打发,对有孩子的人家来说,就不是太方便了。 他是有盘算的人,这时候学校里涌出来的很多都是当家的妇人,和女工比,她们买菊花的热情更高了——重阳节要到了,不管是不是正日子,菊花买回去,插过了也算是赶过了节庆,若是都不插那不像话,正日子插则太贵。因此,家境一般的,这会儿买两朵菊花回去供祖宗恰好,家境好手里撒漫的就和秦老汉问盆花的价钱。 “盆花要贵些,一百文上下,送来是花苞,还有配好的肥水,侍弄得好开个数十日都行。” 便是一百文一盆,那也是有人买的,秦老汉掏出本子登记地址,讲好了下午回去推车来送花收钱,一篮子花卖得几乎见底,只剩下两朵严整的大菊花时,他犹豫了一下,不再叫卖,而是往篮子里盖了一块白纱布,示意花已卖完,却不立刻回家,而是拐到城南官署一带,来到一处衙门前,有些怯生生地说道,“来交人头费的——” 像是秦老汉这样的人家,他们虽然住在村里,但是并不听从田师傅的安排种地,而是在自家后院种盆栽,山中移植了一些灌木来采花的,买活军并不对他们收农业税——后院不大,不过是几分地而已,这点地一般村里人都是自己种菜吃,买活军也不收税的。 不过,因为他们不能听从安排劳动,那么除了冬季以外的月份,是要收人头费的,一人一天十文,一个月便是百,人头费一个月要交九百文去,他们缴费的凭证每个月要递交给村里,来到县里归档,也因此秦老汉并不雇人,因为多雇人固然可以多开辟花田,但因此要交的税费更多些,而且他们的收入情况就瞒不住了——正所谓财不外露,如此,他们一家口也是忙忙碌碌早出晚归的,众人也不知道他们一个月出息究竟多少,有肉埋在饭里吃,老人心里倒觉得很踏实。 就是每个月来交人头税时,他心里是有些打鼓的,这衙门自古以来都是‘有理无钱莫进来’的地方,虽说来了买活军这里以后,衙门里要比原本松快了许多,秦家也和原本大大不同了,但正所谓天下老鸦一般黑,每每进来,秦老汉还是说不出的紧张。 这处衙门,是专门收各种税费的地方,小商贩都要来交人头钱的,外来的人口当然是川流不息,士兵查看了一下秦老汉的身份凭证,便点头让他进去了,秦老汉进去时屋内人倒不多,此时快到饭点,大多数人都已经办完事走远了,只有两个女吏目正在伏案誊录,还有那今早见到的馒头小贩恰好往外走,和秦老汉打了个照面——只是限于场合,没有攀谈,不过点点头罢了。 因为见到秦老汉来了,其中一人起身道,“来缴费的?身份凭证拿来。” 秦老汉忙取出一张纸,一个本子递上去,“我家口人都种花——来交人头税——” 那人拿在手里看了看,点头放到一边,“九百文,支票带来没有,那边有水洗洗手——你卖花的,一个月营业额多少?” 按说,吏目们问什么都该如实回答,秦老汉却是立刻出了一身汗,期期艾艾地说道,“营业额?这——小老儿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那女吏目一笑,也不往下问了,眼睛往秦老汉身边的花篮看了一眼,秦老汉进来后就将花篮纱布掀开了,女吏目赞道,“这菊花倒是开得不错!” 余下便是缴费办事,买活军交钱一般最好是支票为主,不爱收现金,这样两边干净,少了贪污现金的麻烦,秦老汉开了支票出来,按了朱砂手印,擦着汗走出衙门,但并不去远,只是在街口徘徊着,过了不多时,两个女吏目说笑着走出衙门院子,经过秦老汉身边时,他忙兜售道,“上好的菊花,两位娘子可买不买?已是余尾了——一文一朵,小老儿卖了花便也家去!” 一文钱一朵的菊花,谁不买呢?两个女吏目倒也十足付钱,不肯白拿秦老汉的,付了钱相视一笑,将花儿簪上衣襟,便又去得远了,秦老汉重新挎起花篮,盯了她们的背影一会,转过身才敢轻轻地呸了一声,又叹口气,正要出城回家时,身后忽然有人叫道,“花老伯,且慢一步——” 回头一看,却是那馒头小贩,挎着篮子大步走来,将秦老汉扯到一边去,低声道,“我刚在屋外尖着耳朵听,那二位也为难了您?——这可和传说的不一样,得向您讨教讨教,这公然勒索的事情……怎么就没人写举报信去告发他们呢?”:,, 378 花贩与更士(中) 秦老汉这一家子人,说起来在买活军这里,安顿下来也不过是三四年——他们一家原来是在京畿一带种花的农户,秦婆子幼时在大户人家服役,因手巧,跟着梳头娘子学了不少梳头的手艺,后跟着小姐陪嫁到了夫家。这小姐的夫婿倒也本事,不几年就考上进士,于是小姐跟着夫君一起,进京做官,秦婆子也跟着上了京。 这京中的宅院,要比别处都贵得多,刚入仕途的小官儿,那点子俸禄可住不起套连着套,进连着进那几进的院子,前后两进已是极为体面了。如此,下人自然也不多的,陪房要为太太梳头,自然总在后门招呼提篮卖花的秦花匠,一来二去,二人郎有情妾有意的,便求了太太的恩典,太太人也慈和,身价银子都不要了,将她放出去成了亲,照旧每日来给太太梳头,从此后花儿自带,太太这里也省了一笔小钱呢。 秦老汉这里,世代家中都是花农,跟着父母也学了一身伺候花草的好手艺,家里也有个四五亩的田庄,一个小小的暖房,有火炕、琉璃瓦,冬日养出水灵灵的鲜花,用棉被捂着,一盆少说要卖二、三两银子,家境其实殷实,秦婆子入门之后,除了三不五时上门给原主梳头以外,也在些中等人家走动,一来二去,秦花匠又多了生意,二人在京城一带也有小小的名声。 只是七八年前起,也逐渐觉出生计艰难,接连几场大疫不说,气候实在反常,这花儿要开时,来一阵狂风骤雨,那就是减了收入,又或者忽冷忽热的,花儿不是蔫了就是败了,便是有一个小暖棚,济得了什么事儿?秦老汉父母经不得这样操劳,先后染疫去世,一个哥儿养到六七岁,百日咳没了。秦老汉因走街串巷,消息灵通,自己也识得几个字,便对秦婆子道,“若这样的天候,不过是一年两年,那也罢了,听报纸上说,这叫小冰河时期,这样寒暖无常的日子,起码还要有几十年,这样下去,别的还好说,这花实在是种不得的了。” 秦婆子因出过几次远门,也不是那等无见识的村妇,也道,“你我二人,会的都是些锦上添花的东西,世道一乱,我们第一个就没饭吃。再者,你我这把年纪,小三子这一去,便只能指望女儿养老了,还是要从女儿的前途来看——若是去买活军那里,自然可比留在京城出路要多。” 秦老汉也知道,妻子所说乃是正理。实在说来,如今不说升斗小民,就是官宦人家、豪门大户,绝嗣无子的屋头也不少见,真正没有儿子如丧考妣的那都是只能指望从土里刨食的农户,这也确实是女娘在村里不能支应门户的缘故。 如秦家这般,有侍弄花草、盘发梳髻两门手艺的人家,便是只有女儿,倒也无妨,坐产招夫,找个懂事腼腆,家中近亲皆无的年轻汉子,进来和大女儿一起种花,小女儿照样出去做梳头娘子,都是靠手艺吃饭,邻里间也是高看一眼,并没有太多闲言碎语,大家关了门各过各的日子,谁也不会惹是生非,挑衅秦家这样游走于豪门大户,多少算是有些富贵朋友的人家。 若是天候照常,正所谓一动不如一静,便在京城长长久久的,也没甚不好,只如今京里又是闹疫病,又是闹天灾的,实在不是安居乐业的所在,再者,买活军大胆任用女娘,女儿的前程在那处岂不是更好些?最次不过是继续种花罢了,虽不能再做梳头娘子,但凭手巧寻个别的营生,料也不难——哪怕就是按报纸上广告那一栏说的,开个托儿所,只要有自己的宅院,如何不是一门生意呢?秦家这里,将田地出脱了,正有一笔银子,买一间院子开托儿所的钱是有的。 这念头才起来没多久,恰好京中又起了一波天花,这一次便是厉害,南城这里,家家户户多有染疫的,秦婆子旧主阖家虽在北城,但他们那一里疫情最重,十几人去了一半,老爷、太太都没了——这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也是命不好,那时候买活军的牛痘还只是传说,京中只有寥寥数人种了痘,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无奈交代了七八条性命。 此事一出,更加坚定了秦家人的心思,秦婆子对丈夫说道,“买活军的医学一向是极好的,我们也是有春秋的人了,均未发过痘子,光为了这个,去买活军那里讨饭也是情愿!更不说还有闺女的前程了,两个孩子都还小,正是好学的时候,也都伶俐,只是在此处难寻学堂,这是我一处心结。你我二人都是灵巧,便是靠着偷学偷听的,也囫囵能认些字,不信到了买活军那里,没有个出头的日子。” 原来在京城这里,女孩儿去附学读书是从来没有的先例,除非家中自请了塾师,孩子们都跟着一起认字,往外才不是个说嘴,其余来说,不论是为女儿单请个塾师来,还是让女儿去学堂里读书,对百姓来说都是极非分出挑的事情,便是愿意出这个头,也不会有塾师应聘,不会有学堂愿收——除非是那些有了功名田土在身的人家,几户集合在一起,请个先生来教识字,讲些《女诫》的东西,街坊这才觉得是情理之中。 至于秦家,花农而已,便是银钱足够,身份也是卑微,哪有请塾师来家的资格?原本儿子在时都没有,更不说此时了。在敏朝,任何一个人的行动受到无形社会规条的严格限制,就是没有一言一语,但所感受到的束缚却是实实在在,没有一刻离开的。两个女儿,只能得父母教几个字在心里,但是父母自己都是半桶水,如何能教别人?如此想着,竟是非要到买活军那里去不可了。 于是便忙着发卖田地,还有那些养了多年的老花树果树,以去秦婆子旧主娘家投亲为由,扯了个幌子,又去太太家里送了礼,托了从前老姐妹,如今的管家婆子,派了个小厮出来奔走帮办,老爷过身已积功升到了四品,到底有官身庇护,便是人走了,茶也未凉,这田地卖得不算亏的,四亩地,连着上头的暖棚、花树,秦家在城外的大院子,拢共卖了有五百两银——二百两是他们院子所合的价格,四亩地算起来五十两,余下二百五十两是买他们家的暖棚和花树。 这暖棚在冬日就是个聚宝盆般的东西,别看买得贵,当时搭起来也不便宜,若不算炭火,这一个暖棚一冬天不出息个一二百两的,算是主人家不会经营。秦老汉为何喜欢买活军?便是因为买活军带来的蜂窝煤,对他是极有用的,买活军那里运来的正宗蜂窝煤买不起,他们想办法在城外买仿了买活军的办法,土制的煤球,一冬天能省几十两的炭钱,真不是小数目。 五百两银子紧紧带在身上,一家人辗转托了关系,上了买活军的运人船,票是很好买的,因为他们一行人有三个女娘,还有人塞钱想让他们再带两个男孩——也不必担心被贩子骗了,贩去做苦力,都是在天港直接上买活军运奢物的船回去,那女兵丁谈笑间直接说,‘这天下还没听说敢冒充我们青头贼的家伙’——我们就是天下间最彪悍的贼! 如此,一行人顺顺利利到了买活军治下,先在云县剃头上课,赶紧种了牛痘,一家人从扫盲班毕业之后,因云县背靠大山,实在没有多余的耕地,土地房舍都是极贵,一家人安身不下,便到榕城、泉州先后探访,认为泉州的条件是十分理想的—— 泉州、鹭岛一带,因为前两年的旱灾,许多农户都渡海移民去鸡笼岛了,又因为鸡笼岛土地肥沃,而且还有钱发,一个带一个,村落里十室九空,余下的田地就由外来的流民补上,这样土、流杂糅的村子,对于秦老汉一家落脚比较有利,否则,榕城一带气候固然也怡人,可村子里都是本地土著,秦家人便是买了房子又如何?处处招人排挤,日子未必好过呢。 如此,便议定了在泉州城外,买了一栋带大院子的农家屋,如此安顿了下来,原还想买地种花,但因为买活军处没有这个政策,所有土地都要接受村里田师傅的安排,只得改为在山间移种灌木,且喜一点,南方气候温暖湿润,一样的心力,在南方那花开得如瀑布一般,极是好看,而北方的花朵出产就要少得多了,花期也不如南方这里长。 又有一点好,好是好在泉州这里,舍得买花的人要比京城多得多——这世上舍得买花的一定都是城里人,这是不消多说的事情,而且秦老汉还要多说一点,那就是舍得买花的,一定都是城里有钱有闲,又不是大富大贵,那么中不溜秋的一帮子人,真正的贵人,自己的院子里,四季花卉常开的,何至于要到外头买花? 只有屋舍狭小,种不得花,又有一点闲钱,一点雅致的人家,会时常买花来戴。可这样的人家,在京城以外的府县,能有多少?除了洛阳那样最特别的城市以外,京城以外的所在,是没有多少花市、花农的记载的。因此,那些地方也就不会有专职的花农,多是逢了花期时,那一等走街串巷的货郎,下乡随手贩些山花来卖。又有院子里有梨树、杏树的人家,‘深巷明朝卖杏花’,在花期时也摘下一树花儿,‘又摘桃花换酒钱’,换一壶酒来吃。 但在泉州这里呢,现在是没有什么大宅院的,所有的大宅院几乎都被拆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偶有完整的也被征用为官署,于是自然也没了城中心大片好地被占做花园的事情。而城里有闲钱而无处打扮自己的人家又很多——他们平日要上班,要奔走,出于实用考虑只能穿结实衣裳,但女孩儿谁不爱美?头发剪了,衣服换了,买朵花儿戴戴,总不算是过分了吧? 再说爱戴花的也不止女儿家,少年簪花难道不风流?那老年妇女,把头包了,插得满头花的也有,这世上若是有钱,谁不爱点俏呢?舍得花一两文钱买花戴的人,若说在京城,走街串巷,把老客人家里都走遍了,腿都走细了,也只是一百来个,在泉州这里,只往坊市中,那女工宿舍旁一站,一千个都有! 买花的人有了,卖花的人却不多,因专职种花的人是比较少的,而且这东西要做得大,就要张罗田地,在此时的买活军这里是基本无法办到的,好好的地,不种稻子,种花!——这是好日子没过够?闹饥荒闹旱灾,佃户活不下去作乱的事情可就在几年前那!再者说,这门生意不显山不露水的,外人看来,不过是辛苦活,还不如去厂子里上班,甚至比不上种稻子,至少还能落些口粮,花若是没卖出去,那是纯亏的。 这不就便宜了秦老汉一家子?闷声发大财,几年来虽不说是日进斗金,又卖不得暖房花——冬日其实也有水仙花卖,但秦老汉不太会侍弄这个,而且买活军这里大棚并不少见,但总下来,赚得也比在京城时要多了不少,而且买活军处吏治清明,衙门言出必践,对外战无不胜,又没有什么苛捐杂税,什么人头摊派的事情,气候还比京城温和得多,除了偶尔过于湿润以外,哪个不喜欢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这要是说谁还愿回京城去,那就是该打嘴!便是骗人,便是丧良心!” 一样都是从外地来买活军这里讨生活的北方流民,这馒头汉也说了,自己是京城人氏——又说了不少京城风物,秦老汉对他是很有好感的,虽然对收入这块是含含糊糊一带而过,但是,其余的话说得很真诚。 两人又找了个茶馆坐着,一人吃一碗面——他不肯十分花销这苦孩子的钱——秦老汉又将自己来买活军的前后都交代了个清楚,同时掏心掏肺地说道,“只是,白玉微瑕吧,什么事都没个十全十美的,那政治课本上说的大同社会——原也只是说说,哪个真有人,吃了些六姐的香灰,就真个脱胎换骨了呢?这里和敏朝那里比,吏治是真个清明了百倍不止,便是大吏目也不敢吃拿卡要的,真送钱,谁也不敢收,但总有些时候,得——润滑润滑。” 他举起手指轻轻地搓动了一下,这是在买活军这里新兴的一个手势,因为这里惯用滑溜溜的纸钞,可以这样点算。 “不是说送钱不收吗?!”馒头汉憨憨地。 “钱自然不收了,那花儿朵儿,一朵卖十文都不亏的,你一文卖给她又如何?原我也是在云县那里住——那里管的紧,六姐驻蹕,谁不是战战兢兢的?竟是跟着糊涂了,上回和我老婆子一起来交人头税,她便也是东问西问的,见我们把花卖光了才来,脸立刻就挂了下来,叫我们回去以后先别做买卖,或许有专管员要来调查——调查我们这个行业,算不算所谓的‘小规模零售业’。” 这小本经营,在本地没有丝毫根基的花农,如何吃得住这样的惊吓?小规模零售业,按现在来讲,除了要交人头税以外,盈亏是自负的,衙门并不另外征税,但若是每月的利润超过了某个基准,那就要做账了,这个东西,是不是这么认定,这是很难说的,即便最后认定了还属于小规模零售业——那专管员来调查的时节,你是不是要招待着?更坏的是,他说可能要来,那最后若是不来呢?要等几天?白白一个人在家里等他,要耽误多少活计? “没得办法,此后一月来一次,总要留个两朵花——见到是她,那总是要给些便宜的,若是别的吏目,倒是还好些,就只她最刁钻。”秦老汉说到这人,也犹自愤愤,“这样的人,真是——她早晚遭报应!今日定是也为难你了,叫你家去等专管员?” 馒头汉道,“可不就是这个套路!俺就说,自从来了这里,处处都是好的,就她这儿,实在是招人生气,和报纸上说得一点不像——怎么没人写信举报呢?报纸上不老有这样的案子报道吗?您老可写过信?” 秦老汉叹口气,声音更压低了点,“怎么敢写?也是听走街串巷的兄弟伙说的,说早有人写了,石沉大海,人家上头——” 他比了个手势,“有人!” 这答案,似乎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馒头汉眨眨眼,也流露了兴趣来,“哪处的人?泉州府内的大官?” “这就不清楚了,她是本地人,那千丝万缕的关系,谁梳理得清呢?”秦老汉说到这里,也觉得无趣,叹口气吃了茶,听着钟声又敲了一下,忙道,“这都下午一点了!得回去取花去,小王,明日尽管卖馒头去,若还有什么,便到女工宿舍门口找我,我早上不是在那就是还在那一边茶馆喝茶!” 说着,忙忙碌碌便又自去了,馒头汉忙高声应了一下,也背起木箱,夹起个筲箕,一摇一摇地走回了自己住的男子宿舍,这从怀中掏出一个本子来,喃喃自语道,“看来这次,泉州有鱼啊……这个索贿者的女吏目,后台是谁呢……”:,, 379 花贩与更士(下) 若是秦老汉见了小王进宿舍,便自然知晓,小王和他说的那些来历、打算,全非实情——小王说自己在京城就是自家支了个蒸笼,四处去叫卖炊饼的,来了买活军这里想着重操旧业,只是做炊饼怎么都要一间厨房,又何必还多租一间宿舍?一般也就在厨房里凑合睡了。只是百姓心实,也难想到有人会特意哄骗他罢了。 在小王这里,他倒的确是在京城卖过炊饼,因此言谈举止之间,深有法度,才能把秦老汉给蒙骗过去,不过他去卖炊饼,为的也不是卖炊饼,而是在京城习练自己的卧底任务,他是随使团北上的情报演习小队一员,这支小队,都从买活军的情报人员中提拔起来,由黄谨网罗了那些曾在厂卫做事,后陆续因故投到买活军这里的探子作为教官,亲自言传身教,自然个顶个都是人尖子,跟随使团入京,为的倒也不是刺探什么重要军情,只是为了演习敌后潜伏、传递消息等种种功课罢了。 尽管在买地,他们也时常接受相关训练,但到底是身在敌境,方才能真正有所历练,原是因为北方这里,除了买活军的私盐队以外,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不但补给,连消息传递都很不方便,因此探子们并未北走,借由使团入京,他们有了一个支点,便在北方大地游走起来,将所见所闻,以及种种吏治人事,都整理记录,又彼此传阅。 虽然不过是一两年的功夫,但这般习练下来,这些年纪不大的情报员,对人情世故、世间百态,无不是老练到了极处,更是眼见了敏朝治下,吏治如何败坏,吏目如何鱼肉勒逼百姓,有志者反受排挤冤屈,无良者昂然高位的种种怪现象,所写的笔记,亦不无发人深省之处,若不是事涉机密,几乎可以出版一本官场观察了! 因为并不曾刺探要紧军机,这些探子,在北方是如入无人之境的,除了少数几个害时疫,个个都顺当,结束了在北方的习练之后,他们平安回返,第一件事倒不是散入各地去刺探本地的吏治,而是自己充当起教官来。 结合了对实务的认识,对民情的了解,对于前辈经验的传承,这群情报尖子,又与原来的老师们一起,群策群力,编写了第一版《买活情报员教材》,至此,情报局才彻底从更士局的系统中脱离了出来,虽然其中人员,还算在更士系统里,但平时两个衙门各自独立,有了自己的职责——对外,刺探敌情,知己知彼,功自战前始;对内,监督不法,查缺补漏,与更士局、纪律委员会彼此制衡。 按照谢六姐的吩咐,第一任情报局长是她亲自兼任,这本身已经体现了军主对这个单位的重视,大多新衙门设立时,若是其事关重大,六姐都会兼任局长,一来是体现重视,有问题可以及时上报解决,二来也起到一个压阵的作用,给出时间,让符合条件的主事者浮现出来,就像是《买活周报》,到现在都没有正儿八经的主编人选,就是一个轮值常务副主编,可见六姐心中合适的掌门人,还没有出现那。 情报局这里,情况也差不多,奠基人黄谨,他因是过了明路的双面间谍,在敏朝和买活军中起到润滑、斡旋的作用,不可能公然担任局长,只能发挥顾问作用,第一任常务副局长便是出身彬山的孤儿谢要好,这些在六姐的恩德之下长大的彬山孤儿,于实务中得到的机会是其余人难以比较的。 因为他们对六姐的忠心,自然也是丝毫没有保留。谢要好在第一批情报小队中的表现,也的确让人心服口服,他本就是更士出身,极擅长侦查,曾参与《侦查学第一版》的编写,由他来主持日常工作,众人都是心服口服。而小王这样的资深情报员,便立刻在谢要好的安排下,开始巡查各地,检举不法,按照六姐的安排,为更士局和纪律委员会查缺补漏——也是为了如今还在培训班的学员们打个样子,累积经验,言传身教,将情报员的规范淬炼得再精到一些。 而情报局如今主要的工作重点,就放在吏治这一块,巡视之处,将所遇到的不平事、违法事,悉数记录调查——情报员的权力是很大的,像是今日秦老汉所遇到的不平,没有任何凭据,悉数都在吏目规范之内,除了写信向纪律委员会举报之外,便是更士局都管不了,更士办案,要有人证物证,最重要的是要有物证,最好还要有实在的损失,譬如说财物、人身的损害,这才好往下办去,若是贪污大案,那不消说了,更士出面梳理,自然有他们的一套,可就如同昨日那样的小事,什么都没有,红口白牙的一句话,他们实在没法管。 以六姐的习惯,任何事情她是不喜欢一家独大的,大概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是如此。纪律会既然是一般地方吏治唯一的监督渠道,是以情报员就要隐姓埋名,四处游走过问,巡查纪律会自身的懈怠、不法。就譬如昨日那女吏目,她若是初犯,倒也罢了,若是偶犯,都还不算什么,小王只会建议秦老汉写信去纪律会。但既然已是累犯、多犯,而且同事视若无睹甚至还偶然分润好处,往上的举报信还石沉大海,此事便势必要引起注意了,纪律会至少也是个懈怠,若是往下深挖,说不得就是从上到下连成一线,一窝子纪律败坏的‘窝案’! 【人都需要管的!】在撰写今日工作日志时,小王不由得就在一旁的稿纸上,用铿锵的字迹写了几遍——这句话也是情报局的座右铭,人是需要管的,不但要管理自己,还要管好那些没有自觉的人。 尤其是吏目这个群体,对于百姓来说,与猛兽无异,那女吏目只占了一朵花的便宜,自以为细枝末节,殊不知百姓感受到的压力,是何等巨大,因此所产生的,对政权的疏离和怨恨,又是何等深刻! ——吏目在百姓面前,代表的便是衙门的权威,百姓就犹如手无寸铁的婴儿,毫无还手之力,莫要看是几朵花的小事,今日一朵花,明日一个馒头,后日呢?私下收受一百文,是不是就能把人头税的章给盖了,衙门里平白就损失了两百文?这条红线一跨,来日会走到哪一步,谁都说不好! 【吏目触法,为害比百姓要大得多,更是比百姓更可恨,一个百姓能触到多少人?一个吏目一天就要接待多少人?一线人员的违法,必须更严厉地处罚,更广泛的宣传,如此才能在他们心中种下畏惧的种子……】 王无名之父,便死于和小吏的口角,他本是货郎,因路过拐角,撞了衙役一下,争了几句闲气,便被这衙役联合一群帮闲栽赃坐罪,在公堂上乱棍子敲死,当时他不过是六岁,亲眼见到父亲被打得没了气息,被母亲一把抱走,抛家舍业,连夜逃往乡下,又辗转投亲来到衢县,母亲含辛茹苦做了洗衣妇,王无名七八岁便在乡下捡鸡毛换糖,又把糖卖了,换点钱来做口粮。 母子俩在窝棚中相依为命,过了五六年的苦日子——买活军来了!王无名是第一批从衢县去许县讨生活的汉子,在许县,他上学识字,并因为出类拔萃的表现,苦大仇深的身世,很快考入更士局,把母亲接到了许县,母子俩在十年后,终于又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 而王无名平生的志愿,就是将所有横行不法的吏目极刑处死,若是其余人,或许会对谢要好上位做了局长有些耿耿,认为谢要好是占了出身的便宜云云,王无名却是暗自庆幸不已——他连教官都不是特别爱当,所爱者,便是如今这般,一个个地将这些臭虫挑出来掐死——哪怕只是想象着这幅画面,他也感受到一阵爽快。 水至清则无鱼,情报局能消灭世间所有的勒花犯吗?不能,王无名对这一点是认识得很清楚的,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战争,没有一劳永逸,只有永远的对峙,永远的博弈,人性就如同水中的沙滩,总会泛起烟尘——但他们去了一个地方,便有一个地方的吏目战战兢兢,就有一方水土数年的清廉平安,若说贪腐是人性难免的泥沼,那么,便总有人一生的职业,就是扬清弃浊,将人心中的阴暗镇压管束。王无名心中甚至遗憾于死后确然没有一个新的世界,他从这种斗争中得到的是极大的乐趣,若有阴世,他还想当个伏魔地藏,当个鬼界判官——善恶有报,到了死后,他还要给那些污浊之辈永远的恐惧和教训那! 【下午的工作计划:摸清嫌犯家中谱系。明日乔装去纪律会询问告发事宜,盘一盘本地纪律会的架构和办事流程……】 他在灯下继续书写着自己的安排,【找接头人调调总结卷宗,检查本地纪律会的工作成色……这件事颇有些疑点:我记得泉州的纪律会表现得还算出色,为何会刻意袒护这个小奸小恶的小办事员,却没有把她调离岗位,晋升上去的能量。】 【感觉还是机制和结构上存在了漏洞……有点意思,得好好琢磨琢磨……】 王无名写完工作日志,便忙给自己换了一身装束:上午是卖馒头的小贩,到了下午,把粉一上,义髻一戴,又借着义髻的遮掩,将眉毛往上贴得提了起来,再穿了塞棉花的背心,换一件碎花上衣,走路姿势忽然也有些扭捏,便活脱脱是个买活军这里常见的女娘了。他因小时候最关键那几年忍饥挨饿,身量不太高,瞧着几乎毫无破绽,瞅准了吏目下值的时点,在衙门外候着,一路上不远不近,跟着那女吏目回到家中,女吏目丝毫都没有发觉。 “依姆,可给碗水喝?” 天色还未全黑,王无名见那女吏目进了家门,转身便是一口流利的闽南土话,“大太阳走了一下午,晕乎得厉害,来这里找亲戚——找了两日都没有音信……” 以他的口才,不多时便将巷口纳鞋底的老依姆哄得眉开眼笑,当真帮他盘算起了巷子里的人家,把那女吏目一家的来龙去脉漏了个底儿掉:本地人,亲戚多,买活军来之前早已破落了,如今倒是过得都还不错…… 王无名笑眯眯将一应事宜全都记在心里,谢过老依姆,回身找了个井口,见井边黑暗无人,恰好低头洗去化妆,摘掉义髻,把那碎花上衣一脱,做个包袱甩在身后,只穿了背心,一摇一摇的,走到两条街口以外的澡堂子里去。 ——福建本地人都是爱洗澡的,恰好投合了买活军的性子,泉州平时也不缺水,澡堂开得遍地都是,这几条街的百姓吃了晚饭,陆续都往澡堂子里汇聚。王无名早相中了女吏目家里出来的年轻汉子,进去冲个凉出来,见他正在躺椅上眯着喝茶,便也大喇喇地走过去,往椅子上一躺,“兄弟,喝茶?” 这么着,不过是半日功夫,可谓是知己知彼,家里家外都照问到了——从澡堂子里出来,王无名才觉得肚子饿,便摸着肚子,于路边馄饨挑子上连吃三碗馄饨面,鼓腹而归,心满意足地往床上一倒,不片刻便鼾声大作:平生不做心虚事,夜半不怕鬼敲门,王无名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不像是许多官吏,他从来不做噩梦。:,, 380 下南洋的理由 “更士办案,闲杂回避!” “走开,走开!更士办案,闲杂回避!——说你那!钻什么!你是同伙?”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公鸭嗓子哀嚎,一个刚十二三岁的男孩儿被更士提着衣领提溜了起来,往外一扔,“穷钻!再赶过来,牢里大刑伺候!” 自古以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衙役、捕快虽然在上官面前不过是是卑微小吏,但哪怕在秀才跟前,都是横行霸道,更不说百姓眼里了,虽说有破家县令,灭门府尹的说法,但这针对的都是本地的殷实人家,一般的百姓,一辈子能接触到最大的官,便是从前的捕快、门子、帮闲、文书,以及如今买活军的更士了。 但凡是做这种活计的人,平时对百姓的脸色都不会太好,买活军的更士们也不例外,所谓亲民如子,那针对的都是文官,武官是要讲兵威的,如此才能镇压千奇百怪的刁钻百姓,譬如此刻,更士们将一户宅院团团围住时,便少不得有些爱看热闹的轻浮少年,没头没脑地往里混钻,你说他是犯人的党羽么,却也未必,就是到了这个年纪,跳脱不服管教,遇事爱蹭热闹,‘飞扬跋扈为谁雄’这句诗,送给他们是最恰当的。 “惹事!” 虽然买活军的更士们,平日里做事也算公道,从不曾勒逼百姓、索要钱财,更不会动用私刑。但身份放在这里,一般人家哪敢招惹?这少年本也是街坊,忙有人去告诉他父母,他父亲飞奔出来,二话不说,照脸狠抽了两个巴掌,顿时将他面上打得高高肿起,喝道,“下贱的孽畜!有你什么事?没听老爷们说的——穷钻?钻不死你?” 发落了不肖子,忙又做出笑脸来,上前要代儿子赔罪,更士们哪里理会得这个?见有人从屋内出来,便吩咐了声,“都让开,别挡路!” 此时只见屋内一阵啼哭声中,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脸上罩了个口袋子,被人从屋里牵了出来,身前身后都有更士护卫,又跟出了若干亲友,都是面如死灰,垂着头被更士们领到马车之前,陆续上车,如此一家人走了一干二净,好事者等马车一走,便立刻聚拢过来,虽然不敢靠近,但也踮着脚张望着敞开大门内的景象,还有些人已经趴到了院墙另一头,窥视着那两层小楼,叫道,“哎哟,哎哟,柜子都被打开了,可是被翻得清清爽爽那!这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 “得了得了!” 居委会主任——迄今还是很多人习惯叫他里长,这边刚把嫌犯一家都送入马车,回头便连忙来清场,喊道,“都是没事做了怎么?不上班了?不上课了?闲着在家可交了人头税没有?游手好闲、嗅探邻里,这是好日子不过想去矿山了?” 买活军的百姓们,一向是习惯生活在严密而且精细的管理下的,不论怎么说,这也比敏朝严酷而莫测的管理要来得好,里长的权威起到了作用,人群逐渐散去了,但仍是兴奋地谈论着今日这出好戏的前因后果。“——怎么是他们家!” “也不知道是他们家哪个犯了事!说起来原也是煊煊赫赫,难得泉州城破了,他们阖家都没有折进去的,还出了许多吏目,眼看着就要兴旺起来,谁知道又有了这么一劫!” “刚才推出来的是他们家老三还是老四?” “却都是吏目不成?” “我刚才做饭时,贴着墙根听了一会,好像里头还有他们家堂侄媳妇的事呢——说是和她有私情,好像是老三吧?老三媳妇一听,跳起来就要打人……在屋里颇是扰乱了一番,你们在外头可听到了没有?框cei一声,那是他们家大饭盆给老三媳妇砸了!” “听到了听到了!就说呢,怎么才进去就砸东西,原来是自己手里的家伙事给砸了!堂侄媳妇——哪家的呢?他们家堂亲可是不少!” 原来这犯事的一家姓宋,说起来,宋姓也算是泉州的大姓了,数百年繁衍生息下来,各分了堂号——泉州这一支姓宋的血脉,对外都可以说自己是泉州宋,这是他们的郡望,若是出门在外,遇到了泉州宋的子弟,那么也会互相照拂,至少比陌生人多了点人情在。 而在泉州内部,因为亲戚关系实在太多太混乱了,又多次分家,便不再按族谱来论亲戚,而是分出了堂号来,各修族谱,如今在泉州最出息的自然是宋玉亭为首的大海商顺风堂宋。还有许多支脉,难以一一记载。 因宋玉亭早就和买活军做生意,买活军攻占泉州之后,仗着这点情面,大多宋氏族人都能得风气之先,如今过得相当不错。今日被逮捕的宋家这一支,原本自己开了个小铺子,父子都在铺子里做事,又有几个孩子在宋玉亭那里打杂,因为原本识字,又从亲戚那里拿到了买活军的教材,得到了点拨,第一批就考了吏目,又顺应政策,积极分家、献田等等,政审分加了不少,现在日子过得反而比原本要好。 这老宋夫妻两人,从自己的公公,也就是曾祖父辈家里分出来以后,又把已经成亲生子的老大、老二分了出去,余下的钱财,自己还造了两层的小楼,现如今跟他们住的还有老三、老四,老三成亲没有两年,刚生了个大胖丫头,也是在攒钱准备独立出去—— 现在因为流行分家,许多人家都改了规矩,不再是跟长子养老,而是一个个分家出去,分出去时,只是贴补些买房或者租房的钱,大头财产不分,到最后幼子也分出去之后,再在孩子们之中择一户人家养老。 如果二老手里余下的钱财已经所剩无几,那也没什么好说,就看儿女们的良心奉养了,若是家资丰厚,所余仍多,那么二老百年之后,这笔钱只是象征性地给其余几房子女一些,最大头是给侍奉他们养老的那一房继承。 说起来,这还是《买活周报》之上,两个临城县、许县的老丈人投文讨论之后,得出的结论呢,认为如此一来,子女们至少都可以得到父母的一点帮助,也算是全了父母子女之间的情谊,但若想要继承更多,便要看在老人暮年时的照料了,照料得精心,多拿遗产也是应该,若是那等只知道索取,还十分理直气壮,将父母差使到老的不孝子女,一文钱不多给他们,也是应当应分的。 这样的办法,虽然并非强制,但仔细考虑,却很适合买活军这里鼓励分家的政策,尤其是手握遗产大头,死后再凭遗嘱分配的想法,是很合乎家长胃口的,要比原本强制大量分给长子的做法灵活得多。子女们各自有了指望,岂不是都来轮流讨好双亲,使父母免去子女凉薄之叹?虽然也有老规矩一定和长子住的人家,但也有宋家这样,先把成年孩子分出去的做法。 这个做法,如今就显出了作用,老三犯事,受到连累的是父母、妻子,还没分家的四弟,已经分出去的老大、老二如今看来暂且是无事的,若是那种阖家住在一起的,全家都要跟着进去,谁能在外奔走援救,或者说得直白些,谁能来帮这户人家看守一下门户呢? 果然,又过了几个时辰,正是中午下班下学的时间,就只见五六个人推了几辆板车,面色凝重地过来了,为首的正是宋家老大、老二,还有妻子堂亲一类,几人和守门的更士交谈了一下,更士便带着他们进去——从二楼窥探,可见他们便是要带走衣服,也要当面抖落,两面翻开了给更士看过,证实没有私藏什么呢! 能带走的,除了衣服之外,也就是一些金银首饰,又是锅碗瓢盆的盛器了,也都要受到查验,众人都是聪明的,眨眼便明白了更士们的意思——这帮人进去了,谁知道何时能出来?自然要亲戚来收拾些衣服送过去,另外这些首饰、碗盘都是小东西,很好偷盗,又是价值不菲,也要提防夜里进贼了带走。其余什么桌子凳子的,不可能携带了翻墙,倒是无妨。 如此一番翻箱倒柜,好好的一个家,一日之内便露出了破败之相,街坊邻居,难免议论纷纷,感慨不已,不少老人家看了这番热闹,不由又都受了触动,回去纷纷和家人商量起来,最极端的,只要有孩子进了衙门做事,便把他们分出去,哪怕是在家附近住呢,那也不能再住在一块了,防的就是今日这样的惨状。若说是要互相照拂,也不差这聚居在一处的情分,而倘若有一人犯了事,这阖家牵连的样子,怎么能让人不害怕呢? “不过话说回来,这老三不就是个书吏么?手底下连个人都没有,他能犯什么事啊?” 也有人十分不解,举了自己家的例子来,“就说我家媳妇子,也是在府里做个抄写文书,那日打翻了一整盒墨,污损了好些重要文书,也不过是罚了一个月的俸禄——后来她申诉并非自己失手,而是那墨盒松脱了,不知怎么的,上头一调查,果然如此,那一批墨盒都被退回去不说,罚的俸禄也还回来了,可见这买活军的衙门,待人做事也并非十分苛刻,今日这般严整,定是出了大事——难道是……造反?” 书吏造反,似乎是闻所未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感毛骨悚然,不知有谁说了一句,“别说了,若是造反,咱们也都没个好……知道什么叫连坐么?” “咱们买活军这里可不兴这一套!非亲非故,只是邻里,连坐什么!”就有人连忙大声地反驳了起来,不过,话虽如此,心头却依旧是有些虚虚的——毕竟,一般的罪过本也就没有连坐这个说法,连坐的都是大罪,什么谋反、谋逆,都要连坐一家子流放,甚至连邻里若是知情不报也有罪责,在这方面,买活军并没有出过明确的规定,许多时候,百姓们还是从《大诰》中寻找法律问题的答案,但,《大诰》对这种罪名的处理,是非常严厉的,难免让人心头打起了小鼓来。 “怎么可能是谋反。”也有人只是觉得这说法十分不合理,“那宋老三还是个谋反的料子?最多也就是个男盗女娼的罪过!他是买活军吏目,和堂弟媳妇苟合本就是罪过!这个罪,一般人不告不理,吏目们若是被查实,男女都立刻开革、永不录用!只怕就是他堂弟不愿戴帽子,去告发了他也未必的!” 这样的大事,街坊自然众说纷纭,议论了几日,忽一日见宋家门又开了,里头几个家人垂头丧气,正在拖地烧水,连忙都去送水送笤帚,一面帮着打扫,也是邻里间的情谊,一面也是打探消息。 “他是猪油蒙了心了,杀千刀的烂肉!没的连累了一家人!” 宋家人呢,也是要急于澄清传闻,不让众人把他们家编排成敢于谋反的逆徒,便一边哭一边将事情原委道了个清楚明白:原来宋三在委员会,的确只是个书吏,没有丝毫的实权,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处理百姓寄来的举报信,将其登记成表格,总结事项要点和其中的违法情状,和原信装订在一起递交上去。 原本这活计是由两人轮班做的,但他的搭档前年开始就害病了,因和什么什么主任是近亲,仗着些老情面,便常常告假在家休息,活儿便落在了宋三一个人身上,办公室里常年只有宋三一人,宋三不免便动了点心思,因他和堂弟媳,原都在老宅那边时,便已经勾搭上了,见到有人写信检举堂弟媳,便将信件昧了下来,不往上递交,都私自或撕毁,或烧毁。 若是大罪,自然也没这个胆量,想着毕竟书信上写的,不过是蕞尔小事而已,如此神不知鬼不觉,那些举报的人,信件石沉大海,也当不会较真到底,来问个因由。果然,一年多下来,毫无异样,他胆气就逐渐壮了起来,偶尔也听了几个近朋友的嘱托,允诺他们,若有举报他们的信来,也一应将其隐匿云云。 “他是个糊涂虫!可知道里头牵连了多少事情?如今他那些兄弟,全都被抓起来了,连着他那同事的老亲,什么主任,也跟着卸职待查,委员会工作全部暂停,从主任到科员,全都分开来细审……要审他们,为何有人无故缺勤却不曾过问,不曾向上检举……” 说到这里,宋婆子也不由得放声大哭,扯着嗓子对那瞠目结舌咂嘴不止的老街坊诉苦道,“便是最后都出来了,还有什么用啊!我家得罪了如此多人,还如何在本地立足?本来听人说下南洋,下南洋,还觉得可笑,买活军这里越来越好,我们好端端的,为何要背井离乡?” “如今到老了,却要因为一个造孽的儿子,有家也站不住脚,说不得,只能上船去客死异乡,再不得返回……天爷啊!我等竟是要变卖家产,下南洋去了也——”:,, 381 大案 “姑爷糊涂,糊涂啊!” ‘叔嫂苟合案’的报道,虽然还没有见诸报端,但在泉州民间已经激起了相当的反响——此案按照道理来说,实际上应该被命名为‘宋三撕毁信件案’,男女艳情的内容,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而已,但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是有这样的事情牵扯其中,这案件在民间的命名那就是铁板钉钉,牵扯到其中的所有人几乎都没有好果子吃—— 罪名重的那几个,现在还在羁押呢,目前只放回了两批人,第一批是宋三的家里人,还有他亲戚中所有从事吏目行业的,原也都被带走问话,又陆续被放回了,第一批,就是宋三招供出来,对他有所请托的狐朋狗友。 这些朋友,有些虽然也对宋三有所嘱托,但并未行贿,只是口头来往,按照宋三的交代,他也没有收到和他们有关的举报信,算是情节轻微的,因此也就被放了回来,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惹上了这样的事情,衙门又是一副要大办的样子,这些人不被治罪,已经是好的了,想要保住衙门里的职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现在没有开革,只是还在等待其余人的处置结果罢了,班是不能去上的,薪酬一天也只发十文,算是和长期病假、事假一个待遇。 若是一般的坎坷,那也就罢了,这样不名誉的事情,带来的后果自然是十分严重的,这几人回家之后,每日见到的都是家中亲朋的愁眉泪目,其中更颇有妻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的,还要忍耻去丈人家认错,许上这个,许上那个,希望能把妻子接回家中,再续前缘——便是要因此更改婚书,也是情愿的。 在城中荷花巷子末尾的一座水泥小院子里,便正上演着这样的对话,“平日里我女儿可是提点过你,少和那些狐朋狗友来往?当时你是如何应的?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如今呢?这麻烦可不就是因你交友不慎而来?” 说话的正是这任一郎的岳丈韩老官人,他们两家做亲也有七八年了,结亲之时,是门当户对,等买活军入城以后,韩老官人因和宋玉亭、雷子重两家能攀上一些亲戚——他是开生药铺的,是以转圜得很快,专门做药材生意,而且还大力开辟荒田,指导买活军的田师傅培育药材,又体面,又实惠,不到半年功夫,水泥造的一层小楼就盖起来了。 任一郎这里,有岳父家的支持和提点,又和宋三郎叫好,知道读书的重要,便也侥幸考上衙门,做了吏目,原是要让他娘子也跟着考,但韩老官人的意思,生药这一行前途无量,因此便将女儿也叫了回去,让她做了生药铺的学徒,一面上课,一面跟在自己身边学习药材炮制,一日虽然只得一十五文,但有了基础在,将来若是考上专门学校,去云县读两年的药学,回来泉州这里,自然是前途无量,要在医院找个差使,不在话下。 虽然有这远景在,但韩娘子工资暂且不如丈夫,也不如其余媳妇儿们,这是实在的事情,她要上班,又不像从前一样,还得分担家务,算下来,她出门去,还不如在家呢,只是韩娘子性格很倔,又很听父亲的话,一定要去生药铺工作,又有衙门中的风言风语,说是夫妻一人都有正式工作比较能加分,任一郎这才没有说什么,只有时行动间难免带出从前的遗风,认为自己是一家之主,前途在望,韩娘子有了闲空,帮着做做家务即可,倒不必过问他在外头的事,处处管束,叫人不快。 这宋三的事情,之前夫妇一人就起了口角——要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情,没有能完全瞒住的,只要有所来往,风言风语几乎无法避免。韩娘子听说了之后,便不许任一郎和宋三来往,认为这人,人品不正,早晚要闹出事情来,自家没的白惹了一身骚。韩官人也知道此事,便点任一郎道,“便说如今此事,可见得这宋三人品如何低劣了,你不过是玩笑间说了那样一句话,给了他钱没有,为这特意请他吃了饭没有?什么都没有,无凭无据,他也要攀咬了你来,真是个糟污下贱的棺材瓤子!” 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一下手中的拐杖,方才续道,“还有你,也是如此,如何就应下来了?就凭他一张嘴的事情,你若咬死了不认,岂不是安然无恙?被公人提去一审,不分青红皂白就应了下来,这样的胆魄,怎么能成事?” 虽然‘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样的顺口溜还没有面世,但其中的道理是大家都懂得的,任一郎见堂屋帘子后,一双矫正鞋一闪,知道妻子已经站到帘子后,忙磕了几个头,先满口认了错,口称日后要请贤妻多教诲,自己一定听话云云,又小心翼翼地为宋三分辩道,“他倒也不是有意攀咬,只图自己脱罪,多数是受不得更士的百般手段,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已无有保留余地的能力了。” 韩老官人是个老成人,听女婿这一说,便动容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看了帘子一眼,隐有责怪之色,任一郎忙道,“岳丈放心,他们倒不曾刑讯逼供——” 若是任一郎在狱中受了折磨拷打,现下还要跪着请罪,这自然不合适,倘因此落了病根,两家便要成仇了。韩老官人听说,方才缓了神色,又忙问买活军讯问的手段,任一郎道,“小婿也说不出其中的道理,入内之后,先被晾了大概两个多时辰,这期间耳朵里被塞了棉花,四周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十分安静,眼前也是一片黑暗,手被绑缚着,虽然眼前罩了袋子,虽想歇息一会儿,但不久便感到袋子外有两盏雪亮的灯照着,便是闭上眼也觉得炫目,只能竭力低头,如此也歇息不得。” “过不了多久,心里便难受起来,只觉得耳朵里逐渐听得到心跳之声,又有血流的声音,震耳欲聋,几乎要将人逼疯,眼前也是幻觉丛生,此时只为了脱离这样的折磨,什么话都愿意说,因此,头套还没摘呢,只是耳朵里的棉花、嘴里的麻核刚被取下,便完全是有问必答,一切如实道来,再休说砌词狡辩,那时候他们问什么,便浑浑噩噩地跟着答什么,连把话说得囫囵通顺的能力都没有了!” 这样的审讯方式,众人也是闻所未闻,原在下首陪坐的大舅子也不由道,“这必定是六姐的神仙手段了!叫人想说谎都难,那宋三只怕更是尝遍了这般的滋味,完全如数交代,连那点子丑事都不敢隐瞒,只怕也是因此了。” 韩官人道,“这宋三虽然是罪有应得,但这样的手段未免也太过神乎其神了,这是姑爷的确有这样的事,倘确实没有,那又该如何呢?岂不又是屈打成招了吗?” 任一郎又忙解释:倒并非如此,当时他招供之后,还被反复多次询问了当天说话的时间,彼此的衣着,在场的人员等等,这一切都是要和其余人的口供对上的,倘若合不上的地方有许多,审讯便不能结束。因此所谓‘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的做法,在这里并不适用,若是一味否认到底,和其余人的口供差异太大,毫无疑问那就是抗拒审讯,自然要从重处理,现在出不出得来,还不好说呢! 这一番解释下来,韩老官人也是火气尽去,叫他起身坐下说话,因叹道,“此后,你可知道厉害了?有些事,发作不在当时,不在眼下,在若干时日之后!你听那宋三卖弄自家权柄,也是眼热,便随意请托了几句,自以为无伤大雅——殊不知其中的厉害!百姓写来的检举信,那是国家公文,岂能有意损毁的?以买活军律法的严厉,他怕是没个好结果!当日你们聚会时,只顾着羡慕他,却如何没想到这一层去?买活军都入城四年了,还当自己活在敏朝呢?” 见任一郎面上变色,羞惭低头,韩老官人方才气平了些,呷了一口茶,摆手道,“罢、罢、罢!这也算是你的运道,你这性子,不能明晰变化,对局势茫然无知,秉性中尚还有一股轻浮之气,不晓得入了官场,便要谨慎小心,万般祸事都从口出的道理!你好在这一开始就吃了亏,从此绝迹仕途,倒也不错,若是真和那宋三混下去,将来事发时,只怕就不是革职而已,阖家都要受你的牵连,被送往矿山去挖煤了!” 任一郎对于此事,虽说不敢不服衙门的处置,但心中也自然觉得是自家太倒霉了,一句话便被革职,实在是时运不济,听了韩老官人此言,只默默低头吃茶不语,他大舅子便说道,“一郎,不是你丈人倚老卖老,你瞧着我们这些时日以来,哪还敢和亲戚们时常走动欢聚的?尤其是那些进衙门做了吏目的亲人,平时恨不得关上门来过日子,总不与外头往来。做吏目的交友广泛,日日饮宴,难道是什么好事?薪水虽多,也禁不住这样吃用,钱用完了,要去哪里踅摸?” 一句话说得任一郎又红了脸,他老丈人咳嗽了一声,接口道,“便且不说这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买活军最不喜宗族一字,你瞧你那本家宋玉亭,可还有和你们来往的?当日拿教材,吩咐你们考吏目,一个是仁至义尽,最后尽一份心意,一个也是为了他自己积分所用!你们这些吏目,本是宗族出身,又多有世交,人情世故错综复杂,又有许多考入衙门做了底层吏目,还有经商的、开食肆的……联络起来俨然就是一股力量,正是买活军最忌讳的本地大族!” “今日此案,若不是宋三姓宋,只怕还未必办得这么大呢!你睁眼仔细瞧瞧,此案的结果,必定是从重从严,要将本地世族的力量,从要紧岗位上都逐渐清退出去,从前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此后,只怕是未必,越是本地的大族,仕途上反而越是艰难,今日之事以前,还能做亲民的吏目,今日之事以后,除却一一实在优秀的,很可能都要陆续调任,去做些无关紧要的后勤了!” 任家虽然不比宋家,但在本地族人也是众多,任一郎听老丈人这样一说,冷汗不由潺潺而落——细数下来,他是大族出身,还和许多大宗族出来的朋友如宋三等往还密切,岂不就是买活军的眼中钉了?哪怕最后不被开革,只怕这吏目也是没得前途的。 再想想族中许多亲人的做法:只低调做事读书,还有许多考出泉州,去异地的专门学校读书安家,不再返回。任一郎以往自以为他们是本事不足,在泉州立身不足才只能远走,此时方才知道,原来短视愚钝的人是自己才对,不能顺势而为,反而逆风而动却依旧沾沾自喜,这轻佻心态,如今看来实在令人汗颜! 当下忙又叩首请罪,又向帘子后头跪着道,“娘子,为夫实已知错,此后唯娘子是从,再不敢任性妄为,胡乱交友了!定当谨慎从事——” 想到这一革职,也是前路茫茫,不由落下泪来,又忙拭去道,“虽然以后仕途无望,在泉州城内怕也找不到甚么好班……” 他也知道,这世情素来是捧高踩低、淡薄如纸,就算最后无罪,他和这样的晦气事沾边,在本地是不易存身得住了,只因一句话,便落得如此下场,确实也是惨烈,只是,要说去找宋家的麻烦泄愤,那也是诸事底定之后,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谋划一条生路。 任一郎出来之后,思前想后也是想了个通透明白,便对帘子后的妻子说道,“还好,如今买活军这里,算学、物理若是出色,去了专门学校,也不怕没有生计。我这里先一心备考,考上之后,和娘子分别两年,专门学校毕业之后,再看被分配到了哪里做事——到那时,娘子便可携子女来,一道重新安稳度日,往后余生,决计谨小慎微,只听娘子吩咐做事,此言愿写入婚书之中,绝不反悔!” 其实,若是韩家决心和离,也不至于恳谈这么半宿,因此任一郎此时心里还是较为安定的,话说到这里,他面子也舍了,步也让了,韩老官人不为已甚,咳嗽了一声,韩娘子便掀帘子走了出来,白了任一郎一眼,坐在父亲身边并不吭气,韩老官人叫任一郎坐了起来,和蔼道,“年轻人谁不犯错?你这样想就很对,你不是做官的材料,若是做个技术员,倒是很好。专门学校可以投考两类,一类是机械,还有一类不如和大娘一起考医药……将来回来一起开药堂,也很是一门营生。” “一个好汉三个帮,如今买活军这里,医药业的需求实在太大,尤其是药材种植,种多少都有人收,你大舅哥怎能忙得过来?正是需要人相帮着立足的时候……” 结了一门好亲,真是让人受用无穷,任一郎长出一口气来,当着娘家人的面,也不好十分勾引妻子和他说话,只低头嗯嗯地听着,韩老官人勉励了一会,便说道,“时候不早了,回罢。你娘子再多住一段时日,等案情了解了,你再来接她,也免得家里人来人往的,惊吓了孩子。” 这就是还留着一点地步了,也没说去改婚书的事情,若是任一郎还是被治了比革职更严重的罪过,韩家可能还是要和离,不过,任一郎此时也只能听凭韩老官人摆布,垂头应了,起身告辞。 韩娘子板着一张脸,还是一声不吭,只默默起身送他出去,走到黑灯瞎火的院子里,任一郎大胆起来了,探手一把抓住妻子的手,放在手中揉搓了一会,低声问道,“孩子们都可还好?” 韩娘子一把抽回手,又突然在他腰间重重地拧了一下,怒道,“你说呢?!担心爹爹,还能有好的?” 任一郎腰间虽痛,心头却是火热,忙低声赌咒发誓,叫了一万声乖乖,韩娘子方才转过些颜色来,却还有些爱理不理的问道,“你那几个狐朋狗友,家里都如何了,你谋划着去考专门学校,此事可和他们说了?” 任一郎也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只好老实答道,“还没有——他们也早已自顾不暇,放出来以后都未曾有什么往来——最惨的还是宋家,连宋三的结果都等不得,忙忙碌碌收拾着要下南洋去,实在是等不得了,他们家三天两头有人来闹!还多是本家的亲戚,这一次,可说是把本家得罪了个透彻!” 韩娘子这一阵子都在家中帮忙,连学校也没去,消息自然不灵通,闻言虽然解气称愿,却也有些纳罕,忙问道,“连累了你们还好说,连累了本家,又是个什么说法?竟到了这样公然撕掳的地步了?” 任一郎听问,也是余悸犹存,连连叹息,说出了一番话来。:,, 382 失败者出海 “羞羞脸!你这个下系下阵的查某!” 巴掌声、呵斥声、哗啦啦好一阵碎瓷之声,在木造的三间板壁房中激起阵阵回响——还好正是上班上学时分,左邻右舍空落落的,只有些五六十岁的老妪老汉,耳朵也背得厉害,否则,非得围了一圈看热闹的邻里不可。如今则只有里长扎着手站在院子门口,有些为难地劝道,“罢了,罢了!适可而止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还是少管为妙!” “少管?我少管?” 屋内正在大闹天宫的女子三两步走了出来,只见她身躯健壮丰满,将身上一件圆领衫也绷得紧紧的,脸涨了个红透,双手紧握成拳,几乎随时随地都要往别人脸上来上一拳的模样,这威风连里正都不敢直撄锋芒,往门边一缩,闭目做了个忍受姿态,听那女子冷笑道,“我倒是少管她,谁来管我?我女儿最干净最规矩最聪明的一个人,去年刚刚考进衙门,大好前途是她能比的?就因为这对野狗般的男女,一样停职,一样待查,我放过她,谁来放过我女儿?” 说到这里,更是怒从心头起,转身几步就踏入屋内,揪着衣领,犹如揪个小鸡子一般,把她弟媳妇,即宋三情妇,本姓刘的刘娘子提溜到院子里,伸手又抽了两个耳光,刘娘子挣扎几下,也没甚力气,哪有当日为难小商贩,低价买花时的风采妩媚?便如同碎布娃娃一般,被宋娘子抽了几个耳光,两颊立刻红肿起来,连挣扎都没有了,只是垂着脸一声不吭。宋娘子不屑地道,“下系下阵!你是只七月半的鸭——不知死活!叫你那奸夫连累了几百人,你今日知道羞了?” 想到自己女儿也被连累,一口气实在难平,说着还要再打,里正忙劝道,“好了,好了,打出人命来,越发连你也牵连进去——便是那瓷碗也不该摔,你弟弟已是要将她休了,那都是你们家的财物,你这里摔打了,他还要筹钱再买,何苦来哉呢?” 宋娘子道,“他?他是个活王八,睁眼瞎!在他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勾勾搭搭,他看不见,夫妻两个把我坑害成这样,你瞧我以后还认不认这门亲!” 不过到底前一句规劝得有道理,宋娘子便往刘氏身上呸了一口,嫌恶地道,“鞋底泥!你这样□□无才——还不多拜六姐?若是六姐没来,你和宋三早被浸了猪笼!” 又走进屋中,将刘氏的陪嫁玩意儿均都摔在地上砸毁,这才冷哼一声,扬长而去,里正咋舌道,“真是个天杀星——等等,她家去可不走这儿,这是又要去宋三家里闹事了?” 宋家这两兄弟,住处相隔不远,否则刘氏也难以和宋三幽会,却都在里正管辖之下,刘氏这里,因她到底只是媳妇子,上头公婆还在,且按照传统的观念,刘氏往外偷情,人们都认为她丈夫和婆家已是吃了亏了,上门来找麻烦的族人还稍好些,但宋三家里却是一天能来几波算账闹事之人,全是被宋三连累了的姻亲族人—— 只要是和宋三有关系,而又在衙门供职的吏目,如今都受了牵连,因为宋三根本就说不清自己毁了多少信件,而且举报者多为匿名,无法从底档倒查,便只能采用笨办法,那就是由同事来揭发他们的违规不法,若有不法,便推断为有人写信被宋三毁去,宋三要罪加一等,这吏目也得被彻查问罪。 可是,这世上凡是要做事,哪有不出纰漏的?真的完全按照规定,一丝不苟地办差的吏目又有多少?像是刘娘子那样,仗着职务之便略微揩油的,于宗族世家之中,原本根本就不当回事,只视为是人情世故的一部分,可这些事,做时不以为然,自认水过无痕,却不知全在同事眼中,此时对了景,众人踊跃举报,真正能让同事们都说不出一点不好的吏目,又有几个呢? 可以说,此案由一朵一文钱的菊花而起,如今却是在泉州官场掀起了极大风浪,受到牵连要因此去职的人,远非和宋三、刘氏直接相关的那几人,而是整个宋家的亲缘血脉,都要跟着遭灾,要从泉州官场被彻底地清除出来呢!哪怕不是宋氏一族的亲眷,其余宗族出身的小吏目,也是人人自危,泉州城内竟显得有些凄风苦雨,至少,对这些宗族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 此事明明白白,是因宋三而起,他此时还被羁押在监,对他反而成了一种保护了,被放回家的亲人们,过得那才叫一个煎熬。宋大姐砸了自己亲弟弟的家,又去宋三家里,这一次因实在无甚可砸的了,也因为毕竟不是近亲,不好放肆,便问到宋三父母脸上,道,“是怎么教的孩子?教出这么个男盗女娼丧尽良心的狗东西?我要是你们,我羞也羞死了,一根绳子我挂在房梁上吊死,我跳到井里淹死,死后都要把头发遮了脸不敢去见先人!趁早都改了姓!你们也配姓宋?没的辱没了祖先!” 宋三父母也是一声不敢出,被骂得和鹌鹑一般,缩在地上一声不出,宋大姐骂了半个时辰,方才爽快了些,她这里刚走,又有人过来问罪——这被牵连的人,还有家人,算起来何止上千?便有人老实,吃了亏叹口气便过去了,也多有宋大姐这样气不过的,总要上门来讨要个说法,钱是讨不到的,也没法讨,那叫勒索,要把奸夫□□浸猪笼,那也是敏朝那里的规矩了,买活军这里是全然不许任何私刑的,因此只能骂上几句,方才能够气平。 若是从这样说来,宋三和刘氏的确是幸运的,被骂几声,打几下,也少不了几块肉,至少没了被处死的危险。但后路则极为黯淡难堪,刘氏索贿,虽然情节轻微,但也有可能被送到制衣厂去,只是她这证据不好认定,因标的金额很小,便是判下来,也不过是几个月的刑期,因此不能一直羁押着,要先让她回家等待结果,否则,结果出来时,她已被羁押的时限可能还要超过判下来的时限,衙门还要倒给她钱—— 回家之后,丈夫对她自然没好脸色,还好两人成亲后一直无出,这下也多少免去了一些子女面上的难堪,所有父母辈偷情通奸的罪名,最后最难堪的都是子女,尤其是母亲偷情的,子女的血统必然受到怀疑,冷漠一些的夫家,从此不许他们再在自家生活,让他们去奸夫家,两家踢皮球,这也是常有的事情。 刘氏这里,既没有子女,倒也简单了,她和丈夫从前签的是老式婚书,丈夫将她休弃只需要‘不贞’这个罪名而已,眼下只卡在一点,便是她娘家是不肯要她回去的,夫家的房子,按老式婚俗也没她的份,但她待判时,又必须有一个固定的住址——本来出狱时登记的就是这间,若是说要更改,手续也是麻烦。 如她这样的情况,连宿舍都住不了,因此只能在这间房子里等待判决,等判决结果出来之后,再去办离婚、迁户口、卖房等一系列手续。因此,她如今还在这房子里,丈夫也跟着倒霉,白白被砸坏了不少家什,此时也计较不了这许多,只等着离婚卖房以后,便要远走他乡,不肯再在这伤心地待下去了。 一件事办坏了,牵连的是数千人,虽说眼下还没人被处死,但买活军对吏治的严厉态度,也是可见一斑了,若是从前,法不责众!会以这样力度侦办的,只有谋逆大案、科考舞弊等等,随便一个草头小吏目,在公事上耍弄点手段,多数只是仅仅处罚他一人——一动不如一静,一切以稳为上,毕竟,人谁无错?都洗刷了下去,谁来帮老爷们办差呢? 但是,买活军这里的情况是不一样的,大约半个月以后,泉州吏目们分批去参加反思会——因宋三案,泉州被定为‘吏目思想建设落后府’,这被府长认为是奇耻大辱——府长是许县人,跟从买活军四五年了,他本是刑房出身,因为办事利索,有大局观,被逐渐提拔到了一府之长,说起来,在买活军没来之前,他还是个大字不认得几个的小吏呢! “怎么,以为自己做了吏目了,就又是人上人了,轻易离不得你们了?就觉得自己能考上吏目,是自己的本事,是家里人得风气之先,和六姐的恩典无关了?” 府长轻声细语,阴柔的面相上满是气极的笑。“奴才秧子!连好奴才都当不得,还想着做人上人呢!还当是从前,认个字便是人中龙凤,便是要敬仰的的读书人了?告诉你们!现在衙门里的活计,九成以上,是个识字的人就能干!” 宋三、刘娘子,又有他们的同僚等人,都是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台前被人指指点点,陪着听训的,府长指着他们厉声说道,“就你们做的事,我给一只猪认了字它也能做!你有什么过人之处,凭什么作贱来办事的百姓?大家都是六姐手下的活死人,怎么,你们是不念六姐的恩了?” 这是在买活军之下最严重的指控了,众人都忙是摇头,府长便提高嗓门追问,“若是念恩,怎么见了不法,不往上纠正报告也就罢了,连一封举报信不肯写,反而同流合污了起来?她吃她占,你也跟着吃,跟着占?你心底还有一点良心,有一点公心没有?” 那一日陪着刘氏一起买菊花的女吏目,泪如泉涌,只是摇头,欲要给自己分辨,却又一句话说不出来,想要磕头认错,却又无法躬身,实在是狼狈到了极点,反而宋三、刘氏已是一脸的木然——这是受的折辱多了,已经破罐子破摔起来。 台下吏目,见了他们情状,心中无不畏惧战栗,许多人都想到自己工作中疏忽拿大之处,不由得双腿打战、冷汗潺潺。府长在台前逡巡游走,毒蛇一般只盯着台下人,冷然道,“休要以为做了吏目,从此便是一生坦途,在买活军处做吏目好不好,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吃的、喝的、穿的、住的,何曾薄待了你们?老有所养,病有所医,这都是百姓们一时尚还享受不到的,可若要以为这些好处,是因为你们自己而来,以为六姐待人一向宽和,以为自己真就不可或缺了,那就是愚昧!” “选了你们,不是就离不得你们了!天下间识字的人千千万万,哪个做不了你们的活?真以为离了张屠户,吃不得带毛猪——呸!你们算是哪门子屠户!开扫盲班的,教人识字的,那些人才是屠户!你们的那点子学问,不就是仗着泉州刚平定,认字的人还不多,给你们冒出头来了么?现在便把你们全数开革了,几天内我找不出些会识字的,算学好的人来给六姐做活?” “休要说六姐待下苛刻,买活军做事,一向公道,只看你的本事!就说这宋吏目,他有什么本事?抄书写表,谁还不会了?他还敢有意办毁了差使,这样的下贱瓤子,就休怪他倾家荡产,一辈子不得翻身!” “再说这刘吏目,收钱算账,连字都不比多识,有一张嘴即可,你哪来的胆量弄权?你靠着宗族之力先读了书,考入了衙门,心中便只以宗族为重,对六姐定然是不以为然了,是也不是?” 刘氏听得对宋三的处理,也木然不下去了,早已面无人色,不住摇头,呢喃道,“再不敢,再不敢了——” 府长冷笑道,“瞧瞧,这是被抓了,才再不敢了,若是不抓她,倒觉得这都是小事儿,她一心只有自己,哪里想得到别的百姓因她受的委屈?担心?你们这些泉州大族出身的吏目,可都要瞧仔细了,今后晋升时,因出身一体扣分,便是因这两人,揭开了你们身上的臭毛病!今日以后,都给我回去重读政治!不将课本学透,永无机会晋升调岗,如有错处,加倍多罚三分,这一切就因此二人而起,冤有头、债有主,可不要恨错人了!” 见惯了买活军到处开扫盲班,又是周济弱小,又是为女子放足,教她们读书写字,让她们做官,泉州众人实在难以想象买活军还有这样一副严酷的面孔!当下哪还顾得上不平、怨恨?无不是战战兢兢,忙着认错表忠心,唯恐自己落得和台上众人一般的下场。 又有些心中发虚的小吏目,回家后深思熟虑,还是辞了官不敢再做吏目,这些人是有些政治敏感度的,不像是旁人只顾着怨恨宋三、刘氏,他们心下雪亮:“买活军素来忌讳宗族,如今看来,更忌讳本地大姓子弟考入官府做吏目,便是要做吏目,也该异地为官,否则若在此处,只怕是屡遭打压、挑剔。这宋三二人不过是筏子罢了,拿他们说事而已,官场上的事情,沾了边就是倾家之祸,若没有手腕,把握不住,真不如趁早抽身,去寻别的出路。” 说到要寻出路,这些泉州人的想法都是相似的——宗族出身做不得官了,那就只有去异地经商,既然是要经商,那便是往南洋去的好,留在买活军这里宗族的身份不能带来助力,反而处处束手束脚,不敢放开了交际吏目。 恰好,宋家宋玉亭这一支,正在筹备船队下南洋出海开拓,此时船只已几乎齐备,说来也是可笑,最终,宋三家属和这些被连累了的宗族子弟,竟又都请托到了宋家这里,凑在了一只船上,出海这一日,大家在甲板上面面相觑,说不出的百般滋味俱在心头。 又听得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一个白肤青年从邻船舱房里蹿了出来,手持一个小东西,正在按个不住,那边一个中年人眺望远方,面色深沉,又有不少泉州本地农户聚在一起,警惕地打量着海港,低声不知商议着什么,这形形色色的行人全都聚在一起,只听得瞭望台上一声号响,帆布索索而落,鼓风而去,陆续出了港中。 前后首尾相衔的船队之中,水手们俱都欢呼起来,大叫道,“开海,开海了!开海疆去喽——”:,, 383 拍船永远显小 “喂喂喂,测试测试,能听到我吗总台,总台?” “华夏历1846年10月23日,晴,有微云,气温27度,航行经纬度……哎,咱们昨儿的测出来的经纬度是多少来着?” “风力三级,微风,海面有小波浪,浪峰未破碎,船只以四节速度借风力匀速前进,方向东南,顶帆30度取风,距离下个补给点还有三天航程。” 【喂喂喂,喂喂喂?】 船顶瞭望台里顿时爆发出了兴奋的喊叫声,“有信号!在这总台也能收得到咱们的无线电!可以通话!” “哇!” 甲板上忙碌的水兵们,顿时也跟着发出了欢呼声,“好哇,好哇,这下咱们可有根了!” “快抓紧时间做情况简报!”三层船舷上方,船长郑地虎探出头来大吼了一声,“昨日停靠的港口不友好,要下批船只注意着,小船队不能贸然入港了!” “哎——知道啦!马上就说!” 戴着斗笠的头立刻缩了回去,站在二层船舷的采风使张宗子,也依依不舍地收回了手机,又对郑地虎喊道,“地虎哥哥,我把你拍得可威武了,一会你快来找我,我们一起把照片选了,余下的得马上删掉,不然空间不够!” 说完了,他珍而重之地将手机装入了一个锦囊里,纳入怀中,回身进了舱房,问候着他舍友徐侠客道,“大侠,感觉如何了?服了药以后今日应该好多了吧?” “好多了,好多了。”徐侠客已经半坐了起来,一边呷着淡酒一边有些歉意地说道,“着实是孟浪了,自诩走南闯北,早已皮实粗糙,不想还是小瞧了南面的天气,都已经是十月里了,正午这骄阳居然还是这样吓人!” “主要是这天气,连我们南人都觉得闷热潮湿,难以承受,这也难怪本地的土人总是□□,只在腰间围些树叶遮羞了,确实是渥热难当,只怕这样的地方,难出长寿之人呢。” 张宗子和徐侠客二人,都是飞扬跳脱之辈,虽然年纪相差了不少,但一见如故,此次下南洋之事,张宗子这里自然是职责所在,必要去的,而徐侠客之所以能够顺利成行,赶上了第一波船队,其中也有张宗子为他奔走的功劳。 谢六姐把徐侠客随军的事情交给张宗子来办,于是张宗子出面,找了一条送快信的渠道,将家信发回了徐侠客的老家,令徐家婆媳二人,先行上船走到武林,而此时徐侠客也乘海船到武林码头,双方汇合之后,再一道南下云县。这样里外里,足足节省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徐侠客是七月里到的买活军,能乘上十月出海的大船,中间还抽空去武林接了人,安排母亲做了体检,这在敏朝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不过,买活军这里的人,办事的效率是很高的,他也正在逐渐地适应这一点。 母亲做了检查之后,别的没有什么,只是血压有些偏高,买活军的医生立刻便开出了一整套的药方,要运动,要低盐饮食……好在这血压高得也是有限,而云县的气候又要比江阴更加温和,徐母很喜欢云县,每日里还要劳动去学校上扫盲班呢——八十岁的人了,折腾起来浑身是劲儿,像是长命百岁的样子,更对徐侠客道,“若我再活二十年,你也守着我二十年不成?我虽也没想你做什么大官,可也盼着你出息上进,这开拓南洋是千载留名的事情,瞧着周报上的消息,只怕将来江阴产业,能保住的不多,徐氏这一脉的传代,就要着落在你身上了。” 这是还没认多少字,就叫儿媳许氏读报给她听——说起来,许氏也是受了买活军的恩惠,她在五六年前大病了一场,本来几乎熬不过去了,是个游方道士,传授了买活军的烈酒擦身法,太夫人做主,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想到许氏居然真熬了过来,此后她便信了买活军的天妃菩萨,这一次来买活军这里,她宁可孤身一人侍奉婆母,还要照顾幼子,也不曾反对,就是这个缘故。 太夫人所说的江阴产业保不住,其实是糅合了报纸上最近大做文章的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谢听话首告生身父母案’,买活军这里,有旧式文人底子的活死人,都按照《国朝旬报》的叫法,叫它‘悖子污孝案’。 此案对百姓的影响,最大的一点是在陈年积案的登记上,虽然真正去登记的人并不多,但买活军推出的政策,让那些曾被迫害的人都感到很解气,同时也让徐家这样,暂且还在买活军势力范围之外的世家,感到了相当的压力——徐侠客一家子倒是不怕什么,他常年在外,也不事生产,不曾接手俗务,从南洋回来,将家一分,田地一卖,别人就是首告了族人,也牵连不到他身上。但是,作为宗族的一份子,自然能感受到这个政策对于宗族的极大威胁。 等到‘宋三毁公文案’再一出,泉州城内人人自危,眼看这对宗族出身的底层吏目的排挤,就要逐渐蔓延开来,成为一场政治运动了,太夫人自然也明白,徐家献田之后,即便侥幸打点了上下,保住了大多数人的性命,但想要留在江阴继续繁衍生息,如同以前一样,办事处处方便,兴旺发达,在地方上甚有名望面子……这是再也不能了,宗族出身的年轻人,若是想考吏目,不是比一般人更难,更要受挑剔,恐怕就是只能考到外地做官,想要留在本地混官场,给予族人照拂,衙门也是容不下他们的。 且不说此举是对是错,徐家母子都自知自家不是‘挽天倾’的人物,只能随机应变,依着命运的安排从容前行。江阴的产业将要大打折扣,这是显然的事,徐太夫人恐怕也要终老云县,不会再回那动荡之地去了——若无宗族的照拂,反而有亲戚的烦扰,还不如在云县养老呢,至少云县有医院,这里的医疗水平,在此时莫说敏朝,哪怕是全天下都没有能比较的地方。 这些消息,不能说是好是坏,但可以肯定是好事的还有一点,那就是徐侠客的文集是非常畅销的,这也让他和采风使张宗子一样,旦夕之间,便从不事生产的浪荡子弟,变成了白手起家,闯出一片天地的江湖奇侠。 张宗子是会写报道,会排戏,不过几年的功夫,便靠着自己,在云县置办了不少房产,将家人都安置在其中——他祖父也过来养老了,绍兴的偌大家业,分给各房,这个家分得十分彻底,浮财散得几乎一干二净,只留下田地,收些便宜的佃租,留着将来献给买活军,其余的商铺、房舍,多数都转卖给了别人,所得的巨额财富,均分给各房,此后便由他们任意花销。 张宗子的祖父,则带着他们得到的份额,迁居到云县,又将银钱捐了至少一半给买活军,买活军送给他们家一付匾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说白了,这匾额就是张家的护身符,张家这算是成功上岸,在买活军这里安顿下来,不必再时刻担忧有人构陷勒索自己。便是余下几房族人的糟心事被翻出来,最多是跟着被扣扣政审分,却不会被株连着一道送入矿山去——如今各地民间,越是靠买活军这里近的,就越是有些无赖威吓富户,倘若不交银子,便要来买活军这里督促备案,将来把他们阖家前程都断送了云云。 张宗子、徐侠客这二人的近亲,虽然多是无劣迹的富户,但细究原因,能够成功脱身,最大的原因还是他们对于买活军的用处很大,如今买活军的规矩正在深入人心——有用之人,总是能得到一些宽待,于是要好生工作的原因又多了一条,这让本来就对本职工作如痴如狂的这两人,更有借口投入工作了。 张宗子便很不愿意回绍兴成亲,几番推脱,要求未婚妻家中将她送到买活军这里来,先考过初级班的考试,再寻一门工作,彻底成为‘买式’新女娘,再来商谈婚书,用的借口,正是买活军的有用无用论,“我们正是因为对买活军有用,而被宽待了几分,既然如此,自然只有励精图治、力争上游的份儿,什么老式婚书、提早成婚、太太不工作,将来对景儿都是把柄隐患,都是不够‘买化’的证据,没听过六姐常说的话吗?‘细节决定成败’!如今也算是场面上的人了,如何能不在小处越发谨慎起来?” 他父亲远在鲁王处,母亲又殁了,祖父母实在是管束不了他,只得由着张宗子胡闹,此时又让他下了南洋,而张宗子本来还因为那门亲事十分烦恼——他倒也不是讨厌了那小娘子,只是自由自在惯了,又醉心工作,确实不想多添一层束缚,上船之后,便顿觉快意自由,每日里只是捣鼓着特别发给他的手机,还有那个太阳能电池。 得了闲最大的爱好,就是到处拍照——他现在倒是学乖了,白日外出,都戴个斗笠遮面,再用黑纱障面避暑,为的是怕暴晒过久,中暑昏厥,也因此,虽然上了海船,但肤色依旧格外白皙,偶然请徐侠客掌镜拍照时,徐侠客拍的群像里,张宗子若是没戴斗笠,总是白得最显眼的那个。 徐侠客来买时间不久,对于如意手机这东西,还是上船后才逐渐摸索着使用,尚且还在战战兢兢的学习期内,远不如张宗子、郑地虎两人玩得自如,这两人因为玩手机还起过矛盾——郑地虎非常迷恋手机中一款叫做‘贪吃蛇’的游戏,可惜张宗子要限制充电次数,总是不给郑地虎玩,二人屡屡因此口角,总以张宗子威胁要‘告六姐’作为结束。 “你看,今日早起,拍到了不少好照片!” 他们两人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写文章,徐侠客要写游记,张宗子是要写报道,两人商议下来,徐侠客以写景、写船、写见闻为主,张宗子则以写这些开拓南洋的船客众生相为主,虽然同去一地,但主题截然不同,因此张宗子爱拍人像,见徐侠客已经好过了些,便坐在床边,指点着给他看自己一早拍的照片,“这张是后船他们船客去吃饭时拍的,隔着远,但是镜头可以拉近,还能拍到船身的全景,真是威风凛凛!瞧那些船客,如蚂蚁一般大小,细看却还能分辨眉眼,多么神奇。” 徐侠客自己还不太会拍照,因此他不敢多话,只是不做声,但深心里,他觉得张宗子的照片拍得并不高明,买活军的新式风帆大船,说到规格,哪里是一般的鸟船、福船可以比较的?就是弗朗机人的战舰,都无法与之媲美,但在张宗子的照片里,便犹如玩具一般细小不堪,半点都不威风。 偏偏张宗子这个人,自我感觉总是极其良好,眼巴巴的望着徐侠客,似乎在等待他的夸奖——因张宗子比徐侠客多坐过许多次海船,自诩算是前辈,一路上对徐侠客也算是悉心照料,徐侠客实在不忍拂了他的意,但要昧着良心夸奖,又实在办不到,也怕张宗子被他夸过,更加得意,到时候回云县时,手机里塞满了这样的照片,要引来六姐的责罚。 因此,绞尽脑汁,指着上头的脑袋道,“这些人,便是你和我说过的泉州宗族罪人吗?他们人数众多,在路上应该不会闹事吧?说到此事,虽然不好妄议政治,但买活军在泉州的处置,似乎也太苛刻了一些。” 张宗子一听,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便笑了起来,说道,“徐兄,话不是你这样说的,买活军的态度,对宗族来说,固然算是过苛了,但对百姓们来说,又是如何呢?” 说着,便忙又去自己的书箱里翻出了一篇文章来,郑重送给徐侠客,笑道,“你瞧瞧我选出的这篇读者来信,便晓得了,伤的是多少人的心,又壮了多少人的胆气,这里头的得失盈亏,可是分明得很那!”:,, 384 一封普通活死人的来信 “周报编辑部亲启——一名普通的活死人敬禀。” 海风吹过千重帆,越是靠南,海水的颜色就越清亮,不再像是北部那霸、长崎一带的海水,往往是苍灰色的,透着严苛,在这个纬度上,海水犹如透亮的蓝宝石,波峰的碎浪正是蓝宝石那粼粼的反光,上百艘大小船只组成的舰队,在海面上有条不紊的向前缓缓行驶,它们在大海中显得如此渺小,然而,却已是如今人类对自然伟力规模最大的征服,在这个时间点,只有少数几个国家有能力组织这个规模的远洋航行,毫无疑问,在亚洲,这个国家只有一个。 华夏! 来自华夏的买活军! 他们在三月里驱逐了壕镜的弗朗机人,改变了整个东南亚的□□势,随后便马不停蹄地用半年时间修葺旗舰,招揽水手、移民、商人,甚至还携带了如今在华夏极为稀少的探险家、旅行家,在台风季节正式告一段落的十月,开始了南下之旅,毫无疑问,这支舰队是华夏政权对于东南亚海域最有力的宣告:踞壕镜而虎视图南!华夏政权的南拓,就这样不可遏制地开始了! 殖民者们,在收到壕镜陷落的消息之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买活军要对东南亚的港口伸手了,最后的结果,到底是他们占据了东南亚全境,把欧罗巴的军队从东南亚驱逐出去,还是与欧罗巴人一起瓜分东南亚,尚有悬念,但是,对殖民者来说,近在咫尺的强盛华夏,既然已经起了占据东南亚的心思,那么至少将有一部分土地属于他们,这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帝国的海上力量,让人相当震惊,我们从来没有获得航往北部港口的许可,并不知道那些港口具体的情况,有人告诉我们,敏朝实行海禁,从逻辑出发,我们推断敏朝不具备成规模的海船力量,但是买活军的船队让我们完全打消了这个想法,跟随船队出行的商船,看上去饱经风霜,毫无疑问,羊城港北部也存在着发达的海上贸易,我们在长崎见到的走私船并不是全部……而现在,这些海上力量全都被买活军纠结到了一起。’ ‘那些难缠的海盗们,走私者们,就像是我们国家的那些粗鲁人一样,都被共同的目标汇聚到了一起,现在,他们想的全是南下,南下发财,帝国的海疆前所未有的安宁,倭寇似乎成了一个历史名词,海盗们从错综复杂的群岛中走了出来,去到鸡笼岛,去到壕镜,在那里,他们得到了新的身份——光荣的帝国海军!’ ‘这样老练的水手充斥着买活军的舰队,我很好奇,买活军的军官们将如何鉴别他们,如何放心与他们共事,又或者这只是我们听到的一个不可靠的传言,但不论如何,舰队从四面八方出发,汇聚在鸡笼岛进行整顿,随后通过壕镜,他们现在大占海口进行停留补给,并且和当地守军发生了不快,占婆的华人也认为买活军是乱臣贼子,他们不愿为买活军提供补给和贸易,双方发生了充分的交流……’ ‘根据我的情报显示,这和流传过来的报纸有很大的关系,买活军所推动的报纸,倒成为了他们扩张的阻碍,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不过,这不能阻碍结果,买活军在本地的交流持续了足足三天,他们又停留了半个月,等到他们离开时,大海口的华人已经完全更改了态度……’ 正当弗朗机商人,正在自己的快船上琢磨着写下这封信件的同时,在距离他不过几百海里的地方,在那头尾能有十几海里的华夏舰队之中,附骥在船队后方的一艘小船上,也正有一个剃了寸头的青年商人,清了清嗓子,对同伴朗读起了他们在会安——大海口那是古名了,华人都叫会安——得到的新一期买活周报。 “周报编辑部亲启——一名普通的活死人敬禀,我本人的姓氏,恳请隐去,对于近日在泉州的‘宋三损毁公文案’,我有几句话想说。” “我是从北方搬迁来的新人,我的故事,说来平常也不平常,决定搬迁到买活军这里,说实在的,除了买活军这里的好处之外,自然还是因为敏朝那里的坏处,在我原本的故乡,年年都有瘟疫,这个病熄了,那个病起,不是水灾,就是旱灾……除此以外,在故乡谋生,也是很不容易的,不想方设法地巴结一些有办法的人,哪怕是小本生意,也很容易经营不下去。” “得罪不起的贵人,有许许多多,财离不开势,那些能把生意做大的人,背后哪一个没有贵亲呢?今日这宋三和弟媳刘女之事,在泉州闹得沸沸扬扬,众人诧异,可谁知道在咱们老家,做丈夫的为了权势,将妻子献给权贵,甚至把自己也做了个娈童,只为了做生意时能有个靠山,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便是往外说嘴了出去,旁人也只有羡慕‘你家能攀附上大官人’的,哪有一个会笑他王八呢?” “小老儿在此敢问诸位,买活军入城以前,这样的事在泉州难道就稀奇了吗?《金梅词话》中韩道国与那王六儿,怎是家言呢?倒不妨把它当了世情写照来看。这些百姓为了做一门生意,要这样去巴结了大老官人们,是天生自甘下贱么?无非是,‘财无势、不得存,势无财,不得立’,这么四句话罢了!” 这几句话一出,船上听众,顿时都轰然笑了起来,叫道,“可是真知灼见!这几句话有意思!” “小老儿一家,虽也生有些儿女,但不曾做了这行当去,不过是仗着祖上的颜面,一些天定的缘分,娶了个大家婢,又有几门还体面的老亲,平日殷勤巴结着,又得天侥幸,没有引来什么风浪,于是太太平平,做些小本生意,倒也积攒了少许钱财——只是北面天灾,存身不住,不得不动身南来,到了泉州安顿下来,也不敢将钱财露白,依旧做些小生意,这是为何?” “因在此地,犹如漂萍,不比本地大族,叶茂根深,生怕不知哪里,惹来了大族招眼,要谋夺了这份小小家业去,因此只得做个勉强糊口的样子来,说到要闯出一番事业,虽也有些雄心,却只不知此处吏治、民情为何,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思量。却不料,第一个月去交人头税时,便被那刘女为难,要叫了专管员去查我的账,叫我在家等候。于是心中壮志,便凉了一半,暗道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买活军这里,说是吏治清明,吃拿卡要却还是少不得。” “既是如此,又哪敢冒头?说不得只有小本生意继续做着,每个月将些便宜来,把她打发了去。将儿女拉扯大了,若是能和本地显赫人家结亲,再看下一代罢。” 那商人读到这里,众人也都不说话了——这都是极老成的见解,可见这写信人是个有成算的,确实,初来乍到,倘若是在敏朝,若没个做大官的亲友,那不得先蛰伏个两三代人的?多少也要等到自家的血脉繁衍开了,有个百多自家姓,才有资本经营些大生意,否则,便是宰相亲眷,在本地也难和大族争锋!有什么俏式生意,你先做起来了,那就等着大族来夺罢! “到底是买活军这里吏治清明。” 这封信所说的案件,众人其实早已听说,在他们从壕镜出发以前,就已经办结登报了,对于买活军的做法,众人是看法不一的,也有些觉得解气,有些大族出身的商户,自然物伤其类,感到买活军未免也过于严苛了些,此时听了这封信,因信写得好,朴实贴切,倒不由得都代入了那写信人的角度,纷纷说道,“此人如今该可放心了吧?便连几个馒头,都是追究到底的,刘女这一倒,税务所全换了人,他的胆子可大起来了!” 可不是?青年商人便又读了下去,“但是,在宋三刘女案之后,小老儿的心思,便有了转变。如今,坊间稍有些言论,意指衙门办案,会否过苛,为了宋、刘二人的缘故,连累了所有宗族子弟。” “在小老儿看来,这却不是苛刻,若不是这样辣手,将他们的胆量吓破了,这一个刘女去了,下一个刘女,随时又来,他们在本地联络有亲,手眼通天,多得是办法为难小老儿这样的外来人。有理无处评,有冤无处诉——这不就是敏朝的乡情么?乡里乡亲,乡愿最重,外乡人怎么和本地人争?做吏目的,手偏一偏,就够我们这些外乡人消受的了!” “正是因衙门的果断整肃,如今也叫小老儿有了一点信心,敢将存银拿出,往外去闯一闯、搏一搏,在本地多添了几个雇工,若是经营中有了什么纠纷,小老儿也敢信衙门能秉公执法,从中评理明断。本地大族,能有几个?不过三四姓而已,待几姓严,得万民心,这怎么是苛刻呢?分明是大大的仁德!” “只是有一点,是为小老儿担忧的,那便是这些宗族子弟,多数能说会道,要比百姓们更会写写说说,小老儿只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此事到了末了,反倒被钉死成了苛政,因此写下此信,恳请天下如小老儿这般,艰难求生、辗转于高门之外,汲汲营营,备受吏治世道之苦的百姓,都写出信来,都发出赞颂来,都将勇气拿出,创下基业来,叫衙门,叫天下都知道——一丝不苟严治罪,百业兴旺人心齐,吏治更从小处起,人谓苛政我谓仁!” “好!” “好!!” 这四句下场诗一出,船舱内顿时响起响雷般的叫好声,“说得好!此人胸中有丘壑,有文章!” “到底是买活军治下,虽说也有些古怪规矩,叫人难受,但这老先生说得好,做生意不怕规矩严,只怕没规矩!没有规矩,人人都来谋夺你,你如何抵挡得住?有规矩,哪怕规矩严厉,人人守规矩,自有得一份该挣的钱!是赚是赔,都是心甘情愿!” 又有一个年轻人对青年商人道,“杨老大,我是懂了,还是你有远见,小弟佩服!看来这南洋船队,确实是不能错过的机会——买活军连刘女多拿了一朵花都管,倘若闽商他们合伙欺负我们浙商,想必也没有拉偏架的道理!” 这些商户,个个都是灵敏之辈,被他点醒,忙都来谢过杨老大带挈他们发财——原来这帮浙商,出身之江道北,原本都是在武林一带走私,据点在周山附近,也是一帮不纳粮、不纳税的强横船家。待买活军崛起之后,便常常来云县这里,贩货回武林一带发卖。 这一次乘船过来时,恰好遇到买活军招募船家下南洋去,杨老大便很是心动,只是众人多有顾虑:这时候,各家有各家的地盘,商户按地理各自抱团是很紧的,譬如说晋商,他们包了的就是去陆上各关卡的边贸生意,在买活军介入以前,别家休想插手。江淮盐商包的是盐,浙商原本走的是那霸、长崎、高丽港口,南洋生意,是闽商和广商的地盘,如此浙商贸然进入,哪怕只是一艘小船,也怕被闽商视为‘捞过界’的眼中钉。 固然,买活军的公告上,明确说了,不限商户籍贯,只要有船,愿意出海,都能加入,但外地商人,怎么不忌惮人数众多的闽商呢?毕竟买活军占据闽地,闽商自然是他们的嫡系,人数又多,若是合伙欺负浙商,茫茫大海上,那真是有苦说不出,赚不赚得到钱,那都是其次了,就怕不能活着回来,连性命都要丢在外头了! 如此犹豫不决之时,泉州恰好又闹出了这个新闻,杨老大便力排众议,招呼了自己素来亲厚的兄弟们,弄了三条船,到底是加入了买活军的船队,众人心中原本都十分忧虑,如今读了这篇来信,倒觉得心胸为之一阔,豪气顿生,都叫道,“这一个小小行商,不拘他做什么,盘子总是比不上咱们,他都有这般见解魄力,咱们如何还忧虑这些?只管放胆做去,若是遇到事,只管请海军衙门做主!不信那些闽商还有敢放肆的!” “哈哈!闽商多出泉州,恰在出航以前,来了这么一套,他们如何能不心惊胆战?难怪出海后如此老实!要行便行,要停便停,半点不敢自专!” “按时日推算,这报纸发行到现在,已是又过去一个月了,不知那老先生的生意做起来了没有,倒是盼着他一路顺心!” 这是好心的,因一封来信,倒祝愿了起来。大多数人的心思,倒还在自己的生意上,如此纷纷议论了一番,因心胸阔大了不少,便又请杨老大取出海图来,计较着前路港口,如今走到了哪一处,前方又有什么生意可做——“咱们到底是在哪处港口回返,可是有了定论?” 杨老大见军心可用,也是欣然,咳嗽一声,待众人安静了下来,这才取出海图,用铁石吸好了,指点着说了起来,“我们如今离了会安,下一步应该是停靠去占城港,就不知道,占城港的土著、华人,对我们买活军的看法究竟是如何了……”:,, 385 会安的抵触 此时的海图,自然也不是传统的牛皮纸彩绘版本了,而是用买活军这里特有的一种滑溜溜的高级纸张,印刷而成的彩色画卷——只是一张就要卖到百两银子,而且还是有价无市,只有加入了这一次的南洋开拓,才有资格购买。据说原本根本就没有得卖的,因这纸张只在这几个月内才仿制出来,虽然成本高昂,但到底有了对外售卖的货源。 比这种地图更高档的,是船队前头的旗舰所用的地图,那是在一张极大的马口铁板上用油彩绘画出来的世界地图,反面是各大洲的港口示意图,可以前后翻动,并且用吸铁棋子在上头进行标注,此物和买活军这里特产的山水沙盘一样,都是令豪商大贾趋之若鹜,让文官武将极为眼馋的好东西,尤其是这在铁板上绘图而不褪色的油彩,给铁板镀锡,使其不生锈的技术——到现在敏朝都还没有跟上,买活军若是肯把这样的地图往外卖,一幅千两怕都不是问题,那起子欧罗巴人也要抢着来买呢。 不过,不管载体如何,地图上的内容也都是一样的,每日里,旗舰都会用大喇叭向船队广而告之昨夜所处的经纬度,因此,即便大家是第一次走到这样远的外海,还是可以通过船只每日的移动来描绘出航线,以及每日的风向、水文,撰写出一本属于自己的航海笔记来。 可不要小看航海笔记,在这个年代,一本航海笔记,有时就是一艘上船平安归来的希望,海商有时非常大胆,有时又非常迷信,就以这艘‘发财号’为例,发财号第一次下水去南洋,就是十月出发的话,如果第二次出海不再有如此庞大的舰队领航,发财号会严格的按照上一次的出航时间门出发,在上一次的返回时间门启程回返,直到这样的航程走了五次以上,他们才会冒着风险,提心吊胆地更改航海的时间门。 所以说,哪怕这一次没有赚到什么钱,开拓一条新航线的经历也是非常宝贵的,凡是大的海商家族,族中必须有经验老道的船长,船长在,财富就在,海商家族不怕一次两次的生意亏损,只要有船、有人,钱终究能够再来。但经验老道、阅历丰富,有过航行经验的船长和水手,哪怕栽了一个,都是叫人心痛的损失。 也是因此,这批之江道的商人们,非常积极地学习着用六分仪来分辨经纬度的知识,只要是有星星的夜晚,他们都试着用罗盘和六分仪来计算自己所处的经纬度,并且第二天根据大喇叭的通报来进行验算,除此以外,他们也根据买活军的习惯,做每日的水文、风向登记。 不得不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些老海狼从前有许多是不识字的,他们是到买活军这里开始做生意以后,才跟着被迫去上了扫盲班,并且在贸易大厅充分的练习数学——如果数学不好,不能认字,就算是载货到了云县,也往往要把一大部分利润被贸易所那些狡猾的投机者赚走,而之江人做生意,不但很讲信用,而且很反感被赚走了不该赚的钱。 之江海狼们也是如此,一想到他们要因为脑子不好,看不懂贸易所的规矩、举牌和拍卖规则,因此不能去贸易所买到便宜货,他们便感觉嘴里的肉饼汤委实不香了,从杨老大开始,个个发奋,特意在夏日台风季不好行船之时,在云县多住了两个月,把拼音都学会了,算数更是学得透透的,还花钱买了十几套教材回来,扔在船舱里,哪个水手想看都能来借——教材在买活军这里实在是不贵,也说不上重金,便是损毁了也不心疼的,而哪怕有一个水手学会了,那都是赚的,立刻就可提拔起来,作为自己的智囊。 这般一两年下来,他们也逐渐能写航海笔记了,原本这只是外国船长的习惯,华夏船工,他们的经验都在脑子里,要言传身教,再带着跑上几个来回,多年才能教出几个学徒来,但现在有了航海笔记,航线的开拓,要比原来快得多了,就算是生手船只,拿到了老人的航海笔记,有罗盘和六分仪的配合,也可以试着去新航线闯一闯! 而且,受到了徐侠客的影响(徐侠客在海商中名望非常高),很多船工也开始写他们的航行日记,记叙着航行中遇到的新鲜事儿,同时还有自己的点评和展望,才过去不久的会安之战,给他们留下了相当的印象,很多人都记叙了会安之战的由来—— 会安、占城、苏门答腊、满剌甲、爪哇、吕宋诸岛上,此时其实都有很多华人居住,是以,所谓的三宣六慰也并非是空口白话,这些华人,很多都是在百多年前三宝太监下西洋时迁居过来的,此时在岛上也多有了自己的一方势力,但是,虽然买活军和他们是同源同种的华夏百姓,可会安的华人似乎并不认同——人家是货真价实的敏人后裔,看买活军犹如乱臣贼子,对于买活军的文明-国家-政权之说,丝毫不买账,你说,这能有什么好脸色给买活军呢? 再者来说,因为会安距离广府实在不远,广府的消息,传递过来是相当快的,买活军逐走了壕镜的弗朗机人,现在弗朗机商船暂时都不敢从果阿前来贸易,会安港也跟着有些门庭冷落了,而且,他们原本到壕镜做买卖并不需要缴税,但现在买活军封锁壕镜,开放新安岛——这是要缴关税的,会安的华商,怎么会喜欢听到这个消息呢? 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会安华人本就对买活军心存芥蒂,而《买活周报》更是让他们对买活军印象大坏——原本这东西,在岛上还十分畅销,一份报纸可以卖到一两银子,私下还有人翻印售卖来着,但《谢听话首告父母案》中,买活军所倡导的判案逻辑,却怎么能让这些华商接受呢? “占城港应该会比会安港好一些——占城港距离更远,报纸要携带过去更难,他们那里的华商,应该还没收到消息罢!” 杨老大是这么判断占城港的局势的,不过,他觉得如果占城港这里的人看到了这份报纸,也会很反感买活军的作为,“其实就是咱们常去的那霸、长崎,那里的华夏商人,也不会喜欢买活军的做派。奇装异服、断发光面,这些都可以忍,不忠不孝,这是忍不了的,海外华商,本就要比咱们更讲究忠孝,更强调宗族,若是不强调这些,他们怎么在当地立足呢?” 这一点是确然的,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别说移民海外了,就连出海做生意,大家都讲究个任人唯亲,杨老大这艘船上,拉里拉杂连船员带账房二十多人,都是提粽子一般一个连一个的亲戚。 只有亲戚,才能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没有怨言地互相帮衬,不去计较太多得失,只有亲戚,才会在财帛动人心的时候,考量到这一刀下去巨大的代价,不会在背后捅刀子,不会哗变造反——哪怕就是正儿八经立山头的海盗也愿意收义子,为的就是这份传承了千年的忠、孝二字,那无形的份量所带来的约束! 杨老大等人,多年来出生入死,对这里头的三昧是再清楚不过的,海外华商的日子,只有比他们更加危机四伏,在土著中要占下一片地盘来,不紧密抱团,不繁衍血脉,那可怎么能行?买活军一来大力提倡分家,二来居然宽恕谢听话,没有将他处死,反而提前释放了他,这就是鼓励不忠不孝,这就是在动摇华商华人在本地以宗族为主干,彼此联姻,逐渐蔓延势力这一整套做法的根基! 也是如今识了字,脑子逐渐清楚了,才能有这么仔细的分析,如此明确的想法。杨老大他们这些之江人,对于买活军释放谢听话,倒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显而易见,他们要么是小族小家出身,要么也曾是宗族中的边缘人物,要不然也不会落草入海,自己闯出一片天来。谢听话的一番恳谈,在他们看来也颇为中肯——宗族也不是没有好处,但必然伴随而来的是内部藏污纳垢,种种勾心斗角的丑事,这些水手们,看着族长、族老着急忙慌的样子,私心里倒也觉得很解气。 “占城港就算开始对咱们亲热,之后也一定会改脸色的。” 杨老大下首坐着的一个汉子,一边下了定论,一边掏出烟锅来吧嗒了几下——海上是严禁抽烟的,这烟锅都是空的,出发前杨老大仔细检查过,这也是买活军的新规矩,水手在船上可以饮酒,这主要是淡水保存不便,但是,抽烟是绝对不允许的,因为抽烟容易引起火灾,而航行在大海上的船只,其实不是很害怕进水,尤其是新式船,一个舱进水没太大问题,他们最怕的还是火灾。 “哦,这是为何呢?”杨老大便饶有兴致地问,从身边的酒囊里给大家倒满了淡果子酒,这酒甜滋滋的,度数不高,喝了浑身有劲,好像吃了一碗饭似的,很多水手都习惯藏一小囊在腰间门,干活前饮用。 “因为前头那些船上载着的农户,有许多都是他们的族亲那。” 这个咂巴烟斗的汉子姓吕,他在买活军境内停留的时间门是最长的,而且还结交了一个相好,所以消息要比杨老大他们多一些,“南洋的华夏子民,都是从广府和闽地出海过去的,不是广府人的亲戚,就是闽人的亲戚,广府人对买活军可没什么好话,本来闽地这里,民风还好,但偏偏在开拔去南洋以前,惹出了宋三案来,搞得泉州人人自危,现在许多宋家人都上船想到南洋讨生活,你说,他们若是寻见了族亲,对买活军可有什么好话?” 他又咂巴了一下烟斗,摇头说,“买活军处事一贯精明,这一次倒可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南洋开拓,恐怕不会怎么太平,个个港口,恐怕都和会安一般,是要停一路,打一路,遇到有西洋人的港口,打西洋人——和会安那样的情况,便打本地的华夏人……总之,是不可能太太平平地做一圈生意回来的!” 看得出来,他对买活军的决定是很费解的,杨老大也咂了咂嘴,做生意都讲究个和气生财,在会安港干了一架这还不是什么问题,不过,若是一路走,一路干架下来……这……这还是做生意去的吗? “等等。”他脑子里也是突然灵光一闪,不由得就嘟囔了一句,“说是开拓南洋——没有说是只做生意的吧?难道,这种‘小规模冲突’,早在买活军的计算之内了?” 这个想法非常的新奇,几个首领都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船舱内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前方海风中又传来了破碎的锣声。 吕水手暂且搁置了纷杂的念头,有些羡慕地说,“锣响十一下!十一点钟——买活军的主船又要开餐了!” “他们的伙食,的确是硬得很那!” 谈到买活军的餐食,众人的表情都复杂起来了,几个水手都在咽口水,期盼地望着杨老大,又挪开了眼神不敢做声,杨老大心里微微叹口气,但还是开口说道,“下午若有人来卖糖水罐头,咱们也买几个!好歹在会安发了一笔小财,咱们也吃他几口上好的黄州蜜橘去!” 说到这里,不由得又叹了口气,有些愤愤地道,“真不知道仙界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如何谢六姐随手一拿,就是罐头这样的好东西!”:,, 386 蜜橘罐头 罐头这个东西,说起来也是让南洋船队上的大家都有些兴奋的,因为这东西完全体现了南洋船队的地位——这可是还没有在《买活周报》上出现的好东西那!若不是因为船队下南洋之后,还可能往更南、更西处去,中途有断绝补给的风险,买活军也不会拿出罐头来:这东西实在是太贵了! 它贵,贵在哪儿呢?贵在容器上,一个小臂高的大罐头能卖到一两银子,手掌心大小的小罐头也要三百文之多,说穿了就是因为做罐头的马口铁很贵,说起罐头里的东西,那真是让人发笑:糖稀裹的蜜橘、桃子,有些微微发咸的西红柿碎丁、黄瓜丁……鲜果这个先不说了,西红柿和黄瓜丁,这些东西在应季时都卖不上价,做成了罐头却要卖个数十上百文的,偏偏买活军的船丁们还时常吃它,这可笑不可笑? 可笑,也不可笑,如今大家都知道了败血症的起因,便是缺乏维生素丙,若是长久没有吃到新鲜的蔬菜水果,兵丁们会神志不清,身上起大疮、发高烧,这种病在从前常常和花柳病混淆,因为水手们患病率是很高的,这被当成了花柳病发作,但是,买活军在云县这样的港口,不厌其烦地对水手们宣讲着败血症和它的病因,等到发财号启航下南洋的时候,他们也咬牙花了几十两银子,买了几十个蔬菜罐头放在仓库里,这是预防着船队迷航时,水手长久没有新鲜蔬菜补充,做的一个后备。 蔬菜罐头是这么一回事,水果罐头又是另一回事了,自古以来,水果的窖藏和保存都是不容易的——蔬菜多是草本,占地小,结果也容易,一茬一茬,产量大,本身价格就便宜,水果就不同了,大多数水果都长在树上,一年只有一季,产量本就稀少,而且甜滋滋、脆生生、滑溜溜的……和蔬菜比,滋味要好得多。 这本身就是一种较为奢侈的东西,城里百姓吃鲜菜司空见惯,白菜、青菜一筐一筐的买,但他们吃鲜果,就譬如说桃子好了,一年中桃子的季节也不过就是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能吃上一两次桃子,便算是很不错的了。 也正是因为这年头什么东西都得应时应节吃个一两次就差不多了,才会有所谓‘不时不食’的说法,以及许多与故乡滋味有关的追忆,所谓千里莼羹、末下盐豉,主要也是因为当地或许是没有莼菜出产,而罐头又还尚未被发明的缘故。 既然水果是一种贵重的东西,又相当的好吃,那么,通过蜜渍、腌制来延长保存期限,也就成为了常见的做法,很容易被做成蜜饯的水果是梅子——雕梅、话梅、腌梅、青梅,这都是常见的名吃,价格倒也不贵,还有海棠果、金橘、荸荠、佛手,这些东西都是很好用糖去煎、腌、煮的,也确实相当的好吃。 不过,吃这种东西,多数就是吃糖了,水果只是增添一点风味,在帮助水手规避败血症上,并没有太大的帮助。最是富含维生素丙的水果,往往也最不好保存,譬如说蜜橘,这东西是极含维生素的,可几乎无法制成蜜饯,连晒成果脯都办不到。里头的水分一旦被换成了糖分,那风味也就全都丢失了。 买活军用罐头做起的橘子,虽然也有糖稀的滋味,但其中的橘肉是瓣瓣分明,晶莹剔透的,含在嘴里微微一咬,舌头上爆开的分明还是橘子汁水,而不是糖汁,稀溜溜的糖水、酸渍渍的橘子水,在口中混合交流,酸酸甜甜,令人生津止渴,哪怕是平时在岸上,都是难得的饮食享受,更不说在这渥热潮湿,日晒风吹的船上了,若是能得到一个蜜橘,含在嘴里一口一口慢慢地咽下去,那真是暑气全消、百病退却,千金不换的巨大享受呢! 对于之江的海员来说,蜜橘罐头最诱人的地方还在一点,那就是它是黄岩蜜橘所做,黄岩蜜橘是之江的名产,而且离开本地是不容易吃到的——鲜果类的东西不便运输,卖得又贵,这些老海狼们自小就久闻其名——桃是东阳,橘是黄岩。但品尝过的寥寥无几,不料在离家数千里外的海疆上,还能尝到家乡的珍味,这不能不让他们感到买活军的神通广大。 “说起来,倒也卖得是不算贵的!” 到了午后时分,风浪渐渐小了,旗舰上先吹响了螺号,随后旗帜开始变化,示意各船队开始调整船速,调节帆响,也有铁喇叭,将旗帜传达的命令再宣讲一遍,这个时节,一天内风向往往会有两次变化,因此要做好调□□帆的准备。此时也有一艘小快船行动了起来,乘着众船只都放慢航速,开始游走各船间收取航海报告,“报告交来了!要买什么东西么?!” 报告是通过无头羽箭递交的,传令兵在船头眯着眼睛,瞄准快船上的靶心,虚虚地放一箭,油纸里包着航海报告和递送给舰队将军的口信,这是不买货的船,有些船要买货——不是纱布、酒精就是罐头,这就要废一番周折了,先要在自己的船舷上放下软梯,派一个灵巧的水手,腰间系了绳索爬到软梯下方。 若是货少,双方胆子都大,船只离得很近,便跳到快船船舷上交割物资,若是货多,那就要先连上绳索,把两艘船栓在一起,随后再传递缆绳,做一个简易的吊货拉索,把货物从快船上吊上去,水手再下来付款算钱,有时他们还会把洗涮得干干净净的罐头和盖子一起带下来,“卖废品了!在货价里扣抵罢!” 罐头虽然贵,但有一半贵在包装上,这一点是不假的,因为买活军是回收这些罐头盒子的,一个一两银子的大罐头,盒子带盖子一起回收,若是拆得好,盒子完好无损,能够卖五百文,若是拆得不好,是把罐头砍断的,那就只有四百五十文。 其实这就是明当正道的告诉你,里头的食物他卖你五百文——这确实不能说贵,一个小臂高的大罐头,里头的黄岩蜜橘,发财号的人是数过的,一共有三十多个,橘子五个一斤是正常的,这就至少是六斤了,黄岩蜜橘是名贵的东西,就是在产地也要卖到三十文一斤,这蜜橘的成本就是一百八十文,还不算糖水呢,不算人工呢,不算炭火呢,不算这封罐的机器呢! “买活军倒的确公道,说起来,是不赚我们什么钱的。” 由于船只多,今日要买货的船也多,发财号买到罐头已是晚上了,买货很麻烦,所以他们一次买了二十个罐头,又卖回去了十余个盖子——因为罐头盒的价格也很实在,如果自己另外买马口铁的器皿,算起来还略便宜一点,所以水手们很流行自掏腰包,在身边留个罐头盒子,以中号盒子最受欢迎,可以当水杯、饭盒,有时候需要野炊时还能直接拿来烧水,相当于一个敞口杯了,只有盒盖的确是想不出什么用处,便卖回去,能折一点钱是一点钱。 罐头拎上来以后,杨老大当仁不让,拿起一个掂量了一下,就感慨了起来,“一两银子一个,不算是贵了!” 说着,见众人眼神都汇聚过来,也是哈哈一笑,拿起开罐器就开了一个——这开罐器也卖得不便宜,因为是铁做的,包了锡皮,沉甸甸的,用来对付这罐头是最好的。有些没耐心的闽地船客,直接用刀砍,杨老大不同,他们之江人细致,又有一把子力气,他可以用开罐器把折叠在一起的铁皮全都掰开,揭下一张完完整整的盖子来,保留完好无损的罐头盒。 “确实是货真价实!” 三十几个船员,蜜橘一人捞一个放在木碗中,差不多也就分尽了,这还不算完,还有半罐子橘子味的罐头汁儿呢,这可也是个好东西,一人也是一勺子,各自倒了淡酒在里头,这淡酒立刻就变成蜜橘酒了,这些船员们都微闭上眼,虔诚地啜饮一口甜滋滋的酒水,打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惬意至极的‘哈’! 又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分开一整个的蜜橘,这蜜橘的橘皮已经被泡得透明了,里头鲜红微黄的果肉,经过筷子一分,有少许便散落了开来,忙又赶紧喝一口,把果肉抿进嘴里,品味了半天,再回味无穷,长长地‘哈’了一声。 “若是时不时能吃一次橘子罐头,那这次出海,就实在算不上多辛苦了!” 杨老大自己也捞了最后两个蜜橘出来——这是他的份,这还不算完,罐子里还要倒满了淡酒,盖上纱布,等到明早再喝——不能浪费挂壁的每一点汤汁。这是外海航行,没有鸡蛋这种东西,否则这甜酒里冲个蛋花,对于之江人来说就是至高无上的早餐了! 此时天色已晚,船上点亮了煤油灯,赤条条的汉子们喝完了蜜酒,对今天的晚饭——咸鱼配干饼子,没有任何怨言,转身该当值的当值,该睡觉的睡觉,行动比平时利索了不止一倍,杨老大也在船头,眺望着远方旗舰亮起灯火,而前后左右的航船都陆续点燃夜灯笼,自己将手一挥,“亮平安灯!” “点——灯——” 水手们立刻行动了起来,一盏盏煤油灯被升到了船顶风帆上方,这玻璃煤油灯也是好东西,防风防火,没有引起火灾的风险……买活军手里实在有太多好东西了,这让人怎么能不跟随他们? 船队在大海上航行,日夜不停,白日里传递消息靠旗号,晚间便靠灯火为信,旗舰下令之前,会吹响螺号,各船以约定的顺序,间隔着吹号、擂鼓响应,随后旗舰再以灯火、喇叭来传递下帆、收浆这类的消息,晚上各船还要观察星象,确定自己所处的经纬度,写今日的工作报告等等,比白日还要忙碌几分,更是丝毫不敢懈怠—— 旗舰会经常发出信号,提醒各船回应,以此来确保各船都处于随时响应的戒备状态,若是耽搁了回复,那是要治罪的,在海中夜航,若是船舰相撞,那死的人可就多了,因此更需要纪律性。因此,如今各船都学着买活军的方式,设定了船长、大副,轮流交替值班,因为有些工作一般的水手确实也无法胜任。 今夜是杨老大值班,他盯着上灯了之后,便去舵轮处照看了一番,又提灯下了货舱,见四处无错,方才去水手住的通铺那一层说道,“休要饮酒!上厕所要到甲板上——早些睡了!明日早些起身,否则那一罐头酒岂不是全便宜了今晚的夜班?” 这句话说得好,众人一听,立刻翻身躺倒,立刻便呼噜大作,杨老大额外看了看煤油灯的位置、灯油,这才走到自己屋子里去,他要先写航海报告,再出来用六分仪观星算经纬度。 【跟着买活军出海,每一日都能学到新东西……】这是报告里的套话,却也不无真情实感,买活军这里,别说是吃食了,太多航海上的新技术、新知识,让人眼花缭乱,只觉得大开眼界。 不过,写到这里,杨老大也苦笑了一下——他忽然又提醒自己,这一次到港,可要设法给水手们买些腌海鲜佐餐了,老吃咸鱼,和买活军的伙食费无法比,这一趟回来,自己的人也不是自己的人了,只怕是要辞工去买活军那里做事。 【不过,也感受到了相当的压力,因为买活军对自己的水手实在是太照顾了,倒把我们都比得苛刻了起来。】 写到这里,想到了买活军船上的伙食,杨老大也不由得吸溜了一下口水:蜜橘罐头是舍得买的,因为也的确需要,但买活军那里其余更加昂贵的罐头,他也只是偷偷地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罐头——就这一个就要七百多文,是上好的笋烧肉,杨老大还舍不得打开呢,他打算等走到离家乡最远的那一天,再打开来一人尝上一口。 娘的,简直都恨不得自己也去做买活军的水兵了……想到了家乡的味道,他的口水也激烈地分泌了起来:买活军那里的水兵,恐怕笋烧肉罐头,也是可以随便吃的吧……:,, 387 甜菠菜罐头 笋烧肉罐头能随便吃——如果能随便吃倒是好了! “放午饭了!” 哐哐哐——‘放午饭了’——哐哐哐,炊事兵一边敲锣一边在甲板上逡巡了一遍,“分批就餐啊,别抢——也不许浪费,尤其是菠菜罐头,可都听着了?这要是叫我看见谁剩下了我就揍谁!” 买活军的队伍,规矩和外头是截然不同的,在敏朝乃至其余任何政权的军队中,做饭都是辅兵的活,但在买活军的编制里,炊事兵必须是精兵中的精兵,他们要在日常训练之外,额外再加训厨艺、战地烹饪、食材获取等等科目,而且个顶个的都是壮汉——买活军没有辅兵这一说,士兵上路,辎重都是自己运送,炊事班至少要额外带一口铁锅,还要给几十人做饭,那臂力是小不了的。 若是起了战事,他们也要上战场执行任务,因此,炊事兵挑事儿是半点不怕旁人的——不服就来练练,看是谁没有好果子吃! “吃饭了,有海鲜吃还抱怨什么呢!今天吃黄鱼鲞!吃不死你们这帮短命的!都是被六姐宠坏了,早个十年,屎都抢着吃!” “哎,谁说不吃了来着——饿着呢。” “就是,说这什么话,仗着这会儿船长歇班了呗,这就作威作福起来了?” “滚,谁给你作威作福了,这是恨不得把饭都喂进你们嘴里了!就你们这些不孝子还往外吐,这罐头别船的人想求都求不来!” 这一支规模庞大的南洋舰队中,有船员少而货多的商船,也有主要搭载了南洋移民的客船,还有就是旗舰附近,以兵丁为主的军船,各船开餐的规矩和标准,都是不同的。午饭时间,旗舰和周围的护卫舰上,气氛是最轻松的,兵丁们打着嘴仗,先后结束了自己的轮值,一边写着交班报告,一边头也不抬地和战友们斗嘴,“别的都好,就是这罐头实在是——你说这咋还做成甜口的菠菜糊呢?这不是糟践东西吗?” “行了,少废话几句,之后都会发调查的,不爱吃甜青菜你就上报,他们自然就不做了。” 这些买活军的兵丁们,入伍之后,虽然规矩严格,但很少被上官打骂,更不会被施以肉刑,所有的惩罚几乎都以体力训练为主,因此,他们并不像敏朝的士兵那样,凶残而又木讷,在不当值的时候相当的调皮,至少很敢于和班长斗嘴,“咱们这是试验品呀?不是,就算是试验品,这谁家平时吃蜜菠菜呢?” “还真别说,我们南人吃什么都加蜜,是有人吃甜菠菜羹的。”一个身材中等的瘦削汉子便笑着说,“不过那菠菜羹热乎乎,甜滋滋的,和这个滋味不一样,这个甜菠菜嘛……” 他冲木盘子里那一坨绿色的稀糊糊扮了个鬼脸,拿起勺子也不品味,一勺接一勺送进嘴里,往下生咽着,其余士兵们看了,也是纷纷在叹息中往嘴里送糊糊,“吃吧,吃吧,吃了就不生病了,这可是六姐赐给的仙丹那!” “你还真别说,以往出海也好,冬天也好,我总有些便秘,这会上船可通畅得不行,可见知识是再不假的,这蔬菜里的膳食纤维,是真的一日都离不得。” “既然是六姐的话,那还有假的?只是罐头肉也罢了,罐头水果也好,都是世间难寻的美味——只是奇怪这罐头菜怎么就能这么难吃。” “罐头西红柿还行。”有人公允地说着,今天这罐头蜜菠菜实在是令人无法下咽,于是,就连之前不怎么看在眼里的罐头番茄丁都觉得是好东西了,有点儿咸滋滋的,配在饼子上味道不错。“若是有罐头淡水那就好了——能做些米饭来吃,倒比吃这干饼子要好些。” 一个黑大个儿走进了舱房中,冷笑了一声,“都是惯的!” 他扯了一个木盘子,走到餐台前头,炊事兵夹了两个脸盘大的干饼子,一条掌心大小油润润的黄鱼鲞,给他斟了一大杯的淡酒酿,又一视同仁的舀了一大勺绿兮兮的菜糊糊,“辣酱还是咸菜?” 朱立安要了辣酱,端着餐盘走到长桌边一坐,将干饼子一剖,夹起辣酱先咬了一大口,这才继续发表自己的高论,“你们啊,是在近海航行惯了!这样的吃食难道还不满足吗?你们要有机会去白人的贩奴船上看看,那就知道什么叫做好吃食了!” 一旁的水兵们便都笑了起来,有人揶揄地喊道,“老朱,这都说过多少次了,好像你是被贩奴船撮弄到壕镜来的一样!” 朱立安离开非洲的时候,是作为战兵选拔来的,算是土著里的精英,他当然不像是贩奴船里的奴隶们了——被锁在船舱下,只有一个铁格子通往甲板,船主每天两次,向船舱里倾倒淡水和猪食,每三天一次,把病得起不来的黑人丢进海里,这就是他们得到的全部处置。 贩奴船的黑人们几乎只有一半,甚至是三分之一到达大洋彼岸,朱立安认为这还是因为黑人的体质特别好的结果,他有一个愿望,就是有一天要发起一次从非洲到美洲的奴隶远航,乘客就是这些贩奴者,朱立安倒想看看,这些罪行累累的白人老爷们,有几个能够撑得过这样的航程。 当然,这话是说得远了,但即便是作为战兵,在几次跨洋的航行中,朱立安的饮食也是完全无法和买活军现在的伙食相比的,他夹着黄鱼鲞,庄严地说,“就连白人那些水兵老爷们,也只能吃硬得要把牙齿硌掉,长了蛆的黑麦面包,喝发馊的劣质朗姆酒,你们觉得甜菠菜咽不下去吗?那是六姐对你们太仁慈啦,只要让你们吃上一个月船上的吃食,别说甜菠菜了,哪怕是一点菜汤,都值得花大价钱去买——你们不知道长期吃不到蔬菜时,对于绿叶蔬菜那种疯狂的渴望!” 食堂里安静了一会,士兵们想象着白人军舰上的吃食,都颤抖了一下,讪笑着吃起了干得拉嗓子的饼子,“只是说,甜的菠菜的确没有必要……” “谁不惜福了来着?” “老朱,”坐在食堂一角,始终在默默吃饭,并未参与抱怨的一桌女兵这会儿倒是开腔了,一个体型彪悍,不让须眉的壮硕女娘搭腔问,“正好今天下午你不当值吧?给咱们讲讲呗,这远洋和近海航行有什么区别,那些白皮水兵为啥要吃这些?别人也就算了,那些贵族呢?我瞧着那些白皮婆娘,个顶个的娇弱,她们也是吃着这些过来的吗?” “相差不多。” 朱立安用非常欣赏的眼神望着盘子里的甜菠菜,甚至可以说是深情了,“太太和小姐们,她们喝得好些,喝淡葡萄酒,吃上,她们——用咱们华夏人的老话来说——眼不见为净!” 有些人善意地笑了起来,因为朱立安用了‘咱们华夏人’这个说法,这让他们是有点儿好笑的,但是,这个说法是没有错误的,因为朱立安完全符合六姐给出的定义:朱立安会说汉语,而且说得很好,现在还会写了,而且他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是华夏人,那么,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华夏人。如果他回到非洲,回到自己的故乡去,买活军也会因为他的承认,对他所在的土地拥有管辖权以及灵活的主权。 “眼不见为净?” 壮女娘好奇地说,“这是怎么说的呢?她们也跟着吃硬死人的黑面包?” “必须跟着吃,除非上岸的时候,能吃一些软和的,现烘烤的食物,但是,远洋航行和华夏的近海航行不同——华夏的近海航行,几乎不会离开海岸线太远,七天、八天就能靠岸一次,所以可以补充鲜蔬,补充腌菜,补充海鲜,还有补充一些肉类,有没有罐头这个东西,影响实在不大。” “但是从非洲到新大陆,在海上要航行两三个月,携带的食物必须没有一丝水分,禁得住半年以上的储存,因为海上非常潮湿,食物如果有水分,就容易发霉,发霉之后全船人就只能选择了——要么,饿死,要么,吃了发霉的食物,谁发烧了,熬不过去了,被丢进大海里,熬过去的人活下来。” 朱立安严肃地说,“黑人体质强——这是公认的事情,我们喝脏水也不容易生病,吃发霉的食物也不容易拉肚子,所以很多贩奴船给黑奴们喂发霉的饼干碎,白人吃同样的食物很容易生病。” “所以,我们在船上的食物是经过严格计算的,烘得非常干的面包和饼干——还有饮水量也不能过分,一个人一周可以喝5升啤酒,想要多喝一口都不行,喝得多了,啤酒不够到下一个补给点,大家都得渴死。” 朱立安说,“我多一句嘴,这一次上船,很多兄弟姐妹们不理解,为什么每个人的饮水量都做了限制,一天只能喝三升酒——这或许是六姐在对跨洋的航行做演练那!” 水兵们都沉默起来了——欧罗巴的水手,一周五升酒,他们一周是二十一升,虽然这对于习惯了充分补给的水手来说,仍然感到受到了限制,但人要讲道理,买活军的待遇的确已经够好了。 “但人也不能只吃面包,如果只吃面包,人会生病,所以我们还吃燕麦、咸猪肉、咸牛肉、奶酪和干豆子,哎呀,听起来非常好是吗?可这些东西,要么是做得非常干,要么是做得非常咸——就算做得再咸,它也会长蛆呀!” “到航程的后来,大家都是在蛆里找肉吃,那些太太,小姐们,她们是女士,有优待,可以在剩下最好的肉里,割下一些蛆最少的肉,由她们的女仆去掉蛆虫,端上去给她们享用,我们这些奴隶兵就吃他们的边角料,长满了蛆虫的烂肉——可那也是肉呀,吃了能长点力气,而且再没有什么不生蛆的东西,奶酪也生蛆,总之,你得习惯吃蛆,或者和蛆一起进食。” 朱立安深情地望着眼前满溢的啤酒杯,这一杯啤酒就是一升,是他从前一天多的饮水量,他舀了一勺甜菠菜进嘴巴里,仔细地品味着,又喝了一口啤酒,慢慢地咽下去。“我听说那些壕镜的贵夫人,她们都不愿意回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啦,没有自家兄弟和丈夫的照料,她们也得跟着吃发臭的肉,如果生病了,那可没有什么好结果。” “在远洋的航船上,最值钱的怎么是肉呢?是绿色的蔬菜,是充足的淡水,一个人能大块吃肉,这不算什么,如果能想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水,那才叫阔绰呢!” 他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啤酒,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长气。那个壮硕女娘问道,“为什么不在靠港的时候补充一点海鲜干货呢?” 虽然船只在大海上航行,但这并不代表海鲜能随便吃,这个是水兵的常识了,第一,海里并非每时每刻都有鱼,第二,有能力去远海的大船一般不方便捕鱼,捕鱼的多是小船。再加上海鲜烂的快,所以大船在港口吃一两顿鱼鲜之后,主要还是买鱼干来作为储备。 朱立安解释说,“这就是另一个区别了,西洋人的船尽量不开火——不像咱们还能把饼子熥热了吃,因为他们的船没有空间放太多燃料,燃料是为了修船,为了作战而准备的,不能浪费在做饭上——” 人群中便响起了一阵啧啧声,买活军的兵丁们,一面也觉得自己增长了眼界,一面也不由得有些怜悯西洋人的水手,当然更有一些念头止不住地扬了起来——西洋人在这样恶劣的补给下,还能全天下的做买卖,买活军的船要比他们好,补给要比他们强,而且还有罐头、红衣小炮这样的好东西—— 如果不航遍天下,和西洋人争一争高下……这还说得过去吗? “朱组长!黄组长!” 一个传令兵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太好了,你们都在这——瞭望员已经看见占城港了!半小时后,全体军官临时会议,旗舰召开!把饭吃完了就快过去吧!时间有点紧,别迟到了!” 军需官朱立安立刻和统战队长黄小翠对视了一眼,他扬起脖子把啤酒咕咚咕咚灌进肚子里,蔬菜划拉进口中,两个大饼子把黄鱼鲞一夹,立刻就站了起来。“宁早不迟,放下舢板,我们马上可以出发!”:,, 388 买活军娇生惯养? “甜菠菜是真的不行,甜西红柿还行罢,但不知怎么,被马口铁罐子装着也觉得有点子恶心——还是用糖块得了,甜蔬菜不是那么回事,还是做成咸口的吧!” “唉,钠摄入得按科学剂量来啊,在船上喝不了淡水,只能喝酒,代谢压力本来就大……再看看吧,实在不行就不放调料了——” “那其实也不太行,那感觉有股马口铁的腥味儿,我吃了感觉很想吐,而且,说实话,哦,老朱你来了——说实话,感觉这个伙食和在咱们华夏近海航行时还是不同,伙食很重要,因为不靠岸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周围的环境陌生,气候大家也不适应,这不是说艰苦几天的事儿,太多不利条件了,伙食上再出幺蛾子,生病的几率肯定更高。” “确实,真不是说克服就能克服的,这个天气,这个活动量,对北方士兵来说都是很大的压力。” 黄小翠一进船舱就大大咧咧地说,一边扇风一边在长桌边找了个位置,“这都十月了,天气还这么热,按说今年天气还特别冷,那要是格外热的年份,岂不是能热死人?” “所以南方人都是黑瘦黑瘦的,体内脂肪多妨碍散热,再加上气温高,消耗也高,体型太大了,行动就出汗,心肺负担也高。” 船医主任雷子枫说,他是雷轻的族弟,雷家久住闽南,对于亚热带常见的一些气候病是有自己心得的,“像是黄姐你,你属于脂包肌,体脂率还比较高,你得把体脂降下来一点,不然在南方,稍微走几步就得出大汗,要披甲作战身体根本受不了,会出事的。” “鸡笼岛的天气都还不觉得什么,一过会安,确实就觉得吃力了,每天早上做晨训时,明显能感觉到体能下降——还有一点就是,说真的,能不能搞点淡水喝,喝酒真受不了,嘴里总是黏糊糊的,起燎泡,现在说话都不敢冲着人,害怕嘴里有臭气。” “是啊是啊,这成天醉醺醺晕乎乎的也不是事儿,要我说,咱们的马口铁罐头,真的装点水吧,哪怕一人一天能喝一杯水也好啊!” “大家先静一静,静一静,”书记官声嘶力竭地说,“你们的意见我这都正在记录,一个个说,观点尽量别重复,说一些这几天发觉到的新东西,会安后总结的新经验!占城港就在前头了,我们该采取什么策略,先说说这方面的想法!” “噢……哦……” 会议室里沉默下来了,郑地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步伐端庄,俨然走入房中,“大家都到得很准时嘛——都坐,都坐,来,上茶来——我这里还存了一点雨水,大家坚持一下,到占城港就又可以补充水囊了。” 听到有茶可以喝,哪怕是吏目们也都露出惊喜之色,黄小翠更是咂巴着嘴,似乎已经打算牛饮一番了——在船上,最珍贵的资源真就是淡水,而人们的饮水量往往又是极大的,因为活动量大,汗出得多。 就比如说黄小翠,她体态健硕,如雷船医说,是脂包肌——北方的武将、壮汉壮妇几乎都是这个身材,因为这种身材在械斗中是有优势的,为什么武将总是膀大腰圆,有个小肚子的样子呢?因为肚子上的脂肪就是挨揍挨刀时的缓冲器,没有脂肪,刀刺进去很容易就伤到脏腑了,有脂肪的话,就犹如一层棉花,将刀锋裹住,自己这里也就有了腾挪的机会。 但是,这个身材在渥热的南方,在这样的海船上,动一动就要出汗,而每天活动量又大,一天三升酒也是将将够,永远都有一种焦渴的感觉,但配额就是这些,所以黄小翠非常积极地抗议如今的航行策略,希望能够回到如从前一般,五日到七日就能有一艘船来运送补给的节奏,这样的话,大家一日饮水量可以放宽到四升,而且可以吃淡水,淡水无疑要比酒水解渴得多。 买活军和所有别的政权都不同,他们的决策者和底层水兵、乘客享用的是一样的配额,所以他们特别能够体会到这种限额的痛苦。不像是西洋人的船只,他们可以连续在大海中航行两三个月,不是因为他们特别能吃苦,而是因为吃苦的人出不了声,当底层船工因为配给量不足,去喝没人喝的长毛水,然后痛苦的发病死去时,船长说不定还能洗个澡呢——水手死了,再抓一批来,当作货物的奴隶死了,那就再进一批。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喝完水还有酒喝,只要确保一小部分高级水手的供应不受影响,船只就还算安稳。 买活军这里肯定是不能这个样子的,航行过两座城市,高层就普遍达成了共识——西洋人的行船办法对华夏船只是行不通的。除非船只更大,能携带更多补给,否则仍然建议华夏船只在东南亚海域保持原本沿海岸线行驶,频繁补给的模式。至少在马口铁罐头变得更加便宜,更加易得,可以储存大量淡水之前,不建议官方组织大规模的探索活动。 “……一定会死人的。”雷船医笃定地说,“这是必然——饮水量严格限制,又大量出汗,大量补充盐分,肝肾出问题的几率将大增,老水手恐怕命都不长,按照传统食谱,热量也严重不足,上船就是熬人,体重下降时免疫力也会跟着下降。黄组长嘴里长燎泡,这是小事,大事的话就是染肠炎肺炎什么的,船上怕传染,出问题了只能封闭起来,治愈可能性也不高……” “总之,我建议在占城港多停留一段时间,如果能拿下这座港口就最好了,这样我们可以依托占城港在东南亚进行活动,增加补给次数,避免出现我说的这些可能,我们的水手每一个可都很宝贵呢,不能白白地就这样消耗健康,死在第一次出航中。” 这是船医对占城港战略的见解,军需官朱立安也说,“我们带出海的罐头已经消耗了约有一半了,其中完好无损地回收了罐头身约有三分之一,有必要在占城港重新制作一批罐头了,这一次也可以实验性地制作一些淡水罐头,看看保存效果如何。所以我也建议我们在占城多停留一段时间。” 买活军的罐头目前全是铁罐头——用玻璃制罐头的技术,对船运来说自然是远不如马口铁,毕竟玻璃易碎而且沉重,储存上来说,马口铁是更好的选择,而且它们也能重复使用:用玻璃瓶和制得很好的密封盖,是可以重复制作罐头的,做法相当的简单,只是能耐高温的玻璃比较贵而且罕有,买活军因此没有在报纸上推广,不过,马口铁罐头,其实只要掌握方法,也可以重复制作,只要开罐时足够小心,不要破坏罐头身和瓶盖就行了,而且,这样的重复制作,出品成果很稳定,比玻璃罐头又要可靠得多。 这个原理是这样的——如今,大家都已经明白了,只要把一个容器密封起来,再隔水加热,把食物中的细菌和空气一起带走,那么这容器中的食物,可以保存许久依旧光亮如新。马口铁的罐子,便是采取这个原理,先把食物罐装,随后放到犹如蒸汽机一样的东西里隔水加热,最后,为了方便携带,搬运中不至于漏气腐坏,便在马口铁的罐子上加一个盖子,这罐子本身,像是个t字,罐身周围,有一圈凸出的边沿,而盖子要比这边沿的直径更大一些,就像是一个斗笠一样,覆盖在罐子上。 这时候,把罐子拿到手动封盖机底下,开始摇动把手,于是齿轮便发力,把盖子往下压折,最终,盖子的下沿便被翻折过来,拗在罐身自带的小浏海上,这时候再滚一圈,就像是卷纸一样,把这凸出的部分卷起来贴住罐身,就算是封装完成了。这样,这个罐头就可以被丢来丢去,在马车和船舱里受尽了颠簸,也没有腐坏和破损的风险。 等到食用的时候,人们再小心地用特制的开罐器,结合自己的蛮力,把卷起的边重新钳住上翻,就可以把罐头边复原,这时候再取下盖子,盖子、瓶身完好无损,吃完东西以后就可以再来一遍……这种罐头,对船队来说,只需要拥有柴火、锅灶和一台封盖机,便可以循环不断的应用下去,理论上说,如果人人都用得很小心,那么它将永远不会损坏,可以跟着船队一起走遍天涯海角,直到环绕了地球,回到云县去呢! 不过,虽然这个设想,在鸡笼岛已经重复了几次,实验结果都还不错,但南洋舰队还是第一次将其大规模应用,是以大家也都比较重视,花费了不少时间来讨论菜谱——甜菠菜在食用时被唾弃万分,但此刻似乎又拥有了自己的魅力:按照买活军的规定,水兵一天的伙食是有标准的,必须保证三大营养素、维生素和矿物质的应用,同时还要满足最低2500卡的热量供给。 但是,船上的物资承载有限,而且人不能随意吃盐,尤其不能在饮水量有限的情况下大量吃盐,会加重肾负担,又要保证热量摄入,所以才会出现丧心病狂的蜜菜——糖嘛,热量高的,鲜菜嘛,有维生素和膳食纤维,丰产时还便宜,比菜干、腌菜都好得多,要不然…… “滚!不要再说蜜螃蟹了,蜜菠菜不行,蜜螃蟹也不行,是邪道,邪道!还是给士兵供应糖块和不调味的菜泥吧。” 在北方人疯狂捍卫之下,之江厨师放弃了蜜海鲜的想法——这在吴地正经是一道菜,闽人也不是不能接受,闽人甚至有吃甜口肥肉的习惯。但是,北方人是实在接受不了这种口味的。“占城物产丰饶,四季常青,要买到一批鲜蔬来做罐头应该不是问题。” 这支南洋舰队,此次出航的行程是很灵活的,以探路、贸易为主,虽然做好了应付军事冲突的准备,但没有一定要进行军事征服的任务,买活军的习惯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因此,他们的行程也把吕宋放在了最后,目前的打算是,从鸡笼岛出发,到满剌甲之后,大部分船只走旧港、爪哇方向,有几艘船在朱立安的带领下,继续往非洲方向探索,如果感觉还不错,他们可以一直开到非洲再开回来,如果船只受损,那就随时准备返程。 而到了爪哇之后,如果一切都好,或许还可以再分一些船,试着往更南面去开拓,寻找曾经在一百多年前被敏朝百姓登陆过的南方大岛——现在,西洋人在地图那段含糊地标注了‘南方大陆’,认为这是爪哇的一部分,所以到了爪哇,不往南面看看是很亏的。 如果分船之后,大家的实力也还没有很大的损失的话,船队可以继续往前,沿着渤泥、吕宋,返回壕镜,现在吕宋还在弗朗机人的掌握之中。不过,郑地虎对于吕宋是很熟悉的,他多次去过吕宋,也去过大占海口,也就是华人们口中的会安。 占城港,以及距离占城港很近的满剌甲、三佛齐等地,倒是没有去过,所以南洋船队的航行路线,在熟悉程度上,是先难后易,先去陌生的港口(所以航速很慢),但在敌对程度上则是先易后难,会安、占城两地,对他们的敌意按道理来说应该并不太深重,因为,这两处地方实际上都没有统一强大的政权管理。 安南正在内乱之中,会安港等于是个华人割据之地,而占城港的情况就更复杂一些了,因为占城曾是一个独立的王国,如今沦为安南附属,现在安南自己分成两派,互相借重弗朗机人的力量在内战,占城也就乘势而起,宣布自立了。 这两处港口在火力上都不能调动支援,也就是说,不是船队的对手,他们是无法拒绝船队到港补给的。但是——当然这和接受船队在本地安置农户、建设永久据点是两回事,买活军在会安就遇到了一点不快,郑地虎认为,占城港因为和三宝太监的渊源更深厚,与敏朝更亲密,华人也相当不少,而且采取敌对的可能也很大。 他问统战队长黄小翠,“我们还像在会安时一般统战吗?” 在会安,买活军的做法其实非常的简单——任何有效的办法都是简单的,简单,同时又能抓准核心矛盾,他们扶持了宗族中被打压的异见者(毫无疑问,每个宗族都有被打压的一些人),随后就是常见的又拉又打,把顽固派打痛甚至打死,留下来的不就都是友善的新朋友了吗? 会安港在三天的新交流中损失了很多建筑,但是,这一切是值得的,现在会安港空出了很多良田——买活军的‘新朋友们’很情愿地把它们卖给买活军,许多移民就有了自己的田地了,而新朋友们得到的钞票,他们用来抢购买活军的种子,丰产的种子,还有他们的橡胶树,买活军愿意在五年后以保底价收购。 同时,他们还留了一艘船,一百个士兵保护本地的新移民,留下了一副对讲机,这都是事先就准备好的东西,在会安所有人都通过扫盲班考试之前,买活军依旧标志会安为敌境,他们肯定还是要继续进行土地所有权改造的。 占城这里,也会有华人,但是华人不是占城的首脑,黄小翠说,“不能把会安的政策强行照搬,甚至于不要抱着第一次就留下大量农户的希望,我们目标还是在吕宋——” 她最近一直在研读占城的资料,黄小翠认为,“我们应该先和占城的君主婆氏好好地打打交道!”:,, 389 占城的机会 “华夏的船队又一次来到了占城港!” 这是三天前起,便由渔船送来的消息,出海打鱼的占白林们激动得连网也没有抛,回到岸边就冲向了王宫,他们指手画脚,描绘着船队的规模,“那绝不是弗朗机人的船队,我看到了大夏的福船,虽然比不上传说中的大福船那样震撼人心,但是,那绝对是大夏的船只!” “我看到了连绵不绝的船只,看到了上千面风帆!po!那是华夏的船队,是三宝太监的船队!我看到了红旗——每一艘船只上头都悬挂着鲜红的旗帜,这是他们上头的字样——” 渔民用炭条把花纹画在了手心,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却明白这肯定是汉字——因为如今占城名义上的宗主国安南,其上层记载历史,用的全是汉字,汉字在安南是一种尊贵的语言,只被王公大臣们掌握,理所当然,占城的国主作为藩属国的统领,也跟着学习了汉字,他身边的官吏虽然不太会说汉话,但也能辨别出汉字和它的读音。 “活!” 这是旗帜上的那个汉字,红底活字旗!而人们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是买活军!” “是汉人中的买活军来了!” “他们已经取代了敏朝,取代了三宝太监的那个朝代了吗?他们已经强盛到了这个地步吗?已经能够重新组织如此庞大的舰队,向南方巡游?” 整个占城港都为之骚动了起来,居住在占城港的汉人们一下就成为了社交活动的中心,他们的本地邻居和亲戚,都急于来拜访他们,向他们来打探华夏的变化:会重开朝贡了吗?什么时候,华夏已经改朝换代了?他们之前在哪里停泊?安南吗?占城人倘若谦卑地对待他们,他们会向从前一样,襄助占城人驱走安南,重新成为一个独立的王国吗? 最后这一点,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敏朝的百姓,或许一辈子都不怎么会听说到南洋具体的地名,南洋的风云变换,对于他们来说只是茶余饭后闲来说嘴的传说而已,但是,南洋的百姓,却必须对头顶那庞然大国的动向极其关心。 大国君主一念之间,南洋小国的风云也就跟着变换,大国强盛了,想要炫耀武力了,下南洋的舰队开出来了——占城人就因此得了好处,三宝太监基于自己的考量,曾在数百年前训斥安南国主,促使占城收复了失土,和安南成为相持之势,而敏朝对外政策的收缩,则直接导致了安南叛主自治,让占城重新沦为了安南的藩属国。 几百年了,占城的势力范围从原本的数千里,收缩到了如今只有占城港周围的几座城市,占人四处逃窜,去了爪哇、满剌甲,占人的君王,世代和安南的公主婚配,占城的辉煌似乎已经是过眼的云烟,但是,占城人心中还有最后的信仰——安南人迷惑不了他们的君主,国王的血脉还在流传,他们还没有放弃向安南人复仇的希望。 机会总是会来的,南洋的局势总是变换多端,不像是汉人的国土,能够享受长达数百年的和平,在南洋这座半岛上,安南、占城、真腊、高棉,你方唱罢我登场,此起彼伏互相攻伐,几大族之间彼此都有洗不清的血债,但谁又都无法彻底灭绝了谁。 相持阶段漫长而残酷,占城和真腊之间的战争就持续了数百年,战争刻印在了吴哥的大小佛窟里,刻印在了占城人的庙宇之中。只要有机会赢得战争,国王也可以亲自为人牵马扫尘,这就是小国的国主,他们并不觉得仰大国鼻息是什么值得丢人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抓住机会,如果能讨到大国的欢喜,没准占城的兴盛,就又在他们的一念之间了。 “要好好款待买活军!” 国主克朗如来这么吩咐着手下,“告诉那帮汉人,谁的船只来,我们就承认谁是华夏的主人,不要惹来了船队的不快!” “是的,po!” 他的消息当然要比渔民要快一些,克朗如来不但知道现在买活军在华夏占据的区域,也知道会安的华人不太恭敬买活军,被他们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听说当夜,会安的断头台前垒起了京观,京观的头颅全是不服从的本地人。但是,在克朗如来看,这全是没有必要的伤亡,就算会安的华人心向敏朝,那又怎么样?谁的船只能开到南洋,谁就能在南洋代表华夏,买活军控制了鸡笼岛,控制了壕镜、新安岛,控制了整个帝国的海域,那么对于南洋来说,他们就是现在华夏的正统政权! 占城的华人不少,许多都是三宝太监的船队带来的居民,他们在本地种田——开农庄,造船——华人一向是心灵手巧、勤劳肯干的,也做买卖,繁衍到现在,大约有两千多人,也偶尔会有新的移民加入,占城人因为受过敏朝的恩惠,一向友好的对待他们,有些华人和他们信仰的是一个宗教,他们的关系也就更好了。 不过,和会安不同,在占城,华人说话不怎么管用,前一百多年,安南人的声音最大,现在占人的声音也起来了,华人只能听命行事,现在,买活军的船队一来,他们中会说官话、闽南话的人,也迎来了机会——他们被聘做了通译,占城人已经忙碌地准备起来,要好好招待一下买活军的船队了。 商人们也活跃了起来,有些人准备和船队贸易,有些人则立刻开始在市面上搜购蔬菜、鱼干,用大米做起了米糕,并且在空地上晒干——这种年糕干也可以存放很久而不腐坏,是渔民们上船补给的珍馐,这些人是准备做补给生意的,凡是港口,都少不了这样的商人。 由一艘在船首装饰了红色绸缎的体面官船运送着,几个同时会说北方官话、闽南话以及占城语、安南语的通译,备了美酒、清水和鲜鱼,敲锣打鼓地行驶出港,迎接船队,还有小快船来回传信,港口也搭起了简单的木台,官吏们紧张地守候着远方的消息——如果买活军的船队保持友好,那么国王就会亲自到码头来迎接船队,这样他们要赶紧用红色的布匹把台子装饰一下。 但如果情况的进展不尽如人意,布匹就没有必要拿出来承受风吹雨打——会褪色,而且,也会受到上官的斥责,布匹在占城不算是廉价的东西,华夏的大户人家出行时会支青布做的步障,这是占城人很难想象的花费,如果是锦缎做的步障,那就更不必说了,哪怕是天上的神仙,都不该这样花销! 不过,华夏来的船队,和白皮鬼不同,他们往往是带来和平的,快船第二天一早连忙前来报信,送来了买活军的礼物——一辆两轮的木轮自行车! 这个东西应当是很名贵的,因为明显用铁打造的,外头还包了一层什么,亮晶晶、沉甸甸,一个人很难搬得动,两个人将它抬起来,送进宫中,它的用途则引来了码头众人的猜测,有两个轮子,所以那应该是一种行具,但具体该如何运转呢?这是很令人猜疑的事情。 哪怕是赠送珠宝,也不会有这个大东西这样令人猜测纷纷的了,不过,东西这么大,至少可以看出买活军的善意,于是到了下午,国王由大约十多个人前呼后拥,乘坐着两人抬的肩舆,便很威严地出现在码头上,登上木台,眺望着远方接天蔽日的帆影逐渐靠港——百姓们也自发地聚拢了过来,在码头周围发出了欢呼声。 船队来了!生意来了!钱来了!——可能的帮手来了! 他们的欢呼声是绝对真心实意的,这也是一个小国能拿出的绝对诚意了,但是,这个场面在大国人眼里肯定是不足的,这一点,大家都可以想得到,因为按华人的说法,以及西洋人口中的传说,华夏简直就是个地上都是金子银子的好地方,占城的场面,在他们看来必定有些寒酸。 只能希望上国的来客,不要以为他们是存心怠慢吧! 船队越来越近了,远方的小船已经开始落锚——这样规模的船队,不可能全都在码头停泊,旗舰靠岸,小船在港口抛锚,以舢板在岸边摆渡,所以很多后方的小船,看到附近的岸边水情合适就落锚了,几乎所有船只上都有炮口,黑洞洞的,在日头下发着寒光,但是,客人们是友好的,他们站在甲板上,高举着双手,也冲岸边挥手招呼。 还能看到通译们的面孔出现在旗舰船头,他们脸上呈现着一种震惊后的茫然,还有带着隐约的兴奋,似乎在旗舰上大大地开了一番眼界,这是让人心酸的,因为占城虽然是个大港,但是本地的船只多是小船,西洋的殖民者不太在他们这里停泊,这里大多数人都没有乘坐大船的经验,哪怕只是登上大船引路,对他们都是难得的体验。 船头,在通译们身后,并肩站着一男一女——很不容易分辨,因为他们都是短发,而且,女人还比男人高,男人是占城这里很常见的面孔,黑黝黝的,中等身材,很壮实,有一股剽悍之气,一看就知道是老海狼了,而女人比他更高更壮,她穿着一种形制奇特的衣服,展示出了身材上的曲线,否则,大概所有人都会忽略她的五官,把她当成男人看待了。 华夏人什么时候允许女人上船了? 占人们很诧异,据他们所知,华夏人和占人的规矩一样,军队、水手并不招募女人,女人出海相当少见,听说,华夏那里只有疍民的女人跟着男人们世代住在船上,但她们也并不承担主要工作,只是洗衣做饭,缝补渔网,又或者干脆从事身体买卖。 或许,这个女人是买活军的公主……也或许买活军的规矩和敏朝不同,因为他们是个女主统治,而且这个女主还是天神降世——这样的传说,倒不让占人们吃惊,因为在南洋,君权神授,大家都很热衷于把自己塑造为天神血脉,除了安南人,安南人的祖先是百越的一支,他们受到汉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所以,他们往前走了一步,把君王和神仙的捆绑给解开了,不再自称是天神之子,虽然他们在政权交替时也少不得用一些神神怪怪的传说为自己造势。 这个女天神,可能是受到了上天的启示,特别喜欢任用女人,占王很快在船只上发现了更多的女兵,他感到非常的诧异,还有一种猎奇的兴奋——有三四艘船全是女人,这个先不去说她,在其余很多船上他还看到了不少女船员,天气这么热,为了干活所有人几乎都不能穿衣服,否则会热死,那么…… 占王的礼服,在过去的百年间受到了安南的影响,发展出上衣和及地的裤子,否则,他现在也和港口的百姓们一样,只是在腰间围着短裙,上身和脚都不会有衣服——所有南洋的王室都是如此,礼服只是在短裙和首饰上做文章,他们是不穿上衣的,不分男女,穷人连短裙都不穿,只穿兜裆布,最穷的人,连兜裆布都没有,只是赤着身体,在身上抹一些粉末。 从根本来说,这是因为天气实在太热的缘故,安南人主要生活在北部,气候会稍微凉爽一些,所以他们中不必劳作的人,可以学习敏人的穿着,但占城这里并不富裕,又要热得多,所以大家穿得都很少,他们倒是也不太在乎这种习惯带来的边际效应,占城的家庭中,未婚生育是不罕见的。 但他们对华夏的印象却并非如此,华夏应该是——文明的、高级的、神秘的、保守的,他们的官服遮蔽了所有皮肤,而且有很多层,更进一步的显示了他们的富裕和修养,而不是像此刻这样,只是薄薄的一层衣服,而且还被汗水透得黏在了皮肤上,占王可以清晰地看到女首领内衣的痕迹。 这……真是华夏的船队吗?华夏,还是华夏吗? 占王心里掀起了重重疑虑,但他还是非常热情地走下矮台子,要向两个首领下拜,用非常不熟练的汉语说着,“恭迎天使!” 两个首领不分先后地将他扶了起来,男首领一开口,占王就惊喜地抬起头了。 ——他说的是占语!:,, 390 天下之大 “南洋这里,小国林立,百族纷杂,但语言实际上并非有多么繁复,有点像是各地口音不同的官话,譬如说占人,他们流落各地之后,现在说的话语已经有了各地口音,而且,占人本来就和满剌甲、爪哇人的语言非常相似,南洋一带,只需要会说越语、占语、高棉语,几乎就能在南洋畅通无阻了。” “越语,这不必多说了,据说出自百越族,迄今和吴越这里的老方言都还有一丝相似,安南一带自然都是说这种话的,还有暹罗人、澜沧人,也都说这种话,只是口音不同而已,传言凡是说这话的人,祖上都是从华夏迁移过来的百姓——实则在汉代,他们如今的领土也多数都是交趾郡、南海郡的范围之内,如今咱们彩云道那一带也有不少越族,说的话是一色一样,对会听的人来说,不过是些许字句不同罢了,交流是完全无碍的。” “至于占语,满剌甲、爪哇人都说这个,因这些地方原本都是占城国的领土,只是之后陆续自立罢了,占人的祖先来自满剌甲,但也有说法,他们是商时从华夏迁徙而来,是商人后裔,所以最开始我们叫这个国家是林邑,认为这个国家是比干后裔……”郑地虎说到这里也嘀咕了一声,“不过哪有华夏人长成占人这个样子的,不太像,多数是以讹传讹,或者是占城国主为了讨好三宝太监,想办法和华夏攀亲罢了。” 他咳嗽了一声,又把话题转了回来,介绍道,“至于高棉语,那不必多说了,高棉语是真腊国那一带所用的语言,如今真腊国四分五裂,原本百年前,他们所在之地还有个吴哥国,但现在吴哥已经完全沦陷,被暹罗占据——吴哥城又曾被占城人毁于一旦,如今的吴哥城是在老城废墟上新建,所以占城、吴哥、暹罗、安南之间,关系复杂,各有仇恨,现在只是勉强相安无事而已。一有了机会,他们还是要互相攻打的,也很乐于挑拨我们这些上国来使和敌国的关系。” “暹罗人也说越语,那岂不就是说,暹罗人也可能是从我国迁徙过去的?” “这是自然了,全都是自古以来啊——这当然也是可以考证的,暹罗人的同族在我们这里为数也是不少,再有澜沧人,都叫澜沧人了,喝的就是澜沧江的水,澜沧江源头在我国境内,澜沧江流经的地区岂不就是我国的领土了?” 郑地虎作为开疆扩土的爱好者,非常熟练地掌握并且应用了谢六姐‘自古以来’的思考逻辑,并且做了相当的发散,这种想法,对于买活军来说当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华夏境内好像还没有什么有影响力的大河,发源地在别国境内,而且,要按他这么说的话—— “我记得天竺还是身毒啊,就从满剌甲再往外走,要经过的那个地方,六姐说过他们信仰境内的一条圣河,发源地就在我国吐蕃境内,叫做马泉河,在本地话中叫做雅鲁藏布,意思是从最高的山峰上留下来的神水……按你这么说,岂不是雅鲁藏布江流经的地方,都是我们华夏的领土了?” 黄小翠忍不住接口说了一句,不过,从她包含笑意的话语之中,很容易就能听得出来,她对这样的说法也并不反感。郑地虎更是理所当然的回答,“啊,那不然呢?” “得了得了,少说两句吧——还是先说占城这里,你对占语掌握多少,感觉上能交流吗?” 郑地虎作为一个语言天才,所掌握的语言,光是华夏境外的就达到了四五门,他会说东瀛话、弗朗机话、红毛番话,而且能流利说安南话,要不是因为他的语言天赋这么好,也不能抢到南洋船队主帅的位置。对于占语,他从前常去吕宋,吕宋本地人说的话和占语是一个语系,差别就像是武林话和姑苏话一样,当然是不同的,但是,会说一门,就很好学习另一门。 他从前没有来过占城,所以无法肯定自己和占城人交流的效果如何,在码头会见了占城国主之后,郑地虎的心放下来了,“简单交流问题不大,而且,他们的‘婆’会说一点汉话,会写汉字——” 这样的话,就好交流了,这是个好消息,因为买活军这里聘用的通译,很多都是从商人那里招揽来的,并非土生土长,不能完全信任,占城港这里本地的汉人,对于他们的态度也还是未知数。郑地虎本人通占语,双方受到通译蒙蔽,发生误会的可能性就会小很多,而且,国王发现天使居然会说占语,那份喜悦和荣幸就别提了。舰队在占城港看来有个好的开始。 “他们有说外交活动什么时候结束吗?”黄小翠问,她看了眼手表,“晚饭什么时候开始?” “应该快了,本地人习惯在太阳彻底落山后再开始宴会,白天实在是太热了。” 郑地虎一边说,一边调整身上的花环,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把它摘了下来,“这会应该没什么人会进来——他们好像误会我们是情人或夫妻关系了。” “?”黄小翠疑惑地低头看了郑地虎一眼。 “这是占城这里的习俗,占人和越人村落很多都还是……那个教科书里怎么说来着的,母系社会。”郑地虎介绍,“你注意到了没有,我们刚才去的水池,虽分男女,但两边的建制应该是完全对等的,这个和南洋别处的国家不一样。再加上你也是女的,和我平起平坐,他们可能以为你是我的配偶,买活军也采用了占人一样的婚配方式,所以国王就更加高兴了。” 这里有很多和华夏完全不同的礼节方式,譬如招待贵客的第一道程序居然是领着去沐浴,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是,在南洋,沐浴是很严肃的礼节,被视为有治疗疾病的功效,非止占城国,很多国家都有御用浴池,在河流上游选址,用石板建造一个巨大的池塘,引来活水沐浴,这些池塘有时候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百姓深信在其中沐浴可以治病,还要供奉名贵的礼品,才能换取在其中沐浴的机会。 占城国如今势力衰微,但还是在城外建造了两个大池子,平时由卫队把守,百姓们都只能在下游沐浴,如果偷溜进御用浴池,这是杀头的死罪。远来的客人,可以在池水中洗去一身的尘土和汗水,得到珍贵的清凉,再被献上香花,祝福疾病和蚊虫远离他们——和清凉,驱虫有关的东西,在本地都是吉祥珍贵的象征,这是华夏很少见的事情,其实也说明了一点,那就是本地是多么的炎热,蚊虫又是多么的猖獗。 黄小翠洗过澡之后,还是穿上了背心,因为国王让人送来的衫子是很轻薄的,她有点不习惯——虽然不穿背心也没有不雅的顾虑,因为送来的花环恰好挡住了胸口,至于她身边的侍女,她们只穿着短裙,也是行动自如,和男人擦身而过时彼此都相当的自然。 只有等级较高的那些侍女,被赐予了上衣,城里的百姓们,稍微贫苦一些的便是衣不蔽体,黄小翠很好奇他们是怎么防虫的,郑地虎说,除了使用药草以外,其实主要是不太当回事,本地人被这些蚊虫叮咬了数千年,反应是很小的,即使被叮咬,也只是起一个很小的包,过一会就消掉了,但外地人不同,被叮一口很可能就会出大事——会起大包、红肿溃烂,最后发烧死去的都有。 “都说南方有瘴疠,其实很多就是被毒虫叮了,反应奇大又难以治愈,本地人很少有这样的事,他们不会被虫子叮死,对大多数本地毒蛇的反应也较轻,按买活军天书上的说法,应当是反应重的人,他们的基因很难在本地流传,所以一代代下来啊,物竞天择,抵抗力也就越来越强了。” 黄小翠是北方人,虽然皮糙肉厚的,但确实被本地的蚊子咬了以后感觉很痒,她赶忙摸出风油精和花露水来给自己擦上,一边擦一边说,“所以说,六姐做事,一向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凡事都预备在前头,上半年突然研制了这么多成方药,原来都是为咱们南洋舰队准备的。这风油精别说真驱虫,我在船上就没怎么挨咬,占城国王应该也很喜欢这份礼物。” 这是自然,来自华夏的布料、瓷器,还有这些精巧的玩物,到了南洋哪个不是贵人追捧的珍宝?不过这话又有点蹿远了,黄小翠没等郑地虎接腔,就连忙催促,“说回这个母系社会,既然本地是母系为主,为何出来迎接的国主是男人呢?” “母系只代表血缘,又不是说做主的就是女子了。” 郑地虎对于这个话题显然也是有过思考的,他是结合了自己的见闻,以及在买活军处学到的新知识得出的结论,“占人所奉行的母系社会,其实和云贵一带类似,都是母系舅权制,又或者是母系夫权制——占城人似乎是母系夫权制。” 他进一步举例给黄小翠听,“就譬如说,你找了个夫君,由他来主事,出门劳作捕鱼,你掌管家中内务。成亲之后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到了年纪,儿子出门去了,去别的母亲生出的家族那里了。” “三个女儿则娶了三个男人回来,如果分家的话,她们是陆续分出去的,幼女守灶,最小的女儿继承最多家产,她的丈夫成为新的主事人。如果不分家的话,会在三个女婿中挑一个来做家长。” “占婆国历代国主,就都是这样的上门女婿,因此我国有兄终弟及的说法,此地是姐夫终,妹夫及,而且,这里从前信仰天竺教,丈夫国主死了,妻子要‘萨蒂’,相殉,不是你想的那种代代女主的政体。”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黄小翠听得张大嘴,“啊?我理不顺这逻辑了,又是母系,为什么又要殉葬?这感觉说不通啊,母系不代表女性地位要高一些吗?” “确实比敏朝的要高一些,国主为夫,祭祀为妻,一般都是这样,刚才给你赐福送礼的那个就是王后,礼节上双方也是平起平坐,你看浴池的大小就知道了,没有男尊女卑、女尊男卑的区别。不过,殉葬这规矩也很好理解啊。” 郑地虎嘿嘿一笑,“姐夫终,妹夫及,那如果姐姐再娶了一个怎么办?妹妹与妹夫自然不会坐视,本地人的确又信仰天竺教派,有了萨蒂的规矩,不用用岂不可惜了?” “之前我在会安的时候听老人讲古,有个老人就说起占城和安南的战事,就曾因为一门婚事而起——安南人把自己的公主嫁入了占城王室,做了当时国王的妻子——国王是上一任国王的小儿子,当时占城已经向安南俯首称臣,安南人便认为他们可以更改占城的政体了。从此,将以父为主,让安南的血脉在占城的王室中永远流传。” “但是,刚成亲没有两个月,国王便暴毙,按照占城的规矩,王后要‘萨蒂’,安南人自然不许,灰溜溜地将公主接走,占城从公主的夫婿中又推选出了一个国王,这也是两国再起战事的开端——官司最后打到了三宝太监面前,还是敏廷的宝船前去调解呢!” “开眼界了。”黄小翠也说,“这不是女儿国吗?哈哈,我们可要当心了,仔细我们的大小伙子,被本地的女娘招去做了上门女婿——不对,说不定那些要移民来的人反而愿意呢!” “迁移到此处的人肯定是投亲靠友,遵守的也是华人规矩,会继续和华人婚配的。”郑地虎摇了摇头,他是老南洋人了,又是泉州这里的户籍,对下南洋知之甚详,“本地的妇女,赤身裸体,随意走动,华人怎会接受?再说她们中略贫苦一些的,毫无贞操观念,在家外有相好的情况屡见不鲜,华人是不可能和她们过日子的,她们也不愿意嫁入华人家庭,所以,刚才那通译和我说,虽然华人安家已经数百年了,但两边一直泾渭分明,极少通婚。” “既然是母系夫权制,为何她们的丈夫不管呢?” “这……”郑地虎给了黄小翠一个眼神,“怎么管?” 黄小翠想了一下此地的建筑——占城港里最多的建筑也是茅草屋,还有本地人的穿着,也沉默了。除非丈夫不去做活了,把妻子拴在裤腰带……嗯他们没有裤腰带……把妻子拴在兜裆布上,否则这是完全约束不了的事情。 她半天迸出一句,“其实这些人真和野人也差不多啊,我以前不知道什么叫做发展程度,现在明白了——原以为咱们彬山出身,已经是够乡里的了,再不会有比彬山更不开化的所在,今日才知道……” “今日才知道这世上的蛮荒之地还多着呢!” 郑地虎也来劲了,“此地的百姓,华人蔑称为‘南蛮野人’,有时也不是过于高傲,实在是未经教化,饿了就吃,渴了就喝,病了就死,若是遇到了心动的异性就上前求欢,生了孩子,养的活就养,养不活就扔掉……” “你想想,母系社会实际上是多早的事情了,母系社会为什么会能行,不就是因为男人根本不知道哪个孩子是自己的吗?就和占城这里似的,从城邦出去,全是丛林,很多土人村落一辈子就在丛林里活,连房舍都没有,村子里谁和谁在一处,谁知道呢?唯一知道的只有这孩子是谁生的——你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却一定知道自己的兄弟姐妹是谁,自己的舅舅是谁,所以就只能按母亲的血缘抱团,这不就是母系社会了?” “从谁认血缘,和谁做主这是两回事,占城人是丈夫做主,也有些地方是舅舅做主,权力从舅舅传递给外甥,都有,越族有些部落便是如此,舅舅出面和我们做买卖,他要死了,就带外甥来认路,他们的女人也不出来和外头的人打交道。” 很多人都以为母系社会做主的一定是女人,黄小翠之前也有望文生义的幻想,但现在,她听着郑地虎的分析倒觉得也有道理,“倒是,反正就给母亲的丈夫养老,也叫他父亲,实际上是不是血缘上的父亲也无所谓……生产力太低了,连房子都很少的地方,只能如此了。但他们发展的速度好慢啊,按历史书说的,咱们华夏五千年前是母系社会是吧?四千年前就进入父系社会了,因为这是当时掌握了更多暴力的男性的普遍愿望——但他们这就等于还在我们四千年前的那种水平。” “反正这里吃野果子都饿不死人,没衣服穿也冻不死人,天气越热的地方,活下来越容易,反而文明发展的速度很慢,现在有许多人真的还没开化呢。” 郑地虎煞有介事地说,“我发现真是如此,朱立安的非洲,物产何其丰饶,迄今也仍是没有个强大的城邦,倒是真和趣味科普课说的一样,环境越艰苦的所在,越需要分工合作,越容易诞生文明。” 黄小翠嘀咕说,“那我觉得这的条件也挺艰苦的,可以热死个人,这里的人命一定很短,实在太热了。” “猴子也就活个二三十年嘛,天气越热,食物越充足,越不开化可不就越像猴子……” 郑地虎的声音压得很低了,因为本地有些人的长相确实比较猴系,所以这种话是不可以大声说的,而黄小翠忍不住笑了一会儿,这才责备地瞪了郑地虎一眼,以统战队长的身份发言,“不可以这样说!” 他们不再闲聊了,而是商量着该如何自然地介绍买活军的政体,澄清误会,不让占城人给每个走上街头的买活军女兵乱点鸳鸯谱,把她们和同僚联系在一起,安上一个或多个丈夫,同时黄小翠猛地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占城本地有唱伎吗?国王不会组织劳军吧?会安的事情可不能重现,你要赶紧和他说清楚,没有达成共识之前,我们的士兵是不许上岸的——” 这不但是军纪问题,而且还是健康问题,郑地虎也很重视,他说,“已经传令了,无令不得私自下船,自然要先把规矩谈好了,才能允许他们上岸——” 话音刚落,就有个通译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吊脚楼前,叫道,“打扰安歇,天使还请恕罪,是船队中有个少年出了事——国主大为惶恐,想要在晚宴前亲自来向二位请罪!”:,, 391 庄子奇遇(上) “庄子,快快,快来!嘘,小声点!我们悄悄的,别被旗舰那块发现了!” “来了来了——嘘嘘,都别出声,闹出来大家难看!” 夕阳西下,又大又圆的落日在城市的另一头逐渐下沉,港口停泊的船队逐渐笼罩在了长长的阴影中,这船队长达数里,百余艘大小船只,首尾难以相顾,乘客也各不相同,在最前头的旗舰上,众人都谨遵统领之令,无令不敢下船。 但后头的商船就不同了,有些商户如发财号杨老大,他们是第一次来南洋,自然谨慎小心,唯命是从,半点不敢冒犯买活军的规矩,可还有些闽地的船只,仗着自己从前也偶尔来过占城,在本地又有亲戚,又或者是在船上呆得实在憋闷了,想要进城走走,便和过来兜售淡水、菜蔬的小舢板上的本地华人商量,偷偷的爬下软梯,搭乘小舢板到岸上去,自己再走上一刻钟,只要避过了正对着码头的通路,在黄土路两边的椰林中走一段,料旗舰也是发觉不了的。 少年庄子,便是被朋友怂恿得心动了,想要提前下船进城看看的一员,这其实也是因为他们船上条件确实不好——庄子是受雇于这艘船的船东,为不识字的船长上课,兼写文书,船东既然是商户,船上为了省钱,吃得肯定简略,买活军也不会强逼着他们去买罐头,只是一味的吃菜干,喝一日比一日不新鲜的水,还是庄子在每日报告里向上反应,旗舰才派人来呵斥船东,逼迫他们买了淡酒来饮用。 如此近一个月的航程下来,庄子是瘦了一大圈,满嘴长的都是燎泡,嘴唇起皮,面色苍白,感觉人都有些恍惚了,他实在是很迫切地想到岸上走走,喝杯水——若是有茶就更好了,再狠狠地吃些鲜蔬,庄子此生都不想再吃咸鱼了! 若不是签了契约,他简直想停在占城港,等船只回头时再跟着回云县去,此生再不乘海船远航——那份颠簸,那份担惊受怕,那份忍饥挨饿,还有那份脏臭,那种人与人簇拥着歇息在狭窄屋舍,第二日起来又是这些面孔的感觉,是最让人烦扰的,真不是人能吃的苦! 不过,到底是少年人,心性不定,这会儿在港口一靠岸,只看着那海边的椰林风光,望着舢板上的张张笑脸,他就又觉得自己可以了,因在会安时,本地华人态度不好,对买活军十分冷淡,后来所有舰队成员都回到船上,只留下兵丁吏目们和本地人‘交流’,随后也被限制离舰,又匆匆启航,庄子本人连城都没进,深感遗憾,因此这一回,他那做管事的朋友只是稍微一怂恿,庄子便忖度道,‘如今满船人几乎都跑进城去了,连船东都去了,除了账房以外,船上也不剩几个水手,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又打起来,我且随他去见识个半日再回船上,料也耽误不了什么事’。 便回到自己房间里,打开上锁的小钱箱,取了一串钱放在怀里,仔细捆扎好了——这还是出发前买活军组织,特意为他们兑换的,买活军境内现在多用钞票,但南洋各国还是更相信敏朝的铜钱,实际上他们自己多没有铸币的能力,大额交易,或是以物易物,或是交割金银铤、锭,日常交易甚至还有用布匹做货币的,华夏的钱币在本地已是相当吃香的硬通货。 “还是钞票好……这铜钱真沉!” 撅着屁股往下爬时,庄子忍不住就说了一句,一吊钱是一千文,足足有七八斤重,挂在腰间都感觉直不起腰来了,他也是年轻没有经验,能摸得着钱时,买活军那里都用钞票了,便不像是别的船员,将一吊钱分成了小串,百文、二百文的,便很方便,庄子拿了一吊钱便塞到钱箱子里,细绳都没多预备几根,在船上时也不记得自己搓一搓分着装了,如今只好一整吊挎在外衫里,这样他外衣就轻易不能脱下了,还好太阳落山后,海风起来,天气凉爽了许多,不然这又是一身的大汗。 “其实你带个二三十文在身上就足够!又不贩货,带那么多做什么!” 下到船上之后,他朋友就用临城县的土话埋怨他——他们都是临城的老乡,连船东也是娶了临城县的姑娘,庄子也是因此才得了这份工作,出门在外,同乡之间互为依靠非常自然,总是要打断骨头连着筋,彼此间才会有一份信任,否则庄子虽然很想下南洋游历,但也不敢轻易就上了陌生人的船,若是被当猪仔卖了,那该去何处申冤呢? “你们不是闽南人啊!” 搭舢板来做生意的华人笑呵呵的问,他有很浓厚的闽南口音,庄子和朋友便说他们是临城县的,船夫说,“我们是泉州的——” 他今年不过二十岁,其实已经是本地的第三代人了,从未回过老家探亲,但是,在船夫心中,自己仍然和千里之外的泉州有割不断的联系,他在精神上隶属于那个陌生的故乡,并且慷慨地把一样来自福建道的两个少年认成了老乡,“这一次船队中泉州人也很多!” 确实是多的,而且,就有人是要来占城这里寻亲戚的。一行人很快上了岸,船夫看了看天色,取出担子,把舢板倒翻过来,在沙滩上搁好,顺路带他们去城里,他担来的食水都被买光了,也要回城去搬运。 此时岸上已有十余水手等候,有船夫带领,众人便可以放心地走入林中,躲避旗舰视线,若是不结群,也是不敢走的,就怕林中藏了剪径的强人——虽说畏惧华夏天威,这样的事可能性不大,但是海外生地,多些小心总是好的。 虽说逢林莫入,但水手一旦结群,战斗力也不可小视,太多的担心是没有的,余下的只有兴奋与刺激,庄子挎着沉甸甸的铜钱,在椰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耳边听着那船夫和朋友攀谈,心跳得也是厉害,只顾着将所有情景收入眼底,船夫异样的眼神——朋友争着向船夫介绍了庄子上船的故事:不是来讨生活的,是来‘游历’的,看了话本子,深信海外有三十六仙山洞府,来找洞府的,船夫吃惊地张着嘴,迟迟不能回神,过了一会,看庄子的眼神便很耐人寻味了。 其实,庄子倒也不是纯粹来求仙问道,他是追随自己心中的大侠徐侠客,要行万里路——而且出海的报酬也不低,少年人多少又有点天高地厚,这才在云县先斩后奏,偷偷上船。不过他此刻是无心辩解了,也不知为何,上岸刚开始还觉得终于脚踏实地了,十分兴奋,此时却是脚软得不行,只觉得周围摇晃得厉害,天旋地转的,站也站不住,几乎要卧倒在地,呕吐起来。 “船上呆太久,晕地了!” 水手们都是老道的,很快发现了他的异样,七嘴八舌的出主意,“穿太多了,解开衣领吹吹风!” “干脆脱光了罢!”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叫了起来,众人一阵哄笑,庄子刚要恼,却见椰林中谈笑着走来三四个赤身裸体的土人,均是身形矮小,肤色黢黑,和船队中常见的黑人非洲水手一般——船队里有一艘船,是属于东非住民的,只是多数比这些土人要更高壮也更黑,非洲人是黑得发亮,这些土人是黑得发褐,虽然都是黑,但也有不同。 这些土人虽然生得矮,但力气倒是很大,手里拎着一串串椰子,见到他们,便前来兜售,华人船夫帮忙翻译,这些椰子极便宜,一枚铜钱可换五六个,水手们难得上岸,手里使钱是非常散漫的,当下就拿了三枚铜钱出来,把所有椰子都买下了。 土人们手脚非常麻利,从腰间的绳子上解下了一把洁白的贝壳锥子,在毛茸茸的椰壳上摸索了一会,顷刻间便确定了椰子的‘眼’,一锥子就扎通了眼孔,水手们捧着椰子,抬头咕噜咕噜地喝着,庄子坐在地下,勉力喝了几口,清凉的椰子水流入口中,带有微酸,但却很能提神,他的精神便又焕发起少许来了。 “椰子是好东西。”船夫说,“凡是中暑的人,喝点凉椰子水恢复得很快,再刮个痧,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指着庄子和土人们用本地化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又对庄子说道,“他们说,你应该是中暑了,又晕地,洗个澡会好很多。现在富和湖边没有什么人,你们可以先去洗澡,湖边就有卖饭的人家。” 富和湖是城外最大的湖泊,占婆河的支流汇入其中,皇家浴池就开辟在湖边,庄子听船夫说起,才知道此地是没有澡堂子的,百姓们要洗澡了就去富和湖,也有直接在护城河里洗澡的,不过护城河里养了鳄鱼,一般人不会冒险。 本地人相当重视沐浴,认为沐浴可以缓解多种疾病。尤其是在海上久了的水手,上岸晕地的话,再回到水中去泡一会儿,立刻就可以恢复。去富和湖洗,算是比较隆重,也有些人从井里汲水,从头到脚浇淋下去,也算是清洗过一次了——洗澡当然是不要钱的,这船夫听说买活军的人都去澡堂子洗澡,而且洗一次要一文钱,认为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他不说洗澡还好,一说洗澡,这些在云县习惯了每日沐浴的水手们,立刻就感到浑身上下黏糊糊的了,他们在船上也尽量维持个人卫生,脏得受不了了,就跳下船洗海澡,但海澡洗完了其实还是不舒服,身上可以搓出盐粒,所以上岸第一件事,如果不是吃饭,那就一定是洗澡——如果是以前,可能还会去做些别的事,但现在,习惯被培养出来以后,便只想着要赶紧洗一洗,再把头皮搓一搓了,最是头皮上的瘙痒是难以忍受的,洗过海澡以后,头发那种粘腻打结的感觉简直让人发疯。 先不入城吃饭了!先去洗澡! 大家便乘势定了下来,庄子的朋友仗义地说可以为他挎铜钱,叫庄子脱光了走在路上也舒服一些,庄子大窘,怎么也不肯接受,他在船上时也不太上甲板,肤色白皙,脱光了像只白斩鸡,哪怕只是脱了上半身,也觉得行人都对他指指点点,极是羞涩。 如此走了大概十几分钟,大家都到了湖边,此时湖边果然人不太多,远处有些土人女子也在湖中沐浴,见到水手们来了,都大声嬉笑指点,这些水手又哪里是省油的灯?虽然语言不通,但也喧哗回应,湖边立刻充满了男女噱笑之声。 庄子是没有出声的,心中只觉得大不自在,托朋友看好自己的衣裳(众人自然是轮番下水,要留人看守衣裳财物),闪到树后脱光了,躲躲闪闪下了水,只觉得精神立刻为之一爽,那想呕吐的感觉减轻了不少。只是暮色中,土人女子仿佛正在往这里靠近,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满心只想着出航以前教官声色俱厉的警告,“若是在海外染了杨梅疮,要刺字纹面,去矿里和同样染病的人做活四年!” 庄子自然是不敢染病的,他也不知此地的民情,见到这些妇女,岂不是害怕至极?当下见湖畔有一处拐弯幽静之处,在数十米之外,被垂在水面上的红树林隔开了,似无人烟,便憋了一口气,从水中潜游过去——他是新学的游泳,但在海中游泳时总感到自己力量不足,有机会就总想着锻炼自己的‘肺活量’。 却不料,身体本就不适,这一口气憋到后头,已经是眼冒金星,勉力游过树枝,又觉得湖水‘杀’眼睛,闭着眼没头没脑只是乱撞,忽觉头上撞到了什么绵软之物,大骇站起时,却见这僻静水域中,站了四五个女子,都是本地黢黑的土人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指指点点说些什么,庄子刚才撞的似乎就是其中为首的女子! 这在敏朝,是可以直接杀头的罪过,至少也要送去矿山——那些敢于偷窥女浴室的人几乎都是这个下场,庄子一时,心胆俱裂,要为自己分辩,却又语言不通,他今日原本就折腾得不轻,又是爬上爬下,又是晕地又是游泳,此时血行上涌,一时间天旋地转,大喊一声,一头栽倒到了水中,竟是晕厥了过去!:,, 392 庄子奇遇(中) “还写?我看他就是!” 占城港码头上,头戴斗笠的张宗子捧腹畅笑了起来,“被公主看上掳走,老徐,这件事我们可得商量一下,分给谁写,是我写还是你写——让给你,让给你!毕竟是你带上船的,这篇笔记该你写!” 徐侠客到底是有年纪的人了,闻言稳重一笑,“都写都写——我写轶闻,你再阐发些别的话,提提后续对船东的处罚便是了,出门在外,风俗不同之处太多,衙门立下的规矩还是有道理的,在宣讲注意事项之前,确实不该随意下船乱走。” 原来约束船员不得随意上岸,是买活军自己的船只一向的规矩,只要是在他们船上走过的乘客,不论是兵丁、流民还是商户,都晓得船上是‘准军事化管理’,凭你什么身份,上船以后都要跟着受训、上课,尤其是去往统治疆域之外的船只,靠港以后,也是得令了方能下船,必须在时限内赶回舱房,否则,船长是有权力将你驱逐下船的。 因此,平时的船队,压根不会闹出这样的笑话来,只是这一次下南洋时,招募了社会上的不少船只,这些船只有些是初次蚁附买活军航行,对规矩并不熟悉,又仗着自己从前也多次来过南洋,有所托大,便悄然外出,也没有做好对船员的管理,于是便惹来了这番笑话。 “谁知道本地的土人,竟是蛮夷至此呢?男女杂处不说了,女眷在僻静处洗澡,也不派个人看着!” 笑完了,张宗子也是说了句公道话,“既然是在个湖边,又没个人看守,那便是被冲撞了也不该治罪,湖里什么人都有,这本也是应该想到的事情。” “什么呀!” 于小月没好气地牵着一匹矮脚马走了过来,“人家公主根本也不是因为被冲撞了洗澡而生气!更不是因为被看了几眼,就觉得自己坏了贞操,非君不嫁了,这毕竟又不是话本子!” “啊,那她带走庄小弟是为什么呢?” “是见色起意,看上了庄文书细皮嫩肉,肤色白净,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要把他掳回自己的村寨里做奴夫!” 见到‘庄文书拯救活动’的首领来了,大家都纷纷翻身上马,此行人员繁多,约有十余人,有买活军方面派出的使者五人:于小月、张宗子、徐侠客,负责保护后两人的一男一女两个兵丁,都是身材精瘦的南方兵,还有两个本地商户派出的华人通译,占城国的宗室,同时也是公主的亲戚二人,另外还有马夫、挑夫四人,负责喂马、运送补给。他们要走两天的路,到这公主——或者说是女土司的寨子里,去把庄文书接回来。 “奴夫?”张宗子来劲了,他已经知道了本地是母系血缘,正是啧啧称奇,兴致勃勃的时候,“难道本地的女子都是如此,见到了什么中意的男丁,就把他抢回家中成亲?” “怎么可能!”于小月怼张宗子是很习惯的,毕竟这是她‘捕获’的第一个俘虏,两人是有些交情的,见了面于船长总忍不住要把张俘虏‘管理管理’,她说,“按通译的说法,本地多数村寨都和主城一样,都是母系夫权制,还是正常婚嫁的,只是男子出嫁到女子家里去,或者双方不嫁不娶。但也有些村寨,是结合了奴隶制的母系舅权制。” “如那个觐见了占城国主之后,在富仁湖沐浴的公主,他们家世代统治那几个村寨,村寨由舅舅当家,姐妹或者是走婚,或者是把男丁掳掠至自己身边,在奴隶中挑选一些出来做自己的奴夫——这些奴夫地位很低,如牲畜牛马一般,可以任意买卖,平时要受到舅舅的管理,和奴隶一起做活,而且死得比一般的奴隶还早些。” 于小月吐槽道,“被异族公主掳走,有什么可香艳的?还真以为是福分了?那个土司就统治三个村子,村民加起来两百多人,一半是奴隶,我问过了,人均寿命三十五不到——注意啊,不含夭折的孩子,十岁以上算是成年人了,成年人里的人均寿命。如果算上孩子,人均寿命可能只有二十岁。首领自然能活得长一些,一般的村民和奴隶差不多也就二十五六就死了。” 物产这么富饶,天气这么暖和,还死得这样早,可见平日的生活是多么的痛苦了,众人各自咋舌,于小月说,“庄长寿要不是我们华夏人,是很难逃出来的,也活不了几年,洗个澡把自己命都给洗丢了!” 确实,大国恩惠,泽被广袤,即便是在千里之外的南洋,也一样救下了倒霉的庄长寿。那些水手们发觉同伴不见时,庄长寿已经被捆扎起来,用树叶塞了嘴巴,被装在背篓里要运走了,这公主有十几个男奴隶护卫,都是寨子里的奴兵,身上多处疤痕,看着凶悍怕人,再加上又是语言不通,水手们便不敢力敌,连忙派人进城找了通译,去禀报给国王,国王一听,大惊失色,立刻派人骑马追赶公主一行人,晓以利害,公主这才知道害怕,愿意把庄长寿放回。 要不是华夏威名远播,只是一般的商船,一般的文书呢?国王会出头吗?答案是不问可知的。徐侠客也不由得感慨了起来,“我们承受的是三宝太监的遗泽啊!” “——若不是数百年前,他派船队不断在沿岸炫耀武功,恐怕小庄是回不来的了。正是当时敏朝海军天威赫赫的样子,铭刻在了占人心中,那所谓公主才晓得敬畏,否则,真当是要等到天兵压境,事态不可收拾时,她才晓得悔悟,只是那时为时已晚,小庄的性命恐怕是保不住了的。” 这话是有道理的。于小月笑道,“不错,所以这一次我们下南洋,自然也要展示一番自己的肌肉,这样,将来我们华夏的商船,才能在南洋畅行无阻。华夏的子民才不会被这样随意掳掠。” 也是因为买活军的扩张战略,买活军对占城国王提出,他们想要带上礼品去访问村落,接回庄长寿,同时为他的莽撞赔礼道歉。庄长寿被掳案,虽然是他个人的不幸,但却是买活军的一个机会,让他们有机会深入到占城腹地,勘探周围的地理,知晓人情,这对于他们确定南洋开拓的政策是很有利的。 自然了,此案本身也很有噱头,因此张宗子、徐侠客这两个文宣干将才会汇聚在此,徐侠客是来勘探地理的,张宗子要发稿子给买活军下南洋的百姓灌输‘入乡随俗、谨慎小心、听从指挥、保守行事’的规矩,当然他也对南洋的村寨兴趣非常浓厚。 “就像是知道上古时代还有一种叫做恐龙的奇兽一样,这些知识,什么母系制、父系制,什么萨蒂、婆罗门,似乎和工科相比都是很无用的,不能转化为生产力。”他对徐侠客说,“但是,真的非常有趣,令人极是着迷,想要去钻研,去形成文字,记叙下来,哪怕是没什么用,光是知道这些知识本身,似乎就是极有意思的事情了。” 说到这种无用而有趣的事情,徐侠客自然是专家了,因为旅游和地理、植物,似乎都是很无用的东西,但他却完全为其着迷,这会儿,他就一边行路,一边和华人通译搭话,“本地天气这么热,马一定也不常见吧?” “在北部安南、暹罗那里还好,有一些矮脚马,我们这里确实不多。”通译回答,“像是我们要去的村落,只有一匹矮脚马,这已经是富裕的证明了。因为他们有两三个村落,还有一条河,算是个大寨子,只有一个村落的小头人,一般是不会有马的。” 这种村落都没有汉语名字,是一长串复杂的音节,意译过来的话,意思是某某神眷顾的某某家的村落,某某神,一般是占人信仰的本地女神,占人的权贵许多是信仰天竺教派的,但平民信仰本地神灵的居多。 如今还有些占人信奉了星月教,他们的日子过得是比较好的——因为星月教的传教者知识丰富,会造房子,而且讲究公平,鼓励劳动,又是父系血缘,所以那些懒惰的奴隶一旦入教,立刻就勤快起来,农作物收获丰盛了,又比较讲究卫生,寿命就长得多了,他们多数住在满剌甲一带,但会时常乘船过来,占城这里的华人商户也都更喜欢和他们这一支占人交易,因为他们比较讲道理。 “信奉本地神的占人最野蛮。”通译向他们介绍,“多数都住在腹地,甚至不住在河边,他们又不怎么会种田,还是刀耕火种——有时候会引起很大的火灾,十几个村子全被烧死在山林里。看中了什么就直接抢,因为他们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交易。这样的人是不怎么来王城的,只是在自己的村落里过自己的日子,他们最多用芭蕉干、肉干来换一点盐。” “信奉天竺教的占人会好一些,多数是河边村落的寨主,他们是可以交易的,但要小心,因为他们很狡猾,天竺教并不强调诚实,所以他们觉得在交易中骗人是什么不对的事情。” 满剌甲来的星月教占人就不同了,是讲究信用的,而且他们有渔船,可以捕鱼,有香料,有宝石、金银和木材,所以受到华人商户的欢迎。张宗子对通译说,“我发现,在南洋,宗教是很重要的——信奉不同宗教的人差别很大,可以这么说,选择了宗教,就等于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 他和通译说的虽然都是敏朝的南方官话,但彼此沟通是不容易的,通译要理解张宗子的话很难,他思索了好久才明白过来,恍然大悟,点头连声说,“是的,是的,宗教就像是……名刺!就像是我们敏朝的名刺,我们做生意的,要接待的陌生人很多,只要说是什么教徒,就等于是先多了一些了解,不至于一无所知。” 他也是华人的几代子孙了,对于故乡,就像是张宗子对于本地一样好奇,“就像是我们华人,我们信奉儒教、佛教、道教,勤劳、勇敢、诚实就是我们的名刺。南洋各族都愿意和华人做生意,因为我们讲信用,有情谊——你们……你们活死人呢?你们和敏国一样,也信仰儒教吗?” 张宗子立刻说,“首先,你这话就不对,因为华夏人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虔诚信仰,而且儒教不能算是完全的宗教——” 于小月从矮脚马上扭过身子,非常威严地瞪了张宗子一眼,张宗子就止住了自己的夸夸其谈,简单地说,“不,我们信仰……我们信仰华夏的历史!我们信仰人本身的力量——说起来,你识字吗?” 通译短暂的迷惑便消失了,他自豪地点头,“我是我们家唯一一个能看懂华文书的人!” “那太好了,我有一套我们的教材,可以赠送给你们两个……” 徐侠客听着张宗子和通译滔滔不绝的谈话声,含笑微微摇了摇头——这个小张呀,总是这么热闹! 不过,他的话的确也是有道理的,徐侠客认为,华夏的宗教,从来没有拥有通译所说的这么大的能量,选择了宗教就似乎完全地选择了某种生活方式——在华夏,一个普通人信佛还是信道,对于生活的影响还是有限的,不影响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该吃什么吃什么。只有极少数的人是信坏了脑子,这样的人也不太会被赞赏,反而会被嘲笑。 不过,要徐侠客说的话,他觉得小张刚才有点敷衍了,还是没和通译把话说清楚,因为买活军和敏朝的信仰确实不同,敏朝的华夏人信仰的是自己的祖宗,也就是宗族,但买活军这里,人们的信仰似乎还没浮现,但徐侠客觉得,他们信仰的是科学,这一点上,买活军的信仰的确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这是许多宗教都不曾做到的事情。 占城的城门已经很远了,人们顺着蜿蜒的小路往前走去,路是夯土路,但很窄,路况也不太好,马在上头走得很吃力,徐侠客问另一名寡言的通译,“现在南洋的雨季已经过去了吧,但路还是很软烂,那么,雨季时这路岂不是就不能走了?” “雨季时几乎所有贸易都断绝。”通译介绍道,“路会变成沼泽,河流也非常湍急,山洪爆发,内河无法航行,在南洋,干季是忙碌些的,头人们会在干季到王城来觐见,贸易。贵客们在好时间来了,这三个月凉快些,再往南,天竺那一带把这三个月叫做凉季。” “凉季之后,有三个月的热季,那三个月的确是最难熬的。我们这里还好,天竺那一带的热季几乎什么事都做不了,非常酷热,我们这里,基本就把凉季和热季放在一起叫做干季,干季干活,雨季时敲敲打打修补屋顶,很快一年就又过去了。” “什么!这会儿还是凉快的时候?!” 张宗子听到了一耳朵,立刻又吃惊地大叫了起来,通译便连忙殷勤地往前催马去和他介绍了起来,徐侠客勒了勒温顺的矮脚马,让了一下,让通译插到自己前面,这条路很窄,两匹马并行就很局促了。 他暂且驻足,沉思地打量着四周紧凑的浓绿——和他所见过的所有其余地方不同,南洋的绿是非常急迫的,它蔓延了视线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没有一丝孔隙。 这样的密林……这样的气候…… “我算是知道了,为何汉唐时只是在这里遥遥置郡,压根连统帅的兴趣都没有了……” 在他身后,负责保护他们的兵丁小郑也嘀咕了一句,“汉唐时气温比现在还要高,那得多热啊……热得压根没法住人了都……只有最没本事的人才只能在这安家,稍有些本事的还不都赶着往北走啊……” 徐侠客赞成他的见解,他有些凝重的说,“小郑,想过这里为什么还普遍存在奴隶,而少平民吗?” “天气这么热,物产又这么丰饶,随意都可以吃饱,不把人变成奴隶去强迫他们,谁愿意整日劳动呢?” “若是不考虑奴隶制,恐怕,土地虽然肥沃,但本地的农业开发,会是很大的问题啊……” 393 庄子再等等,(下)马上就来了! 现在是南洋的干季,出行可以靠陆路,这一点对于人们来说是有好处的,因为这样上路要比坐船舒服,在雨季的时候,占城和村寨的联系主要是靠竹排,因为只有竹排能走通往各个村落的小水道。徐侠客和张宗子都是见人坐过竹排的,小竹排载货载人非常有限,队伍就不可能这么多人了,要么削减人,要么削减行李,条件比走陆路要艰苦得多。 这是南洋这里和华夏不一样的地方,在华夏江南,船只是比陆路要稍微舒服一点的,如果能坐海船的话,没有风暴,在近海航行,两到三天就补给一次的海船,可以说是现在最舒适、最经济也最适合老人的旅行方式了。而南洋这里的旅游体验呢,张宗子总结出了一个点,是他从谢六姐那里学来的。 “这种路!”他在矮脚马上颠簸得屁股疼时,很不高兴地说,“如果说比走船舒服,那就是在比烂。” 他这是在舒服的买活军区域生活得太久了,已经习惯了平坦的路面,包括新开发的鸡笼岛,能走人的路也都是平整的水泥路,买活军在修路上是非常舍得花费功夫的,谢六姐常把‘要想富,先修路’这种仙界的俗语挂在嘴边,还有一个,是张宗子在离家到买活军这里来之前,实际上并没有怎么游历过,不像是徐侠客,在江浙一带已经游历多年,他可以适应南洋的土路:软烂崎岖,杂着小石块,还时不时要迈过一些生长到路上的树根。 在这种路上,骑马和走路其实各有各的不舒服,骑马颠簸,走路费脚,徐侠客等人穿的厚底草凉鞋惹来了华人通译的羡慕,土人们对此则无动于衷,他们都是光脚。几个马奴手持砍刀、扫棍,走在小路的前后方,用扫棍在路边的草丛中扫荡敲打,草丛里不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蛇!” 的确,是蛇,南洋这里的蛇是非常多的,多到南洋百姓普遍供奉蛇神,这一点徐侠客之前听郑地虎说过一次,不过在会安,只有两三座龙王庙,徐侠客在战后去摆放时感触不深,当时庙宇多数作为会安本地华兵的聚集点,被打得乱七八糟的,只能看到龙王庙里的神像和华夏不同,有明显的蛇类特征,可以说是像蛇多过像龙,到占城这里,感觉就很明显了,占城的城墙头就是九头蛇的娜迦神像,城里也随处可见到娜迦。每一尊娜迦神像下都有百姓自发供奉的香花,他感慨道,“果然所有信仰都有原因,越是渥热潮湿的地方,蛇就越多,蛇神也就越多人供奉。” “六姐在科普课上说过,越人的祖先也是敬奉蛇神的,楚人也敬奉蛇神——不过如今我们吴越江南一带倒是没这么多蛇,也就没什么人拜蛇了。” 两个文化人聚在一起,说的都是这些动辄千百年以前的事情,如果是从前,兵士们是插不上话的,但现在他们也兴致勃勃地聊起来。“也不能说全没有蛇了,山林间蛇还是多的,只不像这里这么多罢了。” “归根结底还是气候变化,百姓们把农田开出来了,蛇就少多了。如今云贵那一带和南洋一样,还是极多蛇,所以那里有不少蛇人、蛊婆的传说,按六姐的说法,往后数十年,南洋也会越来越凉快,说不得这几十年南洋的蛇也会越来越少了。小冰河时期嘛!” 两个通译都听得很入神,甚至微微张着嘴,连路都顾不上看了,他们急切地打探着小冰河时期这个词的意思,因为这几年南洋的气候确实算得上是寒冷——在干季,通译现在都要穿两件衣服了!还都是长袖,四五年前,哪怕是干季也穿不住两件衣服。 恨不得袒胸露乳地上路的买活军们很难理解通译们,不过他们还是解释了缘由,“简单的说,就是往后数十甚至上百年,全天下都会更冷,南洋这里的气候也会和从前不同……这时候适合种田的地方会比从前多。” 一旦来到南洋,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种田需要的天候,太冷了不行,太热了也不行,太干太湿都不行,尤其是南洋这样的地方,旱涝不定,发洪水时,湖面扩张可以把城市淹没,水太多了是主要的问题,所以城市非常注意排水。 天冷了,稍微少下点雨,空气也干燥一些,哪怕是烧荒都比较容易成功,有时候多雨的年份,就是在干季也不容易烧着树林,因为树木实在是太潮湿了——村寨又没有能砍树的铁器,就只能继续种已经两三年的薄田,肥力太差,结不出多少粮。一次歉收之后,村子里往往就要献祭,按照通译的说法,场面非常凶残,祭品奴隶会被肢解,分别埋在田地四周,祈求神灵保佑,来年多打粮食。“所以我们很不愿和这些信奉本地神的土人打交道!” 在买活军看来,这种献祭实际上就是为了消灭一些吃饭的人口,在没有奴隶的时候,应该会在不能干活的老人和小孩中选择祭品。这些人是很难采到果子养活自己的,而本地的村民如果全去采果狩猎的话,几乎就没有剩余价值可以分享给他们了,他们只能采到刚够自己填饱肚子的东西。有了奴隶,人们就献祭一些不够能干的奴隶,这样其余奴隶就会加倍地去采集、狩猎,自己忍饥挨饿,把食物献给头人和头人的亲属——这样,头人的亲属就不用献祭了,这对于统治者来说是个进步。 但对买活军来说,这种情况当然是令人反感的了,他们一路上走得很慢,等到中午歇脚的时候,几个兵士一边吃午饭一边就在讨论,如果在本地开展农业,烧荒之后应该如何堆肥、辟田、施肥,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兴修水利,不让洪水冲走田地的熟土,总之,此地土壤是肥沃的,困难是可以解决的,只要应用了买活军种田的方法,又有充足的人力,五到十年之内,占城港这附近完全可以呈现出不同的样子。 指点江山总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尤其他们反正也不要用来执行,徐侠客没有参加进讨论里,他在吃买活军给他们带下船的干粮——糖水黄桃罐头、自己炉子里烘烤的饼子,在占城这里得到淡水补给后新烘烤的,至于蔬菜和肉类,这个就靠本地人的供给了,但徐侠客并不多吃,他也建议买活军不要多吃,陌生的食物吃多了,在远离船只的地方拉肚子不是好事。 通译和马夫、护卫们都吃占城本地的食物——他们用芭蕉叶包着米饭,米饭里裹了鱼酱,然后在路边随意就收集了一些野菜,用混浊的河水随意漂洗一下,又从马背上解下了一个钵子,取出石锤,从囊袋里取出调料,一边撒一边捣,很快就捣出了滑溜溜的一坨菜糊。这就是这一餐的菜了。 如果是平时,本地人就吃这些了,但买活军是上国来的贵客,所以他们准备抓点鱼来吃,同时有一个浑身刺青的马夫站起身来,手里提着一根尖端分叉的木棍,走进路边的林子里,过了一会,他手里掐了三四条蛇走了回来,通译立刻取出火石开始生火——如果不烤肉,他们是不生火的,这些马夫徒手抓来鱼,立刻用竹刀熟练地去鳞剥皮,然后片成薄片洒上调料:鱼脍! 这在江南、广府,都是难得的美食,会做鱼脍的大厨是可以多拿工钱的,但买活军的人不敢吃生食,读书多的人胆子尤其小,因为买活军不遗余力在报纸上宣扬生食的危害,张宗子不失时机地对两个通译普及了一番寄生虫病的表现和危害,又遗憾地对于小月说,“应该多带些卫生方面的剪报来,或者干脆印刷个小册子!” 于小月这次没有杠他,而是点头记了下来,“这些经验应该不止在南洋,云贵也都通用,这些地方的民俗应该都是接近的——对我们将来是很有用的参考。” 看起来,买活军的确是雄心勃勃,尤其是这个于船长,已经很肯定自己将来要做出怎样的事业了。徐侠客不言不语,把托着鱼脍的芭蕉叶包了起来,塞到柴火堆下方——他也不愿吃生食,宁可味道不好,也要尽量吃热的、熟的、新鲜的,这是徐侠客多年来的江湖经验。 随从们对于上国使者的决定自然是不敢反驳的,虽然看得出来他们有些可惜,不住地咂嘴摇头——在城里,吃鱼脍的机会不多,至少轮不到奴隶们。于小月告诉通译,他们五个人吃两条鱼够了,余下的鱼随从们可以自己处理,吃鱼脍或烤鱼都行。 火烧起来以后,坐在火堆边上就很热了,通译擦着汗说,“他们吃不得鱼脍,鱼脍要有调料才好吃——盐贵呀!” 这还是国王的近侍呢,看来,南洋的丰饶和穷困真是如影随形,不过买活军的盐不稀奇,于小月立刻送给他们一大包——这本来也是他们要送给村寨的礼物。这些随从们立刻欢呼了起来,那个捕蛇的马奴本来正在杀蛇,此时也殷勤地摘下苦胆,献给上国的贵客。 苦胆是滋补的东西,按照通译的介绍,他们用胆汁滴在通译带来的淡酒里,酒水立刻变青了,同时,这苦胆还可以用来做调味料,配合一种辛辣的本地茱萸,抹在烤鱼上,鱼皮会变得又脆又焦,鱼肉也因此渗入了苦胆和茱萸的刺激味道,又有了买活军的盐,从路边摘下的一种酸果子的汁水,烤鱼的滋味就很丰富了,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味道,但这一顿对土人来说毫无疑问是吃得很好了。 更让他们欢喜的是,餐后,买活军还打开了一个铁罐头,把里面的糖水和果子分给他们——果子在南洋是不稀奇的,这里四季都有果子,对果实的食用是南洋人生活的一部分,但糖水惹来了极大的喜爱,本地的土著非常嗜甜,就连两个通译都不断地咂巴着嘴,把用来分食罐头的芭蕉叶碗舔了又舔。 这些随从们甚至把买活军使者们当成了神明,进行虔诚的礼拜,在他们面前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些什么。 “他们希望你们能在占城常住不走!”通译也愉快地笑了起来,“这些土人许多都很纯朴,你给他吃的,就是他的朋友,你们给了他们盐巴和这样好的糖水,那就是他们的第二个主人——如果把他们带回华夏去的话,他们会一辈子都对你们忠心耿耿的,那是带着他们享福去啦!” 这话并不假,昆仑奴,在华夏大多数的时候指代的就是来自南洋这些肤色黝黑的矮个子,他们是温顺、忠心而且任劳任怨的。往往很多华夏的海商喜欢收用一些昆仑奴使用,买活军如果愿意向占城国王索要这些奴隶,国王也会欣然赠予的,这是几方多赢的事情,所以这些随从们都非常的殷勤,因为他们有这样的指望。买活军也不能说他们奴性重——他们已经切切实实地看到了土人们过的日子,吃,是有得吃的,但不能说不苦。 吃完了烤鱼、蒸鱼,又浅尝了烤蛇肉(脆脆的像鸡肉)、舂野菜(又酸又辣,但不咸,舂的时候还没得到盐),买活军的人主要还是吃饼子和蒸鱼,天气太热,他们胃口不开,只各吃了两个饼子就罢手了,余下的菜色被随从们一扫而空,他们甚至连芭蕉叶做的碗都咀嚼了几口,再把菜渣吐掉,通译解释说这样可以清洁口气,保护牙齿。于是张宗子也跟着照做了起来,并且评论——“芭蕉叶不难吃呀!” 一顿丰盛的午餐就这样在大家的喜悦中结束了,买活军本以为接下来该上路了,但是,土人们并没有解开马儿,而是从马身上掏出了一坨坨的布料,将它们解开——是绳系的布兜子,在树上两边一系,就是一张吊床。这个东西坐过海船的人是不陌生的,很多水手值班时就睡吊床。 “这是——”于小月也迷惑了。 “天气太热了,”通译说,“饭后的一两个时辰是最好不要赶路的——天气太热了,马受不了啊。” 这个理由似乎是非常光明正大的:不是人受不了,是马受不了,牲畜不懂事嘛!于是七张吊床被支了起来,五个买活军的使者,两个通译,一人一张,土人们又砍来了不少芭蕉叶乱七八糟地叠在树下,他们直接睡在芭蕉叶上,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 买活军的五个人坐在吊床上,一边摇摇晃晃,一边面面相觑,于小月问,“那个村寨距离王城是多远来着?” “两天路程。” “不,是距离,距离多远?我记得当时国王有说过。” “是二十里多路。” 二十多里路要走两天,人们一开始对于路的难走是有预估的,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是这样一种走法——午饭后要休息一两个时辰!天黑了还要扎营,这样一天能走出十里路就不错了! “这……” 入乡随俗,这是买活军之前强调过的守则,在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似乎没有必要和一整队人对着干,关键是所有人都这么的自然,似乎这已经成了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五个人面面相觑,先后在吊床上躺了下来。还真别说,树荫下这么一躺,随着吊床的晃动,似乎头顶也有微风袭来,吃饱喝足了这么一躺,摇摇晃晃的似乎也确实惬意,睡意就这么不知不觉的—— “可怜的庄小弟。” 在朦胧睡去之前,徐侠客嘟囔了一句,“再坚持一会,我们吃完烤鱼,睡完午觉就来救你……” 394 庄子奇遇(下) 天气有热到让人不愿在午后挪动的程度吗? 在于小月这三个兵丁看来,固然渥热潮湿的天气是叫人不舒坦的,但还远远没到直接丧失移动能力的程度,买活军的兵丁在夏日正午负重训练是家常便饭,买活军的待遇很好,但是,这不是白来的,他们的任务就是训练,那么这操练当然是很苦的喽。 “主要是湿度大,其实,若能适应了湿度也还是可以动的。” 现在毕竟是干季,不至于动一动就大汗淋漓,买活军的五个人小憩了半个时辰就自然而然地都陆续起身了,士兵们是睡饱了,由于船长带领着做一点适应性训练,同时还要写工作日记,张宗子久在军旅,已经很习惯了军队的生活节奏,身体皮实,而且他是南人,天生更适应天气,这会儿已经起身和于小月等人嘀嘀咕咕地讨论了起来。 徐侠客这里,他的身体自然也是很好的,既然旁人都起了,他也就从吊床上坐了起来,开始观察周围的地理和植物,这样一来,两个通译不敢再睡了,他们也坐了起来,赔笑着向贵客们解释,“主要是土人有午休的习惯,此时催逼他们也是无用,到底是国王的近侍……” 外交无小事,入乡要随俗,在这样人生地不熟的丛林深处,买活军等人也要仰仗卫队的保护,否则,哪怕是原路返回都难,来时的小路早已消失在丛林之中——没有了土人奉上的药粉,光是虫豸蛇鼠就够喝一壶的了。 “在城里也是如此吗?每日下午都要午休上一个时辰,入夜了也干不了活,一天中劳作的时辰可不就只剩下上午了?” 如果是在腹地种田的百姓,的确是如此的,本地有许多村庄还是刀耕火种,用轮作制,一般只是早上去做半日活即可,因为他们的食物并不仅仅依靠占城稻——占城稻是很好种的,随便照料一下,亩产也有二百多斤,而且在占城这里,一年可以三熟,只要不是极热的干季,简直是随意种随意收,绝不像华夏一样,要农民好生伺候着才能勉强一年两熟。 而且,稻谷也只是他们的饭食而已,占人是很习惯于吃嫩叶、果实,吃野菜的,他们还吃蚂蚁、肉虫、蜘蛛、水蟑螂这些东西,蛇、鳄鱼……都在食谱之中,通译指着地上忙忙碌碌爬过去的一行蚂蚁说,“这种蚂蚁是他们喜欢的调味料,烤熟碾碎之后,他们洒在饭上吃,认为这是很香的。” “那这样的东西岂不是随处都是了?” “确实,所以他们要填饱肚子是不难的,有时候本地村庄的男奴也会逃走,逃走以后,他们就在丛林里过自己的日子,吃芭蕉,吃虫子——如果还会自己引火,一辈子不出林子都没有问题。” 居住在海边,信奉天竺教和星月教的占人们,也种田,他们还会捕鱼,清晨和晚上出海的较多,所以,土人们确实达成了共识,午饭后的长午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会把很多事情安排到晚上来做,打着火把——因为在此处木头实在是很易得的,烧荒后的土地,五六年间就又长成了幼小的丛林。所以生火的成本要比在华夏低,而且本地的百姓常常吃鱼,耳聪目明,在夜里视物的本领比华夏的百姓强得多。 买活军的活死人们现在也能在夜里看见东西了,但是,他们的饮食结构中,蛋白质的占比还是没有土人高的,不过土人们的寿命普遍很短,哪怕是王城的土人也不太高,因为本地的医疗手段极为匮乏,天气又热,疾病伤损频发,意外要比华夏的百姓要考虑得多出了好几倍。 买活军一行人就遇到了战损,一名在树下酣睡的土人随从突然痛呼了一声,几乎是弹跳了起来——他被毒蚂蚁咬了,伤口几乎是顷刻间就肿成了馒头,往外渗起了黄水。 这种伤口应该是剧痛的,他立刻在地上痛得打起了滚,不断地哀鸣了起来,同伴们则忙着捕捉肇事者,很快,一种通体发红的小蚂蚁被找了出来,刚才舂菜的钵子又被取出应用,土人们用许多蚂蚁、泥土,一种特意采摘来的树叶,捣成了泥巴给伤者敷上,他的痛苦稍微得到了缓解,但还是无法移动,瘫在树下不断的吸气,通译和护卫们叽里咕噜地说了许久,点了点头,回身请贵客们收拾上路。 “他得留在这里过夜了,后天我们返回时,可以把他带上。” 通译说,“他不能移动,毒素还没有消退,如果他动了,会很快遍布全身……医生叫做……叫做……” “毒气攻心!”张宗子说,他很同情地看着那个土人,而且立刻开始对周围环境警惕了起来。好像暗处还埋伏着一只大蚂蚁,要给他来上一口似的。 “是的,毒气攻心!”通译很高兴地说,他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恐惧。 “这种蚂蚁很常见吗?”买活军的活死人们就不一样了,于小月睡前好像还看到一只类似的蚂蚁从她的吊床上爬过去。 “常见,但不是每一次都咬人。”通译回答说,“和蛇一样,不过蛇要更好一些——蛇会略微聪明一点,如果不是饿得受不了,他们是不会靠近村庄的。” 虫子的话,完全无法预估他们的行为,只能说这种有毒的红蚂蚁一般是不咬人的,但有时也会咬,其中的道理无人能够明白。只看运气——这种红蚂蚁在占城港也时常能够见到呢。 在南洋,得学会和危险相伴,红蚂蚁不算是最危险的毒物,它的毒起势凶猛,但很少要人的命,两三天后就会自行消退,之后最多是这条腿走路有些跛而已,但有些毒物是真的一口就能咬死人的,尤其是眼镜蛇,被咬了一口,几乎不能得救,就算活下来也很可能是个废人。 这个土人是国王派来的士兵,并非马奴,地位在土人中并不算低的,但是,队伍还是自然地决定将他一个人抛掷在丛林里,只给他留下了火种和那个舂钵,让他自己继续找虫子来敷伤口。买活军的兵丁们心情要比他的同族都沉重,同情中还有不小的担心,哪怕是在华夏,在买活军的地盘里,也没有人会轻易把不能移动的朋友留在林子里过夜的,这几乎就预示着朋友的死亡。 入乡随俗,他们只能按照规矩办事,但接下来的行程,他们都添了小心,虽然路不好走,但还是坚持骑马——骑马能降低被蛇咬到的风险,现在的路已经是杂草中的一点痕迹了,土人们开始重重的跺脚行走,用棍子在草丛中扫动着,又掏出随身的抹粉在小腿上抹上一种臭臭的药粉,显然他们也很不愿意被蛇咬到,如果是毒蛇,获救的可能性是很低的,这里往前往后五百里内,可以说除了买活军的船队以外,没有什么有效的医生。 “他们的巫医就是跳跳大神,给一点草药泥,怎么说呢,如果是在城里被咬的,蛇药还有点儿作用,在野外,等你回城基本都没救了,只能听天由命。” 通译说,走到这儿他们也有点害怕了,华人很少深入南洋腹地,他们在占城港附近倒是有开辟好的庄园,收容了南洋土人来种地——但一般只在城边上五六里是最多了,再远他们就也不敢过去。于小月很想去华人的庄园里看看,她觉得这种丛林对买活军的移民来说实在是太艰难了。 这天晚上,他们就歇宿在路边,火堆彻夜不熄,其实这很热,但就是要热,火光和热浪会驱赶火堆附近的昆虫和蛇,蛇是最主要的,住宿还是老样子,贵客们睡吊床,其余侍从们把火堆挪了一个地,然后睡在被火烘烤过的土地上,这里更硬也更安全。 晚饭是澄清后的河水煮的鱼汤,但河水其实没有怎么澄清,还好买活军的水囊还没有空,而且于小月学过荒野求生的知识,知道怎么过滤河水,买活军的人都只喝了自己的水,吃着干饼子,他们的食欲因为下午的意外并不是太好。 人们吃完饭便歇下了,活死人们轮班值夜,张宗子交班时和徐侠客说,他一直在看徐侠客吊床上的一根黑影,总觉得那东西在蠕动,或许是倒挂下来的一条蛇。徐侠客说那是垂下来的蕨类——他抽出一根柴火照了一下,又发现那其实确实是一条蛇,正好奇地从树枝上方探下半边身子,在火光中吐了吐信子。 “那是无毒的蛇,不必担心。” 通译和土人被叫醒之后,打着呵欠观察了一会,便安抚徐侠客,他又和土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那土人便开始爬树了,他非常轻巧地爬到树杈上,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蛇的注意力便被吸引了过去,逐渐滑缠向树冠方向,过了一会,土人爬了下来,手中抓着一条肥肥的蛇,高兴地在火光中咧嘴一笑。通译进行翻译,“明天的早饭有着落了。” 他们起得很早,太阳还没冒头,刚有曦色大家就起身了,买活军的活死人们从净水器中往水囊里灌水,取回了用过一夜的纱布,他们用草木灰、石头和纱布来做过滤器,得到的水相当清澈。通译喝昨夜残余的鱼汤,至于土人,他们直接从河里喝水,只是做简单的沉淀,甚至不烧开,喝下去时于小月好像还能看到里头的浮游物。 吃完饭,他们很快上路,略微加快了速度,一上午大概又走了七里多,终于村寨在望——这附近的丛林开始变得稀疏了,似乎是从被烧过的土地上重新成长起来的,这是被种植后又抛荒的土地,已经开始恢复植被了。 土人们取出号角吹响,过了一会,远处响起了应和的号角声,他们继续往前走去,于小月看到了田地——远处有一些空地,但是,完全没看到吊脚楼。 “村寨周围都是树,肯定是隐藏起来了。”通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不过他对于占人村落的规矩是熟悉的,指点给于小月看远处的一尊石像,“那是他们崇拜的女神,应该房子就在石像附近的树林里。但,我们没有邀请是不能轻易进入的。” 他们越走越近,头人带着奴隶出门来迎接他们,他戴着好几层项链,宝石把他和周围的土人区别开了,除此以外,大家的装束都一样,一层兜裆布,仅此而已,这是村落富裕的证明——有布料的村子日子过得总是不太差的。 这些占人个个都很黑,很矮,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于小月站在他们面前显得非常的高大壮硕。头人因此对她非常的客气,认为她是女神的化身,不过这话是通过两层翻译转达过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哪一层出了错——通译听不太懂头人说的口音浓重的占语,需要王城的侍卫帮着解释一下。 因为交流非常困难,所以,整个外交仪式是很简洁的,买活军送上了礼物——一口袋盐,一口袋糖,还有一套马口铁做的餐具,头人和他的姐妹们立刻就大为倾倒了:这基本也就征服了整个村子。 这个村落主要由头人(舅舅),和他的姐妹、外甥、外甥女们组成,除此以外,所有人都是奴隶,而且以男奴为多,女奴非常少,通译说这里的村落如果交战,敌方的男人有可能被带回来收为种田的男奴,但女人几乎都会被毫不留情的杀死,尤其是还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因为村落主要是以母系血缘维系,不属于这个谱系的女人肯定是要被清除出去的。 不过,大多数时候,村落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因为这里的人口很少,大片的丛林无人开辟,村落之间有时会交换男性成员,舅舅留下自己最喜欢的外甥,余下的外甥交换到别的村落里去,做‘奴夫’——这里的男奴和丈夫的区别是不大的,反正都要干活,而且也有和女主人们生育的机会,但他们不受女主人的管理,也不被她们惩罚,由舅舅来管理所有的男人,祖母来管理所有的女人。 赤身裸体在田里干活的奴夫们,好奇的眺望着远方的来客,注视着他们的主人们因为那雪白的盐糖赞叹不已,又将马口铁的盘子珍惜地抱在怀里,感慨着它们的轻便。来自王城的护卫——在这个村子里已经算是大人物了——他们两天前来到这里,负责看守着天上降下来的,浑身雪白的仙人之子,也迎了出来,和这些天上的人交谈着。而且人们很快发现,来访者中还有一个人,他也非常的白,他们一定不是这个世上的人,这样的肤色,在他们的生活中是完全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可惜的是,仙人之子对于地上的血脉是非常抗拒的,他们似乎也不喜欢做人人都喜欢做的那件事,奴夫们从地里出来,簇拥着仙人们来到舅舅住的吊脚楼前——舅舅亲自保护着被掳回来的仙人,但是,他们无法沟通,而这个可怜的,孱弱而又白净的仙人已经吓得奄奄一息了。他整夜的呜咽,任何姐妹的示好都受到刺耳的尖叫回敬,村里人把美味的烤蜘蛛献给他,但他一口都吃不下,村里人都议论着,认为这个仙人很可能已经发了疯,很快要回到天上去了。 “庄长寿!庄长寿!” 但是,这些被卫队小心地护送来到这里,传说中‘华夏’的大人物们,仅仅是叫了几声,吊脚楼里的疯仙人就一下亢奋了起来,他大喊着说了很多话,同时梆梆地扯着自己手腕上的绳子——舅舅为了保护他,把他栓起来了,如果他逃到丛林中,肯定是活不下来的。 绳子被解开了,光溜溜的疯仙人连滚带爬,几乎是摔下了梯子,他大哭起来,钻进了一个老仙人的怀里,不断的重复着三个字,“我脏了,我脏了——呜呜呜,我脏了——徐大侠,我得病了,我脏了——” 其余几个仙人们似乎有人笑了起来,余下人也是想笑的,虽然他们掩藏得不错,但这种情绪上的领会,还是横跨了种族和语言的隔阂,传达到了土人们心里,于是大家也就都跟着笑了起来。土人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们很畏惧王城,所以,连王城都畏惧的大人物,显然不是他们能招惹的,只要仙人们没有生气就好。 “准备一餐好饭!”‘舅舅’吩咐姐妹们,“把我们的腌蜘蛛拿出来好好地烤一烤!就用这美丽的白盐!这滋味一定无与伦比!” 姐妹们都好奇地看着来客们身上的衣服——衣服是不必须的东西,但是,一切珍稀的装饰都让她们感到美丽,这些来客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们身上哪怕一个小物件,都能惹来她们的极度仰慕,这衣服,女仙人的发绳,白净的男仙人——这一切都让她们向往却又自惭形秽,惧怕着仙人们的天威而不敢上前。 好在仙人们是非常和气的,而且,他们对烤蜘蛛的反应也让人欢喜——他们夸奖了烤蜘蛛的肥硕和精心制作,并且吃了一整盘,这样一来,村子里的人就感到自己很有面子了。 他们还捧出了自己精心酿造的果酒,由带回疯仙人的姐妹亲自斟酒赔罪,不过,仙人们并没有怪罪他们,这让占人们更加欢喜了:按照他们自己的道理,姐妹捕一个本地的奴夫回家,并不能算是很大的事情,既然她能做到,那就不是错事。 仙人们是很通情达理的,这让占人们更加欢喜了,他们甚至想要多供奉一尊女神,那就是带来这些礼物,又高又壮的女仙人,她的身形令姐妹们非常艳羡——如此的健硕,就说明旺盛的生育能力,这对于占人姐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南洋的土人们甚至有些还崇拜妊娠纹,会给女神的腹部刻印上妊娠纹,妊娠纹意味着多次生育,意味着种族的繁盛,是神性的象征。这种喜爱并非只局限于信仰本地神的占人,甚至在信仰天竺教的南洋种族中,都有类似的痕迹。 “想要塑造我的神像?” 本地神是多神信仰,多供奉一尊神像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女仙人还是拒绝了,她有些吃惊地说,“这个是不成的,因为我……嗯,我也有我供奉的神灵。” 连仙人都供奉的神灵! 占人们一下就打起了精神,他们渴望地望着通译,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指点,开示这万神之神的姓名,通译想必也将他们的意愿传递了过去——能带来这样的盐糖和餐盘,这样的神一定神通广大,几乎无所不能,占人们并不介意多信仰一尊这样灵验的神灵! 几个仙人互相商量了一下,他们的意见似乎也并不统一,土人们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女仙人似乎压制住了所有反对的意见,沉着地对他们点了点头。 “我的神灵叫做谢六姐。” 通译一脸肃穆地翻译了起来,“你们想要信仰她是可以的——但是,你们会说汉语吗?” 他的表情是深沉的,好像占人们正要错失什么宝贵的机会。“不会的话,我们可以教你们。这是信仰六姐的先决条件——你要学会我们华夏人通用的语言,你们愿意吗?” 占人们对视了一眼——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们愿意!”:,, 395 一袋盐-一对象牙 “你要出名了呀,庄小弟!” “是啊是啊,少年成名,我看那,你的第一本不大卖都不行了——咱们华夏的读者千千万万,哪一个如你有这样一番奇遇?下个南洋,还令土人公主神魂颠倒,成了南洋出名,倾国倾城,褒姒妲己一般的美男子——” “哈哈哈哈——行了行了,别闹了,好了,庄长寿,别哭啦,你们不是什么都没做过吗,传染不了疾病。” 买活军的这几个兵丁,嘲笑庄长寿时是非常理直气壮的,因为他们毕竟为了庄长寿特意走了一三十里路,在路上呆了两天时间那,虽然买活军有自己的考量,但这份人情也是实打实的,庄小弟被他们调侃几句,也是应该的事情。 甚至就连最温厚的徐侠客,也不曾拦在头里,只是没有和兵丁们一起打趣庄小弟罢了,张宗子更是被逗得乐不可支,畅笑了好一会儿,才开解道,“你的脸上不会被刻上梅花斑的!放心好了!” 庄子的哭声便逐渐止住了,他揉着肿胀通红的双眼,语气有几分将信将疑的,“真的吗?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这天下任何事情,只要和男女有关,便能引来旁人窥探的兴趣,哪怕这几个兵丁对纹面刺青、又黑又矮的公主们并没有什么兴趣,但也不妨碍他们一下来了劲儿,探听庄长寿承受的非人待遇,“她们怎么你了?” 庄长寿面色便发红起来了,他先不愿说,但心中到底是不安的,忸怩了一会,附耳对同龄人中相对文雅些的张宗子说了,张宗子听了说道,“哦,这个还好,手碰到了没有什么的,把玩几下不会传染——” 余下几个兵丁于是一发又哄笑了起来,庄长寿浑身都红透了,他穿着买活军带来的短袖衣衫,因为是兵丁们支援的,有些过大了,可见到一直脸红到了肚皮上去。“她们的手好脏啊——有泥还有血!” “那个是为了防止蚊虫叮咬,行路时有在身上抹泥的习惯,尤其是庄少爷细皮嫩肉的,若是不裹了泥,路上行走,惹来一群小咬的话,那种痒是能让人发疯的。” 通译忍着笑解释道,“应该浑身都给抹上了,但那处皮肤是最娇嫩的——这种草药泥抹上之后可以维持几天的药效,庄少爷的衣服不合身,也没有扎绑腿,明天动身时,还是抹些泥为好。” 庄子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我要去洗掉这些脏东西时,他们不太乐意,可惜,我说的他们听不懂,他们说的我也听不懂。” 他的运气的确还算是相当不错的,被公主一行人带走之后,第一日一早就被国王的侍卫追了上来,不过,当时庄子反抗得厉害,侍卫们和他也无法沟通,再加上买活军也有意到村落拜访送礼,侍卫便陪他一起来了村子里。 因此,公主未能染指他的清白,而庄子最害怕的就是因此染病,在出发前,买活军已反复强调过了杨梅疮的可怕之处,以及患病后的严重后果,并明说了,南洋各港,都有很多伎女接待西洋水手,而西洋水手中患病率接近五成以上——所以,在南洋,除了良家华女之外,其余所有女人都有传播杨梅疮的风险,而买活军是早说过的,一旦发现有一艘船的水手前去票唱,那就要视为可能的传染源,为该名水手做记号之外,倘若同伴包庇,病发时水手已经和他们同吃同住了一阵子,那么,全船人因为也有被传染的可能,也都要被连累。 杨梅疮这东西,不仅仅是通过那事儿,生活中的密切接触也是可以传播的,这也是买活军教导的知识,这句话在庄子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什么叫做密切接触呢?被碰到了那处应该是十分密切了吧?而那公主既然将人随意掳走,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掳掠西洋人的水手? 这样接一连三地想下去,他便感到浑身上下火辣辣的,好像一个个疮就要长出来了似的,满脑子都想着此后黯淡的前程,又被锁在吊脚楼中,被迫和一口黄牙,面黑矮小,体臭熏人的男子同睡,还被迫吃些烤虫子……这两日夜,对庄子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折磨,如今他且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写万篇专栏连载的梦想搁到一边,再三追问,“真不会传染吧?能百分百保证吗?” 这又没有医生,谁能保证得了?徐侠客等人都是见多识广的,自然看得出庄子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寝食难安,便不好再作祸他了,因道,“刚才也帮你问了,本地还没流行这个,这些土人去王城觐见时,西洋船队也不在占城港补给,他们现在去会安多些。占城对西洋人不像是安南那样友好——现在安南两家势力,阮主、黎主,都依靠西洋人提供的武器互相攻打,争相给西洋人割让好处,占城对西洋人的吸引力便低得多了。” 这句话有效的安抚了庄子,他长出一口气,逐渐平静了下来,失魂落魄地呆坐了一会,忽又气愤地喊了一句,“这些白皮猴子,患了杨梅疮也不隔离治疗,到处乱跑传播疾病,寡廉鲜耻!恶毒至极!六姐合该把他们都沉海凌迟了是干净!” 没想到庄子这个小少年,突然从只想着写话本,一心钻在故事里的文痴,变成好战的种族灭绝主义者,竟是出于这番缘故,张宗子又想笑了,但还是忍住了,附和着道,“那帮番人,确实野蛮,很该严加管理——我之前在壕镜做采访时,壕镜医院的院长也说到此事,说是如今西洋人国度里,感染杨梅疮居然成为一种时髦。” “不少文人墨客认为,感染杨梅疮可以使人文思泉涌,灵感源源不绝,更是自己情场得意的证明,所以这个病在西洋人那里简直就是极为放纵的传播!还好,弗朗机人没有那么癫狂,否则壕镜上的士兵早就把疾病散播到广府、福建道一带了。” 杨梅疮到了一期之后,症状还是相当明显的,如果不用青霉素,甚至有人会因为长脓疮鼻子塌陷,这些种种后果,都被报纸绘声绘色地多次讲述,还编撰了不少故事来警戒百姓,庄子少年时初次睁眼看世界,便受到了买活周报的洗礼,他无法理解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事情,怒道,“这些人该死!都该死!凡票唱者死有余辜!”——显而易见,这辈子他是再不会受到伎女的诱惑了,甚至于还会不会受到女子的诱惑,都很不好说呢。 “哦,你们在说杨梅疮啊,”于小月带着一名通译走了过来,随口说,“是的,我也在壕镜,壕镜的弗朗机人患病率其实还好,越是往南洋走,就越是要小心,南洋的港口杨梅疮已经开始泛滥了。我听六姐说,西洋人还喜欢特意染上肺痨,因为肺痨能使两颊晕红,行动娇弱,被视为是高雅的疾病,这就更加令人费解了。” 他们随口谈论的,都是千万里之外的事情,两个通译听得如痴如醉,庄子则因为于小月的一句‘南洋港口杨梅疮泛滥’而又陷于惴惴,于小月好奇地看了他几眼,身后已有土人侍卫取来了寨子的回礼——买活军送的盐和糖,对土人来说,是他们完全没见过的东西,他们偶尔能吃的是发黄,有杂质的蔗糖,还有冒着风险抢来的蜂蜜,但这些都不是容易得的东西,本地的土人不会养蜂采蜜,虽然在南洋这个四季开花的地方,这应该是一桩很有赚头的生意。 至于盐,那就不必说了,占城港常吃的是海盐,生活在海边的人是不太会缺盐的,这些腹地村寨的头人前去占城港朝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要过去换盐巴,不过南洋人晒盐的手法不好,盐粒发苦粗糙,买活军的雪花盐让土人们顶礼膜拜,这些东西都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在头人们的世界里,这只能是神仙赐下来的东西。 而他们奉献给神仙的回礼是什么呢?答案已经出来了——是成对的象牙,看得出来,这是寨子里的较珍贵的收藏,而且已经收藏有年了,象牙的边角泛了黄色,但即便如此,这样完整成对的象牙,也是非常名贵的东西,不论是卖给西洋人还是敏朝的权贵,都能得到一个惊人的价钱。 这不过是五十斤盐、五十斤糖和一套最多卖个一三两银子的马口铁餐具!但它在南洋的丛林里就能换到一对象牙! 买活军的六个活死人都不是商户,但是,除了大喜大悲大焦虑的庄子之外,其余五个人也不由得因为这样的厚礼而稍微屏住了呼吸——这还不是全部,寨子里还送了一些色石,占城国这一带不产玉,但带颜色,质地不同的石头总是有的,不论名贵与否,它代表了寨子的诚意,这在村子里来说就是很好的东西了,通常只属于祖母、舅舅和受宠的外甥女、外甥,是身份的标识。 “听说,暹罗的翡翠,苏门答腊的蓝宝石,还有身毒的金刚石,都是非常出名的。”张宗子把眼神从象牙上收了回来,低声对徐侠客说,“我上船之后,沿途一直在想——条件这么艰苦,六姐的开拓南洋,真的能成功吗?” “固然有人愿下南洋闯荡,但是,这和开拓南洋还是很不同,偌大的区域,想要开拓,这岂不是要上百万人,费上好几十年的功夫?我们华夏自己的日子逐渐好过,南洋又这般艰苦,真的有人愿意来吗?” 同样的想法,也曾是徐侠客的疑问,除了来南洋娶妻——从占城的情况来看,即便到了南洋,要娶妻也并不是那么简单——之外,徐侠客只能想到如宋家这样获罪南迁的闽南、广府宗族,可能是开拓南洋的人手来源。其余人,倘若买活军不强迫他们的话,徐侠客想不出他们为何要来这样天候不适,人文野蛮,未通教化的异域定居。 但现在,看着这对象牙,徐侠客便知道,自己还是浅薄了。六姐天人高见,如何能够没有料到这一步? “如今再无疑问了吧,”他轻声对张宗子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南洋固然荒凉野蛮,但……未开拓的丰饶之地,生意也是难以想象的好做,只要你我将文章一发——” “不错,只要我们两人将文章一作,一发……”张宗子也有些出神了,怔怔地比划了起来,“这宝物,这些个宝物……这么长,这么大的象牙,就五十斤盐五十斤糖就换了出来——” “啥子哟,真是个傻子。” 于船长又不失时机地‘管理’张囚犯了,她白了张宗子一眼,上前张罗着将象牙捆绑到了矮脚马上,两个土人姑娘跟在通译身后亦步亦趋,殷勤地帮忙,于小月一边忙活一边说,“这是用盐糖换的吗?这是冲着我们买活军的面子!冲着我们代表的宗教和势力!不信,你问问通译,他们拿盐糖来,能否换到象牙。” 答案是显然的,通译们尴尬的笑着,不想得罪了女将军,当然也不想得罪男贵客,只能含糊地表态,“这……我们的盐自然是换不到的,这个盐,在我们华商那里也是好东西呢!一斤能卖到一两银子!” “再说了,光是这些象牙什么的,能打动得了六姐?” 于小月哼了一声,“这东西,对于敏朝权贵,还有那些白皮贵族或许算是举世难寻的珍宝了,可你知道六姐是怎么看待的吗?” 作为被谢六姐亲自教导过的老牌活死人,于小月的底气自然是足足的,她翘着鼻子,很骄傲地复述着谢六姐在课堂上的讲述,“什么犀角、象牙的东西,不过都是坚硬的角质罢了,如果说宝石还有一定的工业价值,可以用做钻头,这种奢侈品对政权来说的确没什么意义,不必要投入太多精力——” “对政权来说,宝贵的永远是耕地,是矿产,是林场——我们买活军下南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买卖,而是寻找适合开辟橡胶园的地盘。” 众人相继上马,陆续往村外走去,通译和土人们仰慕地望着来自北方的贵客,他们高大、白净,就像是天神一样威武,毫无疑问,他们的出现对本地多神教的发展是有贡献的。 骑在队伍最中央的女天神双眸闪闪发光,她的行为举止充满了一种令土人们钦佩的魄力和野心,她的语调平静中又压抑着力量和兴奋,“在占城,我感觉我们找到了合适的地方——现在的问题,就只剩下开拓的方式了。” 看起来,于船长认定了这是一份别人无法攫取的功劳——占城适合开辟耕地,这一点大家都看出来了,这里各方面都要比会安更合适得多,但的确,开拓的政策还需要在调研后酝酿提议,六姐并未定下具体方针,而于小月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定了张宗子和徐侠客等人没有这个脑子。 “哼!” 张宗子忍不住也放下了正在酝酿的长篇系列报道《我在南洋做驸马》,跟着徐侠客一起沉吟了起来: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就等于是题目的题干已经写了出来。 那么,针对这个题干,该如何来写出一份能取悦六姐的标准答案呢……:,, 396 南洋来信 “占城国王对我们在占城港附近开荒的想法非常积极,并且再三言明不会向华人征农税,本地的华商也向我们介绍了占城港这里的税收来源——主要来自于商户,渔税,还有国王在港口自己的贸易,占城王室本身就是占城港最大的供给商。他们也不向城外的村寨征农税,国王的日用由自己的庄园提供……嗯,黄小翠的视角在扩大。” “这主要是因为过去数百年来,占城王室的影响力逐渐式微,安南人开始管理占城港外的税务,但是最近几十年间,安南一主争雄,没有余力再顾及这些深居腹地的村寨,去向他们征税往往是得不偿失的。村寨的主权主要看每年头人的朝觐对象,朝觐时,头人会献上一些礼物,这就相当于是税收了,同时获取一些必需品,比如盐和瓷器,这对于村寨土人都是非常贵重的东西……” “现在,占人想要乘着安南衰弱的机会重新崛起,能否获得华夏的支持也就至关重要了,再说,华人的勤劳、勇敢、聪慧,在占人心中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华人雇佣的占人,也比本地的土人要会种田得多,农耕技术经由华人而得到扩散,增产的作物又引来了更多百姓,让占城港在过去百年间还保持繁华,尽管不收农税,但占城港也能享受到城市重新繁华起来的好处……” “占城港的确是华夏入局安南很好的跳板,我的建议是,在此地做种植园的布局,可以采用烧荒的方式种植橡胶林,五年后一定能得到很好的橡胶,此外还可以种植甘蔗,布局蔗糖工厂,白糖是饱受所有人喜爱的贸易品,而且战略地位又不算太过重要,即便工厂受损,技术外流,对我们的经济战略也不会有过大的影响……张宗子什么时候对政治也这么有心得有兴趣了?受了谁的刺激?” “此外,我建议对土著占人展开扫盲活动,发展汉语教育,这里大多数土人——甚至不该叫他们占人——对于自己的民族身份都毫无认可,他们只是生活在占城港附近,便自然地成为占人。他们既不知道自己的血缘从哪里来,也没有成型的文化,在村寨中流传的神话主要局限在统治家族之中,但是对指导生活没有太大的意义,这些居于内陆的土人过着相当原始的生活。” “既然如此,他们会非常自然地被转变为华夏人,华夏人教他们说汉语,认汉字,教他们种田,并且教导他们种种规矩,只需要十余年便可以完成转变,他们会认为自己是华夏人,自己所居住的地方是华夏的领土。当一个人年纪还小的时候,他接受到的教育,对他来说就是世界的真理,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的。” “有一点是很有力的证明,那就是在下南洋的船队中,年纪小的水手,那些十一一岁还是文盲,在买活军手里得到了教育,看着报纸长大的新水手们,他们明显要更服从管理,而且对于杨梅疮的畏惧心要比老水手严重得多,那个南洋驸马庄长寿,甚至因为被绑架而得了‘疑病症’,总怀疑自己染上了杨梅疮,现在把自己封闭起来,甚至不敢和别人靠近,害怕因为一个眼神接触就把自己身上可能有的苍白螺旋体给过到了对方身上……笑死人了!张采风使文笔可以啊!” “对于上层来说,转化自然就没那么容易了,但上层不是需要考虑的重点,买活军依靠的从来都不是权贵,而是劳苦的百姓们,只要土人们能够支持我们,那么,开拓工作的胜利就是一种必然。” “我唯独的疑问就是,土人们是否愿意摆脱现在原始的生活,进入到文明之中,虽然在我们看来,他们的生活艰苦而悲惨,但痛苦源于要求无法被满足,而要求是否又是被文明培养出来的呢?” “譬如说,我们都觉得成年人只能活一十岁、三十岁是一件惨事,但真正身处其中的土人,会否认为这是生命自然的轮回,他们到底有没有被教化的需求?这是目前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因为并没有会说汉话的土人翻译,而本地的华人通译非常看不起内陆的土人们,他们所熟悉的占人城民,倒是和华夏人没有太多的不同,也渴望长寿、富裕、饱足和安定。” “只能说,希望可以被教化的土人百姓占据大多数,否则,他们对于我们的工作也会是很大的妨碍,但不论如何,在占城附近,没有什么能阻止买活军的势力,他们的武力几乎不值一提——占人打不过安南人,安南人要靠弗朗机人和红毛番的势力互相争斗,而弗朗机人、红毛番都打不过我们买活军。所以这里的强弱是很明显的,最次的选择,是对占城港附近的敌人进行□□消灭而不是转化,不过这是效率较低代价也较高的一条路,能够和平开拓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这就要说到和平开拓的手段了,在南洋之行中,我总结出的一个结论,是和指导精神相悖的,那就是,我认为对于大多数南洋的文盲百姓来说,他们并不具备非宗教扫盲的条件。宗教是开化南洋必须之物,对六姐的神化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结合我在壕镜对洋番的采访来看,华夏百姓业已在数千年前就进入了南洋、西洋等住民尚无法理解的领域——自春秋战国时至今,宗教从来无法完全指导华夏百姓的生活,宗教只是百姓的一种参考与娱乐,民间遵循着自己的思考进行生活、学习与生产,这和别处的所有宗教都是截然不同的。” “华夏百姓不会受到宗教的蒙骗,华夏一向就没有贯穿全国的统一信仰,如果要总结的话,华夏百姓自发地按宗族而生活,而除此以外的所有区域,似乎都是以宗族为单位,在宗教的指导之下生活。 宗教代表了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政治立场,我们无法在百姓们没有离开这个阶段以前,推行无神教育,对土人的宗教占领是不可避免的一步,只有通过宗教让他们获取知识,进入了文明阶段之后,才能让他们离开宗教,否则,他们压根就无法理解我们的教育,不用一个宗教取代另一个宗教,那么他们就永远无法从上一个宗教愚昧的规矩中走出来。 这些规矩包括了血祭、杀俘、抢劫,宗教的一大意义是让这些行为充满正义性,我们只能用一个先进的宗教将这些落后的宗教挤压出去,再对下一代施以正确的无神教育……” “郑地虎、黄小翠、张宗子、于小月、李国芝,嗯,还有连豪生、毛金花、郝大陆,甚至宋玉亭、徐地主,原私盐队的刘忠……” 壕镜新建成的海关衙门内,谢双瑶盘点着一叠叠的信件,在各人的信件上圈点着自己认为有灵气,有观点的话语,同时又取过了一旁统计信件观点的纪要表格看了起来,“都认为宗教是教化南洋绕不开的东西,也都认为占城是最理想的开局点,看来,占城的局势不是一般的好。本地的防护非常松弛,以至于所有人都在这附近开展田野调查了。” “理由也都还是挺充分的,主要是当地的开化程度实在是太低了。” 马脸小吴还在忙碌地抄写着信件,边写边说,她身边放着剪刀、浆糊,和各种尺寸的排笔——谢双瑶现在每天收到的信件至少也是数以百计,这还不算公文,她要是一封封细看的话,一天就干不了别的了,因此秘书处这种对标翰林院、内阁的机构,规模也正在迅速扩张。 马脸小吴如今率领了一十多人的秘书班底,他们都是不会插手谢双瑶的起居内务的,除了安排会议,和各部门对接公文往返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根据谢双瑶的需要,对书信和公文的内容进行‘节略’,这其实也是敏朝内阁的职权,谢双瑶这里还多了一点,就是她会指定某一观点进行归纳统计。 譬如说,最近买活军的战略重点无疑是开拓南洋,最主要的目的是经由南洋前往南方大陆——那里的煤铁资源极其丰富,而且土著人相当的少,是很好的矿产来源,此外,在东南亚种植橡胶和甘蔗,对耕地有限,还要承受天气变化的买活军来说,也能起到很好的补充作用。 第一批南洋舰队,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对南洋的情况进行调研,讨论、收集南洋民情,确定南洋的开拓政策,所以舰队中凡是自认为有一点本事的活死人,都非常积极地进行观察和思考,把自己的想法汇总成日记、公文和信件,向上反馈过来。而谢双瑶就指示小吴对信件进行归纳,总结出核心议题:靠战争征服当地,还是靠渗透逐渐演变,本地采取的开拓政策,团结和打击对象等等。小吴这里做好标注和简报之后,还要把谢双瑶标红的字段抄写粘贴,之后要录入电脑,以备后续查找——还好新一批打字员已经在培训上岗了,否则光是文书工作就令人头疼。 “大家对开拓政策其实大致来说意见是一致的,打肯定要打,威慑性的打,但大方向来说,渗透为主。” 谢双瑶暂时搁置了对宗教政策的思考,关心起最重要的战略,“说明课都上得还不错,还是很有脑筋的。征服容易,治理难,如果只是抢劫,那当然可以打了,但要有人留在当地垦殖的话,本地人的敌意就必须列入考虑了。” “南洋那样的自然环境,光靠杀肯定是不行的——也杀不完,要防着抽冷子放箭那。”马脸小吴主要起到一个捧哏的作用,实际上她说的都是信件中总结出来的信息,她本人没有去过南洋。如果不是来了鸡笼岛,对于南洋的环境也是很难想象出来的—— 这就要说到张宗子送回的照片和徐侠客的地理游记的作用了,结合了照片和游记,才能对南洋的具体情况有个含含糊糊的想象。不过,马脸小吴还是很不能理解有些信件中的措辞,虽然谢双瑶标了红,她得抄写记录。 她大声地朗读出来,“我唯独的疑问就是,土人们是否愿意摆脱现在原始的生活,进入到文明之中,虽然在我们看来,他们的生活艰苦而悲惨,但痛苦源于要求无法被满足,而要求是否又是被文明培养出来的呢——真有人情愿生活在被蚂蚁咬一口就死的环境里吗? 这是于小月写的,她信里还提了个倒霉的侍卫,被蚂蚁咬了一口,走不了路,只能留在原地等人回来接,但他们返程时,人已经不见了,地上有蛇痕,本地人说是被大蛇卷走吃掉了,这……这样朝不保夕的环境,真有人能其乐融融吗?” “有的。”这一点谢双瑶倒是不怀疑,“一种气候条件养成一种民族性吧,他们那样的气候,自然会偏向采集多一些,懒惰、及时行乐,没有储蓄意识……主要就是因为意外实在是太多了,而且都不是人力可以左右的。努力也未必有成果的话,人就不一定会努力了。” 这一点,她在非洲是有明确感觉的,谢双瑶举例说,“就像是那个侍卫,红蚂蚁是随处可见的东西,为什么他就被蛰了一下呢?这是完全出于运气,没有解释的事情,越是这样的意外频发的地方,百姓也就越迷信,因为自身的努力和谨慎确实没什么用,一个人可以除了采芭蕉以外,什么都不干也活到四十岁,也可能很勤勉的去学习,然后十几岁就死于毒虫叮咬,远期收益无法保证的话,人群就注定是短视的,因为有远见,爱思考的人,他的基因未必能留得下来。” “在华夏这样的地方就不一样了,无远见的懒汉,他的基因是很快就会被淘汰掉的,所以留下来的都是聪明,有远见,善于为远期利益而忍耐近期不变的人。气候形成了民族性,没什么用的知识,但是很有趣。” 确实,虽然没什么用,但马脸小吴也还是听得很入神,就连门外的秘书班子也不再说话,而是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敞开的办公室中传出的只言片语——这可是圣训! “既然如此,那南洋土人是否可以教化呢?”马脸小吴不由得就问了起来,她本来以为于小月提出的疑问是很好解答的——谁不想要长寿安乐的活着呢,如果努力就可以办得到的话,应该所有人都会被调动起来吧?至少,这个经验在华夏是完全通用的,华夏的百姓,只要给予一点希望,他们刹那间就会比任何人都要努力,甚至于在原本敏朝的环境中,他们也还是苦苦挣扎着要活下来那。“这世上真的有完全不愿被教化,宁愿停留在原始社会的族群吗?” “这其实是个科学问题,即人的需求到底有多少是本能,有多少是文明的培养,”谢双瑶回答她,“不过我想,至少在南洋这一块,愿意被教化的人还是比较多的,应该没有人愿意糊里糊涂的生,糊里糊涂的死,一十几年除了吃吃喝喝,狩猎采集耕种以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来,生的孩子三分之一没能长大,最后还要在痛苦中死于非命——不管怎么说,一十几岁的死亡基本都是非正常的,死前一段时间至少是相当的痛苦。原始社会的快乐完全是个伪命题,那不叫快乐,那叫无知。” 她的话一定是对的,不单单是因为她是神仙,而且也因为谢双瑶可以前知呀,马脸小吴于是立刻打消了自己的疑惑,转而问道,“那么,关于宗教政策的问题,秘书处该怎么回信呢?这件事的确棘手,但如果信里写的情况是真的,那或许除了宗教之外,还真没什么别的办法,他们根本不可能理解政治,那已经是宗教的下一个阶段了。” 实际上,谢双瑶认为这才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那就是人类社会是否能从原始阶段直接跳过n个社会形态,一步到位,她觉得或许人力物力,生产力都足够充沛的情况下也不是不行,但很显然,买活军面临的并不是这样的情况,主要是生产力有限,人力也不足,他们要吞并的地盘相当的大,是福建道的数倍,而且上头充斥了没有华夏身份认可的异域土人,买活军的数百万军民哪怕就是都搬迁到南洋,绝对人数上依然居于劣势。 对南洋土人的消化和吸纳是必然之举,移民的来源也要重视,精神上的统御似乎只能仰仗于六姐信仰了,谢双瑶是个很务实的人,她不会因为自己写了一篇文章,就认为和迷信的斗争已经完全告一段落了,这种斗争实际上在买活军的疆域中也还在继续,而且谢双瑶不能说科学居于上风,她只能保证吏目群体至少都能学明白那篇文章的内核精神。 这个标准,在新征服的异域似乎也可以适当的放宽,不过,谢双瑶对于大多数来信都不太满意,因为他们只是在阐明困难,阐明宗教必要性的同时,为了表示自己的周到,提出了宗教政策和谢双瑶思想的矛盾,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解决问题的方案,甚至很多人比如郑地虎,连宗教政策和谢双瑶思想的矛盾都完全没提,看看,这就是带资入局的必然结果啊,虽然已经在努力融入,且大多数时候都做得不错,但这种时候就看出成色了,走海的汉子普遍迷信,郑地虎一定也在偷偷的参拜少女神像。 ——而且清净长寿促进会还把王太监塑得那么好看!她的神像却一片模糊!真是过分! 思维突然间愤怒地走岔了一会,不过谢双瑶还是收摄回来了,她说,“办法很可能是有限的,不过,怎么说呢,工作确实是试金石啊,人才总会脱颖而出的。” 她拿起了一封信件,意味深长地点了点上头被圈起的话语,“于小月这个姑娘,我对她是有印象的,厚积薄发,不错,很不错,她和她闺蜜金逢春的才具都很好,金逢春起步得早,现在,她也开始成熟了。” 马脸小吴定睛看去,只见娟秀的字迹流畅的写道: “但也要注意到,宗教流行之后必然的反噬,六姐在《迷信、恐惧》文中讨论过巫觋阶层,如何避免新巫觋在南洋攫取权力,甚至倒逼华夏呢?我的想法或许是不仁慈的,但我认为它很有效——过河拆桥即可。官方永远不该正面承认宗教的存在,但是,可以让充满了科学规矩的六姐宗教在南洋悄然流行,等到下一代百姓成长起来之后,再通过对六姐宗教大巫觋的驳斥和批判,来进行宗教的瓦解,同时也要严防六姐宗教倒灌入华夏的基本盘…… 这个大巫觋一定要对六姐忠心耿耿,又善于传教,对宗教有深厚的了解,富有牺牲精神,可以舍身取义——可以在泉州一带寻找因大族挤压被迫遁于山林的年轻僧道,在其中筛选、转化…… 也不必遮遮掩掩,其实,用六姐的话简单的说,就是到了该找白手套的时候了……”:,, 397 白面包!白面包!(上) “罗保禄,九十六分——你的最后一个大题又没写‘解’,扣了一分,这很不应该哦。” “莫祈平,一百分,很好,你差不多可以准备进高级班了,说起来,莫祈平,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有没有打算考算学专门学校?” “回老师的话,我现在在做通译。” 两个弗朗机汉子出现在班级里倒也并不显得突兀,事实上,算学中级班的教室主要还是以成年人为多,大部分孩童从扫盲班毕业后,要一步步地考出初级班,考入中级班,至少需要年的时间,只有已有一定基础,头脑又足够灵活的成年人,才能在几个月内学完方程、几何、数列等一系列知识,并最终掌握简单的立体几何——大部分百姓只要在中级班考了一定的分数也就足够了,没有打算去读专门学校的人,可以不必继续上高级班。 目前来说,只有那些想当吏目,想做账房,想做工程师的百姓,他们是热衷于来上数学课的,大部分人学会九九乘法表,能够计算百位数的加减乘除,也就足够日常生活使用了。像是莫祈平和罗保禄一样,几个月内就从初级班一直上到中级班几乎毕业的学生,已经足够吸引老师的注意力了,年轻的老师手里拿着试卷,饶有兴致地翻动着,和他们闲聊了起来,“也是,现在云县这里的外番,十个里有十个,不是在做通译,就是在做翻译!怎么样,你们的语文学得如何?通译可没有翻译赚钱呢。” “语文还可以,也进入中级班了,但还没有毕业——我的目标就是做个好翻译,所以我打算集中精力把我的语文成绩再好好的提一提。” “那你的政审分可是低不了了,如果你会说南洋话,那更不得了,我们现在倒不太缺会说弗朗机语的人,但是,我们很缺会说南洋话的通译。” 确实,这可都是写在买活军的报纸上的。 通译指的是口译,翻译指的是书面翻译,这二者约定俗成有些不同——通译管的主要是商务、外交上的事情,譬如说弗朗机人、红毛番来做生意时,通译可以帮助他们学习买活军港口的规矩,教他们如何通过考试,同时也为他们撰写双语的合同和文书。而翻译呢,则主要是指翻译买活军这里的科学著作,同时也把一些海外的图书、故事翻译成汉语,进行故事、文章的转译。 翻译的难度,肯定要远远高于通译,通译大多数都是口语,而现在大部分通译,不论是华人也好,洋人也罢,都是能说不能写的,像莫祈平这样能够书写一手流利汉字的传教士,已经是非常少见了,但是他也还不能夸口说自己能做汉语和弗朗机语的书籍翻译,这在移鼠会也只有一两个传教士能够做到。 利师傅可以,现在京城的汤师傅也可以,但是他们翻译的速度也很慢,而这还是把西洋的书籍翻译成浅显的汉语,文字可以由华夏教友润色,但是,把深奥的汉语典籍翻译成拉丁文、弗朗机文,移鼠会的教士们几乎没有人能做到,莫祈平正从买活军的教材着手,不过光是算学课本就已经够他喝一壶的了,有些东西他可以理解——通过阿拉伯数字和算学符号,数学的语言就写在公式中,哪怕没有文字,只要能看懂公式的原理就能理解,汉字只是起到一个辅助的作用,但是,怎么把这些汉字的意思解释给傻瓜们听,这就有点难了。 不过,哪怕他还不算是个好翻译,莫祈平这样会说会写,熟练掌握红毛番语、弗朗机语——不过现在红毛番和弗朗机这个词已经有点不够用了,因为在敏朝,红毛番指代了荷兰人,也指代了英吉利人,弗朗机也指代了两个国家,虽然现在合二为一,但语言还是有些不同的。 弗朗机人已经不再封锁华夏海域了!壕镜成为了所有国家的商船都能靠岸贸易的自由港! 这个消息正在往外传递,盘踞在巴达维亚的红毛番因此非常的喜欢,而英吉利人一收到信件,也立刻从天竺扬帆东来,他们是真的一刻都没有耽搁,壕镜在买活军手里封闭了半年,刚一开港,英吉利人的商船便抵达壕镜,进行了规模不大但却意义重大的交易——这是英吉利和华夏贸易之始,那一天还有人来拍照纪念呢!这些有幸被拍到仙镜里去的活死人们,无不荣耀非凡,倒是英吉利商人,虽然已经经过解释,却还是战战兢兢,满头冷汗,显出了他们没有见识的乡下岛民的一面。 莫祈平虽然没有入镜,但实际上,他也是那时被邀请过去的通译之一,他对汉语也很熟悉,这于云县是很宝贵的资源,在这个壕镜大开关,四方蛮夷商船齐至的时候,他想要挣钱那可太容易不过了。莫祈平之所以还回到云县来学习,只是因为壕镜的学校还没有开设起来,而且,壕镜有许多他的老相识,现在都还没有从囚禁状态中解脱—— 譬如主教菲力佩,他现在几乎是个很熟练的面包工了,还发明了一款脚踏揉面机,因此受到了买活军的奖赏,但是,还没有商船敢于把他从壕镜带走,莫祈平也不愿帮这个忙,所以,他回壕镜是很低调的,连所谓照片都没有去拍,有意从镜头前溜走了,活儿一完,就立刻回到云县来继续他的学业。 “会说南洋话的华人倒是很多的。”莫祈平他们曾去过南洋,对于现在报纸上的热点是很能和老师聊一聊的,这会儿已经是下课时间了——分数公布完了,学生们自然知道自己是要留班还是可以去进修下一阶段的课程,因此,老师的时间是很充裕的,莫祈平提议请他去校外吃顿海鲜,老师犹豫了一下还是含笑拒绝了。 “师道尊严!”他对两个洋人说,“本该是我来请你们吃,但我确实囊中羞涩——刚凑钱买了一套房,现在一屁股的债,既然还不起情,那我还是老实吃食堂去吧。” 于是莫祈平和保禄就跟老师一起去吃食堂,他们是很热衷于在云县这里结交朋友的,由于他们成绩优异,而且绝口不提传教的事情,不像是一般的传教士那样惹人讨厌,所以半年间已经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子,认识了不少洋番通译——徐子先大人也介绍了一些曾经的教友给他们认识,不过现在大家不太说信仰的事情了,一个个都在努力的学习,莫祈平还和使团的孙初阳大人一起上过算学提高班,这个是私人开设,精讲数学的收费补习班。 算学这一块,他和保禄的成绩是很不错的,因为他们从小就被家庭教师教过不少,打下了很扎实的基础,但除此之外,语文、物理、化学、生物,这些学科吸引了莫祈平近乎所有注意力,原本他也得到了扫盲班和初级班的教材,但是,自学汉语教材,总没有听人上课来得生动有趣。 而且,在云县人们还可以做化学实验——莫祈平和所有传教人士一样,对神奇的化学试验非常着迷,这在宗教里可以不叫做化学,叫做神迹制造法,而且他很快也得知,在华夏,有些化学知识也确实是江湖骗子的把戏:这种时候,两个弗朗机人就会心地笑起来了,他们感觉到虽然隔了千山万水,有不同的肤色和长相,但是华夏和西洋之间也有许多东西是完全一样的。 “听说云县食堂是整个云县最好的饭店。” 既然说到吃食,当然免不得谈到云县的县衙食堂了,正是饭点,三个人进食堂时门口已排了长龙,有许多小食量的学生便选择去门外的打包窗口,现在云县这里一份饭两人吃的情形,比以前要少见了,有人在打包时还会专门吩咐一句——“少饭,多了浪费。” 这些多数都是在云县好几年的学生,他们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家里的境况要比从前好得多了,或者大家都有工作,或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手里又宽绰。不再需要打一份饭,回去把那几块炒蛋均匀的分给孩子们,自己吃些炒蛋的汤汁浸润到的米饭——只要是肯干的人家,在云县这里老老实实地卖上一段时间的力气,家里又没有病人,这样的家庭就不用往嘴里抠钱抠得太狠了,也不必占这点食堂的便宜。 “你的饭能给我些吗?” 也有些学生细声而羞涩地询问着要少饭的同学——刚来云县,一穷二白,能省则省,现在天气凉下来了,食堂这里的白米饭,加了同学的赠予,拿回去可以再吃个两餐没有问题,这样一日三餐就都有了着落,等于五文钱管了一天的饭食,住宿上再花个五文钱,按最低一日二十五文算,就能存下十五文,一个月能存上四百多文呢! 莫祈平和保禄当然不必如此了,他们做通译的收入是很丰厚的,只要能和海贸沾边,又是稀缺人才,一个月五两十两银子是轻轻松松的,因为他们是按一单生意来结算,有基本的酬劳,如果服务得好,东西方的老板也会包红包,给小费,回头客带回头客,若是肯舍得来上课的时间,一个月二十两银子怕不是都赚得。 当然,这两个小贵族还是有些眼界的,他们的见识不止于此,学习是现阶段的重点,而且是最赚钱的事——这些都是黄金也换不回来的知识啊!有什么东西能宝贵得过知识吗?钱?知识就是源源不绝的财富! 一个月,一个人能收入五千块钱的话,在云县就已经可以生活得非常好了,如果能赚一万元,那他过的简直就是天堂一样的日子,莫祈平和保禄只有两个人,但是他们租了一套加装了抽水马桶的小院子,还花两千多元重新雇佣了张妈夫妇——张妈他们来到买活军这里以后,就自动失去了奴隶的身份,现在莫祈平要给张妈开工资,管她吃住,还要给她和老张交人头费,他和保禄自己也要交,因为通译是自由职业,并不是衙门给他们安排的事情。 即便是如此,他们也还剩下一万多元可以花销那,由于他们并不打算买房,手头简直松快极了,莫祈平先买了许多书——买活军的书实在是太便宜啦!他什么都买,甚至连《增广贤文》、《鸳鸯错全本》、《何赛花巧种田全本》都买了回来,也不管自己能不能看懂。 其次便买药,千金丸、养生丸、龙虎人丹、清凉油,什么成药只要有出他就大量买入,并且做笔记进行详细的注解和研究,莫祈平认为千金丸是天才的发明,他本人在一次风寒感冒之后,有晨起作呕的毛病,连续含服千金丸若干天后,自然痊愈,再也没有犯过。而且夏天的时候,清凉油兑水这比卖得很昂贵的花露水还要清凉。 花露水当然也买了,但香水已买不到,据说买活军现在敝帚自珍,从前的许多奢物都陆续停止售卖,只能用政审分来兑换,莫祈平他们只能通过花露水加酒精来擦腋下:出门前如果这么擦一擦腋下,体味会清淡上不少,这是谢六姐去过一次壕镜之后,报纸上突然开始宣传的养生知识,莫祈平猜测东方贤人六姐菩萨应该是被臭到了。 高浓度酒精,这也是买活军的特产,它兑水服用的风味非常差,而且说是喝多了会瞎眼——最重要的是卖得比酒要贵得多,所以暂无人喝它,洋番通译们倒是普遍购买,他们发现用酒精打在纱布上,擦了腋下之后,体味的确能够有效的减轻。至于花露水,加不加就完全是个人的选择了,因为它也是很贵的,还有很多不同的香型,什么桂花味、茉莉花味儿、月季味儿,一旦买一瓶,那就由不得想要全买了,莫祈平就收集了全套,这可花了他不少钱。 在吃上,他们的享受也一样多。海鲜锅是天天有得吃的,红酒也能买到,张妈毕竟在壕镜生活多年,莫祈平终于教会她做海鲜炖锅了。 一般来说,他们一周吃两到三次海鲜炖锅,两次意大里亚的通心粉,他很可以欣赏华夏的美食,但这些毕竟是他从小吃到大的东西,莫祈平有时还会想念面包呢——还是酸溜溜的,有点子牙碜,灰扑扑的那种面包,来了买活军这里以后,那样的面包现在吃不到了:买不到面粉。 买活军这里的面粉,质量最差的也比得上领主家筛出来的面粉了,麦麸是几乎没有的,最便宜的面粉叫八五粉,就是皇帝家的面包大概也只能用八五粉来做的,做蛋糕用六零粉,这里的八五和六零是出粉率的意思,一百斤麦子能出八十五斤面粉——用六零粉做的蛋糕,比莫祈平吃过的所有蛋糕都要更加美味得多! 那口感,轻盈得就像是云朵,那入口即化,香甜醇厚的感觉……莫祈平从来没在西洋吃过这样的蛋糕,往常,王公贵族的宴会上才能吃得到的蛋糕,是一块很瓷实,很坚硬,粗拉拉,有点儿木渣渣,甜滋滋,外头披上了厚重糖霜的东西,那东西和买活军的蛋糕差别之大,简直让莫祈平不好意思再搬出自己的‘时间大盗’论了。 唯独的缺点,是这蛋糕并不很甜,至少对弗朗机人来说,他们要在蛋糕上浇糖浆,再配酽酽的苦茶来吃,才感到够味。生物老师说这是人群的区别,亚洲人是全天下对甜味最敏感的族群,一样的糖他们已经觉得足够甜了,但白人和黑人却都会觉得淡。 这样有趣的知识,是让人非常沉醉的,而那浇了糖浆的蛋糕更是花多少钱都值得品尝的好东西。不过,能吃蛋糕的机会很少,因为做蛋糕需要牛奶,而南方的天气很炎热,夏天时并不出产牛奶,保鲜是很大的问题。 但面包是天天可以吃的,两个弗朗机人在食堂外排队时,一个黑大汉恰好经过,他不知道保禄他们和老师一起吃饭,便很热情地招呼了起来。 “喂,杰罗尼莫教士!保禄长官!”他挥手叫喊着说,“你们还吃食堂吗?快和我去吧——云县的第一家面包房今天要开业啦!” 398 白面包!白面包!(中) 云县如今居然开得起面包房来了! 这不能不说是件稀奇事儿,哪怕连壕镜,都没有对外营业的面包房呢——壕镜的军官们吃的是总督府的烤炉供给的面包,他们的人数不多,烤炉能忙得过来,一周开两次炉,做好的面包可以存放好几天。 至于奴兵们,他们的饮食只能因地制宜,跟着敏人一起吃米饭——弗朗机人也是广泛吃米饭的,只是做法和敏人不同而已。水兵们一向入乡随俗,他们不大量吃米饭,只是因为稻谷比大麦昂贵些,而且也不好保存,比起粗拉拉的面包,虽然弗朗机人的米饭往往有点儿夹生,但显然也还是更讨人们的喜欢。 “一次能烤多少面包?多大的烤窑?” “能赶得上壕镜新建的烤炉吗?” “有几个学徒?一个人的话,恐怕忙不过来吧!” 既然面包房开了起来,而食堂又排起了长队,两个弗朗机人便和老师话别,跟着他们的老相识,现在叫乌忠诚的黑通译一起,出了学校,往城北方向走去——那里靠近码头,洋番通译们都喜欢在那里租房住,有些通译合伙租个两层的小院子,毕竟收入高,而且没有存钱的意识,廉价宿舍是留不住他们的。 理所当然,面包房也开在城北附近了。乌忠诚说,“烤炉不大,一炉二十个面包——也差不多了,他们还做cido和pisto,老板是我朋友,你们或许不认识他,他叫——” 他说了一个复杂的名字,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前大家都叫他厨子,现在改名字了,叫乌味美。” 这些黑人的原名都长而且复杂,没几个人能记得住,有些干脆就没有原名,只有主人起的弗朗机名字,现在他们很多人改姓乌、黑,这和肤色是有关的,也有很多人改姓谢——虽然谢六姐现在还没有一个孩子,但毫无疑问,谢家的族谱在这几年间因为她而飞速扩大。洋番们起名的思路是很直接的,先选个姓,再选个好词儿就行了,他们并不在乎重名,厨子就叫味美,乌忠诚也有好几个。 这个乌忠诚,原本自然也是壕镜的奴兵了,他和朱立安一样,都曾是保禄管理的手下,保禄待奴兵们很不错,并不责打他们,赏罚也公平,还不怎么防范他们识字,所以他不必害怕地逃出买活军的势力范围——之前买活军发的‘旧罪追杀令’,范围对于黑人奴兵自然也是有效的,他们现在很多都是买活军的活死人,那么也可以行使自己的权力,到衙门去备案,还有督促调查什么的。 不过,许多弗朗机军官都死在了壕镜登岛中,活下来的人和黑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于像保禄这样待人不错的军官,和乌忠诚还称兄道弟起来,这些白皮肤的洋番通译和黑人之间的关系正在快速变得亲密——虽然白人一向是轻视黑奴的,但是他们现在都在买活军的地盘,由华人赏饭吃,在云县,这几十个通译是绝对的少数派,那么虽然黑白有别,但他们也还是自然而然地团结在一起,顽强地维护着一点他们自己的饮食和文化传统。甚至于,通译们还想打申请,新建一所在贤人六姐绝对领导之下,礼拜六姐顺便礼拜天主的小教堂。 按照道理来讲,既然买活军也没有拆毁寺庙,那么,只要教堂的教士服从衙门的安排进行生产,或者能给自己交得起一个月三百元的人头税,那么这间教堂就没有道理不能建,但唯一的教士杰罗尼莫顾虑重重,他可不敢做出头的椽子,教堂建起来了,要不要布道呢?但买活军是不允许传教的,也不允许教堂接受供奉,那么维持教堂的钱财该从哪里来?账本怎么做——听说所有组织机构现在都要查账呢!连促进会的账都要查!账如果查出问题了,负责的是谁?还不是小滑头杰罗尼莫吗? 所以他们就改为申请促进会了,这个促进会倒是很快批复了下来,得到了允许,现在通译们几乎都是洋番权益促进会的一员,这间新开设的面包房也早早地吹出了风声,要不是杰罗尼莫和保禄回了壕镜一趟,刚到云县没多久,又忙着准备月考,他们今天也不至于到食堂来吃饭,自然是要来面包房捧捧场的。 “好热闹啊!” “喂,莫通译,你们也来了——这‘盘’是什么东西?能给咱介绍一下吗?” 新店开业,居民们总免不得来看看热闹,这会儿正是放学下班的光景,城北小院区也迎来了一天中难得的人流高峰期,这一带的人流量是赶不上廉租宿舍的,那里一天能有几千人经过,而小院区的住户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七八百人,一处小院的住客,多则十余人,少则十五人,占用的空间又大,虽然这里的住户比较有钱,但店铺倒是寥寥无几,这间面包店的招牌刚挂出来,就引来了大家的注意,不免也有些熟稔的邻居过来打探消息,“盘——是卖瓷器的店吗?但为啥要用拼音呢?” “这是弗朗机语里炊饼的意思。”莫祈平微笑着说,“六姐赐名叫做面包,其实就是弗朗机做法的炊饼,只是华夏的炊饼现在都是蒸的,我们的炊饼是烤出来的——” 汤饼——汤面、炊饼——蒸馒头,这种把一切的面食都叫做饼的说法,在南方已经不再流行了,炊饼现在有了新的称呼,邻居们恍然大悟,“哦!弗朗机烤馒头!” 华夏人是爱凑热闹的,一听说是卖吃的,而且还是主食,想来不会太贵,立刻就有好事的华夏老饕也加入到排队的人群中了,“好吃吗?这烤馒头,咱们华夏也有烤的饼子,叫做烧饼,你们吃过没有?烤得干干的,能做出门的干粮,也有加肉、加梅干菜的,那就油酥酥的相当好吃了——” “金华酥饼!”有人立刻热心地返回自己家里,取了几个小酥饼来,掰开了分给莫祈平几人,“尝尝,可好吃了,我朋友刚从之江带回来的。” 华夏人对自己的美食是绝对自信的,不过,东西的确好吃,相当的油,褐色的油混合了梅干菜的香味,滴落在手指上,散发出甜咸混合又带了微辣的芳香,买活军这里很喜欢吃辣椒,甚至比美洲的开拓者们还要更喜欢,辣椒频繁地出现在他们的食谱里,“现在连金华酥饼也变辣了!” 有些人喜欢这样的改变,但有些人认为这是对传统美食的亵渎,他们免不得是要争论一番的,而这时前方的小院里传来了一股朴实无华的香气,几个黑人欢呼了起来,“面包开炉了!” “真香啊!” 争辩着的邻居们也闭嘴了,纷纷抽动着鼻头,露出微笑,“这烤馒头别的不说,倒真挺香的。” 刚出炉热乎乎的面包,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这家面包店的规模并不大——院子里挨着厨房,搭了个长方形的大烤炉,下头是烧柴火的,有坑道连接着屋子里,邻居们眺望着也议论起来,“这冬天可舒服了,都不用特意烧火取暖。” “这几年冬天是越来越冷了,去年我们家足足多烧了一百多斤蜂窝煤呢……” “噢噢,快看快看,好大一盘!取出来了,真香啊!” 看热闹的华夏邻居,向队伍通报着进展,莫祈平踮脚看了一下,果然,一个眼熟的黑大汉带了连着上手肘的厚手套,从烤炉中取出了一个大木盘,木盘上整齐地码着深褐色的面包,面包上的割口向外翻绽着,微微露出了内里淡黄色的瓤——这是上好的白面包啊! 也是,现在连做黑面包的面粉都找不到了吧……那种筛得不仔细,混合了麦麸、树皮、泥土的面粉,买活军这里自然早已经不产了,因为这必须是磨坊才能出的面粉,而买活军这里用蒸汽机带动轧辊来磨麦子,一台轧辊机的效率是石磨的几倍,花费还便宜得多——水力磨坊的产能是不稳定的,要依靠丰水期,到了冬天还是得养牲畜磨磨,成本其实并不低,农民去磨坊磨面,要花的钱不少,在西洋,磨坊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才能开得起来的东西。 买活军这里,人们只需要用麦子去换面粉就行了,当然更多的人直接买,这里毕竟是南方,种麦子的人不多,主要是北方的商船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有些带着矿产、煤炭、火油、药材,有些则带着成包成包的好小麦,甚至还有些商家带麦子来本地,还买回去贩卖——从南方买面粉到北方!简直滑稽! 这可是白面包啊……这些洋番,从前能有多少吃到白面包呢? 莫祈平不是不感慨的,就连他自己,进入修道院之后也再没有品尝过白面包了,那是记忆中属于节庆的味道,也是仅次于甜品面包,在主食中登峰造极的东西,白面包……它和母亲的微笑,闪烁的圣诞蜡烛,牛肉砂锅联系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母亲已经去世了,他只从遗产中得到了可怜的一小部分,他成为了远在异国他乡的修士——通译…… 这种只经过发酵、烘烤,不添加糖油的面包,在西洋是非常广泛的,面粉不好,它就是黑面包,发酵后的酸味非常突出,结实、磨牙,冷却后几乎可以当成是凶器,面粉好,它就是柔韧有嚼劲的白面包,酸味很淡,增添的只是风味而已。 它是横跨了国别,西洋国家普遍的主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有些人曾享用过它,有些人曾向往过它,不论如何,在这股香气中,洋番们都沉默了下来,他们现在的日子过得不差,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华夏这里的百姓吃得更好,但是,他们是吃着面包长大的,在香气中他们免不得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和故乡。 “白面包!” 乌忠诚打破了沉默,高兴地说,“我还没有吃过呢——我们从前都吃硬得硌牙的黑面包,今天我可算是买得起白面包了——我要沾着炖菜吃。” 他是个没心没肺,快快活活的大个子,保禄是很喜欢他的,他咧嘴一笑,捶了乌忠诚一下,“那咱们一起开荤了——我也没吃过这么白的面包。我们家从小吃的面包,只能说是没那么黑,算是褐吧,褐面包!” 洋番们都大笑了起来,“嗐!在这儿讨饭吃的,谁能在老家吃得上白面包呢?” “就是,能吃得起白面包的怎么会来这!” “壕镜总督府都不烤白面包!” 通译们彼此也说汉语,一个是为了练习,还有一个是他们彼此的母语不同,不能保证都听懂,所以华夏的邻居们也跟着激动了起来。“好哇,好哇,原来这什么白面包在西洋也是个稀罕物事?那倒是要尝尝了!” 在嬉笑声中,人们迫不及待地上前去付钱取餐,一条手臂长,拳头粗的面包要十文钱——不算便宜但也不能说贵,这面包至少可以切成十片厚片,一般的汉子做主食也够吃个一天的了,相当于一天的主食十文钱,比去食堂吃不限量的米饭当然是贵的,但是,对通译们来说,他们愿意为自己的情怀花钱。而且这东西毕竟比米饭要费功夫。 “一条面包,一碗炖菜!” 一碗炖菜倒便宜了,这会儿是季节,只要两文钱,就能得到一碗由西红柿、青椒、土豆一起炖煮起来稠乎乎的汤汁炖菜,还有辣椒粉可以自己洒,顾客们有些取了面包带走,有些则用这里提供的面包刀趁热切片,先咬一口酥脆的面包头,面□□顿时被咬碎了,他们又猴急的舔走碎屑,“好香呀!” 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传了出来,面包头是最好吃的,压根不用蘸任何东西,咀嚼着就是一股浓浓的麦香,随后他们用浓汤蘸着面包吃,汤汁浸透了多孔疏松的面包瓤,土豆炖得稀糊糊的,和面包瓤密切地结合在一起,“太香了!” “这就是白面包的滋味!天主啊,我可以为了一条白面包杀人!” 这味道和记忆中的黑面包、褐面包有一丝相似,但各方面却又都美味太多了,洋番们吃得眉开眼笑,对于出品极为满意,华夏食客们则各有不同,有些人能够欣赏面包的嚼劲和香味——多数是北方人,山阳大汉朗笑着说,“好!有嚼口!”这个还不算是最有嚼口的食物,他们吃的山阳煎饼那才叫做费牙呢。 南方人,尤其是有些年纪的老人,他们就得把面包泡软了吃,先吃炖菜,再吃下头泡透了的面包,“久泡不烂,倒也香甜。” “下回家里炖菜倒是能把这个也炖进去,煮不烂的话,一锅菜岂不是连菜带饭都有了?倒也省事!” 保禄和莫祈平也要了两条面包,不过他们没要pisto——汤汁炖菜,而是要了cido——介于酱汁和炖菜之间的浓汤,所有的配料都被炖得几乎融化了,浓浓的汤用面包蘸着吃是正好的。 “生意兴隆啊,味美先生!” 乌味美用抹布擦着手,一边拿面包结账,一边和乌忠诚攀谈了起来,“感谢您的照应,忠诚先生!” 两个黑人都大笑了起来——黑人,现在是洋番中最讲究礼仪的一群人,好朋友之间也彼此称呼先生,因为这是他们新得来的权利。莫祈平一边欣赏地吃着这几乎完美无瑕的白面包,一边左顾右盼。“只有一个面包师吗?学徒呢?没有学徒,怎么能忙的过来?” 这是有道理的问话,因为面包师是很辛苦的,他们要长时间站着出力气揉面——很多面包师的手脚都会变形,而且,做面包也是需要技巧的事情,尤其是揉面,需要稳定的学徒经过锻炼和学习才能帮得上忙,在西洋,面包师学徒必须是家庭稳定清白的婚生子——这样他们就不会频繁辞工,给面包房带来困扰,要知道,一座面包房能不能持续的供应面包,可是关系到了这个街区的安稳呢! “没有学徒!” 乌味美自来熟地和他们搭上话了,他一边付钱一边说,“我们用了人力揉面机,只需要踩踏板就够了,我一个人足以应付得来。” 这就是黑人……天生的好劳工,踩踏板揉面,烤面包,做炖菜,收钱……四个人的活他一个人就能做完。这些驯好了,筛选出来的好工人,竟被买活军释放成了自由民,他们岂不是更加发疯的为自己劳作了?保禄说,“是菲力佩主教发明的揉面机吗?” “是的,朱立安出海之前帮他申请了专利——杰罗尼莫教士,你回壕镜时去看望他了吗?我和你刚好错开了,我走之前,菲力佩主教的情绪很好,他现在似乎不急于回西洋去了,而是醉心于发明一台更先进的机器,把揉面机给改进一下呢。” 莫祈平勉强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回去时相当忙碌,没有找到时间。” “那太可惜了!”乌味美絮絮叨叨的说,“对了,那您见过玛丽修女,听过她的布道词了吗?” 玛丽修女!朱立安! 这两个人名成功的破坏了莫祈平的好心情,连白面包似乎都不那么香了——哪壶不开提哪壶,乌味美怎么就非得提到这两个人呢! 399 白面包!白面包!(下) 异面神兵中有勇有谋,率领奴兵们‘反正’的大将朱立安,这是在买活民间也相当有名气的人物,这主要是因为,围绕着买活军夺取壕镜的前后,周报做了一长篇系列报道,激起了民间热烈的反响,而其中朱立安也占据了一定的篇幅,作为一个异域的传奇人物,他本来就会受到格外的注意,因此说起来,虽然他的功劳不是最大的,但民间的讨论度,却是始终居高不下,让他成为了一段时间内的风云人物呢! 《壕镜重归华夏》这系列报道,打造出的新星,当然也并不止朱立安一人,登岸首领郑地虎,也因此在民间声名鹊起,人人交口夸赞:“是条敢战的好汉子”——他们收复的是被洋番占领的国土,这和买活军取福建时大家的反应还是不同的,就是现在,买活军的活死人也更中意那些在异域前线奋战的将领们,东江的毛帅,锦州一线的几个将领,在民间都拥有相当的声望。 保禄和莫祈平这对活宝,也是在报纸上才看到了买活军收复壕镜的全过程,公允地说,这系列报道写得是很有水平的,不但重点渲染了买活军将兵的勇猛,也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买活军所使用的巧妙计谋,将买活军行动的来龙去脉,阐述得清晰翔实,同时又充满了跌宕起伏的趣味性。 别看是一场碾压式的战争,战损比的差别令人瞠目结舌,买活军这里几乎是0战损,而弗朗机人的卫队伤亡极其惨重,叫人几乎以为是编纂出来,为谢六姐自吹自擂的谣言,但只要仔细看看报道全文,便可知道,这些细节、数字是编造不出来的,战争的确就如同报道中所说的一样,‘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即便敌人是补给有限,船只弱小的弗朗机水军,买活军也没有掉以轻心,而是运用了离间计,收拢了壕镜的奴兵,使得买活军收复壕镜的行动相当顺利,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的确有可能达到近乎是十零开的战损比。 朱立安便是在离间计的环节里登场的,他以奴兵的角度,接受了采风使叶昭齐的采访。叶昭齐虽不是张宗子那样的老采风使,但笔锋也颇为老辣,以朱立安的视角出发,讲述如何领会到了买活军的暗号,如何定下计谋,招揽奴兵,如何在酒水中下药,灌醉弗朗机人,又是如何抢船出逃,在黑夜中搏杀船上的守兵,又是如何高喊着jubo航向自由的—— 这篇报道,看得人心惊肉跳,时喜时忧,更是让不少买活军的年轻人,一见到了深肤色的洋番,也不管是南洋来客还是黑非洲的朋友,不由分说,立刻高呼jubo,在民间是激起了相当的讨论的。 毫无疑问,他也一定会受到谢六姐的重用,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批黑奴组成的兵丁中,大约有三千多人通过选拔,可以在买活军的军队中继续服役,余下三千多人则自寻生路——五成人能留下,这是个极高的比例,主要是能来到壕镜的黑奴,本身就是相当出色的,作为战士,各方面都没有能挑剔的地方,尤其是他们获得了自由,为自己而战的时候,在训练时所展现出的耐力,更是让人瞠目结舌呢! 被淘汰下的这三千人里,有一些是品行不过关,有一些是学习成绩不行,汉话说得不够流利,还有些则本来就是后勤辅兵,比如前来开面包房的乌味美,他本来就是厨子,对作战并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愿意返回家乡——黑非洲需要厨子吗?理所当然并不需要,乌味美已经不适合回非洲了,他也不愿离开买活军的地盘,生怕又一次被西洋人抓走,再度成为他们的奴隶。现在,全天下黑人能够抬头挺胸的地方,只有买活军的地盘,哪怕是在他的老家非洲,一个独自行走的黑人依然需要小心翼翼,随时准备着躲避着凶恶的捕奴者们。 但在买活军这里,乌味美是自由的,自由,这是这些黑人多么喜欢的事啊?乌味美就准备做一件自由的事,他想通过开面包店来积攒旅费,开一段时间面包店,攒到钱之后,便去下一个城市,一边开店,一边游览这座城市的风光。 等到什么时候旅游得厌倦了,他再回到壕镜安顿下来,把剩下的钱全拿出来,开一家极大极大的餐馆,把他收集到的,全天下的好食谱都写在菜单上,让所有人都能吃到自己家乡的味道。 ——这是很幼稚的梦想,一个弗朗机人,如果在乌味美这个年纪,是决计不会如此天真的,他们早该对社会有相当的了解才对。但是,整个黑人种族,哪怕按照买活军的说法,历史非常悠久,但他们在文明上还是发展得相当缓慢的,因此乌味美也呈现出一种黑人特有的天真,哪怕他也知道这梦想或许是没有实现的可能,但他依然愿意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乌味美是个自由的活死人嘛,他当然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朱立安很支持我。” 他和乌忠诚说,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色,因为他得到了大英雄朱立安的赏识,莫祈平嘴里的面包又有点发酸了,保禄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这场战争,带走了保禄和莫祈平的许多熟人,这是他们预料中的结果,但是,并不意味着它发生的时候毫无波澜。 那些弗朗机小伙子们,甚至连一个敌人都没有带走,就死在了买活军的炮弹下……比起这种绝望感,哪怕是朱立安的背叛都显得无关紧要了,就算朱立安没有背叛,除了多死一些黑奴之外,结果还会有什么不同吗? 不,莫祈平对朱立安和驴子修女的妒忌,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背叛,而是因为这两拨人在晋升的序列上走在了他们的前头:这两个传教士还没混到觐见谢六姐的地位上呢,朱立安却已经作为黑奴的代表,被谢六姐任命为军队中的小将领了,他一上来统帅的可就是三千黑人士兵! 还有壕镜的三个玛丽亚,在洋番中一样大名鼎鼎,其中驴子修女马丽雅,也获得了觐见谢六姐的殊荣,因为她是买活军对洋番女眷改造最成功的典型:驴子修女是出色的护士,扫盲班、初级班各科成绩均为优良,她已经开始在医药专门学校中进修学习,同时还是洋番女眷俘虏营的带头人。 她团结了总督二小姐马丽娜、三小姐马德烈,组织女眷们学习汉语、算数,制造特制的可调节束腰,帮助她们从束腰的畸形中解放,并且兼职从事职业介绍人的工作,为女眷们重新在壕镜找到了安身之地。现在,半年之期已过,壕镜重新开海,弗朗机的商船一艘艘地前去靠岸,但愿意和他们接洽,请他们把自己带去会安、满剌甲、果阿的弗朗机人很少。 ——尤其是女眷,她们全都选择留在壕镜,没有人想要登上帆船,在无人保护的情况下,度过艰苦而危险的几个月时间,抵达更加落后的果阿,再辗转身毒、大食,在非洲东岸的据点一个个停留着,最后绕过好望角,再从西岸一座一座城市的经过,一艘一艘船的换,这样用一两年的时间,回到遥远的弗朗机去! 旅程固然艰苦,但如果被逼得无路可走,那也只能上船了,不能不说,马丽雅修女在这些女俘虏们的心态转化上,是起到了很大作用的,她让这些女眷看到了留在买活军这里的好处,她们也就不必用自己可怜的小命去做这样艰苦的长途旅行了。 而总督府的二小姐马丽娜呢,她亲自见证了东方贤人的神迹,那个梦现在已经在洋番中人尽皆知了,不论是被俘虏了的弗朗机士兵,被解放的奴兵,还是那些四面八方赶来的洋番商船,甚至就连云县的莫祈平,远在京城的汤师傅,他们全都听说了谢六姐降下的神迹,用一晚上的时间就治愈了高烧垂死的马丽娜…… 马丽娜自己,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是最好的证明,她活下来了,而且越来越健康,对主和贤人的虔诚也达到了顶峰。买活军并不禁止弗朗机人们自发地礼拜,只是现在他们没有场地讲道而已。 于是,这些女俘虏们就按时按点的进行祷告,同时,马丽娜的妹妹马德烈则细声宣讲着东方贤人的故事和圣训——贤人教导羔羊们,要宽恕,要学习,知识是最宝贵的财富,求知是最能考验人的苦行,一个虔诚的信徒要尽可能地参加考试,并且在考试中取得优异的成绩,贤人教导柔顺的女人们,你们要学会数学,学会工科,这是为了你们特意恩赐下来的科目…… 这样的教义是荒唐的,但是,非常受到黑奴们、洋番女人们的喜欢,甚至现在很多洋番的男俘虏也跟着开始宣扬贤人崇拜了,这些军官在壕镜的日子,不能说很好,但要说不好也是不对的,衣食住行上的规矩,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但也不算是太吃苦,而买活军毕竟掌握了许多弗朗机和移鼠会都没有的知识。 受到这些知识的吸引,哪怕是洋番商人们,不管从何处来,是否和买活军有过仇恨——红毛番和弗朗机人都和买活军有过军事摩擦,但商人们的看法是不同的,西洋人的家国情怀实在是相当的弱,这主要是因为西洋的领地实在是太多了,人们的忠诚只给予自己的领主,领主的领主和他们关系实在并不太大。 而且,商人们认为,如果想要使用买活军那里流出的好东西,就得跟着承认他们的神明,这在华夏之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信仰跟着政治立场走,表达的实际上是人们的中心需求,而商人们最核心的需求就是买活军那里贵重的好货,如果崇拜贤人可以略微提高政审分,他们会在下一刻开始跟着吟诵祷词:“贤人的晓谕,若你的家中有妇女,让她们学习拼音与数学,把她们从果阿、巴达维亚、吕宋送到壕镜来学习贤人的智慧……” 如此一来,贤人崇拜再也不局限于壕镜一地了,或许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商船还来不及运送妇女过来,但贤人崇拜的布道词,已从壕镜传播到了南方的满剌甲,北方长崎、天港…… 汤师傅在京城差点没气出个好歹来,他主动走动关系,在《国朝旬报》上发表了反对假造神迹的文章,但没有引起一丝水花,国朝旬报在南方的影响力非常的微弱,而买活周报在北方的影响力却不比在老家弱上多少。于是敬爱的教士只能给莫祈平写信,要求他给买活周报投稿,或者至少把他随信寄来的文章刊登上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买活军的报纸从来不刊登宗教的教义,他们只是热衷于规范宗教的行动而已。对于三个玛丽亚,报纸上只是报道了驴子修女受到衙门表彰的事迹,版面很小,东方贤人的传说,他们并不赞成也并不反对,而是保持耐人寻味的沉默。 虽然莫祈平也看过《迷信、恐惧》,但仔细想想,买活军从来没有在公开的买活周报上发表这样的说法,那篇文章发在《吏目参考》上,所以,莫祈平认为官方的态度是微妙而又举棋不定的,给自己留下了足够回旋的余地。因此,他就更加妒忌朱立安和驴子修女了——保禄的选择是明智的,他的确该走,要不然,现在他就在修臭水沟啦,或者早已死在了登陆沙滩上,但是,莫祈平就不同了。 如果他留下来的话,还有马丽雅什么事儿吗?那个讨厌的女人,她以为自己把轻视藏得很好,但莫祈平心底清楚得很,这女人是个狡猾而又自负聪明的野心家,她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自己怎么没有出生在贵族家庭,怎么不是个男人,她心底可有一股傲气呢,当她低眉顺眼地说着‘是,教士’时,她心里肯定在想着,‘一群蠢猪,如果我是你,我能做得比你好上一万倍’。 莫祈平不反感野心,但他深知自己也是被马丽雅轻视的其中一员,对驴子女人他当然也喜欢不起来,更让人讨厌的是,虽然他略施小计,成功的在船沉之前逃了出去(当时他心里有一瞬间在想,‘现在谁才是更聪明的那个,马丽雅’),但是,谁能想得到,留在壕镜的驴子修女运气竟这样好,一下就抓住了机会,爬到了比他更高的社会地位上? 他现在还只是个通译,但将来马丽雅很可能是管理华夏洋番的官员之一……莫祈平的优势(博学、语言、出色的宗教学知识),马丽雅现在已几乎都有,没有的宗教学知识似乎已不再重要,可马丽雅的优势(女人,医学技术,机遇)——却是他很难拥有的。这叫莫祈平可怎么不失落呢? 他听着两个黑大汉热烈地讨论着朱立安和马丽雅,讨论着东方贤人带来的训示,并且还因此夸耀起了自己的考试成绩,讨论着逼迫自己学习的痛苦能和哪个级别的酷刑比较——答案是比冰水浴更痛苦,但是弱于沾了盐水的长鞭抽打,黑人对酷刑是很有体会的——自己怏怏地用面包擦着盘底的菜汁,浓郁微甜的番茄酱滋润了面包瓤,稍微安抚了他的空虚。莫祈平起身说,“忠诚,再给我两条面包,打包两份菜汤带走——我要把家乡的风味带给我的华夏朋友。” 即便这不是什么值钱的馈赠,但分食家乡的美味,代表的是浓厚的情谊,也代表了家乡的体面。乌忠诚打住了话头,连忙从面包架上精挑细选了两个品相完美的面包,又打包了两大碗番茄汤,这种汤冷了也很好吃,它本来就是一道冷食。“给,汤算我的。” 莫祈平就又多掏了十元钱放在柜台上,“这是我的小费——开业第一天,你得多赚点钱,忠诚,这是主和贤人的旨意,华夏人怎么说来着?开门红,要求个好兆头。” “开门红……”乌忠诚想了想,咧嘴一笑,收下了莫祈平的小费,“谢了,兄弟,我学了个新词——我喜欢红色,红色是买活军旗帜的颜色。” 红底活字旗正在学校上空飘扬,在这张旗帜底下,黑人能叫原来的白老爷‘兄弟’,莫祈平默默地行走在旗帜的阴影之下,他去学校拜访他的教友徐子先大人,徐子先总是在学校中忙他的试验和教材修订,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对政治发声了。 这是一条莫祈平不能放弃经营的人脉,不过,他之前几次造访都没有见到徐子先,最近徐大人在忙于学习一种仙脑的东西,这东西的保密级别很高,所以他时常封锁自己的办公室,让卫兵向前来拜访的朋友们解释原委。 莫祈平原本只打算把吃法和礼物请卫兵转交,但今天他运气不错,仙脑不在徐子先的办公室,徐子先正在看信,一见到莫祈平,他就笑了起来。 “你来得正巧,莫兄弟,真是天定的缘分,我正要找你呢!” 他大概也是很饿了——徐大人经常醉心试验,错过饭点,他一接过了面包就用手掰着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你的机会来了!莫兄弟,快回家读政治书去——过几天,云县会举办一场考试,这场考试的内容我还不能给你透露,不过,我已经推荐了你去参加,我认为你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参加考试的人中有你的熟人——壕镜的三个玛丽亚姐妹都要参加!她们会是你的劲敌,考试成绩,将会决定你们能不能得到那个职位。” 莫祈平手里的面包突然变得非常沉重,几乎要打翻在身上,徐子先有些神秘地对莫祈平说,“你可以猜猜考试的主题是什么,这或许也是考试的一部分,而你已经拥有一定的优势了,壕镜的三个女孩还要坐船,她们也收到了信——不过,她们人数多,可以互相讨论,你就只能自个儿想了,莫教士。” “结合报纸、局势,你觉得,六姐要亲自考察你们的,会是什么东西?而你,又准备给予怎么样的回答?” 400 万神之神(上) “马丽雅修女!好久不见,六姐保佑你,你看起来和从前完全不同了,简直是容光焕发。” “莫祈平教士。你的平安真是莫大的好消息,让我心底的惦念也放下了一丝——” 两个弗朗机人用汉语交谈,这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但是,它在云县又发生得这样真切,考试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十一月的一个上午,在云县第一综合学校专门用做考场的大教室外,几个洋番考生凑在了一起,非常夸张地表演着他们久别重逢的喜悦。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重逢真是太让人欢喜了!” 说话的女洋番马丽雅,她的长相不太出众,脸偏长,不过,现在她梳起了短发,用浏海稍微遮掩了一下自己的大脑门儿,看起来不是那么像驴子了。她也完全摒弃了修女的穿着,穿着眼下很时兴的衬衫配纽扣门襟的长裤,厚底草编鞋——这是买活军这里,较为隆重的装束,一般殷实人家的百姓结婚时,都会置办下这么一套衣服。 不过,衬衫是棉质的,而不是真丝,因为现在的活死人,不分男女没有细皮嫩肉的,都要参加劳动,进行锻炼,手上有茧子,便很容易划破娇嫩的丝绸,所以即便是人生大事,他们也不考虑购买丝织品。而马丽雅修女从小为修道院干活,她的手当然较为粗糙。 莫祈平教士的穿着更精致一些,在潇洒中透出了一点心机,他穿着对襟的道袍褂子作为外套,内里才是衬衫、长裤,衬衫系到了最顶上一枚扣子,褂子也好好地系了起来,脚上穿着一双布鞋,这个褂子让洋番显得更加靠近华夏百姓了,也传递了莫教士和华夏文化的融合程度,这是三个女洋番没有考虑到的事情。 不过,这种无形的较量,完全没有到达脸上,两个弗朗机人似乎都忘记了自己对对方的评价,也没有察觉对方对自己的评价,一如既往,热情又和谐的交谈着,马丽雅给莫祈平介绍了总督府的两个小姐,“我们的内心都很忐忑——考生人数比我想得要多。” 的确,考生很多,约有百余人,几个洋番在其中显得形单影只。不管是白皮肤还是黑皮肤,人数都少得让人感到孤独。这也是两个聪明人来到考场后立刻产生的默契——不管他们怎么看待对方,但身在海外,没有根基,没有亲友,除了互相帮助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参考的洋番就只有我们四人吗?”他们彼此问着,“有没有黑人?” 黑人也是有的,但更少,只有两个,都是从壕镜过来的自由人,他们很主动地过来和弗朗机人们打招呼,三个玛丽亚和他们之前关系也不太亲近,但这六个人现在亲如一家,彼此非常友善。“不知道这些汉人考生都来自哪里。” “我想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马丽雅,他们应该都是和尚、道士出身。” 马丽雅不否认莫祈平的话,她对莫祈平说,“我们都来谈谈对考试卷面的猜测吧,你都做了什么应试准备?” 不管哪个洋番被录取,他都要有手下的,因此,莫祈平没有藏着掖着,他沉吟了一下,沉着地说,“我想,大家都看过最近一期报纸上十分轰动的《我在南洋当驸马》这篇报道了——” 如果看不懂报纸,那就根本没资格参加这次考试,二小姐马丽娜点了点头,“和我们的猜测一样,我们都曾经在南洋短暂停留,也听说过那里土人的事情。” 自由人谢东非也咧嘴笑了起来,“我们是最了解的,我们一看到报道,就猜到了让衙门头疼的问题——” “怎么开化土人!” 三方异口同声,并很快相视而笑,“这是我们的优势,我们比这些华夏考生更明白土人们的生活。” “华夏这里,已经开化得太久了,他们的百姓是不会明白的,他们眼中的愚昧,和土人们的愚昧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华夏百姓的愚昧是自知的,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见识——土人的愚昧是……是成体系的,他们认为世界就该这样运转,买活军的新东西,如果不假借他们已经熟悉的东西去进行讲解,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接受!” 如此一来,考试卷面也就呼之欲出了,马丽雅认为,“衙门需要能在南洋传播的一种新宗教,如同贤人崇拜一样,包含着衙门所有的倡导,要学习,要守规矩,不能有人牲人祭——” 她对莫祈平说,“教士,你是我们之中最有优势的考生,我们就完全指望你了,我会把握时间,把我们设计贤人崇拜时所有的经验都告诉你。” 这个驴子女人,永远是这样理智,莫祈平并未因为她的夸奖而沾沾自喜,恰恰相反,他很有遇到强敌的谨慎,生怕自己得意忘形,成为了被马丽雅驱使控制的棋子,不过马丽雅的观点当然是对的,莫祈平在洋番中优势最大:他精通汉语,可以写很流利的汉字,这是其余洋番不能做到的,他们很多字还要用拼音代替,马丽雅三姐妹的汉语说得磕磕绊绊的,很多复杂的词语她们是没有掌握的。 光是这点,就已经足够了,而且,莫祈平有深厚的神学知识,这在设计一门新宗教时当然有很强的意义,足以让他进行参考,马丽雅虽然是修女,但这是她的新身份,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她受的是做女仆和护士的训练。 第三,莫祈平在买活军的内陆生活了几个月,对买活军也有相当的了解,而其余几个洋番一直住在壕镜,而且当了很久的俘虏。她们唯一的亮点就是贤人崇拜,黑人的优势则是肤色上的亲和度,对土著习俗一些共同的了解,以及将来买活军前往非洲时对他们的需要。 这些优势,现在是难以兑现的,所以洋番们立刻选择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于现在的优势人物莫祈平身上,马丽娜用弗朗机语介绍了她的想法,选择贤人这个切入点的考量,设计贤人教诲时的思考逻辑,基本思路是寻找中庸的切入点,不能过于激进,譬如说,选择学习这个点作为切入——所有人都重视学习,这就是大家听得进去的,至于那些暂时和他们无关的事情,那就搁置不谈。 莫祈平虽然自己也分析了不少,但创始人的讲解还是多少有启发作用,而他给的回报是早就提前抄好的几份格式模板,“这是买活军的公文模板,每个小标题我都做了翻译,还写了示范,你们可以根据这些模板来答题,格式会更工整,如果有些没有思考到的地方,就诚恳地说明自己会听从教诲,记住,在思想上,如果你没有见解那就不要胡说。” 这场考试是开卷的,除了不能离开考场,什么参考资料都允许带,几个新朋友拿到模板就立刻研读了起来,莫祈平也抓紧时间记笔记,考试的时间很快就到了,他们走进考场,打开厚厚一叠试卷,果然见到了唯二两道考题。 【1以你们对此时南洋土著的了解,解析开化南洋百姓民智,进行科普、推广的政策、手段】 【2如果宗教是开化南洋土人的唯一办法,那么,以你对宗教的了解,设计出适合南洋土人的宗教教义(若第一题有其余解,第二题可以不答)】 谁会不答第二题呢?毕竟在座的大家都有宗教背景,有些是新宗教(贤人崇拜),有些是老宗教,他们的出现就已经证明了买活军在这一点上的黔驴技穷(莫祈平已经会用如此复杂的成语了,谁说他不厉害?),或许,不是没有非传教的开化手段,但那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谢六姐并不傻,她可不会在外域花费这么多的人力物力。 任何时候,行政者总是追求最小成本,最大效益,毕竟谢六姐要花费的可都是福建道百姓的稻谷,华夏百姓的金银,如果在南洋花得太多,很难说民间会不会有怨愤抵触之心。 莫祈平对于第二题是早有准备的,第一题他没有料到,但他并不惊慌,而是从容地打开了带进考场的买活周报,他特别准备了几篇谢六姐的亲笔文章,作为动笔之前的引子,模仿着她的写作习惯:确定核心思路之后,分析题干作为引子,介绍南洋土著的情况,以及自己的特别优势(曾途径南洋),分析了买活军现有的扫盲制度要求的经济和人力成本,列出了几种选择,指出,在这所有选择之中,宗教的确是成本最小,收益最大,成功率最高的唯一之选。 第二题就基本是照抄莫祈平之前准备的底稿了,他只是略微调整了一些细节,是在考前的碰头会中被激发的灵感:在传教伊始,与其设计一门新宗教,不如把六姐塞入老宗教之中,以寄宿蚕食的姿态,把传教和扫盲结合在一起,用先进的产品作为诱饵…… 每一种新的流派的流行,都是因为能够给信仰者带来好处,贤人崇拜的扩散就是最好的例子,买活军的盐、糖、工业品,都是最好的诱饵,想要获得这些好东西,就要学会买活军的拼音,认得买活军的文字,学会买活军的算数,如果能扩散知识,带领更多人来学习,得到的好东西也将会更多。 ……当土著们逐渐开智,彻底融入了买活军的故事之后——戏肉就来了。 莫祈平抄写到这里时,呼吸也不由得一顿,他感觉到了熟悉的心跳加快,在他撰写底稿时,每当思量到这一段,不用任何浓茶提神,莫祈平的心跳也能快到指尖颤抖的程度。 设计一门新的,大流行的宗教!这是多么独特的体验,千载——不,甚至是万载难逢的机遇!而且,又是在这样……在这样科学的态度下去设计它,这绝对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回! 莫祈平感受到了笔尖的重量,这一刻他仿佛超脱了历史,来到了盘踞于星空中的一条浩荡长河之上,往来处看去时,和许许多多的伟岸身影对视,他们正在无声地凝睇着他,质问着他: 你是为了什么编造传说,你是为了什么创造神迹,你是为了什么许下来生,你是为了什么定义生死? 为了一己私利,为了荣华富贵,注定要被唾弃,注定是□□歪道;为了一个民族的凝聚,为了一个国家的未来,为了一场纷争的消弭,你是伟大的,在有限的条件下,你努力过,你尽力了! 你是为了什么?人影们无声的诘问着,你相信什么,你为什么而活? 而莫祈平——他绝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他自己也清楚,他有一颗朦胧的,向好的心,但是,他心中更多的还是他的自私自利,他是个聪明人,一面镜子一样的人,他会做权力者需要他做的事情,只为了获取更多的权力。而这一刻,他是喜悦的,因为,托赖于买活军,托赖于谢六姐的扩张思路,他可以挺直腰杆,毫不心虚地,甚至是自豪地回视前辈们。 我是为了民族们——不止一个民族,为了那些暂且居于弱势的,蒙受抢劫、剥削的苦痛的民族们! 我是为了国家们——不止一个国家,为了所有国家中受苦的、愚昧的人! 我是为了战争们——不止一场战争,为了那些所有因匮乏、因拥挤而发动的战争! 我亲手创造出的传说,正是为了结束所有传说,结束所有的偏见、杀戮与混乱,我的理念,不再是战争的借口,不再是屠杀异信者的免罪符,我的传说为了知识,和平,我的传说拥有所有教派未曾拥有的特点,我要统合所有的传说,激励对于未知的探索,同时,我要给我的故事设计一个前所未有的结尾,我要让所有信教者的终极是了解到这些故事的根本意义,从迷信中脱离—— 他的炭笔流畅地落在纸张上,发出唰唰的声响,莫祈平心无旁骛地写着,他的心跳得很快,却也有一种异样的冷静,他深信自己正在创造历史,即便最后他没有获得优胜,谢六姐采用的政策中,也一定会有这篇答案的影子。 【我要给这种新宗教,设计一个统合机制,设计一名万神之神,我要设计激励机制,鼓励他们探索未知。】 【最重要的,我让人们可以得到它的好处而免于受到它的束缚……退出机制……我要设计一个退出机制,让它在合适的时候,可以体面的结束自身的使命……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出不得已的好戏,是一种手段,一种无奈的,基于善心的游戏……】:,, 401 万神之神(下) “统合机制——万神之神,将意识体设为最初的变因,一切之始,宇宙万物之初,为宇宙大爆炸的起源……救命,这个莫祈平肯定是科普课程的狂热爱好者。” “他的神学也是很扎实的,或者说他是学到了经典的精髓。”徐子先仔细地批阅着考卷,他是做第一次筛选的,这些卷子已经由谢双瑶认真地逐一看过一遍了,“他把最高神设置为了无形体的无上意志,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人类形态只作为最高的首领出现,这就已经胜得过大多考生了。” 谢双瑶认可徐子先的看法,第一批考生中,大多数人的水平确实是有限的,她没能网罗来什么高僧大德心甘情愿地参加考试,毕竟,首先福建道就不是个有名山古刹的地方,而且敏朝一向是尊道贬佛居多,福建道的道观倒是不少的,愿意来参加考试的年青道士也有那么几个,但是,他们机灵有余而研究不足——大多数道观所修的道经都是不同的,而且,道教是很讲究修持自身的行当,他们并不主动布道,和民间的交集主要出现在做法事上。 至于佛门,倒是愿意印些因果报应的小故事,辩才也多——辩经是佛门大德的爱好,但是,这都是面向文化人的东西。在华夏的传统正规宗教,于传教都是很弱势的,谢双瑶认为这是因为他们被狠狠地收拾过,不敢无限地扩张自己在百姓中的影响力。儒教可是虎视眈眈,只要他们稍微一越界就要来个灭佛灭道呢。 当然了,佛道两教于传教上的怠惰,也是因为他们已经和华夏民俗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成为了百姓生活的一部分,不再有传教的需要。故事混乱一些不要紧,道义深奥一些也不要紧,反正大多数顾客就是来花钱买个心安,更高级些的客户,花大钱买个心理疗愈——这种顾客一般也有相应的文化素养,他们是听得懂比较深奥的东西的,所以,他们很少有把自己的世界观低龄化、简单化的诉求。 西洋那里,整个文明结构都是截然不同的,宗教之间彼此敌对,哪怕是教派不同,都会惹来摩擦,其实这是各阶层的矛盾以教派矛盾为由进行释放的结果,但不论如何,西洋的宗教气氛是紧张、严肃的,充满了竞争感,宗教和宗教之间,教派和教派之间都有深仇大恨,这就导致他们扩张自身的动力特别足。宗教先行,军队跟上,这就是一次次圣战的内在逻辑。 这样的历史背景,反映在了这次考试里,就有了莫祈平和其余考生的区别,莫祈平起手就是一个三层架构的世界观,别的考生很多还在民间传说级别的,认为把谢双瑶编排为‘天上掉下三圣母,生下沉香和爹住’级别的地方神仙,就已经足够——这就说明他们平时是不太看报纸的,并不知道这种东西拿到海外根本没有作用。 华夏的神仙只在华夏的神仙体系内有效,要让南洋土著接受这些,还得费老鼻子劲科普华夏的神话体系,这么做不可能好使。而且还牵涉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谢双瑶只是个低级仙人的话,有些心怀叵测的骗子是不是立刻可以宣称他是沉香,是爹住,是一郎神杨戬?毕竟,百姓接受了谢双瑶真实存在,也就意味着接受庞大神话体系的真实存在,谢双瑶是要借宗教的皮去开智扫盲,不是要宣扬迷信——她是要去海外开智,不是在华夏大本营给科普扯后腿,她绝不会接受这种点子王级别的建议。 如此一来,可看的考卷就不多了,莫祈平这份答卷是最完整的,虽然仍有西洋痕迹,凡是发源于西洋的宗教,其根本创始者总是为一个至高无上的造物主,虽然时间不同,但这西洋三大一神教实际上尊奉的是同一真神,只是称呼不同而已,所以莫祈平在此处也设计了一个至高无上的意识。 不过,他创造性地将宇宙大爆炸和造物主结合在了一起,并且编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造物之后,虽然经过了无穷岁月才诞生了人类,但人类的命运是早已注定的,他们如同群星一样被分隔了开来,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创世神话,但使者谢双瑶在每个神话中都起到了辅助的作用,她是神话中所有贤者的化身,存在的目的,就是指引人类通过不断的学习和探索,摆脱语言的束缚,彻底地掌握所居住的星球,摆脱星球的束缚,探索宇宙的奥秘,总有一天,能够穿越时间,回到宇宙诞生伊始,重新和造物融为一体,达成‘超脱’。 ……不得不说,他是彻底的摸准了谢双瑶的脉搏,明了她的需求,谢双瑶需要的其实就是能够快速切入原始社会的土著人群去开智的一个神话模板,有了这个模板,到哪个地方都不怕,随便指认一个贤者就行了,接下来就是参拜的仪轨:扫盲、学习经典(各科教材),通过考试成绩来积攒功德(如果在西方则是赎罪),每次崇拜活动除了例行的参拜之外就是进行学识方面的炫耀,甚至于辩经也可以改为知识竞赛,比如说抢答理科常识,组织个数学大赛什么的…… 说起来,谢双瑶之前还考虑过《我们不必很累很麻烦也可以成佛》系列的学习型修仙呢,但因为事务忙碌,拖延症发作,到现在还没理出体系,没想到,莫祈平和她不谋而合,还搞出了《宇宙大booboo神教》,而且据谢双瑶所知,现代神学的发展好像也有个分支说法,认为造成创世大爆炸的‘干涉点’,就是宗教中的造物主意识。 还不谋而合起来了……除了说莫祈平有点东西以外,多少也体现了套路的单一性吧,反正就是蹭,什么热点都可以蹭……谢双瑶想到自己之后还不知道套多少马甲就感到羞耻,她捂了捂额头,“这东西还是尽量少用吧,得界定严格的使用局限,只能在完全未开智的原始社会中配合工业品输出来用,决不能泛滥,不然羞耻得超出我承受的界限了……” “这份试卷算是惊喜——一向知道莫兄弟是个精于揣测人心的人,但是,没想到他如此细致。”徐子先对莫祈平这份考卷的评价很高,“虽说多数试卷也提到了对学习的重视,在教义中的体现,但没有像他这样规定得如此细致的。” 确实,莫祈平在文章中,提出了知识教——谢双瑶决定这样叫它,用荒谬对抗荒谬——的激励机制:鼓励探索未知,拒绝盲从经典,所有宗教活动的目的都是为了通过学习,掌握宇宙中基本的物理规则,最终利用规则冲出地球,寻找纬度的终点,而且,强调了意识只能通过掌握物理规则,以规则来干涉现实。 本教的信徒,绝不会相信自己参拜偶像就能得到神力,知识教的规则是,人们通过学习典籍,掌握规则,最终干涉现实,学习和规则的相加是本教所认可的神力。而掌握神力的目的是探索未知,离开地球前往宇宙……救命,谢双瑶自己的脑洞都开不了这么大,古人比她更科幻! “教义典籍中唯独不可推翻的事实是,没有不可推翻的认知……居然连这么哲学的话都说出来了!”她不禁吐槽着,“虽然也不是没道理啦——” 莫祈平是为这句话做了解释的,既是知识教的认知中,只有造物主的发言代表了宇宙规则,是不可推翻的,但造物主并不说话,所以任何认知都是可以经过论证去质疑、讨论和推翻的科学事实。而除了正在宇宙初始等待我们前去相会的造物主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造物主发言,如果有任何人声称他们得到了什么启示,那么在拿出比谢双瑶更有力的神迹自证之前,他将被当作是骗子——只要掌握了无与伦比神力的谢双瑶本人为这条发言背书,那么,这世上就没有其他人能宣称自己得到启示。 同样的,基于这个逻辑,知识教也不许崇拜任何非造物主之外的偶像,同时也要求教徒承认贤者和智者(传教士),在教诲中必然的局限性和时代性,本教没有万世不变的根本经典,经典是不断修正的科学理论合集,人们通过掌握科学理论,自然会成为虔诚的信徒,而且判断的标准非常明确,根据出勤率和考试分数就行了,学得越好就越虔诚,这是绝对不会有错的。 “如果按照这个架构来的话,科学和宗教之间的分野将会非常模糊。”谢双瑶看完了考卷,如此评价道,对于莫祈平所设计的,让他自鸣得意的退出机制,她只是草草地扫了一眼——莫祈平认为,在买活军一统天下,天下间再不存在蒙昧的原始社会之后,便可以围绕教义本身展开探索与辩证,承认造物主只是一个假说。 实际上,创世时有没有意识干涉,真的重要吗?它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既然本教的教义认为这意识从不会对人类的生活持有任何态度,那么,它存在于否也就毫无区别了。主不care——飞天意面教的核心教义啊! 如果有一天,在知识教的指导下,人类的文明能够进步到证明神之不存的地步,那不就正是知识教本身存在的意义吗?通过证明神之存在或不存在,生产力该有多大的进步?在他满满当当的工整笔迹中,莫祈平还花费了两行的宝贵篇幅来称赞这巧妙的设计呢,他认为,知识教的功成身退,将是人类社会迈向下一个层次的象征! ……想得倒是挺美的,消灭原始社会,就和真能做到似的,反正四百年后原始社会也还是存在于地球角落中,文盲也从未被完全消除。谢双瑶对这种东西,随便看看而已,再说,退教这东西只在西洋才算是个事儿,在华夏从没听说谁家不信佛了就被佛教徒打上门去的,爱信就信,不信就拉倒,买活军只需要大部分人都开智扫盲就算是完成目标了,那些始终愚昧的小部分人……他们会被大部分人‘交流’的。 “从未见过组织如此松散,如此没有吸引力的教派。” 她把考卷卷起来慢慢地墩着,若有所思地吐槽。徐子先也笑了,“确实,从未见过如此特殊的设计,如果不是在此时,这个教派是决计不可能成功的——它半点没给人逃避的愉悦,反而不断地带来学习的痛苦。” 确实,宗教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某种程度来说,是为了减弱对无能为力之事的痛苦,人总是倾向于逃避无能为力之事,生老病死正是无能为力而又不可避免的东西,大多数人投身宗教,是为了缓解对其的恐惧。 譬如老人信教,是为了相信自己在死后还有来世,他们的亲人信教,则是愿意相信终有重逢之日,所有的宗教,无不对此做出解答和描绘——再看看知识教是怎么设计的,生老病死都是科学规律,人类无法改变,只能接受,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再来的机会。这样的宗教特么的怎么可能吸引到信徒啊! 但是,谢双瑶有神迹呀,她的高产稻种,她的工业品,难道不是神迹吗?谢双瑶的神迹,就是对知识教最好的背书。教义、神迹、组织,这是宗教扩张的三驾马车,教义虽然弱鸡,但神迹却是点到了ax,组织性也是优点——识字的人组织性总是强的,而且一旦入教,立刻就能得到眼见的好处,那些别的宗教,不也是靠自己的先进知识和技术吸引信徒的吗? 知识教在当下的原始社会中,仍有很强的竞争力,起码比那些作用不大,只能带来心理安慰的原始宗教要强得多。 “不能这么直接,有些地方得修改一下。” 谢双瑶对莫祈平的大多数论点是予以认可的,但在来世问题上,她觉得莫祈平还是欠了点火候——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莫祈平没看过多少科幻,她提起笔开始做批注和删改,找了块空白的地方写了起来:在知识教中,可以用如此角度来解释死亡,人类死亡之后将会逐渐成为宇宙的基本粒子,在宇宙风中游荡过宇宙的每个角落,最终,经过漫长的旅程被黑洞吸收,黑洞作为事件视界,其内部无法观测,拥有无限的可能性,粒子在其中有可能奇迹般的恢复为生前的模样,学得越好恢复的可能性越高——朝这个方向去编! 这是科学理论,半点没有迷信参杂在内,至少谢双瑶是很自信的,她可没有说谎,反正这话不能证伪,在此时,她认可了莫祈平的逻辑:如果最终有一天她的说法被证伪,那也就说明人类至少破解了事件视界的局限,那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科学的尽头怎么感觉和宗教真的很类似啊……尤其是量子物理和天体物理……越了解越像玄学。谢双瑶写完批注,轻咳了声,“看来,第一届考试的状元,应该就是这个莫祈平了。” 这是件大事,但又不是那么的大,因为船小好调头,知识教的第一次落地试验是在封闭的南洋,如果效果不好,它会无疾而终烟消云散,对华夏本土没有太大的影响,事实上,谢双瑶对这个设计的前景不是太有信心,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让人反感的传教了——叫人学习!她不愿意承认,但这世上可能有80……90……不,95!这世上可能有95以上的人,发自内心的厌恶学习,只想吃吃喝喝、醉生梦死,这些人天生就是知识教的叛教者。 但是,莫祈平提供的所有教义又的确是绝对安全的,一个出色的知识教信徒,将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的神在宇宙初始呆着,而且对信徒并不care(又一个弱点,大部分宗教都会宣扬神对信徒的特别眷顾,知识教反其道而行之了),所以,这世上不会有任何神棍能蒙骗得了他。这个信徒还会爱好学习,充满质疑精神,随时准备推翻前辈的科学理论,爱好考试,喜欢探索游历,热爱学习……这就是谢双瑶梦寐以求的搬砖工和探险家啊! 徐子先也深知这一点,他虽然不太牵涉具体的政治事务,但却是务虚领域的大权威,毕竟身兼多教之长,拥有开阔的国际视野,而且,徐子先也证明了自己的素养,他对政治教材的催促,证明了他在这件事上超越谢双瑶的先见,谢双瑶是个听人劝吃饱饭的人,她很重视徐先生的意见。 “他也几乎是唯一的选择了。”他说,“其余人的考卷,和他几乎无法比较。” 的确如此,这个人的才华,禀赋和性格,恰好在这个领域得到了很好的发挥。那么,基础文本和架构就算是定下来了,徐子先问,“六姐打算给他什么职位,多少编制呢?” 这问得很有讲究,牵扯到谢双瑶对这个白手套的态度,究竟是亲密、疏远还是力求低调,也关系到莫祈平将会得到的资源和帮助。从这个角度来说,莫祈平设计的教派越传统越反智,他能得到的资源自然也就越少,所以,他倾尽全力设计出了这么一个完全说得上是体面的教派,甚至于徐子先都觉得,如果不是‘如非必要,勿增实体’(谢双瑶提到过的定理),就是把知识教摆到台面上来,或许都没有什么不好了…… “啊,只有他一个人吗?” 谢双瑶倒是有点吃惊了,她重新伸手到考卷队里搜索翻看了起来,一边翻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只有一个人做统领,那不就成了天然的大巫觋了吗?这怎么行,真神在世,无需巫觋代言——至少,不该有大巫觋的存在吧。” “六姐说得是!”徐子先也是精神一振,忙道,“老朽也是落入窠臼了——委员会是个好东西啊!壕镜那三名女教友,文章也做得不错,只是稍差了些积累,天赋是有的。还有楚道士、张尼姑——” “确实,大小相制,派系交错,不来七八个人那怎么行?莫祈平地位可以稍微特殊一点,但他那是占了经历的便宜。” 谢双瑶边说边在考卷上批红写注,她给马丽雅做批注,【有天赋,多学习可以超越莫祈平!】 给楚道士做批注,【有敏捷,你是汉人,多学习莫祈平的范文,可以超越洋番!】 给张尼姑做批注,【有视野,你是汉人女娘,多学习将来可以超过他们所有人!】 ……一边写,她一边嘿嘿笑了起来,“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嘛,绩效考核,竞争上岗,委员会不设主席,重要事项可以直报给我——我不需要白手套。” 徐子先要说出口的话,被她堵在前头,不由得叹了口气,欲言又止,谢双瑶一边写字一边满不在乎地说,“就让后世编排我吧,我就自相矛盾,一边喊着不迷信,一边传播宗教了,又怎么着?政治人物一向是虚伪而且双标的——又当又立是我们的拿手好戏。” “我当然也不例外了,”谢双瑶扮了个鬼脸,“但至少我还相当的坦率,该我的锅,我不会推给别人来背。” 这样做并不明智,但是,“我觉得这样比较爽快!”:,, 402 不能错过的东西(上) 滚滚浓烟从山的另一头升起,染黑了淡蓝色的天空,光是看着这股烟,仿佛就闻到了浓浓的焦糊味,这股浓烟气势汹汹,和这个季节常见的烟柱不太一样,也让驻足查看烟雾的帕有些不安起来了,他对自己的连襟说,“是那帮汉人引起的火灾吗?” 他说到汉人时,用的发音就是一模一样的汉语拼音,hanren——这是因为在这个村落的方言中,没有对这个种族的词语,于是他们就直接沿用汉人对自己的称呼。这个村落,还有附近的十几个村落,说的都是口音很重的占语,而且因为他们不去国都朝觐已经很久了,一百多年下来,双方的交流也变得有些困难,只是勉强能够听懂。 这些汉人们,是百年来这里罕见的新访客,一般来说,村落里一年也就来上两次客人,带来少量的盐巴,换取很多的粮食和肉干,村里人要用十斤肉换一斤盐,这个价格是昂贵的,但是,很少有商队愿意冒险来村子里,而村子也不是很情愿组织人手去国都——很多人走出村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到底是死在路上还是去了别的村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答案。 虽然村子距离王都也就是五天的路程,大概一百多li——里也是个新鲜的概念,村人不用这个说法,他们没有长度概念,而是用脚步、日程来丈量距离。但是,这个村落和外界几乎没有什么联系,他们过着封闭的生活,主要和临近的四个村落通婚。 在耕种上,他们采取的也是南洋最传统的刀耕火种:先用石刀把草木砍伐下来,堆在相中的空地上,随后将这些燃料全都烧掉,被烧过的土地很松软,就不必再翻地了,直接在这上头撒种子。 撒完种子之后,就不必再管了,大丈夫在等待成熟期间,要出面组织男人们去寻找下一块耕地,剥掉大树的树皮,等上一年半载,等到大树枯萎,同时也收获了上一批的作物,这时候再开始新一轮的刀耕火种——刀耕火种是相当简单的耕种办法,不需要施肥,一般来说,一块地种一年就抛荒十年以上,所以这里一个村落要占据小半个山头,山头里适宜耕种的土地是不多的,只有这么大的领土,才能保证每年都有耕地可以烧。 也因为如此,这里的村落和村落之间都隔得不近,过于接近的话是要打仗的,就算已经划分了各自的领土,战争也不时要发生,尤其是好的年景——连续几年的好年景,生下了过多的孩子,也都养活了,这就意味着十年后不可避免地要和临近的村落发生战争。 粮食不够吃了,亩产量又不高——刀耕火种是种一得二,五十斤种粮,得到一百斤粮食。当人多到野果和野兽也养不活的时候,战争就完全是一触即发了,临近的村落或者联合起来去抢掠更远处的敌人,要么就彼此寻仇,互相攻打,最后的目的是很明显的,那就是消耗掉多余的人口,吃饭的嘴巴变少了,男人、女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和平也就重新降临了。 但是,今年以来,生活不再像是从前那样了,首先,帕这个村落交好的大城寨‘大榕树下的三寨人’,得到了上神的垂青,收到了足足一大口袋的盐巴!还有更珍贵的,一大口袋雪花一样轻盈又甜美的砂糖——帕这个村落的人当然也喜欢甜味,不过,甜味也意味着危险,每一次去采野蜂蜜都会有人交代性命,野蜂是很毒的东西,而且蜂窝往往很高,采蜂蜜是很危险的活计。 他们偶尔也会用一些有甜味的作物熬糖浆,但不可能太多,耕地是很宝贵的,而且种甘蔗相对比较麻烦,帕他们只是用野甘蔗来熬糖,得到大块大块的褐色糖块,这是村子里很珍贵的商品。 三寨人得到了这样的恩赐之后,立刻派出她们的奴夫回夫家走动,分出一小袋糖和盐巴,馈赠给相邻的村落,表达友好,同时也是炫耀他们的奇遇,三寨人是唯一一个会偶尔去占城港朝觐的村落,他们一向是见多识广的,每一次奴夫们回家都能说上许多三寨那里的新故事。 这些故事真假难辨,往往从‘一个公主带着男奴出门去见国王’开始,结束于神神怪怪的恶魔和本地神的战斗。公主和奴夫的每一个决策,都有本地神智慧的指引,他们遇到的帮手也有异教的神明——这可能就是公主本人在路上和天竺教、星月教的商人做了买卖。 这一次,伴随着盐巴和糖到来的,是全新的神明故事,有白玉一样的仙人,被公主捕获带回了村寨,随后,其余仙人们下降到了凡间,用礼物换回了白玉男人,又留下了珍贵的礼物,并且,他们还带走了两个寨子里的土人,要教导他们仙语。于是这些奴夫回来时,都带来了新的词语:汉、华夏、买活军。 三寨在周围村落的威望更加高了,大丈夫——族长的丈夫送去了回礼,同时也瞻仰了仙人留下的馈赠,亮晶晶、轻飘飘的铁盘子,怎么摔打都不会坏,也不会在潮湿的天气中锈蚀,毫无疑问,从这种铁盘子里取食,会让人延年益寿!而这些村落也着急地从三寨那里得到了新的神明:谢六姐,是个少女,所以现在这些寨子里也多了象征六姐信仰的铁盘子了,还有些村落用一袋盐和一袋糖的画面来指代她。 变化就从这一天开始发生了,干季快结束的时候,三寨派人带来了新消息:买活军得到了国王的许可,占领了从港口到三寨沿路的土地,汉人会在那里烧荒开辟,对于帕这个村落来说,也就是在山的那一头,从此有了汉人的行踪了。 这对于村子来说,不算好也不算坏,当然,那片地盘本来也不属于任何人,因为那里距离占城港很近,一直以来都是安南和占城的战场,在那里耕种并不安全。 实在的说,那片土地到底属于谁呢?这是件很模糊的事情,因为土地是没有主人的,只有暂时住在上头的人,如果别的人有意见,那么就打上一场,活下来的人就可以继续住在上头——这就是这片土地上通行的一种认识。既然帕这个村落没有人住过去,那么别人来住他们似乎也不该反对。 再说,村子的意见也无关紧要,三寨的意思是很明白的:汉人有国王和三寨撑腰,如果有谁不答应的话,那就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脖子硬,还是士兵们的铁片刀硬了。 这样,村子们便接受了从此多了个新邻居的现实,那些有巫的村落,已经有了和这件事有关的歌谣正在流传了,但帕这个村落的情况有些复杂,他们的巫去年被毒蛇咬死了,而且死得很年轻——村落里的巫女多数都由族长的姐妹兼任,有时族长自己就是巫女,巫会讲故事,会唱歌,会告诉村子里的人们他们从哪里来,这个世界是怎么诞生的,有什么植物是好的,什么植物是坏的,被蛇咬了该怎么做,为什么同样被蛇咬了,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活了下来,这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巫可以告诉大家这些事情背后的道理。 总的说来,如果有烦恼,带上一些礼物去找巫是没有错的,巫在姐妹中代代传承,身边总是跟着下一代的巫女,但是,帕这个村落比较倒霉,两年前,村里人吃了不好的肉,引发了一场疾病,巫就死在了那场疾病之中:发高烧,拉稀,然后很快就死了。 下一代的巫女刚上任没有多久,就被蛇咬死了,她的徒弟什么都不懂,遇到事情只会结结巴巴的,于是,现在村落里的故事便残缺不全了,也没有人来解释汉人入住背后的故事——一般这些故事都和天神有关,大概是本地的女神和汉人的神明谢六姐交了朋友,于是准许汉人过来种地。 但是,天神或许也做了错事,这股烟不但让帕忧心忡忡,也让寨子里的大家议论纷纷,帕结束了砍伐,回到村子里时,大家都在山崖上的一片空地聚集着,眺望着滚滚浓烟。 “这股烟太大了。” “希望不要烧到我们这里来。” “他们可能引起火灾了!” 这是烧田时最让人害怕的事情——引起山林火灾,所以有经验的农民会在干季快结束时烧荒播种,在这个时候,空气已经比较湿润了,火势不会毫无预兆的扩大,而且很快就会降下雨水,帮助作物生长。如果在气候还没转变时贸然烧田,便很可能引起大灾,人们都认为,汉人很可能冒失地提早烧田,引发了一场灾害,他们立刻决定派出几个机灵的男人翻山去查看情况,确认火势是否已经不可控制,同时做好撤退的准备。 山火最后没有烧过来,浓烟在几天后逐渐熄灭了,但是,那几个男人也没有回来,大家都以为他们在翻山时遇难了。这让帕和妻子很失落——这其中就有他们的儿子,他才十一岁,再过两年才能出嫁呢,他们已经为他找好了一门亲事,嫁给帕的姐姐的女儿,就在山脚下生活。 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活要干,没有时间去寻找儿子的尸体,人们急着烧自己的田,赶在雨季来临前播种,已经下了几场小雨了,空气也湿润了起来,如果不在暴雨季节来临之前,让作物发芽,雨水会把泥土冲走,今年的收成将会很差。 这一天结束时,他们又累又热,浑身上下都是烧火的黑灰,但是,这一天是吉祥的日子,好消息来了。 “帕!”回寨子的时候,帕的妻子冲到村口叫他,“牟回来了!他们都回来了!” 她显得非常喜悦,“他们还带回了汉人的使者——还有他们的礼物!” 汉人的使者是个肤色很白,高鼻深目的年轻男人,他还带了一个肤色发褐的短发女人,当然,还有三寨派出的使者阿孟——孟非常骄傲地介绍着自己的经历,干季开始时,他们跟随买活军学习汉语,在过去的干季里,他们跟着船队,在占城港、满剌甲之间来回贸易,现在,汉人的船队从占城港去旧港了,或许已经从旧港往爪哇方向而去,而这个使者的汉语已经说得很不错了,他们特意来跟着汉人的使者做翻译。 阿孟是自己人,村落里的老人去三寨拜访时,经常可以看到他在村口抓蚂蚁,可以说是看着阿孟长大的,于是,帕这个村子的住民们一下就对汉人的使者,以及他们的善意确信无疑了,他们欣喜若狂,倾尽全力要举办盛大的宴席招待使者们——使者们又带来了一口袋盐和一口袋糖,这为他们省下了多少肉干啊! 但好消息不止这些,阿孟解释了那股浓烟的缘由:汉人在进行大规模的烧田,或者叫做烧荒,这个是村落历史上也有的事情,只是帕的村子没有巫女了,历史也就完全丢失,在谈论这些话题时,没有人出来讲祖宗的故事了。 三寨的老人还在,他们还记得祖先们是如何来到这里,从山林间烧出自己的容身地的,烧田和烧荒不太一样——烧田是先把大树砍伐倒,堆在田上烧掉,而烧荒是不砍伐,挖出防火沟之后,把那块区域全部烧光。 “他们只砍倒了一些名贵的木柴——香樟、黄花梨、红木!”陌生的音节从阿孟口中一个个吐出,“其余的都烧掉了,现在汉人有一块很大的荒田,他们要在上头种一种新的有用的树。” “这种树叫做橡胶!” 只种树,不种粮食吗?这是令人迷惑的事情,但阿孟马上就继续往下说了起来。 “余下的地,他们打算种水稻——这和我们的习俗不同。” 确实,刀耕火种肯定是种旱稻的,很少听说这一带的村落有种水稻的习惯,阿孟还要解释水稻是什么——三寨的使者去占城港时,在城外见到过他们种的水稻。现在,汉人也打算在河边种上这种东西。 “但他们的人手不足,需要帮手。” 人们迷惑的沉默着——需要帮手,可是,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在他们这里,一个村就是一家人,他们理所当然的互帮互助,但是,这种帮助是不会给到外人的。 “他们会给报酬!”阿孟进一步说明。 报酬是什么?更加迷惑了,这里没有这个词,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的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东西。 “就像是做生意一样……”阿孟不说话了,他转头向汉人的使者解释了起来——的确,村落也不做生意,他们通过和商人互相赠送礼物来完成交易,他们的生意是没有讲价这个环节的,只有礼貌和不礼貌。送出的盐和得到的肉干价值相等,那么是礼貌的,如果不相等,那就是没有诚心交朋友的,不礼貌的奸诈的人。 “就像是互相赠送礼物一样!” 使者沉思了一下,说了一长串话,阿孟不断点头,他的眼睛开始放光了,转身自信地说,“我们来帮忙种地,劳动时,大米饭随便吃!” 人们立刻小小地轰动起来了:即便不愁吃的,即便占城稻非常的有名,但在山林里,米依然是珍贵的,他们不会用肉干去换米,而旱稻的产量不高,不是能常吃的主食。 这就已经足够好了,反正播种之后,村寨里就用不了太多人做活了,看在礼物的份上,族长立刻就要答应下来,但这还不算完,阿孟站了起来大声地说,“回家时,汉人会回送给我们宝贵的礼物——盐、糖——汉人不欺负我们!他给我们的礼物不会比给别人的少!” 在一片哗然的欢呼声中,阿孟郑重其事地说,“还有——最宝贵的礼物——汉人会把他们的神明,他们的知识赠送给我们!” 他说,“这是比盐、比糖、比酒都更珍贵的东西!姨母们,祖母们,你们以后就会明白了,没有这些东西,我们就要流血流泪——这是我们这些人极其缺少的东西,也是那些西洋人决计不会轻易赠送给我们的东西!” “这是天下间,除了买活军以外,我们没有地方去取得的东西!” “是我们占人不能错过的东西!”:,, 403 不能错过的东西(中) 能够把大米饭尽力吃饱,这是不能错过的机会,村落里的男人们在大丈夫的带领下准备出去干活了,买活军的种植园和七个村落接壤,三寨,帕的村落,还有另外三个更远一些的村子,这些村子平时就互相通婚,他们成群结队地到汉人的土地上时,心里的底气也足了一些。 寨子里有句老话:一个人在寨子里,没有人能欺负他,离开寨子以后,人人都可以欺负他,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寨子里的住民是很不愿意离开本地的,只有最勇敢,最不安分的人,会自告奋勇地离家去占城港,但他们也几乎不去占城港之外的地方,他们只走一条熟悉的路——往别处走就都是安南人的地方了,那些安南的越人,他们很坏,人数又多,语言也不通,和占城附近的村寨关系非常冷淡。 现在,这些说着一样语言的占人并成了一队,他们便感到受到欺负的可能小了一些了,哪怕是发生了什么冲突,至少也有战斗的本钱。他们自在了起来,彼此说笑着打着招呼,跟着阿孟去找汉人的管事们报到。 “你叫什么名字?” “帕!” “努!” “博瑞!” 占人很多是没有姓氏的,因为他们并不需要,一座村落就是一个家族,在家族内部用名字来做区别即可,还有些村落中,孩子的名字由自己的名字和父亲的名字组成,如果是男孩,他们去到妻子家里生活后,会有第三个称呼,全称可以是:来自三寨的布之子努。 这在日常生活中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大规模地聚集在一起过,即便重名,也可以通过事件发生的场所,还有父亲的名字、地名进行区别,不过,有些来自海边种水稻的占人站在汉人身边嘲笑他们,“种旱稻的乡巴佬。” “战败者的后代!” “没有衣服的人!” 这些山上的占人对他们龇牙咧嘴,表示自己的愤怒,但是,他们没有否认这些同族的攻击,这并不是谎话,占人中有很多住在海边种水稻的村落,他们一般都有姓氏,而且很重视自己的姓氏,这和天竺教的规矩有关,这些天竺教的信徒,他们的生活要比山里的占人富裕,至少能有布料来做兜裆布,这些山里的占人就是从前抢地盘失败,被赶进山里去过苦日子的。这段历史还在各地的歌谣中传唱那! “好了!” 阿孟大喝起来,猛地敲了一下铜锣,“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能吵架!不能互相攻击!犯规的人没有糖块吃!” 人们一下就安静下来了,只是彼此用眼神不服气地互相挑衅着,阿孟和汉人稍微商量了一下,那个汉人便用很不熟悉的占语告诉他们,“名字,和村庄组合在一起,你——三寨努。” 这样一来,重名的可能性就变小了,他们都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登记,随后,开始学习数字,这是第一课,学完的人有糖吃,非常的简单,在十个符号下面,各自堆了一到十块石头,1代表一块石头,以此类推,占人各自分到了一根树枝,让他们辅助抄写来记忆,学完的人能参加考试,考试也很简单,汉人不断出示数字,参加考试的占人不断的在十堆石头里跑来跑去,表示自己能把符号和石头完全对应上了。 来干活的都是村庄里比较机灵的成人,至少都有十三岁了,他们还是能记得住这么简单的知识的,最笨的人也只是用了一个上午便记住了全部,于是,午休时分他们都眉开眼笑地捧着圆圆的肚皮在树荫底下舔糖棍子了——剥了皮的树枝截成了短棒,在糖稀里蘸一下,扭一扭,等它干涸了就是一根糖棍子。 买活军说奖励必须当天吃掉,带回家的糖块等到回家时再发给他们。其实在南洋,糖也过不了夜,尤其是糖稀,太容易招蚂蚁和虫子了,所以占人们都非常快活的享受着这一辈子难得吃到的美食。 中午吃的饭也是很美味的,而且量很大,一手捧的饭有两大捧,都是蓬松可口的占城稻,中间门放了咸鱼,淋了一种叫做酱油的,咸滋滋的美味东西,还有些人弄了蚂蚁来,在火上烤一烤,碾碎了洒到饭里,买活军让他们全都吃掉,不能剩饭。“要多吃了饭才有力气干活啊!” 阿孟解释说,他们平时吃得太少了,“我们有时候一天只吃芭蕉、野果、昆虫、蚂蚁和一小捧粮食,这样是不能干活的,一会儿就会没力气,而且,也没有肌肉。” 买活军的兵丁们,‘肌肉’都很厉害,是占人无法比拟的武力,他们平时吃的的确不多,因为粮食不足,刀耕火种是种一得二,也就是说,收成的一半要做种粮,另一半用来吃,而且,砍伐树林也需要体力,还要制造石斧,所以可以想见,食物来源有一半以上要靠女人去采集,男人们负责种地、狩猎和战斗。 这三样都不是每天必做的事,采集也不是每天都能采到东西,不干活的日子,大家都习惯吃得很少,他们知道如果吃得特别少,人就会没有力气,整天想睡觉,尤其是天气很热的下午,大家都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做什么事情。 买活军给他们吃得多了以后,他们的力气就逐渐的发展了起来,一开始,他们在下午是一定要睡觉的,吃了几天饱饭之后,他们的精神足以支持一天的清醒了,当然,下午也干不了活,实在是太热了,但买活军也不让他们干活,他们在芭蕉叶遮蔽的棚子下给占人上课,教导他们学习拼音。“学会拼音以后,你们就可以用拼音来标注自己的语言了。” 占人没有自己的文字,因为占婆国王一向用的是天竺的文字,他们是信仰天竺教的,听说占城港正在酝酿一种占人自己的文字,但反正没有传达到这些土人之中,拼音是他们接触,并且被教学的,和他们相关联的第一种文字——阿孟现在正在认汉字,这当然很了不起,但是,这不是他们自己的语言,对不对,他去学习的是别人的文字。现在,华夏买活军的汉人慷慨地把自己的文字借给他们,让他们来标注自己的语言,大族长认为这是六姐菩萨把自己的恩德和智慧赐给了南洋的占人。 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赐给了文字,就像是赐给了一个民族脊梁,就像是赐给了一个村落眼睛,就像是赐给了他们通向乐土的道路,就像是往泥偶里注入了灵魂,从此,人还是人,但是人也不再是人,人,因此拥有了一丝神性! “我们要感谢汉人!” “要感谢居于天穹中的知识神!” “当然还有祂的副手,仁慈的六姐天母菩萨!” 这些激动的占人,不是个个都能说得出这其中的道理,但是,从山上来探望他们的巫,用诗一样的语言赞美着六姐和六姐的神祗,讲述着人们对有知识的智者的尊崇和信仰,他们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拼音,并且立刻就记叙下了自己所记忆的歌谣——从此以后,歌谣、传说和神话,都有了记叙的载体,人们不再只能靠口齿来传递知识,现在,他们学习华夏数字的速度也比以前快了:会拼音的人随时随地都能看到数字下头的读音标注,一是satu!二是dua!这下再也忘不了了,只看一眼便全记起来了。 新的文字立刻得到了广泛的应用,占人们不但用它来记叙自己的神话传说,而且还用它来记载天文,记载耕种和兴修水利的心得:占人工人主要分为两种,山里来的烧荒种树,海边的则兴修水利,这都是他们擅长的事情。 山里的占人,刀耕火种,他们在抛荒了原本的耕地之后,会播种树木,这样能帮助森林尽快重新生长,十年后再来砍伐时便可以提供充足的燃料了。所以他们是比较懂得种树的,他们知道该怎么种大树,种灌木,见缝插针地种些芭蕉树,买活军带来的橡胶树,他们放在一块肥沃的土地里育苗,占人们平整土地,然后把它们选择了好的方位种下。 “这种树应该可以活!”按照他们的经验,他们这么说着,“烧过的土地,不会有杂草和别的树种来争夺土壤,它们会长得很快的。” 海边的占人,习惯了引水种田,他们是很擅长种水稻的,那就一定要兴修水利,造堰、坝、渠,因为雨季的占城常有洪水,买活军的这块种植园在河水两岸,雨季有泛滥的危险,占人们和买活军派来的管事们合作,他们知道本地的水文和地理,买活军派来的师傅们则有大海一样丰富的学识,他们带来了很多神奇的东西:药火,能从山上炸石头,龙门吊,能把石头从一个地方吊到另一个地方,节省了很大的力气。 药火第一次炸起来的时候,所有山里的占人都吓得瑟瑟发抖,有些人流泪,有些人跪在地上向祖神祈祷,海边的同族们也差不多——虽然他们知道这药火不是买活军独有的东西,但是,这些农民也很少去占城港,他们有多少机会见到西洋人的船只轰炮呢? “说些药火的事情吧!” 这天晚上,在篝火边上——南洋人晚上必定是要点火的,为了防蛇,当然也因为燃料不缺——许多占人都这么要求阿孟,“阿孟,药火是哪个神赐给汉人的?” “还是无所不能的谢六姐吗?” “和我们说说汉人的传说吧!” 他们主动地催促着阿孟,想要听听汉人的神话,这对于占人来说,是最直接的信号,那就是许多占人已经对买活军的宗教发生了兴趣,有意愿迁移自己的信仰——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有意愿跟随信仰的指导,迁移自己的生活方式。 这在从前往往意味着血腥冲突,信仰天竺教和星月教的占人村落,从母系转为父系的过程绝不是一帆风顺的,必定包含了祖母权威被冒犯的不满和抗议,但是,汉人的神话对这些事情偏偏就没有任何的要求。 莫教士被请了出来,阿孟说不好他们的传说,由莫教士来轻声地说,阿孟进行翻译。 “我们的天地,是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从虚无中,通过一个念头,忽然间门展开了无穷无尽的星海宇宙……” 这样新鲜的故事,一下就掳获了大家的呼吸,坐在莫教士周围的人们屏着气,唯恐错过了阿孟的一句话,“这个念头,就是至高无上的,没有名字可以形容的创世之神。神的一个念头,开辟了整个世界,组成世界的最小的东西,叫做微子,微子是神的第一个子嗣。” “微子增多了之后,组成了电子,电子是神的第二个子嗣,电子增多之后,组成了原子和光子,光子就是我们所见到的所有光亮的来源,而原子组成了这世上所有的东西,组成了风,组成了水,组成了树木,组成了人……” “在原子、分子之中,万物诞生了,经过了无穷无尽的漫长岁月,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在虚空中逐渐凝结了出来,最开始,这世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无穷无尽的岩浆……” 岩浆过后,是火海,是雪球,是水逐渐出现在了大地上,是万物的诞生和毁灭,但是,莫教士没有仔细地说这个故事,而是跳到了人类的开始。“最后,出现了我们人类……” “人类的始祖,在遥远遥远的大陆上,人类的诞生,受到了造物的眷顾——去吧!我的孩子,你是所有生灵中唯一一个能够说话,能够思考,能够拥有文字的种类。他说。” “当你能够撰写第一个文字的时候,就是命运的开始,宇宙也会因此发生变化,你们承担的使命,就开始运转了。” “什么使命呢?!” 占人们急切地问了起来,在此之前,他们都忍着自己的好奇,但这一刻,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满足——当然,人类是最特别的,最受眷顾的种族,大多数人类的神话都会提到这一点,他们是神的造物,神的子嗣,而且,人们都喜欢做神那种类繁多、三六九等的子嗣中比较上等的一种,而且把他们的敌人编排为比较下等的那种。 “人类最终的使命,是用知识找寻回到神身边的路,回到宇宙开辟以前,最完美的状态中。” 莫教士说,“但是,神给人类设下了考验。” “什么考验?”人们又紧张起来了。 “神把我们分在了不同的地方,拥有不同的语言,让人们彼此仇恨、打仗,神不愿见到人们团结起来,人们要学会彼此友善,彼此合作,这是神的第一重考验。” “但是,神又赐给我们创造文字的力量,文字让我们可以互相沟通,传递消息,消弭仇恨,掌握这世上所有的规则,这是神给我们的帮助。” 所有原始的神灵,都拥有绝对的两面性,一面是极其暴戾嗜血的惩罚,另一面则是慷慨的馈赠,占人们是不会觉得神喜怒无常的,这恰恰是神——自然——的写照,自然正是如此,温柔而又残酷,它带来灾害,也带来收成。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神正是如此,这就是神!” “神还带来了第二重考验,那就是凶猛的洪水,残忍的山火,还有无数强大的动物,削减人类的数量,人从生到死,都要和它们斗争。” “但是,神又赐给我们使用工具的能力,工具让我们变得强大,只要有一根捕蛇棍,再凶狠的眼镜王蛇也不在话下,只要有石矛,我们可以杀死老虎和狮子,只要有鞭子,我们可以驯服大象——” “赞美神!”人们已经齐声称颂了起来。 莫教士又说了神赐给人们的考验和礼物,他最后总结说,“神赐给我们最后的礼物,就是它的帮手和最初的信徒,六姐菩萨,菩萨出现在每一个创世神话里,她是神的助手,她带来了知识——” 毫无疑问,这些数字,这些拼音,这些宝贵的知识! “带来了神物!” 这些神奇的,杀伤力巨大的药火,这高挑的,能将巨石搬运的龙门吊,这甜蜜的,让人忘却痛苦的糖棍子,这雪白的,咸甜兼备的雪花盐糖! “她还带来了我们这些传教的人!” 这些活死人,博学、强壮,拥有绝对的优势,他们能毫不客气地将男人们掠走去做奴隶,这是这片土地上天经地义的道理,谁强大,就可以掠夺另一方,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听说什么正义,数千年来,他们就过着这样的日子,占人强大,便抢掠高棉人,越人强大,便抢掠占人——如今,买活军的活死人前所未有的强大,但是,他们竟没有抢掠任何人,而是给予占人饱食,给予占人学问,给予他们丰富的盐糖,给予他们吃饱饭的机会! 占人们跪在了土壤上虔诚地拜了下去,“赞美六姐!” 这一切,全是六姐菩萨的馈赠,六姐菩萨如果不是神本身,就一定是神最好的帮手,是神给占人们最大的恩赐,她当然是博学的妙音天,是古老神秘的蛇头女神‘杨浦那竭罗’,是智慧的化身,占人们领受了神的恩惠,他们怎么能不信仰神,怎么能不按照神的吩咐做事? 他们绝不想见到神的愤怒一面,神恩如何浩瀚,神怒就有如何可怖。说来非常的奇怪,这些土人们参与修筑了河上的堤坝和水闸,但是,他们却深信这都是神的功劳——是神带来了这些外来人口,修成了水闸,从此滔滔洪水如大蛇一样温驯绵延,而他们深信,既然神的威能可以驯服这样可怕的洪水,那么,洪水有多可怕,对于忘恩负义的人,神的怒火也就有多可怕。 “六姐保佑!” 帕和他的儿子牟喊声最大,他们村落里的小巫女就跪在他们身边,“我们愿意入教,请教士们接纳我们入教,从此后,我们一起赞拜六姐,赞拜神!” 莫教士脸上便露出了极其愉悦的微笑,他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话,用手指在他们额顶轻轻地拂了一下。 阿孟跪在他身边,表情非常的庄严神圣,他的双手在胸前做着特别的手势,好像一手捧着书卷,一手拿着炭笔。 “教士已经把智慧赐给你们了!”他翻译着莫教士说的话,“但是,你们是否能够真正入教,还要看你们的诚心。” 人们当然是非常诚心的!他们甚至可以咬断自己的小指头来证明自己的忠诚,但被阿孟竖起一只手,不由分说的阻止了。 “要成为虔诚的教徒,有很多考验,而入教的第一步,就是要学会汉语和汉字,能够读懂我教的经典。” 他转过身,示意最初的一批知识教信徒和他一起躬身叩拜,高喊着祈祷的口号。 “六姐在上!” “六姐在上!” 原始而粗犷的呐喊立刻回荡在了林间门空地之中。 “明天一早起来,我一定好好学习!” 人群沉默了一下,似乎是不能习惯宗教之间门的不同——不论是本地神还是天竺教,他们都要求血食供奉和祭祀来着…… 但,新的宗教,新的规矩,很快,他们还是参差不齐地喊了起来。 “明天一早起来,我一定好好学习……”:,, 404 不能错过的东西(下) 干季很快就过去了,在雨季里,人们检验着自己工作的成果,橡胶树苗在雨中欢快地抖动着树叶,买活军的田师傅蹲在棚子底下深沉地望着一行行的树苗,这个东西,按照六姐的开示,是知识教中的一种圣物,它在五年后就会长成可以割胶的大树了,‘橡胶’和‘石油’,能让买活军的生产力再上一个阶梯。 但是,这是一种新的树种,人们需要琢磨它在南洋的气候下该如何种植最好,鸡笼岛的气候和这里不同,田师傅身边蹲的是一样深沉的本地土人,他们现在已经都有了汉语名字——受到买活军的影响,他们的名字多数是两个字、三个字,不再是那么一长串的音节了。 榕帕用生硬的汉语对师傅说,“刮风的地方,树苗弱。” “嗯,向阳的坡地上最好是种得密一些,下个干季我们开垦时就有经验了。” 田师傅是很和气的,但是,差使起人来不手软,他吩咐榕帕,“把这些话记下来吧,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经验要记下来才会传播得更广。”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榕帕喃喃地念着新学到的‘谚语’,在占语中也有这样的东西,但是,之前他不知道这叫‘谚语’,这是买活军到来后,给占语带来的新定义。 他从怀里掏出了炭笔和小本子,又喜爱地抚了抚洁白的纸张,纸张也是买活军带来的好东西,这东西在村寨中原本是压根不存在的,因为没有存在的必要,人们最多用带有颜色的矿石,或者是木棍蘸了草木灰,在石头上乱画。纸张是一种全新的东西,它的作用是将信息落在上头传递,对于习惯了传口信的占人村落来说,纸张也是圣物和神迹,只是华夏的百姓们生活在神迹中太久了,已经全然地习以为常了。 占人就不同了,他们几乎是虔诚地敬拜着纸张,凡是得到了小本子的占人,都无比呵护地对待它,珍惜着落在上头的每一个笔触,榕帕现在用木棍在地上写了几行字,第一行是拼音拼读的占语:受风处树苗要比现在更密集—— 他取了一根铁尺,冒雨重新量了一下树苗的间距,同时示意田师傅选择新的距离区间,榕帕和大狗一样甩掉了身上的雨滴,用芭蕉叶擦拭着身子,咬着下唇写道,“树和树的距离可以从25米改为2米……” 这里的数字和距离概念都用的是汉语词,随后,他在这行下面划拉起了汉语的发音,也是用拼音进行标注,不断的对照占语,榕帕目前只会写很简单的汉字,但是,他学会拼音以后,学汉语的速度比以前快得多了,他发现一门新的语言,永远是听走在说前头,说走在写前头,尤其是汉语这样分了拼音和汉字的语言,要学会写汉字是比较难的,学会说汉语则相对简单得多。 等到他把汉语拼音完全捋正确了——田师傅也凑过头来帮忙,榕帕这才把拼音分为两行抄写到本子上,田师傅取过本子为他在汉语的那行拼音下增添了汉字,一个拼音对应着一个汉字,榕帕很珍惜地看着它们,思索着有空就拿出来翻看两眼,看多了,他感觉这些方块也越来越熟悉,似乎不再像是刚认识它们时,看起来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区别。 “走吧,明天再来林子里看看。” 田师傅带着榕帕回到了他们的住处,巫女榕特走了过来,她的脚上带着泥巴,榕帕问,“你们去水稻田了吗?” 按照道理来说,第一个季节,水稻田的收获是不会太大的,不过,山里的占人们也可算是开了眼界了,他们看到了海边的同族们是怎么种田的——旱稻一般一年一熟,雨季播种,干季成熟,在干季如果再种一次,不会有什么收成,因为天气干热,稻子没有足够的水源,而占人们也没有挑水浇田的意识和能力——他们每年都换耕地,谁能修那么多路呢?通往田地的路往往是很崎岖的。 但是,水稻就不同了,通过水渠、水塘、河流的调节,种在河边的水稻田一年可以收成三次,等于是这轮收割了那轮长,根本就不需要休息。水一直有,水多了,排到水塘里去,水少了,从水塘里引入进来。海边的同族们还会堆肥——技术不太好,买活军的田师傅们,教导他们怎么做肥堆,怎么抓蚯蚓,怎么用粪土里滋养出的昆虫去养鸡。 这些被烧荒出来的田地,在这些劳动中变成了肥沃的黑色,又变成了黏糊糊的水田,每一次下田,脚上都带着泥巴,有时还有咬在脚上的水蛭,但是,水稻的长势是神迹,占人们已经被知识教完全征服了,他们迫不及待地上山带话,将整个部族都从村落里叫了下来,只要做活,买活军都给他们一口饭吃。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要尽快地投入到新的宗教中去。 没有住的地方,这不要紧,在村子里也不是大家都住在吊脚楼上,总有出去狩猎的时候,人们可以住在树上,住在绳床上,只要人足够多,温度足够高,又有火,蛇和昆虫也会知道退却。 已经是雨季了,但活依然是很多的,占人们自然地按性别分成了两组——男人做整修水利的活,女人们去水田里干活,山上的占人们重新学习着被他们忘却的传承,望着一天比一天沉甸的稻穗惊叹连连,水田里的稻子收成是旱稻的几倍,即使还没有成熟,这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事情。 不是没有抵触的人,有些情愿躺在家中等待火田成熟的懒汉,他们和自己的妻子一起逃走了,有些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他们不愿意接受买活军严格的管理,他们也一声不吭的离开了——有些人很快就后悔,想要回来,但是他们被拒之门外。留下来的占人们对这个决定非常赞成,他们觉得自己的忍耐因为别人受到的惩罚而有了意义。 变化正在剧烈地发生,聚居地的迁移不算什么,村落们往往数十年就迁移一次——开辟的田如果距离村寨太远,他们就会搬迁,因为刀耕火种是无法永远持续的,十年周期不够树木生长得很好,大概经过几个循环,土地会耗尽力气,这时候就要搬迁到别的未经开垦的地方去,重新开始选址和新的刀耕火种的轮回—— 其余的变化,那才叫大呢,占人们拥有了自己的姓氏,像是榕帕,他们村子的人都姓榕,因为他们是‘山里高榕树下的寨子’,所以,巫女选择了榕作为姓氏。 别的村落有些人姓三(三寨村),有些人姓河(住在河边),还有些人姓诗——这个姓氏来源于那些海边的占人,他们中许多信奉天竺教,信仰大神湿婆,于是选择了第一个音节作为对旧信仰的纪念。 当然了,也有很多人姓谢,这是为了表达对新信仰的感念。他们中大多数人每天都虔诚地学习,学到头昏脑胀才敢安睡,哪怕第二天醒来,这些知识有一多半会从脑海里飞走,但是他们还是拼命的学,认为学习的努力程度,和水稻的丰产程度是相关联的——海边的占人一向是很会种田的,但是他们的水稻也没有买活军的收成好,有些人或许会说,唉,这是因为汉人会堆肥,但占人们把什么都和神的眷顾联系在一起,他们认为,这是因为汉人会学习,谢六姐喜欢会学习的人。 谢六姐喜欢会学习的人,这句话是再不假的,所有汉人都这么说——一开始,占人只能通过阿孟和汉人们交流,但是现在,他们和汉人们已经很熟悉了,这些汉人们很喜欢炫耀他们在故乡的生活,“水泥路!你们想都想不到,大馒头,雪白雪白的,比南洋驸马——就是你们说的白玉仙人的皮肤还要白!” 他们在故乡已经过着极好的生活了,来到南洋这里,是为了将谢六姐的恩德向外传递——也因为在南洋这里做活‘补贴很高’,这些汉子们在家乡很难找到女人,他们来南洋,跟着田师傅们一起种橡胶,赚到钱可以回故乡买房,或者,他们也可以在本地娶一门亲事——本地信仰星月教的占人们,也有些跟着前来做活,他们很乐意把家里的女儿嫁给汉人,就是山里的占人,也有些姐妹愿意脱离村子,到汉人的营地里一起生活。 这对于村子的势力,是一种削弱,不过祖母们还可以忍受,因为知识教和其余别的信仰不一样,并不干涉婚姻的形式,也不干涉占人村子内部的规矩,他们只管他们重视的事情——工作、学习、注意卫生,千万不能饮用没有烧开过的水。 “痢疾就是对不重视卫生的愚民最大的惩罚。”田师傅们很严肃地说,“排泄物污染了饮用水,造成痢疾的流行,所以一定要养成去厕所的习惯。” 去厕所、刷牙、理发、洗澡、烧水,这些都是从前没有的规矩,但占人们抱持着对谢六姐的虔心一丝不苟地学习着,从中得到了神的恩赐——他们的皮肤病减轻了,他们的牙齿不疼了,他们的脑子比从前清醒灵活了(这其实是摄入热量变高的结果),他们中有许多人,除了下一个季节的事之外,还能看得更远,除了十以内的加减之外,还学会了乘除。 第一批水稻在三个月后就成熟了,南洋的天气太适合种水稻了,它们蹭蹭地长着,结出了细长的稻粒,人们在欢呼声中庆祝着雨季的离开,翻晒稻谷,卖力地踩着脚踏板将稻谷脱壳,一边踩着踏板,一边大声背诵着数学口诀,“三三得九,三四一十二——”他们中比较聪明的人已经开始学百位以上的加减乘除了。 他们看世界的眼睛,变得更加清明了,像是榕帕这样比较聪明的人,已经注意到了活死人和山民们寿数的不同,活死人们要二十五岁才能结婚——来到南洋后才放宽到二十岁,而在山里,二十五岁已经是寨子里偏大的年纪了,在山里能活到四十岁的老人都被当作是智者对待,他们看起来往往也非常的老——很奇怪,活死人们看起来都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不知为什么,他们老得很慢。 一定是因为他们对神非常虔诚——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但榕帕和榕特选择相信莫教士的说法:那是因为活死人们吃得比较好,吃得好的人,干活消耗的是吃食,而不是自己的身体,他们就老得比较慢。 没有谁不想多年轻几年,没有谁愿意在二十五岁死去,这是个不需要去考虑的问题,真的有人会愿意活在寨子里,活在每天出门都不知道能否回来的情绪中吗? 榕帕认为这是不言自明的问题,如果有谁断言这样无拘无束的生活比较快活,那榕帕就要把他和一条毒蛇捆在一起,看看他随时被咬一口的情况下还怎么能快乐得起来。每次出门干活的男人们回家时,女人们当然也开心——但那种开心是不好的开心,那种开心是因为外界有过多的危险,是因为自己的幸运而感到的开心,但这种开心的本质是悲哀,是太多的不幸。 榕帕更喜欢——当然大多数人都更喜欢水稻丰收时的开心——这种开心,是好的开心,榕帕认为老师们说得对,这种开心代表着人们征服了自然,人们的劳动有了结果,这是一种自豪的开心。 现在摆在面前的路就非常清晰了,压根没有必要去选择,榕帕和榕特的意见非常一致,他们的看法在自己的氏族里也立刻蔓延了开来——得想个办法,把自己变成谢六姐的活死人。 观点是一致的,但动机各有不同,有许多人的想法不像是榕帕这样清楚,他们只是觉得,活死人是最虔诚的,最强壮的,最英勇的,最博学的,他们一定得到了神最多的赐福(尽管教义明确表达了神不在乎),所以,如果他们也成为活死人,那么他们也会有一样的改变。而榕特的想法是很简单的,村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传承,他们需要新的传承,知识教,完全就是最佳的选择。 她是个巫女,虽然懂得不多,但人们敬畏巫女,因为这就是村落的规矩,榕帕在村中的地位也很高,因为他是第一批下山做活的占人,受到了买活军的看重。所以,榕村的意见是最早统一的,老祖母和榕帕、榕特一起,找到莫教士,慎重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他们不想仅仅只做受到知识教恩惠的占人了,他们想要做活死人,如果莫教士肯给予他们这份殊荣的话,村落将会把自己的性命献给知识教,从此做他们忠诚的仆人。 莫教士立刻露出了非常好看的笑容,他晒得有些发红了,看上去不再那样白净,但是,他显得精神奕奕,总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你们的想法是好的,会得到六姐的赞许。”他先赞赏了占人的忠诚,又说,“但是,活死人是有条件的——” 当然是有条件的,这样好的人群怎么可能人人都能当呢?首先,活死人要服从谢六姐的管理,遵守谢六姐的规矩——不再像是现在这样,只是做活期间守有限的规矩,而是在任何时候都要遵守繁多的规矩,其中有许多规矩或许是和现有的村规抵触的。 这在意料之中,占人们已经用几个月的时间熟悉了活死人的规矩,其中没有太多不可接受的地方,这主要是因为村规本也很简单。 还有一点,就是活死人只在华夏国的国民之中招募。这或许会成为一个很大的问题。 榕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有些责难地说,“但是,教士,也不是,汉人——” 她磕磕巴巴的汉语让莫教士的笑声更欢快了,他改口说起了占语,夹杂着汉语的单词——莫教士的占语已经说得很好了!他不愧是教士!学语言也比占人要快得多。 他说,“华夏国和占城港不一样——占城港是占人的王国,只允许占人居住,但是,你们也不觉得你们是占城港的百姓,是吗?” 确实如此,榕村的人认为他们自己是一支独立的势力,他们还没有国家的概念,占城港的失败不代表他们的失败,占城港的强大不代表他们的强大——反而倒可能代表着力度更高的勒索。不过,如果要他们选择的话,他们会想要选择占城港来依附,因为他们说一样的话语,而且彼此间有遥远的亲戚关系,被欺负的可能更小一些。占人们感到迷惑的是,他们不知道说不一样语言的人也能组成一个国家,譬如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越人的安南正压迫着占人的占城港,但即便如此,占城港也不属于安南,他们只是向安南纳贡而已,如同村落对占城港做的一样。 “你们说的这叫做民族,你们都是占人——占族人,”莫教士说,“华夏也有很多民族,有汉族——他们人数最多,也有很多人数少的民族,比如我,我是欧罗巴族人,这是我的种族,我是欧族人——” “欧族人!”大家都念诵起了新的知识。 “但是,我同时也是华夏人,这是我的国家。”莫教士说,他还想再解释一下其中的区别。但被急切的占人们打断了。 “民族不同的人,也可以组成一个国家吗!” “可以的——” 榕帕又一次打断了莫教士的话,“那我们愿意加入华夏国!” 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榕帕对族人们说,“是谁把送来了贵重的礼物?是谁教我们读书认字?” “是谁为我们整理历史,谁为我们起了姓氏?谁教我们兴修水利,谁给我们充足的大米饭吃?” “除了要求肉干、果酒、矿石的奉献之外,谁来管理过我们?是占城港吗?” “不!” “从来没有人来管我们,是华夏的买活军管了我们!” 榕村的占人们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谁对我们好,我们就是哪国的人!” “谁来管我们,我们就接受谁的管理!” 占人们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他们的同族攻打他们,驱赶他们,勒索他们,是买活军,买活军带来了这所有的一切,这让人离不开的一切,理所当然的—— “我们当然是华夏国的人!”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只是占人了——” “我们是信仰知识教的人,是六姐菩萨的活死人,我们——是华夏国的占族人!”:,, 405 华夏概念的建筑 “小二,上茶来!” “好嘞,客官,是要甚茶?清茶有,果茶有,擂茶有,碗子茶也有,如今天气冷了,还有新鲜奶茶限量售出,一日就一瓠奶来着,量已经不多了,您若是要喝那个,我赶着到后厨问问去,别的茶应有尽有,您尽请随喜罢!” “嘿,小二,你这茶馆虽然小,可本事却大啊,什么清茶、果茶、擂茶、碗子茶,你且一一道来,这奶茶既是限量,那就先快去取一壶来,给爷们几个满上了再说!” “大哥,大哥算了——” “吃几杯清茶罢了,倒不必弄那些劳什子!大哥,出门在外,万物腾贵,能省则省!” 且不提这几个打眼一看便是外来的远客,在茶馆一角低声商议客套着,只听得那帘后响板一敲,说书先生手里捧着两份报纸,俨然地走上了讲台来,茶馆内立刻便是一静,又有熟客问道,“这是新一期《买活周报》到了?” “听说里头又有新闻呢!” “那可还不快念起来?” 茶馆内顿时又是好一阵鼓噪——自从去岁买活军船队下南洋开拓之后,《买活周报》在全国各地的影响力,毫无疑问又上了一层楼,尤其是他们开辟的南洋专版,更是各大茶馆招徕客人的杀招了。这南洋专版上,又有徐侠客、张宗子两大采风使撰写的专栏文章,互相辉映,你写南洋物产,我就写南洋人物,你写那南洋驸马的传奇,我就写南洋土人开化纪实,彼此你追我赶的,怎叫人不牵挂着每一期周报上的新鲜见闻呢? 那做生意的,喜爱听南洋出产的风物:各色名贵木料,光是罗列出来就叫人吞口水,立刻想要张罗船只赶往买活军的港口去,还有南洋的矿石、药植、香料、毛皮、宝石等物,原本都是西洋商人的专营,现在买活军公然在壕镜售卖,各地的商家,现在都在物色海船,如今大海上哪还有一艘海盗船呢?做海盗的,把头拴在裤腰带上,抢一次未必能销得了赃,还要担忧自己的船被买活军盯上,逐入深海——买活军的罐头能管他们在大海上吃饱喝足,海盗们可不能,若是被赶到没有海图的深海,他们的命可就越发是有一半都送到鱼肚子里去了! 倒不如正经做点运输生意,如今海边补给已经比从前要方便得多了,且运费也不便宜,这困扰了敏朝百多年的倭寇,在如今买活军管理之下,甚么围剿,什么大战未起,竟是就这样和风细雨,不知不觉间消弭于无形,零星海战固然还有,但早已没了从前那沿海百姓惴惴不安,日夜防备骚扰的乱象可言了。 倭寇变成了运输商,载着各地的生意人们去壕镜、鸡笼岛和云县、泉州、榕城贩货,就连武林、姑苏、徐州、丰饶县这样的通衢之地,也比之前要繁华得多了,天候虽然不好,但这两年间,好在还有一件事是好的,那就是红薯、玉米和土豆,在无数田师傅们孜孜不倦的努力之下,总算是在北方流行了开来,一个县里,能有一半的土地种上土豆了。 是因为南洋通商,让通衢之地们都跟着受益吗?是也不是,如今局势的好转,根子还在作物的丰产上,有了亩产千斤的土豆,北方此起彼伏的骚乱,刹那间便仿佛是釜底抽薪般平定了下来,原本的赈灾,和买活军相比,那都被比成了扬汤止沸之举,土豆、红薯——它们带来的丰富仓储,才是北方的曙光所在! 北方安,四境宁,四境宁则商贸兴,如今朝野之间,除了水西土司,奢、安之间的内斗之外,竟呈现出一片祥和、欣欣向荣的景象,就连藩国高丽的日子都比从前好过得多了,这些丰产作物和汉人的进入,固然带来了高丽两道的汉化,但也让先进的耕种技术流入了高丽境内,农作物产量的增加,竟也稳定了他们动荡的政局。 自古以来,朝政动荡,除了当权者倒行逆施之外,最大的根源,其实就是饭不够吃,一旦饭够吃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够吃的,朝廷便立刻会形成一派政通人和的中兴之兆来,现在已经有些谄媚之徒在颂扬皇帝的宽忍了,他们认为皇帝在处理买活军问题上所表现出的忍让,正是如今北地局面一片大好的原因。至于说这中兴的背后,有多少买活军的力气,为了维持这番局面,朝廷又要对买活军做怎样的妥协……这些扫兴的问题,又何必谈得太过仔细呢? 还好,买活军这几年内,大概是要转移目标,经略南洋去了——他们倒果然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说要经略南洋,真就派出船队,并且做出了一番成绩来。如今民间不分南北,都爱听南洋故事,也是因此——重开三宣六慰,扬我华夏国威,这样的故事谁不喜欢呢?而且,精力去了南面,就不会北图,那些在姑苏、武林这里,住得暂时还好好的人家,怎么能不喜欢听到买活军去南洋的消息嘛。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原本用来解释诵读敌军报刊的言辞,现在简略成了开头的八个字,书先儿将书案一拍,朗声道,“今日主讲,《占人归心重入华夏,买活军再开象林县,千年领土,重归华夏》!” “象林县?象林县是什么地儿?” “老哥,今天《我在南洋当驸马》有新章回吗?” “上回我听有人说,南洋驸马自己也写了一本,在话本栏连载来着,可有新的回目了?” “还有此事?能不能先念那个啊!” 说到这《我在南洋当驸马》,这故事现在确实是出奇的走红,在各地都有人编了曲儿、书词来唱,还有一些无赖文人,写成‘荤本子’,现在乡下唱社戏,到了半夜妇孺散尽时,戏班子唱的荤本也已不是什么《贵妃醉酒》,什么《曹操战宛城》,什么《活捉阎婆惜》这般的粉戏了,而是《驸马鸳鸯浴》、《南洋公主出浴》等等,从故事开始则有一批戏子着了小衣裳,作为占人只穿兜裆布的表现,如何沐浴中直撞公主胸怀等戏码,叫村汉们开怀大笑,村妇们则在暗中偷窥,不知招惹了多少乐子呢! “上一回不是说到公主下山,改姓为三,就叫她三公主,这三公主洗心革面,重认汉家言语,而庄驸马就是那教她的先生么?怎么样,原是妾有情而郎无意,如今却是近水楼台了,这公主还能让庄驸马跑了?!” 说到这里,众人也一发大笑起来,茶馆中又有妇人不悦道,“没见刻印出的版画吗,那南洋公主浑身乌黑,庄驸马怎么瞧得上她呢!” 这版画倒也不是新东西了,原就在各书籍中有搭配的画页,俗称绣像的便是,买活军处现在又试着做了一批彩卡,虽然还叫绣像,但已经全然不是从前那种东西了,翻印的是买活军的仙画,只是做了适合大规模刻印的改造,人物因此栩栩如生,虽然还是画,但却极像真人,这批彩卡在民间非常风靡,一张往往要卖到五十文以上,比报纸还贵得多,而,也就是买活军境内的报纸,是随刊附送的,一旦离开买活军境内,什么附送?再掏钱来买罢!还未必有呢! 也是因此,张宗子、徐侠客、庄驸马、黄小翠、郑地虎等英雄豪杰,俱都为人津津乐道,人气一时无两,又有庄驸马和三公主相处时的情状,也被刻印出来,画中那庄驸马眉清目秀,做畏缩状,三公主身着兜裆布,穿了一件小背心,身形瘦小,昂然而立,似乎还对衣服有些不适应——这显然已经是为了拍仙画做出的妥协。 南洋的娘们都不穿衣服! 这个认识在华夏国内是引起一部分人的轰动反应的,下南洋的人数因此又增了一层,而读者中倾慕于庄驸马的更是不在少数,许多人对于庄驸马的情形一概并不了解,只因为他被三公主看上,便一厢情愿地感觉他定是个有才有貌的少年英豪,反过来倒不愿他再和三公主有什么牵扯,吃起了飞醋来呢! 这样的心思,茶馆中其余大老粗如何能够领会?只是如今世风虽然逐渐开明,在姑苏这样的地方,妇女们竞相留‘买’头,穿买衣,放天足,四处游荡无所不至,但男人们却还有许多不愿当众和女子争辩对答,因此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和她们多说理,只问道,“有没有新回目?有没有?” “翻过了,这一期没有!这一期南洋栏目是占人专版!” 一说没有,众人不论男女,都是齐声叹息,这才不再鼓噪,只安静听那说书人敲着响板,读了一段占人改姓归国,学习汉语的故事讲述,又读了编者按道,“编者语:乡亲们,读者们,占人归国,这是大好事啊——这本来也就是有经典可据的事情!大家可知道,这占人在秦汉时,其实便是我们华夏的子民了,华夏历元年时起,便已经在秦的郡县管辖之下。” “那时,占人所在的地方,倒是如今地图上更北部一块——地图呢,地图呢?” 一张印刷出的南洋地图立刻被拿了出来,张贴在了后方的幕布上,说书人对比了一下报纸,举起手中的小棍指点过去,“便是现在会安、岘港一带,原本,那是占人的居处,在秦时,这地方叫做象郡,由秦将屠睢开拓,两千多年前,这处地方便是我华夏的国土!” “哦!” “秦雄万载呀!” 开拓南洋,对于百姓们来说,也是对秦汉历史的一次再认识,在对南洋地理的一次次览略和介绍中,再漫不经心的百姓,也不由得对古今的国境线对比,有了深刻的印象,于秦皇汉武的武功之盛,有了神往与尊崇。“这么看,安南好些地方秦时也是我们的郡县那!” “那占人如今为何住在占城港那里,是后来搬迁过去的吗?” “说是搬迁,倒也不假,但却不是情愿的搬迁——这就要说到,春秋战国时,我们这姑苏城啊,还是吴越争雄的所在,那时,本地的住民啊,有许多都是百越族人,百越虽为越人,但分支不同,各有脉络,其中有一支越人,不愿住在姑苏这一代了,也不想和汉人通婚,就往南搬迁,来到了如今的岘港、河内之处,这一支越人,便是如今安南人的祖先了。” “这越人到底是从华夏腹地搬迁出来的,便是再怎么粗野,也胜过边境的占人几分,这些占人,在秦时便已有了记载,说他们脾气暴躁、肤色黝黑,最爱反叛。这样一来,占人打不过越人,便从原住的地方,搬迁到了现在的占城港,而此时,汉代方兴未艾,南海三郡,也得到了扩张,便随着占人的南迁,在南部又设了日南郡。这日南郡的最南端,便是象林县了,大家可知道,象林县如今叫做什么名字?” 这说书先生对于地图,自然是精熟了的,他也不说明,只是将小棍子在地图上比划着作为提示,瞧着下方茶客抓耳挠腮,垫脚眯眼地看地图,都是满脸难耐之色,不由也是促狭一笑,方才揭盅道,“便是如今的占城港!” “那象林县,又叫象林邑的,就是占人自古以来休养生息的地方,到得汉末,占人再度反叛,脱离华夏,将象林县简名为‘林邑’,这就是古书典籍中林邑国的由来,因他们自称占人,叫做chaba,后来又叫此处是占婆国,但要说起来,这里自古以来,的确是我们华夏的地盘。当时那反叛的首领,也是占婆第一代王室区连,他还有个汉姓,原是象林县的功曹之子呢!” 原来还有这重因缘在! 茶馆里一片恍然之声,又有人道,“如此,买活军倒也是恢复汉唐故土,宣扬了祖宗的武威,算是有些本事了!” 这岂是有些本事可言的?简直是大快人心才对!不乏有人不顾场合,大喊道,“六姐真乃英主,这开疆拓土,果然痛快,痛快!” “占婆国主若是还有个三分眼色,便该献城效忠才对,如此,占城港和会安连成一片,岂不就是恢复了汉时的日南郡了?” “汉代距今多少年了?”还有人愣愣的问,“可有两千年了?如今那处的人,过的日子连汉时不如,还要刀耕火种呢——这是跟错了东家啊!” “就是!若是跟了俺们华夏,如今还至于连自己的姓氏都没有吗?” 俺们华夏——华夏这个概念,刚被买活军提出时,是为人嗤笑的——谁和你‘我们华夏’了?!敏是敏,买活军是买活军,建贼是建贼,鞑靼是鞑靼!华夷之辨,礼仪衣裳之分,岂容混淆! 当然了,农户们是说不出这么有学问的话的,但是他们的世界当然也就更狭小了,他们连省道的概念都未必有呢,自家州县就是全部天地了。这个说法,敏人不认,建贼当然更嗤之以鼻,鞑靼人也觉得很可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和你‘我们华夏’来着? 但是,现在,几年时间过去了以后,人们的想法,似乎也逐渐地发生了改变,当这恢复故土的消息传来时,姑苏的百姓们,听说了占人放弃了天竺的梵语,星月教的大食语,重新开始学习汉语时,他们的心里也油然生出了一股骄傲自豪的感觉,哪怕这和他们似乎完全没有关系,但是,他们也觉得,原本属于汉朝的土地,现在有一些回到了买活军手里——虽然不是敏朝的土地,但,买活军毕竟也说汉话呀,他们也是华夏人呀,确实为他们而高兴,这……怎么能说不是在光复华夏呢? 还有那些占人,他们怎么就不算是自古以来呢?两千年前,他们就生活在秦的郡县中,他们正如同喵族、夷族、吐蕃族一样,是华夏百族的一员呀!虽然他们的祖先短视而又愚笨,居然叛离了伟大华夏的光辉,但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们现在不是又回来了吗? “安南的越族,那也是咱们姑苏吴越之地的老亲戚那!” 有人便议论了起来,“有朝一日,也要好好地管教管教这些不听话的亲戚们了,什么自立小中华,真这样向往华夏,就该献图献表,跟着我们华夏混,还能亏待得了他们!?” “听说越女多情,不让占女,你们什么时候也下南洋掏摸个媳妇去!” “喂,博士,给我来一壶奶茶!今日占人回国,叫老子好生痛快,贵也不管它,和兄弟们痛饮一壶,权当是庆贺了!” “是呀,是呀,博士,可有甜酒么?” “是该喝一杯的!” 国泰民安,饱经苦难的华夏国度,如今似乎终于喘过了一大口气来,入耳声声都是让人欢欣的好消息,这怎么能不让百姓们欢喜呢?隐隐约约,在这不年不节的时候,远方还传来了爆竹声——今日是周报到港的日子,或许是别家百姓,也读到了这让人高兴的消息吧! 茶馆中,一时要酒、加菜之声极盛,几个小二忙得脚打后脑勺时,也有人关切地向博士问道,“如今船队兵分几路,除了留在占城的这些船只以外,其余那些去往别处的船只,可有回信?去非洲的,去南方大陆的船,有好消息了吗?” “现在主船队是不是已经到达吕宋了——吕宋的弗朗机人,对咱们买活军的船只,又做什么反应呢?” 突然有人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叫道,“吕宋的弗朗机人还没有跳海自尽吗?涧内惨案,殷鉴未远,六姐天威,怎么可能放过这帮刽子手,弗朗机人有一个算一个,决不能容得他们有甚么好结果!” 涧内惨案,这是茶馆中诸多茶客未曾听闻的事情,众人一时不由纷纷打问了起来,更有明显是买活军处出门行商的活死人,仰着脖子自信地说道,“放心吧,输不了的!我们离开云县时,海军正在集结南下,补充南洋舰队的规模……弗朗机人?土鸡瓦狗而已!没有那些黑大汉的帮助,他们能成什么事儿——”:,, 406 血债血偿 “渔民们已经看见了买活军的帆影,那帮野蛮人真的要来了!” “菩萨在上,六姐要来了,六姐要来了!老哥哥们,你们可要看好了这份报纸,仔细瞧瞧上头六姐的意思,三宣六慰,金字红牌,吕宋本是华夏地,买活军此来,若是弗朗机人识趣,或还不至于兴战,如若不然,他们就等着为自个儿搭京观去吧!” “二十年前的深仇,如今终于得报了——老哥哥,机会不可错过,你要动作起来了!快去联系二十年前劫后余生之辈,还有他们的后人——吕宋开关,在此一举,下半辈子这富贵也罢,深仇大恨也罢,就看这一次买活军叩关的结果了!” “你们听说了华人的新闻吗?占据了壕镜的华人军队要来了,听说壕镜的黑人士兵们现在都跟着她干活。” “东方贤人的船要来了,他们先去了安南,又去了苏门答腊和满剌甲,绕了一个大圈子,现在,他们要来吕宋了——你知道吗,他们解放了所有的黑奴,你们可还记得朱利安,还有他的主人保禄中士,他们从吕宋去了壕镜,可是我听说现在朱利安的军衔比主人还要更高——我听说他是一艘船的船长,买活军送给他一艘船,让他引路回黑非洲,回我们的老家去了!” “尊敬的苏丹,我去美尼勒城出使返回,我收到了美尼勒的新消息——华夏的买活军要来了,同时,我们还带来了满剌甲和旧港,您的亲戚和教友写来的口信……” 吕宋美尼勒城——鲜花开放的地方,如今的禁地,这处港口,是吕宋的天然良港,早在数千年前,就有矮小的南方土人乘船到来这里,并在这里捕鱼采集,后来,满剌甲的土著分了好几次,大量地进入了吕宋岛,成为了本地的土人,他们和留在满剌甲的亲戚们来往扬帆,自由贸易,也曾多次接待了华夏南下的船队,去当时天下的中心朝贡贸易,直到那时,美尼勒城都是任何人可以来去的自由港,也有不少华商来到这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但是,一百年前,西洋的弗朗机人来了,从此以后,事情就不一样了,美尼勒城被封闭了起来,成为了一处禁港,吕宋国度也不再对外开放,成为了闭关锁国,诸侯林立的封闭之岛,渔民们只能在苏丹们划定的海域中进行捕猎,在规定的港口上岸,没有登记过的船只,哪怕是一艘小舢板都不能靠岸,管理港口的军士们,有权力杀死外来船只上的所有水手。 哪怕是华商,他们的到来也充满了暧昧色彩,他们只能在美尼勒城上岸,住在‘涧内’,掌管这里的弗朗机总督府,从未公开承认过华人在此地的合法居留,但是,他们也不太阻止他们,因为华商和华人,能给弗朗机人提供的好处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和华人做生意——当然,但好处不止于此。 ——和华商一起来到本地的华人,他们会理发、会造房子、会纺织、会做鞋子、会裁缝、会做菜,而这些都是本地的土人根本没有掌握的事情,说到底,本地的土人,住在海边的那些还好,稍微灵巧一些,要比会走路的猴子高级一点点,那些离开海边,住在丛林里的土人,完全就是野兽,弗朗机人压根就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他们把吕宋岛上的地盘都划分给了各个苏丹,让苏丹去管理那些野蛮的光皮猴子们,若是必要的话,就算把他们都杀光了,弗朗机人也压根是不会在意的。 华人,就像是一柄双刃剑,他们能带来看得到的好处,但最大的问题是,他们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让弗朗机人感到很不舒服,他们和土人、黑奴不一样,他们是开化的自由民,拥有丰富的学识、技能,背靠着北方的庞大帝国,本地的华商人数逐渐越来越多,多到弗朗机人再也无法无视——而且,他们的确也并不老实,这些华商们剽悍血勇,和海盗关系密切,他们和弗朗机人之间是有血债,甚至还杀死过一个弗朗机来的总督那。 血债必须血偿,人们的敬畏之心只能由血染红,华人和弗朗机人的冲突不断升级,终于在二十多年前,总督府痛下决心,决定把华人从吕宋岛上彻底清除出去,他们下令搜捕、杀死在涧内居住的华商和他们的亲属,大约有一万多人在这一次搜捕行动中丧命,总督府获得了大量寄存的银两财富,同时也获得了清静的城市环境,但是,他们很快又发现,少了华人,他们什么都办不了,不得不再次放开禁令,招纳从华夏来的商户和匠人——这一点倒也还好,华人自己柔顺勤劳,他们又往往不太掌握武装,而且没有记性,不记仇,杀了一批,下一批还是会来的。 在这种事情上,百姓一向是如此,他们不会铭记死者的仇恨,只要死者死得足够干净,连他们的亲友一起杀死,这仇恨将被深埋遗忘,其余百姓不会记住,不会追究——只有政府会为他们的子民追讨血债。 总督府为此也做足了准备,甚至还派出使节,前往京城相机行事,预备为自己的行为争辩——他们也想好了借口,这些华人,都是擅自离开家乡的强盗,他们在美尼勒惹是生非,总督府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是的,他们是准备这样说的。 但是,事态的发展比想得更好些,吕宋山高水远,居住在吕宋的华人,有不少和当时滋扰南方海域的大海盗林凤有关,帝国也一样不喜欢他们,没有人想要追究涧内惨案,这批人在使节们的巧言之下,被定性为林凤的帮凶,有谁能为他们说话呢? 即便沿海地区还有这些华人的亲眷,但他们是没有办法向上禀告的,帝国忙于应付北方边患,他们正在和东瀛打仗那,现在则是建贼,总之,对南方海域的变化,没有丝毫兴趣。 弗朗机人从中瞧见了帝国的软弱,他们甚至动起了灭亡帝国的心思,并且正儿八经地给国王写信——当然,回信中是毫不客气的训斥:“你是早饭吃得太多了吗?吕宋的弗朗机人只有一千多人,连一些旅行来的华人,都让你们感到危险,你们该如何去应对一个庞大的国家?” 计划受阻,但轻视埋下了,这些华人——是无主的猪狗,统治者们大可以像养猪一样对待他们,先让他们赚足了钱,给总督府提供够了好处,等到涧内宅邸里的财宝足够多时,便用刀枪来收割他们的血肉和积蓄,确保他们的势力无法在殖民地扎根——表面上看,他们的日子要比苏丹国的土人好一点儿,地位大概和苏丹的使者们差不多,但是,他们一样是待宰的猪猡,只是宰杀的方式比较复杂罢了。 在买活军没有来之前,事情是这个样子的,事情本也会一直这样发展下去,弗朗机人即便不能占领敏朝,也能通过壕镜汲取极大的好处,反哺远在欧罗巴的帝国,维系着他们无敌舰队的荣誉—— 但,事情偏偏就没有如此发展,那个女人,那个流民的孩子,那个暴君,她无耻的窃取了东方贤人的名号,网罗了没有骨气的弗朗机人,为她吹嘘她的文治武功,吹嘘着朦胧的所谓岛船,她和她的小炮风帆,成了美尼勒城的噩梦,她占据了壕镜,驱走了吕宋的弗朗机驻军,迷惑了他们,壕镜开埠已经半年了,从壕镜驶来的弗朗机商船上只带回了很少量的俘虏,他们说其余人宁愿留在壕镜——天大的笑话!宁愿作为俘虏,作为不光彩的人,留在仇人手下生活,这些人全都是懦夫! 这个女人,这个噩梦一样的女人,她不可阻挡地从帝国的南部崛起了,她和北方的敏朝甜言蜜语——懦弱的帝国!居然连内部都无法平定,不得不采取绥靖政策!——她统一了东亚的海疆,这真是一件奇事,一个大陆国家如此重视海权! 啊,现在她让吕宋的总督府也喘不过气来了,他们处处感到了她的存在,她远在千里之外,却影响了吕宋的政局:自从壕镜的消息传来,就不断有华商扬帆而走,他们是消息灵通的人,是记得历史的人,生怕弗朗机人屠杀吕宋华人,报复自己在壕镜的失败。 岛上的氛围因此逐渐不安了起来,弗朗机商船议论着买活军的砲弹,议论着谢六姐将壕镜设为了开放港口,允许世界各地的商船停泊,他们用望远镜瞧着英吉利和红毛番的商船通过港口,戏谑地对他们亮起了问候的旗号,啊,弗朗机人心里该是多么的五味杂陈呀—— 他们那时感到恐惧了吗?或许未必,人类总是相当迟钝的,甚至是当南洋舰队遮天蔽日的帆影往会安而去时,他们也还后知后觉地沉浸在自己的管理之中,管理吕宋不太难,但也实在很不容易,殖民者们和岛上的土著总在发生冲突,弗朗机人很依靠他们的黑人奴兵,他们必须在黑人、星月教苏丹、星月教百姓和丛林中的原始土著之间制造嫌隙,以此来维持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此外,还有东瀛人、华人……光这些就让这一千多士兵自顾不暇了,南洋舰队是他们无法处理的问题,一般的弗朗机士兵也就不去担心什么了。 总督要比他们更有远见一些,在壕镜陷落之后,他立刻给马德里写信,给阿卡普尔科写信,给果阿写信,给他能接触的到的任何一个帮手写信,恳求他们派来士兵和船只,三艘大帆船和上头的六百多名弗朗机士兵从阿卡普尔科来到了这里,从果阿来了十条船,六百多名士兵,现在,吕宋岛上的弗朗机人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峰,约有两千五百名弗朗机士兵,黑人奴兵七千多人,光士兵就有上万人,而且他们比买活军更熟悉本地的水文地理,他们随时准备应对买活军的军事挑衅。 能不能保住吕宋,在此一役,总督为此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他们在买活军到来之前就杀掉或者关押了一批不听话的,认字的黑人奴兵,免得壕镜策反事件重演,现在他们手下的奴兵多数都不识字,不可能看懂买活军投下的任何文字。一万多士兵,好整以暇,以逸待劳,应对远道而来的买活军舰队,这一战不是不可以试着打一打。 当然,他们也随时准备媾和,买活军已经在壕镜展现出了他们的实力,而弗朗机人没有足够的底气维持远洋战线,哪怕只是围而不打,对吕宋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吕宋总督府的底线是开放港口,给华人商船停泊,承认他们的驻留权,但是,他们也要保留和华人的贸易权利。 在谈判开始之前,充分地展示自己的能力,这是一种道德,美尼勒港口戒备森严,战船来回逡巡,时刻准备着给买活军的舰队们一点厉害看看,他们岛上还有大概万余名华人华商,这在必要时或许也可以是一种筹码,如果战事情况糟糕,他们也可以用这些华人来换取安全撤走的机会。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只在等待买活军的最后通牒,犹如壕镜收到的通牒一样,弗朗机人已经做好了战斗和谈判的准备,他们派出的探子在海边高地和总督府之间来回骑马传信——买活军的船从两个方向来了,他们在海中汇合整补了,现在正是出击的好时候—— “别说瞎话了!看看他们船上的炮口!” 长官愤怒地抽了传信兵一下,“快去打探他们的动向,他们准备在哪里补给停驻?天文大潮还有半个月的光景,他们不会是准备到那时冲滩作战吧?!” 但是,他们没有等来信使,没有等来最后通牒,吕宋的弗朗机人等到的是一艘从海中冉冉升起的,如同陆地一般坚实,如同岛屿一般庞大,哪怕在数十海里之外都震撼人心的大船——天舟!谢六姐来了这里!御驾亲征! 他们还等到了天舟上徐徐下落的条幅,黑绸在船舷两端披挂,一条汉语,一条是耳熟能详的拉丁文。它们很长,字也很大,在船舷两侧微微摇晃着,炫耀着大船令人目眩的高度——这艘大船可以披挂一道长联,令人在望远镜中都能看得明明白白——它的下缘距离海面还有好一段高度那! 它们张贴的内容,更是让人头晕目眩,心惊肉跳。 ocuprooculo,etdenteprodente——拉丁文条幅这样写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汉语条幅的意思则更加浅显。 千万民丧命屠刀,浪高波远,此情谁诉,恨,难解! 二十年冤血未凉,深仇未忘,此债必偿,杀,无赦! 此情终诉,此恨终解,此债必偿,此杀无赦!:,, 407 黑天使 “又来了,又来了!” “移鼠啊!那东西又来了!快躲起来,快!” “不!不!别激怒他,不要这么做,快把你那下贱的长矛丢开!” “移鼠在上,保佑我们抵御邪恶,神啊,降下你的荣光,恶魔已然现身,天使不见影踪——忠诚的信徒祈求您的帮助……” 【格里高利历1626年某月某日,美尼勒城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所有的华人撤退回了涧内,他们把涧内封锁起来,日夜在大仑山下巡逻,每一次‘黑天使’降临美尼勒城,都会让他们更加狂热和团结,让本地的土人更加恐惧,让黑奴们更加如同一团乱麻一样不可控制…… 当然,它也摧毁着我们的信心,这本是不可能失败的一战,我们的分析是,哪怕最后买活军能够取胜,美尼勒城也至少能坚持两个月以上,要征服吕宋全岛更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们有充分的时间往墨西哥撤退,但是,黑天使的出现摧毁了所有人的分析…… 那不是属于世间的东西,这世上并不存在这样的东西,从壕镜撤退出来的几个老兵,他们的精神崩溃了,据他们所说,买活军攻打壕镜时从来没有使用过这样的手段,它毁掉了我们所有的战略布置,我们该如何对抗它,如何对抗神? 岛船,黑天使或许是依托于岛船而存在的神迹,卡洛斯教士说,岛船或许是谢六姐从她的魔域中剥离出的一部分,借助于它,谢六姐邪恶的魔力得到了增强,这个邪神,这个术士,现在有能力支使着她的黑天使们在城中游走,在城中散播她的魔力种子,我现在明白为何优雅的玛丽娜小姐突然转为了邪神的狂信徒,可敬的小姐,我曾在壕镜有幸见过她一面,她看来出奇的理智,但是任何理智似乎都无法抵御魔力的直接灌输…… 这是无法解答的问题:如果她不是神,她如何拥有这样的能力? 神原来真的存在吗?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移鼠为何不展露祂的神迹?这是主给予的考验吗? 如果是的话,这考验是否也过于严苛了一些,我听到了响亮的嗡嗡声,它又来了,被我们叫做黑天使的,不可名状的,恐怖的,吵闹的声音又来了,它发出响亮嘈杂的声音,从人们头顶上掠过……人们还是和昨天一样惊慌闪躲,没有丝毫改变,主啊,但愿我们能找到赢得这一战的方法,哪怕它的希望,眼下来看已经是极为渺茫……】 是的,黑天使又来了——对于这种,不可形容,无法比喻,难以向未曾目睹的亲友说明的东西,人们的称呼一开始是复杂而随意的,但很快,黑天使的称呼便不胫而走,在美尼勒城中传递了开来。 人们认为这个称呼非常有道理,它的确是黑色的——如果它在白天出现的话,会有些大胆的人爬到教堂的尖塔顶观测它们。他们也拥有翅膀,虽然这翅膀并不像是鸟类那样扇动着飞行,而是不断旋转的,速度非常快以至于发出了破空声,看着就像是一道流光的扇叶,但既然这东西能让他们自如的飞行悬停,那么便没有理由不是翅膀。 而且,翅膀还有两对!这两对翅膀生在他们的头顶,这让很多虔诚的信徒们都想起了经书中的记载:座天使,车轮一样的身躯,翅膀生在轮子上——这描述和他们所见到的黑天使相当的吻合,只除了黑天使在轮子中间还是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似乎也可以视作是车轮的轴承。 东方贤人……这难道还不能算是东方的贤人吗?主啊!如果不是神,她为何能驱使神级的力量?为何能够驱策座天使?如果她是真神,那么,真神对美尼勒城的审判将没有回旋的余地——神降临的一切,凡人都该感激的领受,难道他们真的只能束手就擒,承受被处死的命运? 黑天使们在美尼勒城的第一次现身,便引来了极大的混乱,他们成群结队,在刚入夜时,从岛船上升空,在岛船上空发出莹莹的光,往城中飞来,让港口戒备的士兵们大呼小叫,有些人甚至在极度的恐惧中跳入海里,土人们吓得点燃火把到处乱跑,在城中引发了一两起火灾,而华人和东瀛人,他们顾不得一切,立刻就跪地叩拜了起来,满口赞颂着六姐菩萨的神威。 “看着我们。”黑天使们飞到了房屋顶部,飞到了树梢头,他们嗡嗡地说着,传出的乃是清晰的人声,这让人更加畏惧,不止一个士兵在战栗中甚至试图吞枪自尽,只要能把他们从这极度的恐惧解脱出去,似乎死亡也不再那样的不可接受了。 “好好地看着。”黑天使们这么要求着,他们的声音显得冷漠,时而是男,时而是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一会儿说弗朗机话,一会儿说汉语,一会儿是本地人说的南洋话,他们甚至说起了谵妄拗口的土话,这让黑奴们惊叫了起来——见多识广的水兵们在记忆的角落里挖掘出了这种语言——斯瓦希里语,那是……那是黑奴们家乡的土话! 所有的话语都是一个意思,“好好地看,你们的命运都在其中。” 随后,他们飞到高高的天空中去,在仰望着夜空的,目瞪口呆的各族居民头顶,灵活地组成了发光的字体。 ocuprooculo,etdenteprodente——他们在高空中组成的发亮的字,就像是宣判了美尼勒城的命运,把这闪着火光的判决烙印在了美尼勒城上空。随后是岛船上披挂的汉语横幅,当然,弗朗机人认不出那是什么,他们只是从通译那里得知,买活军的意思和岛船上的横幅一样——二十年前的大屠杀,已经到了血债血偿的时候。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士兵们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连总督都已经换了三四任!但是,没有辩解的余地,这是神的意志,血债血偿,二十年前,弗朗机人用鲜血洗刷了吕宋岛上的不同意志,把自己的纹章染红,现在,买活军要用弗朗机人的鲜血,洗刷掉他们的痕迹,留下属于华夏的印章! 黑天使们改变了一切,改变了战斗中的所有,光是通过每天两次的飞行,便让美尼勒城陷入了混乱之中,这场战争的胜算正在逐渐下降——他们想等买活军入城打巷战的意图,看来是行不通了,把华人挟持为人质的想法也随之破灭,现在,城中各族人自行其是,甚至不需要封锁,买活军就已经搅乱了整个美尼勒城! 在黑天使出现之前,哪怕是岛船都没有彻底摧毁弗朗机人取胜的信心——美尼勒城不是壕镜,想要封锁美尼勒城,当然并不像是封锁壕镜那样容易! 和吕宋岛比起来,壕镜就像只有绿豆一样大小,它根本不具备独立的战术地位,居住在其上的人,一切供应都要依仗内陆,虽然弗朗机人在其上十分得意,但是,实际上壕镜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脱离过敏朝的控制,只要敏朝断绝了他们的水源和肉菜,壕镜立刻就成为一个没有占据价值的地方了。 但是,吕宋岛不同,吕宋岛物产丰富,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岛上的苏丹们对弗朗机人忠心耿耿——他们的苏丹位置正来自于弗朗机人的册封,弗朗机人给予他们的礼物,让他们的统治牢不可破——火器、铁器,这都是吕宋岛不能制造的东西。 所以,当邪恶的渎神者来到吕宋时,苏丹们有很强的动力阻止他们和自己的港口贸易,同时也向美尼勒城派来了自己的增援,有粮食、自酿酒,当然还有一批骁勇善战的土人士兵。 有了这数百名土人士兵,弗朗机人在吕宋岛上的战略缓冲就更加宽裕了,他们可以先驻守美尼勒城,如果买活军想从别的海滩登陆,土人士兵和弗朗机人可以以逸待劳,在丛林中放冷箭,如果他们来强攻美尼勒城,红衣小炮的射程够不到美尼勒城的城门,就算他们把炮拉到城门口,轰烂了第一重防御,上万士兵也可以和他们打巷战,砲弹在巷战中能起到的作用并不多,美尼勒城的贫民窟地形错综复杂,依托着它,弗朗机人大可以和买活军尽量周旋。 如果到这时候,他们还没能给敌人带来惨烈损失的话,弗朗机人也可以从容地撤退到苏丹领土上去,在吕宋岛上丛林密布,小路蜿蜒,没有土人带路难以行走,而这些苏丹国的城市可不会傻乎乎的建在海边,可以这么说,哪怕你知道城市一定在海边不远,但是,如果没有本地人愿意带你的话,在丛林中走一年都未必能找到城市的所在。 买活军能有多少人能耗在吕宋呢?能耗多久呢?他们动用了规模庞大的舰队,后方必定空虚,只要弗朗机人能够拖住他们,难道敏朝没有借机收复失地的想法吗?他们现在或许还不知道谢六姐已经御驾亲征了,但,一个月后,两个月后呢? 弗朗机使臣早已蓄势待发,鸡笼岛的船只调拨的消息一被商船带到吕宋,他们便立刻扬帆从远海绕路前往天港,南面的海域已被买活军完全把持,但没有关系,他们可以装成商人设法从天港进京,试着和敏朝联手结盟,如果能坚持到半年以上,弗朗机人认为买活军无功而返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是,这一切的假设要建立在这一点上,那就是弗朗机人能坚持半年以上。 预期中能够拖住买活军一个月、两个月的美尼勒城,一夜之间便因为黑天使的出现陷入了混乱,但黑天使们没有就此满意,他们还是每天都来,一天三个天使、四个天使,轮流在美尼勒城上空周游,他们非常的敏捷谨慎,从不靠近教堂塔楼,经过时它们就飞得很高,高到没什么武器能够得着他们,其余时候,他们就大模大样地在吊脚楼上空周游,去总督府的上空游逛。 他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到弗朗机人,他们就告诉他,“血债血偿的时机来了!” 见到黑奴,他们就用斯瓦希里语跟着他们说这一长串的话,但问题是——弗朗机人不会说这种下等的语言,他们听不懂,而奴兵们也不会告诉他们实情,他们只是搪塞着老爷们,“哦,他们说的都是一些混乱的单词,我们也不明白这些恶魔的意思。” 但是否真是如此呢?私下里,是不是正有什么风波正在酝酿呢?弗朗机人,尤其是那些经历过壕镜的几个俘虏老兵,他们一下就恐惧起来了,他们做好了一切的防范——会说汉语的黑奴接触不到从外地来的奴兵们,他们几乎都被处死了,能认字的黑奴也一概如此对待,按道理来说,黑奴们根本就不会懂得岛船横幅的意思,美尼勒城经过一波换防,那些听说过壕镜消息的黑奴被带去墨西哥,留在这里的很多都是从果阿和阿卡普尔科前来的战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会一如既往忠心地为主子们作战。 弗朗机人的计划是天衣无缝的——如果没有黑天使的话,如果黑天使不能把话送到他们耳边的话。 “把他们的耳膜戳破!” 有人在战务会议上这么建议着,“他们听不到恶魔的语言,就能保持思想的纯净!” 总督对他的建议不置可否,他要仔细考虑,而这是一次闭门会议,黑奴们按理该什么风声都没有收到,但是,当晚这个大胆的参谋就死了——死在了水井边上,被人敲了闷棍。有人用他的手指在泥地上写下了五个噩梦般的字母。 jubo! 那个黑色的魔鬼朱利安,对他前主人的问候! 奴兵们已经听说了朱利安的故事,毫无疑问,黑天使用自由人的身份蛊惑了他们,现在,这股歪风邪气已经在黑人之中散播了开来,他们一下从可依靠的帮手,计算中的战力,变成了心怀叵测的敌人! 弗朗机人的削弱,立刻增强了买活军,他们失去了原本就不充裕的筹码——但这还不算是最坏的事! “喂,胡安,胡安!” 伴随着刺耳的嗡嗡声,黑天使在总督府窗外的花园中降了下来,他发出刺耳的大笑,挑衅着书房中的总督,“到窗边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总督当然不会到窗边来了,他力图保持自己的尊严,依旧专注地撰写着自己的日记,黑天使们,绝对是智慧生灵,虽然没有眼睛,但他们可以看见,他们不是神神叨叨地飞来散布‘福音’随后飞走,他们可以认人,可以和人对话—— “审判的日子就要来了,胡安。”黑天使用颤抖的声音说着,随后在嘎嘎大笑中,它的翅膀转动得更快了,飞向天空,飞去了大仑山方向——那里是华人聚居地,是涧内的方向。 总督终于走到窗户边上,心事重重地望着黑天使的去向——涧内,这才是最坏的事,那些华人,黑天使对他们来说算是什么呢?那些华人会不会成为弗朗机人真正的心腹大患—— “胡安,你终于到窗户边来了——我在看着你哦!” 远去的黑天使突然又传出了响亮的笑声,它似乎不必回头也能看见总督面上的忧愁,看见他被吓得跌坐在地的狼狈,他继续往上飞去,掠过了忧愁、恐惧、惊慌的弗朗机人的凝视,他哼起了一支弗朗机儿歌。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啪啪!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啪啪!如果感到幸福你就快些拍拍手呀!孩子们——审判日马上就要来啦!哈、哈!”:,, 408 华人健忘? “皇天在上!” “——皇天在上!” “后土在下!” “——后土在下!” 涧内城里有一座校场,当黑天使飞进来的时候,校场正非常的热闹,人们编列成队伍,排列在校场之中,正随着校场检阅台上,那手持铁皮喇叭的唱礼官一起祭拜天妃娘娘,“天妃娘娘尊驾在船!” “尊驾在船!” “保佑我等平平安安,福寿万年,战无不胜,如有神助!” “战无不胜,如有神助!” 亢奋的喊声传遍了整座城池,“天妃在船!天使在上!护佑我等,战无不胜!” 在校场之外,延绵的街道中一样热闹非凡,家家户户都敞开了自己的院门,每一间厨房里都传出了饭香,包着头,穿着吊脚裤和草鞋的妇女们在院子里满脸严肃的走动着,晾晒着雪白的纱布,传递着高浓度的烈酒,男人们则在耐心的磨着自己的砍刀,整座涧内城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而且,他们的士气很高涨,和外头仓皇凌乱的弗朗机军队不同,涧内的华商们一个个兴奋得发抖,他们完全放下了自己原本的职业,尽量进入战士这个身份角色之中,彼此不断地确认着自己所属的小队,“我们什么时候操练?明日上午吗?还是下午?” 涧内——这个音其实就是闽南语发音的a,吕宋人把华人聚居地称呼为涧内,是因为来自闽地的移民们试图用a来介绍自己,吕宋的涧内城,可能就是全世界最早的atown——这座城中之城经过百余年的建设,已经初具雏形,他可以说是和美尼勒城一起建设起来的,谁也不比谁年轻。美尼勒城因为得到了弗朗机人的看中,这才从港湾边的小集市慢慢地发展到了今天的规模,而华人几乎是和弗朗机人们前后脚来到了这里,美尼勒城里的教堂、房屋和道路,浸透了黑奴与土人的血泪,而华人们则在一边,贡献着他们的技艺和商品,一点一点,蚂蚁搬家一般地建设起了属于自己的涧内城。 这座城中城已经换过一批主人了,二十年前,吕宋排华大屠杀,万余名华人死于非命,只有数百人逃脱,又有数百人藏匿在弗朗机雇主家中,躲过了搜捕,血染红了黄土道路,让它们变成了软烂的泥沼,踩一脚下去,带出的是恶臭的污泥,当时弗朗机人甚至不愿自己来这样的污糟地方抢掠,他们采取最有效的办法——让黑人和本地的土人来这里搜索,等到他们返回之后,再鞭打他们,催促他们交出窝藏的钱财,如果有,那就最好,如果没有那就白挨一顿鞭子。 丰厚的白银回到了弗朗机人的腰包中,涧内城被遗忘在了城中一角,连土人们都不太愿意接近这座鬼城,只有侥幸留了一命的华人们沉默地搬回了这里,他们修葺着阴干后的路面,把沾了鲜血的污泥翻盖深藏,将残破的屋宇用便宜的价格卖给了后来人:这些华商死了,但他们的来历还在,他们还有族谱,还有在家乡的亲人。 这些亲人们,有些来南洋寻找他们了,有些得到的只是一封简单的信件,讲述了在美尼勒城发生的惨案,随信还有一些碎银——房子卖得相当便宜,但是,经手人和商船都并不从中抽头,五六两银子,就是这些背井离乡的南人留下的全部遗赠。 后来的人也都毫无疑义地付了这笔钱,并没有人耍无赖,因为涧内并非是一团散沙,恰恰相反,在买活军出现之前,涧内可能是全天下最有规矩,最和谐的城镇了——能在涧内安家落户的,全都是福建、广府两道出来讨生活的汉子,而且一定有训练有素的渔民带路牵头,他们在来路上也要帮着船员干活,早已习惯了有规矩的生活,真正的无赖到不了涧内,就算来了吕宋,华人也有很多办法来治他们。 而且,这些华人,全都是以宗族为单位,一帮一带这样迁徙过来的,福建、广府两道,地贫难种,多以出海打鱼为生,千年来的规矩,已经浸透了骨髓,出门在外,同乡人就如同船人,必须紧紧抱团,私心过重则如一团散沙,任人欺凌——不要以为涧内被屠杀的前辈,是因为太和善了才被人如猪狗般杀死,海上男儿怎可能如此死去?他们是死在战场之上,拼到了最后一刻! 岛上的西洋人一样付出了不少血的代价,最后才凭借正规军无可争议的战力优势,以及武器上的代差——华人这里连火铳都没有,弗朗机人可是个个盔甲齐全——这才打赢了这一仗。就连涧内的妇女,也在弗朗机人闯入时冷不防用刀带走了几个。 这些都是幸存者在讲古时常说的故事,他们指点着洞开的院门,回忆着自己收尸时的情景,“人就死在台阶下,一条长长的血痕一直拖到门口——她藏了一把小刀,一下就捅到那个红毛番的肚子里,又搅了一下,那个洋番的肠子都流出来了,别人只能把他拖出去,留下她一个人的尸体在那里……烈性女子,年年七月半我都给她上一炷香。” 每年七月半,涧内都大做法事,后来的华人们平时不动声色地住在凶宅里,好像就没这回事,但到了中元节这一天,在城里做事的华人也要请假回家过节,六十岁的老爷子也会抽一袋烟,随后叫上几个相熟的老友,背上一刀黄纸,慢悠悠地走在小巷里,在一些稀松平常的角落停下来,用烛台烧几张纸,看着灰烬温柔地落在黄土上,路翻过了,血痕就藏在人们践踏的实土下方,一尺?两尺? 当年的幸存者,现在还生活在涧内的只有一百人不到了,他们很多都死了,南洋这里天气太热,华人们要讨生活,总是活不久的,六十岁就算是高龄了。这些老华商也并非人人都孤苦伶仃,原来的家人死了,后来的宗亲又从国内航海到了这里,他们已有对吕宋基本的了解,融入得总比那些全然的陌生人要快得多。 新来的华人们,比原来的那些更低调,他们不再挑衅总督府的权威了,总督府对他们也多了一丝宽仁,死去的一万多个华人似乎用自己的鲜血建筑起了一面沉默的高墙:不论根本原因为何,上一次屠杀的直接诱因,是总督府对华人的蛮横役使,以及华人的过激反抗。总督强迫华人操舟出力,去攻打当地的苏丹,而愤怒的华人水手直接把尖刀送进了他的脖子。一万多人因此死去,总督府发现少了华人他们的生活根本无法继续,于是,现在双方各退一步,华人时常给总督府送礼,总督府也不再给他们摊派战斗任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了下去,华工的人数越来越多,很快又有了数千甚至上万,涧内的规模比从前还有些扩大了,这里看上去就像是羊城、榕城、泉州这样的华人城市了,那些城市该有的店铺这里一样不少,当铺、估衣铺、海货铺、裁缝铺、香粉铺、香烛铺、棺材铺——黄纸就是他们贩来的、铁匠铺…… 人们忙忙碌碌地在这些商铺中穿行着,过着自己的日子,看着和从前一样,随和而又勤劳,地位卑下的那些人,总是有些逆来顺受的样子,但是,弗朗机人不知道的是,哪怕是家事最普通的人家,他们家里也有一柄刀,也有一根长矛。 涧内城多了一个校场,到了难得空闲的日子,青壮们会组织起来操练武艺,这一天的吃食由城中的富商支持——如果有人真的以为华人容易遗忘,他们就错了,华人并非是善忘,他们更多的是易于妥协,更多的是无奈,没有办法,为了谋生他们必须来这里,家乡实在太穷,吃不起饭…… 但,事情才过去二十年,谁真的能忘得了吗?谁不是怀着恐惧,战战兢兢地在异乡讨着自己的生活?谁不是随时准备着下一次排华屠杀的到来?许多人都议论着屠杀的起因,有些人是看得很明白的——没有办法,华人实在是太聪明,太勤劳了,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如果你又聪明又肯干,那些愚笨的、懒惰的人,就会感到自己受到了挤压,就会变得恶毒起来,他们不会反思自己,让自己变得勤劳,恰恰相反,他们想的是能把比他们强的人干掉,那就万事大吉了。 但华人如果不聪明,不勤劳,不去抢占别人赚钱的空间,他们自己该怎么生活呢?这是个近乎无解的问题,下一次冲突迟早要来,人们只能一边等待,一边准备,他们永远不会有在老家时那种心安理得的放松感——虽然老家这些年来也不太平,下南洋讨生活的人越来越多,但是这些老人很多都出来十年以上了,他们记忆中的老家局势总还算是比较安稳的。 人生世上,犹如海面行舟,只能随波逐流,暂图一日的安稳,不去想明日的风波。渔民们也有渔民们的豁达,就这样,涧内城再度繁荣了起来,第一批华人的亲人们、同乡们,逐渐又将城市填满,有一度想来投奔的人实在太多,涧内这里几乎无法容纳,但是,从五年前起,故土前来的乡亲们少了——他们的家书中,开始出现了买活军的名字。 买活军的雪花盐、雪花糖,是华人们第一批接触到的买活军商品,买活军似乎不爱烧造瓷器,而华商们去壕镜贩货时最常买的就是瓷器和茶叶、丝绸,这都不属于买活军的热卖品,不过,他们还是慢慢地熟悉了这个南方新兴的势力,当作故事一样谈论着他们,似乎乡亲们没有来吕宋,而是转为去买活军那里,给他们做活了。 又过了一年多,偶然间,涧内城也有地方卖几份他们的报纸了,这些报纸往往过期很久,而且说的都是和涧内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不过,还是有不少识得几个字的匠人,眯着眼吃力地分辨着这些充满了白字的所谓‘简体字’,涧内的私塾先生也会朗读报纸上的话本故事给学生们听——学生们还小,而且生活在几种语言交杂的环境里,如果不用有趣的故事诱惑他们,学生们是不愿意学写汉字的,他们更愿意写弗朗机语,至少这带来的利益更大。 华夏…… 放足…… 福建道…… 议和…… 人们用隔岸观火的姿态,议论着故土的新鲜事儿,大多数时候,这些文章激不起什么风波,因为和吕宋的确没有任何关系,只有几个年轻人对华夏这个概念反应热衷,大多数人只是微微一笑:华夏,说得好听,他们倒是说汉语的华人,生活在吕宋,难道就说明这里是华夏领土了吗?若是如此,怎么不见个敏朝的官来管着他们? 当然了,官可没什么好东西,华人们对敏朝的官吏更不会有什么好感,他们倒更有可能和弗朗机人联手压榨民力,即便他们不喜欢现状,也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可能,任何一种改变似乎都只会让局势变得更糟糕,更挤压华人在吕宋的空间。 日子只能这样,日复一日,永远有些提心吊胆地过下去,故土的消息也不算多好,现在福建道被买活军占领,说不定还要乱上几年,华人们一面庆幸自己身在海外,一面也很牵挂故土的亲人们,因此,他们对买活军的好奇增强了,城内也逐渐流传起了谢六姐的信仰,以及她的神仙故事。 “如果真的是神仙的话……” 大家不能不承认,买活军的货物是真的好,也听到了许多水手绘声绘色描述的神奇景象:水泥路、龙门吊、蒸汽机……这些都是想都想不出来的东西,只是在买活军开始卖小卡,开始往自己的报纸上添加版画印刷之后,人们才能模模糊糊地幻想一下,那东西的模样。很多华商的愿望便是亲眼看看龙门吊,因为这个东西和海运息息相关,而且,买活军并不禁止人们前去观看。 但是,对于谢六姐是否是天妃转世,城中的大家还是有些疑虑的,在涧内,天妃信仰根深蒂固,因为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是乘船过来的,美尼勒城本身也极度依赖航运,天妃转世是个非常慎重的名号,可不能轻易予人。而且,人们对所谓的岛船也是将信将疑,对于什么仙画、什么如意镜……更是难以置信,他们也不能说这完全是假的,因为连弗朗机商人们也在议论这些,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见过岛船的水手不止一个,有来涧内的华人水手,也有弗朗机商船上的老海狼。 但是,他们总是不甘于这样承认谢六姐的神仙身份的。论据也很充足,“如果真的是神仙的话……怎么不来保佑我们呢?难道是我们不够虔诚吗?” “我们既然是华夏百姓,所在之处就是华夏,怎么没有见到买活军的管辖呢?” 这些话,当然也不过是开玩笑般随便说说罢了,华人们并没有指望自己得到谁的保护,也习惯了承受异族的管辖。日子还是一天天的过,故土的事和他们终究没有太大的关系,是买活军也好,敏朝也好,只要弗朗机人还和他们做生意,美尼勒城就会继续兴旺发达—— 他们所没有想到的是,买活军居然占领了壕镜!赶走了盘踞壕镜百年的弗朗机人!这下子,买活军的确是对他们的生活产生影响了,而且是负面的影响,华人商船不敢再去壕镜做生意,弗朗机商船也没法过来,因为买活军封锁了南海海域,他们只能在那霸停留。这让美尼勒城变得相当的冷清,生意不足从前的一半,而且,理所当然的,弗朗机人对华人的态度,一下就又变得有些猜忌起来了。 事情不止于此,很快的,买活周报刊发了一期对南洋影响重大的文章,他们宣称了买活军对三宣六慰的继承——美尼勒城当然包括在吕宋宣慰司之中了,也就是说,买活军现在认为自己拥有了对美尼勒城的管辖权,而且,他们已经有了开拓南洋的计划,庞大的船队会在数个月内离港南下…… 从那一刻开始,涧内就完全摆脱不了买活军带来的影响了,他们平静的生活,注定要被千里之外的一篇文章,一个念头打破——买活军已经收回壕镜了,他们会立刻收回吕宋吗?如果双方要再起战事,生活在美尼勒城的华人们该怎么办呢? 有些胆怯的人几乎是立刻就想要逃走回故乡去了,他们也正是这么做的,但更多的人走不了:船只有限、孩子还小,离开了吕宋他们该去哪里呢?故乡早已没了他们的生计,拖家带口,此土难离啊! 那段时间,涧内的氛围是恐慌而又低迷的,人们如同无头老鼠一般在街头巷尾攒动着,有威望的族中长者院子里,聚满了心事重重的汉子们,朋友们三两小聚,议论着吕宋后续的局势,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愁容,他们对于买活军是有些不满的——话说得威风,可吕宋华人的处境,你们想过了吗? 说起来,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北方的商船重新来到了美尼勒城,有个戴着义髻,貌不惊人的年轻人低调地走进了涧内城—— 一年后的现在,涧内城里已经处处都是天妃的画像了,他们已经为战争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军粮、药品、兵器、盔甲。现在,他们正在校场中做着战前最后的动员,在买活军的船只出现的前一天,所有华人都平平安安地撤回了涧内城,这是个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他们还造了新的矮墙作为防御工事,这工事看着不起眼,实际上是水泥造的,相当的坚固。人们的心情要比二十年前沉稳了许多,而岛船、挽联、天使上神的出现,更让华人们的情绪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二十年冤血未凉,是啊!血还没有凉,仇也还没有忘啊!” “谁说我们不是华夏的百姓了?我们说汉话,我们写汉字,我们汉人站在吕宋的土地上,华夏的政权愿意保护我们——这里就是华夏的土地!吕宋宣慰司也是时候重回华夏治下了!” 年轻人们亢奋地从校场中出来,一边议论,一边经过街巷回家去了,他们刚刚在校场中经过了天使的审阅,这让他们更是士气大增,谈笑中意气风发。“有人管我们,我们就从它的管,我们就是六姐菩萨的活死人了!” “六姐菩萨就在岛船上吧!” “真想上岛船去看看啊!” “回来了?” 他们的母亲有许多刚刚拜过神,身上还有缭绕的香烛味儿,“快去冲澡睡觉!明天还要去校场操练呢——唉!” 她们到底还是忧愁的叹了口气,只是这担忧不是儿子们会注意到的,他们的情绪还是很高,“知道啦,阿嫲,啰嗦哎——这大晚上的又烧的是哪门子香啊?” 看到阶下的一注线香,他们不说话了,而是娴熟地上前双手合十,深深一拜。“先人保佑,沉冤得雪,大仇得报——你们的仇将要报了。” 这一夜,尽管城中再三声明,小心火烛,但城内依旧缭绕着香烟的味道,到处都可以见到星星点点的香火,在南洋潮湿闷热的气候中一明一灭,年迈的老人拖着步子,走过蜿蜒的街巷,指点着老屋中的新住户,“井边上一个……对,门槛上一个,就是这个坑这儿……屋里还有一个,受了伤藏在灶台里……都记得,都记得。” 他秉着幽幽烛火,在黑夜中缓步而行,口中喃喃念诵着天妃的名号,“怎么能不记得,把自个的名字忘了,都还记得……死了以后,四百年,五百年,也还记得……” 谁说华人健忘?这些记忆,刻骨铭心,只是从前,他们从来就没有忘却以外的第二种选择,现在,当岛船把另一种选择直接撞进了美尼勒城,撞到了弗朗机人的鼻子底下,深埋于道路的血污,似乎又重新翻涌而出,冒着血味的泥泡汩汩而出,流进了美尼勒城的教堂里,安静地凝望着十字架上闭目安宁的神像,似乎在无声询问: 你呢? 善忘的只有华人吗? 你见证了这一切,你还记得吗?:,, 409 历史的眼睛 “郑地虎,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会被记录在案,拍摄存档,载入史册,成为事件的一部分吧?” “都让开——无人机要返航了——” 舷窗外,宽大的甲板上有人正冲出去喊话整肃纪律,谢双瑶一边在电脑上操作软件,一边很好奇地问,于是郑地虎嘴边‘嘎嘎’的笑容便立刻中断了,他大张着嘴,缓缓转向谢双瑶,表情有一丝凝固的滑稽感,“这……” “我倒不是说你表现得不好,就是很好奇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 谢双瑶没有说假话,的确有人正举着手机一脸严肃地拍摄着操作小组:会议室长桌上放了几台电脑,两边都有女娘正端正地坐着,查看着电脑上的显示画面,此外还有专门的操控员,坐在一边,手捧遥控器严肃地操作着机器的飞行。 遥控器和电脑之间用hdi线连接,这让画面直接输出到了电脑上,郑地虎就是靠着电脑画面,直接用遥控器上的麦克风进行统战喊话——这间会议室里集中了好几个语言能力者,他们通过监控画面来判断该谁出场。 遇到黑人,就让前黑人奴兵,现自由人谢黑檀上,谢黑檀的斯瓦希里语和弗朗机语都说得很好,因为他是第一代黑奴,从非洲被掠夺过来还没有十年,不过,谢黑檀的语言天赋很强,很快就学会了弗朗机语,老家的话也还没有。 去年在壕镜光复之后,谢黑檀也是第一批投诚的奴兵,不过是两三个月功夫,他的汉语就说得很好了,日常对话几乎没有什么问题,现在,拼音全看得懂不说,汉字也能认得一千多个,这样聪明的人,在买活军治下自然也就脱颖而出了。谢黑檀不但会说斯瓦希里语,还会说周边不少部落的土话,只要是从东非掠夺的奴隶,都几乎能和他搭得上话。 遇到弗朗机人和东瀛人呢,郑地虎就有优势了,因为他两种话都会说,会议室里准备了两个会说弗朗机语的汉人通译——这一次攻伐吕宋,买活军并没有带原弗朗机籍的活死人,因为准备采取严酷的杀戮政策,没必要使他们陷入两难之中。 在三个会说弗朗机语又值得信任,聪明灵巧的通译中,郑地虎的弗朗机话说得最好,而且,他是最有天分的一个,无师自通地发现了恐吓弗朗机人的许多小手段,并且乐此不疲,就在谢双瑶的眼皮子底下,游走于主动宣扬迷信的红线上。 他是没有宣扬过机器的本质是神迹,但肯定也不会去否认关于‘座天使’的猜测——郑地虎突然对移鼠会的经书变得认真起来,现在有许多人都住在岛船上,电灯便极大地拓展了他们的活动时间,听说郑地虎这几天都没有早于凌晨一两点入睡的,每天熬夜点灯地翻看弗朗机语经书,还和汉语对比,就是为了学会典故和用词,用天启日、神罚、盐柱什么的典故来恐吓吕宋总督。 一直只听说偷懒的欲望令人类进步,没想到做坏事的欲望还能让人变得好学上进……谢双瑶倒确实不是想管束郑地虎,她觉得郑地虎是个拥有幽默感的人,对于军人来说,这至少比ptsd要好吧。 但是,她觉得郑地虎还是想得浅了一点,毕竟从前只是个海盗,现在身份转变了,思想转变的速度有些慢,视野还没放大——现在,郑地虎也好,谢双瑶也好,都处在某个历史节点上,他们要做的是收复吕宋这样的大事,毫无疑问,这件事最后是会记载到史书里去的。 尤其是现在又有手机拍摄,可以留下影音资料了……谢双瑶就是很好奇,郑地虎能不能接受自己在历史上留下一个搞笑役的形象,让嘎嘎的笑声和儿歌声抹消他一年半载以来辛苦统筹船队的努力,成为这次航行中郑将军发出的最强音。 当然啦,他的工作的确是卓有成效的,按谢双瑶从电脑上瞄到的画面来说,胡安总督基本已经被吓得有点神志不清了,san值估计已经是接近危险值,这还是他们没怎么接触过克苏鲁神话呢,要是看过的话,郑地虎高低不得整个什么古神归来的说辞,那胡安很可能会承受不了,决定自杀的。所以,谢双瑶对郑地虎的工作总体还是表示肯定态度,反正她从来没参与过喊话,就算怂恿过郑地虎用怪笑声来降san,她也做得特别的小心,没有留下什么言语上的证据。 “好啦,天色暗了,无人机先后返航!” 她拍了拍手,招呼起了余下三个操纵员,“让他们把日间降落区都清出来,别飞回头顶了再炸机,那就太可惜了!” “是!” 三个操纵员挺起胸膛,开始在遥控器上点点按按,监控中显示的画面迅速变小,很快,城市变成了玩具一样的沙盘,又迅速变换成了碧蓝色的海面,无人机返航了,城市也因此掀起了又一波骚动。大家有一会儿都没有说话,而是望着窗外的天空,直到四架无人机先后顺利地降落到甲板上,这才松了口气:这么宝贵的神器,如果‘炸机’了那该多可惜! “各自准备一下,一小时后开日间总结会。” 这些操纵员和喊话的统战观察员都是要参会的,他们把脚尖碰在一起行了个军礼,“明白!” “电脑不用的话要关掉哦——维护电池寿命。”谢双瑶都走到门口了,还有点不放心,又叮嘱了一下,第一代微机员上岗才半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娴熟使用电脑,谢双瑶倒不是太在乎一两台电脑的电池健康,就是如果电脑开机太久,有时候会比较容易死机。微机员是不能分辨‘死机’和‘仙器损坏’的区别的,第一次出现死机时,那个微机员感觉都快从二楼跳下去了,就算经过重启很快系统恢复了,也是吓得大病一场,一周没能来上班。 “是!” 元气十足的回应声都快把舷窗给顶飞了,这批微机员都是对谢双瑶忠心耿耿,近乎狂热崇拜的女娘,在接触到电脑之后,忠心值更是爆表了。有这样的干劲也在情理之中,谢双瑶有些无奈地挥了挥手,返回自己的舰长套房去了,这几天她花了很多时间在会议室当网管,套房里还有很多待批复的公文,这会得抓紧时间肝一肝。 “啊,对了!”她又调转步伐去电机房,“虽然也不是电工,但总觉得每天得去看看,是不是有地方跳闸了啥的……” 对谢双瑶来说,攻伐吕宋最大的难点其实是来自于技术层面,至于军事领域,只要她动用了金手指,那就只是怎么赢的问题了——打福建道,她没有用这一招,打壕镜也没有,杀鸡焉用牛刀。但打吕宋这样的大岛,而且是丛林密布、苏丹林立,气候炎热又被弗朗机人经营了百多年的大岛,谢双瑶觉得没必要耗时间耗人命,她的军队需要一定的锻炼,但没必要这么练,尤其是水兵,人数还远远不够,每一个都是宝贵的种子,就没必要在吕宋这消耗太多了。 金手指该用还得用,而且也算是一次很好的练习机会,比如说,这可以顺便解决谢双瑶很好奇的问题,那就是在没有gps定位,仅靠辅助图像识别的前提下,到底能不能完成无人机点阵飞行。 单纯的无人机操纵,在无信号、无gps的情况下是可以完成的,这点她很清楚,直接在遥控器上操纵即可,谢双瑶在非洲经营农场,那就势必是无人机的专家,无人机要打药啊,要巡逻啊,尤其是保护区附近的农场,动物游荡过来的话得用无人机通知总部。 农场大部分地区都是没有手机信号的,gps有时也不灵光,但是现在的机器都很聪明,搭载了基于机身摄像头的辅助图像识别,在空旷区域飞行起落还是不成问题,就是比较需要操作,飞起来难免会跑偏,会歪七扭八,没有那么平稳。谢双瑶自己就是玩无人机的好手,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还研究过载弹模块——这个是教不了操作员的,不过,这也在她接货的单据之中。 也就是说,对谢双瑶来讲,只要战场没有铺开个十里的,能让她靠近敌方主将的话,那就没有完不成的刺杀,只是她没有这样实验过就是了。杀死主将不会直接带来战争的胜利,恰恰相反,可能会让战争变得更加不可收拾,譬如现在,无人机直接干掉胡安,然后呢?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人在极端恐惧中冲向涧内,攻打其中的华人。 最坏的秩序,也好过无秩序,还是让他们以为无人机只能喊话,不能杀人吧,不然,美尼勒城将很可能成为人间炼狱。其中的黑人和华人都无法幸免,而这两族人对谢双瑶来说是有意义的,华人不必说了,黑人是很好用的兵源,而且还自带了对阿卡普尔科、果阿的大量信息,忠心值又点满,谢双瑶当然不会随意消耗他们了。 为了试验无人机点阵飞行,她拿出了岛船,这艘集装箱船最大的意义,除了提供威慑之外——其实是稳定的电力供应和局域网基站,这么多无人机充电是不能用太阳能电池的,不够用,而谢双瑶尽快还没学会开船——她没地儿学,谢双瑶很少出远海,而这种大船在近海学行驶,这要失控了,那死的人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了——但是,她至少学会了开启船上的电力系统,不开船只发电的话,岛船的电力够一船人用个十年可能都不是问题。 无人机的充电问题这就解决了,接下来就是试验无人机能不能仅靠辅助图像识别飞行来完成点阵变换,甲板上贴了反光胶带的网格就是为了摆机用的,谢双瑶私下试验了好几次,别别扭扭地完成了一些歪斜的字母,这大概已经是极限了,她出于好奇下过点阵软件,也用过一两次,但那时的网络条件和现在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了。 除此之外,在飞行角度来说,海边的平坦地貌,对无人机单体巡航倒是非常友好的,只要不降得太低,城市里没有任何威胁它们飞行的东西,更不说信号干扰了。而无人机除了亮字之外,在攻城战中当然也能起到极强的战术作用,譬如说——喊话,动摇士气(太管用了),突破信息封锁,又譬如说,很直接的,在巷战中他们能直接带来高清视野,使得敌方的所有埋伏都失去意义。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战争有时打的就是一个我知而敌不知,攻城巷战最难打的地方就在于此,现在,有了无人机的帮助,买活军还需要害怕巷战吗? “从城里居民的反应来看,内乱之日应该近在咫尺了,无人机发现已经有弗朗机士兵南下去了八打雁方向,猜测那里应该有几艘逃跑用的船只,很可能是从墨西哥来的大帆船,弗朗机人把他们藏匿在八打雁港口,作为后手。从果阿和阿卡普尔科过来的弗朗机士兵将领,现在应该非常后悔,但是他们要全身而退几乎已不可能了。” “奴兵们的动摇是最严重的,无人机对他们的震撼之大,已经让他们在到处打听怎么加入崇拜无人机的教派了,毕竟这对他们……对现在吕宋的所有居民来说,都是不折不扣的神迹。而且他们也很欣喜于听到家乡的语言,来到陌生的地方,对本地毫无了解,而且语言完全不通,他们心中是很恐惧的,我们把局势、地理和附近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们,知道得越多他们就越亲近我们——至少他们会在作战中保持中立,如果不是弃暗投明的话,目前他们最大的担忧是如何不在混战中被当成敌人杀害。” “东瀛浪人、高丽海贼的情绪非常低落……他们中出现了自杀现象,似乎是出于无处可逃的恐惧感,我已经对他们说过了,清算也包括异族海盗,只要是二十年前参与了大屠杀的族群一律不会放过。” “土人们也是如此,二十年前的大屠杀土人苏丹也有参与,”来自占城港的通译壮着胆子说——如今吕宋的苏丹土人来自于满剌甲,满剌甲说的就是占语的近亲!“他们一再辩解,那都是他们的父辈甚至祖辈做的事情了,而且完全是基于苏丹的命令。我按照六姐的指示,告诉他们,只要能够逃走,就不会被追究,让他们逃回苏丹部落中去,散播六姐的威名。” “华人们士气高涨,昨夜纷纷自发祭祀先人,他们愿意做巷战的前驱向导,有了熟悉美尼勒城地理,知道伏击点的向导,再加上无人机的勘察,巷战基本上是万无一失了!” “我们的舰队中,来自南洋的舰队已经完成补给,目前需要回港大修的船只有……可以立刻投入作战的船只有……” “壕镜南下的舰队中,砲弹随时可以击发的船只有……在周围海湾戒备的船只有……” “全员已做好登陆接战的准备,只要确认作战时间,必可虎势出击,一举攻克美城,光复吕宋!” 在作战会议上,负责人逐一通报自己的工作进度,最终,郑地虎站起身子,他不再嘎嘎怪笑了,满脸肃穆,眼神明亮,迎着靠近的手机镜头唰地敬了一个军礼,以舰队统帅身份大声请示,“请军主发令!” “请军主发令!” 在雷鸣一般的响应声中,谢双瑶倒背双手,起身淡然点头,她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但在历史之中,在镜头之下,她要保持一个领袖应有的庄重。 “三日后天文大潮,有利冲滩,联络各族,公告城内,潮起之时,就是吕宋光复之日。” “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留在城内的弗朗机兵士,一个不留——无敌舰队在欧罗巴已经衰弱,现在,西班牙人在亚洲的霸权也将结束……做好作战准备!三日后,由我们买活军来敲响无敌舰队的丧钟!”:,, 410 丧钟 【呜——】 苍凉辽远的鸣笛声,从岛船上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伴随着潮水拍打着沙滩上嶙峋的怪石,四五架黑压压的无人机从甲板上起飞,在阳光下反着雪亮的光,飞向远处的城墙——美尼勒城的城墙不高不矮,毕竟,弗朗机人占据此地不久,而且美尼勒城还远远比不上壕镜繁华,他们是不会在殖民地的城市建设上太下功夫的。 “老鹰们从巢穴里飞出来了。” 土人士兵们在丛林里仰头望着头顶的小黑点,“开始涨潮了,他们的船都很大……汉人要进攻了。” 对于进攻方来说,涨潮是很好的消息,这样,船只可以乘着潮水,在较平坦的沙滩处搁浅,大多时候,登陆一方的伤亡都出现在上岸的这段时间。大家都知道,本月的大潮就在今明两天,买活军一定会乘势进攻。 从昨天早上开始,城里就不断有士兵翻越城墙逃跑,还有些勇敢的弗朗机士兵想要力挽狂澜,试图阻止逃兵,但是,效果一点都不好,城中的住户分成了派系非常复杂的十几部分,对彼此的戒备心都很强。 哪怕一样是弗朗机人,他们也不愿意互相帮助,这些巨大的老鹰早已经吓破了大多数士兵的胆量,他们敢于战斗,但前提是,对手是人而不是神。 土人们把这些会飞的,会说人话的东西叫做大老鹰,他们比不上吕宋岛上的老鹰那么大,但要神奇得多,他们认为是巫祭的灵魂附在了鹰上,因此这些老鹰可以看见,也可以用不同的声音和人们对话。 土人们大多数都听不懂弗朗机语,在纵横交错的语言中,他们听到的是有些口音的本地土话,买活军对土人说,“逃回你们的苏丹国去,把故事告诉你们的首领——六姐来了。” 逃吧!为什么不逃呢?弗朗机人自己都想逃,弗朗机人分成了果阿、阿卡普尔科、吕宋三派,外地来的士兵百分百想逃跑,不分肤色,本地的士兵至少也有一半想逃,他们宁愿逃到苏丹国去,逃到野外藏匿起来,也不愿意留在美尼勒城等死,在岛船和大老鹰的巨大威压之下,城中一万多士兵现在只有两千名敢于战斗,但他们也遇到了壕镜的问题—— 土人们并不知道,在壕镜时,数百士兵因为没有奴兵的后勤帮助,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只能在沙滩上闭眼等死。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他们也会感到疑惑的,因为一样的事情又一次发生在了美尼勒城里,由于不断有士兵逃跑,习惯于做后勤的奴兵们又刚刚换防,新换过来的黑人和本地士官磨合得相当不好,因此备战进度缓慢,人们想要用石块把城门洞封死,但到现在也没把这事儿办完,一到夜里,就老有人翻墙逃走,甚至很多就是本应该在城墙前巡逻的士兵。 这批土人们,就正是昨天夜里从城里逃脱的,他们并不算是最胆怯的那批人,那些胆小鬼们,早就吓得惊慌失措,当场就夺路而逃,甚至有许多被试图维护秩序的弗朗机人关押了起来,或者当场击毙。 慌张的胆小鬼,只会白白丢掉性命,只有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才能活到最后。纳赛尔和他的族人们正是这样才能顺利地逃出美尼勒城,甚至还带走了不少金银财宝和贵重的香料。 他们联合了看守城墙的一支弗朗机士兵一起逃走,纳赛尔会说一两句弗朗机话,而这支小队的士官会说本地的土话,这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他们里应外合,偷走了城墙边一个富商的积蓄——商人们倒是许多都逃走了,他们早就得到风声,急匆匆地扬帆起航,逃往果阿方向,或者干脆北上到壕镜去躲避战事,倒不是因为预料到买活军会颁布复仇令,单纯只是因为商人们逃避战争的本能。 只要能带路去他们的苏丹国藏匿,弗朗机人就保证会为纳赛尔在他们的苏丹面前说好话,请他减免纳赛尔逃走的罪过,也会付给他们钱财,这是土人和弗朗机人做的交易,所以,土人们对这些弗朗机人很客气,听从他们的吩咐,出城后先不走远,而是藏在海边的丛林中,用望远镜眺望着买活军的动向:如果战事一边倒,买活军取胜,他们可以在丛林中沿着小路逃往苏丹国,如果弗朗机人取得了胜利,那么,他们也可以跳出来充作一支奇兵,就说他们追着逃跑的土人们出了城,随后将计就计地潜伏下来,准备抄买活军的后路。 “他们的船冲上来了!” 两艘满载士兵的轻舰果然乘着水波来冲滩了,这两艘船之后是一定要修葺的,大老鹰从头顶飞过,不过,椰林底下也有灌木,潜伏者们不太有被发现的危险,土人和弗朗机人各自手持一枚望远镜,往远方瞭望——说来可笑,这望远镜还是弗朗机人千辛万苦地从买活军那里买了一枚回来,小心拆解后,仿造出来的东西。 “士兵们下船了……浑身穿着铁甲……”土人们立刻收起了吹箭,这东西可以在二十米外命中猎物,但前提是衣服不厚,对于披挂了铁甲的士兵来说,他们基本是不需要防备来自密林中的袭击的,不论是羽箭还是吹箭都很难对他们造成有效的伤害。 ‘呜呜’的声音响了起来,和大老鹰一样,令人迷糊的东西来了,他们就像是海上狂奔的马匹——大海马,纳赛尔他们决定这么称呼,两艘大海马拉着一个小船,小船上是用布盖着的东西。 这样的海马有很多艘,他们在岛船和岸边来来往往,运送着士兵和武器,冲滩上岸的船只是他们的掩体,而那些满身盔甲的士兵则四散着提防美尼勒城来袭。美尼勒城的城门距离港口大约就两三百步,港口附近还有两个居高临下的碉堡,不过,买活军还没走到碉堡下方,就算有火铳也还射不到他们。 但买活军当然也不是没有火器,小船被拖到岸边,上面的火砲顺着木板被推了下来,火砲自己带了独轮车,买活军的砲手推着它走到沙滩尽头,把它放下,支好,指手画脚地笔画了一番,随后捂着耳朵点燃引信,大喊了一声,所有人都做出了防御的姿势。 “咚!”沉闷的声音在港口响起,就像是有人敲响了远处教堂中的大钟,城里发出了恐慌的喊声,碉堡中也传出了轻微的惨叫,凹陷的观察口中,殷红的鲜血缓缓流下,用木头建筑起的碉堡发生轻微的摇晃——这一砲打到了碉堡顶部,毫无疑问带走了一个士兵的性命。 第二砲紧接着轰向碉堡中部,成功地摧毁了这个在土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建筑,木头发出响亮的吱呀声,随后倾倒了下来,另一处相对的碉堡中,有人悲愤地喊了起来,向着下方击发火铳,但是,弹药只是在沙滩上留下了深深的孔洞,距离买活军站立的地方还远的很那! 射程和射速上的差距是作战意志无法弥补的,不是没有人从林间呐喊着冲出,想要给买活军一点颜色瞧瞧,但等待他们的永远是无情的‘噗噗’声,在他们的火铳被点燃之前,买活军的火铳已经把他处决。第二个碉堡也在几分钟内被摧毁,士兵在碉堡倒塌时被甩飞了出来,飞过纳赛尔头顶,伴随着沉闷的响声落到了地上,口鼻渗血,只有一大半人在这里,余下的一小半大概是毁在了碉堡中。 理所当然,他活不成了,土人们立刻上前对他有条不紊地进行洗劫,还有人贪婪地啜饮着新鲜的人血,偷偷摸摸地撕咬着被烤得焦乎乎的肉,大块的畜肉是土人不容易吃到的东西。 会说一点土话的士官卡洛斯一语不发,继续在望远镜中观察局势,他看到士兵们川流不息的上岸,三十多门小炮被送上了岸,往紧闭的城门推去—— “我们走。” 弗朗机人从棕榈树上滑了下来,土人们已经心惊胆战,巴不得快点撒腿离开,纳赛尔不用询问也知道卡洛斯为什么这么决定——整个美尼勒城也只有两台守城的大砲,弗朗机人早习惯了无敌舰队的荣光,他们是不会容许敌人靠岸的,海战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为什么要在美尼勒城部署太多宝贵的大砲呢?恐怕,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敌人,他们的海船让无敌舰队连挑衅的底气都没有,甚至主动往八打雁港口避让…… 当买活军拿出三十多门火力、射程都更加猛烈的大砲时,战争的结局实际上就已经注定,还有什么好看的呢?难道老练的猎手,还要到猎物的最后一滴血都流干了才能判断它的生死吗?买活军在每一个方面都占尽了优势,纳赛尔知道,卡洛斯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终于破灭了,现在他彻底死了心,知道弗朗机人无法在一开始就挫败买活军的攻势。 但是,战争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呢?纳赛尔觉得这还不太好说,毕竟苏丹们对弗朗机人也还是忠心耿耿那,他望着弗朗机人垂头丧气的背影,又看了看远方天空中一个小点一样的大老鹰。 “如果我也能做鹰灵就好了……” 他用土语小声而飞快地说,“我还没见过一场真正的大战是什么样子那……” 是的,在大老鹰起飞以前,一场战争的全貌永远都是不为人知的,没有人能看清战场的全部,他们只能看到自己身边那混乱的一小部分,但是,现在大老鹰们飞了起来,它们在青空中散发出响亮的,吵嚷的声音,将战争中的一切清晰地映照在电脑屏幕之上,所有的小画面连缀在一起,组成了完整的图景:城边四散逃跑的士兵们仓皇的肢体语言。 恐惧的妇女和儿童鱼贯进入教堂。 黑人、东瀛人高丽人(他们联盟了)在城中狂奔,见到弗朗机人就砍。 涧内的工事打开了出口,在买活军派来的统战队长夏禄的带领下,华人们组成梅花阵型,步步为营,喊杀着进入了街巷。 买活军的大砲轰松了美尼勒城的土墙,连续不断的砲弹在同一个部位精准打击,让它彻底开始崩裂。 弗朗机士兵惨嚎着跌下城头,弗朗机大砲跟着它一起翻滚着跌下城墙,带来了更多的哀嚎声。 残余的士兵们涌出城墙的缺口奔入丛林,有些人不抱希望地举起了白旗—— 买活军的士兵们组成队形,在无人机的带领下手持火铳,开始进城。 “左手方向有埋伏!” 无人机开始喊话,飞跃过地形障碍,查看着转角后的虚实,“有人藏在这座房子里!可能是成年男子!” 士兵们在无人机的通报下有条不紊地按规章行动,无人机播报着各种语言的宣讲,“深肤色的朋友们,快些出城去丛林躲藏,不许在跟前聚集,战事结束后我们会喊话叫你们出来。” “不要试图去杀伤弗朗机人,快去躲藏起来。” “天兵们,在这里!”涧内的华人和买活军的士兵开始汇合了,“这里走!我们去第一区!” “我是分给第二区带路的!” 早在过去几个月中,华人便按照自己的技艺绘画了美尼勒城的地图,并且将它分做了十三块区域,每个区域都有两队华人向导兵,三队买活军的小队进行扫荡,一台无人机来做他们的瞭望员。在这些小队的梳理之下,混乱的肤色开始分流,两种颜色的深肤色人群往城外奔走,白人们或者央求,或者迎上来和褐皮肤的人战斗,火铳击发的巨响、喊杀声、哀嚎声混杂在一起,在城中四处开花。 白皮肤的人越来越少,因为他们的白色很快被鲜血的红色覆盖,美尼勒城的颜色逐渐纯净了下来,地面上,尸体越来越多,谢双瑶看到了画面里无声的口型——“医疗兵!” 医疗兵冲进街巷,用酒精和纱布作为武器,抢救着买活军的伤员们,这毕竟是一场正规的战争,虽然买活军占尽优势,但也还是免不了伤亡。谢双瑶冷冷地看着十三台电脑中的几十个画面,看着生命的绽放、消失与挣扎,看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弗朗机士兵们在哀嚎中倒下。 她计算着弹药的花销,计算着此行的斩获,计算着敌人的残余势力,她看着总督府紧闭的窗帘中露出的颤抖的望远镜,注视着弗朗机将领发出绝望的哀嚎声,策马冲出了最后一道防御工事—— “郑地虎!”她拿起对讲机。 “属下在!” “查看钟楼防御,如果情况许可,立刻夺取钟楼!” “遵命!” 几道人影立刻飞奔教堂方向——唯一一个没有被战斗侵染的地方,修女们站在教堂门口,胆怯地望着外头,教堂的大门是洞开的,可以清晰地看到里头那些忧愁的面孔,这些面孔几乎全都属于妇女与儿童。买活军没有去攻打教堂,黑奴们也放过了这个地方,不过,他们也不曾阻碍买活军的战士们消失在钟楼里。 无人机掠过钟楼顶端,确认着其中并无人防守,不过,钟楼里还是传出了枪声与打斗声,片刻后,两个血淋淋的头盔出现在钟楼内,按下了对讲机按钮。 “报告六姐,成功完成任务,击毙两名敌人,我方没有伤亡!” 意料之中,郑地虎率领的突击队就是买活军的特种部队。谢双瑶厉声下令,“敲钟百下——让逃兵们永远记得,这一夜美尼勒城中敲响的丧钟!” “是!” 在夕阳血色的剪影中,一个虬劲的汉子脱去沉重的盔甲,露出了精壮的上身线条,他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沉重的钟绳,吐气开声猛然大吼!在吼声中,肌肉偾起绽放,钟舌缓缓摆荡,敲向钟壁。 “铛——————” 这钟声激起了椰林中的海鸥,惊起了丛林中奋力逃窜的人们,黑人们,白人们,土人们,浪人们,他们扭过头去,或惊慌或怅惘地望向城市的方向。 “铛——————————” 没有一言一语,跨越了语言的藩篱,这些丧家的人们心领神会:这是弗朗机人在美尼勒城,在吕宋,在南洋,在亚洲的丧钟。 “铛————————————” 钟声跨越了树林,激荡着海浪,传向四面八方。 历史的车轮,又往前转动了一格。或迟或早,人们都必须接受,这世界再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411 犯华夏者下场如此 “赶死啊你们,都慢点!” 仙摩托艇在水面上轰鸣而过,拖曳着身后的小木船,小木船上,两个兵士站稳了下盘,一前一后地充当着人肉压舱石,时不时喝骂前头的船夫们,“开慢点!慢点!这船水泥要是翻了有你们好果子吃!讨债鬼!” 讨债鬼们嬉笑着保证,“放心!误不了你们的事!” “这不是前头就到了吗!” 摩托艇慢了下来,两个运输兵解开绳索,摩托艇便往两边开去,两个兵士掏出船桨,一前一后的划动了一会儿,感觉到小舢板底部碰到了沙滩,便跳下船将木船往里继续再推动一段路,这时,拿着木板的挑夫们便跟着凑了上来。 “是水泥!” 这些运输兵是特别被挑出来的,他们会说闽南土话,不过话说回来,买活军手底下的兵丁,会说本地各种土话的人也是很多的,因为只有最优秀,各方面素质最强的人会被挑选进部队,再加上待遇的确又好,众人趋之若鹜,理所当然,他们这里汇聚了不少能人异士,而且,为了挣个好前程,大家都很拼命,能被挑选来参加南洋远行的士兵,那是优秀中的优秀,即便刚上船时还不会说闽南土话,但一年的时间下来,他们怎么不会学呢?想要在南洋做出点成绩的话,闽南土话、广府白话、南方官话,这三种话那是必须要会说的。 于是,这些本地华人中挑选出来的挑夫,便感到买活军的军人已经完全摆脱了传统士兵‘有理说不清,有力没有脑’的莽夫形象,这让他们相当的吃惊,这些军人们,作战勇猛,个个都是十人敌般的勇夫,别看许多士兵身量不高,身材也不是那一味膀大腰圆的死壮,但是身上的肉,一摸就知道,坚硬如铁,打起巷战来眼疾手快,那些弗朗机士兵根本不是一合之敌,光是枪法都没法比! 若是在狭窄的巷子里,双方都不敢开枪,也没了兵器,被迫要进行肉搏的话,那就更不必说了,弗朗机士兵的个头都不算太高,但他们结实有力,和涧内的渔民搏斗时,单对单,战斗力是不输的,多对多,弗朗机人要更好,因为他们经受过专门的训练。但和买活军的兵打起来呢? “我一个小擒拿术,声都没吭就倒下了!” 就如同士兵之间彼此吹嘘的说法,当真是几个拳脚就分出了胜负,买活军的兵士一看就是练过的,招招致命,都是阴损的招数,戳招子、劈脖子,哪怕是女兵也一样凶狠善战,涧内的华人中流传着黄队长身先士卒的传说,据说这个黄队长,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最是好一个生撕敌寇,用敌寇的心肝肺来下酒—— 这些不管是不是真的,但黄队长在巷战中的表现是真叫人印象深刻,她领的那两支女队,心细如发,搜索的是地形最复杂的第八区,那是贫民窟,窝棚叠着窝棚,可以藏匿人的地方很多。长兵器并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总得有人去掀开烂草席搜索俘虏,因此也遭遇到不少肉搏战, 按华人向导的说法,这些买活军的女兵,比女土人还要更凶,一见到敌人,如狼似虎,撩阴腿先上,重抽一脚,扭身一个肘击,对方当即吐血的都有,随后立刻抽身翻滚退开,身后战友此时已找好戳击角度,挺矛便上,两下就把敌人刺个对穿! 这哪里还是人啊,这是主杀戮的天兵天将啊!本以为弗朗机人的军队已经是天下无敌了,敏朝的士兵是完全无法抗衡的,可华人们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做组织性的优越,弗朗机士兵接受的训练,更多的还是列队、听鼓点,冲锋之流,华人们偷看他们操练时,最多也就是看到他们捉对厮杀,习练武器和搏击,他们哪里想得到,小队之间还有这样宛如本能的精密配合,还有这样一套搏击术,如此实用,出手就能直接瓦解敌人的反抗能力? 这些华人们,还不知道机器的意思,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一定会这样形容的——杀戮机器!半点不假!精确、实用,没有半分多余,不带丝毫情绪,既然谢六姐颁布了‘杀无赦’令,见到弗朗机士兵就杀,敢于反抗的土人、黑奴,买活军的兵丁殴打起来也不会留手,只有当即投降的‘非弗朗机士兵’,才会得到被俘虏的待遇。 除此以外,妇孺不杀,若是示意他们去教堂汇合,金银缴获归公,军队分毫不肯私留,他们说,这东西在买活军境内不如钞票好用——买活军境外呢?他们又能有什么能让人看上的好东西! 这种金钱观、执行力,是华人们事前完全无法想象的,买活军的效率也令人不可置信,按道理来说,巷战一般都要打个三天,完全拿下这座城市之后,为了奖赏士兵们,也是为了安抚他们在战斗中的受到的挫折和创伤,在美尼勒城这样的敌境,主将往往会放纵士兵们屠城——杀人、强奸、抢掠! 这样的狂欢往往会持续数日,等到狂欢结束,城中残存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屠城往往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搜索在城中窝藏的残兵,这些士兵在为自己的钱袋子打算时,对民宅会搜索得比之前要仔细得多,这期间可以顺带发现藏匿的残兵。 一次攻城战,前前后后没有几个月都算是短的,即便最后攻方取胜,入城后收拾首尾也要小半个月,期间人们是无法正常工作的,也会有很多人因为没饭吃而不得不各显神通,城中会有一段非常混乱的时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但是,在买活军这里,事情就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了。 买活军用三天时间就将整个城市犁了两遍,缴获了成筐的财宝,没有一个妇女被强奸,一个孩童被杀死,所有的杀戮都在秩序中进行,这反而是比屠城更可怕的事情,任何一个华人,心中不由得都浮现了一个想法:弗朗机人好意思叫自己无敌舰队吗?这才是真正的无敌军队吧? 有这样可怕的纪律性,这样强大的战斗力,还有岛船、仙飞上使,有射程远、火力强、机动性更好的火铳和火砲……这样的军队,是不是要比鞑靼人的骑兵更加可怕,他们走到哪里,是不是就能把谢六姐的意志传播到哪里? 拥有这样一支军队,谁能与谢六姐为敌?! 涧内的华人中,已然兴起了加入军队的风潮,人们怀着无限的热情想要参军,即便被暂时婉拒,也是热情不减,他们放下一切顾虑和计较,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美尼勒城的重建中——不屠城,不烧杀掳掠,买活军清扫完城区的第二天,就宣布了他们的计划:他们倒是立刻就要搞起建设,要建起码头来了! 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是个修造建筑的狂人……此外,还发疯一样的喜欢给人上课,华人们很快被‘编户齐民’,拥有了自己的身份凭证,随后,船上下来了一批新兵丁,全是老师——扫盲班开起来了,买活军不但雇佣华人们来给他们做工,而且立刻就要给他们上课,他们是容不得一个睁眼瞎存在的。 涧内的华人中,识字的一向相当的少,私塾老师在涧内是受到极大尊崇的,如果他们能识字,那倒也不用下南洋来挣生活了,但是,华夏的传统如此,不识字的人,不会因此鄙薄知识的重要,扫盲班的开设让他们欢欣鼓舞,哪怕他们对自己的信心不足,却也在晚上回家休息时,恐吓着自己的儿女,“我们怕是不成了,一辈子卖力气的命,你们可好好学!不要钱的课都还上不好,你就等着吃笋烧肉!” 涧内是城内唯一一个没被战火波及的地方,但是,城内的生产活动也暂停了,不论原是大商户、匠人、小生意人,现在都解下衣衫,挽起裤脚,卖力地去做挑夫——把粮食、水泥挑上岸。去做通译——为买活军约束俘虏们,建设俘虏营。 去做城头工——清理战争的余痕,平整土地,准备建设新的码头,当然也少不了码头上的防御工事……此外,他们还戴上口罩,指挥着黑人奴兵们一起,在城外架起火堆烧尸,一具具光脱脱好像白条鱼一样的无头躯体被投入火堆之中,城外传来的黑烟直冲云霄,一股带着焦糊味的肉香传遍了全城,涧内的华人们这几天都自发的吃素,他们闻到荤腥的味道有点想呕吐。 被烧毁的是尸身,头颅则被割了下来,经过买活军的主持简单用石灰水硝制,华人们中最胆大的那些参与其中,而弗朗机俘虏中,身份被确认是商人、文书这些文职的,逃过一死,但是他们也有工作,那就是挑着担子,把这些败军的头颅运到城外的一座小山丘顶端,在那里垒起高塔——人头浮屠,汉人们也叫它‘京观’。 一万人的京观,需要木架进行加固,是不可能全靠自己堆成的,木匠们被找了出来,在山顶敲敲打打,一层层空心木台很快被搭了起来,人头被倒进中间,填充空洞,周围的木台也很快被摆满,小山丘因此瞬间长高了十几米,哪怕距离王城还有几里路,都可以在丛林中见到这座高耸的京观。 在京观下方,有一面一人多高的石碑,石匠们用一种仙器在上头快速地镌刻着文字,速度比普通的石匠要快得多了。涧内的华人好奇地请教买活军的士兵,“上头都说了什么?正面那几个大字?” 正面只有六个大字,含义并不深奥,非常的口语化,是【我看谁敢排华】,‘我看谁敢排华’碑的背面,则记载了这一次复仇行动的始末,从二十年前的屠杀说起,统计了华人的伤亡,记载了这一次弗朗机人尸首的数量,它用汉语、拼音、弗朗机语三种文字组成,所以这块碑必须做得很大,它是买活军从鸡笼岛运来的——吕宋一时半会还找不到这么好的石材呢! 半个月后,买活军的工程,有些已经走上正规,开了个头,有些则接近尾声,高高的京观化成了城外的一道黑影,那上头终日有鸟兽徘徊,石碑也立了起来,在石碑一边,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旗杆,垂挂着鲜红的长幅,传递华人的声音,【犯华夏者下场如此!】 在城内,贫民窟被拆得差不多了,原址建成了规模庞大的俘虏营——美尼勒城的俘虏还是为数不少的,这些俘虏也必须要上扫盲班,必须要为谢六姐做活,他们能不能像壕镜的俘虏一样,有被释放自由的一天,目前还无人知道。 马丽雅修女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乘着小舢板,和她的同僚兼领导莫祈平一起,挽着裤腿,拎着鞋子走上沙滩,来到美尼勒城的,他们眺望着天边的尖塔黑影,望着那满目疮痍,到处都在施工的港口,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有一种玄妙的感觉,美尼勒城他们都来过,这里的景象当然和上回造访时大不相同了。 “这港口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马丽雅说,她的话里含有轻微的讥讽,莫祈平也很明白她的意思,马丽雅是在嘲笑他临阵脱逃,没有见过壕镜被攻打后的样子。 “马丽雅,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他有些无奈地说,“和平共处——互相帮助,嗯?” 马丽雅对他假笑了一下,“当然,当然。”他们的确是互相帮助,但是也并不遮掩对彼此的不喜欢。 “想好了该怎么开展工作吗?”莫祈平换了个话题。 “你的看法呢?” “得先看看本地居民的情绪如何,这和壕镜的情况不太一样,听说他们还处理了教堂——思路可能还是要换一换——” 两个弗朗机人一边说着汉语,一边向岸边等候的接待人走去,因为拿着鞋,他们没有互相握手,只是彼此行了注目礼,“夏队长。” “这段时间要蒙你照顾了!” “客气,客气,好说,好说。”统战队长夏禄也非常和气的笑了起来,“你们来得正好,六姐今天上岸了,教堂门口会有个处决仪式——走,这对我们的工作很重要,可不要错过了。” 两个弗朗机人对视了一眼,他们彼此又友好了起来,动作一致地对夏禄露出了非常亲善的笑容。 “当然,那还等什么呢?快走吧!” “夏队长,久仰大名了,今天终于能够见面,我们感到非常荣幸……” 伴随着热络的攀谈声,几道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了林荫之中…… 412 耻.屠杀者必须死 莫祈平说的并不是完全的客套话,他和马丽雅所属的知识教南洋委员会,在买活军的机构分类中,是被分为统战机构的,可以想见将来他们的晋升基本就在这条线上打转了,这条线上还直接串联了神秘的情报局,以莫祈平的为人,他一定仔细钻研买活军统战线上的大人物。 譬如说地位超然的锦衣卫黄谨,还有现在的纪律委员会几个姓谢的孤儿,谢要好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个,毕竟是情报局长嘛,此外还有谢善良、谢诚实等等——莫祈平觉得,如果这些孤儿的名字都是贤人六姐起的话,只能说六姐的水平没有比菲力佩主教好多少。 这些彬山孤儿院出身的谢姓人才,和莫祈平实际上走的不是一条路,他们的忠心是无可置疑的,能力反而还在其次,在谢六姐的安排中,他们常做的也是一些简单却又重要的文书工作。能在统战线上真正执掌大权的,还是在风起云涌的局势之中涌现出的能人异士。 譬如说,这个夏禄队长,莫祈平对他就很留意,他认为夏禄是天生的统战人才,他不但非常善于‘忽悠’,立下了不少功劳,而且此人相当低调,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夏禄在‘延平郡王出逃案’中崭露头角,之后就没有什么人在意这个前任王府管家,但实际上,据莫祈平所知,买活军打通新商路,包括在外地设立私盐队办事处等等大举动背后,都有夏禄的身影,夏禄在运河沿岸,巴蜀大江一带的统战工作中,都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这个人很善于把自己的思想无声无息地种到别人的脑袋里去,成名作延平郡王出逃案,就是很好的例子,莫祈平做过了解,运河沿岸的城市中,《买活周报》、扫盲班教材、买式发型、买式生活习惯……这些买式东西的传播,并不完全是自发的,而是有一定的步骤,一开始,是价钱不贵,充足发放的报纸,随后城里便会开始哄传某个本地大人物,为《买活周报》中某个话本故事神魂颠倒,甚至闹出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笑话。 甚至于还会有人将买式的戏剧,影射到了本地的大户身上,这样激起了民众对于买活军文娱作品的兴趣,接下来,过一段时间,买活军的戏班子便进来表演了。莫祈平在南洋委员会培训期间,也读到过夏禄的笔记,这篇笔记被谢六姐当作课本发放下来,供大家学习,这其中就提到了这种安排的原因。 【百姓对世界的认识,就藏在他们读到的故事里,故事就是我们的先遣部队,就是我们进入百姓心底最有用的武器……】 从这个角度来说,宗教传说也是一种主题故事,莫祈平很认可夏禄的话,他也很好奇在过去的一年中,夏禄给涧内的华人都说了什么故事——现在,涧内抗洋的故事,将要被记载在史书之中了,夏禄又立下了一件大功,毫无疑问,他的前景一片光明,莫祈平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搞好关系,所以他把握路上的一点时间,真诚地向夏禄讨教了起来。 “我在涧内倒是没说什么故事。”夏禄的回答是出人意料的,“只是分析了一些事实——涧内的氛围已经不需要故事去培养情绪了,他们都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我也没办法去蛊惑什么,人在生死关头其实总是很清醒的,他们的选择也实在不多,在六姐拿出岛船之前,涧内的气氛其实相当悲壮,他们是打算豁出去了,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岛船现身的那天开始,他们才敢相信,这一战真有无伤而胜的可能。” 当然了,在此之前,华人们也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除了买活军之外,谁会为他们出头呢?就算他们愿意奴颜婢膝地向弗朗机人祈求一线生机,也不能改变吕宋岛上根本的利益冲突,弗朗机人又要用华人,又担忧华人们动摇他们的统治。 “这些弗朗机人,他们的人数太少了。” 夏禄说,“所以他们只能选择不断的削弱多数民族,这就是为何域外的鞑子进关都一定会滥杀的缘故,人数太多的话,他们完全统治不过来,不几年就会被多数民族完全消化。明白这一点之后,涧内的族长就完全放弃幻想了,涧内已有一万五千人,随着壕镜开关,吕宋将越来越繁华,华人势必会越来越多,弗朗机人是无法跟上华人增加的速度的,他们的老巢远在万里之外,周期性的屠杀会是必然的结果。” 他用一种超然的语气谈论着这个话题,似乎并不在乎两个弗朗机人的脸面,但他们都很泰然,马丽雅甚至还点头附和,“种族屠杀是殖民主义必然的副产品。” “是,这也是我们买活军征伐西洋的大义所在。” 美尼勒城并不算很大,教堂就在港口不远处,这是几乎所有港口城市共同的特点,重要的建筑物总是挨在一起。他们很快就来到了教堂跟前的空地上,这里现在挤满了弗朗机俘虏,他们排列成队,被麻绳拴着双手,木栅栏把他们框在中间,这些人满是愁苦地看着教堂之前的买活军。 栅栏之外,站着黑人和华人,人数还在不断的增多,甚至有不少人爬上了附近的屋顶,眺望着教堂二楼的窗口,在教堂门口,有一些人被反剪着双手,嘴里塞了白布,跪在台阶顶部。看来这是有一场公开行刑了,莫祈平从衣着判断,吕宋总督不像是马士加路也总督,他没有选择自杀,而是被俘虏了起来,留在今天进行特别处决。 “啊……”在他身边,马丽雅发出了轻轻的低呼声,“安东尼主教……” 莫祈平忽然发现,十几名教士也被押在了台阶上方,这让他震惊不已:难道没有参战的教士也要被处死吗?这可和壕镜的做法完全不一样! 但是,没等他发问,教堂前已经传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不论黑人还是华人,都欢呼着‘六姐’这个音节——一个身影在教堂二楼的窗口露了一面,很快,身穿军装的谢六姐大步走出了教堂门洞,她手里还拿了一个白色的仙喇叭。 “安静。” 喇叭有两个,谢六姐用一个,她身边的两个通译共用一个——谢六姐说的每句话,都会被翻译为弗朗机语和斯瓦希里语,所以她的演讲速度很慢,莫祈平还可以理解两次——甚至是三次,考虑到将来的事业发展,他向船队中的黑人学过几句斯瓦希里语。 “今天在这里,我要给你们上一堂课,告诉你们屠杀和战争的区别,以及,我们为何要严酷的惩戒屠杀。” 莫祈平没想到谢六姐在吕宋的第一次公开讲话,居然会是一堂公开课,他有些愕然——某种角度来说,这个女主的雄才大略令人钦佩万分,她在一些事上相当有远见,看人的眼光也非常不错。 另外,谢六姐还是个战争天才,她训练士兵的方法让莫祈平叹为观止,更别说那套军体拳了,这在训练有素的士兵身上,就是高效又简洁的杀人术——如果谢六姐真的来自未来,那么莫祈平只能说,看来和平也并非是未来的主旋律,至少战争这门技艺在未来更加炉火纯青了,以至于谢六姐随手拿出的东西,在这个时代都显得非常的先进。 但是,有些时候她的行为又是让人费解的,谢六姐似乎是个非典型的统治者,她很难预测,她有一种奇怪的虚伪和坦荡——一方面她很虚伪,另一方面她又坦然地承认着自己的虚伪。 就像是现在,莫祈平觉得这堂公开课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台下的听众有多少人能懂得她传递的思想呢?弗朗机人们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失落、恐惧,黑人,莫祈平不是瞧不起他们,这些从外地被运来的黑奴能懂得什么呀! 至于涧内的华人,他们的思想应当还很老旧,买活军的很多概念对他们来说都实在太新了一点。谢六姐的课似乎是上给自己听的,不存在任何实际价值—— 但莫祈平很快就更改了自己的看法,因为他看到了台上正在拍摄的张宗子,莫祈平意识到,他的思维还是太老旧了一些,视野也还还是太狭窄了一些,有些事情并非只是做给现在的人看,而是为了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就像是山顶的京观,它很快就会被烧毁(传染病和气味的考虑,所有京观都留不久),但搭建它的人力物力也并非白费,这座人头高塔,还有那飘扬的长联,以及石碑上醒目的字迹,都会化为图像,成为版画,被买活军发往全天下,进一步加深华夏这概念的建筑,或许其中有一些还会漂洋过海,给里斯本的大人物带来心梗般的恶意冲击。 六姐的智慧,在时代的酝酿之下更加香醇,又像是大海一般渊博,令人完全无法穷尽,每一次都有新的收获…… 莫祈平对于谢六姐的仰慕是极为真实的,因为他每一次都感到自己又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他认真地听着那进展缓慢的授课,这里面有些概念是莫祈平自己也能捉摸出来的。 “战争,也不算是什么太好的事情,不过它是难以避免的,因为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政治则是人和人打交道不可避免的产物。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战争是两个政权的争吵,资源很有限,没有人能全部拿走,政治协商行不通,那就开始比划肌肉,让彼此看看自己的力气到底有多大。” 这个比喻是很切实际的,人群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就连弗朗机人们感兴趣地抬起头来,看着谢六姐。谢六姐继续说,“战争最大的目的,就是重新划分利益,人们都想得到和自己实力相符合的利益,所以通过战争来取得共识——这是战争的目的之一。” “战争的目的之二,是为了消耗多余的人口,资源不够了,发动战争,杀死一些人之后,饭就够吃了,于是,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很多时候,人们发动战争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要完全消灭另一方,而是为了在血腥的对话中确定新的秩序,战争中的双方都有自己的理念,他们希望对方能按照自己的理念行事,这就是理念之战,有时候你们欧罗巴人叫做圣战,因为移鼠教是你们的理念,不过,纯粹因为理念而发动的战争是很少的,因为理念的冲突,大多数时候服务于利益的冲突,起源仍然是资源的匮乏——这种理念战争,会在自己的理念得到推广后结束,信教的活下来,不信教的死去。” “这里,我说了好几种战争,它们的开始与结束,大家是不是已经发现了战争和屠杀的不同呢?” 问题在听众中得到了零星的反响,但大多数人都是一脸困惑,莫祈平高高举起手,谢双瑶点了点他。 有人小跑着递来了喇叭,莫祈平接过喇叭说,“战争有结束的条件,屠杀没有。” “没有错,战争有结束的办法,理念战争,你可以选择遵从对方的理念,人口战争,消耗的人口达标就会停下,资源战争,达成新的分配办法就可以停止。而且每一场战争,失败者都有一部分人可以不必死,遵从对方理念的人,幸运地活到人口达标日的人,愿意割让资源的人。这些人是可以不必死的,那么,大家现在知道,为什么二十年前发生的排华屠杀,叫做屠杀而不是战争吗?” “因为二十年前,华人没有任何办法让屠杀停下来。” “不错,因为二十年前,华人没办法通过顺从弗朗机人,遵守弗朗机人的规矩活下来。华人无法通过割让资源,献上钱财活下来,华人无法通过任何办法,至少保住自己的小孩——你们看,占人和占人之间打架,杀掉敌人的女人,掳走敌人的男人。安南人和安南人打架,杀掉对方的男人,掳走对方的女人,猴群里迎来了新的猴王,猴王赶走了老猴王,但留下了它的子嗣,战争的结果,会有一些不符合胜利者的人死去,但是,更多能被吸收的失败者留了下来。胜利者的势力扩大了,但失败者也得到了一些活下去的机会。” “是什么样的人,会把失败者屠杀殆尽,连一个活口都不留下呢?” “是没有人性的人,是无法合作的人,是要把所有的资源全都占走,一点也不留给别人的人。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失败者是有用的人,所以他们也就没有朋友,没有同盟。” “面对这样的屠杀者,我们该怎么做呢?” 莫祈平没有回答,涧内的华人中有人举起手,喇叭被传递了过去。 “把他们抢先一步全都杀光——谈不了合作,一点都不留给我们,那他们也一点都别想得到!”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非常兴奋地说,通译把他的答话如实翻译了出来,台下的弗朗机人顿时骚动了起来,莫祈平看到有人吓得尿了裤子——难道买活军连这些妇女和孩童,这些没有直接参与过屠杀的商人、匠人也都全部杀光吗? 但是,道理的确是不假的,谢六姐也笑了起来,“是的,这就是屠杀者的结果,也是制止屠杀最直接的手段,把你能接触的到的屠杀者全都杀掉,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屠杀了。这种杀戮,依旧是针对屠杀者的战争,我们并没有完全消灭屠杀者的种族,这会让我们也变成屠杀者,我们只杀掉决策屠杀的人,执行屠杀的人,这是我们的复仇,也是为了将屠杀者从我们的世界上清除出去,我们认为,这是正义的真理——屠杀者必须死!” 屠杀者必须死!完全不和别人合作的人,要被所有人联合起来优先清除,在谢六姐的叙说之下,这似乎成了非常清晰的道理。阶下的弗朗机人松了口气——他们不必死了,这在生死危机之间的摆荡,也似乎让他们消解了不少对买活军的仇恨和不甘,如今余下的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与颓然。 “不过,今天我想讲的不是屠杀,而是战争和屠杀之间的分界线。” 谢六姐继续说,“在如今的世界上,战争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因为资源总是不够用——这是大多数人的共识,但是,屠杀不是,屠杀是连动物都不会做的事情,战争在很多时候是无奈的选择,最终,双方的目的是一致的,那就是让自己的孩子得到生存的机会。” “这种情绪,会扩大到对方的孩子身上——不管是什么战争,杀死了男人还是女人,孩子总是能被留下来的,他们或许会改姓,或许会被教导另一种文字,但是,生命的延续是种族的本能,我们总是会怜惜幼崽。如果幼崽全都死了,人类还剩下什么呢?我们会很快从地球上消失的。” “是什么样的思想,能让一些人连幼崽都不留,要把整个种族全都杀光呢?是野蛮得不能最野蛮的人,白皮肤的俘虏们,深肤色的朋友们,我们华夏的百姓们,我在这里要告诉你们一个道理——任何一个会发动屠杀的种族,都是距离文明最远的种族。” “不论他们是怎么定义文明与野蛮,怎么侮辱和消灭非洲的文明,怎么鄙视南洋的土著,但是,从你们发动针对黑人、华人和南洋土人的屠杀那一刻起,弗朗机人便证明了自己是最野蛮的民族。” 谢六姐淡然说,“从这一刻起,弗朗机人没有资格谈论修养,伪装高雅,他们的所作所为,证明了他们自己不过是来自南欧的拉丁蛮族,在世界各地欠下了累累的血债,以此来供养本土所谓的高雅,所谓的贵族传承,这所有一切建筑在什么样的屠杀之上,我想,你们大家应该要对此建筑起清晰的认识。你们总在谈论人类的原罪,我想这是很显然的,殖民与屠杀,才是殖民者与生俱来的原罪。” “又是什么样的宗教,会坐视这样邪恶的行径在各地上演呢?是怎么样的虚伪,才能让教士们谈论着宽恕,却对教堂外的惨案视而不见呢?我认为,一个宗教如果放任自己的信徒进行了种族灭绝般的屠杀,而没有丝毫的反应,甚至还给暴徒颁发勋章的话,那只能说明一点。” 谢六姐举起手来,在她身后,人们拖曳着原本洞开的教堂大门,将它们合拢,一扇精美的包铜木门上方,用红漆酣畅淋漓地写了一个字,【耻】。再另一扇门上则是对应的单词,【stiga】。毫无疑问,这是对移鼠会极大的羞辱,人们从没想过还有人敢于玷污教堂的大门,这是——这是—— 莫祈平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呆呆地凝望着被红漆染上的黄铜天使浮雕,心中充满了极度复杂的感觉,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究竟是喜是怒,这是莫祈平第一次亲眼看到他曾经的神明被如此公然亵渎,这样的感觉,这样的冲击力…… 夏禄好像正在观察他和马丽雅,但是,这一刻莫祈平顾不得在意这些,直到现在,他才感受到自己的世界正在经受怎样的动摇,才知道自己的认知底层中到底有多少来自宗教的基石。 他自以为自己早看透了所谓的宗教,但在这一刻,莫祈平才知道自己依旧不自知地生活在宗教的藩篱之中,即便他亟待摆脱,可这一刻他依然有一种寒冷无助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握住了马丽雅的手,驴子修女的手也正轻轻的颤抖,他们获得了短暂的互相理解和支持——这是移鼠会,是他们从生到死都离不开的东西,是他们交的税,读的经书,做的礼拜,是他们赖以改变命运的东西—— “只能说明,这个宗教,在此时此刻,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谢六姐的声音在人群上空回荡,充满了无法反驳的逻辑性,“它不能激发人心中的善意,反而引起了他们的邪恶,以宗教之名,多少屠杀正在上演,而教士们不但不能阻止这些可怕的信徒,甚至连发声斥责都无法做到——我想,即便这宗教在创立之初代表了人心至善,现在它也早被屠杀者双手的鲜血染得面目全非。” “人类扭曲的恶,歪曲了神,他们哪里是神的代言人呢?他们是被屠杀者所豢养的,为他们的行为狡辩的狗!” 震惊的眼神射向了台阶上的受审者,华人们喊着,“千真万确!” “助纣为虐!” “血债血偿!” 耻!他们造就了教会的羞耻!这些原本还对教堂有着一定敬意的华人们,现在看向教士的眼神令他们发凉,这些教士们激动地挣扎了起来,嘴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但是,没有太大的用处,就像是二十年前的受害者一样,他们没有发声的机会了。 “今日,我们聚在这里,便是要目睹屠杀者们的覆灭,用他们的鲜血,洗掉这灭绝人性的行为,在岛屿上带来的伤痕。” 谢六姐还在继续她的讲课,她似乎只是无意间望了莫祈平一眼,但莫祈平浑身发凉,禁不住收紧了与马丽雅的交握。 “……这是六姐定下的方针,消化本地弗朗机人与黑人的宗教政策——”夏禄扭过头来对他们说话,但莫祈平也没有太用心去听——他已经全明白了。 知识教在南洋的第一步,起到了相当良好的效果,六姐认为,现在是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了——她要把移鼠会在南洋,在华夏的影响力连根拔起! 这是买活军在那张冥冥中不可见的棋盘上,争霸世界的第一步,要制衡一种文明的扩张,那就要先制衡它的宗教! 命中注定,莫祈平要在这个时刻,作为六姐的代表,作为一个精通经义的博学者,亲口提出这个问题,来瓦解宗教的逻辑——一个鼓励信徒发动种族屠杀的宗教,算是什么好东西? 当然,莫祈平毫不怀疑,经学家们有无数种理由为暴行辩解,但,这一切并不是谢六姐的重点,谢六姐的重点在于她的那句话,“人类扭曲的恶,歪曲了神!” 有歪曲,就有正统,这是所有宗教衰弱的前兆——派系、辩经、纷争……莫祈平的事业从此有了一个极其具体的目标,总有一天,他要论证出这样的结果:教会的正统不在西方,而在南洋,在知识教,在买活军! 真神在上,他是想过要做出一番事业,但即便是年少轻狂的杰罗尼莫,也从没想过承担上这样的重责,传播一种新的宗教,与公然和老宗教作对,对他们进行斥责,将他们的教义收编……这完全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 莫祈平握着马丽雅的手越来越用力,越用力,一阵阵晕眩冲击着他,在谢双瑶的说话声,人们的阵阵欢呼声,还有新鲜的血腥气之中,他双眼一翻,软软的倒在了驴子修女怀里,解脱般晕了过去。 “接过我的班吧,马丽雅……”他含含糊糊地说,用上了自己的母语。“我承担不起……我、我做梦都不敢梦得这样大……” 昏蒙之中,他似乎见到了马丽雅同情的笑容,这同情是真真切切的,一如她给予的支撑那样扎实,但同时却也有一种隔岸观火般的幸灾乐祸。她当然坚强了,她又不是那个宗教领袖,那个要背锅的人。 “别想把锅甩给我,教士。”驴子修女硬是撑着他站了起来,她的嘴角地微微翘了起来,这话听起来不能说不真诚,但仔细一咂摸,可太阴阳怪气了,“您可是我们的领袖——您要坚强……” 413 南洋的未来 “呼!人在南洋,真的是一刻离不开空调啊!” 仙摩托艇的打水声逐渐减小,谢双瑶顺着绳梯往上爬了一段,这才抓住铁做的扶梯往上攀爬,从船脚爬到甲板,哪怕是身手再好也得要给七八分钟的——这种集装箱船高四十米,按照两米五一层的话,这都是十几层楼的高度了,基本上它就不是给人设计从甲板上船的,在船身上有设计好的出入口,只是从那边出去的话,下方没有铁梯,完全靠绳梯更不稳当而已。 刚乘着摩托艇驰骋得来的清凉,一转眼就被爬梯子的汗水驱走,谢双瑶一边爬一边吐槽,“哪有神使爬楼梯的,不都该是飞上去吗!” 说起来,能吊人的无人机她也不是没有,只是谢双瑶并不信任操作员罢了,再说,她要避免宣传迷信,而不是整什么肉身飞行的梗。一行人先后翻上甲板,都是一身的大汗,均是迫不及待地冲进了船舱,享受着28度空调风的清凉——这就是仙界的‘寒暑不侵’啊,如果从未吹过空调也就算了,多少总能适应南洋的天气,可正因为在岛船上能吹到如此的凉风,走出室外时,便感到这天气是多么的难以忍受了。 “就这,还是小冰河时期普遍降温后的体感温度?” 谢二哥热得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北方的汉子在南洋普遍不是那么适应,这要不是买活军的医药和罐头都能跟上,估计舰队里真得病倒一大批人。 “是啊,其实降温的效果已经很明显地体现出来了——你们这次在岸上,没有怎么遇到虫瘴吧?” “虫瘴是什么?”很多北方人好奇地问。 “就是远看像黑雾,近看全是小虫子的东西,这种虫群咬人的话,一晚上能把一头水牛活活咬死。”谢双瑶随口说,“秦汉时认为南方是水乡泽国,瘴疠之地,就是因为江南全是沼泽,沼泽里这种虫子很多,你就想想吧,都是这种虫子的地方还怎么搞开发。” 气候对于政治的影响,在时代的角度就能宏观地体现出来了,随着气温逐渐下降,南方变得越来越适合住人,现在就连南洋的瘴疠也逐渐减少,使得南洋初步拥有了被开发的可能。郑地虎、黄小翠、金逢春、李国芝、连豪生等将官逐一走进会议室,个个都对空调感激涕零,开玩笑地问,“六姐,多少政审分能换一台空调?” “就算空调能兑换,也得先得有柴油、发电机才行。” 谢双瑶自己都很难享受这玩意儿,岛船上开空调,纯粹是因为铁皮船不开空调是没法住人的,连办公都是问题,而且各种机房也需要空调降温。她制止了大家不切实际的幻想,“想要发电机,那就要有机床,还要有橡胶——” “吕宋就可以大量部署橡胶!” 跟随舰队,在南洋考察了整整一年的金逢春非常积极地说,大家的干劲一下就被鼓舞起来了。“实际上吕宋距离壕镜和鸡笼岛简直太近了!这里又有这么多苏丹国,起码是初步完成组织化了,不管我们打算采用什么领土策略,都可以配合政策让他们帮我们种橡胶。” “吕宋岛的华人还是经商居多,务农的很少,毕竟美尼勒城是弗朗机人的私产,他们之前没有太大的动机发展吕宋的主粮农业,还是满足于贸易中转、黄金开采和香料、红木、宝石的买卖。” 是的,吕宋有金矿,这一点大概是它在历史上一直遭到觊觎的原因之一。不过,买活军对于黄金的重视要远低于其余政权,因为他们的货币可以说是工业品和粮食本位,黄金这种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在买活军的经济体系中并不是特别重要。对买活军来说,吕宋最大的好处就是距离本土近,而且岛屿面积大,气候条件好,还有已经开采的各种矿产,采矿、橡胶林、蔗糖、水稻,前景都相当的好。 而且,由于这里已经被殖民了百余年,城建也至少有了一点雏形,基础设施要比占城港和会安强一些,这些种种因素,决定了吕宋将是未来几年内南洋战略的一个重点,本地现有的大量占人裔土著,丛林中的南岛土人部落,以及遗留的数千弗朗机俘虏,也成为了统战工作的重点。 作为一个创业狗,谢双瑶不能离开自己的老巢太远,这一次抽空赶来,就是为了用闪电战的速度拿下吕宋——虽然战争用时短,但酝酿时间实际上长达数年,夏禄带领的统战小队光是在吕宋就耗费了一年的时间,有些干部比如金逢春,也是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来考察南洋的环境,亲自体会到开发中要面临的种种问题,现在大家才能坐在一起,用比较落地的态度进行这个会议,讨论接下来两到三年内,买活军对南洋区域的基本规划。 随着摊子越来越大,人是很难得凑这么齐的,谢双瑶明天就要返航去鸡笼岛了,所以大家把握时间,都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推动莫祈平来质疑移鼠会对大屠杀的沉默,符合我们一贯的思路,能起到釜底抽薪的效果。”夏禄在吕宋统战上是有思路的,谢双瑶对夏禄的印象也很深,说实话,她不觉得夏禄有多么的信仰大同社会,但是他每次政治考分都很高,同时也非常清廉,次次工作都是合格的。哪怕是作为一个野心家,目前他也相当的好用。 “毕竟,哪怕我们逐走了弗朗机人,只要吕宋还是个开放的港口,源源不断的西方商船也会不断带来对移鼠的信仰,而且,这个信仰之前在本地是有根基的——人头可以轻松斩断,但思想的根系是难以斩断的。” 夏禄时不时还能说出些很有哲理的话来,这个人很内秀,一般人不易揣摩他的内心,譬如买活军就没想到他能想出‘抽取龙脉’这样的谣言,能给谢双瑶惊喜的人并不多,他算是一个。“思想就像是倒不完的水杯,新的信仰是往水杯里掺沙子,但水其实还在,而且会和沙子结合在一起,想要把水完全倒出来,那就只能给水染色,把水也变成沙子。” 这一点在吕宋还算是很好用的,弗朗机人在吕宋经营了一百多年,不可能只屠杀过华人,对于不服从他们的部落,弗朗机人是乐于屠杀的,而且他们还时常调拨苏丹之间的关系,让苏丹之间陷于战火。弗朗机人和吕宋的土人是有民族仇恨的,只要莫祈平能把谢双瑶宣扬的那一套发扬光大,移鼠会的影响力自然会逐渐消退。至于知识教,这些已开化的上层土人会有多少虔诚谢双瑶也不指望,只要原始社会的那些下层人民肯信,肯来开化,后续就很好说了。 “不能只推行橡胶种植,我去鸡笼岛考察过了,橡胶林中很难有别的植物生长——对采集部落来说,这是一种很坏的树,如果一个部落周围只有橡胶树的话,这个部落活不下去的。我们在未开化部落的领地里种橡胶,那就等于是断了他们的口粮,必须把橡胶种植和开智,农业教学、工业品、药物发放联系起来。” 金逢春并未卷入泉州的吏治风波,农业办作为和农民相处最多,最有条件吃拿卡要的单位,居然在情报局的调查中全身而退,身为农业办主任,她自然受到了谢双瑶的看重,这一次被抽调出来做南洋农业办的总负责人,在官位上无疑是一个大跃升。 不过,南洋农业的开发难度又不可同日而语了,她取来一张地图,介绍自己的思路,“我们在会安可以种水稻,会安的百姓除了华裔之外,完全汉化的越族占据多数,弗朗机人在安南的部队,依托的是吕宋的根据地,早前已经回到吕宋准备和我们作战。” “基本上这一战之后,在南洋、身毒甚至是墨西哥南美的战力都被我们消耗完了,我们大可以从会安和占城港往内渗透,不断招募安南百姓前来种田,把水稻种植连成一片——凡是汉化程度高的区域,百姓一定都很有种水稻的热情,同时我们也有很便宜的纺织品——南洋气候这么好,我们还可以在安南种棉花。” 对农业的安排往往很自然地就过度到了军事与领土的扩张,毕竟,安排农业就等于是安排一块区域最根本的生产,如果连农业都能随便布局了,别的事情还用说吗?金逢春是个有大局观的官员,在她的规划中,水稻、棉花属于安南,橡胶这重要的战略物资,在消化得最好的占城港大量部署,“占城港附近能腾出的林地多啊,刀耕火种的地方,本来人口密度就低,稍微进行一下产业升级就有大片的空地余出来,而且土人的抵触心理小,照顾橡胶林的热情也会更高。” 吕宋这里,她认为可以做佐料生产基地,吕宋本就盛产油棕——棕榈油呀,这下炸鸡店终于可以到处开了,不再会被油料卡脖子。 蕉麻——上好的麻制品,也是纺织业重要的原料来源,当然,橡胶就不必说了,此外,金逢春认为因为吕宋本地产铁也产锡,可以大量种植蔬菜,生产蔬菜罐头,让吕宋成为一个食材贸易中心,把罐头卖到世界各地去,又收割一大波财富——当然,罐头对内供应和对外卖可不会是一个价钱。 “嗯……罐头外流会不会促进欧罗巴人远航技术的发展呢?” 她的这个提议引发了大家的思考——有些顾虑是很实际的,毫无疑问,现在西洋的航海依旧是走在了华夏前头,还有很多地方是华夏舰队没有去到的,南北美洲,甚至是欧罗巴本土,非洲,还有南方大陆,这些地方对现在的华夏船队来说,都还是一片迷雾中陌生的领土。这种时候,对外贩卖罐头,给欧罗巴人带来的好处,会不会是利润所弥补不了的呢? “归根到底,这是个数学问题,”统计专员王冲说,他同时也是南洋统计小组的负责人,许多和开发南洋有关的数学问题——尤其是物资运输方面的东西,都由王冲带领手下的干事进行计算,鸡笼岛、云县调派装运。“罐头帮助的是运输,它不能帮助生产和消费,我从吕宋的华人这里得到消息,阿卡普尔科和美尼勒城的贸易是单艘船进行的——两年往返一次,载重三百吨的大帆船,这是马德里的命令,因为从亚洲过去的货物过多,会阻碍到欧洲货物在南美的销售。” 这说明,南美的消费市场非常狭小,当生产的产品不会变多,市场也没有变大时,昂贵的罐头并不会立刻扩大船运的规模,它只会让达官贵人在船上的日子过得更体面一些。大家便若有所思地点起头来了,谢双瑶说,“卖点罐头问题应该是不大的,西洋人还不至于缺铁到要熔炼马口铁的地步,技术的扩散基本上是无法制止的,要做的是在扩散前攫取利润,帮我们摊薄研发的成本。”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可以预见的是,随着这个决策,有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地方会因此发生相应的改变,譬如说,此后买活军的刑徒,又多了一个发配海外的去处,而对本地土人的开化也会增加矿产有关的内容,会有许多人被高薪吸引,来到吕宋建设铁厂,还有不少田师傅也会到吕宋这里,收下本地土人作为徒弟,发下菜种,教他们沤肥种菜—— 当然,随着罐头业的发展,最终买活军的船队也能因此受益,总有一天,罐头将会成为他们日常饮食的一部分,而不是现在的奢侈品。不过,买活军的高层是不会就此满足的,自从登上岛船之后,现在许多人的愿望已经从‘罐头随便吃’,变成了‘淡水随便喝’,他们最大的梦想则是在海上也能洗澡,到了炎热的地方,还能和现在一样,开起清凉至极的‘空调’法宝。 “农业是根本,农业一定,之后的配套小工业就很好布局了。”南洋工业小组主任谢大方高兴地说,这个孤儿是买活军最早一个工程师楚大财的徒弟,最擅长新产业落地,主持建设了不少纺织厂、洗衣厂、龙门吊等等,他正在占城港主持兴建南洋第一个龙门吊。“有棉花我们就开纺织厂、梳棉厂,有蔗糖我们就开制糖厂,南洋的太阳这么好,海港这么多,雪花盐自产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只要把控了水泥粉和蒸汽机,我们不必担心核心技术外泄,可以放心地在本地设厂。” “那些土人也根本没法偷学啊,想要偷学至少得开化,得先学会算数……” “配合扫盲、开化、文宣,可以在土人中制造出对雪花盐糖、纺织物和娱乐品的消费需求——庞大的市场啊!” “南洋反哺给老华夏的是廉价的蔗糖和油料,有了棕榈油,华夏的烹饪用油价格很快就会打下来,炸物会比以前要便宜得多了。馋鬼听了要开心啊!” “纺织物也可以更便宜——我们一向困扰的是棉花的产地问题,这下几年后就不会是困扰了,不过要注意对华夏棉农的冲击啊……” “确实是,跨境贸易带来副作用啊……” 规划一个全新的生产基地,这是一件很辛苦也很带劲的事,这个会开到半夜,大家都还在兴头上,一时半会似乎也没有结束的征兆,不免就有人询问谢双瑶,能否多待几天,等到大家都达成共识了再回鸡笼岛。“横竖华夏最近无事,多留几天应该也无妨吧?您只去了吕宋本岛一次,还没领略过美尼勒城的风光呢。” “领略个……”屁啊,谢双瑶只想多享受点岛船的空调,不过,如果她动身返回鸡笼岛,岛船肯定也是要收起来的,哪怕在船上多住个几天确实也算是度假了——还能让郑地虎多玩玩无人机,制造点笑料……啊不,素材呢。 “如果是别的时间,多住几天其实问题也不大。” 但最终,谢双瑶还是遗憾地表示,会议必须争分夺秒地开完,因为她要尽快赶回鸡笼岛——“现在已经是华夏历1847年5月末了,京城很可能会有事故,我人不能离开基地太远,要预防应对一切变化。” 事故?什么事故? 人们面面相觑,不少人虽然政治能考高分,表面上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信神佛,但这时候胳膊上的汗毛也已经站起来了:是什么样的大事,让六姐只是来南洋打个转,就一定要匆匆赶回华夏处理呢? 414 京城大事 华夏历五月下旬,敏朝甲子元历五月上旬,京城的天气也已经相当热了,端午正是大暑之日,从端午往后两个月内,北方的气温将干旱而炎热,今年也不例外,五六日以前,到了晚上还要穿夹袄呢,这会儿早上起来便觉得连长袖都穿不住了。 皇帝锻炼时,也已经穿起了买活军赠送给他的速干衣,早起先打一套拳,打得浑身透汗,再去浴室洗个温水淋浴——这也就是早上,水还凉,要兑锅炉房烧出的热水,若是在晚上,那水塔中的水都被晒得温热了,根本不必开热水龙头,冷水龙头一开,就是恰好的淋浴温度。 “皇爷,今儿娘娘那里的早膳已经齐备了,您是用些膳房自进的呢,还是差遣小的上外头买去?” 皇帝这几年来十分得用的心腹小太监王志忠也早候在了浴房外头,一见皇帝从浴房出来,立刻接过皇帝手中的浴巾,又轻轻地为他披上了一件绸衣——上午不再运动了,便穿这绸做的短衫,倒也还算是透气,一会若是出汗了,再换吸汗易干的棉质短衫,又或者麻葛衣衫也是不迟。 这些衣服,除了速干衣之外,倒都是自造的,敏朝这里,如今已能制出和买活军处售卖的圆领衫相差不多的衣衫,只是因为领口采取螺纹,工艺更麻烦些,成本要比买活军的售价都高昂不少,只是两江织造必须以此进上,表明自己仍在用心做事,不算尸位素餐罢了。 皇帝身穿的衣物,是如今保守派最后的遮羞布了,造不出自来水的管道,也无法自制水泥粉做污水池,上下水系统是无法避免只能采用买物了,但吃穿之上,若全盘都是买化了,朝廷的颜面又将何存呢? 自然了,在皇帝来说,这些不过都是细枝末节而已,朝廷的特科已经开了一届了,而且,这几年间会年年都开,这是过去几年里,完全由朝廷主导的改革中最重要的一项,这件事落实了,皇帝也就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了几番效果。 至于各地的丰产——这是买活军的田师傅和粮种共同作用的结果,对朝廷来说,属于双刃剑,就连皇帝也不想揽成自己的功劳,他准备让田任丘做负责人,是功,那便是田氏的福分,若是成了祸,那也是田氏的罪责。 “今日咱们自个都备了什么?” 皇帝一边擦着湿嗒嗒的发髻,示意王志忠为他通头,一边放松地问着,几个宫人顿时围了过来,用热乎乎的手巾为皇帝擦拭头发,对于每天都锻炼数次的皇帝来说,这长发确然已成累赘了,遵御医的叮嘱,他不能每日洗头,免得损了元气,可汗水这么打湿了头发,反复蒸干,那股子汗□□帝自己闻着都不舒服,于是便折衷出这样的做法,由宫人用蘸了花露水,拧得半干不湿的手巾擦擦头,再用干布擦过,如此清爽宜人,又不至于每日要晾头发,只是到底折腾,皇帝对于买活军的活死人,别的不羡慕,便是很羡慕他们那省事的短发。 “咱们自个儿备了火腿银丝面、煎烂拖齑鹅、猪肉炒黄菜、素熇插清汁、蒸猪蹄肚、两熟煎鲜鱼……” “怎么全是荤的呀!半点儿不养生。”皇帝有些不悦了,“都说了多少次了,血压高的人不能吃得大油大腻的,什么煎炸的东西,午膳时分来个一两道也就罢了,早上还吃这个?” 王志忠忙道,“还有炒的鲜灵灵的菠菜,烙的软杂粮饼子,现摘的鲜黄瓜,鲜西红柿——” “就这还差不多。”皇帝听说,这才罢了,道,“便只要菠菜、饼子,黄瓜西红柿切了一盘,略淋些油醋来——油不要香油,香油有股味。” 王志忠忙满口答应着,笑道,“御膳房刚进了几坛子山阳进献的花生油,不如便又那个,少加些儿——” “成,再上街前头去打一碗豆汁儿,取些咸菜回来,把那鹅肉取些来,倒也罢了。” “是!” 皇帝如今是常年住在宫外别府的,因此生活上便有了极大的方便,第一个,不必再吃御膳房的温火菜肴了,也不必心腹太监自家掏腰包进膳,别府的膳房由内库供给,如今内库有钱,山珍海味哪有不齐备的?做法全由皇帝指定,想吃什么都能现做。 第二个,若是家里的滋味吃腻了,门口转出去再走个一里不到,便是皇城根一溜的餐铺,隔着几个门脸,卖火烧的,卖炖罐面的,卖熬肝炒肺的,卖新鲜馓子的,卖馄饨的,卖豆汁的,一应俱全,想吃什么随时现买,这份自由也是宫中不可能具备的。 就说这豆汁,那是打从宋元时起,北方民间便很爱好的一味饮品了,可宫中是不能享用的,皇帝在京城生活了二十多年,倒还是这几年间才能品尝,头回喝到,认为是一种异味,但是习惯了以后,便觉得和浆水相似,在夏日可以生津解渴,是很好的小吃。 皇帝因为听从信王的建议,自从去年开始,便注意要饮食清淡,盐是不能多吃的,那就只能多吃酸辣之物,以此逐渐更改口味,如今天气一热,常吃浆水、豆汁,倒也逐渐爱好了这一口。他这四五年来,锻炼得身强体健,当真是猿背蜂腰,胸前的腱子肉鼓鼓囊囊,再不复从前文弱模样,瞧着上北山打虎都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平日里在买活军送的大穿衣镜中欣赏身形,便是自己,也都不由心醉神迷,越是如此,他便越是信奉买活周报养生版的知识,对油、盐,还有那精米精面,视如洪水猛兽,常吃杂粮菜蔬,而且还养成一种习惯,便是日常用软尺测量自己身体各处的尺寸,每每对着简报文章钻研三大营养素是否搭配均衡又写信给信王,令其索取小秤,来称量自己进食的精确份量云云。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此风一成,于是宫中妃嫔便竞相以买式规矩养育皇嗣为荣,一切与之抵触的老规矩全都废弃,也不知为何,如此两年下来,宫中皇嗣居然只夭折了一二人,倒让朝野哑然,按田任丘送来的消息,不少大臣满口与买活军不共戴天,其实私下里对养生版也很是信服,之前有人做了一本《养生节略》,全抄的《买活周报》内容,在京中极其畅销,还引来《周报》编辑部写信抗议,认为这是侵犯了周报的著作权呢。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衙门能管得了的,谁知道那书是什么地方印出来的?敏朝地大人多,管理难度怎是只拥有一处福建道的买活军可比?再说,平日里衙门千头万绪,暂还顾不到这些呢。 “今早可有关陕一带的急报送来?” 皇帝在餐桌边坐下时,先关心的便是关陕的消息,王志忠忙道,“未曾有,倒是有驿站送来的奏报,赈灾天使已快到灾区了,想来五六日后,能有详细报告送上。” 水旱虫灾暂且搁到一边,水西奢安之乱也暂不搭理,这几年间,各地频频发作的地动,便让朝廷大有忙不过来的意思了,关陕半个月前地动的消息,刚传到京城,各衙门便忙着要打点赈灾,免得关陕又发民乱。而朝野间也少不得就地动之事互相指责,毕竟地动这样异常的灾变,按照天人感应的说法,便是主朝中德政不修,人主行政不仁,这不是又要打上一段时间的嘴仗,最后要有人下台才能了结此事吗? 皇帝对于朝中的人事攻伐,有一种饱经风霜后的漠不关心,只道,“此次赈灾使者中,五六人都是特科出身,希望能带来些新气象吧,至少给些详细的数字出来,别再只有些陈词滥调在公文里头了。” 这件事问完了,又问,“今日是周报到京的时候——” 王志忠忙送上了一份报纸,此时豆汁儿也买得了,热乎乎的正是烫口,一旁的咸菜板切成细丝,黄瓜削皮切段,只略淋了一点油醋,皇帝先夹一块黄瓜配着咸菜吃,在嘴里嘎吱嘎吱的咬着,汁水满溢,满口清新爽快,又喝了一口酸溜溜臭兮兮回味无穷的豆汁,一口便热得浑身出汗——这汗却又出得痛快,仿佛把毛孔都冲开了一般淋漓尽致,只觉得此处别府,虽然有夏日偏热之嫌,但生活真是胜过宫中许多了! 足足连喝了三四口,这才拿起报纸来看,笑道,“也不知道三公主最后究竟能否收服了这个庄驸马!” 又问道,“厂卫那里各地风闻录,可有提到民间对南洋一行的看法?” 王志忠忙道,“京城百姓的心思,竟还和从前一样,越是往北,对南洋之行便越是漠不关心,只当了奇谈怪论来看,毕竟这确实也和咱们京城百姓关系不大,不过……自然也觉得,买活军开疆扩土,重置三宣六慰,他们也跟着略高兴高兴,便如同那看着自家亲戚发达了的心思是一般的——越发说白了,也不用他们出钱出力的,不过是站干岸叫好,凑个热闹罢了……” “他们倒是不交税赋了,却想不明白,买活军哪来的钱下南洋?还不都是在他们喝的奶茶,吃的蛋糕,买的棉衣棉裤,什么马口铁的饭盒里。” 皇帝倒很平静,只是这么说了一句,王志忠微微一愣,他不敢反驳——只是奶茶、蛋糕这两样东西,如今京城民间仿制者众多,也没有什么原料是从买活军那里买的,倒是鞑靼人和京城的走动因此更频繁了起来:做蛋糕的酥油是从草原来的。 真要说的话,买活军自己供应的奶茶、蛋糕,只在他们的使馆里,皇帝这话虽然是说那些削尖了脑袋去买活军使馆的达官贵人,但却似乎也把自己给骂进去了,毕竟他自己有事没事也爱去使馆‘研究建筑’,也没少喝奶茶——还说这叫什么‘放纵餐’…… 做下人的自然不会和主子争吵,王志忠便拉开了话题,道,“还有便是昨夜厂卫送来消息,提到谢六姐的行踪,说是谢六姐离开云县不知所踪已有十数日,若是鸡笼岛、泉州、壕镜等地的线人都没有传来消息的话,只怕有——” 他差点说出‘御驾亲征’里,赶忙又忍住了,“只怕有亲征南洋的可能。” “御驾亲征?” 皇帝倒是毫不顾忌,一口便叫破了,他兴致盎然地笑道,“历来御驾亲征都是容易出事的,不过,有她的岛船坐镇,吕宋的弗朗机人怕是要吃亏喽!” 至于说是否趁此机会在军事上有所动作,他根本提都没提,王志忠也没吭气——现摆着的事,朝廷这边下令出兵,这消息传到南面就要小半个月,那边兵丁调动集结还要小半个月,买活军呢?只需要那千里传音的法螺一说,谢六姐立刻就可以从吕宋回城,所以她大摇大摆地御驾亲征,压根不怕后方空虚,哪怕是糊涂人都明白这道理,这仗,确实没法打。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敏朝如今至少还是占据了绝大多数的华夏土地,人口数量上还是有绝对差距的,因此朝中大臣也还没到惶惶不安的程度,如今暂为韬晦,甚至结好买活军,鼓舞吹嘘其开疆扩土的武功,让买活军把大量钱财和人力花在难以开拓,无法得到回报的南洋上,逐渐耗血,也是朝野间一致认定的策略——南洋真有那么好开拓吗?若有开拓的价值,还会任其荒芜到现在?只擦亮双眼等着看便是了。 也是因此,买活军在南洋耀武扬威,敏朝实际上是十分乐见的,皇帝的口吻也相当轻松,看完了第一版,将其折叠起来,正要去吃鹅肉,吃那细软细软的小饼子,又还对王志忠笑道,“也不知这岛船究竟有多大——” 话音还未落下,忽觉地动山摇,房屋震颤,耳朵嗡嗡直响,人几乎都要被甩飞出去,皇帝不假思索,忙是往桌子底下一钻,抱着桌腿不放,这时才听到庞然巨响,从远处传来,一时间声势之大,让人完全无法思考,只能伏在桌下和王志忠互相依偎着瑟瑟发抖,又有那些伺候的宫人,不是钻进椅子底下,就是钻进帷幔之中,只听得哗啦啦的声音不断响起,却是全屋的玻璃窗都被震碎了跌落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大动方才逐渐止息,众人都是头昏脑胀,半晌不能动弹,菜肴洒了一地,豆汁淋得皇帝满身都是,他依旧抱着桌腿不敢放手,只对王志忠喊了几句什么话——王志忠自己耳朵响得厉害,听也听不清楚,只觉得两颊湿漉漉的,一摸全是血,知道自己耳朵应该是被震损了,细看皇帝唇形,方才领会他的意思,一时心中也是惊讶、茫然、恐慌兼有—— 皇帝是喊道,“难道是买活军打过来了?” 不错,难道是买活军打过来了?除了他们,还有谁能整出这样的动静?:,, 415 救灾第一 “玻璃碎了不少!主要是玻璃幕墙那块,这会儿很危险,过去查看的话安全帽得戴上——还好这几天都没开放包场!不然真能砸死人!” “货物方面损失还可以,货架倒了三两个……除此之外都还行,咱们都是水泥房,房子还挺牢固的,我刚出去看了一圈,这块已经隔了一整个皇城了,还有房子被整个震倒的……西南那块现在已经恐怕是人间炼狱了!就咱们对过的房子还压死人了,还好,他们家人多,倒也不用外人怎么帮忙。” “好端端的怎么就这样的大震了?是地动吗?” “按地理书上说的,地震有前震,有余震,哪有震一下没完的?我看像是爆炸!” “我来了!咱们人都没事吧!” “噢噢,老廖,还好你平安!小李他们几个呢?” “也没事——团长叫我们五月别去王恭厂那块买菜,都记着那!” 位于金水河东北角的买活军使馆内,活死人们聚在一起也正议论着刚才的大动,和使馆门外奔走呼号的百姓们比起来,活死人们要镇定得多了——这样的大响动,自然也是平生前所未见的,但他们都是从买活军那里来的,说实话,平生未曾见过的东西,前些年他们也见了很多。 岛船、仙画、还有最早买活军收复云县时,针对倭寇的大飞箭术,说起来,动静的确也都不小于今日的变故,因此他们虽然惊魂未定,但却还不至于到惊慌失措的地步,只是急于确定所有人的平安。 厨房采买老廖就正在人堆里激动地诉说着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说来也是命大,本来,我们一向是去南城那里买菜买肉的——生猪都是从南门进,那里菜便宜嘛!五月里团长说了以后,我们就改去东城买菜了,那一带菜农也多,只是贵些。” “小李呢,他也是想省钱,几次想撺掇我去南城菜市,我说不行,咱们使馆有纪律,团长的命令必须严格执行。就今早,我们还口角来着,小李闷闷不乐,直说这个月菜钱都多抛废了十几两出去——让我们去南城看看行市,我们正商议着呢,就听到一声大响,连东城的房子都跟着摇!” “满街人乱跑,还有从家里光着身子往外窜的,在家里被压死了的!回来一路上乱得厉害!还有许多人跑到城门外去了,说是南城那边烧起火来了!还说,地动后都有火灾,这是六姐菩萨降下天罚,要杀灭未家皇帝,再不走就得跟着陪葬!” “这怎么又牵连上六姐了,六姐就是再能——” 说到这里,吏目们面面相觑,也有些古怪带出来了:六姐……说不定还真有在云县对京城发功的能力,这是说不准的。 “胡说八道什么,六姐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使团团长谢向上大步走了过来,他身后也跟着一群人,面色不太好看,“外头的愚民乱传谣言,你们呢?政治课白上,政审分白得了?出事的南城是贫民住处,六姐就是要打京城,至于冲百姓撒火吗?” 这话是最有力的反驳,因为来京城的活死人们几乎多少都曾是平民百姓,谢双瑶用自己十六年来扎扎实实的作为,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打下了清晰的烙印,他们几乎是立刻就摒弃了所有动摇和怀疑,“自然了!六姐一向和咱们劳苦百姓站在一起——” “六姐生来救苦救难,对弗朗机人都以少动刀兵为要的,怎可能杀伤平民!” “团长,”使团中的女吏目则有些忧虑地说道,“这谣言是不是要及时处理……” “先分组点名报数!”谢向上没理会这些纷杂的话语,只是喝道,“各部门负责人点到!” “是!” 很快,使团成员的数量统计上来了,应到、实到完全吻合,无一伤亡,谢向上的表情这才松弛下来,点头说道,“现在各部门注意,后勤组组织园林清扫组巡视使馆建筑情况,记录损失,重点检查水塔、水管、污水池的损坏。” “是!” “文书组立刻组织刊印救灾手册,送一百本去京城衙门,一百本去别宫,其余一千多本由外交组在东城、北城发放!” “保卫组站好岗,这几天京城乱,或许会有蟊贼借机生事!注意所有人员在没有进一步指示前不得擅自前往南城——救灾也不能。” “啊?救灾也不能吗?” “可南城许多地方都着火了……死的人很多,我刚在门口听人说,南城许多人家一家几口都死绝了,屋舍全被摧毁……” 这则命令让很多活死人有一定的抵触心理,因为他们是在买活军那里生活了好几年的,买活军治下也不是没有水火灾害,一旦起灾,居委会立刻要出面,以有过军旅经验的活死人为核心,一人带多人组织救灾,大家都习惯了这种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感觉,南城灾害又这样惨烈,要他们袖手不理,感情上的确很难接受。 “这是死命令!”谢向上大声说,他本就是圆脸,又常笑,总给人以和气生财的印象,但此刻一张脸绷得死紧,双眼死死瞪着使团成员们,也别有一番慑人的魄力。“都是政治课考高分的人,我不用多说你们也明白,这件事很大!不是一般火灾、地动能解释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还没有定论,外间恐怕有不少猜疑买活军的声音,我们擅自出面,会引起敏朝衙门不快,而且你们的人身安全也无法保证——先都去印救灾手册!这也是为遭灾的百姓尽一份力!” 反对的声音逐渐消散了,大家不情愿地接受了谢向上的命令——所有使团成员都接受过为期一个月的军训,令行禁止是绝对的铁律,这种纪律性,在平时显得很多余,毕竟,使团在京城可谓是春风得意、各方结交,来这里几乎就是来享福的。但到了关键时刻,有没有纪律性就非常重要了,就像是老廖,一个厨房采买,便是因为纪律性而逃过了一劫。就算是年轻桀骜的小李,此刻也没有多余的话,而是立刻随着大家一起,按照命令行动了起来。 “南城那边,听说很多人死的时候都是赤条条的……也不知是为什么。” 只也难免议论着他们从外间回来时听到的消息,由于大多数使团成员都没有出门,小李他们的消息就成了珍贵的来源,“说是好些人叠在一块死的,衣服全都没了——” “哎!这……难道真是什么恶鬼作祟,这才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 “若是恶鬼作祟,那……那就说明,六姐是可以前知的喽?不然,团长为什么不许我们去南城呢?我听组长说,开会时他们也很不解,团长暗示,这是六姐的命令,说是这四五月间,南城可能会为发生不好的事情——” “说到这个,当时使馆定址的事你们知道吗?本来在南城金水河边有一大块地,比现在这里各方面都更好,但是六姐不愿在把使馆建在南城……听说当时六姐还说了一句:这里离王恭厂太近了……” “王恭厂?难道此事就和王恭厂有关吗?” “只能说,六姐真神人也,多谢六姐保佑我们这些忠心臣民,若是能世代效忠,那也是心甘情愿,是我们的福分……” 且不提这些只敢挤眉弄眼,不敢公然膜拜谢六姐的使馆杂役,谢向上这里把诸事吩咐停当后,便叫上使团内一个姓张的女吏目,一个姓雷的医生道,“张老师,雷医生,你们换身衣服,我们出去一趟。” 这两人心里多少都有准备了,默不作声,尽快换好了两件见客的衣服——短袖衬衫、麻裤,这两年间迅速成为见客也不丢人的半正式夏季衣着。三人一起又戴上了斗笠,推出三架自行车来:大震之后,马匹烦躁不安,不堪驱使。再说,木轮自行车是如今城内最风靡的交通工具,骑它拜访贵客并不丢人。 “皇帝一家应该是在别府,不过现在过去两三小时了,会不会已经回宫了?” 一旦出门,便立刻会被城中惊慌、疑惑、慌乱的情绪感染,虽然还没见到受灾区域的样子,但谁的心情都不好受,一时谁也没有说话,骑上自行车后,张老师先打破了沉默——她对别府和宫中都很熟悉,因为她是使馆唯一的女老师,经常要给后妃们上课。现在不少妃嫔都已经学到微积分了,还有人想学会计记账法,做物理实验等等,张老师自己要先点灯熬蜡,从使馆中别的教师那里学,学会了再去给后妃讲课。 “先去别府看看,在别府见面方便,若进宫了,那就先去田任丘那里。” 谢向上说,三人便飞快地踩着自行车,沿着金水河畔的黄土路骑了约二十分钟,便见到别宫外守卫着的大汉将军们,只见人数,就知道圣驾还驻跸在此,只是因为南城之变,调来人手镇压此地。 这是好消息,谢向上连忙上前道明身份——他是京城的大红人,其实这些卫兵未必不认得他,若是往日,都是直接进门用茶的,但今日却只能在外等候,由一人进去通报,过后方才请他进去。 谢向上注意到不少卫兵脸上都有不安之色,晓得他们恐怕是有亲友在南城居住,心中更是沉重,只是正事要紧,此时只能将一切私人情绪都放在一边。入内之后,先和来迎接他们的王至孝——王知礼派来京城请安的义子——互相问了安好,又知道帝后均平安无事,只是好几个皇嗣受惊啼哭,现在后妃自己也惊魂未定,少数回神都在忙于安抚,便忙道,“张老师和雷医生都来了,雷医生是我们买式养生的专家——” 皇室对于买活军在医药方面的信任,是超出一般百姓想象的,按照百姓的金扁担思维,皇帝应该百般防备买活军的明枪暗箭才对,但事实是,皇室和买活军的关系其实相当良好,皇帝还有和谢六姐通信的习惯,此时一见到雷医生来了,又有后妃们尊敬的张老师,众宫人都仿佛见到主心骨一般,忙将其迎入后院去,留谢向上自己一人面圣。 “谢大使——来得正好,对南城大震——” “陛下!” 别宫之中,木制亭台楼阁多有摇晃受损,唯独水泥房是平安无事的,皇帝就正坐在水泥小楼的穿堂里,看着下人们打扫地面,他倒平安无事,只是满脸不解和焦躁,见到谢向上,也不顾礼仪,不给谢向上行礼的时间,忙走过来发问,而谢向上更进一步地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我记得两年前,使团刚入京时,六姐就曾带了口信,又亲自写信提到,王恭厂生产药火,不应该设在城内,要设法搬迁——两年过去了,难道还没有搬走吗?” 这句话,一下就把皇帝从惊慌和猜忌中解脱出来了,人往往对不了解的事会有种种想象和顾虑,而只要给了个合情合理的说法,便立刻能够客观看待事实,进入思考,看到之前被自己忽略的线索:王恭厂在南城,南城爆炸,能前知的谢六姐早就让衙门搬迁药火厂—— 皇帝本来苍白的脸色,一下涌上了鲜血,变得通红,他慢慢地说道,“怎可能将天人之策视如无物,两年前便早已下令搬迁——” 虽然恼怒,但看得出来,他的怒火背后隐隐也有些放松:这下,这件事的性质一下就变了,从暗示君王德行有亏的不祥灾变,成为了一次阳奉阴违执行不力的安全事故……从政治事件,变成了吏治事件! “两年前就早已下令搬迁了!”皇帝又重复了一遍,并对谢向上递来了隐隐有些感激的一瞥,微微点了点头,他转身大叫道,“田任丘呢?叫他立刻滚过来——” 谢向上也松了口气,他的目的达到了——既然已经不是政治事件了,那现在该有闲心腾出手来救灾了吧?他立刻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陛下,现在还不是彻查此案的时候,天气逐渐炎热,此次死者众多,如果不能立刻救灾,大灾之后有大疫,恐怕今年京城的疫情会比以往要更严重得多——我这里有一本救灾的小册子,是六姐的下赐……” 416 疑云重重 政治,是人和人关系的统称,思想,虽然无形无质,但却是人类指导行动的第一要素,外交,则是两个政权之间彼此了解最为重要的途径之一。 这三句话听起来虽然非常的空洞,但却并非毫无意义,谢向上来到京城两年了,他经常在自己的工作日记中反复撰写类似的感悟,而且从重读中找回当时的心境,获取更多的感想:很多人会觉得写日记是一种虚伪的习惯,似乎日记唯一的作用,就是在自己成名后给后人提供传记题材,这是一种平庸者的诽谤,实际上,工作日记对于一个人的总结、反思、进步,帮助可以说相当的大。 而且,也可以说是一种教育上的保险——世事无常,就算是在买活军这里,也不是谁都很有把握,自己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如果出了意外,在孩子长大之前就早逝了呢?如果因为工作关系,天各一方,家信往还又相当不便呢?说得难听一点,如果郑地虎死在南洋征伐之中,那他给两三岁的儿子留下最好的遗产,以及能施加的最多的教育,估计就是他在下南洋期间写的日记了。 这种日记,有他的见闻,思考,是他智慧的结晶,一本家族内传承的日记,是很宝贵的财富,虚伪的不是日记,而是把自己的日记到处传播出去,引人讨论,当然,讨论者对于日记中的思考视而不见,津津乐道于其中偶有的绮思小事,那又是另一种肤浅了。总之,谢向上在写日记时,态度是越来越严肃了,他认为自己这点感想虽然微不足道,但是,也的确有一点小小的稀缺性呢。 这三句话,可以说是他在工作中投入得越深,就越发深刻的感触:道统几乎决定了政治的完整形态,个人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实在是很小的。 就譬如王恭厂爆炸案,为什么必须在事发后立刻明确案件性质:吏治不清,朝廷已下令搬迁,而工部始终拖延,最后防火不慎,引发爆炸。 这其中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敏朝的天人感应思想,天子得益于此拥有部分神性,但受到的限制更多,任何大灾,都会被归类为‘德政不修’,引发的天谴,再往下归因,那就是朝中小人当道——意外事件总是会和政局联系在一起,成为朝中党争的工具。 敏朝用三年多时间,初具雏形的‘厂卫新政’,很有可能因为这桩意外惨淡收场,所以不论皇帝还是田任丘都极为紧张,田任丘下野,如果九千岁不能回归的话,可以想象,特科将成为镜花水月,高产粮种引种一事前景也将立刻晦暗不明。 这和买活军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买活军现在散布于华夏各地的田师傅,其安全将立刻失去保证,他们还能平安归来吗?还是会被衙门扣留?这是谁也说不清的事了。 归根到底,是思想的不同,决定了政治的不同,如果类似的事件出现在买境之内,将会如何?谢向上完全可以想到其中的步骤——先救灾,然后调查事件起因,是生产纪律不到位,那就由生产线负责,是厂房设计不合理,那也自有负责一方,总之事件就只是事件,和政治没有太多的关系。就事论事、实事求是,这是买活军的思想,也就决定了买活军的政治。 这就是外交的意义了,如果没有使团在京城,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京城的决策层,谢向上也会觉得皇帝昏庸无道,不配为人君,对他产生智力和道德上的轻视,但他现在来到京城,住了两年之后,谢向上终于了解了敏朝官府的运转逻辑,也明白了,敏朝的上位者并非愚蠢无能、绝对的自私自利,他们的反应都在自己的政治逻辑之中,思想决定了政治,政治又反过来影响了思想,最终,造成了如今敏朝的处置态度——这件事就是王恭厂药火保管不慎引起的爆炸,并无任何灾异不祥要素在其中! 这样的态度对于救灾是有益的,因为原本护兵顾虑重重,不敢踏入受灾区域,百姓们也对京城上空逐渐扩散笼罩的黑烟感到恐慌——黑烟蔽日、白昼若夜,这也是凶兆。除了那些家在南城的兵士之外,大多数人想的是外逃,而不是救灾,但,在谢向上火速面圣之后,中枢立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统一思想:是事故!要赶紧救灾,否则怕有瘟疫! 从反应速度来看,敏朝君臣也还算是上下一心的,否则此事若有一人定调为邪祟,政令就没那么容易往下调拨出去。今日的速度还算是快的,只要衙门运转起来,接下来的事就很好办了——救灾、疏浚,还有使馆中的活死人,这会儿都戴着口罩,拿着救灾手册出去临时充当医生,因为京城里确实没有什么医生能做救灾时的医疗急救工作。 烙铁、木炭、酒精、纱布、锯子、小刀、针线、剪刀、炉子、小锅、水桶、铲子……好在还有个超市在,出纳临时来记账,又从东城商铺那里征集苦力调了二十辆小板车来,把二十套稀奇古怪的急救设施堆上小车,由苦力推车——给钱的,而且必须是苦力自己推才行,这种独轮车不是每个人都能推好的——护军左右随从,活死人们手里拿着《救灾手册》,戴好口罩,推车就这样走进了黑烟弥漫的灾区。 一边走,他们一边找活口,推车上所有东西都有用处:被木头瓦砾压在下头的百姓,若是能用铲子挖出来还好,若是被石头压住了肢体,一时半会确实挖不出来,那就只能用锯子截去肢体,立刻烙铁止血,随后纱布包扎——这比被慢慢压死要好,若是晚上一段时间,就算是把石头搬开,人也多数活不了了。 所以,车上的炉子是不熄火的,小锅随时换水,煮着剪刀、纱布,要用烙铁时就把锅子移开。这都是救灾手册上注明的规程,活死人们都学习过这套救灾手册,这和地动后的救灾原则是差不多的,只还有一点,就是要注意空中不断迸发的霹雳爆炸之声——爆炸似乎还没完全结束,护军们心里十分畏惧、忌讳,不敢去王恭厂附近,只在外围打转,活死人们也不强求,救灾的第一要务就是保证自己的安全,再说确实谁也不敢担保王恭厂会不会再炸一次。 到了晚上,因为不敢见明火,害怕会引起第二次火灾,京城各处出面救灾的人丁傍晚开始,就陆续往外撤退,撤退以前都把水桶里最后的残水泼在能见到的木头上,希望能避免再发生火灾的几率,虽不说是井井有条,但如此也算是乱中有序了。可见在救灾中,有没有一个组织方各方协调,差别实在是很大。 这一晚,京城未受灾的城区中都是灯火通明,宵禁非常废弛,就连很多商家也没有上板子——布铺在找纱布,铁匠铺在打烙铁,他们这是在给自己所属的街里凑救灾的行头。各里坊都凑了救灾的队伍出来,有车的出车,有力的出力,由里正家出人率领,明日按照衙门的吩咐,各自分区救人,今晚这些救灾队员都聚在一起,听人念买活军散播出来的《救灾手册》,“口罩一定要戴,再怎么样不能摘下,见到人之后,该如何做……” 许多高宅,今夜也是人员出入频繁,仆役多的,自成一队,仆役少的,便去里坊队伍,他们家中识字的多,少年郎有力气的就准备第二日出人,这会儿在细看《救灾手册》,体弱年幼的也没有闲着,都在忙着抄写手册中关于地动后救灾的那几页,准备明日到处去散发,务必要让进灾区救人的队伍心中都有个数。 “不许去!” “为何不许去啊,大人!我们也能救人啊!我们是医科生!” 许多高门内宅也上演了小小的冲突——买活军的短发,小娘子们是梳不得的,但现在,短袖衬衫和麻裤已经完全在京城中流行起来了,悄然流行的还有买活军的教材,男子们可以数理化去考特科,女娘这里,特科暂时还没开,但已有一定的传言,于是很多人家未雨绸缪地开始让自己的女儿接受教育,更有些人从买活军的养生、医学中得到启发:女儿学医,两全其美,开特科可以考特科,便是不开了,家里有个女医有什么不好呢? 买活军喜欢给人上课,那是出了名的,京城中有人有这个意愿,他们便立刻做出响应,开设了医学公开课,虽然规模不大,但也颇有数十名小娘子,有了一些基础的医学卫生知识。她们认为自己也可以踏入灾区去,发挥自己的作用,为敏朝的女子扬扬名,叫人知道并非只有买活军的女娘能干聪慧。 不过,这个念头遭到了亲人们无情的打压,“不许去!没听说么,灾区里全是赤条条的死人——谁知道究竟是爆炸还是邪祟!你哥哥们便是光脱脱的跑回来,倒也罢了,你们呢?若有个万一,将如何自处?” 不错,虽然在买活军的广泛影响之下,如今京城救灾的速度和组织性都比原本群龙无首时要强得多了,百姓们在有了组织之后,更是焕发出了令人诧异的救灾热情,从各寻生路,迅速转变为守望相助,但对这场南城大灾的猜疑,仍如暗流般涌动不定,就连谢向上,虽然最早给事件定性的人就是他,但写日记时,他也还是诚实地写下了自己的一些怀疑。 【灾区里黑烟弥漫,屋舍垮塌,在王恭厂附近,屋宇全数化为粉末,竟无残骸可言,完全是一片荒芜,前去查看的护军异常恐惧,认为这是天罚,才能达到粉身碎骨、尸骨无存的效果……在天罚中心,一切化为飞灰,天罚的周围则全是赤裸的尸身…… 据护军所说,王恭厂的爆炸事故并非首次,但从没有这样大的规模,小爆炸并不会令人如此惊慌——王恭厂距离皇城有三里路,前几次爆炸,别说皇城,就连相邻几条胡同的人家,也只是听到巨响,感到震动而已。 朝廷当然不会蠢到把药火厂放到眼皮子底下的地步,在今天的事情发生前,大多数人都觉得,三里路是绝对安全的距离,但这一次爆炸事故,别说皇城了,甚至连皇城之外,内城斜对角的西北侧都感到了剧烈的晃动…… 年轻人认可爆炸的结论,但有记忆的老人彼此议论起来,都觉得不像是这么回事,黑烟凌日、裸尸横陈,这都是从前没有的事情……根据我的消息,乾清宫中也有伤亡,屋瓦、屋檐纷纷下落,砸死了打扫的小阉人,事发时还有人正在修葺太和殿,也有伤亡。也就是说,这一次爆炸至少影响到了四五里外的皇城中央…… 但,按皇帝和工部的说法,两年前就已下令王恭厂往外寻找厂址搬迁,新厂要在城内更偏僻的所在,因要择址、兴建,搬迁月前刚刚进行,药火库已经搬走了一小半,余下的药火能造成这样大的影响吗?我计算了一下,感觉不太靠谱,试想六姐的大飞箭火,恐怕都没有这样的威力吧…… 说是药火爆炸,真的只是药火爆炸吗?但是似乎城内并没有人看到天降流星,也就是说,这并非是陨石掉落,还有什么可能的原因呢?以我现有的知识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 明亮的煤油灯下,写到这里,谢向上的笔尖也不由得一顿,他用炭笔挠了挠发黑的耳朵——奔走了一天,他耳朵里全灌的黑灰,还没来得及去洗漱呢,就先赶着把自己的感悟和分析写下来。这是他的工作日记,也是寄给谢六姐的工作汇报。 【受灾人群的数量估计,暂时无法做到,因为敏朝的衙门对数字还是很不敏感,这就造成了两个可能的结果,要么是无限的夸大,要么是无限的缩小,我已经着重告诉皇帝,一定要如实统计死者的数字,并且在报纸上进行宣传,否则这件事传到外地,很可能就是死伤数十万的说法。 按照救灾手册的说法,黄金72小时,三天的救灾时间内,救灾的规模大概也就是这样了,量会有增加,但不会有质的突破,我认为这次灾害对于我们买活军的生产安全、救灾储备和流程都有很好的借鉴作用,这是发生在京城人烟稠密处的灾害,救灾力度应该是如今天下所有政权能达到的顶峰,对这次事件的记载和调查,很有助于我们总结经验——这是灾难事件本身的意义】 想到今天眼见那稀奇凄惨的画面,谢向上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无感触——但感触也不多,因为这年代的人是见惯了各式各样凄凉的画面的,瘟疫、战乱、饥荒,轮流上阵,收割着鲜活的生命,所以他们的承受能力普遍也比较强,真正多愁善感的人,如果有谢向上的经历的话,或许早就被吓死了。 他不是因为惋惜而深夜难眠,虽然买活军尽全力救灾,但灾变案给谢向上所带来的情感震动,差不多也就止于此了,让他虽然极度疲倦,但却始终无法入睡的,是另一种思维。 【但是,这件事同时也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我不知道皇帝和田任丘有没有意识到,随着事件的细节在传扬中被扭曲,被放大,对事件本身的定性,也会受到极大的质疑,它始终还是会回到‘天人感应’的思维惯性中去,成为一次‘皇帝不修德政,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的妖孽之兆……】 这里的妖孽,对应的是‘国家将兴,必有祯祥’中的祯祥,是对吉兆的反义词,并不是具体的人,而是指凶兆、凶事,谢向上在买活周报上,看到过编辑部的注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谢向上认为这都是天人感应一系的思想,于他自己来说,他是不认可这种思想的,但这不妨碍他做出自己的判断。 【灾难本身或将结束,但是它的影响才刚刚开始,从明天开始,消息将会往外传播,激起谁也不知走向的变化,厂卫新政将进入前所未有的危机,我会观察敏朝朝廷处理的方式……】 他的笔锋又是一顿,沉吟良久,才慎重地写下后一句话,【以供六姐决策,这是否是在华夏本土,再度进行势力扩张的良机……】:,, 417 妖言(上) “王恭厂失火,药火爆炸——全是瞎话!药火爆炸哪有那么大的动静!” 天色才刚放亮,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豆腐脑、卖火烧、花卷这些面点的小贩就已经走动了起来,在巷子里变化多端地喊着,“刚出锅的——豆腐脑——来!” 最后一个尾音又高又细,还有些打卷儿,老街坊一听就笑了:“老彭这吆喝,还是这么中气十足,他前回还和我呢,过几年他干不动了,让他儿子来卖,我说,那你儿子可得现在就练起来喊了,他说那是自然,这几年,他嘴里没有这样的话了,我问他还不说——其实他儿子就是去南面挣钱了!” “去南面了?去那青头贼的地盘上了?” “可不是么!” 豆腐脑这样不顶饱的小吃,是这一片的老百姓们不会日常享用的,一个月内也就是天有了兴致,叫来买一碗而已,两个老街坊早上吃的都是昨夜剩的杂面馍馍,天气热了便吊在井里过夜,早上起来再馏一遍,配着凉粥,两人在小院门外一蹲就唠了起来。 老王头在码头有个职司,消息更灵通些,昨夜回来得晚了,今早一起来就找老朋友说着京城的新鲜事儿,被豆腐脑挑子打了个岔,说起了他们家小彭的去向,一边往下咽馍馍一边费劲地说。“现在运河这里,去南面的人还少些,沿海的您可瞧着吧,我们东家上回从莱芜一带回来,全是各地流民汇聚,那队伍就没断过,正好和买活军的船队互相照应了,别看买活军下南洋去了,跑北面运人的船是一点没少!” “真就没有倭寇啊?” “还倭什么寇那!那倭寇多少都是南面的汉人装扮的,现在这片海上还有人敢抢买活军的船?报纸看了没有,买活军用什么无人机——又叫仙飞,在吕宋中杀了个十四进十四出,比赵子龙都厉害!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蜀山剑侠传》的评书你听过了?就如那飞剑一样,瞬息千里,拿它一点办法没有,海盗不就仗着来无影去无踪,老巢难寻么,被这飞剑缀上了,跑都没法跑!” 两人不由得咋舌了一番,对这买活军的天威,他们已是深信不疑了,因为济州府这里,是深受买活军影响的地方,买活军的高产粮种,让济州府从延续了几年,几乎颗粒无收的干旱中缓过了一口气,现在济州府主粮是土豆,买活军的田师傅过来教他们越冬育种,土豆的出现,大大地缓和了济州府这一带的局势——济州府是受了买活军恩惠的! 当然了,这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济州府是运河港口,消息一向灵通,货物的集散也快,济州府的百姓是见过世面的,他们见到了木轮自行车,见到了买活军出产的小巧座钟——还不算很准,不是仙物,是买活军自己造出来的,但已经是济宁府前所未见的奇巧之物了,本地的大户人家,别看对买活军恨之入骨,但也一样眼馋这座钟,悄悄地买了几座,只是不许家下人声张呢。 也是因为城中的氛围,济州府这里要南下去讨生活的人家,都十分低调小心,也是怕留在家乡的亲人被问罪的缘故。不过,本地是孔孟之乡,文气颇盛,识字的人很多,买活周报的扩散是衙门也无能为力的事情,如今济州府众人都看这几份报纸:京城来的《国朝旬报》、《京报》、《邸报》,南面来的《买活周报》,还有济州府本地士绅一起凑钱印发的《济州月刊》——各地的州府,现在非常流行自己办报,也都有士绅在背后支持,法不责众,朝廷管也没什么用,这些本地的报纸刊物,虽然没什么可看之处,但多少有些本地的新闻,百姓们还算是捧场的。 京城大爆炸的消息,也经由这些报纸,同南下的行人客商们一起往外扩散,老王头要去码头附近的商行上工,消息一向是十分灵通的,昨日当《国朝旬报》随着京城的船只到港,并且往外发售时,他也从来商行拜访的京城老客那里,得到了一些颇为独家的消息,这都是报纸上所没有的。 这会儿,他便借着吃早饭的机会,赶紧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和邻居议论了起了京城大爆炸的真相。 “说是半边城池都塌了,死的那个人哟,成千上万,尸体堆成山了,都快和城墙齐平。” “那一日,京城方圆千八百里天地,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黑烟之中,不断传来霹雳之声,那大地摇动得厉害,就连太和殿的砖瓦也在噼里啪啦的往下砸,那天坛祖庙之中,□□太宗的牌位,全都掉在了地上——” “可是当真!” 邻居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没被嘴里的土豆杂馍给噎着了,他满脸的惊悚,“还有这样的事?” 老王头似乎并不知道,京城方圆千八百里,那得把济州府也给囊括进去了,满脸严肃地点了点头,“这还有假?更有甚者,说是震动之中,京外皇陵方向,传来噼啪之声,像是山顶裂了一条大缝,那黑烟之中,隐隐有金光四射,有人还见到一只巨爪,闪着金光,在烟雾中一闪就不见了——” “龙!那是龙啊!”邻居杨丈人不由失声叫了出来,但很快啪地一声捂住了嘴巴,压低了声音,“——龙脉!这是老未家的龙脉——泄了龙气!真龙飞走了!” 这样的话,当然不能随便地嚷嚷了,若是没权势的人家这样想,少不得要治一个妖言惑众之罪,因此,老王头也不大声附和,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举着手里的杂馍说道,“可还记得经过咱们这儿进京的延平郡王?”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济州府这里,运河上一艘船靠岸,那就是一艘船的新鲜热闹,杨丈人哪还记得一个破落藩王?他对藩王也实在没什么好感,闻言茫然地摇了摇头,老王头低声道,“我听那老客说,延平郡王进京之后,坚称自己之所以逃跑,便是因为谢六姐要对他作祟,抽取他身上的龙脉!——杨兄弟,可明白了吧?” 杨丈人目瞪口呆,只觉得几件事之间的离奇之处全对在了一块,连成了一个极其有理有据的故事,他兴奋地一拍大腿,“妙啊!可不是全都清清楚楚,再不能假的了?京城那动静啊——准是、准是……” 他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般说道,“准是六姐隔空做法,抽走了京城的龙脉,才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这京城下头有龙脉,是再错不了的事情,我姨丈那年进京,住在岳爷爷精忠庙附近,精忠庙里有一口井,井里有一条巨大的铁锁链,传说这口井连着东海,那锁链就是锁龙的!那就叫锁龙井!锁着龙那,还有假的吗?那可是我姨丈十几年前亲口对我说的。” “可不是了?”老王头也是越说越兴奋,又啧啧地感慨了起来,“这些年来,什么水啊旱啊,地动山摇,又是虫灾又是瘟疫的,就透着一股子穷途末路的味道,如今这龙脉都被抽走了!看来老未家是要在金銮殿里坐到头了!” “只看那南面的声势便知道了。”杨丈人也是啧啧感慨,“这《国朝旬报》,不是天灾就是,《买活周报》呢?看着都祥和,什么收服华夏故地,什么养生,什么买卖的,一副蒸蒸日上的气象——也不知道《买活周报》对这事儿是怎么报的,到底是爆炸还是地动,又或者干脆就给承认了——这谢六姐一向是光明磊落,没准就把龙脉的事说明白了呢。。” 百姓们对于两份报纸的态度,的确是截然不同的,《国朝旬报》艰深,一份报纸总有三分之一是全然看不懂的,而且因为用的是繁体字,字体小了,更加难以辨认,不像是《买活周报》那样简洁明快,有新闻,也有通俗易懂的游记、话本、笑话,甚至是各式各样的广告都能让人看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间,哪怕是京城的消息,似乎也要《买活周报》来进行报道,他们才能最后定下调子来,譬如这京城的大爆炸,别看两人坐在一起,把这龙脉的传说,说得自己好像都深信不疑,但倘若《买活周报》断定这只是一次爆炸,恐怕两个老人家犹豫之后,也会选择信服呢。 “爹,瞧着快到下板的时辰啦。” 所谓的下板,是指店铺把门板卸下收好,这是住在店铺里的学徒们,吃完早饭要做的第一件事。老王头一听,忙对杨丈人举了举碗算是道别,爬起身子,回屋抓了烟锅,又嘱咐了家人几句,一摇一摆往码头走去,一边走,一边空咂巴着烟嘴儿,寻思着自己的心事。 济州府虽繁华,但却也不算太大,他走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码头便已然在望了,卖豆腐脑的老彭正在街角给客人装豆腐脑呢——卖小吃的小贩,那一定是运河码头附近最多的,这里的客栈多,客商多,生意自然也好。那客人一边看老彭用飞薄的马口铁片盛豆腐脑,一边说道,“今年的光景倒是比去年好多了,前几年过来,都不愿下船——岸上全是小乞儿,大冷的天只穿着单衫,那腿脚肿得和萝卜似的,围着码头要吃的,怪可怜见的!” “托贵人们的福!去年今年,咱济州府的乞丐都少得多了,小老儿一人也敢挑着担子往码头边来了——那还是这两年收成好哇,又没了个瘟疫,日子可不就眼见着好过起来了……” 老王头听着,不由一笑,暗道这老彭是真的谨慎,嘴里一句反贼也不带出来,其实谁不知道呀,收成好,不是因为买活军的土豆?没瘟疫,不是因为买活军的牛痘?这乞丐少了,难道是都回去种田了不成?这山阳的地,姓未的占了几成,姓孔的占了几成,哪还有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的地儿啊?人没了,那不是死了就是去南面讨生活了!听说买活军那个鸡笼岛上,山阳乡音可为数不少那! 就是老彭自己,不也把儿子遣到南面闯荡去了?不过这倒也是,他一个卖豆腐脑的小贩,就挣几个辛苦钱,一家人半夜三更的起来磨豆子煮豆腐——这是熬人的钱!老王头是知道的,他们一家几口子挤在城北的小院子里,本就是弹丸之地,还要有大锅灶,要有磨,还要养驴,子女从小只能睡通铺,这不出去闯一闯,哪有余地娶妻? “老彭,一会来我店前,给我来上一碗。”想到这里,老王头便对老彭点头一笑。 “哎,王老爷,您早,一会儿准来!” “客气啥,老爷都喊上了,咱是哪牌名上的人?” “您谦逊,您谦逊!” 一早事多,两人扬着声说话,老王头这会儿已经拐到河边去了,这会儿码头上船驿也正热闹,有龟公来背花娘的,有客人出来端早饭的,也能见到梳着买式短发,穿着短袖长裤的雄健女娘,从明显是买活军占据的船只中走出来,叉腰环视着运河晨景,别有一番气势在身上。 那些龟公对买活军女娘都畏惧非常,一见到他们,立刻加快脚步,还有人更机灵些,立刻将花娘放下地来,示意其跟随自己行走——这是要摆明,这些花娘都不是折骨缠,之所以被人背负,不过是要摆架子,讲派头,并不是自己不能行走。 “糁汤夹饼嘞——好客官,来咱们济州府怎不吃糁汤来?” “新鲜的馓子,一咬满口酥!” “微山湖的好鱼丸来——” “新出炉的大烧饼!” 早点小贩们,或是站在当地,守着大挎篮叫卖,或是推着小车到处行走喊叫,把码头这里装点得热热闹闹,不时还能听见码头前这一溜泊船上有人招呼,“糁汤来一份吧!再来个夹饼!” “鱼丸汤粉来一碗——土豆粉多少钱,米粉多少钱?” 在运河这里当值,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馋虫往往受到勾引,老王咂巴了一下嘴巴,往下咽了咽口水:这些运河边的小吃,多数都比豆腐脑要贵些,小老百姓勤俭持家,他轻易是不会去吃这些的。 也不知道买活军那里,早饭是不是能吃着糁汤泡烧饼——不不,买活军那样的地方,想必平时也是油饼可以随便吃的吧…… “王哥,我来送豆腐脑了。” 一早这会儿,生意还没来,老王头不过在柜上露个面即可,才坐下不久,老彭就来送早餐了——他们这样的生意,都是常备了小碗的,客人若没有自己带碗,便站在一边吃,吃完把碗还给他即可。似老王头这般有店铺的老客,也可以将碗留下,稍后来收。小伙计为老王头端了满满一碗白生生、嫩呼呼洒了厚厚白糖的豆腐脑来,笑道,“老彭还是这样厚道,这糖给得不亏心哩。” “如今糖也便宜了,雪花糖当真不贵,他多给了,你爱吃他的,便常来买,这便是他的生意经了,做生意,还是要厚道守信方才能够长久。” 大掌柜的这会儿也来了,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斗感慨,老王头等人都是笑着应是,伙计殷勤问道,“大师傅,您今早吃什么?糁汤还是大饼子?我这就为您买去。” 不一会,店里来客了,众人都忙碌起来,这会儿运河水满,济州府的生意很好做,老彭挑着空桶来门口转了一圈,见店中人忙碌,便先走了。老王头隔窗恰好望见,心中暗道,“这可不就是天意吗?京城龙脉已失,我刚兴起这个念头,便这般赶巧,天意如此,还是要顺天而为才好。” 于是这日向晚时,他便袖了那个小碗,走到老彭家里,叫了一声‘来还碗’——将笑脸迎出小院子的老彭扯到一边,低声道,“彭老弟,此次来还是有些话想问——你那儿子去了南面,如今可还得意?” 顿了顿,又将嗓音压得更低,问道,“这一去,可在衙门那里备上案了不曾?” 老彭原还是满面为难的笑,听老王头这样一讲,悚然一惊,望着他的眼神里惊讶、畏惧、思量算计一闪即逝,犹豫片刻,又看看左右街坊,便将老王头一下扯进了自家的小院子里,吱呀一声,合上了院门。:,, 418 妖言(中) 一说到备案两个字,这就不得不提到《买活周报》上发表的那些个‘逾矩文章’了——这类文章,官方还没有个明确的说法,但共性是很明确的,那就是对于敏朝、建贼甚至是鞑靼治下的百姓们指手画脚,以未来主人的身份告诉他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便先说缠足的事情,这还不算是太过火的,因为买活军一直以来的意思是,缠足最好是不要做,对健康不利,他们明确要求的是折骨缠的行为必须停止——这波及到的主要还是少数皮肉场所,影响在广陵、姑苏一带是较大的,济州府虽然也有行院,但不如南面那样花样翻新,感受还不是很明确,还算是能超然地看待这事儿。 再来,便是华夏这个说法的建构了,这种思想上的事情,在山阳这里引发了轩然大波,因为山阳的读书人们,虽然接受买活军处的新鲜商品,并且很追捧雪花盐、雪花糖,还有任何人都不能拒绝的贴身秋衣裤——越是北方,越是离不开秋衣裤和买活军推出的毛衣毛裤,这几年,冬日里如果谁的脖子上没有羊毛衣的高领,那么他的家境自然是很一般的—— 但是,他们对于这种华夏的概念,是颇为不以为然的,因为买活军的华夏概念,和他们一向研读的圣贤书并不挂钩,也就是说,这和儒学所推崇的‘教化’而论国民背道而驰,完全是新的东西。 新的华夏国民是什么标准?会说汉语,打从心底认为自己是华夏百姓,那他就是华夏百姓,他所在的地方就是华夏国土,这里没有半点道统的事情,儒学的地位呢?买活军是完全不讲这些的,他们的政治课教授的是大同社会那一套东西,你说你在自己的地盘上说这些也就罢了,老在报纸上刊登,这手不是伸得太长了吗? 到了这时候,士绅对买活军的反感还不算是到达顶点,等到买活军的《女子收容令》,以及《冤屈备案令》出来,那真是,报纸发到哪里,哪里的士绅就要坐不住了,裹挟妇女逃跑,他们暂且还能容忍——虽然也知道,长期来看,这对本地的民生是有害无益,但那《冤屈备案令》,就等于是一柄刀悬在了自家的脖子后方!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别看眼下似乎无事,谁知道自己的仇家是不是就派人去买活军那里,胡编乱造一些坏事出来,把案备上了呢。据说消息一经传出,买活军专门开设了一个衙门来登记事由,每日里都是大排长龙,去备案的百姓要登记叫号,排队能排出两个月去! 在富户这里,他们要考量的东西是很多的——买活军的话可信不可信呢?他们要不要提前分家避祸,舍下罪责最重的几个子孙,余下的人,以流民身份,辗转周折去买活军那里落脚?就如同下南洋、去鸡笼岛的船队一样,用新的身份去到那里,料想被追责的可能性也小一些。 又或者,还是留在本地,赌一个买活军拓展不顺,到自己死之前,都不会将势力范围扩展到自己这里来? 当然了,这些事情,也都是运河沿岸、沿海这些州府的富户在思量的,再往内陆去,那些小州县,一年除了商队以外,外来人口不多的,本地的富户都是没什么见识的土财主,就算陆续也能看到《买活周报》,接纳田师傅、引种高产粮食的热情也很高,但他们的反应天然就是颟顸迟钝的,并不觉得买活军的政策真能影响到什么。 “不都立了和议吗?”这些大老爷们歪在贵妃榻上,抽着长长的烟袋子,一边咂巴着烟嘴一边说,“买活军若是守信就不会扩张,若是扩张了恐怕也难以完全守信,真要如何了,那也是前头大府先倒,咱们到那时候再计较也不迟。” 这想法不能说是错的,对他们来说,倘若能将《买活周报》的流传,在本地完全禁止的话,那就更安全了,不知道冤屈备案的说法,那就不会去收集证据不会去告状,如果还能把本地的流民完全固定在土地上,就更杜绝了县里一些难免的龌龊事被备案的可能。 这思路也不算是太稀奇,大多数老爷们琢磨一下都可以想得出来,于是,在有些州县中,敏朝衙门几百年来管不了的流民现象,忽然间就得到了很好的遏制,州县之间的交流,一下又回到了敏朝初年时那极其有限的理想状态:没有路引,寸步难行,州县就仿佛是孤岛一般,州县的消息,很难流动到村里去,而村里的消息也很难互相扩散,最多是在附近的几个村之间流传。 这种应对办法,唯一的瑕疵,就是买活军派出来的种痘官和田师傅,本地人不可能拒绝他们来这里,也不可能拒绝他们和本地人交流,不过还好,买活军不可能每个州县都派来出身本地的老乡,没有那么多人手也没那么巧,只要这些外来人和本地土著的语言不通,那危险的思想就不会散播开来。 ——在南方,难以交流是常态,北方的话,官话和土话的差别不算太大,于是士绅们便派出数量很多的随从,看牢了田师傅们,在礼遇之外,也起个防备的意思,他们倒是不会对田师傅他们做什么,但是,如果被教授了一些危险的事情,等田师傅他们走了,听课的农户们就要遭殃了。 会这样提防的富户们,算是比较敏锐的,还有更保守闭塞的富户,根本就不看周报,也不把买活军的声明当回事,一门心思过自己的日子这也是有的。这算是有钱有势的老爷们,在买活军的几封法令下的常态,而其余那些普通的老百姓们呢?是否相信买活军的政令,对他们的影响就很大了。 就譬如说折骨缠的事情吧,这个事情确实是被管下来了,因为连朝廷都十分配合,去姑苏、广陵那边清查了折骨缠的女子,并且都给了编号,一一登记入册,此后若再发现折骨缠的男女伎,立刻要查问主家,严格治罪。对唱家来说,他们没有选择,不管你信不信买活军的话,本朝现在也开始禁止折骨缠了,那没得好说,只能依令行事,对东家倒也有个交代。 为了遏制这两地公然的逃亡浪潮,他们现如今对伎女们倒也仁慈得多了,不再那样随意打骂摧残,还有些心善的老鸨、龟公,时常把那些生病的小伎子送到买活军那里去,倒也不把她们转卖给窑子、瓦舍了,少赚了一点钱,不论结果如何,良心上似乎也有个安慰。 又有那些折骨缠已成的伎女,如今很多都被富户重金礼聘回家,过好日子去了——她们怕是近年来最后一批折骨缠的女娘了,物以稀为贵,身价一下陡增,有些女娘因此一下便洋洋得意起来,倒是真不想去买活军那里,在那里有什么好?做手术总有死掉的危险,还要靠双手做活赚饭吃,吃了这么多的苦,缠出的一双小脚,一辈子的吃食便合该从这双脚上来。 这些事,和百姓们是没有太多关系的,他们最多也就是在遇见那些逃亡妇女时,庇护一二,或者是指路,或者是随意为她们遮掩行踪——老王头便在码头附近见到过不少逃跑的妇女,他也多为她们指路去买活军的船上。 是因为惧怕《庇护妇女令》中,对阻碍妇女逃跑者的威胁吗?倒也不是,更多的来说,这令书似乎是给他自己提供了一个依据,让他的善举,在得失上能够说得过去——若是以往,帮个这样的逃妇,不可能给老王头带来任何好处,反而会有许多风险,他是有家有口的人,不能不考虑到这些。 若是因为自己的一个善心,搞得一家子不得安宁甚至家破人亡,他于心何安?因此,他只能选择稳重行事,最多是不去告发、寻觅,要说帮人一把,这是不能做的。 但是,《庇护妇女令》发出来之后,老王头的行事就有说法了,他必须帮,因为这是报纸上的要求,如果不帮,也会留下后患,这样,两种选择的后患都是相等的,那么他就可以忽略风险的不同,没有负担地选择小帮一把了。这时候,他是很倾向于相信买活军在政令中说的话——他们有能力追究这些不帮助逃跑妇女的人的责任。 《冤屈备案令》,在民间激起的反应,也和老王头的逻辑非常相似——愿意相信的人,不管嘴上再怎么说‘恐怕没那么好’,但他们还是会相信的,不管怎么说,把心里过不去的事情,备上案了,自己心中的负担似乎也能减轻,那股子闷气似乎也可以稍微缓和一些了。所以,现在许多人家离开本地去买活军那里时,表面上对谁都说是去讨生活的,实际上,有没有把自己承受的不公去备案的心思——谁说的清楚呢? 希望,这是这封文书在民间普遍得到的回响,它让许多已经认命了的,行尸走肉一般的百姓,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这东西让他们宁可抛下了现在还能苟且的安稳,斩断了安土重迁的顾虑,他们不再去考虑落叶归根的事情了,不再去计较自己是否能适应南方的天候,这封政令让他们变卖家产,悄然离开了家乡,只因为心中那渺茫的信念——买活军说话,一向倒是很算话的,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么,不妨也就信他们一次好了! 在济州府这样的地方,百姓的流动是管不住的,陆陆续续,老王头知道,许多百姓都迁往南方去了,有些说是去赚钱的,有些则多少参杂了诉冤的目的,有些人大张旗鼓,到处搜寻冤屈,有些人行事则更加谨慎,毕竟,济州府消息灵通,士绅大户多是谈论过买活军的《诉冤令》,对于南下迁移的人家,他们心底是带了提防的。 老彭一家子,平日里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小日子过得倒也兴头,轻易不和别人红脸,到处的笑口常开,看起来,他们家打发大儿子南下,似乎真的只是为了找个好地方卖豆腐脑挣钱,没有别的心思,对外保持低调,只是因为一贯的谨小慎微而已。 但,老王头是济州府的老人了,从前也是老彭的街坊,他是知道的——老彭他父亲、兄弟,原本都住在王家附近,里外也有个两进的院子,他祖父是个举人,生意可不止卖豆腐脑那,乡下也有个几百亩的地,不大不小算是殷实人家。如何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呢?其实说穿了倒也简单——无非是一个孔字! 在济州府,想要绕开孔家,这是很难的,历代的济州知府,对孔家无不是客客气气,只怕得罪了衍圣公一脉,坏了自己在士林中的民声。数千年下来,便成全了孔家一脉在山阳济州这里的横行霸道,济州城内,和孔家攀不上亲的异姓人,很少有富得过代的。 老彭一家的地,千不该万不该还在曲府附近,这不是,祖父一死,没几年立刻被寻隙论罪,老彭父亲、兄长下狱,几天内便死了,院舍也都卖了,最后,老彭沦落到原本奶娘家里去,娶了奶娘之女为妻,豆腐脑一卖就是十多年,他自己似乎都忘记了这段往事,恐怕连孔家人都不太记得了,这样的是在济州府附近司空见惯,年年都有几桩,要记也实在是记不过来。 “备上了。” 老王头既然寻来了,老彭便也不瞒着他,两人在院子里驴棚边上坐了,一人手里拿了一碗豆浆,边喝边说,“就和报纸上写的报道一样,到了本地,先去上扫盲班,扫盲班上完以后排队备案——为什么要上扫盲班?因为至少要读懂拼音,那边的文书写好了之后,要你来过目签字的——王老爷——” “还叫老爷?” “王兄!王兄,说到此处,还有一件事想托你帮忙,将来,若是买活军打到了济州府,能否托您做个见证人……” 买活军都打过来了,那孔家哪还有不倒台的道理?老王头爽快地说,“这有何难,我老了,我老婆子也还在呢,当时的事都记得一清二楚的,便是我不行了,那也将此事告诉家里人,总为你留个见证!” 这份保证,立刻拉近了两家人的距离,如此,老彭便将在买活军那里闯荡的一些心得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老王头——他本身是识字的,儿女因为生计所迫,只些许认得几个大字,不过到底基础在那里,大儿子过去之后,很快会写拼音,认字速度也颇快。 而老彭对外虽然毫不声张,大多人都以为他不识字,但其实也设法弄到了几份报纸,从中倒推学习拼音,小彭写信由买活军邮政负责送信,搭他们的商船送来,因此彼此交流很通畅,老彭收了儿子的信,虽然还没有去过买活军,但已是去那里的半个专家了。 “到那里,先去找本地的促进会,也就是同乡会了,他们会帮着安顿下来,为你介绍工作,山阳老乡在买活军那里很多,毕竟买活军彬山一脉都是山阳人……” “你不如叫你一儿一女都去——为何,如此可以省下船钱,而且能用买活军自己的船走,这是最安全不过的,船上不会有什么偷盗抢劫,我是没有办法,我们家那个小娘太笨,人也还小,实在是依靠不上,我儿去买活军那里,一路上是吃了些苦头的……” 老王头来找他,本就是为了问些经验,如此听了密密的一番话,心里便很笃定了,也下了决心,想道,“顺天而为,再不会有错的,京城龙脉已泄,天变就在几年之间,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们家可不能错过这个附骥新龙的好机会!” 此心一下,他人虽还在敏朝这里,心已经飞去云县了,又和老彭说了半晌京城龙脉的故事,老彭也听得十分兴奋,二人直聊到傍晚,老王头才起身告辞,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在心底划算着给儿女带上路的盘缠,手里托着烟锅,一摇一摇走到自家门口,见到杨丈人走出来,正要招呼时,杨丈人没见到他,一扭脸向南面去了,老王头心里嘀咕道,“南面也没他什么亲戚故人啊……啊!听说白莲教的新堂口是开在那里……” 他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面色也凝重了起来:杨丈人此去,肯定是要说京城龙脉已泄的事情,倒是他多嘴了,明知道杨丈人一家笃信白莲教,怎么还把这事儿绘声绘色地说给了他听……:,, 419 妖言(下) “天上换玉皇。” “地下换阎王。” “心中有白莲,” “保我好家园——是我,老杨!” “杨兄弟快请快请!” 吱呀一声,院门被打开了,扎得高高的篱笆墙里探出一个头来,颇有些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天黑无人,方才将杨丈人让进了院子里,两人一道疾步进了堂屋,当面便是一个神龛,神龛内供奉了‘无生老母’牌位,还有些人仍在参拜,又有人在墙角闭目打坐,似乎正在修炼玄功—— 这是白莲教很标准的堂口模样,杨丈人一进门,也连忙洗手请香,恭恭敬敬地拜了老母,口称‘白莲降世,真空家乡’等语,方才起身和香主一起,到偏厢和兄弟们一起用茶说话—— 茶也不是什么好茶,水一冲满天星的高末,不过白莲教教内讲究平等,宁可大家一起喝劣茶,也绝不会看人下菜,香主品茗,教徒们喝水。这也是其在华夏各地一向屡禁不止,传承不绝的缘由之一。 杨丈人和白莲教的往来,已经非止一日了,像他这样的教徒,平日里指着他去传教、作乱,那是办不到的,但有了闲钱常来供奉。 他住在运河边上不远处,还有个在衙门做吏目的亲戚,辗转能和孔家攀上亲,消息也十分灵通,因此教里几次起事也都不来攀扯他,叫他做了个暗子,闲了时常来喝喝茶罢了。 “这院子倒是找得不错,十分的僻静。” “巷口几家,也都是教里多年来的兄弟,应当可以多安顿一段时日了。” 济州府这里,和外头不同,衙门对于这些邪魔外道盘查得极为严格,时常扫荡,但外道却又生生不息,时常作起民乱,于是这堂口也就是变动不定,今日在这里被查抄,风声过去以后,赁个院子,堂口就又支起来了。 杨丈人这还是第一次来这个新香堂,此时左右一看,见偏厢里还有几张课桌,不由笑道,“这个好,若是有人来查抄,便说是个私塾,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私塾人来人往,这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么,香主老马摇头道,“若是济州府外头,那倒的确也没什么,奉献奉献,打点打点,就说是开个私塾教买活军的教材,预着南下去挣生活,差爷们也就高抬贵手了,说不准还要问你哪来的门路南下,下去了做什么工——” “但我们济州府,这话行不通,他娘的知府那个狗东西,只是舔孔家的腚眼,孔家人瞧着买活军,那都是来掘祖坟的!一说你要南下,抓起来就投进牢里,那是能活着出来的?” 这的确是实情,看来这借口确实行不通,杨丈人也叹了口气,他虽然仰仗孔家得了一些清静,但要说对孔家有什么好话,那也是说不出来的。 只是,这件事说白了确实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暂且不谈,见那课桌上还叠放了些书本,不由奇道,“原来还真是上课吗?上的都是什么书?” 取来一看时,确实是买活军的扫盲教材——这个东西,在山阳现在非常流行,尤其是会教拼音的老师,虽然不敢公然开课,但私底下,士农工商,教九流都有请他们去指点的。缘由也很简单:朝廷要开特科,虽然没有明言,但特科的教材其实就来自于买活军的数理化课本。 山阳道这里,千百年来,光宗耀祖第一个就是考进士,特科虽然有个特字,但进士就是进士,济州府之外,那些书香门第又不是衍圣公一家,天生的铁饭碗,便是姓孔的,做不了衍圣公那也得寻生路不是? 因此,济州府这私下教拼音的、读报的,学算学物理的书生极多,有钱人要栽培下一代考特科,没钱人呢,他们是要先乘着还在家里,万事便宜,学会拼音算数之后,到买活军那里去好找工作—— 而且,若他们出不起运河的船钱,要去莱芜那里和大部队汇合,沿海步行南下的话,考过了扫盲班,在队伍里的地位都会高一些,到了云县那里,找工作时也有个说道。 只不过,按照杨丈人所知,他常年来往的这个堂口,本来也是不上这些课的——这几年来,山阳的白莲教也分化得很厉害,现在本地活跃的有新老两支教派。 新教派,中坚力量是姑六婆,这些姑婆们,原本入教也只是个面子情,平日里行走时多个照应罢了,教内有事她们也能帮忙说和,但现在就不一样了,买活军来卖盐糖的私盐队,如今光明正大就走水路,沿路做买卖:买人口,送盐糖,还教产婆用产钳——这个姑六婆们都愿意学,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遇到难产,艺多不压身,买活军的私盐队敢教,她们就敢学! 因为六姐是无生老母在世身的传说,信徒众多,一路走来,又多是和本地的私盐贩子合作——这盐贩子也多是白莲教图,事到如今,大家很自然地便以为买活军和白莲教关系密切,于是这些姑婆们也以白莲教自诩,开起堂口来了。 这个新教派,因为和买活军走得近,又因为自己身份特殊,在后院女眷那里颇有脸面,哪怕是在济州府,行动也比较高调,这就引起了她们和老教派之间的矛盾——济州府的大户,对于新教派的不满,反而转为发泄到老教派那里去了,于是马香主这一支教派遭殃了,这几年来,几次换地头,原有的兄弟们也有不少都转向了新堂口。 这次出去避了两个月的功夫回来,眼看着教众更少,居然无奈之下,也改弦更张,开始教授起买活军的教材来了。要知道,他们原本自恃是老堂口,还是更信奉总坛圣女,虽然也不说谢六姐的坏话,但却捧着那篇什么《迷信、恐惧、统治》,直说双方不是同道人,不愿承认她就是无生老母转世呢! “也是没有办法!” 马香主和杨丈人一起用了一杯茶,当着这一屋子心腹兄弟的面,也是说出了心里话,“时移世易,您说,这济州府都吃上甜豆腐脑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不跟着变,那就只有等死的份了,难道还能去责怪教徒,去闹事吗?那不是同时得罪了衙门和买活军,还能有什么好果子给你吃?” “嗐,这谁说不是呢?”杨丈人没想到,马香主竟是从甜豆腐脑着眼说起这事儿,但细想想,也觉得有理——甜豆腐脑、甜油饼还有那甜糕的兴起,在老街坊这里算来,不过也就是两年,细究原因,无非是买活军带来了物美价廉的雪花糖。 济州府这地儿,自古以来盐是有得吃的——盐铁之地从来富庶,但糖却是奢物,百姓们是不爱吃糖么?那是平时吃不起甜味,因此一应小吃以甜口居多,真的每日做每日卖的甜食小吃,那是很罕见的,倒是宴席上会有甜口的盘菜,因为甜为稀物,值得单列一盘。 等到买活军一来,这下可好,脑子灵活的小贩,什么小吃都能给备出甜口的来,两年间,甜口的豆腐脑都有了,京城的糖角、糖炸糕也流传过来,糖稀的味儿再不是那么罕见,连杨丈人都能时不时买点糖糕回来,甜甜孙儿孙女们的嘴。马香主说得不错,世道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若是自家不跟着变,人皆为趋利之辈,门庭逐渐冷落,也确实怨不了旁人。 杨丈人这里,对于买活军倒没有马香主的抵触之情,实际上,深心里他也知道马香主为何迟迟不愿向买活军靠拢——他是几年前山阳道闹起义的白莲教徐教主的徒弟,这一支白莲教众,天然就是以起兵造反,自立政权为愿景,和其余分支都是不同。 马香主若还谨守自己的传承,那他就是徐教主的弟子,将来是有希望能做皇帝的,匡扶现在暂且失去联系的师兄等人,至少也能混个丞相、亲王,跟着买活军混,他们是什么?什么也不是,无非是一个小香主而已,那政审分能有多高?因此他足足坚守了两年,也是这两年来始终没有收到师门传信,这才收拾心情,准备开始转舵,从此攀附买活军,求一条活路走便是了。 若是要再往深了说去,这两年日子逐渐好过了,百姓有了指望,活得下去的在本地务农,活不下去的自然都想着去投奔买活军,那没有出路的亡命之徒越来越少,才是最深的缘由,想闹事的人,没了跟他闹事的教众,大家都想好好过日子了,他能怎么样?跟从买活军,总比跟从朝廷要好些吧。 杨丈人笃信白莲教,是因为他女儿从小体弱多病,经人指点,入教之后,得了一碗神符水,这才逐渐好了起来,当时赐药的就是马香主的师父,因此对于这一支的情分是很深的。 只是,这毕竟也是一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来,徐教主并未再度显圣,倒是南边的买活军,传说一个接着一个,听着全和真的似的,他心中也早已经是将信将疑,如今见马香主有想通的意思,自然是欣慰不已,便忙说道,“天下大势如此,马兄弟,你这是从善如流,令师有知,也当会为你高兴,如今北面京城地动,天变之日我看也就在眼前……” 说着,便将今早从老王头那里听到的故事,添油加醋说了出来,马香主这些人,在济州府是有名的惯犯,不敢在人前露面,消息哪有杨丈人灵通?都是听得目瞪口呆的,直道,“我就说那一日起来,我心头烦乱,原来是应在了这事儿上!龙脉易主,这是大事!” “原来那仙飞竟有这样的威势!万军丛中杀了个一十一进,一十一出!当真是万人敌了!” “可不是,据说那仙飞一去,在空中大放光芒,凡是触到光芒的敌军,立刻七窍流血而死,我华夏士兵则越战越勇、如有神助!” 凡是信徒,自然比常人都爱听这些神怪故事,杨丈人说得也是摇唇鼓腮,兴致勃勃,马香主听了,面色越发深沉,心中念头转动,忖道:“眼下从师父那里做指望,我看已是没戏了,但我现在归顺买活军,也是没滋没味的,寸功未立,不过是个打杂的!要我和那些姑六婆争抢政审分,我也不屑,倒不如设法做下一番大事来,也好做个投名状,谢六姐哪怕真是无生老母转世,也要叫她不敢小觑了我们山阳白莲教的传承。” 心下计较一定,又跟着众人一道鼓吹了一番买活军的勇猛,又叹道,“这六姐什么都好,只是一点——最是守诺不过,如今买活军羽翼丰满,都威慑南洋去了,为何却还放着咱们这些劳苦百姓,受敏朝的狗官欺凌?无非就是被狗皇帝蒙蔽,受了《云县和议》的束缚!” 这话是说到教徒们心里去了的,他们若不是活不下去,如何抛家舍业的来造反?尤其是在山阳这样的地方,是先有孔家,才有禁绝不了的白莲教,才有数年前的白莲教起义,这些人屡次起义,屡次被镇压,仍要坚持不懈的作乱,不是因为他们天生反骨,而是因为大多数人在孔家和朝廷的两座大山下,看不到安居乐业的将来! 若是能去云县那里,闯个新天地出来,那也不错,可要是能留在本地,把家乡变成真空家乡,那不是更好么? 在马香主有心挑拨之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早已是说得入港,“如今龙脉已泄,天变之机已到,六姐不肯毁诺,我们可不能由得她错过了大好时机!” “便由我等先取下济州府,再献给六姐的话——这不就不违反和议约定了吗?六姐也有了个说事儿的话头,到时候,济州府的老乡们跟着过上了好日子,咱们这些从龙有功的,封侯拜相,做个将军王,岂不也是极好的说头?” 说到这里,这群亡命之徒也不由得相视而笑,都是瞧出了对方心中的骚动和盘算,只不说穿,彼此低声问道,“怎么说,干不干?” “干就干了!” 一群造反专家,全是做熟了的套路,沉寂几年下来,谁不是心中骚动,不知是谁振臂一呼,“拿下济州府,献礼无生老母!迎老母圣驾返回家乡!” “迎老母圣驾返回家乡!” “说干就干!半月之后,各方起事,万万不可错过了这天变良机!” 420 兴亡百姓苦 一阵稀里哗啦丁玲当啷的声音,打碎了济州府宁静的夜,运河船驿中,本已熄灭的灯火逐渐地亮了起来,船舱内咿咿呀呀的小唱声音为之一哑,有人隔着窗问了,“什么声音,可是哪里作乱了不成?” 大概这客人是有了酒了,话音刚落,自个儿先哈哈大笑起来,窗户上映着的几个小唱也跟着娇声轻笑,只听得丝竹之声又响,那小唱一个‘袅晴丝’刚开了个头,远方不知是谁撕心裂肺大喊了一声,惨叫遥遥传到船上。“造反啦,造反啦!” 这下,船舱里的酒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了,只听得一阵瓷器破碎之声,‘咚’的一声很沉闷,那是镇帘子的石条落到了船板上,船舱上垂落的竹帘被人一把撩起,一个歪梳着发髻的大官人惊疑不定地往外看去,在他身后隐约还能见到几张慌张的小脸攒动,又过了片刻,那些小唱一边系衣裳一边全涌到船头,其中一人尖叫道,“龟公呢?龟公!龟公!” 夜已近三更了,此时岸上的热闹逐渐收歇,只有一两个夜茶摊子还没散去,在那里守着自己的一点灶火,备着船驿里的客人们想用个夜馄饨,吃一碗面,几个龟公本都坐在茶摊前吃茶说话,此时也全凑到街口,踮着脚尖往城内眺望,听到姑娘叫唤,忙起身飞跑过来,那华服大老倌问道,“我那几个小厮呢?叫他们过来——你们也去城里探探,这是出了什么事!” 所谓的船驿,便是在运河码头这一段停泊着的画舫,这种画舫,只在运河中的一段游曳,造得又大又宽,房间要比一般的客船舒适得多。许多客人在济州府要换船,等船期时便住在船驿里,一艘画舫能开出三四个房间来,此时临间也有人走了出来,掸着衣裳笑道,“赵兄稍安勿躁,这一向山阳道也还算太平——这怕不是哪家人起了口角,半夜里闹将起来,倒叫我们看了笑话。” 他这话也有道理,伎女们胆小,本都吓得花容失色,显得面上脂粉扭曲,说不出的怪异,只听他这样说,方才又各自做出欢容来,只赵大官人依旧愁眉不展,凝重道,“关兄你有所不知,山阳道这里,四年前刚闹过一次,我老赵也不是胆小,只今年确实不太平,前阵子京城那事儿,我是经历过的,只怕是消息传到此地……” 话音未落,只听得甲板上又是一阵喧哗,这次船驿中大多客人都被吵醒,挤在船头往城里看去——今夜月明星稀,众人都看得分明,远处那烟柱,眨眼间已是几处高扬,往空中升去,隐隐可见地上的红光往上映去,喊杀、尖叫之声,逐渐再响了起来,似乎有一群汉子在城中呼啸来去,众人都吓得面无人色,那龟公声音发颤,叫道,“造反,真造反了!火都烧起来了!” 这一下可不得了,那夜茶摊的小贩,还做什么买卖?当下连忙把炉火一熄,搬上车子,几个板凳往车上一甩——偏偏他又连一个家什都舍不得,连碗筷都要收拾,忙中生乱,那一辆小车,平时也是挤挤挨挨方才能把全套家什放下,此时越忙越塞不进去! 慌乱间,把一个碗还打到地上摔了,心疼得他直叫‘天老爷’,俯下身就着月色、火光,把碎碗仔仔细细拾起,收进怀里,以备日后找匠人去锔,这才推着小车,屁股一扭一扭,颠着疯跑入暗巷中去了。 这夜茶摊的汉子如此,其余人更是休提了,画舫中不断有伎女、小倌涌出,各自找了各自的龟公,飞跑着没入夜色,好些暗门子那是无人来接的,还好今晚月色好,便是夜盲也还看得清路,又是多年来走熟的路,都是健步如飞,各自离去。 就听得码头附近那一个个小院子里,敲门开门关门之声,不绝于耳——这码头附近,住的多是生意人,皮肉买卖也是生意么,自然是住在附近好行事儿。 今晚的夜渡资,事前有开发的,那也不退,没拿到的也就不要了。一时间各奔前程,走得干干净净,倒是把船驿里的客人们都撂在了这里——别看众人嘴里叫得甜,都是大官人、大官人的,可到了这时候,他们也只能干瞪眼:伎子们有家可归,他们怎么办?就是想跑,跑哪里去?许多客人都是住在船驿里等客船船期的,还没到说定的时日,客船没来接他们,走都走不了,藏,又该到哪里去藏呢?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老母降世……龙脉附身……” 远远的似乎传来了白莲教的歌谣,这其中有些客人面色一宽,便立刻露出了胸有成竹的态势来——这是外地的教友了,到本地之后,也拜会过香坛,送过礼物,自忖礼数齐全,都是自己人,他们不太担心自己的性命。 许多商人加入会、坛,便是图个江湖上的情面,但是更多的行路人是不敢招惹邪魔外道的,一听是白莲教作乱,更是恐惧:若是别的行伙作乱,那倒也罢了,这些白莲教的仙兵,那真是造反的行家里手,四年前山阳一场大乱,叫人记忆犹新—— 当时是惊动了京里的厂卫、精兵,这才勉强镇压下来的,在那之前,足足坚持了一年有多,攻下了几座城池,不知有多少富户被他们洗劫,城中除了白莲教友,以及新招纳的人马之外,凡是对他们的勒索有抵抗的商户地主,全都掉了脑袋! 今日,白莲教似乎又要开始作乱了,若和前回一样,起手就是数千人,而且乱从济州城内起,只怕城里的兵丁是抵挡不住的,他们这些运河上的行商,岂不是现成的羊牯?在本地丝毫根基没有,又携带了大笔钱财,白莲教这里把钱一抢,倒提双脚让他们到江心吃个板刀面,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当真是丝毫办法没有!船上诸多商户,面面相觑,有些带了妻小出行的人家,更是搂紧了孩子,满脸凄凉,那赵大官人散着裤脚站在船头,又看了看码头方向,见码头上灯火已熄,恨声道,“好滑头,这驿卒想来已是都逃走了!” 一时间,也有人说要结团自保,但问题非常明显:刀剑从哪里来呢?这些客商最多是携带些防身匕首,哪有甲胄,不可能是白莲教徒的对手。眼看着火光越来越大,城中哭喊声四起,那‘无生老母’的喊声越来越大,众人面色都是灰败起来,有些商户仓皇收拾了包袱,喊道,“还在这等死么?快自寻生路去罢!” 说着,便挎着包袱,从甲板上抱起长板,连接各画舫,自己仓皇到了码头边上岸,奔向小巷中拍门叫喊,想来是重金求伎家收留,他这举动启发了众人,一时间诸多客人也有去寻院落的,也有些客人如梦初醒,包袱一收拾,踏着踏板就去自己的货船上——他们是贩货来这里歇宿,暂且到画舫里乐个一两日的,这时候连忙解绳划桨,往下游而去。 赵、关二人,虽然也不是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勇之士,但到底比这些人都还镇定些,知道这都不是路——那些倡人家里,怎是好去处?老鸨那都是有些狠心在的,这样的客人乘夜来投,那真是羊入虎口,若是携带的金银多了,只怕没死在白莲教手里,便死在这行院里了——又说不准那行院私下也信奉白莲教,两下里本是一家呢? 耳听着喊杀声越来越大,赵大官人游目四顾,只见隔邻船上,站着一家四口,都穿着圆领衫、棉麻裤,显然是从睡床上被叫醒的,那小女儿年方四岁,留着齐耳短发,在火光中面色呆滞,困意重重,似乎压根不知道自己面临着怎样的危险。赵大官人忽而十分不忍,忖道,“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首《山坡羊》,真是把天下间的朝代兴衰都说得尽了!” 正要把目光转开时,忽而又是一怔,再将那小女孩的形容细看了一下,见她一家人头发都短,一下就茅塞顿开,拍了一下大腿,叫道,“关兄,快,随我来!” 说着,忙拉着关大爷钻进船舱,开了那舱里预备好的妆奁,取出给女眷剪线头的小剪子来,先用随身的一把解手小刀割了自己的发髻,对关大爷道,“快,把我头发剪得平平的——就如同买活军那副模样一般!” 关大爷也是行商,如何能不伶俐?一听便也喜得一拍大腿,更不废话,上来就是一阵乱剪,把头发剪到发茬根,赵大官人也帮他剪了头,咂嘴道,“可惜了,前回有人卖那买地来的剃须刀,我没买——” 两人这时候也不顾胡须扯肉的疼痛了,用力将胡须全都剃光——买活军的活死人,为了防虫是不留胡须的。所以他们的形象也的确很好辨认,有些去过买境的客商,返回时都是满脸光溜溜的样子,商人促狭,把这种剃须后新长胡茬的模样,叫做‘毛蛋’。去一次买地,那就是‘鸡子儿下一回锅滚一滚’。 赵、关二人,虽然没去过买活军那里,但是常年在运河行走,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是?互相剃头剃须,又连忙换了圆领衫——棉麻裤也是有的,连袜子都是买活军的梭织袜子,现在凡是有点本事的人,都不穿从前的土袜了,实在是那条格愣缝儿让人难受,还要再裹一层足衣。 买活军的棉袜,吸汗、透气不说,还有弹力,是所有纺织物中卖得最好的东西,赵、关两人现在都只穿袜子,此时都恨不得把这袜子裹在棉麻裤外头,做出一副彻底的活死人模样来。 “这就是了!” 他们终于稍微放心了——“谢六姐不就是无生老母在世?就不信这群白莲教的反贼,敢动买活军的活死人!” “教材……买活军的教材带了没有?” “有的有的!” 两人捣鼓了一阵,又把头发扫了倒入河中,此时心情才慢慢安定下来,赵大官人心系刚才所见那女童一家,便又翻身出了甲板,对那一家人中的男丁招呼道,“大爷,您可是买活军那里出来的?可知道,六姐菩萨也是无生老母在世?” 他这一句话不要紧,众人一看他的模样,都是恍然大悟,一时间纷纷乱乱,都张罗着要赶快剃头,又有人道,“对呀!买活军——买活军的船也停在码头这里的,他们刚从城里买了一批小丫头子,还没发船运走呢,在城里应该还有个办事处来着——从武林往上,凡是运河的大码头,都有买活军的办事处,济州府多少也算个大码头了吧——” 众人的目光,便都望向了那本就是短发的一家人,“咱们这里,若是有买活军的活死人在——能不能请买活军的兵丁出来,给咱们做做主呢?” 别看买活军远在千里之外,但在城中的嘈杂声已逐渐接近的此刻,谢六姐便也成了这帮旅人们的救命稻草,那一家四口人中,母亲本已带着孩子们回船舱去了,此时听说,又走了出来,和丈夫低声商议了片刻,便道,“我们确实是从云县出来的,若是有本地乡亲,可以指出买活军办事处所在,我们也愿带大家前去求助。” 原是想不出个生路,众人自然情绪低落,也休说什么联手抗贼的话儿,此时有了这个盼头,众人都是精神大振,也有人叫道,“去!大家同去!直娘贼,六姐威震天下,千里之外连京城都给轰塌了,还管不了这济宁府一帮小小毛贼了?!” 虽然局势如此紧张,但竟也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于是众人纷纷收拾细软,依次上岸,操了些木棍、船桨作为武器护身,团成一团,以一个多次来过本地的货郎为向导,步步为营,不但没有逃跑,反而往城中买活军的办事处方向行去……:,, 421 剃头为证! “总部总部,能听到吗?说完了。” 和在姑苏时不同,买活军于济州府的办事处,并没有设在运河沿岸,而是在稍里一个街头的大仓库边上——这仓库是买活军在济州府集散的货物所在,货少时,还能匀出几间做中转女子宿舍,这会儿,这条街也已经陷入了火光之中,此时天气入夏,北方本就干燥,不知那个点子王想出烧火这个主意,现在城里,火灾带来的损失反而要比兵灾更大,四处都能听到哭喊声,还有那房屋在大火中垮塌那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白莲降世,真空家乡……”站在办事处屋顶上听着,远处的口号声也在变化,一开始有些心虚,但很快便充斥着狂喜,这会儿,狂喜逐渐消退了,因为这些造反的天才发现,火势他们已控制不了,而且还隔绝了几个分队之间的沟通,于是这会儿,口号的声音小了,隐约还能听到整队、训斥之声。 城外兵营方向,也响起了更沉重的脚步声:济州府是运河港口,又是山阳道的重镇,朝廷不可能不分兵镇压此处,而且,因为四年前的大乱,本地的兵丁是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将官行动也颇有章法,这绝不是买活军取云县、临城县那样轻而易举,按照小耳朵收集的消息,本地敢战的士兵至少有三百人,都是精兵,而且本地的统领吴总兵他也接触过,是个能人。 再加上孔府的家丁,济州府虽不说是稳如泰山,但至少也可以做出如下的判断:便是白莲教要作乱,那也应该是从周边的村镇开始,一般不会来啃济州府这样的硬骨头。这是连总部的参谋处都认可的判断,但,谁能想得到,真就有人这么想不开,在济州府里作乱起来了? 这样的作乱,真能有什么结果吗?济州府还真就被白莲教那些乌合之众的堂口拿下了?小耳朵站在屋顶高处,继续摆弄着对讲机,试着在满城的嘈杂声中寻找到总部发来的信号,他虽然叫小耳朵,但耳朵却很好用,即便这样嘈杂,也还是捕捉到了远处隐隐的妇人哭喊声——什么叫做起义,什么叫做造反,这在买活军崛起之前,是没有明确标准的,但可以想到的是,这对于安分度日的百姓都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所有起来作乱的兵丁,不分出身,烧、杀、抢、掠,这都是拿手好戏。 白莲教这些信徒,对教外之人可不会手下留情,今晚,哪怕他们拿不下济州城,也必定是在百姓中肆意凌虐,若是有大户人家被攻破了防护,一家子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被强\\奸,被虐杀,甚至于当众被人……都不是稀奇事,造反时,哪怕是最温良最忍受的百姓,也会成为没有人性的暴徒,他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完全被兽性主宰,成为了战争的野兽。 “看守好门户,继续提水!” 但是,小耳朵并没有下令让私盐队的人出门去解救妇女,只是举起喇叭时不时地提醒下方奔走的队伍,“妇女们都组织起来,上墙瞭望——火要烧过来了就去垒沙袋!” 那些暂时寓居在此地,等船去买活军那里的逃家妇女们,已经接受了简单的军训,组织性也强了不少,她们按照自己接受的教导,跟着自己的队长,在院子里排成人墙递水——这是很没有意义的事吗?错了,在照明条件不好,人员多、杂乱,局势紧急的时候,这就是效率最高的工作方式,所有人坚守原地,不需要来回奔走,只要专注做自己被安排的事,这样能极大的降低犯错的可能,减轻组织者的负担。 一桶桶水就这样在妇女们的帮忙下,被倒到了门口的大缸里,一个个沙袋也在眺望者的指点下,被垒在了火势最旺盛的方向,这是总部明确要求的办事处建制之一:防火大缸、防水沙袋,它可能永远也派不上用场,但需要的时候,你真会感谢自己曾经多么麻烦费心地准备了它。 这就是规定的力量,每一条规定,都是前人智慧的结晶,就像是对讲机吧,按照各地办事处的规定,对讲机必须永远保持80以上的电量,也就是说,每次使用过后都要充电。基本上,这就限制了使用场景,大多数时候,对讲机都会在连续的晴天中使用,因为太阳能充电电池需要晴天。 其实这个规定说起来是不太合理的,因为对讲机的信号在晚上走得更好,但碍于规定,大部分时候办事处都在白天联系,联系完立刻给对讲机充电——可与此同时,总部的总台,又是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值守的,也就是说,大部分时候,晚上的总台都没什么事,却还要浪费两个人力值班。 可到了这时候,小耳朵就感受到这条规定的智慧了,正因为晚上频道空闲,总台才能立刻回应,因为对电量有保持的要求,对讲机才有电量和总台进行长时间对答。在刺啦刺啦的噪声中,他把济州府的局势描述了一遍,并且附上了自己的见解,【要阻止他们是办不到的,估计只能守好我们自己的仓库和人员了!】 他也想当英雄,否则,小耳朵早已功成名就,大可申请个文职,不必再出来以身犯险,当时许县老一批的盐贩子中,现在还坚持在一线带队的已经为数不多了,留下来的,要么是有野心,想要在这个领域深耕,更进一步;要么是喜欢游历,喜欢东奔西走,去打通各种渠道;要么就和小耳朵一样,早已在六姐的严令之下,在一次次的奔走之中,喜爱上了收买人口的过程。 送出一袋袋盐糖,留下一条条生命,把那些又脏又臭小老鼠一样的孩子,送回到云县,到泉州,到榕城……下次回返的时候,去孤儿院给她们带点糖块儿,被孩子们围着,听着她们一叠声的‘小耳朵叔叔’,不知不觉间,小耳朵早已喜欢上了这样的感觉,他是到了买活军治下才知道,做善事是会有瘾的。 也因为这份瘾头,他们几兄弟越走越远,因为现在,和买活军接壤的地方,溺婴、卖女婴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少了,只要养到五岁以后,这孩子基本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去买活军那里做活嘛!十几岁以后,说不定还能剩下一些给家里呢! 而且,在她们出嫁之前,至少还要做十年的活,这样看,只要在买活军的领地附近,养女婴无论如何都是有赚头的,赚多赚少而已,只要能算得过这笔帐,谁家还溺女婴呢?倒是有些男婴,因为买活军不买,家里又实在穷,依旧会被抛弃,被杀死,不过,只要日子还算是过得下去,不至于到多一张嘴就吃不起饭的地步,人性的本能来说,终究还是倾向于留下自己的后代的。 现如今,这收买女婴的买卖,还需要私盐队出马的,已经要到武林北面来了,山阳这里,这样的买卖还是很做得来。小耳朵救人都救出习惯来了,听到那妇孺的哭喊,反贼的淫笑,他何尝不想请来那七进七出的仙飞,顷刻间就灭了这席卷全城的大火?杀了那些借机生事的无赖?但,办事处在济州府真正能作战的兵丁不过是二十人,他只能调整战略目标,以自保为上,必要的时候…… 【如果火势无法控制,申请抛弃货物,带领有生力量往城外撤退!说完了。】 【明白!现在立刻请示当班参谋,稍等!说完了!】 片刻——不会超过五分钟,对讲机就又响了起来,一道陌生却沉稳的女声出现在了频道之中,【请求收到,必要时允许撤退,立刻开始勘察撤退路线,派人联络城门,请求开城,勘察完成后,组织力量,尽量保存贵重货物往城外搬迁,注意提前预判局势!说完了!】 【明白!】小耳朵犹豫了一下,【是否动用大喇叭维持城内秩序?或者配合敏朝将官镇压白莲教徒?说完了。】 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因为牵连到了买活军的政治立场,买活军和白莲教的关系,在大多数人看来都是很暧昧的,这一支作乱的白莲教,也喊着六姐的名号,买活军要和他们划清界限吗?甚至是反过来帮着朝廷维护他们的统治秩序吗?又或者是试图规范其行为呢? 小耳朵做不了这个主,说实话,二十个兵在这样的乱象中恐怕也不够用,甚至连被要求的自保、撤退,都有些勉强,他自忖能做到的,就是撤退途中用电喇叭来进行一些喊话,就连红外线指示笔,在这样的乱象中也没有太大的作用,办事处的武器储存也并不多——但这不代表他对局势就完全无能为力了。 如果他以买活军办事处代表的身份,加入到平叛中,借出电喇叭让兵丁到处宣讲的话,扯上了谢六姐的大旗,对于济州府的局势还是会有很大影响的。就是这么做的政治后果会远超今晚一地的动乱,他确实不敢自专! 对讲机那一面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显然,参谋已经完全接受到了小耳朵的暗示,并且正在思考——这同样也是超越她职权的问题,如果没有对讲机的话,他们只能随机应变,那么,收益最大的做法就是独善其身,管好自己的一摊子就足够了,至于一点良心上的不忍,只能狠心掐断,毕竟,不可越权! 【稍等,我已经向上请示,六姐人在云县,我现在出去查看,她是否快到总台——六姐!】 对讲机那头传来了一阵破空声,似乎是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举手敬礼,小耳朵也不由得打了个立正,他杂念丛生的心思一下安定了下来,哪怕身处一座着火城池的中央,放眼望去,全是狂乱哀嚎,他也仿佛一下找到了主心骨,只等着六姐那似乎是熟悉,细品之下却又应该较为陌生的声音指示。 【你再择要说说现在的局势!说完了。】谢六姐的声音有点低沉,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唤醒的。 小耳朵立刻抖擞精神,尽量清楚轻快的把事情又说了一遍,【……请六姐指示,说完了!】 【明白了,这样,你们现在这里能用的,有组织能力的干员人数是多少?说完了。】 【可绝对信任的核心成员二十人,男女各半,还有初步组织能力,初步自保能力的女子约百人,需要保护的女童四十人左右,喇叭三台,说完了。】 【抽调一名干员带喇叭去城门打开逃生通道,另一名干员指挥百名女子搬运货物、带领女童去城外躲避,余下人等以买活军名义,征用两台喇叭,寻找兵丁进行喊话,组织城中百姓救火,制止恶性案件,分化边缘人员的战斗意志,可便宜行事——小心点,必要时保命为上,不用舍生忘死,我说完了。】 小耳朵感到一股热血上涌——他就知道!六姐绝不会对不平事坐视不理!【明白!一定办到!说完了!】 此时,经过近半小时的沟通,对讲机的电量也只剩下约一半多一点儿了,考虑到夜还深沉,太阳能电池再度充电的时机还在明日,且还要为喇叭充电,小耳朵不再多言,结束汇报之后,他麻利地把对讲机和电池装好,背在身后,爬下房顶,取出喇叭来,召集队员开了个短会,把会议结论传达之后,立刻做出调派,“张阿福,你带一个喇叭去敲南城门!” 南城门的城门官老范,和买活军的私盐队关系是很近的,尤其和张阿福,因为是同乡,很能说得上话,张阿福心领神会,大声答应,小耳朵又要分派其余人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叫嚷声——留在门外警戒的女娘们,似乎和一伙来人喝骂了起来,有人喊道,“我们是活死人,我们是活死人啊!老爷们!看看我们的头发,我们是活死人!” 买活军在济州府何曾有这么多活死人了?小耳朵和几个队员面面相觑,手都按在了腰间,飞跑到门口一看,却是几十个寸头男女,在沙袋堆叠成的防火工事外,哀告道,“我们都是来做生意,在运河船驿那里歇宿的活死人!还请老爷们救救我们!” 买活军在运河码头附近,其实也有船只歇宿,只是今晚恰好因为要整队的缘故,那里没有留人,小耳朵对于船驿客人的情况,也是十分清楚的,此时将眼一扫,哪里不知道这些客人的心思?倒也说不上好笑,只觉得一阵同情,心中又忽而一动,被这帮人启发,想到了一个极佳的主意,当下也不说破,只是示意女娘们将沙袋搬开。 “既然是自己人,那就先进来!按我们买活军的规定,紧急时刻,我有权征用你们这些活死人——快,张阿福,立刻去南城门,城门一开,你和小陈即刻带领活死人和女娘们一起搬货撤退。” “老朱、老伍,你们剩下的人拿起喇叭、响锣和我来,跟我喊。” 他自己拿了一个喇叭,老朱拿了一个喇叭来,余下的兵丁,取了两面铜锣跟在身后,先不由分说大敲了一通,方才听小耳朵在电喇叭里扯着嗓子喊道,“白莲起事,不伤教徒——我们买活军的活死人,都记住了,剃头为证!起事的兄弟们,要小心,剃头不杀,剃头不抢,剃头不伤!六姐神威,无远弗届,明察秋毫,善恶有惩!” 众人都是眼前一亮,深觉此计甚妙,于是各自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起了口号,和那远远的‘白莲降世、无生老母、真空家乡’对抗。 “剃头为证!剃头不杀!六姐神威,无远弗届,明察秋毫,善恶有惩!” “六姐神威……善恶有惩!” 他们的声音,在电喇叭的帮助之下,跨过了火海,跨过了哭喊,让多少暴徒在火光中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向天边明月,手下的力道,也有了那么一丝放松—— “六姐神威……皎皎如月……” 有些人甚至害怕地颤抖起来,左右张望,猛地返身逃跑,消失在了夜色深处…… “明察秋毫……善恶有惩!” 谁能不惧天威,不惧天威之惩! 422 请道友留步 “又一个!这次是徐州……就这还只是运河沿岸,我们部署了对讲机的地方,内陆那些县府有没有闹起来我们压根就不知道!” 在临时召开的紧急会议上,谢双瑶生气地把报告扔到桌上,“这就是为什么要扫盲——救命啊!谁能想得到?一次简单的事故而已!这些邪魔外道就突然跳出来急着给自己加戏了,他们是想要起义吗?我看相反!这是想赶在买活军入城之前抢一把,还要把锅给我们背!” 没有参与南洋开拓,而是镇守云县、鸡笼岛的水陆将领汇聚一堂,陆大红捡起谢双瑶丢下的报告翻阅了起来——这是几天中,总台收到的请示、汇报对讲的总结。“或许组织者的心思是单纯的,但是,他们根本无法保证组织性。” “无组织、无纲领、无诉求,三无。事成了荣华富贵,事不成转身就跑,从头再来,北面那些老白莲教徒,很多都有这样的气质,他们的利益就在于造反。” 吴老八也有幸列席了这次会议,作为多次带领私盐队北上,和当地白莲教接触的专员,为大家提供着他的一些看法,事态很急,来不及写成报告了,只能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会后再进行整理。 “白莲教南北差异很大,彼此虽然友好,但互不统领,南面的白莲教,还有类似的道门组织,主要是团行的延伸,多是同一行业的兄弟加入,为的是能够在精神上有所寄托,有难时互帮互助,香主由本行业的头脑兼任,譬如说,丰饶县的情况,这个是陆将军也亲眼见到的,本地的白莲教香主就是最大的私盐贩子。” “这些教徒,虽然骁勇善战,但更多的是为自己的生计而战,主要的冲突就是和别的同行抢地盘,他们不会随意招收外人,战斗时组织性也很强,毕竟平时就在一起工作。这次丰饶县起兵,我可以断定结果一定就比北方好,因为他们的人员都是惯于听从指挥的,而且也有明确的目的性,他们要拿下县衙,之后立刻归化到我们买活军旗下来,为的是让自己的生意更好做,不要再受衙门的盘剥。这就是我总结的,有纲领、有组织、有诉求……” 谢双瑶看了陆大红一眼,陆大红立刻点头表示赞成,她的容色稍微缓和下来了,示意吴老八继续往下说,“可以,看得出来,平时是有总结有思考的。” “北面的白莲教呢,除了我们在三姑六婆中新发展出的,以人口贸易、扫盲教育为核心结构的新香坛之外,老的香坛并不是以同业为结构,海纳百川,来者不拒,因为他们的香坛,坛主、干事,都没有营生,专业传教,那自然是要不断扩大香坛,收取供奉了。” “而且,也是因此,他们就必须不断地去煽动造反,只有通过造反来收敛钱财,才能养活总坛,否则,就靠那些三瓜两枣的供奉,也就是比饿死好一点罢,白莲教又不是正经寺庙,还能鼓吹灵应,卖护身符……他们钱财的来路就只有造反。” “这些老白莲教徒个个都是造反的行家里手,他们精通造反——但却不精通统治,更无法约束手下的教徒,毕竟,又不像南面这里,平时大家要一起干活,默契是一直有的,这些教徒平日里各有各的营生,自行其是、良莠不齐,很多时候入教,其实也只是给自己找一层虎皮罢了,这样的乌合之众,造起反来,可不就是济州府那个样子了?” “衙门、大户人家,那都是辣手的货色,去攻打是要死人的,又不是灾年活不下去了,打不下衙门就进不了粮库,这太平年景,会被鼓动起来造反的,说难听点,能是什么好东西?这事儿从开始商定在城中点火就变味了,点火那就摆明了是要趁乱抢一把……” 吴老八说到这里,也不由摇了摇头,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此事一出,北面各地的白莲教徒,只怕都要闻风而动了,最可恨者,遇事恐怕还要扯着六姐做大旗,若不尽早分明,将来史书之上,只怕还真栽派给我们买活军了!” “我们的品味怎么可能这么差啊!” “这要真是我们鼓舞的,早已拿下城池了,百姓更是秋毫无犯!” 不少将官都深感被冒犯,纷纷抗议了起来——这些将官们,对于报告中提到的百姓惨状,反应都是很大的,毕竟,大家鼓吹谢双瑶是无生老母在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那些以白莲教的形式被组织起来的三姑六婆,在买活军的工作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对于白莲教,多少总有几分亲近感,乍一看到北面这些借机生事蹂躏百姓,发泄兽欲的行为,自然而然生出一股义愤来,认为这样的事情根本不能叫做起义,只能叫做暴乱。 “起义和暴乱的区别,吴队长说得特别好,有没有纲领,有没有计划,有没有严密的组织,同时在行动中有没有明确的目标,这都很重要啊,这些作乱,我认为我们应该定义为暴乱,甚至不能承认这就是白莲教的作为,或者要把南北流派分开,申明这样做的教徒是不会被我们赞成的。” “要仔细报道济州府里我们私盐队的做法,剃头为证——只要剃头了,声称自己是活死人的,我们在暴乱中都先不分辨来源,一概予以庇护。哪怕就是十恶不赦的大地主,那他家里也大有多少人是无罪的,那些暴民攻进去了,几个是找罪魁祸首,几个是找那些婢女呀,妇孺呀,去发泄自己的兽欲?” 正所谓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更何况在座的将官们早已不是昔日刚被提拔起来的新嫩了,在买活军这样变化剧烈的衙门里做事,真是一个月抵得上敏朝的一年,个个都早已累积了一身的本领。 此时你一言我一语,要做的事已经明确了不少:在运河沿岸,要沿用济州府的经验,先送走女童,留下经过简单军训的天足和裹长足的女娘,由私盐队员指挥分派,或者运货,或者组织起来到处去喊叫,去鼓舞百姓灭火,宣讲买活军的政策,戳穿这些暴乱者的伪装——用六姐天威说事?那就要看六姐认不认你们这帮龟孙了! 剃头为证,这就是很好的做法,只要是剃了头的死人,那就都是暴徒的罪孽,事后要做好记录,归责,随后尽快撤退——这也就是每个办事处那几十人,所能做到的全部了。就这些,还是仗着他们都有对讲机,都有威慑用的红外线发射器,当然还有先进的火铳,对于暴徒都是震慑,否则办事处众人的人身安全都成问题。 “我们在济州府的办事处就损失了一个兄弟——毕竟是去组织救火,去喊话,黑夜里街巷中火场里行走,总有伤亡。” 谢双瑶没法不心疼,她说,“还是自保第一——唉,但我知道说这话也没用。” 确实没用,因为办事处里的活死人,都是颇有助人精神的,否则他们自有更理想的去处,对这些人来说,让他们为了躲避一点风险,就这样看着城市陷于血肉地狱,那是完全和自己的性格相悖的。吴老八说道,“马革裹尸,虽死犹生,若是我在济州府,也一定会做一样的事,风险都是自知的,六姐还请勿过于伤怀。” 事实上,他接下来就提出请战令,愿意率队北上,沿运河查看州府的舆情,同时仔细培训沿岸港口的办事处。毫无疑问,这是冒着很大风险的,沿途的州府只要有一座出事,吴老八一行人就得陷在里面,但这个老私盐贩子此刻没有丝毫动摇,“我是第一批走出买地的盐贩子,这些年来,最北去过京畿,最西去过鞑靼,我的经验最老到,兄弟姐妹们总有用得上我吴老八的时候。” 这个申请谢双瑶先暂且搁置,让他们继续讨论别的办法,第二个共识就是要尽快刊发报纸,指出暴动和起义的不同,撇清各地动乱和买活军的关系,换句话说,就是别被‘蹭热度’了。至于第三点,是陆大红提出来的,那就是对于一些暴乱性质不浓,还真是起义为主的州县,要派人前去查看,同时明确买活军对这些州县的态度。 “丰饶县的报告,我刚看了一眼,没有提到烧杀掳掠,就是去把县衙控制住了,可能都没有杀人,是本地县令的姨娘做了内应,偷了印出来……丰饶县和我们就是翻一座山的距离,这种接壤的地方,我们管不管,若管,对外怎么解释这与和议的冲突,若不管,会不会寒了这些真正在起义的人心呢?” 这也是必须要讨论出一个章程来的,这个章程会成为买活军应对这类事件的标准,毕竟谢双瑶不可能因为治外的事情一次次深夜赶到总台去发号施令。她点了点头,欣赏地看了陆大红一眼,“这个问题很重要,大家可以先酝酿一下,我们下午来讨论,现在我查缺补漏一下——你们的思维都成惯性了,实际上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现在要先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我们收到消息,有造反生乱行为的州县名字统计一下,用对讲机联系谢向上,让他把名单送到皇帝那里去——济州府也只是五天前的事情,估计消息是刚送到京城,其余六城他们目前应该还不知道呢!” 啊,这,一方面,民间自发打着六姐的名义到处造反,另一方面谢六姐给皇帝送消息…… 这种荒谬的感觉让不少与会者都如坐针毡,不适地扭动了起来,固然,他们也明白,这些造反的家伙,和买活军未必是一路人,但一直以来,买活军的假想敌都是敏朝朝廷,而这些自发造反要依附买活军的人,实际上在做的是‘陈桥驿黄袍加身’的事情,现在买活军要把这样的人给卖了,难免给人以一种背叛了拥护者,背叛了朋友的感觉。 毕竟,虽然这些暴徒在济州府烧杀抢掠,但却还是很给买活军面子,确实没有再敢糟践剃头的所谓活死人,让济州府内的损失大大降低了。这样的暴徒,如果加以组织训练,再加上熟悉当地民情,把战火烧遍北方,来个百城易帜,似乎都不是问题。 “六姐,这……会不会寒了天下人心啊?” 有人不由就嗫嚅着问道,“如此一来,日后民间的教徒们,对我们或许就不会像是从前那样友好了,我们做事也不会和从前一样方便……” “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舍不得方便,济州府那一夜的惨状就是要付出的代价——这代价不是你付,不是我付,是敏朝的百姓们付!” 谢双瑶冷冰冰地说,“好,就算愿意付这个代价,现在我们能消化得了这些城市吗?你怎么去管?派多少人去接收?怎么运输物资,怎么有效管理?那些城市是姓谢,还是姓白?到底是属于拿下这座城市的白莲教徒,还是属于我谢双瑶?” “就算他们都服管,不用杯酒释兵权了,直接全自杀好了,留一个权力真空给我们,我问你,光一个南洋,就抽调走多少干部去,新的干部还在培养,你从哪抽调?” “自古以来,农民军起义犹如野火,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就是因为大多统帅都没有战略定力,咽不下去的东西,还总是吞进嘴里,噎死都舍不得吐出来。” “但,大家要记住一点,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不是由局势决定,不是由所谓的朋友决定,而是由我们自己决定——丰饶县那样成功的,有组织的情况先放在一边,运河沿岸的暴乱必须制止,我谢双瑶还不至于要靠一个瞎扯淡的谣言来攻取城池,有些地方,我不去取那是因为我还不想要,轮得到别人给我做主吗?” 没有人敢反驳了,马脸小吴飞快地起草了一封文书,递给谢双瑶签字,谢双瑶签字后交给通讯员小夏,小夏立刻起身,“我现在去总台!” 总台是专门设在一间屋子里,由太阳能发电和柴油发电机同时供电的一个大机器,它日夜不熄的运转,每时每刻都有两个通讯员值守,不过十五分钟,云县的决定,已经原滋原味的传递到了京城使团这里。谢向上等人也是直到此刻,才知道原来运河两岸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京城还沉浸在灾后慌乱的气氛中,没有完全解脱出来呢。 他立刻拿着文书,带着对讲机,去别宫求见——紫禁城在灾害中受损得比较厉害,现在皇帝更是搬不回去了。谢向上也不求和皇帝面谈,而是直接给王至孝递了公文,慎重道,“王兄弟,如今看来,这谣言灾害甚广,不可不慎重处置,如今,仅仅是顺着《国朝旬报》,以及运河商船,散播到运河两岸,就激起了这般民变。消息总会扩散到内陆去的,到得那时,只怕刚宁定下来的州府,又要陷入动乱之中啊……” 王至孝草草浏览了那札子一眼,也是陡然色变,请谢向上在花厅稍坐,转身匆匆而去,谢向上这里,也是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特意带来对讲机,就是预备着皇帝可能要求和云县通话,或者和济州府的办事处通话,不过,事是真的,并不怕查问。谢向上只是在乘着这个机会,仔细揣摩军主的战略意图: 吃不下的地盘,维持稳定比乱着好,这道理谢向上是非常明白的,尤其是出使京城之后,他的眼界更开阔了不少,此刻他可以理解军主的意愿,与其各地割据,养着自己的土皇帝,不如全归在敏朝治下,将来转化、统治也更方便,所以,这件事军主会如此处置,并不奇怪。 但是,是不是在这件事里,买活军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呢?这也未必,关键是要看此事到底有多严重,而敏朝还有多少手段能够用出,还有当权者的思考逻辑——最后这点,实际上是最重要的,谢向上再一次发觉,活死人和敏朝人,虽然都是华夏百姓,但是思考方式有极大差异,他确实无法理解,为何一个简单的,原因无法明确的灾害,能引起这样大的动静,不但朝廷非常当一回事,就连民间的反应,也在在证实了这一点——连百姓们都认为,这灾害是足以动摇敏朝统治的不祥之事。 不就是爆炸吗……药火库不炸才怪呢…… 他是这样想的,但谢向上无法改变别人的想法,当‘别人’的数目足够多时,他倒反而成异类了,谢向上预估了不少朝廷的反应,但是,他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进展——王至孝消失了小半个时辰,再出现时也没有质疑买活军消息的真伪,而是小心翼翼地问他。 “使者,对于王恭厂一事,买活军那里,可有什么见解吗?” 实际上,买活军并没有什么见解,除了救灾那天之外,他们根本没去事发地——毕竟要避嫌么,这一点,王至孝也是很清楚的,所以他很快又继续问。“倘若……倘若我朝廷邀请买活军派出干员使团,前来京城,调查此案始末,并在《国朝旬报》、《买活周报》上联合刊明……贵使认为,这样的做法,六姐能答应吗?其、其中,存在困难吗?” 竟是要借买活军的权威,来安敏朝百姓之心?! 423 攻守之势易也! “这就回来了——今日,城里菜价如何?” “回大人的话,菜价已开始回落了,如今黄瓜,小的一文钱一根,旱黄瓜两文钱一根,白菜、菠棱菜、空心菜等,都是二三文一斤,鸡子儿也从原本五六文一枚跌落下来,回到三文一枚——乌鸡蛋还贵些,只也有限。都记在笔记里,请大人翻阅。” 惠抑我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拿起手里的盖碗茶,用青瓷盖子稍微拨弄了一下奶茶上的气泡,徐徐饮了一口,这才接过札子,略微翻了几页,便递了过去,“好,你让福寿速速把札子送到编辑部去,旬报中醒目位置多添一条——京师菜价回落,百姓安居乐业,民心稳定,去吧,不要耽搁了。” 惠家人正吃早饭,桌上摆着一叠五六张油饼,惠抑我喝了早起第一口奶茶,便暂把滚烫的茶盏暂且先放到一边,就着小咸菜吃油饼子,桌上摆了豆汁儿、炒肝、豆腐脑,还有一碗小馄饨,全家人爱吃什么就吃什么,虽然所费不多,但确实不能说是不丰盛。 光是这奶茶就是难得的,如今京城入夏,奶油难得,用奶油调的鲜奶茶,连买活军使馆都供应不了——自然,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超市玻璃碎了许多,一应招待也全都取消,这超市得等工程队有空再集结了回来修葺好了,才能再度开张,原本预订的客人,只能往后顺延了。 “菜价低了,这是好事。” 便是惠家,这奶茶也不是谁都能吃的,惠夫人就不用奶茶,把奶油留着给惠大人父子做夜点,他们都爱吃甜食,她自己呢,就吃八宝碗子茶——新炒下来还有火气的绿茶,也不要贵,就是要那味冲带苦的,加冰糖、柿饼、枸杞、频婆果干,各种果干随喜好加去。 这会儿是青核桃下来的日子,还放了两个大大的鲜核桃仁,这碗子茶一次又一次的加水,可以喝到冰糖完全融化为止,是妇孺待客的妙品。惠夫人是已经吃了一碗馄饨的了,这会儿一边用茶,一边和丈夫闲话,“不过,我可不明白了,这菜价就是再贵个几倍,咱们家也不至于吃不起,怎么就要大少爷每日里早起,跟着老黄他们去南城北城的菜市上打听行情呢?就为了这,每日里倒都多买不少小菜回来,家里也吃不完,左邻右舍又舍不得送,这几日我们家在后院晒的全是菜干呢——黄瓜干已晒得了,今晚倒有小黄瓜干拌的咸菜吃。” 惠夫人是早年惠抑我在老家娶的糟糠之妻,未得意前,也多亏她打点家务,是个实惠过日子的性子,只是如今有了年岁,脑子似乎也有些不够用了。若是从前,惠抑我也懒得和她多说什么,敷衍过去也就罢了,只现在情况又是不同:京城的风气,眼看着就松动起来。 那高门大户的女眷公然在外走动,甚至换上男装出门游逛的也不少见,女眷出面读书识字,做生意、做工的,越发常见,甚至宫中还要再开内官考试,网罗天下名姝,如此一来,女眷绝不止是在自家后院,一年最多出门应酬个次把,以后出外交际的情况,恐怕会越来越多。 因此,惠抑我对夫人的见识谈吐,也就越发看重,因解释道,“若平时,菜价倒不算什么,这不是南城刚出事吗?出事后那几日,城中菜价升了十倍不止,为何?附近京畿的菜农,不敢进城,虽是小事,却也见人心! 城里的粮价,有朝廷管束粮油铺子,菜价就全靠附近的农户进城卖菜,如此,菜价稳,就可见人心逐渐稳定,南城的事情,在京城这一带,余波算是快过去了。” 惠夫人听他这样说,也觉得有理,先念了几声佛,又忙道,“如此,这小菜也是一篇好文章可做,让咱们大哥儿跑跑也是该当,他年纪也大了,买活军的那些活死人,在他这样年纪,个个都出将入相的,他这里虽暂举业不成,若能学些什么‘调查研究’,写得好报上文章,不也和那徐侠客,又庄驸马一般,也做个好采风使,成就些名声去。” 说着,便不再计较儿子给家里找事儿,让一家人都忙着晒菜干的事情了。惠抑我虽然对老妻在意的这一点,有些啼笑皆非,但这道理是不错的,因点头道,“如今,这世道……” 以他旬报主编的身份,不便在讲下去了,顿了顿,跳掉了后头的话,续道,“举业这东西,现在看竟是无用得紧,再不是出身必备的敲门砖了,买活周报那些文人,有谁是有进士功名的?那些笔杆子,天一君子——娄东张天如嘛!如今他比他伯父名气还大!买活军士林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如今因报纸的缘故,这一批在报纸上常发表文章的文人,其声望是从前难以想象的,所受到的关注,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就连识字不多的惠夫人都如数家珍,“绍兴张宗子——他的报道我最爱看了,写得总是妙趣横生,还有江阴的徐侠客,真是侠之大者,足迹之广,令人佩服!这些人有钱有名,都不知道在买活军那里赚了多少了! 听说买活军那里,盗版书很少,卖书,演剧,都给版税,像是吴江的沈家、叶家,靠一个好故事,终生吃喝不尽,都成了大厦连云的富户,我们大少爷要也能写个几本书,安安稳稳做个富家翁,有什么不好?倒比去熬资历站班赔笑来得强。” 她口无遮拦,这话说得惠抑我如何接呢?难道要他把孩子送到买活军那里去写话本子,因道,“他终究还小,他老子也还能养得起他,世事皆是学问,沉下心来做几年世情学问是真的,休要满口铜臭,连你那碗子茶都挡不住钱味儿。” 老夫老妻在这里斗嘴,不免又说起王恭厂爆炸案来,惠夫人想知道王恭厂如今收拾好了没有,又神神秘秘地说,“说是走火爆炸,其实,听说其中有故事在呢……” 话音未落,惠抑我已是色变,怒道,“道听途说的事情,你听过也就罢了,怎还敢四处宣扬?仔细抓你治个蛊惑人心之罪——城里正抓这些借机生事的巫婆神汉,你可要小心,别再和那些三姑六婆来往了!” 便是惠家这样的显贵家庭,实际上也阻止不了女眷和三姑六婆的来往,听说昨日有尼姑上门化缘,为的是抚恤伤者,毋庸置疑,这传说是尼姑宣扬的,好在惠夫人也知道轻重,被他一喝,立刻敛容不语,不敢和他顶嘴,也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一般的百姓,其实自家私话,说了也就说了。惠抑我是旬报主编,自然不同寻常! 刚入职时,前途未卜,那时候还能放手做事,这两年来,旬报格局渐成,在朝政中发挥的作用,重要到事前无人能够想象,主编之位,一下就成了众人眼中的大肥缺,惠抑我是前几年党争中走下来的官,深知进退,自家权位越高,便更是谨小慎微,这种话不止自己不听不说,连家里人也约束得严格,别人说不要紧,他这位置,谁知道家里哪个下人是厂卫的眼线?私下议论要案,对景儿那就是丢官帽、下诏狱的罪过! 这样犯忌讳的话,自然是不敢再说了,不过关于王恭厂爆炸前前后后的事情,因为切身相关,没几家不谈。惠家也有住在南城的亲朋好友,因提到此事,惠抑我便问道,“昨日补送端午节礼时,可有按我说的,多送个十几两去?大洪一家清廉,恐怕积蓄不多,媳妇子、管家去送礼时,看着他家情形如何?” 惠夫人道,“正要和你说呢,我是预备了二十两,叫管家瞧着境况给,若家里还好,给个十五两便足够,若是不好,索性送佛送到西!多送个几两给他们修房子。” 她有个优点,就是待人大方,最是怜老惜弱,如今惠家得意,惠夫人办事是再不肯叫人挑出小气两个字的。惠抑我听了,也不由含笑点头,问道,“那瞧着如何呢?二十两修房够不够?” “哪里够呢!”惠夫人也是摇头叹道,“去了一看才知道,他们家虽然没死人,但三间房子垮了两间,都成瓦砾了,另一间也是危房,一定要修葺的,如今京城的客栈全都住满了,天气又热,他们骨头重,也不好意思投亲靠友,如今老太太带了小孙子住在房子里,其余人在院子里搭棚住。堂堂给事中,居然也如此凄凉。 依我说,你们西林君子,倒是正经给他捐点钱,凑个百余两好起房子,要重新起房子,二十两肯定是不够的。管家瞧了,那左右一片,房子就没有没倒的,怕也不止他们一家——这也不能都紧着咱们家出钱吧,还是得大家坐下来一起商议,若是能从户部批点银子下来安置,那也是好的,朝廷命官呢,真和无赖子似的睡棚子,成何体统呢?” 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惠抑我仍嗤之以鼻,摇头道,“户部给钱?一时半会,哪里议得到这个!” 如今京城之中,哪管你什么给事中不给事中的?御史一家遇难的都有,死伤人数还没盘点出来,又有许多人流离失所,要救灾、要防疫,要安置灾民,固有的节奏完全被打乱,虽然菜价落了,但事态距离彻底平息还早呢! 惠抑我虽然关心杨大洪,但确实也不好把他一家人请到自家这里,他是主编,交际上要再三谨慎,免得文章一出错,就被人攻讦徇私。这边油饼吃了一半,又叫管家来,细问他在南城的所见,管家站在那里,口说手比,煞是热闹,惠夫人听了两遍,第二遍也还是津津有味,又怕又惊,又忍不住想听,因问惠抑我,“到底是不是药火的事情,宫中有了定论没有?” 惠抑我想说:宫中如今也是火烧眉毛,哪里顾得上调查这个。只是要说到火烧眉毛,就要说到如今的局势,说到山阳那里造反的事情,济州府造反的消息昨日刚进京,今日还没散播开来,他嘴紧,自不会先告诉自家太太这个漏勺儿,只是摇头不语,故作神秘,惠夫人骂了一句‘矫情’! 惠抑我好男不和女斗,早饭吃得,推出自行车来,骑去编辑部衙门——编辑部在皇城里,地动时也掉了好几块玻璃,这会儿暂时用白麻纸蒙着,屋内因此稍微有些阴暗,惠抑我进屋时,见众人都在奋笔疾书,便问道,“昨夜宫中有没有送信来?” 没有送信,那就是没有消息,也就是说,比济州府造反更大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惠抑我见宫中无信,其实是很高兴的,他深知如今朝廷正处在一个怎样尴尬为难的境地之中:京中因此事,少不得也是暗流涌动,纵然咬死了是药火爆炸,西林党的大佬也都没有动作,但备不住每当这样的时候总有投机者,谁知道什么时候,一封奏折就会激起朝中的舆论风暴,到那时,最难过的是皇帝,其次就是旬报,旬报是真要坐在火上烤! 若说这还只是唇枪舌剑而已,但京外呢?惠抑我从爆炸开始就担心外地会闻风造反,果然,十几天后就收到了济州府的消息,目前,到底有多少州县生乱还完全不能预估——往京里送信,最快也得要十天半个月的,说不得还得从《买活周报》上看敏朝这边的造反消息! 大家都是主编,旬报的时效性和周报根本就没法比,这不是不让人丧气的,但现在,惠抑我担心的压根都不是这种意气之争了,他是真真切切的担心,敏朝能不能在这样的民变浪潮中存活下去!买活军又会不会推波助澜,到那时候,整个北方将会陷入怎样的动乱之中! 爆炸死了数千人——若是北地真乱起来,那死的人可就绝不止这些了,数万、数十万,甚至数百万的人命,都有可能被卷入造反之中,白白断送! 这样的担心,就像是一块大石头一样,死死地压在惠抑我胸口,爆炸案已经半个月了,但他始终感觉有口气透不过来,尤其是昨日收到济州消息之后,更是有强烈的苟且偷生之感,别看谈笑如常,心中其实已做好了坏消息接连不断每日送到的准备。今日来,听说朝中无信送来,也不过是释一时之疑,自己走到办公室里坐下,泡了一杯浓茶,闭目细品了一会,方才摒除杂念,暂时宁定了心绪。 刚要叫人前来,查问工作时,朝中使者忽至,惠抑我连忙把王至孝拉到自己办公室里,商谈了半日,又热情周到地把王至孝送走,出门一看,大办公室里,众编辑都热切地看着自己,便知道众人嘴上虽然不说,但心中的担心,只怕是别无二致! “主编,这……”到底是小年轻,按捺不住,已是央求地望着惠抑我,问了出来。 “唉——” 惠抑我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一时间有些意兴阑珊,先叹了一口气,方才说道,“仅是运河沿岸,就有济州、徐州等六地造反——还是买活军用传音法螺送了消息来。” 众人顿时一阵骚动,惠抑我又道,“没事儿,闹不太起来……唉,到底是技不如人啊,教育不如人,只能生受着这气——皇爷如今是真正长大了……” 没头没脑发了一通感慨,方才仔细说道,“皇爷……不,王公公——已经和买活军说妥,由买活军派出使团,进京调查爆炸案的真相,买活军也会在周报上刊载一篇文章,号召各地不要造谣生事,我们……我们转载即可。” “空出版面——文章下午就能送过来了,也不会太长,最多千把字。”这是传音法螺的局限,惠抑我没精打采地道,“厂卫查不出的,买活军来查——放心吧,出不了事的,连买活军都说不是灾孽,谁还敢造谣不成?” “啊,这!” “这……” 事,是好事,好容易太平了这几年,谁还想折腾啊?造反危机,能这样镇压下去,按说大家都该欢欣鼓舞才对,可这些饱读诗书的编辑们,面面相觑,却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却是欲语还休,最后只能发出了和惠抑我一般的长叹—— “无奈,无奈呀!耻辱,耻辱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咱们朝廷那,就是松懈得太久,太过重文轻理,以至于今日竟是束手无策,拿不出个解释来!” “经此一事,我看谁还敢说这特科开得不好!这就是理科学不好的结果!” 好端端一个爆炸案,经过多番周折,竟是这个结局,这个感悟,事前谁能想得到?就连惠抑我也是啼笑皆非,实际上,他心中的感慨,又何止于此?只是不好说在人前罢了! 心潮起伏间,挥退众人,在屋子里独自转悠了好一会,又取了舆图来细看南洋地理,将手指在那地图上描摹了好几遍,这才轻叹了一口气,用极细微的声音,自言自语般道,“从此事之后,攻守强弱之势易也,谁是大宗,谁是小宗,谁是将来的正统,只怕是再也说不清楚了……”:,, 424 科学态度(上) “当——当——当——” 刺耳的锣声,一大早就在里坊内响了起来,除了那深宅大院里的公子哥儿、大小姐,只是遥遥听到个响动之外,一条胡同的街坊都给惊动了,孩子们吓得号啕大哭的也有,嚷着要出门去逃灾的也有,大人则纷纷揉着眼睛开门问道,“是哪里又炸起来了么?” “大伙都给听好了啊!” 过来敲锣的更夫,手里的力气可比敲五更梆子要大得多了,身后的衙役,手里拿着新鲜物事——买地那里流传来的铁皮喇叭,京里的差役们现在几乎都备着了,尤其是出门做仪仗‘净街’时,各家的长随班子,若没个喇叭凑在嘴边上,就连老爷们也觉得自己顿时失了体统似的。 这会儿,衙门全体出动,连着各高门大户的长随班子,也都被暂时借来宣讲,无不是把喇叭凑在嘴边,声嘶力竭地喊道,“今日的旬报上,有朝廷和买活军发的《联合公告》,王恭厂那不是什么灵异灾殃,要用科学眼光看待——买活军学问好,已经派出使团来了!” “休得再传播谣言,违者斩立决!” “都好生度日罢!该做什么做什么!若是有善心,帮着南城灾民安置安置,也好!” “全都写在《旬报》上的,有那认字的自个儿去买来看——这公告上有拼音!会拼音就能看得懂!” 嘶喊之声,远远地传到了小巷深处,一个老夫子站在院门口侧耳细听,听到这里,不由得摇了摇头,对屋内说道,“一日不如一日!现在连拼音也上报了!” 屋内帘子一晃,一个大姑娘走了出来,十三四岁的年纪,面上却似乎是有个两三百岁的主意,她微微带着嗔怪地说道,“都说了,如今四九城这私塾班上,私下哪还有不教拼音的?您老不学,那小学生们上完今年,便都跑光啦!哪个还给你送束脩来? 我说我来教吧,您又说什么,大姑娘不好抛头露面的,我的好大人好爹呀,这都什么时候了,那国公府的大小姐还穿着短袖衬衫满街跑那,还要去给伤员看病包扎的,您这老脑筋再不改啊,我看我们一家迟早要喝西北风去!” “这是我荒唐?”正所谓老父幼女,最是疼爱不过,这老夫子也只有低头闷着听训的,只到底过意不去,还是嘀咕了一句,“荒唐的是谁可说不清呢!拼音都上报了,还要和贼子发《联合公告》,叫他们来查这事儿——这还叫朝廷吗?这会儿占了天下的到底是朝廷还是买活军啊?” 确实,说来也是可笑,拼音这东西,完全是买活军的发明,但在京城却早两年就跟随特科一起流行开来了,自从发了报纸之后,就连一般的贩夫走卒,也燃起了学拼音的兴趣—— 要考特科,明白人都得自己去看买活军的教材,有些个自小拨算盘的账房人家,识字不算太多的,学会拼音看教材也方便。至于读报的人家,更不必说了,拼音不就是一十几个声母韵母吗?只要会拼写了,那几千个汉字,哪怕一个都不认得,也能把报纸念出来,买活军的报纸,也不卖弄什么文采,话一向是说得很直白的,能念诵出来,那就是能够读懂,自个儿也能看点报纸,至少看笑话,看话本什么的,不用劳烦别人了。 在这样的风气之下,京城各城区的塾班,表面虽然不宣扬,但私下没有不教人学拼音的,胆子大的,不止于是自己的学生,外来人送些礼物来,也许他们学,至于塾师自己,多数也没去过买活军那里,他们是怎么学的呢?就是私下买了扫盲班的教材来,再根据自己的汉字储备,倒推着学习拼音,毕竟,这里是京城,买活军用的也是北方官话,和京城话相差不算太多,如此倒推着也能学个大差不差的。 若是再有门路一点,那就能蹭到使团开的免费课程了,这买活军爱好给人上课,这话是一点不假的,来京城这两年,到处的给人开课,进宫上算学课,出宫还开什么特科补习班,什么医疗卫生培训课——也开教人读拼音的扫盲班,但是开课不多,去学的人也都很低调。 这里就充满了分寸的拿捏,毕竟,算学、医疗,这都是好东西,但扫盲班在京城开,似乎就不太给朝廷脸面了,而买活军的使团,与朝廷的关系一向是很融洽的,倒不像是交战的敌军,大有友好往来的意思呢。 既然如此,这免费的扫盲班,也要有门路才能去上了,要么就得大胆,和这卫夫子家的大姑娘一样,踅摸到买活军使馆门口的小店,问她们招不招学徒,恰好运气也好,买活军正要开班,于是她也进去跟着上完了扫盲班,因此,卫姑娘这确实算是个血统纯正的拼音老师了,在这一带的街坊,绝非其余自学的塾师可比。 至于卫老夫子,他是个大近视,也有了年纪了,天色一暗,看着书本就眼花,要学拼音的确困难,又迟迟不肯点头让女儿代为授这一门课,家下人都是着急——卫夫子脾气好,附近的父母都爱把孩子送来开蒙,膝下一般都有十来个小学生,一年也能收个一十来两的束脩,一家全指着这束脩过活,眼看学生都要去别的班上学拼音了,怎么能不着急呢? “您就甭管荒唐不荒唐了,横竖连朝廷都使上了,就算咱们教了也不犯忌讳。”卫姑娘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定了下来,扭头招呼道,“太太,您一会送茶出去的时候,招呼一嘴,想学拼音的下午慢一个时辰回去,我这里把黑板洗刷出来,天气热,半天准干了,一会再出去买点粉笔——原来那粉笔都潮了!一点写不上字!” “哎,知道啦。” 卫太太也从堂屋里出来了,问道,“小三儿呢?野哪去了,让他回来吃早饭——撞见卖旬报的,赶紧买一份,天老爷,可怜见的,这六姐一发话,我这心就安了,你们都不知道,前些日子,我那心总突突的跳,看天边好像总有黑影似的,叫人疑神疑鬼,夜里都不敢睡安生了,盗汗!惊醒!只我不和你们说罢了,你们也都是死人一样的,我不说就再看不出来!” 一家三口在院子里拌嘴呢,和说相声似的,隔了院墙,也有人应声道,“谁说不是呢,嫂子,我也一样样的,瞧着那尼姑上门,我心里就打怵,就怕听着那南城的惨事,又怕听着什么神神怪怪的事儿,什么龙脉,哎呀,听了就叫人悬心,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怎么还到处去说呢!” “可不就是了?咱们老百姓,谁不是盼着安安稳稳的,那改朝换代,还能太平得了吗?真不知道传这些话的人是什么心!” 街坊邻里,最要紧的是和睦,几十年处下来,都和真亲戚似的,卫太太和隔壁的嫂子是最投契的,两人隔了院墙,你一言我一语商议定了——买到旬报叫卫家人读给街坊听,隔着几个院墙都在那传话呢,又说要学拼音的事情,“学拼音好哇,没个认字的福分,能认拼音,好歹也不是睁眼瞎!” 这些要学拼音的人里,不乏女眷,卫姑娘一听就更来劲儿了,当即就敲定了,除了下午给小学生上课,上午她到隔壁嫂子院子里去,开个女班,一人收个十几文钱罢了,邻里女眷爱学的都能来上课云云。正是说得热闹时,卫家小三回来了——是被老大牵回来的,老大腋下还夹了一卷报纸,不是国朝旬报又是什么? “大少爷怎么这会儿回来了?这阵子不是都住在南城那儿吗?” 原来,卫夫子虽然自己是塾师,但生的这大儿子,却不是读书的材料,勉强认字已是极限,无法继承副业,于是便经由舅舅介绍,拜在北城一个木匠那里做学徒,因此别看大小伙子了,却还不能赚钱,不过,他颇得师父的喜爱,眼看就要出师,倒也算是有了一门旱涝保收的手艺,偶尔也能回家住几日,若不然,学徒都是住在师父那里,早起贪黑的做活儿,哪怕家就在隔壁巷子,也是不能轻易回去的。 卫大郎这里,平时倒经常可以回来,南城事情之后就不同了,衙门出面,从匠户中征用了年轻的匠人,去清扫受灾区域,有的能修补的也就当场给修补了,虽说没有报酬,但至少管饭管住,匠户都派学徒工去。卫大郎这半个月,就都住在南城那里,卫太太的病有八成是担心他的安危。 “一早衙门来人,先放一天假,不收拾了——明日还要去城北平整空地,支棚子、搭帐篷,南城那些灾民先安置过去,受灾区域不收拾,得保留原样,等买活军来调查呢。” 大家又好奇南城那里的事情,又好奇所谓的联合公告,街坊们围在一起各问各的,乱了好一会儿,卫夫子出来了,方才都道,“静一静,让老夫子给咱们念一念!看看买活军怎么说的这事儿!” “这相隔千里呢,怎么就能把文章递过来……”还有人匪夷所思的嘀咕着,但很快就被人打了手,也就不说话了,自己讪笑道。“听,听报纸!” 卫夫子抖了抖报纸,轻咳了一声,把目光落在厚实的麻纸上,先是从上到下地看了一会,又觉得不对,突然发现这公告居然是从左到右的横排,说不出的怪异,却也只能暂且按捺着,一字一句地念道,“用科学的态度对待自然、人为灾害的联合公告。” “科学……” “什么叫科学啊?” 人群轻微的骚动了起来,众人都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卫夫子,似乎在等待他阐明‘科学’这个概念,可卫夫子哪知道什么是科学啊?买活军的教材,他看了都嫌头疼,只草读了一遍,就扔到一边了,也不记得其中有提到科学,因此,只得故作不见,硬着头皮念道。 “本月,京城的南城灾难,牵动了华夏百姓之心,发生灾难,已是不幸,但民间居然还有离奇古怪的迷信传言,这种传言,引起各地骚动作乱,伤害无辜军民性命,而且,对于建筑国民的科学思想极为不利,因此,特与敏朝朝廷联合颁布公告,从此禁止此类传言生产。” “公告中提到的新词,买活军之后会发布小册子进行详解,公告中不再过多解释——”卫夫子如蒙大赦,连忙自己加了一句,“可是说的不错,咱们都先半懂不懂的听着罢,之后那小册子出来了我再给大家读!” “知道啦知道啦,快往下念去!”众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街坊之中,往常这时候那是炊烟袅袅,大家都做早饭呢,今日却是全都聚在了卫家小院之前,各自伸长了脖子,听卫夫子苍老的声音,慢悠悠地念道,“首先,要明确的一点,那就是天人感应一说,纯属胡说八道,任何灾害发生都自有其内在原因,以京城事故为例,如果是王恭厂的药火走火,那就是缺乏安全生产意识,属于,如果最后调查的结果,是地动引起的问药火库爆炸,那就是自然活动导致,属于天灾……” “不论是天灾还是,都和□□势没有丝毫关系,京城的灾难,不是买活军崛起的象征,如果买活军治下发生海啸、地动,那也不说明买活军不得天命,只能说明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自然灾难就是频繁发生。” “把灾难和政治活动联系在一起的人,居心非常叵测,多数为用心险恶的暴徒,是买活军和敏朝,以及天下所有想要进行有序生产,安稳生活的百姓共同的敌人……”:,, 425 科学态度(中) “把灾难和政治活动联系在一起的人,居心非常叵测,多数为用心险恶的暴徒,是买活军和敏朝,以及天下所有想要进行有序生产,安稳生活的百姓共同的敌人……话说得这样重啊!” 江阴丰饶县,宽绰的县衙公堂内,十几个兄弟——又有四五个妇人都聚在一处,也正听站在堂前的小年轻大声读报,读到这一句时,众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因为他们就正是以京城灾变作为起事缘由,并且成功地推翻了县衙的统治,将丰饶县的大权掌握在手中的。 虽然,一旦夺权之后,便立刻派出了使者,前往接壤的许县、衢县,恳请谢六姐派人前来接收,本县堂口的所有兄弟,都愿服从六姐调派,但正所谓是当着和尚不好骂秃子,买活军的这一番话,依然让他们心里忐忑,哪怕不少人在拿到《买活周报》时,已经看过一遍联合公告了,这会儿也不由得还是反复地咬文嚼字起来。 “多数为用心险恶的暴徒——这不是也有少数吗?这句话重点在下一句,有序生产、安稳生活,这是啥意思,我看就是这个标准,那就是不管拿下衙门时有没有死人,关键是,能不能拿下衙门,还有,衙门打下来以后,生产生活有没有受到影响,对不对?” 楚香主就是其中思想最为积极的一个人,他也不能不积极,毕竟此事是由他一手推动,现在楚香主也是丰饶县暂代县长——不像是一般的乱军,拿下一块根据地之后,就开始称王称霸,大封手下了,丰饶县的起义是很有时代特色的,因为紧靠着买活军这样的庞然大物,他们最初的野心和诉求就很简单:归入买活军中,接受他们的管理。 所以,楚香主封官许愿时,许的也都是实实在在的局长、主任之类,他自己的头衔也只是个暂代县长,能不能摘掉这个帽子转正,还得看买活军来使的考虑了。 “若是这样讲的话,那我们丰饶县的兄弟们,是怎么也不算暴徒的。”众位兄弟们心里立刻就安稳了不少,纷纷七嘴八舌地说道,“这个连买活军的兄弟姐妹们,都是可以作证的,我们可没有像济州府那些流氓无赖一样,到处去抢百姓——这半个月下来,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咱们县城的生意,是不是比以前更好做了嘛!” “就是,要我说的话,咱们丰饶县的衙门、老爷们,那才是有序生产、安稳生活的百姓们的公敌呢!” “买活军处事一向公道,定不会冤屈了咱们的!” 并不是对买活军就这么有信心,而是除了这么想,并没有别的办法,毕竟丰饶县的兄弟们再勇猛,也不可能比得过买活军的天兵天将啊,丰饶县这些人,对买活军是非常了解的,根本就无法兴起和买活军对抗的念头,在他看来,有些消息比较闭塞的内陆县城,在最近几期周报过后,应该也能明白,自己的那些土兵,和买活军的天兵天将,和他们的仙飞相比,是多么的孱弱了—— 不错,《买活周报》上,关于南洋攻伐的新闻,在过去一个月内,已经刊行各地了——京城因为有对讲机,有自己的情报网络的关系,得到的消息有时候比买地内陆城市还快些,像是丰饶县这样,和买地接壤的内陆县府,大概报纸刊发七日之后,就可以拿到了。 这样的报纸,理所当然,在各地都激起了强烈的反响,若不是京城的灾变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这个月,各地的茶楼饭馆,讨论的肯定是买活军的头版报道上,那明显是仙人视角的京观山峰——那万人京观,从前只在传说中出现,真不知道它垒起来之后,会是多么的壮观! 从京观脚下的人来分辨,这京观的高度,是让人瞠目结舌的数十米,当真是如高塔一般,而京观旁的条幅,又和买活军的出征长联一样,顷刻间就夺去了众人的眼神——买活军有仙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仙画毕竟只是当时看过,留不下什么痕迹,他们现在发展出的这种翻印版画:用仙画镌刻铜版,制作成的版画,虽然是画,但栩栩如生,非常写实,是所有从前的版画不曾有过的精细,刹那间也就风靡大江南北,成为众多百姓争相收藏之物了。 在战事之前,这版画中,绘画人物的内容无非是岛船展览,又有一些新闻报道,比如南洋驸马庄长寿,就是因为有了版画的帮助,忽然间成了个大名人,但这些所有人像,都不如京观这一期令人震撼,这一期报纸在各地都是供不应求,很多人愿意出三百文、四百文,甚至是一两银子来购买原版,而不是买翻印版—— 本地的翻印版虽然便宜,十文、二十文一份,但版画模糊,没有收藏价值。自从有了版画,本来卖五十文一份的原版,就已经抬价到一百文一份,而且销路还比从前更好,这一期京观版画,在丰饶县最后是叫到了七百文一份——就这样,楚香主也还是自留了一份,他时不时就掏出来看一看,望着那黑白版画中,烈烈飘动的条幅出神——‘犯华夏者下场如此’……太威风了!叫他这中年人的热血,也不由得沸腾了起来啊! 说不上是不是有这些版画,这些报纸潜移默化的影响,楚香主的胆量,无形间也逐渐变得有些大了起来,他也不再压制着手下兄弟们逐渐热切的呼声了——想要加入买活军!想要接受买活军的管理! 这不仅仅是为了私盐队行动的方便,说实话,作为本地最大的私盐头子,现在也是买物的总经销商,楚香主和堂口的兄弟们,在丰饶县过的肯定是最威势的日子,就连县里各位老爷,见了都要堆笑寒暄,谁都知道,他们是最‘有办法’的。 而丰饶县这几年的光景,托赖着买活军,也比从前要好得多了——丰饶县这里自己一直就有江运码头,又因为有信江,很适合走航运,货物或者走陆路从许县,经信江,到丰饶县中转到长江航运,又或者从云县出来,走海运到之江道沿海买活军的私港,又从私港上船,转河运到丰饶县这里,再走长江航线,往沿江的码头一路扩散过去。 不管怎么走,在丰饶县进行集散、中转,都是最恰当的选择,因此,这几年来丰饶县的商贸是非常繁盛的,人口的变动也极为剧烈,原本丰饶县的住户,很多都搬迁去买活军那里了,而内地的百姓也飞快地往丰饶县转移,这也造成了丰饶县这里特有的情况:生意好做,是非也多。 这里有白莲教的堂口,有盐贩子,有纤夫、挑夫和他们的罗教堂口,有各色各样的商人、商船,还有什么呢?还有胃口越来越大的衙门吏目,有各地被调遣过来的上官们,丰饶县是买地和长江之间卡着的那个口子,卡住了丰饶县,买活军的势力就无法直接进入长江! 这条线关系到敏朝的广大腹地,甚至比之江道还更让朝廷重视——说白了,之江道南面,穷山恶水,物产一向并不富饶,买活军要从陆路往北扩张,朝廷可以给他们,因为之江道沿海区域,是必然会受到买活军影响的,谁让买活军拥有华夏海权? 朝廷这里,哪怕是要造船,那也不是一时一日的功夫,因此,对买活军在之江道逐渐提升的影响力,可以忍耐也必须忍耐。但,丰饶县就不一样了,长江流域,是朝廷根本钱粮所在,也已经脱离了‘南蛮’范围,数千年来,都是华夏腹心、膏腴之地,这个口子,朝廷必须死死卡住,不能让买活军收下在江阴的这块飞地! 朝廷的决心,体现在丰饶县这里,那就是丰饶县的婆婆越来越多了,简直是什么衙门,都要往这里派人,厂卫要派人,织造衙门要派人,五军衙门也要派人——而这些所有的婆婆官们,都有能力给丰饶县的百姓找些麻烦…… 因此,楚香主和他的堂口,也就日益感到疲倦了,要应酬的人多,要给出的好处多,而且,所见的不平事也更多,本地的百姓,堂口不能荫庇,按照朝廷自古以来默认的规矩,楚香主这样的江湖人,最多也就是和县衙里的吏目打打关系,那些三品、四品的大官,哪里是他们配打交道的呢? 这些大人物的管家们,侵占些田地、掳掠些女子、放些印子钱,楚香主怎么能管呢?可他若是不管,市面就很乱,市面乱了,生意就不好做——买活军会不会觉得是他能力不足?想着再扶起一个人来帮他的忙? 这些年来,楚香主钱也挣够了,也享过了从前不敢想象的福,见过了前二十年根本梦都梦不到的大世面,人活到这份上,争的就是一口气,看的报纸越多,学的政治课本越多,这口气也就越来越忍不下去了,有些从前不敢想的思绪,现在时时刻刻都萦绕在脑子里:凭什么仗着个狗官的身份,就能对百姓们敲诈勒索,凭什么有一旨钧命,就能在地方上作威作福? 泉州的官吏,就因为一朵花,上下震动,多少世家大族仓皇被发配南洋,难道泉州从前不是王土?难道只因为一纸和议,就在买地边上的丰饶县,始终都不能过上买活军的日子? 若说五年前,他说要起兵呼应,只是刺探买活军的手段,那么此时此刻,楚香主的心思便是真真切切的热忱了,他想过上买活军治下的日子,堂堂正正,不必再媚上欺下,坐视不平而一言不发! 他想要让丰饶县也和衢县、许县一样,快速高效地运转起来,而不是如此刻一般,做一件事八方都要伸手,生意总差了一口气而不能真正繁荣,总有商人被上官盯上,丢了钱还要丢命……楚香主想的已经不是自己能赚多少钱了,他所渴望的东西,和他的手下一样,都是钱买不到的! 京城地动,与其说是他们起兵的原因,倒不如说是万事已俱备时,恰发的一个契机,原本,楚香主等人参照着买活军在取云县、许县等地的经验,已经做好了数个预案——这些年来,他们跟在买活军身边,耳濡目染,倒也学到了不少,他们所精通的,倒不是造反,而是买活军消化、统治的手段。 于是,恰好借着京城灾变的东风,在人心惶惶之时,一群人乘势而起,联合了码头上的苦工、各村里被买活军的扫盲班、田师傅们耳濡目染的佃户农民,再加上各要紧关口,都有本地兄弟在——那些外来户,终究根基不深,还是要使用本地人。又有白莲教女堂口的童姨娘,偷了县令大印,让内应调开了守兵…… 一夜之间,‘斩首行动’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把那些骑在本地人脖子上作威作福的大老倌们,全都砍了脑袋,其余为虎作伥的管家、师爷们,一概关押,只等着买活军之后前来接收,开诉苦大会、公审大会。其余正经生意人,秋毫无犯!村里双抢刚结束,一般农户、佃户今年都免钱粮,还要开分家大会,把地主的田地分了——楚香主自忖,便是买活军自己入主丰饶县,大概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说实话,他问心无愧,经得起六姐的审视。 “刚才那句话,不是说给我们听的,我们的事已经做成了,而且做得相当好,我看,下面这句话才是说给我们听的——”他又强调了一遍,示意白羽扇继续往下念。 “对于那些已经发动了起义,并且高效、简洁地夺取了本地政权,开始统治的地方起义军,我也要给予诚恳的劝告:不要使用这种天人感应类的说法,把灾变和政权的变化联系在一起,会鼓动民间的暴徒,让你们难以分辨前来投靠的人到底是强盗还是起义军。你们要做的是赶紧组织生产,恢复秩序,阻止被你们当成借口的谣言在民间传播。” “这样的谣言,是秩序的天敌,我们要再说一次,天人没有感应,祥瑞不代表天命所归——把异常现象归为祥瑞和妖孽,本身就是非常偷懒,非常反科学的思维,它会阻碍我们对自然现象的解析,对自然定理的利用……” “看到了吗!天人之间,真没有感应!什么真龙天子,那都是屁话!” 如果把江水看成是这个年代的互联网,那么,信息的流动是缓慢的,时效是模糊的,就连时间本身,都是错乱的,因为历法不同的缘故,京城的灾异到底发生在五月初还是五月末,外地的百姓始终都存在争议。这消息流传到内陆腹地,本来就要接近一个月的时间,如果路上不是很恰好的话,甚至还可能几个消息一起到——刚知道京城灾异,听到了关于龙脉的谣言,就立刻收到了走长江航运往内陆扩散的新一期《买活周报》。 正当江阴的楚香主,为着自己和丰饶县的前程忐忑时,在叙州府,码头附近的一间屋子里,几个汉子也正凑在一处,激动地对着《买活周报》指指点点——“天人没有感应,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噻?狗皇帝就是狗皇帝,你杀了他也遭不了报应!什么斩白蛇起义,那都是谣言!都是编的!皇帝也是人!” “这……这不能吧!六姐不就是神仙吗?哪有神仙说这世上没神仙的?” 始终还有个把脑子不灵活的码头汉子,对这个说法转不过弯来,“世上俩神仙,真龙天子是在世神,六姐菩萨是降生神——我们不还听过仙姑的道会吗?三德,你也去了,那仙姑不就是那么说的吗?” 屋子的阴影里,坐着个身材精瘦,满面笑容的青年人,三德站起身,先扯了扯胳膊上戴的孝布——他在码头这一带,威望很高,因他是郝家六哥的结拜兄弟,本早可去买地投奔郝六哥,但他母亲病了,三德放着富贵不享,在叙州府奉养双亲,直到上个月母亲过世,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不过,即便没去过买地,郝六哥等人也时常给他写信,三德的学问、见识都是极高的,这一点众人都非常服膺,哪怕是城里的老爷们,对三德也非常客气,因为三德正是如今叙州府买活军的‘总经销’,买活军的货物,除了叙州府本地商人自行前去进货之外,只要来到叙州府,都是三德联络包销。他早已不是四年前那个当铺小伙计了,如今着实是官面上的一号人物! “老四,那个仙姑,就是个江湖骗子,打着买活军的旗号招摇撞骗,我已经叫人把她赶出叙州府了,她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三德一开口,就把老四给干净利落地压服了下去,他环视众人,拿起手中的报纸,清晰明确地说道,“天人感应的说法,确然是骗局,这一点,报纸上说得是清清楚楚,大家若还有什么人不和龙斗的念头,趁早咱们收歇了,你再能想,还能比六姐更能耐?” “今日请大家来,除了用这报纸来破一破心中的迷障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要和大家议一议我们叙州府的局势——这几年来,叙州府的变化,大家也都瞧在眼里了,是比从前好,但,要说赶得上南面云县那样的地方,却还是痴心妄想。” “为什么呢?大家心中也有数,那就是事情刚做起来,总有些富贵人家要插上一手,他们倒赚了些银子,却坏了我们这里的事情,叫我们这里的局面,总是无法真正繁荣起来——这样的日子,我是过得够了,我相信,兄弟们也都过得够了!” “正是!好不叫人焦心!那帮龟孙,仙人板板!便是不愿见我们起势!” 众人顿时呼应了起来,有人焦灼地道,“只是六姐签了和议,买活军不往我们这里扩张,如何办?难道真抛下叙州府,咱们兄弟结伴到买活军那里闯荡,去投奔郝哥哥去?” “要去的人,门路是早有的。”三德沉着地说,“叙州权益促进会的船,回回都是我来安排,只是我心里有个念头,今日说给诸兄弟们参详——人人都去买地了,谁来关照走不了的父老乡亲们?” “三德,你是说——” 早有人察觉了三德的意思,一时间,也不由得抽紧了调子。 三德又扬了扬手里的报纸,笑容可掬,胸有成竹地说道,“兄弟们,有些话得反着听啊,不能夺权,只能妨碍百姓安居乐业的,那是作乱的暴徒,可若是夺权之后,还能把秩序维持好的……” “是不是,就算是六姐的扈从,买活军的友军了呢……”:,, 426 科学态度(下) “……由于小冰河时期的缘故,接下来的数十年内,水旱灾害,气候异常是很难避免的,也要奉劝在台下推波助澜的诸公,今日你用这个借口上台,他日,旁人一样可以因为一场旱灾把你赶下来,若不想把精力花费在论证灾难规模,以及灾难是否是上天警示之上,还不如多用点心思来栽培理科人才,下回至少可以计算出药火厂和民居之间必要的距离。” 读报声逐渐小了下去,王至孝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壮着胆子说道,“这里还有一句话,主编删掉了——六姐又问,伤亡人数到底统计出来了没有,敏朝官吏的数学是不是还一样糟。” “删了?删了有什么用,买活军又不是没有自己的报纸,《买活周报》上一定是会如实刊登的,既然都走了九十九步,连公告都登了,删掉这一句,有什么用?倒是让人记了一笔,留个罅隙在。” 天气逐渐热起来了,若是在以往,皇帝这时候该会回宫里住几天,水泥房到了夏天,确实没有传统的木造建筑凉爽,不过,今年京城的这个意外,把所有的惯例都完全打乱了,今年夏天,不但皇帝没有回宫,皇嗣后妃们,也都搬出宫中,来到别宫居住。 人多屋少,难免局促,好在皇帝于城中虽然只有一处别宫,但王知礼、王至孝这些现在当红的大太监,也纷纷献出了自己的别府,又有九千岁和奉圣夫人,如今只合住了一套宅邸,余下还有不少空院落,在城东北,不受南城风波影响的,现在也都奉献给天家,安置皇子、公主等十几个新生儿。 如此忙乱了十数日,算是把孩子们都安置妥当了,宫中也把财物登记存档,这才开始从容修葺各处屋舍——这一地动不得了,除了太和殿之外,乾清宫、坤宁宫等宫殿,多有损伤的,有些若不大修几乎无法住人,确实也是把宫眷都搬迁出来,才好做事。 就连皇室天家,也是平添了这许多细务,更何况城中百姓了?本就是人心浮动,各处忙乱的当口,又传来了各邪道教徒在州县造反的消息,若不是买活军答应出面,别说皇帝了,内阁重臣,乃至如今实际上的掌权者田任丘等人,哪个不要急得嘴里长燎泡? 因此,买活军这公告,朝廷压根就没有讨价还价,而是完全照本宣科地发行,只是惠抑我在仓促间还是删掉了这么一句明显诽谤讥刺的话语——自然了,便是讨价还价也没什么用,因为这是谢六姐口授的公告内容,谢向上根本没有修改的权力,只能用对讲机交谈,但对面却又不是六姐本人,还要再度请示,才能回话,如此往还之间非常耗电,谢向上说,拿到公告之后,对讲机就没电了,再充满电,要用的时间,‘不好说’。 不好说吗?其实没什么不好说的,信王送来的仙画里,早已提到了这太阳能蓄电池,要给对讲机、手机这样的东西充电,天气好时,大约也就是一天不到,便可把蓄电池里的电续上了。 谢向上不过是不耐烦和朝廷扯皮,找了个借口而已,敏朝君臣无不是心知肚明,但又有什么办法?眼下能用这速度把公告送到的,只有买活军一家势力而已,这种信息传递上的优势,已经使得所有针对买活军的军事行动,先天就失去了两成的胜算,更不说他们还有那么多奇技淫巧了。 买活军越来越强大,或者说,显露的底牌越来越多,彼此之间的差距也就越来越大,这一仗现在到底还能不能打,敢不敢打,大多数人心中其实已经有定论了,惠抑我等人,因此悲愤莫名、五味杂陈,皇帝却早已经过了这个阶段——也不是他就比惠主编等人聪慧到哪里去了,只是身处位置不同,视野不同而已。 这里听着公告,别人都不是滋味,他却反而有些解气的感觉,喃喃自语道,“说得是啊,都四年了,区区一个数学,还没学起来吗?” 坐在下头的田任丘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这话是不好回的,不过还好皇帝也没继续追究的意思,又说,“其实也不是数学的事,而是科学思维……这四个字有道理,遇事不惊慌,要有钻研精神,什么时候都能做到了,我看……距离买活军来接收的日子也就不远喽。” “皇爷!” “皇爷请勿做此不祥语!” 几人都是大惊失色,立刻出言反对,那所谓‘我皇天命所归’之类的话语,更是不要钱一般流水价往外冒,倒是皇帝处之淡然,摆手道,“不都说了吗,‘什么时候’,开化民智哪有这么容易,五十年也未必有的事情,这会儿就嚎丧上了也没必要——公告发出之后,城中民心如何?” 田任丘和王至孝对视了一眼,又不禁看了看在皇帝左手下方,一直一语不发的叶首辅,几人都看出了彼此心中那份不是滋味的滋味,田任丘道,“民心……顷刻间便稳定下来,此时都在议论‘科学’这些新词,又有人解释天人感应的意思,猜测南城之事,到底是什么缘故,是药火、地动,还是公告中所说的陨石,众说纷纭,倒不再有人议论龙脉之类的流言了。” 即便是在敏朝的腹心之地,买活军也逐渐拥有了这样的威信,这怎么能叫高官们安心顺意呢?倒还是皇帝出言宽慰,道,“咱们找不出答案,买活军至少能提出一些理论,找出一些数据,有说法,百姓就安心,这是自然的事情。 再说了,买活军刚崛起不久,政令、高官都是一以贯之,并勿出尔反尔之事,他们说话一向是非常算数的,说到就能办到,这一点,朝廷不如得多——有差距就要承认,实事求是,是这个道理。不承认问题,怎么去解决问题?” 确实是实话,现在就连买活军的敌人,都十分相信他们的话,因为买活军一向是不怕丢人,最为实在的,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敏朝人最熟悉最擅长的政治逻辑,完全是截然不同。 就像是此刻,有谁能料到,买活军真会放下彼此敌对的立场,来帮助敏朝辟谣?消息传到关外建贼、鞑靼可汗,甚至是西洋人那里时,十成人有十成怕都是惊讶得合不拢嘴,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他们连晚饭都吃不下的,这是多好的机会——哪怕碍于和议,他们不会立刻出兵扩张领地,但让帝国的北方陷入战乱,对买活军来说又有什么不好呢?征服一个贫穷混乱的敌人,总比征服一个强大、富饶,人口多得如浪潮般永不断绝的北方,要好得多吧! 很难说内阁、田任丘等人没有这样的疑虑,他们答应皇帝的提议,完全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局势进展到之前,已经不是敏朝能有办法的时候了,大灾一出,又是这样风雨飘摇、群雄逐鹿的时候,朝廷的威信肯定会进一步下降,这时候各地豪强,心思活动的起兵搞事,烧杀掳掠,这实在是太常见了。而作为‘天人感应’的受益者,皇帝、内阁所有的辩白,似乎也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一个独立的第方出面说话,才会得到大家的认可。 求助了,丢的是面子,没有求助,那就面子里子一起丢了,皇帝提出的求援,对买活军来说其实也是个考验,若谢六姐答应,那么似乎是白白助力了朝廷,若她不肯答应,那么,她一向秉持的大义似乎也就要有所减色了。毕竟,各地所谓的义军,往往杀伤得最狠的就是百姓,谢六姐若坐视此事,那不就还谈得上什么体恤百姓的名声呢? 提议时,重臣们似乎也觉得皇帝这一招棋下得还不算坏,可当谢六姐非常爽快地答应下来之后,田任丘等人又不免犯嘀咕了,他们一再重复地审视着皇帝的策略,在找不到答案时,难免又患得患失,甚至对于买活军要派进京城的调查团充满了猜疑,不止一人私下流露,想劝皇帝将其遣返的意思—— 因为他们看不到买活军从中获取的好处,所以就不免猜疑到了调查团头上,认为他们可能在京城闹出些什么乱子来。毕竟,京城作为帝国腹心,人员出入一向是受到严格管制的,买活军的人马想要大规模混进城内,确实没有这么容易,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或许,谢六姐不想错过的就是这个呢? 但,皇帝在认识到了买活军的强大之后,反而变得十分洒脱超然了起来,他说,“你们还是没学会运用科学思维看问题——谢六姐是一定会帮这个忙的,不仅仅是出于买活军的政治理念,他们一向以民为本的施政逻辑——难道他们要帮着那些不事生产的人,去祸乱一向最依靠的劳苦百姓?这不就背叛了她们的统治阶级了吗?阻止乱兵,自然是我们的共同利益,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们对买活军施政的纲领,还是要多些研究。” “而且,最重要的还有一点——北方乱起来,内陆乱起来了,她的商品该卖给谁?难道是卖去南洋吗?我看周报上所写,南洋土著都不穿衣服,她那些毛衣、衬衫,不卖给我们,仓促间她还能卖去哪里?” 前头说主义,田任丘等人嘴上不说,心里大约都是嗤之以鼻的,这会儿说到了生意,他们就个个都神色一动,有些深思了,皇帝见此,也不必再多言了,而是双掌一合,干脆利落地直接下了结论,“总之,以他们这超凡脱俗的武力,你我也不必再多想什么了,买活军视华夏之地,那是势在必得的囊中之物,只是他们暂且还腾不出手来取——又觉得在小冰河时代,北方暂如鸡肋而已。 你我等人,虽然位分上区别颇大,但在她看来,那都是这片领地的管家,在买活军战略部署过来之前,能为她维持一个和平、稳定、统一的贸易市场,让她从这片土地上源源不绝地汲取人力、矿产,那就再好不过了……市场总是统一才好做生意不是?各地军阀林立,民生凋敝,谁来做生意?还有谁能在境内到处通行,走到南面去给她做事?” 这番话,实在是不好听,但却似乎是说透了买活军襄助敏朝的道理,如此看来,就是皇帝不说,买活军只怕也会催促朝廷和他们达成合作——想到这里,周次辅不由得失声道,“如此,我们倒是少了定力,若是再缓缓,说不定还能——” 说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又不往下说了,田任丘、叶首辅都看了他一眼,田任丘面上带了一丝讥诮——这是什么意思?以受兵灾百姓为恃,还要再要些好处不成? 官府不但不抚民,不爱民,反而挟民为质,向外贼索贿? 这是什么样的混账话?这话若是传扬出去,那天下万民,还能和朝廷一条心么?怕是连几百年来的香火情分,都要就此断绝了!哪怕是还有一点良心的读书人,也要和朝廷割袍断义,便是不去买活军那里,也没有颜面再为朝廷效力了罢! “身在其位,当谋其政,只要一日还是天下之主,不论旁人是如何想,如何做的,你便只能从其身做事。” 素来荒唐不堪的皇帝,不料有一日竟还能以这样的高姿态训诫阁臣,“心不正,事不立,政令不行,多少总有你们立身不正之故。随口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你们平日里都混账成什么样子了。” 周次辅一句话说错,便是脸皮再厚也不由得面红耳赤,连忙伏地认错请罪,心下也有几分讪然:自己到底是少了城府,这样的事,未必田任丘、叶老狐狸等人就没有想过,无非是藏住不说而已。 身为天朝上国,自来自有令别国附藩朝贡的道理,竟有一日,沦为其余政权规划中的附庸,如同案板上的肉一般,只由人切割分食的?这在敏朝君臣心里,自然是奇耻大辱,即便如今局势分明,确实没有其余选择,这也叫人抑郁非常。 不论是田任丘还是阁臣,都没有再说什么,王至孝把短短一篇文章念完了,也没人提起‘天人感应’的事情——对谶纬一说的鄙夷,的确是犯了儒家的大忌讳,毕竟虽然谶纬屡遭扬弃,但天人感应一说,在政治文化中还是根深蒂固,哪怕在位的阁臣,多对此说是不以为然的,但他们也看得到买活军这公告的毒辣之处:斩断了天人感应,那就是斩断了皇帝的神性,这会儿还好,百姓们想不了那么多,可若是习惯了、接受了这样的说法,他们……还能保持对皇帝,对天家的敬畏么? 但,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打也打不过,种田也种不过,一个连红衣小炮都要向敌人购买,后院四处起火,一堆烂账的政权,怎么去打拥有仙飞的军队啊? 这些臣子们,倒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对于局势的判断,其实也来自于买活军的报纸,买活周报上,关于南洋战事是如何写的,他们倒也就自然而然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如果说真实有力量的话,大概也就体现在这样的时候了。只是,这会儿他们的心思,已经完全沉浸在感伤中了——亡权之日,到底还有多远,已经不由敏朝君臣决定,而是由谢六姐的心意而决了!连皇帝都不在乎天人感应被撅断了根子,从此再无半神天子,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又何必操这份心呢? “既然这报纸,在城中效果如此显著,那就赶着再印个数百万份出来,走驿站发往各州县,叫各州县的人,四处宣讲,尤其要注意自己治下的白莲教堂口——不过也要留神了,不要误伤了那一等女流教派,我看了密奏,白莲教中山头林立,有一等分支是奉谢六姐为主,这自然和那些乱民不同。” “遵旨——调查团入京,安排住在哪里呢?是就在使馆安置,还是如何?” “这要先问问谢向上的意思,来者是客,尽力款待一番——鸿胪寺受损可严重吗?” 颇为严重,衙门塌了一角,而且还死了两个郎中,余下的人手有不少无家可归的,南城这动乱,确实是把朝廷上下烦扰得不轻,皇帝摇头叹了口气,“那就赶紧安置吧,买活军的人,今日应该就上船了,他们走海路过来,大概二十多天便会到港,到那时,买活周报也应该往各地发出了——只盼着公告的速度能赶上谣言的速度……” “沿海、沿河之处,倒估摸着问题不大,可华夏又何止这些地域呢?”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睛,“买活军只占了沿海多河之地,可那广大内陆,也还是华夏之土,全还在我们的职责之中,帮人也只有帮个一丁点儿的,总不能让他们把内陆的事情也都接手去做了吧,那还要咱们这个朝廷做什么?” 大片大片的苦寒、干旱、偏僻难种,却又必须掌握的荒僻之地,的确是敏朝财政的沉重负担,但每一寸每一分却又都是国土,哪有放弃的道理?皇帝的叹息,是说到几个臣子心坎里去了,一时间众人都陪着感慨了起来,今日这小会,倒是开得融洽——统一了思想,让不少人都放下了对于调查团的疑虑,在这个层面的对话中,能消除疑虑,反而比在细务上达成一致要重要得多。 “唉……” 会开完了,一群人鱼贯退出,经过小花园往外走去时,周次辅却忽然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由来一向说是皇爷年幼荒唐,却不了到底是天子血脉,如今年岁渐长,反倒可圈可点起来,有了些明君之相……只是,只可惜……” 众人相视,都听出了周次辅的言下之意,也不由大起凄凉之感——只可惜,怕是连皇爷自己也清楚,独臂难挽天倾,如此明睿宽忍,见事长远独到,这样的好皇帝,却依旧是注定了,不得不做个亡国之君! “唉……” 相视之间,又忍不住用幽幽长叹,伴着心酸,互相勉励。“已是如此,犹有可为乎?” “大有可为也——在其位,谋其政而已” 是啊,在其位,谋其政,就算覆灭已在前方,既然还当着这个和尚,那就总得撞一天的钟吧。就算明日江山就要易主,那今日也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迎来下一位主人入住——在无可抵挡的暴力跟前,这,就是所有无能为力的官吏,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了。连皇帝都能想明白的道理,这些人尖子们,还有谁不明白呢? “可惜,可惜了呀!”所余下的只有叹息。“可惜了明君!” 说到此处,在花园这端,转头望去,似乎犹可见到皇帝高大的身形,在窗扉上投下长长幽影,许久不动,一如天边斜阳,纵是黯淡,却还在苦苦支撑,总要给人以永不挪动的错觉之时,才在转眼间飞快地坠落到地平线下头去。 ———— “今晚吃什么来着?火锅还是烤肉?” 花园这头,皇帝可顾不上监督中人收拾书房,更不会在意他们行动时会不会贪看窗外的花草,早已回了后院,一进门,先逗了逗正牙牙学语的长子,又兴冲冲地问着皇后,“昨日吃过火锅了,乘着天气还没大热,现在赶紧地叫人腌个辣椒肉片,吃个烤肉如何?” 皇后自然只有顺着皇帝的份儿,搁下手里的习题集,笑着起身为他换下短袖襕衫,“汗都浸透了——怎么,议事回来兴致还这样高昂,先生们竟没给个脸色看吗?那公告,我还当必要哭一番呢。” “嗐!”皇帝不以为然地一挥手,“嚎丧什么劲呢,我都不在乎了,他们说啥——要我说,脑子也够古板的了,天人感应这东西,在我这不是坑人的吗?你算算,这几年来水旱灾害都多少了,真要再感应下去,我成什么了?头顶长疮脚下流脓的大恶人了我?我这罪己诏岂不是要当贺年片一样发?” “此事,功在难捱的此刻,弊在小冰河时期之后的子孙皇帝……哈哈,可这大敏朝,哪还会有下一代皇帝啊?!” 如果相信【小冰河时期】这个说法,那天人感应一说被破除,对皇帝自然是只有好处的,等到小冰河时期度过,那下一代的皇帝,他才会品尝到此说被破解的苦果。——不过,小冰河时期少说也要几十年,到那时候,还会有皇帝吗? 烤肉是备得极快的,这会儿已经有人在上炭火了,皇帝搓着手,迫不及待地望着一盘盘小菜被端了上来,“我发现啊,只要定定心心的,把重担一卸,就认了这个命——哎,这亡国之君不也蛮有意思的吗?当得挺好!倒是越来越快活了!” 在前院阁臣们沉重的脚步里,在皇后无奈的微笑中,皇帝喝了口酽酽微苦的酸梅汤,痛快地哈了一口气,满屋子都是他的笑声,“——还不快把肉端过来!”:,, 427 涟漪.银川驿 华夏很大,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华夏有多大呢?大到时间在这广袤的国土上,几乎是完全错位的,一个消息,从事发地往外扩散的速度非常的古怪和随机,尤其是民间的谣言,更是如此,它可以扩散得非常的快,但也很可能仅仅局限于一个区域,哪怕就连买活军都无法预估,一个谣言到底会造成多大的动乱。 龙脉谣言,让运河沿岸的城市陷入了动荡这种,但,东面沿海也只是华夏的一部分而已,京师地动的时间在华夏历五月末,到六月中旬时,济州府便造反了,七月初,丰饶县都迎来了买活军的考查使者了,这会儿京师地动的消息才刚刚传到西北,与之而来的还有《国朝旬报》、《买活周报》,两份报纸上的联合声明。至于龙脉谣言,不知为何,在官府公然辟谣后,便立刻销声匿迹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更谈不上影响西北——而等到消息送到了银川驿时,已经是七月中旬,这时买活军的事故调查团,都已经到了京城啦。 “老张!” 文书张秉忠就是在银川驿收到这个消息的,他刚一进门,才放下行李,就去后院的羊圈看羊,驿卒黄来儿正叉着腰,看几个牧羊人在那里打扫羊圈,见到张秉忠来了十分热情,“你看了《买活周报》没有?听说了吗——京城出变故了!” “还没,驿站还没送信,怎么,和我说说!”张秉忠多少有些漫不经心,刚说完这句话,就道,“我看这一茬毛也养得差不多,可以开始剪了。” “谁说不是?只是仓促间寻不到人手,过几日罢,等村人剪完了那一批,找些人来开剪。就靠你我二人,忙到什么时候去?” “是这个理。” 张秉忠捉了一头绵羊来,将手往里一插,见那羊毛厚实,几乎没过了一多半手掌,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羊不孬,一只怕能出四斤毛。” “那是有的。” 这一年来,虽然东奔西走,但张秉忠和黄来儿都胖了——也高了一些,黄来儿甚至有了一点小肚腩,他叉着手,很满意地看向羊圈里老实吃草的白云朵朵,倒是丝毫也不在意这里的羊膻味,眼神里透着真切的喜爱。“毕竟是六姐那里贩来的好羊种——鞑靼人都想买呢,要买回去和他们的羊配,别的不说,今年光贩羊,里外里都有个小二百两的赚头。” 二百两,这收入不低了,毕竟贩羊只是偶一为之,黄来儿和张秉忠更多的收入来自于羊毛买卖——他们把羊毛从边关收来,这是张秉忠负责,黄来儿因为是驿卒,手里的马匹是十分机动的,而且也充足,便定期运回延州去,这是公私两便的事情,他本来也要定期去延州驿送取公文。 羊毛到了延州驿,那收买的商人就很多了,说实话,不光是延州、银川,哪怕就是鞑靼那里,这一两年来也有了不小的变化,主要就是因为这个羊毛贸易,现在实在是如火如荼,甚至一下就点燃了整个边线,让九边防线,焕发出了和从前完全不同的生机。 首先,最大的一点不同,自然是羊,羊多了,草也多了:这一两年,虽然气候还是变化多端,但草至少还是能长得住的,能种草,就可以养羊,而且养的是比较和顺的绵羊——绵羊毛长得快,而且能卖钱,这让它在几年内刹那间就成了西北的新宠。 现在关内关外,到处都是绵羊的叫声了,牧民们甚至还学会了养苜蓿草的草场,现在,他们不再是逐水草而居了,有一部分牧民,按照买活军教导的办法,每年都要做畜养计划,率先派人去打理四季草场,播撒苜蓿草的种子,并且利用堆肥的办法,来滋养草场。 等到草长起来之后,部族里的其余家庭,这才赶着羊群来到这里,每个季节停留的草场都要经过精心的选择,比如说,夏季的草场最好离河流近一点,因为他们要给羊剪一次羊毛,这样,到了冬天来临以前,羊群还可以再长出御寒的长毛来。 这些过冬的羊群,会被宰杀掉一部分,剩下的羊群,赶到越冬草场去过冬,这时候,留在越冬草场种田的妇孺,也已经储备好了大量干料,可以让更多的羊群活到初春,这时候再剪一次冬毛,就这样,一百多只羊的羊群,一年就能出产六七百斤的羊毛。 这些羊毛经过洗刷、编织,如果有手巧的妇女,还能把它纺成线的话,一斤羊毛线能卖到两百块钱——这一斤线可以打一件薄毛衣了,如果打成毛衣出售呢,那就是三百文钱,一身毛衣毛裤六百文:比不上买活军的那里的质量好,但是,也能卖的掉,因为买活军那里的毛衣,在西北这里一身要二两银子,价格差别得很大。 如果这样计算的话,一个手巧的鞑靼妇女,一年要是能打出十套毛衣裤,那就等于是多赚了二两银子。即便他们忙不过来,一年光在羊上,比从前就多出息了十几两银子。 这是什么概念?从前不论关内关外,一个月能挣到一两银子的人家,就已经是极体面的了,说亲都不难的。就比如说黄来儿,曾欠了艾举人的钱,本金也不过就是五两银子而已,那还是为了他兄长娶妻借的债。 现在,只要肯养羊,会打毛衣,月入一两,在五口之家根本就不算什么!曾经能把人压垮的巨债,现在还算是事么?黄来儿和张秉忠这里,收羊毛去延州卖,一斤羊毛线他们只加十文——这东西相当轻,并不占什么负重,多养一匹驼马的事儿,这驼马的吃用还是驿站出钱,去一次延州,就是十两银子的利! 兄弟们分一分,一个月多个二三两的出息轻轻松松,若是毛衣多了,那一个月五六两真是随便的赚,越是高级的货物,利钱也就越多,现在,黄来儿都不稀得带生羊毛的,张秉忠巡边时,鞑靼人把生羊毛送来,他回城后,就聘用边城的妇女来捻线,有了买活军发明的纺线机,光是把生羊毛变成毛线,这里就有利润,边城的妇女手巧些的,从他这里拿毛线,打成毛衣再送回来,张秉忠也给她们工钱。 黄来儿这里,也是一样,他老家就在银川驿不远,现在那里几乎家家种草养羊,原本的耕地,种完一季土豆,就种一季苜蓿,一来肥田,二来喂羊,有了土豆,就用不了那么多田地种稻、麦了,而且,起皇虫时,田地里种的是苜蓿草……那随你吃,你能吃多少去?再说皇虫也并不怎么爱吃这个,养的鸡、羊,放入田里,一边吃草,一边就吃了虫子,要比种麦子时灵活便宜得多了! 这些羊毛剪下来之后,就有黄来儿收的徒弟,回老家去收羊毛、洗羊毛,安排人纺线了,李黄来本家,在老家现在威望极高,因为黄来儿不但门路多,而且脑子好,自学了拼音以后,现在字也会看了,又每每能先读到《买活周报》,串联起了许多生意。现在全村的羊毛线都卖给他们家,而且会打毛衣的媳妇子,一年还能在黄来儿这里多赚个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二两银子能买脂粉,能做好几身衣服,能买米——不过现在关陕这里不太吃米了,平时都吃土豆红薯,能买马口铁,能买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二两银子,有时候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呀!一个一年能赚二两的婆姨,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没有活路的,婆家厌弃了?下家多得是!闹起饥荒了?光看在一年能挣二两银子的份上也不能饿着了她! 就连男人们,也都放下手里的粗笨活计,争着来学织毛衣,这是一门可以安身立命的生意呀,毛线衣,在小冰河时期的现在,那是从南到北,没有老百姓不需要的东西,哪怕就是再穷的人家,在毛线生意上赚到的第一笔钱,也是要用来买毛线,给自己织线衣的。这样的一门新生意,能养活多少人呀!带着大家做毛线生意的两个年轻人,如何能不得到众人的敬重呢? 就连买活军派来的田师傅都知道他们,上回还说,要给李、张二人,颁发‘共同致富’的荣誉称号,只是因为那时忙着抢收土豆,倒没顾得上去追问后文。不过,就算没有任何称号,张秉忠和黄来儿也早已心满意足了,他们在驿站见面,便大有一见如故的意思,没想到,初次合作闯荡商海,便有如此喜人的成就,不过是一年内,关内关外,都有了不小的名声,甚至就连关外的鞑靼人,在城外互市时,和汉人有了什么纠纷,都嚷着要张秉忠去排忧解难呢! “所谓的灾异,其实就是药火厂炸了吧。” 凡是有家有业,对现状感到满足的人,本能地就会想要维持现有的局面,对于京城的灾异,张秉忠倒看得很淡,“至于这样发公告吗?倒显得有些不稳重了。济州府那帮贼也是,这样轻易就闹起来了?可见就不是过日子的人家。” “可不正是这个理?” 天色已晚,七月里,关陕这里也就是中午热上一两个时辰,太阳一落到树梢后头,山里吹来的风就透了寒凉,叫人得在短袖衬衫外加上一件外衫,两兄弟从羊圈出来,进了驿站,驿丞老樊亲自送来一个热乎乎的羊肉锅子——自从养了羊,三不五时总有羊肉吃,或是客人来了要开荤,或是这羊看着要不好了,要先减员,驿站里杀了羊还能送去米脂县城里卖了,黄来儿和驿丞说好了,驿站里的这批羊,老樊也有份,见财神爷张秉忠来了,如何能不殷勤款待? 这就不比从前,只吃个浆水搅团便感到很满足了,如今,那滚烫的陶钵内,是冒泡的浅褐色汤汁,里头深褐色一块块的羊肉,黄橙橙面乎乎的土豆,七月里还有绿叶菜,团在小簸箕里端来,锅开了香味四溢,三人边喝点稠酒边吃羊肉,张秉忠问黄来儿浑家何时生产,又说要给两家说一门娃娃亲。对于京城的大事,三人的兴趣都很淡,“凭他怎么乱,乱不到我们老陕这里来。” “正是了!这都多少年没个好收成了,好不容易收了几年土豆,怎么还不让人吃几年饱饭了么?” 黄来儿其实也是担心关陕这里乱起来,还好,他一向认为张秉忠这人很明智,张秉忠的乐观态度,让他对本地的治安稍微恢复了一些信心。仔细一想,的确也是这个理,这些年关陕的日子实在是太穷苦太动乱了,说白了,竟有些不像是人过的日子!好不容易,土豆、羊毛,让这块饱受苦痛的大地有了一丝喘息之机……还不乘机休养生息几年么?谁要还如济州府那样起兵作乱,那就是众人公敌! 人心思安,几人都互相提醒着,要到城内去排查、告诫那些不安分的道门人物,决不能乘机作乱,尤其是眼下,新一批羊毛就要纺线上市了,买活军的商队就在前来的路上,大家都正备货准备卖钱过冬的时候,若是城里乱起来,阻隔了商路,那就是凌迟也抵消不了这样的罪过!谁不想在关陕呆了,谁就在这时候作乱试试看吧! “只要鞑靼人安分,咱老陕这些自己人不是问题,”老樊却是担心起了关外的动向,“咱们汉人一向安分,好容易有了几年甜日子,在家眯着眼享福都来不及呢,万万没有这时候做反的道理,怕就怕,那起子鞑靼人,听到消息以后,起了异心……” 对于一个老驿丞来说,对鞑靼人的提防是写在骨子里的,毕竟,这紧锣密鼓的关陕防线,就是为了防备九边外的鞑靼人呀。于是,黄来儿也立刻就把他本就不怎么关心的什么京城,什么天下大势抛到一边去,睁着眼睛望向张秉忠——张秉忠是和鞑靼人直接接壤的边关文书,自然要比黄来儿更清楚边关的局势喽。 “那群鞑靼蛮子啊。”张秉忠也笑了起来,“下回你们也到边关做做客,可就晓得他们如今的日子,也是大变样喽——”:,, 428 毛衣.延绥镇 七月里,关陇一带的百姓们,晚上已经要在短袖外再添一件能穿四季的土布罩衫时,仅仅是百余里外的延绥镇,夜里就得穿个薄夹袄了——哪怕就是在盛夏,一早一晚草原上也照样是透心凉,还没到中秋节,早上的晨草就难免带了薄霜。但是,今年鞑靼牧民们的心情是火热的,在即将迎来尾声的夏季草场附近,日日都能听到牧民们愉快的歌声。 “金杯里斟满了醇香的奶子茶——”娴熟的鞑靼话之后,是有些生涩的汉语,“远方的客人来到帐篷里,带来上好的茶叶还有马口铁,勤劳的放羊人捧出了金羊毛,远方的客人取出了银棉布——” 虽然也有说法,口外的羊好,没有膻味,但这话其实只是一种比较的说法,说到底,羊的体味是难以避免的。尤其是以夏季草场如今的羊群规模来说,帐篷里不可避免,散发着浓浓的羊膻味儿,但没有客人会介意这一点,他们坐在淡黄色羊毛的包围中,愉快地用手掌感受着经过洗涤、晒干、梳理,变得蓬松丰润的熟羊毛。“草原的羊毛质量就是好!这是口里的羊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鞑靼人直率,喜欢听人夸奖自己,牧民们立刻喜笑颜开了,他们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双方的言语还不算太通畅——买活军的商队中,有一些人会说鞑靼话,譬如虎福寿,还有一些语言天赋出众的汉人,鞑靼人也有,不过大多商队的人还是只会说一点简单的鞑靼单词。 而鞑靼人们呢,在一年的学习之后,已经有一些少年郎会磕磕绊绊地说汉语了,因为汉语现在完全参与到了鞑靼人们的生活中来:买活军收羊毛,但是对羊毛的处理是有要求的,想要和他们做生意,就得看懂他们发下的教材册子。 这个册子虽然是种文字,汉字、拼音、用拼音来写的鞑靼话,但是任谁都知道,如果会汉字的话,对于册子上的内容吃得更透,因为买活军写在册子上的鞑靼话毫无疑问,是有些蹩脚的。 有许多心急的汉子,加倍努力地学习拼音,学着说汉话,就是为了纠正这些不准确的鞑靼话,一年多之后,学习的效果显现了出来,草原上的故事,可以说给外来的客人们听了。 “这些羊是我们从口里买来的种羊!” 塔宾泰自豪地挺着胸膛,向商队的客人们介绍着这批羊毛的特色,“是你们的商队,从云县千里迢迢地把这些种羊赶到草原上来的,这种羊,你们叫做细毛羊,它的羊毛产量虽然低,但是质量好!” 他用手抓着一团一团洁白的羊毛,给客人们展示它的细软与蓬松,“这种羊毛纺成的线,打起的毛衣不扎人!草原人叫它金羊毛,各地的帐篷都来讨!那日松一家成了香饽饽,远方的大汗也送来他的夸奖!细毛羊血脉传天下,一切要感谢慷慨的六姐菩萨!” 鞑靼人自幼喜欢唱歌,就连日常对话,甚至是军令传递,也多以歌唱进行。这样的文化血统,扎扎实实地体现在了塔宾泰身上,哪怕是说汉话,他唱起来也比说着要更流利得多,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押韵。买活军的客人们,还有他们在延绥镇本地结交的朋友,都捧场地发出大笑,向鞑靼人敬奶茶,“金羊毛也要好牧民养,绵羊在草原长得更茁壮,科学养羊效果好,一年的辛苦有了好报偿,六姐带来了新生意,棉布的秋衣贴身穿,细毛线衣暖烘烘,咱们一块穿上新衣服!” 这样的歌声调子,立刻让帐内外穿梭着送奶茶、烧炉子的女人们,脸上也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尽管她们未必能听得懂汉话,但是,买活军的客人们一来就唱起了鞑靼歌谣的调子,这让鞑靼人心里舒坦,很多鞑靼牧民已经认为买活军的客人们是他们的朋友——不管朝廷之间门是如何打仗的,但是,生活在边境的百姓们,他们还是有自己的交往。 不少做关外生意的汉人,都有些过命交情的异族兄弟。这些兄弟们会护送他们去开拓新的商路,甚至在必要的时候用生命来维护汉人朋友,鞑靼的牧民中,有许多会是最凶猛的敌人,但同时也会是最可靠的朋友。 不过,现在买活军在草原上,的确没有什么敌人,毕竟,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人能一口气吞下数额如此巨大的羊毛,价钱还给得这样好——也没有人拒绝他们带来的各种商品,其中,最不可取代的是买活军带来的棉布,这是鞑靼人确实少不了的东西,而在边关,除了买活军之外,谁能用这样便宜的价格带来质量这么好的棉布呢? 一样新的商品,能改变整个边关的生态吗?对于没有听过‘圈地运动’、‘羊吃人’这些故事的百姓来说,似乎是有些天方夜谭了,政治,似乎本就是一件遥远、莫测,常人无法理解的活动,百姓们是注定不能明白它运转的道理,只能承受它运转的结果的。 但是,同时他们所有人都能明白羊毛线背后的价值:所有人都需要毛衣裤,这就是世间门的真理,尤其是对于在草原长大的鞑靼人来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世上还有南洋那样终年炎热的地方,在他们看来,这世上只有种地方——他们住的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都需要穿毛衣保暖,有了毛衣,就可以晚些穿上沉重的皮衣,比他们更南的地方,一年中大概要穿四五个月的毛衣,汉人住的好地方,还有,比他们更北的地方,那里住的罗刹人,恐怕一年中不穿毛衣的日子是很少的。 就像是棉花一样,毛衣从它诞生到世上开始,就成了盐、茶一样的东西,而很多人没有看明白的还有一点,那就是毛衣和秋衣裤,实际上是必须绑定的商品,人不可能贴身穿毛衣,会被扎得痛苦不堪,而且毛衣也会脏污得很快,而且,秋衣裤还必须厚实,否则,它抵挡不羊毛扎肉,也就失去了作用。没有牧民,汉人很难收集到这么多羊毛去生产毛衣,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没有汉人的棉布,牧民就算生产出毛线,也没法穿它制成的毛衣呀! 这是比茶马贸易更加难舍难分的一对好伙伴,汉人和鞑靼人,谁离开了谁都不行,谁又都需要毛衣去度过严寒的冬天,这东西只用一年就改变了延绥的局势,现在,延绥这里的城防已经很松弛了,出现在城外的鞑靼面孔,也不会引来什么警惕——现在土豆实在是便宜,牧民们在四季草场随便种个几亩地,一年的嚼口就出来了,他们也不需要为了一点口粮和铁器,试着冲击堡垒,来关内抢掠啦,他们现在可以卖羊毛来换了! 汉人和鞑靼人的仇恨,那些从前的战争故事,还在边关流传,但是,边关人奉行的生存哲学,是内陆那些没有生存压力的富贵人家无法想象的,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哪怕世代血仇,可现在,只要牧民们拖着的板车上,高高地垒着成色不同的一袋袋羊毛,甚至很多汉人百姓还会给他们带路,一道去设在城外十里处的坊市:那里常年都有买活军的商队在,源源不绝地调派着棉布出关,可以说,延绥镇这里也受了一些鞑靼人的好处,若不是羊毛棉布贸易,延绥镇这里也没有这些便宜的好棉布卖! 羊毛就这样,以一种疯狂的速度渗透进了草原人的生活里,飞快地改变着他们的习惯,以往,鞑靼牧民们在山羊和绵羊间门没有明显的偏好——各有优劣,山羊皮实,能上险要的地方吃草,绵羊毛多,也略微细软了一些,但是绵羊上不了山,而且更加娇弱,对草质要求也高,总之就是没山羊那么好养,所以一般来说他们总是对半在养。 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鞑靼人的帐篷下,一般也就是十几只山羊,用来在放牧时警戒、护卫、引路,余下的羊群全是绵羊,而且,很多消息灵通的牧民已经从那日松一家这里借种羊来,给自家的绵羊配种:这种叫做美丽奴的细毛羊,羊毛比鞑靼人现在的羊种要细软多了,用来纺线的优势极大! 牧民们不像是农民那么守旧,他们只要一听到这消息,没有丝毫犹豫,就立刻骑马赶到那日松一家的草场来,说着好话,借走了种羊,还回来时送上了上好的白食作为酬谢——这也让那日松一家,成为了这一方草原上说话十分算数的新贵,人们自发地服从他们,甚至比服从管束这一片草原的台吉更多。 如果是心胸狭窄的台吉,一定会不满意的,但那日松的老主人巴图尔,他也回到了草原上,说起来,他还是台吉的小叔叔呢,虽然他曾被俘虏,但现在他已经是个见过天大世面的勇士了:受到了六姐菩萨的信任和重用,从鞑靼去了关东,又从关东走海陆去了江南,甚至还跟船去了一趟南洋! 巴图尔现在,除了汉话说得非常好之外,还是个有大学问的智慧之人,就连台吉,虽然受到大汗的承认,管辖着这一片草原,但是,他也必须尊敬这样智慧勇猛的巴图尔呀。 更何况,那日松一家的草场本来因为靠近汉人居处的关系,不算是什么上好的草场,但现在,也正因为他们靠近延绥镇,就算台吉打了什么主意,也很难成功——一旦有危险,那日松就可以立刻去向边市的买活军商队求援,台吉也得掂量掂量,他敢不敢得罪买活军的‘呼图克图兵’,这些呼图克图兵借道去察汉浩特见林丹汗的时候,莫日根台吉也早已见识过了买活军的天母菩萨谢六姐,她的荣光与神威那。 呼图克图兵,这是近边鞑靼人对买活军这些商队的尊称,他们称呼谢六姐时,有时直接引用汉语的音节,呼为菩萨,有时则称呼为呼图克图,表达尊敬,也是形容谢六姐在其势力之中的地位。这些买活军处来的百姓呢,就被称呼为为呼图克图兵,意思是谢六姐直属的亲兵,也有人叫他们呼图克图巴图尔的——属于菩萨的勇士。 这样的美称,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草原上非常紧俏的商品,也因为他们的善良和能干,现在,草原上已经传开了呼图克图兵的故事长歌:他们能言善道,会治病,懂得奇奇怪怪的知识,知道许许多多的道理。 他们见到了落难的牧人,总是伸出援手,若是看到了谁家的羊养得不好,也愿意停下来教导牧民们,如何整修草场,为什么要少养山羊,为什么要多种苜蓿草,他们告诉牧民们,知识比钱财更加宝贵,要把孩子送到延绥镇外的边市去,学习数学知识,只有学会了数学,才能计算羊群的数量,才能更好地堆肥种地——他们甚至还帮着那日松一家,在他们家的四季草场中,把适合耕种的田地,多多地开辟出来,把牧民们家里的孩子和老父亲老母亲们,集中到一起,互相保卫着一起种田。 不是每个牧民家庭,都像那日松一家一样,拥有适合耕种的过冬草场,也不是每个家庭都能把自家的老弱留下来种田:草原上,危险随时会向落单的人袭来,狼群、过路的旅人,谁知道这一次分离了,下一次还能不能再见? 也不止是落单的老人和孩子,只要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在草原上就是人人能欺凌的对象,不需要任何理由,或许就会被掳掠到台吉帐下,成为贵族的奴隶…… 但是,那日松一家的条件是得天独厚的,他们的耕地很靠近延绥镇,而且有买活军的照看,没有谁会来攻打这样的硬骨头,而且他们也相当的大方,牧民们每年只要给一些粮食做报酬,那日松家就允许他们在自己的草场上耕种一定的土地,两亩地——在草场来说,简直是微不足道,但两亩地经过堆肥,一年可以产出几千斤土豆,对于少吃主食的鞑靼人来说,四五个不成丁的小子,和无法干活的老妈妈一起,用半年时间门,能勉强拾掇出的这些粮食,这就足够一家人吃的了! 当然了,他们得把一些肥料从外头的草场运来,为耕地换土,在夏季时,这些耕地上种的苜蓿草也属于那日松一家,但是这对鞑靼牧民们来说,依然是太划算不过的交易了,或许,不能说是交易,而是互帮互助,那日松一家的慷慨,牧民们互相传颂,如果台吉的帐兵敢来勒索那日松,那么,牧民们就都要跟他们干到底! 甚至,已经有些脑子比较灵活的牧民们,在想着这样的事情了:台吉对他们,除了要供奉以外,帮助并不是很多,至少远远没有那日松那么多,那么,如果双方发生冲突的话,他们这些养羊的苦命人,是不是可以顺势跟着那日松大哥干到底,从帐国独立出来——不听林丹汗的号令,但也不听延绥关内敏朝衙门的号令,只是跟随着天母菩萨的号令?毕竟,就是亲妈也没有天母菩萨的呼图克图兵对他们好呀……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至少此刻,延绥镇边上这块草场,气氛是非常欢快的。牧民们收获了羊毛,纷纷成群结队,往东边送来,顺便要来运走自家的老人们收获的土豆,同时拾掇一下收获后的田地,撒上苜蓿草的种子,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办:羊毛换成了银子,银子又要在边市买些东西,还有些人把大姑娘带来边市,想要让她学学纺线的手艺,也跟着学学打毛衣。 一个会打毛衣的姑娘家,在草原上八方好儿郎都来求娶,还有孩子们——他们要来考查一下孩子们的汉语,这些孩子们在那日松这里种地,同时每隔几天,就要去那日松的帐篷里学习汉语,哎呀呀,只要会说汉语,金山银山不就装进了口袋里? “哎呀呀!”不少牧民对买活军的报纸也是非常喜爱的,在那日松的帐篷里,人们珍惜地传阅着最新一期的报纸——京城灾变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呢,最新的一期,讲述的还是南洋万人京观的事情。这些牧民,丝毫也没有想过自己也曾是‘犯华夏者’的一部分,而是对于那精细的版画爱不释手,又欣喜于买活军的神勇。“九边的官兵们,可堆不出这样的京观!” “嗯那!真是威风!!这报纸可以买吗!” 许多人都想要收藏这样的版画,甚至有人开始询问,“有没有彩色的版画卖呢?” “有没有写鞑靼语的报纸?” 也有人把自己的小子叫到身边,指着报纸让他念给自己听,“念!念不出来?你的拼音都被你和屎一起拉出去了吗?” 巴掌声、孩童的哭声,众人的笑声,议论声,烟味儿、茶味儿、奶腥味儿、脚臭味儿,在这个羊膻味浓郁的帐篷里混合着,实实在在的是牧民们一年下来难得几次的欢聚,可就在这时,慌乱的马蹄声,远处隐隐的号角声打破了帐内的喧闹,牧民们一下都静了下来,伸手握住了腰边的匕首,跳起来冲出帐篷,“发生了什么事?!” “敌袭!” “有人抢羊毛了!” 一边问话,人们一边纷纷拔刀,斩断了缰绳,翻身上马,一骑接着一骑,冲出了营地。“小贼来了,迎接他们的只有长刀!”:,, 429 边市血案 鞑靼人团结吗?南下打草谷的时候是最团结的,和建贼抢地盘的时候,鞑靼人也是团结的。鞑靼人朴实吗?牧民们是朴实的,做生意时宁可吃一点小亏,也从不计较小节的台吉们是朴实的。 但,鞑靼人和别的民族有根本上的不同吗?没有,这世上所有的民族,没有外敌时就爱内斗,他们分成部族,互相抢掠攻伐,甚至哪怕是台吉的女儿,都有被抢走做妻子的风险,抢掠婚在草原上从来没有真正的消失过——如果连人口都能抢掠的话,那么,货物之间彼此的兼并、抢掠,又算得了什么呢? 没有养细毛羊的部族,羡慕着那日松所属的土默特草原,他们先得到了细毛羊,有了能卖上高价的细软羊毛,他们有抢夺这些牧民们的冲动,而这些只养了老羊种的帐篷们,本身又是其余那些还来不及扩大羊群的部落们,他们羡慕的对象。 延绥镇开起了新边市,这消息已经乘着风在草原上传播了开来,各地的部族们都在往延绥镇赶,他们听说延绥镇在收羊毛,可是自家的羊毛不够多呀——怎么办?看上了,那就抢,这就是鞑靼人最直接的逻辑。 这已经不是边市周围第一起抢掠案了,而这些成功进入边市的牧民们,无需任何人动员,便立刻同仇敌忾了起来,不论他们帐篷之间的关系,原本曾有多冷淡,但现在,牧民们的愿望是一致的:要保护边市的平安,让这些马贼们再不敢来,只有这样,他们下一次载着羊毛来边市时,才不会这样提心吊胆,他们留在四季草场的亲人们,才不会受到马刀和箭矢的威胁。 “呜呜呜——” 雄健辽远的号角声,从帐篷里遥遥地传递了出去,汉子们一边策马狂奔,一边松开缰绳,全靠双腿在马镫上的那点借力稳着身形,他们的下肢,就像是柳枝一样,柔软地随着马儿跑动的节奏晃动着,上身却平稳异常,足可以弯腰解下马身上挂着的号角,仰头吹响,作为对远方求援号声的回应。 “呜呜呜——” 十几只鞑靼号角同时响了起来,这是来自边市的警告:至少有十几个身强体健的壮士赶来了,还会有更多敢战的牧民跟在后头,鞑靼人的牧民就是合格的战士,大自然就是他们的敌人。不勇敢的牧民,很难在严酷的环境中存活下来。他们现在有着同一个目标,那就是逮住敢于抢劫同伴的小毛贼,打得他们再也不敢来。 “呜呜!”急促的号角声再度响起,指示着自己的方位,已经很近了,那日松在马上拉了半弓,压低身子,随时准备射箭,而在他身后,今年已经算是成丁的塔宾泰,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个大喇叭来。 “来者停手,否则格杀勿论!” 在铁皮喇叭的帮助下,他还有些单薄的嗓音,顺着风往前远远地传了出去,“大兵就在后方,强盗束手就擒!” 这时候,前方的景象已经逐渐出现在骑兵们眼中了,十几辆首尾相连的平板拖车,在长草中摆出了防御的圆形,女人们躲在蒙古包后头,警惕地握着手中的匕首,男人们则弯弓搭箭,对准了长草丛中的敌人—— 正所谓风吹草低见牛羊,七月份的草原,草能长到一人多高,尤其是这一片草地,全都是芨芨草,最适合伏击,几次出事都是这里,敌人就躲在草丛中,向着目标更大,行进更缓慢的车队放冷箭,带着货物的队伍,对他们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向边市求援,就这会儿,板车上已经躺了一个伤员,胸前插了一支羽箭,正按着伤处剧烈地喘息着,显然是被偷袭了。 “是哪家的牧民前来边市,哪家的敌人藏在草丛里?” 那日松高声问,芨芨草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牧民们引弦不发,侧耳细听,忽然间抬手向着一处,唰、唰连放了两箭,草丛里响起了闷哼声,顿时,更多的箭矢射去,血腥味传了出来,草丛索索响动,忽然好几匹马往外狂奔而去——死了一个同伙,但更多的人逃走了。 汉子们跳下马,依旧没有放松警惕,那日松从马身边上解下一个铁锅,塔宾泰拿着木锅盖——不要小看这两样东西,对于没披甲的牧民,这是他们护住头脸的好防具,两人互相结伴,走进芨芨草丛中,按照刚才的记忆前去寻找,过了一会才喊道,“死透了!” “来,都来认认自己的箭!” 在草原上,能回收箭矢肯定是要回收的,这时候大家也都在草丛里查看了一番,知道敌人已经逃走,便说笑着走过来领箭,“这是你的箭!” “这是我的!” 汉子们没有认不出自家箭矢的,也不会贪了别人的,心里都有数那,他们又夸奖能射中敌人的同伴们,同时把马贼的死尸拖到板车上,张罗着把十几辆板车连在一起,往边市走去——同时,还吹响了短促的平安号,这种有长有短的号声,肯定是在太平时分才能记起来节奏的,惊慌的时候当然是往长了吹。 “是塔娜姑婆家的诺恩啊!” 很快,其中一个牧民就和行人们攀上了亲,“诺恩,你们全家都来了吗?塔娜姑婆呢?” “去年死了,现在我们分出来单过,这是我儿子,我女儿。” 牧民们就是这样,靠集市来传递消息,亲戚们往往几年见不上一面。诺恩和那日松实际上也是亲戚——鞑靼人是多妻制,而且妻子再嫁成风,所以各大部族之间攀亲戚也是非常方便的,谁的妻子被抢走了以后,如果就在后来的丈夫家生活,甚至被抢走多次的话,光她一个人的子嗣就可以串联起许多亲戚。 诺恩一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边市了,去年,他和那日松在那达慕上相会时,就对这种细毛羊有很强的兴趣,春天时特意到春季草场,借走了一只种羊,他是来还羊,送礼,顺便卖羊毛的,因为要做的事很多,干脆把一家人都带来了,也让他们见见世面——他还想把自己的大女儿和小儿子都留在那日松这里,大女儿快到出嫁的年纪了,已经十一岁了,让她学着打毛衣,跟小儿子种土豆,他们家没有老人,只能如此安排,两个人顺便还能学学汉人的拼音,把养细毛羊的本事多多地学回家里去。 “就你们一家人,割了这么多羊毛?” “还有些是我兄弟们的,我们来帮他们卖了,换成器皿和药材,回去时再带给他们。” 诺恩一家的情绪不算太高,但也不是多么的激动——诺恩的一个弟弟跟着他们一起来,刚才中箭的就是他,伤势有些重,应该是熬不过去的了,但是,这在草原上也很平常。 “受伤的人不能颠簸,得慢慢的走。” 那日松却没有放弃希望,而是打了个唿哨,示意塔宾泰上马回边市去,“快去把医生接到这里来!就说有个胸口中箭的自己人——没有贯通!” 这下,诺恩一家人激动起来了,“边市里有汉人的大夫吗?他们能治金石伤?” “是买活军的呼图克兵!”那日松说,“上个月刚从关内过来的——去年入冬前,边市就出过抢劫案,死了好几个人,买活军说本来都是有救的——他们特别派了几个大夫来,在延绥镇开教育班,只要会说汉语,人人都能去听讲!” 其实鞑靼人自己的大夫,治疗金石、骨伤,并不落后,可以说有特别的心得,所谓鞑靼大夫并不是贬义词,而是专科大夫的意思,但是,那也是台吉们、战士们,才有被治疗的机会,对于大多数鞑靼人来说,想要有个医生看顾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去学习医术,这个教育班让那日松很有些夸耀的意思,而塔宾泰一下就非常自豪起来了,一边上马,一边还挺着胸膛往这儿瞅,诺恩的妻子看了他一眼,“这个小鹰崽子一定去上了教育班。” “他的汉语是说得还可以——”那日松拉长了声音,“今年年底,他就要到南边去了,和我们的老主人待在一起——孛儿只斤家的巴图尔!他很快就要到草原上来了,你们知道他吧。” 孛儿只斤家的巴图尔少爷,林丹汗的侄子,谁不知道他呢!是他,给草原带来了这样巨大的变化,巴图尔少爷的名望,在这片草原上已经比黄金还要闪亮了。诺恩和那日松一边套车赶车,一边就议论起了巴图尔的传奇,诺恩的妻子和女儿一起照看着伤员,那日松抽空对她们说,“一会你们也跟着学着点——买活军喜欢让女人学习医术,她们说,女人会更爱干净一些。” 这话不假,边市其实很近,没过一会儿,塔宾泰就去而复返了,他身后还跟着一匹健壮的鞑靼马,一个壮实的寸头女娘坐在马上,她骑马的样子半点不像是汉人,仿佛马技非常娴熟,而且,行动也非常的麻利,一到板车边上,就立刻翻身下马,取下了一个背袋,一边走一边喊着生硬的鞑靼话,“都让开,不要看——” 原本好奇地想要聚过来的牧民们,立刻尴尬地散开了,两个鞑靼女人也被赶到一边,买活军的女大夫弯下腰检查了一下伤口,便从包里掏出一把剪刀,剪开了伤员的衣服,“酒精!纱布!” 她开始说汉语了,塔宾泰在一旁机灵地帮忙,女大夫先用纱布蘸着酒精,在伤员的伤口上擦拭了一下,随后又掏出了一个很大的,形状莫名,像是大剪刀一样的东西。“压住他!” 她骑到伤员身上,固定住半身,塔宾泰压住了伤员的头和肩膀,女大夫用大剪刀夹住箭杆,发出一声怒喝,硬生生地把木箭杆剪断了,随后,她看了看天色,又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这里不能做手术,”她对塔宾泰说,“把他送到延绥医院去,来帮我包扎,先止血。” “有得救吗?!”支着耳朵听动静的诺恩一家人不禁叫了起来,“他的伤口在胸部那——而且箭头不能□□的!” 箭头确实不能随便拔,因为上头都开了放血槽,这会儿被肉卡着,□□止不住血,人走得更快。塔宾泰向女医生说了些汉语,女医生也回了一些,她开始用纱布缠裹伤员的胸膛。 “说没有伤到脏器,坚持了这么久,那就应该可以救!” 塔宾泰回头大喊,“但是要尽快做手术——包扎好伤口之后,我们马上把他送到关内的医院去!在那里他可以活下来!” 进关—— 弟弟有得救,这是个好消息,但是,一听说要进关,这家远道而来的鞑靼牧民们不免又面面相觑了:这,延绥关,是他们能随意进去的吗?他们也要跟着一起吗?不跟着的话,弟弟是不是就再也没消息了,死前都不能见上一面……可是,如果跟着的话,进去了以后,他们这些鞑靼人,还能出得来吗?:,, 430 延绥生机 天色渐渐晚下来了,延绥镇城门前,已经有不少挑着担子的身影,正在排队入关——这也是开边市之后,重新出现的风景线,若是从前,延绥镇朝着关外的大门,常年闭锁,只有往来打探草原消息,还有去前方寨堡送信送补给的队伍出入时,才会开启一线城门,人丁皆从这窄窄的缝隙里经过,若是有马也得分着走,为的就是防范一切可能的变故。 但,自从去年开始,这样的老规矩就行不通了,因为买活军在延绥镇外十里路的地方,找了一块平整的荒地,开起边市来了——直接在延绥镇城墙外开,那肯定是不行的,驻军不能同意,他们挑选的这个距离也算是恰到好处,从军事上来说,不能讲对延绥镇有什么太大的威胁,本身这块区域也是延绥镇的战略缓冲区,那些鞑靼人前些年来打草谷时,就经常在芨芨草甸那一块歇宿,汉人的百姓们是不敢过去的,这个角度来讲,边市开在这里,倒也算是给延绥镇安置了一个前哨。 当然了,擅开边市,这是很大的罪名,从前来延绥镇的通边商队,没有这么大胆的,都只有借着去寨堡送补给的借口,私下通商的份儿,真正光明正大开起边市来的,买活军是独一份儿——他们是买活军,可不是敏朝治下的百姓,驻军因此也显得束手束脚的,管束他们吧,只说不做没有用,可真要动手,谁能承担这个责任呢? 这都先不考虑打不打得过,打赢了之后要付出多少代价的问题了……要说打,按人数上的差距来说,把商队全歼应该也还是可以的,但要付出多少代价,死多少兄弟呢? 要知道,买活军来边关的活死人,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带了火铳随身,看着一个至少能打两三个,比边军中困苦的汉子要强壮了数倍,哪怕就是妇女,也没有瘦弱之人——都打听过,买活军倒也不是都这般模样,只是往内陆走商队的活死人,必须经过特别选拔,要有足够的自保能力,还要经过军训,及格线就是要能一打二,所以能来的绝不是善茬。 包括女娘,那也全都有从军经验,而且,因为买活军中,来自外部的女子兵源较少,这些女兵很多都是彬山长大的,谢六姐的心腹人,地位与众不同,在队伍里很能说得上话,若是把她们当软柿子捏,那就要小心六姐菩萨龙颜大怒,发她的大飞箭来打人了。 因为报纸的普及,哪怕是西北边陲,对天下大势也不再那样一无所知。南方买活军的动静,是让边军们惊叹艳羡的,虽说山高皇帝远,隔了大半个华夏呢,但他们可不敢保证买活军就真无力西顾了,或者,要再往深说一层呢,如果双方发生了摩擦,买活军以此为借口,撕毁和议往北扩张,延绥镇的将兵们,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因此,要说打,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那是敢不敢打的问题。这一层的考虑,是实实在在的,因此,驻军在边市这件事上就表现得很低调,装聋作哑,似乎是一无所知,私下写奏折上报——这是最开始时的态度,且观后效吧,这边市开不开得下去,还是两说呢,没准什么时候就闹出乱子来了,若是鞑靼人来烧杀抢掠了,那边军再介入,也有个话头。 鞑靼人确实是来了,而且来得很多,各大部族的人轮换着来,但流血事故确实是一直没有闹出来,反而是延绥镇这里,因为买活军的商队经过,还有陡然兴盛起来的羊毛贸易,陡然间,就要比前些年繁华了不知多少倍,九边百姓的日子,一下从艰苦难捱,‘逃边’成风,调过了个来! 此时回头来看,一切的变化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身在其中,却不觉得有多么的稀奇,一切都仿佛是自然而然:牧民们来卖羊毛,边市这里的价格好,值得他们特意跑一趟——不但羊毛的价格好,商品的价格也好,盐、糖,都是好东西,价格那样的便宜,还有马口铁,这东西在牧民中实在是太风靡了,比瓷器、陶器都更受欢迎,轻便、牢固、耐用,一个铁皮水桶,在牧民看来都是能传家的好东西! 来了边市的牧民,走的时候没有带着现钱离去的,全都把自己的皮草、白食、羊毛,换成了各式各样的日用品和盐糖,而买活军这里,得到了大量便宜的初级产品,生羊毛、只经过简单鞣制的皮革,一袋袋的奶制品……他们把奶制品送往巴蜀,在巴蜀走航运去买境那里,这是买活军那里很多奶食的来源。京城的使馆用的奶食,是从张家口附近的草原过来的,和这里是两条并行不悖的线路。 这是可以立刻送走的货物,但羊毛和皮革呢,在本地精制过后再去运输,这是最好的选择,张秉忠只是在这风气中应运而生的人物之一,本地但凡有些人望的军官,现在都在收纳人口,洗羊毛、晒羊毛、绕毛线…… 买活军留在边市坐镇的队伍,会把这些精制羊毛的办法教给他们,也卖给他们生羊毛,但是,他们的商队不是说每旬都来的,张秉忠可以选择自己走一段路,到延州去交割货物,价格会高一点,也可以在本地就卖给买活军的坐地商队,价格要低一些,也可以卖给行商,买活军这里只管收卖生羊毛,他们甚至不禁止鞑靼人私下和汉人交易! 做生意如此大方的商队,实在是很少见的,从前,那些输边商队,打通了上头的渠道,在本地总是趾高气昂的,自己走私,抓别人走私的劲儿还比谁都高,这买活军的作风,和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他们来到延绥镇,做人做事,只有一句话,那便是‘大家一起发财’! 这话实在是不假的,这羊毛生意,一下就把延绥镇给盘活了,镇里人人都有一份活计,治下的村里,若有些生计无着的妇女,家里男人死了,留下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儿女,从前那是真的没有生路,就算有人愿意收留她自个儿,孩子们该怎么办呢?边民村落,可没有谁家有这样多的余粮,能养活别人的孩子! 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把儿女舍给人牙子,让他们贩到延州府去,求人家收留了,也谈不上什么身价银子,只要给一口吃的就行了。若是人牙子都不要呢?那,唯独的一条路,就是舍了皮肉去做表子了,延绥镇周围的暗门子,很多都是这样的来路,因为西北生活困苦,人活不久,丈夫壮年而死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样的女人是很多的,死了一批,又很快有一批新的来填充上了。 但是,买活军一来,第一个,带来了羊毛生意,第二个,带来了充沛的土豆种粮,一切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些妇人们,并不是完全不能做活,只是种不出够一家人嚼口的粮食,本地最常种的是一亩地一百来斤二百斤收成的黍米,一亩地就够一个成年人吃半年的,也就是说,要养活自己,她就得种二亩地,这是至少的,余下的孩子们,全算在一起,怎么也得三四亩地。 一个女人要独自种这些地,还要张罗些别的活计,没日没夜驴一样的干,才能在风调雨顺的年景,勉强存活下来,倘若稍微有个天灾,这一家人就像是浪头里的小船一样,浪一扑就全翻了,阖家四散,哪怕是有个把活了下来,再和亲人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买活军的土豆,如今的确已经在西北传播开来了,但种粮有限,并不是想种多少就种多少,好种子还是要分的,光是围绕这个土豆种子,就不止有多少血泪故事,不止一户农民,花了大价钱买了种粮回来,收成却是一亩地只有五百斤——三代种!本地农民自己留的种,产量没有买活军那里的一代种高! 受骗了的农户,拎着刀去算账的都有,县里现在最大的精力,也从镇压起义,变成了调解种子纠纷。而延绥镇这里呢,因为买活军的商队来开边市了,所以也是有了特权,他们的种粮是充足供应的,于是,边户的女人们突然间发现,现在只要种一亩田,就足够一家人吃一年的了——用来生产口粮的精力,锐减到了从前的四分之一、五分之一甚至是六分之一! 土豆就足以把一家人喂饱了,说是反酸……吃不饱的人,哪有资格计较这些?土豆原个吃,反酸烧心,那就磨成粉,土豆粉成了就好些了,还有吃土豆馍馍的,又更好些,家里多少都搭着种红薯,那也是产量高、能顶饱的好东西,一家人就这样将就填饱了肚皮,精力有了,余下的时间做什么呢—— 到城里来洗羊毛、绕毛线,然后到买活军这里来买油盐,有些聪明伶俐的妇女,一边绕毛线一边学了拼音、算数的,收入还要更高,她们回家时,甚至偶尔能给家里的孩子带去指甲盖大小的冰糖,薄薄的,琉璃一样,孩子们含在嘴里都不敢说话,舍不得漏出一点甜滋味来。 土豆、羊毛,就这两样东西,买活军就把全镇的百姓心思,轻易地收拢过来了。哪怕是驻军们,谁不夸买活军的好呢?买活军三不五时还给他们送点羊肉来——边军生活困苦,连家小都养不起那是常态,从前谁能想到,这辈子还有三不五时开荤的好日子?他们自个儿心里清楚,这样的变化,完全是因为买活军选择了延绥镇来做羊毛生意,来开这个边市。 这个生意,影响到的不止是周边村落的妇人们,甚至更远一些的地方,百里外的村子里,都有人被吸引过来收拾羊毛,来买良种,还有些小摊贩,一些自家做吃食的商贩,他们从延州府,从米脂县,从别处也被吸引到了延绥镇这里。 货郎们每日早起去边市买草原货,自己也卖些从村落里收来的绣活、木工,还有土产的茶叶、烟草,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再买些盐,买些毛线,就动身回老家去,再收再卖,这样的生意,贯通了村落和州县之间的血脉,许多村落,就靠着货郎带来的一点买卖维持着自己的生活所需。 卖吃食的小商贩们呢,他们就更托赖于边市了,草原人花钱大方,不像是延绥镇,虽然人口多,但生意不是太好做,因为大家都想着省钱,最多是做些同行的生意,边市那里,生意要更好做些,他们每天早起挑着担子走十里路,天不亮就出发,到了向晚时分再挑担回来——不能不回来,还要回镇子里准备明日的食材那! 就这样,延绥镇的大门,再也不能关得这么牢了,要给商队,给小贩们留出进出的空间,不过,兵丁们也远远没有从前那样提防了,就像是今日,看到了几个明显是鞑靼装束的牧民——其实鞑靼兵许多也这么穿——在买活军的女娘带领之下,推着板车过来时,也都没有拔出刀剑,依旧是那样懒洋洋的站着,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 在门边,还有个将官装束的青年人,正冲他们招手,又比了比手腕,仿佛和他们十分熟稔,这让壮着胆子过来的诺恩一家人,就不免更摸不着头脑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要到关门的时间了——刚才经过边市,我去打了招呼,高老哥专程从边市赶来送信,让城门官给我们留留门!” 刚才,诺恩的妻子已经带着他们家的货物去了边市,塔宾泰护送他们过去,之后不久,确实有一骑往延绥镇方向奔驰,之后塔宾泰才回来的,原来就是这个高军官!诺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原来边军和买活军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 “每天羊肉喂出来的!”塔宾泰说,“他们也在边市上做生意——说是来保护治安,其实就是来做生意!” 看来,延绥镇这里,鞑靼人和汉人的关系的确极大地缓和了,诺恩的心稍微放了下来,但依旧不免有些紧张,“我不懂汉语,他们如果盘问我——” “没关系,我来为你们做担保——而且这样的事不少见,现在,我们鞑靼人有时也往城里去,延绥镇的敏人是可以理解的。” 塔宾泰却依旧很自信,果然,推着伤员的拖车到了城门口时,汉人商贩们虽然好奇地看着,但也熟练地让出了一条道来,不论是高军官,还是守城门的兵丁,也都只是查看了一下伤员的伤势,并没有多加耽搁,还有人满脸尊敬地向女大夫打招呼,他们很快就通过了从前那坚不可摧的城门,进入到了延绥镇的内部。 “——因为,延绥镇这里有方圆千里内唯一一家成建制的医院!” 塔宾泰指着城里的一个方向,用充满敬意的语气说道,“买活军在这里开医院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所有求医的人,不论是汉人也好,鞑靼人也好,只要他们服从六姐,认可华夏,都能进来!” 他扫了诺恩一眼,似乎在询问他的忠心,而诺恩呢,尽管对于华夏还有些稀里糊涂的,但这时候他还能说什么呢?于情于理,也确实是发自内心,他大声地表态,“不管齐克奇能不能救活,六姐菩萨的呼图克图兵对我们有恩义,鞑靼人从不背叛朋友,我们一家的命,从此以后就是六姐的了!” 塔宾泰立刻就露出了满意而亲热的笑容,他轻轻地捶打了一下诺恩的肩膀,已经用非常亲近的语气和他说话了。 “老叔,你就放心吧!” 他说,“只要命里能活,买活军就能把他治好——你可就睁大你智慧的双眼,仔细瞧好了吧!” 431 延绥医院 哪怕就是在延绥镇,在延州府,甚至是在长安城里,医院这都绝对是个新词儿,延绥镇倒是有医馆,相对于内陆来说,医生也不算少了——若是在南面,不论是东南还是西南,以延绥镇的人口规模,能有一个半农半医,曾经在州县名医手下学过几年的乡野大夫,那都已经是烧高香了。 大多数时候,这样的镇上,不过是生药铺的掌柜兼任大夫,给抓的全都是太平方子——反正绝不会吃死人的,稍微药性凶猛一些的方子,绝不会开,就怕吃出事情来,总是闹不清的麻烦。 像是话本之中,什么家有病人,要求医问药,因此带累了家计的事情,仔细看去,一定是发生在江南繁华之地,多年的名城之中,才有百姓人家也能找到医生的道理。 这时候大多乡镇百姓,生了病最多就是去找三姑六婆,讨个成方吃,又或者是烧点符水来喝,若是能遇到游方郎中,不管能不能治好,已经是运气的表现了。 延绥镇有两个军医,也有惠民药局,在延州府还有地方医学,这已经算是此地为九边征战之地,为了将士的需要,额外增加了医士的配置。不过,即便如此,百姓们也绝不可能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就去找医士看病的,这主要是因为医生贵,而且惠民药局里的药也实在说不上便宜,而且,军医擅长的也和鞑靼大夫一样,是金石伤、骨伤等等,一般百姓的疾病,他们并不精通,倾家荡产也没换回人命的事情,在此时是十分常见的。 就连延绥镇的汉人尚且如此了,草原上的鞑靼人,那就只有更糟的了,大部分疾病,就连符水都没得喝,若是在供奉有萨满的台吉帐下,倒是可以为病人跳跳大神祈福,但可想而知,这种治疗手段的效果是多么的有限——就这,还是王帐才有的事情。 一般的鞑靼人,自己就是半个金石伤的专家,至于内里的疾病,那就没有办法了,听天由命吧,拔牙拔死人,那也不是没有的事情,鞑靼人生在草原的每一天,都是长生天赐给的恩惠,但是,多变的长生天也可能随时把这份恩惠给收走。 诺恩的妻子娜仁,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医院这个东西,甚至于很不明白,为何要把小叔子送进城去做‘手术’,难道在边市就不行吗?她很担心在城里的家人,以至于无心参观边市的热闹,目不斜视地从街道中走过,来到边市的外缘,在那日松这些亲戚的帮助下,一边敲着木桩子,一边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边市就不能做手术吗?” “不能。” 让娜仁吃惊的是,那日松一家人,对于买活军的医院几乎都是非常熟悉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如数家珍。 “边市有牛马,还有羊啊,狗啊,就有很多牲畜的粪便——这东西多了以后,空气就不洁净,不是说臭气,而是说这里的病菌很多。” 不可避免的,鞑靼话里出现了很多汉语词,就是直接用的汉语的发音,譬如说病菌,这个词从前在鞑靼话里是没有的,以后会不会发明一个词汇来说它还不知道,但现在,大家是用汉语来说这个词,然后解释它的意思,“这个东西肉眼看不见,但是,空气中到处都是,健康人不受它的影响,但是,病人如果在这样的地方治病就不容易好起来。” 这样的知识,在汉人那里应该是很普遍的,对于鞑靼人来说也不是没有道理,鞑靼人有时也这样处置病人,尤其是可能患有传染病的人,让他们独自在荒僻处住一顶帐篷。娜仁说,“但齐克奇不是病人,病人身体弱,齐克奇健壮得就像是一头牛——” “齐克奇受伤了,要切开伤口,在脏的地方,病菌多,进入齐克奇的身体里,齐克奇就会发烧,如果烧退不下去,那齐克奇就会死。” 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在娜仁一家的帐篷边上,已经有些妇女好奇地围上来了,她们自发地帮着娜仁一家人做点活,哪怕彼此素不相识,她们也是第一次跟着家里人来到边市。有人说,“我弟弟就是这样死的——他摔了一跤,摔得不好,骨头断啦,第二天,手臂高高地肿起来,第三天开始发烧,第四天他就死了!” “一定是从马上摔下来的。”一旁有人轻声说。 这就是鞑靼人身强体壮最根本的原因——鞑靼人的孩子,从不会走路就被母亲抱上了马背,在风雪中行走迁徙,他们从小到大,会遇到的意外是很多的,弱一些的孩子都死掉了,只有最强的孩子才能活下来。而这些孱弱的幼苗,他们夭折的原因或许有所不同,但过程是相似的——意外、受伤或生病,然后是发烧,烧退不下来,就这样去世了。 大多数成年的鞑靼人,他们和夭折的兄弟姐妹们比,就强在他们的烧退了,而且退烧时,他们还没有变傻,或者变残疾——这样的孩子,在草原上也是活不下去的,没有几年就会死掉。所以,人们一听说,原来受伤之后,还呆在有粪便的地方就容易发烧,就立刻如饥似渴地记下了这个知识。 “去了城里病菌就少了吗?”这就是集会的意义了,在集会上,知识容易传递。这些妇女如果不来集市,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些,她们平时一年难得见到几次外人。 “咱们的城里不行,有牲畜的城,走黄土路的城,尘土大,还是容易发烧。”那日松头头是道地说,“所以买活军建了医院——你们要是看不到它也是好事,只有需要做手术的病人,往医院里抬,其余病人,医生都在边市上给咱们看。” “边市也有医生吗!” 新来的妇女们立刻把重点给跑偏了,赞叹了起来,“医生现在就在吗?现在就能找他看吗?” “女医生不是带着伤员进城去了吗!”那日松有些不高兴自己的教学被打断了,语气严厉起来了,“姐妹们,侄女们,边市上有很多汉人在,咱们得机灵点!别说愚蠢的话!” “啊,原来那个跑马的汉人女人是大夫啊!女大夫,太稀奇了!” 这些鞑靼女人们并不在乎那日松的不快,还是笑嘻嘻地自顾自说了起来,那日松只好不搭理她们,继续对娜仁说,“医院是上半年就建好了的,但那时候还做不了手术,上个月来了两个新医生,带来了一些手术的工具,这才做了两次手术,都是这样的伤口——放血槽,镶嵌在里头了,若是按以往,很难活下来。” 确实,在要害之处,这样的伤口是很棘手的,不止是箭头,还有匕首,总之,取下武器之后,血流不止,这个伤员的未来就很不妙了,齐克奇的伤口还在胸口,毒气很容易就会攻心,这也是诺恩一家认为他很难活下来的原因之一。不过,那日松说,这样的伤口买活军处理得非常轻巧,“他们会给伤口消毒,用烈酒喷在纱布上,擦拭伤口,还喷到伤口里头去,还用一种很薄的铁片,烤热了以后伸进去烫一下伤口内部——血一下就止住了!” 围观的群众们都发出了赞叹之声,“还有这样的事情!” “还不止,然后他们会用一种特制的线——就是用羊肠做的,把伤口缝合起来,就像是缝衣服一样!” 人们张着嘴,几乎是听天书一样听着那日松的讲述,就连牧民们都凑过来了,那日松带来的帮手们,明显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但还是伸着头,出神而又光荣地听着,大家都忘记要帮娜仁的忙,甚至连娜仁自己都搁下了手上的活计。“这样的事情我不敢相信!” “可它就是真的!这样做,伤口都能缝上,血立刻就止住了!”那日松说,“伤员只要躺下来睡几天——运气要是好,他们压根就不发烧,三天就能起来,五天就能回边市上,半个月,就有人可以继续去干活了!” 当然,也还是有人会发烧的,这就是为何要把诺恩和娜木钟带去城里了,因为需要他们来照顾伤员,毕竟买活军的人手可不够,再说了,他们是呼图克图兵,治病已经是大恩德了,不能要求他们还要照顾病人的吃喝拉撒吧。 “如果不发烧,治病不要钱,汉人不要,鞑靼人也不要。”那日松说,人们现在是真的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了,不过这事的确不假,看病是不要钱的,开药才要钱,如果有些病不用开药,那就分文不取。“比如说,台吉的儿子特别胖,老是头晕目眩的,那就是高血压,高血压的人,不能吃肥肉,不能喝酒,不能吃咸盐,每天要在城内外快走,要减掉四十斤——上半年他来医院时,大夫是这么说的,你们有谁去了萨拉齐,见过台吉家的大少爷了吗?” “上个月刚见过——他瘦得多了!几乎认不出来!”有人在人群中喊。 那日松就笑了起来,“那看来,他的高血压也好得多啦!” 人群一下就哄笑了起来,台吉的儿子似乎是个很好的例子,让他们对买活军的医院建筑起了信任,有人迫不及待地说,“那如果做手术的人发烧了,买活军向他们收多少钱?” “也不收钱,但得给买活军干三年活做报偿。” 人们倒不敢认为这是高价——发烧是会死人的!买活军救了他们一命,哪怕终生为买活军卖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干三年活,那是买活军的宽宏大量。他们反而因此更加相信医院的好处了,也觉得这样的做法非常的合理。 “他们有治发烧的药吗!”他们非常渴望的问,大概下一步就是问要用多少羊毛换了。 “有,特别贵!”那日松说,“但非常见效,一针几乎就立刻能退烧——不是吃的,是用针在屁股上一戳,打进去的。” 他笨手笨脚地演示了起来,“我表兄哈尔,你们认识吗?” “那个大黑个子,我们都知道他!” 有人笑了起来,因为这句话是很俏皮的——哈尔就有黑的意思,这句话用鞑靼话来说就是,‘那个叫哈尔的哈尔汉子’。那日松也哈哈地笑了,“我上次进城,就是陪他去做手术,他的牙坏了,拔了以后还是不行,烂在根子里,腮帮子肿得比牛铃还大,发烧了三天,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不是一件很好笑的事,牧民的牙齿普遍坏得早,每年因为烂牙而死的人是不在少数的,很多人都瞪大了双眼,“他打了买活军的针?!” “嗯哪!打了以后,一个晚上就退烧了,买活军这才为他做手术,在牙龈上切了个口子,挤出来的都是黄黄的脓水,比人粪还臭!大夫为他拔了余下的牙根,往牙洞里灌了药,又给他种了一颗包着银箔的骨牙……你们见到了他,叫他张嘴给你看,就在腮帮子边上,一眼就能看见!” 人们立刻就要寻找哈尔,但他不在边市,而是帮着买活军去运货了,他要给买活军做活三年,现在不像从前那样自由啦,不干活的时候还得上课,那日松说,剩下的故事叫哈尔自己和他们说。“当老师也是他的工作,他要教给大家保护牙齿的知识——我可不帮我的表哥做活了。” 他不想说故事了,天色已晚,他要招待娜仁去自家的帐篷里吃晚饭,在这之前,还得帮着娜仁把帐篷搭起来,羊毛堆进帐篷里,或者干脆寄存到他的毡包里去,娜仁身边没有丈夫在,晚上一个人住在毡包里,这里又比较偏僻,如果有贼人来打羊毛的主意,娜仁很难保护自己的财产。 “我们都来帮忙!” “娜仁,快把羊毛存放到库房里去,库房日夜有人把守,小偷抓耳挠腮,看着宝山也想不出偷盗的办法!” “那日松,再给我们说一些吧!你不也是边市学校的老师吗!” 一年多以前,那日松还只是个默默无名的边缘牧民,因为老主子的失势而备受排挤,可现在,毫无疑问,他绝对是草原东翼举足轻重的人物了,他黑红的脸膛放着光芒,被远道而来的牧民围在人群中间,为难地抓着短短的寸头,脸上满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明天,明天再给大家上课!上课说故事!” “说什么故事啊?” 远方又传来了响亮的笑声,一个高个儿、蓝眼睛深邃的色目人牵着马,领着一群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大黑个子很引人注目,“是娜仁吧——我刚在医院见了你的丈夫,齐克奇的手术很成功!” 周围的牧民们,都呆呆地看着他,几乎不敢辨认,而那日松也惊喜地叫了起来。“巴图尔!大家!是我们土默特的苍鹰回来了!” 432 巴图尔讲故事 延绥镇接壤的这片草原,也可以算是土默特的一部分,但其本身的名字是希拉穆仁旗,目前处在察哈尔的统辖之下,只是在林丹汗的兄弟台吉意外死亡之后,才逐渐被土默特的台吉侵占了地盘。 巴图尔的父亲虽然还有其他的子嗣,但是,因为巴图尔出众的外形,他在这片草原上是很有知名度的——许多牧民的父辈,就曾见过小王子在台吉的帐篷外飞马驶过,他的蓝眼睛让人印象深刻,也因此,哪怕巴图尔直属的帐篷并不多,但现在,牧民们心甘情愿地叫他一声‘小主人’,并且认为他也有资格继承希拉穆仁草原的管辖权。 草原上流传着巴图尔的名字,他从遥远的南方带来了马口铁,还有雪白的盐、糖,便宜的茶饼……巴图尔带来了商队,带来了货物,更重要的是,他带来了一种新的作物,一种新的文字,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还有许许多多像星星一样宝贵的知识。草原上的牧民们,见到了巴图尔的商队都殷勤款待,哪怕没有什么买卖可以做,他们也愿意奉上茶食,宰杀羊羔,只是为了听商队们给他们上课,告诉他们许许多多有用的知识和道理。 智者在草原上一向受到格外的尊重,如果是见多识广的智者,那就更不用说了,巴图尔的出现,把边市的气氛推向了,远道而来的牧民们,才草草吃完晚饭准备休息,这会儿也立刻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智慧的巴图尔!” “巴图尔老爷,你从南洋回来了吗!我今天在版画上看到你了!” “给我们说说故事,上上课!巴图尔!我们很久没有见到你,心里非常的想念!” 在夏季羊毛的贸易旺季,边市这里,连牧民带本地人,哪怕是晚上也超过了两千人——不少牧民是拖家带口来到这里的,这里简直就算是一次小型的那达慕了! 这些人,个个都急于和巴图尔打交道,有些牧民没有见过他本人,只是听了他的传说,在传说中,巴图尔就像是菩萨身边的护法韦陀一样英勇,从广宁一路杀到了东江,再从东江杀到了南洋,甚至作为一个鞑靼人,他能够坐船,还去了遥远的南洋,登上了刊载了无穷智慧言语的报纸——在那上头的版画里露了一面。 那绝对是他,再错不了的,那日松买了好几份报纸,又托人去延绥镇搜罗裁下来的版画,还给自己的兄弟找了一个玻璃框子,他最喜欢的就是向新结交的朋友炫耀他的版画收藏,给他们指点着看看里头精细传神,由难以想象的细密线条组成的画像——“看到那个高鼻子,眼睛的墨色比较浅的人了吗?那就是我们的苍鹰巴图尔!” 他的客人们,不论平时是多么的勇猛,甚至跋扈,哪怕是如今管辖希拉穆仁的仁钦台吉,他那一向肥胖跋扈的大胖儿子,见到版画之后,也立刻就收敛起了自己的威风,忍不住发出了赞叹的‘啧啧’声,“巴图尔现在已经是半个仙人了吧!” “巴图尔在版画上可真威风啊!” 虽然巴图尔已经半年没在边关露面了,但他的威望,却因为版画而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峰,哪怕天色已经入夜,人们也还是不肯离去,在那日松的房子边徘徊着,取出了自己最好的马奶酒送到帐篷前,为的只是换来和巴图尔交谈几句的机会。 “燃起篝火来吧!” 没有办法,边市的管理者们商量了一下,便在边市附近找了块空地,架起柴火来了——延绥关外就是草原,空地自然是多的,走出去一里路,就是一块草叶比较稀疏的地方,牧民们立刻叫醒了打瞌睡的儿女们,把他们抱在马上坐着,自己牵着马赶往篝火附近,动作要快,不然,靠近巴图尔的好位置可就没了! “喝点奶茶吧!” 夜里的草原已经很冷了,牧民们或者穿上了自己的皮袄,或者穿着自己织的毛衣,买活军的汉人管事们,在人群中走动着,用马口铁的大杯子装着滚烫的奶茶,人们自发地传递着杯子,轮流饮用,而巴图尔也走到篝火附近,坐在小马扎上,拿出了买活军这里常见的铁皮喇叭,人们一下欢呼了起来,“巴图尔,给我们讲讲南洋的事情吧!” 虽然眼下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他们希望能够让巴图尔来做主,譬如说细毛羊的借种、配种,还有对于目前这种半种植、半放牧的状态的一些担忧和顾虑——但是,牧民们一向很少收到草原之外的消息,在他们心里,天地就是草原,与覆盖着草原上的大穹庐,这一年多来,边市的教育,使得他们的天地,稍微地往纸面上的世界去扩展了一点点,这些牧民现在会出现在这里,也就说明他们是比较的开明了,他们自然对于穹庐外的风景也有一种本能的好奇和向往,尤其是巴图尔还去了那里,一下子好像就把牧民们,和南洋渥热的天气做了链接,让南洋在他们心中也显得真实了起来。 “南洋可是个了不得的地方!”巴图尔就立刻讲了起来,他显得容光焕发,白皙的皮肤上,点点的雀斑都在发亮,看着比草原上的同龄人还要年轻几岁。“哎呀呀,你们再也想象不到,草原上已经穿起棉袄了,他们那儿还是热得让人发狂,他们的冬季——也就是我们草原滴水成冰的时候,南洋那里的气温也是一年中最低的时候,你们猜,那里是多少度呢?” “——二十七度!南洋人已经冷得要穿两件衣服了,我们鞑靼人,我们买活军的汉子,还恨不得打赤膊呢!大草原上就算是盛夏的中午,恐怕也只有二十七度吧!” 人群一下就全都哄笑了起来,火光映照着他们欣喜而又投入的表情,孩子们眨巴着双眼,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们则彼此议论着这难以想象的气候和远方。“那里的人都吃什么——一定是吃鱼吧!” 鞑靼人是不吃鱼的,不会做,也没有这个习惯,他们认为鱼是一种非常腥气的东西,甚至比马尿还要腥臊——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平时很难碰的到有鱼的河流,也确实不知道怎么做的缘故,再说,鱼的刺太多了,鞑靼人是不会挑鱼刺的,若是被卡住了,很有可能会因为吃鱼而送命呢! “海边的人吃鱼,吃海鱼——没有小刺的海鱼!” 逐层递进的说法,一下让大家兴趣更浓烈了,“我们这里也有海子!青海——土默特那里有很多很多海子!” 青海是鞑靼和吐蕃杂居的地方,也是土默特旗所在,距离希拉穆仁草原也不算很远,巴图尔笑着说,“哎呀,海子和海可不一样,我们的船队在海上走了十几天也碰不到岸,按照地理书的说法,从云县出发,要到海的那一边,得要几个月的功夫!” 除此以外,和草原人印象中的海子不太一样,海水全都是咸的,海子的水则有咸有淡,所以,在海上用水,也得像是牧民们平时放牧时用水一样小心翼翼,吃菜是很大的问题,巴图尔带来了很多蔬菜罐头,“全都是马口铁做的,特别的贵,但对我们吃不到菜的牧民——和海上牧民来说,有时候这就是很好的药物呢!” “是吗!” 刚来的牧民们非常好奇,在本地已经住了一段时间的鞑靼人便立刻告诉他们,“是真的,在边市找大夫看病的鞑靼人,很多时候大夫不开药,就是叮嘱大家要多吃菜——便秘,牙齿不好,嘴巴里老出血,虚弱,都和平时吃菜太少有关系。” 草原上虽然遍地青绿,但能吃的菜的确是不多的,这些都是草原上非常普遍的症状,甚至在茶叶贸易之前,情况还要更严重,解不出大溲的中老年人到处都是,死于这个疾病的也不在少数,茶叶是鞑靼人无论如何也离不开的东西,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茶叶可以刺激肠胃的蠕动,让人们可以排出脏污来。 “如果菜吃得足够多的话,那不吃茶也是可以的。”巴图尔向大家介绍,“干菜、酸菜、腌菜,大家回去时都买上一些,罐头太贵了,这些多少也比没有要强!” 那日松不失时机地补充了一句,“也可以让留下来种地的人,多种一些菜蔬做成腌菜!” 不过,牧民们并没有怀疑巴图尔卖货的疑虑,他们是发自内心的信服巴图尔兄弟们,哪怕就连牵挂着家人的娜仁,也立刻在心底记下了要买的东西,诺恩的母亲死之前,就曾经对她说过,“我的日子不多了,现在我的粪便都像是羊粪蛋一样,我的身体已经不中用了。”——她觉得老母亲的死,或许和吃不到菜也有一定的关系。 除了在船上的吃喝之外,巴图尔还说了许多许多有趣的事情,南洋的蛇——他见到最大的蛇有两个人高,可以盘缠在一个人身上,舞蛇人伸出两条手臂,蛇从一只手腕盘到另一只手腕,还能垂下一节尾巴。 “这样的蛇却居然很温顺!没有毒,也从来不吃人!国王有养蛇的习俗,一天能吃掉一只小乳猪……” 南洋的人很少吃羊肉,也没有太多的大牲畜,那里的居民和野兽体型都比较小,也比较瘦,“我们鞑靼的摔跤手,在南洋发挥不出一半的实力,太热了,只有干瘦干瘦的人更能适应,买活军里很多北方人,在南洋比南方人更容易生病。” 这样截然不同而又处处相同的地方,让人太着迷了,不同的语言,不同的食物,可又是同样的生活方式——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在海边就打鱼,在山里就打猎。也有蛇,也有老鹰,巴图尔只在南洋呆了半年,就因为生病而返程了,但是他在南洋见到了体型极大的老鹰——“吕宋鹰!它们过海来捕猎了!” 吕宋鹰彻底地点燃了人们的热情,草原的子民没有不爱鹰的,他们比量着,想象着吕宋鹰的翼展,“比海东青和金雕要大得多了!” “如果有一天能亲眼看看就好了……”不少人心里,一下就兴起了这样的念头,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想到离开草原,去陌生的地方游览,而且此时心中少了忐忑——巴图尔也说了,他生病是少数现象,很多北方人也逐渐适应了南洋的气候,在那里生活得很好。 只是去看一看,坐坐船的话,应该也不是不行吧…… 如果不是以战争为目的,而是以游览为目的出行的话,那当然可以了,只是牧民们对于这样的思维方式还有些陌生罢了,但是,他们觉得这样想也没什么不好的——草原的子民一向善于随机应变,因为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变化。 篝火一直燃烧到了深夜,就连天上的星星也开始黯淡时,人们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回毡包时,他们还在不断地谈论着今天得到的新知。“吕宋鹰……不知道会不会飞来草原捕食呢……” “蔬菜罐头到底多贵啊?” 巴图尔这里,也终于有了一点时间,和那日松两兄弟一起,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他们的房子里走去——鞑靼人住毡包是没有办法,他们不傻,现在那日松家里算是在边市半定居了,肯定会给自己建一套房子,也不会老住在毡包里。 “齐克奇不是第一个被袭击的牧民了。” 那日松也介绍着边市最近的情况,以及摆在眼前最大的威胁。“我们被马贼给盯上了——现在他们不敢来边市,因为这里人多,但等到牧民们卖完羊毛,走得差不多了,边市这里就不好说了! 林丹汗和仁钦台吉不敢来延绥镇找事,延绥镇的官兵也对我们客客气气,但是,这还不够,因为他们只是客气,并没有来保护我们,钻到空子的马贼们,盯着我们,就像是苍鹰盯着鲜肉,他们会接连不断地过来找事情的。” 随着边市的规模不断扩大,那日松的担忧也日益增强,此时,他哪里还有当时和虎福寿对峙的强硬,反而把他当成了自己最大的靠山,他求助一样地望着虎福寿,“巴图尔,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虎福寿沉稳而又爽朗的一笑,“放心吧!” “你担心的事,智慧的参谋部早就有了预料,我在云县一直等到六姐回来,这才动身快马加鞭地往边关赶,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他拍了拍那日松的肩膀,胸有成竹地说,“买活军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我们的好日子全靠自己——这群马贼,他们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今年秋天,我们把马贼剿灭,让希拉穆仁的牧人们,能安心过个好年!”:,, 433 野外献餐 “呜呜呜——” “呜————” 悠长的号角声在天边响起,两支相向而行的队伍,还在极远处,就发现了穹庐边上那蚂蚁一般的小点,正向着自己的方向行来——在草原上,没有道路,人们靠星星和太阳辨别方向,两支队伍相遇时,只要看到彼此移动的速度,队伍的形状,就能大致分辨出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 如果全是骏马组成的队伍,那么,人们就要戒备起来了,如果两支队伍都拖着马车,一辆接一辆,赶着羊群,狗儿前后跑动着维持方向,那么,不论出身的部族如何,彼此一下就很友好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不管勇士再善战,再嗜血,车辆辎重也会是他的拖累,而且,拖家带口的车队里往往会有宝贵的孩子,牧民们的孩子成丁不容易,谁也不愿把孩子卷进争斗之中。 哪怕彼此有深仇大恨,互相攻伐抢掠时,鞑靼人也很少会对孩子下手,这都是古老的祖先流传下来的智慧,就像是捕猎,鞑靼人从来不杀揣崽子的母兽,也不捕杀在河上取食的水鸟,他们和大自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从大自然那里索取一些,但不拿走全部——这份智慧也传递到了部族之间门的摩擦中。 不过,这两支队伍,对彼此是很放心的,因为其中一支队伍骄傲地打着仁钦台吉的旗纛——草原人重旗帜,希拉穆仁草原的鞑靼人,每月还会祭祀旗台,有些身份的鞑靼人,出行时都会带上自己特有的旗帜,悬挂在毡包绳索之上,或者挂在毡包内部,作为身份的象征。行路时,如果队伍够长,领路官也会用长旗配合号角,下达简单的指令:扎营、拔营、敌袭等等。 作为希拉穆仁草原之主,仁钦台吉的旗纛,在这一带还是没有马贼敢来招惹的,而且他们也的确人多势众,堆满了羊毛袋子的车辆就有上百辆,前后护送的骑士足有两三百人,这些可都是台吉帐下精锐的骑兵,他们中有些人的老家就在这一带,正好在前头指路,而远方的牧民们,见到了旗纛之后,便立刻欢喜起吹起了亲热的号角——这是帐下的牧民见到了自己的主子啦。 “满都拉图少爷,满都拉图少爷!” 很显然,这是从边市返回的一支牧民,他们带回了上好的土豆粉,白食倒是没有多少了,除了种羊以外,也没有什么可以宰杀的牲口,所以,他们就敬献上洁白的土豆粉,当作是见面的礼物。“少爷,尝尝汉人的土豆干粉——只需要停下一小会功夫,我们就能献上一顿美食啦!” “这样的东西看着很不起眼,你们的孝敬倒是让人喜悦。”仁钦台吉长子满都拉图有些傲慢地唱了起来,和他帐下的熟人开始对歌了,“半年没来汉人的地头,边市可有了新的变化?” 鞑靼人的歌唱就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善于唱歌的人,往往能在家庭中拥有稳固的地位,牧民中最能言善道的家庭成员站出来了,容光焕发地唱道,“半年不见大变样,边市就和少爷一样,半年的时间门变得越来越好,就像是少爷的身子骨,现在的边市那样广大,规模要赶得上延绥镇,汉人和鞑靼人在一处,有买活军的调停谁也不打架。” 满都拉图的身子骨,是这片草原上很有名的话题,鞑靼人不是没有壮汉,但少见胖子,除了大贵族家庭,谁家也养不成满都拉图的身形——胖得有三四个下巴了,连上马都吃力,而且,不知何时起,他常常头疼,甚至因此性情大变,比往常要暴虐得多。 不过,半年前春羊毛市时,满都拉图到边市来查看情况,顺便找汉人的大夫把了把脉——仁钦台吉身边也有懂得汉语的奴隶,他们偶然得到的报纸中,每一份都有讲述养生知识的版面,再加上买活军的天花疫苗,是去年开始草原上人人都在议论的东西,于是,买活军善于医学,这个印象也就很根深蒂固了。 满都拉图就是因为这一点,才自告奋勇,长途跋涉,从希拉穆仁草原的王帐,赶路七天,来到延绥这里的,当时的边市规模还不算太大,城内的医院也是刚开始建造,不过,大夫已经有了。他在边市经过诊断,确诊了高血压、高血脂,胆大的满都拉图,甚至还让大夫抽了一点他的血,在玻璃试管里,和身边瘦子随从进行比对。 “你瞧,你的血多浓,过一会儿就自己沉淀了——你看看,上头这白色的东西,全是你血里的油!” 两个玻璃管摆在一起,效果是很显然的,再加上动用了气囊做成的血压计,给满都拉图量了血压,数值和瘦子的差距依然很大。满都拉图不得不下定决心开始减肥了,他跟着医生开出的食谱吃了一段时间门,在边市住了半个月,就减掉了二十几斤。 从边市返回时,刚好和这次的牧民一家打了个照面,从那时候起,又过了半年时间门,满都拉图减掉了一百多斤,现在他看起来完全是鞑靼人常见的壮汉模样了,脾气也比从前好了不少,头疼病许久都没有发作了,甚至于,听到延绥镇边市的兴旺发达,巴图尔的大受欢迎,以及察哈尔草原、喀尔喀草原等地都有牧民过来,想要借种细毛羊这些消息时,满都拉图也只是挑了挑眉毛。 “他们都盯着买活军的好羊!”他断然唱道,“买活军若是不给,他们一定来抢。这附近是不是有马贼的踪迹?” “智慧的满都拉图!” 在牧民的长歌之中,马贼试图抢劫带了羊毛前来的诺恩一家,在边市外射倒了齐克奇的故事,被绘声绘色地描摹了出来,这时候,人们已经在草原上席地而坐,就地吃喝起来了——草原上是没有路的,一般来说,偶然经过的车辆,只会压倒牧草,过上几天就会自行恢复,再说,他们也不担心阻碍了谁的交通,车队一停,马儿低下来吃草,行路人也从怀里掏出了干粮,喝着水囊里的马奶酒,吃着肉干、酸奶块,这就是鞑靼人日常的一餐。 这时候,水也烧好了,洁白的土豆粉被下入了铁皮煤炉子上的小锅里,牧民巴音家的女人往里加了一大勺腌菜,这东西在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特殊的香气,让鞑靼骑士们都抽动着鼻子,好奇地看向了这里。巴音立刻对女人使了个眼色,女人抱起坛子,走向车队,感兴趣的勇士都能伸出手来,讨一勺酸菜配着白食吃。 “这东西又咸又酸!”有人嚷了起来,“吃了嘴里很生津!” 这不是抱怨,鞑靼人认为这样的东西是很好的,咸味可以补充体力,酸味那就更好了,酸味可以解渴提神,所以鞑靼人的奶食很多都是相当酸的,酸奶酪在太阳底下晒得干干的,咬一口能在嘴里抿很久很久。 “这个东西配着土豆粑粑干非常好吃!” 洁白的土豆粉已经下好了,奉献给了满都拉图,巴音还从随身的小囊袋里掏出一点粉末洒在上面,这种粉末散发出一种异香,惹来了人们的好奇,“这是辣椒粉,还加了一些盐——” 巴音的妻子和女儿,忙着在火上稍微加热一下一片一片的土豆粑粑干,这个东西是深灰色的,一团一团的扁饼,被火烘烤过之后,逐渐鼓胀起来,接触火的部分,蔓延出一种焦黄微褐的纹路,令人看了很有食欲,同时也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香甜气味。 “这东西可以洒糖吃,也可以配着酸菜吃。”巴音把土豆粑粑干小心地夹起来,送到骑士们随意扯下当盛器的草叶窝上,人们立刻把刚才拿到的酸腌菜放在上头,咬了下去。 “哦!” 不少人被烫到了,发出了哧哧的呼声,但很快又赞叹了起来,“很香!” “香甜的味道!配着奶皮子吃更好——巴音兄弟,这个东西能保存多久?” “四五个月不是问题。”巴音说,“这东西鲜着做更好吃,晒干了也能保存很久,还有土豆干——土豆干也几乎不会坏,煮肉的时候加上一些,味道很好,和炒米一样好吃。” 土豆还能做成土豆粉,那就是满都拉图正在尝的东西,他先喝一口酸菜汤——清、咸、酸,和鞑靼人常喝的奶茶是两样的味道,但是,发酵的风味又是有些类似的,鞑靼人天生能吃发酵的东西,马奶酒是天然发酵的,酸奶疙瘩也是发酵的,所以他们对酸菜,还有同样要经过发酵的土豆粑粑,是很容易接受的。 清汤里还有一种咸辣辣的味道,也得到了满都拉图的喜欢,他又用叉子卷起滑溜溜的土豆粉送进嘴里,“哦!这味道!” 米粉这个东西,完全是南方的特产,而土豆也才刚刚在西北蔓延开来,满都拉图去年来这里的时候,只吃到了土豆搅团,土豆馍馍,土豆粉、土豆粑粑,还没有进入百姓们的生活,这种清香而又有嚼劲,滑溜溜、香喷喷,嚼着有一股粮食甜香的食物,一下就得到了满都拉图的赞许,“这个东西,如果能够存放得久,值得买,很好吃!” 连歌都不唱了,看来的确是好吃,巴音也回味无穷地向骑士们夸耀,“到了边市,一定要去吃一碗羊汤土豆粉——多洒点辣椒,再放野韭菜,哎呀,那么滋味,真是,真是……” 他们一家人都啧啧地回味了起来,“真是做台吉都不换的好滋味啊!” 在台吉的儿子面前开这样的玩笑,似乎有些大胆,但满都拉图的心情很好,他纵声大笑了起来。“说得对!真是好滋味!如果用肉汤,加上酸菜——哎呀,想着就让人心花怒放的好滋味!” 战士们嚼着土豆粑粑的速度更快了——他们吃不上土豆粉,不是因为巴音一家小气,而是因为这附近没有水源,给满都拉图下粉的水,还是从水囊里倒出来的。不过,大概明天这时候就能到边市了,到时候他们一定要吃上几碗土豆粉去! 短暂的相会,很快就告一段落了,满都拉图还得到了意外的礼物——他一边吃饭,一边向巴音询问边市的物价,没想到,巴音居然把边市的物价总结下来,用拼音做鞑靼语标注,用炭笔凌乱地记在了一个本子上,“汉人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要记下今年的价钱,明年再把本子带来。” “好主意!” 但,如果在从前,不是一个帐下牧民能想到的主意,看来,买活军来到这里以后,改变的并不止是本地的生意和作物。满都拉图没有拿走巴音的本子,而是让他手下会说汉话、会写汉字的心腹奴隶毕力格把本子抄录了一份,随后,他打量了一下巴音一家,看了看他的长子。 “今天你招待得很好。”他对巴音说,随意从小手指上拔下了一个绿松石戒指,丢给巴音,“赏给你了——过上几年,拿着它去找王帐的噶力巴,让他安排你的长子来做我帐下的亲兵!” “谢谢台吉少爷!”巴音大喜过望,帐下亲兵——别的不说,至少代表了巴音家的草场不会有人敢于掠夺,代表他们在草原上可以抬头挺胸的做人。看来,满都拉图少爷治好了头疼病,果然又像是从前一样大方了! “去吧,去吧,回去放你的羊去吧,不能白吃了你的土豆粉,不是吗。” 满都拉图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又翻身坐到马上去了,车队又一次行进了起来,巴音一家的队伍退让在一边,恭谨地让他们先过,骑士们都对巴音点头示意,友善地致意祝福,“长生天保佑你!” 这就是鞑靼人之间门的来往,用友善回以友善,一个好的台吉,就该像满都拉图一样宽宏大量,取用了奉献就一定会赐给更多,只有这样,手下的骑士们才会心甘情愿地给他卖命。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后,毕力格策马来到满都拉图身后。 “主子,您智慧的脑袋,一定想出了换取天花疫苗的主意。” 他说话一向是非常中听的,满都拉图哈哈笑了起来,“是吗,说说你的猜测,智慧如宝玉一样的人,看看我们是不是总能想到一块去。” 毕力格先谦逊地说满都拉图的夸奖完全没有根据,随后才说起了正事儿。“打更西北来的马贼,买活军的人手不足,没法应付他们——我们带来了两百多骁勇善战的勇士,正是为了对付他们准备,我们别的什么也不要,只要细毛羊和天花疫苗——智慧如长生天的满都拉图,你更想要细毛羊,还是更想要疫苗?” 这的确是个问题,至于满都拉图带上这么多兵士过来的目的,其实是很明显的:延绥镇的汉人,善守不善攻,最多只能护住边市,无法清扫商道附近的蟊贼。草原野战,那肯定是鞑靼人自己的事情。不过,如果是半年前,台吉一家的目的,肯定是汉人的天花疫苗,但现在,看到了羊毛贸易这样巨大的市场,就连毕力格也拿不准主子们更想要什么了。 满都拉图哈哈一笑,“毕力格,你偶尔也会犯傻,我们想要什么,得看买活军到底带来了多少天花疫苗,又愿意卖给我们多少——当然,还有他们愿意为了荡平这些马贼付出什么。” 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狡黠的光芒——鞑靼人爽快,但不代表他们就没有心机了。“这件事不要着急——在边市说话很管用的那日松,他的弟弟阿必达就在队伍里,到时候,让他去向他哥哥打探打探消息……” 434 兄弟父子相会 大草原上,没有成形的市镇,对于地名的描述也十分的飘忽,人们定位一个地方,不是靠地名,而是靠时间,譬如说,从希拉穆仁草原的王帐,到延绥镇,快马也要走七天,若是驾着马车慢慢的走,那就要十天半个月的—— 在这样的地方,向导要比关内重要得多,汉人所在的关内,驿站连着驿站,而且是有路可走的,只要在岔路口问问人就行了,可在草原之上,走到哪里都是路,也就走到哪里都没有路了。 一个懂得观察星象,分辨地形,记得方向的老向导,哪怕是老得干不动活了,地位也比年轻的壮汉要来得高。满都拉图自己就是很好的向导,和巴音一家相会之后,他对于方向也就更明确了,他们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又走了两天,这一天再走到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便见到了远方星星点点的帐篷顶,灰白色的格日几乎连成了海——格日是鞑靼人对于所有帐篷的叫法,只有外族人才叫‘穹庐’、‘毡包’的。 “喝!这可赶得上察汉浩特的那达慕了!”虽然他也听巴音说过了现在边市的规模,但满都拉图也吃惊地叫喊了起来,“这和我上回来时,可大不一样了!” “规模至少是上回造访时的十倍!” 毕力格很有把握地说,又指点着说出了自己的观察所得,“围栏方向,是延绥镇的方向,那里的边界线从定下来就没动过,帐篷都是往草原这里铺过来的,你们看,已经越过了那条枯荣线,很多帐篷都扎在长草的地方了!” 确实如此,这就足以说明边市的规模扩大了多少了——草原是没有一条明确的边线的,并不是说,跨过这条线,突然间就是极其丰茂的水草了。从草原到延绥镇这里,草是逐渐稀疏的,地也更加坚硬,石头越来越多,虽然还有草,但这里一从、那里一从,很难连成片。这是因为关内的汉人百姓常年在这里活动,再加上气候的变化……总之,汉人定居久了的地方,城镇往外的土地,草就长得不太好,这也是事实。又或者说,一个地方只有不怎么长草了,牧民才会感到没有和汉人去争夺的必要。 这样半是荒漠,半是草原的地方,放牧时是没有必要过来的,但在夏天时却很适合扎帐篷——那些草长得好的地方,土地本来就湿软,夏天雨水一多,那就是一脚一个烂泥坑,这种时候,牧民会直接住在有篷子的车里,不把毡包搬下车了,但集市这样搞可不舒服,在坚硬干燥的土地上扎营,肯定更便利一些。 因此,边市最开始,肯定是在较坚硬的荒漠土地上开张的,帐篷也都会尽量扎在硬地上,但现在,这星星点点的帐篷群,已经蔓延到了满目绿意的水草原上,车队经过时,也可以看到,很多牧民都直接住在蓬车上,没有给自己费事搭毡包。即便有毡包,也多是不大,至少都是一辆车能装得下的规模。 ——“这么小啊!”满都拉图不知道的是,当巴图尔返回云县,把他拍摄到的草原风光呈现给谢双瑶看时,这个现在封号已经长到必须分段的统治者,曾多少有些吃惊地这么评价,“我印象中毡包都很大的,至少能容纳个二十几人什么的。” 这样的毡包当然也有,但此时,一般的牧民家庭,更多的还是以这样的小毡包进行组合,大小以一二辆车子能拉着走最合适,因为大毡包的搭建至少需要五六个汉子一起动手,女眷能帮的忙不多——确实是力气活。像是那日松一家那样,能有一个容纳商队的大毡包的,那就说明他们家以前日子过得很好,人口多,现在虽然被排挤了,但还保留了前些年积攒下来的家产,而他们每一次腾换地方时,都需要朋友特意来拜访,帮助他们搭好这个毡包。 边市这里,大多都是一个家庭出一个人,大家招呼着集合起来,往这里来做买卖的,他们带的车肯定尽量是要拉货,有时候连毡包都不带,所以,也还可以看到,边市往西有很多篷车。 往北延伸出去的荒漠上,也有很多半人高的低矮帐篷,外头围着一圈空荡荡的板车,还有马儿们被拴在一起——这是卖了羊毛,还没来得及买货物,而这些人,因为篷车不如板车好装,就连篷车也不带了,只带了收起来不占地方的帐篷。这是草原晚上太冷,必须要有个挡风的东西,不然,恐怕有些彪汉子连帐篷都不会带呢!当然,又或者这家人本来就穷,连篷车都没有,走到哪里都只睡帐篷。 满都拉图这一行人,气派当然又和平常不同了,他们也带了小毡包、帐篷:满都拉图在路上睡毡包车,骑兵们睡帐篷,而到了边市,他们就要支起大格日来了——也就是谢六姐印象中那种到处悬挂装饰,铺着彩色毡毯,可以容纳四五十人甚至是上百人,气气派派的大穹庐。这种大格日只要支起三四个,就可以容纳他们所有人,至于满都拉图,他自己住一个较大的毡包,这也是主子应有的气派。服侍他的奴隶,若是得他的欢心,就可以睡在小毡包里靠门口的地方。 “看,主子,汉人已经在这里盖起房子来了。” 毕力格眼尖地指点了起来:确实,在边市的中间地带,已经有了一栋又一栋的‘拜形’(土房),竟还有两层小楼,而且是平顶的,建筑和延绥镇里的完全不像。很多骑士都感兴趣地打量了过去,草原上习惯了低矮辽阔的视野,哪怕是两层小楼也是很难得的。 大队人马造访,边市当然也不可能毫无反应,远远地已经有一队骑士奔驰了出来,其中领头的鞑靼人,长相特异,双眼湛蓝,满都拉图一见就满脸放光,“可敬的巴图尔!” “尊贵的满都拉图!” 两个骑士跳下马,大笑着抱在一起,捶打着对方的肩膀,“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把我的好兄弟给盼来了!我几乎认不出你了,满都拉图,你简直换了个人!” “正是适合相会的好日子,对你的思念让我动身东来——我的病已经全好了!巴图尔,多亏了你的指点,否则我现在说不定已经长眠!” 虽然巴图尔曾算是这片草原上值得一提的人物,但贵族们都知道,一个蓝眼睛的孛儿只斤,是不配掌管这样大的丰饶草原的,真正能和仁钦台吉掰腕子的,是巴图尔的嫡出兄长们,既然他们都死在了白灾里,那么仁钦台吉也并不会忌讳巴图尔前任台吉之子的身份,反而对他相当的照应,就如同巴图尔也不会记恨仁钦台吉一样,鞑靼人的思维方式,和汉人不是那么的相似。 满都拉图和巴图尔从小相识,十分熟悉,虽然不算是安答那样亲密的兄弟,但关系也一向良好,他之所以来到边市求医,就是巴图尔上回去王帐求医时,给满都拉图的建议。满都拉图犹豫了三个月,还是动身前来,所以他确实要感谢巴图尔,“我给你带来了贵重的礼物——” 车队后方,已经有一个小孩策马跑了上来,“额祈葛!” “我的好宝珠!” 巴图尔大喜过望,立刻把孩子从马上抱下来,“长这么高了!你妹妹呢?” “妹妹还跟着额赫,额赫说,我来了边市找你,如果你和后娘还待我好,我再派人去接妹妹!” “哪来的后娘啊,哈哈哈哈!” 巴图尔的儿子九岁大,虎头虎脑的,双眼也是隐隐发蓝,但长相中鞑靼人的味道更重些——个子像父亲,九岁已经十分高挑,他的马上功夫也已非常娴熟了,满都拉图欣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个小勇士!离开亲人走了一千里,独个儿睡小帐篷,一次也没有哭!” “是我的好儿子!” 这份厚礼确实让巴图尔笑得合不拢嘴了,“好兄弟,你送我这样的厚礼,我该如何报答你呢?” “我们的情谊如山高,不用计算得这样清楚!” 这是实话,边市的扩张,虽然动摇了仁钦台吉在草原上的权威,但这也不影响满都拉图和巴图尔的关系——鞑靼人的亲缘联系远没有那么紧密,满都拉图也不觉得自己就一定是将来的台吉了,鞑靼人的继承办法和汉人不同,仁钦台吉的幼子,按照传统来说还更占据优势。满都拉图心里未必没有一点自己的小算盘,他特别积极地带人前来边市贸易,可以说是释放了友好的信号,当然,这也得看边市、巴图尔,是如何回报他的善意的。 边市的礼遇让人满意,他们放开了原本围在一起的栅栏,把仓库边上早准备好的一块空地,留给了满都拉图一行人进驻,这份诚意就让人点头了,也可以看得出边市这里考虑的缜密。骑士们没什么好不满意的,纷纷咧开嘴卸车,和自发涌来帮忙的牧民们寒暄着,顺带寻找自家的亲戚,“希拉穆仁西面,三棵树下的阿吉泰来了没有?他是我的奶哥哥!” 满都拉图当然不必亲自做这些事了,他留下心腹照看,自己带着毕力格,和巴图尔一起在边市里逛荡了起来,不住口的称赞,“好,好,巴图尔,这个边市让我喜欢,是我们鞑靼人做主的地方。” 他倒不是要否认买活军的意思,而是夸奖着此处做主的是巴图尔,有一个会说鞑靼话,知道鞑靼规矩、礼节的管事在,双方就很好沟通,说起话来也叫人心底舒坦。自己的善意有回报,对方的感激也看得分明,与和汉人之间的沟通截然不同,汉人的臭规矩多,说话也弯弯绕绕的,鞑靼人往往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耗在猜测上的精力多,叫人心里很不快乐。 “仰仗六姐菩萨的关照,边市这里越来越繁华了——我也快一年没来了,变化很大,这里越来越像个那达慕了,下午还有人摔跤呢!现在你们的人来了,摔跤场有热闹瞧喽!” “真的吗!”满都拉图大喜,鞑靼人就没有不爱摔跤的,“好哇,好哇,我倒要看看如今这里来了多少勇士——说到勇士,巴图尔——” 他正想说从巴音那里得到的消息,也就是和马贼有关的事情,但眼睛一溜,就看到了街道两旁,那木头房子的店铺里摆着的一排排东西,禁不住就问了起来,“嗯?这个白白的东西,这是什么?是奶豆腐吗?我看着不像!” “这些全是关内的好东西,现在边市繁盛,那些商队啊,什么都带来了一点。就连大米、糯米,都比从前多了。” 巴图尔也是会心一笑,冲跟在他们身后的儿子招了招手,“山丹夫,过来,想尝尝黄米凉糕吗?” 这家店铺似乎是小食铺,也就是说,除了大宗的商品出售之外,他们也卖小吃,恰好就是卖这些商品做成的好东西。在店铺一侧,可以看到一个长条的玻璃柜台,里面放了一碟一碟的食物,所谓的黄米凉糕就正在其中,用的倒是鞑靼人很熟悉的糜子,上头浇了透明的糖稀——虽然也是用糜子做的,但这样的好东西,草原上根本见都没有见过。 山丹夫抽着鼻子,从进边市开始,他的口水就已经吸不住了:边市这条街上,虽然有常见的牛马腥臊味道,但也有各式各样食物的香味,山丹夫虽然没有吃过,但是他闻得出好呀! “想!”在父亲面前没什么好客气的,他响亮地回答。 店家立刻机灵地送来了一个碟子,巴图尔和他说了几句汉话,取来银叉子,把一块淋着糖稀的凉糕塞到山丹夫口中,“好吃吗!” 山丹夫瞪大眼,拼命地咀嚼起来了,望着父亲用力点头,满都拉图妒忌地看着他,自己的喉咙也微微动了一下:他就是爱吃甜食,可惜…… “我——我不吃,我不敢吃。”见巴图尔看向自己,他连忙退了一步,摇了摇头,“我答应了医生,从此再不吃甜食的,马上就要见到他了,我不能违约。” “那么你们一人一块,算在我头上!”巴图尔也不相劝,便立刻招呼起了几个随从,这让满都拉图不免有些幽怨了:派人跑了几千里,到布里亚特去,把你上回没找到的亲人带回来了,就这样回报你的恩人?本来是不能吃的,但你要是多劝几句,看在你的面子上,没准也就勉为其难地尝一块了呢?反正,虽然答应了买活军的医生不吃甜食,但你巴图尔现在不也是买活军的人吗,你的建议也是买活军的建议啊…… 刚泛起来的伤心,又很快被巴图尔给打破了,他接着就对满都拉图说,“黄米凉糕浇了许多糖,我不勉强你,满都拉图,你来看看,这年糕的模样多么洁白,多么惹人喜爱,要不,让他们给你烤一块?我们只稍微洒一点儿白糖……”:,, 435 接风宴 鞑靼人是不爱吃米饭吗?是不爱吃腌菜吗?是不爱吃汤饼胡饼吗?若是如此,圆朝官宦也不会享受中飞快地堕落下去,战斗力数十年间就跌落了几个档次了。此前草原的食谱中没有这些东西,其实主要只是一点——太穷了,仅有的一些商品,要换取更重要的茶、铁,而茶还在铁前。 甚至连汉人那里的食盐,虽然明显质量比鞑靼人的湖盐要好——鞑靼人吃的都是盐湖天然析出的青盐,吃是可以吃的,但不能吃多,吃多了人会不舒服,不如汉人那里上好的官盐——但,就是贵族也不会都吃官盐的,他们不能助长这样的风气。 按照买活军的说法,是因为这种青盐的杂质很多,有一些矿物质是人不能耐受的,吃多了会有中毒的危险。青盐要经过提纯,才是能入口的食盐,不过,鞑靼人可没心思去做这些,一般他们也吃得不多,鞑靼人不做腌菜,除了菜难得以外,还有就是这种湖盐做出来的腌菜是苦的,压根就无法食用。 当然,菜也的确难得,而且,因为边关的盐是商队送来的,数量很有限,边关的百姓有时候还要到边市来买口外盐,自然延绥镇这里的腌菜数量也不多,不够卖的。所以,巴音一家才会把腌菜煮土豆粉,当作是新鲜的美食献给满都拉图。 这样的局面,随着买活军的商队到来,被完全打破了,买活军那又便宜又好的盐一来,三四个月间,腌菜、咸酸菜之类的商品,在市场上就遍地开花了,百姓们自己过冬都做腌菜吃,这样一来,延绥镇日常的饮食就得到了丰富。 边市上也因此出现了咸菜铺子——这些常年的铺子,都是在房子里的,一个个大肚坛子,上头一半是木板,一半是玻璃板子,可以清晰地看到下头的咸菜:疙疙瘩瘩的榨菜、酸芥菜、盐酸菜、豆豉、泡的辣豆角、茄子、辣椒等等,又有甜辣口的泡白菜,洒满了辣椒粉,要吃时拿剪刀剪成一节节的,有些人家就用泡菜来做汤面,也是很丰富的滋味,又能吃到一点菜蔬。 “买点海带干吧,再带些调料回去,这样王帐能随时做点泡发海带的小菜吃。” 巴图尔建议满都拉图,“这能治大脖子病,海带里有碘,有些大脖子的人,就是因为缺碘的缘故,偶尔吃吃海带干是很好的——不贵,自带咸味,虽然腥臊,但当药吃也没这个讲究了,南边的人还吃海带绿豆的甜汤呢。” 他现在当真是见多识广了,随口说出的谈吐,都叫人钦佩,鞑靼人最佩服的就是阅历广的人,认为他们的智慧本身就是很宝贵的财富。就像是海带绿豆甜汤——满都拉图哪里知道这是什么呢?这里两样东西他都没有吃过,更不说把它们都煮成汤了,但是,巴图尔明显就领略过,那么这就是他强过满都拉图的地方了。 “这些泡菜我都很喜爱!”满都拉图如实说,“价钱也便宜得让人发笑,一袋羊毛就能换一小坛子!” 羊毛的丰盛,使得草原这里多了一个大宗商品出售,鞑靼人的钱袋子鼓起来了,底气也足了,看到一样东西,他们可以想着买,而不是抢了。那么,他们当然看着什么都想要了——也因为有了他们的购买,延绥镇这里的边市可以赚到钱了,有些在整个西北都十分稀罕的吃食,也被商人们搬运了过来,成为了鞑靼人的见识。 “糯米年糕这个东西,也就是在这里吃吃罢了,本身运来的量并不多,而且要吃得现做,留不了几天——后院有现做的,咱们看看去。” 后院果然已经有一群牧民围着了,滚热的糯米饭倒到一个石臼里,两个汉子挥舞着木榔头,吐气开声,你一下我一下,狠狠地捣着糯米饭,越捣越粘,视火候的轻重,能捣出粑粑、年糕、米饼等等,都在一旁晒着,不少牧民看了都用鞑靼语笑着说,“这和我们做酥油一样,都是要靠耐心和手上的力道。” 他们还很好奇地去捣打几下耍乐,后院里的汉家伙计,也会说几句鞑靼语了,便和他们聊几句,夸他们力气大,又教他们说这东西的名字——用拼音写下来给他们看。满都拉图发觉,边市所有人都很乐于传授拼音。 “做生意方便,会拼音、会算数,就可以计算价格是不是公道——就不担心自己被狡诈的汉人骗啦!” 巴图尔哈哈大笑起来,“如果大家都会拼音呢,就能把养羊的一些事情抄写下来,回家给家人看,还有我们这里的商品价格表,也可以抄写回去,作为平时安排家里生产的参考——一年要怎么养羊,才能够得上来年买什么东西呢,这都得筹划呀。”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但,这也确实是草原上从来没有过的变化,哪怕是圆朝,鞑靼人最得意的朝代,他们中大多数人也还是文盲。识字对于鞑靼人来说,虽然不算是一种特权,但拼音在草原上的扩散,似乎也应该引起统治者的不安。 但是……要仔细说的话,买活军推广的是拼音、汉语,而不是汉字,这就又有些不同了——会拼音的话,的确能看懂他们这里用拼音来标注的鞑靼话,这一点是不错的,的确养细毛羊要注意的地方也很多,尤其是备草料这一点——草原的草是有限的,羊群养得太多了,大家都吃不饱,总要有人损失,想要多养羊,那就得听买活军的。 买活军的办法是什么呢?是划分草场,种羊草、苜蓿草,还有买活军这里在大力推广的一种高丹草,这种草长得非常好,羊吃了精神好,不胀气,长得也很快,买活军认为,草原上不能和从前一样,爱长什么草长什么草了,要撒种子,种这些羊吃的草,如此,一处草场可以养的羊,要比从前多得多——如果沿河的地区,能种玉米的话,那就更好了,因为羊是非常爱吃玉米的,吃了玉米,小羊蹭蹭长,产肉、产毛都要比以前多。 口内的汉人,居然要教口外的鞑靼人怎么养羊!如果是几年前,满都拉图会哈哈大笑,甚至不会生气——这笑话实在太荒谬!但现在他可不敢笑了,口内的那个,人家是真神啊,细毛羊、高丹草种,就连他们给的苜蓿草种子都比草原上原有的更好。今年他带来的羊毛这样多,有买活军的一份功劳,仅仅是半年,收成就比以前好了两成——才半年!草场才只设了两个! “这就是我们在说的单位产值的问题。” 满都拉图已经和巴图尔坐在茶楼里吃点心了,巴图尔刚才提到的烤年糕送了上来,还有烤白粑粑,都是一个意思,在火上烤得微黄,皮是脆的,内里软糯,可以拉丝,吃在嘴里甜滋滋的,一小碗浓稠的红糖浆放在茶桌上,巴图尔拿起一个烤粑粑,把上头脆皮弄破,舀起一勺糖浆,加在豁口里,让糖浆和软韧的内里充分接触,随后递给山丹夫,“吃吧,我的宝珠——” 他转过头来,继续说刚才的话题,“现在希拉穆仁草原上有多少羊?十几万?几十万?谁也说不清,但大家都清楚的是一件事,两百只羊差不多就是一个草场一年承载的极限了,这就是单位产值,按照现在的养法,一亩草场一年最多能养活三只羊。” 满都拉图的算学不好,而且鞑靼人没有算得这么细的,他暂且没有说话,而是仔细而且珍惜地品味着烤年糕——年糕和红糖浆,这简直是……简直是绝了!那种香甜的滋味在口中伴着咀嚼不断放大,几乎让他完全无心正事了! 不过,反正他也不是负责计算的那个,满都拉图看向毕力格,毕力格愁眉苦脸,似乎连烤年糕都不香了,他的手指在桌上飞快地计算着,过了很久,才微微地点了点头,小声说,“差不多。” “如果草场种的是紫花苜蓿呢?一只羊一年吃两千斤草,紫花苜蓿,一亩地一年可以产几乎一万斤,那么一亩地就是四只羊。满都拉图,不要小看这一只的区别,我们的草原是何等的广大,草场是多么的辽阔?就算别的什么都不改变,只要草场里种满了好草,那么每个牧民的羊群都会扩大三分之一,原来养两百只羊,现在可以养两百五十只——一年就多出产了多少羊毛,多少羊肉?多少羊羔子?” 巴图尔的语调变得很有诱惑力了,满都拉图身边的随从们,也都很有兴趣地仔细聆听了起来,鞑靼人没心机,但不傻,战士一定会做简单的算数,他们能听懂这里到底蕴藏了多少利益。“巴图尔少爷,你说的这可全都是好事啊,如果能成真的话,多养五十只羊,那牧民们岂不是天天都能杀羊吃了?” “何止呢!”巴图尔大笑起来,他看起来太愉快了,“咱们今天吃到的好东西呢?牧民们难道就不能尝尝吗?他们也偶尔想吃咸菜,吃点红糖粑粑吧!” 谁不喜欢吃点红糖粑粑呢?至少糯米的价格并不是贵到承担不起,买上十来斤,在节日时做一盘粑粑吃,似乎也不算太过分吧?大家都看到了制作的过程,也不觉得这有多难,大家都是可以算的,如果多养五十只羊,一年的羊毛是二百斤,二百斤生羊毛是二十四两,如果制成熟羊毛,三十六两,再制成毛线那就是四十两,变成毛衣的话,六十两! 一年就多了六十两的出息!六十两能买多少咸菜,多少江米,做多少红糖粑粑了?能买多少马口铁,买多少好茶叶……当然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牧民们没那么多人手去打毛衣,就连制熟羊毛都未必能全部做到,但哪怕是生羊毛——这也是一年二十四两啊! 满都拉图人并不笨,至少他不觉得自己比巴图尔笨,按照他们从小互相熟识的情况来说,满都拉图觉得巴图尔和他是两块差不多的石头,但巴图尔去了南边以后,就变得很喜欢谈数学,而且,他也的确能让人感受到这里的区别,五十只羊能带来的差别,在计算中变得惊人、诱人。巴图尔说,“这就是数学的力量! 满都拉图,一定要好好学习算数,学习拼音,只有六姐菩萨会这么仁慈地把这两样宝物赐给鞑靼人,如果是以前,我们不知要付出多少鲜血,才能学到里头的智慧!” 羊汤、手把羊肉、羊肉烧麦,陆续都被端了上来,还有汇总成一个拼盘的酸腌菜们,野韭菜花的酱、辣椒酱,泡的糖蒜尤其得到了大家的喜爱——这也是原本没有的好东西,草原产盐不产糖,甜味的东西实在是太宝贵啦。 鞑靼人的味蕾,很少像是今天一样,受到如此丰富的刺激,平时哪怕是那达慕,他们也不怎么吃羊肉烧麦,只有在察汉浩特,这道美食才能屡屡登盘荐餐,这主要是因为希拉穆仁草原比较穷,面粉难得,烧卖也就逐渐成为台吉偶尔才能享用的美食了。 咸奶茶烧得也恰到好处,用的砖茶没有半点霉味,剁了青菜揉成的羊肉丸子、拌黄瓜、拌的烫野菜,食物不算多精致,但却也让草原汉子们大开眼界了,他们都比平时吃得更多,经过十几天的跋涉,今天的这顿接风宴实在让人满意,就是满都拉图也是大为展颜——按照医生的说法,他就是油吃得太多了,但在草原,不吃肉,不吃油大的奶皮子他吃什么?在夏日的延绥镇,他总算吃到了这可口的青菜,确实是草原上吃不到的东西。 这一顿的阵脚,一定是一碗羊汤下的土豆粉,粉条白生生地在羊汤中起伏,大家都加了各式各样的酸菜来配着吃,认为这确实是无上的享受,没有人不爱吃细软的精粮——鞑靼人的草原上,要是种得出大米小麦,你看他们爱不爱吃。 “嗝!” “从没吃过这样好的饭食!” 羊汤土豆粉,要吃多少有多少,大家都吃得肚子溜圆的时候,又来了好几盘甜点,奶茶也给加满了,除了毕力格一边吃饭,一边还在斜眼看茶馆里其余客人手里的报纸以外,其余汉子们都已经是一副废人般的模样了,抱着肚子,打着饱嗝,瘫在椅子上眼馋地看着凉糕,想着墩墩再吃,还有人问,“这个黄黄的东西是什么?顶上那白白的,是奶皮子吗?” “这叫蛋糕——在京城也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往后或许在边市反而能便宜些——” 巴图尔笑着说,同时又起身下楼,取来了几份报纸,递给毕力格和满都拉图,对满都拉图说道,“你的拼音已经学得很好了吧?来,给你看看我从云县带来的报纸——这可是今日才到边市的新鲜货,六姐下南洋的事情,已经说了一年了,你收到了几份报纸,看过了几份版画,听说了几个故事呢? 满都拉图,不是我说,如果搬到边市来住,你的消息一定会灵通很多的……” 436 满都拉图折服(上) 消息的闭塞,的确是草原部族常见的困扰,满都拉图虽然身份高贵,但却比不上一个边市的牧人耳目灵通。他只能很偶尔地得到一两份报纸,如果运气不好的话,这一年要是他不来边市,那就很可能只能不断的重看去年带回家的教材了——目前来说,标注了鞑靼语拼音的报纸还是特别少的,不是每个商队都能弄得到,而且,也不是每个商队都会来王帐这里啊。 在大草原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变的,哪怕就连林丹汗也不会一直驻留在察汉浩特,游牧民族的王庭,四季在不同的草场是很正常的事情,每到一地,本地的主人就会前来侍奉,和跟随王庭的商队做买卖,同时也送上厚礼,展现自己的忠心。王庭本身也要靠不断的巡游,来确认自己对疆域的统治,如果一个大汗停下了巡逻,那么,属民们自然也就会产生他衰老的印象。 连大汗都是如此,仁钦台吉当然也不能免俗了,王帐下的部属肯定比治下别的部落要多,他们的羊群、牛群也是别的小部落难以比较的规模,因此他们也必须迁徙,否则是无处去寻找草料的。这样一来,很多时候王帐的贸易带有随机性,他们到一个草场,和在草场附近的牧民互送些礼物,一些珍贵的货物,是通过商队-牧民-王帐这样完成交易的,正儿八经摇铃来做生意的商队,一年只有个两三次,来得多了,买卖就不够做了——牛羊该卖的都卖出去了,余钱也都换成了茶饼和金银器,没有东西可以卖,自然也就没有东西可以买了呀。 一年两三次的交易,在以往是够用了,可对于送报纸来说,这个频率太低太低,满都拉图去年在边市呆了一个月,看了四份新报纸,这种消息的更新速度几乎都把他给吓坏了——可不像是在草原上,一天天慢悠悠的,日子不知不觉就滑走了,边市这里,买活军这里,一天要听到的新消息,是以往一个月那么多,在这里什么事都办得很快,生活的【节奏】(汉语词)和在王帐里那可是大不一样! 毕力格很喜欢这样的节奏,去年在边市的那个月,他没日没夜地看着教材,原本他只是会说汉语而已,不能认识汉字,但是,毕力格用两天的时间门和大量的朗读,迅速掌握了拼音之后,不到一个月功夫,他已经能认得几百个汉字,并且可以流畅阅读买活军的汉语报纸了。他私下对满都拉图说,自己在王帐的两年,比不上在边市的一天。 满都拉图的进度要比毕力格慢一点,但他的汉语进步也是飞快,过去的大半年里,在王帐闲下来时,他时常和毕力格一起念叨汉语,这会儿汉话的水平还进步了些——他们上次回去的时候,从边市带回了大量的书本,其中就有买活军的医生送给毕力格的养生书籍,还有养羊、种草的小册子,更重要的是还有毕力格能读懂并且翻译出来的话本子! 这样一来,毕力格在王帐的地位就极大的提高了,这个聪明的奴隶,本来就得到了满都拉图极大的喜爱,他总是睡在满都拉图的毡包里,而且,天气冷的时候,满都拉图会和他睡在火炉子的两边。甚至他原本怕热时,还让毕力格睡火力更旺的炉头,现在,毕力格都有资格拥有自己的毡包了。每天下午,到了大家都放牧回来的时候,就聚在王帐附近——甚至连仁钦台吉都走出来,让毕力格朗读《斗破乾坤》给他们听。 《斗破乾坤》,是所有话本子里最为大众化的故事,尤其是毕力格还天才地给所有角色都换上了鞑靼人的名字,那就完全能让他们投入进去了,很重要的一点是,《斗破乾坤》的主角,过的是一种和百姓完全无关的生活,他们显然并不生活在汉人的城池里,也不生活在鞑靼人的草原上,因为这个故事明显带有神话色彩,讲的是神仙和大力士的故事,所以大家都能喜欢,它不是汉人的故事,不是鞑靼人的故事,而是幻想的故事。 除此以外,还有《射雕英雄传》,也很受到欢迎,因为这故事和鞑靼人有一定的关系,倒是《蜀山剑侠传》,鞑靼人不喜欢,他们听不懂,认为这个故事云里雾里的,和汉人一样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狡猾感,而且还充满了很多无法翻译的汉语地名,其中角色为人处世的办法,也很难被鞑靼人接受,这是汉人的故事,不是他们的故事。 “满都拉图,除了养羊的书和天花疫苗之外,多带点话本子回来!”仁钦台吉在儿子再度动身东行时,这样嘱咐着他,当然,台吉还没老糊涂,重点还是天花疫苗,至于话本和马口铁造的东西,那挪用的应该是原本用来买金银器、瓷器的收入。“金耳环戴在耳朵上,耳朵疼,故事听进耳朵里,绕心间门!好故事能让人心头舒坦,今天睡下去时,盼明天。” 四十多岁的台吉,在女人身上已经没那么痴迷使劲了,开始追求别的东西,满都拉图也是兄弟中的异数,这个因为肥胖,一向有些不受宠的小台吉,这一年来和父亲的关系倒是越来越好了,他利索地答应了下来,满心里盘算的都是和买活军的贸易——有一点是比较棘手的,虽然多了羊毛,但买活军和敏朝不同,他们对战马的需求小,而且地盘远在南面,卖不了马,这次能做的买卖就有限,可能还得卖点力气,才能把所有想要的东西都买回家。还好,买活军的书很便宜,不然,他们还真买不起…… 但是,这会儿,看着新鲜送来的报纸,所有的盘算都被抛到了一边,满都拉图欣喜地翻阅着一叠叠报纸,翻页时手上的用劲,简直比抚摸妻子的皮肤还要轻柔,他爱不释手地反复观看着头版的版画,“哎呀!哎呀呀!这不比什么唐卡都精细?可惜不是彩色的!” 从去年开始,买活军的报纸上就很少不配版画的了,即便头版没有配的,有些第四版、第五版的什么人物访谈、长篇报道,也给配个人物的版画,这个版画,以它栩栩如生的精细,立刻征服了所有百姓的心,让他们对报纸,从看过就算了,变成了有极大的动力想要去拥有。满都拉图先不忙看内容,而是把几张版画看得仔仔细细,反复说,“哎呀,哎呀!这个,这个是真的吗,这个大船——这个大船!” 他看到的那张版画,是碧波上的一艘船,实际上,鞑靼人对于船这样的东西,是没有太大的感觉的,因为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一艘船,但是,买活军在版画里做了一个对比的标注——用马来做了单位,马长如果是两米的话,那么,一艘这样的船,船舷就有二百匹马那么长! 二百匹马,这是多大的场面?这是人能见识到的市面吗?满都拉图简直要晕眩了,他压根没有留意船舷上披挂下的两条长幅,尽管这才是报道的重点,这就迫不及待地翻到了下一份去看版画,“哎呀!这是——京观!” 鞑靼人当然知道京观了,他们从汉人那里学到这个做法之后,便很是喜爱,认为这是宣扬武威最好的方式。他们的铁蹄往西打到欧罗巴的时候,还把这种陈列尸体的方式给带了过去。就是现在,鞑靼人已经没落到只能在草原上讨食了,他们也还是保留了这种斩首堆塔的习惯——主要是为了便于计算战功,所以,满都拉图对于京观,还是非常熟悉的,他一下就激动地站了起来,涨红了脸,“天啊!看那下头的石碑,毕力格,你快看,这是,这是——” “这是封存了一万个头颅的京观!”巴图尔淡淡地说,“就在两个多月以前,在吕宋岛修筑的大京观,底下的石碑高有两米——你瞧瞧在这上头是多么的细小,这是一座京观塔!” 满都拉图首先感到的,并不是不安、震慑、恐惧,而是发自内心的激动和敬慕,他感觉心中有一点始终没有抚平的情绪,已经完全安定下来了,所有的疑虑都在刹那间门被京观完全消解,他恨不得大声咆哮,来宣泄心中的情绪,满都拉图激动得把这张图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这才递给了毕力格,当然,还有那些早已好奇得抓耳挠腮,想要上来抢夺的手下们。 “买活军真是天下的雄主!令人无法不忠心追随!”他对巴图尔赞誉着,“我愿意加入买活军的宗教,从此做六姐的信徒!这样的英主让人打从心底信服,对敌人犹如修罗般狠辣,对自己人仿佛菩萨一样慈悲,这就是天命的真神菩萨!” 是的,这也正是鞑靼人的逻辑,鞑靼人敬佩的就是这样残酷的手段,历来想要把草原上的部族折服,就要先用鲜血让他们清醒,万人京观,这在鞑靼这里也是很少出现的壮举,更不必说固守在关内的汉人们了,这种龟缩善守的战法,虽然鞑靼人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应付,但却不能让他们真正服气,他们认为这是怯懦的表现,只有胆小鬼才不敢主动出击。 而买活军在南洋的作为呢?如果和满都拉图说什么稻谷的种植,土著的教化,他虽然表面很有兴趣,但绝不会真正理解买活军的目的,反而会在心底嘲笑他们也是汉人的衙门,总有些洗不掉的呆气。可,当他们听说买活军开疆辟土,把华夏疆域向外扩张,听说了他们在美尼勒城展开的复仇,堆筑起的京观,便立刻发自内心地认可了这个神异极多的政权,认定了谢六姐是能统一天下的雄主——做可汗的人不能杀人、不敢杀人,那还做什么可汗?会养羊,会种田,会医治,可以收获鞑靼人的友谊,但是,鞑靼人只会臣服于比他们更狠,比他们更敢杀,更能杀的人! “如果能为六姐作战,一定是我的荣幸!” 喝奶茶上头,这些话是不能当真的,但是这会儿,这些吃饱喝足,享受了一年也没几次的盛宴的这些汉子们,的确亢奋得厉害,在酒楼里转圈欢呼,半天都静不下来,让跟在巴图尔身边的活死人管事都有些吃惊,反倒是巴图尔非常的镇静——这就是草原人,他们对强者的崇拜已经深入骨髓,只要趁热打铁,这帮鞑靼汉子,就会是六姐身边最忠心的一把刀,至少在六姐在位的时候,绝不会有反叛的可能。 但是…… 巴图尔并没有鼓噪气氛,只是含笑看着满都拉图撒奶茶疯儿,等他的劲儿过去时,他才张嘴正要说话,但,这时候,从远处又传来了遥远而急促的号角声。 “呜————” 是马贼! 不论是满都拉图,还是二楼别的客人,都立刻停下了吃喝,忧虑地来到窗前看向远方,“是马贼又来抢掠牧民了!” “没完没了了!” “仁钦台吉的兵马已经到了此地,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满都拉图借着疯劲儿,开始瞪眼睛了,他立刻就要下令,调动自个儿的骑兵,前去接应追击,砍上几个马贼的头颅,作为给边市的见面礼,但巴图尔却止住了他的动作。 “满都拉图,跳上马,跟我来。”他和身边的活死人,用汉语交谈了几句,那个活死人立刻起身跑下了楼梯,似乎是去取什么东西了。巴图尔则拉着满都拉图一行人,让他们跟着自己。“让你看看,我们买活军是怎么打马贼的!” 437 满都拉图折服(下) 在草原上,战争要比在山地、在城池中更加的直接、残酷,一望无际、一马平川的地方,有时候谈不上太多的战术,只是一个小关口就足以卡住许久,譬如说骚扰边市的马贼,他们的依恃,就是边市北侧这片小高地上天然生长的芨芨草—— 草原上的草也是有种类的,大部分的草种,最高处不会没过膝盖,但芨芨草就不同,在夏季雨水丰沛的时候,可以长到一人多高,所谓风吹草低见牛羊,这可以做两种解释,第一种,牛羊在远方吃草,被近处膝盖高的草叶淹没,风吹之后,见到牛羊在远方的模样,另一种,则是风吹开了高耸的芨芨草,现出了在里头吃草的牛羊——芨芨草也是亩产万斤,甚至是一万五千斤的丰产牧草,牛羊也确实是很爱吃的。 当然了,一年中大部分时候,芨芨草是没有这么高的,过了雨季,天气稍微一干旱下来,芨芨草就要枯黄倒伏了,到那时,贼子固然还能藏匿在倒伏的厚草叶下方爬行,但却不会有现在这样,藏匿于期间,来去机动的从容了。 或许是长生天给贼留下的机会,适合藏匿的时机,就是在夏季羊毛交易的这段日子里,恰好也是芨芨草最丰美的时候,而边市又无法警告那些不知情的牧民,除了有些老道的战士,为了求稳特意绕过这片草场,其余牧民难免也有中了算计的,因此,这段时间内,遇袭求援的长号声,三不五时也就响彻在边市内外了。 茫茫草原,到处都是路,而且在雨季,一条路是不能走太久的,要避开前人的深车辙,因为此时草地松软多水,一个车队经过还能承受,三四个车队都从这车辙上走,车轮很容易就会陷进其中,所以,牧民们不会遵循一样的道路,反而会避开前人的车辙,这就造成对此地的预先防卫也很难进行,要说割草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么广大的芨芨草场,犹如草海一般,割到什么时候去? 因此,明知有马贼在周围盘踞,却难以主动预防,事后扫荡,原因就在于此了,这片草场恰好在一个缓坡上,本身就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而且,敌暗我明,只要留一个哨探在草丛里瞭望,那边市的士兵动向自然尽收眼底,你来我走,你走了我又会来,风吹草过,你如何知道那是人走动的声音,还是风吹草浪的声音?可以说,马贼在这片区域,的确占据了战术上的主动,也就难怪他们来了就不肯走了,即便付出了几个同伙的生命,也还是屡屡出动,为的就是抢掠这宝贵的羊毛。 为了对付这些马贼,边市里的牧民也是绞尽脑汁,甚至还有商人提议把这片芨芨草烧掉——当然了,他们只是商人,视安全高于一切,但是,鞑靼人是不肯做这个事情的,他们宁愿付出被袭击的代价,也不愿意主动纵火烧草,毕竟,夏季这会儿是烧不着的,草叶湿润着呢,等到冬季放火,那就更忌讳了,秋高气爽的时候,鞑靼人用火都是小心着的,就怕一个火星就引发了一场大火,那将是整片草原都要承受大灾难了。 满都拉图因为体型的缘故,并未被抽调去前线作战过,这也是他原本不太受宠的原因——不算是战士,但是,他身边有善战的部将,而且满都拉图就如同信任毕力格一样,愿意听从他的意见,他们回到驻地去,这会儿还能冲刺的战马只有三十多头——鞑靼马走了远路也得休息的,毕竟是送货,也没有一人双马的配置。再加上巴图尔有言在先,所以满都拉图只是点了三十个最精锐的战士,随同一起旁观,他也想见识见识买活军是否真如报纸上渲染的那样战无不胜:他们来到边关的人口并不是很多,说实话,不论是延绥镇兵将,还是希拉穆仁的战士,都可以轻易地拿捏他们,他们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畏惧远方的谢六姐罢了。 延绥镇方面,本来也有部将在边市,半是监视,半是帮忙的意思,因为买活军对他们的供应十分充足,彼此早就称兄道弟起来了,这次也自告奋勇,要跟着一道前去查看,再加上买活军自己的七八人,边市中热心要帮忙的牧民数十人——满都拉图带来的人口里,也有不少宁可向亲友借马也要跟过来的,一行人倒也浩浩荡荡有个数百人,只能说鞑靼人的确是热心,也的确是喜欢看热闹。 “敏朝的将军。” 满都拉图和巴图尔策马走在一处,按照身份来说,延绥镇的兵头也在他们身侧,马蹄声雷鸣一样地撼动着大地,还没到近前,远远地就听到了报平安的号角:马贼也不傻,这么大的动静,他们肯定走,总不可能每每都有这么多人来吧,耐心等待下次机会即可。 “若是你们,会如何打这批马贼?”满都拉图用生涩的汉语,友善地问着,他的汉话说得还算是可以了,虽然语速慢,但发音大体还是准确的,这要多亏了拼音可以同时标注两种语言,让他能不断明确音节。 “王子客气了,在下是个小兵头而已,不敢当将军二字。” 虽然打了许多年,但现在,林丹汗和朝廷友善,一起要对付建贼——而且如今是察汉浩特更有求于敏朝,因为建贼被汉人打痛,不敢南下,那就只能西扩,察汉浩特感受到的压力比之前更大。所以,敏朝将官和满都拉图打打交道,还不算是很忌讳的事。那个将官先介绍了自己——高如岳,一个小兵头,这两年刚投到军中,他身边的文书张秉忠是他的引荐人,因为精通买事,被派到边市来当值。 鞑靼人很讲礼仪,见面都要先介绍自己,而且并不太势利,认为交朋友看诚意、看能力,并不看当时的身份,满都拉图见高如岳如此爽快,对他也十分喜欢,此时危局已解,又骑士奔出去带领牧民队伍回边市,而大部队跟着巴图尔,缓下马速,但还在继续前行,这也方便了他们谈话,高如岳就伸手指点前方,道,“这个地方,易攻难守,若我处置此处,我当先在来路方向,水草丰茂之处,设一块指路木牌,随后带领众兵绕路埋伏在木牌左近,手持钢刀、□□,同时挖地布好陷阱壕沟。 马贼若要来拔除木牌,我就用□□射击马腹,如此反复数次,马贼少马,自然退去。” 一听就是有过实战的,是汉人特有的狡猾——一旦有用□□的,那就绝对是汉人的计策,还有射马一说,都是鞑靼人不会考量的问题。因为鞑靼人彼此战斗时,马匹作为重要物资是会互相缴获的,不太会优先去想杀马之事,而且草原上铁本就难得,□□更不必说了,□□他们没有,思想里根本没有部署这个,挖掘壕沟的意识。 鞑靼人会如何做呢?满都拉图为自己的部将哈布尔翻译——哈布尔的汉话说得还不算很好——“对冲,一队勇士藏身马腹,冲入草中,用耳朵听,用石子丢,外头的战士放箭去射。” 藏身马腹,这是鞑靼人的独门本领,鞑靼人可以单脚踩马镫,一手抱着马脖子,在奔驰的骏马一侧藏身,稳住身形,如此冲入草丛之后,立刻飞身下马,以马匹为盾牌,同时,拉近距离之后,草丛里的动静便可以听得更清楚了,身边的是自己人,远处的马贼,只要辩明了方位,立刻抛石示意,身后的战友则同射该处—— 他们应对马贼的经验更多,这样的战术虽然粗暴,但却最简单最易于实行,鞑靼人攻城自有一种复杂的战法,但小规模遭遇战则以狠辣、搏命为主,大草原上也谈不上太多谋略,拼勇武是重要一环,这都已经算是有点战术了,有时候追击敌人,那就是在太阳底下你追我赶的,谁都无法藏身,完全靠勇气和耐力支持。这些入草的战士,自然也会遇到马贼过来拼命的,他们就是自信自己的身手足以在短兵相接中胜过对方。 马贼,终究是疥癣小疾而已,对于专业的军队,不会是太大的威胁,汉人和鞑靼人的兵将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同时也期待地看着他们略前方的巴图尔——现在,这些马贼已经逃了,肯定顺着芨芨草藏匿起来了,那么,买活军会怎么打呢?他们会不会动用什么……什么报纸上谈到的仙器法宝呢? 队伍已经逐渐停了下来,再要往前,就是芨芨草的区域了,这样的地方很凶险,除非是非常熟悉方向的马贼,否则一般的兵士是不会贸然进入的,进入了以后,视野受到限制,四面八方看着都是草,走得深一点的话,很可能找不到出去的路,活活困死在此地也不是不可能——死在这里,尸体都找不到!也不乏牛羊误入过高的芨芨草丛,就此失踪的事情。 “就是这里了。”巴图尔和身旁一个矮个子士兵说了一声,这士兵点了点头,解开了自己的口罩——买活军是真喜欢戴着这东西,说是能防风沙,这倒不假,这东西还能防别人窥探呢,譬如大家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矮个子是个女人——她梳着寸头,身形也粗壮精悍,面部被口罩遮掩,不解下口罩还真是辨认不出来。 看来买活军还真和报纸所说的一样,爱任用女兵…… 边关这里,男女杂处很正常,在边市上见到女人,鞑靼人和汉人都没什么不习惯的,但现在,汉人的女子也加入到队伍里一起来征讨马贼,让满都拉图也觉得很新鲜,不过,鞑靼人的婆娘亲自上阵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满都海皇后那也就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她勇敢作战的事迹迄今仍在帐篷中流传。满都拉图没想到的是,“汉人的女子中看来也有英雄!” 他是用鞑靼语这么说的,引起了鞑靼人一阵的赞成,但没想到这个女兵扭头对他一笑,还说了声,“巴雅尔拉!”——发音很标准,鞑靼语看来已经会说一些了。 这个女人可不能小看,她解下了背上大大的黑背包,跳下马,拉开拉链,从中捧出了一个样式非常特异的东西,左右检查了一下,小心地放在了地上,巴图尔非常慎重,传令让大家退开,给她一个很大的空地——周围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张望,但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是满都拉图在人群中心,看到了这个——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因为这东西他从来没见过一种相似的家伙可以比较,也就难免感到茫然,甚至想不出它的作用是什么。女兵也不向大家解释,她又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放在手心,拨弄了几下子,满都拉图突然间就听到了‘嗡’的一声—— 还在疑惑这个声音是怎么来的呢,他突然就看到了更不能理解的事情,这个放在地上的黑东西,它生的四个模样怪异的角,突然间就旋转了起来—— 在牧民们的惊呼声中,这个东西发着‘突突突、哒哒哒’,或者任何象声词无法形容的声音,突然间直直地往上升起,它不应该说是鸟,鸟没有这样起飞的,但它是什么?任何人都说不上来,鞑靼语里没有一种言论可以形容它,这是前所未见的东西!?“长生天啊!” 在满都拉图身边,毕力格发出了嘶哑的喊叫,他几乎是质问一样的对着巴图尔喊了起来,“这——这就是刚才那报纸上所说的‘仙飞’吗!” 仙飞? 满都拉图这一行土包子,刚到边市没多久,又光顾着吃了,除了毕力格一边吃一边看报纸之外,其余人多数只是看看版画,听听巴图尔所说的谢六姐收复吕宋的故事,他们固然听到了仙飞,但是,巴图尔还没来得及讲这个仙飞是什么东西,外头就响起了号角,因此,他们更加疑惑了——但是,集市中已经有牧民看过了新鲜到来的报纸,并且对于‘仙飞’有了深刻的印象。他们一下哗然大叫了起来。 “六姐菩萨!” “菩萨神威啊!” 任何一个人在这样的场面下,是无法不折服的,不论是满都拉图还是高如岳,都大张着嘴巴,傻乎乎地看着这个黑东西越来越高,随后往前飞去——他们已经完全遗忘了马贼,沉浸在了仙飞的神威里。不管这东西有没有用,只要它能飞起来,那就已经足够了,这不是仙器,还有什么是仙器?! “看——看呀!”巴图尔却扯了扯满都拉图的袖子,示意他看向那个女兵手里的黑东西,这东西像是一块大石头,但应该很轻巧,中间还有一个发亮的东西,定睛看去,是一片芨芨草,草丛里也有人大张着嘴巴,傻傻地看着天空—— “是仙飞的眼睛!” 毕力格嚎叫了起来,谢天谢地,要不是有他,满都拉图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仙飞有眼睛,可以看到下头的人——长生天!买活军有一头活苍鹰!有一头仙鹰!” 鞑靼人畜养猎鹰,很大的目的就是为了在草原上指示敌人和猎物的方向,毕竟,人们总是要想办法突破天然条件的限制,否则人跑远了就是一个小黑点,甚至于牛羊跑远了,该怎么追呢?鹰也是鞑靼人的好朋友——但是,鹰肯定也有极限,传闻中那种慧眼明察,和主人心有灵犀的猎鹰,终究还是少数。 大多数猎鹰只能做到在某一个较大的区域盘旋,示意下方有猎物,还是无法突破芨芨草带来的障碍,更精确地定位草丛中的敌人,但是,仙飞就不同了,仙飞的眼睛可以直接把画面传递到主人这里,在仙飞的眼睛下,敌人根本就无处潜逃! 这会儿,周围的牧民们、战士们,早已和敌人一样,被吓唬得脚软了,许多人都翻身匍匐在地,不断地跪拜了起来,甚至还有人吓得跌坐在地,哆哆嗦嗦地夹着腿——尿裤子是不至于的,但被吓出尿意应该是有。高如岳怔然坐在马上,表情几乎凝固,张秉忠面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气,满都拉图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女兵手上的眼睛,完全是茫然失措的样子,而巴图尔则从容的笑了笑。 “鹰?不是。不能这么叫它——鹰可做不到这个。” 他看向女兵,似乎在征询对方的意见,女兵表情漠然,点了点头,开口说了一长串汉话。“下午四点二十分,无人机侦查到马贼一伙,现有三人,予以直接击毙。” 她在手机那块大石头上按了一下什么,‘眼睛’中乍然一阵火光闪过,下一刻,三个马贼几乎已消失不见——他们的头颅炸成了一片红红白白的脏污,身躯则软倒在草丛之中,‘眼睛’中的视野,不断地缩小,缩小再缩小,刚才下降的仙飞,又重新恢复了自己的高度,在乍然间寂静如夜的草丛上方,继续搜寻。女兵冰冷的声音回荡在草丛之前,“击毙三人,无人机继续搜寻。” 这会儿,芨芨草前方的追兵中,才响起了复杂的声音和气味——惊呼、赞叹、尖叫,甚至还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但,不论吓尿了的是汉人还是鞑靼人,没有人会责怪他们。 这就是仙飞!这就是报纸上浓墨重彩渲染的仙飞! 它的确不是鹰——一击爆头,苍鹰可做不到这种事! 忽然间,满都拉图理解了延绥镇将兵对买活军的软弱——这……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天下间,还有人是谢六姐的一合之敌吗?! 438 走狗制造器 “金杯银杯斟满酒,双手举过头——” 夜已深了,篝火成了朦胧的影子,距离边市十里外的营地处,饮宴还没有停止,巴图尔代表买活军,出面招待了仁钦台吉的客人们,他们喝着马奶酒和奶茶,围着篝火欢声笑语,战士们也和自己的亲人欢聚。 手把羊肉、烤全羊、土坑烤饼子,都快吃完了,篝火也小了下来,已经陆陆续续有人踩着夜色回到边市这里的帐篷来休息了,但十里外的音乐声还没有完全停歇。鞑靼人在相会时总是尽情作乐,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更何况,今晚边市的大家也确实欢欣鼓舞—— 困扰边市的马贼,遭受了沉重打击,敌人那无头的身躯正立在边市的招牌上呢,边市的虫子被揪了出来,以后这里的生意会更加太平,大家怎么能不欢喜地庆祝今晚的胜利,虔诚地礼拜威武的六姐菩萨,和她的呼图克图兵呢? “哒哒哒的声音,就听到这个,看到一阵火光,别的什么也没有,哇,血腥味就涌上来了,去看的时候,脑子不见了,全烂掉了,变成地面上的红白沫子,刮都刮不起来!” 在回边市的路上,还有人手舞足蹈地在和没有亲眼见证的同伴,讲述着神鹰的威能,或许他下午才被吓得尿了裤子,现在身上都带着骚味,但这会儿,这个仁钦台吉的战士,已经完全消化了这份震撼,反而因为亲眼目睹了神鹰发威的过程,在同伴面前隐隐有了一丝优越感。 “怎么是假的呢?哎,你这个人!回去你找你的亲戚给你念念,那个报纸,巴图尔老爷刚从内陆带来的报纸,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买活军攻打吕宋,用了上百只布日古德,还有版画在上头呢,一模一样!里头对布日古德的讲述,一点差错都没有,只是没有提到布日古德还能杀人——那个火,那个火是布日古德的口水,神鹰的口水是有毒的,人的头一下就被化开了!” 凡是北方的游牧民族,没有不信仰神鹰的,萨满教中,萨满就是神鹰的灵魂所化,所以,哪怕买活军的活死人对此没有什么言语,关于今天下午的见闻,跟去看热闹的鞑靼人们,不论是牧民还是战士,逐渐的都有了自己的解释,并且在晚会上的谈论中逐渐丰满统一,人们不厌其烦,反复地描述着当时的画面。 “神鹰的眼睛,可以直接把它看到的传递给主人,它看到什么,主人就看到什么!” “神鹰的嘴,可以把主人的话语传递,主人说什么,它就说什么,连语调都没有变!” “那些余下的马贼们,他们的脸都被看得清清楚楚!这里就有生活在边市的白音,谁能想得到他是马贼的内应——” “这个不必说了,我们都明白!快告诉我们,呼图克图兵是怎么对付他们的!”长歌被打断了,听众要求跳开这部分,他们对于马贼的套路的确是熟悉的——马贼杀了牧民之后,抢走货物,也要把它卖掉呀,所以说,那些到达边市的,一脸憨厚的鞑靼人,是不是货物的真主人,这是谁都解不开的谜了,如果抢掠发生在号角声找不到帮手的大草原上,那么,谁也找不到证据。 不过,一伙马贼也不可能在一次大会中卖出太多货物,总会惹来别人的疑心,这时候,他们就会悄悄地和商人在偏僻处,用较低的价格交易,商人手里的货物多,谁也不会怀疑。很显然,白音就是边市中和马贼勾搭的坏商人,向他们通风报信,这一次甚至还亲自参加了抢劫。 “那日松一下就认出了白音!”唱歌的人才不管听众的反应,还是自顾自地往下唱着,“他叫破了他的身份,白音恐惧地往草丛茂密处躲藏,草丛没了动静,他以为他逃脱生天,但是,他不知道神鹰的眼睛看破一切——” 故事的结尾是让人畅快的,埋伏在长草坡上的马贼们被一网打尽,藏匿不出的全被神鹰杀死,其余人害怕得把武器丢下,出来投降,人们在神鹰的指引下,缴获了马贼们的马匹,带着被拯救的牧民,唱着歌儿回到了边市,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没有跟去帮忙的边民们,后悔得几乎要躺在地上让马儿来踏。今晚,不论是鞑靼人还是汉人,不论在边市还是在宴会地,所有人谈论的话题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买活军从南边飞来的神鹰。 “有了它在,还有谁敢抢掠远方而来的牧民!” “边市的安全有了保证,勤劳的鞑靼人在这里安居乐业,种土豆、种南瓜,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冬腌菜和小蛋糕也可以随便吃!” 为了庆祝今晚的胜利,商店里的小蛋糕已经全脱销了——这东西在边市还比在京城便宜,因为边市的奶制品是很易得的,而面粉也可以从关内运出来:关陕百姓大多吃糜子,不代表小麦就不种,就没收成了,上好的水浇地当然也还是舍不得不种小麦的。 现在,糜子的地位被土豆和苜蓿草取代,百姓们自己吃土豆,小麦的出产则被商人们收罗着卖到边市来了,给关内的农民们,又带来了新的收入。边市这里有一台烧煤的轧辊机,能出产上好洁白的面粉。这种面粉做成的小蛋糕,是鞑靼人的最爱,他们会买上一块,全家人一人吃一口——黄色的蛋糕被分成了薄薄的一层一层,其中夹着大量的甜奶油,奶油要比蛋糕多得多了,因为这里的奶油比好面粉便宜。 不过,这奶油是甜滋滋的,不像是草原上常吃的酸口白食——这里的糖便宜呀,所以牧民们也并不抱怨不值钱的奶油太多,他们认为这种甜口的搅打奶油,和酥油一样,都是很上等的好东西。 边市这里有卖精面粉,也有卖白糖,还教他们怎么自己搅面糊,做蛋糕,很多牧民会用宝贵的钱财买一袋面粉,一袋白糖,带回家给自己没牙的长辈做一个蛋糕吃,他们来到边市之后,第一个发现,就是没牙的老人也可以调杂面糊糊吃——搅团对于老人来说,是太好的东西了,能让牙齿不再那么好用的他们,有不必咀嚼的粮食吃,免于饿死。 第二个发现,则是下一次过来时,可以把老人带来,在买活军开的医院里种牙,哪怕只要有一两颗牙齿,也能磨一磨肉干,让老人不至于因为无法进食而饿死。虽然这在草原上,似乎是一种天经地义的结局,但牧民们也是人,并不是野兽,哪怕是狼,在食物有剩余时也不会抛弃族群里的老狼,总有人想对抚养他们长大的长辈好一些,甚至为此不惜克扣自己。 今晚,边市的小孩儿嘴上都糊满了白色的奶油渍,蛋糕早早地就售罄了,快乐的歌声让延绥镇那里都有灯火照来,满都拉图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半夜了,欢宴却还没有停。习惯了草原的寂静,这份嘈杂让他格外烦躁,他的嗓子非常干渴,似乎能喝两袋水。 “毕力格,毕力格!倒水!” 满都拉图心慌意乱地嚷嚷着,半坐了起来,帐篷门口朦胧的光亮一闪,随后亮光强烈了起来——毕力格又把油灯抱在怀里看书了,他时常这么做,这样可以让光芒免于打扰满都拉图的睡眠,而且,温暖的灯也可以帮助帐篷口的他抵御夜里草原的严寒。 “你得休息,毕力格。”满都拉图接过水囊,往嘴里不断地倒水,直到水囊涓滴不剩,他喝了两袋水,又起身走出帐篷外头,在严寒中颤抖地撒了一泡尿,骂骂咧咧地踩着夜霜回了帐篷,“鬼天气,今年才七月就结霜了……” 这份寒意让他清醒了不少,满都拉图让毕力格把煤油灯摆到床前,“咱俩坐着说话,毕力格,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煤油灯把帐篷点亮了,这东西还是上回边市的管理者送给他的礼物,要比草原上常点的油灯明亮多了,在煤油灯的照耀下,人们的表情不再是一片朦胧,而是清晰可见,听说,现在察汉浩特的林丹汗也离不开煤油灯了——这就是买活军的商品,它不是那些奢侈的东西,奢侈的东西是可有可无的,它是腌菜、盐、糖、面粉、马口铁……是这些你非常容易接受,一旦习惯了,就一天都离不开的东西。 “买活军的布日古德……” 毕力格轻轻地说,他向主人抖了抖报纸,证明自己刚才就在研究报纸上关于布日古德的讲述。“它和汉人的炮、弩、箭不一样……是我们对付不了,又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 “你说对了!”满都拉图猛地一拍床褥子,激起了一阵细灰,“毕力格,你又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是!这是我们对付不了,却又永远自己造不出来,还不能逃避,必须面对的东西!这个仗打得让人窝火,没法打——从一开始就是不能打的仗,我们鞑靼人什么时候打过这样的仗?还没打就知道赢不了,连一点希望都没有……这样的感觉让人难受!” 倒不是说他就很想打买活军了,但是,在满都拉图,在所有鞑靼人的心里,双方的关系,是由彼此的实力决定的。就好像汉人——汉人在战争中也是有一些鬼把戏的,他们善于守城,也有砲,有火铳之类的东西,但是鞑靼人并不畏惧他们,鞑靼人可以学习汉人的战术,他们也很会用砲了,也会用弩——对付马贼不用弩,是因为一般的牧民没有这么贵重的东西,鞑靼人的军队那还是有弩的,在攻城战中也经常使用。 总之,汉人也好、建贼也好,甚至是西面的其余种族也罢,鞑靼人和他们的战争,不论胜负都有得打,即使失败了也可以学习。所以鞑靼人和他们是大致上平等的关系,他们原本也是沿用了对汉人的看法来看待买活军的,现在是友好的,因为合作能带来礼仪,但是,将来也有翻脸的可能,仁钦台吉、延绥镇、买活军,是一个较为平等的三角关系。 当然,买活军的报纸也在吹嘘着他们的武力,鞑靼人对此将信将疑,但不论如何,他们也不是很在乎买活军在南面的实力,不管他们在那处多么强盛,能传递到边关的能力总是有限的,总体来说,鞑靼人认为边市在此地立足,主要靠的还是利益,是他们带来的羊毛生意。 边市之所以能存在一年多时间,那是因为鞑靼人还不想去抢劫他们,在军事上,鞑靼人还是占有绝对的主动,毕竟,如果鞑靼人认真起来的话,他们是可以调动几万大军的,买活军呢?他们在边市上好像就几十个人,不到一百号,就算全是不可一世的勇士,也绝对不是鞑靼人的对手。 但是……但是今天,买活军的活死人,就向满都拉图证明,即便是在鞑靼人的主场上,即便不靠延绥镇的敏朝官兵,活死人也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边市。边市真正的主人,不是近在咫尺的延绥镇,也不是有吃掉边市能力的鞑靼人,而是买活军自己!还有他们的神鹰布日古德! “这样的神鹰他们还有一百多只——至少,在攻打吕宋的时候,他们动用了一百多只。” 满都拉图语气沉沉地说,“而且你也听到了,那个女兵说,射击只是神鹰的一种能力,神鹰还可以投弹,投弹的神鹰不用低飞,在高空就可以完成……她今天不用只是不想在边市附近引起火灾!” 报纸原本只是报纸,报纸上所说攻伐吕宋的事情,满都拉图这些人本来可以只当故事听,当作吹嘘看待,但是,当活死人操纵着神鹰在草原上空翱翔时,当他们证明了买活军的报道有多么的真实时,报纸就活过来了,走到了鞑靼人身边,版画上神鹰齐飞的画面里,似乎多了一个茫然仰头的马贼,是马贼,也是满都拉图,他张着嘴恐慌地看着仙飞齐升的画面,无声地诘问着鞑靼人:你该怎么办?如果神鹰飞到了你的家乡,你该怎么应付它? 没有任何办法,这就是答案,没有、一点、办法。 “报纸上还记载了很多细节,说这个东西,可以在黑夜中找到潜藏起来的刺客,它的眼睛能看到人身上发出的热气,就像是今天我们看到的那样……红外成像。” 毕力格自然是通宵研究和神鹰有关的报道了,他说,“报纸上还说,吕宋的弗朗机人——那些洋番,他们也对神鹰感到惊慌失措,但是没有办法能应付他们,神鹰‘总是飞在它们的火铳和弓箭的射程之外’。” 帐内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也就是说,神鹰在上空游曳时,底下的人是伤不到它们的,但是,它们却可以利用【射击】、【投弹】的手段,肆意的杀伤底下的人。 “投弹的威力更大,大到呼图克图兵不敢用,怕在这里引起火灾……”满都拉图自言自语般地说,“买活军一向比我们鞑靼人还要实诚,他们说的不会是假话,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和买活军作战,布日古德可以在任何时候,来到我们的营帐中,投下一枚飞弹,把我们的帐篷烧毁,将领融化,引起火灾,烧死我们的精锐战士。” “是的。”毕力格的语调也很沉重,“主子,买活军不需要和我们拼箭术,拼勇猛,我们看都没看到他们的时候就可能全死了,能打败十几万大军的,可能只是几十个神鹰附体的女兵。” 满都拉图的呼吸一下粗重了起来,不知不觉,泪水已经在他脸颊边肆意地流淌,他饱含着愤懑和不解地喊道,“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的战争——几十人对十几万,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不平等的战争?!” 他想不出任何语言来形容,来定义这样的战争,甚至于在这样的思维中,满都拉图感到晕眩、恶心,他感觉自己活在一个清醒的噩梦里,他是如此的无所适从,他感到,他感到——“这就不是人和人的战争!这是神和人的战争!” “巴图尔说,这叫……”毕力格沉默了片刻,吐出了四个汉字的词,“代差战争!” 这四个字在满都拉图心上敲出了重重的涟漪,尽管他还不能完全品味出这个词的意思,但是,他已经本能地感受到了这个词所带来的震撼,它所代表的鸿沟,这不是光靠个人的勇猛和决心所能跨越的藩篱,鞑靼人从没有打过这样的战争,在所有以少对多的战争里,人数劣势的那一方总是也难免失败的结局,而且,那最多是几十人对几百人,几百人对几千人,从来没有几十人对十几万人——而且,胜利居然还毫无疑问,将归属于那几十人。 但这还不是买活军最可怕的武器,毕力格举起一份老报纸,语气沉重地说道,“我还在这份报道上,看到了这样的介绍,据说,谢六姐拥有一种武器,她也曾经使用过,这种武器叫做大飞箭术……只要时间充足的话,一个人,可以摧毁一座城。” 一个人摧毁一座城! 满都拉图再也承受不住了,他直挺挺地躺倒了下去,仿佛晕倒一样,没有抱怨也没有呻吟,毕力格沉默不语,并没有去查看自己的主子,过了一会儿,满都拉图发出狼一样的尖叫,又坐起来,擦干眼泪,擤了擤鼻涕。 “那日松家的塔宾泰,夏季羊毛市结束以后就要去云县了。” 满都拉图话里的哽咽已经完全消失了,他冷静地说,“还有巴图尔家的山丹夫,我断定他也一定会被送到云县去——毕力格,明天起来,立刻找人回我父亲那里,把我的儿女接来,我要去找巴图尔好好谈谈天——” 毕力格不动声色地答应着,满都拉图忽然又叹了口气,“唉,孛儿只斤家的色目人,也做了汉人的走狗,三天前我是这样想他的,但是,现在我要把他作为自己的榜样——如果连孛儿只斤都做了谢六姐的走狗,那么,为什么我们仁钦家不能做呢?” 他似乎也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支柱,到底又高兴了那么一点儿,苦中作乐地说,“毕力格,我也会安排一支十人队,跟随他们一起南下,我想让你来做这个十夫长,从明天起,你就不再是我的奴隶了,离开了草原,体弱的你,就不再需要我的庇护了。” 这个决定,无疑是超出了毕力格的预料,但满都拉图没有给不舍的奴隶争辩的机会,他拍了拍毕力格的肩膀。?“带上十人队,带上孩子们……你一定要在谢六姐手下,找到我们鞑靼人的新未来!” 439 山丹夫的婚事 “店家,来一碟酸辣海带,一碟咸酸菜,再来一碗羊汤下的馄饨土豆粉——羊肉有没有?” “有,有,要杂碎还是手把肉?杂碎便宜,只无羊肠,一碟三文钱,羊肉贵些,一碟五文钱!还有老茶汤、粉汤、油饼子,客官要啥的都有!” 昨夜的欢聚这才刚刚散场,边市里一早,赶着刚出门的当口,过来摆摊的汉人百姓也都到了,有些专在羊身上找生意的摊贩,干脆就没回去,一早起来,新煮个一腔羊,此时羊汤刚滚,那些彻夜欢宴回来的鞑靼人,坐下来喝几口早酒透一透,再吃一碗土豆粉,便自顾自回帐篷里去睡了。 而还有些口内来的客商,他们不愿错过这大啖便宜羊肉的机会,虽然是早上也还是点了手把肉——这羊肉若是在京城一带,一碟没有个二十文那是下不来的。一碟五文钱,便宜了不少不说,而且份量是京中的数倍,口外的羊的确又便宜又新鲜,而且没有膻味,不多吃几顿,岂不是可惜了的? “来个羊肉土豆粉吧!再来些腌酸菜,多撒点韭菜花和芫荽!再来一碗炒米茶。” “炒米茶我们这里却没有,给你去隔壁叫一碗来。”沿着街两边是一排茶棚,这里是买活军给边市划出的饮食区,在集市的上风处,而且围起来不给牛马进来,空气要清新许多,摊贩们紧紧挨在一块,蛮汉杂处,那汉人掌柜的笑盈盈地说道,转身喊了起来,“喂,巴雅尔,来一碗炒米茶——加不加奶皮子呢!加糖还是加肉干?” “加奶皮子、加糖!” 商户有钱,哪怕明知道加奶皮子和糖要更贵,也还是爱喝甜口的奶茶——原来鞑靼人的奶茶是没有咸甜口这一说的,但谁让京城正流行所谓的珍珠奶茶?虽然珍珠如今边市还是没有,但把鞑靼人的奶茶加些炒米,再加一点奶皮子,一点白糖,喝起来不也蛮像一回事的吗? 价格却要便宜得多了,一杯奶光茶不过一文钱,加了奶皮子也只要三文,厚厚的奶皮子就往里加,白糖加了才要五文钱,而且加的少,想要再甜点得掏钱再来一份糖——这也不怪掌柜的,他们的白糖也在边市这里掏钱买的。 “就算再加一份糖好了,也七文钱,京城里,一杯正宗的奶茶,没有个三十文可下不来的,口外物价实在便宜。” 商人们一边吃早饭,一边谈论着草原的丰饶。在摊贩区之外,那几座拜形内,满都拉图手下的兵士们,却有些郁闷地对他们自己的亲戚发着牢骚,“边市这里虽然繁华,但什么东西都贵着呢,卖东西换来的钱,一不留神就全花掉了,想要的东西还没有买完。” “这个粉汤油饼,也太贵了!却又怎么这么好吃呢!” 他们是要把握机会多吃面食的,透亮的红薯粉条,在羊肉浓汤里熬得入味了,再加上红彤彤的辣椒,绿油油的芫荽、白生生的洋葱,这东西刚一尝到嘴里就让人心花怒放,再加上油香十足松松软软的油饼子,咬一口满嘴是油,嚼着满口的浓香,这一份早饭就要十五文——没见到肉不错,但在边市,便宜的是肉,贵的是那两个油饼子,是做油饼的面粉啊! 但是,物以稀为贵,鞑靼人就爱吃油大的精面食,很多台吉亲卫已经在询问了,这样的美食,难道住在边市附近的亲戚们是可以时常吃得到的吗? “那怎么可能,也就是遇到亲戚了能来吃一顿,稍微尝一尝,最好是在二楼窗户边上,可以往远方看一看。” 因为草原地势多平,居高临下俯瞰道路的感觉,对鞑靼人来说是非常新鲜的,所以所有房屋的二楼都比一楼更受欢迎——还好是水泥房,若是板房,那些身体沉重的鞑靼汉子在楼上一走,楼下岂不是就要随着震灰了? “一会要是没吃饱,就再去小摊贩那里找补一碗奶茶吧。”亲戚们这样对亲卫说,“我们住在这里种田上课,倒是能把土豆吃饱——时常吃个羊汤土豆粉,羊汤熬土豆,也就很满足了。边市的羊汤很便宜,我们经常来买,也过来卖我们自己种的蔬菜,换些咸菜回去储存起来。” 在边市附近,就是那日松家的四季草场,现在,那里已经有了二十多户人家在种土豆、种菜了,他们现在把土豆收获了以后,送到边市这里来卖掉——说是卖,其实是换,送来收获好的鲜土豆,称重过后,按照一个比例,带走磨好的土豆粉末,再买一把马口铁的漏勺,这样,需要做土豆粉的时候,只要有水就行了,种土豆的人家都会自己用漏勺做土豆粉条。 当然了,干制好的土豆粉条,他们也会换一些,这一趟迁徙时可以用得上,余下的,鞑靼农民更愿意自己做,因为换成土豆粉末,要比换成土豆粉条划算一些,而且土豆粉末也可以做搅团吃,这东西不用牙,老人和孩子可能都可以吃。 “大概有五千斤的土豆粉给我们带走。”亲戚们看似随意地说,“配上炒米,一家人半年是够吃的了。吃完了也不要紧,土豆粉很便宜,春羊毛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来买一些。” 五千斤看似是多,但家里人口也多,一个牧民家里十几口人很正常,五千斤也就是半年多一点的量,不过,至少这东西比炒米要好吃一些,这样一来,牧民在艰难的年景,也不用忍饥挨饿了,至少可以吃个饱饭。 台吉亲卫们计算下来,不由地说道,“有些人口少的家庭,可以干脆住在边市附近,一边养羊,一边种草、种土豆,都用不上迁徙!” “我们也是这样说,有些人家就想要定居下来——一亩草可以养四只羊的话,只要三亩地就可以养活一家人了,两亩地种草,一亩地种土豆,这样轮换着来,种土豆的地,种一季,歇两年,给它多多的种草,恢复他的肥力。三个人养八只羊,种一亩土豆,一年有三千斤的土豆,四十八斤的羊毛——土豆自己吃,一个人一天可以吃三斤!还能卖羊崽子,日子过得很好!” 一天吃三斤土豆,当然是吃不完的了,但光吃土豆也不行,可以把多余的口粮拿来换粮食,此外他们还能养几头牛,这样有牛羊奶做白食,不说卖羊毛,光靠土豆和白食,吃饱就不成问题了。四十八斤羊毛,空闲下来慢慢地打成毛衣的话,可以制成大概二十身毛衣裤,这就相当于一个人一年打个六七身羊毛衫裤,对于勤快的人来说,乘着空闲时间做一做,总是有的,那么这里就是十五两的出息了。 一年吃饱喝足之后,还能有十五两攥在手里,在草原的穷牧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收入,而且,养八只羊实在算不上什么事儿,现在问题的关键,就只在这一点了,“这个土豆,好种吗?种土豆不至于吃许多苦吧。毕竟咱们鞑靼人会放牧可不会种地啊!” “一亩土豆没什么难种的。”亲戚不以为然地说,“有人来教的,一步一步很仔细,你就跟着去做就行了,嗐,再说就一亩地,能有多累啊!” “那,那……” 便是台吉的亲卫,也不由得下了这个结论,“那如果边市周围有地的话,定居下来也不错啊!” 到底是定居舒服,还是迁徙游牧舒服……这问题得这么看,若是定居下来三餐不继,吃苦受罪的,游牧了至少还能勉强吃饱,那是游牧舒服,可若一样是吃饱喝足,甚至留下来还能吃得更饱的话……谁不喜欢住在踏实的,能挡风遮雨的房子里,谁愿意永远和一家人一起挤在一个毡包里呢? “是啊,关键是、关键是……这不是从前没人教咱们种田吗——而且也没有土豆这样的东西啊!原来种糜子那还不如买呢,一亩地就一百多斤二百斤的,要种到三千斤得种十五亩,这是十五亩和一亩的差别啊,兄弟,而且糜子还要打、晒,这些事咱们鞑靼人一件也做不了,可土豆呢,挖出来就行啦——挖出来洗一洗,一蒸,那不就可以入口了吗?” 说到这里,这些前牧民们就忍不住要唱起歌来赞叹土豆这样的好东西了,“长生天赐给我们谢六姐,谢六姐赐给西北金土豆,金土豆的好处一万般,鞑靼人永远把她念心间!” “要是能住在边市附近的话,其实还可以这么着,女人、老人和小孩种土豆养羊,男人驾车,到草原深处去收羊毛——” 到底是台吉的亲卫,看得更远,为了能天天吃上粉汤油饼,他们也开动脑筋筹划起来了,原本很看在眼里的亲卫这份工作,似乎也显得有些无关紧要起来。“种地养羊,吃饱可以,吃好不行,做生意,风里来雨里去,才能挣上大钱,吃了行商的苦,回到边市时才能把美味的油饼子随便吃!” “巴图尔,再这样商议下去,我就要丢掉一个亲卫了,来的时候我带着两百多人,回去的时候,恐怕有一百人不愿意跟我走,另外一百人,要回去把他们的家里人接来。这附近的草场,恐怕要换一批主人了!” 在餐馆二楼的角落里,满都拉图也正在和巴图尔吃着早饭,他操着一根嫩生生的黄瓜惬意地啃着,时不时喝一口羊汤溜边儿,驱散草原清晨的寒意,面前则摆了一大碗粉汤,还有两个油饼子——满都拉图也不可免俗,对粉汤油饼一见钟情。“边市这里越来越好,来了才知道传说一点也不夸张,现在我想问你,那些蜂拥而来的鞑靼人,会不会引起汉人的警惕,他们对耕地的要求你打算怎么解决?” 巴图尔笑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奶茶,“满都拉图,你还是这么睿智——耕地的要求好解决,延绥镇的敏人也不必担心——六姐的智慧像大海,没有什么能难得倒她。咱们先好好吃个早饭,这些问题会上再谈——其实,你应该住在边市不走,边市这里有蔬菜,你的吃口要比在王帐好得多。” 满都拉图确实受邀参加了下午在边市召开的一个会议,他也赞成,有些话可以在会上再聊,事实上,巴图尔的话正中下怀,满都拉图确实想在边市多住一段时间,之前,他学习‘买’学只是出于纯粹的兴趣,现在这份紧迫感要强得多了。 “会上再商量吧!”对这件事,满都拉图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但是他也知道,巴图尔不是最终做主的人,买活军在边市的事务由委员会决定,巴图尔是委员会的主任,但越是如此,越要注意小节,譬如他现在如果和满都拉图商议得太仔细,到会议上一端出来,好嘛,什么都商量好了,还要别的委员干嘛呢? 说不了公事,那就说点私事吧,乘着山丹夫还在睡,满都拉图说起了去布里亚特寻人的事情,“当年你的草场和部众,最好的那些,被大汗分给了其他孛儿只斤,但也有不少被她当着嫁妆带去了布里亚特,其中就有你妈妈留下的宝石装饰。 但这一次我只派了五个人去接山丹夫,乌云琪琪格的新丈夫部族兴旺,还有二十多个奴隶,也算是个小台吉,我就只带回了山丹夫,没有提出对财产的要求。巴图尔,如果你还想念你的妻子,我带来的两百个兄弟,陪你去布里亚特,把你的财产和女人抢回来!” 像是巴图尔这样的情况,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死而复生了,他妻子乌云琪琪格改嫁是一件无可非议的事情,落单的女人如果还有大笔财产,在草原上可不得安稳,不过,这样的情况也的确尴尬,该怎么处置没有公论,要看三方的实力:巴图尔如果实力强,前来接回乌云琪琪格,后夫无法反抗,那就没什么别的话,反之亦然。 如果乌云琪琪格的奴隶最忠心,在三人中最多,还有兄弟为她撑腰,那也可以由她来选择愿意跟随前夫还是后夫。现在,巴图尔虽然没有奴隶了,也离开草原了,但他是买活军的将领,有了满都拉图毫无保留的支持,那么,两百个战士去布里亚特抢回妻子,问题也不是太大,主要是乌云琪琪格远在布里亚特,如果她还生活在仁钦台吉的草场上,那毫无疑问,这一次满都拉图的骑士就会顺道把她和女儿也接回来。 “她在布里亚特过得怎么样?”巴图尔问,“如果她更喜欢后来的丈夫,我把卓娅接回来就行了,如果她在布里亚特过得不开心,那么,我可以把她一起接回来——当然同时也要讨回她的嫁妆和我的财产。” 巴图尔的态度耐人寻味,满都拉图问,“你不喜欢她吗?你从前的妻子。哦,对,我记起来了,她不是你抢回来的妻子——你们的婚姻是大汗做的媒人。” 这里说的,是鞑靼人婚姻的两种形式:鞑靼人如今仍然偶有抢掠婚,男方把女方掠走之后,若女方的家人愿意认可,便算是正式成亲,若女方的家人不认可则可能爆发两个家庭、两个部族之间的战争,当然,这说的是地位相当的家庭。如果是有权有势的贵族掠□□女,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未嫁的女孩若被年轻的贵族掠走,对家庭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不论如何,被掳走的妇女往往相当顺从,也愿意和抢走她们的男人生儿育女过日子。 现在这年头,除了部族交战时,战士会互相掠夺妇女之外,和平时期各部落还是以聘婚为主,也一样举行各种仪式,有聘礼和嫁妆,成亲时以羊喉咙处的硬肉作为饮食,象征婚姻的牢固。当然这样的聘婚就不再会考虑到新郎本身的喜爱了,面也没有见过就被决定婚事的情况不少见。抢婚来的女人,虽然没有嫁妆,但往往能得到丈夫的喜爱——毕竟是看上了才会被抢的么。 巴图尔和妻子乌云琪琪格的情况就属于后者,乌云琪琪格一样是小贵族之女,才会有嫁妆随身,她比巴图尔大了六岁,以寡妇身份出嫁,还带来了一个男孩也速该,这男孩就比巴图尔小八岁,巴图尔说,“乌云琪琪格就像是我亲爱的姐姐,我敬爱她但却不爱她,说来让人发笑,虽然我们生了两个孩子,但我和也速该之间还比和她更熟悉亲密。” “也速该、也速该……对,我记得那孩子,他就像是你的小弟弟,也速该现在——” “也速该和我一起出征,死在了广宁。” 满都拉图不说话了——这就是鞑靼人的生活,也速该死的时候才十几岁,但战争是公平的,每一次战争,都会有也速该这样的少年兵死去。 “那日松的哥哥也死在了那里,我娶了乌云琪琪格不久就时常出门打仗,平安相聚的日子很少。”巴图尔平静地说,“如果现在她的丈夫能够陪伴她,就把卓娅接回来,财产留给她吧。但是,卓娅一定要接回来,我听山丹夫说,她的新丈夫心胸不宽广,对山丹夫不像是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厚待。” 这样的人,在鞑靼人中是会被瞧不起的,鞑靼人如果娶回(抢回)孕妇,会把孕妇生下的孩子当亲生的看待,至少待遇上不会有任何差别,就像是也速该,他跟着乌云琪琪格而来,将来也有权利继承巴图尔的财产。鞑靼人的心胸要宽广,家庭才能不断地扩大,大家的力气能往一处使,不过,这只能说明乌云琪琪格的新丈夫比较小气,倒不能说他和乌云琪琪格的日子就过不好了,或许这样的人更宠爱自己的亲生孩子呢? “她还是想留在新丈夫身边。”满都拉图说,“山丹夫说过,额赫担心卓娅在路上吃苦,想把她留到六七岁再送到你身边——你打算把山丹夫送到南方去,是吗?” 巴图尔既然一点财产也不打算要回来了,那就说明他不会让山丹夫在草原生活——在草原生活一定要有自己的财产和部众,乌云琪琪格带走的东西就必须拿回来给山丹夫,这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但是,如果山丹夫要去南面的话,草原上的财产又有什么意义呢?巴图尔点了点头,“我会把卓娅接来,让他们一起南下,山丹夫可以先在边市上课——”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满都拉图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也的确,满都拉图派出去接人的战士已经离开了边市,巴图尔当然会有所猜测,他也就很直白地说了。 “山丹夫是个好小伙子,能干的小男子汉,巴图尔,你去年去台吉王帐的时候,见过我的女儿德德玛——”满都拉图认为,在南下前如果能给女儿说一门亲事,那会是很好的事情,德德玛聪慧能干,比山丹夫大了两岁,很适合做他的第一个妻子,鞑靼人不避讳女方比男方大。 “哎,满都拉图啊!”巴图尔笑着摇了摇头,“你肯定没仔细学我给你的教材——山丹夫才九岁,他不能定亲!我也不能为他做这个主!” “啊?”满都拉图傻眼了,“儿女的婚事父母不能做主,难道汉人也开始搞抢掠婚了?” “想要在边市扎根,你要学的东西可还有很多呢。”巴图尔这么说完,便一边喝奶茶,一边慢悠悠地讲述了起来,“我就先给你上上课吧,满都拉图,我来告诉你,这会儿买活军那里的姑娘小伙们,他们怎么成婚……” 440 卫姑娘的识字班 “咱们瞧,这东西是什么呀?” 才刚一大早,胡同小院里就传来了大姑娘朗朗的讲课声,还有孩童们嬉笑的言语,“是鸟儿!是大鸟儿!” “这是乌鸦,乌鸦的乌怎么读呢?就是这个u了,u是乌鸦的乌,大家可记住了,都与我一起念,u是乌鸦的wu!” “u是乌鸦的wu!” “好嘞,可都是聪明的小孩儿们,来,三哥,你说我拿的这是什么?” “是抹布!a,这个是抹布的a!” “对了,那把和u写在一起呢,大家说这个读什么?” “a-wu,读u!木头的木!” “真聪明!” 小院里顿时传来了一阵欢笑声,惹得隔邻的几个嫂子都伸长了脖子探看,这会儿秋高气爽,嫂子们都坐在院门口,借光缝缝补补,原本彼此也说些闲篇的,但自打这卫大姑娘在小院子里开了这拼音班之后,开班时嫂子们便都不说话了——在院子里上课,声音外传,都跟着听那,若是蹭着也能学会拼音,那岂不是好?至少也不必做个睁眼瞎了! “u是木!木头的木!” 这边厢,几个嫂子一边飞针走线,也不由得自己喃喃地念叨了起来,“a……这个字长啥样,怎么写来着?” “俩门洞是,一个门洞就是n。”有人头也不抬地搭话了,发问的嫂子便随手拾起倚在门边的拨火棍儿,在地上划拉了起来,“u呢?哦,对,n倒过来就是u……” 她缓缓地在地上划拉出了u两个拼音,端详了一会,自己念道,“g是葛布的……u,木哥!哈哈哈!木哥!我倒也会写我们家木头哥的名字了。” 虽然只是拼音,但这仍可算是不小的进步,木头嫂子暂且搁下针线,嘴里念念有词,将这拼音连着写了十几遍,方才放下拨火棍,压低声音,不愿扰了卫姑娘讲课,“卫家妮儿教的这个记性法子,可是好用,这会儿写个几遍,睡前再写几遍,第二天一早起来,又写几遍,那这拼音也就烙进脑子里,忘不掉了!” 读书人贵重,京畿一带不比江南,百姓中识字的人原就不多了,女子识字的更是凤毛麟角,除了卫夫子这样的老秀才人家之外,巷子里其余女眷,不论贫富,几乎都是大字不识一二个的睁眼瞎,而且这些女子又不同于幼童,平日里家务繁多,脑子也没那么好使了,便是学了几个拼音,能记住的也很少。 再说,她们也多舍不得钱正经去报班,因即便是学会拼音,除非也和卫姑娘一样,在自家开班,否则也没什么太大作用,巷子里的女娘,许多都是缝缝补补帮衬家用,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工作去做,既然如此,会不会拼音,似乎也就不那样要紧了。她们倒是很乐意把自家的孩子送去上拼音班,一日一文钱,就当让孩子去玩个一个时辰,也不算心疼,而且识得拼音之后,将来不论是说人家也好,外出做事也好,都算是多了个长处,这又和她们这些媳妇子不同了。 话虽如此,但在这过日子的计较之外,要说真不想学拼音,那又并非如此,当家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计较而又别扭,卫姑娘把教学放在相好的邻居嫂子家院子里,不扰她父亲的蒙学,这倒也方便了她们偷学,只是见不到黑板和板书而已。 蹭着学,不如孩子们学得那样快,但孩子们学会了拼音之后,有些继续去卫夫子那里认字开蒙,有些则回家玩耍,班却还是一期一期地开下去,这些嫂子们只要有耐心,便可以跟着学上几个循环,只要把二十几个拼音字母背下来,能够拼读——那她们也就能读得懂报纸了。 这对主妇们来说,于生活上的改变就非常大了,她们想学拼音,除了好奇之外,最大的驱动力便是愿意自个儿看报纸,不必再赔笑脸央着别人来念。《国朝旬报》,不必说了,一条胡同里,也就卫夫子能念得出来,这《买活周报》,流行在京城已有几年时间门了,刚开始,大家也只能求卫夫子来念,后来学会拼音的人逐渐多了,有两三人能读,这几个月,因为卫姑娘开班,各家的孩子,倒都能磕磕绊绊念上几篇,按说原也该满足了,但人心不足,孩子会念,怎么也没有自己也会读来得方便哇! 会拼音,虽然比不上会认字那样好,那样方便,但是,怎么也比什么字都不认得要好得多了。就看木头媳妇那满脸笑意便知道了,她家木头是宫里当差的大汉将军——说白了,给皇爷看大门的。在这胡同里,也算是顶体面的人家了,只是一点,若是遇事了,昼夜值宿不停那是不能回家的,只能两头派传口信,这会儿,她学会了一点拼音,若是再会一点呢?岂不就能给木头写封信,用自己的语气说些话儿,问问寒暖,嘱他有了闲空就早日归家? “卫妮儿倒是心善。”对于卫姑娘把教学场地放在院子里,媳妇们的评价是很高的,“倒也不防着咱们,她使过的黑板,也不擦的,散课了之后,咱们去院子里瞧,她那板书都留在上头,对着之前说的,倒是可以多学几个拼音在心底。” “凭良心讲,我倒是也愿意交些钱去学,”木头媳妇家里,这几十钱是拿得出来的,“只是咱们这些媳妇子,时间门都是不好凑,今儿这个有事,明儿那个有事,若是说跟着孩子们去上学,又拉不下这个脸。” 哪怕只是一天一文而已,但说到要自己掏钱去上课,大家也不吱声了,似乎并不是钱的事,而是某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还不容突破,至少不能这样轻易的突破,过了一会,方有人说,“民间门不是俗话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什么事儿都是偷着有劲儿,我看咱们偷着学更有滋味些。” 说着,众人都发一笑,也就势下台,不再议论此事,还有人说道,“卫妮儿去使馆那里学拼音,不也没交钱么?她若真敞亮,开个义学,咱们一胡同人不都念她的情?如今收这一文钱,倒是落了下乘!” 木头媳妇闻言,便将那嫂子看了几眼,点头赞叹道,“世上倒也有这样的人!” 京城人嘴皮子灵巧,骂人从不带脏字儿,一句话似夸似赞,说得人立刻下不来台,紫涨着脸自己拾掇着针线,将小板凳一拿,自己退去,其余人也都道,“这话也太没良心,我等也是受了卫妮儿的照拂,不说她好便罢了,哪有这样反过来说人的?” 正说着,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人惊呼,又有孩子哭声,卫姑娘讲课声一停,抬高声音说道,“高家嫂子,你们家小虎又尿了!” 高家嫂子忙搁下针线,跑到院子里,不片刻骂骂咧咧拎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子出来,扯得一趔趄一趔趄地往自家去了,各家都是摇头笑叹,过了一会,高嫂子又端了簸箕来了,簸箕里全是黄沙土——孩子尿了屋里的地,多是这样处置,先盖了沙土,再浇水,沙土吸味,晾上一会儿,再把沙土扫走,那就不留味儿了。 到底要晾一会才能再扫,高嫂子说了几句好话,把簸箕在院门边一搁,拍拍手又回来做针线了,卫姑娘继续讲课,这边众人都道,“嫂子,你家小虎这都五岁了,怎么还尿裤子?依我说,便不是去看个大夫,也该好好看看报纸,《周报》上似乎说过的,说孩子爱尿裤子,仿佛是缺了什么东西。只我也记不清了,你去卫家借报纸来好好翻翻,要不问问卫夫子,他读书人,记性好,若是见过了,许还能记得些。” 卫家在这条巷子里名望高,便是因此了,学问人走到哪里都受尊敬,高嫂子道,“大夫也看过,只说孩子还小,要说开方子,一来吃不起,二来要吃多久呢?原还觉得他年纪小,这都五岁了,学完拼音后我想让他开蒙去,也是大孩子了,您既这么说,一会我就找夫子问问去,若是有效,倒是比看大夫省得多了。” “那是,《周报》可不比大夫好?就是大夫自己都看《周报》呢,上回我当家的中暑了我去抓药,便听到掌柜的和大夫议论,如今天下名医倒有五六成去了买活军那里上课,我看一般的大夫也不如《周报》。” 课是日日都有得听了,这会儿有了别的事情,大家便暂移了想头,木头媳妇见课也快上完了,众人也吵嚷起来,听不清了,便先回屋去洗手烧水,开了橱柜仔细盘检,因她感激卫姑娘,想着给卫姑娘送礼去,又盘算着能不能跟着孩子们正经上一期拼音班——这礼没个先例在,不知怎么送算是合适,因此得自己琢磨。 “送支簪子倒也好,要不送两个荷包?送几色笔墨?只笔墨她也不知用不用……要不上买货铺子里去买支羽毛笔——这个倒是当用,就不知道一支贵不贵,木哥不回来,我也不好出门。” 这媳妇子出胡同,一向是成双结对的,这是为了自身安危考虑,孤身出门,被拐子拐去了都没个报信的,买货铺在西直门大街上,从家里过去至少要走半个时辰,木头媳妇自己不敢去,不由又惦记起丈夫来——木头原本一旬回家住个五六天,这是他们大汉将军轮值的规矩,只是南城那事儿后,宫中事多,少人差遣奔走,几个月来极少休假,一个月难得回家一次,许多事都耽搁了等他回家来办,木头媳妇年轻,自然也难免思念丈夫。 这边厢,自己正低声念叨着,忽然有人在门口笑道,“我说我怎么耳朵痒,好哇,原来是一只小虫儿念叨我呢!” 声口熟悉,不是木头是谁?木头媳妇欢喜不已,忙叫了一声‘哥哥’,正要说话时,木头又道,“我是公干路过,来歇歇脚的,你且先搁了你的事,去巷尾斩一只烧鸭,切一个肘子来,再打两角酒,今晚张兄弟在我们家吃饭。” 说着,便将木头媳妇领出门和张兄弟厮见,木头媳妇一看,是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剪着寸头,穿着衬衫麻裤,十分体面,一见那雄健模样,便知道是买活军的活死人,她忙道,“可是调查团来做调研了么!终于调研到我们这里了?” 木头笑道,“正是!我和张兄弟处得极好,因我人头熟,便自告奋勇带他来了,你且先忙去,我们干活了。” 木头媳妇便和丈夫、张兄弟打了招呼,目送二人出门,也不由啧啧赞叹道,“买活军的兵丁倒真都是一表人才!” 想到这里,心头不由得一动,灵光一闪,暗道,“有了,我心中感激卫妮儿,但她的亲事,一向是卫夫子的心病,卫妮儿主意正脾气强,各家都怕降伏不了她,不敢上门说亲,可惜了好个能人——如今想来,买活军素喜刚强女娘,她岂不是天定了要嫁去买活军那里?正好,木头带来这张兄弟,与她倒是天作之合——待今晚我先备了好酒菜,先探探张兄弟的底再说。” 441 科学击退恐惧 买活军的调查团,在如今的京城已经很有名了,大家都传说着他们在各街坊游走调查的事情,这些身形健硕,男女搭伴的所谓调查员,近来在京里也掀起了不少是非,许多人走亲戚时,都听说过他们的轶事传说。 而木头媳妇这一带的街坊,听人说嘴了大半个月,也终于等来了这么一个调查员——这就说明这一带的治安不错,在那些三教九流、龙蛇杂处的贫民区,调查员都是成组出动的,还要锦衣卫保驾护航,绝不会单人独行。 “有人在家吗?” 虽然说不上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白日里街坊只要有人在家,锁门的便很少见,只有寡妇人家,怕人欺凌生事,才会在白日里也锁门闭户的,并不敢出来和邻居女眷们一起做针线,总是等家里的儿女回来了,再开门营生。这会儿,坊里男人的确也不多,大多都出去仕事了,生活在京里的百姓不能种田,若不是在京外有营生的富户,自然各有职司,一早起来上工,入暮方回也是正常。 虽说,如今这街坊里多数都是女眷,但调查员有木头陪着,倒也无妨了,此时民间门哪有讲究什么男女大防,男女不交言的?见了面寒暄过礼,有事儿了女眷也敢扯着嗓子和外男吵架——再说,他们又是远道来的活死人,大伙儿对他们都十分好奇,就是还没轮到,也都在院门旁伸脖子看着这调查员的行事呢。 “在的,在的,是木头呀,有话院子里说?” “没事儿,您就在这站着也行,就几句话,不碍事的。” 这调查员别看五大三粗,手上却是灵巧,捏了一支羽毛笔,时不时在手腕上悬挂着的墨囊里一沾,手里拿着一个本子,随时往上写字,这知书达礼的模样就让人羡慕了,更不说身材高挑,浑身的腱子肉,一看就知道武行上也来得,当真是文武双全。 “那一日咱们这块,可曾看到黑烟?听到响动,感受到地面震动,或者空气的推动呢?是先听到,还是先被震到,还是先被空气推到的呢?” “黑烟是看到了的,在天边逸散着,乌云一般的,响动也听到了,远远的,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声音,地面也震了,空气的推动是什么意思?” 按照报纸上所说的不假,他们确实都是来调查南城地动的,问的问题也都是和之前一般,不过,哪怕在亲戚口里已经听人逼真地学过一遍了,此时街坊还是要再问一遍,仿佛从调查员口中亲自得到解答,能够带给他们异样的满足。 “空气的推动,就像是有一股大风把你往后推去一般。” 调查员也总是这样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仔细地解释着,“不过,这个气浪不像是风,风会拐弯儿,这气浪被墙壁什么的阻隔过后,就会削弱许多,因墙承受了它的威力,你们这儿,和南城隔了一个皇城呢,房子较多,所以感受不到气浪倒也正常。” 不知不觉,众人都从自己院子里围了过来,又有人问道,“我听我亲戚说——他住至善坊那儿,你们已经去过了——我听他说,气浪也能杀人呢!” “确实,若是在气浪的中心不远,那股劲儿是不可小视的,人会被吹飞出去——身上的布料会全部毁在气浪中,自己也会皮开肉绽的,因此南城那里发现的许多死者,都是不着一缕,原因便是在此了。” 这调查员便从身后的背篓中,取出了两个套在一起的竹筒还有一个沙盘,借了些沙土放入,又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来,松松地缠绕在一根木棍上,让木头托着沙盘,又让一个半大少年举着木棍,放在沙盘一角,自己则将竹筒树在沙盘中央,往下推动,如风箱一般,鼓出风来往下用劲。 便见到沙盘上的沙子,如波浪一般往外鼓动,而那木棍上的麻纸顷刻就破损了,随后被吹走无痕,只有一根木棍矗立在那里,再看木棍之后的沙子,果然波动的痕迹便不如别处那样明显。 说来,这风箱也是常见之物,经调查员一演示,其中的道理似乎就非常显然了,街坊中一直流传的,对南城死者的猜测,现在似乎顷刻间门便化为乌有——南城的死人几乎都是没穿裤子的,上衣也有不同程度的破损,这一点在民间门是激起了许多议论的,甚至还有人往神神怪怪之处去猜测,非得说那日见到有华服异人从火神庙出来,走入南城方向等等,似乎都认为是某种上天的异兆和惩戒。 俗话说得好,子不语怪力乱神,对于鬼神这样的事情,尽管百姓们平时敬拜,但也不代表就喜欢鬼神之事出现在身边了,南城的事情,虽然大家面上不讲,但总也有些人心惶惶的,暗地里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但现在,经过这么一演示,大家的心便完全定下来了。 他们逐渐发自内心地信服起了朝廷和买活军一向以来坚持的说法——这是一次灾难,里头的许多怪现象,都可以找到……找到说得过去的道理解释,即便这道理自己一时间门不太懂得,但总之,既然有道理在这里,那就可以相信和鬼神无关,心底一个重负仿佛就因此减轻了不少,很多人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他们感到自己在京城的居住重新变得幸福了起来,少了那种‘欲走而不能走’的无奈了。 “原来如此!” 就连挤在人群边沿的卫太太,脸上都现出了舒心的笑容,一时又有人问道,“既然已经知晓,那些死人是气浪作祟,为何还要四处调查呢?” 问话的,是卫夫子蒙学的一个小学生,大概七八岁左右,虎头虎脑的十分机灵胆大,调查员见他满脸的好奇,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虽然都知道是气浪作祟,但是什么造成了这个气浪呢?这还是不晓得的——我知道,王恭厂的药火炸了,这个你们都是知道的,确实王恭厂的药火炸了,可是,药火厂难道以前没有炸过吗?” “炸过的,炸过的,几十年前也炸过一次,可压根没什么事儿,咱们连响动都没听到,还是事后听人传说来着。” 许多世代住在这街坊的老京城人便嚷了起来,调查员笑道,“是了,所以说,这要说只是药火厂爆炸的结果,似乎也还存在疑虑——只是药火厂炸了,能有这么大的动静吗?” 他并没有以药火厂爆炸作为定论,而是这样一步步抽丝剥茧,和百姓们一起分析,这样的耐心和细致,就让更多人对这个调查员,对买活军的调查团感到发自内心的信服了,因为这确实也是他们心中的想法:药火厂是时常炸的,可哪一次的动静有这么大? “若不是因为药火厂,又是因为什么?那药火厂为什么炸?” 这学童真是个好问的家伙,连珠炮般又问了起来,差点要吃他母亲的打,还好,问的都是众人也想问的事情,调查员也并不生气,而是取出了喇叭来,方便远处聚拢的街坊听闻,耐心地说,“药火厂爆炸,可能是事情起因的结果之一,譬如说,倘若是先地动了,地动中,将库房里的火种泼洒到地上,引起药火厂的爆炸,那些死者有些是死于地动,有些是死于爆炸,这也是可能的。” “又譬如说,可能是天上落了陨星下来,砸到了药火厂,你们也知道,陨星落地是会有很大一波气浪的——” 众街坊都睁大眼睛看着他,很显然,对于‘陨星落地’之后的事情一无所知,调查员便把沙盘重新摊平了,举起木棍,往下捣在沙盘里,只见黄沙起伏,有个坑往外扩散,“就像是石头扔在地上会有个比石头更大的坑一样,陨石落地也是如此,只是它从天外飞来,速度很高,又带了火星,落地后,那个坑的范围要比一般高处扔下的石头更大,若是落在王恭厂附近,也有可能造成王恭厂的药火随之一起爆炸。” 这样新鲜的事情,是大家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时间门,恐惧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街坊们似乎都随之进入了一种探索的情绪之中,跟着调查员一起推理,“那,在南城找到陨石坑了吗?” “若是找到坑了,岂不就说明是陨石引起的爆炸了?不过我也听人说,陨石也是不祥之物呢!” “有没有剩下的石头就知道了——天外陨铁,据说是打刀剑的好材料呢!” 众人七嘴八舌猜测之余,那学童大声问道,“好大哥,你懂得真多呢!这些都是从何处学来的?我——我也想学!” 确实,被他这样一说,众人也感到买活军实在是学富五车,哪怕是随意一个调查员,都懂得这些闻所未闻的东西,见识之广博,实在不是一般塾师、童生等人可以比较,不由对调查员以及买活军更加钦佩,纷纷道,“哎,锁子别问了,那都是天人学识,哪里是百姓能学的?” 调查员笑道,“什么天人学识!都在我们买活军的课本里,在我们那里,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他便又解释了起来,“陨石可能留下一个坑之后,剩下的石头便很小了,南城瓦砾遍布,一时也发现不了,不过,目前没看到典型的陨石坑——所以现在要向大家来调查,调查什么呢?调查大家感受到的地动和气浪的力道大小轻重,来确定震动的中心点在不在王恭厂——” 这里的道理比较绕,不是所有人第一时间门都能反应过来的,而想通了的人,得到的便是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感受,木头媳妇挎着菜篮走回来,挤在人群边上看了大半场热闹,此时也不由得张着嘴恍然大悟——只是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在这样的时候大声说话,倒是卫姑娘不知何时挤在人群中心了,此时大声道,“不错,不错,若是震动的中心在王恭厂外,那么,不论是地动也好,陨石也好,王恭厂的药火就是因第一起事儿引发的第二起事儿,若是震动的中心在王恭厂内,那也就是说,事情的起因应该就是王恭厂的药火爆炸了。” 她这样分说得清清楚楚,众人都是明白过来,“是了,是了!这么一说,就清清楚楚的,哪有什么神仙妖怪来着?果然如周报说的一般,万事都有原因,不能把什么都推给神怪!这叫——这叫——” “这叫科学精神!”卫姑娘接口道,又问调查员,“大使老爷,只是这如何通过问咱们百姓的话来确定中心呢?再一个,倘若最后确定是王恭厂的药火爆炸,为什么这一次药火爆炸的动静这样的大呢?” “问得好!” 若不是这几问都是街坊看着长大的自家人,众人倒都要以为这是托了,其实此时,他们的疑问已经逐渐消减了——只要确定了这不是神怪之事,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们倒也不是那样急于知晓了。不过难得有新鲜事,便仍是混在人群里,半懂不懂的听着。 “这第一点,便说来话长了,不过,好叫大家知晓,这地动的传递,和爆炸中,声的传递、气浪的传递,速度是不同的,因此,可从大家刚才回答的问题中,得出结论,知道到底是地动在先,还是爆炸在先,后因为爆炸的力量让大家感受到地动——” 这一番解释,也是令人有些难以理解,这时候就看出脑子好使不好使了,除了木头大概因为听他说过太多遍,已经完全明了之外,其余人大都是懵懵懂懂,只有卫姑娘和刚才那锁子,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一会,才是恍然大悟一般,叫道,“好聪明!是这个理!看来还真能调查清楚!” “至于第二个问题,这就要估算王恭厂药火的份量了,来计算它的爆炸威力究竟有多大,能不能达到如今这样的威力……” 人群中的讲解还在继续,木头媳妇却是紧着先回屋去了——她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之后再问丈夫,如今却是要好生整治酒菜,一会儿让丈夫和张兄弟好好喝两杯——今日瞧着卫妮儿,多机灵,和这张兄弟站在一起着实相配,她倒越发想要做成这门亲了。 街坊中难得这般的新鲜事儿,就不说这临时上的一堂课了,只说调查登记,对各家人来说难道不新鲜?生老病死都不上户的人,如今自个儿的说话被抄写到纸片上,对他们自然是开天辟地来头一回的事,因此,都是踊跃接受调查,光是这附近几条胡同,便忙活了大半个下午,木头带着调查员回来时,天色都擦黑了。 木头媳妇早整治了一桌酒菜,在堂屋里挑灯相候,进门后又是一番寒暄客气,一边要斟茶上酒,张兄弟笑道,“哥哥嫂嫂的厚意,小弟实在是心领了,只是我们的规矩,平日里是不饮酒的,害怕惹了六姐的不喜,这样,我以茶代酒,先敬哥哥嫂嫂一杯!” 他礼数倒也周全,木头夫妇受宠若惊,应了这一杯,木头脸上更是流露钦服之色,道,“好兄弟,往日咱们在营中吃饭也就罢了,这样出来外食,当真一杯酒也不肯私喝,让人佩服!怪到你们买活军战无不胜,到底军纪要比我们严明得多!” 他虽是大汉将军,却也有建功立业、耀武扬威的心思,木头媳妇是知道的,丈夫每常听到买活军在海外开疆扩土的新闻,便都击节赞叹,那一日还能多吃个几碗饭。她起身笑道,“你们慢慢聊,我去厨下看菜。” 正要退去时,张兄弟又忙道,“嫂嫂还请坐下吃饭,我们买活军规矩,男女混杂饮食,没有女人不上桌吃饭的规矩,您不坐下,这饭我也不敢吃的。” 此时京城中,除了一家内亲之外,只有粉头儿会常和外男一桌吃饭,似木头这样的家庭,若有客人来,女人都是去灶上吃饭的,偶尔出来斟酒上菜而已,木头媳妇想为卫姑娘说亲,那也得稍后叮嘱丈夫开口,却没自己和外男说这许多话的道理,今日这张兄弟言语,实在令人惊骇,一时不免站着看向丈夫。 木头也是个爽快人,闻言便笑道,“是了,小户人家哪有这么多讲究,你也坐下便是了。” 张兄弟却也不是不通人情,见木头媳妇踌躇,大概也知道她的顾虑,见墙角一个竹匾斜倚着,便将它取来,几下绑在桌边,如此,木头媳妇即便坐下,和他也有竹匾相隔,互相不能看见,这就没那么害羞了。 他这样尊重,可见心无邪念,木头媳妇见此,便去多取了一份碗筷放好,犹犹豫豫在凳子上坐了,她心中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倒不是因为张兄弟,而是因为生平第一次,在这样的宴席上,似乎有了和男人平起平坐的资格。 是好还是不好,不可言说,只这一刻,心中泛起一个念头,暗道,“虽说故土难离,但若是能去买活军那里生活,倒也不错……买活军那里的女娘,日子过得的确好得多了。”:,, 442 买地婚俗(上) 虽说是和外男同坐一桌,多少有些不便,但好在张兄弟待人尊重,眼神并不乱看,多和木头对视,有竹匾遮掩,木头媳妇也就逐渐放开了,三人坐着,只是说些买地的事情,张兄弟借着刚才的话头,也介绍一些买地的民风。 “确然我们那里,男女杂处避忌是逐渐少却的,原六年多以前,买活军拿下临城县时,也是一样的男女分桌规矩,家里不来客也罢了,若是来客,女眷、孩子都避到灶间吃饭。那时候女娘自然也是很少出门的,多是在家做些针线来帮补家用。” 一桌酒菜十分丰盛,一整只烧鸭斩成结结实实的一块一块,在盘子里堆成了小山,又有那肥瘦相间,扎紧压实了,用石板压出肥油来,让肉质更加紧实,切成一片一片的凉肘花。 这肘花在夏日吃来,冰凉可口,鲜香润泽,又并不过于油腻,但售价十分高昂,多是供应官宦人家,也是木头家里人口少些,又无子女的负担,这些年来朝廷财政又好了不少,这才能偶然买上一荷叶包来,用以待客—— 自从内库开始发卖买物,京里的财政就好得多了,田任丘当权之后,厂卫系人马的日子肯定也要比之前好过,这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虽然买活军使馆来开了超市,多少分润了内库的出息,但毕竟超市库存有限,一样的货源,没办法的人总是要去内库那里买,再者,内库也垄断了京里各官宦人家的蜂窝煤供应,穷人家都私下里偷偷摸摸地买京外自个儿摇的煤球,官面上的小吏,只要一次卖得不多,孝敬又给得足,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如此不过数年,京里也就形成了一整套有上有下,供应充足的体系了。 木头这大汉将军,吃的是锦衣卫的供给,他要升职,没有家里的打点,很难顶走别人,但光是站班所得的银子,一年分的冰炭钱,倒也足够小夫妻两人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了。因此木头媳妇还壮着胆子走远了些,买了一海碗的烧羊肉,配着新下来的黄瓜、大蒜,又炒了两碟青菜,切了一盘子咸菜,也就是极为体面的一顿饭了。 既然张兄弟不喝酒,木头也就不喝,三人就着特意泡的一壶浓茶——本是预备解酒的——在暮色中将买活军这些年的变化款款道来,木头夫妻都有大开眼界之感,深觉这顿饭请得不亏,毕竟,他们虽然常看《买活周报》,但周报首先是给买活军的百姓看的,其中介绍本地生活的文章并不多,很多事还是要买活军自己的活死人说来,才觉得生动活泼,如在眼前。 “要说这规矩什么时候开始改易,倒也没个说头,先一定是从做工的妇女开始的,你想,妇女一旦开始出门做工,难道还能避着人吃饭不成?尤其是那些女吏目,在食堂还好,女吏目自己聚在一起,男吏目又是一桌,可外出公干呢?下乡呢?虽说买活军没有大吃大喝的规矩,但村里管一顿粗茶淡饭,大家坐下来聊几句这总是要的吧,女吏目来了坐哪桌呢?” “要知道,买活军处的主任、局长什么的,不少都是女娘,但村中的村长、村老什么的,可未必一定有女娘,就算是有,难道她二人单开一桌?” “又有许多匠人也是女娘,譬如水泥工,拌料的现在不少都是力气大的女娘,他们便更不讲究了,聚在一起吃饭时难道还让那一两个女工走开吗?许多时候,这水泥工还是别的建筑队借来的,因为水泥拌得好不好,这差别太大,而女娘心细,懂得根据沙子、水质来配料,这好不容易请来的女师傅,难道不要好好招待?” 京城这里,水泥并不是普通人家能接触到的东西,因水泥粉很贵,而且这东西平时也没有单独修个小物件的,要么就是扒了房子翻新时做水泥屋,要么就是在自己院子里再起几座,小门小户,两样自然都是轻易办不到的。 因此夫妇二人听说这些,都是目眩神迷的,恨不得能亲自看看全水泥的房子到底有多舒适,又咋舌于女娘也去建房子,都道,“买活军处的女娘倒是都健壮的,竟是什么工都做得!什么地方都去得!” “做力工的相对还是少,多也是村里的健妇,学问不太好的改行,小娘子们还是多做巧活文活。” 张兄弟的介绍也符合大家的认识,女娘中有学问的很多考吏目,或者做会计,学医,前程都不差,学问不太好的则在制衣厂做工,制衣厂是此时买活军处非常重要的一个产业,如今的松江几乎已经完全沦为皮棉供应处了,本地的棉布无法和买活军的产品竞争,只能专做绫罗绸缎这些买活军不做的东西,那些专做棉布的工人,许多都去投奔了买地。 “也有些考去学机械的,有些做教师的——但教师不太多,因教师收入不算是太高的,尤其是扫盲班的教师,要钻老林子,女娘不太爱做,很多都是外地来的书生应承下来。” 但如今,百业都有女娘在,社会上一些男女大防的风气,自然而然也就废弛了,毕竟当你走在街上随处可以看见女子,自家的女眷每日也要出门读书上工,随时和外男打照面时,家宴还要把男女分桌也就显得十分无稽了。木头夫妇听到这里,虽然难以想象,但也觉得有理,木头娘子禁不住就问道,“难道买地就没有拐子,没有那一等无行浪荡子,作乱骚动,欺辱街头妇女么?” 她这样问是很有道理的,此时哪怕是京城、姑苏,妇女出门都是战战兢兢,很多人并不以为出门是好事儿,反而想方设法的避免,因貌美民妇一出门,是非也就跟着来了,被官宦人家看上了,强掳进府霸占,家里人是无处申冤的。 又有不少无赖恶少,看你女娘孤身出行,就如同见肉苍蝇一样,总要上前骚扰,被他们摸个几下,那都还算是好的,被掠卖了,拐带后玩弄一阵又卖去外地的,街坊里都有事例。所以年轻的媳妇子出门必须要请老妈子陪同,也不敢出了自己的胡同走得太久。 每年什刹海年下的大集都有年轻妇女失踪,去衙门告官也是无济于事,要说个个都是私奔,那众人自然也不会信服,摆明了就是被人拍花子拍走,扯了手拉走等等,妇女无力抵抗,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的把她一夹,女娘哪能挣脱呢? 这样的人贩子,想来天下都是有的,不知为何在买活军处,妇女不需要顾虑这样的危险,可以出门做事。张兄弟笑道,“我们买活军那里就没有人牙子——凡是人牙子,抓到就视情节处置,或者处死,或者送去挖矿。 原本那些官牙,现在都去做职业介绍所了,但凡见到拐带妇孺,情状特异的,扭送衙门查实有赏,再者说,我们买活军的女娘以健壮为美,想要掠卖那也得看自己打不打得过——” 说到这里,木头也畅笑起来,有些钦佩地道,“此次入京的调查团中,便有几个姐姐,当真是好身手,好气魄!在城北一带调查时,也有几个恶少,见她们似乎落单,上前言语纠缠,还要动手动脚的,吃她一拳,把鼻梁骨打折,当下就鼻血长流,那姐姐还说道,这是在京城,若是在买地,就锁他上衙门去,少不少矿山要去个 半年一年的!” 张兄弟也笑道,“这都算是脾气好的了,倘是我们那些私盐队的女娘来呢?要知道私盐队的女兵,都是以黄小翠姑娘为典范的——黄姑娘第一次出买地,便手撕了十几个蟊贼,勇猛无双,她走在路上,倒要看看谁敢来臊皮呢! 所以,如今我们买地的妇女,行动是否自由,完全是由身量决定的,身量健壮,平时习练防身术,和一般买地之外的男子能打个有来有回的,像是我们这种出买地的长差就能考虑她,多赚不少钱呢! 较次一些,和一般男子打起来胜算不大,但体育成绩好,可以逃跑的,这种在买地之内也可以随意走动,可以考虑旅游的事情,第三等便是那些或者先天不足,或者后天有严重缺陷,比如裹过折骨缠的女娘,这些女娘是不怎么敢随意出城的,夜里也不会出门呆得太晚——” 木头媳妇本来也不愿多话,但此时听得住了,却不由得问道,“怎么原来其余人在夜里还出门嬉游的吗?” “也未必是嬉游,加班的、去上夜校的,吃个晚饭的,甚至本身当班就是在夜里的,总之我们买地没有宵禁,夜间城里人很多的,女娘也不少,女娘夜出不是什么忌讳。” 张兄弟所说的话语,对木头夫妇来说越发难以想象了,木头媳妇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那……若是这般说来,那第一等健壮的女娘,可都说亲了?这样勇健,这……这一般瘦弱些的男子,怕也不敢娶,否则家里口角,岂不是一拳要被打出事情来了?” 她到底还是惦记为张兄弟说亲,不过,说亲这事儿没有一上来就入港的,自然要先婉转打听了前后,把好坏都掂量一番,才思量着要不要进一步撮合。张兄弟隔着竹匾笑道,“怎么说呢,现在我们买地的婚俗又和别处不同了,这些女娘多数年纪不大,没到23岁也不急于成亲,只依我看,她们要成亲自然是不成问题的,就是要找个一样勇健的有些为难罢了。我们买活军的兵丁,对这些袍泽,自有一番战友之情,但要说成亲,这个么……”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木头道,“你们这些兵丁,平日里都是忙碌,收入又高又体面,自是要娶个贤内助为好,若两人都是兵,那这家里谁来照顾?依我说,那些女兵倒也是找些行外的人为好。” 木头媳妇却是第一次听说买活军成亲的年龄限制,这卫姑娘今年才十四岁,岂不是要过十年才能成亲?当下忙问究竟,张兄弟便道,“男二十五,女二十三方能成亲,这是铁律,谁也不能突破,比如我们若是触犯,立刻就要脱下军装,还要加等治罪。 再者来说,两地婚俗不同,譬如我等在军中服役忙碌,我看买地之外的地方,都说越是如此越要早些成亲,家里也有个人照应,买地的风气却是等退伍转业后再成婚——这两夫妻常年不在一处,就算成亲也容易离婚,白白置办一个家,还要花费彩礼钱,结果几年内被离婚了,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人财两空,还要被人嘲笑,因此我等兵士只要还在军中,几乎就没有成亲的,再说我等满二十五岁的也很少,因此军中多不成亲。” 这话就更让人难以想象了,这成婚年纪的限制,首先就令人难以理解,京中不比南边,相对晚婚——福建早婚那是因为兵祸重,局势不稳,所以要早留后代,女子这才十四五岁便说亲成亲,而且因此并不流行早订婚,就怕订婚后,男女双方中有一人染病,那就互相耽搁了。 一旦到了江南较富饶的地方,女子成亲的年岁就立刻往后推了,十八岁出嫁也不算是晚的,倒还普遍,京城和江南差不多,早嫁的也有十五六岁过门,晚嫁的到二十岁成亲,二十三岁这又似乎太晚了一点,毕竟,如今三十岁后再产育都有些不体面了,二十三岁到三十岁才不过七年那! 这且不说了,还有听张兄弟这样说来,和离似乎是家常便饭,而且非常简单——京城这里,也时而有小媳妇和人私奔的,但那毕竟是私奔,易夫之后得远远地离开街坊,不可能再抬头挺胸地做人,男子休妻那也是大事,一般人休妻一次,下回能娶的新妻条件便要更差一档,大家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一辈子只结一次婚,不论彼此有什么毛病,那都没有和离的道理,听张兄弟说这和离就如同吃大白菜一般轻松,都感到难以置信,甚至无法想象买地的婚姻究竟是怎么个模样。 “这说和离就和离的,如此简单……那还有夫妻一体之说么?本来结发夫妻,白头到老,如今这样,岂不是彼此算计提防,谁也不敢信了谁去?” “多少也是这个理,”张兄弟也是说到兴头上,又告诉他们许多没上报的新闻故事,“许多外地的男女,都有被欺骗的,譬如他们新迁移到买地,自然是想着,要快些结一门亲事,如此有本地亲家倚仗也好落脚——” 这话就说中了木头媳妇的心事了,她起意为卫姑娘做亲也是因此,毕竟,像卫姑娘这般有家有长,衣食无忧的年轻女郎,单身去买活军那里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她若想去,就只能通过结亲的方式,嫁给买活军的活死人,随他一起过去,家里人才能勉强放心—— 就这样,卫夫子都未必答应,毕竟这年头,远嫁福建也就意味着此生几乎不能再见了,和死别差距不大,女儿过去了之后,若是水土不服就这样病故,那真是死了都没人来报信的,甚至说更糟一点,女婿报了死讯,其实是把她另卖了,卫夫子一家人能怎么办? 孤身一人是如此,阖家来买地定居,那不安感也就更强了,结亲历来就是融入一地最有效的办法,因此,许多居心叵测的男女,便瞅准了这种心思,厚索彩礼嫁妆,并仗着外地人对婚书规矩不熟悉,写下条款含糊的婚书,譬如说,女方是外地人,男方原做上门女婿,于是女方向男方父母支付一笔钱财,结亲后不数月,男方便要求离婚,愿意净身出户——实际上他自己没带一分钱来,净身出户毫无损失,而女方要索回嫁妆,却发现婚书中约定的财产分配,只限于男方一人,那嫁妆早已是要不回来了! 这样的骗局,男女倒转的也有很多,而且男肥羊更容易上当,毕竟彩礼留在女家,只有少许陪嫁的情况,在此时非常普遍,甚至有些女子专做这行,一年能结四五次婚,回回都是净身出户,光彩礼就赚了一大笔,在当地惹来议论,都说要官府管束的,也有不少呢。 “这……”这样的事情,完全是天书一样的了,木头媳妇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是想得浅了,先不说别的,这买地婚俗真是截然不同,不过六年时间,已经有了这样的变化!“这般说来,这婚书在买活军处,实在是非常重要啊!” “可不就是如此了?”张兄弟也是颔首道,“如今我们买活军的婚介所,那才叫做体面那,再是一般的官媒无法相比的,两家人说亲,至少要五六个人服侍,若是兄嫂有机会去买活军处公干游览,可一定要去婚介所看看,那绝对是我们买活军处特有的奇景——”?:,, 443 鞑靼人要洗澡呀 “喂,德德玛,德德玛!” 天色才刚刚放亮,山丹夫便兴奋地冲进船舱里,把小伙伴们叫了起来,他一手抱起了还在揉眼睛的妹妹,“我们快到啦——前面就是码头了,接下来总算可以不坐船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自我纠正,“若我们被安顿到榕城去,还要再坐一程船,不过总算这路是到头了!接下来少说得骑个五六天的马!” “真的吗?” 昏暗的船舱里顿时睁开了一双双眼睛,孩子们一个个都从通铺上蹦起来了,“可以骑马了吗?” “坐马车也行,哪怕走路都行!”德德玛跟在山丹夫身后钻出了船篷,“啊,看到码头了,看到码头了!” 这帮孩子们立刻兴奋了起来,对他们来说,这趟旅程最让人适应不了的,就是没完没了的坐船——从草原到买地,现在分了两条线,一条是先走去京城,在京城、天港换成海船直接去云县、榕城一带:这条路走的就是一向以来有驿站的官道,补给是很稳定的,道路也宽阔,很多时候,买活军的商队都是这样走的,尤其是他们带了奶制品的时候,会去京城先放下一批货。 还有一条路呢,是往南去,翻过秦岭,从襄樊一带上船,顺流而下,直接到江阴这里,再走一段陆路,换到信江,在丰饶县换到衢江,继续行船数日,从衢县、许县码头上岸,这一路上,大概能省下约一个月的光景。 不过从关陕往南直接去襄樊,这一段翻越秦岭的道路并不好走——盘山道,无补给,再者,周围的村寨谁知道是人是鬼?白日种田,夜晚打劫的怕也不是没有。除了买活军之外,商队多数都要互相等待一段时间,积攒了一定的人群,这才结伴上路——又或者自己在本地的村子里就有过硬的关系,自己人,不怕被打劫。 买活军的商队呢,就和别的商队不同了,在这条线上,他们是不用担心被抢掠的,一来,买活军有出身本乡的田师傅带路——他们往各地散播良种,这土豆在商州、襄樊一带是优先扩散的,因当时得到良种的孙大人就是商州人,当时他的队伍就是走的这条路入陕,那么毫无疑问,这条线上的农户,就等于都是得了买活军的人情了。 这还是其一,得了良种,也要会种,本乡的农户,从前不少去买活军那里讨生活的,有些被选拔为田师傅,回到老家教人种土豆,这些田师傅,在本地的威望很高,因此买活军在本地的功德,足以庇护这些商队不会被视为是外乡人——自然了,商队带的盐糖布料,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如今他们开始收羊毛了,那在本地的威望,更不必说,一般来讲,一路做生意做上去的商队,遇到麻烦的几率都要比专程去边关做生意的要小很多。那些运着粮食去边关的队伍,在动乱的时候才是最危险的,这道理大家也都是能明白的。 除此之外,庇佑商队的,当然还有六姐菩萨的威名了,这条路线因为有商队往来,对外界的消息要比别处更敏锐些,《买活周报》上,关于谢六姐的文治武功,还有那些神奇的仙器,这一条路上的山大王那可全都一清二楚,就是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来动买活军哇!倒是有些心思活络的土匪,乘着这个机会,倒是愿意投奔去买活军,也混个擎天保驾、开疆扩土的功劳。 这些其中的讲究,是孩子们所不清楚的,他们知道的,只是这一趟南下的旅程走得很顺利,并没有遇到多少贼匪,汉人的地盘到底要比鞑靼人那里更太平,最大的困难,就是他们先是翻山,之后又坐船,这都不是鞑靼人平时习惯的出行方式。 翻山还好,坐船对于鞑靼孩子来说,实在是很为难了,他们几乎没有不晕船的,就算后来勉强适应了坐船的感觉,但也始终不喜欢船上的逼仄狭小,不顾渐冷的天气,只要天色还放亮,就都愿意在甲板上呆着。 但,还好有一点,那就是鞑靼的孩子们都很皮实,再加上买活军打理得好,一路上生病的伙伴并不是太多,而且,因为路上比较太平,他们的汉话也学得很快——商队里随便一个成员,不论是男是女,拼音和算数都是学得很好的,还知道许许多多有趣的知识。 这样的学问,在部落里都能被当成学者了,他们走南闯北、见识广博,很快就得到了孩子们的崇拜和喜爱——而且体力又好,一路走来并不觉得疲倦,边走边和孩子们互相学习,孩子们教他们说鞑靼话,他们教孩子们说汉话,这样孩子们就算原来还不会,也很快就学会了拼音,有了拼音,又离开了草原,来到汉人这里,学说汉话那就快得多了。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苦,不必多说,鞑靼的孩子们没有不习惯的,哪怕是满都拉图的女儿,转场时也一样要颠簸在马上数日,吃的也一样是冷食,跟着商队走,至少可以随时喝到热水,这一点是让人很舒坦的。这会儿,这些脏脏臭臭,穿着皮袄的孩子们,便在甲板上活蹦乱跳地蹦跶着,叫着还不是很娴熟的汉话,“码头到了,码头到了!下船吃肉去了!” “小声点,别靠近船边,掉下去了我可不救你们!” 塔宾泰凶巴巴地从船舱里钻了出来,指挥他们排成一排,按顺序刷牙、洗脸,随后把牙刷收好:面脂倒是不必涂了,习惯了北方的冬天,在这群鞑靼娃娃看来,江南闽地的冬日,简直就是草原初秋下雨的那段日子,湿润得不涂羊油皮肤也一样柔软舒服。 “靠岸了,靠岸了!阿爹,靠岸了!”卓娅也用生涩的汉语向另一艘船上的父亲喊话,她今年六岁多,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其实很少,她还没记事呢,巴图尔——现在在汉人这,该叫他虎福寿了——就去广宁,随后被俘虏,等他再回到草原上时,都已经是三四年的时间过去啦。 不过,卓娅对父亲可一点都不生疏,才见面第二天,便骑上虎福寿的脖子,在边市里跑来跑去了,山丹夫说妹妹在母亲的新丈夫那里,会被继姐欺负,不过,现在她似乎已经把一切全都忘记了。 “是呀,聪慧,我们上岸了。” 因为虎福寿改名的关系,卓娅和山丹夫也因此都有了汉名,虎琮慧、虎吉祥。不过卓娅还不太能把聪慧这名字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她过了一会才咧嘴笑了起来,满是期盼地看着前方的码头,轻轻地念叨着,“卓娅不用吃鱼了,卓娅想吃羊肉。” 这会儿,鞑靼的孩子们都还对上岸满是期待,认为这是好日子的开始,可几个时辰以后,随着澡堂里一阵阵震天响的哭嚎声,一个个身上被搓得通红,头上剃得光光溜溜的孩子们,陆陆续续,穿着全新的棉布秋衣裤,怏怏地走到了澡堂的休息区:他们中许多人,出生到现在只洗过一两次澡呢,在澡堂子里,被商队的叔叔阿姨们,拿着丝瓜络和肥皂一起搓老垢的时候,都感觉自己的皮也跟着被搓下来了,很多(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洗热水澡的孩子,还以为自己要被吃掉了,正用热水来烫他们的毛呢! 更让人伤心的是,并没有羊肉可以吃,本地的羊很少,牛肉也没有,他们对于炸鸡腿这东西并没有向往,因为鞑靼人很少吃鸡,孩子们也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不过,等他们穿上了新棉袄(旧衣服要留在澡堂里灭虫洗涤),被带出澡堂子,在客栈里安顿下来,并且一人手里被发了一个炸鸡腿之后,士气得到了有效的提升,孩子们吃得满嘴流油,他们脸上逐渐出现了笑容,对于被剃头也没有那么介怀了。一个个笑逐颜开地被带出客栈,到大街上溜达了起来。 “阿爹,以后我们每天都要洗澡吗?” 卓娅是这些孩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其余的孩子,多数都是塔宾泰这样机灵的半大少年,德德玛、山丹夫、卓娅,都是因为父母的关系,才在这个年纪出了远门,这些孩子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并不调皮,在陌生的环境懂得紧随着本族的长辈——虎福寿之外,还有欠了买活军三年卖命的哈尔,在边市做过手术的齐克奇,他们都跟着买活军的商队一起南下了,哈尔来过买地一次,齐克奇是第一次来,两个大人归拢着孩子们,跟在巴图尔身后,山丹夫和德德玛则手牵着手,和巴图尔牵成了一长串。 年纪最小的卓娅,可以被阿爹抱在怀里,奶声奶气地用鞑靼语问着,“刚才在——女澡堂——” 这三个字是汉语,因为鞑靼语里是没有对应意思的词语的,卓娅有点告状的意思,“给我们洗澡的姨姨说,以后我们每天都要来洗澡呢!” 这在鞑靼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大多数鞑靼人入秋以后就不洗澡了,水、柴都是很难得的,洗澡很可能会染病,所以他们认为,澡嘛,一年洗个三四次,就算是很爱干净的啦。 “是呀,现在我们来了南方,就要每天洗澡啦。”虎福寿轻声细语地和闺女解释着,“咱们鞑靼人身上有一股油腻味,六姐可不喜欢这样的味道,六姐是最爱干净的,所以这儿的百姓每天都得洗个澡呢!就算不洗澡,每天也都要洗脸洗脚,这儿的水比草原多——你们知道哈儿八真皇后的故事吗?” 这是黄金家族老祖宗的故事,孛儿只斤家的子孙都记得,“哈儿八真皇后原来是太阳汗的妃子,鞑靼人去的时候,她说鞑靼人身上有油腻味——你瞧,这都是写在祖辈的故事里的,其实那就是不洗澡的味儿加上羊油味儿,六姐可不喜欢这样的味道。” 鞑靼孩子们立刻开始嗅闻自己了,他们以前可不觉得自己臭呢,这会儿也闻不出什么不同,哈尔笑着说,“等你们习惯了这里,再回草原就闻出来了,实话说,那股味儿可不咋好闻。这会儿既然有水,咱们就该多洗澡,到谁的地盘尊重谁的规矩,到了六姐的地盘,就该遵守六姐的规矩,是不是?” 这是鞑靼人都认可的道理,卓娅便慎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告诉父亲,“卓娅喜欢香香的,卓娅从此每天洗澡!” “真乖!”虎福寿亲了亲女儿的小脸蛋,把她放到地上,“好宝珠,自己走一会吧,吉祥牵好妹妹,哈尔,照看着,我去衙门里走一趟。你们就在这里闲逛,不要走远。” “好嘞。” “阿爹你去哪里呀!” 卓娅不舍地问,哈尔说,“你阿爹要去填表格,登记你们这些新来的小孩儿呀,还有带回来的商品也得处理——哦,那儿有卖叮叮糖的,你们等等。” 他们这会儿在县衙前头,这是块很大的空地,周围有不少房子,沿着这圈空地,很多人在摆摊,也有好些少年,骑着两轮自行车倏忽来去,卓娅看着看着,嘴巴逐渐张大,变成一个椭圆形,别的鞑靼少年少女,也看得两眼发直。 这个东西叫木轮自行车,他们是知道的,也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但是见到实物,仍然情难自禁地被它吸引,认为这个东西,要比草原上最神骏的马儿都要稀罕,甚至宁愿拿自己不那么心爱的小马来换——最心爱的小马,就如同是自己的伙伴,这次要南下时,很多人被迫和自己的马儿分离,因此好生流了一番眼泪呢。 “来吧。” 哈尔很快就拿了一张大大的绿叶(荷叶)回来了,里头是一根根的木棍子,木棍子上缠了褐色半透明的糖条,“一人一根,不许弄脏了衣服!手沾脏了告诉我,我带你去洗手——不许抹衣服上,抹上去的人下回没糖吃了。” 这对鞑靼人来说是很高的要求,之前,他们的铁头盔可以用来煮肉吃,皮袄也就是擦手布,现在,这些规矩都要慢慢的重新适应,不过,哈尔许诺他们,“等你们学会干干净净的吃东西,就给你们买叮叮糖吃——这个糖棍子还不是叮叮糖,叮叮糖是那边那一块一块的东西。” 鞑靼人没有不爱吃糖的,孩子们含着糖棍子,都拼命点头,心情也开朗了不少,卓娅指着空地对面的人群,“那里在干什么?” “哦,那是婚介所来贴条子了。”哈尔看了一眼,很无所谓的说,但很快便见到所有人都感兴趣地看了过来——甚至包括一路都自感见识短浅,不敢出声的齐克奇。 他考虑了片刻,“好吧,多少人想去?——都想去,那我们就都过去看看,你们也能练习一下拼音和汉语听力——我可是要考你们的!谁要是拼读不出上头的拼音,那……那也没有糖吃!” 大家都很听话,又拼命地点起头来,于是哈尔便抱起卓娅,带着另两个小的,让齐克奇看住了大的,一起往那处地方走去——这是个四面都是木板的地方,上头贴了一排排的红底招贴,重重叠叠,前头又打横摆了三张桌子,不少人都排队在那似乎在等着办事。看了让人感到非常新奇,德德玛对山丹夫说,“山丹夫,你可知道,我父亲想把我许配给你?” 她已经十一岁了,在草原上算是半大姑娘,山丹夫和她一路做伴,互相已经非常熟悉,“知道呀,可我额祈葛说,买活军这里可不允许提前定亲,他说买活军在婚事上的规矩,可和草原不同,有一种叫婚书的东西,非常非常重要,婚书要是写不好,这婚可就结不成了!” 德德玛不由分说地一把抓起山丹夫的手,“可不是,所以咱们今儿可得好好瞧好了,买活军的婚书是什么东西——要是没有道理的话,我们就不遵从它,等你十三岁,我们就回草原成亲去,生了娃娃再回这里来。” 山丹夫满脸愁容,可不敢反抗,只能低声嘀咕说,“我可不想生娃娃……” 显然,这件事轮不到他做主,德德玛如同未闻,把山丹夫拉到招贴板边上,鞑靼人视力好,隔远也可以看见招贴上的拼音,当下就念了出来。“吴家有子,年已廿五,身高165,体重120,收入……要求如下:三权——打圈……” 她其实很机灵,不但拼音说得好,一路也认得不少汉字了,汉语更是说得很不错,这会儿磕磕巴巴,连念带猜的,大致都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对于这一句话,则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了,不由得扭头望向哈尔,求助一般地问道,“三权,后头跟了一个圈,哈尔阿巴嘎,这是什么意思?” 444 买地婚俗(中) “这三权一圈,就是要写在最前头,必定是要看到的,什么是三权一圈呢?便是这征婚者自身的财产权、人身权和工作权,这三者都要得到保障,也都愿意保障对方的,就一体打圈,若是不然,那就要仔细列来,自家可以不要什么权,或者不给对方什么权——这是所有婚书必须约定的东西之一,若是没有,那婚书不给备案,就不算是成婚,倘若私自生子,男女双方都要去矿山的。” 京城这一头,张兄弟也正在烛光下讲述着买地婚俗的奇特之处,木头夫妻都听得是入神,不由有问这三权具体的意思,张兄弟一一详细解释,二人也为之咋舌道,“人身权所谓,便是连家常口角互相捶打几下也是不成么?” “若是双方都打圈了,那自然是不成的,打圈的人,往往还会约定罚金,譬如说倘若因暴力而被提告离婚的话,施加暴力者要赔一笔钱出来——这是一个耳光,抓一下都不行的,休要以为这条只框了男方,便连女方也有这般的事情,因双方口角,她连抓带挠只是撒泼,把丈夫头面抓破,第二日便被告了离婚,罚了约好的十两银子,她犟着不肯给付,便被送去矿山了。” 这木头夫妻虽是京城人士,但所住的街坊也不算太富贵,如何不知这女子撒泼时的凶狠?又知道在村中有一等说法,闹得越凶,丈夫便越能被降伏了去,因此所谓‘葡萄架倒了’的笑话,在坊间也是常见,听了都道,“那几下也不至于要命,竟如此严格?” “婚书所约便是极其严格,一切依婚书行事,官府是只管婚书的,譬如某男常年殴妻,其妻告诉,分割财产时,因其婚书中未主张财产权、人身权,所以竟不能分得多少财产,又没有什么陪嫁,若要离婚,便几乎是净身出户,官府绝不会偏帮妻方一点。” 这话要在两面来说,第一面,在京城这里的生活中,丈夫殴妻的事情,很严重的应该也并不多,但争吵时打几个巴掌,踢几脚这压根不算是什么事,当然,舆论中不觉得这算是什么能耐,是持反感态度的,但要以此告诉和离,官府也绝不会支持;第二面呢,买活军的官府既然会管,似乎是贤明的表现,可却又只维护婚书,而不维护道德,这就难免令人费解了。 木头夫妻都陷入思索之中,过了一会,木头先道,“我懂了,买活军官府此意,其实还是为了推广婚书啊,若是婚书不写明白,官府也予以维护,那谁还认真在婚前斟酌婚书呢?” 张兄弟笑道,“正是如此了!当然也不是都不管,夫妻互伤至于官府所定的重伤标准的,入刑了那要治罪,不过倘若常年殴打,只是常年打巴掌踢几脚,没有什么重伤,那官府只看婚书析产,是不会考量这些事情的。 所以,这几年来,凡是在婚介所登记的也好,自己商量做亲的也罢,三权不圈,那你找不到良人,便是其余条件,花团锦簇,我只问你,你不签人身权罚金,什么意思?是否你有殴妻殴夫的爱好?我家的好女儿、好儿郎,成婚自也不是为了被人打的。” 这规矩虽然听时繁杂,但仔细想想,却十分入情入理,尤其是这番妙用,令人击节赞叹,都道聪明,“正是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婚嫁一事,就只怕所托非人,毁了一家的日子,有这婚书在,倒是可以起鉴别在前,只可惜咱们敏朝衙门,哎,不谈也罢,哪有为百姓婚姻考虑到这些的!” 木头媳妇是关心行情的,因问,“一般这样违规的罚金定在多少呢?此前张兄弟有言,这彩礼给付娘家,在买地已经不流行了,难道买地那处已经不作兴彩礼嫁妆一说了?” “这三权,违规的罚金倒都还好,一般定在十两、二十两这样,若是定得多了,也没什么意思,因为官府是只管析产时给付罚金的,譬如说阖家财产就五两银子,哪怕罚金约了百两,官府也只管把五两给你,余下的你自己主张去。” 张兄弟答道,“有些婚书真正约定最严格的是忠贞权,一旦触犯此条,有了不轨之事,有约定了净身出户的,连一件衣服不能带走,需要赤条条地走出去,而且另一方还可以四处宣扬此事,如是,此人的政审分要扣一大笔——坊间传闻,出轨者无信不义,轻佻不可重用,若为吏目,纵不开革,以后也是不能提拔一次。” “此条不分男女?”买活军处不可纳妾的事情,二人也是知晓的,但这规定的严厉程度还是超出想象,尤其是此条对男子的限制来说,是买地之外的百姓难以想象的—— “那么这里的男人,一辈子岂不是只能睡一个女人?” 在许县的广场婚介所旁,德德玛也这么大声地用鞑靼语问着哈尔,“我额祈葛说,越有能力的男人就拥有越多的妻子,我们经过的那些城市好像也都是这个样子!我们在船上,看到好多女人围着几个男人打转呢。” 哈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支支吾吾地说,“那个,那个不是他们的妻子,是舞女……买活军没有舞女,不错,在买活军这里,哪怕再有能力,一次也只能拥有一个妻子和丈夫。” “一次?”山丹夫立刻抓到了漏洞,“那如果我不停的结婚,不停的离婚呢?” “你若是能办到的话,那自然是可以的,其实还有别的办法……”哈尔说到一半就不往下说了,只是续道,“总之,买活军这里的婚事和别的地方不同,一个男人一次只能有一个妻子,如果签了忠贞罚款,那在婚外找汉子找婆娘,付出的代价可就很重啦,能罚得倾家荡产的,一个子儿都带不走。” 德德玛眯着眼睛打量每张表格下头的条款,“这个忠贞钱——就是这意思吧?打圈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都打圈?” “这里便是打圈了情愿净身出户的意思,因为这是顶格了,所以打个圈圈。” “为何都顶格处置?”京城这里,木头夫妻也费解了,但这回是木头媳妇先明白过来,“是了,这就和三权打圈是一样的,若是只定个十两二十两,那岂不是还没成婚,便显出自己不老实的心思来了?” “是这般道理了,若是亲友介绍还好,先能见见面,或许条件还可商量,这婚介所里,大家都是先看条件的,你条件开得不好,那根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于是纷纷打圈——等婚介所打出名气了,众人又被红纸上的条件影响,认为连素不相识的人都可开出这般条件,如何亲友之间还要把条件添减了去?于是逐渐成为定例——自然,这说的都是门当户对的情况,倘若条件不那么相称,那婚书任由对方揉圆搓扁,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张兄弟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原来他们兵丁结婚,对象、婚书都是要通过政审的,这些在民间苛刻的规矩,却是他们几乎必备的条款,所以也乐见民间跟着效仿起来,如此互相攀比,几年间不断抬高婚书门槛的行为有个词儿,叫做‘内卷’,以至于在买活军这里,传统的彩礼、嫁妆几乎消除,现在都叫赠礼——意思是给新婚夫妻二人的赠礼,是小家庭的共同财产,男方写婚书时,和从前比做出了这种种改变,于是也一反传统,不肯再把银钱白白地给女方家里,要留在新婚夫妻二人小家的家内了。 “这也和之前说的拆白党有关,因婚书只约束的是夫妻二人,其实也蕴含了一点意思——我们那里,不再是‘父母在,无私产’了。”张兄弟仔细地解释道,“婚书只约束男女双方,那彩礼不能给付女方亲长,便只能留在二人的小房内,算作是小房私产,若是离婚也以房产为限进行分割,嫁妆、彩礼——现在都叫双方家长给私产的赠礼,都算在内的。如此也是防备一方厚索聘礼,光身上门,后又求去的情况。” 木头媳妇便立刻脱口而出,“如此,娘家如何情愿?这女娘岂不更是……” 她话倒没有说完,张兄弟笑道,“是如此了,是以,现在亲友介绍的婚事,还有男方单独给女方娘家亲长谢钱的说法,不过份量也着实不多——也怕给得多了,财帛动人心,女方这里宁可舍了嫁妆,离婚了另嫁,岂不又是一笔了?又或者遇有小衅立刻寻了错处离婚,连自己嫁妆都全部带走,如此谢钱全亏,损失不小呢。” 不过,倘若完全按老规矩行事,也就是女方过门之后,一年只可回两三次娘家,完全不管养老的做法,又没得多少谢钱,还要自己出嫁妆做赠礼,那养女儿毫无疑问是赔本生意——有些老派的人家,便采取折衷的做法,便是把女儿从十几岁外出工作的钱,完全掌握起来。 到二十三岁说亲时,用这笔钱中的一部分来置办嫁妆,自己留一部分,再收一点谢钱,在经济上不算是太吃亏的,至少没有倒贴钱白养,如此也能接受女儿嫁出去后和娘家几乎不再联系,只偶尔走动的老规矩。 但,稍微有些算计的人家,便不是这样想了,他们或者感到从小养育女儿的心血,不是这些钱财能够抵扣,或者认为女儿也能出去做工,有了收入,也有为自己养老的能力,也要指望女儿养老,于是宁可不收谢钱,叫女儿把成婚前外出工作的钱,自己留着花销,学着积攒打理。 到了成婚时,再给一笔丰厚的嫁妆赠礼——但他们的要求也高,他们便要求女方婚后,‘视婆家娘家均等,走动如常,侍奉娘家双亲终老如子,侍病床前’,也有些家庭更进一步提出,如果愿意将一个后代冠娘家的姓氏,还有厚赠。 “哇……” 草原上的婚俗,哪有这么复杂?除了抢婚以外,那种行婚礼的求婚,也只是商谈一下彩礼和嫁妆而已,若是日子过不下去,也有女子自己带了自己的牛羊车马回娘家去的,父亲这里,把当时的礼物粗略一退,这婚事就算是了结了。 这其中有许多问题是塔宾泰等少年完全没考虑过的——婚后和娘家走动如常?这不可能,鞑靼人作兴远嫁,绝不会嫁在部落里,普遍认为亲戚之间成亲生子,生出的孩子会很弱小,所以一般都要嫁到远方去,如乌云琪琪格,她就是从布里亚特嫁过来的,一旦离家,到死再不回去都很正常,压根谈不上什么侍奉娘家双亲终老。 甚至哪怕是鞑靼人的长子,成婚后也立刻分出去单过,有时候到另一个草场放牧去了,和父母都是好几年不见,葬礼也没能来参加都不稀奇——有这种成亲分家的习俗在,他们倒是很能习惯彩礼、嫁妆都是给小家庭的赠礼,还额外给女方家长一点谢钱的做法,这和买活军这里的一部分民俗是不谋而合的。 即便如此,塔宾泰等人的眼睛也开始转圈圈了,他们这些鞑靼人,看拼音读汉字,本就有些吃力,更不说理解这复杂多变的规矩了,偏偏呢,他们又多少都肩负了和本地人嫁娶的期许——他们来读书,其实就是家长下注的表现,鞑靼人很信奉亲事结盟,少年少女们都知道,自己如果能成功的在买地安家,混出点人样再回到草原去,把更多的人接来买地,才算是不负长辈们的希望。 几年后,是要在本地结亲的,可这些繁多的规矩,和草原完全是两个世界,先不说接不接受,似乎都没有完全弄懂——非但他们如此,就连很多外地刚来这里落脚的新活死人,也都顶着光头,站在一边半懂不懂的看热闹呢! “若是,若是有个人,什么也没有,也不能挣钱,却要个什么都有的良人,还要良人签个最不平等的婚书,这样的招贴,婚介所是不是也贴呀?” 在鞑靼人身边,几个也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也正好奇地仰首看着招贴板,其中一个还踮着脚尖指着一张招贴,道,“喏,这个!张家有子,年二十七,身高162,体重130,三权一圈,忠贞罚金,己二十两,妇二百两。已有工作,一日二十五文,无房,父母赠礼五两,子女冠张姓,妇无探视权……” 众人听她读着,都觉有趣,都笑了起来,一旁有本地人道,“你们年纪小,都矮呢!瞧见的都是底下的招贴——贴倒都是可以贴的,你要招个天上的七仙女、二郎神都能贴,可贴了有没有人来揭呀?这不是,一层层的被赶到最底下去了!” 又有人笑道,“这张家子也不知道是谁,一日二十五文还想着娶亲,如今一日没有三十文,哪里好寻摸婚事!” 这个女孩儿听了,便踮起脚想看上头的招贴,着急的模样十分可爱,她虽然才七八岁光景,口齿却极为伶俐,而且明显看得出来,是会看汉字的,说话声音清脆,长相标致,山丹夫站在她身边,听到这女孩儿一句句念来,又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奶味儿的香气,忽然自惭形秽起来—— 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很怀疑自己还有鞑靼人的油腻味儿不敢洗掉,往一旁挪了一步,心里想道,“呀,汉人好在乎自己的姓氏,可我额祈葛的姓也是自己乱取的,若是将来……将来我能和她成亲,那我们的小孩儿都和她姓也可以。” 他这里胡思乱想,女孩儿们哪里能想到,凶巴巴的德德玛,已经好奇地和这女孩儿搭话,笑道,“你好漂亮呀,汉人小女孩儿,我是德德玛,我从草原来,你叫什么名字?” 这番话她平时经常练习,说得字正腔圆,那个女孩子也好奇地把他们上下打量,俄而解颐一笑,虽然年小,但也可见明艳,“我姓杨,叫杨爱。” 她身边几个漂亮的年幼小姑娘都纷纷转身笑道,“我叫顾眉生!” “我叫李双儿。” 还有个被母亲抱在手里,二三岁的小女娃也凑热闹,抢着笑道,“我叫邢沅!” 杨爱道,“我们都是姑苏人,恰好一船到这里来的,你们是和谁来这里呢?” 德德玛指着远处道,“我们跟着虎吉祥的父亲来上学的,你们呢,也要上学吗?” 几个小女孩似乎立刻就要结伴去上学了,山丹夫因为被德德玛提到,一下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他更是害羞得要躲起来了,塔宾泰等人倒是不在意一群小女孩儿搭话,还在看招亲贴,杨爱指点着板子,也对德德玛说道,“我是随养娘来的,养娘想在这里结一门亲事呢,我先来看招亲贴。” 她细巧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有些忧愁似的道,“但是,这里的婚事,规矩和外头似乎并不一样,还得慢慢看,好生揣摩,可惜最上头的帖子,我又看不清。” 这细声细气说话,认认真真操心的样子,十分惹人喜爱,一旁有个风度翩翩,戴着义髻的中年人,见此也是一笑,便示意自己身后随行的老妈子将她抱起,“如此便看个仔细,好为你养娘参谋参谋,寻个如意夫郎。” 众人闻言,一发欢笑,又有人上来自荐道,“小姐可是要写招亲贴?我这里有好红娘为你参谋,你家养娘是何条件,好寻个什么样的人家,待我们一一给你道来,事成收个谢媒钱,若不成,只收润笔费——全是官媒,都是婚介所的吏目,行事公道再不欺心,您只管放心!” 那杨爱听说,还未动心,抱着邢沅的妇人已经扭脸细听起来,于是官媒便引她到一旁长桌前去,塔宾泰几个少年,也忙跟着过去,想要看看这买活军的官媒又做的是什么活儿,再开一番眼界——至少听人说话,比看拼音要方便得多。杨爱见此,便也忙请老妈子放她下来,自己跟了过去,那中年人会心一笑,也不紧不慢缀在后头,看起热闹来了。:,, 445 买地婚俗(下) “敢问贵姓。” “免贵姓李。” “如今家住何处,可在本城?” “如今暂就住在城南宿舍中,于制衣厂寻了个活计。” 众人随着这邢沅之母走到长桌前时,也已经有二三人在那里和官媒互相问答起来了,只见这些官媒,有男有女,也有那些一看就是从前做媒婆的,装束习惯都还没改,虽然是短发,但还戴着花冠—— 这种绢花样式,在南面那就是媒婆专用,自松朝以来,数百年未曾变革,因此虽然现在多数都改为短发,而且有些媒婆也不戴义髻了,但仍然要用花冠来表明身份,说明自己是多年做媒的老人家了。 不过,这许县说媒,和别处又是不同了,一般来讲,别处的媒婆说亲,也要打听家境,再看看本人的品貌前程,又去左邻右舍打听一番,心里有了成算,便好拉纤说和,实际上要问的问题比较简略,也是大同小异,无非是家境如何,彩礼嫁妆多少,本人有什么要求等等。 但在许县这里,问题要更细致得多,那中年男子偷眼看去,只见媒婆手里一个木板夹子,上头夹了一叠表格,表格分为两列,她边问边写,“制衣厂呀,做的什么活?每日能挣多少?学校扫盲班毕业了没有,初级班开始上了吗?上到哪个年级了?” 居然连学校的成绩,也要十分考虑在内,着实是让人大开眼界,之后问得则更仔细,“婚后能否接受女方出门工作?女方赚的财产,是否归她自己支配?” 这并不是回答了一个是字,就算了结的,接下来还要细问——“这成亲以后,生儿育女是难免的事,可要知道,怀相这事儿,那是不好说的,倘若怀了以后,身子垮了不能工作,那按例,不论在何处佣工,东家都是不给钱的。 有些怀相不好的,从怀到生,哪管算你六个月断奶吧,至少也是十六个月不能工作,又或者孩子身子骨差些,不好早断奶,也离不开人,要一岁才能送去托儿所,甚至竟不敢送,而女方断奶后又一定要出门工作的,那当如何?” “这……” 一般来寻亲事的人家,男女也都是二十啷当岁,哪儿想得到这样仔细?吃这一问,都是不能回答——所以,此时若非是邢沅之母这般,一看就是寡妇和离的,自有一番阅历,那么来登记的人家身边多少都跟了长辈,听这么一问,便忙道,“如此,我们可以帮着带孩子——我自家就是开了个托儿所,多一个孙儿也一样带,自然会格外经心些。” “正是,自然不会耽搁了媳妇出门上工!” “儿媳怀孕辛苦,若是生了孩子,我们自然也有一份赠礼备着!” “若如此,那你家的意思,孩子生了,都要冠你家的姓么?” “这……至少头一两个是如此吧,也都可以再商量——若是不冠我家的姓,照料也一样照料,只这赠礼……” 媒婆也笑了起来,“晓得,晓得,倒也是人之常情,如此,婚后男女二人的财产,怎么说道呢?是老规矩?” “自然是我们此处的老规矩了!” “这老规矩是——” 许县这里,因为和衢江关联,是很多江阴、川蜀乃至两淮地区的流民,进入买地安家的第一站,外地人是多的,对于本地的规矩不甚了然,此时虽然不好去打扰对谈中的两人,但也不免互相低语。 甚至不必山丹夫等人询问,便有热心人回答道,“这成亲以前,财产权的事情也是要说好的,譬如说女方有财产权,这就是说明女方可以有权支配自己赚到的钱财,但这还不足呀,怎么支配呢? 光一句话那都是空的,嫁过去之后,翻脸不认人的也有呀! 譬如说,讲是讲你能支配自己财产,但实际上过门以后,今日索钱,明日索钱,借口万端,令人烦不胜烦,因此闹得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家,有许多的。 因此事前也要说好了的,这钱过去了之后,该怎么花,譬如女方的钱就完全归自己零花了,平日家里买菜做饭、添置家什、红白喜事、大病小情的,都不指着她的收入,这是一种。 又有一种那就是男女双方各支出一些,譬如一月个人拿出五百文来,算作公账,这公账谁来管也要说明白。 是一起管的话,那就要记账,每月底都要看帐的,也有说定了女方管,说定了男方管的,总之如今这婚书约定得非常细致,越来越厚,和一开始的那几页纸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便是你不说个仔细,那也不行的。 官媒要劝你的,你心若是正的,为何不仔细讲个明白呢?这东西也没有什么好什么不好,不过是因人而异,说得越是明白,那就越容易找到条件匹配的对象,是也不是?” 这些流民,习惯了敏朝那里传统男耕女织,夫君为天的婚姻,对于这样的婚书,都感到头晕目眩,不免道,“这样复杂,那岂不是有许多人怕麻烦,不写婚书直接就成亲了?” “这你就错了。”长桌尽头,那和邢母低声对话的官媒,也是抽空插话笑道,“老大人,您是不懂我们买地的现状,我们买地这里,全是四面八方迁徙来的流民,这和你们原本的所在那边规矩又是不同,那边都讲究亲友介绍,知根知底,可我们买地这儿,哪来的知根知底啊? 就说我自己,我本人武林人,到这里不过三年,倘是我自己儿女说亲,我是请那相处不过几个月的邻居介绍,还是来婚介所这里呢?来了婚介所,至少各家的条件,全都是白纸黑字的,我能从容挑选,先从这条件来揣摩,也可以知道这未来亲家的秉性、家底如何,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众人听闻了,都道有理,又有个人过来笑道,“正是了,我们许县如今光常住民就有六万,房子都新建了多少,原本买地来时,合县才一万人,现在还有不少去各地做官做生意的,本地的原住民最多不过几千,难道余下的五万多人都盲婚哑嫁的,找个生人成亲去了? 肯定得来婚介所,而且得听官媒的,诸位,听我一句劝,这官媒教你怎么写条件,你就怎么写,这是再没有假的,他们一天撮合多少对?自然知道怎么样的条件好找,怎么样的条件难找,坑不了你!我就是经官媒介绍,去年成的婚,今年大胖丫头都抱上了!” 他手里拎了两扎稻草裹的鱼鲞,原来是谢媒送礼,请媒婆去吃满月酒来了。那媒婆笑道,“哎哟,真吃不过来!礼就免了!只好好度日,也算是我积攒的功德呢!” 这些流民,听了这话也觉得甚有道理,于是又好奇这所谓‘好找的条件’是如何,德德玛和杨爱都站在邢母身边,听她那个官媒,仔细和她说道,“你的情况,我已经明白了,你是丈夫病故,自家在姑苏没个生计,又不愿把孩子托给那些书寓、私宅调理,于是自家上船南下,想着在本地找个人家嫁了,三权都可不要求,只是一点,你身子不算太好,不能出门工作,自家是无收入的,而且要后夫养大你女儿,不可抛弃,是这般可对?” 邢母的条件,在婚介所中自然不算是好的,和那些有一份体面工作的黄花大闺女无法比,她面上浮现红晕,微微点头,官媒将她打量了两眼,笑道,“嫂子,听我一句劝,第一件事,你要去把扫盲班读了,我们这里,学不会拼音几乎是不能结婚的,哪怕是聋子哑巴,也要学会手语才能签婚书的——哪个要先收留你,那都是有坏心的人,要害你呢! 你是姑苏人,缠足权益促进会里很多女娘都是姑苏来的,不妨先去问问,一会我叫人带你过去,若是她们有屋舍,你就先在她们那里住着,她们那里也多有工给你做的,如你这般,可以在托儿所里做个工,也就是带带孩子,你的女儿这不就自然也一起进班了——还不收钱呢,又在眼皮底下看着,再放心不过。” 她这话说得邢母也直点头,官媒又道,“等你扫盲班毕业以后,你再到我这里来,你瞧,那时候你扫盲班也毕业了,又有个照顾孩儿的工作,不管收入多少,倒也体面嘛! 这三权呢,你现在先别和我犟嘴,都是要的,为何?因如今人人都要,你想,单你不要,那来娶你的人,岂不就是冲你不要三权来的?那得是怎样的汉子?怕不是平日就爱打老婆,又要花用老婆钱财的?这样的人,如何与他安心度日?便得一时的安稳,这婚迟早也是要离!” 果然媒婆一张嘴,这些流民原对这三权一丝概念都没有的,此时也不由得点起头来,大感有理,那邢母忖度了一番,底气也逐渐足了些,官媒又探问片刻,她便低声说道,“小妇人身如漂萍,只想找个能当家的好男儿,安生度日,若说这说亲的事情,那……我也不愿占他的便宜,自身力气有限,倒也无余力叫人沾光。” 其实便是互相不占便宜的意思,官媒大悦道,“如此,这婚事便要说了,最是两不吃亏,门当户对的亲事好找,若是一方想着占别人的便宜,那便难寻了,若是一方这过于大方,又总叫人生出猜疑来,觉得是否藏有隐患,不是个好过日子的人家。” 她这一说,大家都是点头,那中年男子在一旁看了这许久,也是默默在心中赞叹道,“真不知是谁设下婚书这规矩,倒是有趣至极,谢六姐真乃天纵之才耶? 这婚书的规矩,看似是听凭自便,完全自由,并无丝毫强迫,但一俟入局,便是身不由己,第一个要和其余招亲贴的人相争,第二个要和结亲良人相争。 这斗而不破的局面一成,不论各自的百般心机,最后的结果便是这般,虽然各自仍有出奇之辈,但大面来说,均是官媒所说的这个结果——两不吃亏。悄然间民风已易,这番心术,细思真叫人惊恐,周报上所说的博弈平衡,岂非如此?博弈最终的结果总是趋于平衡……” 这邢母形容甚美,其实便是在姑苏,要再嫁料也不难,但再嫁之后,人身毫无自主,包括其女去向,也不在自身掌控之中,在此男看来,她之前所说,对三权毫无要求等语,只是为了在与其余求亲女子的博弈中占得上风而已。 实际上,她这样说也不过是倚仗着买活军这里不许买卖人口,女子要和离,只需要净身出户便可立刻和离的规矩,若她如自己之前所说一样,并不外出工作——自然也没有傍身嫁妆投入,那这日子对男方来说,岂不是等于掏钱养了随时能抽身走人的一对母女? 如此,哪怕愿按老规矩嫁人,不要求三权,但因为自己没什么嫁妆,反而要被警惕,毫无投入者自可随时离去——但一旦要邢母投入自家赚的钱财,那她的要求也立刻跟着变了,她要往里投钱呀,甚至可能投的钱不比男方少多少,那么她为什么不要求自己的三权呢?若不然,她岂不是亏了吗? 山丹夫和德德玛两个小孩,还在那里听官媒和邢母分说时,这中年男子已经带着下人,回去看招亲贴了,他本是大有学问之辈,见事眼光自然比旁人更加高屋建瓴,此时看去,只见招贴板上密密麻麻的帖子,其实总结来说,完全可以说是‘三加二’而已,林林总总,概莫能外。 这三,自然是财产、人身、自由三权了,而再加的二,则是冠姓权和忠贞权,这五权之说,是敏朝前所未有的,这男子负手看了半晌,见那三圈都是加圈,而余下的+二,则依旧莫衷一是,有男子要全部冠姓权,又不肯设立忠贞罚款的,也有女子要求全部冠姓权的。 那男子弯下腰来,将男女两板上,底部那些乏人问津的招亲贴,都看了仔细,先看男女双方的工作、年貌、性格等等,再看+二的要求,也是有会于心,唇边逐渐浮现微笑,只是苦于身边无人可以指点闲聊,起身正要呼人回客栈去时,忽然听到刚才那一簇鞑靼少年那里,传出吵嚷声来,却是那鞑靼女童和男童争吵起来,那男童用鞑靼语大声疾呼了什么,忽然又换成汉语,嚷道,“我要人身权!我不要打人的媳妇儿,德德玛住手!” 那叫德德玛的女娃,却仗着自己更高,不住用手拍打男童,喝道,“那我也要人身权,我要随时随地打丈夫的权利!” 男童欲要和她厮打摔跤,却似乎又舍不得上身的新衣,只好立在原地,用手和她互相回屋打架,周围的鞑靼人都指点而笑,并不阻止,男子忖道,“都说鞑靼人粗野,孩子打架,从不阻止,甚至还互相鼓劲,如今一看,果然如此,这鞑靼女娘真是厉害,是了,她比男孩大,男孩这会儿是打不过她的。” 正看热闹时,忽然听到背后一声长笑,“受之,我去客栈寻你,说你不在,原来大才子也爱看热闹,是到此地来了!” 钱受之一时大喜,转身笑道,“老龙兄!久别重逢,精神更胜从前!” 只见一个精神矍铄的短发老者快步走来,招贴板前,和钱受之互相执手,道过别情,冯老龙正要引钱受之去茶楼时,钱受之又道,“稍等,稍等,刚才我在这里遇到一个女孩儿,我疑心她养娘是我等老相识徐校书,佳人流落到此,自然要加以照拂,待我等修书一封,让她带回去给她养娘看过,我们再去喝茶!” 冯老龙一听,也是动容,“徐校书也来了?” 他一说这个‘也’字,钱受之就知道徐校书不是第一个来此的姑苏名伎,忙取出一张便签,拿起炭笔,草草写了‘江湖路远,买地归家?’几个字,又署名吴江故人冯、虞县故人钱,让老妈子送去给杨爱,自己则和冯老龙把臂同行,往茶楼去道过别情——:,, 446 故人会(上) “听说如今姑苏的茶楼,也竞相仿效武林茶楼,将戏台融入,又有京里来的所谓‘戏本探秘’融入,也是风靡一时——看来,我家原经营的那间茶楼,如今那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喽!来,受之,今日既然到了买活军的地界,那就喝喝买活军的奶茶,吃吃他们的小蛋糕、小饼干一类,再看看买地特有的新戏!” “这自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这买戏我原也看过的,那《何赛花巧种田》,现如今凡是要引种买活军的高产良种,都要请戏班子来演几出,为何呢?就是要减轻大家对于田师傅的怀疑心情。” “是了,是了,你家是虞县的田地大户——”冯老龙笑着说到这里,见钱受之面色黯淡,话声也不由得一顿,“怎么,受之,连你家也分家起来了?” “何止,”钱受之也叹了口气,“分家以外,有几房人家还说要凑钱买船,出海避祸!还不是那道追杀令闹的?江浙一带,就在买活军卧榻之畔,早几年流民成风,都往买地过去,这叫人怎么不怕? 你当也知道,自去年谢听话案发之后,姑苏风气,有了很大转变,如今也可说是风流云散,这不是,连归家院、秦淮河的名伎,都纷纷往买地过来了?原也是在老家风气大变,眼看无处谋生之故。” “我还以为许多伎人,是受放足手术的吸引移居到此的呢。” 冯老龙因自己一段往事的缘故,多年来是绝迹青楼的,但这杨爱的养母,是数十年前的名伎徐拂,和他的确是有过一段唱和往来,因此钱受之写了吴江故人冯字,他对于这些名伎的营生,是很熟知的—— 这些名伎,确然是有资格以伎女而名之的,其多为一等行院中,前辈伶人所收的侍女、养女之辈,在长辈处受到教养,读书写字、学诗习画,其中聪颖有天资,又生得娇媚的女孩儿,才会被挑选为接班人。 余子中,生得好,而脑子较为一般,于文学诗赋没有天分的,有时会被转手去江陵,做那一等二等的瘦马,而留下来的清倌人,真正有才华的那些,所受的尊重不啻官家小姐,在几年内,乃是养母家里活生生的摇钱树,而且享有择偶上十分的自由,往往追求者众,不论是豪商富户还是富贵文人,都是百般呵哄,于名士唱酬往还,每出场一次则其假母得金数十乃至近百两。 不过,正所谓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这些名伎风光一时,但最后下场体面者百中无一,真正和她们发生真情的良人,家中对于她们自然是不能接纳的,若是嫁于富商,数年后色衰爱弛,或又和家中妻妾不能相安,或者自行求去,或被逐出,重新又回到姑苏、金陵一带,或者重操旧业,或者离群索居,不数年不知所踪,这都是常见的结局。 对于这些老伎,文人墨客们自然也少了关注,除了多年的相知,会前去探访,留些银两之外,经济上只能仰仗自己从前得意时的积蓄,但话又说回来了,人是没前后眼的,得意时千金一掷,到了落魄时,生活窘迫之境唯有群伎之间自己流传,又有老姐妹互相周济,代为留意清俊灵慧的小女孩儿,由她们收养传艺,如此女孩儿教养出来了,若成了新一代名伎,自己也能跟着安享晚年,便是较疏懒些不堪造就,也总算有个饭辙儿。 这样代代相传的小院养女,算是姑苏诸多表子中最为清贵的一等人了,是再无陪欢卖笑之举的,时常与文人骚客往来,在席间做主令官者,吟诗作画的是她们,陪坐在客人身侧撒娇卖痴,做皮肉杯儿喝酒的又是一等人,说是晚景凄凉,可那至少还有晚景可言不是?原来过的也算是风月场中第一档的日子了。 没想到,也正因为她们素来是和顶级官宦文人往来,也最得风气之先,去年刚发的追杀令,今年便感到生计不继,不能在秦淮姑苏安居,纷纷要到买活军这里来——能供养得起这些伎女的人家,去年到今年,哪还有心思优游度日? 哪个不是被追杀令吓得头皮发紧,或是张罗着分家避祸,或者是要转卖了良田,得钱往买活军处营生,还有钱受之所说的,要出海去的,这些原本居于敏朝金字塔尖顶端的富豪文人,自家乱糟糟的,都闹不清了,谁还有心思喝酒赌茶,到伎女处花销呢? “以京城而言,只要解到京里的关税银子没有变动,他们乐得不管南边的事——买活军远交近攻,厚贿阉党,取了壕镜之后,便立刻设海关补上税银,京里自以为万事如常,还暗自得意买活军为他们柔媚之态所欺,殊不知,如今江南两广,朝廷还能做得几分主?《国朝旬报》都没什么人要看!” 钱受之和冯老龙是老相识了,他们吴江姑苏一带的文人,实在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钱受之和叶仲韶、冯梦龙共结‘韵社’,和张天如结复社,在买地的人头实在是熟得不能再熟,只是他又和这几人不同,成名极早,此时已经是敏朝高官了。 只因他是西林党人,被田任丘猜忌,去年辞官赋闲在家。不过即便如此,视野依然不是百姓能比,也很有天下兴亡的意识,蹙眉对冯老龙抱怨道,“可听过这样的奇事没有?两个姑苏百姓有了纠纷,不去公堂,要去买活军的办事处评理,旁人说,你这评理的结果,未必对自己有利,说不清谁赢谁输,你猜他们怎么说?” “说——即便是输了,也是甘心,就怕此时去了官府,官府判了某甲赢、某乙输,这某乙怀恨在心,到买活军处来‘备案’!待到数年后买活军收复江南时,要翻旧账,那如何能承受得了?倒不如今日就按买活军的规矩判了,大家服气,也没有旧账可找!” 钱受之说到这里,也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取了茶碗润润喉道,“不瞒你,这事本来要刊在我们姑苏的虎丘月报上,不少学子都做了文章,姑苏知府找我,把报道压下去了——上报了,那官府就得拿出个法子来,可若为这事治百姓的罪,买活军又怎么说? 京城天变的消息已传到姑苏了,这一阵子虽然没有闹出大事,但人心惶惶,若要处罚百姓,恐其不服,引发大变,若不处罚百姓,官府颜面何存?倒不如装聋作哑,一袖子笼着糊涂账罢了!” 冯犹龙也动容道,“我南下也不过两年光景,姑苏情况竟如此败坏了——受之兄,你此番南下,可是家中事已有个了结了?” 原来这钱受之和他们吴江文人,虽然相隔两地,但书信来往仍是频繁,钱受之赋闲在家之后,就有来买活军处游历一番的念头,但他和别人不同,他是官身,而且是西林党人,本就受到阉党猜忌,若要亲自前来,顾虑重重,又不比此时朝中许多大员武将,都遣了子侄过来观风那样简单。 直到上个月,他写信来,说是定了本月动身南下,已经包好了一艘船,从武林上船,在衢县上岸,而恰好冯犹龙在许县一带旅游采风,于是便商定好了在许县碰头。这钱受之自己也是虞山巨富,据说钱家每年的田租就是几十万两,虽然或许夸张,但钱家起源是吴越王钱镠,在江浙繁衍已经千年,乃是武林、姑苏一带有名的大姓,如此大族,不受买活军影响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冯犹龙有此一问。 心中也是暗道,“如此说来,田地倒成了招祸的根源,江南地价骤跌,钱家只怕是损失惨重了——还好仲韶一家人有先见之明,早将自己的那几垧田都卖了,不然,如今他家那点老底子也再不值钱了,如此千年难有的变化,又哪里是先祖置办田地是能想到的呢?” 钱受之叹了口气,摆摆手道,“不谈也罢!这些俗事,何必扰君清谈呢?总算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也还算是供应得起的。” 他到底是还有名士风度,冯犹龙最关心的,其实还是钱受之收藏的那些宋刻本,钱受之是江南有名的藏书大家,那些刻本若是散失了着实可惜,他又得到一些上头的消息,买活军有意要做一个博物馆,并发展社会科学,其中就有史学的安排—— 不过此刻既然钱受之不愿意提,也就先搁下了不问,只是说些别情,又提到吴江戏曲促进会,道,“这公然又是一个新韵社了,你既来了,可不能这样放你走,非得要到云县去讲演一番不可,我还有事托了受之你来办的,可有消息了?” 钱受之笑道,“你老冯的事情,我焉敢不上心?已经修书着人去招揽了,这倒是个发难财的巧宗,如今姑苏、金陵的大户人家,一俟开始分家,还能养小戏班子的的确再不多了,光我听说,有吐口的已经有十余家了,你冯老龙的戏以后还愁没人演么?——只是我也好奇,如今买地竟如此繁华不成?十几个戏班子,一口气也能吃得下?” 这一问倒也的确不假,毕竟姑苏一带,除了家班以外,兴旺发达的戏班子拢共也就那么几家,其余的无非是惨淡经营而已,如今冯犹龙开口便是大包大揽、多多益善,不免让钱受之十分好奇,冯犹龙正要说明时,外头老妈子来报——徐拂带了杨爱过来叙旧了。 故人异地重逢,又是在买地这样的所在,几人自然都是感慨万千,不免也是嗟叹数十年前,各自青春年少的时候,钱受之问起归家院,徐拂道,“自去岁以来,局面实在难以维持,不断有侍女、家奴逃跑,又无人相请茶围酒令,多年来的老相识,此时重逢都是满面心事,恐怕再也不能重见当年。 我自己这里,因幼年裹足,至今已无法久走,又收到老姐妹的书信,说是做了手术之后,再穿矫正鞋则可以行走无碍,又见姑苏局势如此,将来买活军入城时想必要有一番扰乱,便索性带了爱儿,辞别妈妈,先行南下。我这里若站住脚了,再给姐妹妈妈们捎信,援引她们过来。” 又道,“冯先生不知道,如今十里山塘也再不如从前了,便是豪客还有,可僧多粥少,那些苦命的女孩子们竞相私逃,《追杀令》一发,鸨母龟奴竟不敢如何捉拿,若说再采买些人口,却也怕将来买活军送去矿山,姑苏如今,好生务工种田的人家也罢了,这一等三教九流的人家,自己私逃的都有许多,河边行院蛛网密结,想要见到从前那满楼红袖招的盛景,只怕是再也不能了。” 冯犹龙听说了,拍掌笑道,“好!好!好!这就是六姐的仁德了,这风月地是血肉修罗场,丝竹呕哑,声声都是人命呻吟,这样的地方,从此不再有了,那才是好呢!” 徐拂听说了,抿嘴一笑,点头赞许,钱受之哈哈一笑,也道,“这是正论,谁能说不是呢?” 他是极通达的人,即便心中不以为然,可这是在买地,也不会在友人面前露出,当下便借斟茶岔开话题,亲自给徐拂添茶,又推了一碟小蛋糕给杨爱,令她也坐下吃点心。 徐拂这里,和冯犹龙多年未见,不免道些故人情状,只是昔年花国的状元榜眼,如今多已故去,无甚好说的,徐拂问冯犹龙为何在此,冯犹龙道,“我奉命要做一出新戏,名字就叫‘杀猪盘’,要警示如今常见的骗婚索财之举,出了买地到处去巡演,因这样的案子,在边界最多,于是在云县考查了一番,又来许县这里采风,二位来了,倒正好为我参详其中丝弦曲部,我们好好琢磨,演出个精品来!” 他和钱受之对视一眼,因方才杨爱言语,知道徐拂有意在此索嫁,便借此机会,将杀猪盘常见的套路,对徐拂一一道来,“徐校书不知,如今买地婚俗,比外头要复杂十倍,尤其是你这等有些身家的外来女子,更是骗徒眼中的肥羊……”:,, 447 故人会(中) 原来,以冯犹龙如今半个御用剧作家的身份,他的所见,自然要比一般百姓更广泛,此次采风之中,又去衙门调阅了不少卷宗,还拿到了统计局给出的数字,这视角可谓是高屋建瓴,此时便对徐拂二人,如数家珍地说起衙门中和婚姻有关的纠纷,“数年前,新式婚书刚推出的时候,那时婚姻处最打的活儿便是帮夫妇析产,多的是妇人要离婚的,大约占了八成,也有两成是丈夫要休妻的。” 这几年下来,随着婚书的规矩逐渐铺开了,婚姻处这里离婚的渐渐少了,大概是该离的总算是离掉了,渐渐多出来的,是来补签婚书的旧夫妻,婚介所中的官媒,绝不止在招贴墙前的那几个,如今甚至还有不少从前的讼师都加入了,这些讼师,原本是代人写状子为业,这生意是有一搭没一搭,靠天吃饭的,见到婚书里的商机,不少人都转行专做婚书顾问,赚得盆满钵满,在同行间也传为笑叹。 “如今买地这里,正经两家都是老活死人议亲的,来的人有多少?我先算算,婚介所的官媒一个,小夫妻双方,双方父母亲眷,这个一般只允许各列席二人,此外男女双方都会各聘婚书顾问来,少则八、九,多则十余人,婚书如同聚讼一般,写得极为仔细——这些事情,外地人哪里知晓?便因此沦为骗徒眼中的肥羊,如今来闹离婚的,倒有一半以上是因两地规矩不同,遭了欺骗。” 譬如针对徐拂这样的外地殷实女娘,骗子便捉住她们还有些传统,想要通过婚姻在本地落脚,找个倚靠的心理,先推出一个老实憨厚的本地富商来,言说是本地大族分家出来单过的,自己做些生意,父母跟着长兄在别处养老——若是鲜衣怒马、权势过人的,徐拂等人还不敢嫁呢,就是要这般,条件中上,自己也有些缺陷(多数是丧偶)的,方才能入了眼来。 这样的富商,常来客栈用膳喝茶,不也很正常吗?和徐拂等人相识,也就入情入理了,再加上,本地去婚介所的百姓,其条件多数也是有限,从前的上层人家,迄今还多是自家说亲,如此一来,一切顺理成章,数次相会,好礼相送,请人说亲……很多警惕性差一点的女娘,便签了放弃独立财产权的条款,并且自以为是自家占了便宜——男方家里,积蓄丰厚,两家的钱合到一家。那店铺、房产,也都是自家看过的,如今是新式婚姻,没有彩礼嫁妆一说,彩礼能给多少?这几百两的身家,是自家的几倍,若是离婚了自家能分一半,的确也是自家占了便宜。 “正所谓一个贪字莫起念,这婚书是真,身家也是真,可婚后不数月,生意做赔了,阖家财产都进去了,债主来索债,拿的也是货真价实的欠条,连嫁妆一起填进去都不够,若说要离婚,可这条款言明了,两家钱合到一处,便是对方情愿离婚,那按理也要分一半的,更何况对方还不愿离婚呢?又有那种放弃了人身权的女娘,日日被丈夫摔摔打打的,也无法因此离婚,无奈何之下,只能走净身出户那条路子,只求脱身,带来的那数百两银子,就此葬送进去。” 冯犹龙说到此处,也是一叹,“至于这丈夫,他做的生意也不是虚假,赔的钱也是真的,拿了妻子的嫁妆银又去做本,经营个两三年,身家还比从前更丰厚——为何呢?他们那个团伙,是说好了轮流设套的,他的生意赔给对面,对面其实是自己人,现在轮到对面去娶了,生意便全赔给他,他因此又有钱起来了,其实都是一股本金在流动。” “这团伙内,若是有男有女,那就更为方便,他娶过了,现在便轮到女的出嫁去了,要分赃更是简单,这一轮各自嫁娶完了,钱到手了,便收歇了生意,一道去第三地,结婚过一段时间的日子,再离婚时,各得各的赃款,毫清厘析的,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如此,做一轮能够花个三四年的,又不是惯犯,官府怎么抓他们?这是不好上刑的,男婚女嫁这是各自情愿的事情,若是因为一个人结婚几次便歧视他,那日后倒无人敢离婚了。” 这样的套路,在江浙一带倒也不是没有,那些骗子从前都是骗江浙一带管了绣庄等产业的寡妇,又或者是有意从良的名伎的,这会儿因这些女娘都往买活军这里来,便也如附骨之疽一般跟了过来,冯犹龙又说了女方骗男方彩礼的,“有一等外地过来想要安家的富家子弟,心中颇为惴惴,这是为何呢?因买活军的追杀令下来,天下富户都是睡不安寝了,这些人虽然分家过来了,但在本地没个根基,也没个老相识的,连同乡会都找不到,根本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亲戚牵连,便想要尽快在本地安顿下来,找一门有力的亲家,也不求他们帮着什么,只是万事有个亲眷指点罢了。” “便是如此,又落入骗子的套路之中了,他们也是,总有帮闲设法有意结交,又托请所谓的老媒人撮合,那女娘一定是花容月貌,又有丰厚嫁妆,这公子也被朋友指点——若是把钱财算入彩礼,那就不再是本家的钱了,便是本家被清算了,也论不到这里,于是厚给了女方,女方将彩礼往家里一撂,自己带了几箱不值钱的破布头过来,不过一个月就去婚介所申请净身出户。公子一看,彩礼全没带回来,再一了解买活军这里的规定,当下气极自尽的都有!” “至于这女子呢,她若是一两年内不再嫁了,便是在本地生活,官府也拿她不得,又或者暂离开买地去投亲,之后换个城市返回的,也能轻易拿到身份文书,又乃至在这几个身份中不断切换,去外地再故技重施,一年嫁个三四回的,也不是没有,官府这里,想要抓到定罪,何其之难呢? 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受骗者无非是贪、懒、蠢、怯四个字而已,都是新瓶装的旧酒,这些骗术,在敏朝一带也是旧而有之,实际上,只需要好好学习本地的法规,又暂缓一段时日,先从扫盲班毕业了,找了自家的营生,有了一帮工作中认识结交的可信朋友,又寻到了促进会,甚至还能去婚介所和官媒好好梳理,在婚书上吃亏受骗的可能,便要小得多啦。” 冯犹龙说到这里,也不免叹道,“只是天下人,其牛心古怪者在所多有,那些旁人一再提醒,仍是一意孤行,乃至上当受骗,事发后又失魂落魄甚至于轻生自尽者,真是在所多有。按说也是能孤身闯荡,一路平安来到买活军这里的人,为何在此事上如此轻信,着实令人不解。于是六姐写了一张手书给我——” 说着,便珍而重之从怀中取出,向二人展示,显然能得一封手书,是冯犹龙的得意事,钱受之、徐拂乃至一旁的杨爱,也都屏息凝神,定睛看去,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墨字,一看就知道是用羽毛笔写的,笔锋纤细,字迹却狂放虬劲,上书道,【这一系列案件中,除了女子的菟丝花老观念引发的结婚冲动以外,许多都是外头百姓自幼没有经过恋爱训练,又受话本戏剧影响,误以为婚姻至高境界是两情相谐,也就是所谓有情人终成眷属,又盲目相信戏曲话本中描述的一见钟情现象,因此产生对爱情的盲目崇拜,胡乱拙劣效仿所致。 实际上应当阐明的道理是,一见钟情、一眼定终生只是男女接触极少的情况下,因性吸引力而演化出的择偶举动,一见钟情、私定终身,是对传统婚姻模式的反叛,不能说有多么健康,百姓对文艺作品的模仿是必然现象,无法遏制,作品的走红反映的是社会的思潮,不必也无法禁绝,但文艺界应当要走在百姓前一步,应映时势之变,起教化之用,教导他们形成新的更实用的婚恋观,或警示、或启发、或阐述,对于教化无用的通俗作品,我们任其而为也无需去遏制,但这种符合官府需要的作品,则也应该得到我等的大力扶持】 钱受之目注手书,仔细品味其中所折射而出的谢六姐其人其行其心,一时不由痴了,冯犹龙指着手书道,“这大力扶持,便是官戏班常演的戏目了,若经官戏班选中,由他们下乡送戏,每演一场都有版权费的,演出所得,比自家戏班上演,相去何止千倍万倍?这且都不说了,便是图名而言,这大江南北传唱的广度,也不是自家的小戏能比! 因此如今我们买活军地界的戏社,都把这新戏的撰写,当作头等大事,武林、绍兴一带的浙戏文人,还请了曹能始、凌玄房来助阵,便是他们的大将张宗子去南洋了,也誓要压过我们吴江戏社一筹呢!受之,你既然来了,此事便也要着落在你身上,还有徐校书,你精善音律,少不得你的指点。” 徐拂望着手书,出神半日,方才笑道,“我今来此,本是仓皇无依,凄凉落魄,盲目来投,却不料才刚入买地,便逢故人,好言相劝,又赐我一门营生,贱妾心中感佩之至,如何敢辞呢?于音律虽不敢说出神入化,倒也颇得些许三昧,不料入暮之年,还有写戏的机会,都要多谢冯相公提携。” “欸,怎么这样讲,你都入暮了,我和受之又怎么说?”徐拂当年和冯犹龙相识时,不过十一二岁,如今四十岁出头而已,冯犹龙道,“你在买地这里,还算很年轻的呢,买地的八十老妪都有读书习字,自家组了个老妇权益促进会,三不五时结伴去饮茶交流的,又何况你这韶华未逝者呢?且安心做了手术,日后这大好河山,等你游历呢!” 一席话说得徐拂也是颜开,钱受之见她眉宇之间,阴霾尽去,也是暗自点头,心中叹道,“如此倒比我原意要好,我原想着,她孤身流落至此,赠她些银两也好,但老龙这般处置更好,银子不如营生,更何况徐氏的确于音律诗词都有专长,若能就此在戏社安身,顷刻间便觉得有了寄托,腰杆也比之前要直多了,我看她也熄了成亲之念,倒不必再担心她所托非人。” 他一贯是有些怜香惜玉心思的,见冯老龙延揽徐拂,也算是放下自己心事,于是和冯犹龙说些买地这里的新戏事情,又问打算如何写这出新戏,用什么故事。冯犹龙笑道,“这还没想到,因是御制剧,一边采风,一边还在揣摩此剧主旨,所谓‘新的更实用的婚恋观’,不过是六姐一句话而已,我等却要仔细揣想,不知如何能体现,又何谓新,何为实用。” 主旨先行,在此时这样的创作逻辑,还是十分稀少的,许多剧目,都是以民间传说、名人故事为主要枝干往下编撰,便是冯犹龙自撰的情天宝鉴一书,许多也脱胎于道听途说的真实故事,故事本身,反映的主旨无非是因果报应、向善劝学等等,似《牡丹亭》一般,以情字为主,已算是令人耳目一新。这新戏的主旨,似乎是回到‘向善、劝学、忠君’的老套路里,这样的戏也有一定的写法,不算是为难,不过当务之急的确是解析出谢六姐所说的‘新婚恋观’,到底为何。 再深一步想,要知道什么是新的,就该知道什么是旧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思路推导到此处,不由面面相觑,冯犹龙道,“我近日也在思索此事,婚姻之事,若是往大了说,那是结两姓之好,若是往小了说,那也是人伦大事,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敏朝,似乎以为成亲是必然之事,请问二位大家,以你们看来,这结姻缘由便不去说它了,要说把日子过得下去的话,那婚姻之中,最要紧的是什么。” 二人听了,都各自沉思——这结姻之由不说,自是因为天下的男女,能自己决定亲事的实在是很少的,徐拂这般身份的名伎,或许算是例外,交往的名士给付茶围钱,只是为了买她出来应酬,至于和谁相好,多数还在女方自己,将来许嫁他人,也可依照自己的心意。 至于钱受之,他这样身份的贵公子,成亲前能见女方一面,已是难得了,哪怕续弦几次,正妻也绝不会在婚前和他有什么来往,是以在挑选正妻时,追求的并非是男女之情,而是门当户对,彼此能够得到结亲的好处——所谓两姓之好,女方要有能操持日子的能力,男方要有能供应日常所需的财力——女方动用嫁妆钱,这是不体面的事情,又或者,男方要有相应的政治前景,值得女方投资,各取所需,这婚姻方能长久。 冯犹龙道,“这边是娶妻娶贤的道理了,纳妾方才可以纳爱——多年来,敏朝这里是如此通行不悖的,但说来也是古怪,自来戏曲话本,为人传颂者,再没有弘扬道学的,却全是什么牡丹亭、拍案惊奇,又有我的情天宝鉴一类,可谓是说上一套,做上一套。 这里的逻辑是不通顺的——娶妻既然娶贤,婚前又不能见面,那么贤是因为对夫君的爱重呢,还是因为对自身的要求,是否嫁给任何丈夫,此女都一样贤惠?若是如此,嫁谁对她有什么区别?再深一步来讲,既然婚前毫无交往,其结姻的选择,和情字丝毫没有关系,那为何世人均喜谈情,又有这许多女儿闺情的诗词剧话流传?” 徐拂思忖一阵,缓缓道,“所谓无巧不成书,情字唯莫测而已,因其莫测,可借此生出多少故事来,以妾来看,话本、戏目不离男女之情,只怕因由在此。实则如今若是要构思一出男女成婚故事,却又全然抛开一个情字,这故事该如何推演,妾也想不出来。” 冯犹龙拍案道,“是啊,这正是荒谬之处了,故事中离不得情,似乎婚姻是情情相亲之物,而现实中,且不说别处,便是婚书,婚书里能写出和情字有关的条款吗?写不出来,因情字无形无质,无从辨别,而婚书中全是无情之物的约定,和婚书有关的纠纷,也全是利益二字。不论是敏朝之婚姻,还是买地之婚姻,究竟是情还是利? 既然是要倡引新风,自然便要有个论断,孰为上层,孰为下层,我便想问二位了,在我等新戏之中,到底要秉持何等主旨? 这缔结婚姻,到底是求情为上好,还是图利为上好呢?” 448 故人会(下) 这一问,确然是有发人深省之效,徐拂、钱受之一时都不能答,概因这并非是千人千面的选择,而是要拿出官衙的倡导态度来,如此便要以一个大的体量来考虑,必须和官府自身秉持的道统保持统一。 就譬如说敏朝,敏朝是秉持了君子执政的道统,以买活军的话来说,就是为社会划分出了不同的阶级,对应于不同的阶级,也有不同的行为规范要求,譬如处于一定阶级的男人,是可以纳妾的——以大敏律法来说,年满四十而无子的官民可以纳妾。要考虑到敏朝的平民普遍寿命较短,以及普遍执行的情况,其实这就是给富人开了一道后门,有钱有势者,姬妾成群也无人过问,但穷人则一妻难求。 不过,至少在朝廷来讲,纳妾倡导的是因无子而纳,为的是开枝散叶、繁衍后代,也与爱无关,因此,从官方来讲,完全可以这样说,那就是朝廷官方所说的婚姻,完全是利益的结合,并且要求任何一对素不相识的男女,都将日子过下去,也认定其有把日子过好的能力。 所有的婚姻,都为生育服务,是传宗接代的必经过程而已,因此敏朝这里,对于男嗣、姓氏的重视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钱受之不得不承认,如此的制度和现状,即汇总为一个结果,那就是一个人的成就,必定是由其子嗣作为第一道门槛,因富人大量占据女性,穷人根本无妻可娶,能娶到妻子,传继血脉,这才算是有了一个初步的成就,否则即便其功业再高,在本朝婚姻的底层逻辑来判断,也依旧是被人轻视的失败者。 但是,买活军这里就并非如此了,买地这里,并不允许地主阶级存在,对商户的限制也要比敏朝严厉数十倍,本地的贫富差距不大,再者,视多配偶制为非法。如此,买地的活死人是很难维持从前的多妾局面的,在一重重的分家、低价买田的手段之下,大族衰弱,各家过各家的小日子,田地投献,做生意也要收税,一层层盘剥下来,结余哪有从前那样可观?便有大商人,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出格之处,只怕被官府随意寻个罪名给拿捏了。 如此一来,本地的风气,便很快和敏朝不同了,大家都是活死人,都是奴婢,正所谓秋香不笑梅香,也没有什么满足若干条件便可纳妾的说法了,买活军的道统,便是两个字:平等——倒也还有发展生产力之类的话语,不过和婚姻不太搭噶。 谢六姐既然要女人出来做工,那便足可见,在她心中,男女在生产力上都是同等关系,钱受之以为,她带来的那些仙器,倒也的确足够保证了女子在劳动中可以一样出力——他和一般的西林大佬不同,对于买活军的政治课本,是悉心研读的,并且认为有一定道理,至少其中的‘逻辑’是可以自洽的。 生产力往前发展,生产工具越发先进,于是个人的蛮力,在生产中的重要性也逐渐下降,因此谢六姐要将众女子从后宅拉扯出来,让她们也进工厂做活去,不能凭空浪费了一半的劳力在家。至于‘谁说女子不如男’等等,提高女子地位的言论,不过是和如今的局势相统一而已。 正所谓御政之首,鼎新革故,以买活军的道统而言,道德、传统在许多时候,只是为了将适应生产力发展的行为要求进行包装,使其显得十分合理,但时移世易,现在新的生产工具已经出现,生产力往前发展,便又要用新的道德去取代旧的道德,在道德上将女子外出做工的行为予以合理化,于是婚姻关系也要跟着变革,新的婚书,便是为了推广新的道德规矩,只是不知道这个规矩的确立,又要多久了。 按钱受之看来,便是数百年逐渐鼎革,也不是什么奇事,就譬如人殉一事,之前他在周报上曾看到一篇文章,谈论如今仍存在的殉节风气,其中梳理了殉葬之风始末,可见从夏商开始,上古奴隶社会便因为生产力不足,大量捉敌方奴隶血祭、殉葬。 再到春秋时,因为生产力的进步,养活奴隶变得相对更加划算一些,因此人殉逐渐被人俑取代,但即便如此,仍有秦穆公恢复人殉一举,此后又用了近千年的时间,逐渐废除人殉,甚至连人俑也被小俑、雕像取代。 如此到松末圆初时,因鞑靼人入侵,人殉之风再度回归,哪怕是敏朝初年,依旧没有废止,如此又用了数百年时间,殉葬之风依旧犹有余存,尤其是在藩王府上,老藩王去世后,多有亲近内侍、王妃殉葬的,或者是自愿,或者是嗣王逼迫—— 本在两千多年前,就该因为生产力的进步而被废止的道德,用了两千年还没有完全摒除!可见道德虽然因为生产力而发展,但其鼎革,却并不会因为生产力变化而主动变化,乃是一个极其漫长缓慢的过程。 殉节应当坚决废止,那篇文章的主旨,给钱受之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而且出奇地投合他的胃口,钱受之以为留有用之身,尽力周全左右,这才是更有效用的事情,人死实在不难,难的是忍耻活下去,并且利用现有的条件继续做有用之事——他会主动前来买地,也多少是受到那篇文章的感召:大多数西林党人,对于买地是非常不屑的,他们是预备顽抗到底了,殉节便是这种顽抗逻辑的体现。 周报批殉节,实际上就是批判这种抵抗思潮,钱受之既然觉得这篇文章言之有理,那也就没有必要再矫情下去了,他来买地,就是要探索西林党人,或者说,这些较纯粹的儒道读书人,在买地是否还有将来可言。 正因为这批西林党人,对于买活军还是较为抵触,他们对于买活军的道统也更加重视,对于谢六姐力推的新道德,其了解甚至还在买地众多活死人之上,譬如此刻,钱受之就以为,新戏的新主旨,便在于鼎新革故,在新的道德观念——新的道德观念在于何处呢?生产力反映在道德中,便是女性依附关系转为独立,以独立平等的姿态加入到博弈中,重点并不在于婚姻中的具体尊卑、利益分配,而在婚书这种形式所蕴含的内核,两个平等、成熟的个体进行的独立博弈。 “为何要把婚龄押后?其缘由便在于此了,过早成婚,自己的经济尚不能独立,没有成家需要的经济条件,便只能受到父母裹挟,无法体现自己的利益与意志,因此社会上决不能提倡未独立者早婚,若是形成这样的风气,晚婚的男女,在择偶中处于被动,并非六姐所愿。 再者,以如今这婚书的复杂程度,少年少女如何能够明白其中的条条道道?你我均曾少年,少年懵懂无知,正所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二十岁以前,别说看清他人,便连看清自己只怕都力有未逮,老龙,我说得可有理否?” 冯犹龙不由做了个捻须的动作,却落了个空,只能摩挲着自己的短胡茬,“买地这里,对于这二十五的婚龄,一向也是颇有微词的,认为太晚,如今经受之兄这样一说,倒竟似乎已不能再低了?我愚钝,如今回思,二十五岁时一样蠢笨不堪,直到三旬,方才略略勘破人生三昧,看来如今买地民风,真要学松朝,晚婚成风了!三十仍早,四十也不算晚!” 钱受之在家乡时,也难得有佳友可以如此坦然地谈论买地的思想,当下亦是尽兴,点着桌面道,“只从道统而言,这是一以贯之的,既然婚姻是独立博弈,那就要确保成婚者经济与思想均可独立,否则岂非一纸空文哉?因此,以我所见,老龙兄你大可不必纠结于求情求利,反而恰恰应当强调一点——求知,求智!先有智,才有知,对婚姻之知,对己身之知,如此,方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得什么,想要什么。” “如此,自知之后,充分博弈,则之后求情者得情,求利者得利,岂不妙哉?芸芸众生,所求皆是不同,何须强求一致?只在缔姻之前,彼此说个分明,于婚书中落下凭据,求个你情我愿即可。” “好一个求情者得情,求利者得利!”冯犹龙也不由喝了一声彩,“受之弟果然真知灼见,此言可编入退场诗中去!” 他显然也被钱受之说服,当下精神大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沉吟着写个不住,大有文不加点之态,钱受之见徐拂只是抿嘴笑着嗑瓜子,便向她笑道,“校书见惯风月,对钱某此言,意下如何?” 徐拂笑着摆手道,“我初来乍到,于此地只觉得头晕目眩,如至异界,哪还有什么见解?钱公此言,依我看竟是极精辟的,所谓两个平等、成熟的个体进行的独立博弈,一句话道尽买地婚书之繁矣,只是……” 杨爱本来对钱受之的言论,极为钦佩,正好奇而又仰慕地望着钱受之,似乎以为他要比冯犹龙更有才学,而此时听了养母说话,又忙好奇看去,便连冯犹龙也停笔望来,徐拂道,“只是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自古以来,世事难两全,这行院里都有一句话,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可见天下间多少人能集才、貌、钱于一体?又有多少婚姻能情利皆得?” “这情字无痕,求情者难免失利,而只怕求利者未必会多么坦然,均以求情矫饰,终究不过是为了图谋更多利益,是以,求情者往往上当受骗,生出怨怼,别看买活军这里,好似什么都是好的,又不许纳妾,又是作兴了许多规矩,使女儿有工,男儿有妻,但这婚姻的新规,反而要滋生出不少痴怨故事,离婚的事情,只怕要比敏朝多得多呢!” “这成年男女之间,分分合合,便如同行院姑娘与知己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这倒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只是,婚姻为人伦大事,又不止牵扯到夫妻二人而已,孩子该怎么办呢?如此聚散如风,俄而我与你成亲,俄而我与他成亲,孩子跟谁去?难道全都送入孤儿院中吗?” “这便又有一点,妾方才未能想明白的了,还请两位先生赐教——婚姻的目的,究竟是两个人一起生活,还是两个人决定一起繁衍后代?若是前者,自古以来,情字最是变化莫测,为何还要一纸婚书束缚二人,合则聚,不合则散,这不好吗?如今女子都有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不必再求夫君养活,要婚姻有何用呢?” “若是后者,为了繁衍后代而缔姻,那为何结离都系于自身,无有对后代的保障?婚姻之本意,除了情、利之外,又有后裔子孙之思,只怕是二位先生失于考量之处。” “以妾所见,这婚姻的本质,不但是两个成人之间的独立博弈,而且还应再加一句,那就是,两个成人为了生儿育女以照顾晚年,决定平等合作的独立博弈。不知两位先生,所见如何呢?” 这…… 冯犹龙也不由得和钱受之面面相觑了起来——这道理决计是不错的,人人都要生儿育女,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毕竟,无子女的人,谁来照看晚年,不说别的,连烧一锅热水都不是老人能做到的事情,年老无依,晚景势将无比凄凉,就连三岁小孩都明白。只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要在婚姻的定义中加上数目不定的第三种人,似乎又该采用不同的道德观,却又不像是钱受之所说的那样简单了—— 449 上层婚姻 “徐姐姐回来了?” “劳妹妹挂念,近日遇了故人,喝了几盅茶也叙了叙旧,故此回来得晚些了——买活军这里,晚上倒是极为热闹,男女不禁,那煤油灯不要钱似的,一盏一盏高高挂在店门前,整条街都映亮了,极是热闹的,妹妹可曾瞧瞧去?” “却是不曾。”邢母冲屋里努了努嘴,杨爱牵着徐拂的手,踮着脚往里瞧:架子床上,邢沅早睡熟了,小脸儿如新下来的水蜜桃似的,睡得红扑扑的,惹人怜爱至极。徐拂便笑着放轻了声音,“妹妹到我们房里喝茶来?” “不喝了,不喝了。”邢母先是这么说了一句,又有些犹豫,徘徊中,徐拂早已瞧明白了她的心思:这帮女船客,都是乘买活军的官船从姑苏南下的,是受了《招女娘书》的吸引而来,一路上同舟共济,一起上课,彼此照应也结下了深厚的交情。 这其中有些女娘是带了家私在身上的,譬如徐拂,多年名伎,私蓄如今还有数百两银子,她未曾离开归家院,只是因为这些银子在外立身又尚不足够,而且没有得力的官人照料,生怕离了归家院受地痞流氓滋扰。 还有一些,如邢母这般,那是彷徨无计,丈夫去世之后,在姑苏无法营生,不愿把女儿卖入青楼,说实话,现在姑苏、江陵一带的风月人家,人人自危,也的确没有销路,因此便咬牙带了女儿,背井离乡来买地求生。 似这般妇人,绣活也做得一般,手无缚鸡之力,原本仰仗丈夫养活的,来到买地这里,最省力的办法当然是马上再找一门亲事,只是邢母不如徐拂等人见多识广,遇事能拿主意,下午在婚介所,吃那官媒这呀那的,说了一大通,虽说也是指了一条路,先去托儿所上班,再徐徐图一门亲事,但到底手里无钱,心中不稳。 因近日,杨爱也流露出徐拂有意说亲的意思,徐拂下午又去和旧识用茶了,邢母此时便难免想要听听徐拂的见识,她们虽然职业不同,但都是姑苏老乡,又有同行之谊,而且不像是那官媒,满嘴的新词儿,邢母听也听不懂,徐拂的金玉良言,邢母是还没听就先已信服了几分。 却说徐拂这里,别的不说,怜那邢沅聪明灵巧,便拉着邢母,拢了她的门扉,到自己屋内坐下,杨爱也是机灵,捧着小茶壶出去,打水回来在墙角小炉子上烧着,邢母见此,也是叹道,“你家这爱儿,真是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个不是来,天老爷,如何天上就生了这么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才止这八岁,就已是这可人意儿得紧,将来我们家圆圆,若是有一二分像了姐姐,我倒也心满意足了。” 把杨爱赞了一番,又赞这屋子,实在是处处都如此精致,若不是去澡堂子先洗了澡,换了一身新衣,几乎都不敢在这样的床上睡下去。 这初来乍到的女娘,个个都有许多感想,徐拂当着两个故交的面,似乎不好将这些小事先说出来,免得被看得小了,此时也起了谈性,笑着和她一道赞叹了一番,“别的不说,我只喜欢这个玻璃窗,还有这水泥地,何等的雅洁?真不输青砖地多少,难得是处处皆是水泥,这买活军的物力也颇令人瞠目结舌呢。” 姑苏女子便是这样性子,任何话,都不能急,因为雅相人是最不着急的,总要将些闲话缓缓道来,茶喝了两三盏之后,方才有意无意,把戏肉透出:“今日冯老倒是好生劝了我一番,和那官媒说的没甚出入,如今这里一般人家说亲,多数都是希望妇人有一份工作,有一点陪嫁,如此条件相当,婚书也好签得平等些,否则,两家便不容易在博弈中达成平衡了。” 邢母闻言,便将头低了下去,寻思了一番,问道,“且何谓博弈耶?” 徐拂便将几人揣度的新式婚姻观徐徐道来,邢母听到婚姻为两个经济、思想独立的成熟男女,进行的博弈时,神色不免也是一动,不由又摸了摸脸颊,叹道,“这番话听得我又喜又怕的,倒也不怕姐姐笑话,我们女子,总是习惯嫁个汉子之后,终身有了倚靠似的。 只今日下午,听那官媒说来,买活军这里,婚姻似乎全无什么保障,如同儿戏一般,今日有,明日无,未结婚已是要想着离婚,全然不可作为半点倚靠,如此,真叫人不由问一句,人为何要成婚呢?” 徐拂对邢母没什么不可说的,因笑道,“于你而言,还不是为了养育圆圆?倘若一辈子都做个托儿所的老师,拿那二十五文钱一日,又要上班,又要去上课,还要带个孩子,一日三餐下来,能有个什么积蓄? 你现下只有一个人,那当真是病都不敢病,若是自己出了事,圆圆便要流落去孤儿院里了,那儿可不是什么好所在,爱儿早打探过了,那处的孩子,彼此争斗得也是厉害,病亡之事自然也比在家养的孩子要高得多。” 一席话便正中邢母心事,她不觉流下泪来,对徐拂说道,“去年先夫故去,我也跟着染病,真是舍不得她,不然撒手去了,也不必如此活得挣命罢了。” 因又拭泪道,“也不瞒姐姐说,我为了女儿,是舍脸做小的心都有了,有一番小心思,越发说破了——我想南下,无非是听闻买活军这里的百姓人家富足,又都是些粗汉子,买地的女娘,又多是精明强干,我们姑苏女娘多少总是新奇,在买地能比留在姑苏找得强些。” “在姑苏,我这样,又是嫁过人的,能找着什么呀!怕不是过几个月玩得腻味了,被赶出来还不打紧,怕把我们娘俩一起扯到窑子里去,那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如徐拂这样行院名伎,看窑子里的粉头姑娘并不太以为是同类。因此听了这话,也不生气,暗道:“果然如我所料,她这次南下,也是有攀附富商做小的心思,其实还是仗着买地这里规矩严明,没有太多仗势欺人、欺男霸女的事情。 若有这样的机会,她便攀附了去殷实度日,再生几个小的,从此终生有靠,若没这个机会,那想来她也就在托儿所做着,慢慢地再换个轻省的活计,在工作中若结识了殷实男子,肯签一份对她来说条件不错的婚书,也就这样成亲了。” 今日徐、钱、冯三人相谈的话题,对于邢母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不论是生儿育女,还是婚姻本身,都是邢母离不开的精神支柱,婚姻的本质于她来说,便是集合了生计、生育为一体的谋生手段,徐拂心道,“便是出去做事,那也不过是暂时而已,一成亲以后,她必定不想再出去了,因为她心中认定自己的本职便是主妇——至于这主妇当得如何,其实也无关紧要的,因为这只是她一家人的事情,当得好不好,和外人一丝也不相干。” 思及此处,她也不拆穿,只道,“妹妹,你这思虑,倒也不算错的,有件事你还有所不知——近日冯老对我说,婚介所那里,多挂的都是日薪五十文以下的百姓,方才要如此做媒。那些日薪五十文以上,甚至是百文以上的好男儿、好女郎,那都是香饽饽,给他们介绍的人本就不少了,倒不必还挂到婚介所去呢,便是有,也刚一挂出来,便被那一等在本地有些根基的人家给扯了去,轮不到等闲人去相看。” 邢母一听,秀丽的面庞登时亮了起来,急不可耐地促膝细听,杨爱见了,眉头微微一皱,又听隔壁传来婴儿咿呀之声,便站起身去照看邢沅。 邢母谢她个不住,徐拂笑道,“且不说女娘,他们这些收入高的男儿寻亲,便多不寻个门当户对了,反而都愿意找些收入相差得多的,若是女子婚后不出去工作,也能容许,只是有一点——第一,不给彩礼,也不要女方的嫁妆; 第二,有不少单方面的条款,譬如三权,他们是不圈的,财产权多数归于自身,每月给付商定好的生活费,人身权,这个有些有,有些没有,工作权一般规定,可以出去工作,但职位需要得到男方许可,一切以家庭为重。” “至于忠贞条款,那更是只约束女方,不约束男方,女方若是通奸,自当净身出户,男方若是有什么风流韵事,那也没有任何罚款。至于家务,更是不会做的,一般都有家务条款,家中所有大事小情,一概托给女方,男方愿承担一些,也是可以,但女方不得因此抱怨、索求男方帮助。” 邢母听了,倒似乎都不太介意,握嘴笑道,“这不便是咱们敏朝的规矩么?大差不差的,倒还比姑苏那儿要好些,这有本事的男人,脾气就是大——其实,若是你的心诚,石头也给捂热了,这些劳什子条款,也不算什么事儿!” 又道,“今儿我听了那官媒说的,心里就直犯嘀咕呢,若说都是这般人与人门当户对的,那高官豪商可还怎么结亲那?自个儿有本事了,还找个入息、职位都是相当的媳妇儿?日子可没有这么过的道理。多谢姐姐教我,不然,便吃亏在这见闻不广上了!” 徐拂也笑道,“我只是知道了,便顺嘴一说罢了,妹妹听了,心中有分教,也不须我多说什么。你说得对,冯老也说,那等有本事的女娘,有时相亲也是这个要求,都是按着入赘的模子找的,比男方条件还更古怪些—— 孩儿自然都是跟着女方姓的,钱也是女方在管,所以他们彼此很难碰到一块去,毕竟买活军中的高官,那都是忙得日以继夜的,若是良人也跟着这样忙碌,我去天南,你上海北的,一年下来,面都见不到一次,这个家谁来照管呢?” 只要有钱人并不都追求门当户对,对邢母来说,便有她的机会,尤其是如今买地婚书的规矩,反倒使得这种老式婚书似乎很上不得台面,这也能削弱她要面临的竞争——虽然徐拂没有明说,但邢母也是深信,江南女子的秀丽,在这些上层男子眼中,自然还是要胜过买地女子的粗犷健壮,她的面容彻底地展开了,虽不说满面喜色,但显然,已经在未来的图景中看到了一种合乎心意的可能,因此对于将来,便不像此时这样忧虑彷徨了。 再三谢过徐拂,又约定了明早一起去上扫盲班,因邢沅还在咿呀做声,邢母便也不再多加逗留,便忙起身告辞而去,过了不久,杨爱用身子推门进来,手里有些吃力地举着一个大铜壶,道,“娘,已洗过澡了,今晚还洗脚吗?” 徐拂还是小脚,洗一次脚十分麻烦,但来到买活军这里之后,越发要强,咬牙道,“近日走了不少路,洗——取香粉、药皂、石灰粉来。” 她平日别处花用不多,在熏香上花费的钱财是从不吝啬的,杨爱一路服侍她南来,也是驾轻就熟,将铜壶举起,倒入少许热水在马口铁的洗脚盆里,先烫洗一番,随后端着出去倒进阳沟里,回来笑道,“买活军这里,什么东西都好,这盆子真好!不是银的,可真轻便!” 如徐拂这样的名伎,洗脚是有资格用木包银的盆子的,沉得要两个龟奴才能抬得动,徐拂手里拿起剪刀,脱了绣鞋,用剪刀挑开裹脚布的线头,一边拆裹脚布,一边笑道,“自是处处都好,咱们才来不是?你啊,真该多拜拜六姐菩萨,不然你这个年纪,哪还能活动自如?你六岁那年,妈妈说要给你裹足,恰好是那年元月,六姐颁发了《告女娘书》,此后天下女娘,如百川入海,姑苏局势为之一变,你们这批孩子竟都未裹,也是你们的运气了。” 杨爱对于谢六姐,一向是最为虔诚的,闻言忙笑嘻嘻地做了个洋人合十祈祷的手势,蹲下来帮徐拂拆裹脚布,道,“菩萨恩德,信女感念——娘,六姐菩萨真厉害啊!” “是呀。”徐拂拆了一边的裹脚布下来,咬咬牙,将脚浸入热水中,顿时感到一阵痛楚——还不算是重的,不过也蹙眉忍过了,方才恢复如常,深思道,“我只佩服六姐,收纳了这许多旧式的女娘,却也能将她们揉圆搓扁,想方设法,令新式婚书成为主流,这教化的功夫,细思真令人……哎哟!” 这一声自然是因为另一只脚也进去了,杨爱驾轻就熟,取出药皂,切了一小块下来,又在脸盆里倒了一点点热水,将香皂搅打出沫子,倒入洗脚盆内,道,“这硫磺皂味儿真冲——娘,你说……圆圆的娘亲为何总一心想着要签个旧式的婚书呢?” “杀菌好使的,自用了它,我的脚再没烂过。” 徐拂淡淡地道,又看了房梁一眼:好在这是买活军的新式平顶房子,自家这里闹得沸反盈天了,隔壁也是听不到的,否则,杨爱这话怕不是就要传到邢母耳朵中去了? “至于你说这圆圆娘亲,她便是如我所说的旧式女娘了,她要找个旧式的丈夫,也多是因为她从前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你道是也不是?” 杨爱眉头蹙起,似乎有些不悦,低声道,“我只是觉得,如此失于计算——按这婚书所说,若是遇到个苛刻些的丈夫,只算着给生活费,除了衣食住行之外,丝毫积蓄没有,遇事还得向丈夫要钱,有什么趣儿?” “我之前也打听过了,如今一个帮佣的老妈子,若是能干些的,也要三十文一日,干的活还不多的,洒扫、做饭、拾掇屋子、带孩子,几样里多数是只能选两样,她都要做,若是去别家帮佣,一日怕不是要有四五十文的收入?如此给夫家白干,若是男方要离婚,她只能净身出户,自己能剩下多少?五十文不要,要做不要钱的老妈子——无情,也不得利,糊涂呀!” 杨爱在众人面前,总是一副娴雅贞静的模样,唯有人后才会这样真情实意地着急,徐拂见了也不免一笑,将脚抬起,以软布擦拭干净,蹬在凳子上晾着,又示意杨爱取来一张干布遮盖住,裹足女子绝不会让旁人见到裸足,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糊涂?你这孩儿,真当圆圆娘亲没有盘算不成?” 她对杨爱自然也是疼爱,否则不会独独携她南下,徐拂自知青春已逝,如今年近四旬,又是小脚,已绝了生育之念,不论是否再嫁,都要指望杨爱来养老,因此对于人情世故,悉心指点,无有藏私,因道,“你只算了这男人省的,不算算她得到的?我问你,这样的男子,住的是那逼仄的单身宿舍,还是独门独户的两层水泥小楼?家里可有没有自来水,到了冬日,暖炕是不是随便烧?”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一年的四季衣裳,入口的珍馐百味,能亏得了太太吗?便是多克扣,多少也比这一日二十五文能过的日子好得多了,日入便是四十文,不也要住单身宿舍? 你不妨问问那些做佣工的老妈子,让她嫁入家里,翻倍做工,只从此后一分钱不给,不过,衣食住行随了主家,将来家产也有她和男主人生的儿子一份,你道这老妈子愿意吗?她从主人家里出去,回到怎样体面的家里?总不会比主人家更体面吧,若不然,她还做什么老妈子?” 徐拂冷笑道,“是故,我断定愿签这老式婚书的女娘其实不在少数,便是遇到苛刻吝啬的夫君,那又如何?自己苦得受不了,还可以离婚求去呀,横竖没出过一分钱,只是在家中做活,也不算亏的。” “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又生了儿子女儿,那再苛刻,日后的家产还不是留给两人的孩子?以如今买活军处的风气而言,便是在外拈花惹草,怕也不敢闹出私孩子,还叫他认祖归宗来的。那便让他去外面花花,只要财产还是自家孩子的,不给忠贞罚款又如何?这婚书上所有的约定,都是和离婚有关——这忠贞条款便是约定了,有什么用?你当这些妻子,会因为丈夫不忠而离婚吗?” “眼下你看,她是亏的,但风物长宜放眼量,五十年后再看呢?谁不说她儿女好命?能享先人遗泽,这是怎样的福分?只看你我便知道了。”徐拂说到这里,也是自嘲一笑:她们母女二人,不都是因为先人穷困,才入了归家院的么? 杨爱一想,果然是如此道理,这些老式的女娘,在如今这确保了离婚自由的老式婚姻里,反而是如鱼得水起来,因(净身出户前提)的离婚自由在,被丈夫毒打、贩卖而无法反抗这样的惨事已不会出现,这样老式的婚姻,对她们的好处更多,邢母追寻与那有钱有权人家的老式婚姻,果然不是食古不化,而是早已意识到,这是一条最实惠的路。 “难怪今日娘对冯老说,婚姻求情、求利,还有求儿女的,圆圆娘这是一心活在儿女身上了啊……” 她眉头略微宽解,却似乎仍有些意难平,觉得这十分憋气似的,暗暗嘀咕道,“只是这终究也不算是太赚的——风险还是大了些,又焉知将来色衰爱弛,会不会被扫地出门,其夫主再换一个貌美新妇呢?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好容易来了买地,可以靠自身了,我看,将来如圆圆娘这样的女子,迟早会越来越少,这老式婚书终究是要濒临灭绝的。” 此时徐拂双脚已经晾干,杨爱一边说,一边将养母的双足仔细擦干,随后开始裹足,先在裹脚布上洒满香粉,裹好一层之后,开始洒石灰粉——吸湿用的,不然只稍微走几步路,那鞋子里就不能忍的潮了。 徐拂定定望着养女的动作,唇边不觉漾起一抹呆滞的冷笑,她想到了下午谈到的人殉——这样细思毫无益处的习俗,早已过时,但三千年后却还没有完全断绝—— “只怕你还是将人心想得太好了些。” 徐拂轻声说道,“便是有这样那样的风险,肯签这老式婚书的男女,人数永远会比你想得要多得多。” 杨爱吓得手一抖,差些把石灰粉扬起来了,她连忙以白布捂住了瓶口,又挥了挥手,呛咳了几声,“这世上真有这么多人图儿女?” “儿女也不过是借口。”徐拂望着裹得俏式的两只尖尖小脚,“爱儿,你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世上不愿出去工作的男女,究竟有多少,贪、懒、蠢、怯四字中,唯独一个懒字难以甩脱,多少人,宁可在家中受气,也不愿出门劳作,儿女不过是他们推诿的缘由罢了,他们真正看重的,还是‘不劳而获’、‘坐享其成’。” “只要这两点不断,所谓两个成熟男女的独立博弈,就永远都是镜花水月,平民的婚姻,或可如此,可上层婚姻,永远旧俗难改,永远透着强势方对弱势方的挤压,而甘于承受这种挤压的人,他们的急切……哼。” 徐拂示意杨爱把她扶起,双脚触地的那一刻,她的眉头又皱了皱,但很快舒展开来了。她缓缓地走向床边坐下,换上睡鞋,拆卸起了自己的义髻,端详着假发上的珠翠,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如同缠足一样,在放足手术以前,谁能想到裹足能如此消除?今日这婚俗,也是一般,以我拙见,真不知道六姐将会如何破除此局,又难免也生出猜疑——或许,六姐想要的,也并不是我们猜测中那平等、独立的新式婚姻?”:,, 450 求婚(上) “那帮鞑靼人已经到许县了?” 夜还不算很深,就在吴兴县的一间门客栈里,谢双瑶才刚准备吃她的晚饭呢,虽然晚上吃得要简单点,但开了一天的会,一会还要深蹲撸铁,也不能随随便便吃碗泡饭了事。卤鸡腿、烫青菜、白切肉,还有一大碗香菇豆腐汤,这是谢双瑶戏称为‘沙县套餐’的工作餐,一般来说,县衙食堂也都能供应上——白切肉是不常见的,但卤鸡一周内也能吃个一两次的,余下时候,大食堂的荤菜还是要从鸡蛋鸭蛋上找。 不过,她的这顿晚饭,是在吴兴县食肆里买的,现在买活军治下的州县,因工商繁盛,饮食要比从前丰富得多,便连县城周围的农家,日子都跟着丰盛起来,虽不说开个养鸡场什么的,但日常家里养的鸡鸭,也比从前数量要多—— 一个,是多少都拿到了那种快大白羽鸡的种蛋,和自家的母鸡混种,如此生出来的鸡,虽然生长效率远远不如祖代,但长得也比从前的品种要快得多,另一个便是善于产蛋的白来航鸡,这种鸡一般农家都至少养了三只以上,喂什么呢?喂的东西,可比从前要丰富了,红薯、土豆、玉米的出现,除了让人有得吃,不至于饿肚子以外,还有一点,便是从此家畜也有了充分的食粮,其饲养的规模,也得到了很大的扩张。 如此一来,农家的鸡蛋,要比以往大大的丰足了,不论是自吃还是出卖,城里买家的胃口也变得大了。食堂的伙食虽然依旧丰盛,但却也不是让满城人称羡的头一份儿了,外头各个食肆上,荤菜的种类也逐渐越来越多,虽然还是下脚料居多,但确实一整块的肉也是有小贩敢做,有客人来买了。 不说别的,就说猪吧,从前县城里,一到夏日就是逢集才杀猪的,一次也最多杀一头,如此,卖不完的肉还要及时做成卤肉,好保存得长久一些。可如今呢?谢双瑶看了个数据,吴兴县现在一天至少杀三头猪,还屡屡供不应求,食摊小贩的意见很大,他们有时还要专门雇一个小跑腿,来帮他们排队买肉呢。 领地经营就是这般,改变的时间门要拉长到几年去看,一两天,一两个月,似乎变化总是不大,但几年来看,大家都会吃惊,原来百姓的日子,无形间门已有了这样大的变化。谢双瑶对吴兴县的成绩还是满意的,她一边吃饭一边抽空点评,“我记得吴兴县是小金工作过一段时间门的地方吧?农业办的工作的确做得很好,很踏实,当然,本地的农业条件先天也比别的州县要好——大米的确好吃。” “这是贡米,当然好吃了。”马脸小吴没什么波动地说,继续汇报,“已经到许县了,如果我们还继续北上巡视的话,应该可以在许县见到他们,目前研究的意见是,在许县开办鞑靼语学习班,发展为另一个对外的桥头堡中心。” “衢县其实也可以,主要是大多数从西部来的内陆队伍,最后都是走到长江航运过来,鞑靼人他们身份也比较敏感,直接东去在天港上船往南走,这条线耗时太久,所以估计商队最后还是按这条路走,那他们的第一站就是许县、衢县这里的衢江,如果要再说的话,信江码头的丰饶县,现在也有一半算在我们治下了,还有巴蜀的叙州,现在也在等我们派兵过去接收。” 丰饶县、叙州,这是两处比较特殊的地盘,在过去几个月的起义潮中,大多数所谓的义军,都是乌合之众,未能真正夺取州府,反而在烧杀抢掠中,被买活军派去的私盐队,带领当地的衙役守军轻而易举地镇压了下来,如今这里的首尾还没结束呢——这些本来就志在挑起骚乱的专业反贼先不说了,被他们裹挟的队伍里,倒多有真正是遭了冤屈的,走投无路的苦命人。 买活军的私盐队也正忙着甄别俘虏,那些只想着□□掳掠的,被官府囚禁处死他们是不管的,但这样本来有冤屈的失地农民,被欺压的百姓,他们要把人带回买地来备案——这些事,看不到的时候可以不管,但既然见到了,知道了,以买活军的性子,怎么能装聋作哑? 既然如此,此事阻力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毕竟这些苦命人,受的自然是本地架势人家的欺压,买活军把他们带走备案,不就意味着将来这些人家要被清算?这些本地望族刚刚借出私兵,和买活军一道平息了叛乱,这会儿,战友立刻变成了令人忌惮的大敌,买活军要在他们眼皮底下,把证人平安带走,也要费一番心机——正常人谁敢和六姐菩萨作对呢?但也总有不正常的人,狗急跳墙,打着牺牲一两个棋子,将证人灭去,逃脱更大责罚的念头,这是私盐队必须要防备的。 还好,在将吕宋弗朗基人的有生力量全部歼灭之后,南洋战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买活军的大部队中有不少水兵已经撤了回来,人手还算是足够腾挪的。谢双瑶一声令下,让他们和原本驻守鸡笼岛、榕城、云县的人马换防,远征军轮班休整放假,驻军则拔营北上,到运河两岸去,确保私盐队的安全。 私盐队每日回传‘危险名单’,便是他们初步询问苦主得到的嫌疑人名录。若是平安回来还好,若有人胆大包天,敢动私盐队,那危险名单上凡是有名字的人家,都将被买活军列入必杀名单,阖族牵连,送往矿山为奴! 有了这几重手段,再加上临时人手补充,沿运河两岸的局面总算是有了逐渐平定的曙光,而丰饶县和叙州府呢,又和其余两处不同了,丰饶县是因为和买活军关系非常密切,本地的白莲教组织也十分严密,再加上官、商、民矛盾很剧烈,起义居然轻易成功,并没有多少流血冲突,义军的处置,也相当规范,并无中饱私囊、□□掳掠、封官许愿的表现,而是规规矩矩的清算田地,开设学校,往买活军这里送账册,请求衙门接收…… 叙州府那里,却是得益于郝君书绝赞美味辣椒酱,此酱现在,远销海内外,已是买活军食材中最有名的一种,其中的两大股东,郝君书和张宗子,都是赚得盆满钵满——有趣就有趣在,这辣椒酱的分红利润,又被两个 股东到处捐赠,留在手中的并不多。 要说起来,张宗子的股份,其实还是属于张家的,只是他擅自做主而已,张家人也不管他,由着他到处乱捐款,什么促进会都参一脚,如今除了知名采风使的身份之外,已俨然是个大慈善家了,还曾得到谢双瑶的夸奖。而郝君书这里就要专注得多,除了放足权益促进会之外,还把许多收入都捐给了叙州同乡权益促进会,直接在长江买船,往返叙州府接人。 如此一来,在长江上游的州府之中,巴蜀叙州府和买活军的联系,自然要比其余地方都紧密得多,买活军的货物、思想、教育,也都在叙州府自然地扩散开来,再加上叙州府是航运码头,纤夫众多,都信奉罗祖——什么样的地方,举事最容易成功?就是这种拥有大量有组织性工人,又有一个宗教把他们的思想统一起来的地方。 叙州府的纤夫,联合本地的河商,受盘剥之苦的农户百姓,已在买活军那里有了营生,又特意返乡助拳等待机会的同乡兄弟,居然也给他们一举拿下了府衙,竖起了买活军的活字红旗!此旗一起,周围州县忌惮,此时他们方才听到了京城的灾变传闻,惊慌之下,真以为买活军要攻略天下了,哪里能想得到是叙州府自行其是? 于是,别说攻打叙州府了,相邻的州县中,有急于变卖家产逃脱的,有要从龙,和叙州府呼应联系,也准备起义的,买活军衙门一收到私盐队的电报,叙州同乡权益促进会就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所有船只,满载了叙州同乡,立刻放船西去,沿途不断收拢两江沿岸的纤夫,“到叙州去!叙州的高产种子多!天府之国!又有田,保你们吃得上饭!” 这些纤夫兄弟们,对同样信奉无生老母的同行怎能不相信?大家各叙字辈,都是罗祖堂口中的弟兄,切口一对,立刻扶老携幼往叙州迁移,等在武昌三镇的长江水师收到消息时,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一行人已经充塞了叙州府,带去了补给、铁料,如今人手极为充足,城里的学堂、军营都立刻开设起来了,义军也开始均田,开始请田师傅教人种地,也给买活军送账本:行事规矩,不曾滥杀,请买活军收编了叙州,从此在长江上也拥有一个能够联络关陕、草原的港口了。 这一连串举措,便连买活军情报局都有点措手不及,若说丰饶县的成功,还在情理之中,那叙州府成事之容易,便是谁都没能想到的事情了。更有甚者,叙州府的义军还不肯就此安稳下来,还不断向四周县府,传播买活军的知识、信仰,将大同社会作为招徕,发展同志,似乎大有要拿下巴蜀腹地,这才心满意足的态势。 谢双瑶不知道叙州府的具体消息有没有传到京城去,在她这里,买活军对叙州府最终的态度也还没有完全成熟,战术的占领,并不困难,但战略的扩张,则需要仔细考虑。这就和南洋战略是一样的道理——南洋的历史性时刻,畅快的一幕,不过是几天而已,但之后的统治、开化、教育,这工作量之大,是战事的几十倍,点头很容易,但要兑现自己的承诺却是很难。 因为叙州府的存在,丰饶县也迟迟没有迎来接收大队,买活军接纳丰饶县,起到的示范效应也必须予以考虑,谢双瑶现在人都到吴兴县来巡视了,再走几天,丰饶县就是在望,不过她现在也还没想好要不要去丰饶县看一看。 “草原鞑靼人就安置在许县挺好的,现在云县那里已经有点铺不开了,再往南走倒是有大城市,但榕城和泉州又很热,衢县、许县这里,冬天至少还有可能下雪,他们会适应一些。”谢双瑶也是觉得,买活军的经济中心有点太集中了,从长远计划,在内陆这一侧也要建设起有一定规模的城市,才能容纳日后势必越来越多的内陆往还商队。“不过,这样一来,许县和衢县的劣势就出来了,和云县一样,都是在丘陵地带,受到地形限制,城市规模有限……” “山区起家,也只能如此了。丰饶县的山也多,衢县的山也多,往江阴那里过去,要直到武汉三镇,才是两湖平原,城市的摊子好铺,这之前只能修修补补,将就用了。” 确实是这个道理,沿海地区有好有坏,航运方便,但要收到台风滋扰,而且山脉是多,包括鸡笼岛,也是有一条纵贯山脉,虽说妨碍发展吧,但也能挡台风啊。 谢双瑶嗯了一声,让马脸小吴记下开会议程,“鞑靼人那里还带来了什么新消息吗,羊毛价钱有没有变动——先别说话,让我享受这口卤油豆腐。” 她眯起眼,咬下一大口包含了卤汁,层次分明的油豆腐,咀嚼了两下,这才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你继续说。” “没什么大的事情,羊毛价格稳定,牧草革新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马脸小吴翻动了一下报告,“就是林丹汗给你带了一封信,信上除了问你的好之外,还说他送几个鞑靼的王子过来,其中有两个都是货真价实的黄金血脉,还有和虎福寿那样,混了色目血脉的鞑靼人,蓝眼睛、黄眼睛的都有。” 两族交好,互相派遣上层子弟学习彼此的文化是很正常的事,谢双瑶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到最后一句才觉得有点不对,她又吃了一口卤油豆腐,开始扒饭了。“眼睛颜色有什么值得说的?” “当然值得了。”马脸小吴面无表情,“他还问你是喜欢年纪大的,还是喜欢年纪小的——林丹汗希望你可以在里面挑选你的侧室小丈夫。” “噗。”油豆腐被喷了出来,谢双瑶呛得惊天动地,小吴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看来,所有的秘书都乐见上司吃瘪,作为自己枯燥工作的调剂。不过,她当然不会被任何人抓到把柄,而是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站起身,一边为谢双瑶拍背,一边继续念。 “作为两族友好的象征,他同时也希望能娶到你的妹妹,用婚姻来为两族的和平奠定基石……”:,, 451 求婚(中)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不管是什么年代,基本上老百姓的人生大事其实就八个字,吃饱喝足、繁衍生息,一个政权的领导人,其婚姻大事受到内外瞩目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谢双瑶今年21岁,快满22,按照外头的观念,可能都是四五个孩子的妈了,之所以之前没被提亲,估计也是看在婚龄规定的面子上,谢双瑶的作风大家也都是明白的,她自然不可能自己破坏自己的规定,说了23结婚,早一天都不行。 不过,人不管在哪个位置,好像都逃不过催婚啊……至少是逃不过别人的惦记,谢双瑶的家里人是不会对她说三道四了,自有别人来催,现在是林丹汗来试探——少数民族嘛,民风比较狂野,也拉得下面子,求娶女王这肯定是不成的,那就是挑衅不是示好了,譬如冒顿单于向吕后求婚,其实背后的逻辑,都是通过婚姻占据对政权的合法统治,更合理的办法就是送男宠,做侧室就行,女主的正室,肯定是要从自己族群内部来找。 少数民族的顾忌小,敏朝那边,占了大宗的名分,而且还有伦理框着,要说送宗男为侧室,那做不出来,但要说把信王送到买活军这里,一放就是几年,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呢?这也是很暧昧的事情。总之,老式和亲、结姻的逻辑谢双瑶也是很明白的,第一,做给大家看,告诉大家我们的关系很友好,十分的稳固,第二,便于沟通,有一层姻亲关系在,不管掌权人如何变动,也很难完全阻断双方的往来,而且彼此之间也多了个递话的渠道,让信息和资源的流通更加顺畅。 譬如,假如谢双瑶真的找了个蓝眼小侧室来,那么她对鞑靼的了解,鞑靼人的处境,肯定会比从前更高,那么,在两边的往来中,因为彼此缺乏了解而产生的不快,也就不太会发生了,小侧室在谢双瑶身边,眼界也比从前开阔,能看到的东西肯定是多的,什么东西是鞑靼人最需要的,他会比别人更容易得出答案。 一次成功的联姻,重点并不在于联姻双方的幸福与否,而在于这种双边关系的润滑程度,有没有被完全地发挥出来,没有人会关心小侧室和谢双瑶是否和睦,只要鞑靼和买活军的关系有进展,小侧室就算是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和亲任务。 可以想见,如果谢双瑶应承了这一次求亲,那么后续,南洋各族,甚至是华夏各省道,都会立刻选拔侧室,过来充实后宫,因为这里也同样存在一个内卷的问题,如果大家都没有这个沟通渠道,那没问题,但凭什么就只有鞑靼人能吹枕头风呢?对吧,我们叙州府/丰饶县/衢县/鸡笼岛/吕宋/占婆……的美男子难道就少了吗?难道我们就不需要女主的宠爱了吗? 当然,在这所有一切政治侧室之前,谢双瑶需要立刻和起家之地,比如说彬山吧,在出身彬山的买活军士兵中,找个条件相对最好的定个亲,让他来做自己的正室……此后将开启的就是另一个浓缩衙门般的后宫剧本了。谢双瑶揉着太阳穴,抱怨说,“本来还以为会过了23岁再提呢,真是的,还一年多的时间,这就等不及了吗?” “他现在提,信一来一回,差不多人送过来的时候你也满23了呀。”马脸小吴倒很淡定,戳破了谢双瑶的逃避心理,“不止林丹汗惦记着,基本上,半年前开始,各家都在打听了,都盯准了你的婚事,主要关注点就在于择偶的范围,打不打算收侧室——就连敏朝的厂卫也在暗戳戳地问呢,刺探着民间你的绯闻什么的。” “我有绯闻吗?”虽然八卦自己有点怪,但谢双瑶承认她是很喜欢八卦的,闻言立刻精神起来了,“等等,先别说,我猜!” 她摸了摸下巴,先抛出一个答案,“信王!对吧,民间肯定传我和他最多!” “不是!”小吴赏给她一个大白眼,“是庄长寿!” “啊?!”今晚这卤油豆腐,谢双瑶是注定不能好生吃了。“怎么是他?我不认识他呀!” 但认不认识,很重要吗?民间八卦的发展往往就是如此,不可控性很高,而且拥有极强的随意性,又受到文艺作品的巨大影响,陈世美、武大郎、庞太师基本都是受害人了。谢双瑶如今也进入这个体系,并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拉郎配——《我在南洋做驸马》系列报道,因其蕴含的桃色气质,又有异域风情,还有穷小子受富家千金赏识等热门元素,迄今为止是买活军地区最走红的ip,除了原版报道之外,衍生产物可太多了。 就连敏朝、鞑靼,吕宋等地,都在谈论此事,还有各种香艳低劣话本流传,再加上照片转版画技术在报纸上的应用,庄长寿这个平平凡凡的小子,居然大有成为华夏i级第一美男子的势头,又因为他本来就是靠绯闻成名的,人们的思想是非常直接的——长得这么帅,三公主都动心了,那六姐说不得也要另眼相看,是什么让庄长寿连异域公主都回绝了呢?那自然是他早已和一个比三公主更好许多倍的女子私定终身了。 又有谁会比三公主更好许多倍呢?自然是买活军的女主了!于是乎,一个个互有情愫而并不说穿的青□□情故事,就这样被生产出来了,这其中也不乏新瓶装旧酒的演绎,譬如说,让谢老爹平白拥有了极高的权威:六姐和庄长寿早已两情相悦,但是,谢老爹不满意庄长寿的籍籍无名,不肯许亲,于是庄长寿痛下决心,要远走南洋立下功业,让谢老爹再也不敢瞧不起自己之后,再回来提亲…… 也有梁祝式的套路,其中还拉扯了信王——谢、庄早已两情相悦,但是碍于大局,谢双瑶不得不和信王结亲(还有编纂给皇帝的),于是庄长寿洒泪远走南洋…… 当然,更有点化式、考验式的,这明显是借鉴了《西游记》的套路,说庄长寿在云县受谢六姐检阅时,谢六姐在他肩膀上拍了三下,于是庄长寿灵机一动,夜半三更来到谢六姐的住处…… “不是,如果我的住处任何人夜半三更都是说来就来的话,他们是不是更应该担心一下我的安全问题,还有咱们这个政权的长期发展啊!” 谢双瑶也就是在听到这个套路时吐槽了一下,后来听得都没力气了,沉思半天之后,得出结论:“看来,cp粉从古至今都是一个德行。” cp本人是否认识,一点都不重要!创造力够旺盛,本人够喜欢那就行了!拉郎配什么的,古人早就玩得溜溜的了,根本都不当回事的,想想看杨家将还把儿子到处乱安,谢双瑶的遭遇又算什么呢? 她妥协了,“行吧,传,都可以传,反正结婚是不可能结婚的,给林丹汗回信的思路里,把什么小丈夫都给否了,告诉他人还是可以送来,买活军这里有专门的学校,也会有工作机会,在遵守我们规定的情况下,他们25岁以后也能在本地和买地女子成婚。” “其实对鞑靼人来说,25岁一般都有七八岁大的儿子了,林丹汗可能会觉得这个年纪有点过大,他们那里,男人十三四岁当爹是很正常的事情。” “生活条件越艰苦越早婚,能理解,告诉林丹汗,买活军来了以后,鞑靼人的人均寿命会有一个提高,不再是三十多岁就死啦,尤其是那些来买地的鞑靼人,活到六七十岁不成问题,那二十五岁成亲也就还不算是很晚。” 这里说的当然不是个体,而是大致的情况,马脸小吴也认可,“调整饮食结构,引入医生的话,其实要面临的就是自然灾害和争斗带来的减员了,尤其是天花疫苗,牛痘一引入,他们的人均寿命肯定大大延长,又有土豆了——要提醒林丹汗,十几年后,草原的人口会是个问题,可能会超出粗放型农牧业能承载的极限。” “说得好。”谢双瑶又开始吃饭了,她指了一下小吴,表达自己对这个观点的赞赏,“记一下,要体现在给林丹汗的信里,而且要记得向巴图尔普及这一点,林丹汗他们那边的人没完全接受扫盲教育以前,可能不容易接受这个观点。对了,最近这两年间,咱们领地上是不是出现了婚嫁潮了?我今天看到临城县皇榜旁边,那个婚介所的招贴栏,厚得都快贴不下了。” 要说谢双瑶不了解自己的领地,那肯定是假话,她巡视的脚步还算是勤快的,在个体视角上来说,和百姓们的知觉大致是能保持一致的,但是,一个更广阔的视角,就只能仰仗数学了,小吴打开她电脑,查找了一下资料,“给你发送过去了。” ——她是谢双瑶发展的操作员班子里级别最高的那个人,毕竟是秘书,很多公文被录入员录入之后,就会发送到小吴的电脑里,谢双瑶有需要时,小吴查出来发给她,马脸小吴可说是这世界上电脑文件分类查找学的大师了。谢双瑶自己的电脑资料都是乱七八糟的,没她的硬盘整洁。 “哦,是的,今年开始都是婚配的大年了——”谢双瑶看了下资料,“算算也的确是,七年了,倒推回去,七年前十六岁的女孩子,没出嫁的也还有不少的,尤其是江浙那边,她们的女孩子容易通过纺织业赚钱,就比较流行晚婚,二十岁成亲本来也不晚的,差不多,十七八岁搬到这里来,做了几年活,也到婚龄了。” 至于可以结婚的男人,那不必讲的,什么时候都很多。婚配市场的繁荣,主要是因为大量的女性人口到了成亲的年龄段,统计局自然也不可免俗,对于婚书内容进行分类统计,列表送了上来,为的就是谢双瑶关注到这个问题时,可以即时性地有一些数据能够看到——这种数据才是最好的答案,谢双瑶还是相信一点,身边科学家干不过数据科学家,虽然数据也有不准确的问题,但至少比‘我身边’的视野要开阔得多得多了。 “哦……哼!嗯。”谢双瑶一边看一边笑,“看来这abcd的问题也没啥改变嘛。” 小吴保持沉默,这话她接不了,听不懂。不过好在谢双瑶下一步就问她了,“你今年是不是也到年龄了快?” 马脸小吴比谢双瑶大一岁,转过年就23,可以结婚了,她说,“我没有结婚的想法——而且我哪怕谈对象都得和情报局汇报啊,这是纪律,你肯定知道的。” 确实如此,买活军这里,到达一定级别的吏目是没有可言的,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要对情报局交底,否则,不出事还好,出事了罪加三等。这么严格的规定自然也有原因在,虽然谢双瑶一开始制定规则的时候还只是简单照抄,但现在已经琢磨过来,懂者自懂了。她翻了翻情报局上次递来的月报表格,“说起来也的确是,男吏目这两年来结婚的不少,基本都是a男c女的组合,你们这些a女咋还个个都单着,是不愿找c男吗?” 身边即世界一下,男吏目的婚姻,谢双瑶是熟悉的,因为过去几年她的五个哥哥,除了谢二哥老出外勤还没计较这个之外,都陆续成婚了,他们的条件在如今的华夏来说当然妥妥的都是a男——别的不说,光靠和谢双瑶的血缘关系那都是稳稳的了,更不说她几个哥哥本身也都很优秀。而且,他们找的也都是条件明显不如的妻子。 就说谢大哥吧,谢大哥二十八岁成婚,找了个彬山流民出身的护士,婚书签得也很保守,三权肯定是都圈了的,忠贞罚款也平等,二百两,没有彩礼,不要嫁妆,双方家庭分别赠礼一百两、二十两。 住处当然是谢家提供,两层小楼这都是起步的了,此外冠姓权毫无疑问属于谢大哥,家务他不可能有时间做的,不过谢大哥一直有请帮工照顾家里人,谢大嫂也不必多做什么。她主要就是上班,然后回家照顾二老,谢大哥调动到哪里,如果时间短她就还在老家上班,时间长的话她就带着两个老人去谢大哥那里。 在买活军这里,衙门内一定级别的吏目军人、大商人、社会知名人士,这些可以说是妥妥的a级,衙门内普通级别的吏目军人,收入不错的商人、出色技工,可以说是b级,医院的护士,学校的教师,普通技工、小商户,这些算是c级,那农户和零工者,应该就算是婚配分级里的d级了。 一个c女嫁给a男,其实谢双瑶觉得忠贞罚款都是没必要的,就算谢大哥出轨,难道大嫂就离婚了吗?能管束他的只会是谢双瑶,而不是他的妻子。一般来说,跨越阶级的婚姻,肯定存在上级对下级的特权。马脸小吴明白了谢双瑶的分级后,也认可,“那我们这里大部分的a男都娶的是c女,b女相对都不多,a男a女结婚其实相当少见。” 理由其实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体制内的这些官员,哪个不是频繁调动,一去就是许久的?就像是黄小翠陆大红,八方征战,如果找个级别相当的文职吏目,我在南洋,你去东江,我回云县叙职,可你又去鞑靼开边市了,归期未定,甚至连通信都非常不方便,买地内的通信还算是好,但是大量官员是要离开买地去干活的,公事上可以用电台、对讲机来报平安,但私事呢?不可能为了官员的私事动用电台聊天吧? 长期异地的婚姻,在古代要持续下去,比现代不容易得多了,也不是说就没有,但大部分人都会尽量避免。而且a级内部婚姻还会牵扯到一点,那就是买活军内部的纪律,以及谢双瑶本人的态度。 谢双瑶不鼓励官吏找同行,这个态度是非常显然的,而且她对世家大族的打击态度也让很多聪明人意识到,传统的结姻式结盟法,在买活军这里并不适用,所以,各种利弊衡量下,a男的选择在大数据统计下惊人的集中——a男喜欢找貌美的c女,长得漂亮、性格好,有个在c级中相对体面的工作,教师、护士最受欢迎,因为可以帮着照顾家里,而且,因两边条件的差距,婚书中的冠姓权什么的都完全归属于自己。谁不喜欢在婚书中占尽主动呢? ……好吧,反正从数据来看,a女好像是不太喜欢的,谢双瑶用收入统计一栏做了筛选,收入在日一百五十文上的a女,婚配的并不多,而小吴也身边即世界的提供了自己的看法——这一次还算是有点参考价值的,因为小吴毫无疑问是a女,她的朋友也几乎都是a女,算是很纯粹的a女圈。 “其实说白了,就是婚书想按a男的签,但对象又不愿往c男中去找。很多a女倾向中还是要找个比自己强的丈夫——或者至少不比自己差,签个平等的婚书。”小吴分析到这里也摇摇头,“其实不现实,问题也不在于婚书,且还论不到婚书博弈上。” “主要是在于执行难度,两个a级人才,肯定都忙于事业,那就没人照顾家庭,生了孩子以后,就算六个月以后,都托儿所带吧,但总不能让孩子跟着自己调动,那这几年谁固定在原地好呢?为此错过的机会,谁愿意放弃呢?” “ac问题,在a女这里几乎是无解的。优秀的男人,从各种角度都可以很自然地接受一个条件比自己差很多的女人,但是一个各方面优秀的女人,却似乎很难接受找个比自己差太多的男人。” “不论是什么原因,最终呈现的结果便是如此——a女难求偶,至少是难找到符合自己心意的对象。”谢双瑶也点了点头,“就算少部分人自己生吧,其实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这不是说你找个a男借精能解决的,按买地民风,我猜a男在男女交际上都相当的谨慎。” “那是当然了,”小吴一头雾水的说,“而且人家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和你生孩子啊?图什么?” “再说,这也解决不了孩子谁带的问题啊。难道孩子生下来给爷爷奶奶带?可爷爷奶奶也得工作——其实这也并不只是a级男女需要面临的问题,那些要频繁迁徙的bcd级男女,在婚配上一样存在很大的困难。” 说到这里,小吴也叹了口气,“哎,又一个难题。这可怎么解决好呢?有办法吗?” 谢双瑶也盯着电脑,陷入了沉思,她碗里的饭已经凉了,电脑青白的光,在她脸上映出了浓浓淡淡的阴影,让这个年轻的统治者也显得有些疲倦和深沉。 “办法肯定是有的,还是那万能的四个字,移风易俗。”最后,她随口说,“言传身教、移风易俗,没别的——行吧,知道了,这件事我来处理——嗯,目前就只还有一个点不太好决定……”:,, 452 求婚(下) “这么说,买活军那里的兵爷还都是香饽饽了?” “可不是呢?别说年纪还没到,一满二十五岁,那媒婆能把门槛都踏破,他们那现在可不兴什么彩礼、嫁妆的了,都是双方家亲长的赠礼—— 这帮兵爷们,许多家里不太齐全,家里也没个赠礼,就只能靠自己当兵这几年攒下的钱,一成亲,没准又要出门上战场——可您猜怎么着?多的是女方要赠礼数十两,倒贴着嫁过来的!现在没点家底,都不敢找买活军的兵爷说亲呢!” “啧啧啧!” 卫太太拿起火钳,拨弄着煤灰,小心地夹出煤核来,放进一边的破笸箩里,“按这么说,咱们京城这些兴兴头头想要嫁女的人家,可不都是碰一鼻子灰了?自以为当兵的说亲不易,怎么也得和你家木头似的,当个大汉将军那才是有出息的。 一般卫所的破兵,那些守城门的,上辽东去的,谁也不愿多看一眼,买活军的兵丁,怎么不是兵么,大差不差的,谁家愿把自个儿歪瓜裂枣的女儿嫁过去,都得爆竹放着,欢天喜地拿老丈人一家当自个儿亲爹娘敬着—— 就这还摆架子呢,寻思着找人来递话,就坐屋里擎等着了,见了人就神神叨叨的,‘您老瞧好了吧,过几天咱们家准有喜事,到时候来家喝茶——’,怎么着,这几天装得没事人似的,重新出出入入起来了,见人脸上还挂笑呢,人一走,脸立马挂下来了,还往街角吐痰——活像谁欠他似的!” 木头媳妇听了,也不由一笑,手里两根竹针不停,上下编织着,很快又往前织了一小段,卫太太站在台阶下,把煤炉子倒腾干净,煤灰扫得了,又拿笤帚扫干净身上的灰,自个儿洗洗手,也坐到廊下来,眼瞅着木头媳妇手里的动作,“您慢点儿,我瞧瞧您的针法——到底是年轻人,学什么都快!这毛衣我到现在只会织平针,还慢,一冬天也能不能织出一身毛衣来不好说呢。” 她俩在这儿毫无芥蒂地谈论买活军说亲的事情,便是因为木头媳妇得了消息在先,听张兄弟这一说,便知道自己想给卫姑娘说亲,那是一厢情愿了。因此也不曾和卫家透露过自己的意思,因此卫太太纯然是隔岸观火——木头媳妇有消息,卫姑娘年岁也小,又知道买活军的规矩,也没动这个意思。 可巷子里长眼睛,有心思的,可不止一人,大家看着买活军的兵丁,气度昂然,用老观念一套,还以为这都是风尘英雄,少人赏识,亲事上恐怕艰难,这不是,多有托人露意思的,也有直接找了媒婆来说亲的。满以为没有不能成的,但到末了,碰得那是一个鼻青脸肿、灰头土脸,连着好几日不好意思出门见人,倒是惹来街坊的笑话。 木头媳妇这里,自觉欠了卫姑娘的情,要想个法子报偿,这不是眼看入冬了?她认字虽然不算太快,但手却很巧,京城的毛线已经有得卖了,便买了毛线回来,在家洗晒了,卷成团来找卫太太一起织毛衣:现成的毛衣比毛线可贵了不止一两成,巷子里的主妇,过日子就是这么一文两文往下抠的,她们学认字的热情绝没有学打毛衣高。 “我这儿这些毛线,给木头打一身,再给我爹娘各打一身,您先给卫夫子,你们家大少爷织,若我还有闲空儿,我来帮你们家姑娘、小少爷织一身。” 自然没有叫别人家女眷帮着自己家男丁做身上活计的道理,卫小弟今年才五六岁,倒不忌讳这个。卫太太听了,先满口谢过,又道,“我们家大姑娘这手艺随我,实在是提不起来,还好这认字的功夫随了她爹,否则,岂不是愁煞?这亲事满没法提! 主意又正,手上又潮,哪家想要这样的媳妇儿?说句诛心的话,就是我娘家嫂子,原也不吐口儿,死活说什么‘姑血回流’不好,都是报纸上说的,这我们能说什么呀?孩子还小呢,都没露意思,就这样拿话堵着了—— 这不是,这几年买活军起来了,我们妮儿到底又有几分心气儿,她心里也不平呢,毕竟给她钻营到了些本事,这会儿班开起来了,一个月也能有些钱粮,她倒不提什么姑血回流了,前些日子我带孩子回娘家去,牵着妮儿的手,笑眯眯地说什么亲上加亲,没的恶心人么!” 木头媳妇想给卫姑娘说亲,便是因此,一条巷子里没几个人不等着看卫姑娘笑话的,他们家姑娘,确实是不好找,这都十三四岁了,也没人登门说过亲。这也久是卫太太的心病了,虽说卫姑娘在巷子里教人识字,对木头媳妇是有利的,但遇到机会她还是想把卫姑娘介绍到买活军那里去。 如今亲事是无望了,但听卫太太这一说,她不由得便说道,“婶子,该说不说的,今日也说了,你们家大姑娘的亲事,您是怎么想的?依我说,如今南边的景象,《周报》上也说得清清楚楚的,要不,还是让她往南边去? 她这个性刚强,正投合了买活军的性子。哪怕去买活军那里做个扫盲班老师呢,一日也有二十五文三十文的,越发说破了,你们家大少爷年纪也到了,这会儿和弟弟住一屋不妨事,说亲了可怎么着哇?难道真在院子里搭窝棚吗?” 这就是许多京城平民的困境了,此时平民中年过三十不能成婚的男丁很多,便是卡在了一个住处上,便是要在城外置办一套屋舍,花费也不是卫夫子这样勉强度日的人家能承担的,卫家房子能住人的就三间门,卫夫子夫妻一间门,卫姑娘早年和老太太一间门,如今老太太去了,独个儿一间门,大哥和小三儿一间门,哪有成亲的余地? 这种情况下,为了腾出一间门房来,那真是什么法子都要想的,卫太太手里竹针不由停了,望了隔壁院子一眼,苦笑一声道,“哪有我们做爹娘的把人往外赶的?她就是一辈子不嫁那也得好生养着呀。 再说,妮子自己心里有主意呢,她自个儿攒钱,便是想要租一间门自个儿住出去,隔壁秦寡妇小院子里不是空了一间门房吗? 她住过去再开个班,倒也便宜,再一个,买活军那里,扫盲班老师不缺,收入也不高,还要自个儿筹措住房,她也不会说南面的官话,还是在京城好些,收入合适,又在眼皮子底下,我们也放心。” 这话倒也不假,都说卫姑娘是能人,可这要看和谁比,和巷子里其余人比,她是个主意大,敢折腾的能人了,可和买活军的兵丁比呢?木头媳妇这几个月因丈夫的缘故,陆续也巴结了和买活军的女兵一起吃过几次饭,人家那能耐,真不是吹的,个个一张嘴都是道地的北方官话,还想着要攀亲呢,仔细一问,祖籍许多都是南面的! 这北方官话啊,全是来的路上现练的声口,说起来,什么闽南话、广府白话,什么闽北话,什么吴语,一个人不说个三四门方言那都提不上来,这是要见了才真开了眼,知道世上真有这样的能人——也不知道怎么栽培出来的! 卫大姑娘去买活军那里,能不能显出来,可是不好说的,再加上本地开班,她现在一天教三个班,一个班二十人,一人一天一文钱,这收入着实是不低,短期看,确实比去买活军那里好些。 若是家里富裕,那还能支持着去买活军那里上学考试,便是考不成了,也能回来,考成便是个小吏目,那生活又完全不同了。可惜,卫家条件有限,卫夫子还不如女儿能挣呢,卫大哥做木匠,木匠好,老木匠也是蹭钱的,可他这不还是学徒吗?小年轻受几年穷难免,家里条件实无力支撑,南下便有些太冒险了。 木头媳妇想到这里,也觉得卫姑娘留在眼前也好,便对卫太太说道,“这话也是有理,你们妮儿是个省心人,有后福的,我这说句僭越的话,您别往心里去—— 我意思,您可千万别急着给妮儿说亲,这事儿,抻着更好办,若是真有那四角俱全的好人家,彼此情投意合,妮儿心里也情愿,那倒罢了。若是不成,那宁可等到二十三岁,那时候人也大了,家底也攒下了,便是到时候……咱们也能下南面去,这二十三四,在南面的年纪还刚恰好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说到卫太太心坎里去了,不由撒开了毛衣,握住木头媳妇的手,推心置腹地低声道,“我也是这话!我说,老头子你急什么,这会儿便是南下不也得等十年吗? 这十年有个老姑娘在跟前孝敬你,那是你的福分!若有了良缘,咱们只有成全的,若没有怕什么?十年后的事情谁说得准?没准就——您说是不是?到那时候,以咱们妮儿这性子,这能为,还怕找不到好的吗?” 木头媳妇自然只有夸奖卫姑娘的份,两人正说得投缘,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叫卖报纸,木头媳妇便忙搁下活计,推开院门脆声喊道,“小孩,你过来,今儿是什么报纸?俺只要带拼音的,可来了新的没有?” 自从在卫姑娘这里学会了拼音,她便极爱看报纸,掂了掂荷包,沉甸甸的约有十几枚铜钱,便不回家取钱了,数了十五枚铜钱,给小孩儿拿了一份翻印的《买活周报》——正宗带版画的那种,从买地运来要三十文不止,木头媳妇可不舍得出这个钱,宁可看版画翻印得模糊,甚至没有版画的盗版,虽然纸张发脆,但倒是只要十五文,只要拼音能翻得清楚就行了。 “总惦记着调查报告什么时候发,五月里出的事,这会儿都快半年了,调查团都走了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报告什么时候出来。” 她夹着报纸,暂且丢开活计,回到廊下和卫太太闲话道,“看看,这份的头版是不是调查报告呢。” “这调查报告要发一份拼音的是最好,”卫太太也叨咕起来了,把针一别,凑过来一道看报纸,“旬报咱们根本没法看……我看看,头版是——答谢林丹汗及各方求亲书,暨本人谢双瑶之择偶要求、婚书样板……” 二人不由得对了个眼神,卫太太失笑道,“嘿,真是大姑娘上轿!头回见到这佛菩萨给自己招亲的!” 虽然不是调查报告,但这会儿她的兴致可比刚才还要浓郁多了,天下间门,再没有人是不好奇别人家院子里那点事的,就连木头媳妇也是激动得气都紧了,一张嘴声音嘶哑的,“快快,咱们一道看一道念,哎哟,我这眼都花了!字怎么看不清呢——日前所收林丹汗求亲文书,并去年在南洋光复宣慰司以来,各方国主、头人,所送求亲消息不少,在此先一律表示感谢——这六姐说话可真的一律都是大白话啊,再没听不懂的。” “然后呢,然后呢,可答应了没有?”卫太太直是心机,早拿了家里做针线活的尺子来,比量着压在纸上,使得视线可以集中于尺子上的拼音,“在此必须先明确买活军的婚姻制度,买活军推行单对单的婚姻制度,不存在任何例外,不承认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多夫多妻制……怎么还有一妻多夫和多夫多妻哇?” “即便是我谢双瑶也遵从婚姻制度的规定,因为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如果我拥有多配偶的特权,这份特权势必向下扩散,我有,我亲近的人自以为他们也可以有,他们亲近的人也觉得可以轻微违规——特权的扩散,会带来对规矩严重的破坏,而特权一经存在必定扩散,因此,买活军不存在任何特权,凡是我制定的规矩,必然是我可以遵守的规矩,只有制定规矩的人也需要遵守,这规矩才会是合理的、恰当的、不过分苛刻的规矩,而任何规矩,如果连我都能够遵守,其余所有人也就没有不遵守的理由。” 这话有些绕,但仔细品味又很有道理,尤其是所谓‘只有制定规矩的人也需要遵守,这规矩才会是合理的规矩’,更令卫太太嘴里咀嚼了几遍,木头媳妇把她的手碰开了,自己把尺子往下挪了一行,念道:“由是,我将不得不遗憾地拒绝所有求亲文书,并表明我的态度,我谢双瑶将全凭我的意愿,在恰当的时候完全自主地寻找我的配偶,谢绝任何逼婚、做媒行为。” “我对配偶的要求如下: 1必须符合我的审美观,即在我的眼中十分英俊,能够引起我的喜欢。附注:本人喜爱高大强壮之男子,身高当在185以上,臂围不低于40,腰围不超过78,视觉效果以猿臂狼腰、板肋条筋为准,六块腹肌较佳,同时长相须清秀英俊,皮肤要好,不得发痤疮,不得蓄须,不得在视觉上有引我不悦之处,器量须伟……器量须伟?” 木头媳妇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什么意思——哎哟!” 被卫太太捣了一下,她突然想明白了,忽地一下红透了脸,唾了一口,“怎么……怎么有人在头版头条上说这事儿!” “人家或许不是那意思呢!”卫太太脸也红了,强撑着说道,“这说的是男儿器量——是、是气度,是雅量!你这小妇人,怎么整天就想着这些事儿!” 话虽如此,可这器量须伟,跟在一连串外貌要求之后,叫人不想歪也难呀!两人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好半晌才往下继续读。“2必须拥有平均以上的智力水平和体能水平,本人喜爱聪明向学、身强体健之男子,二者缺一不可,体能水平标准如下:一千米跑步在三分半内,卧推力量75公斤以上……” 这一连串的标准,是两个京城妇人压根不懂的,他们直接跳到智力水平去,智力水平标准是买活军各科目均有中级班毕业的水平,并有两到三门学科高级班可以深造。看着好懂,但对京城普遍标准是扫盲班的文化来说,她们其实也不知道买活军的高级班到底有多么难考。 “这……怎么说呢……就是皇帝选秀,好像也只是选个大概,没有和这样,连分数多少都明明白白的啊!” 木头媳妇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当年京城给皇子选皇子妃,都没这么苛刻的,主要还是挑长相,哪有连智力都挑的份儿?卫太太也是只有咋舌的份,二人又往下看去,“3年龄比本人小2-4岁为佳,本人喜爱比我自己较小的男子……喝,这口可真够重的!” “等等,按这么说,六姐成婚还早呢,买活军男子婚龄25,要这么算,她岂不是27、29才好成婚?” 得,本来一夫一妻,就已经够棘手的了,这一竿子又支棱出去好几年,不过也算是给各方势力准备的时间门了,不过,这里逃避催婚的道理,卫太太和木头媳妇也是迷迷糊糊,又往下看去,“4配偶及三代以内血亲,均不得拥有显赫政治身份,并在将来没有从政的野心…… 配偶需要明白,买活军已彻底放弃‘家天下’的落后传统,其与我的关系不能令其拥有任何政治资本,在任何情况下其均无法继承我的政治资本,即便我暂时无法执政,执政权仍归属于我指定的政治副手,与配偶无关,同时其应自愿永久放弃所有从政权利,即便与我离婚,其亲属(包括后娶妻子及后代)也永远不得从政。” 若说女主选婿这种种要求,令人匪夷所思、啼笑皆非的话,那这第四条,就已经远不是这种对于轶闻传说的笑谈态度了,哪怕是木头媳妇和卫太太的声音都不由得抽紧了,屏息凝神慢慢地往下念。 “家天下的时代,已经永远成为过去,我谢双瑶的继承人绝不会是自己的血亲,为了避免可能的争端,我将做出极大的牺牲,我不会生育任何后代,配偶需要明白,和我结婚就代表着永远放弃了所谓传宗接代的可能……”:,, 453 女军主的个人条件 5配偶须精研买活军政治系统,并发自内心拥戴本人政治理念,认可买活军施政举措,并在必须时配合本人出席重要社交活动。因此配偶必须拥有一份正当、积极之工作,配偶与配偶三代以内血亲,自成婚后,永远不得自己经商或经由代理人从事商业投资。 6配偶家庭须人口简单、关系和睦,无复杂宗族关系,无重大犯罪记录…… 7配偶本人须身体雅洁、爱好卫生,不蓄须,无体味,口腔卫生良好,无恶疾,无恶习…… …… ≈配偶须风趣幽默,拥有生活情趣,能够发自内心认可‘女主外、男主内’之生活模式,善于在生活中发现乐趣,为本人提供工作之余的调剂放松。 ≈配偶须欣赏本人的外貌、身材、品德、能力,与本人两情相悦,同时并不盲目崇拜本人。 “……就连我选妃都没这么夸张啊!” 消息的扩散总是有先有后,当木头媳妇和卫太太还在为这前所未有、匪夷所思的选婿明细条例而咋舌时,别宫中的皇帝,已经聚精会神地看完了第一部分,甚至已经结束了因第4条产生的震惊,就连手边的奶茶都变冷了,“真要这些,可往哪儿去找啊?不说别的,就说这臂围40——”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试着捏了一下,鼓鼓劲儿,一边的皇后也放下了她那份报纸,把目光投注了过来,夫妻二人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又一起看向皇帝的臂围、腰围—— 按着文章里的顺序,皇帝的视线,很自然地又再往下落去,皇后面上似笑非笑的,把报纸抖了抖,皇帝一个机灵,回过神来,忙讪笑道,“只是好奇而已么!器量须伟,这话怎也好意思在头版头条刊出来的?谢女行事着实有几分荒唐——也不知要多伟才够呢。” “这谁知道,要不,您量量?” 以谢六姐的身份,她和谁结姻都只会是正妻,皇帝对任何女子表示好感,都不会让皇后动怒,但大约谢六姐是个例外。她娇声发寒,似乎是真带情绪了,不过,皇帝也确实没这个意思,只是,人在看到任何标准时,都会不禁拿自己去套一套,这也是常情。 “嗐,只是想着,信王那孩子怕是真没戏了,他比我要瘦弱多了,便不说身高,这臂围40,标准也不知道是高是低,又还有腰围,也不知道78到底是多少,算是粗的还是细的呢!” 用软尺来量度身体,在华夏还是很新的东西,就连这种新式的度量衡,很多人都是没有概念的,即便是好奇这个要求到底在什么水平,也没办法验证,首先就要设法搞来一条买活军的尺子。哪怕就是在皇帝这里,也不是立等可取的东西,还得差人去皇帝的木工房取去——买活军当时倒是送了他一套木工的玩意儿,其中就有他们的尺子。 “信王和您,别的不说,按身高先就不行了,先听张九娘说,买活军的裁缝,尺和厘米的比值是1比33,185那就是5尺6,上回给您量的,身高5尺1,信王还小,可身子骨一贯不如您,便是使劲长,大概也差不离。” 皇后似乎很客观地说着,话里却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皇帝闻言,不由得哼了一声,“怎么也比祖爷爷要高了。” 皇后是没有见过祖爷爷的,祖爷爷还驼背,看着大约就是4尺8多些的样子,皇帝和信王的确算是相对祖辈已经较高大的了。便是紫禁城的大汉将军,能有5尺6的也不多,5尺6那实实在在是铁塔一般的汉子了,只是不知道臂围40,又是如何的模样,皇帝试着用手卡了卡自己的大臂,又好奇道,“一千米跑三分半,这该怎么自测?哪有这样的场地,如何确定是一千米?” 问题确然是很多的,就连皇后,也对这一点十分好奇,因为她们宫妃平日里也会在御花园做折返跑进行锻炼,只是从未想过精确测速。不过,终究报道还没看完,也实在是好奇谢六姐的婚书如何写,不过闲话几句,叮嘱宫娥去取尺子来,这便又看下去,这十余规定完了,谢双瑶又开始介绍自己。 【应于平等精神,现将本人条件、优点介绍如下: 1本人身高177,上臂围30,腰围73,卧推重量50公斤,一千米跑步四分之内,学识水平相当于买活军高级班全面毕业,并有数门专业的大导师资格,农业知识极其丰富,拥有超越时代的前瞻性眼光 2本人领导下的势力有希望在未来十年内成为全世界首富,并有成为世界最大国家领袖的很大可能 3本人拥有超越时代的所谓仙器多种,掌握前瞻性医疗技术,可为配偶提供本时代不存在的医疗建议、书籍典藏、仙器使用机会、仙画无限制观看权利、仙脑使用教程培训等 4本人可为配偶及三代内血亲提供稳定生活支持,待遇对齐买活军中级吏目,并对重大事故提供经济救济 ……】 好吧,别说谢六姐要求高,帝后二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想法:就不说买活军这个政权了,光是谢双瑶的个人条件,那也够高的了,光是她自己就算是个女巨人——皇帝是不会自找没趣的,但他也知道皇后身高多少——4尺7,换算过来157左右,皇帝矮她也不高,皇帝矮了模板大概13、14,皇后直接就比谢双瑶矮了20公分…… 自然了,这话可不能说出来,那就成了哪壶不开提哪壶了。皇帝打了个哈哈,也是若有所思地道,“按谢女自述,她在体能上应该是平等要求的,如她的一千米也能跑进四分钟,几十秒而已,和男子差得似乎不算太多,如此说来,女子和男子的力量差距,大约就在卧推这25公斤的差距上了? 她自己应该算是练得很强的了,按信王等人的描述,都是孔武有力,即便如此,也有近半的差距,臂围更是差了10厘米么?大概上肢的力量差距就在这10厘米的臂围上了。” 皇后本人,由于差距实在过于明显,对于这种尺寸上的问题是丝毫也不关心的,不过皇帝却依旧是兴致盎然,此时软尺已经取来,他便立刻宽了外袍,只留下贴身底衣,先双手下垂,让宦人测量,结果则令人很不满意,直臂竟才只有29!连谢六姐还不如! 这……哪怕是35,都没那么尴尬啊,皇帝几乎是勃然大怒了,喝道,“测得不准,再来!” 还是伺候的小中人机灵,连忙小心翼翼地道,“皇爷,启禀皇爷,这臂围或许不是这样测的,小人之前送报纸时,见到折起来的末版还有对谈,是谢六姐介绍招亲文书中的种种概念,其中也有解释,说这臂围是曲臂来测量——” 皇帝受到启发,连忙曲臂屏息鼓劲,小中人忙把软尺一围,用指甲掐给皇帝看,这就上30了,“33——就说嘛!” 思路一旦打开,皇帝又不满足于曲臂测量了,无师自通,走到阶下将石哑铃举起,做了几组反向面拉、哑铃飞鸟,等到气喘吁吁,肌肉也充血起来了,再曲臂叫皇后亲自来量,“快,快,过一会肌肉回去了!” “35!” 呼…… 尊严总算是得到捍卫,大家都松弛了下来,皇帝临时将报纸翻到末版看介绍,先看到【臂围和身高有关,一般来说,身高越高,基础体重也就越大,臂围潜力相对也就较大】。 又有【一般缺乏锻炼的成年男性臂围在25左右,能到30的已算是有刻意锻炼臂围,35以上,说明有很好的锻炼习惯,一般身高180以下的男子不用刻意练到已经是极限】……皇帝这才释然,不由又有些自豪,又有些遗憾,对皇后道,“这一向我还真没留神锻炼过臂围!看来以后不能偷懒了!” 皇后也正在偷偷地摸自己手臂上那么一团软肉,闻言缓缓点头,皇帝按说接下来该测腰围,但他留了个心眼,先往下看:【对腰围的限制,其实可以随身高而放松,因理想的腰围是身高x042,男子腰围高于85,女子腰围高于80,都会给内脏带来负担,因此这数据也不是越高越好……】 看到这个说法,他立刻便开始屏息收肚子了,不过,腰围还是让人满意的,因皇帝近年来的确勤于摔打身子,控制饮食,他的腰围是72,大约就在理想值附近,他意犹未尽地翻着报纸——这瘾头被勾上来了,恨不得谢六姐将男子浑身的尺寸都明确标注出来,让他大测特测一番,也好查缺补漏。 只是上臂围、腰围如何能够?臀围、腿围、胸围怎么也都得有个说法,说起来,也可以在军中择个壮汉,要有185以上的,让他好生锻炼个一年半载的,看看臂围能不能达到40,一千米能否跑进三十分钟…… “要不,你也测一测?” 测了男子,便是心痒难耐,想测一测女子,皇后本来也是该要生气的,但奈何自己毕竟好奇,于是便半推半就,皇帝屏退宦者,亲自为她宽衣测量,不免又好一番嬉闹,这才测出了皇后的数值:身高确然是157不错,臂围21,腰围不过是56,和标准值比要低上一些。 有了皇后做对比,谢六姐的具体尺寸也就似乎可以想象了,实在是个健壮女子!皇帝也不由得啧啧连声,“难怪信王怕她,在她跟前,皇弟可不和个小鸡子似的?满京城的女眷,能和她比尺寸的,怕也没有多少吧?” 光是身高,能比拟的那就是凤毛麟角了,皇后也是好奇道,“如今天下间,五尺五以上的男儿,究竟能有多少?南方怕是绝不会有的,便是北面,这样的壮汉也不多见,这且不说,还要三代清白,还要学识丰富、身强体健,更难得的是,还要英俊伟岸,能令她悦目,又还要性子温和,如此伟丈夫,条件又这样好,多有成就一番事业的雄心,岂能甘心居于人下?更不说,更不说还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对于这种种繁杂要求,大多数人的想法都是先在心底掂量着自己是否符合,这和是不是真的想做王夫倒是无关的,毕竟有标准,就总是想要自测。不过,要说到对天下影响最大的,还是这打破‘家天下’的第四条。 这第四条,要说吃惊也吃惊,说不吃惊也不吃惊,毕竟,按买活军政治课本里流露的想法,似乎打破家天下,乃是大同社会势在必行的一步,但任谁也没有想到,谢六姐还真决心要在自己这一代将此事贯彻实施,皇帝之前还以为这种禅让制,会如同大同社会一般,被往后推到无限的‘将来’,众人心照不宣地实施继承制呢。 谢六姐确实是个狠人! 这一竿子,就把自己支棱去尧舜那等贤君之列了,皇帝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决断,若是换了他,便是能舍得下这皇位,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推进此事,实际上最反对禅让制的,反而是拥戴这家天下的王公大臣——巫觋们。 这一条婚书,是要和内阁仔细参详的,皇后是小户出身,过日子在行,要说眼光的尺度自然不如久在朝堂之高的诸公。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找得到,怎么找不到?她就是要个身高八尺,腰围八尺的男人,都有人走遍天下去给她找到…… 咱们华夏百姓有万万人呢,她这要求,除了身高之外,有什么是不能练出来的?换句话说,抛开了她那些神通,她那身高,那臂围,不也都是她自己宵衣旰食之余练出来的?” 这话倒也是在理,皇后不吭声了,半晌忍不住说,“山阳人真就都那么高吗?” 看来,除了家天下这一条之外,器量须伟、身高,这两点在不同尺度上对皇后都是刺激,只是角度不同而已,皇后既不能想象什么样的统治者会在头版文章上公然要求器量须伟,也不敢相信山阳人居然随随便便都是这样的身高——她和皇帝在皇城中绝不算矮的,而且皇后这几年在别宫住,对于京城街景并不陌生,她知道京城百姓的普遍身高,一般来说,除了亲军将士之外,若是能明显看得出比皇帝高,那就已经是很高的了。 不过,对于她的疑问,皇帝也无法回答了,因为他也没有去过山阳,只能模棱两可地说,“应该吧,若是有机会,将来我带你去山阳看看……” 至于他自己,除了正事之外,他忍不住一个劲地在考虑卧推75公斤的事,皇帝之前并没有尝试过卧推,他现在对于卧推可以说是非常好奇,抓心挠肝的想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种锻炼,一般人的水平都是多少,他又能达到多少。 “……至于说不生孩子的,那又如何,绝嗣的人家难道还少了吗?比起和她在一起能得到的,那损失只是微不足道而已,按她所说,距离她成亲,至少还有六年七年的,只怕在买活军内部,那些有望长到185的少年郎……” 皇帝收摄思绪,掸了掸报纸,嘿嘿笑道,“从此也就有个模样打在这里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就一如买活军的女娘一般,该怎么练,要有什么样的身子,此后不也有现成的模子能跟着学了么?” 若是按谢六姐的标准来说,哪怕皇后因较矮,各方面指标要往下折算,显然她也依然是不合格的,她撇撇嘴没有说话,皇帝也顾不得安抚她,往下先扫了一眼,见下一篇是谢六姐自写的婚书模板,便对宦者说道,“传话给田任丘,这一期报纸要厂卫好生着实看,此绝非寻常桃色新闻,万万不能轻佻看待。” 见皇后不解,他有些严肃地说道,“不要以为谢六姐当真就喜欢这样的男子了,你仔细一想便明白了,谢六姐一向提倡强身健体,讲究卫生,身为藩国女主,即便她自己喜欢矮个子文弱书生,又怎会明言。 政治人物,一言一行皆为子民垂范,发表在头版头条上问的文章,没有一个字不是政治。你要真以为这器量须伟是她随意加上去的,那就错了。 包括她列出的那些数据,绝不会过于苛刻,一定是大多数人努力之后可以够得到的门槛。因为她不是全在给自己找,她是在划一道标准,一道男女之间如何对应的标准……有些道理我现下还没咂摸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的行事,自是有道理在的。 就是下头的这婚书,也得看个仔细,每一句话都是要指导其下的子民行事。买活军处所谓的新式婚姻,从她推出婚书这东西开始,几年下来,到现在她自己的婚书出来了,方才是真正开了个头…… 不过,究竟这新式婚姻,最后会孵化成如何模样,以我对这婚书制度的理解,只怕现在连女军主自己,也还说不准呢……” 454 思路打开(上) 【订婚人谢双瑶、某某某,于今日商议缔姻,经双方独立思考,反复商议,达成一致,婚书条款如下: 1双方保证对自身情况并无隐瞒,如有违约愿无条件离婚并承担欺骗罚金若干两。 双方基本条件为: 女谢双瑶,签约时xx岁,已满足买活军婚龄,身高177、体重75kg;无重大疾病,家族无重大疾病遗传(重大疾病以买活军医院认定为准);现职业:买活军军主;收入:数百万至一千万两一年。无婚史,无子女,无犯罪记录。 男某某某,签约时xx岁…… 2双方就婚姻中各项权利约定如下: 必须条款 工作权:女方享有完全自主的工作权,不受男方干预、建议。男方享有部分自主的工作权,可在女方建议的工作范围内选择,但若女方反对男方不得执意接受工作。(男方必须工作,但限定工作范围,为不产生任何政治影响,不与不特定公众过多交集的工作。) 人身权:双方享有全部人身权,承诺在婚姻中不损害对方身体。 财政权:女方享有完全自主的财政权,所得收入每月或每年支付共同生活账户若干两(为男方亲戚提供的生活费另计),此外完全归自己支配。男方享有对自身收入,及共同生活账户扣除必须开销后存余的完全支配权,男方可自由选择是否将自身收入注入共同生活账户,女方不做任何要求。 以上三权条款,如有违约,愿无条件离婚并承担违约罚金若干两。 选约条款 长辈赠礼:女方长辈无赠礼,男方长辈赠礼不做要求,如有归男方完全支配。 住所约定:女方提供住所,男方不对住所产生任何支出。 家务分配:女方不承担任何家务,由共同生活账户支出聘请帮工(人员须经审核确认),男方可自愿决定是否承担家务。 长辈照料:女方不承担双方长辈任何照料义务,男方须为女方代行双方长辈的照料及关怀。 生育决策:婚后不生育或收养任何子女。女方享有全部生育决策权,男方不享有生育决策权。 健康义务:婚后男女方均需尽最大努力保证身体健康、洁净卫生、身材紧致,如因疾病外原因,失去外形条件,可和意自愿离婚,双方不承担罚金。 洁净义务:男女双方须保证自身和居住环境的整洁。如有违约,愿无条件离婚并承担违约罚金若干两。 夫妻生活:须双方和意,长久不能和谐者可自愿离婚,双方不承担罚金。 忠贞条款:女方无保持忠贞之义务,但介于买活军对吏目的道德标准,女方自愿保持忠贞,如有违约,女方不对男方做出任何赔偿,但女方受《买活军吏目管理条例》处置,终生不再晋升;男方有保持忠贞之义务,如有违约男方愿无条件离婚并承担违约罚金若干两。 激励条款:男方须对女方产生积极情绪价值,如出色完成工作,女方自愿每年支付奖励金,或以礼物形式呈现。礼物包括但不限于买活军最新科技成果、各种仙器、名贵珠宝等,男方对礼物享有使用权,如离婚须全部退换。 争议条款 如婚姻走向终点,双方友好协商分手,协商不成,可向结婚登记的买活军衙门提出离婚诉讼。如男女双方移籍他处,应在迁移前亲自或委托律师回到衙门进行迁移登记,在新迁移档案到达新住地衙门后,方可发起离婚诉讼。所有婚书一式四份,衙门持有两份,男女双方各持有一份……】 一份婚书,说不上太简洁,但和大多数婚书相比,条款算是比较简单的了——主要是少了长辈赠礼、子女冠姓,还有家庭收入分配这一块,因为没有子女,所以子女的照料也不必约定,若是其余婚书,光是长辈赠礼中,到底多少是给个人,多少是给小家庭,离婚时又该如何分配,这都是有得写的。 六姐菩萨的这份婚书,因她的绝对强势,倒是十分爽快:男方什么都不出,就出个人,余下的女方全包了,生活费以外,还每年给奖金,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所有一切条款,自然是以约束男方为多了。 “呼,其实,这婚书写得已算是客气的了,人身权还是约束双方呢!” 榕城,一座不大不小的两层小院中,张敏英也是放下了手中的报纸,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好了,看以后谁还敢在婚书里只确保自己的人身权。” 她犹豫了一下,在立刻用软尺来测量自己的纬度,以及看在末版的附加报道中,还是选择了先看附加报道——附加报道主要是对头版内容的一些解释,譬如为何要对身体情况做出如此仔细的规定,这些规定又有什么意义等等,也解释了张敏英看报纸时产生的疑问。 “哦!原来腰围是这样重要,竟和养生有关。” 张敏英面前摊放了一个本子,看到有什么引起注意的句子,便立刻抄写下来,注明出处——几月几日的周报,第几版,什么文章,出自谁手。她用指甲在腰围这条上掐了一下,以便识别,同时有些疲倦的甩了甩手——作为一个在说亲上遇到困难的买地新式女娘,今天的报纸需要摘抄的地方实在是有些太多了,而且有很多字句,一下把张敏英原本的认识给冲垮了,这会儿她还有点轻微的眩晕,似乎没有完全适应过来,没能找到自己的观点呢。 张敏英今年已经24岁了,出身彬山——她也是和父母一起流亡到彬山的第一批流民,作为父母的长女,差不多四岁时被携带着,和同乡谢家人一起南下找活路,她还有个弟弟,但死在逃荒路上,还被父母流着眼泪连夜烧化了,化作了一抔骨灰,装在瓷瓶里随身带走。 那是张敏英最早的记忆,昏暗的夜晚中,烤肉的焦臭味,还有压抑的哭声。当时她还不知道为什么要连夜烧尸,后来张敏英才渐渐地明白,那是因为如果挖坑埋葬,或许当夜就会被流民挖出来吃掉,本地的村民、山上的动物……在这个残酷的世道里,一个人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就只能化作别人口中的食粮。 这样的经验,让张敏英几乎没有任何障碍地就接受了六姐菩萨的教育,并且发自内心地感激着她,张敏英是在谢六姐的教育之下成长起来的,六七岁之后,逐渐能吃得饱饭,之后的十几年间,按照谢双瑶的教导和差使,忠心耿耿地按谢双瑶的指示全心全意地锤炼着自己,当然,身为女娘她也得到了很多机会,于是,二十四岁的张敏英就变成了今天的模样:168,67kg,在南方来说,也算是个大个儿女娘了,膀大腰圆,光是站在那里,等闲泼皮都不敢上前放肆的。 她在榕城府衙里也有一份很体面的工作,张敏英不算是彬山女娘中的佼佼者,虽然也入伍过一段时间,但不像是陆大红——陆大红是彬山系女娘现在成就最高的一个人了,黄小翠、胡三红这些曾经被选□□,率先走出买地的女娘,现在也都有了很好的发展。张敏英因为脑子不如胡三红灵活,力气不如黄小翠大,又不像陆大红那样沉稳会来事,当时遗憾落选,但她毕竟是彬山的女娘,是谢双瑶看着长起来的,只要有一丝才能那就不可能被埋没。 于是她现在大小也是个副主任了——她是教育办公室的主任,也就是说,榕城现在的教育面,基本都是张敏英在奔走,这是一份很忙碌的工作,张敏英忙起来能几天几夜不着家,但是,她还是保持了仔细读报的习惯,并且一直坚持摘抄报纸,张敏英坚信,自己既然在教育口有发展,那就应该要终身保持自学的习惯,随时随地自我教育,自我学习。 她虽然是教育办公室的主任了,但一有时间还是要去学校自学,希望有一天能从中级班毕业:张敏英认为,虽然现在的吏目有很多只是初级班毕业,甚至还有些扫盲班毕业就考上吏目了,但总有一天,吏目的门槛会越来越高,学历不达标的话,不至于被开革,但晋升上肯定是赶不上那些爱学习的人。 教育办主任,彬山嫡系,这样的条件,在哪儿都是很拿得出去了,但是,张敏英从去年以来,还是发现自己在择偶上遇到了一定的困难——她是从23岁满婚龄以后,就开始积极相亲的,原因也很简单,张敏英深受谢双瑶的影响,不觉得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那就是她想男人了。 当龄的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买活军的活死人,如果四五岁开始上扫盲班,六岁开始上初级班的话,在初级班最后一年和中级班第一年,都会学习生理课,大概十二三岁,就会明白,十几岁是生理发育的过程,男女的性别意识都会开始萌动,就像是人要吃饭一样,也会渴望和异性发生一些接触,学习处理这种与异性接触的冲动,也是成人功课的一部分。 所以,想和异性接触就像是想吃饭一样,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并不需要视为羞耻,极度克制——就像是六姐会在头版说‘器量须伟’,婚书里约定‘房事须谐’一样,婚姻的一部分意义不就是确保能规律地吃上几口吗?既然本就是婚姻的目的,那又何必避讳?一个人不会因为绝口不提吃饭,视吃饭如奇耻大辱就不饥饿了。人们应该学习的是如何在合适的时候,吃上安全又洁净的食物,不至于染病、拉肚子什么的。 张敏英在上生理课之前,几乎对于这方面的事情是毫无了解的,所以她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课本上的说法,并且在发育期到来之后,通过和伙伴的交流,明白了自己大概是属于比较强盛的那一类,就像是有些人喜欢吃饭一样,她感到自己对和男人接触这件事的需求,相对还是比较高的。 不过,她也不会被这种事情冲昏头脑,还是能按照课本的建议,在该学习的时候学习,该工作的时候工作,张敏英准备在满了婚龄之后,通过结婚来解决自己的需求,这在此时也是很常见的思路,所谓‘女大不中留’,大概也有如此的意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都是古人对于这种现象的描述。一个人也可以一辈子不吃饭,通过静脉输液存活,但是想吃饭的时候,肯定还是吃上饭为好。 但是,张敏英在开始择偶之后,便很快地发现了自己的不足——她的长相,客气地说是平庸,如果摊上了刻薄些的异性,或许就要被评价为丑了,张敏英天生有一张较大的脸,嗓音沙哑,鼻子也较扁平,如果再加上三角眼,那就可以说是很丑了,但是,她的眼睛生得倒还算不错。所以大概可以在丑和平庸之间取一个较为折衷的点,说她长相中下,不算是过分的。 再加上她身材粗壮、力大过人,这些特点在她工作时是优点,但在择偶时却都转化成了缺点,张敏英自知长相不佳,所以刚开始,她就不像是手下的女同事,总想着往上找——她的科员级别比她低,往上找还好找些,毕竟在衙门里,级别比她们高的男人很多,而且都是未婚。她们的烦恼在于婚书博弈,要找个一起博弈婚书的对象倒是不难的。 但张敏英自身的级别是比较高的,她要找个比她级别更高的,那就只能在市委办公室里找了,这首先就不现实,她这个级别的干部,调动是很经常的,而且买活军也并不鼓励吏目找同行,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她找同行,找比她级别高或者相等的,婚后很可能会频繁分居,对她来说,婚姻便失去意义了。 于是,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把眼光放平,往平级里找,或者在社会上找和她收入相似的对象,这也是去年到今年,张敏英的择偶策略,她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她认为自己可以接受一个同样不怎么好看,但其余条件相当的男人。但是,这种要求也很难实现,因为张敏英发现这些条件相似的男人,都很愿意找收入比张敏英低,但比张敏英漂亮,而且愿意在婚书上做出一些让步的姑娘。 他们甚至愿意找一天只赚二十五文钱,只从扫盲班毕业的姑娘家,这样的姑娘家理所当然会让渡自己的冠姓权,也会承担家务,帮他们照顾家里,而这些都是张敏英或者不愿意做,或者的确没时间去做的事情。 那么,张敏英也该降低要求,去找一天只赚二十五文钱,刚从扫盲班毕业的男人吗?她似乎又不太愿意,张敏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愿意,媒婆倒是说了,这样的男子有大把,基本都是没有指望找到老婆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吧,张敏英总觉得,要是自己只能和没人要的男人结婚,那是不是混得也太差了?似乎和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不匹配?那成婚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忍着呢! 这种不合适的感觉,再加上日益迫切,且自行缓解越来越不得劲的饮食需要——或许别人可以吧,但张敏英就是觉得不够味——总之,这两种冲突,形成了很尖锐的矛盾,在过去的一年里多次影响张敏英的心情,并且让她有些质疑自己了,她真就这么不好吗?和她一样,一个月能赚到四千五百文的男人,当真就没有一个能看得上她?分明她们合在一起,一个月九千文的收入已经非常可观了,总比一个月五千文的家庭要好得多吧? 但是,今天这份报纸,却似乎让张敏英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一种生活——以前她也不是没听说什么富商为女儿招赘的事情,但潜意识总觉得,招赘自然还是不如平等婚书,两强合一强,比一强一弱要好些。但是,现在如果连六姐都找了个弱男的话…… 其实要说的话,六姐找谁不是比自己弱呢?只是今天这份报道上,谢六姐的标准的确让张敏英相当吃惊就是了,以前她会觉得,六姐是菩萨,一辈子都不成亲也有可能,若是要成亲,那自然是要找个身份原本就十分显赫,本就是人中龙凤的男人,好说也要是个藩王什么的,甚至如果六姐和皇帝成亲了,张敏英也不会吃惊的,真龙配真凤嘛! 但没有想到,六姐却对自己的王夫,做出了如此详细的限制,不但不要身份显赫,而且还限制后续参政获权,张敏英可不疑心这是虚言,六姐一定是说到做到。而且——而且六姐还愿意出钱养着王夫,一分钱赠礼不要,还养着王夫全家…… 当然了,张敏英可以领会,这种经济上的赠予,是对王夫一家亲戚不能参政从商的补偿,如果她来找一个小男人的话,倒是不必补偿对方的亲眷——张敏英也不能和六姐比财力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天下间谁能和六姐比呢?如果连六姐对王夫的要求,都是这样,那张敏英是不是就该反省一下自己了?她之前的择偶思路真的对吗? 一个和她一样,月收入四千五百文的男人,到底需要的是一个赚得一样多,但和自己一样忙,两人都无法顾家的对象,还是更愿意选择一个月赚六七百,工作清闲,大把时间可以打理家务,长相赏心悦目,性格温柔的配偶? 别说男人了,就是张敏英自己,一想到这样的画面,其中由一个男人来取代美娇娘的地位,这男人倒不必太英俊,也不用如六姐文书中描述得那样高——张敏英自己的条件,别说和六姐比,和陆大红等人比都是要差一筹的,所以她也跟着调低了自己想象中的配偶形象,大概175就行了,身材健壮有力…… 嗯,对啊!她之前也不是没说过对她有兴趣的男子,那男子是做会计的,一个月收入能有个四千元,而且性格务实,也愿找个高收入的女娘,双方一起顾家,只是两人见面后,张敏英又确实没相中:工作调动是硬伤,收入高些的对象,人家都自己有事业的,如何能跟着她走?且这会计大约就165左右,身材还瘦弱,张敏英实在无法想象床笫之间的事情。 但是,如果对收入不做要求的话,身材健壮的男子,那实在是太多了,在这些男子中挑出一个脑子比较相对灵活的,是不是也简单得多呢?张敏英琢磨着末版的文字,低声朗读着:“之所以对身体素质限制严格,对智力水平要求却相对宽泛,需要明确先明确一点,身体素质遗传的可能性相对较高,但智商在遗传中却会出现均值回归现象,也就是说,天才的父母未必生得出同样天才的孩子。 虽然,非常遗憾,我为了大业,选择放弃生育,但从遗传学角度出发,可以给大家提供一个参考,那就是不必为了考量孩子的智商,去特意选择天才的父母,不过身体素质上,健康的身体却的的确确是会遗传的……” 她猛地拽过本子抄写了起来,感觉自己的思路完全打开了。“哎,这么说的话,这一下子,能挑的人就多太多了……”:,, 455 思路打开(中) “双方享有全部人身权,承诺在婚姻中不损害对方身体……” 泉州府,宋府,宋玉亭也放下手中的报纸,若有所思地念叨着这句话,他重新翻到末版,仔细地看着问答中对于相关概念的解释——卧推、腰围、上臂围,犯罪记录、三代血亲这些概念,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也都是第一次接触,不仔细解释清楚,恐怕连头版中到底说的是什么,都是一知半解,再加上买活军的度量衡,并非是人人都必须要接触的东西,要是没买新式尺子,身高还不到175呢,便觉得自己已十分高大,绝对有185的人,也绝对不在少数的。 就是泉州宋家这样,虽然并未进入核心决策层,但因为和买活军打交道比较早,各方面都得风气之先的家庭,对于这份招亲书,也有些吃不住了,宋玉亭光是头版头条就已经看了一个小时,这会儿,他又把末版的解释性问答仔细地看了好几遍,这才终于从惊涛骇浪般的思绪中平复过来,走出自己的小书房,来到花厅中叫人,道,“去把太太叫回来。” 宋家现在的境况,和从前也大不一样了——从前,家中少说也有二三百仆役,但随着买活军入主泉州,宋家率先响应政策,数次分家、厘定婚书、放良等等,现在,宋玉亭一家,使用的帮佣不过是二十多人,规模比之前要大大减少了——他们也分家了,宋玉亭是次子,但他最精明能干,主事着家中的生意,父亲也跟着他养老,因此,他这一房人口还算是比较多的。其余他大哥、三弟等兄弟家,分到的多数都是一些现金,两三套院子,这几房,有的一房人十几个,也就雇佣三四个帮工,排场和从前相比已是局促了极多。 当然了,若是就这么分,宋玉亭也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他们几房还有宋家海船的股份,每年拿些分红,但生意的主导权是全在宋玉亭这里。宋家把自己的地几乎全低价卖给买活军了,又从买活军手里租回来一些,成立公司,养牛、种牧草,并且统一种树苗,这个育苗公司专门做买活军认为开发难度高的山村,育橡胶树苗、杨树苗、榆树苗等等,这些树在买活军的林场中有重要作用,因为买活军现在的用纸量很大,必须要专门规划林场,制定速生林种植计划,否则光是每年的纸浆用量,都要把山头给薅秃了,若是说从外头送纸进来,外头的那点产能也根本满足不了哇。 当然,他们也继续做海贸生意,跟着买活军发财,宋玉亭是个有眼光的人,他做事自有章法:宋家在海贸里是发财了的,但是,他们的钱并不挥霍,而是去做这些本大利薄,却为买活军急需的生意,而且一向如实交保护费。固然,宋家把赚到手的钱白白地让出去不少了,光景似乎还不如从前,但这得看和谁比,从前还来勒索宋家要自行车的李家,现在去哪里了呢?他们住什么房子呢?可还有生意做吗?他们家死了多少人了? 当然了,宋家也不是没经历风波,去年轰动泉州的卖花翁案子,使得宋家这一族在泉州都抬不起头来,也只有宋玉亭一房安然无恙而已,这些族亲有不少都去南洋安身了,不过,这不影响宋玉亭这一房的发展,他们家在泉州若是认了老三,那就没人敢认老二——老大肯定是雷家,这不必说的。 雷家受到的影响最小,因为他们本来就太多产业,而且还有买活军重视的医疗技术,现在更不必说了,阖族天生的出路就是医药界,有天分做医生护士的,这不说了,便是没天分,想经商务农,那也多的是职位,做医药生意、药材培育……医药业的前景实在是太看好了,赚钱的地方极多,小日子过得差不到哪里去的,最少都能保证一套水泥二层的小院子,稍微得意一点,专养一头驴,在自家实现自来水自由,甚至自设冷暖淋浴室,这都不是奢求。 至于宋玉亭家里嘛,稳稳的坐二望一,社会地位略逊,但钱上更加实惠。他自己是娶亲了,孩子还很小,但他的弟妹有些还可议亲,如他们这样的人家,是肯定不会去婚介所的,亲友联络,早就内部解决了,而且可挑选的范围极大,在婚书上,回旋的余地也多。 有些老规矩的人家,还按着从前的想法,来写新格式的文书:三从四德,出嫁从夫,什么三权一圈呢?工作权我们不要的,人身权么,也只限制女方,不限制男方,至于财产权更不说了,一切全由夫家做主,多少年来的老规矩了,自有道理,写得生生分分的,还是不是一家人了?以你宋家的教养,还能亏待了我们家的女儿吗? 在宋家这里,他们的女儿结亲时,肯定不会这么写,但娶亲时又不一样,谁不想多占点便宜呢?不管丈夫会不会这么做,在文书上拥有这些权利,总是这感觉总是很不错的——他们给的彩礼也大方,并不计较陪嫁时是否全赔回来,总之一句话,还是老规矩,不过换成了新格式的文书而已。 宋老爷子一代很能生,宋玉亭有十几个兄弟姐妹,买活军进泉州时还没成亲的就有六七人,先后结亲两次,都是如此行事,以他所知,很多原本的望族,在买活军这里混得还不错的,私下都是这么说亲的,甚至买活军的新贵,如果找了条件不如自己的妻子,三权不圈的也大有人在。婚姻中的博弈本就如此,你情我愿的事情,婚前都是讲好的,并没有丝毫强迫,就算是如此的婚书,外头的女人也只有跳着来够的,甚至不顾他们已经成婚,还来自荐枕席,做没名分的外室的也大有人在呢。 “小八儿的婚书,不能如此写了。” 但是,现在情况也有改变了,宋玉亭拿着报纸去找父亲——成亲的弟妹们都分出去了,没成亲的肯定还是依附父亲起居,不过名义上也分去了自己的财产而已。实际上,万事仍然是二兄和父亲做主,包括婚书也是如此,“得按这报纸上的婚书格式,一条一条的来改,只有更优容的,万不能比这婚书更苛刻了去。” 如宋家这样的身份,又在买地,报纸那都是一买十几份的,有各家人看的,做剪报的,原样收藏的,远不像是京城处那样难得。宋老爷这里也正看着第一版,刚听这话,坐在老爷身边伺候他抽水烟的小太太不乐意了,蹙眉道,“大哥儿,不是我拿大说你什么,凭什么兄弟几人都签的是老婚书,咱们小八儿嫡出的,反而不比兄弟们强了?” 宋玉亭自己是庶出的,生母早死,归在大太太膝下养大,大太太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她是个贤惠人儿,养大的几个孩子都和她亲,只是去得早,前些年去世之后,老太爷以为自己年纪上来了,也不必再续弦,如此到买活军入城之后,重新梳理婚姻关系。 当时宋家的姬妾,有许多都自行求去,宋家也做得体面,赠了银子,以养女身份做个亲戚往来,但也有不少不愿出外,情愿留下来的,这小太太便是其中一个,考虑到老太爷也要有人照顾晚年,小太太也生育了好几个孩子,于是老太爷索性把她扶正了,两人也是写了婚书的,那时候全按的是老式规矩,小太太自己说的,“我跟了老太爷这些年,求过什么,难道家里还待我差了么?” 因她自己写的就是那样的婚书,前头八哥儿的几个哥哥,也写的是老规矩婚书,到了自己生的小八这里,反而要把婚书的条件放宽了?哪怕八哥儿也不会打骂妻子,掳掠妻财,但小太太心头如何能顺意呢?怎么不觉得自己的儿子吃亏了?至于她说的什么嫡子不嫡子的,酸气言语罢了,倒不必计较。 “闭嘴!” 宋玉亭不接小太太的话,宋老爷子倒是不耐烦地喝了她一声,他这会儿也正戴着老花镜,仔细地看报纸呢,看来是听小太太读过一遍,自个儿再细看的——小太太倒也是聪明伶俐,本是瘦马出身,读书认字那都是自然的事情,这一条就胜过寻常姬妾许多,只是到底一辈子没有出门工作过,无非是从瘦马院子里到宋家院子里,见识也的确短浅了。 “小八的婚书稿子呢,拿来。” 被喝了这一声,小太太也老实多了,面上不敢带出丝毫不快,进里间取出底稿来——其实这也不能说是底稿了,已经取得了女方同意,只等着良辰吉日去衙门登记存档,领出结婚证来的。宋老爷又仔细看了几遍,摇头叹道,“不成,不成,太苛刻了,全都重拟!” “老爷!” 小太太受不住了,红了眼嚷道,“李姑娘一家可都指着咱们家过日子那——” 肯签老式婚书的,无非几种情况,或者是思想的确老旧,或者是条件的确高攀了,或者是有求于人,当然三者兼备的也不是没有。如此强弱悬殊,若结亲时婚书还签得和谢六姐的版式一般宽宏,难怪小太太感到不平了。宋老爷瞪了小太太一眼,道,“说得好,难道六姐的王夫,不是阖家指着六姐过日子?普天之下,还有谁不指着六姐过日子那?” “条件再悬殊,能有六姐和王夫之间悬殊吗?我就问你,咱们家这点条件,可能和六姐相比?婚书若签得比六姐的婚书还苛刻,这心里该是多自高自大,把自己看得多高?是越过了六姐多少?” 一句句话,把小太太问得越来越矮,她还犹自有些不甘心,“这……彼此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旁人,旁人哪里知道呢?” “说得好,这婚书你不去衙门备案的?” 牵扯到一大家子的婚书,老爷子也是满脑门子官司,正是烦躁时候,便将桌子一拍,没好气地道,“我和老二还好,我们是生意人,不受待见也就罢了,梗着脖子过日子,只见有没有人拿这一茬来收拾罢了。小八呢?你告诉我,小八在哪里做事?” “……衙、衙门……” 小太太终于逐渐明白过来了,“是了,吏目的婚书也是入档的……” “我再问你,六姐已经是买活军军主了,还能升到哪儿去,便是她不忠了,难道她丈夫就敢揭发她了?她这忠贞条款是写给谁看的?” “吏、吏目们……” “那小八还写不写这忠贞条款了?受不受这条款约束了?他不写,他以后晋升时可拼得过那些写了的人?” “这……” “我又问你,连吏目们都要这样写婚书,你若是商行的东家,你还愿意再雇佣出轨放荡,家外有家之人吗?人人都不用他,这忠贞条款签不签,有什么区别?你不签,除了说明你藐视六姐之外,能给你带来什么特别的好处不能?” 利害关系说明到这一步,小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思前想后,委屈得泪花在眼圈里打转也只能咬牙认下,“妾身晓得了,这就去和媒婆、亲家商议……” “去吧,好好说说,所有规矩依着版式来,也不能说彩礼嫁妆了,都叫双方家长对小家庭的赠礼——亲家那边,家计若是艰难的,商议个赡养费出来,叫小娘子按月给娘家钱便罢了,再不能按从前的规矩来了。” 宋老爷有些疲倦,小太太一听,脸上却立刻就挂下来了:做婆婆的,哪个不忌讳媳妇往娘家倒腾东西?尤其是这样,两家条件悬殊的婚事,男方已出了比女方更多的赠礼,而且也没有说让小八按月孝敬自己,将来少不得还要自己贴补。媳妇这边,嫁妆少,自己收入低也罢了,婚书签得这般好还要贴补娘家? “太太且不心急,慢慢商量着,若是不妥,那便再看看,横竖这还没过礼呢,也不是说就成事了。” 宋玉亭见小太太脸色,适时地便开了口,小太太听话听音,自己寻思一般,面上也是多云转晴,笑着对宋玉亭亲热地说了几句话,这才告退去后院换衣服出门。宋玉亭这里,又和宋老爷商议着,要不要给刚成亲的几个弟妹换签婚书——一般的小商人倒无所谓,但生意做到他们这份上,就有很多无形的东西得讲究注意了。说起来,宋家原本也只是个中等商户,许多事情着实没有经验,宋玉亭和父亲商议起来,也都颇有些左支右绌的感觉呢。 “这原本的婚书换不换……”宋老爷吧嗒吧嗒地抽了好一阵烟斗,想到换婚书必然带来的家庭摩擦,也是一时难下决断,半晌道,“说来,上回张采风使来泉州公干,你们不是聊得很投契么?要我说,这世上我服谁,那也就服个张家了,江南福建的大族,没有比他们转风色更早,上岸得更平安,如今更有名声的。不如你写一封信,问问他的意见——张家会不会改写婚书呢?若是他们改,咱们也就跟着改,若是他们不改,那咱们……” 他始终不敢说出‘不改’两个字,思前想后,忧心忡忡,半晌才叹道,“那咱们就再斟酌斟酌……” 要改婚书,尤其是旧式改新式,那真是一团烂账,夫妻间原本和睦的,都要生出嫌隙来了,就是宋玉亭自己,家里的钱全是他挣的,太太平日在家,呼奴唤婢,任事不做,只是享福罢了,也不用伺候婆婆,那是何等的清闲,忽然间要换个婚书,还平白多得了些便宜,而宋玉亭原本享有在外寻欢作乐的权利(不论他是否行使),便要在法律意义上失去了,生意人难免就自问,这买卖到底还划算不划算? 自然,宋玉亭太太很大可能也不会行使这个权利,怎么都不会和他离婚的,宋玉亭也不做吏目,似乎不受《吏目管理条例》的约束,但人心易变,把柄一撒出去,将来谁知道对景儿有没有被发难的一天?这且是一桩——再说,新式婚书女方还要出门工作去,太太可能情愿? 这一桩,那一桩,林林总总的烦心事儿,他自己都难下抉择,听了父亲言语,也觉得甚有道理,便忙修书一封,当即买了加急邮票,投入邮筒,不过五日,这封信便被邮差送到云县张宅——这是有私交的朋友,才有张宅的地址,若是一般的读者,把信寄到报社去,那当真是不知何年何月才会被轮到拆看了。 “哦,泉州宋老哥来信了?” 这一日说来也巧,张宗子正好在家待客,款待卓珂月、张天如、叶仲韶、冯老龙等老相识,因人还未齐,便没开宴,大家对坐着用茶说闲话儿,他将信拿在手上,随手拆开了略看几眼,笑着对众人说道,“又是来问婚书的——一石激起千层浪,现在谁还关心南洋,谁还关心京城大爆炸啊? 全都在问婚书,问自个儿呢——新式婚书的样子总算是出来了,跟不跟着打,以后又该找个什么样的媳妇,什么样的夫君呢?现在全是彷徨无计,莫衷一是的,各地这些残存的望族,竟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又向张天如不无揶揄地嘲谑道,“天如弟,你我二人王夫无望,我倒也罢了,你因职业、年纪落选,可失落否?”:,, 456 思路打开(下) 张宗子这一问,倒也不是毫无来由——除了他、张天如之外,其余一些有幸能和谢六姐有过交集的单身男子,都免不得被身边人如此打趣,只是张宗子呢,他是谢六姐指定的御笔,而张天如又是唯独一个靠犯颜直谏而引起谢六姐注意,并且未被严厉处置,还因此得到更多机会的‘清流’,二人都有些特殊,自然这样打趣的声音也会更多。 女主当道,便是如此,适龄的男官员、男名流身上似乎总是带了一点绯色光环,遭人议论。张天如早已听惯了的,怎会动怒,从容笑道,“宗子兄,你会说这样的话,便可见你是不知我的了——再说,我们不合格的地方,难道就只是职业和年纪吗?” 二人相对一笑,周围人也是有会于心,都纷纷附和着笑了起来,有人笑道,“啊,是哪个不和呢?我知道了。” 说着,笑容便逐渐暧昧了起来,张宗子向这损友扔了个花生,佯怒道,“哪里不和?哪里不和?今日你不说个明明白白,喝得你出不了门!” 卓珂月这些年来,身体康健得多了,他的肺疾,经过买活军这里的抗生素治疗,早已痊愈,见张宗子扔来花生,扬手抓住,一边剥花生,一边就笑道,“这有什么说不明白的?您二位不都是高官之后吗?三代以内,那三品以上的高官也不止一个两个的吧,怎么能符合要求?若不是这个,又说的是哪个?宗子,你只说你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便罢了!” 这会儿的笑声,要比刚才还大,更暧昧,众人都神神秘秘往张宗子身下看去,张宗子撸袖子道,“今晚席散了我请诸位去澡堂子,一个个都别想跑——” 叶仲韶、冯老龙等德高望重者未至,在座的都是年轻人,自然言笑无忌放浪形骸,实际上,张天如、张宗子二人自然和谢六姐略无暧昧,更不说兴起什么做王夫的心思了。以他们的条件,轻易都能找到貌美如花、温柔和顺的大家闺秀,也不说什么陪嫁了,什么样的姑娘家养不起? 只在于情投意合四个字而已,如此一个限制重重,和权力毫无关系的王夫,有什么意思?根本就打动不了这两人,便是无限制的仙画、仙器使用,令人心动,但他们要开拓眼界也是为了更好的完成自己的工作,因为王夫的空头尊荣放弃事业,去和一个根本不喜欢的女子在一处,谁会做这样的选择? 在张宗子,他是热爱自己的采风使职业超过一切,在张天如呢,他的性子众人也都很清楚,他也知道众人都很明白——张天如若是有幸做王夫,那也一定是冲着王夫和权力的接近程度,想着一步登天而去的,既然王夫受到如此严格的限制,又不会有子女,和权力完全没有关系,那这个职位对于张天如这一类人来说,自然也就失去了全部的吸引力。 “说起,既然如今已经公然不再讲家天下了,可知道这储君人选,选拔的章程定下来了没有呢?” 开过了和选拔王夫有关的玩笑,这话题也就暂且收歇了,今日受邀的这些朋友,都是文艺界有名有姓的人物,自然也没谁眼馋这王夫角色的,他们自己的三代血亲,倘若有人动念的,还要严词劝阻呢,因此便不像是如今民间热议此事,没完没了,还是很快说回了政界,“如今这摄政和储君两个位置,倒是可以合二为一了——我猜是陆将军。” “也可能是谢局长,或者是两人联合执政。” 对于‘家天下’不再持续一事,众人的反应倒都是淡薄,除了政治课本上打的伏笔之外,利益原因也很明了——谢双瑶天人降世,今年不过是二十一岁,而且是当时的医药大拿,还有异能在身,按照常理来说,她继续再执政五六十年,问题应该不大吧,六十年后,在座还有多少人能活着? 继承的问题,现在想也还太早了。至于说‘家天下’的破灭,这至少也要六十年后才能看出结果,本就不是现在会有影响的事情,现在买活军,说话的口气不小,办下的事情也很大,但真正切实占下的地盘,不过是一省而已,继承为的是后继有人,老君死后,官僚可以团结在新君身边延续统治,可按现在买活军的情况,谢六姐倘若意外身亡,那不必说了,买地一定会顷刻大乱,任谁都无法维系局面,这种情况,根本也就无所谓谁来继承了。 不过,即便是传统的君主制,在储君长大之前,也一贯是要设立监国、摄政职位的,在紧急情况下要有人能站出来主持局面——六十年啊,六十年间,众人需要留意的,也只是这个监国摄政的人选而已,倘若六姐有了意外,这个人应该就是下一任军主。 这六十年间,如果谢六姐食言生了孩子,那自不必说,如果六十年来都能谨守誓言,那……似乎也不必再去想‘家天下’的破碎,对政治的影响了,六十年来,都能换几代人了?到那时,如果买活军已经一统天下,新的孩子在买活军那大同社会的道统教育下长大,家天下早已是历史,它的破碎,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在座众人,如今都已经完全上了买活军这艘船,居然众人没有一个质疑谢六姐这番话成色的,这帮文人,歌功颂德的本事,那都是与生俱来,捻着花生,吃着毛豆,喝着奶茶,都是没口子称赞谢六姐的心胸气魄。“到底是天人之资,其道也行,其人竟更胜尧舜,古今圣主,细查之下,小德未必无亏,六姐正邪姑且不论,其坚毅处绝非他主能比,古今完人四字,竟不算是过誉了!” “如今说句威震天下,不算过分吧?依旧吃食堂,用两个后勤兵,不服貂锦,不用美玉,纣初立便有象箸之议,六姐竟略无奢侈,可见圣君之资!” 纣初立,始为象箸,纣王登基之初,对外作风故示简朴,但是却在用的象牙筷子上露出马脚,被人看破了对奢侈享受的喜好。从这一点来说,谢六姐的确近乎是个毫无瑕疵的领导人,甚至于连敏朝、建贼等,都无法攻击她的私德,因为她就几乎没有私生活,更没有负气做的决定,每一步都走得深思熟虑,毫无私心,令人几乎无可指摘! 这些马屁,肉麻归肉麻,但也少有虚言,确实是令人赞叹的事情,这些敏朝的士子们,对于买活军这里的生活,哪怕有多少小嘀咕,也无法否认这一点,那就是谢六姐是真的比所有圣君都还要圣君,如果把她推行的思想撇到一边,光看她这个人的话,便可发觉,她这个人,可以说是天人合一,为了贯彻自己的道统,知行上真没有一丝不一。 便是在君子之中,这也是极其难得的,这叫人怎么能不赞扬呢?如今更是为了贯彻道统,终生不育,这份决心,在座的众人又有几个能下?也难怪这些文人也难得地收起自己的怪话了。张天如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只顾着嗑瓜子,过了一会,见他们还不停歇,略有些不耐烦了,便笑道,“话也不能这样说,六姐不奢侈,那是因为她看不上本代的奢侈,更因为她如今就是天下间最大的奢物供应商,她不服貂玉,可你们看她穿的羽绒服,便是十万金,又上哪儿买去呢?” 他是个爱抬杠好辩论的,这一点近友皆知,这一帮文人墨客中,也少有能雄辩得过张天如者,听他这样一说,纷纷都笑道,“也是,也是,自己什么都有,自然便可不假外求了。” “再说这圣君之言,倒也是不假,古今多少圣主,私德如六姐般无瑕的,能有几人——可又有几人,如六姐一般,天然便知道自己将要走到那一步的呢?这人不能前知,若无宿慧的,谁没个年少轻狂、困苦艰难之时?圣主李世民也有被逼到不得不发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 张天如抓了一把南瓜籽,放到嘴里磕了起来,冷笑道,“就咱们这军主的成色,她会被逼到那份上么?谁让她不开心了,一个大岛船术横扫过去,还有什么矛盾啊?我看只剩下一坨血糊糊啦!” 他说得有趣,众人想着那幅画面,也不由是哄笑起来,张宗子笑得咳嗽,指着张天如,半天才笑骂道,“最是你这巧嘴,不知要气死几个儒生才甘心,怎么,报纸上骂得不够,现在还要来折磨我们,要把我们笑死不成?” 不过,张天如所言也是有理,买活军相对敏朝、建贼,自有其不可动摇的优势,最大的一点,便是谢六姐是从不需要担心治下反叛的,她施政的余地,也因此从容了许多,不必考虑人事中许多制衡权术的手段——这不是因为她比其余明君更贤明,而是因为她比其余明君更暴力得多了。 倘若一个人打从幼年开始,便知道自己毫无悬念,将会统一天下,名留史册,那他当然也会从那时起便开始营造自己的形象,和泗水亭长那种四十多岁都不能肯定自己将来在哪,六十多岁不知道帝国的将来会是如何的人生经历相比,谢六姐看起来当然贤明得多,但谁的能力更强,这就是个很难得出答案的问题了。 甚至于,张天如觉得,谢六姐为了打破血缘继承而放弃生育的举动,其实也并没有她表现出来得那样伟大,“生儿育女,为的无非是传承血脉,可六姐的真身,难道是此世的这具皮囊么?怕不是吧,若然如此,她又何必为了给这具皮囊留个血脉,耽误了治国繁务?” “自然,这也更省事儿,否则以咱们此时的民智,这孩子一生,确实也多了不少麻烦,不过她至少还是少说了一点——私以为,六姐不生孩子是真,但这到底是不是极大的牺牲,还不好说呢。” 刺挑到这一步,玩笑的意味已经很淡了,有些客人已经有点儿紧张起来:并非人人都是张天如这样的狂生,六姐威名赫赫,开点玩笑可以,真要这样当真非议谢六姐的清名,他们也不敢轻易附和。 “所以说,诸位老兄啊,你们便是拍马屁,也有些拍不到点子上。” 张天如有些漫不经心地扫了众人一眼,将一桌子不同的神态尽收眼底,哼地嗤笑一声,取了一杯清茶,‘吱’地喝了,又磕了两粒南瓜籽,这才说道,“六姐之明,全不在你们所说的这几点上——这都不出奇!” “奇在何处呢?快说说。”张宗子笑容却依旧不变,反而更加浓郁,他有些好奇地看着张天如,催促问道,“别吊胃口,故作惊人态了,天如老弟,快说快说!” “便是奇在六姐对于道统的贯彻上!” 张天如随手取来了张宗子放在桌上,预备着一会行令的筹筒,攥了一把筹子在手里,指着张宗子道,“宗子兄,这是你,张宗子,少年成名,家事丰厚,英俊潇洒、风趣幽默。” 他每说一个张宗子的优点,便把筹子放下一枚或数枚,很快,这筹子越叠越高,成了一座小山,张天如又拿了一把筹子出来,“这是我小天如,家中有一份少少陪嫁,生得花容月貌——” 他说陪嫁时,只放了一枚筹子,花容月貌连放了三枚,说到性格和顺,又只放了一枚,众人都笑了起来,叶仲韶摇头笑道,“我未闻好德如好色者!” 张天如也微微一笑,将两座筹子堆让大家比较,张宗子自然远远高过天如娘,张天如道,“看,现如今我们差距如此之大,我配你算是高攀了,你恐怕不情愿,但不要紧,我这里还有筹码。” 他取出一枚筹码,“你不必担心家里,家事全都我来操心。” “你可在外拈花惹草,我绝不过问。” “所生子嗣,都冠你姓,为你传承姓氏荣耀。” “家中钱财,由你做主。” 每说一点,张天如便放下一枚筹码,到最后将将齐平时,方才住手,笑对众人道,“诸位,如今新式婚书,大概如此,大家的条件全都说出来,我有什么,你有什么,我不足之处,便由我让渡出的权利来换,众位说,我说得可对?” 这是一个很直观的形式,而且也没什么不对的,婚姻本就讲究个男才女貌门当户对,这要不对,难道张宗子要娶个讨饭的老妪才对吗?众人都道是这个道理,张天如点头道,“好,我们再来看。” “我是地主,我有千顷地,不论水旱,我都有收成,我旱涝保收。” 他放下一枚筹子,“我有功名在,我的田地不交税。” “我有本钱在,我可低买高卖,不吃粮价波动的亏。” “城里的粮铺就是我开的,因此,我得到良种也很方便。” “我知书达礼,博览群书,可从农书中得到先进的农术。” 他每说一句,就放一枚筹子,桌上逐渐沉默了下来,最后,这座山比张宗子的还要更高,张天如又拿起一把筹子,“我是佃户,我有足够的力气。” 他放了一枚筹子,随后便再没别的了,张天如看看众人,见他们没有要补充的意思,便继续往下放,“你可拿走我一成收成,我还能吃饱,只是结余少了些。” 但差距依然悬殊,张天如再放,“你可拿走我两成收成,我还能吃饱,只是几乎没有结余了,我无法抵御荒年了。” “你可拿走我三成收成,我只能勉强吃饱了,农闲时我还要找活做。” “四成……我吃不饱了,孩子不能都养活了。” “五成……我会慢性饿死。” “六成、七成、八成——” 张天如摆到第八成的时候,双方才勉强齐平,他叹了口气,以佃户身份自言自语,“总算是齐平了,这时候,交易仍然是平等的,可你说我会做什么呢?” 他的手指,来到地主那边,将它的筹码轻轻推倒,“我会把你全家杀了,烧了,把地分了,再也不给你交租。因为在我们平等的交易中,蕴含了极限的,我不能承受的剥削,以至于当交易似乎趋于公平的时候,我得到的已经不够我活下去了。 “——诸位,再回来看看婚书这两边。” 张天如用修长的手指,钳起了天如娘让渡权利的那叠筹码,留了两枚,又拿起三枚拿起来晃了晃。“诸位,你们还觉得让渡权利而缔结的婚姻,是完全的平等交易,不存在剥削吗?” 场面一片寂然,这些全是地主家庭出身的士人,个个面如死灰,一语不发,冯犹龙大睁双眼,有几分讶然地望着张天如,仿佛第一回认识他。张天如冷冷道,“现在,你们知道六姐为何绝不容地主存在,又为何要用自己的婚书来打样了吧?” “剥削社会的社会关系中,剥削无所不在,婚姻中,亦存在强者对弱者的剥削。” “而且,在没有调节机制的前提下,剥削一旦出现,在博弈中就常常趋于极限,这是人之天性,不信么?你们回想一下自己从小家庭中所见之女子,尤其是那些偏房小室,便可明白了。纵有一二得意者,其中多数,是否因为其筹码之少,而承受着这样极限的剥削?” 他冷峻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个个挪移过去,竟有不少士人狼狈躲闪,不敢对视,张天如嘲讽一笑,将那几枚筹码丢回签筒里,又摇了摇,听其哗哗作响,“六姐所为,便是要把这些筹码,从局中挪走,告诫所有局中人,虽然剥削无法避免,但博弈筹戏,必须经由衙门干预,留有一条底线在。这,就是她划出的底线!” “当然,这话并没有明言,你也可以不遵守,不过嘛……嘿嘿嘿……” 他阴恻恻地笑了笑,“突破底线的人,往往也会得到一个突破底线的结果,我倒是很有兴趣,想看看有没有朋友,以身试法,突破一次给我看看——宗子兄,你来——” 张宗子慌忙摇手,“不不不,我可不来!”这张天如今日疯劲大了! “珂月兄,你试试看?” “我早已成婚了!” 只见饭桌之上,张天如纵横捭阖,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众文士被追问得狼狈无比,忙起身叫道,“人来齐了!快去花厅开饭罢!” 张天如还问个不住,众人都不敢搭理,仓皇逃窜,还是冯犹龙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方才止住了,站在那里发呆。叶仲韶悄声问冯犹龙,“老龙,你对他说了什么?” 冯犹龙犹豫片刻,低声答道,“我识得他母亲,原也是风月场中人物,其实并不为其父所喜,有了身孕方才被接进府中,他那绰号,便是因此而来。” 叶仲韶要年轻得多,自然不知这样不光彩的往事,此时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何张天如身为高门之子,却连奴仆族人都可肆意欺凌,今日又做如此狂态,原来是勾起了他的切肤之痛。 一时也有几分唏嘘,回首望去,见张天如孤身一人站在茶桌边,手里还捻了一枚筹子,双目微红,神色寂寥,又带了几分茫然。叶仲韶心中也是一软,对冯犹龙低声道,“我对此人,原觉得是个弄权行险,指鹿为马之辈……别看他是六姐道统的急先锋,但他是为了得权而写,还是为了维护道统而写,我心中倒也有些看法呢。” “而今日——” “是啊,而今日……今日却是不同……” 叶仲韶又看了看张天如孤寂的身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今日,我觉得他是有几分信了……”:,, 457 栽培 “紫山,怎么样,云县的饭菜还算是合胃口吧?几个月不见,怎么感觉又长高了?” “世叔!” 云县城郊小山,一座能望得到海景的大宅院里,一名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正有些羞涩地起身向长辈问好,“承蒙世叔挂怀,小侄在学校中一切都好,只是学业上进步得有些慢,让世叔见笑了。” “欸,这是哪里说来?三个月便能在初级班里读到第七段,已是少有人及了,你若是见到有人比你进步得更快,那多是些家学渊源的子弟,你起步得晚些,只和自己比,无须和人比,那进步得就算是快的了——只是我听你们的宿管老师说,你总是点灯费蜡的看书,这不好,眼睛不要熬坏了,小小年纪戴起眼镜,倒是得不偿失,又叫我如何与你父母交代呢?” “世叔也太客气了,只是我在此处读书,一饭一食都不能自己供给,花的全是父母多年来的积蓄,云县万物腾贵,不免也有些着急……” “年轻人只是太心急,”徐骜大笑道,“难道我们家还少了你几餐饭不成?你且先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心读书,初级班毕业之后,考入专门学校,情况便有极大改观,到时候有了结余,做什么不能?现在先把根基打牢了,可勿要将身子熬坏,若是眼睛看坏了,从此看东西都要眯着眼,伸着脖子,那多不雅相!” 说着,又摊开书册,“来,这几个月在学校里,积攒下了什么疑难,尽可以问来,若是能问倒了我,我便赠你一瓶上等墨水如何?” 这少年紫山闻言,双目也亮了起来,有些迫不及待地道,“世叔,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你尽管放手施为!”徐骜也是一笑,又把一旁放的一碟小饼干挪到范紫山身边,“来吧,边吃边谈,看你学到哪一步了。” 半个多时辰后,焦黄夹葱的小饼干,不知不觉已快吃完了,少年紫山端坐桌前,念念有词地对抄写着刚才徐骜写下的解题思路,时不时流露略有所得的表情,又哗啦啦地去翻看之前的卷子,俨然已经进入了专注的学习状态,徐骜起身退出时,竟没有回神道别。 徐骜见了,反而欣慰,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回到自己一家住的小院里,略微洗漱休憩了片刻,见墙角的自鸣钟打了半点,便往父亲住的院子里过去,一进屋,先看了看父亲屋里的圆盘墙钟,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记下了时间。 “怎么,你屋子里那钟又慢了?”徐子先也是刚洗漱过,换了居家的衣服,从里间出来。老太太走过来亲自捧了两钟茶,徐骜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接了,口称,“谢太太赏茶。” 徐子先因为信仰移鼠的关系,一生只有一房妻室,所生的徐大公子,自小体弱,有夭折可能,因此便从贫苦偏房中收养了徐骜,大公子性格十分恬淡,身子也不太好,一向不管家中诸事,多是徐骜操持,老太太对徐骜点头笑了笑,问了几句寒暖,知道他们父子二人有正事要谈,便退了出去。徐子先这时候恰好也闭目用了半盏茶,睁眼问道,“怎么样,紫山这孩子如何?” “性子纯正,也十分聪颖。”徐骜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份文书,放在桌上推给养父,“三次月考的成绩单,考得是越来越好——三个月不见,又长高了,几乎能比我高出一个头来。” 徐子先本人并不算太高,大概165的样子,这是这个年代江南人正常的身高,此时南人能有165以上算是普通,170以上便算是比较高挑的了,似张天如、张宗子那般的身材,不但说明其祖上或许有北人血统,还说明他们是世家大族,已经有几代人都能吃得很饱了。 如徐子先,家道只算是殷实,还要供他科举,所以他只有165,亲生的大公子身子骨孱弱些,但自幼饮食质量不错,就有170,而徐骜过继时年纪很小,自小在徐家饮食,身子骨又壮实,一下又长到了175左右,大公子的几个孩子,看起来也有望和叔叔看齐。这范紫山家境普通,十六七岁却能比徐骜高一个头,成年后长到185以上希望是很大的。徐子先也点了点头,道,“不错,老范一家是北人南迁去湖广的,他生得高也不算稀奇。” “就是实心眼,范家家风应当十分简朴,他自幼随父母箪食瓢饮的,真不知道家底如何,只是一心惦记着要快些学成归去,不在此处花钱了,我说让他留下来上专门学校——若不是专门学校不花钱,他恐怕还不干呢。” 说到这里,徐骜也不由露出笑意——这范紫山,说来和徐家的亲戚关系是隔了几层的,但还不算疏远。范紫山的伯祖父,是徐子先的连襟,也就是说,范紫山爷爷的哥哥的妻子,是徐子先妻子的妹妹。但因为范紫山爷爷去得早,几兄弟年幼无依,是在伯父家里长大的,犹如亲子,所以这层亲戚关系也可以说是比较近了。 在此时,一个有名望的家族,少不得有各式各样的亲戚故旧,遇事互相帮衬是一种基本的道德,徐家在云县落脚之后,这些亲戚投奔而来几乎是天经地义——徐子先受谢六姐重用,有半师名分的传言,早已不胫而走,就连敏朝使团都给徐子先送礼,遑论别人? “徐先生我一向是叫叔父的,如今既得了意,我这个儿子想来云县上学,能不能托您照应一二”——这类型的请托,徐家一年不知要收到多少,当然对他们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招引人才是可以加分的,政审分可以兑换仙器,这就让徐家人攒分的动力也很足了。 以徐子先现在的地位和工作成果,他们并不缺钱——买活军给钱是给得很大方的,只要有成果转换为生产力,就有高额的奖金和专利费,而徐子先编纂的可是教学课本啊,他们收的酬劳那还能少了吗? 再加上也的确连续不断的有投亲的需求,所以,虽然徐子先还是时常宿在学校,但徐家还是在云县筹建了一套宅院,尤其是设了宽敞的客房,这样也就不必老把来投亲的客人们到处塞客栈安置了,先在宅院里住几天,扫盲班考过了之后,便送到学校去寄宿,逢年过节,几个月接回来一次,关怀一下,考查一下学业的进度,督促一下学习的热情,讨论一下毕业之后的出路……这一系列迎来送往的举动,可以说是人情上的必须,也可以说是经营着自己的关系网,从根本来说,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至于说其中的利弊,那就要看你是从什么角度出发去看待了。 从花费来说,必定是很大的,但关系网的好处也不可或缺,如这范紫山,数月前到云县时,徐家也一样殷勤周到地待他,此刻态度亦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但范紫山的出现,他和徐家的善缘,便为将来埋伏了一些更多的可能:范紫山聪颖仁厚、略无机心、一片赤诚、家世清白、形容俊美、身材高大,虽然并不能说现在就吻合了谢六姐择婿的全部要求,但身高、长相、性格、天资能够过关,一些体能和学识上的不足,还是很好弥补的。 徐家在买活军这里,应该来说走的是技术流,徐子先并不过问具体政务,只是作为谢双瑶智囊团的重要一员,时而顾问一下,以备参考。徐骜也没有参政的野心,但是,他们也不会特意去回避一些送上门来的机会。不过这里的一些打算,父子之间也无须说穿——终究还有个七八年呢,没影子的事,只能说是多了一种可能而已,不必太过心急。 “听说,近卫营有意在军中进行一次仪仗队的选拔。” 徐骜也说起了他和友人谈话中得到的消息——如徐子先这般,直接受到谢六姐重用的大臣,他在买地的家庭交游又和张宗子、宋玉亭等人完全不同了。徐骜作为父亲的副手,是可以直接和买活军很多高层对话的。“是二郎君提议,陆将军附议……由大郎君、二郎君联手主持选拔。男女皆有,男兵身高都在183以上,年岁么,规定是15至22。” 这两个硬性条件一出来,这仪仗队的选拔是为何而设,也就一目了然了。徐子先点了点头,道,“悌妹之情可感——这也是应该的,总比选秀要好得多。” 这没什么好说的,敏朝的选秀,那才叫劳民伤财、兴师动众,每次朝廷选秀,都不知给官吏多少鱼肉百姓的借口,甚至还有新君登基、民间定亲的说法,就是怕选秀之年耽误了自家的儿女婚事。 买活军这里,条件明确,而且可以说是竞聘制,就说这选仪仗队,你没多余的想法,完全可以不来,甚至只是想找一份好工作那也没问题,反正选上了就是大好的前途,外加有另外一种犹如扔个满堂红骰子一般,几率微小的机会,那都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便是没有成真,也根本不亏损什么。敏朝的选秀,自然是无法和买活军这里的选婿相比的。 徐骜也没有异议,甚至于对于谢六姐废除‘家天下’这件事,他和父亲、长兄也早已多次猜测、讨论过了,都没有太大的波动:这也不是什么石破天惊型的决定,早就有铺垫了,谢六姐每次出巡时,留下的理政官僚就是她指定的储君,备用方案每次也都做了她出事后的安排——基本就没有一次是血亲继位的,武为几个将领联合商议,文为几个高级官员联合商议。 从这些点滴看来,买活军将来要从家天下进行转换的态势,已经很明显了,如今的问题,只是谢六姐打算在何时正式修改章程而已,不过,此事实在是过于遥远,在女君身强体健的现在,忧虑继承问题,还不如去忧虑未来十年间的旱涝灾异呢。倒是有一点耐人寻味:在文书中,六姐提到了十年内有望成为华夏大宗宗主,这是否暗示了她已经在酝酿着,部署对华夏领土的进一步吞并了? 这些事,对于徐家来说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徐家现在已经达到了一个家族在政权中能达到的最高峰,而考量到买活军这里前所未有的民风,接下来他们也不能广置田地,要说倚仗着手里的权势去垄断生意,更是自寻死路,再加上开枝散叶也有了很大的限制——徐骜跟随父亲,也只有一个妻子,他已经有了一儿一女,自从到买活军这里以后还没有再生育,因为一次生育就意味着他要离开职场半年时间,期间累积如山的工作他暂时还没找到别人来分担完成。 钱够花了,权也基本到顶峰了,接下来该做的,就是在韬晦中栽培后进了,在徐家现在这个地位上,除了主业之外,‘讲政治’已经成为了一项非常重要的素质,对报纸上六姐的圣训进行解读,也成了徐氏父子的必修课。徐骜对于谢六姐的这篇招亲文书,是有不少看法的,刚看完报纸就品出了一些,过几天回味之余,又品出了一些,今日恰好乘着范紫山之事,又和徐子先谈起。 “以小子所见,只怕之后,世面上对于女娘单身生育,会更加收紧,整体婚姻风气将更趋于保守。父亲以为如何呢?” “哦,怎么招亲文书,又联系到女娘单身生育上去了?” 徐子先并不是反对徐骜的看法,只是在用询问帮着他梳理思绪,徐骜整理了一下想法,徐徐道,“虽说婚书自由,但六姐既然已经打出了样子,对于官吏而言,从此婚书就不存在自由了。正所谓上行下效,但凡坏事,从上到下流动的速度就是极快的,六姐若图一点特权,则特权必将以百倍的速度扩散,六姐若遵守博弈中的底线,则天下人敢于突破底线的——虽然依旧会有,但也会比从前要少得多了。” 徐子先点头道,“这话说得有点意思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非都是这个道理。六姐之贤,便在于她洞悉了人心中这点‘彼可至,我亦可至’的阴私。往昔君主,未必是看不破,只是多数难以克服人心软弱,再者,对地方上的控制力也没有这样强,便只能坐视一男多女制自上而下,广泛流传,根源在于此者。” 正所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许多大聪明都认为一个政权的首脑,不得来个美人后宫团,享尽这世上所有的福分才行,甚至认为谢六姐可以用频繁结婚离婚,或者保持单身,不断换男伴的方法,来绕过买活军一夫一妻制的规定,实现实际中的一对多。有这种念头的人很可能没有接触过哪怕一丁点权力,徐骜和徐子先都是握有一定权力的人,他们非常深刻地明白特权的流动和滥用是多么的轻易—— 就说谢六姐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会有谁来指责她吗?那自然是不会有的,但是,比如说陆大红吧,她做为谢六姐最亲近的部下,她也不结婚,换了一个又一个的男伴,或者同时在两三个男伴中周旋,谢六姐能指责她吗?她的男伴,谢六姐的男伴,他们还敢和别的女人牵扯不清吗? 如此,从结果来说,谢六姐和陆大红就同时占有了多个男人,那么,谢大哥……谢二哥……连豪生……黄谨……谢向上……特权的扩散就是这样,飞快的从一个人身上泛滥到了一群人身上,又从这些人身上泛滥到他们身边的心腹身上,到最后依然会形成如此的结果:一个绝对强势的高层占据了一大批弱势的底层,从身份和权利的极为不对等来看,不论双方是否你情我愿,这就是高层对于底层赤裸裸的剥削。 想要避免这样的剥削,唯独的办法,就是从最高层开始,用最严格的自我约束,对抗特权的诞生和泛滥——这个道理,不需要很聪明都可以明白,但能贯彻的又有几人?甚至就是现在,徐骜都不敢断言谢六姐能不能贯彻始终,她已经流露了她的喜好,还不到一个月功夫,就已经有了范紫山,有了筹建中的仪仗队……这些人全都是出自一片好意,但是,这种一句话便引来琳琅满目的供给,对于人性又怎么不是很大的冲击? 几年后的事,先不去说它,现在只能先分析这篇报道对于吏治风气的影响。“六姐对于一夫一妻制的决心,是早在十几年前阻止老太爷纳妾时就有的。” 徐骜对于买活军的一些轶事也是有见识的,徐徐说道,“而如今,关于婚姻制度的许多约束也都逐渐趋于严密,婚书一出,更是堵死了最后的路子。此后,买活军的高级吏目,不论是婚配还是生育,都会受到严格的限制——生得多了,想要受到提拔那就没那么容易了。” 买活军的吏目不论男女,剩余都是强制半年产假的,想要‘夺情’需要谢六姐特批,可以想见他们生育的次数也不会太多,毕竟生一个孩子就荒废半年,生上五六次,进步速度那就比别人要慢得多了。这就像是婚书一样,你也可以不依从六姐的打样,自己爱写什么就写什么,这不会影响到你做自己的工作,但是,众所周知,做好自己的工作只能让你在现有的职位上干得愉快,想要晋升,那除了做好自己的工作,还得会来事、讲政治,你不讲政治,那就说明你不够靠近六姐,在六姐为尊的体系内,你就没机会晋升,这其实也很公平。 “如此,便形成了旧观念和新规定的冲突——”徐骜对于这种冲突是深有体会的,他的聪明才智,也能找到规定的漏洞,那就是买活军对成年女子单身生育的放纵,这种执政上的偷懒,一定会被有心人利用,“甚至这个人可以只和正室生一个,私下和多个成年单身女子多次生育,以该女子后裔的身份,令其进入政坛,甚至从商,开厂,没有高官三代血亲的限制,其行径将可更加公然大胆,在事实上,这种放任也将会成为高官的一个极大缺口,为男子的婚外情行为提供极大的方便。给衙门断案带来很大的困难呢。” 当然,如果要抬杠到底,那高官的情人即便结婚了,也不耽误办事,但有没有这一层皮有时候是非常要紧的,牵扯到了法理上的一个问题,即一个单身成年女子,和其余成年男子发生关系,到底是否涉罪,更进一步说,是两个成年人发生关系——在无婚书担保时,是否涉罪的问题。 法理又将反过来影响民风,也会成为吏治的试金石:如果成年女子可以单身生育,那么,在婚内生育影响事业,婚外生育似乎更有利可图时,现有的吏治约束制度,能否管束住吏目们不利用手中的权力,广泛地进行婚外生育呢? 很显然,徐骜的观点是非常悲观的,他认为对于婚内生育、出轨的限制,将会直接作用到婚外生育上,使得衙门必须通过收紧成年女子单身生育的限制,来避免官吏婚外生育行为的泛滥。 “吏治之难,便难在此处了,政策的想法都是好的,可按下葫芦起了瓢,怎么去执行呢?” 说到这里,徐骜也用了一口茶,提起了这一阵子云县很有名的另一个案子——这案子被按下来了,并没见报,但云县的老人们也多少都收到了消息。“您可听说了华、张二人通奸案的详细始末了么?情报局亲自查的,说是结论已经出来了……”:,, 458 民间阻力 要说这案子,多少是有些买地特色的——倒不是说这案子的案由是外地所没有的,只是若按照敏朝的风俗,此案未必会闹到公堂之上,多数在宗族中就自我消化了,这是一点,第二点上,案情有部分买地特有的规矩,参杂其中,令人啼笑皆非,也令衙门有几分为难,这又是确实的事情。实际上,徐子先这样的大拿,关注这样的民情案件,并不是因为案件本身,而是因为案件中所蕴含折射的体系问题,“案情的结论出来了,判案的论据呢,出来没有呢?” “恐怕短时间内都不会有定论呢,毕竟,这是买地的规矩和《大敏律》有触犯的地方了。” 人上一百,千奇百怪,如今买地已有数百万人口,而且彼此流动频繁,外地来讨生活的流民日趋增多,可想而知,各色案件那也是少不了的,从杀人放火,到强盗诈骗,做生意的纠纷,婚恋上的仇怨,这都是百姓们日常生活的产物,若说买地有什么特色的话,那就是因为本地和外地迥然有异的婚俗,和婚恋有关的公堂案件,是很多的。 华、张犯奸案的开始,便是始于妇人宋氏前往衙门告发,言及自己的前夫吏目华男,和同事张女,在未离婚以前便有通奸——这便是这一起奇案的开始,但是,奇案之所以为奇案,自然是因为案件的内情,要比这几句话更复杂得多了。 故事要先从华男说起,华男本是泉州乡下的殷实人家,家中有田地五十多亩,华男因此自小得以读书上进,也算是聪明伶俐,但奈何,华男的父母在他十岁时先后病逝,华男的家产被其大伯吞没,华男和年幼的弟妹,也被接到大伯家一起生活——在敏朝,这样的事情是数不胜数的,民不告官不究,才刚十岁的华男,当然也没有状告大伯的能力,于是华男就这样在大伯家长到了十五岁。 十五岁时,华男经由大伯做主,被迫娶了泉州城南有名的悍妇宋氏,这宋氏女,便是宋玉亭这一族的宋,在泉州城内一向是很有些本事的,与华男的大伯母也是姻亲,宋氏过门之后,华男便分家出来居住,但宋氏对华男的弟妹十分苛待,囿于弟妹年幼,大伯一家和宋氏在城中又很有脸面,于是华男只能把弟妹送到吴兴县的母舅家里寄居,自己在泉州城中,宋氏商行内找了个活计,在家中做小伏低,任打任骂,如此才勉强相安无事,把生活过了下来。 如此,六七年后,买活军进泉州时,华男的弟妹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华男和宋氏也有了一男二女,华男在买活军入泉州城后,尚且没有立刻离婚,但因为他脑子灵活,聪明伶俐,考上了买活军的吏目,在家中的地位已经不再如从前一样低下,而等到去年泉州城整顿吏治,宋家除了宋玉亭一支商户之外,其余所有族亲几乎悉数倒台去职之后,方才提离婚,由于他本人愿意放弃所有家产、子女,净身出户,按照买地律法,立刻判离,华男当即去衙门辞工,离开泉州城,往云县去投奔了他已成人的妹妹。 事情发展到这里,也不算是十分离奇,这宋氏的孩子最小的也都有五岁以上了,有房有积蓄,便是华男不再给抚养费,按说日子也不会过不下去——五岁到十岁的孩子,在买活军这里,已经可以做半工来养活自己了。但是,奈何这宋氏是个脾气暴躁恣睢的女子,认定被华男离婚是奇耻大辱,一定是‘外头有野女人把他的魂给勾走了’,于是也愤然辞工,把孩子们扔给华男的大伯父一家带,自己来到云县,要找出华男的情妇,状告到衙门去,给他们个好看。 这找情妇,如何去找呢?宋氏打探到华男住处之后,倒也没有上门吵闹,而是在他家附近游走,这一走,就给她走出事情来了——说来也是巧合,因为云县这里,港口吏目常年不足,总在招工,而华男的考试成绩名列前茅,之前在泉州做吏目时,也来过云县港口公干,结识过一个常来泉州出差的港口吏目,张女。 而这张女在云县的住处呢,又恰好和华男在云县的住处相隔不远,只隔了一座暂时空置的院落,宋氏这人也是剽悍,她见那空院落的锁头很松,也不知哪里学来一些开锁的手段,在夜里便挑开锁进去看了—— 那时天气还冷,各家除了储蜂窝煤以外,还要储大锅饭的柴火,恰好,张、华两家的院子,都有柴火垛码着,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过院墙来,这空院落中又有一架梯子放在墙边,而且,墙面上的青苔似乎也有残损。如此一来,宋氏心里可不就火起来了?明摆着的,华男和张女必然是夜里暗中通奸,只是用这空院落做个过桥的,掩人耳目罢了! 甚至于,更进一步的想,华男之前到云县来公干,是不是已经和张女勾搭上了,才如此坚决地要离婚?听说这张女也是才离婚不久,是不是两人说好了,都离婚了可以在一起,现在只是避避风头而已?宋氏越想越觉得心中有火,便立刻去衙门首告华男、张女两个吏目通奸,并且带了更士,到空院落去查看现场—— 这里就是敏朝和买地的不同了,在敏朝,犯奸罪于实践中很少是妇女首告的,也很少闹上公堂,尤其是官吏人家,一般都是私下抹平,但买活军这里,对于吏目是抓得很紧的,宋氏的告发证据虽然如此不足,换作是民间都未必会管,但因为牵扯到华男的岗位问题——华男考云县的码头岗位,一举就考上了,有没有张女的说情呢?所以更士们还是前往调查,并且分别讯问了华男和张女,以及张女的前夫。 这一问,就问出事情来了,张女是个月前离婚的,一子一女,女儿跟了张女,儿子跟了前夫,但在询问中,更士从她的步态发觉不对,检查之下,发现张女已有大约四个月的身孕,而张女的前夫表示,自己和张女关系疏远,感情冷淡,在离婚前半年就已经别居,这一点也得到了街坊的公认——也就是说,张女有可能是在上一段婚姻中就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华男是否犯奸尚且不得而知,张女反倒有了犯奸的可能。宋氏要针对自己的丈夫,反倒把张女给陷进去了! 案情进展到这里,已经很扑朔迷离了,其中张女的孩子到底是个月还是四个月,成为张女犯奸案的案情关键,张女的前夫也乘势要求重新分配家产,因为他和张女是老式婚书,和离时张女还是带走了嫁妆以及嫁妆的孳息,但如果张女婚内犯奸的话,按照七出之律,以及本地的惯例,张女的前夫有权主张留下张女的嫁妆。 至于华男案,华男自己当然辩称他和张女并无特殊关系,他提到一个颇为有力的点是,张女貌丑,宋氏貌美,他贪图美色也不该和张女偷情,更何况他到云县港口工作,完全是靠自己考过去的,张女也只是个普通的,工作中结识的吏目,碰巧住在隔邻而已,宋氏的指责完全是无稽之谈。 由于这件事男女双方都是吏目,案情进展到此,已经惹来不少人的注意了。更士们随后又询问了左邻右舍,但没有什么所得,这年头,照明又不是什么很便宜的东西,云县能供应得起一条不夜街,那都是富裕的表现了,大多街巷,入夜后也就是屋内有点点灯火,谁还没事站门口挑个灯笼到处看去? 暗门子、暗门子,说得就是这样的情况,夜里不挑灯笼,只是将门暗掩,来客将头脸随意一包,推门而入,邻居只能听到屋里传来的含糊声音,要说知道谁来了这里,那除非是第二天早上,赶早了,盯着那家的院门口瞧才行。 按邻居们所说,白日里至少张女的院子里是没什么异样的,至于华男,他和妹妹一家住在一处,妹妹一家都为他做证,说华男入夜后几乎从不出门,自然也没有匪夷所思的和张女通奸一说了。 然而,更出人意表的转折还在后头,张女在被诊出有孕后,沉默了数日,之后一口咬定了自己的孩子是离婚后怀上的——以她的立场来说,这倒也理所当然,而她供述称,孩子的父亲就是华男! 按她所说,张女和丈夫的感情,一向也是不佳,张女考上港口吏目之后,二人聚少离多,丈夫在外很快有了小妇,因此不愿换签老式婚书,又不肯离婚,张女十分苦闷,在工作中,又和华男有所结交,两个人对婚姻的不满引起共鸣,于是便产生了感情。 但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出轨,而张女回到云县,和丈夫确定离婚后,便给华男写信,华男收信后立刻赶来云县,在当晚和张女一度,随后立刻赶回泉州,和宋氏离婚,并搬迁到云县来,考了云县的吏目。这孩子无疑就是华男的种,而且,张女还说出了华男私处的一个胎记作为佐证——她是看到过华男这个胎记的! 这下可好,可不是捅马蜂窝了?张女是离婚个月,可华男才离婚一个多月啊,若张女的孩子是华男的,那华男岂不是坐实通奸出轨了?按照《买活军吏目管理条例》,华男将终生不得再晋升。宋氏也立刻去找华男大闹,要华男和她复婚,否则就要告到六姐面前去,把华男整死,华男被逼得赌咒发誓,要跳海自证清白,说自己和张女毫无关系,一切纯属张女诬告,自己压根连多看张女一眼都觉得反胃云云。 但偏偏就在此时,更士们从隔壁院子的青苔痕迹上得出结论:确实有人近期内在这院子里翻墙行动,也就是说,的确有人从华男妹妹的院子里翻到隔壁院落,也有人从隔壁院落翻到了张女家! 这下,华男似乎已经被逼到死角了,众人都觉得他只是嘴硬。而华男这时,大概是精神逐渐崩溃,也可能为了自保,却又抛出了一个猛料——华男说自己生育能力有问题,不能致人怀孕,他的一男二女都不是自己亲生的,而是宋氏和华男大伯之子,也就是华男堂兄,宋氏姻表兄通奸所生,大伯一家强行安排自己的亲事,就是因为宋氏当时已经怀有身孕,需要遮掩,所以才匆匆成婚! 否则宋氏家中当时还十分富裕,为什么要找自己一个穷书生呢?而宋氏之所以不愿和自己离婚,如此死缠烂打,也是因为她这个情况很难再找一个活王八,因此非得拿捏住了自己不可! 只能说,没有人能从这故事的开始,料到之后的发展。到这一步,案情在民间的流传已经是如火如荼了,《买活周报》不报道,也有书坊私下印了小报在卖,而且销路奇佳,民间众人最好奇的,还是这张女到底有多丑,华男脸上是不是写了活王八几个字。又很好奇华男为何肯定自己不能让人怀孕,是否是个天阉等等。 而衙门也被架在这里,显得有些尴尬了:按照《大敏律》,宋氏和华男堂兄如果真有通奸,这是要罪加一等的,《大敏律》中,不合法的男女关系,被归为‘犯奸’一栏,其中亲属相奸罪处理得是很严厉的,按照华男家的情况,华男的大伯父吞没了父母的财产,同时收养华男几兄妹,那么就应当按照亲兄弟来看待,否则要治华男大伯父一家侵吞他人财产之罪,如果不治罪,按照两家合并一家来处理的话,则华男和华男堂兄在法律上是亲兄弟关系,大敏律中规定,亲属相奸中,奸叔伯兄弟妻,通奸则宋氏和华男堂兄按律当斩! 如果华男大伯父一家承认了侵吞华男父母的财产,愿意认罪呢,那么华男和堂兄就还是从兄弟关系,按照大敏律的规定可以略微宽待——怎么宽待呢,那就是宋氏和华男堂兄按律当绞,从斩首减一等变成绞刑…… 反转反转再反转,又反转的全是陈年旧事,无凭无据的,宋氏和华男堂兄那自然是没口子喊冤的,却偏偏,此时华男堂兄的小姨子跳出来了,指责华男堂兄苛待其姐,其姐曾多次哭诉,华男堂兄和宋氏关系暧昧——华男堂嫂却矢口否认自己曾说过这番话,并反口指责自己的妹妹因为和自己不是一母所出,素来妒忌自己,有意要害死自己丈夫,又说她这么说是因为勾引姐夫不成…… 到情报局介入为止,此案牵涉进来,和裤裆子这事有关的男男女女已经超过八人,张女夫妻,华男夫妻,华男堂兄夫妻,华男小姨子夫妻,四对夫妇之间扯个不清,民间传得沸沸扬扬非常不像话,而且还生动地体现出了买活军律令和大敏律之间的冲突:敏律中,对于一般的非亲属通奸,处置其实是很轻松的,奸夫淫妇捉去打板子即可,考虑到杖刑可赎,那也就等于是罚钱了,大概罚钱在数千到上万元之间。 大体来说,这和买活军在婚书中推崇的思想是一致的,那就是这事儿可以用钱来解决,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买活军不管离婚后各自的去向,但敏朝这里,丈夫不论如何处置出轨之妻,哪怕离婚也好,此女都不允许和奸夫成亲,反正不管执行如何,律令是如此规定的。 这点分歧不算是太大,更大的点就在后头了,买活军的婚书思想似乎也不管男女到底和谁出轨,但敏朝对亲属出轨的态度就是如此严厉,五服之内,绞、斩起步,还要徒刑年——也就是做年苦工了。从处罚的严厉程度来说,无疑敏朝认为亲属相奸是一种刑事犯罪,那买活军是怎么认定的呢?买活军现在,又该用什么态度来判罚呢? “此案的难点其实在于此处,”徐子先和徐骜都是这样认为的,“倘若案情全实,该如何判宋氏和华男堂兄?敏律对亲属相奸如此重视,乃是因为敏律建立在纲五常的基础上,乱纲常者,便是破坏了敏朝的统治逻辑,买活军如今已经有全新的统治逻辑了,是否还要全面沿用一部服务于旧式统治逻辑的法律? “这是六姐不得不去衡量的问题了。只能说是各有利弊吧,新法律确实还不到成熟酝酿的时机,能吃透道统,又有立法素养的人才实在太少了……” 至于这难点的另外一处,那便自然是如何验证各方说法的真假了,这也是情报局出手的原因——情报局是要给更士上课,教他们如何去断案的,有他们出手,再加上神神叨叨的所谓测谎技术,要还敢做伪证、做假口供的话,那面临的可就是欺君之罪,要被打入矿山去了。 在这样的重压之下,哪怕不刑讯逼供,常人要撒谎的难度其实也很高,徐骜带来的新消息中,情报局的确是从各方那里都问出了一些和外传原案情不同的消息——都撒了一点谎,现在也都愿意说实话了。 “华男确系和张女有过身体关系,但却是在双方都离婚之后,华男搬来云县,和张女相逢交谈,彼此有意,是夜,张女留门,华男便推门而入——不是翻墙去的,张女准备了酒菜,和华男发生关系。此事街坊邻居并无察觉。” “至于院墙的痕迹,是华男妹夫和张女留下的,张女离婚前即同时和四人以上保持关系,常往来的四人的名单都出来了,有已婚的也有未婚的,华男妹夫是其中一人,华男只有一人不算,还有人分别是张女堂弟、张女前夫之弟、货郎。张女有收取四人馈赠礼物——所以这算不算卖淫呢?若算那更是大丑闻了,吏目兼职卖淫。” “宋氏和华男堂兄确有奸情,成亲内情如华男所说,宋氏将华男弟妹赶走是因为华男亲弟曾目睹她和堂兄幽会,此事后经华男亲弟告知华男,夫妻关系十分冷淡,可以确认宋氏长女,从月份来看的确是宋氏和华男堂兄之女,但后来的一女一子就说不清了,华男认为自己没有使女子生育的能力,主要是因为他和宋氏发生关系频密的时候,宋氏没有怀孕,但宋氏怀孕前的确也曾和华男同寝,但也和堂兄同寝,所以孩子是谁的还说不清。” “华男堂兄同时还和妻妹、庶母有奸情,与妻妹因故断绝往来后,妻妹怀恨报复,首告了堂兄和宋氏之事,但妻妹所说的其姐抱怨一事也为真。其姐反口主要是怕华男堂兄被处斩后家庭失去收入来源。” 徐骜说到这里,口也有些干了,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总结道,“案情清楚了,但又没有完全清楚,以儿子愚见,此案棘手处并不因案件情况明晰而有所减弱,甚至反而更加难办——” “现在,对张女该如何处置?开革那是肯定的了,同时和多人保持关系,违反《买活军吏目管理条例》,不道德,吏目是做不了了。但要按大敏律治她的罪吗?这是一,二,如今张女前夫认为一儿一女即可能不是他的血脉,将其子送还,并请求官府重判财产,要将张女嫁妆归他,或者归公作为惩戒,按老式规矩这是合法的,那么张女无产,无工,带了两个孩子,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将何去何从?若被判刑,两个孩子如何处置?若不判刑,则这个孩子按大敏律是归奸夫的,但她有四个奸夫,如何确定这孩子是哪个奸夫的?” “在张女这里为难者,宋氏这里也是一样,宋氏个孩子中能明确血脉的只有长女,余下二人归谁?无法确定其父这是最大的问题,这就又牵扯到一个新的问题,那便是张女的通奸行为确系从买活军入主云县后,她出门做工开始的,其行为前夫全不知情。” “也就是说,客观地来讲,买活军下令妇人出门做工,使妇女发生婚外行为的可能和便利都大大增强,血统有疑问的孩子要比之前多得多了,这些孩子,倘完全肯定是奸夫所出,又或者完全肯定是丈夫所出,那倒好了,若有疑问而其母无力抚养时,由谁抚养?难道只凭衙门吏目来判断,而没有律法吗?” “又有一个更大的疑问,那就是倘若为了限制官吏滥权滥生,对于婚姻制度进行严厉的收紧,却不处置张女、宋氏、华堂兄等人,施政风格岂不是上下矛盾,不能一以贯之了?一段时期之内,政风或紧,或松,只能选择一种,不可能又紧又松,若要收紧婚姻,那女子单身生育肯定也要跟着被一起收紧,那张氏这种离婚前后怀孕的女子该如何处置?华男这样在单身期间和张女一个单身女子发生关系的,双方是否治罪?” “若治罪,怎么治罪?人手够不够?是否是查到了算他们倒霉,查不到便闷声发大财?那法之权威何在?若不收紧,一味放纵,父不详而母无力抚养的孩子势必猛增,衙门如何处理?是否要投入大量资源去处理因生父不明而带来的扯皮?情报局难道正事不做了,成天大动干戈的来调查别人裤裆子里的事情?” 徐骜说到这里,也不由得叹了口气,“法不能轻动,其因便在于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由上而下都会造成极大的变化,依我看,朝廷在此案上已经陷入了进退不得的尴尬境地,若是处置不当,不能明晰态度,恐怕还会连累到妇女出门工作的风气,这一案,远远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琐碎寻常呢……”:,, 459 野性的反扑(务虚内容较多) 如果说,把女子婚外行为增加的所有原因,都归咎给妇人出门做工的话,那徐骜就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了,事实上,买地原本婚姻的动荡,社会风气的转变,其原因是相当复杂的,妇人出门做工、城镇居民流动性大增、人口极速增加,这三个原因,才使得张女能在丈夫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先后和四人以上的男子发生亲密关系——若是在以前,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前,像是云县这样的县城,每日里来的生人都是有数的,一条巷子里也就这些人家,白日里丈夫出门做工,女人们在巷子里互相做伴,鸡犬之声相闻,巷子里随时有人,妇人要出门买东西办事,也多数是结伴前去,又可壮胆,又可互相保证人身安全。 到了日暮时,丈夫回家,晚上一家人吹灯安歇,这便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节奏。便是有‘半掩门’的行为,那多数也是一家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妻子半掩门,而丈夫一无所知的事情,只会出现在商人身上,所以商人在笑话中常常便是个戴帽子的角色,当然了,敏朝的小商人、军户等等,社会地位低下,也没有多少钱财,对妻子的贞操看得并不很重,社会底层自有一套嬉笑怒骂的生活哲学,还是能勉强维系平衡。 可是买活军来了之后,先一个,大家都变得忙碌了,尤其是女子们,半日上工,半日上学——也有半日上工,半日回家做家务的,总之,每天忙忙碌碌,进进出出要好几次,见到一个女人出门,并不是很稀奇的事情,这也就在客观上方便了女子四处行动,并且私下外出去会情郎。 再一个,巷子里无人了,或者纵使有人,也是外地搬来的新住户,和本地乡里并不熟悉,彼此关系冷漠,连人都分不清,就是见到女子会情郎,也分不出到底是夫妻还是亲眷关系,不像是从前,一条巷子里,多是老妇,眼睛最利,又能认人,什么娘家弟弟的勾搭,根本瞒不过她们去。 第三个,则是巷子里外来的小商贩多了,外人也多了,进进出出之中,除了这些风流韵事之外,还有不少窃盗的案子,这也是如今城中居民的一处烦恼,随着云县的繁华逐渐滋生——在这个年代,越是繁华的府县,案子也就越多,这几乎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就像是这个张女,她的居处不但满足了其上三种条件,而且她还是港口吏目,要因公出差,于是又多了一个偷情的借口。事实上,张女也并不是第一个因外出工作,以及买地变化而出轨的已婚女子,徐子先的视野是广阔的,他从统计局接触到的数据来说,过去两年中,因同事间彼此出轨被开革的买活军吏目,人数在千人以上——这还是被告发了查出来的,可想而知没查出来的人数有多少,以买活军如今的地盘和吏目数量来说,这是个让人触目惊心的数字了。 “这些妇女,直是害群之马,”徐骜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每出一个这样的案子,对出门工作的正直女子来说都是平添阻力。那些已婚的,倒也罢了,最怕是未婚女娘,若是形成一种不佳的风评,认为和男丁共事的女子往往男女不检,女工的就业范围必定会迅速缩小,叫那些未婚的少女还怎么考衙门,怎么去商行做吏目,怎么远行出差去,又怎么在农闲时到城里来做工?” 说到这个做工,这也是在一两年间逐渐酝酿出的矛盾,买活军四境中,已有不少因女子要外出务工,被家人阻拦而酿成的血案了——原本一个村落里,第一次组织女娘出去务工时,各家都是响应的,可当第一次务工回来,三成女娘提离婚,或者干脆设法逃跑之后,村人的态度便立刻改变了。 徐子先这里的数据,最早组织农村妇女外出务工的吴兴县泉村,第一年还好,皆大欢喜,妇女们几乎都回来了,可三年后,离婚率达到六成,妇女返村率则在八成,也就是说,八成回到村子里的女娘中也有一半选择了离婚,宁可单立户过日子。 而泉村也不得不因此进行了一次强制的拆散型迁移,有一半以上的男子被迁往鸡笼岛,打散了安置在各村组,剩余的田地则用来安置新来的流民百姓——这是吴兴县的农业办主任李小青抓紧时间,借着开拓南洋、鸡笼岛的东风办成的,否则,现成的这就是村中械斗的祸源。 这些单立户的女娘,谁知道会不会因为一些小事,和村中其余的人家发生冲突,被有仇怨的前夫家联合打杀?一旦惨案酿成,哪怕买活军将泉村的男丁均处以极刑,影响也还是极坏的,消息一旦传出,等于就是动摇了买活军在农村的根基。 买活军扩张的速度,以义军的标准来说算是慢的,但以一个全新的政权来说,脚步又似乎还太快了一些,这两年来,他们标新立异的政策,其后果也开始逐渐显现,只能说是有利有弊,欣欣向荣的态势之中,也藏了让人胆战心惊的阴影。 许多初始用心很好的政策,现在看来已经面目全非,就像是张女华男案,其症结就在于,买活军从未严厉打击非婚关系,倘若非婚关系即为罪,那根本就没有需要犹豫的地方了,牵连其中所有人都按情节轻重处置即可。但现在,一群酒色男女瞎搞,却连累了儿女,孩子无人抚养成为法律中的症结,也是证明了一点,那便是男女之事,因其不可控制的生产性,必须受到严格控制,否则,欢乐是那些男女享了,衙门得到什么好处?什么好处都没有,只有一个个你不养我也不养的小娃娃。 “要儿子说,六姐到底是仙界出身,还是把人心想得太好了些。” 父子相谈,徐骜的言辞也就比平时要来得大胆,“儿子这几年在衙门各处观政,只能说,所得和事前所想全然不同,就譬如女娘单身生育,执行上轻轻放过,本意如何,小子不敢揣测,可大人可知道,如今单身生育的女子,多是何等情况?” “多是男女早已举办婚礼,女方也在男方生活,只是不领婚书——为何不领婚书?因不领婚书,女子法律上便是单身,孩子的父亲便可不休那强制的半年产假,这半年照常上班,为的就是多得这半年的报酬!甚至于,不少女娘对于男女同休产假的规定,怨声载道,认为这半年无收入的情况,极大的影响了他们养育儿女,这不是在帮忙,反而是在给他们添乱呢!” 如果说,单身生育成为高官绕开产假限制,豢养情妇的缺口,影响对民间来说目前尚还有限的话,这种民间对于男女同休产假的不满,通过单身生育进行规避,影响其实要更恶劣得多,因为立竿见影的就是‘破坏规矩者得利,遵守规矩者吃亏’,徐子先面色微变,吃惊道,“这个数据,我没有看到呢。” “因为压根就没上报……总人数并不多,还没引起重视,但是逐年增长,而且在民间逐渐形成议论之声了……大多数产妇都不认为丈夫休半年产假有什么意义,她们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一人育儿,丈夫在那半年中拿到的五六千收入,对小家庭来说帮助要更大得多。又或者,她们知道其中的道理——若是男子不休产假,那男子肯定更受雇主欢迎,但是,这也不能阻止她们一边明白这个规矩中的道理,一边破坏这条规矩来为自己取利。” 徐骜禁不住说道,“人之短视自利者,真如人心渊薮,胜过一切修罗地狱!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道理正在于此,盛世之中,正因为彼辈,才不断累积乱因! 人有明晰道理、行动自制、富有远见者,也有见识短浅、自私自利者,后者实在往往拖累前者良多,多少好事,都被这些眼光短浅之人搅和了,不能重惩彼辈,往往还要怀柔,真是让人痛恨!” 但往往越是这样的民众还越要怀柔教化,至少处置时不能凶狠,一个孕妇被更士呼来喝去,不论对错,对更士的形象都会有极大的影响,人心都是如此,难免悯弱。民生执政之中,棘手之处最多,归根结底是谢六姐没有明确指示如何处理成年女子单身生育之故,徐子先叹道,“先你说高官牟利,我还不当回事,今日你一提,这条规矩被百姓用来逃避产假,我就知道此条规定,必须收紧了。” “且六姐又为何不在一开始便严苛对待成年女子单身生育呢?”徐骜知道,徐子先曾参与商议此事,也不由好奇一问。“也是与法之威严有关么?” “不是如此,又是如何?”徐子先也有些无奈,“限制非婚生育,其本质便必须限制非婚交媾,因生育是此事的结果,只有宣布所有婚外关系均为非法,才能处罚非婚生育,否则,岂不是掩耳盗铃?但限制非婚关系,又如何限制?” “若在敏地,倒还容易些,一男一女共处暗室,情况极少,十有八九是有不法关系,买地这里呢?一男一女共处暗室,为什么不能是因为工作?正是因为女子外出做工,使得男女之间的接触变得极为充分,可以发生关系的场合极多,使得更士根本无法限制非婚关系的发生。不能限制其发生的事情,法律就最好不要禁止,否则遍地非法,法之威严何存?” “再者,在谈论此事时,六姐也是有言:成年单身女子怀孕,那必定是其支配自己身子,和另一人发生关系的结果。要限制其怀孕,只能限制其和另一人发生关系的权利,也就是说,一个成年单身女子——当然也包括了成年单身男子,是否连支配自己的身体,决定自己是否和某人交媾的自由都没有,都被衙门剥夺?” 徐子先转述谢六姐的话时,面上也浮现了一丝困惑,显然,对于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很好的答案,“如果没有,也就是说,一个成年人在买地依旧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那么,一个成年人是否打内心能说服自己,认为这样的约束是有道理的,愿意把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利让渡给衙门?” 很显然,从现有的条件来看,如果一个成年人决定自己不愿接受这种剥夺,那他依然可以享受□□的自由,因为这和吃饭、睡觉、走路一样,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如果一个人自己不限制自己,衙门是绝没有办法去限制它的。而从徐骜刚才得出的‘人多短视’的结论来看,几乎没有人会限制自己的这种自由,甚至许多人还会想方设法地去创造条件,行使这种自由哩。 这是一种近乎无解的矛盾,父子二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看来,他们也没有破局的思路,徐骜叹道,“近日儿子在编纂历史书中,史前文明这一栏时,总情不自禁地在想,史前野人过的都是何种生活,我们人类,又是如何从当时的生理,一步步发展到如今的。想来史前野人,必定不会有当今的这些烦恼吧。” 确实如此,史前的野人,想交配就交配,怀上了就生,生下来活了就活,死了就死,这样不管不顾,不做长远考虑的兽性,似乎有时依然没有完全离开当代人的血液。徐子先轻叹道,“六姐也曾和我说过一句话——社会组织实际上是反人性的存在,组织越严密,似乎其反人性之处也就越多越甚,当时老夫还不解其意,现在看,或许把人性换为野性,更贴切一些。 所有的社会性,都是在和野性做斗争,旨在约束人作为动物与生俱来的野性——人类变化之剧烈,社会进展之迅速,是野性所未能预料得到的。就像是众人议论纷纷的六姐婚书,其实你们都没有看出来,其原意也是利用了社会性和野性的错配,实现择偶的自由。” “社会性和野性的错配?” 徐骜惊愕地思索着这个新鲜的句子,这完全是买活军的表述了,在古籍中很难找到简洁的典故。 徐子先微微点了点头,深思着说,“正是社会性和野性的错配——从古至今,一向是身强体壮者占有更多的生存资源,从野性的选择来说,不论男女都想要壮硕的伴侣,因为壮实、胖大,也就意味着在野性的世界中,更能存活下来。六姐说许多原始社会都崇拜丰满肥硕、多次生育的女子,还有不少南洋部落以胖为美,根源便在于此。” “社会性和野性的第一次错配,在生产力发展到了身强体壮的男人,能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还有剩余可以养活一个女人半脱离生产时开始,男人对于女性的审美,在社会中开始从上而下普遍地进行改变,是以女子以柔弱为美。在隐藏的社会语言中,其柔弱正可证明配偶的强大,证明配偶有能力养活一个不生产的女人。” “社会性和野性的第二次错配,则在生产力将体力广泛地和产出脱钩开始……也就是,从买地的蒸汽机普及开始,除了文官群体之外,在劳工之中,力量,不再是收入和权势的代名词。力量较小的女性和脑子更好用的读书人,在社会上占据了更优势的地位,力量较大而智力较平庸的群体,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优势,在择偶中成为了被挑选的对象。 这或许是数十万年以来第一次发生的事情,身体素质和社会地位完全脱钩,但从遗传的角度来讲,好身体遗传的概率仍大大胜过好脑子遗传的概率…… 遗传所认为的好配偶,和社会性所选择的好配偶又一次发生了交错,使得这其中产生了上层女性择偶牟利的空间,她们可以用更小的代价来选择更好的伴侣,这就是谢双瑶在婚书中试图传递的选择。 遗传的规则还没有因为社会的发展而改写,社会性又一次战胜了野性,使得人群在这样的社会中又一次修改了自己的择偶策略,那些脑力胜于体力的女子,得到了更多的收入,拥有了择偶的主动权。” “社会性似乎又一次获得了胜利——人类历史的每一次进步,都是社会性的胜利,野性的衰退。但是……” 徐子先的双眼射出了深邃的光芒,他慢吞吞地说,“但是社会这东西,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只占据了很小的一部分比例——五千年已算是往高了去说了。在那之前呢?” “在那之前,万年,十数万年,人类都是靠着野性在这天地之间生存的,人类,是这世上最独特的灵长,同时拥有野性和社会性,它们在不断的,激烈的斗争。野性告诉你,你要□□,你成熟了,你要传递你的基因,生得越多越好——可社会性却告诉你,你还小,你要等待,从道理来讲,生三个似乎已经是极限。” 在过去的五年里,没有一天停止自学教程,现在已经精通现代英语,可以阅读谢双瑶带来的大多数外语教科书,可以说是学贯古今,遍涉文理的徐子先,露出了一抹复杂的笑意,他在欢喜中有一丝好奇,又有一丝惶惑,似乎对于如今这激烈的变化,这复杂的局面感到困扰,但却又有一种期待。 “现在,社会性又要往前再进一步了,工业社会要来了,组织性要更加强了。但野性会甘心就此蛰伏吗?它难道不会狠狠的反扑,狠狠的对抗吗?” “各式各样的矛盾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结果会是如何呢?过程又会是多精彩呢?” “多遗憾啊,骜儿,我已经老了,我好想看个结果——好想,一直看下去啊……”:,, 460 婚姻法的诞生(务虚内容较多) ‘叩叩叩’。 “进!” 情报局的报告送到许县时,刚发表了‘六年后再催婚声明’的谢双瑶,正在自学金融学教材,价格型货币政策模型、量化宽松、系统性风险……一个又一个词正化成大锤拼命地砸她的脑门,以至于她很欢迎一个新的大锤子来砸一下,至少换换口味不是,“哦,云县大瓜终于调查出结果了?我看看我看看。” “这是第一份文件,下面还有几份是社科筹委会送来的报告,要记得快看快回复哈。” 马脸小吴没来,送文件来的是秘书室最擅长催批复的小崔,这个姓是姓得非常好,谢双瑶一看她笑眯眯的脸就发怵,“啊,又要批报告啊——说真的,他们出报告的速度怎么这么快,简直让人觉得都没认真在写,认真看也是浪费……我的时间……” 小崔是个圆脸姑娘,什么地方都圆团团的,语气也圆圆的,和幼师似的,“六姐这样说要伤人心的哦,筹委会的小年轻都是整夜整夜熬通宵的,到处去对接别的部门,很辛苦的呢!” 谢双瑶翻她一个大白眼,“先不要破坏我吃瓜的心情!自己去拿包瓜子磕磕。” 小崔哪有时间嗑瓜子,笑着转身出去继续忙了,她们这些文秘,比谢双瑶还要忙,基本上加班是日常,能996那都要谢天谢地,上头一个想法,007也是家常便饭。虽然待遇足够好,但假如自己的权欲、野心不足的话,也是做不久的,能站稳脚跟的,全都是天生的工作狂。 谢双瑶这里,少了个捧哏,只能自己看文件,这也让吃瓜的乐趣少了几分,可惜吴小莲出差去了,否则马脸小吴和谢双瑶,一个捧一个逗,自个儿说相声逗自己笑,也挺解压的,这会儿她只能自己‘啧啧啧’,“伦理、一对多,双绿帽,还有亲子疑云,太够味了,还好张女的顶头上司是女的,正经出差时多数是二女结伴,不然怕不是还要再加上一个办公室恋情?” 和徐家父子不同,她对这件事看得并不是太重,主要是现代人,什么瓜没吃过,张女华男案中,大多数不正当男女关系都来自于家庭内部(除了货郎外),张女在工作这块还算是比较规矩,和华男仅限于工作对接时,也没有什么暧昧。 是华男机缘巧合地成为她的邻居之后,才有进一步发展,在谢双瑶看来还是个积极的信号,说明买活军衙门的工作气氛还是维护得比较不错的,并不是桃色绯闻的温床——这种普遍的氛围,比一两个极端案例要重要得多,如果买活军衙门成为婚姻粉碎机,大多数吏目都在里头乱搞男女关系,这才是让人头痛的问题。 看完了案情简述,她又去看了本案的法理分析,还有体制内的相关投稿——被列为智囊团的吏目,会有议政之权,就和以前的奏折议事一样,允许其对大小事件发表自己的看法,当然,其余吏目有话说也可以写信递上来,只是要先经过文秘室的筛选罢了。谢双瑶不直接看,是因为对这些吏目的水平不能肯定,如果言之无物那是浪费了她宝贵的时间,所以要文秘先筛选一道,确定其所言有理有据,有参考价值,才会被标红送到案边来。 “哦,徐子先也来信了。”她从来信中先抽出徐子先的信看,“一定是催立法的,这件事的确不能再拖了,唉,但该怎么把婚书条款整合到婚姻法里去呢……上回说了一下普遍重立婚书的事情,直接被造纸厂打回去了……感觉还不是时机。” 买活军这里,和婚姻有关的纠纷中,一个很突出的矛盾,就是本地的百姓有许多还是老式婚书,没有重立,这就造成了这种老式婚姻必须按老式的规矩裁定,而这老式的规矩,多少又和买地现在的风气不符合。 就如同本案中的张女,她是老式婚书离婚的,又的确犯了七出之条,按老式婚书的规矩,张女将没有权力带走自己的嫁妆,其在婚姻中的收入也必须全数留下——这已经算是较好的了,因为她前夫没有履行‘捉奸打死不论’的大敏律,把她和奸夫一起打死。 所以,按照买活军这里的处理原则,就将出现张女被开革、净身出户,带了两个孩子无处容身的结果,对于大多数买地的民众来说,他们倒是能接受张女留下嫁妆,但是,其在婚姻中做吏目的收入,也要全部收走,是不是就苛刻了些呢? 当然,谢双瑶也可以示意官吏判得宽和一些,但这就等于破坏了法律的权威性,如果签老式婚书的妇女,在有机会换签,有机会离婚的时候,不做这些事,通过卖惨换来了宽待,那这就是对于遵守规矩的人极大的不公。所以,张女肯定是要被开革出去的——买活军这里,孕妇一般情况下不开革,但工作量也不减少,若是感到不能胜任那就回家休息,东家不发工钱即可,但若在工作中犯错,或者违反了单位的规定,那也并无宽待,因此张女肯定是要立刻开革出去的,这个口子决不能开。 被开革之后,后续的处理,倒是可以公事公办,同时将其竖起典型,警惕各妇女换签婚书的必要性,如果张女换签了婚书,那她缴纳一笔忠贞罚金即可,如果罚金是具体的数额,而不是全部身家,那至少还可以留点钱在身上。(罚金若高于张女持有财产,衙门只执行张女财产部分,若抵御财产则执行为约定部分) 谢双瑶从此案刚开始就觉得这个办法好,树典型,推新的婚书,但档案局和工业局面无人色地叫停了她拍脑袋的决策——档案局光是处理新增婚姻的婚书,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工业局的理由更直接,每一份新婚书就等于是四本小册子,当然,登记处是收钱的,但有钱也没用,买地现在的老式婚姻大概在一百万对左右,如果他们都来换签婚书,四百万份册子,工业局没有备货!造纸厂的产能也跟不上,没有那么多纸浆! 不要说往外买,这个用量,买地之外没有一家纸商能吃得下,事实上,买活军这里便宜,质量又相对不错的‘买纸’,业已对江南的造纸业形成了严重的冲击,大多数江南的纸商都到买活军这里来了,买活军有蒸汽机带动,在大多数工业产品上都是秒杀竞争对手的——相对不错的质量,低廉得多的成本,手工业怎么和蒸汽工业竞争啊? 现在卡脖子的不是机器,而是纸浆,是造纸林场,谢双瑶去年刚做完速生林规划、造纸厂部署,还让第一批环保局的吏目去做了一圈环保考查,她对买地的纸产量心里有数:紧平衡,差不多勉强够,但要说应对徒增的四百万册用量,说挪就能挪出来那是做梦。 “还是产能跟不上,生产力的制约无所不在……”她把徐子先的来信放到一边,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全都是生产力问题,包括赡养费给付。可惜dna技术肯定是没戏的了。” 要说谢双瑶的储备里有没有dna检测套盒,这个她的确不知道,反正就她目前检索出来的结果,应该是没有,其实就算有她也不会操作,dna检测没有能手工做的道理,都是实验室跑仪器,隔行如隔山,谢双瑶现在要自学金融、法律和化工知识已经很可怜了,她压根没有时间来发展这方面的科技。而且,就算学会了又能如何?没有耗材供应,能给几个人做呀? 必须承认的是,在谢双瑶有生之年,亲子鉴定肯定是没戏的了,血型排除法也只能起到有限的作用。注定会有大量父不详的孩子活跃——其实如果做母亲的能养活他们,是不是父不详问题也不大,但就算是数百年后,也多得是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和孩子的母亲,那时候也有很多人问,‘自己都养不活了为什么生’? 要这么说,四百年后,还是有完善的避孕手段和坠胎手段的,就这样都还会有明显不适合生育的女人去生孩子,生了又带不了,成为社会问题,四百年前的此刻,生殖更是近乎本能的事情,‘自己都养不活了为什么生’?怀了就生呗,生下来总有办法的,实在不行,把孩子卖了,自己还能落笔钱呢,要不然,双腿一张,一口饭还怕没得吃吗? 徐子先用‘社会性和野性的博弈’来形容这种秩序扰乱者的行为,谢双瑶的看法要更直接一点,哪怕是四百年后,理性高于野性的社会人,其实在社会中的数量也远远比想象中的少,即便是在那个文盲率低于5的时代,也可以这样认为:只是用理性和社会性来武装自己,私生活中野性毕露,完全被野□□望支配的人,比想象中要多得多,至少它不是一个小到足以忽略不计的程度,在任何社会模型的建立中,如果忽略了这部分‘半兽人’,那这个模型就根本不落地。 当然,换句话说,野性本能对人类的影响也是绝对无法避免或者彻底消除的,就说生育好了,繁殖的冲动本来就是写在每个人基因里的——每个人的诞生都是繁殖本能的结果,如果有一个种群,优势个体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不繁殖的话,那它们就不叫优势个体,优势个体在生物学里最重要的标准就是有能力散播自己的基因。优胜劣汰、物竞天择,种群之间的竞争结果本来就是靠繁殖力体现的,人类作为所有种群中最优势的一种,全年发情,每月都有受孕机会,这种逆天的生殖力可不就是进化的结果? 社会性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反人性的,正所谓工业化就是最好的节育器,一个高度进化的社会组织,居然能对抗人体基因深处的冲动,使得人口增长速度极大下降,甚至从教育普及程度来推断的话,可以轻易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开化程度越高,教育程度越高,就越没有生育的冲动,因为生育虽然从长期来看有利于自己的基因散播,但在近期来看却显著地影响到自己的利益。 所以,人类成为了唯一一个生活在悖论中的种群:人类的文明越发展,社会组织越发达,繁衍动力也就越低,如果有一天人类的文明蔓延到了世界的每个角落,那么他们的人数反而会逐渐萎缩,文明的规模也会随之不断减少——这么说起来,整得人类文明就像是地球的一场自限性疾病似的,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自个儿没了…… 不过,即便最后会这样自然消亡,那也肯定是螺旋形下降,而且谢双瑶觉得情况应该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因为当权者完全可以考虑引入一些低开化的移民,并且放任其不接受教育,让他们拼命生个不停,提供低端人口,大家的幸福感都会很高的,底层:笑嘻了,傻子有钱人那么有钱还不生,长远看我的基因极大流传下去,我是基因赢家。高层:笑死,傻子才生,根本不想生,谁爱生谁生,我的基因不值得流传。完美的双赢,大家都觉得赢麻了。 至于低收入人群泛滥带来的治安问题,那只需要做好高端人口和低端人口的社区隔离,比如,搞个车轮子上的国家,高端社区不发展地铁,让没车的那些底层中的底层难以到达自己的社区……不就行了吗! 真正考虑‘有教无类’,不断扩大教育人数的政权反而是极少数的,而且,无论如何,这也是数百年后的问题了,谢双瑶现在要考虑的是她手里的实际情况:随着地盘的扩大,新人口不断涌入,永远降不下去的文盲率,锦绣文章佛口蛇心的高等级人才,比野兽就好那么一点点,在生活中野性远大于社会性的低质量人口。 所以,每一个决策都一定会有猪队友拉后腿,每一个空子都会有人钻,而且是绝户钻,成年单身女性独立生育,暂且给了个模糊地带,看看变化,好的,点子王来了,徐子先的信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个空子不但会被男人包小三钻,还会被正常的夫妻大钻特钻,尤其是那些本乡土著之间的结合,大家知根知底,不需要婚书也有基本信任度的,两夫妻一拍脑袋,好哇,为什么生小孩得两个人都休半年没收入呢?只要不写婚书,那做丈夫的不就可以继续去上班了吗? 如果说高官用这个空子包小三什么的还可以去制衡的话,百姓开始钻这个空子,那这条款就废了,法不责众,当钻空子行为成为普遍时,你怎么抓得过来?谢双瑶把这种钻空子的行为叫做‘绝户钻’,每一个试着往前走一步的条文背后,都会有无数绝户钻的大聪明,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嘿嘿嘿,我就是拖后腿的,承认吧,现在我们就是配不上这种政策,俺们的素质就是这么低’! 至于单身生育女人的抚养费呢,让所有发生过关系的男性都出?似乎又是一个进步的条文,但谢双瑶可以想得到在如今的刑侦条件下,会有多少人来绝户钻了——张女、华男案,是动用了情报局的力量用一个月的功夫办结的,这可是买活军的尖端刑侦力量,就算这样,这一案如果以后世的标准来说,依然不算是完全清楚,因为是有口供而无物证,不能形成物证逻辑环,而所有的口供都是可以屈打成招的,理论上说,口供的可信程度并不是太高,和讯问者的水平息息相关。 从买活军的政策中寻找根据的话呢,谢双瑶自己曾推出过性同意书政策,这个政策实际上是把避免和女子单独相处的责任转嫁给了男方,如果秉持这个思路的话,也就是说,一个女人可以随意声称曾和她共处在某一私密空间的男人和她发生了关系,是孩子的爹。因为谢双瑶的逻辑是,‘如果你没有预期,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场所’。 当时,这条逻辑是为了应对买地的卖银暗唱现象,这也的确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在宴客场景中,女陪侍的出现要少多了(男陪侍因难以判断屡禁不绝),现在如果把自己的思路一以贯之的话,那么可以推导出这样的结论:在情报局没有介入时,一个女人可以指认自己腹中的孩子为任何一个男人的后裔,只要该男子满足如下条件:和她在某一私密场所共处。 且男子难以自证清白,毕竟大家都知道剖腹验粉的故事,一个真的没吃过粉的人,警方得花几倍、十几倍的功夫来揣测此人的性格,研判他的表现,突破他的意志力,才能确认他没有说谎。而结合张女案的案情来看,张女和街坊邻居甚至可以通过爬墙来偷情,暗留门街坊也没有发觉,那得出的结论是:只要是此女的邻里,那么就具备和某女在某一私密场所共处的条件。 理论上,说某女可以诬陷一座街坊中的任何一人,而被诬陷者只能通过更士漫长的调查艰难的维护自己的清白,更士也不能说某女的诬陷是荒谬的,因为张女案已经证明了这种情况确实可能发生呀。 谢双瑶开始在电脑上写她的思路了,因为字数很多,所以她选择了打字:【单身生育的判断逻辑不能和同意书的举证责任逻辑一致,因为同意书的举证是即时的:买活军现在技术上不受理冷案,非自愿行为发生后要迅速报案,或寻找人证。因此举证责任有限,被指责者只需要证明自己在某一特定时段没有犯案能力即可,诬陷难度较高,但生育的举证责任却非常的宽泛,造成了现有科技条件下,无犯案可能的举证在技术上成为不可能。如无明确物证指出孩子和疑父的血缘关系,应推断为无,考虑到目前没有技术能进行举证,因此单身生育女性理论上不可向任何男性主张抚养费?】 这么想似乎也很合理,对单身生育进行一定的限制,高官小三这个先放到一边,绝户钻的大聪明如果敢这样选,那就要承担被男方无责任抛弃的后果,当然后续也可以展开报复,那就是又一个瓜了,譬如某男某女口头结婚之后,为了钻产假空子,某女单身生育,但后某男移情别恋,将某女抛弃,某女无法寻求抚养费,于是设酒邀请某男来家,酒后发生关系,之后立刻报警告某男强迫,因某男未得到她的同意书……用魔法对付魔法,多好的戏码! 一个成年女人应该也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里的逻辑似乎是说得通的,但谢双瑶接下来开始举棋不定了,【单身生育者要缴纳罚款吗?如未满婚龄而生育之少女处置减等?不能让破坏同休产假政策者只付出一定的风险代价,却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有婚书生育者得补贴?不行,那会促使育龄女一个一个拼命生,衙门没那么多钱,我也不需要这么高的生育率。】 【单身生育非罪化,是因为和意交媾非罪化,在任何一个条文中,和意交媾都不是刑事犯罪,是否付出经济代价还要看婚书约定,因此单身生育决不能视为犯罪,否则逻辑不通……但单身生育依旧需要限制,尤其是和暗唱高度关联的单身生育。需要注意张女和情人的钱物往来,张女若不被定性为暗唱,则单身一女同时对多男保持关系,并收受礼物的行为,将被视为不道德但合法,会不会衍生出一楼一凤模式的新暗唱?会不会影响到单身独居女娘的风评???】 谢双瑶用鼠标在这一句上画了三个圈,这也是她最重视的一点,一个绝户钻的大聪明会不会拖累了正常人?说实话,她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热,感觉张天如好像给了她一个很有力的回击:谢双瑶用滑坡谬误来定义张天如的时候,没有想到滑坡有时候还真不是谬误,或许张天如只是洞察了人性中的阴暗面,还比当时的她更多点。 没事,脸被打着打着就习惯了,谢双瑶也不是第一次打自己的脸了,而且可以想见未来还会不断的打下去,因为她总是在做事,在做事的人不可避免也会犯错。她还在整理思绪,【单身生育和性同意书的判断思路不一致,会否影响法规指导思想的一贯,造成法规的自相矛盾?】 【社会现象日趋复杂,新的社会结构需要诞生新的法律进行管理,不能再偷懒照搬大敏律了……绝户钻乱象,是个体的趋利性和社会的公利性矛盾之体现,社会治理就是不断的平衡野性的诉求和社会性的要求……治理可真有意思……】 和徐家父子的叹息不同,谢双瑶并不把人类的野性看做一种缺点,也不会因为混乱对于秩序的反扑而心灰意冷什么的,恰恰相反,她觉得这样的风波确实很有意思,很有启发性。与人斗其乐无穷,与野性的战斗和博弈,难道不正是社会治理的主旋律? 她沉思着又开始打字了,【所以,法律是社会性和野性的终极博弈场所,政府作为社会性的代表,通过法律限制野性,剔除野性过于旺盛的个体。法律是理性和野性斗争的全部浓缩,是统治者在教化民众时最有力的武器,买活军需要一部思想上有先进性,价值观上有独立性,结构上有前瞻性,制定程序上有容错性,落地上有实际可行性的法律……就从婚姻法开始。】 谢双瑶有些吃惊地眨了眨眼,她没有想到,兜兜转转,买地从大敏律往前一步,自行酝酿的第一部土产法律居然还是婚姻法,可见历史固然有偶然性,但许多决策也确实有其必然性。婚姻作为家庭的手段,作为最小单位的社会组织,果然还是买活军的统治落实的第一步。 好,立法的决心下了,接下来该拉委员会了,谢双瑶转着笔,一个个的登记名单,各界人士都要有,要听到各种人的声音,此外当然所有决策人的思想都得过硬…… 谢双瑶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拉开情报局的最新表格,键入了一个关键字进行搜索——但凡是行政职务到达一定级别,或者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人物,都会进入这个档案,定期上报档案,这种调查是相当严密的,尤其是对于一些思想输出者,还包含了一些细致的评估。谢双瑶建立情报局之后,最优先建立的就是这种日常的情报网——不是为了防止叛变、犯法,当然这方面的作用也有,但更大的好处还是谢双瑶需要用人的时候能有个人才库来搜寻评估。 “张天如,张天如,我看看……”她嘀咕着眯眼寻找张天如的资料,“哦?经线人上报,思想似乎有一定转化,先进性增加?” 她是不会去管张天如的政治考试分数的,对于学霸来说,政治考试没有满分,那就说明他还要故意表达自己的政治态度。对于大同社会的认可,主要还来自观察中的确认程度——当然了,张天如的‘真香’也不会让谢双瑶诧异,开玩笑,在买地都过了三四年了,受到先进思想如磁石般的吸引不也很正常吗?一个先进的思想体系如果不能吸引优秀的人才那才怪了,好东西就是得有这种自信。 “行,且不论增加多少,让小吴派人去考查一下,如果有进步的话那还真得把他给加进来。” 谢双瑶想到张天如将如何舌战同僚,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她很高兴具体工作不需要她来做,这一次她可以看戏了,“立法这回事,少了杠精可不行……”:,, 461 严冬 “哟,卫家大少爷回来了,这一向可好哇,吃了吗?” “劳您惦记着,好着那,您老可吃了没有?” 暮色之中,两街坊踩着雪打了个对面,哪怕裹着厚棉袄,戴着大兜帽,手里戴了保暖的手铳子,说话都得解开兜帽上的风门,礼数都不能缺,卫大郎听出问话的是巷子里的耆老张大爷,忙伸手弯腰作揖,张大爷也虚虚地弯了弯腰,表示对卫大郎的尊重。 “吃了,吃了,快回家去吧,你们家大姑娘这会儿怕正哭着那!” 哦?卫大郎听闻这话,自然也加快了脚步,匆匆撂了一句‘多谢您提点’,便往家里走去,这一路不少冰面,还好卫大郎身子强壮,即便有些打出溜滑的意思,也还能稳住,到自家院门前了,拿手一带家门口的门当,这就止住势头了,乘势转身上了台阶,推开院门,叫了声‘爹、娘’,卫太太忙掀帘子迎了出来,“回来了?” 往常这时候,家里有小三儿叽叽哝哝,也有卫姑娘欢声笑语,是极热闹的,今日却反常的安静,卫大郎见卫太太也是强颜欢笑的模样,便先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叶包来,塞给母亲道,“路上见到有卖熏肝儿的,是灶尾了,也卖得便宜,便包了一大包,给老爷下酒——” 说着,脱了兜帽,揭开外头的大棉袄,卫太太忙拿到屋外去拍雪,又拿来家中穿的便鞋,卫大郎便脱下了棉里皮面的靴子,脱了大棉裤,趿拉上千层底的便鞋,把靴子拿到窗边小煤炉边一旁去烘着,自己搓着手掀帘子进了里间,笑道,“了不得,了不得,今年是真冷,还不到大寒时候,手都伸不出来了!要不是有这煤球,真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呢!” 屋内果然要暖和得多了——灶口里一块小铁皮门掩着,里头红彤彤烧的是木柴和碎煤块儿,因为这会儿天色入暮,刚添了一把火,里间就要比外头暖和多了,卫姑娘盘着腿沉着脸,正坐在炕头发呆呢,卫夫子也不吭声,手里拿了一张报纸,凑在蒙了白纸的窗户前,借着最后一点光亮吃力地看着,也硬是不肯点灯。小三儿最会看眼色,安安稳稳窝在炕尾,手里拿着一根芦苇,和宝贝似的,翻来覆去地打量着,似乎在沉吟要用它打几个结。 果然,卫大郎看就知道,这是卫姑娘受气摆脸色了,家里没人愿意和她别气儿,他是个憨厚人,也说不出什么花言巧语来,只是在炕上坐着,拿些淡话问卫姑娘,“妹妹棉衣可还厚实?今年过年,可要做件新棉衣?现在时常要出门走动,可别冻着了,那多少钱也是划不来的。” 卫姑娘板着脸一声不吭,看来这回是气得狠了,只听得外头锅碗响动,卫太太扬声说道,“快别说这话了,你妹妹就是因为出门惹的一场闲气,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呢!” 卫大郎奇道,“可是出去上课受气了?”他倒是想说,若是上得不开心,那就不上了,但也说不出口,因为卫姑娘现在出去开拼音班,赚得可比他这个二把刀的木匠要多多了。 “不是。”卫太太提着大茶壶进来,给卫大郎倒了一茶碗的热水,快言快语地说,“还不是隔邻院子那杨寡妇闹的?你妹妹也是好心,说是今年冬天冷,杨寡妇烧不起炕,只能守着个火盆,那火盆白天就只有一丝热气,杨寡妇冻得那是只有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恰好,她也盘算着要出去赁房住——年纪大了,再这么一家人挤在一炕上睡也不是事,可今年又冷,烧火盆烧炉子不顶用,让她单睡在小间得睡出病来。 本来明年春天,你也出师回家住了,也可说亲了,她出去就赁在杨寡妇小院子里住,不是恰好吗?今年这么冷,你妹妹就想着要不年前就过去算了,房钱免两个月,她出钱把杨寡妇家的炕烧起来,至少白日里也比那火盆暖不是?这就去和杨寡妇商议。 皆大欢喜的事儿,可你知道杨寡妇说什么吗?那话可气人了,我都学不出来——” 卫太太总算还有些眼色,扫了卫姑娘一眼,压低声音和卫大郎学道,“我陪你妹妹去的,就看着杨寡妇那脸色,真是——酸着脸,那声音扭着,‘大姑娘,我这是苦了一辈子,可也干净了一辈子,我是宁愿冻死,可也不敢容您的大驾——’,你说这是什么话!” 她也气得红了眼,站在地下抹泪道,“我当时就要挠她,姑娘给我拉住了,一声不吭掉头就走——全都是高四柱家那个碎嘴子婆娘在那嚼粪!自从上个月这儿有一张小报到处传,名字起得真真儿的,什么‘十夫十妻奇案’,打那以后,高四柱家的就到处说嘴,说,说……” 卫太太都说不下去了,还是卫姑娘沉着脸接口,“说买活军的婆娘全都是银娃当妇,人尽可夫,买活军的女吏目上了衙门就是乱搞——这说的是买活军,可背地里指的是谁大家心里难道不清楚?说的这就是我呢!这一年来好容易攒点银子,这不就碍着别人的眼了?好不容易有个话口子,风言风语,尽就这样编排!” 这也难怪屋内气氛如此沉闷了,自古唇枪舌剑,最是诛心,大姑娘最要紧的可不就是清清白白的名声?卫姑娘本就因为性子极为好强,在街坊这一带北人说嘴,今年以来,因为和买活军走得近,赚了一笔银子,这会儿买活军的小揭帖一出来,名声不可避免也要跟着受累。 卫家虽然家境不富裕,可卫夫子是做私塾的,一向也以书香门第自诩,一家人的清名都被卫姑娘带累了,如何能不生气?又还有一层很现实的考虑,若是卫家名声败坏了,明年起私塾收不到学生了,一家人的生计该怎么办?又或者买活军的名声也跟着败坏了,别个妇女不敢再跟着卫姑娘学拼音了,一家两口人的嚼谷岂不是都要受了影响? 这都是很现实的考量,卫大郎听了,也是忧心发怒,卫太太又喋喋不休,说那杨寡妇如何可恶,往年自家帮扶她多少云云,恨不得返回去撕了她的嘴似的,卫夫子喝道,“好了!胡说什么,老得快死了的寡妇,人家都绕着走,你还去挠她?她是巴不得你动手,这就把你给讹上了!” 别看卫夫子平时老道学,这 会儿一语倒是道破了市井伎俩,卫太太不说话了,嘟着嘴去张罗晚饭,过了不久,端了一大碗稠稠的玉米碴子稀饭来,一笸箩的贴玉米面饼子,一碗里两方块豆腐乳,一碟郝嬢嬢辣酱,又有一碟带了冰渣的酸菜芯,这便是一家人的晚饭了,倒也还算体面。 卫姑娘取来碗筷,一家人便在炕上对坐了,各自舀来了稀饭,端碗的手里夹着了一张硬脆发甜的饼子,豆腐乳、辣酱、酸菜拌在稀饭里,热乎乎的稀里哗啦吃上几口,饼子再一咬,比往年吃的窝窝头要好些,肚子里吃进东西去,心情也好了些。卫大郎道,“妹妹年岁也大了,今年也比往年多结余了几个子儿,我说亲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就把小房间盘个炕出来,妹妹带着小三儿过去睡了,宁可多掏一份柴火钱,也不能叫人冻着。” 卫太太道,“我的儿,你不知道,盘炕不难,可柴火哪来呢?今年这么冷,街坊间柴火煤炭的价涨了多少!咱们这街坊还好,南城那里,那些震塌了房子的百姓,夏秋时节还能挺着住窝棚,今年这冬天可怎么过? 我们这儿,多是窘迫人家,但凡有煤核儿自己也捡了,你看不见那些可怜人,他们平时白日里,男人做活,女人带着小孩,体面也不顾了,全都去前门官衙那块扒拉煤灰,捡煤核儿回家烧,这一日日的,谁知道出门还能回来不能?要是棉袄被人扒了抢了,被人打了,孩儿被人抢走卖了,做工的男人回来又去何处寻觅?好好的一个家,冬天熬不过去也就散了。” 说着,也不由得将自己的烦恼压下,悲叹于城南百姓的不幸,按了按眼角,叹道,“要我说,咱们家能过个暖冬都不错了,还计较什么别的?还是少生事,多攒钱,今年就在一张炕上对付过去,来年开春了再说。没准明年冬天也就没这么难过了呢?烧个火盆也就满对付过去了,又或者,大姑娘到时候也说出去了,今年盘炕来年可不用不上了就?——你粥吃完了大锅里还有,自个儿盛吧。” 她本来意思,是按照木头媳妇的建议,二十三岁后再说卫姑娘亲事的,但因为近期这份小报的流传,街坊邻居的态度变化,卫太太不知不觉也就跟着改口了。 “盘了炕总是有用的。”卫大郎却颇为坚持,出去盛粥回来,还接续之前的话题,“就算妹妹出了门子,我娶妻后也不能和爹娘睡在一起吧——接着都能用!再说,买活周报不是说了吗,以后冬天会越来越冷,今年敷衍过去,那明年,后年呢?” 卫大郎虽然读书不成,但那是说他学不会四书五经,考不了童生,读书识字这还是能办到的,又跟着妹妹学了拼音、算数,不能说他脑子不清楚,说到这里,想到接下来的连年严寒,京中必然上升的燃料价格,卫大郎的眉头也不由得皱了起来。 两席炕每年冬天的燃料需求,不是个小数目,卫家空间不大,存储也受到限制:夏秋两季,燃料便宜,当然可以多存一些,但院子就这么大,存不够两席炕一冬的用量,还是必须在冬日最贵的时候进行数次补给,这样看,每年的取暖费将会是个非常沉重的负担。 “哎!”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那些南城的百姓,也是些短见的,要我说,五月里这案子一出来,那些家被震没了的人,就该赶紧南下,走都要走去福建买地那里——买地那里冬天再冷,冻不死人吧?若是自家没有能力重建房子的,那时不走,可想过如何过冬没有?拖拉磨蹭到现在,煤贵柴贵,南下的船票也涨价,一点积蓄都耗没了,去南面也去不起,只能苦熬着慢慢冻死!” 这话是感慨城南的可怜人,又何尝不是在旁敲侧击,说着自家的事情。卫夫子沉着脸不说话,卫太太先还没品出味,跟着附和,过一会想明白了,忍不住横了卫大郎一眼:他们倒是不反对亲朋好友南下,但自家的日子还过得去时,对卫太太来说,离开故土就是一件打从内心非常抵触的事情,除非是走投无路了,否则她是绝不想离开京城一步的。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一盏油灯光芒如豆,煤油灯这不是卫家能承受得起的,这条巷子也就只有木头家能搞到一点煤油,卫太太点燃蜡烛,摸黑把碗筷收拾了,撂在盆子里搁去井边,这些碗其实很好洗,没半点油星子,第二日早晨拿雪一擦就行了。灶里最后添一次火,把门封好,舀一锅热水出来,换冷水进去,大家就着热水洗脸洗脚上炕。 这盘大炕,睡五个人倒也还不算拥挤,老规矩,卫大郎、小三儿、卫夫子,在一边,卫太太在卫夫子旁边,卫姑娘在炕头——卫大郎年轻力壮睡炕尾,其实炕头炕尾都不舒坦,炕头热得浑身冒汗,燥热口干,炕尾则只有一丝微温,还得在脚底塞个铁做的汤婆子暖着,被子都要比别人多一床。这条胡同的人家,凡是能盘炕的,这样的天气也都是一家对付着睡一张炕,大姑娘和父母兄弟在一炕那都还算好了,新婚夫妻也得同炕,那才叫尴尬呢。 乘着卫太太夫妻洗脚,卫姑娘就站在炕边开始扫炕了:每天晨起,要把床褥收好,大家起居饮食都在炕上,在晚上铺床以前,得把白天不可避免制造的一些粉尘扫掉,卫大郎过去帮把手拿畚箕,低声问妹妹,“妮儿,你可想去南面?哥没说谎,北边的日子,眼见着一日比一日难过,到南面至少冻不死人!” 今年的取暖,的确是老百姓肩上一道很沉重的压力,卫姑娘没有吭声,卫大郎也看不清她的脸色——什么脸色啊,就这蜡烛,这油灯,晚上屋里能见到的就是一幢幢影子,压根没有人样。 “妮儿?” 冬日里想要说点悄悄话那可太难了,大家都在一屋子里取暖,卫大郎见母亲那边声音停下,似乎洗漱完了,就要过来了,连忙争取盟友,“这主意可得咱们俩来拿,爹娘你也瞧见了——你可好好想想,这南边你想不想去。” “南边……”卫姑娘动弹了一下,声音发沉,“南边怎么不想去呢?” “可……”她的声音里满是委屈,“可我又觉得这口气下不去,真要这样灰溜溜地去了南边,我——我不甘心!”:,, 462 新兼职(上) 甘心不甘心,日子也还是要过下去,第二日起来,不知不觉雪已下了一夜,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众人手一伸出被褥,便感到寒气逼人。卫姑娘起得早,连忙披衣下炕,忍着寒气去外头添了一把柴火,把夜里的炕灰倒腾出来,火也捅亮了,这才回屋穿棉裤,穿袄子——好在倒不必再穿裙子了,如今京城里的百姓们,冬天全都穿买式带门襟的棉裤,便是因为方便行动,而且如今天气越来越冷,棉裤总是做得很厚,强要在棉裤外再围一条裙子,鼓鼓囊囊的倒也不好看。 秋衣裤、毛衣裤、棉袄棉裤,一整身下来并不便宜,买民间的仿货,也要两银子以上,若都用买货,还要几身换洗的,那一个冬天怕不是要一二十两银子在身上?京里的小姐们,流行用锦缎来做罩衫、袖筒子,还有学着买活军做半指手套的,卫家今年能把全家人都换上买式的衣裳,在巷子里已经就还不错了。 卫姑娘等水烧开了,先喝了一大碗热水,浑身上下暖热了,这才钻到小房间去用尿盆——天气实在是太冷了,院子里的茅房滴水成冰,能在屋里解决就在屋里解决,她是年轻姑娘脸皮薄,还在原本住的小房间,如此躲出来,卫夫子、小儿起身时也方便些。 一进小房间,便是一股阴冷之气,还能隐约听见隔邻远远传来哭声,卫姑娘方便完了,穿好衣服,用热手洗了头脸,端着尿盆去茅房倒了——一会儿自然有人来收马桶,而且还管涮好了送回来。 这也是刚作兴没几年的规矩,为何呢?因为各家的马桶如果不拿到城外去涮了,随地取水随地涮,一样是臭不可闻。必须由各胡同的粪行工,送到城外堆肥场去,汲水洗刷之后,再给送回来,因此家家户户还都要有两个大桶备用,这是新住户搬来要支出的第一笔钱。 “外头叽叽喳喳的,这是在哭啥呢?” 等卫姑娘拾掇一番回来,大家也都起了,卫大郎年轻火力壮,就在院子里洗漱,蹲在那一边刷牙,一边口齿不清地问了一句,又回屋去拧了一把毛巾擦脸,擦完脸擦擦脖子擦擦手,把毛巾往院子里斜拉着的绳子上一挂,不一会就冻得板硬结冰,这时候小儿要是无聊,过去把毛巾搓搓,细冰块嗦嗦而落,不到一个时辰毛巾就干透了可以收了。 “好像是隔壁胡同死人了。”卫姑娘也就是伸着脖子张了那么一会儿,没有细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会您吃了早饭,出去扫听扫听去。” 她搓了搓手,又看了看天色,叹道,“今儿怕就是冬日里最后一堂课了,也不知道几个人来听,再冷下去,墨都磨不开,私塾也要放冬假了。” 卫姑娘上课,因为人多,而且随来随走,为了方便大家,都是在院子里上课,这个天谁在外头站着去?前阵子几场小雪还不算太冷也罢了,如今大冷起来,肯定要停课,来年春天再开课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昨日才挨了一顿村,今日起来又遇到下雪,今年冷得比去年早,等于要少了半个月的收入,心里自然不太好受。对于外头的事并不太关心,进屋和父亲一起拾掇炕台,卫太太忙着热早饭——早饭要吃得比晚饭慎重,昨夜剩的稠稀饭热了,不再烙玉米饼,吃的是杂面馍馍,卫大郎带回来的熏肝儿也被取了出来,和咸菜、皮蛋一起并了一碟,放在炕桌中央。 屋内也比夜里要明亮一些——但也相当有限。一家五口围坐着,卫夫子也问起外头的哭声,卫太太道,“嗐,是后头斜靴胡同的老候家——” 她也就开门出去了一小会儿,不知为何,这消息张口就来,如在目前,比儿女都清楚多了。“那是个酒鬼,昨夜又去大酒缸,一碟花生一碟玉米烙,一壶酒厮混到半夜,也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在他们家门口泼了一滩水,他半夜回家,踏脚一蹬,许是滑倒了,一跤跌在雪地里就没起来,今早邻居开门一看,人都冻硬挺了,这不是儿女们都哭吗,说是要报官找凶手呢。” 京城里每到冬天,尤其是大雪日子,那就没有不死人的,今年更甚,有在南城做事的,说窝棚那一片,天天往化人场抬死人。不过即便如此,老侯的死还是激起了大家的愤慨,一桌人都议论着是谁这么歹毒——别说酒鬼了,夜里行路,哪怕是好人,遇到地滑都容易摔出事来。 “要说老侯的仇家,那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他前几日还在巷子里骂街呢,说有人偷着抽他们家的柴火,今儿就惹出这事儿来。”卫姑娘如今常出门走动,消息倒也灵通。“也有说柴火是巷尾刘家小子抽的,不知候家人去不去刘家找麻烦,瓜田李下的,倒也难逃嫌疑。” 卫太太便对卫姑娘道,“你瞧,昨日我不让你和那杨寡妇对冲几句,可有道理?这老寡妇、老酒鬼,最是不能沾手,好还罢了,若是骂起来叫别人听见了,她要有个长两短的,旁人全来猜疑你的不是。” 卫夫子又叹那老侯,除了贪两杯酒之外,挣钱倒也是一把好手,如今这一去,铺子里的管事位置丢了,侯家的日子眼看要难过了,便和卫太太商议着一会去给侯家道恼,要封多少白包。他筷子只捡了一片皮蛋吃,卫姑娘道,“爹,你吃熏肝儿呀,大哥巴巴从西城带回来的。” 这时候,家里菜少人口多,分菜往往是主妇的职责,主持中馈,最直接的意思其实就是分菜。卫太太听她一说,手里抄起盘子,把余下两片皮蛋分给卫姑娘和卫大郎,熏肝给卫夫子夹了两片,小儿两片,卫夫子把两片熏肝又给了卫大郎一片,卫姑娘一片,小儿则把自己两片熏肝儿笨拙地夹给母亲一片,奶声奶气地道,“娘,你吃!” 卫太太揽着小皮猴儿,笑道,“娘不爱吃,你吃!” 几片菜在筷子之间夹来夹去,最后落入谁口中也无从考究,不过剩菜那肯定是没有的,吃完了卫太太去洗碗,卫姑娘准备换件新罩衫出门上课去了,在大灶边抄起瓢,小心翼翼地灌满皮水囊,卫大郎道,“雪天路滑,我送你!” 卫太太笑道,“不用你送,木头媳妇热心,早说好了,今日和她一块出门一块回来,她回娘家看看去。” 有木头媳妇在,卫大郎便不好和她们同行了,便道,“那我送你去木头家门口,给你们俩雇个车去,或者骑个驴,地太滑了,可不敢走去。” 于是还穿着旧罩衫,戴了火炉边烘了一晚上的兜帽,兄妹俩都换上了厚实的皮面棉里靴子——小儿看得十分眼热,他没有这样的鞋穿,下雪天就不能出门,否则,踩着雪和污泥,脚能冻透了,一天下来能长好几个冻疮。 大冷的天蒙学停课,也是因此,一双皮靴相当贵,很少有家庭舍得给小孩儿做穿不了几年的皮靴,天气太冷,小孩儿都不好出门,当然,卫夫子还可开课,反正束脩是照收的,你不来是你的事,但街坊邻居之间,做事还是要留有这份心照不宣的余地。 寒假、寒假,在北方,实实在在就是因为天太冷而放的假,卫大郎和妹妹走到木头家门口,卫姑娘叫了几声,木头媳妇推门出来,也是全副武装,还有木头陪着,那倒正好,四人同行,有两个男人伴着拉着,倒也不必担心女娘们滑倒了爬不起来,倒是省了车钱。 “按买历来说,这才十一月,还没到大寒的时候,就这么冷了,今年真是不得了!” 回卫家打了个招呼,四人便袖着手,或者是戴了口罩,或者是把兜帽系好,或者是用时新的羊毛围巾包了头脸,费劲地顶着北风喊话,这要不是都捂着嘴了,连说话都不能说,一张嘴就是吃风,那是全冻透了。 “可不是?今年实在是——咱们京城就这么冷,北边建贼可怎么过冬啊?” “这又是哪家怎么了哇?” 斜靴胡同有人在哭嚎,这是大家意料之中的,可没想到刚过了几个胡同口,又听到了哭声,这回还见到有人戴着孝帽出来了,木头踮着脚看了看,摇头道,“是老冯家,他们家有个老太太,望八十了,怕是没熬过这阵冷,你看孝衣孝帽都备好了就知道是他们家。” “他们家不是还富裕着?至少柴草不缺吧?怎么就冻着了?” “这老人和年轻人还是不同,炕上热那也得下炕啊,那得是水泥房、铁暖气片,冬天才好过些,屋子里温暖如春,就和从前大户人家的暖阁子一般!” 木头显摆起来他做大汉将军的见识,卫家兄妹也只有羡慕地听着,“炕上热了,一出屋冷气一激更容易出事,再说,昨夜睡前还好,不算太冷,多少就有人家省煤不烧炕的,这晚上下了雪,不知不觉温度下来了,人受不住,半夜里激醒了冻出事的那也有,孩子要体弱些的怕也熬不住。” 果然,从卫家胡同走到卫姑娘平时一早上课的奈子房附近,下雪天半个时辰的路,出丧事的胡同就有五六条,还有一条胡同好几户人家报丧的,叫人看了也直摇头,就连较安稳的北城都这个样子,南城可想而知了! 卫姑娘忍不住低声道,“小冰河时期才刚开始,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哇……” 她和卫大郎对视了一眼,只是碍着木头在,倒不好继续往下商量,卫大郎叹道,“今年也不知道多少百姓投买活军去,可总有剩下来的人啊。以后他们的日子可该这么过呢?” 投买的念头,原也偶然想过,但的确是在昨日的风波后变得更剧烈得多的,想到今早家里人推让来推让去的几牙皮蛋,几片熏肝儿,心思似乎也更加炽热得多了,和杨寡妇那一点意气之争,在严酷的风雪面前似乎也轻易地被吹走了,留下的,只有对大自然的畏惧,还有对将来强烈的担忧。 这一路,皮靴带着雪泥,脚步也越来越沉重,好容易走到了奈子房胡同,卫姑娘事前说好的小院子里,果然只有两个女娘在屋内避风等着,见到卫姑娘等人来了,都让她进屋道,“今日便在屋中上课吧,也就只有我们几个人了,上完这节课,便等天气转暖再来可好?余下她们怕都出不了门了!” 所谓出不了门,可能是忙着给家里人补冬衣、打毛衣,也有可能是没有足够的御寒衣物,不敢出门,怕染了风寒,若要抓药,对于家庭财政又是沉重的负担。卫姑娘来上课的这一带,要比她们家胡同还穷些,媳妇子没有足够的衣服抵御大冷的天是很正常的事。 但即便这样,女眷识字的热情也还是很高,一日一文钱的课,愿上的妇女,都挤着钱来上,这样的热情,如何不叫人感动?卫姑娘在屋里上完了这堂课,效果不算很好,和学员们约定了开课的大概时间,摇头没有收钱,道,“雪天还来,这节课是我送你们的!” 她本来一天上节课,家附近一节,此处一节,还有从这里再走一炷香的功夫,发财胡同里还有个院子再上一节,今日把这里的学业暂时了了,虽然没收到钱,但心情还是转好——看来,尽管城里有风言风语,针对买地的妇女,但想学的女娘也还有不少,这个班还能开得下去。 从这里出来,又和卫大哥去发财胡同,但发财胡同那里,情况就不太理想了,卫姑娘说好了借院子上课的人家,等她上完了这节课,请卫姑娘喝茶,也不肯收她今天的租金,客客气气的说了半天,其实意思很明显——以后还是换个院子租吧,外头风声传成这样,我们家还有没出嫁的姑娘那。 这一下,气氛又沉重下来了,卫大哥和卫姑娘走回奈子房胡同去找木头夫妇时,一时都不开口,走着走着,卫姑娘突然一脚踢飞了路边的雪块,对卫大郎道,“大哥,我真再不想过这样受冻受气的日子了——南边的农户,给孩子一天都能吃一个鸡蛋呢!咱们家呢?一家子辛辛苦苦,一天到头,一包熏肝儿恨不得分个月吃,连块皮蛋都要你让我、我让你!” 卫大郎听她这样说,也觉心酸,其实卫家的日子在胡同里真还算是过得不错的了,如今不挣钱的不过就是个小儿,但是,北方冬天物资实在是匮乏——就是老母鸡冬天都不下蛋,冬日北方的物价,如何能南方比呢?又要买柴火,又要买棉衣毛线,能吃个皮蛋,已经算是卫姑娘今年赚了一笔钱,若是往年,那连皮蛋都吃不起那! “南边……咱们到了南边,再差能有现在差?”他也不知不觉仔细设想了起来,“我怎么说也是个木匠,算数也还不错,你又是个会来事的,就是爹娘,多少也能寻些扫地端碗的活计——” 故土难离,在京城也是有家有业,如果不是苦到无法忍耐,真是很难起这个念头,便是现在,设想着离去后的日子,也是一面憧憬,一面有一种强烈的,撕心裂肺的不舍,使得本能中有一种逃避心理,兄妹二人也均是如此,眼看着木头外家在望,便不再提起此事,而是上前扣门,木头岳父母忙让他们进去用茶暖暖身子,“吃过饭再走!” 卫家兄妹哪好意思吃饭?都推说从发财胡同回来这一路上吃过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只是拿热茶压着,木头过来笑道,“快别客气了,坐下一道吃吧,吃完了还有地方去呢——卫家大妹子,你今日几处课程,都收歇了?” “大哥儿呢,你们也猫冬了?” 天气太冷,木匠也是收歇的,尤其是北方,冬天干冷,木材非常容易干裂,除非雇主准备额外的油料,再加倍工钱,否则木匠不肯出工——冬日做家具,做好一片就要立刻封油,如此反复才能保证不开裂,比春夏秋季要费事得多,因此卫大郎这次回家可以歇到年后,期间不五时过去看看就行了。他去年就没这么清闲——冬天不做木工,但木匠要进山去选树,看人伐木,伐木这是冬天的活,卫大郎和几个师兄弟是轮班做的,去年他年都没回来过,今年就能多休息一段日子。 “那正好。”木头双掌一拍,干干脆脆地说,“您二位都是勤快人儿,最是闲不住的,今年这冬天也冷,一会都跟我走,咱们上买活军使馆去——我给你们俩踅摸个活儿,虽是要受冻吃苦,但一日也给十文钱,包两顿饭,给买活军做事,您说怎么样?” 这还有什么不好的?卫姑娘正愁没地儿赚钱呢,更不说还是给买活军干活了,全京城谁不知道买活军有钱?给他们干活就没有吃亏的,当下和卫大郎都是大喜,一口答应下来,也就索性大大方方地坐下吃饭。 只是,一边挑着腐乳——桌上有肉,但他们可不会夹——一边护着碗不让主人家给夹肉,一边还忙着吃面条时,两人也不免疑惑:这大冷天的,买活军又作兴出什么活来了呢?:,, 463 新兼职(中) 从奈子房胡同到买活军使馆,若是平时也就是一刻钟的路程,今日因为下雪,木头岳父便嘱咐大舅子送他们过去——木头一家,在老胡同的家境算是数一数二的了,木头大伯从前便是大汉将军,他自己几个儿子都不中用,不如木头高大,因此便让木头承了这个缺,说的亲事也是锦衣卫里的小百户人家。 这一点,从木头岳家的架势就看得出来了:他们家有驴车,还养了一匹马,这会儿让木头媳妇、卫姑娘盘腿坐在青布小车里,余下三个男人步行,顺着胡同走了一盏茶功夫,便拐到了大道上,大道上没积雪好走些,这里因为要过车马,雪一停护军就上阵铲雪,驴车跑在上头不打滑,否则,那真是比人走得还慢,一步一趔趄,唯一好的一点,便是坐在车里至少有个挡风的,再抱个暖炉,能暖和些。 “这就开始采冰了?这河还没冻瓷实吧。” 见金水河上有些人影,几人也不由得指指点点,都知道那是小中人在查看冰的厚度,等到数九寒冬,就要组织人来采冰了,这也是京城的一桩生意,金水河的冰只许皇家采,什刹海等后三海处,附近的寺庙也会前去采冰,到了炎炎夏日,捧出冰碗子招待香客。 又有小贩去买了冰来,凿碎了加在饮子里,走街串巷的叫卖,在夏天这门生意也很有赚头,不过,只有平民百姓会买——这都是河里凿出来的冰,泥沙俱在的,有些甚至还有浮萍,做冰碗子倒也罢了,只是一个冰镇果子的容器,可加在饮子里一起喝,那可就太不讲究了! “这不是采冰,是验看冰面,要在这一段做冰嬉呢,也不知是宫中哪个贵人起兴了。如今皇帝在别宫住,从他那儿过来这一段河面近!” “冬日里果然还是住在别府舒服些。” “那您说呢,光是一份暖气、锅炉和冷热水淋浴,别宫就是独一份了,况且又省钱,从前冬日洗一次澡,要开浴德堂,那花费海了去了,别宫那算什么呀?就是几头驴,些许柴火,一个锅炉的事,听说还有御史上本,要关封空虚宫室,省些嚼用出来,安抚关陕呢!” 木头的消息自然灵通,他大舅子也是厂卫中人——倒不是什么让人色变的密探,但只要沾了厂卫的边,如今就是炙手可热,消息比木头还多,言谈随意便是卫姑娘平时难以接触的官场故事、宫中秘闻,“又有说如此成何体统的,皇爷批复:从前说要省钱,现在真省了又多嘴。宫中因此争执不下,年前怕也拿不出定论来了——只是,若裁撤了宫中人手,又有不知多少宫女子、中人,无个生计了。” 一头说,一头嗟叹,两个女娘贴着车壁听外头男人们说话,不知不觉也就到了买活军使馆这里,卫姑娘对此处是不陌生的,她多次前来这里,上课、做工,总之是和买活军的女娘结交。也就是前段时间自个儿忙,这才少来了——买活军使馆分了两个门,一个是平时进客人,举办仪式的礼门,虽然高轩巍峨,但除了之前开专场时,客人从这里进之外,平时使用的机会很少,一旁的胡同里还有一个小门,就连使团成员没事也都多从小门进出。 今日,这小门前也是十分热闹,光是驴车就有二十来辆,都列成队在胡同里排队候着,还好,买活军所在的这一片,本就较偏僻,多是高门大户的庄子,地方也大,这条胡同对过也是别人的府邸,只开了一个角门也常年锁着,否则,这些驴车要是排在卫姑娘家那条胡同里,非得把大家都堵得出不了门不可。 “这是在做什么?超市又在上货了吗?玻璃已经修好了?” 木头大舅子此时已经把驴子指挥着排到了队伍末尾,看来这些驴车的来路原来在此,木头道,“应该都是来运煤的,这是第二拨了吧?” 几个车夫匆匆在这里指挥驴车前行,口中搭腔道,“正是呢,今早刚去南城走了一圈,这会来往各处运去。” “煤?” 在北方的冬日,煤、柴这两个字,能拨动每个老百姓的心弦,卫大郎和卫姑娘的耳朵竖起来了,“这是打哪运来的煤?” “南洋!” 这是出人意表的答案——自古以来,京城的煤就一向是城中百姓的一块心病,自从定都京城之后,京城的煤柴一向是严峻问题,二百多年来,先后砍秃了几座山脉,使得京城一带的天候日益变差,常起‘黄风’,此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开放了西山有限的区域,令民窑采煤,送到煤市街贩卖:西山产煤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因为本也是皇陵所在,所以一向严格把守,禁止任何煤窑开设,宁可先去砍树来烧炭,这在后人来看,其实是相当短视无脑的政策,《买活周报》就曾撰文批评过这种做法的无知,认为这破坏了京城一带的生态。 这还不算完,税吏厘定的煤矿课税银子,又不知惹来了多少煤工闹事,直到这几年来,取消了西山煤课,又有买活军处供应的蜂窝煤,京城的煤炭供应这才逐渐趋于稳定:达官贵人、大户人家,一般都是用上等的木炭,再加上买活军供应的蜂窝煤。而由于木炭在本地十分昂贵(京城附近可以烧炭的树木已经极少),本地百姓主要是用西山煤自己私下制成的煤球,以及每年砍伐灌木丛得到的细小柴火,作为过冬的主要燃料。 按照往年的情况来看,因为煤球技术的出现,百姓们冬日取暖的情况本来是日趋转好的,但天气转冷,又对冲了技术进步带来的提升,京中百姓冬日饥寒的情况这两年间又复再现,尤其是今年,南城大批百姓始终住在窝棚中,原房子所在重建非常缓慢,南城本就贫贱,每年也要冷死不少人的,今年更是不必说了。 虽然也有大户人家前去施粥施药,还有施衣的,但也无法改变最基本的事实:窝棚取暖,消耗的燃料肯定要比在屋子里更多。而北方是一定需要燃料取暖的,光靠衣服撑不下去。西山煤矿的产量又很有限,今年的需求还大,于是价格上又水涨船高,在最需要煤的时候,煤价最高。这不是一两碗热粥能解决的问题,南城如今还有流氓到处抢柴抢煤的,甚至闹出人命的情况都不少见。 对于南城乱象,朝廷还是很重视的,毕竟这是在眼皮底下的事情,厂卫、护军都有出面维系秩序,但让人很吃惊的是,一如既往,会想着从根子上解决这个问题的,还是买活军——“买活军今年不是收复了吕宋吗?吕宋本岛也有煤矿,而且那是露天煤矿,开采难度很小。 弗朗机人已经组织土人开采了一部分,积存的煤蓄,全都便宜了买活军,吕宋那里,百姓唯一用的到煤矿的地方,就是烧火做饭,那也不是非煤不可,他们那里可以做燃料的东西太多了,采出的煤原本也是作为商品运走,买活军本来就是用船北运,作为对冬日燃料的补充,不过是匀出几船煤北上的事,周济这些灾民的煤不就有了吗? ——七月里就有船往这里运了,这不是在冬天堪堪赶到?这就是六姐见事深远的地方了,屈指算来,应该是刚收到王恭厂地动的消息,便做了如此安排,方才能赶得及那!” 木头大舅子并不掩饰自己对买活军的钦佩,就连对买活军相对陌生的卫大郎,也禁不住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一声,“大慈大悲六姐菩萨——这些煤块全都是要舍到南城去的吗?” “嗯,这不是这几天大冷了么?使馆便秉明朝廷,愿把煤块在京城各处布施,这事儿没有回绝的理,不过,使团不肯把煤块一发交割给朝廷,要按自己的想法去散煤,朝廷也只能许了,便派出我们前来襄助。” 木头笑道——他们这些大汉将军,五月时就和买活军的调查团结下了缘分,因五月间的事,护军人手不足,这些大汉将军,平日里只在空荡荡的前三宫站班,并非皇帝带去别宫的心腹护卫,却是闲人一批,今年便得了差使,到处奔走,大冷的天,又要来帮着买活军奔走办事——不过这差事也比在冬日里站班巡逻要好,至少不那么无聊,时间上比较随意,而且,买活军的使馆也暖和哇。 这么冷的天,外头是不会站着多少人的,只有挑夫们喊着号子,鱼贯从侧门往外挑着一筐筐的煤球,可往里走上一段,就能听到两层小楼里传来闹哄哄的人声。卫姑娘一行人和挑夫们擦肩而过,小心地不弄脏自己的衣服:挑夫的罩衫还是那样,破破烂烂布满尘灰,但卫姑娘注意到,罩衫下鼓鼓囊囊——是棉袄,买活军给挑夫们都发了棉袄? “哦,北城至善坊也有人来了。” 对于这个二层小楼,卫姑娘是不陌生的,使团曾在这里开过几次识字班,她也有幸进来上过课,这会儿人还没到屋内,便已经听到了玻璃窗里传来的笑声——刚才大冷,玻璃窗外还没有蒙上白纸,只是用红纸涂江湖,糊住了窗缝,玻璃窗里一张张笑脸往外看着,见到卫姑娘,早有些识字班认识的旧友冲她挥手了。和使馆外凄冷悲切的冬日气氛不同,使馆内的气氛是热闹而喜悦的,卫姑娘也不由一下露出了笑容,加快脚步掀帘子进门,“翠儿,小娥、小英,今儿咋都来了!” 一进屋,顿时一股暖气袭来,暖烘烘,夹杂了一屋子的人味,说不上太好闻,但这份燥热在冬日的北方实在是太新鲜了,几乎是顷刻间,口罩就被室内的热气给烘得软湿了,棉袄也显得厚重了起来,在罩衫下闷着一身的汗,翠儿笑盈盈地上前迎过卫姑娘,又介绍着认识了木头媳妇——木头、木头大舅子和卫大郎被招呼去男丁屋子里了。 “快宽了大衣裳,不然这会儿出了汗,一会出去再被风一吹那得生病!” 闲话不说,先脱衣服,这就不难理解为何要男女分开了,这间屋子真热得让人无法想象!不单单是罩衫、棉袄,就连厚棉裤也真的穿不住,在屋内立刻显得又热、又闷、又重,这也就难怪屋内为何有一股子人味了,实在是太热了,不洗澡的味道都被蒸了出来,卫姑娘和木头媳妇也连忙解了衣服,甚至脱了裤子,大家都穿着毛衣裤,方才觉得舒坦一些。 “真热啊!” “这就是暖气吗?活像是到了个大澡堂子!只是没水!” “都说买活军的人爱干净,每日都要洗澡,若是有这暖气,我倒明白了,有这样的热气,谁不喜欢洗澡呢?要我我也天天洗澡!”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在稀罕着这暖气的新鲜,木头媳妇第一次见到水泥房,少不得左顾右盼,又对那厚厚的墙面啧啧称奇,“怪道热气跑不出去,这墙面多厚实!是咱们家里的一两倍了!” “正是了,这买活军是真享福啊,可惜,超市还没修好,否则咱们要有福去超市看看,岂不是和达官贵人们一样了?” “超市也能随便去的吗?” “那自然不行,可若是不要工钱,只求去洗个澡,去超市看看,怕也不是不行吧——” “若是能洗个澡,那我也可以白干个两三天的。” 一屋子女人凑在一起,又多是和买活军有渊源的,不是自己想法子凑门路来上了识字班,就是家属和买活军有交往,自个儿胆子也大愿意出来见识的,那还能安静得了?大胆对大胆,那是多少倍的大胆,一屋子都是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闹得简直都有些嘈杂了,叫人头疼,可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喜气和生命力。 似乎哪怕在寒冬里,这间屋子也显得生气勃勃,充满了一股蛮横的生命力,不论身处的环境多么艰难,也都夺不走这一屋子的人身上火一样的活泛气,而这陶做的,厚实的暖气片,也更是用热气助长了这反季节的嚣张。 “买活军是又要开写字班了吗?让我们去做教师的?” “这可说不好呢,又叫了男丁来做什么?” 喋喋不休的猜测中,几个熟悉的身影掀帘子推门而入,众人都欢喜地叫了起来,“张老师!” “王老师!” 这些都曾是识字班的老师,也是典型的买式女娘,高个儿、短头发,穿着立领罩衫,下头是厚实的棉裤,进屋之后她们也忙着摘帽子、卸围巾,见到欢喜的学生们,她们唇边也露出了笑容。 “小英,又长高了啊!” “卫妮儿吃胖了不少!” 和学生们多少又打了招呼,又认识了不少新来的家眷,也都能拉上家常,“木头家的那位——我们还来你家吃过饭呢,嫂子可还记得我”?很快,屋内众人便都消弭了紧张感,显著地自在了起来,捧着茶杯儿听讲台上的老师们讲解着她们的工作内容。 “……大家都看到门口的驴车了,这都是来运煤的,大家也都知道,今年北方天气太冷,京城少不了要冻死人!” “六姐菩萨大慈大悲,早在半年前就预计到,城南必定有百姓是难熬过这一冬的,当时既然派出了调查团,去了南城,那也就没有了见死不救的道理。之前的打算,是运来几船煤块儿,在外城德生煤栈那里摇成煤球儿,往南城一发,再配合厂卫、护军的兄弟们,还有我们使馆的帮办,维系秩序,阻止大家聚合取暖,熬过这个冬天应该不难。 可没想到,今年刚入冬就这样冷,煤价又是飙升,这些煤,恐怕南城一带都支应不足,同时其余城区的百姓,也有被冻死的危险。调查团当时走遍了京城,也受到各街坊乡亲们的关照,也没有只关照南城的道理。因此,经过紧急商议,现在初步的打算是这样:南城一带,受灾严重现在还住在窝棚里的百姓,听其自便,愿意跟买活军南下讨生活的,跟我们去天港上船南下,愿意留下的,经过里长组织,编成一队一队,朝廷拨银子抓紧建几个火窝子过冬。” 这火窝子就犹如鸡毛店一般,是大通铺,底下是一个地窖,铺满了柴禾煤块,封好之后,点上火,能够暖上一两个月,这种东西只有住的人多才划算,同时再加上屋内几个炉子,以及多人体温带来的暖源,可以勉强达到在一般居民在家烧炕的暖和程度,但是内部环境之恶劣,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火窝子很容易染病,皮肤病、跳蚤、伤寒,火窝子都是常见的病源,不是说住进去了就能平安到春的,有了暖和不会冻死,但也可能被火窝子里的恶霸欺负,夺食饿死,染病病死,所以,应该也有不少人,宁愿南下去讨生活,也不愿意留在京城住火窝子——今年有买活军的善心,度过去了,那明年呢? 许多没信心在明年冬天以前,重新把屋子盖好,过冬的柴火存好的人家,肯定会选择尽早南下的。留下来的人,或者投亲靠友,或者去住火窝子,也将大大节省煤球的用量,张老师也说得很仔细,“火窝子还是烧柴禾为主,所以我们用一部分煤球和京郊的农户换了秸秆、柴禾,现在第一批火窝子已经封窖了,南城今年应该不至于大范围的冻死人。” 农户在田里烧秸秆,这绝不是历史悠久的事情,千百年来的传统其实是把秸秆带回家里当作宝贵的燃料,开玩笑,柴禾都得上山打的时候,把秸秆一烧了之?那是不打算过日子了! 在京郊一带,柴禾的价格颇贵,不过再贵也没有比煤球更贵的,这么一腾挪,买活军手里就有很多煤球的余量了,他们当然不会把它卖掉,而是准备用这些余量来周济其余三个城区的老百姓。“尤其是那些家里烧不起炕,只能用火盆、炉子取暖的人家,今年怕是很难过的,他们备的燃料很可能并不足,这样的人家,咱们一家给一点,说不得就多了一户人家从冬天熬过来了。” 这可是让人眼圈发红的大好事啊!屋内的女娘们,家里多数还不至于如此紧巴——有能力和买活军往来的家眷,她们的日子不会差,而卫妮儿这些识字班女娘呢,就算一开始低,可有这份能耐,又有了从买活军那里获得的一点资源,不说富足吧,至少今年不用忍饥受冻,还是可以保证自家的柴禾供应的。 但她们见到的那些穷朋友们呢?冬天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就很难过了,倘若能得到一二百斤煤球的补充,真的就是炉子能不能烧得旺些儿的区别,旺一些儿,家里人感到了暖和,那就少了一丝被冻病的可能。这样的人家,哪里又是能病得起的呢?一个煤球,有时候真就是团圆与分离,就是安稳和灭门之间的不同! “六姐慈悲!” “天上哪儿能掉得下这样好的菩萨呀!” 她们迫不及待地颂扬起谢六姐来了,要让老师们再三地维持气氛,这才重新安静下来,又怀着残存的疑惑望向了老师们:买活军要做善事,到处布施煤球,召集了四九城各街坊的熟人来帮忙,这是好事儿,也解释了那些驴车和挑夫,说实话,这样积德的好事,便是没钱也愿做的。 但是,这些事为何要特意找这么多女娘过来呢?甚至于,很多家眷都清楚,她们的丈夫、父亲、兄弟、子侄之所以被邀请过来,还是因为买活军相中了她们会写拼音,会算数,虽然没去读过识字班,但也拥有了扫盲班毕业的能力。 “接下来便要说到这事儿怎么办了,我们的人手不够,才从各处请了你们这些胆□□利,泼辣爽快又知书达礼的新老朋友们过来。” 还好,老师们也没有吊胃口的意思,而是很爽快地解释了起来。“请你们过来呢,一个是因为你们能甄别各街坊的情况,可以保证把煤球给那些真正需要它们救命的老弱病残穷。 再一个,也是因为你们能记账,能帮我们监督着这些煤球不被贪污了去,几方监督这是我们做善事的必须标准。 第三个呢,就是因为,我们找来的帮手挑夫,只管把煤球运到地头,四处去吆喝几声,联络里正……” 说话的胡老师拖长了声音,“但是,你们也听说了最近外头流传的小报,那些乱七八糟的,针对我们买式女娘的议论。” 她面上浮现一丝煞气,任何人如果看到这个表情,都会为胡老师的敌人担心的,因为胡老师就正是最买式的彪悍女娘。“作为对策,这一次买活军赈济,所有发煤到手的环节,都必须由买式女娘完成!谁瞧不起买式女娘,谁就不准从我们买活军手里得煤!” “怎么样,到街坊间,抛头露面、高声喊话、风吹雪打,亲手称煤、发煤——姑娘们,今日请你们到此,就问一句,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 464 新兼职(下) “这才多会呢,这风就割脸了!不涂面油真是不行,感觉在脸上一刮就是一道小口子,淌血一样疼。” “可不是?那口罩都恨不得戴到眼睛底下了,哎,我说他婶子,啥时候货郎再来卖面脂,您喊我一声的,啥都不买,面脂不能不买,买活军那的东西就是好,煤油也罢了,那矿脂当真是神效,说是比獾子油还好使,什么冻伤裂伤,抹上几天准消——煤油灯用不起,这矿脂倒是能买得起一点儿,当冻疮膏用。” “可不是,这煤油灯日日夜夜的烧,烧没了也就没了,矿脂虽贵,省着用能用好几年呢——这也是买活军怜老惜弱的,您是不知道,上回我听那货郎说呀,矿脂在买活军使馆超市里,调和了什么香露、薄荷、冰片,用蚌壳装了,叫珍珠霜,一蚌壳要卖两银子,其实和卖给咱们这东西都是一样的原料,给咱们可不就便宜多了?这要不是想着咱们老百姓,还不都做成珍珠霜去?” “倒是,买活军做买卖倒的确周全,就是……” 两个老婶子不往下说了,而是借着白日里窗边的光线,仔细地数起了毛衣的针数来,自从买活军发明了毛衣这东西,北方各地的妇女,手里就永远少不了毛线活,自家的织完了,还可以去领外头的活回来做,多少都能贴补点家用。 这冬日里天也短,北方人贫苦,平日也没有去菜市的习惯,起来洗漱了,对付着吃了早饭,有相熟的那就拿着自己的板凳、笸箩,怀里揣着馍馍,不请自来了,今日在你家,明日去我家,除了彼此说话解闷之外,为的其实就是节省柴薪,家里人都外出时,自家屋子里不燃火盆,两人聚在一起踩一个火盆能暖和些,等到傍晚,家里人快回来了,这才彼此各自回去烧起炕来。 在这样的节省之下,一户人家一天取暖的煤块,可以控制在五斤,如此,三个月下来,最少最少也要一千五百斤的煤才能对付下来,这是个不小的数目,其实也就是说,要是在北方,一年攒不下买煤的钱,那熬的过一个冬天,熬不过第二个冬天,总有一年会冻死。这也就是为何说北方人坚韧能吃苦了,因为在北方,不能吃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那都早冻死了,活下来的那都是精打细算,有门路会过生活的人家。 像是这两个婶子,白日里还能盘腿在炕上,那都是胡同里家境非常不错的了,证明白天炕里也不熄火,虽说这温度还不至于要脱棉裤,但白日不熄火,一天少说也要耗煤十斤,以今年的煤价而言,这实在是殷实人家了——如此奢靡,且还有一点原因,那就是他们家有孩子。两个婶子手里织的都是给小孩儿穿的毛衣,小孩儿还小,一件毛衣没一两个月就要拆开补线重织,所以针线活是停不下来的。 “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两天冷过去了,还能再暖和几日,再要下雪,那就是几天几夜的大雪了。” 说话的秦婶子,这几年家境要略差些,多是她登门来毛婶子家里,虽说午饭自带馍馍,无非是吃几口毛婶子家的咸菜,但她是好强的人,凡是小宝的活儿,都抢着帮做,并不提要什么谢礼。这会儿数着针又叨咕起来了,“唉,也不知道南城如今怎么样了,有句话正对景了——大雪纷纷落,我住柴火垛,看你们穷人怎么过!咱们也就是比住柴火垛略好些,还改不了操心别人这毛病。” “您这话可就过了,也就是这两年略难些,等过上几年把账还了,照旧的过好日子去。” “这账可哪有这么好还啊,便是还上了又如何?家里嚼口大,照旧紧巴,就说这柴火吧,今年是狗子一个,我还能老着脸皮带到老姐姐家里来练字,过两年,狗子添弟弟妹妹了,还如何能带出来?家里就只能没日没夜烧炕,昨儿我听狗子爹在那算呢,按这几年的煤价,一年怕不得往里烧进去十两银子?” “十两那多了,五两是差不离。”毛家媳妇也从厨房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笸箩,里头放着翠绿皮红心的心里美萝卜,切成一段一段的,“婶子快吃几片,您这声音都嘶哑了,准是生火受了烟气,寒冬腊月,萝卜赛梨,不嫌弃就尝尝,我刚吃了一片,这萝卜不辣!” 再怎么样,萝卜和白菜各家还都是有的,北方家家都有地窖,这两样耐窖藏的蔬菜,每逢秋季立冬,家家都大量购买,时机恰当便立刻入库储藏,达官贵人吃洞子菜,一般的百姓家冬菜还是可以配着吃的,虽也较难得,穷人家里还是以粗盐腌的咸酸菜为主,但在毛婶子、秦婶子这两家还算不得什么,秦婶子便取了一片萝卜噙了,笑道,“偏了您了,萝卜就是土人参,这可是好东西呢。” 她一肚子的掌故,毛家婆媳都愿意听,媳妇儿也偏腿上炕,爱怜地把襁褓里的孩儿摆摆正,逗了逗她的小脸蛋,自己也取了一片萝卜,听着秦婶子絮絮叨叨地讲着什么《本草》、《药经》里萝卜的效用,正要吃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驼铃声,逐渐接近,媳妇儿又坐不住了,“莫不是俺大哥来了?您坐,我出去看看去。” 说着,忙又披衣戴帽子,从套间里出去——此时北方走远路,多有用骆驼的,尤其是商队更爱骆驼,俗语‘九国贩骆驼’,意思便是远生意多用骆驼做,这人能去九国贩骆驼,可见跑得多远,多能兜揽生意。毛家儿媳娘家大哥,就是常领着商队出门的二管事,因此一听驼铃响她就坐不住,总盼着是娘家来人了。 过了一会,驼铃声越近,毛家儿媳在院门边张望了半日,回来却迷惑地说道,“倒不是我大哥——一伙人运煤来了,那是煤市街的骆驼队。” 京城的煤块儿,多是由骆驼队从西山运送到城外的煤栈,再从煤栈运送到城内煤市街一带,因此煤市街的驼队也是有名的。城里人家买煤,多是自己推车去拉,一车能拉一千斤,一冬也就是一两车的事儿,驼队并不来这一带的胡同。毛婶子听了也是疑惑,但因为和煤有关也十分关心,“是来卖的?多钱一袋子,可问了没有?” “瞧着凶相,没敢问呢,他们就在胡同口大街上停了。” 毛婶子便把萝卜三两口塞进嘴里嚼了,赶忙喝一口热茶漱漱口,去一去嘴里的萝卜味儿,“你小人儿面薄,我老婆子问去。” 说着,和秦婶子一起,张罗着穿罩衫,趿拉鞋子,戴帽子,一丝不苟地穿戴上了,两人互相搀扶着出了院子,便果然见到一行人站在大街上,往胡同里指点,身后是一支驼队,那些人身材都十分高大,有男有女,两个女娘拖着油亮的大辫子,站在人群中央,张罗着排布,又是拿大秤,又是拿喇叭,又是往下卸煤的,看得人一头雾水,此时沿街人家多少也都有出来看热闹的,还有人问道,“这不是木头吗?哟,那是你家里的,还有卫家的大姑娘!” 这都是一胡同的老街坊了,两个婶子一听,也不巴着门了,都往外走,深怕来晚了赶不上新鲜的。“木头,这是啥意思,整了煤来卖?多钱一袋子呢?” “婶子们别急,这不是卖的,是舍的,您二位有名的富户轮不上,舍给老弱贫户,一家二十斤——” 这时候铁皮喇叭已经拿出来了,木头交给几个伴当,都拿着喇叭进胡同去喊,“买活军发善心,舍煤了,里坊穷困人家都能来拿,一户二十斤,不多不少是个心意——也不必多拿了,过几日还来的。” 二十斤煤,确实不多,也就是毛家一天多的量,不值当在雪里排队等着领煤的,但对穷人来说二十斤煤省一省可以用五天了,这样的好事上哪找去?不一会,胡同里院门几乎都开了,穷人忙着出来排队,殷实人家也多有兴味盎然出来看热闹的——没办法,猫冬、猫冬,冷天大家都猫着不出门,也着实无聊,大冷天不值当排队领煤,但要在雪地里站着看热闹那还是值得的。 “找谁领煤那?” “木头,找你吗?” 大伙儿乱糟糟地问着,因为有街坊里熟悉的人物出面张罗,连里正也在一旁,因此倒也不担心是骗局,是设的套儿,嘴上都是喊得亲热,木头道,“不找我,找她们!” 他拿手一比,把两个女娃娃显出来了,众人都骚动起来,“啊?找她们?!” 说实话,木头媳妇也还罢了,站在大秤旁的卫妮儿,最近在胡同里名声可不好,便是今日,和一群男丁厮混在一处,传出去也是不好听的,要不是她们明显是为买活军办事,那脾气不好的街坊都能指着鼻子骂——为何呢?一条胡同的名声,得靠大家维护着,你一个人撒疯卖味儿不要紧,不能带累了街坊们的名声吧?这好歹是北城正经胡同,真要是个风骚的趁早上八大胡同去! 但今日,有了这些健壮高大的买活军护卫,还有能耐人木头和卫大郎——木匠在一般百姓心中的地位是特别崇高的——在一边,大家就暂且收敛了这股子邪火,只是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啥意思?这么多男人都在呢,就瞅着她们分煤呗?” “六姐就是这意思,反正也不要钱,这女人分的煤一样也能烧——您爱要就排队,不要那也是您自个儿的事——” 这老八板儿的先生还自不可置信问个不住,胡同里众人也惊叹着望向骆驼边两个罩衫女娘,指指点点议论个不住,一时竟无人上前,木头媳妇不耐烦了,叉腰道,“没人来,那咱们收歇了去鲫鱼胡同那儿去,那儿烧不起煤的人家多!” “别介!来了来了,要的要的。” 话音未落,人群里有人喊起来了,一个小泼皮嬉皮笑脸地奔了出来,他穿着一身薄得都空了的棉袄,冻得缩头缩脑的,头面黢黑,一进来先跪下给骆驼磕了个头,“六姐菩萨慈悲呀!我们家那柴火都没下顿啦,我老娘还病着那,好姐姐可怜可怜我,多舍我些煤块儿吧。” “你是后头斜靴胡同的小刘二,我认得你,你家着实艰难,你老娘也病了好几个月了,咳嗽一直没好。” 卫妮儿上前一步,双目炯炯地望着小泼皮,“你四处帮闲奔波养家,不容易,来,按个手印,我给你二十斤煤块儿,好歹暖和个两日。” 一席话说得小泼皮几乎落泪,又要给卫妮儿磕头,卫妮儿退开不受,只是高声问道,“我还有几个问题问你——我问你,女人抛头露面,出门做活,丢人不丢人?” “不丢人!” 这小泼皮是多么机灵的人?闻言立刻高声回答,“自食其力怎么丢人?!” “好!”卫妮儿双眼看向人群,嘴角噙着冷笑,“我再问你,女人出门是不是就一定做坏事去了?能不能堂堂正正做些好事?” “能!”刘二斩钉截铁,“今儿卫姐姐做的便是扶弱济贫的大好事儿!” “什么样的人才丢人?” “见不得人好,满嘴里嚼粪泼脏水的才丢人!” “不错!”卫妮儿大声说道,“刘二,我告诉你,见不得人好的,说酸话的丢人这不假,更丢人的是忘恩负义,用人朝前,不用朝后的。刘二,你说,买活军待我们京城百姓有没有恩义?” “有!买活军卖便宜的盐,教人识字,来京城调查王恭厂的事情,还帮着印救援单子,救了好些人命——买活军还运南城活不下去的百姓南下呢!还给他们建火房子,现在又来舍煤,买活军待京城百姓有大恩!” “这些事有没有买活军的女娘在做?” “有,多少双眼睛瞧着呢!女娘也带头进去救灾了!” “受了恩惠还反来说嘴,抹黑买活军女娘,给她们泼脏水的,是人吗?” “不是人!都是些狼心狗肺,不人不贵,忘恩负义的混账王八东西!” 刘二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卫妮儿冷笑着,快意地望着寒风中一张张呆滞的面孔,她心底的块垒完全被冲开了。 “说得好!多给你二斤煤算我送你的!”她指着地上的痰迹。“刘二,这口痰你是吐在了地上—— 也是吐在了这帮忘八羔子的脸上!”:,, 465 新兼职(余) “要不要煤?” “要!” “那你快回去让你娘拿背篓出来!你弟弟在这儿排着——你们要煤球还是煤块儿?” “要煤块儿——我们家是砖炉子!” “成,煤块儿二十斤!” 木头媳妇回头喊了一声,卫姑娘连忙在簿子上记账,叫小子按了手印,又拿起了大秤,“我来吧,嫂子您歇会儿。你刚才都秤好几个了——二十斤高高的啊,看好了。” 买活军自个儿的背篓从秤杆上被解了下来,倒入半大小子飞奔着拿出来的背篓里,但木头媳妇并不让他们就这样拿走,手没有松,盯着小孩儿问,“该说什么?” “六姐好!六姐妙!女娘也能出门去,女娘做工一样好,挣得钱财不亏心!” 难得街坊间有这样的热闹,今日没有下雪,大人们又无心管束,孩子们早就冲出来跟着看热闹了,哪怕是不来领煤的,也早学会了这个童谣,拍着手唱道,“传播知识利天下,女娘做工不寒碜!碎嘴婆娘钉钉板,碎嘴汉子跌粪坑!” 这后两句也不知道是哪个狡童现安上去的,买活军这里教人唱的可只有前头几句,可越是这样的粗俗谩骂流传得越广,这会儿孩子们全都学会了,拍着手在胡同里互相追逐,嘎嘎乐着,众人也是无可奈何。卫姑娘带着笑意摇了摇头,“你回去慢慢走,仔细些,别跌跤了!——你,后巷高家的,你要煤块要煤球?” “要煤球!” “煤球能得四十个,你这背篓装不下,快回去拿去,不过你先站住,我问你,女娘外出工作寒碜不寒碜?” “不寒碜不寒碜。” “说大声点!”卫姑娘对高四柱家这小子格外苛刻,眼睛看着人群里躲躲闪闪的高四柱媳妇,胡同里看热闹的一群人都往两边散开,四柱媳妇臊眉搭眼,回身骂骂咧咧地走了,有刻薄人高声笑道,“四柱家嫂子,是要骂还是要煤,您可摆出架势来啊?” 见那骂声骤低,躲躲闪闪耸肩夹背,冻得直不起身子的模样,众人都有些瞧不上,有人低声道,“真是个各色人!” 卫姑娘瞧着他家小子满脸通红,心里那口气也早出了,再无不平,而是高声说道,“你们家就是孩子太多,高家小子,回去和你妈说,学好拼音算数,买本老黄历,算好安全期,可别再生了,再生真穷死了!难道还年年来领救济煤不成?” 没出阁的大姑娘,议论起人家房里的事来了,搁以前,不说旁人议论不议论,卫姑娘自个儿都觉得这话说不出口,仿佛失去了未婚姑娘应有的一份矜持讲究,可今日,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大声问话,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女娘出门不寒碜’,她心中也感到,那股子禁锢着自己,长久以来甚至已经让她不知不觉习惯了的行为规范,似乎就在这一次次的叫嚷中逐渐消弭。 尽管天气寒冷,手头忙碌,一次次的弯腰提秤,可她心里却越来越火热,越来越自由,她似乎感到有一种底气,在心中从无到有,茁壮成长,从肺腑中喷薄而出,支撑着她直挺挺的脊背,令她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这话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心里正正当当,那就再没有话是不能说的! 奇怪的是,这样出格的话,却反而并没有引来人们异样的眼神,曾经卫姑娘每日出去上课,这样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邻里间都惹来了不佳风评,可此刻,人们交头接耳间,传来的却都是赞同的声音,望着卫姑娘和木头媳妇的眼神也充满了崇敬,没口子都是夸赞,“到底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这两位都是这个!” 她今日是见到了一生中都没有见到的大拇指,卫家姑娘几乎要因为这骤然得到的肯定而有些飘飘然了,就连手里的大秤似乎都没那样沉重——其实,能拿得起大秤的女娘,也教人高看一眼,这大秤要秤出十斤二十斤的煤来,自身重量也不轻,没有一把子力气是很难拿起来的。 如此忙了一个上午,虽然热水没喝一口,也吃了一肚子的冷风,但心头当真火热,两个女娘累得不轻,情绪却是高昂,都感到说不出的解气,今日的行动,对于这些买式、亲买女娘来说,真是让她们扬眉吐气,竟甚至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似乎自此以后,再不必顾忌旁人看法,大可以在这四九城中抬起头来做人了! “要煤球还是要煤块儿?” “要煤块儿——妮儿,你们这还缺人吗?你瞧我跟着进来帮手行吗?” 陆陆续续,不少女娘出门来取煤了,其中多有跟着卫姑娘学拼音的大姑娘、小妇人,她们前一阵子多少也感受到了社交上的压力,乘着天冷都在家里为猫冬避风头,可现在,随着满街巷里传唱着买活军编写的新民谣,她们也就像是春天里的花骨朵一样,舒展开来了,冒出头来了。不少人热切地想要跟着她们帮一把,“我会拼音,写得还挺好的——力气也大,我不要工钱,就跟着你们,给点煤就行!” “这得问上头——我先把你名字记一记,若是能成,我来找你。” 这样的工作,真是不要钱都肯做的,卫姑娘满脸容光焕发,一会儿又似笑非笑对队伍里的婶子道,“秦婶,怎么您也来凑热闹了?巷子里就没有比您更会过生活的殷实人了!” 秦婶子面上一红,喏喏道,“我们家……我们家今年也难着呢!” “那可难不过别家去,这刚给二少爷买了套小院子,能和别家比吗?”自有一干路人出来评理,“要这么说,卫家一家几口住着几间房,您一家几口住几间房?卫家人可没出来领煤,还搁这发煤呢!” “就是,边儿去吧,您家真不少这几十斤煤使!这可是烧炕的人家!” 胡同就这么大,家家户户,对邻里的家底也都是门清:京城这里没有炕灶一屋的,烟熏火燎肮脏不堪,那都是村里土坯房才有的布局,第一等的人家,那是灶台砌在厨房,炕在屋里,还有火墙的人家,这是最舒服最清洁的,也说明家里有底蕴,因为修这种通屋的炕,花费比较高,如果不是建房时就有布置,还得请师傅来给墙开洞,若是要砌火墙,那就更折腾了。 再一个,烧炕的使费也大,一般来说,烧炕一天怎么也要五斤煤块儿那是最少的,五斤煤块儿那就是十斤蜂窝煤,而且还怎么暖热,想要暖得往十斤、十五斤去烧,若是有柴禾能省些,可京城柴禾贵,大家都是烧煤炕,这个花费是可以算出来的。 第二等的人家,那就是砌了砖炉子的,这砖炉子也烧煤块儿,一天五斤差不多是能暖和一屋子,凑合着过冬,就是睡觉时还得额外灌热水壶,而且大家也得凑一屋子睡,却又没有炕,挤在床上比较逼仄,因此还是不如炕好。 第三等的人家,那是烧铁炉子的,用的是蜂窝煤,一斤煤块可以出两斤蜂窝煤——蜂窝煤球一般一个也是一斤,是很好换算的,蜂窝煤比较省,但也烧得比较快,如果只是做饭,一天三四块煤足够了,若带取暖,一天七块煤差不多屋里能有个暖和气,但夜里必须要起来添煤球,否则早上起来,屋里滴水成冰,人能冻出毛病。 若是一天能有十块蜂窝煤烧的话——那这样的人家还更情愿砌个更暖和的砖炉子,使费差不多,但砖炉子砌在墙角,能暖一墙呢。铁炉子比起来真不是个。 因此,从要煤块儿还是要煤球,也就能看出各家的底蕴了,不论怎么说,没有烧炕的人家来领煤的,为了两三天的使费下这个脸,和穷人争,实在不值得,既然如此,便见不得秦婶子仗着面皮厚去厮混便宜,卫姑娘把她喝破,不少人都叫痛快,于是再没有人敢下来浑水摸鱼的——便不是卫家胡同的,这附近七八条胡同都来看热闹了,本胡同的街坊看着那,犯不着为了点便宜巴巴的回家取背篓,又过来排小半个时辰的队,还要大声回答买活军的问题,歌颂女娘出门工作——不是真艰难了,丢不起这个人! 过了一个多时辰,煤发完了,卫姑娘往巷子里看了又看,也没人来领了,驼队背上的背篓也快空了,不够再发一趟的,众人商议了一番,便就地解散,木头和媳妇拿着账回去使馆交账,卫家兄妹恰好就回家休息。等到明日再去附近的坊里发放,此时街头巷尾,已经随处可以听到这买活军特色的民谣了——一听韵脚和这直白言语,就是买活军的歌谣,此时敏朝的童谣还都是些‘鹦哥乐,檐前挂,为甚过潼关,终日不说话’,按照时人的看法,这已经算是够浅白的了,直到买活军横空出世,这才知道什么叫大白话呢,倒是把原本的童谣都比得雅驯起来了。 所以说,虽然大家说的都是汉语,写的也都是汉字(买活军所用简体字全都是在古籍中有出处的简书),但语言习惯已有很大的不同,一张嘴,买味冲不冲真是立刻就辨别出来的。卫姑娘原本说话时也注意着,不敢露出太多买味来,今日之后却再无顾忌,回屋之后,不顾喉咙嘶哑,指手画脚,和卫太太学着今日各人的情状,满屋子都是她的笑声,“您是不知道,四柱嫂子被我那一喊,皮都没给臊得熟透了,以后瞧她还敢说我们坏话不?” 卫太太也感到这样的回击非常的解气,不过当着卫夫子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一边笑一边拿笤帚给卫姑娘身上扫煤灰,“这造得,这罩衫也就是穿这几日了,等发完煤真不能要了。” “没事儿,买活军说会给我们发一身新衣。”卫姑娘满脸容光焕发,“我自个儿扫就行了,您给大哥扫去,他今日搬上搬下也是一身灰!” 卫夫子在里屋咳嗽了一声,“今日高声大气,喊的都是什么呀?天子脚下,还是得注意点,别教人胡乱说嘴,编排你们个投敌之罪去!” “爹,那都是朝廷的人跟着看着的——使馆里今日谢七姐都出去舍煤了,朝廷还派护军给开道守护呢,她也那样喊的,也教人童谣,都是朝廷的人知道的——也没说什么,不都是一些宣扬女子出门工作的话吗?” 卫姑娘拍完灰,洗了手脸,拿草纸濡湿了仔细地擦过鼻孔——一擦全是黑灰,又倒腾着嗓子,把嗓子里的灰尘也咳嗽出去,这才换衣服上炕喝茶,“那我说,朝廷想开女特科好几年了,阻力一直很大,他们大概也希望女子出门工作,在这件事上,和使团是一条心,我们只喊这些,也不礼拜六姐,出不了什么事的。” 这话也有几分见地,卫夫子唔了一声,不说话了,过了一会,自言自语地道,“买活军真好手段。” “快来吃饭了。”卫太太已经端了一大碗面条过来,小锅炸了金黄的鸡蛋酱,“今儿可累着我们少爷、小姐了,得好好补一补。小三儿,解一头蒜来。” “哎!”小三儿飞奔去厨房,解开蒜辫子,仔细地掰下一头蒜,“姐姐,我来给您剥蒜!” “可累着我们家三少爷了!” 一家人欢声笑语,上炕吃面,都是喜气洋洋,卫大郎秃噜秃噜已经是半碗杂面条进肚子了,一抹嘴,剥了一瓣蒜送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咬着,透出一口惬意的长气来,突然问道,“今日,那杨寡妇怎么没来?” 屋子里顿时一静,卫姑娘也止住了吃面的动作,不知为何,她有些不安了,“是啊,我开始还盼着她来,想着好歹臊她几句呢,没想到杨婶气性这么大,真就不来了——又何必呢?不就是几句话吗?” 卫夫子头也不抬,淡淡说,“就是那几句话,要了她的命她也不能说——这些话,你们说得,她说不得。” 两家比邻住着,杨家的情况,卫家是尽知的:杨寡妇青年守寡,是靠着娘家,才勉强守住了自家的这小院子,好容易把孩子拉拔到二十几岁,还没来得及说亲人就走了,连个后都没留,娘家也败落了,她大伯子厚着脸皮要给她过继嗣子,吞了他家的小院子,是杨寡妇守节二十多年,这里坊表彰的节妇名头,才挡住了杨家人的觊觎。 为了守住这节妇的名头,房子也不敢往外租,除了城外几亩田地的出息之外,她是一无所有,日子过得极其俭省苛刻,这样的人如何能为了几斤煤在众目睽睽之下喊这些?为了几斤煤给谢六姐磕头?她必是不会来的,卫姑娘想到这里,也嗫嚅道,“不说就不说呗……难道我真不给她煤了?” “那不行,规矩在这里,她就是来了,场面在那,不喊你也不能给。”卫太太却有不同的看法,“今日她就来不了——唉,一般艰难的人家,家家有煤,就她没有,可怜见的。” 她也消了气,对卫大郎道,“一会你从咱家煤堆捡二十斤煤,给她家送去,下回怎么样再说,今儿这会得送。” 这算是忍气吞声了,说是以德报怨也可以,不过卫姑娘闷声没反对,卫夫子点头道,“多少年邻居了,也该的——妮儿小时候常去摘她家榆钱吃,她也没说过什么。” 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卫姑娘早已忘怀,她记事以来,杨寡妇便是沉默寡言、闭门不出,只是在小院子里幽居度日。只是这些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远亲不如近邻,在感情上还是有些亲近,因此前些日子听了那几句话,也是格外愤怒。 本来心中设想着多少羞辱杨寡妇的念头,想着要如何炮制她,才能消气,可如今杨寡妇闭门不出,她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不安,反倒是生出些后悔来,自觉自己考量得是还不够周全,杨寡妇或许也有她的难处。因此,也就不再反对母亲的外交示好,众人吃完饭,便看着卫大郎出去捡了一背篓的煤,出小院子去隔壁叩门了。 “杨婶,杨婶?” 卫大郎叩了好一会门,屋内都没人应声,只能悻悻归来,道,“许是听出我声口了,还生气呢,不肯开门。” 这也就只能随她去了,众人便不再计较此事,只是卫姑娘多少有些挂心,下午晚上竖着耳朵,只没听见隔壁开门的动静,到了第二天一早,她心里存了事,早起便踩在凳子上,隔了院墙看去,却见杨寡妇的院子里白雪茫茫,根本就没有脚印——连着几天都没出屋门了! “不好啦!不好啦!” 卫姑娘立刻叫了起来,“出人命啦,杨婶都不曾出屋取煤——这都几天了,炉子早烧完了,她、她——” 这一声不要紧,巷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卫家院子里立刻挤进不少人爬凳子看,又有人匆匆去找里正,不一会,里正过来,指挥着卫大郎翻墙去开了门,一群人在门口等着,卫太太带了妇女们,擎着油灯一拥而入,过了一会屋内便传出叹息低泣之声,众人心底雪亮:这人肯定没了,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就冻死啦! 卫姑娘站在自家院门前,倚着门看着这乱糟糟一幕,一回头不觉又看到了墙边背篓里那一背篓的煤块儿,激愤时她也骂过杨寡妇活该冻死,可这会儿,‘仇人’真冻死了,她却半点不觉解气,心里空落落的,真不知是什么滋味,那股子打从心底滋生出来的热气,似乎不知不觉已悄然褪去,又打从心底生出了空洞和不满来。 “怎么会这样子。”她忽然间红了眼眶,低下头去,想着,“为什么就非得这样子呢?”:,, 466 刘二的母亲好起来了 “咳咳……咳咳……这儿得减针了,往下收口,袖口才能贴合,和你说话那,探头探脑的瞎看什么?” 微弱的咳嗽声从床上传了过来,女人说话的声音很费劲,连咳带喘的,语气也有些不耐烦,只听到‘啪’的清脆一响,接着便是稚嫩的抽泣声。披着个大罩衫,浑身脏兮兮的少年人,刚推门进来,就听见了屋里隐约的动静,忙进了里间。“怎么了这是,病还没好呢,这就又织起毛衣来了?您快躺下吧娘,好容易咳嗽才好些,可得千万养着,去了这病根儿!” “哥哥!” 冬日窗户开不了,屋内一定比外头要昏暗得多,便是白日里也得眯着眼睛看东西,一般来说,白日里大家都在窗前做活计,能多借些亮,但因为女主人在床上起不来身,便只能靠在床边,小女孩儿坐在床下,怀里揣了个汤婆子,又有抱着一笸箩的毛线活计,正在那抽噎呢,见到刘二回来,又带着笑意欢喜地喊了一声,显示出刚才的哭也没什么真心在里头。 “今儿回来得好早呀哥哥——带好吃的了吗?” “怎么没带呢?”刘二先不忙着走近床边,先查看了一下砖炉,说了声,“煤块儿添少了。” 便又转到外间去,用火筷子夹了两个大煤块,放入炉中,再拨拉了一下炉灰,充分覆盖了煤块,封好上头的盖子,让煤块儿在炉灰中阴燃,如此可以续得久一些,这才脱了罩衫,倒了砖炉上坐的热水壶来洗脸洗手——这也是有了煤,才舍得洗脸了,不然热水只够喝的,手脸只能拿冷水随意擦擦罢了,可不敢认真去洗,就怕自己也生病了,那一家人才真是没活路呢。 如今有了煤块,也就有了干净,刘二再把身上不多的煤灰都拍了,这才从怀里珍而重之地取了一个布包出来,笑道,“你猜这是什么?” “奶糕儿!” “可不就是奶糕儿吗?”刘二拿筷子捻了一点细粉,让妹妹含在嘴里珍惜地嗦着,取了一个碗来,用热水把奶糕慢慢冲开,对妹妹道,“你喝一口,娘喝一口,成不成?” 妹妹含着筷子,依依不舍,最后又吸了一口,摇头说,“我,我不喝,娘喝,娘喝了奶糕快快好,妹儿就不用打毛衣了。” “今儿怎么又有奶糕?我是真喝不了这个,一股膻味,我喝了犯恶心,你们两人分着喝了吧!” “那不成,买活军的姐姐们说,这是专给病人养身体的,都说了,您这病就是吃太少了,抵抗力太差,都不用怎么吃药,好好吃几天饱饭就好起来了——这不是,咳嗽已经好多了!” “是呀,娘本来整夜整夜的咳嗽,院子里都听得真真的呢,这几日就是白天咳几声,声音也小多啦!” 妹妹说得兴高采烈,刘母也知道这是真事儿,尽管满心不舍,还是慢慢把一碗奶糕调的糊糊都喝了,只剩了个碗底,被刘二给了妹妹,小妹儿捧着碗,恨不得把脸塞进去舔了。刘母见儿子不错眼看着,干咽口水,便道,“给你哥剩点!” “我在外头吃得好着呢。”刘二忙道,“小丫头你吃吧——明儿还有,等娘好了,都是你的,啊?” “嗯!”妹妹已经吃成小花猫了。 刘母吃了一碗奶糊,身上也有了力气,感觉浑身打从胃里暖了起来,人都能坐直了,她不浪费这股子力气,又开始要打毛衣了,口中道,“可不能养成贪吃霸嘴儿的毛病,有一口那也得你们兄妹分,否则以后嫁人了怎么过日子?——哎,你这做什么!” 刘二一把夺走了刘母手里的毛衣,塞到小妹怀里的笸箩里,又把汤婆子放入被褥里,“您就躺着歇几日吧,好透了再说,这样拖着反而好得慢,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什么,这也是买活军教的道理,您还敢不听?这几日就得躺着养身体!” “这孩子——” 刘母确实也才退烧没几日,这奶糕撑起的是一时的力气,要说下床收拾刘二,那是没有的事,嘴里说了几句,又眩晕起来,也只好慢慢躺下,躺下来她倒好多了,也没刚才那么虚寒怕冷,一方面是棉被暖和,一方面是汤婆子也热,又刚吃了热食。于是便问道,“你这几日都忙活啥呢,早晚进进出出的,就那件破棉袄,能挡得住吗? 咱们娘几个可别按下葫芦起了瓢,轮着病,明儿你出去么?不出去你把你那棉衣褪了,我踅摸些棉来给你絮进去。至不济什么鸡毛鸭绒的也给灌进去一点儿,总比没有强,我看你那棉袄都空了!” 这样的天气,妹妹是不能出屋一步的,家里没棉袄给她穿,刘母的棉袄现在刘二身上呢,再有就是在棉被里,他们家日子本就过得艰难,原靠刘二在外找些杂活,跑腿蹭赏钱,刘母打毛衣算是多了个进项,她着急教妹妹打毛衣,也是因此,若是她没熬过这个冬天,妹妹又没个技艺傍身,只靠刘二是养不活兄妹俩的,下个冬天真不知道怎么过。刘二这会儿把妹妹抱到炉子边上——这里比床边要暖和,妹妹不学打毛衣就能在炉子边上烤火了。 “不碍事,我体壮着呢,再说卫姐姐也说了,等您的药钱还完了,很快就能给我攒件新棉袄,到时候我身上这件您拆开,把旧棉花掏出来,我找人弹一弹去,您袄子这就有了,再把新棉袄里的棉花匀点儿,丫头也就有袄子了。” “真的呀!”丫头一下开心起来了,双眼亮晶晶的,“真有袄子吗?!” “真的!所以你要好好学拼音知道吗?你学的拼音多,认的字多,到时候你穿着小袄子,哥哥再拿大袄子把你一裹,咱们去买活军使馆去,去参加考试,使馆里可暖和了,棉衣都穿不住,识字考试第一名还奖个大棉袄,到时候咱们家就有四件袄子了,拿回来再给我们妹子改个小棉裤,纳双小棉鞋,我们妹子也跟着哥哥走街串巷去帮闲做活好不好?” “好!”丫头声音甜极了,“帮闲管饭吗?” “白面馒头管你吃饱!” “那我去,我去!”丫头立刻闹腾起来了,“我认字呀,哥哥教我认字!” “行,咱们这就开始认字啊,你等着,我取黑板去。” 刘母斜倚在床上,瞧刘二从墙边取了一块小木板,支在炉子边上,又拿起粉笔,开始一笔一划地写拼音,便忍住了问话,只想道:“老二和丫头倒是像那死鬼爹,贼兮兮的聪明。” 一时忽又犯愁起来:刘家的变化,固然是有买活军的帮助,但也完全是因为卫妮儿的提拔,是卫妮儿和买活军使馆的人提到了刘家的事情,使团这才派医生来给她看病,也不知道是什么灵丹妙药,只一针下去,第二日就退烧了,原本早晚低烧,一烧起来就不知寒暑,只是一针,咳嗽就好得多了,晚上也能睡得安稳,不再发烧,只是到底一场大病掏空了身子骨,仓促间还是不容易起床——也是因为棉袄就这么一件了,其余厚实衣裳都被死当出去换了药钱,就是想下地也没有衣服穿。 买活军这里,虽然也收药钱,但可以用刘二的工钱来抵,这反倒成了刘二的机会,因小二这人是聪明的,没上过一天卫妮儿的扫盲班,就靠着在墙边伸脖子偷听几耳朵,居然也跟着学会了拼音。从前他父亲还在的时候,也认了几个字,因此很快便巴结出了一份正经的差事,也是买活军这一阵子满京城的送煤做善事,需要人手,便给刘家这样一个趋于崩溃的小家庭,有了挣扎求存的一线生机,日子眼看着就比之前滋润多了。 当务之急,当然是把原本典当出去的衣服再慢慢置办回来,至于家里的其余家具,那就只能暂且靠后了,刘家为了给刘母治病,现在说是家徒四壁也不夸张,刘母在枕上闭目思索着日后的生计:给买活军帮闲,得了一时的好处,但这活若不能做一辈子,那就不是长久之计。 原想着二小子还小,靠她打毛衣补贴着,二小子出去帮闲厮混,勉强过个几年,等到二小子十四五岁了,哪怕去做力工也能自食其力,若是能巴结着做个货郎、小贩,日子便还勉强过得下去,但自己身子骨经过这一病,空虚了不少,能再活几年也很难说,京城冬天又这样冷,每年煤都买不起了…… 之前她去送毛衣时,也听说南边缺人,但当时小妹还小,不过两岁多,都没有站住,是不敢带去坐船的。刘母此时便又动念想要南下了,只是有一点,他们住的这房子并不是自己的,虽然不用交房租,想要卖也卖不掉,原本是怕一点积蓄,南下不能立身,此刻却是连这一点积蓄都没有了,她身子骨又不好,怕不能做重活,若是恢复不好,到南边怎么养两个孩子?难道真要靠刘二一个十一岁的大孩子支撑一家的门户? 她一辈子没出门做活,见识也是有限,又舍不得去花钱学拼音,报纸也看不懂,平时居家一文钱一文钱的抠搜,张罗着衣食住行,这是出色当行的,可要说阖家搬迁这样的大事,真是拿不准主意,刘母寻思一回,也是体虚,抱着汤婆子迷迷糊糊便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模模糊糊有一块光亮,那是窗户外头,雪映月色,院子里亮堂印进来的。 “娘醒了?” 她这一动,身边的丫头便醒了,刘二也披衣从炉子边的榻上起来,点亮油灯,把棉袄递给刘母,让她下床小解,暂且把便盆放到外头去,这里倒热水来给刘母喝,刘母埋怨道,“早该叫我的,这会儿天黑了还费灯油。” 喝了一大碗滚热的水,又把炉子上温的米粥端来吃,刘母吃了一口,见这米粥浓稠润滑,便道,“哪来的大米?” “卫妮儿给的,说是她爹一个学生送的好阴米,最养人不过,给了两斤,让我钵子里烧粥,慢滚半个时辰,比药还强。” 对于一般人家来说,只要有一点光亮,朦胧着吃晚饭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刘母听了道,“真又偏了卫家的照顾,卫家做人做事真是这个。” 她在黑暗中比了比大拇指,又道,“卫妮儿旁人说主意太正,我看她这样倒好,现在买活军来了,不再是从前的老世道,她们这样的女娘有了人帮扶,那才叫一个不受气呢。咱们受了他们家的恩惠,一辈子都得记在心里,时刻想法子报偿。” 刘二憨憨地道,“知道的,娘,我跟着他们帮前帮后,帮着喊顺口溜可卖力了,姐姐们都夸我是个好跟班呢。妮儿姐还说,让丫头开年了也去她的识字班,以后我就做她的助教,咱们俩一道走遍四九城去,到处开识字班!” 刘母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道,“什么,她还在京城待下去?来年她不下南边去?” 她刚说完,又有些呛到,轻咳了几声,刘二便没听清楚,刚好这会儿丫头嚷着也要起夜,刘二便把她抱到门边用便盆,这就把刘母的话头岔过去了。丫头骑着虎子——这虎子是架在便盆上可以拆洗的东西,犹如镂空的虎背,好似板凳一般,小孩子可以骑在上头,大人或侧坐、或蹲踞使用,还有一个虎头,有时可做男子小解用。 丫头还小,是骑在上头,用完了还不着急起,咯咯笑道,“哥哥,你还没说完,我就睡着了,这会儿你再说一遍吧,也说给妈听,妈,你知道吗,今儿报纸都登了,南城王恭厂那事儿的调查报告出来啦!” 孩子还小,不懂事,刘母听了却是心里一紧,急着问,“出来了?是怎么回事?可有你大哥的消息?”:,, 467 南城地动调查报告(上) 要说起刘大的下落,就不得不提到刘家人的来路,以及现下大杂院的处境——虽然刘家只是在斜靴胡同的大杂院里,拥有东厢房里外三间屋子而已,但这也不是一个普通的贫民家庭能够办到的,按照他们的收入,实际上他们本不能拥有北城的屋子,应当住在南城外那些土胚房,那才是他们的去处。 要说家道中落,也不至于,刘家的来路和所有大杂院里的人家一样,不算是很正:他们家本来是住在南城,刘大、刘二的父亲是南城昆腔戏班子里跑腿儿管箱笼算账的。偶尔也去京外走踅——现在也有人叫走穴的,刘父在一次出京遇匪时,为了守住头面,正和敌人周旋时,不幸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子,人当场就不行了,痴痴傻傻,连话都说不出来,之后也不能做活,便叫班主送回了家里好生修养。 因他们原本在南城住的土胚房,治安更加混乱,刘母当时年少,带着两个孩子,还要伺候一个病人,经不住闲散男丁的骚扰,这班主也算是个仗义的,也因为要报酬刘父的大功——戏班子的头面,那是最值钱的财产,虽说多是纸糊、锡做的,但也有鎏银、鎏金的贵重头面,还有些是达官贵人赏赐给相好优伶的,那是真有宝石在上头! 头面被夺,对戏班来说是极其惨重的损失,刘父既然保住了头面,恰好,戏班子此前在北城的院子,叫做‘生舍’的,现在已经弃用了,搬到了南城的新屋舍里去:南城的道馆佛寺多,庙会也多,地方也大,京里戏班陆陆续续都搬到南城,买屋置地,置办更宽敞的‘生舍’,安置戏班里上下人等,还有采买来学戏的小戏子们。 原本的院子,多数都是从前买下,后来增建的,毕竟不如南城屋子方便。再加上频繁增建,格局已乱,整租是不好租出去的,班主便把这院子分隔出租,也就形成了大杂院的格局,而此时恰好,南厢房三间空出来了,于是经过班主、师兄们一致同意,便把南厢房安排给了刘家人过日子,房租是不收他们的,只要刘父不死,那就能一直住下去。 除此之外,刘大也被班主安排,托关系送到南城火器厂里去寻了个营生,因他条件有限不能学唱戏,在戏班子里混前程自然不如吃皇粮的好,于是刘大五六岁上便去王恭厂里扫撒打杂,也算个缺给他,多少家里都有个进项,再加上刘母做女红,班主也时常来帮衬,虽然家里多了个干吃粮的傻子,但日子也还勉强算是能过得下去。 但是,正所谓活寡最难守,如此过着过着,常来探望的班主,便有些不好的传言出来了,此事外间影影绰绰,虽有风声但始终没能落到实处,这班主也是个风流人物,一个月里总要在大杂院中过上几夜,又不止刘母一女和他有什么故事,横竖这里都是他的租客,又都是谨小慎微寻个生路的苦人家,也不敢上外头多嘴什么。 哪怕刘家两兄弟渐知人事,对他也只有感激的:就刘家这样的境况,两兄弟一路长大还能吃饱,那不是多亏了班主三不五时带来的几袋子杂面,几条腊肉几篓子鸡蛋? 就这样,四年前,刘母生了丫头,丫头落地没多久,刘父便去世了,这孩子到底是谁的种,除了刘家人谁也不知道,只丫头满月时,班主媳妇儿还特意来探望了一番,送油送米,又送了个银打的长命锁,两个女人手拉手说了不少话,都是抹眼泪直叹气,此后逢年过节,南城班主家里都给送节礼过来,这也多少堵了邻舍们的嘴,院子外的人家,始终都把丫头当成刘父的小女儿,此事便按下不提了。 如此几年下来,日子虽然紧巴,但有了周济也还算是安稳,刘大十五岁之后,便正式顶班进王恭厂做工了,刘母正准备怎么给他筹措聘礼说上媳妇,又寻思这该在哪儿成亲,是不是要舍了脸再去求班主,在大杂院里给腾挪出一两间房来,但也就是这前后,南城的大乱子一出,大家都傻了眼:王恭厂附近几乎被夷为平地不说,戏班子的‘生舍’就在王恭厂不远处,屋舍垮塌,那一带也是连个全乎人都找不到,全都是残肢断臂的,叫人看了说不出的害怕! 等到后来挖出来一看,戏班子个顶个都没跑了——事发时正练唱呢,全在墙根下吊嗓子,这是一批人,墙一垮全砸死了,屋子里的人又是一批死法,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当时出门去买早饭的小力巴儿,却也没活多久——他在路上被一根柱子顶到后心,虽然当时跑脱了勉强活下来,但半个月后吐血不止,人也没了。 非但人全没了,大杂院这块的地契,也跟着南城的火灾付诸一炬,是以如今的大杂院就成了无主之地,众人房租倒是不用缴了,但要说卖房子拿钱那也做不到,而且因为或多或少,都是和班主有亲戚,靠着戏班子吃饭的,受南城的变故影响也是极大,事发后大家都忙着各自扑腾生路,一时间还顾不上互相图谋屋子——说实话,此时京城的屋舍算是几百年来最不值钱的时候了,吃不上饭的人争先恐后往南方跑,瘟疫、意外,一茬接一茬大量死人,人少屋多,一般的小院儿都卖不上价,大杂院里几间厢房还真没什么好图谋的。 在刘家这里,这一次事故的打击自然也是极大的,除了已经确认死亡的班主以外,刘大下落不明,也始终让家里人悬心,虽然说也知道凶多吉少,但对亲人来说,这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事情,一旦见不到,心中就总有些乱七八糟的念想,再加上坊间各色传言纷飞,什么从火神庙里见到几个红艺人出入,又说什么许多人都被吹到了城外数里去,浑身衣服全没了,被震成傻子人还活着…… 这种话,对于一般人,只是拿来说嘴的谈资而已,但对刘母那就是她的一根稻草,一个念想,对于买活军的调查团,她因此抱持了极大的期待:虽说儿子就在王恭厂里做活,但他是个运货的车夫,没准,没准那一日人就去了京郊运货,只是被大风吹飞到了城外山沟里,又和他爹一样被吹傻了,不记得回家的路了,被当个傻子圈在村子里干粗活呢?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刘家养得了一个傻子,也能再养活另一个傻子,大不了……大不了她舍了这皮肉不要,再伺候一个男人,乘着这还有好颜色的几年—— 但是,这时候要出城去村子里找人,那可是大阵仗,刘母还要顾着丫头,刘二又还小,入秋之后她又病了,便一直没能成行。今日听刘二说,买活军发布了调查报告,怎么不精神大振,细问究竟?“听说他们也去了城外村子里,可找到被吹出去的人了吗?” “就没有生人从城里被吹出去——那得吹出个十几里地,什么风这么邪性?” 刘二干脆利落地断了母亲的念想,“买活军走访了城外的村落,画了一张图出来,这会儿天黑了您也看不到,我就给您讲吧——围京城的村子里,感受到地动的也有不少,什么生人从城里吹来,那是假话,多数都是震动那一日,确实有本地的村民被震倒在地,就和咱们的感受差不多。” “买活军还画了一张图,标了村人和咱们城里百姓感受到的波动,从站不住脚,再到轻微的晃动,做了个示意图,把感觉相等的地方连起来,画成圆形——这些圆形的圆心都是一样的,就是王恭厂……地动的中心来自王恭厂,从那图来看是确认无疑的事情,以王恭厂中心的这一点往外去定距离,距离相当的地方感受到的震动都是差不多的。” “也就是说,王恭厂不是受地动连累失火,而是王恭厂的变化引发了地动……我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刘二一向是机灵的,就连丫头也是鬼精鬼精,刘母还在寻思,丫头已经笑道,“明白啦,倘若是别个先震的,那圆心就应该在别处——而且应该不是一个圆呢!” “小丫头真聪明,告诉哥哥,为什么呀?” 丫头在朦胧中给刘二做手势,“这就和打水漂似的,要先打一个,在它旁边再打一个,那水圈儿就不圆了!” “说得真好,哥哥一下就明白了!”刘二搂着妹妹,靠坐在床边又轻声细语地说,“既然只有一个水圈儿,那就不必说了,肯定是王恭厂的药火炸了,那药火炸开的力气,往天上去就像是土地爷放屁,好大的一团气,往地下去,就像是往土里墩个东西似的,也带着周围的泥土一起震动,这就是我们当日感受到的地动……” “没有神佛那?没有红衣人那?”丫头听得真真儿的,紧张地问道。“那大哥去哪了呢?大哥人不见了呀!娘不是说,大哥被红衣人藏起来了吗?”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刘母倚在枕上,一股巨大的失落攫住了她的心脏,她几乎不想要再听下去了,甚至因此对喋喋不休的儿女有了一丝迁怒。孩子们怎么能—— 但是,她还是一语不发,几乎一动不动地躺着,在剧烈的心跳中朦胧而又清晰地听着二子略带颤抖的声音。 “报纸上还说,王恭厂里大多地方什么都没有,不是王恭厂的人都被吹走了,而是……在爆炸的中心,所有的东西都会被立刻烧成灰,甚至连灰都没有,一会儿就什么都不见了,那个过程叫……‘汽化’,王恭厂里的人,不是吹走了,是汽化了……爆炸后,城边很多屋檐上都挂了布条子,还有说不清是什么焦糊糊的东西,那就是留下来的东西……” 这话,哪怕在京外的人来看也是很可怕的,更何况他们的亲人当时就在王恭厂呢?即使已经过去了半年,刘二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娘,放下吧,大哥已经……已经去见爹了,可咱们活下来的人,还得好好活啊。以后别再去庙里求签舍香油了——” “行了,别说了。”刘母的声调里颇有些不耐烦,“让我安静一会儿!” 屋内便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白纸,在寒风中轻轻地颤抖着,发出‘呜呜’的声音,丫头屏息了一会,大概以为母亲已经睡着了,这才偷偷地问刘二,“二哥,报纸就这么完了吗?还有没有后头?有没有说什么药火能炸得这样厉害——” “嘘——”刘二蹑手蹑脚地把妹妹塞进了被窝里,用气声说,“明儿再告诉你——别惹娘生气了,睡吧。” 他趿拉着鞋也回自己在榻上的薄铺盖里去了,过了一会,大概是实在冻得受不住,搓着手又小心地往炉子里放了一块煤,刘母在枕上睁开眼,望着孩子耸肩缩背的身影,心里蓦地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楚——什么都舍出去了,这日子怎么还过成这样! “你放心,”过了好一会儿,身边丫儿的呼吸声都匀净了,她才轻声说,“买活军说的话我信,你大哥已经走了,赶明儿咱们给他发送些纸钱寒衣便是,我不会再往庙里送钱了。” 二子在榻上翻了个身,惊讶地半坐起来望着刘母,他似乎无法想象一向不读书、没见识的母亲,为何如此听信买活军的解释,这解释不是不可信,而是过于直白残忍,似乎很难讨到百姓们的喜欢。 “买活军的话是能信的。”刘母只是这么说着,她闭上眼,在黑暗中摸索着女儿的轮廓,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她想到了四五年前,第一份报纸送到京城,刘大给她读报,计算安全期,想到那时候已经过了新鲜劲儿,逐渐稀疏的米面肉油,想到当时才六七岁的二小子,怎么都吃不饱,一个人能吃两份粮,真能把人给吃穷,把一个家给吃垮! 她想到自己算好了时间,先把那没个人样的傻子带进屋里,磕磕绊绊的办完事,过了半个月月信没来,她又请了那人来,设了酒,没过多久她有了身孕,大家都以为那是个小野种,就连班子里都把丫头当个野小姐来看……但有了丫儿,她没法再照看傻子,孩子们又都还小……那天晚上她给傻子也喝了一斤酒,还给他吃了肉,吃饱喝足了,老大把门,她…… “你大哥知道,”她闭上眼,强忍着泪水颤抖着说,“买活军给我们家指过一条活路……买活军的话我相信……” “你大哥先下去找爹也好。”她的眼泪无边无际地漫了出来,“他是知道我的,我已经尽力了,我对得起你们老刘家,对得起他……” 屋外,北风更紧,一场大雪还没有化开,又一朵雪花,已经在夜色中残忍、轻盈而又曼妙地落了下来。:,, 468 南城地动调查报告(中) “本文中关于失踪者命运的强调,以及对汽化概念的科普,并非是出自恐吓大众的目的,而是为了让失踪者的家人放弃无益的幻想,接受变化,适应现实,不要再为了寻人而浪费宝贵的金钱。 调查团注意到,王恭厂爆炸之后,京城中的巫婆神汉格外活跃,并且积极地散播诸多宗教故事,恐吓受害者家属,勒索钱财,就连官庙和尚都不拒绝受害者家属的供奉,并借此讲说因果报应故事,调查团建议对趁火打劫的宗教分子处以极刑以正视听……” 炉火烧得很旺,重修的京南驿站,在砖房外用水泥抹面,保暖性能要比一般的砖瓦房更强,又比土胚房干爽,墙角一个铁皮炉子,连着墙壁上做好的烟道,干净清爽,略无半点烟气,如花瓣般的三眼煤炉安放在墙角,一旁是系得整整齐齐的白布袋子,布袋子里垒好的是一堆堆的上好蜂窝煤——都是买地煤,绝非京中煤场自产的下等货色。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买货便成了质量优良的代名词,就连煤这东西,按说一向是北方出产的,可买地的蜂窝煤也做得比北方要好,烧起来略无烟气,绝不会让人咳嗽,就更不说别的货物了。端坐在桌边正读报的这位高官,已是宽了袄子,只是批了一件道袍,隐约还可见到里头一套整整齐齐的毛衣毛裤:这也是正宗的买货,羊毛柔软不扎,色泽鲜艳,织得平平整整但略有些宽大,因为是机器织的码子,都略往大了织,不像是仿货,为了省料都织得很紧,像是要把人捆起来似的,又总是毛毛扎扎的,穿了教人总想和虫一样扭起来刺挠背。 再说手腕上的仙表,那也是绝对正宗的买货,这东西民间还没有能效仿的,就连本土钟,如今也是买地出产得最好——西洋钟表,如今非常昂贵,而且极大,又容易坏,中看不中用,是绝对的奢侈品。买活军的土产钟,也就是今年初冬开始卖的,误差较小,和电子表对比,一天多在五到十五分钟之内。 这个误差,和西洋钟比,已经很能让人接受了,论个头也优秀一些,大概是个单人立的书架大小,价钱么,更不必说了,西洋钟一架要几千两不在话下,坏了还没人能修,本土钟,一架千两银子左右,是电子表的十分之一价钱,虽然每天都要上发条,但在一般的富贵人家也极受欢迎。 毕竟,现在买地的电子表也逐渐没有购买渠道了,和之前所有的仙器一样,就这些存量,只出不进,价格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不是普通有钱人能负担得起的了。而且,电子表坏了就是坏了,也修不得,倒是本土钟,买地的工匠是包卖包修的,只是要等上一段日子而已。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电子表已经逐渐成为了绝对的奢侈品,这高官还能戴一块在手上,也可见其在朝中的地位了。又换句话说,如此地位的官员,也是满身的买货,这就又可以见到,买活军的产品,在敏朝上层的普及程度啦。 流传普及的,也不止是产品,思想也是买活军的硬通货,这位读者咀嚼着调查报告中的警句,“需要指出的是,朝中不无为逃避责任,有意将事态夸大,向迷信方向渲染的官员。其自保之心或许尚能理解,但因此而生的次生灾害更要远胜于灾难本身。灾难,以及对灾难的解读,都需要慎重和务实的态度,尤其是与人类生产有关的灾难,将其迷信化,不可知化,阻碍的是人们总结经验,更新行业规范,把它往迷信事件上一推了之,甚至将其联系天人感应,自欺欺人的政治化,又该如何避免灾难的再次发生呢?” “经过仔细走访,确定了事发的具体地点在王恭厂,且只在王恭厂一处,并在目击者证词中,排除了种种非自然的谣言之后,事态便很明显了,王恭厂药火保管不善,走火爆炸,成为了最大的可能。但留给我们的还有一个疑惑,那就是到底多少药火爆炸,会引起这样大的破坏力,或者说,这样可怖的后果,真的是药火爆炸能办得到的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是不是只要有足量的药火,天下就没有不可攻克的坚城?因为我们也都知道,目前为止,药火在军事上的运用,只是作为一种推力,把砲弹送到它该去的地方,目前还很少有用药火直接来攻城的,可以说我们对于大量药火的爆炸威力,的确也还一无所知,所以也就不能肯定地说此事一定是王恭厂药火库保管不善所引起的。由此,也就无法确定王恭厂药火的生产规模,以及后续药火厂的选址设计了。” 买活军的报道,比大白话还要白话,仿佛纸张不要钱一样,根本不讲究微言大义,宁可啰嗦,也一定要把事情讲得清清楚楚,连一般的贩夫走卒都能听懂,这种白话文风,在一开始被士人鄙视,但经过五六年的自行其是,竟也逐渐在敏地蔓延开来了,不但《国朝旬报》主动向这种白话文风靠拢,就连文人墨客,也习惯了阅读这种报道,甚至因为其不厌其烦、循循善诱,也被其牵引入戏,一边看报一边点头,俨然已投入了报告中设问的情境,认可了其中的逻辑。 “确实,日后,这药火厂应当要设在城外人迹罕至之处,距离附近的民居,路程应当由药火总储量的威力计算出来,譬如说,药火库的总储量是万斤,那么,万斤药火若爆炸时,那股所谓‘冲击波’,距离多远是汽化,距离多远是震倒房屋,距离多远只是人丁震动跌倒,或者有火灾隐患等等,都要计算出来,才能选址,也就可以避免惨事重演。” 炉火暖融融的烧着,墙角的暖气片散发着热气,水泥抹面、玻璃窗,不但人能穿毛衣,就连桌上的棉壶套也显得很没必要,因为这屋子实在是温暖如春,这一套也全是买地的工艺,甚至包括老大人喃喃自语的感想,其实也全是买式的科学逻辑。 孙稚绳先跳到这一版报告的末尾,只见也并没有提到对王恭厂药火产量、储量的调查,不由得就先皱了皱眉,不过,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因为报告就两个版面,光是介绍如何确定震中,就用了不少篇幅,要再考究药火的爆炸威力,这点版面是写不完的。 不过,仔细看到末尾时,见上头也只是说了一句,‘因王恭厂所有资料都毁于一旦,并无留存,而工部底账的数据并不可信,有很大水分,且也受到王恭厂爆炸的牵连,档案库失火,底档数据不存。因此,药火产量暂时无法确定,也就无法继续研究,但按照现有线索,仍然可以确定只是一次药火厂的生产意外’云云,仍是不禁把报纸掼到桌上,怒道,“工部一群鳖孙!什么受牵连失火,分明就是心虚!” “学士,制怒,制怒啊。”开了一条缝的窗户之外,也传来了爽朗的笑声,孙稚绳定睛一看,院中却是来了一名气宇轩昂的中年人,身后跟了两个小厮儿,手捧了几方表礼,正在冲自己微笑示意,一时不由大喜,也顾不上更衣,忙启窗招呼道,“礼卿——快请进,快请进!你我一人阔别多年,今日一见,你这风采犹胜往昔啊!” “稚绳你亦是风采依旧,尤其是这骂人劲儿,还和从前一样,透着俺们老中州道的爽辣劲儿,真可谓是,老而弥坚,老而弥辣!” “哈哈哈哈——你说你,来就来了,还带什么表礼,见外!还不如给我带两篓子咸菜来,我这入京以来,脾胃不安,就想着一口家里的醋蒜苔吃。” “这容易,家下年年腌了有的,回去就叫人给你取来。” “那我可就偏了你老袁家的好咸菜了——坐、坐,快,来人腾水新泡一壶茶来!” 京里规矩,来了贵客,绝不会从茶壶里斟残茶招待,腾壶洗杯欣新煮一壶茶,这是应有的礼节,当然,这样的场所也绝不会饮用奶茶,至少不会出现在两个老八板儿大臣身上,一壶清茶,四碟细点,就足够两个士大夫清谈半日了,孙稚绳和袁礼卿先叙过别情——这是一对老搭档了,五六年前孙稚绳在锦州一带主持对建贼的大局,袁礼卿在登莱策应,几年下来,配合默契,将局面维持得很好。 两年半以前,袁礼卿因为和东江岛毛振南不和,被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毛帅’挤兑出了登莱,换作武叔卿接任,袁礼卿不得不调任回京,任兵部左侍郎,旋又加兵部尚书,而孙稚绳继续在辽东经营,两年多没有回京,这一次回京叙职,自然要和朝中老友联络,按规矩,他未面圣之前,不便和友人走动,于是昨日面圣之后,今日袁礼卿便立刻前来拜访,看架势也是做好了长谈的准备,要好好盘一盘辽东的局势了。 自然,在步入正题之前,也不免细说些琐事,比如孙稚绳就对京南驿站的重修很不满,“太靡费了,固然朝廷体统不可弃,但这暖气片似非必须,若是挪用一部分修暖气片的预算去救济南城灾民,也不至于被买活军又做了个大人情去!” “稚绳有所不知,这暖气片、水泥房,虽然造价的确不低,但横竖是重修驿站,倒不至于多抛费什么,细算下来,反而是这陶制的暖气片更省燃料呢,如此还能省下一些煤炭,供给煤市街,让今年的煤价不至于过于高昂。” 袁礼卿倒是不赞成他的看法,出言解释道,“从前驿舍给官员提供的煤炭,一日要以五十斤起,因驿舍无炕,只烧炉子又太冷,多是采用暖阁子的做法,稚绳你应当还有印象,都是在房屋东头设一个暖阁子,下头有夹心的木地板,放入炭火,如此取暖,一日要一十斤左右,方才能把整个暖阁子加热,且还要上好的炭,否则暖阁子里烟气缭绕,那就不是取暖,是熏腊肉了。再加上官员从属饮食用水,一院子人没有五十斤炭是下不来的。 如今改用这种自烧锅炉的暖气片,那就又不一样了,一个院子里,一个大锅灶即可,一日也就是一十多斤的炭,可以供一个院子都暖和,如此没有暖阁子的屋舍,冬日也可安排品级官员入住,便是从属也能得暖,不至于自己出钱去买那些杂炭出来,弄得院子里烟雾缭绕的,反而不美。从采暖效率来说,暖气片是个很大的进步——况且还能多烧许多热水,那边大锅炉里的水,甚至每日洗热水澡都是支应得上的。 算下来,反而要比原来更省钱得多了,大家也都暖和,还能平抑煤价,于官于民,大家都有好处。便是暖气不够,各房间里再配一个小炉子,一天三四块蜂窝煤,也足够把房间暖热到不得不开窗透气的程度,就连毛衣也是都穿不住了!” 这倒是实话,只是对于老脑筋来说,似乎很难转过这个弯来——在北方的冬日,暖源本就是很奢侈的东西,暖得连毛衣都穿不住,按照常理来说,必定是极为奢费耗燃料的,尤其驿站又设在南城,这里灾民最多,驿舍中的官员,看了如此强烈的对比,虽然身上暖了,但心中怎能不寒?可没想到,这笔帐一算,原来还真不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不知怎么,就引入了一个锅炉,一个水泥抹面,一个暖气片,比往年要暖得多了,花费还省,反而是起到了帮助平抑煤价的作用—— “礼卿,这样的话你也信?”孙稚绳便有些将信将疑起来了,他本能地总怀疑其中有猫腻,必定是驿舍在其中上下其手,所谓省钱之语,不过糊弄罢了。 袁礼卿却摇手道,“真真儿的,买活军还出了一本《暖气册子》介绍暖气的优越,主要是配合水泥抹面和玻璃窗,这很重要,他们的技术确实是神乎其神——这可是买地的技术,您就别多心了!” 买地技术四个字,似乎是击中了孙稚绳的软肋,他抿了抿嘴,不再质疑了——敏朝的吏治,那是不能相信的,可买地的技术,就是最古板的西林党人,似乎也存了敬畏,无可置疑! 更何况,孙稚绳实在也说不上是多么古板的西林党人,田任丘提出开特科取士的策略,之所以能够推行,少不了孙稚绳的支持,而京南驿站就是敏朝的第一批特科进士主持修建,说来还算是孙稚绳的政绩之一,只不过这位坐镇辽东的大佬,不屑于这点小功罢了——这位可是帝师!几任主考,座下门生众多,这点微末小功压根就不在他眼中。 “如此倒也罢了,只是朝廷实在不该让买活军在京中四处施恩,”他还是对买活军到处舍煤的举动不满——不是不满买活军做善事,而是不满朝廷放任的态度。“宁可由朝廷出面,买煤施放,也不能由得买军邀买人心那!” “唉,我等也何尝没有规劝过皇上?皇上却以为,先不说买活军卖不卖这个面子,只说舍煤一事,若是京中衙门参与,少不得贪墨之事,能有多少煤块儿是发到真正最穷那批人手上?到时候反而在使团面前丢脸。” 虽说吏治和兵部尚书无关,袁礼卿说到这里,也不由得摇头叹息,“皇上还说,只有借助买活军的面子,才能把煤好好地发下去,换了朝中任何一个大臣主持,底下人全都是糊弄事!因此,若是想让可怜人能过冬,还非得由买活军来发不可。” 这话说得,实在是有点儿诛心了,孙稚绳也是一窒,半晌竟不能回话——皇帝这话错了吗?大概唯独就错在这话不好公然说出口罢了,要说他说得不对,冤枉了京中小吏,那也就太昧良心了。 “再者,买活军由女娘出面发放传话,也是为了消除‘十夫妻案’的消极影响,为女娘出面做工扫除障碍。此事上,两地衙门倒是利益一致,使馆也邀请厂卫护卫,起到一个监督的作用,所传歌谣,确无颠覆之心,只是宣扬女娘出门做工的好处而已,田任丘的意思,便由得他们传唱,为我们开路也好。” 袁礼卿说到这里,孙稚绳也是神色一动,忙追问道,“朝廷已是定了心,真要开女特科了吗?从此敏地的女子,也能去各地衙门做官,而不是如从前一般,只是入宫侍奉皇后,做那所谓的女官,而是真正抛头露面,奔走江湖,建功立业了?” 见袁礼卿点头不语,他一时也有些接受不了,反复说道,“这……这……昨日皇帝怎么丝毫也没有提起……” 那自然是害怕孙稚绳表示反对了,不过,这决定会激起的动荡,也的确是可以想象的,其对于伦常的颠覆,更不必说,袁礼卿苦笑了一声,对孙稚绳拱了拱手,缓缓道,“稚绳,你虽学富五车,但久在辽东,信息交通难免不便,有两个新词——所谓虹吸现象、跟随者策略,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呢?”:,, 469 跟随者策略(务虚内容多) 如果因为一个王朝在终末期表现出的颟顸与迟钝,便推断王朝中所有官僚都是样板式的食古不化,这肯定是一种错误的刻板印象,政治这东西,三昧就在于此,哪怕是最古板的西林党人,他表现出的对买活军的排斥,也更多的是一种政治上的表态,政治上需要他反对谁,那么在学术上他也就跟着反对谁。 但事实上,如果一个人真的不懂得看到竞争者的优点,并且设法加以学习的话,首先他就很难在宦海中拥有一定的影响力,毕竟恣睢如张天如,都要另辟蹊径,以图在更年轻的时候掌握权势,可见敏朝官僚、厂卫、内宦这三大参政群体中,除了内宦有时因皇帝个人喜好原因,素质太差之外,其余两个系统的上位者都绝非故步自封之辈,如果因为他们对于买活军的崛起,只是表面上不屑、驳斥的态度,那就真是大错特错了。 就好比说袁礼卿吧,他从登莱巡抚位置上去任,便是因为他主张对买强硬,留有提防余地,限制东江、宁锦守将和买活军的往来,但要以为他对买活军的一切都深恶痛绝,这就大错特错了,袁礼卿的表态在政治上是无懈可击的,也是必然之举,因为袁礼卿和孙稚绳是一条线上的人,袁的态度便代表了孙的态度,而这种事,上峰不划清界限,下属那就是敢带头献城的,为了大局稳定,孙稚绳必须慎重表态——宁锦防线也需要红衣小炮的支援啊,那么,就由对买活军的需求较低的登莱巡抚袁礼卿出面开腔,亮明自己的态度,这是最好的做法。 对于要颠覆敏朝衙门的政权,尽量地领受贪图其好处,发展自身,同时尽可能戒备对方,这也是孙、袁乃至田任丘等人无形的默契,如果有人会愤愤然地感到‘看不起买活军有种别用买活军的支援’,那么这种人无疑是毫不了解政治的,也并不适合接触政治。在政治上,这是敏朝对买地最佳的应对之策,或者,用买活军自己的话,也可以叫做最优解。 而在防备买活军的同时,厂卫同时还在买地大量收集信息,购买书籍,他们一开始收集的信息,还是以军事调动为主,但近年来逐渐调整方向,改为收集买地的物价、民情,甚至是重金收买统计局的吏目,想要翻抄统计局的文件,送回京城。 至于派出本地的好青年去学理科,去专门学校上课,日后回流来主持特科教学等等,这甚至是属于一种阳谋了:翻抄文件,这个买活军自然是一直在严查并且制止的,但外地人才来考学,即便知道有回流的可能,买活军也并不在乎,属于一种半放任的状态,只要政审能通过,不是一看就是探子的程度,该有的待遇也不会少了,甚至外地人才倘若要考吏目,其出身也只是会被纳入打分,而不是一概严词拒绝了事。 买地的这种策略,客观上是因为地盘太小,外来人才如果一律予以拒绝,或者严格审查,工作量实在太大,也阻碍他们招引人才,也有对自身的自信:买地的日子要比敏朝好过,他们认为大部分人才还是会留在买地——这个想法,其实也不能说有错,尤其是女间,基本就是泥牛入海,去一个折一个,但,不管男女间也好,他们虽然更愿意留在买地生活,但却也不反感把一些无关紧要的,自己日常生活中就能接触到的消息,送回敏朝,换上一些钱财来花花啊。 从结果来看,往买地派线人,居然成为了对双方都有利的行为,买活军得到了不少能办事的人才——但反正他们那里总也会有人才浮现的,而厂卫也得到了源源不绝的情报,除了这些民情线报之外,还有一些市面上比较少见,不太容易买得到的书籍,这些书籍,运回京城之后,翻印、抄写,送诸大臣家观看,而尽管厂卫、西林之间屡屡摩擦,但西林党人也从不曾拒绝厂卫送来的书籍抄本。 甚至于,他们中有许多还会私下讨论阅读买地书籍的心得:以他们的年纪,自学理科,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本事能学出名堂来的,但买活军处的一些管理学书籍,却和政治课本一样广泛地受到欢迎,普遍认为其中蕴含的智慧不可小视,很多驭人的思想,是立刻可以转化为现成的养分,供他们吸收的。 孙稚绳自己,对于买活军的新思想,便很是欢迎,抱持的是取其精华、扬其糟粕的想法:只要能保持儒学取士的传统,那么,不论是开特科,还是遍阅买书,引入买活军的先进技术工艺,都并无不妥。他和袁礼卿也多次通信讨论谢大郎编撰的《管理学入门》,又有《博弈论》等偏门书籍,不过,到底身在边关,消息不算太过灵通,对于袁礼卿所说的‘虹吸现象’这两个新词,还是不知其所以然,便忙请教道,“不知何解,望礼卿教我。” 袁礼卿叹道,“这是信王回信时提到的两个词,说是内部讨论会上,听到买地一个高官的比喻,所谓虹吸,是物理课中的一个现象,在气象之中,所谓龙吸水、龙卷风者便是……” 稍微介绍了一下虹吸现象的原理,孙稚绳已经明白过来了,叹道,“果然形象,这虹吸现象在经济之中,指的就是买地那里荟萃华夏精华,各地的钱财、人力、方物,都往买地流动的现象吧?” 袁礼卿道,“正是如此,所谓人往高处走,其实也是一个道理,事实上,买地如今已经对我敏朝疆域形成了强烈的虹吸,就以煤而言,京西就有大片煤矿,但京城用煤却还要从买地来买蜂窝煤,不能不说是一种滑稽,这就是买地以自己的先进技术为凭,将各地的煤矿吸取到自己那里去,又产出上好的蜂窝煤来,回销各地,赚取利润——这叫剪刀差,这是上回信中我也提过的新词儿。” “明白了虹吸的道理,便知道长久以来,绥靖派‘观其自败’的说法,无非掩耳盗铃而已。”袁礼卿的表情也有些慎重,“所谓观其自败,无非是认为华夏土地广袤,能在一地行得通的体制,在各地未必都能行得通,且随着各地贸易往来,就像是一杯水中滴入一滴墨水,墨水自然冲淡,终究是疥癣之疾,无关紧要,自古以来各处边患莫不如此。 但在虹吸效应之下,龙卷风越来越大,却是足以将周围地域不断卷入同化,便如同江阴的丰饶县,买活军竟未介入,全是当地人一呼百应,二三日内便将本地衙门接管,丝毫阻力未有,众贼更是谨守法度,绝不作乱,只等买活军前去接收——这就是已被虹吸效应同化,而买活军对其完成整编之后,丰饶县又立刻开始虹吸周围的州县,原本此地只是江阴一处不起眼的小城而已,但现在,丰饶县却是江阴最繁华的所在,这就是虹吸效应的威力了。” 如此看来,在虹吸效应的加持下,买活军的堂皇大势似乎是无可阻挡的,孙稚绳道,“其实这虹吸效应落实在军政中,无非是以战养战而已,以往义军举事也多是如此,此法前期还好,后期地域越来越大——” 说到这里,他不再讲了:因为买活军的扩张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慢,所以并没有后期失控的问题。在军事上几乎已经全面无敌的情况下,对外扩张还保持如此程度的克制,谢六姐的忍耐力几乎可说是已经达到了圣人的境界。也让买活军失去了唯一的软肋,现在的买活军几乎无法针对,令人无计可施,只能白白地坐视他们逐渐壮大,在周边地区鲸吞虹吸,每一天都令敏朝更加衰弱,更没有抵抗他们的可能。 “技不如人啊,根子还是在于这仗没法打……” 当北面的防线还要买活军的红衣小炮来巩固,等东江岛崛起,买活军开始运人之后才有反攻可能,在做战略部署的时候,大多数人心中也就有数了,如今天下间在军事上能和买活军抗衡的势力,即便有那也不是敏朝,或者说,敏朝即便能和买活军相持,那也不是在山高水远的福建道,买活军什么时候要攻金陵、取京城时,倒是有可能倚仗地利留下一些人命,但,如果谢六姐动用她的所谓‘黑天使’,甚至是更可怕的大飞箭术,那照样没人能够改变战果。 本来,对抗虹吸效应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力降十会,用蛮力碾过去,如今既然做不到,那就只能采用袁礼卿提到的‘跟随者策略’了,说来也是好笑,这名字还是买活军座谈会上对于田任丘推出的新政,进行的解读和总结。再通过线报回流到敏地,给田任丘的新政命了名。 “其实跟随者策略,就是跟随市场上的龙头产品,学习先进经验,并且提供更优质低价的商品。从复制、模仿到调整,是三个阶段,买地认为田任丘的跟随策略,无法做到原样复制,也没有足够的智慧达成更优秀的调整,只能进行有改动的模仿——但是,跟随策略是如今对抗虹吸效应唯一的解法,也就是营造出和买地相差无几,或者只有一定差距的环境,让尽量多的人口留下,而不是被虹吸去鸡笼岛,去南洋。” “如今,高产粮已经几乎在北方铺开,虽然产量和南方比还有一定差距,但养活大多人口已不是问题,如此一来,人口已不再是负累,而成了培养期极长的宝贵资源,一个识字,能服从管理的高质量人口,培养时间至少需要十五年。北地如果继续放任流民南下,就等于是不断被虹吸走最宝贵,最难再生的资源。因此必须对北地的基本盘做出调整——女特科只是其中的一步而已。” 要把这样买里买气的论调,‘翻译’成儒学味道更重的言语,还要在典籍中找出能够还原全部意思的典故来,这工作量实在有些大了,因此虽然跟随策略,似乎可以用‘似我者俗,学我者死’这个典故,但袁礼卿也把它完全抛弃了,而是以买活军的口气,凝重地说道,“女特科,不过是第一步而已,田任丘其实还是弄巧了——改善女娘处境,减慢女娘南下脚步,已逐渐成为社会各界共识,阻力其实比稚绳你想得要小得多了,如今北地缺女,偶有成婚女娘,高索彩礼已是常态,付了彩礼而女方逃走南下不能成婚的,也实不在少数。这一策,我看是不会有人出来唱反调的。 他如此铺垫下来,又要大力推进特科教育,我看他的图谋是不止于此——田任丘得到了买地对他新政的评价之后,如何能够服气?在跟随者的道路上自然只能是越走越远——毕竟这是唯一有效的策略,他不敢作为那就只能去位让贤,但要继续下去的话……” 桌上茶水已凉,袁礼卿也不在乎,随意用了一口,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看,田任丘恐怕是要动一动地主佃租之策,要把朝廷的手,插到地主之家里去了——而且,我怕他这想法,很可能已经得到了陛下的支持!”:,, 470 南城地动调查报告(下) / “标准化生产的好处,在于生产流程的一切范式都必须是数据计算的结果,尤其对危险品生产来说,严格遵守流程中每一个数据,关乎到大众的安全和健康。采用标准化流程设计,可以简便高效地扩大生产,增加产量只需要增加生产线即可,工人并不需要了解流程设计中的意义,只需要严格照办,在人才培养上也可以节约大量时间……” “姐姐,怎么还在看《周报》那?又是重读标准化这一段——要我说,这空中楼阁一样的东西,有甚好读的?倒是不如看看京里的《邸报》来得有意思些。” 翠华香重玉炉添,双凤楼头晓日暹。扇掩红鸾金殿悄,一声清跸卷珠帘。虽然外头是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冬,但景仁宫中东暖阁内,却还是温暖如春,两个少妇都打扮得利利索索:从胸前系了偏绊的掩襟小袄,夹的是薄棉花,在棉布外多缝了一层亮绫的面儿,花色鲜亮,下头也是如此,一条精羊毛几洗几晒,把羊毛都磨平了,织成的细毛裤,再穿一条挡风的棉布裤子即可。 在室内这么穿,足够御寒,有时候且还冒汗呢,若是要外出,再穿上厚袄子,皮面裙子,披上里外发烧的大斗篷,再换上絮了厚棉花的皮靴,便是最冷的时候,这样出门也冻不着。不过,冬日里妃嫔们出外的机会也很少,多是在暖阁里过活:每年冬日,皇帝都很少回宫,多住在别宫里,那处因地方狭小,大多屋舍,不是给禁军换防起居,给候见的老大人们用茶歇息,便是给皇帝做了实验的场地。 因此,只有皇后是常年和他同住在别宫,其余妃嫔,在后宫中居住,春夏秋三季,三日过去带孩子请安一次,到了冬日,来去路上受凉了容易坐病,因此便暂免了请安,除非特别遣人来接,否则也就是大年夜、腊月里有机会见一见皇帝,过年的仪式一完,皇帝立刻就搬到别宫去住了:开玩笑,冬日里那还不是有暖气的水泥房最好住?便是有阁子,采暖效果也始终是有差距的,且阁子地方狭小,宫中又没有冲水马桶,也不能每天洗热水澡,论舒适度,如何能与别宫相比? 不过,对妃嫔们来说,她们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敏朝的后妃多出身小户,其实便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们,也少有能拥有一个暖阁子的,这东西修建时特别费工,每年要启用暖阁,还要工匠专门来检查烟道,每天耗费的炭火还不在少数。进宫了别的不说,衣食起居上是真的大大提升了一个档次,尤其是冬日,取暖上至少比从前做姑娘时要宽绰多了,尤其是几个有位分的妃嫔,她们都是因有子嗣而晋位的,日子的确也相当好过。 譬如,此刻在谈天的王妃、任妃,她们共住在景仁宫,因为彼此性情投合,小日子便过得清净逍遥:皇帝是个好养生的,又好科研,自从买活军遣人进京,他的心思一下就从女色上移开了。从前还有所谓争宠一说,如今皇帝只偶尔接几个妃嫔去别宫过夜而已,次数也相当稀少,宫中人都知道,他如今连酒都不饮了,早睡早起,争分夺秒的在做实验、学理科的空隙摔打身体,又要抽时间处理政务——不错,政务一向是皇帝抽时间来做的事情,只是以前他爱做木工,而如今皇帝是着迷于再现各式各样的经典物理学实验罢了。 既然大家都无宠,也就谈不上争宠了,况且争宠也要有些特殊的好处才行,对妃嫔们来说,管理她们生活的直接上司是皇后——皇后倒是时常回宫视事的,尤其是冬日里,回宫的次数比从前多,各人生活上的份例,也多由她掌握,只要不恶了皇后,该有的都会有。 至于孩子的教养、份例,那也轮不到她们做主,原本前些年,皇子公主都是由母亲来抚养的,但如今买地来的育儿书籍,有很多新的规矩,并指出了旧有恶习的弊病,因此皇帝做主,由皇后选拔了一批聪明懂事,又认字的女官,集中学习育儿,又指派到各宫来做奶娘,这批奶娘的权力,比从前要大得多,直接对皇后汇报工作,妃嫔们倒是退了一舍之地,孩子们三岁之后,又要去上所谓学前班,到了五岁便开蒙正式认字读书了,需要母亲操心的地方,并无之前这样多。 就譬如此刻,到了冬日,皇子公主身体康健的,都去别宫住在特意修建的水泥二层小楼里,那处有暖气,还有锅炉,可以随时烧热水洗浴,比宫中要舒适,只是地方有限,比较逼仄,也就是冬日去住才便宜些。 奶妈子是都跟去的,那么在宫中的妃嫔,便迎来了一个清净的冬日,想孩子了,便请求皇后,凑个时间去看一眼,大多数时候,也就和王、任两个妃子一般,一宫主位,起来都凑在暖阁子里,聊聊天,邻着玻璃窗看看外头的雪景,感慨一番,又做做功课,自学一下课本,在暖阁子里活动一下手脚,做做基本的健身动作,再看看报纸,议论议论出宫请安时的见闻,这一天不也就过去了? 首发网址x63 要说起来,她们的日子和前人相比,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了,一般来说,宫女词表达的情绪,都是深宫幽居的寂寞与无聊。后宫女子,行动受到严格的限制,一辈子活动的区域只在宫墙之内,接触到的人也极其有限,并且和外头的女娘比起来,社会往来极度匮乏,又不识字,也没有的习惯,虽然衣食无忧,但长日漫漫,无所事事,精神上的空虚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许多宫人口角,也和闲极生事有关。 但是如今的妃嫔们,那就不同了,首先她们是有事做的,春夏秋三季,每三日去请安,并不是说都能见到皇帝的面,更多的是去别宫上课,回到宫中还有作业要做,在宫中的那几日,皇后也会给她们分派职司,让她们帮忙教导宫女识字。 人无事的时候,矛盾都因为性格摩擦而起,可一旦有事做,矛盾便大多是公事中的冲突,因公事而起的冲突,随着此事了却,其实也比较容易消弭,这就极大地缓和了宫中的人事。再者来说,她们也识字了,而且能够看报纸,看到外头的教材、话本,各式各样的书籍,人一旦识字,精神世界就会有一个很大的延伸,不会只停留在肉身所处的位置,这些妃嫔们几乎也和皇帝一样,感到自己十分忙碌起来了,甚至也觉得时间是很不够用的了。 第三点,则是外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那就是皇帝独居别宫,妃嫔们都住在宫中,等闲不能见到帝王面,很多人会因此同情妃嫔,觉得她们幽居深宫,青春浪掷,正所谓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不开门……但事实上,皇帝居于别宫,对妃嫔们来说,却恰恰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直接让她们每隔几日都有了出宫的机会,虽然是坐在车里,左右随从护卫——但是,车辆行于街道上时,难道还不许她们暗暗掀起帘子,偷偷地看看外头么? 尤其是今年,因为南城的事故,宫殿受损者甚多,而且,当时也怕后续再有灾变,于是皇后做主,安排不少妃嫔去东城、北城的皇产宅院中分散暂住,这也让这些妃嫔们久违地感受到了民间度日的滋味。 这都是少年入宫之后,久已淡忘的记忆——而且物质上也比从前做姑娘时要宽裕多了,个别胆大的妃嫔,甚至还派出老妈妈去买了街面上的吃食,还让奶妈子带着皇子去街上看戏喝茶,至于说她们自己有没有乘机偷溜出去玩耍,那就不可细说了,反正即便是有,自然也绝不会告诉出来的便是了。 也正因为这些妃嫔们,体魄逐渐健壮,眼界逐渐开阔,思想也逐渐丰富,才有了今日这窗前共话的一幕,后说话的任容妃性子活泼,且言且笑,坐下来拿着邸报便指点给王良妃看,笑道,“这不是,前日去请安时还听说呢,朝廷要请开女特科了,我当时便和娘娘说,这女特科一开,咱们的宫女子,这几年的课便没有白上,娘娘真是高瞻远瞩,事事都想在人前,娘娘听了,也是一笑,不料这几日折子便登在邸报上了,看来,此事十成里已经有了七成了。” 经过几年的发展,《邸报》和《国朝旬报》之间的区别,也逐渐得以厘清:《邸报》是三日一份的,主要是以京中、地方上的紧要消息为主,政治味道很浓,有时会连篇累牍的刊登某篇奏折,这是‘吹风’的意思,一般来说,能上报的折子,都是通过京中厂卫、内阁两大派系认可的——其实也就是皇权、相权的合意,刊登在邸报上,是为了‘观风’,也是让地方上,以及朝中如御史台处机构有一个发声的机会。 所以说,折子上报,就证明讨论已经进行到了某一阶段,如果没有地方上重量级大佬上书,又或者惹来众怒,这件事就会在之后不久转化为具体的政策。因此,任容妃所说十成里有了七成,倒也不假,开特科时就已经闹过一次了,女特科受到的阻力应该是会更小些,因为就在一月之前,邸报上也刊登了姑苏知府的折子《姑苏女子流失暨城中织户凋敝至本岁绫罗减产》,其中便明确指出了,买地的女子有更多就业机会,是姑苏女娘大量流失最主要的原因。 这折子和今日的《请开女特科》折子,其实是前后手,前者就是为后者打的埋伏,首先要让邸报的读者都意识到,敏地的适龄女娘越来越少,对王朝的前景来说有多严重,其次才有《请开女特科》的解决方案。王良妃和任容妃的看法倒是一致的,女特科应当是能开起来了,毕竟,以如今的政局,以及过去几年的施政经验来说,只要内阁和厂卫达成一致,还真就没有什么办不了的事。 这件事,对宫女们的影响自然是很大的,如果没有宫女参考,那第一批女特科,十成里有九成恐怕都会是权贵家的内眷,再有一成才能轮到民间女娘,就如同特科的科举结果一样,不管日后如何,头几科的特进士,其出身往往是非富即贵,而且以沿海一带的户籍为多,这是无可非议的事情,有权有势,消息灵通,自然可得风气之先,早作准备。 这些女特进士,和之前的特进士一样,能否为皇家完全驱策呢?答案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天家从前是如何提拔阉人的,现在也就会如何提拔宫女,从这点来看,皇后的政治眼光的确过人,就算教导宫女读书最开始不是她的主意,但在皇帝把这个任务交给她之后,皇后能够不折不扣地照样执行落地,把宫女和妃嫔都教得很好,也就说明了她能领会到其中蕴含的政治意图,而且拥有很强的买活军所谓‘执行力’。 “王姐姐,您说,来年这女特科开考时,咱们能不能也下场跟着玩玩?” 任容妃是个活泼的性子,手里拿着邸报翻来覆去地看着折子,又仗着阁子内一时无人,不由就缠着王良妃一起畅想起来了,“若是考得了名次,也不知道张娘娘会不会给咱们安排些不用老出宫的职司呢——正所谓天家为万民垂范,既然要开女特科,取女特进士,就要有相应的职司,否则岂不是为买地养士了?你说,你说,为了给天下人示范,破一破之前坊间那对女娘外出做工的抨击,会不会让咱们也出去做事,给万民打个样儿?” “哎呀呀——”说到这里,她不禁捧着脸颊,一边感慨一边好奇了起来,“难怪之前民间传谣,皇爷不阻止买活军做善事传新歌谣,原来是应在了这里。哎呀,若是我能考上,娘娘素来喜欢我,说不定就会给我派差,那可怎么办才好呢?我可不想出门做事,在宫里舒坦呆着享福不好么?可若娘娘一心要提拔我,却也不好推拒了娘娘的好意罢——” 这是已经完全投入到自己的想象里去了,王良妃也不由得掩口一笑,看了几眼任容妃在那自我陶醉的可爱憨态,她不由得又拿起报纸看了起来——理性上,王良妃也知道任容妃关注的焦点,对于她们的生活实际上的确是有更大的影响,但是,感性上,王良妃却又还是对《调查报告》中关于工业生产线设计标准化的这一段文字极感兴趣,甚至可以说是百读不厌。 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但是,‘标准化’、‘可复制性’这些枯燥无味的词语,对王良妃来说,却比什么精彩纷呈的话本都更吸引她,本能地,她就觉得受到了吸引,恨不得能有一本教材,让她一头扎进去钻研。 “如果……如果妃嫔们真要打样出门做事,那我若是能管生产线设计那就好了……” 她心中不由就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来,更是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一个大逆不道,不敢深思的冲动:“倘若……倘若能和信王一样,去买地上学,学一学工业标准化设计……那……那可就真是不敢想的好事了!” 471 宫闱闺心(上) “王姐姐,这一题我怎么也算不明白,您能给我看看吗?我真不是个数学脑子,这代数也罢了,一扯到几何算面积,我就抓瞎了。” “我瞧瞧,其实这题很简单的,你只是辅助线画得不好,你做卷子时,要考虑到出卷人的心思,是要考量你的基本功呢,还是再进一步,考量你一些拔高的知识点。 譬如这一题,它是在卷子后方,分值也比较高,那自然就要多考量一些高深的知识。譬如做辅助线的功夫,这个就是比较拔高的内容,因此,这一题你不会做辅助线肯定是解不出来的。” 看完了报纸,又在阁子里活动了一下手脚,略微做了一些深蹲动作——阁子的地方很狭小,还有许多家具,要舒展手脚的动作肯定是做不来的。因此,一到冬天,宫中的妃嫔们就会翻看一本叫做《囚徒健身》的小册子,这个东西是买活军使馆免费分送给来包场消费的客人的。 其用意也很明显:客人中的女眷,并非每个都有在院子里撒丫子跑步健身的条件,常常也是居于狭小屋舍之中,如此,只要有一条毛巾便可以锻炼身体的囚徒健身,便可以作为参考,让有需求的客人也能照着勉勉强强锻练起来。 在宫妃们来说,冬日里,她们可也不敢耽误了锻炼,深蹲多少总是要做个几组的,暖阁边角还搁了很小巧的石哑铃,再做几组哑铃飞鸟,浑身便发了汗,取来毛巾擦拭过了,也不能就此休息,还要抓紧时间做习题:既然见不到皇帝的面,那么,决定自己待遇的也就是皇后的喜爱了,而皇后的喜爱相当的简单,便是由每次小测时的分数决定的。 若是分数高,便可得到不少买物赏赐,再说,王良妃和任容妃也都是景仁宫,同气连枝,总要为景仁宫争一口气,因此王良妃不但尽量帮助任容妃学习,而且还很用心地督促景仁宫编制的中人、宫女学习——这是南洋的学习教还没传到京城来,不然恐怕宫中都不乏信仰此教的宫人呢。横竖,除了没有仪轨之外,他们对学习的热情是丝毫也不亚于南洋的那些狂信徒的。 “但是,姐姐又如何知道辅助线该这样画呢?” 任容妃在拼音、认字上天分极佳,不过她的兴趣主要集中在看话本上,也爱看戏,甚至自己还试着仿写过文笔稚拙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大多数学生,不分男女,最感兴趣的还是语文课,因为这是和生活直接相关的东西,语文好,娱乐活动立刻就又拓展了一节,而受到话本、戏文的感动,想要仿写,那就更是再自然不过了。 很多人一生中唯一一次创作,就是试着写个故事,然后很快就因为能力的不足而放弃了,任容妃也是如此,她实在并无写的才华,毕竟阅历有限,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波折故事来,便是让她写宫人的生活,也是平铺直叙,毫无意趣可言,哪怕是宫妃亲自执笔,揭穿宫闱秘闻,那也是看得人昏昏欲睡,因为里头毫无起伏,全是一些琐碎的冲突。yhubo 其余科目,不论是数理化,还是历史、地理,因为和生活相距遥远,都是作为必须的知识点,如同自己的工作一样去勉强地学习,要说打从心底感兴趣,那也是没有的事。在王良妃的生活里,如她这样对理科有一定天赋和强烈兴趣的人,不分男女的确都很难得呢。 智商上的优越感,也是她从前很陌生的东西,王良妃发现,很多知识,自己能轻易理解、归纳,可其余人却总是抓耳挠腮的,即便是反复说明也难以吃透。 “辅助线……辅助线就应该是这样画呀,你要这么总结,辅助线的种类无非就是这些,你只要记住了辅助线的种类,还有其往往对应的图形,到时候直接拿来套用不就醒了吗?譬如说圆,遇圆做辅助线,第一件事就是要找等腰三角形,找到这个腰,问题就解了一半……” 譬如此刻,在王良妃看来完全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任容妃却是愁眉苦脸,连说“这么多种类我怎么能全背下来呢?背回了前头,忘了后头呀”!又缠着王良妃感慨,“还是姐姐聪颖,难怪得了皇爷、皇后的喜欢,我最怕上算学课了,简直就是天书!都说女子天生擅长算学,可我怎么学都比不上皇爷呢,要不是有姐姐在,我还当谢六姐这话是说错了!” “欸,这话可不好乱说的,六姐什么身份的人,怎么会胡说呢?别的不说,你看谢七姐,还有张先生,不都是女子?算学不也奇佳吗?每每前来上课时,我烦难数日的疑问,她们都可轻易解开呢。你也一定是可以的,只是开蒙得晚,要学得太多,暂时还没开窍罢了。” “核桃酪来喽——” 二女正说着时,外头小厨房内,一锅热腾腾的核桃酪也已经熬出来了,小中人眉开眼笑,高叫着举着热气腾腾的小紫锅,走进殿中,在暖阁外讨赏,“奴婢几个今早天擦黑就起了,又是泡,又是摘核桃衣,又是去核又是磨,好半日功夫才得了这么一锅,只要贵人用得好,也不枉咱们做奴才的一份心呢!” “这嘴真巧不死你!”王良妃笑骂了一句,吩咐身边的大宫女,“看赏,赏他们一人一本功课册子做去!” “啊?”小中人这下傻眼了,张大嘴鼓着眼,那模样惹人发噱,任容妃捧腹大笑,王良妃得用的大宫女翠花也抿嘴一笑,拿腰间的小钥匙开了钱箱,抓了数百钱,装在小笸箩里递了出去,道,“自个儿分去吧,还有这些炭笔、功课册子都拿上,回去好生做去,开春了宫里又要组织联考,若是你们拉低了分数,叫西宫那儿又得了意去!都给我仔细着,过几日我要出卷子来查考的!” 几个小中人小宫女,都眉开眼笑脆声应是,接了赏钱,在门外给妃子们磕了头,说是回去做功课,又都回小厨房去了——那里炉子日夜不熄,是宫中除了暖阁子外最暖和的地方了。 入冬之后,两个妃嫔夜里一起睡在暖阁子里,宫女的下处和宫殿其余地方一样,都是滴水成冰寒冷不堪,宫人们便逐渐悬为定例:白日里尽量在小厨房中取暖,省下自己的份额煤炭,到了晚上把火盆烧热,因为他们的下处自然是不设‘地炕’的。就是景仁宫这里,因为玻璃、水泥的出现,以及内库用度逐渐收紧,皇帝搬去别宫住……等一系列原因,也逐渐摒弃了耗费极大,用烟道把整个宫殿都烧热的地暖,改为用暖阁子过冬。 这个改动,一下就让往年当值时可以蹭地暖的宫人们,感到自己煤炭的用度很紧张了,因为如今她们若在殿中站班等候,那是相当阴冷的,必须支出煤炭来做手炉子,而晚间的煤炭便不够用了。此时六宫本来就厉行节俭,要说多支份额,那也是没有的事。 其中的道理很简单:皇家便是算上妃嫔皇子,在禁城生活的人数也不过就是数十人而已,便是极度奢侈,食金啖玉,又能吃用多少?实际上每年皇城大多数用度都是花在了伺候人身上,要养活这么多人过冬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给你们宫加了煤炭用度,其余宫殿加不加?那主子们还省什么?不如把地炕重新烧起来,总不成全省在下人身上了。 再加上,帝后二人现在常年住在宫外,宫中用度紧不紧他们是看不到的,于是在煤炭份额变紧已成现实的情形之下,东西六宫陆续开放了小厨房,让工人取暖,本来这个地方因为是贵人们食物入口的所在,一向是不许外人进去的,如今便做了改动,把小风炉挪到里间,外间设了一排长凳,这样入口的东西都在里间,外头给宫人们取暖,里头还是不许闲杂人等随意出入,也是为了保护每日发放下来的食材之故。 这小厨房一般分为里外两间,大灶是在外间,库房在里间,因为紫禁城不见明烟,也是修筑了地烟道,从地下走烟,如此两间房都比较暖和,没份进暖阁子伺候的下人们,便都聚在里头过冬,人多了要找些事给他们做,于是一到冬天,妃嫔们三餐两点中就多了不少功夫菜,就连冰糖燕窝上的绒毛,也挑得比平日要细致得多。 王良妃和任容妃二人品着核桃酪,也不由点头:核桃酪是用红枣、糯米、核桃所制,做得好不好,就看功夫细致不细致,因为核桃要摘衣,红枣要去核、去皮,这都是很磨人的活。 若是去得好,喝在嘴里就一片柔滑细腻,香甜可口,有枣泥、糯米和那股子油润润的核桃香,浓浓稠稠的,喝在嘴里一点残渣碎粒都没有,含一口慢慢品着那逐渐扩散的复合香气,往下咽半点不拉嗓子,确实是寒冬腊月无上的享受,任容妃喝了几口,又笑道,“今日怎么还有一股奶香味儿?仿佛比从前喝的更细腻了,又多了一股说不出的香气!” “方才奴婢去厨房要水,见到几个小的在那里捣鼓着刚领回来的牛奶,只怕是加了少许牛奶在内呢。” “就说嘛,怎么柔滑至此!”任容妃是个好吃的,三两下把碗里的核桃酪捣鼓完了,又眼巴巴地看着王良妃——王良妃虽也爱吃,但只是吃了小半碗便停了调羹,见她这般作态,也是无奈一笑,把自己碗推了过去,笑道,“你这吃人口水的小坯子,少吃些吧,现在皇爷这些甜品都是一点不沾的了——倒也可惜了的,不然,还能送几碗去别宫,也算是咱们的孝心了。” 她后几句话,是说给宫女听的,因又道,“你们俩也快去厨房喝酪罢,这东西冷了就不好喝了,就是要趁热。” 这也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了:核桃、红枣、糯米,这都是各宫的份例,并不难得,不说别的,就说皇后,份例一天就有核桃十五斤、红枣十斤、糯米二十斤,她不可能吃用得完,这实际上是一宫下人的饮食份例。 因皇后常年住在别宫,跟的是皇帝的份例吃喝,这部分食材便被她分赐各宫,再加上各宫妃嫔自己的份例,这三样东西不比牛奶比较精贵,宫人们三不五时用它们制成点心不算是过分的。 今日这核桃酪,与其说是主子们想吃,不如说是宫人们想着要用了,便折腾两碗精工细作的上来,堵了主子们的嘴,又还能得个几百文的赏钱,他们自己那里大锅做,功夫不会这么仔细,核桃皮随意去一去,红枣去核不去皮,也不加牛奶,做得一大锅,砂糖也是随便放—— 买物便宜,雪花糖远不如前些年那么精贵了,不比任容妃最多吃一碗半,宫人们吃的核桃酪,虽然粗些,一人喝个三四碗那都是不在话下的!yhubo 两个心腹宫女也知道主子好性子,笑嘻嘻请了安便下去了,王良妃透过玻璃窗看着她们的背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看着任容妃碗里又空了,也是眼巴巴看着两个宫女走远,不由啼笑皆非地道,“你真想吃,便再要个两碗他们喝的来,也不值什么,就是再叫他们精细做一碗来,又怕什么呢?” 任容妃也是犹豫不决,又是意犹未尽,又是顾虑重重,因撅嘴道,“这样的核桃酪,上回咱们在宫外住时,不也派人买回来吃过吗?做得一样挺精细的,我们去超市那回,我和谢七姐聊起来,她说民间核桃酪不过是二十文一碗罢了,究竟核桃、枣子那都是便宜货色,糯米又值几个钱呀? 可姐姐您瞧,他们献一碗,用的全是咱们自个儿的份例,借花献佛一点功夫罢了,我们放赏那就是几百文,天下哪有这么好做的生意? 这会儿我再要一碗,少不得又要发些赏钱,不给个一百文,或是赏个银镙子,那宫人们私下可要编排我们小气了,我就是觉得没这个道理,这到底是他们伺候咱们,还是咱们养着他们呀?” 这样的想法,王良妃也并不陌生,实际上哪怕是皇后,在敏朝后宫中恐怕也会时常兴出这样的感慨。敏朝的后妃,在外人想来必定是威风八面,底下伺候的人战战兢兢,动辄得咎,可实情绝非如此,宫中自有一套数百年来传承的规矩,哪怕是王良妃这样,在皇帝和皇后面前都甚有脸面,和段纯妃并称为东西宫的宠妃,有时也会感到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束缚。 就像是今日这样,为一碗她并不想吃的核桃酪发赏钱的事情,并不少见,总让人觉得这个主子的位置,似乎也并不真的能做主似的,但要说疾言厉色地摆出主子的架子来敲打宫人,让景仁宫的一切都依着自己的意思运转,却又似乎并没有这个胆量—— 不是畏惧皇后的过问和敲打,而是一种很现实的考量:皇帝不在,自己孤儿寡母的,住在深宫之中,哪怕算上任容妃吧,也就是两个主子抱团取暖,其余伺候的全是宫人,她可以责罚一二没有规矩的工人,但却绝不敢得罪一整个数量庞大,以‘宫人’名之的群体啊…… 要说是皇帝的缘故,似乎倒也并非如此,可深宫之中,哪怕是帝后宽仁,起居用度精益求精,深受宠爱,却还是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不知从何而来,叫人喜怒不能随心,这又是确实的事情。 所以,王良妃尽管对于如今这样的生活,也有不满,甚至认为饮食起居还没有自己住在宫外时那么舒心,但衡量利弊,也只能把思绪压下,不会和任容妃这样把不满表露在外—— 其实,任容妃也不傻,否则便不会等到只有二人在暖阁子里时,才吐露心声了。但王良妃在宫中数年来,也悟出了不少为人处世的道理,她自然是绝不会附和这话儿的。 “罢了哟,”她便笑着把话题扯开了,“不吃就不吃,偏你还算这么一长篇的小账来,便是账房先生也没有你这么能打算盘的,不吃也好,免得又吃胖了,叫皇爷见了数落你—— 皇爷如今是甚么含糖的点心都不吃了,也不叫皇子公主们多吃,叫他知道你还这样大啖甜品,必定是不喜的,你那体测分数又差,连我也得跟你一起倒霉呢,小心把你降为嫔位,那可就没脸子了。” 这也的确是实情,任容妃的语文分数是不错的,可数理化实在是拖后腿,体测成绩也不如旁的妃嫔那样过硬,听了王良妃这话,她神色一变,先是被戳到了痛处,后又有些不服气一般,变本加厉地顶嘴道,“他……他不喜欢我,又怎么样?有什么要紧?我还不喜欢他了呢! 这又不是什么香饽饽,难道还真和那些小报上猜测的甚么宫闱秘闻一般,都爱他爱得死去活来?要我说,他喜欢不喜欢谁,有什么要紧,又有什么值得那些下流小报仔细考证抠宠的,简直无聊透顶!咱们本也不靠他的宠爱活着!” 这番话,那就实在是有几分大逆不道了,王良妃神色大变,刚要呵斥,任容妃又把她也给攀扯进来了,“姐姐,你和我说句心里话,咱们进宫以前年纪还小,这就不多说了,这几年来,每常出宫,到底也能见到不少真男儿,你说,他除了是个皇帝以外,有什么是胜过他们的?你心里,是真就喜欢他,还是更喜欢前回我们老见到的那个黑侍卫呢?” 472 宫闱闺心(中) 看来,任容妃这小妮子,不但心里还牵挂着皇帝,有些个争风吃醋的味道,私下还不老实,还惦记上了人家黑侍卫了…… 王良妃心中掠过了思绪几分:正所谓嫌货才是买货人,会抱怨的人,都是心里有期望在的,譬如任容妃的话,便明显透露着她还是介意自己受了皇帝的冷遇,觉得自己一颗真心受了薄待。 像是王良妃,根本就不会去想皇帝喜欢不喜欢她,这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事情……天家既然把她简□□,好吃好喝地养着,这银子总不是白花的,无非就是为了让她服侍皇帝,开枝散叶。这里和喜欢不喜欢的有什么干系呢?皇帝还更喜欢折腾他的房子呢,不也还是要生孩子、看奏折么,在这个位置上,个人都有个人应尽的责任罢了。 宫妃的责任,不就是在皇后的率领下,各尽职责,生儿育女,安分过活吗?可没听说她们的职责是争风吃醋的,在这个皇帝大撒手的后宫里,生活是充满了规矩,按部就班的:皇后对宫人也多宽厚,并不刻薄,是以王良妃觉得,虽然也有不少令人无所适从的地方,但论理,她们这些妃嫔被亏待的地方倒也不算太多。 自然了,她们的生活和原本选秀时想得不太一样,就连刚做宫妃时,也没料到会有后续的变化。王良妃知道,不少姐妹别看表面积极,心里也是有怨言的:她们被选拔时,是按照德言容功的标准选进来的,都是弱柳扶风、蕙质兰心的娇俏女儿家,可这会儿,因为买活军的崛起,忽然间,又开始上学习班、读书、健身,这全是和妃嫔们原本的优势不相合的地方,叫那些本来论理各方面条件都更好的女孩儿,忽然间掉队了,她们又如何能说得出好话来呢? 就譬如任容妃罢,长相娇憨可人、小巧玲珑,本是皇爷最喜爱的女子,倒也得宠过一段日子,但偏偏买活军崛起之后,皇爷性情大变,侍寝再不看自己的喜好,而是按着日子来安排,等到皇子皇女都陆续出生之后,又开始养生……其实这在礼法上压根无可指摘,因为礼法上这三宫六院,也并不是为了满足皇帝的私欲,而是为了开枝散叶、稳定宗室,一个好皇帝本就应该按着日子雨露均沾,这是任务,可不是什么美事…… 但,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辞,挡不住任容妃心中的幽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王良妃,因读书上有特长,得到了帝后的另眼相看,与段纯妃一样,都是因为会办事儿、会读书,隐隐有东西宫之首的味道,固然,二女情谊甚笃,但她心底难道能不感到冤枉吗?本来不是拼长相拼邀宠的吗,怎么忽然间反而拼起了办事能力来了!这还是一家人,还是夫妻么?分明就是……就是一个小衙门,一个大商行,哪还有什么男欢女爱在里头啊! 这份复杂的心绪,王良妃也不是不能体会,毕竟,年少慕艾,正值年华的女儿家,在这种事上正是得趣的时候,也不拘香臭,只要是个男的,又还过得去,毕竟都想多接触,再者说皇帝也不似他那些祖宗们,多是体肥,如今他和信王这两兄弟,都是身强体壮的,信王还又拔了个子,那一身的腱子肉,看了让人也是喜欢。 这又是名正言顺的夫主,脑子也还灵醒,文史不必说了,在数理化上的颖悟宫妃们也是有目共睹,想和皇帝多亲近,算是人之常情,便连王良妃有份伴驾时,也并不觉得是什么苦差,不过,她也不觉得皇帝冷落宫妃有什么不对的,毕竟也是好吃好喝地待着,又没有磋磨什么,相反,按老宫人的说法,如今宫中的日子,是几十年来最好过的时候,比前几个皇帝在时,是要强得多了! 光是日常起居,那就是从前在娘家时压根无法想象的富贵了,她还记得进宫以前,每年冬天都靠着火盆度日,那种被冻得连思绪都迟缓了,一整个冬日无法出门,一出门便觉得棉袄菲薄,四处透风的感觉……如今这日子,若还不知足,那也太贪心了些。 王良妃的确也一直都是很满足的,她的生活中有许多比男女接触更重要的事,她有一个小皇女——这在从前,似乎算是个遗憾,但现在却不然了,现在皇女得到培养的机会也和皇子一样,女特科开科之后,哪怕妃嫔不考,皇女和宗室女只怕也是要做这个表率的,这是皇家能直接影响到的女子,毕竟,不能白吃内库的供养。 小皇女生得很可爱,平日里是王良妃很大的慰藉,她还要上学,还要锻炼身体——练身体本来不是她的强项,尤其是要她跑步深蹲,光是学会正确的姿势都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选秀女时选的是贞静,忽然间又让她们四处撒野,无疑是强人所难。 不过,习惯了又都还好,王良妃对于生活中所有的变化,都是这个态度,习惯了也都还好。更不说这些变化中有她极其喜欢的部分了,那就是数理的学习——她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擅长算学,尤其是擅长几何,要知道,在选秀以前,王良妃最多也就是接触百以内的加减乘除,固然也因为计算麻利而得到过家人的赞许,但这也不是什么很难得的事情,她在宫中上扫盲班时,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出众的天赋,是在按部就班的学习中,逐渐发现了她对于算数科目有特长和喜好,即便不说是什么天才吧,反正她就是喜欢做题,喜欢设计试验流程,愿意将时间投入进去,并且感到其乐无穷,并非只是‘习惯就好’。 这样的爱好,也滋生出了第一丝不满,这种不满,不像是对男女接触的渴求一样,可以被爱好压下,因爱好而催生出的不满,是难以被生活中其他的满足分解的。王良妃不止是想做试验——这她还可以设法解决,在景仁宫中做几个有趣的小实验,倘若能得到皇帝的注意,或许还能去别宫做一些规模更大的物理实验,验证课本上的定理。 现在,她还想去设计工厂,通过调查、验算、调整,设计效率更高的生产线和厂房布局……她对于设计的喜好,催生了她对现状的不满,又因为这份不满而有些愧疚,这是她心中现在主要的烦恼矛盾,至于说任容妃牵挂的那个黑侍卫,却是完全不在她的考虑之中了,王良妃仅限于知道这个人而已,任容妃心中对黑侍卫的那么一点子情愫,她还是第一次发觉呢。 按照常理,虽然禁军侍卫和妃嫔都在紫禁城中生活,但长年累月见不了一面才是常态。一般妃嫔所在的内城,侍卫不可擅入,多只是在外围站班巡逻,就是宫女子,也没有多少走出内城的可能,凡是要出宫办事的差事,都是交给阉人——阉人出入宫闱倒是容易得多,许多都在宫外安家。 宫妃也就是一年间数次出宫,譬如说去天坛行亲蚕礼,去几个海子奉圣游玩时,会有侍卫在车驾后护卫,但要和禁军照面都难,更别说认出某个特定的护卫了。任容妃之所以能惦记上黑侍卫,说来还是因为皇帝。 正是因为皇帝搬去别宫居住,宫妃们也就有了问安的行程,这三日一出宫,阵仗不能太大,过大则徒增靡费,也不能让她们不来——长年累月把孩子们丢在深宫也不像话,因此皇后做主,悬为定例,宫妃出宫一人一辆马车,一队阉人,侍卫前后遮护,呵道往返。于是便有一队护卫,专门负责护送宫妃往来,虽然也有换班,但长年累月总是这些人,他们前后骑马护卫的英姿,不免也就落在了借着皇子皇女看新鲜名义,掀帘子偷看外头的妃嫔们眼中…… 这些禁军护卫,都是大汉将军里选□□的,一个个气宇轩昂、光鲜亮丽,别说宫人们,就是宫妃们,纵然无法亲近,饱饱眼福那也是好的,虽然不知姓名,但偶尔姐妹们私下谈起,也会起个外号,“那个生的黑黢黢的”,“那个眉角有痣的”。虽然对于其余情况一无所知,但各有所好,你喜欢黑侍卫,我喜欢痣侍卫,不过是相好的小姐妹彼此说说嘴罢了,要说再进一步,去和他们攀谈,甚至是闹出什么风流韵事,那也是万万没有的事情,胆子没这么大不说,前后都是眼,又哪来的机会呢? 机会,可不就在今年来了吗?今年五月里,南城地动,宫中砖瓦掉落,考量到许多宫室年久失修,皇帝自己继续住在坚硬的水泥别宫里,也安排宫中眷属去东城、北城的皇产宅院分散暂住。因为宅院空房有限,不得已要削减随从人数,而妃嫔们定期去别宫请安的车驾,也就凑不住多少从人了,更谈不上呵道清场——四面八方的宅院各自出发,这要都呵道,京城的路就不要过人了! 如此一来,势必就造成了防护上的疏忽,时不时便只有两三个侍卫跟车,也免不得有被堵在半道上的时候,宫妃们问一问情况,这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侍卫不得到车窗边上恭声回几句话吗?王良妃细心寻思了一番,倒是也想到了好几次都是那黑侍卫过来回话,解释为何车子堵了半天不能动弹。 说起来,他肤色虽然微黑,但长相倒也中看,身量颀长,按买地的度量衡,大约也有个一米八了,肢体舒展,意态雄健潇洒,声音倒也还算中听…… 王良妃想到这里,面上也不由得微微一红,更不说任容妃这小妮子了,她本就对如今的生活有所怨言,又愤愤于皇帝薄情,芳心别系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许多话也说不出口罢了,按道理来说,如今宫妃的生活已经是极好的了,再有什么怨言都是非份——难道让人强身健体、博学多识还有错不成? 任容妃不能适应,只能说是她自己不堪造就,可她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这点啊,惦念黑侍卫,或许是心里的一个寄托,她想的也并不是黑侍卫,而是憧憬着没有被选秀入宫,而是嫁给了一个黑侍卫一般的男儿,过着相夫教子,不用被强迫学习、健身和上进的幸福生活…… 王良妃心想,“可若不是被选入宫了,你一个大名府的柴火妞儿,家里边不过是穷教书先生,怎么能高攀上黑侍卫这样世袭的百户人家?在宫中娇养得细皮嫩肉,便生出了二心来,还以为自己生下来就该是这么锦衣玉食的过日子,人贵有自知之明,这话当真是再对也没有了。” 她和任容妃的想法,完全是两相岔开了,王良妃这里担心景仁宫出现宫妃和侍卫之间的丑事,任容妃见她面上微红,还以为王良妃也留心上了黑侍卫,一时不由大为兴奋,又有些醋意,对王良妃道,“怎么回事,我和姐姐是天定的缘分不成?都侍奉了皇爷,这就不说了,便连野男人也都看上同一个,其实我想着,高侍卫仪容俊雅,和姐姐倒是更相配些呢。” 这高侍卫也不姓高,只是说他身量甚是高挑罢了,王良妃皱眉道,“越说越不像了,你这作死的小妮子,嘴里也没个把门儿的,这话要被人听去了,咱们没好果子吃还是其次,未免也牵连了别人,那都是有家室的,休要再说这样的浑话了!” 任容妃伏在炕桌上,仿佛吃醉了一般,吃吃笑道,“谁没家室呢?难道我们是无牵无挂的人?只是我命薄些,没个一儿半女的,你们都是有牵有挂的,就我一个泼皮破落户,可不可着劲儿来了?” 王良妃使劲拿手指顶她脑门儿,不许她再说了,二女在炕上没轻没重地玩闹了一会儿,任容妃呼吸急促,忽而压着王良妃不让她起身,王良妃道,“作孽哟,快放开,作业还没做完呢!” 任容妃细声道,“姐姐,她们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她伸手向后头的炕柜子伸去,被王良妃啪地打了下来,皱眉道,“不要命了!这事儿若被人瞧去了,咱们都没命!宫里对这种事查得多严,难道你不知道?” 任容妃也知道轻重,不过一时兴起罢了,她和王良妃冬夜是共睡暖阁子的,什么事做不来?实际上,深宫寂寞,什么角先生、缅铃,都是暗地里常有流传的东西,只是不登大雅之堂罢了,身为宫妃,又多一重限制,不像是宫女多是寻中人做对食,手口并用,外加这些精致的顽器,多少也能解渴。宫妃便连收藏这些东西都要小心翼翼,最多也就是寻宫女做伴而已。 她撇了撇嘴,起身掠鬓道,“真是好没意思,一块良田无人来耕,好农夫却也只是望洋兴叹,干看着不能上手,这日子有什么趣儿?” 这言语,当着人的面自然是提也不提,私底下说起却不算多荒唐大胆,宫女子私下言谈,无所不至,比这个更过分甚至于藐视天家的话语还有得是,王良妃也未多责,只怕任容妃又越发闹起来,自己也对镜抿着鬓角时,忽然见到宫门外有一行人进来,打头的却是帝后身边常伺候的太监王至孝。 王至孝是常常代帝后来赏些贡物、买物的,他是代长上而来,两个妃子也不敢怠慢,忙戴了狄髻,披了大衣裳,王至孝进来时,两人端端正正分坐炕边,先是起身问了帝后的好,王至孝肃容叉手回应,这才又坐下来,受了王至孝自己的磕头礼。听他起身呈上一张洒金单子,笑道,“今日代娘娘赏了些皮子下来,给贵人们挑选过目,有好的便发去御衣局,裁些新衣好过年。又有小郎君小娘子们的份已预留出来,就在别宫做了,娘娘们只管自己的就成了。” 二人忙起身齐声道,“多谢皇爷、娘娘想着!” 说着,向别宫方向规规矩矩行了屈膝礼,这才算完事,王良妃请王至孝坐下喝茶,王至孝道,“本不当辞,只是还有几间宫室未去,冬日天短,不敢耽搁,又还有一事,今年天气太冷,京城炭紧,不敷使用,百姓们多有难以过冬的,皇爷的意思,宫中也要挤出炭火赈济百姓一二,再加上宫中房屋高轩,冬日十分寒冷,多少炭火都是无济于事。 如此,不如各家还是回城中宅院去,那处多已经兴建了水泥房子。过冬用煤能省至少八成,也比在暖阁子里惬意,还能随时洗澡,去别宫请安也方便些,今年新春就在别宫过了,省下的煤炭,通通去周济百姓。娘娘们这就可以收拾起来了,宅院那头已经开始烧房,后日陆续便可搬迁。 届时,除了贴身服侍的宫人之外,余下宫人都要跟着六尚编队,在城中一道赈济,因此娘娘们多少也留个揽总领头的,别尽留些丫头片子、半大小子。” 他今日大概的确忙碌,说完了也不停留,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去,王良妃瞧了任容妃一眼,见她眼角眉梢掩不住的神色,全是大喜,心中陡然不由又多添了一处忧虑:“这又和那黑侍卫有了接触的机会,我好强了一辈子,眼看着女特科就要开了,正是敏感的时候,也是我的大愿所在,这节骨眼上,这景仁宫不会闹出什么不才之事来吧……”:,, 473 宫闱闺心(下) “女娘做工好,女娘做工妙——” 孩童们天真的嬉笑声,隔着高墙穿进了幽深的府邸中,透过水泥平房微微打开一扇的窗户,传进了屋内人的耳朵中,引来了女娘们相视的一笑,王良妃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还是睡床舒服呀,炕总是太硬挺了,睡久了叫人腰疼。” “在这屋里是真不能睡炕,奴婢昨夜只是略微靠近炉子,便觉得熏人的热,真连小袄子都穿不住了,要穿上所谓睡衫才觉得舒坦呢。” “小九娘倒真是个机灵的,这棉睡衫本来也只是秋日穿上一两个月,被你这一说,还好装箱子时带出来了,不然,岂不是还要打发人回宫取去?那就太费事了,咱们一时半会恐怕还挤不出人手来。” 王良妃懒洋洋下了床,趿拉上满地红的软底睡鞋——这种睡鞋,拿两层底对缝,矮帮,走起来轻软方便,是专给女眷在室内青砖地上穿的,也就是在暖气房里,才好穿这样的鞋子,方便、透气,不然,若在宫中,一出阁子,那脚不立刻就得冻透了? 大宫女翠儿立刻机灵地把屏风张开,王良妃这才褪下了棉睡衫——用上好的松江棉布,做成的圆领衫,微微做得宽松些,剪裁上要比从前的对襟里衣穿脱更方便,主要是没有系扣膈人,同时系裤用了抽绳设计,松紧由人,裤头是略带弹性的螺纹口。 这个设计或许不太美观,但要比带门襟裤子又舒适一些,起夜时也方便穿脱,至于汗巾子系的老式裤子,现在京城已无人要穿了,不过几年间,便被市场自行淘汰,就连惯做腰带的长汗巾子,不知何时起,也从人们的生活中悄然消失了。 睡衫还好,这样的棉睡裤,做工复杂,洗涤也要当心,据说在买地是没有人买的,因售价较贵,而且抽绳经不得洗衣厂的洗涤,要自己浆洗,一般百姓谁费这个事? 他们还是穿门襟睡裤,或者干脆就穿一条到脚面的棉长衫,这竟不分男女,听去过南面传旨的小中人说,一大早许多穿棉睡衫的男子上街买早餐,风一吹,裙摆下全是毛腿儿,也可以说是买地的一景了。 这样的故事,听了总叫人掩口做葫芦笑,王良妃一边和翠儿闲聊,一边换上秋衣裤,再加上一件掐鸡心领的宽松毛衣,连毛裤都不必穿,围了一条织金马面裙,翠儿道,“娘娘今日这毛衣是绿色的,配一条红裙正好,色儿撞得更显白呢。” 王良妃道,“究竟这裙子坐卧不便,把那抽绳睡裤背着,一会儿容妃那小妮子若是躲懒不来,咱们便换这裤子去。” 说着,便推门去净房,拧开水龙头,那温热的水流冲在手上,她便不免又叹道,“究竟是皇爷慈悲,这屋子比着别宫也不差什么,甚至只有更好的。” 翠儿抿嘴笑道,“皇爷一片慈心可感,咱们也跟着沾光呢。只偏了我有福分跟着娘娘,红儿留在宫中应役,却没有这好处了。” 一句话说得王良妃也道,“可是如此,今日若有侍卫过来,让他们领着小福子,去红儿那处探视一番,若是缺炭缺食儿,也能有个人向皇后递话,可不能让咱们景仁宫的人平白被司礼监那帮子老中人给磋磨了。” 又笑道,“你这丫头,和红儿真是比亲姐妹还亲,这才几日,便用话逗引起我关照她来了。” 翠儿道,“这也是娘娘是个有心人,若是后院那位,可未必有闲心顾虑得到这儿。” 王良妃自然知道任容妃的德性,闻言也是一笑,拿毛巾在银盆里拧出一把来擦了脸,翠儿又往热毛巾上滴了几滴香露,引着王良妃在屋角凳子上坐下,用这香手巾为王良妃热敷面孔。 这热毛巾一敷上脸,便叫人感到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展开了,王良妃也不由得惬意地呻吟了一声,赞道,“还是这毛巾好,吸水吸热,比那棉布手巾子好得多了。” 翠儿笑道,“买活军还有什么是不好的?不都跟着学吗,这暖气难道就不好了?不过,皇爷的设计也好,我听小福子说,皇爷造好了这房子之后,还请使团的人来暖房,谢使长还说,这设计连买地的屋子都比过去了,他们也要跟着学习呢—— 还用礼物换走了皇爷手里的图纸,又说皇爷的图纸画得不规范,送了皇爷一本《制图规程》,喜得皇爷这两个月全在画图,连试验都不做,朝事更加不乐意搭理了。” 王良妃一听,顿时心痒难耐,暗道,“这叫人如何能不争宠?若是从前,安分随时,守己度日也没什么不好的。可如今却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没意思——皇后和皇爷住在一块儿,想来闲暇时也可随意翻阅《制图规程》,这书一听有规程两个字,就知道决计是逻辑严密,流程合理。 若我也能做个宠妃,常年住在别宫,那我岂不也能跟着自学了?如今长年累月见不到皇爷的面,又不好捕风捉影,为了一本书打发人去御前,旁人还以为我暗地里留心御前动静,居心叵测呢。” 一时间,不禁大动了争宠之念,只是如今这些妃嫔们,便是去别宫请安,多数也只能见到皇后,皇帝实在是忙碌得很——也不是无事忙,就说这皇产宅院里的水泥平方,就是妃嫔们搬回宫中后,在一两个月功夫中陆续建成的。 这全是皇帝在亲自主持,除了水泥粉是买地来的以外,其余包括上下水的设计,屋子的格局,暖气片暖气管、马桶等等,都是敏朝工匠自造,又有废水池的修建,尺寸的计算、选址等等,都由皇帝一手完成。 屋子建成之后,又请了买地的工匠来验收,居然就连最常出问题的废水池,工艺都通过了验收,王良妃也是此时才知道,验收废水池,是要在池子还干净的时候,用一池子加了染料的色水注入,数日后查验池子旁的土壤,要泡水验证未被染色,才算是通过验收。 “现在市面上禁止私造废水池,违者治罪,便是因为土壤污染的关系,不过原本造废水池只能用买活军的匠人,多少有些没体统,如今咱们既然有了第一批能造废水池的工匠,只怕这上下水便要更加流行了。皇爷一早就令御作监多烧马桶,说是预备着年后往各地去卖呢,还要匠人们多传授技艺,如此看来,内库又要赚钱了,咱们年下的赏赐也必定丰厚。” 用过了新式净房,真是再没有不满意的地方——这水泥平房明显是为了过冬设计的,可以称为水泥暖房,屋宇并不高大,墙面也厚,四壁简素并无装饰,里外就是口袋式的三间房,净房在最里间睡房之外,是一个小小的附室,也并不大,一个马桶,一个淋浴的喷头,一个洗漱台盆而已,台盆上方装了一面玻璃镜,这就是全部了,除此之外,别无装饰,若论富丽,真和宫中无法相比。 但是,全屋最暖和的就是这个净房,一入内穿着单衣都没问题,因为这里铺设的地下暖气管最多,且距离锅炉房是最近——锅炉房和一个小伙房,还有水泵,驴棚,就都在院墙外,是一个单设出来的小院落,叫做‘设施小院’,院落里还有一口咸水井,如此,除了洗漱台盆和淋浴台盆连的是每日现运来的甜水之外,暖气管和冲马桶的水管就直接从咸水井里泵出来,还另设了一个出口,给下人们洒扫洗衣。 在设计上来说,这样的双进水,设计无疑要比买活军一开始设计的单进水更复杂一些,整个房子的布局也更适合北方人过冬,尤其是净房的暖水设置,体现了设计者的周到:很多时候,净房是取暖的盲区,就如同买活军使馆一样,他们使馆是烧暖气的,但超市的独立厕所却没设锅炉,第一年入冬后紧赶着改造了一批,这才勉强过了冬天,没闹出水管冻裂的笑话来—— 在北方,有水管的地方,室外必须包大棉褥子,室内也必须烧炉子,或者有暖气,若不然,那就是一冬天别用,把水都排光了,否则管中水结冰之后,管子就等着变形漏缝吧,第二年春天全换下来修补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为了水管着想,要烧锅炉,这是一个,第二个便是冬日里想要时常洗澡,净房就要设计得特别暖和,才能避免着凉。王良妃也认为,皇帝在建筑设计上是极有天分的,尤其是接收新事物将其落地的功夫,真是并不逊色于多年的老工匠呢。 至于说,皇帝在皇产宅院中广设暖房,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有什么别的想头,那就不是王良妃能揣摩得到的了,横竖内库这几年来富得流油,年年支援户部——最后都落入谁的腰包,还不知道呢,便给宫妃皇嗣们花上一些,让她们能舒服点过冬又怎么了?总不成老大人们在家里修暖房,自顾自的乐呵,她们在宫中受冻吧? 再说,这房子的造价其实很便宜,翠儿一边给王良妃梳头,一边就絮絮地说着小福子去别宫请安时嚼回来的舌头:就这么全套下来,连建屋子到配暖气片,不过是五百两银子的造价,就这还是厚给了工匠工钱。 “说是为了赶在入冬土上冻之前夯实地基,这么几十处宅院同时开工,匠人们都是连轴转,确实辛苦,因此多给了钱……就这样三间房也不过是五百两——连驴价都算上了!皇爷算完账就说了一句,‘宫里光是给一个小殿补瓦片,花的都不止五百两……’屋里人都没有敢接话的,大太监们都顺脖子淌汗:羊毛出在羊身上,平日里他们孝敬皇爷的钱都是从哪来的呢?是不是就从这些瓦片钱上来?” 梳子在油亮丰润的黑发中穿行,王良妃默默听着,神色也逐渐凝重起来,“皇后娘娘不在吗?” “在的,皇后娘娘只说,祖宗成法,必有因由,还请夫君制怒。不咸不淡的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皇爷听了,哼了一声就不再说了。” 翠儿明显不解其意,王良妃倒是松了一口气,道,“好了,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了,皇爷发几句牢骚而已。还好娘娘是个明白人。”哪有同时得罪两群人的!如今要开女特科,甚至还要限制佃租,文官们本就抵触,正是要倚靠厂卫宦官力量的时候,这时候哪怕明知道二十四衙门也不干净,那也得忍着,否则,宦官们这里不敢报虚账了,难道就不贪了吗? 预算少了,还有人要伸手,那遭殃的就是最后做事的人了,所得越少,所做越多,心中若生出怨气来了,她们这些独自住在深宫宅院中的女子小孩,双拳难敌四手,怎么防得住明枪暗箭?皇城的平衡虽然脆弱,虽然压抑着许多不平,但正因为皇室居住其中,处置起来才要小心翼翼,否则,遭殃的还是自个儿。 现在皇帝常年住在别宫,他倒是可以不在乎,但王良妃除非日后都住在皇产宅院里了,否则她得为皇帝去承受后果,她自然是最保守的那个,宁可内库每年流水价花钱,也不愿动摇了此刻的平衡—— 不过,皇爷既然修了暖房,又下令各妃嫔外出过冬,难道……此后她们也要散住在城中宅院吗?不至于吧,如此固然可以省了不少使费,无形间又裁撤了许多冗员,但如此一来,皇家体统何存?省下来这些钱又花去何处?为了维系皇室体面,该花的钱可不能省啊…… 窗外的童谣还在欢唱,一时又被欢笑声冲散,这暖房因为是找空地修建,比较靠近外墙,巷子里的动静听得分明,半大孩子们都拍掌笑道,“买活军送煤来了!买活军送煤来了!谢七姐亲自送煤来了!” 是谢七姐?! 王良妃和翠儿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向外眺望,她们是见过谢七姐的,她时常入宫来拜访皇后,也曾做过她们的老师,可以说是出入宫闱了,在宫中时她也并不傲气,给人以一种感觉,似乎双方的关系是十分平等的,当然,礼仪上说,她们的地位也的确差不多相当,只是,谢七姐从别宫出来,扭头就能出来发煤,而王良妃等人却只能住在别府之中,甚至连墙外的景象都不能看到。 热腾腾的早餐送上来了,才刚搬过来,还没完全安顿好,有些是在市面上买了送来,小厨房再重新加热的,有面茶、糖糕、竹节小馒头、打卤豆腐脑,杠子头小烧饼夹的清酱肉,又有一碗火腿干丝,王良妃心不在焉地用着,心中有个念头翻翻滚滚,几次涌到舌尖,又被压下去了:她想出门去看看谢七姐。 其实,这也不是不能做到,因为如今各府邸都忙着搬家,还要组织人手各处发煤做善事,护军、中人,人手都不足,宅院外只有几个侍卫,后门处是无人看守的,而王良妃作为别府做主的女主人,暂时掌着府中上下的钥匙。 事实上这当然是个漏洞,因为她自己,理论上说也是要被看守的对象,不过事多烦乱,这个纰漏暂未被人留意罢了,甚至这几日小福子出门买早餐,还是从王良妃这里取了一把后门钥匙出去,进出都没遇到第二个人,也就是说,王良妃自己快进快出,那是再没人能知道的。 她也不走远,就是悄悄地在街口看看买活军是怎么发煤的,他们的流程一定设计得很有道理,亲眼看看都能明白许多……朝廷那里,发煤的流程倘若没有参考买式的设计,不必多说一定存在大量的情弊和贪污。 王良妃深信,倘若没有用百倍的精力留心,这些煤绝不会流入真正需要的人家,只会肥了上下关节吏目的腰包,他们贪墨下来再去售卖,一个冬天还不知赚了多少——可这些煤是从她们宫妃的份例中省出来的那!还有许多宫女子,都不能跟到别府中来,在寒风中受冻,难道就是为了给这些蠹虫挣好处的么? 可她是能出这个头的人么?且不说小公主的安危,她自个儿得罪人之后该如何立身了,就说女特科,还没有开呢,万万不能在此时树敌…… 但女特科究竟什么时候能开,她们这些妃嫔又到底能不能参考呢?! 思绪翻涌,在剧烈的斗争中,王良妃迟迟无法打定主意,只吃了一个松软的杂粮小窝头,一碗豆腐脑,两个水煎包并大半碗面茶便没了胃口,翠儿还劝道,“娘娘,您一会儿还要做早锻练呢——” 在没练起来之前,她一顿能吃一个窝头一个豆腐脑就顶天了,有锻炼习惯的人胃口是吃不小的,尤其是按王良妃制定的锻练表,她今日要练臀——好容易来了暖房,地方宽绰了,之前漏下的功课都得补上。那就更不能少吃了,王良妃又拿了一个水煎包,放在手上叹道,“我这一口气堵着胃,实在是吃不下去——” 窗外又传来了孩童们的嬉笑声,隐约还能听到有人高兴地叫道,“刘二,你娘好起来啦?多亏了六姐的煤!开春了让你娘出门做工去!就和咱们歌谣里唱着似的,女娘做工好,女娘做工妙——不过女娘能做什么工啊?” 看来,又一个家庭因为买活军的煤,得了些暖气儿,熬过了这个罕见的严冬,王良妃一想到朝廷预备发出去的煤就有些坐不住了:今年真太冷了,这些煤发对了地方就是一个家庭的活路,真不能为了求稳就由得他们放肆,得设计一个严谨的,难钻漏洞的口子,至少保证一半以上的煤发对地方—— 她已打定主意,便三两口把水煎包吃完了,起身去净房,翠儿忙为她取了课本来放在桌上,王良妃出来时却已经脱了马面裙,穿上了昨夜晾在净房的毛裤,翠儿忙又推开屏风,王良妃道,“去取你穿的素面棉裤来,咱们……” 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任容妃还没过来问好:她们搬来别府中之后,便不必同睡阁子了,皇帝在别府东西跨院各造了两处暖房,任容妃住在西边,按照位份,每日都来给王良妃问安,两人一同吃早饭,有时懒怠些,在自己房里用了早饭也该过来了。 她可不想带着容妃这个小妮子出门去,这个把柄可大可小,王良妃虽和容妃亲善,但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正要叫翠儿去传话,就说自己今日不舒服,让容妃不必过来时,小福子忽然从暖房小院外直冲进来,一身的雪泥,灰头土脸来到窗外—— 主子床前的屏风开着,那就说明衣衫不整,小中人自然也不敢进门,只是在院子里凑着窗缝,压着嗓门急切地低声道,“大事不好了,翠姐儿、娘娘——容妃娘娘院子里的宫人前来报信——娘娘不见了!” 474 容妃失踪 容妃这是要把所有人都害死! 王良妃刚穿了一半的素面棉裤,一下落到了地上,她要去拉,指尖颤抖却是怎么都使不上力:虽然她和容妃都是妃嫔,但她位次在前,这件事闹出来,皇后不问责她如何服众?更有甚者,若是要遮掩此等丑事,阖府的宫人若是都跟着……那又该如何?! 宫人的命,一向是不值钱的,本朝已算是宫妃极舒心的时候了,再往前算,从成祖时算起,妃嫔殉葬、鱼吕之乱,宫里妃嫔侍女阉人,这命就和不要钱一样,总是一茬一茬的换,便是废止了妃嫔殉葬,再往下又有壬寅宫变、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等,哪一个不是上百上百的死人、清退? 在宫中做妃嫔,安分守己也能吃饱穿暖,甚至还上学健身的,也就只有本朝因皇帝无心后宫,皇后处事厚道公平,方才有这么一段好时光罢了。可这也是主子们给的好脸!倘若是有人仗着这份体贴为非作歹,甚至还有私逃出宫的,谁知道帝后会如何处理? 要知道,宫中秘事,外臣一向无由得知,譬如皇帝,幼时其母被李选侍虐待至死,这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可皇帝登基之后,闹出了移宫案,大臣们还敢拦着皇帝发落李选侍,言道李选侍曾有份抚养皇帝,此举‘有违孝道’! 这是当真不知道宫中的事情才敢说的话呀,王选侍当时还未入宫,入宫后听人说起,虽然皇爷当时忍下了这口气,可过了数年,当时出头的大臣,个个都没有好果子吃,而且移宫案中也是迷雾重重,李选侍从乾清宫移居仁寿殿后,未几仁寿殿失火,虽然母女两人勉强逃出生天,可如今也是深居简出,少在人前露面,皇后安排一切活动,都直接漏掉她和皇帝的庶祖母郑氏太上皇贵妃…… 这些事,外臣可是丝毫都不知晓的,可见天家在宫中是多么的横行无忌了。而且,得罪了皇爷,在宫中哪还有什么好日子过?任容妃若是被找回来,那也只有赐死的份了,而她呢? 她主掌了这处别府,手里所有钥匙都是她的,任容妃出府的钥匙还是她给的——刚搬迁过来,甚么东西都不齐全,午饭、晚饭也还罢了,早饭实在供应不上,王良妃亲自把西侧门的钥匙给了任容妃身边的小中人一把,还拨给了二十两银子,方便他每日出门去买早饭,不管任容妃在何处吃,他们一院子的人至少能吃一口热乎的…… 这样算下来,她就是流程中的‘直接责任人’啊!王良妃腿肚子直转筋,手颤着半日才把棉裤提起系好,脑子里乱糟糟的,半天想不出一个主意来,倒是总想着宫人密谈时听说的那些处决手段,什么赏白绫、赏毒酒,还有仁寿殿的火灾……宫里要一个人,一群人消失实在是太简单也太方便了,简单到甚至激不起一丝波澜…… ……买活军,是了,买活军!买活军的《备案追杀令》! 从前只当新鲜看的报纸文章,现在却仿佛成了一根救命稻草,王良妃脑子一下飞快地转了起来,只觉得血往上涌,人一下都有些站不住,靠在屏风上歇息了一会,才把裤子穿好了,出来把小福子叫进屋内,“怎么回事?” 小福子也是哭丧着脸,显然意识到此事有多重大,颤着声道,“是容妃屋里的小宫人露儿,着急着过来想要咱们这开了煤库去,不然他们那里的锅炉要断火了,两边一对,觉察出来的。露儿说,今早起来锅炉的火就很小了,屋内也没那样暖和,还好容妃娘娘已往咱们院子里来问安了,否则娘娘若发火,可是要遭殃了。” “奴婢一听,就知道坏了,也不敢声张,便找了个借口去容妃娘娘院子里张望了——果然无人!小寿子也不见了,说是出去买早餐去了。他手里可拿着娘娘给的钥匙,再说买早餐哪还有这会儿没回来的!” 小福子急得乱跳,“这又是才搬过来,兵荒马乱的,许多人的包袱都来不及解呢,也说不清是不是少了一两个包袱的,娘娘您看、您看——” 王良妃闭上眼使劲咽了一下,“门口的护卫们还不知道吧?” “他们不知道——就那么几人,还老躲懒的,也就是咱们要出门的日子勤快些当值,平日里大门深锁,都在值房里耍子,到了晚上就是喝酒,只怕这会儿还没起呢!” 那就好,王良妃略放松了一点:这事儿暂只在宫人中知晓是最好的。至少如此还可由她来控制此事的走向和上报的时间。 “宫妃私逃,这是要杀头的丑事,若是传扬出去,没一个人能得好,你们可知道厉害?” 其实不必疾言厉色,翠儿、小福子都是机灵人,哪个不明白?翠儿也早吓得满脸是泪了,见王良妃有主意,都是不住点头,没口子称是,“我们听娘娘的,只娘娘能顾惜我们便好。” “好,我一定顾着大家伙儿,”王良妃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她心里的主意慢慢成形了,“现在你们先收拾细软,值钱的东西都包起来,翠儿在屋子里张望着,帘子放下来,若是西院来人了,别让进屋,把她们打发走。小福子和我出门去!要快,买活军就在巷子口,他们若走了可不好寻了!” 说着便示意翠儿找件棉斗篷出来,“去取你的,最朴素的,别叫外人瞧出咱们的身份!” 说实话,这也是如今棉衣流行了,否则要找些不露馅的衣服可真不容易,有份随着良妃到此的大宫女,自然穿的都是主子赏的衣裳,绫罗绸缎在民间难得,在宫中可不值钱。翠儿慌得手脚发软,取了两件斗篷来都不好,还是小福子机灵,飞奔回自己下处去,取了一件自个儿穿的薄棉斗篷并风帽,道,“娘娘快,把头发打散了梳个道士髻,藏在风帽里,瞧着便是个小中人了!” 还是他能体察上意,翠儿忙抖着手给王良妃梳了头,换了衣裳,王良妃蹬了一双皮靴,和小福子两人顶着透心的冷气出屋,她刚才还犹豫于要不要出院子去看看买活军发煤的步骤,这会儿限于情势,出府反而根本不算是什么事了。 眼看着小福子开内锁取了门闩,她一步踏出去,扫视着遍布雪泥的狭窄巷道,虽然这风景毫无特别,但心中异样的感觉还是一闪而逝,小福子闪身出来,把锁头拿到外面挂好锁好,王良妃和他互相搀扶着,在湿滑的雪泥上艰难前行,每一步走出见到的仿佛都是一个新天地,陌生却又那样熟悉—— 她入宫也不过三四年,家中原本小户,这样的街景,本来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可不知为何,四年后再出来此处,又感到一切都是这样的陌生,长久的幽居,似乎让她潜意识中已经认定了外头全是潜在的危险,每一步都是那样的危机四伏,每一声市井的喊叫,都是那样的不怀好意。 “女娘做工好不好?” 前几日也听到的大嗓门女娘,又在高声亮嗓子了,王良妃跟在小福子身后走到巷头,便见到大街这一段围满了人,还有不少穿着补丁衣裳的人家正在排队,周围围着的则是看热闹的,都是笑着议论道,“卫妮儿这一冬天,嗓门是越来越大了!” “木头媳妇也是练出来了,瞧着落落大方的样儿,真是这个——”王良妃瞥了一眼,比的是大拇指。“不愧是大汉将军家,世袭百户的虎媳妇!” “今日谢七姐来,怎么不得多卖几分力气?那我说,咱们也帮着喊一喊,没准谢七姐听了一高兴,本来是五日一发煤,现在就是三日一发煤了……” 难怪皇爷要筹措着发煤,这才发了多久,民心就已经如此了么?王良妃把风帽拉到眉毛上,左顾右盼只是乱看,他们两人穿着靓丽——虽然是棉斗篷,还不是皮的,但没有补丁,瞧着也厚实,这一看就不是来领煤的人家,因此众人虽然也好奇地探看他们,却都没有出言攀谈,反而让了个道让他们过去,隐约还能听见指点,‘中人……来买早点的……刚搬走没多久又搬来了……’ 街面里人群中央,是个梳着大辫子,穿着厚棉袄、大罩衫,浑身鼓鼓囊囊,包着头满脸煤灰的年轻女娘,一张脸只有牙齿是白的,可在这寒冬腊月中,她笑容爽朗如春风拂面,瞧着就让人心里喜欢,这应该就是卫妮儿了,卫妮儿叉着腰正说话,身边还站了三两个女娘,一个大约就是木头媳妇,正在记账,另一个身材壮实高挑,也是满脸黑灰,包着头的棉袄姑娘,手里轻飘飘的提着一杆大秤,正在秤煤,仿佛那几十斤的重量也不算什么,王良妃定睛看了几眼,不是谢七姐又是谁? 没想到她还真放下身段来发煤了!平时出入宫闱时,也是个最体面的小姑娘,今日包了头来干粗活,也是这样认认真真…… “都别瞅七姐了,来领煤罢,七姐前些日子在别处吆喝得嗓子哑了,现在还说不了话,今日她不喊,咱们便喊得大声点,大家说,成不成?” 卫妮儿的声音在寒风中也显得中气十足,众人闻言,都发出善意的哄笑声,有人喊道,“成、成!”虽然是寒冬腊月,有得是挨饿受冻的人家,但此处的气氛却仍旧是喜气洋洋,队伍里还有个满脸泥灰的半大少年扯着脖子,杀鸡杀鸭般喊道,“中呢,中呢!” 王良妃几乎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她心中仿佛被敲了响锣一般,只觉得每一声‘女娘做工好’,似乎都喊到了心里,引起了莫名的震动,叫她的世界从此都异样了一丝,这是无论怎么自我说服、自我宽慰自我开解都无法漠视的心潮。 这些百姓们,他们烧不起暖房,甚至明日的饭食还都不知在哪里,但在这一刻,他们拥有王良妃极其匮乏的东西——对现状的满足,还有对未来的期冀。而他们也并没有王良妃始终无法摆脱,无法用锦衣玉食来冲淡的情绪,那就是如影随形的,对于莫测天威的焦虑和畏惧。 她的眼神,不自主地在这些脏兮兮却又十分快活的面孔上游弋着,卫妮儿、谢七姐、木头媳妇……王良妃晕乎乎地,几乎要直接走上前去了,却又被几个大汉逼停了脚步,其中一个拧眉说道,“哪儿来的小瘪三,快边儿去!这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哎,人家也是规规矩矩的装扮,怕是想上前瞧个新鲜。”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又一个大汉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不过这儿发煤灰大,您还是绕着走几步,别脏了这一身的新衣——”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王良妃一眼,目光却是落在小福子头上,眼神凝了起来,小福子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他没认出来,可王良妃却是大惊,心中又砰砰跳了起来,她鬼使神差地将风帽一举,露出面孔来,仰头望着这人,低声道,“我想和七姐说几句话——她知道我是谁。” 黑侍卫必定是认不得她的面孔的,但却听得出她的声音,他面色大变,震骇地望着王良妃,两人对视了一回,黑侍卫又突然看了看别府方向,面上有一丝了然,王良妃不肯把风帽戴回去,只是祈求地望着他,心道:“难怪这一次来别府,没见黑侍卫,原来他这一向是护卫着买活军的队伍发煤。可他在这里,容妃便不是和他跑了,她又是去哪里了? 莫不要被人拐带了骗财骗色……这黑侍卫可会为我传话?他也要担着干系,若是不传我也不怪他,那我就自己叫七姐,大不了自揭身份,横竖我今日是豁出去了,一定要和她说上话,便是叫破了那也无妨,事情闹大了反倒好些……” 她也是心绪万千,心乱如麻,百忙中忽然又瞅了人群中心一眼:“那木头媳妇是大汉将军家的女眷,看来是他媳妇儿了,原来他叫木头……他有家眷,还这样宝爱,必然是不会和容妃私奔了……” 但她却是想错了,那黑侍卫和她对视一会,又扭头看了看人群中心,面上也是为难,只见王良妃眼波楚楚,极尽央求,忽地叹了一口长气,一跺脚,转身和另一人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个人也跟着瞅了瞅王良妃——王良妃辨认出来这也是御前侍卫之一,忽然明白这才是木头。果然,木头沉吟片刻,回去拉了拉自己的媳妇儿,又由木头媳妇传话,谢七姐这才扭过身子,诧异地看了王良妃一眼。 王良妃此时只觉得一身性命,都系于谢七姐一念之间——宫妃私逃,请见七姐,这是多大的麻烦?若是为了持重,使团应当想方设法撇清自己,不和她见面这是最好的决定,但若是如此,她、她……她的性命……她还有个小女儿啊! 在这短短的凝视中,她只觉得浑身血液冰冷,几乎如同坠入深井,半点听不进身边的动静,不过,谢七姐面上很快又露出了笑容——在王良妃看来,当真是神佛一样的笑容! “王姐!”她亲昵地招呼着,嗓音果然十分嘶哑,“刚差点都没认出来——” 木头媳妇接过了秤盘,好奇地看了这儿几眼,但很快又投入了喊歌号子的号召之中,在这样热火朝天的氛围里,两个大汉将军遮护着一行人走到运煤的骆驼后头,这儿挡风,也僻静些。 王良妃便在骆驼的响鼻声,咀嚼声和膻味儿中,低声把任容妃出逃的事情说了出来,“不知道她是不是来投奔了你们……” “没有,今日没有人来找我们。”谢七姐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又看了看木头,木头说,“别府入住是一周前的事,这是我们第二次来发煤,第一次也没甚异样,来围观的都是些老街坊,有生人也多是商客,瞧头脸都老气,也不像是贵人。” 他要比黑侍卫健谈些,黑侍卫寡言少语,只是在一旁眺望着,谢七姐关切地问道,“这是今早的事?可有什么是我们能帮得上的?” 王良妃知道任容妃不是来投买,先松了一口气,后又悬心起来,只怕她投了歹人,命运更加凄惨。不过此时暂且顾虑不到她了,便一咬牙,先是试探着道,“妾也知道,若是要请使馆容留妾身一行人,怕是不成……” 见谢七姐面上掠过一丝为难之色,她心下一沉,知道此事果然没这么简单——买活军在京师并不曾故意招引容留妇女,动作比在姑苏时要小得多,其实也是顾忌着朝廷的脸面。这是和议上写得好好的,‘互不干涉内政’,虽然也有‘人员自愿流动’,但是天家的家眷不能适用这一条,毕竟天家无小事,天家事也是内政的一部分…… 使团也有使团的难处,便是要帮人,也得讲个大义,王良妃虽然失望但也能理解,她话锋便是一转,“因此,妾便根据六姐曾发的备案之策,按买活军使团亦为买活军衙门的规矩,想在七姐处备案,人证现为妾身、中人小福子,侍卫——” 她看了木头一眼,又看了看黑侍卫,木头的眼神有些游移,不敢和她对视,黑侍卫又长叹了一声,似乎有些自认倒霉一般,瓮声瓮气地道,“我惹出的事,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我来罢,侍卫楚尧臣,可为人证。” 谢七姐脸上顿时也充满了笑意,这小姑娘虽然也才十几岁,但看她稳重的做派,很有姐姐的影子,她欣赏地看了王良妃一眼,道,“我也是你的人证,百姓王——” “王顺儿。” “百姓王顺儿,你因何事前来我衙门备案?” “我来对容妃任仙儿失踪案进行登记备案,此刻我别府中有中人小福子、小寿子……宫女翠儿、露儿……等人,都还健在,且很康健,我们对任仙儿失踪案并不知情,倘若其后我等暴毙,绝不是因为生病或是自杀,定是皇帝未氏、皇后张氏主使,待日后买活军收复江山时,他二人必要因此偿命……” 按照买活军的规定,备案其实主要是针对曾经发生的积年案件,这样防范于未然的案子,过来登记,似乎并不合规定,不过,谢七姐既然不动声色,也就没人戳破这一点,王良妃和小福子都做了备案,并且借着煤灰在册子上按下了手印。 她算是办完了心心念念的一件大事,总算是有了个托底的,小福子也是不住擦汗,看得出来亦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对于谢七姐,自然是千恩万谢也不为多,不过,他们也不敢再逗留了,在黑侍卫的护送下,很快回到了巷子中,往别府东侧门走去。 王良妃看着眼前黑黢黢的雪地,听着一旁黑侍卫‘嚓、嚓’的踩雪声,心下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她很想仔细地看看恩人的面容,却又有几分胆怯,长长的一段路,仿佛在短短几步之间就已经走完,侧门已经在望,小福子上前开锁,王良妃在小福子身后,不觉偷眼望去,只见黑侍卫站在巷子中央,背着手拧眉眺望来路,丝毫也不曾乱看,亦半点都没了方才以为王良妃是个路人时的那份亲切和悦,察觉到她的注视,扭头看了王良妃一眼,犹豫片刻,又对她点了点头,道,“放宽心些,娘娘必定平安!” 这娘娘,到底是说任容妃,还是说王良妃自己,也不可知了。小福子此时已开了锁,推门等她入内,王良妃没有任何借口拖延,只好对他略福福身,黑侍卫侧身不受,只叫小福子近前说话,王良妃在门内等了一回,小福子进来上锁。她不由问道,“那侍卫和你说了什么?” 小福子道,“没什么,只是说了自己的住址,说有事可去寻他帮忙。” 外头太冷,又是一阵风刮得雪沫子乱飞,两人都住了嘴不再说话,跋涉着往暖房而去,刚到院门口,便见到翠儿贴着玻璃往外张望,见到她们二人大喜过望,回身说了句什么话,又有一人凑过来冲她直笑直挥手,王良妃见了,又是一阵血涌上头,脚下一滑,跌坐在地,明明没碰头,却也是眼冒金星—— 任容妃!这死丫头又回来了! 475 良容决裂 “其实都怨露儿那丫头,一惊一乍的,这可不就惊动了您几位?也是他们这起子奴婢办事太不精心了,若是早取了煤回来,哪有今儿这些事——我都出去好几回了!可曾闹过什么事出来吗?偏是她惹事,倒惊动得您也出门子寻我去了——” 东暖房屋内,任容妃尚且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心虚的笑里,又是带了些讨好,又是带了些虚张声势的理直气壮,一听说今日发煤的队伍,连谢七姐都来了,更感到遗憾,“这要是我也去看了买活军的热闹,不就和姐姐撞见了么?您也能少点儿担心。” “娘娘,您这话说得可真是……” 论理,小福子无论如何也不能顶任容妃的话头,可即便是这个素来谨言慎行的小中人,也没忍住,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真是愧了咱们娘娘素日对您的一份心那……” 任容妃嘴巴微微扁起来了,又小心地去看王良妃的神色,王良妃知道她有几分忐忑,自个儿却根本无意安抚任容妃的情绪——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已经偷偷出去几次了!都没闹出什么事来……日后,但凡她有得选,粘都不会粘一粘任容妃这灾星的边儿! 可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现在两人可以说是互有把柄——任容妃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只知道王良妃出去找她了,而且她居然还没想明白这说法的不对——若只是要找人,叫宫女、太监们去不好吗?为什么王良妃非得要自己出去见谢七姐? 王良妃久已知道任氏的确并不聪颖,可也没想到她居然愚钝到了这一步,不,说是愚钝也不对,她这完全是无谋,就完全只能想到自己的那点事儿,想要出门,想要玩耍,至于这些行动会招致什么后果,她自己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她是不会去想的。 若是一去不回,那都罢了,出去了还回来,甚至还屡次出去,这让人如何能想得到?任容妃的愚蠢,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你要说她蠢到头了吧,她还偏不——她对于自己要做的事,那是一定设法能办到的。王良妃问道,“你手里握了小寿子什么把柄?” “啊,这……”一说到正事儿,任容妃顿时尴尬了,眼神虚浮,绣鞋不安地挪移着,活脱脱是个惹祸的孩子一般。“我……” “你是赏他钱了,捉着他变卖宫中财物的罪证了?还是……和他结了对食了?” 王良妃的语气已经很森然了——她已经有一个女儿了,任容妃又不是她亲生的,凭什么让她给擦屁股?“你可知道,宫妃和阉人结成对食,按宫中惯例那就是死罪!你是不要命了,那你为何不走?你和他双宿双飞去,你又要东家食,又要西家宿,你想过了露儿、凤儿这些宫人没有?” “我……我……也没结对食,就是说了些软话,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出去茶楼里逛逛,喝杯茶,听人说说书罢了……我都是大早上出去,午饭前就回院子里了,我还能做什么呀?” 任容妃见自己的辩解并未让王良妃动容,这个一向死死压了自己一筹的姐姐,照样面如寒霜,她不由得有些破罐子破摔似的,反而自己也上火气了,怒道,“我想那么多做什么?京中多少女子,如今爱上茶馆就上茶馆,每日里街上游荡,有钱的去喝茶,没钱的不也到处乱窜着发煤?我想出去喝杯茶怎么了?我想——我想结个对食又怎么了?这么好的,想要个男人来一又怎么了,我找不到真男人我还不能找个假男人吗——我一个年轻的姑娘家我想有什么错——” 越说越不像话了!还当着小福子的面!这都是什么话啊! 哪怕知道任容妃一向对于如今的生活有些不满,但,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直到她这样红头涨脸满腹怨愤地一嚷,才会知道她心里到底累计了多少情绪,竟至于已经到了有些失心疯的地步了。王良妃听得一愣一愣的,刚开始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样的市井污言她一辈子没听人说过! 等到回过味来,也是又怒又臊,气得满面通红,怒道,“捂住她的嘴巴!让她冷一冷!看看这说的是什么情况下贱的话儿!她自己不臊死么!” 翠儿也是听得目瞪口呆,坐立难安,见情况已经失控,便狠了心,道了声‘得罪了’,上去就从后头把任容妃双手反剪了——任容妃锻炼身子,一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像是翠儿,跟了个上进的主子不说,她自己也是有心人,手上劲儿很强,任容妃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挣扎着还要嚷些昏话,小福子眼明手快,从任容妃腰间扯了帕子下来,团了团把任容妃的嘴巴一塞,任容妃便只能呜呜着使劲挣扎,过了一会,大概也知道自己刚才太口不择言了,也就不再反抗,反而有几分羞愧般垂下头,不敢再和王良妃对视了。 “娘娘……” 翠儿钳着任容妃,有些犹豫地请示着,王良妃闭上眼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吩咐道,“小福子去把露儿和小寿子带来,再找个人去前院探听消息,送些热水,若他们没有察觉,也别叫他们看出不对来。另外,把小寿子身上的钥匙先缴回来。” 这都是该做的事情,翠儿和小福子都没有异议,王良妃见任容妃不动了,便示意翠儿放开她,任容妃一挣开了,便取出自己口中的帕子,跪下请罪道,“请姐姐息怒,是我不该,说了这些浑话。以后我都改了——姐姐今日为了寻我,也出门去了,依我说,咱们不如都烂在肚子里,也免得生出事情,都是景仁宫的,一损俱损,姐姐面上也不好看。” 看似是回过神来认错了,但这话细品着,软中带硬,却不是那么好听,王良妃冷笑了一声,心道,“怪不得我回来时,她半点都不害怕,脸上笑嘻嘻的,是了,她自然以为我也出去了,便不好怎么处置她,心里明白着呢。” 不过,任容妃说的也的确是实话,王良妃便不再训斥她,只是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心里明白了就好,行了,一早上你也累了,让翠儿送你回西暖房歇着去吧,我这要换衣裳,就不留你了。” 任容妃见她轻轻放下,就算明知王良妃绝不会就此释然,也是大喜过望,欢欢喜喜给王良妃磕了个头,又说了许多好话,这才和翠儿一起退了出去,王良妃这里连忙换了衣服,在窗前坐了,未几,小寿子和露儿果然都过来了,小寿子给王良妃砰砰磕头,又是一番请罪的言语,不过左右也都是那些托词——容妃好奇,别府的防备又松弛,若是自己不带她出去,只怕她自个儿偷溜出去那更不好云云。 只听话里的底气,便知道小寿子自忖有了王良妃的把柄,也没往心里去,王良妃注视着他好一会儿,缓缓道,“此情可悯,但你不能留在这儿了,下午你和翠儿一起回宫,把小喜子换出来伺候容妃,你在宫中去发煤罢,你若要命,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 良妃一向是景仁宫之主,又有宠,积威极重,发落宫中人事,也在情理之中,小寿子哪敢顶嘴,能如此平安脱身已是意外之喜了,磕头谢恩又退了下去。王良妃又交代了露儿几句,让她回去以后不要多说。 露儿此时才明白事情始末,也是吓得面无人色,没口子称是,又跪下来请良妃怜悯性命,直说日后唯良妃马首是瞻。王良妃亦并不吃惊:任容妃此举如此任性,丝毫不顾念底下人死活,这样不留后路的做法,本该配上不留后路的决策,她既然还蠢得回来了,那西暖房所有不知情的下人,日后一定和她离心离德,谁能庇护他们,谁想着他们,他们就听谁的话。 这其中的道理,并不只是王良妃一人能看明白,待一干人都退了下去,翠儿便上前给王良妃倒茶,低声道,“娘娘,我瞧着容妃那意思,不过是敷衍几句,并未真心愧悔,恐怕她和小寿子早留了西侧门的钥匙,还是把西侧门的锁换一把为好,或者,还是请侍卫过去把守,否则,只怕容妃迟早还要出去游荡,这若是要被护卫们发现一点踪迹,那都是天大的麻烦。”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王良妃不置可否,垂头用了一口茶,翠儿察言观色,面上神色一厉,竖掌一劈,“要不然,干脆斩草除根,免去日后大患,如今露儿已对娘娘死心塌地,她那些姐妹,想来也是如此,这里又是别府,轻而易举便可做成铁案……” 不错,任容妃不顾他人死活,他人自然也不会顾念她的生死,深宅大院之中,要安排一两桩命案那是何等简单?天知道宫墙之下掩盖了多少罪事,寒冬腊月,染了急症不及延医就去了,再正常不过,宫中甚至不会动一点儿疑心。 王良妃嘲讽地一笑,低声说道,“容妃这个人,活得如野兽一般,只有饮食男女,更复杂一些的思考,她就全无头绪了。可野兽就是野兽,人若活得和野兽一样还春风得意的,大家个顶个的比着长心眼子又还有什么用呢?人杀人,良心会不安,可人杀野兽就要简单得多了……” 这似乎是在说翠儿,也似乎是在给自己的决策找个理由,翠儿垂头不语,但面上戾气不散,很显然,任容妃的举措已经让她生出了怨恨。 王良妃也能理解她的想法,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还不知道,今日我已经为咱们景仁宫上下所有人,都在买活军处做了备案。若是有人去世了,其中定有蹊跷,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任仙儿。这备案的事情,多少人众目睽睽地瞧着,谁能保证日后不会走漏风声?买活军的使团一定是知晓的,还有黑侍卫和他的同僚。” “而且,我的备案中说得很明白,若我们死了,凶手一定是帝后二人——本意,我是以为容妃一定逃走了,我们已经几乎限于绝境,我要求一线生机,可没想到,容妃没走,但我已做了备案,如此我们倒是非走不可了!” 这备案不做,倒也罢了,最多大家死死捂住,但现在这个情况,王良妃反而没有另一种选择了,翠儿面色惨白,跌坐在王良妃身边,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忽然起身道,“我和西暖房那人拼了!” 说着就要冲出门去,但走了几步,又无力地止住了,回身抱着王良妃的腿大哭了起来,“娘娘,小公主才两岁,才两岁呀!咱们怎能丢下她不管啊!” 王良妃的眼泪,早已在心里流干了,她更是在心中已捅了任容妃无数刀,她轻轻地推了翠儿一下,“别哭了,罢了……人怎能和野兽计较,知道她不仁,我日后最多敬而远之,也不能翻脸不义,手上一旦沾了人命,心里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 事已至此,只能重新计较,你放心,我和她不同,我要走得带着你们全部,不止是你,留在宫里的使役们,愿意跟从的,咱们都得完全带走。” 这就是王良妃和任容妃最大的不同,翠儿逐渐止了哭声,红着眼热切地望着王良妃,“还有小公主!奴婢就算自己拼死,也要保着娘娘母女逃出生天!” “对,还有佳儿,能带走自然也要带走。” 王良妃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她安置着翠儿在桌边坐下,取出炭笔和小本子,“决心已下,就该开始分析筹谋了,首先要明确敌我,如今京中愿意乐见我们离去的势力可以说一家也没有——甚至连买活军使团都是我们的对手,这件事,非得仔细计较才行,容不得我们行差踏错一丝……” “什么,连使团都——” 本还把使团当作是最大希望的翠儿,不免又一惊一乍地惊呼了起来,面上顿时一片沮丧,王良妃反而不喜不怒,冷静地点头说道,“不错,所以咱们必须把他们也计算进来,让买活军陷入不得不收容我们的局面中才行……”:,, 476 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整个景仁宫的人手,全都跟着走,甚至连小公主都要带走,这无疑是难度很高的想法,比良妃带着翠儿、小福子离家出走要难得多。几个人走,实际上只要想好后路就行,譬如说此刻,良妃大可以带上小福子、翠儿两个心腹,从东侧门出去,找人雇辆车去天港,只要运气足够好,路上没出事,到了天港,隐姓埋名登记一下,两个女眷带着一个小太监,顺顺当当地就能上船,到买地之后,开始的就是一段全新的人生了。 如果任容妃就是这样逃走的,王良妃也就不说她什么了,一个人能力有限,如此行事固然会遭到那些被带累了的宫人埋怨,但个人顾个人的,若能留封书信分辨一一,或许还能有个转圜,譬如王良妃可以买通侍卫,让他们去京外化人场找一具尸身,再炮制一场火灾,如此对上有所交代,对下则大家都能免除责任,固然行险,但至少也是可行的办法。 但此刻,任容妃出门游玩后又回来了,这种自私的做法,无疑会引起宫人众怒,此事也注定变成景仁宫的隐患,王良妃要收拢人心,就势必要表现出任容妃缺乏的担当,只有如此才能暂且稳住别府宫人的军心,否则,风声不胫而走,只怕会有人为了邀功向上告密也未可知,尤其是任妃处的宫人,你不仁我不义,倘若没个指望在,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最优解就是先行出卖任妃,自己才能免去罪责,甚至若是运气好,还能升职呢。 “即便如此,我等行事也要尽快,最好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便已把事态明确,让局中人生不出异心来,用买活军的话说,就是减少他们的牟利空间。” 本来就定了下午去探望留宫的同事,甚至可以说时间已经有限到这么一两个时辰之内了,因为翠儿下午就要去通传此事,并且初步要取得景仁宫编制中众人的表态——愿意跟着走的,老领导一定想方设法把你们一起带走,不愿跟着走的也要立刻甄别出来予以紧密监视和控制。 当然,考虑到控制也有极限,不愿跟着走的宫人,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最优解就是出卖老领导,除非如同上梁山一般,不愿跟着走的,立刻处死,否则,“信息的扩散也就意味着泄密风险大增,所以最佳的做法就是在中午以前,咱们要拿出章程来,甚至已经往上去递消息了。如此才能把事态尽量的简单化,降低无关人员的干扰和关注。” 如果不是接受了买活军的新式教育,王良妃一辈子也说不出这种话来,正是因为她私下看了不少买地的政治教材,又从报纸上揣摩着买活军治政的手段,甚至私下还托人去买了管理学教材回来看,今日才能在乱局中保持镇定,把学到的知识运用在实际中,“要定下章程,就要先分析敌我——我之前已经说了,虽然我们想去买地,但使团却未必是我们的友方,甚至哪怕请示过了六姐,六姐都未必会批示支持我等离宫。” “这是因为买活军和如今朝廷还算是和睦亲密的关系,不可被任何突发事件破坏影响的缘故,除非买活军已做好了扩张的打算,否则他们不会为了突发事件影响自己的步调。事实上,按照和议所言,买活军本不该公然招揽敏地居民南下,他们在敏朝境内的行为,都有商贸作为遮掩,甚至只起到一个同行的作用——这一点是我早已留意到的,山阳、姑苏一带南下的居民,如果是女娘,那都是买船票的,可以试做是船家自己的商业经营行为,但是船票价钱之后会否退还呢,这就是商家自己的事情了。” “无论如何,先行的政策不允许他们公然接收一个出逃的王妃,这既是和议的规定,也是符合他们政治利益的选择。我等作为女子,办事能力并没有特殊到让谢六姐另眼相看的地步,也不会多生多做,所发挥的作用限于个人,但却会增加他们处理和敏朝衙门关系的风险成本,是以收容我等是亏本生意。使团能做的就是接受我等的备案,在将来把我们的备案转换为清算敏朝皇室的主动权。” 王良妃在纸上写下了借贷两列,同时写了买活军这一行,“他们有传音法螺,我找的又是谢七姐,所以不必把使团和谢六姐单做两行,六姐的立场就是使团的立场,她是一定会为七姐背书的。” “是以,使团并不希望在此刻维护我等出逃,庇护我们的安全,只是说,倘若我们遭难了,会在将来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们必须营造出一种场面,让买活军必须因为其他原因对我们展示出接纳和帮助的态度。买活军算是我们的半个敌人。” “我们的最大敌人,则是朝中诸公,”王良妃一边写也是一边在整理自己的思绪,“因为我们的存在并不消耗他们一点银子,全是内库掏钱养着的,是以他们肯定倾向于维持我们的现状,按照旧式的道德规矩来约束我们,这样一来,旧式的氛围仍在,天家的三纲五常仍然和从前无异,也就能系统性地影响着、维系着敏地所有家庭的稳定。” “否则,若天家的纲常都已崩坏,那么其余百姓官宦的家庭,岂不是更要上行下效起来了?因此他们决计是会激烈反对宫妃的任何一点变化的,不论是宫妃开考女特科,宫妃出去为官,还是宫妃离婚,都让他们担忧着,这会极大地动摇天下间所有家庭的安稳,让社会更加纷乱。开女特科之举,对他们来说本就是无奈从事,内部一定有极大的反对声浪,女特科已是如此,宫妃离婚,这等于是一步踩在了他们头顶,他们是绝不会许可的,口诛笔伐者不必说,甚至或许还会因此变本加厉地约束家中女眷,乃至找人来攻讦、殴打我等,都未可知……” 翠儿闻言,立刻色变,显然很认可王良妃的想法,“我等绝不可停留在敏地,娘娘,是否改做两手准备,让小福子私下物色一艘小船,倘若事有不谐,不能带走全部人,那我们三人……” 很显然,她一点都不看好一宫人一起离去的未来,刚才说着要走,这股热血上头了,谁都想带走,这会儿意识到现实的艰难,便立刻来了个急转弯,想着就身边这个小团体立刻离去。王良妃道,“先不急,我还没说完。” 她提笔又开了新的一行,“现在是帝后一人,我们若是离去,对他们有什么坏处呢?坏处自然是天家颜面受损,更显得虚弱。而且皇帝的尊严,或许也受到了影响,同时纲常沦陷,敏地将会更加混乱,这是坏处。” “对他们的好处,则是内库能省下一笔钱,同时宫中人手更加精简,浪费也更加减少。” 翠儿不免嘀咕道,“这点好处,实在是微不足道……” “确实,尤其是这几年买活军的海关每年都给内库送来大笔银两,内库似乎并不缺钱——但也要看到,外臣向内库要钱的次数比以前多得多了,皇帝也都愿意支给,为何?因为现在各地的农税和商税,收入都极为微薄,朝廷的财政收入除了各地富商自愿捐纳之外,农税的那点银子根本不够打仗,不够赈灾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有买活军在,朝廷加农税,就要激起民变,若不想加税,就只能依赖海关税银。所以朝廷的支出越发靠着内库,厂卫说话越来越管用,也正是因此,如今虽然内库收入多了,但花钱的地方也更多,再加上皇帝并不在宫中居住,和我们见面时间极少,那么养着我们,除了花钱以外还有什么用呢?又无法帮忙,又不能以肉身娱乐皇帝。裁撤后宫对皇帝来说,私人感情上未必是不能接受的,省钱的好处,也并没有那么微不足道。” “反而是对皇后来说,妃嫔出事,说明她的工作不够到位,她或许会更加沮丧。”王良妃思忖片刻,在帝后之间画了一条分割线,“所以,最好还是要把帝后一人分开看待,而且应该在皇帝身上发力,而不是去走皇后的门路。” 翠儿到这里,已经有点跟不上了,因为良妃的结论实在是太反直觉,天下所有妇女要离婚,似乎本能都是寻找买活军的庇护,良妃却反其道而行之,去找夫主谈话?“可……可若娘娘觉得皇爷不会反对,又何须如此畏惧呢?直接去找皇爷谈话不就是了?又,又何必找使团备案呢?” “我只是在说,我们若要做,对皇爷来说,感情上无动于衷、不关痛痒,经济上有一定的好处,但并没有说政治上的危险,政治上,皇爷一样是亏损方。” 王良妃的思绪,倒是在梳理中逐渐明确,她解释着,“实际上,倘若容妃真的逃跑了,我们也没有去备案,皇爷就一定会杀了我们,或者重罚吗?这也并不一定,或许他会高抬贵手呢?但是,若什么都不做,我们将失去所有主动,完全只能任人宰割,找使团备案就是为了避免最坏的结果,握有最低的主动权——再怎么样不至于被杀,而且为了面上好看,最多也就是幽禁失宠而已,并不会有更多的虐待。” “这是一种弱势方的博弈策略,能争取到最好的结果就是保证自己的性命,付出的代价则是必定失宠,而且从宫中正常的社交中离去。而我们为什么会如此惧怕容妃逃走后景仁宫的命运呢?其实便是直觉地判断,皇爷虽然私人感情上未必一定要我们死,但政治上一定会受到强烈的压力,必须对我们做出处置。” “否则,宫妃公然逃走,其余人安然无恙,宫中秩序岂不是荡然无存了?如此宫人逃走成风,外朝大臣岂能坐视?必定会对帝后大加攻讦,因此,帝后哪怕情感上有所不忍,从大局出发,为了自保也很可能必须‘挥泪斩马谡’。” “同样的,我等想要离宫,私人感情上,没有阻碍,经济利益上有一定好处,但不足以抵过政治利益的亏损,如此我们便要把我等离宫之举,和皇爷的政治利益统一起来,至少要寻到一处共同点,让帝后看到在政治上的好处。如此,方才能有一线生机,或许能把这件事给办成。” “政治上的好处?可娘娘刚才已经分析过了,我等离宫去买,会影响敏地和买地之间勉强和睦的关系,对买活军、对外臣等,在政治上都毫无好处,那么此事又如何能够让皇爷在政治上能汲取到好处,让皇爷能冒着外臣的压力点头许可,甚至让您把小公主给带走呢?” “那自然是因为,天家的利益和朝廷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甚至是完全不一致了。”王良妃已胸有成竹地笑了起来,她的思绪已经彻底清晰了。“尤其是此刻,天家和朝廷——和朝中众大臣的利益已经完全渐行渐远,否则,开女特科这个提议,就绝不会是从上而下,反而早该从下而上了,这绝不是一两句‘泥古不化’可以解释的。” 翠儿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但她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女特科?” “难道,娘娘是想把离宫一事,和女特科联系到一次,促成两件事在政治利益上的统一,获取皇爷的支持?” “然也!” 王良妃取来信纸,几乎是笔不加点地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信是写给皇后的,其上如实叙述了任妃出走归来的来龙去脉,第一封信,则是给皇帝上的《携女出宫离婚表》,开头第一句话便是,“今日此表,已得到买活军支持,在买活军处备案,买活军对一切妇女争取权益之举,素来不遗余力地支持,两个皇妃以及景仁宫上下的宫人性命,都得到买活军担保,皇帝倘若要因言治罪,将景仁宫众人处死责罚,便要面对将来买活军的清算。” 翠儿在旁,刚看到这里便是一阵眩晕,差点没摔在地上:就没见这身在屋檐下,还如此嚣张跋扈,公然威胁夫主的。再往下看,更是心惊肉跳,王良妃细数了敏地妇女,在权利上和买地的不同,“人身权、财产权、工作权无法得到保障,政治前景为零,无女子科举,无女子官吏……” “同时,又因为皇帝勤政,几乎无法见面,没有婚姻中的一丝乐趣,因此,尽管感情尚在,但还是要以一个受到严格限制的敏地妇女名义,要求离婚!同时要求妇女脱离原本种种落后的规定,不受外臣官府欺压,否则,便要求离敏去买,永不回来!” 任容妃被人从西暖房提溜过来时,先读了这封信便已经是吓得快晕倒了,见下方落款写了自己名字,而且还在王良妃之前,更是魂飞魄散,挣扎着叫道,“我不按手印,我不按!良妃你疯了!你不想活了可别赖上我——” 王良妃瞥了她一眼,话都懒得说,翠儿自然上前,拿着任容妃的手,强着按了手印。任容妃怕得大哭起来,直叫道,“哪有这般自寻死路的!去了买地你怎么养活自己——” 她的这些话,此时已无人在意了,经过今早之事,别府上下已唯王良妃马首是瞻,王良妃将府中宫人都召集在一起,说明原委,阐清利弊,众人虽然并不都懂,但只需要明白王良妃是要把大家伙都带走,这才如此费心,便已经足够,纷纷都写了名字,按了手印,甚至连小寿子都没有例外——他知道王良妃备案时把他的名字都写上去了,感动得痛哭流涕,连朱砂都不用,咬破自己的手指,摁了血手印。 王良妃这才将这份奏表收好,“备车——看管好容妃,我这就去别宫,给帝后递表!” 她未将此事推诿给太监,而是决定自行登门,这份担当也不由得让人又是感动又是担忧,翠儿为良妃换衣时早已泪流满面,王顺儿却是沉着无比,情绪半点都没有波澜——实际上,在此事之前,她自己都压根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一面呢。 “你放心,必会无事的。”她耐心吩咐翠儿,“一会你去找花儿他们时,记得要把事情说清楚,让他们都快些收好衣服,来别府集合……” 她将奏表纳入怀中,轻轻地拍了拍,嘴角不由扬起一缕笑意——表递上去,不把孩子接走她也是不会离开的。接下来,就看帝后一人,会作何反应了…… 477 皇帝很欣赏王顺儿! / “听说了吗?” “人还在偏厅,怎么能没听说!难道竟全是真的啊?这也太、太……太……” “嗐,这才哪到哪呢,景仁宫那位平日素来稳重妥帖,最是能沉得住气的,也是往别处少了走动,消息不够灵通——您知道翊坤宫的事儿吗?说是宫女和民男勾兑,今年夏天在别府发作了好几个,其实不止宫女,听说也有主子扯在里头呢……只不知道是哪位姐姐了,我猜啊,不是慧姐姐就是成姐姐。” “您还说良姐姐消息不灵通,这一听也是个没耳目的,良姐姐能不着急吗?你不知道,这里还有买活军的事,她上午以为容姐姐跑了,为求活命,也是怕娘娘责罚,恰好买活军又在附近发煤,一时鬼迷心窍竟去做了备案,说是自个儿若出事了,就是皇爷和娘娘做的主……” “什么?!还有这样的事儿?” “更还有别的你不知道呢,良姐姐这次觐见,还要把公主和景仁宫人全数带走,又要内阁老大人们联合具名担保,倘有不愿离去,留在宫中的,不可受到丝毫冷待,一应供给还要如前呢!” “啊,这?!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良姐姐哪来的胆子——倒是个有担当的,都这会儿了,还不忘底下人,也合该她能办成这样的事。” “嘘——这话可是随便能说出口的?你这丫头,有话可往心里藏罢!” “是是,打嘴打嘴——只这下为难了呀,她是胆大包天了,皇爷该如何处置呢?难道,难道还真让她走了?” “那自然不行!如此规矩颜面何存!” “可若不让她走,又关得住吗?” 首发网址x63 “这……” 两个小宫人,并肩立在叽叽喳喳挂满了鸟笼的鹦鹉房里,借用鸟儿的叫声遮掩着自个儿的谈话,交头接耳时,彼此脸上都是诡秘而又兴奋的神色,似乎也有着一丝隐约的憧憬和羡慕,她们所羡慕的,或许是景仁宫人拥有的新可能,也或许是良妃这么一个好主子,在这一刻,她们心中想的当然并不是皇爷可能的严酷处置,而是倘若良妃的要求都一一成真,届时景仁宫的宫女太监们,离开了这看不到尽头的宫闱生活,又该如何开展自己的人生—— 在宫中服役,可没有定时放归的说法,想起来了就放一次,倘若几十年不放,也就一直只能在宫中苦熬着,究竟能做到一宫‘管家婆’的宫女,又有多少?原本,一入宫门深似海,此生也难有再出去的念头,病了死了,尸首往城外静乐堂一送,好歹还算是出了宫,若是有些脸面的,还能混个坟头,若无脸面,火化后骨灰撒入静乐堂中的深井,就是了却了一生。 哪怕是帝后身边的宫人,其一生的轨迹也大抵如此,倘不是买活军崛起,规矩也不会有丝毫的改易,若是在数年前,宫中还是奉圣夫人和九千岁做主时,宫人们过得还更战战兢兢的,奉圣妇人在宫中一手遮天,哪怕是妃嫔都能收拾得在宫中待不下去,更遑论宫女子了,不论多有脸面,也是随手打杀了事。 说起来,这几年来学了新学,偶尔也能服侍着主子们看看报纸的小宫人们,逐渐才能思考到几年前宫中变化的因由所在——宫中女子的日子好过起来,是从皇后掌实权开始的,而皇后掌权却又是因为九千岁对买过于柔媚,数年前因福建道沦陷而引咎离去,他黯然而去带走了奉圣夫人,厂卫田大人借势崛起,虽然权势滔天,但他和九千岁不同,能够调停与内阁的关系,更不干涉宫中内务,因此皇后得以放开手脚,组织宫人、内宦普遍识字,学买式新学,三四年下来,卓有成效,方才有了开女特科的可能。 原本死气沉沉、一成不变的生活,就这样悄然间有了急转弯一般的变化,非止王良妃盼女特科,宫女们难道就不盼望了吗?女特科几乎是唯一一个,能让她们以考生身份出宫行走,甚至是出宫任职的机会——堂堂正正地出宫,出宫后还有一份俸禄养活自己,对于大多数宫女来说,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儿了,要说南下投买,这些五六岁就入宫的女孩儿们,还没有这份胆量。 但现在,事情不一样了,王良妃此次觐见的缘故,不过是一两个时辰就在别宫中不胫而走,这些宫女子们惊叹于良妃的异想天开,佩服着她的胆量,好奇着她的命运时,心底也难说没有那么一丝骚动,虽然绝不会诉诸于口,但心底也不由想着:“连深受圣恩的良姐姐都……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 “禀皇爷,各别府钥匙均已缴回,并加派侍卫看守,奴婢亦亲自一一探问过,各贵人均平安无事,且府邸四周侧门,全数封堵,侍卫亦个个战兢,查缺补漏、昼夜巡逻,必不使任妃离宫一事重现,至于任妃别府所有侍卫,一律斥责,令归营另行处置。着侍卫陈某某率三十人戍卫别府之中,必不再生事端。” 宫女子们可以议论纷纷,但事情需要有人去做,冬日里天黑得早,下午三点多,皇帝日常起居的东书房已经点起了煤油灯,帝后二人正在炕上对坐着,听中人王至孝回话,皇帝听了,先是长出了一口气,又问道,“查清楚了?谢七姐为何会出现在那处,使团如何回话?” “使团说的确接到了王妃的备案,至于谢七姐,她连日来都在城中各处发煤,今日也是赶巧……” 王至孝显然已经去别府审问过一干人等了,此时口齿清楚地将各人的口供一一道来,皇帝对照着手上王良妃的那封私信,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皇后在他对面,神色十分不安,她这会儿连缎面罩衫都没穿,只穿了素色薄夹袄,勒了一个宽棉布抹额,手上头上光秃秃的,一件簪环没有,俨然是待罪之姿,便是王至孝回的都是和她有切身干系的话,她也一语不发,不敢有丝毫询问。 “使团可还说了什么没有?” 皇帝的神色则要从容许多,虽然凝重心烦,但不至于乱了方寸,王至孝道,“谢七姐亲自接见奴婢,说并无意干涉天家宫闱之事,然买活军的指导方针未变,不但有《备案令》,且还有《容留招引天下妇女令》,良妃自认有生命危险,当时谢七姐本该把她带回使馆安置,考虑到后续影响,为了……为了表示对皇爷的尊重,于是婉拒良妃请求,只是备案了事。” 他顿了顿,又道,“七姐还说,此事已通报云县总台,良妃的备案信息现在已经登入仙脑之中,因此原件可以出示给奴婢看,奴婢斗胆,抄录了一份回来。” 说着,便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宫笺呈递上来,皇帝取来看了,哼地笑了一声,将宫笺递给皇后,皇后只看了几眼,眼圈就是一红,泪珠滚滚而落,哽咽道,“吾愚钝不才,入宫以来虽不敢称贤称仁,自问于姐妹间亦是一片诚挚厚朴之意,尽力周全上下,待她更是不薄,几番重用嘉奖,都在其余妃嫔之上,不意今日,良妃却以此报我……” 说着,不由得捂着脸拭泪,俨然是伤心无比,王至孝忙劝道,“娘娘仁厚非凡、天日可表,良妃不过是年轻不懂事,遇到大变故,一时左了性子是有的,奈何大错铸成,只能将错就错,她心中又如何不愧悔呢?娘娘万勿伤心,大年下的,正是天冷起病的时候,因情志受损,带累了身子,坐下病来便更不好了。” 这一番话倒劝慰得十分贴心,皇帝则大约是安慰得有些烦腻了,道,“别哭了,这眼泪在朝事上可没丁点用——顺儿要走,说来也不算没来由,咱们对宫人内宦不算多仁厚的,远的,世庙三个皇后没有善终,陈后惊悸而死,张后被废,方后活活被烧死,端妃被凌迟,其余有位分的妃嫔多少早夭的? 这都不说,就说神庙王祖母,这是我自幼听闻的,宫人多罹捶楚,死者百余,性苛至极,神庙自己,不多说了,宫人动辄得咎,因小过而赐死者数不胜数。至于西李,哼。” 西李是皇帝养母,但皇帝生母正是被她揉搓而死,可见宫中风气一贯如何了,再往下,则是奉圣夫人横行后宫,不过皇帝不提而已,只皇后顺着想下去,眼泪又止不住了,哽咽道,“便正因如此,我也素有心更易宫中风气,连裕庶人的性命我都保下来了,她还有什么不能信我的?竟防备至此吗?” 说到裕庶人,这又是宫中的一段糊涂案了,此女本为宫女,逢幸有孕,因此册妃,这本来是件喜事,但坏就坏在,裕妃这一胎超期未生,而且超了并非数日,而是有十日之多,这不能不引人疑窦,毕竟若按幸日推算,这一胎早该生产了。 裕妃若是妃嫔,那还好说,偏偏她在有孕册妃之前,只是宫人而已,行动较宫妃要自由得多,而敏朝此时宫禁,较立国时已经十分废弛,梃击案可就在不到十年之前,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百姓能够抄一根木棍,从自己家里一路闯入东宫,畅通无阻逢人就打—— 这打的就是皇帝之父光庙,可见宫禁疏漏已到了何等地步。裕妃的贞洁因此便遭到怀疑,再加上当时奉圣夫人仍在宫中未出,和张裕妃又不和,便矫诏让人将裕妃囚禁起来,且不给食水,皇帝当时对此事一无所知,还是皇后斗胆向皇帝谏言,说是研读了买活周报,其中提到妊娠时间表,42周都在产期之内。 这句话救了裕妃,皇帝对奉圣夫人自作主张之事根本并不知晓,当时福建战事紧张,他许久不去后宫,听闻此事便下令释放裕妃,奉圣夫人出宫不复见,皇后掌实权,固然是南面战事的影响,但出宫之后,夫人不能再入宫伴驾,也不能说没有此事的一点原因在。 至于裕妃之子,到底是不是皇上的,已无从考证,因裕妃迟迟不产,最后哪怕按买活军的方法来算,也是妊娠44周发动——比一般38周生产的孕妇足足多了一个半月! 毫无疑问,生产极为艰难,且生下来的孩子形容丑怪,极其消瘦,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咽了气,皇帝因此十分不喜裕妃,认为此子不祥,便将她废为庶人,又多亏了皇后婉言遮护,这才保住了裕妃的部分待遇,如今不过是幽居深宫,比一般的宫人还是要强些,不必做活,吃食上也是不缺的。 若是按前朝的作风,连皇后都能被活活烧死,民间还有传言,这是因为神庙对方后凌迟端妃心存不满,有意报复,是以在宫中起火时故意不令宫人救火之语,虽然是捕风捉影,但也可见敏宫妃嫔朝不保夕之感。 可以说如今宫中妃嫔的好日子,哪个不是皇后争取过来的?王良妃提防皇帝也罢了,甚至连皇帝自己都能理解,但她提防皇后确实是伤人心了,这不但说明王良妃自己性情凉薄,也说明皇后的工作出了疏漏,皇后焉能不伤心失态呢? 也是因为情绪太上头了,她竟口无遮拦提到裕妃,这是本朝的不祥丑事,本该讳莫如深才对,皇帝皱眉说了声,“皇后气糊涂了,扶她下去洗把脸。” 两个宫人连忙上前,扶着皇后去净房了——这是附在东书房一角新造起来的,也吸取了各别府中的净房设计经验,别宫中的这处暖房,虽然建得早,但屡经改造,竟丝毫不比后造的房子要差。 情绪崩溃的人下去了,还有理智的人也松了口气:一味夹缠谁对不起谁,心里有多苦,这对话实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现在事情在前,最重要的是探明各方反应,使馆的态度——不能明说,但的确是几方态度里最重要的一方,是以必须要弄明白王良妃是虚张声势演了一出大戏,还是的确和买活军联系上了。 确认了王良妃没有说谎之后,现在最在意的,便是买活军的态度又是如何,是否想要借此挑起和朝廷的争端,撕毁和议,进一步侵蚀敏朝的地盘,甚至,说大一点,直攻京城腹心而来,在如此重要的大事面前,任妃是否和宫外人有了私情才频繁外出,良妃是否出宫,这都是完全可以忽略的细枝末节。 “以我之见,买活军像是被顺儿架起来了,倒不像是有心主使,或者推波助澜。”皇帝说出自己的看法,“毕竟信王乃至探子来信,都是一个口径,买活军奉行‘先消化、再扩张,人为重、地为轻’的政策,不培养出一批新的合格官吏绝不会轻易扩张。” “正是如此,他们今年刚吞并南洋,那处对于官吏的数量,肯定是占用得多而贡献得少,因此之后几年都不会有主动扩张之念,更不说在京城天家后院生事了,”王至孝也是这么认为,“按奴婢与谢七姐谈话时来看,七姐神色也十分为难,此事,当是良妃拿捏住了使团的七寸——六姐一向言出必行,吏目当场亦不敢食言。而话既然已经说了,事既然已经做了,七姐便不可再出尔反尔,只能公事公办,对良妃表示支持。” “是了,现在她们也骑虎难下,而顺儿亦知自己性命无虞,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首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其次便要再图谋得多些了,如此大张旗鼓,想来也是放手一搏了。” 皇帝弹了弹那张《离婚表》,沉吟片刻,忽然说道,“说实话,此举倒令我对她刮目相看,她虽然或许是无意,但却正搔到了我的痒处,此事,我要助她一臂之力。” “乘着内阁还没收到消息,你立刻拿这张表去找田任丘,让他用厂卫的印刷机,印刷数千份出来,连夜在城内城外发放,此表只字不得更改——速去措办,此举,不容有失!” 饶是王至孝一向聪明机变,自忖学习了买活军的政治课本,乃至读报之后,视野逐渐打开,看问题的角度早非从前那样单薄,此时却也不由得目瞪口呆,惊叹道,“啊?!皇爷,这?!” “你只去操办就是了——” 可以说是亲自把一顶绿帽子在头上坐实的皇帝,反而显得极为淡定,一面让宫人扶着惊呆了的皇后在炕上坐好,一面吩咐王至孝,“另外,出去的时候顺便把顺儿叫进来,屈才,屈才,此女从前,着实屈才——今日我要和她好好谈谈!” 478 弱势博弈者策略 “娘娘,奴婢这里,已经让人收拾了小公主的包袱,只是一点,今日天色已晚,外头风势又大,夜出恐怕受寒生病,不若娘娘也将就在别宫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出了日头,炭火也是齐备的,到时再走不迟?” “这……” “娘娘还请放心,王大珰适才已经吩咐奴婢了,他说他这会儿便是要去锦衣卫,用那活字印刷机连夜翻印娘娘的陈情表——” 话一说出口,王顺儿便长出一口气,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可有纸,我写一张手书给别府众人看去,也安一安他们的心!” 纸笔自然是有的,炭笔这东西,要比毛笔方便得多了,也不必磨墨,又比眉笔好用得多,拿起来就能用。而皇后这几年来对宫妃的教育,也使得王顺儿和别府的交流顺畅得多了。翠儿、小福子都可以分辨她的笔迹,更能读懂她的便条,知识的散播,使得信息的交换更加便利,也让信任更容易建筑,焦虑更容易消除,否则,王顺儿贸然在别宫留宿,只怕今晚别府众人谁也别想睡着了,是否会有人在重压之下,又继续闹出事来,还很不好说呢。 写完手书,王顺儿便不再拖延,也不提去育幼楼看望女儿的事情,直接裹上大斗篷,跟着宫人们沿着抄手游廊,在寒风中瑟缩前行,穿过两个院落,走进了原本就多次来访,十分熟悉的水泥暖房。 “顺儿拜见陛下!” “起来吧。”东书房内,氛围还算是比较轻松,只有两个心腹大宫女在墙角低眉顺眼地站着,皇后一身素衣,一手支在炕桌上,扶着脑袋似乎有些头疼,双目低垂不和王顺儿对视,皇帝倒显得很有精神,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对王顺儿依旧十分亲切,甚至还指了八仙桌边的绣墩儿,“坐下说话吧!” 这体面依然是受宠妃嫔的级别,王顺儿也不谦逊,又福身致谢,便大大方方在绣墩上坐了,皇后摇了摇头,越发不看他们了。皇帝也不管她,只问道,“顺儿,你私下怕也是淘登了买活军的政治课本来看,甚至,有时来书房伺候笔墨时,还偷看了六姐和我的通信吧?” 王顺儿心尖也是一颤,皇帝的聪明才智,有时确实让她有惊叹之感,她固然也会揣摩圣意,但解读夫主、妻主的行为和需要,本就是作为嫔妃的职业素养,倘若王顺儿当了五年皇帝,高高在上久了,只怕这听其言、观其行、揣摩其心的功夫也得荒废。更不说是留意一个小妃嫔的行为了,真不知道皇帝是如何从她的行动中,猜到她曾经多次偷读谢六姐给皇帝的来信的。 “是偷看过几次,”她也就坦然承认了下来,“倒并非早有离去之意,只是既然接触了买式的学问,由不得就想多看多学,皇爷也知道,我最喜欢的就是逻辑、科学,而买活军的政治课本,乃至六姐来信中,所充斥的逻辑简明严密,却又要比那些四六骈文更让我沉醉,便想方设法地只想多看一些读物。” 顿了顿,又有些大胆的说,“皇爷屡次召我来伺候笔墨,给六姐回信,又随意将信件搁在柜子里,我以为皇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在乎这信是否被人瞧去呢。” “信里多是些科普的言论,又有六姐点评时事,介绍买地政策的言语,也没什么不能给人看的。”皇爷爽然一笑,“你爱看这是你的福缘到了,知识就在这里,人人都可接触,但是否有兴趣钻研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多少妃嫔里,你是胆子最大的,脑子也是最活,今日之举,更令我刮目相看,你如今之余地,全是自己盘算周旋出来的,连买活军都算进去了,这份胆量决断,倒令我佩服!六姐的学问,看来你是全学到心里去了!” “皇爷过奖!我是一时失算,不得不拼命往回找补罢了,皇爷、皇后待我、佳儿的深情厚谊,不敢有片刻或忘,我所畏惧者,亦非皇爷夫妇,奈何形格势禁之下,又不得不辜负了二位深恩,心下实在愧悔至极!” 王顺儿又跪了下来,在地上给帝后二人磕头,不得不说,她这话说得很有水平,毕竟多少也洗脱了她此举忘恩负义的色彩,叫人更能体谅她些——她所畏惧的,既然不是皇帝夫妇,那自然就是无所不在,甚至连皇帝本人,有时都深受束缚,感到行动不能自主的东西:那祖祖辈辈流传下来,无法嬗变的森严规矩! 见她进退如此得宜,皇帝的容色更加和悦,连声让人扶她起来,又对两个宫女说道,“下去罢,把门关好了。” 水泥房有一点好,那就是偷听的确不容易,尤其是别宫这里,不惜成本,用的木门料很厚,门一关什么声音都传不出去,屋内顷刻间门就只剩下帝后妃三人,皇帝这才问道,“顺儿,此处就你我三人,可以敞开心扉说话,我先问你,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助你散布此表?” 实际上,聪明人办事是不需要过多交流的,就像是王顺儿,她给别宫递了两封信,一封私信,一封离婚表,前者就是后者的解释和注脚,能看得懂前者,就会明白王顺儿上这么一封官样离婚表的意思,就是要把事情闹大。 而皇帝这里,连夜让厂卫去散播此表,不但足以说明他对王顺儿的用意洞若观火,还说明一点,那就是皇帝打算让王顺儿来对散播离婚表事件负责,至少是明面上,他肯定不会承认这是他为了和众官博弈的安排。这也是为了在后续的争议之中,继续维持自己裁判者身份的主动,把矛盾局限在王顺儿和内阁之中,他来做这个调解者。 这里的权术功夫,虽然不算太深奥——其实权术也并不需要过于深奥,大多时候都是这样,根据突发事件因势利导,玩的是一个阳谋。但,如果不懂,那就没有资格参与到博弈中来,只能和皇后一样,做个旁观者。王顺儿是懂得的,至少她一直对此有所思考,她也必须展现出自己的懂得,换取皇帝对她的支持,因此,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皇爷想要裁撤禁宫人事,进行完全改制!” 就连皇后都讶然抬头,吃惊地看向了王顺儿,又疑惑地看了看皇帝,皇帝倒是眼前一亮,更加兴致勃勃。 “哦!”他说,“那你不妨说说,为何我要这么做?如今内阁西林几乎是铁板一块,我不正应该接纳内宦的力量以为抗衡吗?为什么还要对禁宫人事进行完全改制呢?” “因为,如今特科已经逐渐形成气候,而特科举士者将成为皇爷和传统科举所选拔的士者,进行对弈的助力,以阶级论而言,老式科举进士代表的是农耕守旧阶级,而特科进士,不论其出身为何,当其研习科学,并因此举士入仕之后,都会形成一个新的利益团体——追求科学进步,技术立身,学习买活军先进技术甚至是仿设工厂的工业前驱阶级!” “只要皇爷能完全代表特进士们的利益,又适当调停大地主大官僚的利益,促使其由旧到新的转化,皇室的基础便依然牢固——皇帝可以是天下人的皇帝,而不止是朝廷的皇帝,但如今的朝廷却只是地主的朝廷!” “朝廷和皇爷的利益,已经逐渐不再一致,皇爷既然有心在未来若干年内,去动佃租这一块谁碰谁死的禁区,那就是做好了要替换朝廷基石的准备,倘若可以成功地将工业力量引入朝廷,完成基石的逐渐代换,瓦解超额地租对敏地经济的汲取,皇爷的意志也将重新贯彻到神州的四肢百骸,如此,在与买地的竞争中,方才能发挥出敏地最大的优势——” “什么优势?” “地大物博!人员众多!”王顺儿毫不犹豫地回答,“买地一直通过剪刀差在汲取敏地的财富,但又受到运输的制约,倘若能在本地培养出特进士群体,哪怕技术上仍落后于买地,不能学个十成十,但哪怕只学个三成、四成吧,在本地设厂,较低下的运输成本都会是极突出的优势,买地的货倘若卖不动了,本地的日子好过了,人员的流失就能得到遏制,如此我们依然拥有突出的优势——那就是极大的市场和极多的人口,还有较买地而言,极丰饶的资源!” 不知不觉,皇后的脸也转过来了,她轻咬着下唇,震惊而又疑惑地看着王顺儿,像是从未想到这个勤勉聪慧的宠妃,心中居然藏着如此丘壑,还有这样大的胆量——这些话语,或许不止一个人有想到,但至少只有王顺儿敢于把它说出来。 “特科之势已成,皇权便不必再只能倚靠阉人群体,也就不必为了维持阉人群体的活力,让选拔的余地更加充分,而不断对外引入阉人。过多的阉人,不但造成财政上极大的负担,事实上对于禁城的安全也是弊大于利,我等皇室住在禁城中时,似乎反而只是寄居其中,并不能真正做主,地方过大,皇室家族的成员,和宫人相比甚至是极微小的力量,既没有坐拥三山五海的享受与便利,也不知这些宫人的钱粮都耗用去了何处,又无法从政治上得到太多的助力,健康还常常受到禁城建筑缺陷的影响。” “反而是别宫、别府,地盘小,需要的人也少,既然不必上朝,不必居住在禁宫中也一样能维持朝廷的运转,裁撤禁宫,把禁宫转为一个礼仪化的场所,更符合皇爷的利益,如此还可顺便解决本朝和买地攀比的需要——买地要建博物馆了,而若不腾出禁宫,博物馆该去何处建?圈地新建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直接划用禁宫的一部分,那就很容易建成了。” “而腾出的阉人、宫女,则可以通过特科、女特科出身,让其中聪慧可造就者正式入仕,成为前往各地兴建工程、推广教育的人手,如今国朝财政的收入,有六成以上来自买活军递解的关税银子,这笔钱是直入内库的,皇爷可以随意支配,如此,皇爷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新政可以兴矣!” 这…… 皇后的眼睛,已经瞪得滚圆,在皇帝和王顺儿之间门来回游移,至于皇帝,他则早已敛去了最后一丝随意和轻佻,坐起身端正地看着王顺儿,严肃地问道,“果然佳策,竟似从我脑袋里钻出来的话儿一般,但我问你——你说这些,可虑过买地的态度没有?” “我们在这里屡兴大事,整顿山河,难道谢六姐就只会坐视不成?难道,她不会出手干预,断去这革新之举吗?” 这问话实在颇有些悲哀,以敏朝地盘之巨、人口之多,却仍然要看南方敌对势力的脸色,但这就是事实!谁能无视谢六姐的影响力,那就完全是在纸上谈兵——关键还不在于她拥有的兵力,若真是要打生死战,以现在买地的兵力,在敏地的战略纵深上也是要吃亏,要被拖入消耗战的。 但谢六姐不但有兵还有仙器,如果一个人可以随随便便一个动念,就在千里之外取人首级,那毫无疑问,这片大地上任何一点大的变化都得看她脸色行事。不计算她的态度,那不是勇敢,那是不知天高地厚! 提到谢六姐,王顺儿也顿了顿,她注视着皇帝的眼神,带上了一丝深意,“顺儿倒斗胆反问皇爷几句——皇爷为何常年居于别宫,也不扩建暖房,把妃嫔们都搬来居住,如今又在城中广置别府,安顿妃嫔们乃至皇子皇女们呢?” “这……” “若说皇爷不好女色,为何又在接触到买地学识之后,完全按照买地医学的建议,排班侍寝,一年内添了皇嗣数名,随后便搬到别宫居住,开始教化宫人,驱策我们读书识字、强身健体呢?” “如此看来,你心中已有猜测了?” “正是。”王顺儿点了点头,“为何要养育皇嗣,因主少国疑,皇爷登基前从未出阁读书,又年少,在群臣心中不过是个人肉图章罢了,大政掌于内阁,信服皇爷者又有几人?因此,皇爷一面读书,一面信用九千岁和内阁抗衡,又要生育皇嗣,如此后继有人,皇爷在群臣心中也逐渐长大,不再是个傀儡——撤九千岁而重用田任丘时起,皇爷方才可以说是将朝廷的一部分权柄握在手中,有了真正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力。” “从这一刻开始,皇爷才有资格谈论自己该用什么策略来应对买地的崛起——朝廷的策略,并非是皇爷的策略,朝廷只能代表地主的利益顽抗到底,但皇爷在掌权之后,却可以根据自己的思路,选择培养新的势力,革新朝廷的基石……” 王顺儿抬起头,注视着满面讶然的皇后,以及严肃异常的皇帝,大胆地说,“我将皇爷的策略,总结为弱势博弈者策略——在皇室和买地的博弈中,敏地、皇室毫无疑问都处于弱势方,但弱势方,并不意味着不能参与博弈!” “就如同我作为三方博弈中最弱势的一方,依旧可以两面利用,通过买地对自己政策的公信力需要,而引其入局,皇爷又助我散播离婚表,如此引入买地的威慑为新政推行扫平障碍一样。皇爷也可以在弱势方,通过推行新政,在博弈中来对自己进行一个有保底收益的超额展望!” “提拔妃嫔,生育子女,是掌权入局的第一步,释放妃嫔,鼓励参政,遣散宫人,又可为皇爷积攒高额政审分,使皇爷减少被备案清算的难度——倘若依旧保持大量阉人在系统内,则宦官作恶很可能由皇爷作为最终责任人承担连带责任,因为宦官完全是皇权产物,但特进士却是朝廷文官,并非皇爷私奴,理论上说他们的行为并不由皇爷来负责!” 这是王顺儿在心底推敲了无数遍的逻辑因果——牵扯到女特科,她如何能不上心揣摩?如何能不字字珠玑?哪怕皇后有王顺儿一般的天赋,她也绝不会有王顺儿这深度的见解,因为这件事关系到了王顺儿的真心盼望,对皇后来说却只是不关痛痒! 只有像是皇帝这样,对特科有切身利益的人,才能和王顺儿一样,看到如此深刻的程度! 此时此刻,皇后已经完全退化为一个背景了,王顺儿注视着皇帝,一如皇帝也满面肃然地注视着她,这对曾经的夫妾,这一刻似乎非常的陌生却又非常的默契,他们虽然共同生育了一个女儿,但对彼此的了解似乎也从没有这一刻这样的透彻,尽管彼此并不存在丝毫男女情爱,却又仿佛是一见如故的知己。 在皇帝全神贯注、如饥似渴的聆听中,王顺儿一字一句地说,“推行新政,若卓有成效,朝廷力量重新丰满,足以和买地继续博弈对抗,在谢六姐有生之年不说收复买地,但至少能多续一段时间门,继续观望等待机会,那自然是最好。” “但,哪怕推行新政后依旧不能和买地对抗,皇爷也获得了在改朝换代后继续优裕生活的资本——因推行新政,对买地来说也并非无利可图,甚至于,这虽然会给买地一统天下的壮举制造障碍,但某种程度上来说却又非常符合谢六姐的利益。” “在以天下为目标的双方博弈中,这将是一次罕见的双赢!” 479 皇帝的大暴论 “谢六姐四处扫盲,甚至将教育作为衡量地方政绩非常重要的标准,以及其掌握的种种可以超越时间与空间,在无形大气中传播讯息的仙器,其实说明的都是同一点,那就是,按照谢六姐的政治理念来说,提升生产力的时机已经到来了,她要通过提升生产力,直接跳掉封建社会和大同社会之间,似乎是必经的社会阶段。” “但从政治课本上似乎也可以揣测出这样一个结论:大同社会需要的组织性,是如今的封建农民难以提供的,因为封建农民的生产相对独立,绝大多数区域都在小农经济中自给自足,有些孤岛式的味道。一个分立的经济系统,注定无法诞生强组织性的百姓,这也是为何历代选兵都从矿奴、刑徒中寻找,因为刑徒和矿奴,工作中需要互相协作,一起一卧服从管理,他们的组织性要比农户强得多了!” “同样,大同社会需要的消费力也是小农社会难以提供的,如果不限制佃租,阻止财富向地主汇聚,把钱留在农户手中,农户一年劳作下来,完全没有消费需求,那么买活军用工业规模生产出的大量商品该卖给谁呢?只有不断的分田,让高产稻的剩余价值留在农户手中,农户才会去消费,才会购买工厂的产品,经济才会形成一个广大而统一的循环。 试想,原本一县之中,日子过得不错的地主不过百户而已,但农户却至少有数万之多,这些地主对买活军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坐拥,反而会阻碍买活军的经济运转,所以买活军拿下一地,做得最坚决的事情就是要打击地主,任何一个想要保留自家田地和佃租的地主,下场都极其凄凉,因其存在,对买活军完全无益,反而十分有害!” “但若是在敏地建厂、扫盲,先把地分了,从封建社会往前一小步,不说全部进入,哪怕是半步进入资本社会,进行先一步的工业化建设,这对买活军是好是坏?” “自然是好!因为从封建社会跳跃进入大同社会,异常艰难!生产力的提升哪怕已经不是问题,但管理者依旧无处去找,就像是宫中明明用不了如此多的宦人,但阉人数量还是逐年增多一样,要在内书堂中选拔出人才,就必须保持相应的候选人规模。买活军要先扫盲,然后安排工作,从学习和工作中不断选拔管理者,还要注意,这些管理者没有经过太多锻练和考验,最后成材的可能性不好说的!” “再者,还有工业社会的基础设施建设,也就是买活军在建设的道路、城池等等,这些东西都要用十年来布局,谢六姐为何扩张得如此之慢——如今,众人都是心知肚明,她若是愿意,一两年内拿下京城至少不是问题,因为这些东西是完全无法跨越时间看到结果的,十年树木,二十年建城,百年才能树人!” “从封建社会跳跃式进入大同社会,如此艰难,从资本社会进入大同社会,是不是会简单一些呢?道路、工厂,即便在战争中被破坏,但有基础在,在全国的视野来说,要重建总比从无到有更简单些。更重要的,是受过基础教育,有组织性的工人,他们是管理者的沃壤,谢六姐最头疼的无人可用问题,或许将在我敏地工业化之后得到极大的缓解!” “更有甚者,不妨往深了去想,谢六姐素来爱惜羽毛,甚至可以说是过于爱洁,过于追求完美——她为何扩张得这样慢?因为她绝不愿意把不合格的管理者引入自己的体系之中,至少不会在体制中为他们设计入口。她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剔除系统中的不合规者,如果有人在她扩张之前,先为她做好初步的教育工作呢?” “若是能得到谢六姐的支持,至少在京畿一带开始设厂,便不是镜花水月了。” “还有各地矿产业也可迎来一个大发展——各地若有不服不愿降佃租者,可以如买活军之旧例,去矿山锻练几年嘛!” “众所周知,一个体制在新建立起来时是最清新最不容易被腐蚀的,只看买地吏治便可知了,买地固然也有贪腐,但官风和朝廷比依然是清新至极,这其中不能不说女官起到很大作用,刚刚获得权力的群体最可用……女特进士当可发挥比神庙税吏更积极的作用……” “要摒弃原本宦官因宠特拔的做法,把特科进士规模化、制度化、扩大化……要保证皇权系官僚拥有基本的科学素养!” “工业流程设计、体系设计学要去买地系统化学习,要引起重视……” 纵然是已经接触了数年的新学,今日的对话,依然是让皇后有些晕眩的,如果不是她自己也读买地来的书籍,今日皇帝和良妃对谈的内容,简直就像是天书一般了!饶是她能听懂大概的意思,其中蕴含的思想,也让皇后大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这是多大的动作?若是办成了还好,确如皇爷所说,进可攻退可守,可若是办不成呢?要面临的反噬又当是如何的规模? 公然裁撤内宦,这就等于是把内宦们往死里得罪,皇帝还能全心倚靠的将只有厂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女特科不但不能给他提供帮助,反而要他不断的投入资源去呵护,可一人之意,可能凌众人之心吗?如此危险的操作,让一个贪图安稳的母亲如何能不忧心忡忡呢? 哪怕是从温暖如春的净房中洗漱出来了,躺在了柔软舒适的被褥之中,享受着远胜过坤宁宫的睡眠体验,皇后心中也依然是翻江倒海,半晌没有安定下来:若非良妃闹事,她竟不知道皇爷竟私下已布下了这一局——良妃固然是个很好的解读者,读出了皇爷的心思,但布局者却是皇爷本人,从时间算起,几乎是一接触买学,只怕他心中就酝酿起了这个念头,在命她教导宫人识字,请走九千岁,扶田任丘上位,试开特科起,皇爷就已经在一步步的布局了! 实在是藏得好……不但藏住了真正的心思,而且还藏住了他对买式新学的喜爱,内阁诸位老大人,实在是高估了儒学对皇爷的影响……太自信了,他们也不想想,实际上皇爷接触儒学的时间,也不过是比买学早了一年! 不错,说到儒学造诣,甚至皇后本人都胜于皇帝——敏地素来采选宫人,都在京畿一带,因此京畿附近,和皇嗣年纪相差不多的女儿家,因为父母想法的差异,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特殊的机会,尤其是生得貌美的,更不必说了。比如王良妃,她出身秀才人家,入宫之前便是父亲教着识字的,而皇后因家境更好一些,从小还读了四书五经,有塾师教导,并不像是王良妃,只学些《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之类开蒙的文字。 而还有些女儿家,如任容妃,她们学的是打扮调理自个儿,是琴棋书画,这就有点儿像是京城一带的瘦马了,若是选秀不成,很多时候不是被卖入烟花之地,就是去大官家做妾室。听说尚且还有延请了江陵一带的瘦马人家来调理自家女儿的,攀附权贵之心,着实令人不齿——这话是扯远了,不过,如今多数时候,入选的妃嫔,文化水平好的就和皇后一样,四书五经都是自幼熟读的,文化程度差的那也基本都是认字。 而皇帝在登基时的文化水平,差不多就和王良妃差不多,识字是识字的,也会写字,但儒学造诣几乎为零,更谈不上什么自幼浸淫政治了,在阁臣眼中和文盲几乎没有区别,就是‘无知蒙童’,这也并非是他不爱学习,而是敏朝对于皇子的教育,并没有固定的规矩遵循,可以说是极为随意,尤其是在神庙这里,因为‘争国本’之故,皇帝之父光庙,十三岁才刚刚开始出阁读书,也就是正经开蒙,但迅速又被中断,再次读书,已是十八岁了。 这十八年间,他完全是文盲吗,并非如此,太监宫人也会教他认字,但在深宫之中,哪有人敢正式给他讲学呢?也就仅仅只是认字而已,十八岁后,才开始有体系的政治文化教育——课程安排却也极为松散,官僚巡讲片刻而已,再无从前神庙受教时的严格紧凑了!在此之前,光庙的政治素养可以说是几乎为零,本人依旧被视作稚童看待——神庙是五岁就出阁读书了,却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儿子拖到了十八岁! 而皇帝这里,也是如此,光庙登基后只活了二十多天,在登基之前,皇帝以皇长孙的身份活了十七年,他的教育一样被祖父卡着脖子,就是不让你上学,哎,明知太子身体不好,我就是不让你继承人受培训,文官们,气不气,急不急? 而如今,就是斗气的结果了,十七年间的政治教育、儒学教育为零,登基之后才开始经讲,不过一年之后,买地崛起,买活军的报纸发到了京城,同时送来的还有买地的,买地的奢物,很快的,还有买地的课本,买地的书籍…… 可以这么说,除了从小耳濡目染的儒学氛围之外,儒学在皇帝这里的竞争优势并没有很大!当皇帝开始学习的时候,买式新学和儒学,几乎是前后脚地进入他的世界,一者死气沉沉,令偌大帝国内忧外患,一者则有神仙背书,倍加玄奇神妙,眼看着就要把一个政权从无到有治理起来了…… 皇帝会选择哪一种,更喜爱哪一种,难道还要猜吗?难道很奇怪吗?反而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才是真正过于盲目了,皇帝在儒学中拥有特殊地位,却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因此选择儒学! 也是他太会装了,今夜之前,皇帝对于买学的喜好,似乎完全集中在了理科方面,皇后从未如今夜这般,听到他口中滔滔不绝地吐出如此之多的买式政治名词,对买地的政治概念如此的熟稔,简直就是信手拈来,想来他真不知在心中反复酝酿了多久,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完全放心交谈的知己——良妃如今在体系中的位置,比皇帝更加边缘危险,她自然是不会出卖皇帝的真实倾向了。 不能说是不出色,皇帝的天资……一个十七岁的半文盲少年,六年下来,有了如此长进,如此深刻的见解,还拥有如此的战略耐性……扶九千岁、撤九千岁、扶特科,意在裁撤内宦……还有远在将来的降低佃租,若真没有本事,这样的想法连有都不会有。 甚至,说不得有些没天分的傻子,哪怕受了几年十几年的政治教育,仍会被忠奸说蒙蔽,一上台屁股还没坐稳,说不得就主动裁撤皇权最大的代言人内宦,把自己彻底架空……皇帝的表现已经是极为优异了,皇后承认,他也有把想法落实的能力,但这一点,更让她深深的忧虑:自古以来,大灾大祸也都是能人惹出来的! 没这个能耐,都惹不来这么大的祸,面对如此千疮百孔的帝国,如此艰难维系的平衡,真如小鲜一般,只宜慢烹不宜大动啊,犹如王莽乱汉一个道理,有时候,帝国虽然危机重重,但却还能勉强维持运转,这时候,什么都不做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你不做,它还能继续转动,若是做了一件事,哪怕完全是出于好心,也可能会造成整个系统的崩解!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禁轻轻地又翻了个身,身边丈夫的呼吸声也随之一顿——他也没睡着,皇后知道,皇爷今晚,应当也是心潮起伏,需要枕边人软语安慰,但皇后却真的没有这个心情。 “在想什么?”丈夫问了,他的声音透着深思,似乎也还在沉吟着之后的布局,朝堂中的争论……良妃此事,必定会在朝野间激起轩然大波,揭贴已经四处散发,明早别宫将会很热闹的。 “妾在想……”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当一个学说支持的政治体系,在极力保证继承人的继承权,却完全无法保证继承人的教育时,是不是已经意味着其学说本身完全失去生命力,不再适应当前生产力的需要了。” 话有些绕口,但也是皇后的真心话,而且是纯正的买式语言,她是真正感到迷茫了。而皇帝也很清楚她的意思,发出了轻轻的笑声,“没想到朕对儒学竟如此不屑,对买学竟如此推崇?” “确然没有想到。” “不过,你说的有道理,不错,儒学纲常体系之僵化,可见一斑了。和体系对抗的也绝非朕一人而已,世庙、神庙,经年累月均不上朝,便是表达对于体系的不满。在儒学的理想模型里,皇帝最好就是摆在金銮殿里的一只死猪,没有丝毫自己的见解,所谓圣天子垂拱而治。” 皇帝的话里也出现了一丝深深的讽刺,“但这个模型对代表了各地小农经济的士大夫来说,的确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共主起协调作用,地方治理权归各地实权地主,在儒学框架建立起来时,它倒的确是适应时代的,那时候生产力太有限了,皇帝就算有心大治也无能为力。可如今,已一千多年过去,没有什么一成不变,儒学也到了该让位于新的帝王心学的时候了……” “此言虽是有理,但,兽穷则啮,鸟穷则啄,人穷则诈。自古及今,穷其下能不危者,未之有也……” “你是担心阁臣反扑?另外这话说得很不错,是你自己想的吗?” “……这是《韩诗外传》中的话!” 皇后有些无可奈何,见皇帝一副兴致不大的样子,知道皇帝素好理工,而儒学在这方面的薄弱,使其完全失去了对皇帝的吸引力,便也不再掉书袋了,还是用皇帝喜欢的买式白话说道,“困兽犹斗,陷入绝境中的儒学,最后的反扑必然也最猛烈!若说原本承受这波反扑的人是谢六姐,可如今——” 如今,皇帝要有所动作了,或许不知道哪一条政策,便会刺激了已经四面楚歌的儒学,使得其体系中浮现大胆狂生,让皇帝来承受这波反噬!新政,从来都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就连皇帝的脑袋,都不是那么稳当! 床笫间一时陷入了沉默,皇帝的手在被褥中寻到了皇后的手,轻轻地牵了起来,握了一握,夫妻二人十指纠缠,似乎同时都浮起了一种心酸的甜蜜,仿佛在飘摇的世道中,仅有两人相依为命,即便男女之爱,或有一日将会衰退,但这样相濡以沫之情,却更加深刻,也更加持久。天下间尊皇攘夷者虽多,可真正为这个家打算的,除了他们两人自己以外,又还有谁呢? “信王从买地来了一封密信。” 低沉的话语,再度响了起来,在垂落的幔帐中回荡。“谢六姐对他说,让我明年最好不要乱来。” “乱来?” “不是施政,是游乐,让我不要乱出住处,谢六姐还说了一句话,她说:‘很奇怪,你们家的人都这么喜欢水吗?这不是第一个了,最好保护好自己,也不要得风寒’。” 游湖,不是第一个——皇后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由得紧紧扣住皇帝的手:武庙便正是盛年游湖,落水感染风寒而死! 当然了,谢六姐的话还可以解读出很多含义,譬如她对皇帝现在的工作成果应当还算比较满意,至少合作愉快,不认为换人会有更好的效果——哪怕立场敌对,要维系和平依然需要双方上层富有政治智慧的沟通。不过,现在皇后已经被更惊悚的暗示吓得六神无主了。 “我们都知道,六姐可以前知,也就是说,如果排除了她到来之后我的变化,明年我极有可能因落水感染风寒而死。” 皇帝声音沉沉,“但你我心知肚明,我身体素来还算不错,便是六姐不来,顶多是少健身罢,不过偶然进补而已,也还有跑马的习惯,世庙服了几十年的丹药也依旧长寿,我正当壮年,便是落水,又如何会因区区风寒而亡?” “仔细考量之下,武庙之死,也一样充满疑云,我和武庙,都信用宦官,而若无买地崛起,我不会弃宦官而用田任丘,宦官对阁臣的压迫,或许会达到阁臣不可忍受的地步,便如同在关税银子给付以前,伴伴四处勒逼富户捐纳,长此以往,确实会令富户文人忍无可忍……” “皇爷,你是说——” 朦胧的光线中,皇帝的嘴唇扭曲了一下,他紧紧地握住了皇后的手,轻轻地摩挲着,低声说道,“我是说,祖宗成法,固有因由,可祖宗成法也不是全然管用,你以为内宦能完全倚靠,拿住了内宦就确保了咱们的安危?那只是矛盾还没激化到某一步!如今局面,哪怕我不动,地主的利益也一样在被压缩,当地主的忍耐被逼迫到一个极限,和平一样只是奢望!” “既然动与不动,都会引来反扑,那我为何不动?我不但要动,我还要大动!我已经给信王和谢六姐同时去信,血亲继承,将由我这一代终止,若我死于非命,宫闱中所有人,包括信王都不具备继承权,皇帝之宝,我指定谢六姐为我的继承者,倘我夭折,那我就将这天下,交到谢六姐手中!” 皇帝的虎狼之语,让皇后面色骤然刷白,不可置信地惊呼道,“皇爷!” 如此行为,何等激进,何等荒谬,置皇后和皇子们于何地?要不是皇帝思绪清明,简直让人怀疑他是失心疯了!皇后如遭雷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皇帝却是镇定如常,显然这个想法,在心中酝酿了不止一日。 “不要误会,这反而是为了保全你们的性命。” 他对皇后说,“也是全我夫妻之情,免去了你的为难,血亲继承,没什么好的,反而会完全破坏一个人的亲情、爱情,父不为父,夫不为夫。我已说过,我是天下之主,我有我要做的事,至于弟弟和孩儿们……便放他们自由去吧!” 说完了这番匪夷所思的暴论,他似乎也了却了自己的一番心事,打了个哈欠,将头一偏,很快便沉沉睡去,只有皇后僵硬地躺在丈夫身侧,吓得动弹不得,半晌才缓缓将手抽出来,犹自心跳如鼓,喘不上气。 ‘免去了你的为难’,皇爷已知道了……父亲倩人来做说客的事……什么垂帘太后的疯话……皇爷已全知道了!:,, 480 揭贴 “卫姐儿,卫姐儿!” 一大早,卫家小院外就有人叩响了门环,还好昨夜雪已经停了,否则,叩门声夹杂在风声里,怕是不用力拍门,屋里人根本就听不到。卫妮儿恰好也起来了,赶忙应了一声,披了大衣裳,趿拉上哥哥的皮靴,跑出院子里开门。“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是张伯伯‘老’了?” 论理,巷子里的丧事本来轮不到卫夫子一家出面张罗,多是里正出面,若是木头在家,也会有人请他过去出面帮衬——帮衬这些事,没有额外的报酬,不过是几顿酒饭罢了,但积累的是住户在本地街坊的脸面和份量,一户人家在胡同里过得如何,地痞流氓乃至顽童恶妇是不是绕着走,其实就看这些,就是官府,也会多给这样的人家好脸子。 木头是因为职位体面,见多识广,在胡同里算是第一份的,而卫家,却并不是因为卫夫子,而是因为卫姑娘、卫大郎在过去一个多月以来,跟着买活军东奔西走,四处发煤的举动,让他们在巷子中积累了很高的威望,进了腊月里,卫妮儿已经陆续被请出门两回了。 一回是排解邻里纠纷,还有一回是为将下世的老人做见证分家:分家时要有人证,这人证的意义,就是要让老人放心,保证能按约定分好,卫妮儿能被老人相信,这不得不说她这一阵在胡同里的地位确实是得到了夯实。 现在,再没人敢传她的闲话了,隔壁杨寡妇的侄儿还主动上门,愿意把院子便宜租给她——他家里也有个小子,对买学很有兴趣,想让卫妮儿看着照应照应。卫妮儿这里倒还没给准话——腊月、正月里,没有人搬家的,这房子都冻透了,就算是要租给别人也租不出去,怎么都得等着开春了再说。 “不是张家的事儿,他还没老呢,前儿说是还好多了,也不知道这冬天是不是又熬过来了——” 来敲门的正是高四柱家媳妇,她手里拿了一张揭贴,冲卫妮儿讨好地一笑,神神秘秘地说,“这是我男人后半晌从街边捡回来的,说是有人在那放呢,还贴了一墙,您也知道我们家德性,一屋子凑不出一双识字的眼睛,便连拼音都认不囫囵,这不是请您来看看吗?若是京里又出什么大事了,大家也好早做个准备。若是要舍粥舍煤的——” 京里到处贴揭贴,这场面对老京城百姓来说并不陌生,毕竟,在报纸兴起以前,揭贴其实才是舆论斗争的主要手段,朝中很多政治斗争,都体现在了不知何处来,一夜之间门满京城传播的揭贴上。 便是厂卫,也无法制止民间门的流言——敏朝残酷的厂卫政治,只要还是针对具体的官员,民间门的议论是他们根本就管不住的。往远了说,妖书案那样影响广泛的案子,也是从民间门流言而起,便是往近处说,这几年京城也一度盛传皇后的身世问题:也不知道是何人在传播这个留言,说皇后实际上是重犯之女,自幼被如今的承恩公收养,但其实根本没有选秀的资格云云。 这些流言中,有市井间门口口相传的,也有以揭贴的形式流传的,夜里塞门缝,贴墙角,这都是常见的手段,而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有时候府衙自己都用张贴告示,散发揭贴的方式来散播消息,譬如之前宣扬种痘法,宣扬科学防疫,宣扬南城地动真相等等,都直接采用了揭贴流传的渠道,这的确相当的实用,让消息在民间门广为传播,但也使得很多不识字的小老百姓,对揭贴比之前更加信任,只要是揭贴,就有些将信将疑的意思,这不是,高四柱媳妇憋了一个晚上,天一亮就赶紧来卫家了,就怕是官府要发煤发粮,那她得赶紧抢占个先机去。 卫姑娘虽然觉得这是妄想,哪有人用揭贴来公告发粮的?是怕出不了事故怎么的?自来发粮都是要想方设法限制人流的,若不然,好心办坏事,人挤人挤出事情的那也不是没有。不过,她还是扫了揭贴一眼,读道,“《良妃王顺儿请与天子离异表》——” “啥意思?”高四柱媳妇压根没听明白,昏头昏脑地问,“粮飞?这是什么职位?礼仪又是什么意思?是要天子发粮么?” “妮儿,啥事啊?外头冷,快进来说话——你就是要出去也得回来换衣服啊,那谁,一起进来坐呗,着凉了可就不好了——” 屋内卫太太也招呼起来了,卫大哥出来倒脸盆残水,小小的院子里很热闹,卫妮儿却顾不上这些,一目十行把揭贴看完了,越看越是惊讶,咬着唇先对高四柱媳妇说,“和放粮没关系,又是宫里的谣言。” 又应了一声,说自个马上就进屋,高四柱媳妇一听,先放下心来,不再蓄势待发预备冲刺着去抢粮,借着刚才卫太太的招呼,搭讪着把卫姑娘推进屋里,“真得进来说,我浑身都冻透了——” 她拿眼睛先扫了扫灶间门,见没添置什么新家什,屋内温度和他们高家也差不多,不由得也有几分讪讪:都说卫家今年冬天过了个肥年,傍上买活军,发起来了,每每出去发煤,都暗地里拿好处拿回扣收孝敬,虽然只是个别人私下嚼舌头,没什么凭证,但倘若卫家透出那么一二分不同来,在高四柱媳妇看来,这就是他们从发煤中得了好处的实证。 “来,到堂屋里坐,您早饭吃了没有?不嫌弃在咱们这对付一口?” 登门就是客,卫太太尽管也不耐烦高四柱媳妇,但按礼得这么问一句,高四柱媳妇正要顺口答应下来,卫姑娘收了笑,冷冷看了她一眼,她一个激灵,再不敢造次,连忙说道,“不必了,不必了,我赶着回去做饭呢,就是这粮非礼仪是什么意思啊?家里都惦记一晚上了,姑娘给我个准话,我回去学给他们听去!也免得小崽子折腾我。” 此时卫家人也都好奇地围了过来,卫姑娘道,“是宫中的良妃娘娘,这揭贴说,她已经去买活军那里备案了——她因为常年居于宫中,和皇帝不得相见,然后又受到许多限制,行动生活不能自主,还不能外出工作,因此要和皇帝离婚,到买地去!” 一席话登时把大梁下挂着的油灯都震得晃了两晃,众人异口同声地惊呼道,“什么?!皇妃要去买地?” “要离婚?” “备案是什么意思?” “这备案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卫姑娘皱了皱眉,“不过这只是揭贴而已,谁知道有没有这事儿,皇妃要离婚,怎么揭贴一下子就满街都是了?横竖,这也不关咱们的事,不过干看看热闹罢了。” 话虽如此,但冬日闲居无聊,屋内采光不好,连书都不敢看,大家多数都是讲古叨咕闲篇儿取乐,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大新闻,谁能不惊动?就连卫夫子都洗了手,要了揭贴,站到门边去,皱着眉伸着脖子,仔细地读了一遍,这才面色复杂地把揭贴还给了卫妮儿,对高四柱媳妇道,“是这么写的,这不是个好东西,且收在我这里,你们也不要去议论——议论天家事,那是大罪,犯不着给自己找这个事儿!” 高四柱媳妇一边嗯嗯地应着,一边磨缠着卫妮儿给她从头到尾念一遍揭贴,眼神还一边把堂屋里外都打量了个清清楚楚,甚至连小三儿的新棉鞋,眼神都带到了,笑着夸了一句,“咱们小三儿也是冬天能出门的小少爷了——” 到走时,到底还是顺走了一个杂面窝窝头,只确实是不敢要那揭贴了,出门时对卫妮儿说道,“姐儿,等开春你开班时,我一定来读——如今和从前不同了,睁眼瞎着实是不便,咱们家要有个识字的人,我都不必一大早顶风冒雪跑这一趟来求人的。” 合着这还受委屈了?卫姑娘恨不得送给她一个大白眼,还是卫太太上前去把她撮弄走了,关上门进来端早饭,一边做事一边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她现在已是怕了你了,不过是糊涂人常说糊涂话罢了,这时你对她有个好脸色,她反而也不好意思再说你的不是了。” 父母这些老八板儿的处事道理,卫姑娘不是不懂,只是不耐烦罢了,尤其是最近,跟着买活军做事,胆量也壮起来了,气魄也有了,她道,“这一家人都讨厌得很!下回她再敢这样犯贱,我必抽她!” 说着,拿起手里的窝窝头一挥,小三儿吓了一跳,忙护着碗往后一靠,大家都笑了起来,卫太太道,“这皇妃离婚的事情,我听着咋这么玄乎呢,王妃也能离婚?我看看这揭贴。” 一家人在炕上吃饭,因在窗边,这里是屋内最光亮的地方了,卫太太拿了揭贴去,自己在窗前看了几眼,道,“哟!横排,从左到右,这是买活军的版式啊!怎么买活军还管起咱们敏地的皇妃离婚案子了?” 气氛顿时就有些凝重起来了,卫大郎去拿揭贴,“我看看——” 卫夫子满面也透着沉吟,和女儿对视了一眼,卫姑娘知道父亲的意思,其实这也正是她刚才看了揭贴之后最担心的事情——皇妃离婚不离婚,说实话,对百姓们的生活毫无影响,就算是换个皇帝,日子不也还是照样过?但,一开口就攀扯买活军,说去那处备案,这揭贴用的又是买活军的版式,还标注了拼音,而且还是印刷件—— 难道是买活军翻印的揭贴吗?买活军……这是要径自炮制皇妃离婚案吗?他们有什么用意呢? 宫中是否有良妃这个人,卫姑娘等人都是不知道的,良妃所说的事情是否是真,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天家后宫秘事,在民间门一向只有半真半假的流言,只有一些极为受宠,对朝局有所影响的妃子,才会在民间门有一定的名气。所以,现在卫姑娘等人压根就不能肯定到底有没有这个人,有没有这件事,他们所能想得到的,就只有一件事——天家如何能够容忍买活军对自家私事的悍然插手?敏、买之间门的关系,恐怕是要受到影响了。 那么,本来如火如荼的买地发煤事宜,还能否继续下去呢?如果叫停,多少人家要过不了冬?而这对卫家来说还不算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曾经参与到帮办发煤的人家,会不会也因为□□势的变化而受到牵连,甚至是……被治罪呢? 帮办发煤的跑腿,总人数并不多,说不上法不责众,而且身份也是很明确的,因为买活军是通过平时交往得比较熟悉的侍卫来找人,也就是说,官身本就认识这些人,只需要上官往下施压,木头他们除了卖了卫家以外也别无选择。卫太太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卫姑娘和卫夫子,却是一看到版式,心头就是一跳:买活军好端端的,在这个节骨眼上炮制这案子是做什么?大冬天的也打不了仗,难道他们也不管四九城里指着这些煤过冬的可怜人了吗? 小三儿还小,不懂事,只顾着吃,卫大郎不言不语,稀里呼噜吃了一大碗粥,吃了几片熏肝——这还是他入冬时带回来的,家里是真吃了一个月,两个窝窝头,配了一碟子咸菜,抹抹嘴道,“快吃,吃完了我们去木头家里坐坐。” 卫妮儿一听,心中也是微安:木头夫妻人品淳朴,思想开明,在这样的时候是值得相信的。她也三下并做两下喝完了玉米碴子粥,“走吧。” “你窝窝头不吃啦?” 卫妮儿哪还有这个胃口!和卫大郎一起,一脚深一脚浅,踩着昨夜的积雪来到木头家门前——门是虚掩着的,可见之前已开过了,二人也是熟客,便喊了一声,敲了敲门,当即推门而入——木头家富裕,在整条胡同里是数得上的,他们家竟能用得起一面玻璃窗,于是院子里几面窗户,唯独一面是玻璃窗的木框子,也不必再糊白纸避风,只需要在木框四周裱糊白纸条就行了。 这个玻璃窗,直接让木头家的采光有了极大的提升,理所当然冬季屋内起居也以这面窗子为中心,只见玻璃窗前,木头在炕上坐着,木头媳妇在炕下走动张罗着,对面已有了人影,便知道已经是有客来了,不知道是不是胡同里别的住户收了揭贴,心底不安,一大早来找他叨咕。 “嫂子。” “妮儿来了——大郎,里屋坐去,是我娘家兄弟来了,上回也都见过了。” 木头媳妇容色倒还好,见了卫家兄妹也不意外,爽朗笑道,“是为了揭贴来的吧,我们也正说这事儿呢!因这揭贴,我家一大早来了三四拨人,都是来问的——你们也担心是买活军作闹,是不是?” 看来,有这种担忧的人并不止卫家人,基本有一定脑子的人都会做这样的联想:很好的活字印刷效果,清晰的字迹,横排简体、拼音标注,这全都是买地印刷品的特色。卫姑娘忙道,“难道不是?好嫂子,快别吊我胃口,我这早饭都没吃好,一口气顶在喉咙眼,吃啥都咽不下去。” 木头媳妇一边说话,一边已把两人都让进屋里了,此时受到买地影响,京城这些被买式新风侵染的年轻人,不再那样讲究男女大防了,卫姑娘和两个外男共处一屋也不觉得什么,只是和木头、木头小舅子点头示意,两人在炕上欠身回礼,小舅子道,“这事和买活军的关系倒不太大,除了前头说的,良妃娘娘去买活军使团那里备案,这是真的以外,揭贴并非是买活军印的,而是良妃遣心腹侍女买通了隆长寺刻书坊的太监,在那儿印了发出来的!” 木头一家都是锦衣卫出身,消息自然是极灵通的,而那隆长寺,在箔子胡同附近,也是京中人尽皆知皇家御用的刻书坊,这消息一听就造不了假,卫妮儿的心总算是稍微落回去了一点儿,这才有闲心为揭贴里的内容操心,惊道,“这么说,真有个良妃,这良妃还真要离婚?揭贴里写的,难道全都是真的?!” 木头小舅子刚要说话时,门吱呀一响,刘二小心翼翼探头在院子里,满脸的忐忑牵挂,隔着窗子,一看就知道他也看到了揭贴,并且立刻开始担心起了后续的慈善煤…… 抛开这些吃买活军饭的人家,这一日的忐忑、担忧,不论是贫富、老少、贵贱,这一整日宫中城里,最火热的话题也不可避免地都围绕着这份石破天惊的揭贴—— 东宫王娘娘,竟真突然要离婚?!揭贴里写的难道全都是真的?不是她和谁人有了私情?——且又何谓‘去买活军处备案’耶?:,, 481 背锅侠买活军 “前往买活军使团处备案……简直,简直是胡闹!荒唐!这还不是干涉内政?!” 清脆的瓷器破裂声,跟随着主人的怒吼声响了起来,屋内的声音为之一顿,随后,主人的声音便更加气急败坏了起来,很显然,意外摔碎的茶盏,本是他的心爱之物。“老刘,还不快来收拾!” 中年长随不言不语,立刻沉默地碎步进门,半蹲在地,用帕子裹着手开始捡拾碎瓷,工部尚书张子赞在书房内负着手,气势汹汹地来回踱步,“这还不是干涉内政,那什么是干涉内政?悍然撕毁协议,凶恶至此!真是脸都不要了!难道就不怕朝中群情激愤,坏了天下人心不成?买活军跋扈可恨!” “还有那良妃、容妃二女,巧言令色、掩袖工谗之辈,真乃亡国妖妃!偏偏皇帝却如此软弱,可恨,可恨!” 如此不管不顾地痛骂了一炷香的功夫,把买活军、皇帝、内阁,两个闹离婚的妃子都问候了一遍,张子赞方才勉强气平,怒道,“可恨那逆侄,定不知适可而止的道理,此事他一定又要在报纸上大放厥词了!” 他这说的,自然是身在买地的天一君子了,这个人到底是谁,虽然台面上无人明说,但身份也不是绝密,朝中上下该知道的早已知道,张天如便是张子赞之侄——而且还是一个备受欺凌的庶子,张家家风因此饱受同僚嘲笑,听张子赞的亲友写信,姑苏还一度编了歌谣,笑话张家家风糜烂混乱,不是积善人家。 再加上姑苏现在被买活军渗透得厉害,天一君子在报纸上又极为活跃,麾下集结了一帮激进派的新学书生,和敏地的饱学儒士唇枪舌剑,彼此攻讦,而且手段极其下作,他们自发的小册子里,针对敏地发声的儒士,进行极其苛刻的审查——倘若儒士本人是大户人家,好,那你完了,在家乡盘剥百姓的行为,立刻会被如数家珍,并且还声称要组织家乡农户去买地备案。 倘若儒士自家出身贫寒,确实是靠学识传家呢,那也不要以为就能占据道德上的高点了,你既然如此贫寒,是如何能一直读书读到今日的呢?是不是接受过本地士绅的接济? 倘有,那么好了,你自诩君子,来往的都是这些用佃租逼迫百姓的人吗?你的眼睛只看得见千里之外的买活军,看不见身边百姓的苦痛?你还有什么脸叫君子呢? 就事论事这四个字,虽然一向是买活军官方的行事标准,但是,天一君子他不是买活军的吏目啊,只是当地一个出名的书生——或者叫做社评家而已,他这些从道德入手,对论敌进行疯狂打击的文章,甚至很少刊登在《买活周报》上,而是时常自掏腰包,印了社评出来,夹带在买地送来的报纸里,以此来进行和敏地儒生的论战。 而儒生们想要办到同样的事,把自己的回击在买地散发,却是无门——《国朝旬报》虽然在买地的销量也很不错,是可以走关系去夹带,但是,本地的信息传递太不方便,譬如说书生们看到了张天如的文章之后,各自都写了回击的文章,但要收集起来,制版、印刷,耗费的时间比买地要长得多了:买地的活字印刷现在已经很成熟了,可敏地这里,活字印刷机器还是《国朝旬报》御用的那两台,光是印刷报纸就忙不过来了,哪可能外借,想要翻印数千份小报,达到和张天如一样的声势,活字版是根本不够用的,还是必须要雕版。 但雕版的速度,又更加慢了,所以在论战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张天如已经就一件事骂了两三次小报了,敏地这里的回击却还和便秘一样,结结巴巴的憋不出来。再加上张天如根本不讲道理,什么就事论事,完全不屑贯彻,在儒学辩论中,他完全学去了西林诸君子的妙招——疯狂上升个体,既然反对你西林的人都是小人奸佞,那我就先对你们进行道德审查,看看你们自己是不是真君子。 而且,他所用的逻辑异常简单,却又颠扑不破——买地没有佃租,因此买地农户的日子过得多好,光看报纸就能看出来了,你们这些西林君子,还好意思辩称佃租是正当收入,农户的苦难是普遍现象么?如果你们和你们的亲友都还倚靠佃租生活,那是怎么有脸把自己看作是道德楷模的?分明就是一群欺世盗名、皮厚心黑的小人奸佞! 这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战略,再配合张天如恐怖的情报能力——和他论战的人,也不是没有想过用别号来掩盖身份,止住这种查族谱式的谩骂,但张天如不知道哪来的情报,对于西林诸人的关系网极为了解,总是能从别号背后挖掘出对应的真人来,再配合该人家族中的秘辛,进行疯狂的攻讦:既然儒学强调三纲五常,强调宗法,那你为你一族人的品德负责,没问题吧?一个大家族,上百人,只要稍微有一点钱,仔细钻研下去,难道还找不到一两个扳倒你的丑闻了? 这种疯狗般的攻击力,买地背书的印刷能力,强大的渠道发行能力,还有那离奇的情报收集能力,使得张天如已经成为了南北论战中的无冕之王,实现了在舆论上的恐怖统治,现在,敢于在道统上对买活军发起挑战的儒生,已经越来越少了,许多大儒都是偃旗息鼓——他们自己或许能经得起这样的审查,但谁能担保他们的好友、学生可以?已经不止一个儒生,因为被张天如将亲眷丑事爆出,使得家中有人颜面扫地,本已缔结的婚约也被迫解除,甚至还有不少人颜面无存,沦为笑柄,含恨自尽。 张天如八面威风,隐隐有成为买地文霸的苗头,这是他个人的好处,但他这样疯狂而无所顾忌的行事方式,直接损害的却是张家的人望,那些儒生或许无法为难远在买地,行踪不定的张天如,但却很难不迁怒他的家人。张子赞在朝,族眷在姑苏,都能感到张天如带来的压力。 对张子赞来说,日子本就不好过了,而今日又闹出了这份离婚表来,怎么能不让他眼前一黑?只要想到此事必然引来的哗然物议,后续的辩论,以及张天如在辩论中必然嚣张的言行举止,张子赞的头就不由得剧烈地痛起来,有一种挂冠求去的冲动——这日子没法过了!王妃出宫就出宫,何必闹这么大的事,大家静悄悄地办完了不行吗? 不错,对张子赞这级数的官员来说,道学,不过是他们上位的敲门砖,真正的道学先生,哪有能做到六部高官的?王妃离婚,这有什么稀奇的,自古以来,王妃出宫的事情就不罕见,曹操有丁夫人,宋代御侍也常有被放出的,最多是礼部酸儒咬文嚼字一番,计较着妃嫔能否用‘离婚’这个词语,但归根到底,不就是皇帝的女人不想过了吗?后宫小事而已! 如果不计较皇帝收用□□,甚至生下血统存疑的孩子,不计较皇帝在宫中练邪丹,把玩凌虐幼女,那就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大惊小怪,自买地崛起以来,匪夷所思的事实在太多了!王妃离婚还排不上号! 不想让她走,那就私下赐死,想让她走,那就静悄悄把她放出宫去不就得了?真正让张子赞在意的,是买活军在此事中表现出的态度——给良妃做了备案,他们是如何接触到别府中的王妃的?暗中铺垫了多久?一夜之间,揭贴发满了京城,怎么做到的,哪里来的印刷机?是不是买活军的帮手?买活军突然插手此事,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们这一阵子,还在京中四处游走发煤,让人乱唱那些胡言乱语的歌谣,说起来此举的意图,也一样是令人费解,说是邀买人心吧,但让人传颂的概念却又并无只言片语宣扬自身的,只是一味为女子外出做工张目,如此说来,也和王妃出宫一样,都可以扣一个女字……二者是否可以联系在一起…… 这要说没阴谋,谁信啊?关键是备案——凭什么备案?! 对于京城的小老百姓来说,本来无权无势,生活中最大的冲突,也不过是一些邻里恩怨而已,除非是那些有大冤屈的人,否则对《备案令》,只怕都是糊里糊涂,看过就忘,因为根本和他们无关的,甚至于在这两日新闻之前,他们都不知道买地还有‘备案’这个政策,直到此刻才开始感到好奇,倒也在情理之中。可这《备案令》对于高官贵族的冲击,又怎是一般? 那报纸张子赞记得是清清楚楚的,备案的几条规矩,第一条就是人要到买地去,第二条是为陈年冤案备案,这完全针对的就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对于未发生的事情,也能备案?买活军给良妃备案,到底遵循的是什么规矩? 如果这样备案是可以的话,那张子赞也去备案,如果他死了,凶手一定是远在买地的子侄张天如,绝对是他气死自己的。那买活军给不给备?如果给,那他回去以后就自尽,是不是可以一命换一命,极限换掉张天如?如果不给,那凭什么不给?良妃和张子赞不都是华夏子民么?唯独的差别便是政治身份,使团看在良妃的政治身份上给她备案,这难道还不算是干涉内政? 哪怕是张天如来辩,恐怕都不能强词夺理,把这指责洗脱,买活军此举,就是无视和议,悍然撕毁条约,敏地完全可以,也完全应该提出严正抗议,让使馆给出解释,甚至礼尚往来,实行对等反制! 王妃要离婚,不算什么,买活军对敏地内政的干涉,那才是奇耻大辱!一个使馆公然逾越《买活周报》上公布过的规条行事,这不是公事公办,这是居心叵测,要炮制政治事件!甚至往大了说去,敏地因此驱逐买活军使馆,都不算是过分的! 昨日一起身,便被这坏消息坏了一日的好心情,朝中昨日还在装聋作哑,皇帝并未召见大臣,只是锦衣卫去把良妃所住的别府围了了起来。按道理来说,各方也都有了一个反应的时间,今日阁臣该会拿出态度。 若这是买地处心积虑的阴谋,以他们一贯的作风,也就意味着,下一期报纸上,张天如怕不又要跳出来大放厥词了。连着两天,张子赞连早饭都用不下去了,今日勉强吃用了一碗面茶,一个油炸桧,收拾一番心情,换了官袍,起轿要去衙门视事—— 下衙后他肯定是要拜会老友,斟酌着该如何上本的。此事虽然令他极为愤怒,但张子赞什么年纪了?情绪和个人观点,并不能决定他最终在政治上表现出的态度和倾向,一切态度,都要看他的政治需要而定。 前夜下了一场大雪,昨日一日清扫,主街都已经把冰铲去,饶是如此,轿夫们还是要在官靴上绑好草绳防滑,轿子的速度也因此比夏秋要更慢得多——这也罢了,今日走了一段路,轿子居然停了下来,轿夫们还卸了力气,扶着轿子,让轿顶子插入烂唧唧的雪泥地里——这是一时半会走不了了,为了省力才会这样停下来。 张子赞敲了敲轿壁,长随老刘忙过来隔着棉布窗褥说道,“是前头堵了,老爷稍安,已派小厮儿前去打探了。” 这京城交通,本来也是老大难了,就是大晴天也经常堵车的,主要是因为路烂难行,修整得又怠慢,一条大路常常只有一半可用,如此,只要两辆马车对面撞在一起,就很容易堵上一街的人,这不是张子赞的尚书仪仗过去呵道就能解决的事情,必须要抬出身份来排解纠纷。 可京里贵胄众多,六部尚书虽是高官,脸面也不是处处有用。张子赞自侄子去买地出名以后,行事更加低调,总是以和为贵,老刘深知他的心意,并不立刻派出元随侍卫,而是以小厮打探消息。过了片刻,便来回报道,“老爷,倒不是什么高官车马相撞,而是一群百姓正在闹事。” 说到此处时,大概是因为人群移动的关系,繁杂脚步声,伴着一阵嚷叫声也是逐渐靠近,人群中有人领头喊道,“女娘做工不丢人!女娘离婚应当应分!” “王妃离婚不丢人!王妃离婚应当应分!” “女娘要读书!要识字!要做工!” “王妃要读书!要识字!要做工!” “使团伸张正义!” “使团伸张正义!” “谁不让我们读书做工,我们就不认谁做主!” 一人领喊,众人相合,这汹汹气势,连侍卫们都不敢直撄锋锐出面呵斥——侍卫们才几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对着这上百人的队伍,怎敢随意挑衅?若是激起冲突,吃了乱拳打死,闹事者一哄而散,事后如何查找?说不得死了都是白死! 张子赞的神色越来越难看,老刘也不得不在哄闹声中提高了音量,有些吃力地说,“这些都是素日里由买活军来发煤养活的百姓们——他们怕使团被发落,不能再四处发煤了,自己要被冻死,因此自发团结起来,到处呼喊,要为王妃离婚壮声势,证明使团这么做,不但没有错,反而是伸张正义、拨乱反正的大好事儿!” “谁不让我女娘读书做工,我们就不认谁做主!” 乱哄哄的叫嚷声,从轿子边潮水一样,由小渐大,由大渐小,最终化为了街巷余音,这帮无业的狂徒,甚至还有些好奇地敲打轿壁,询问着轿中人的身份,好在彼此并未冲突起来,很快便被侍卫喝走,哩哩啦啦大概过了一盏茶功夫,前头街面的车马开始流动,一街上嗡嗡之声,都在议论这帮人,“到处都是……我早上从北城来,那处也在喊……” “大年下的怎么这样裹乱!” “是了,兄台,你可知道,这王妃离婚案内中的文章——” 不用多说,如今城中不分贵贱贫富,谈论的自然都是王妃离婚案了,轿内张子赞捏着眉心,头痛欲裂,只觉得每句话都像是一把刀一样攒着他的心:一夜的功夫,这就到处组织起人来了?这是要把京城闹得大乱?还说这不是买活军的作为?!一般的百姓哪有这样的能耐,这么快就把人手给撒开去,口号给想出来?! 但是,和之前的愤怒、屈辱相比,在亲耳见证了这么多人聚集喊话之后,张尚书心里,怒气之外,也不禁悄然泛起了一丝恐惧:这样大的阵仗,买活军到底想要干什么?难道,难道他们真打算全面撕毁协议,一举吞并京城不成?! 482 皇帝的牺牲 “城中百姓,其中由买活军数日发煤养活的约有数千户、万余人,都是若无慈善煤便极可能冻饿而死的,今冬天气严寒,城中煤炭用量大增,售价比去年上涨近五成,用不起煤的人家比往年要多太多了。这些百姓看到揭贴之后,意识到买活军极有可能受到此案连累,心中无不惴惴。 再加上买活军发煤时,总是在里坊中寻找好强晓事,读书认字的女子,作为辅助,传唱歌谣。如此,百姓们便自然以这些女子为首,开始商议对策。” “此时跟随买活军南下并不现实,今年天气太冷,连天港都已经上冻半个月了,什么时候解冻还不好说,便是解冻,百姓们也不可能都乘海船南下,大多数时候,南下迁徙,都是妇孺老人坐船,壮丁要组织在一起步行,天气这么冷,徒步行走是要死人的,就连被褥衣衫都置办不起,这笔账再愚钝的人也会算,因此,百姓们都知道自己今冬不想冻死的话,便只能阻止朝廷为买活军使团定罪。” 于是,也就有了这些百姓们在各处宣扬离婚自由,宣扬买式婚姻观、妇女做工识字的行为。赌的就是一个法不责众,光是靠买活军过冬的就有一万多人,还有一些好事帮闲,又或者本就被买地思想侵蚀蛊惑的年轻人,他们虽然衣食无忧,但也跟着奔走起来,甚至还有免费供给热水热食,为这些民众帮忙的。 “二万余人,若是都捉拿下狱,哪有这样的地方和人手?若是还有买活军使团在内呼应搅和,后果不堪设想!虽然使团在城内不过二百余人,且还有男有女,并非都是兵员,但买地的船只,在海上昼夜不停,又有千里法螺呼应,每年运送辽饷就是近百余航次,现在东江岛上随时都有五艘以上的大快帆船,倘其收到消息之后,向东江军借兵,入渤海进天港靠岸,又当何如?宁锦一线的守军走陆路南下,速度绝对不及买地的船只!只要被他们赶在前头,就靠京营……” “京营可还堪一战?” 温暖如春的书房内,此时里里外外,挤挤挨挨,或坐或站,安排了十几个大臣,雄国公也侥幸跻身其中,见皇帝的眼神落到他身上,额前不由得冒出汗来,讪笑着上前跪下道,“愧回陛下的话,京营将士虽上下一心,将士用命,惭愧百年积弱,整顿未久,便是和建贼,也是有心打一打,但若说要对上买活军,恐怕还是……” 这已经是极度客气的说法了,实际上京营的情况众人心里有数:如今天下精兵,只在宁锦沿线,东江岛也算是一支偏师,此外还要再说的话,西南沿线因长期要处理边乱,也还算是有一支骁勇善战的地方兵力,除此以外,天下虽大,竟再无可用之兵了! 京营更是烂中之烂,从土木堡之变开始,京师大营的老底子便被打光了,一二百年下来,始终没有恢复元气,五军营、千营,徒有其表而已,神机营算是唯一还有一定战斗力的单位,但是,今年又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神机营,顾名思义便是操弄高精尖武器,也就是火器的兵营,若在往常,战斗力的确要高过其余城卫许多,但是,今年南城地动,王恭厂周围都炸成了废墟,到现在还没开始恢复药火生产,京里所有的药火储备,只剩下之前因皇帝下令,先行做样子搬迁去新址的少许存货了。 神机营无药火可用,其余京营人马,也就是比乞丐稍好一些,雄国公没法说出口,被田任丘点明了,他有些阴沉地说道,“五军营、千营甚至是神机营中不少士兵,因家计艰难,他们自己倒还好,家里人需要靠买活军赏煤过冬的不在少数,让他们去捉拿这些闹事百姓,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往好了说,敷衍塞责,应付了事,往坏了说,若是也跟着一起聒噪起来,后果怎堪设想?” 京城守卫,居然空虚至此,这不得不说是让人非常难堪的事情,大臣们脸色都不好看,叶首辅往下方看了一眼,便有一名中年官员会意而出,道,“臣请陛下派出亲军,维系城中秩序!” 敏朝这里,京城防务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就是包括了九城守卫、大营的京营系统,这是朝廷管辖的力量,便是皇帝也只能通过任命大营的统领来对京营施加影响,另一部分,则是在大营糜烂之后,逐渐发展出来的皇帝亲军。 这些亲军,战斗力肯定要高过大营一头,毕竟世道再怎么困苦也不会苦了自家豢养的鹰犬,再者亲军并无固定编制,裁撤扩编都要更灵活一些,通常来说,亲军都是太监统领,不过,在皇帝这里,九千岁下台后,是田任丘率领,他手里现在有大汉将军等锦衣卫编制的御前亲卫,还有皇帝用内库钱养着的亲军,其实他才是如今城中军权第一人。 便是如今的京营话事人雄国公,都要看他的脸色才能部署平乱的战略,叶首辅这话,看似是说给皇帝听,其实是希望田任丘能自告奋勇,出面为京城分忧。但田任丘却似乎充耳不闻,只是冷笑不语,皇帝盘坐在炕上,眼睛似闭非闭,半晌才道,“局面就是现在这个局面了,诸公素来贤能,当有以教我,我是虚怀若谷,只等诸公高见啊。” 这话似乎是夹枪带棒,阴阳怪气,但众臣还有什么好回的?朝中糜烂至此,总不能所有责任都推给皇帝,细究下来,朝廷无钱发煤周济给百姓过冬,是文官无用,京营没有战力,是武官无用,说起来谁都不清白。 如此便只能跪下请罪,吏部尚书周明卿脾气大,硬邦邦磕了几个头,便道,“京中无煤,是万事起因,西山近在咫尺,却因皇陵在侧始终不能开凿煤矿,以臣愚见,京中天气既然会逐年变冷,始终倚靠买活军发善心总不是长久之计,臣请陛下首肯,加凿西山煤矿!” 好哇,这就是硬点子,你不是说无煤吗?那我就告诉你京中为何无煤:距离京里最近的西山煤矿,储量丰富,而且论成本绝对比用山阴的煤、买活军的煤都还要更便宜,毕竟运输成本是摆在这里的低。 但正因为皇陵选在了西山,这里的煤矿开采一直受到严格限制,怕的就是坏了皇陵的风水!你要煤给百姓们去下发,那就看你在不在乎你家祖坟的风水局了! “这……” 这番话一出来,大臣们立刻有些不安了:不是说西山煤不能采,但这绝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历朝皇帝真要采的时候,其实也没那么在乎祖坟风水,但这事儿得轻描淡写、悄悄的办,上头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底下人‘自作主张’,哪有这样公然提问的?这是在找事,是在抬杠! 眼神儿官司还没打完呢,皇帝却轻描淡写地道,“死人岂在活人前?皇陵不比天下先,此议,可,朕许了。” “这——陛下!” “陛下,不可啊,毕竟是先帝陵寝——” 众臣慌忙劝阻,“此举恐违孝道,此为天子立身之基,非是什么死人活人的谬论!” 话也说得很明白了,大家在乎的都不是皇陵里躺着的死人,没有谁真的牵心动肺挂念坟墓里的尸骨的,哪怕有知遇之恩,如今那也不过是一块死肉而已。但纲五常,正是朝廷统治的核心道统,天下人敬天子如敬父,若天子不孝,天下人何以敬他? “立身之基?”天子微微冷笑,“朕之孝心,天下间门无有过者,只不见天下人敬吾,如吾敬天法祖。如今朝廷之尴尬,诸公心中难道无数?各地的两税银子,每年入库的能有多少?朝廷开销,是靠买地来的关税银子,还是各地的夏秋二税?” “不见钱,只见要钱的奏章,只说税收不上来,孝心何在?民不体朕,朕何以体民?” 如此好一顿暴风骤雨般的发作,让大臣们面面相觑,说不上话来,这话实际上已说远了,扣的还是各地土地兼并,粮税商税都难收的局面。皇帝对于朝廷不断挪用内库银两早就有了极大的意见,想要复行‘一条鞭法’,不是一日两日了。 今日他这消极的态度,其实归根结底便是这个意思:钱也不见,人也不见,什么事都要皇家出面擦屁股,要你们大臣何用?如今城中的乱象,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要和我开口,反正我皇家这里,只要应允王良妃离婚,什么事都没有,各地妇女是否会因此效仿,秩序会否因此动乱,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朝廷收不到你地方上的税啊!地方上乱与不乱,又关我什么事呢? 这里说城中的鼓噪,突然又说起了西山煤矿,这儿抱怨朝廷税收,看似是东拉西扯的对话,其实每一句都蕴含了言外之意,倘若听不懂其中的政治博弈,那就没有资格坐在这里。叶首辅虽然一语不发,只是用眼神点兵点将,但其实对如今的谈判局势洞若观火,心中忖道,“皇爷只爱他的建筑、实验,对于女色并不留恋,王妃、任妃去也好,留也好,于他不关痛痒,他怕还是想借机要谈一条鞭法,谈商税的事情。” “但这两税一加,天下大乱便是近在咫尺,再加上买活军在旁虎视眈眈,十年后,还有敏朝可言么?现在各地的富户豪商,之所以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对于推广高产种等做法均都配合无比,便是因为他们在敏地至少比在买地要过得好,若我们也开始收重税,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们这里加两分的税,落到税吏那里不加出个十成?最先遭殃的不是背靠官家的大商户大地主,反而是那些中等人家,怕是顷刻间门就要破家灭户!” “若是以往,这些人死了也就死了,但现今却是不同,他们没了活路可以去投靠买活军!正因为有买活军在侧,如今的天下只能裱糊为主,却绝不可有什么大动作了。在核心利益分配上,能维持原状已经是竭尽全力……” 所谓核心利益分配六个字,终于也是不可避免地露了买味,可见叶首辅私下也没少钻研买学著作,并且把他们的政治理论不自觉学了一些在心底,他又想道,“想要动税,自取灭亡决不能附议。但若是如此就要找个别的东西来哄小皇帝高兴,让他首肯,出动亲兵平息城内动乱。女特科之事,之前虽然已经形成合意,但底下人一直拖着没办,皇帝已是再催促,不妨就遂了他的意,不管怎么说,这总比动税要好得多。” 心念即此,略微计较了一番措辞,他便抬头道,“启禀陛下,税务繁杂,不可轻动,再者也非当务之急,今日还是要先议‘良、容二妃案’为好。” 到底是首辅,他一开口,众臣都一道称是,皇帝也道,“老大人素来有计量,请讲。” “臣请先问,陛下对于二妃去处,意下如何?” 皇帝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女子性轻浮者,见异思迁,岂非常情?她们要走,我本是无可无不可,只是此事,天家颜面须不好看。” 也算是大实话了,众人听了都不禁点头,叶首辅道,“是,若无备案之举,她二人沐浴皇恩,却不思回报反而大放厥词,本该严加惩治。但却偏偏二妃和买活军是搭上线了,以臣所见,只怕买地是有意用二妃做筏子,进一步推行他们‘女子做工做官’的思想,要吸纳更多女子去买,试想若连皇妃都去买地了,各地民众知晓之后,又会掀起何等的逃买高峰?” 这猜测合情合理,众臣听闻,面色不由更加凝重,不过并没有人说什么严加看管城防,不使百姓亡买的天真话语:敏地流民成风都百多年了,从前国家还兴旺的时候都管不住,更何况如今了! “女子流失,对我敏地影响,不必多说了,若说要严加处置二位皇妃,强硬对买,甚至问责买活军使团,此为自取其辱之策,就不必多加解释了,只一句话足矣——便是买地的船不来,人不闹,报纸不发声,使团一言不发,就此离去,老臣只请问诸位同僚,明年起若他们不送高产种来,这天下又将如何?” 这句话,起到绝杀效果,让意识到叶首辅态度而有些嘀咕的重臣群体,刹那间门陷入死寂。在众人凝重的面色中,叶首辅转身对炕上面色端凝的皇帝欠了欠身,缓缓道。 “如今之计,臣只能请陛下为天下念,忍辱负重——二妃要离婚,便让她们离婚!不但如此,臣还请陛下颁令表彰,许可二妃思想得时代之先声,并开女特科,请二妃应试,并朝中重臣勋贵人家,无不踊跃参考,中试者于朝中出任官职——” “如此,方可平息城中民意,并堵住买活军的后手,暂缓我敏地女子流失之势,虽为天下前所未有之先事,亦是形格势禁,大局所迫,不得以而为之。请陛下看在百姓份上,忍一时之气,全万民疾苦!” 他起身慎重一礼,众臣虽然各有顾虑,但叶首辅已经把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这是唯一一条最好的道路,当下便都起身应和道,“请陛下为天下念!” 皇帝沉默良久,环顾四周,神色复杂至极,似乎心中之意委决不下,只是,环顾四周,田任丘一语不发,而文武众臣都已达成一致,似乎已没有了他回绝的余地! “如此……” 犹豫反复了好一会,他忽而举袖掩面,似乎是难以承受这样的屈辱——家有逃妾,毕竟是颜面上极不好看的事情,这一点众人也能理解,尤其是不但要让她们走,还要反过来重用二女,这对于皇帝来说,确实是极大的牺牲! 但是,在重臣们强大的压力下,他还是把态度逐渐放软了下来,“如此,朕当思……” 虽然没有当场答应,但也就是找个下台阶而已,之后再上几封奏折,在《邸报》、《国朝旬报》上造造势,渲染一下气氛,也便就坡下驴了。叶首辅和几个尚书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是不动声色,微微地点了点头:这件突如其来的大新闻,可总算是有了一点破局解题的思路了! 483 买活军第一次亏了 “敏朝已经发下通讯文章,公布了女特科的开放时间,明年四月就会进行第一次女特科考试,中试者被赋予女特进士的名号,并不进入宫中服役,而是和特进士一样,主管工部‘奇技’科,礼部‘名教’科诸事,也会负责对买事宜。听说皇帝有意设立一个‘对买办公室’,可能未必是这个名字,但是大体上是这个意思。” “同样的,给敏朝衙门的回文我们也发出去了,得到了云县衙门的认可,这一次二妃离婚案的直接影响,算是逐渐告一段落,从即日起,使馆的安保等级降低,通宵执勤人数可以回落到往常的两人,大家认为有没有问题?” “我认为可以。” “可以。” “同时进行发煤工作时,也要注意规范辅助者的言论,这些本地女娘现在都很支持二妃离婚,其主要的目的并不是关心二妃的命运,事实上,相当一部分人之所以卖力宣扬二妃离婚有理,完全是因为害怕我们使团被二妃连累,所以,要做好解释工作,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没有这种危险,可以停止相关的议论,还是回落到女子外出做工的道理上。” 谢向上笑了笑,“不能说咱们出煤,最后好处全给敏朝皇室得了去,是吧。虽然这有点困难——” “确实困难,主要是女特科对百姓的影响是更大的,女特科一旦落实开放,这些京城女娘的愿景,肯定会跟着改变,比起千里南下,如果在本地也有出路的话,她们肯定也更倾向于留在本地。本地的竞争更小,还在老家,她们更有优势,所以她们最近肯定愿意谈这些,这是百姓们自己的倾向,要说管束、制止的确困难。” 说话的张小凤,可以说是使团中的‘京城妇女专家’,因为她就是负责扫盲班教育的,也时不时能进别宫给妃嫔们上课,上到皇家女眷,下到贫民少女,都曾做过张小凤的学生,当然也就是她的调研对象。 “我的意见是,要么就不做约束,让她们去说,要么,让那些有意女特科的人,回家去安心备考,我们从前阵子收了我们家的煤,因此得以安身立命,南下意愿又较为强烈的孩子中,挑选一些好苗子,继续做我们的帮手,这些人就不拘男女了,喊的口号也不必是女子做工——现在女特科都开了,女子做工的好处敏朝衙门自然会去宣扬的,我们可以继续宣扬一些敏朝官府所缺乏的东西。” “比如说?”与会的几人都有点眼睛一亮的感觉。张小凤的这个思路,确实能让使团从现在的尴尬处境中解脱出来,至少是重新获取一部分的主动权。 “比如说,我们南方丰富的做工机会,这是如今的京城很缺乏的。”张小凤说,“还有我们便宜的教育,发达的福利,这都可以当作是一个宣传的点,只要舍得卖力气,就能吃饱饭,这是买地的好处,围绕它编一些歌谣,多少可以填充接下来一个多月的尴尬——煤至少要发到明年二月份吧,算算还有一个多月两个月的,也就是大年下歇几天,这不能白发了,什么歌谣都不再唱,那也太明显了,倒显得我们小肚鸡肠,见不得敏地的社会发展似的。” 但是,如果继续宣扬女子做工,不就等于为敏朝做舆论宣传工作了吗?这也太让敏朝君臣占便宜了,倒显得使馆有些傻似的,坐在长桌上首的谢七姐谢双吉有些脸红,她坐不住了,一下站起身。 “今天我在此要做个自我检讨。” “这次事件中,使团乃至买地的尴尬地位,是因为我政治上随意表态,办事上程序不严谨,让敏朝抓住了把柄,因势利导,他们得利,我们这里却添了太多麻烦,太多工作量,这一切全因为我过于幼稚。我已经给云县写了检讨书,此次事件不论是什么处置,我都希望一切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谢双吉深深地鞠了一躬,维持了十数秒才站直了,“过去半个月内,使团内的兄弟姐妹因为我夜不能寐,连日奔走,原本大好的局面突然风云变幻,写了太多报告,于我个人而言,我很惭愧,我向大家道歉!对不起!” “哎,这——知错能改嘛,本身对方也算是有备而来——” “好了好了,七姐起来吧,何必这么严肃呢。” 到底是军主的亲妹妹,要说使团众人对此没有意见,这是假话,大冬天里组织发煤这不是什么轻省活计,大家做得用心,除了扶老怜幼,这人类本能的同情心之外,还因为这是统战工作,关系到买活军力推的民间新风气,通过发煤组织起城中的进步女娘,进行一场出色的舆论战,不但能把慈善煤的效益最大化,写在报告里这也是他们的工作成绩——买活军对于使团人员,是采取定期调职的政策,轮岗回去之后,是升是降,还是平调,不就都得看轮值期间做出的成绩吗? 本来一桩很亮眼的好事儿,就因为谢七姐越权行事,反倒让买活军被敏朝狠狠地利用了一把,好事变坏事了,这叫人心里怎么没情绪?此事的真相,瞒得过朝中群臣,瞒不过买活军使团——不但揭贴是厂卫去箔子胡同印的,而且就连所谓的内幕,也就是王良妃买通隆长寺阉人的说法,也是厂卫一手炮制,操办此事的就是辅佐买活军发煤的大汉将军们,他们都是锦衣卫系统里的,带来的帮手的女娘,许多也都是自己相熟的亲友中比较进步的存在,消息岂不是随意就传递出去了? 再经由这些女娘,向她们街坊中巴结着盼煤的百姓一传递,民心可不就挑拨起来了?使团虽然永远也不会和张子赞把酒交心,但有一个认识却是共通的,那就是百姓根本就不具备对政治的关心和认识,更没有这么强的组织性,背后如果没有主心骨,根本不可能营造出走街串巷的声势—— 就算在买地,一般的百姓也压根不关心《周报》前几版呢,买报只为了看社会新闻和话本、笑话的读者才最常见,更别说京城这些文盲百姓了,同情王妃?笑话,倘若王妃被推出菜市口斩头,他们拿馒头去蘸血治病还差不多。 真正组织百姓,营造舆论压力的是厂卫,买活军背了这个黑锅,却又根本无法澄清,因为他们的确给王良妃做了备案,而且是违规做的备案,事后,敏朝仪宾司行文过来,只问了两件事:第一,人不去买地,也可以在使团备案吗?使团是买活军衙门的分支?若如此,我敏地使团可否在买地断买地百姓的案? 第二,事未生,也可来使团备案吗?若如此,我这里千百桩事体都可来备案,就等你使团一个准话了。 这两个问题,当然,也可以不讲理的回答,我能接备案那是因为我有实力,你有实力你也能办到——那这就是耍流氓了,这个流氓,六姐可以耍得,使团这狐假虎威的代理人是耍不得的,他们来此必须在规则范围内行事,谢六姐根本就没有耍流氓的意思时,怎么能容得了她的家奴自作主张,破坏了她事先想好的节奏? 若是不耍流氓的话,那这两个问题都很难回答,谢七姐在京城使馆外,接了王良妃的预告型备案——尤其是预告型备案这一点,使得使团极其被动,在情理之间,陷入了两难,又要面对敏朝的愤怒和质询,拿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又不能否认备案的存在:做了就要认,人无信不立,吕不韦一字千金,商鞅徙木立信,战国策千金市马骨,讲的都是这个道理,谢七姐既然在当时,本着支持《妇女召集令》这个政策的思路,担保了王良妃的人身安全,那么使馆就必须把这个立场坚持到底! 甚至于,在这个困局中,就连最常见和稀泥的办法——严处谢七姐,都并不适用,毕竟她身份特殊,她是谢六姐的妹妹!就算谢七姐愿意受罚都不行,罚谢七姐,下的是六姐的脸面,她即便被罚,也当是有理有据,而不是为了平息敏朝的愤怒而额外重罚! 如此为难的情况,在使团上京以来,是非常罕见的,使团只能提高安保等级,同时写下大量情况说明的文书,汇总成调查报告,向云县发出,同时还不能耽搁发煤——善事一做,就要有始有终,否则会招致受恩者更深的怨恨,这是一。 二来,倘若他们不发煤了,百姓更加恐慌动荡,倘若真酿成民变,厂卫这里脸一翻,巴不得镇压一批,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死了一些亲近买活军的百姓而已,一举两得的好事,但对买活军来说,他们就是损失了十分珍贵的,‘亲近买活军的百姓’,这都是异日他们统治的种子! 使团的人手,本就有限,事发之后谢向上还要和各方人马周旋,谢七姐不宜再出面,少了两个干员,余下的人只有蜡烛两头烧,一个个奔波来去,累得眼下青黑,好容易此事了结,落得却是这样的结果。买活军被皇帝当成虎皮,好生狐假虎威了一番,还帮敏朝推动了女特科,放出了宫妃,又拉拢了一批对皇帝必然忠心耿耿的女官、女特进士—— 这些女子本就是京城人士,现在肯定是不会走了,而皇帝既然还支持宫妃考女特进士,在她们的认知中,自然而然会围绕宫妃团结在皇帝周围,才能在敏朝官场立足。买活军等于又亏损了一批聪慧大胆,南下后略加消化就可以大放光彩的好苗子! 这且不说,还担上了政治上轻佻放纵,处事不谨的民声,在民间的舆论中,一向专业、友善而且讲信用,靠谱的买活军吏目,如今竟成了挑事者的形象,挑拨皇妃离婚闹事不成,反而促进女特科开设,这不成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大傻瓜了吗? 自从买地崛起,不说军事上连战连胜,舆论战、政治战上,也从来没有亏得这么惨过,这一切原委,使团大家也都调查得清清楚楚,要说是王良妃有心算计那肯定不是,巧合接巧合,只能说是赶寸了,局势营造成这个样子,她也有她的难处,她的诉求,并非是阴谋算计,只能说是搏命之举——当时局势走到那里,不论谢七姐接不接她的备案,良妃都会成为敏朝对付买活军的利器。 “其实就结局来说,当时情况走到那,怎么发展都是一样的,你接了备案,良妃活着,离婚了,就如现在这样,我们被利用得很惨。” 在会上,大家能说谢双吉什么?肯定是好言好语的安慰,也说了‘如果是我们或许也会接’这样苍白虚弱的言语,但谢七姐情绪依然十分低落,这个篓子捅得实在太大,她也知道自己是给六姐出难题了,而且不论怎么说都连累了这批同事。她的情绪,谢向上看在眼里,会后特意把她找来,开导她的心情——无可讳言,这确实是因为她的血缘关系,不过,这也是谢七姐在这个团队中,能得到为数不多的特权了。 “但你想,按照她当时的说法,如果你不接她的备案呢?你猜会如何?” “她……她会死?”这的确是谢双吉决定接下备案的主要原因,按照她的判断,王良妃的确有可能被私下处死。 “不,她未必会死,甚至仍有可能被放出宫离婚考特科,但是报纸就不会这样写了,《国朝旬报》会用赞赏的口气提到你不接备案的事情,你按照和议,回绝了良妃备案的请求——你觉得这是正面的报道吗?” 谢双吉只是太年轻,但人并不傻,她很快明白过来了,“不……这等于是离间了使团和京城进步女娘的关系,吓阻了一些受到限制的女娘向我们靠拢求助,也影响了我们的形象……” “你能想到这一点,就说明你的天分并不输给良妃了,她当时用《妇女召集令》来请你帮助的时候,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不论你答应不答应,她都有活下去的可能。你答应了她直接借用买地的威慑力,你不答应,她也可以通过敏地抹黑《妇女召集令》的需要,成为朝廷展示宽仁的例子而活下来。只要闹出事情,她活下去的可能都会比什么也不做大。” “今日使团的窘境,看似是因为你的一念之差,但其实,真正有政治素养,能够回到当时情境的吏目,都能明白,使团的问题一直以来都没有变过,那就是六姐的《妇女召集令》,在一定程度上和我们买地的政治利益是有冲突的。这个冲突,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使团和私盐队的开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使得私盐队队员的人身安全,受到了不必要的威胁。” 谢向上有些深沉地说,“当然了,这种威胁可以用报酬来弥补,所以凡是参与在外运送人口的吏目,报酬都是吓人的高,证明六姐能够看到其中存在的矛盾。” “但是,这样裱糊的做法,只能缓解一时,当矛盾来到极其尖锐的地步,譬如在你面对的情境之时,你会发现,不论你怎么选都是错的,因为矛盾本身就在这里,只要有人利用这破绽来挑事,那么我们买地就一定会吃亏。” “六姐对于女娘的关怀,并不是完全从买地的利益出发,而是有她个人的兴致在里面——她是把这东西叫做她的情怀。这种广泛的情怀,和买地的利益并不完全重合,因为一个人除了性别之外,显然还有籍贯、阶级、家族等等复杂的属性,敏地只要在属性中找到一二共通的利益,便可以让妇女们留在本地,如果他们还对女娘的权益做出一定的让步,即便给的不如买地给的多,综合衡量之下,也一定会有很多人选择站在敏朝这边。” 谢向上是唯一一个在京城使馆没有调任的团长,而且他的职位比谢双吉高,视角也就更广,对于买地政策的自相矛盾之处,他也一定有更深的体会,这番话是在宽慰谢七姐,似乎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其实这一次事件,长远看未必不是好事,且不说有你解释,同事们的前程或许不会被影响,如果能让六姐意识到影响的严重程度,在政策上做出补救、调整,那么,反而还是因祸得福了。别往心里去了,啊?能看明白的都不会怪你的。” 谢双吉神色有些怔忡,似乎对于谢向上的话,她还有些消化不能,但仔细品味之下,谢向上的话又的确精准地总结了京中百姓们的行动逻辑。女娘们会留在京中考女特科也是谢双吉能认可的判断,但是,但是…… “这么说,那天我最好的做法,其实就是一句话都不和她说。就让她在失望中回去,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她突然下了这个结论。 谢向上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或许固然是如此,但已经发生的事,不必想那么多了,任谁也不会连一句话都不让人说的。” “是的,大雪天的,那么惊慌失措的跑过来,满脸写着无助,任谁不想帮一把呢?” 谢双吉喃喃地说,“但是,她利用的就是我的恻隐之心,她是一个政治生物——王良妃,她求的不止是她的生命权,还有她的政治利益。” “而政治,”她有些失落地说,“政治只是利益之选,向上大哥,是不是?当我们占据优势的时候,就没有必要引入新的变化,因为新的变化并不会增加我们的优势,反而会增加局势变化的风险?” “政治容不得丝毫人情——我是不是真的不该让她开口,就让她迎接她原本的下场,虽然反人性,但对买地来说,在政治上才是最有利的结果?” 即便是刚才起身做自我检讨时,谢双吉都没有此刻这样失落而沮丧,她低声问,“向上大哥,你说……那天如果是姐……” “她会怎么做呢?她一定比我聪明,比我更看得明白,那一刻,她会冒这么大的政治风险,让王良妃说话,还是……” “还是会视而不见,让王良妃去死呢?”:,, 484 橡胶生产线 “怎么样,老宋,硫化胶上遇到的小问题是不是已经有进展了?” “承蒙军主垂问,这一阵子我们小组合力研读《橡胶工程师手册》,还有《现代橡胶技术丛书》,把什么杂事都放下了,又通过攻关小组请来了化学专门学校的几位高材生,这几位学生的学问好,化学实验比我们老人做得精细,原理反应来得到位,都是实验的一把好手! 有他们帮忙,总算是确定了适当的硫磺品质标准,还有配比反应公式,解决了生胶的脆性问题,这样总算可以用熟胶制成软管,并且经过多次蒸煮消毒,都没有变性,技术上是突破了一个难关,不过,如今的做法,对硫磺的品质有需求,成本要降下来并不容易。况且如今本地的硫磺产量本就不足,只怕,还是要催促硫矿进口,才能在明年此时初步搭建起一条橡胶生产线那。” “硫矿——现在本地的硫矿都是从何处进口的?” “以山阳道来的硫铁居多!都是从莱芜港口过来的。鸡笼岛也有硫矿,但开采难度大,品质不佳,恐怕不敷使用。南洋方面目前已经探明的硫矿,产量都不高,主要是在安南一带,那处现在战乱频仍,几年内想要开采都有困难。” “那就只能是先指望山阳道,示意他们增产了,你们去开个会,明天起大宗商品交易所挂牌求购。”谢双瑶转头吩咐秘书组,又亲切地拍了拍身边这个中年人的肩膀,“干得不错!老宋,依你所见,橡胶和杜仲胶的物性究竟有多相似,杜仲胶作为橡胶的代用品,值不值得先为它发展出一套生产工艺,之后再调整为橡胶的生产线,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呢?” 老宋——也就是橡胶攻关小组专家宋长庚,被谢六姐夸奖,已经不止一次了,周围人免不得都用艳羡的眼神看了过来。而宋长庚则满面红光,顾盼自豪,骄傲中又透着一股受宠若惊的谦卑感。 一听到谢六姐的赞词,他几乎是本能地就想要谦逊一番,再发自肺腑地赞颂谢六姐的恩德,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谢六姐并不喜欢说废话,于是便止住了话头,一五一十地回答道。“杜仲胶和橡胶这东西,虽然按照天书著作所言,分子式是相同的,但结构不同。” “表现在物性实验上,二者的加工也是截然不同,目前来说,杜仲胶只能用溶油法制取,而且性子十分活泼,很容易和空气进行反应,变得脆化,固然要比橡胶更加坚固,但要说把杜仲胶制成软管、轮胎等,现在的工艺还达不到,倒是可以制成一些轻便坚固的容器,用以盛物不错。” “盛物的话,那就没必要费这么大的功夫了,马口铁比杜仲胶做盛物说不定还更合适些。” “倒也未必如此,如果能够验证此物在极寒环境下的物性,或可取代马口铁,成为北方储物的器皿,现产的马口铁,在极寒之地表现并不理想,主要是锡在低温下分子结构会发生改变,受寒后不复光亮,甚至掉渣都是有可能的。” 马口铁在北方不耐用,这是这几年陆续有的反馈,谢双瑶点了点头,“明白了,还是有前景的,杜仲胶可能是如今塑料制品最好的本土化生产材料了……” 他们二人边说边谈,在宋长庚的陪伴下,谢双瑶饶有兴致地把两间宽敞的厂房转悠了个遍,查看过了蒸汽机、大釜、加压器、蒸煮器等等在外人看来不知所谓的大铁疙瘩,又拿起目前制成的少量成品,比如那厚实的橡胶软管,橡胶雨衣、胶鞋等等,还有实验室试制的橡胶轮胎,谢双瑶还上脚踢踹了一下,实验强度,“嗯,偏硬!有没有装橡胶轮胎的马车?” 这自然有,而且是早准备好的,谢双瑶立刻登上马车,捂好帽子,戴上手套。“去外头马路上跑一跑!正好看看在寒冷环境下会不会脆化!” 虽然云县地处东南,但腊月里近年下,依然也下了几场雪,早起会结霜,这样的天气里,坐在奔驰的露天马车上并不是什么美差,不过也正因此,可以更好地感觉到一般人乘坐马车的体验,谢双瑶坐车体验了小一刻钟时间,便让马车返回了,她没有吝惜自己的赞许,“说实话,要和仙器比自然还难,不过这强在是我们自产,仙器用完了就没有了,自产的东西,却是千秋万代,永远都可以用,而且还会越做越好!” “军主说得是!”宋长庚带头拍掌叫好,小组成员个个都是面红耳赤,激动不已。谢双瑶微微一笑,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让随行人等也都去体验一下,“走,我们吃饭去,看看你们平时都吃些什么——还有什么要求,什么困难,都尽管可以和我说说。” 吃上当然是没有一点问题的,攻关小组的专家,待遇还能低了去?买活军本来就吃得不差,要说有什么意见,宋长庚反而觉得小组是不是吃得有点太好了。“天天不是鱼就是肉的,荤菜还有三道!是不是过于靡费了,叫人心底不安——就连军主,也不过餐二荤,我们小组上下都不敢领用太过,免得折了福分,要小人说,能保证日日有蛋便已很足够了!大荤过多,实无必要,还不如折钱多做些实验,多买些硫磺呢!” “这倒没什么,你们花的也是自己的钱——前期投入有些要折算到后期成本里去,再计算分红的。”谢双瑶倒不觉得这有什么过分的,大几十人吃饭呢,只要不浪费,准备三个荤菜也不为过。 “既然如此,那更要为自己省点钱了。”宋长庚立刻说。倒把谢双瑶和身边人都逗笑了,“这个我可就不好管了,哪有我来巡视一趟还降待遇的,这不是招人埋怨吗?” 众人一边说笑,一边已进了食堂,食堂的准备很充足,荤菜还是三个:红烧肉卤豆干鸡蛋、海带排骨煲、干煎带鱼——红烧肉、排骨这不多说了,年下都是要杀年猪的,这一阵子云县的屠宰场加班加点,市场上猪肉的供应是往日的倍,就这样还是一扫而空,绝没有滞销的忧虑,新鲜的骟猪,放血、焯水,浓油赤酱一番料理,哪有不好吃的道理? 红烧肉用的是三层五花,油汪汪的惹人眼馋,有些从农家子弟中冒出头来的专门学校研究员,还没吃几年饱饭,又是做惯体力活的,胃口非常健旺,最喜大荤,每每都要一大碗肉,再来两个鸡蛋,一咬一大口油,瞧着让人胃口大开。而宋长庚这样,在敏地便有学识的中年人,多数一向还是能吃的饱饭的,再说年纪也上去了,胃口渐弱,没那么喜好油腻,便专爱吃里头的卤豆干,吸饱了油,一咬就是一大口咸中带了豆香的汤汁,配饭也好,白口吃也好,都很相宜。 海带排骨煲,是扎扎实实一个个的小墩子在锅里码着温着,全是人头大小的砂锅,锅里整齐地码着排骨、香菇干、海带、金钩虾米,料足汤少,滋味便浓,甚至很多人认为这样的汤有些浪费了,完全应该多加水,煮得淡一些,或者再煮一道水来下面吃。很多研究员有吃夜宵的习惯,便把自己吃完的排骨煲存在厨房,加班之后,请师傅加水加面,再加几滴醋就是极妥当的夜宵。 再说这带鱼,这是有讲究的,带鱼赶冬汛,每年冬天都是大吃带鱼的好时候,云县又靠海,是以这个时节便有新鲜的海鱼吃,不像是夏日多吃鱼鲞、鱼饭,这带鱼只只都有手掌宽,肉厚无比,煎得火候也好,表层的皮肉发焦微紧,内里却又细嫩,拿筷子一扒,拌在饭里鲜美异常,若是红烧了,锅边贴饼子,便是最受北方人欢迎的冬日佳肴。 云县是南面,冬日菜蔬还是不缺的,有西红柿、白菜这些耐储藏的青菜,还有雪里红等腌菜做配角,一顿饭确实可说是丰丰富富,要说花销也并不很大,买地这里粮食高产,养殖业又产业化了,农副产品的价格自然也随之下跌,在买地要筹办这么一桌饭菜,花费其实比京城要少得多了。 “可以,口味也很不错。”谢双瑶吃了几口饭,眉头更加舒展了,见大家也都按部就班地入座吃饭,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有这样的饭菜做伴,到明年年底,解决橡胶量产问题,应该不难吧?” “只要硫磺足够,明年年底生产线开不出来,我提头来见六姐!” “哎,最多就是扣点绩效,提头做什么呢?你的头很宝贵的,宋先生,橡胶生产线只是开始而已,再往后需要你们设计丰满的生产线太多了,现在就把头不要了,那亏的人是我啊!” 领导的笑话,哪有人不笑的?再说谢双瑶也的确还算风趣幽默,众人忙都一阵大笑,更不少人艳羡地看着宋长庚:这个江阴佬,入买不过两年,就已经享受了买地科学家补贴,据说级别仅次于徐子先徐大人,可要说这两人在敏朝的功名,那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徐子先进士及第,原本就是敏朝高官,这宋长庚,读了多少年书?这都近四十岁了还不过是个举人! 但是,谢六姐对他们的重用程度,却都是差不多的,领域有所不同而已,徐子先编撰教材,验证原理,主要是起到一个高端教育、提纲挈领的作用。而宋长庚则被委以设计工业生产线的重任,来买不久,就有这样的重用,人人都知道,只怕在六姐的前知之中,此人将来,必定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 有六姐信用在前,这宋长庚冒起虽速,但却勉强还能服众——也是他自己的确聪颖,宋长庚原在江阴时,寻访买地的进阶教材还很难,只能把能找到的教材都尽数学了,来买后进行学力考试,理科学力已经满足初级班毕业要求,随后半年间,边干活边学习,中级班课程一蹴而就,尤其擅长化学! 这还不算什么,他有一种天分,能将这些知识落地到生产中去,这一点是很难得的,实验人人会做,专门学校毕业的化学生,在实验室里甚至已经可以复现很多书中提到的化学实验了,但要说把实验落实到生产,他们就很茫然了。 尤其是化学门类,几乎没有成形的生产体系,工匠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因循守旧,如同仪式一样传承生产步骤,即便如此,生产事故还是屡有发生——今年南城的大爆炸,也可以说是一次超大的生产事故。 宋长庚既然有设计一种全新生产流程,并且不发生太多意外的本事,那倒也合该他出头,至少,他加入之后,杜仲胶制品也罢,橡胶制品也好,产品的质量也有了长足的进展,谢双瑶半年前看到的橡胶管根本还没法用,不但发臭,而且气温一高就黏糊糊的,一低就发脆,性状实在是太不稳定,宋长庚一来,分析之下,原来是硫磺品质的问题,换了一批硫磺效果果然就好多了。 这就是工业生产啊……哪怕是有金手指,能跳过最艰难的技术突破这一步,节省上百年的时间,但进步仍然是要用年来计算的。从发现橡胶,到最后应用硫磺来制备橡胶,这其中经过了无数次的实验,农业、工业都要有所突破,才能形成橡胶的产业化:工业上要发明各式各样的方法来鞣制橡胶,农业上,也是用了数百年,才从砍树取胶变成割胶,至此,橡胶才终于有了降本增产的可能,走进千家万户。 谢双瑶知道能割胶,也知道硫磺可以制胶,还扒拉过《现代橡胶丛书》资源带给有意在非洲投资橡胶种植园的朋友,这已经算是走在这世界前列的前列的前列了,但这距离橡胶工业成形还非常遥远,第一批橡胶树要扩建,要贡献出种苗,到各地去部署种植,橡胶工艺还要进步,让橡胶制品具备使用价值…… 自从她得到鸡笼岛,栽种第一批橡胶树已经四年多了,南洋的橡胶树刚种下没多久,橡胶制品的民用恐怕要到南洋的橡胶树开始割胶才能铺开,前期的价格也注定便宜不了,不过,从工业部署的时间来说,现在开始出生产线雏形,时间只能说是刚好而已,鸡笼岛橡胶割胶之后,试制、改进,如此循环几轮,等到大量制造生产线时,四五年的时间眨眼过去,南洋的橡胶树也可以出胶啦。 ——这还得是这期间天下太平,至少山阳那边没大事,硫磺的生产不受影响才行…… 工业生产就是如此,蒸汽机、高炉炼铁、马口铁、橡胶、钟表、车床,没有一个科技点不是耗费几年时间慢慢点出来的。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谢双瑶用十年时间普及了教育,有了第一批能当教师的手下,这批人教出了更多的学生,让她可以继续发疯的一样的到处扫盲,知识在人群中不断的扩散,才有了今日的专门学校,今日能辅佐宋长庚的化学毕业生。 整整十六年的far!还要再继续far下去,生命不息,教育不止,far……啊呸呸呸,扫盲是基本国策!买活军的活死人没有当文盲的自由! 如今以她的繁忙程度,早已不可能亲力亲为到工业生产一线去了,而且说实话,谢双瑶现在也不敢说自己懂生产,现在工业一线的问题早已不是她随便钻研两下就能解决的。 她只能这样,时不时去巡视重点攻关小组——前阵子谢双瑶还去视察了档案学攻关小组呢,那个佘四明去进修了电脑之后越发魔怔了,和她说想要设计一款本土可制造机器来解决档案登记问题,谢双瑶寻思那不就是读卡机吗?她决定佘四明这个小组不管几年都给支持,真要把读卡机提前n年发明出来,说不准会出现算盘型人肉计算机之类的魔幻产物呢…… “小吴,你今天真该一起来的,那个本土橡胶轮胎挺舒服的,就是还太重了点,感觉还得再下功夫,不过上路是真比坐马车舒服多了!” 今天的视察进行得很顺利,谢双瑶心情不错,一进办公室就大声招呼马脸小吴,马脸小吴回她一个假笑——现在小吴的秘书组每天的活不比谢双瑶少。“京城来信到了,三封!” “哦,说的是二妃离婚案的事情吧。” 得益于无线电通信,谢双瑶自然是早知道了事情的粗略大概,以及敏地的动向,包括买活军为何牵扯在内,她心中都是有数的,不过事情的细节还不太明确,京中来的私信,结合使馆的工作报告,可以很好地补充信息的疏漏,她看了看手表——还有大半小时要开会了,想看信就得抓紧时间。 “三封信,先看哪一封呢?” 三封信,一封是皇帝写来的,一封是双吉小丫头片子写来的,一封是谢向上写来的,都是红漆封口,没有拆开的迹象,谢双瑶搓了搓手,犹豫刹那,便先搁置谢向上的,把皇帝和双吉的信打开了,她决定对比着来看,看看皇帝和双吉对此事的看法有什么不同。 “啊哈哈哈!” 才看几行,皇帝的信立刻逗乐她了,“加分……能不能加分啊?真是个小滑头,什么代我做事,就好像我如果挂了他还会继承我意志一样,他是比他弟弟狡狯多了!” 这封信是让谢双瑶颇感到娱乐的,她笑容满面地开始看妹妹的信,谢双吉的信里当然满是后悔和迷惑,但这并没有带走谢双瑶嘴边的笑容,她的笑容反而变得更加兴味了。 “吃一堑长一智,”她有些感慨地说,掏出笔准备给谢双吉写回信,“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会产生怀疑——好事啊,小丫头片子们,也开始长大喽。” 485 谢双瑶通信(务虚多) 如果是谢双瑶在场,而且是以谢双吉的身份来处理这件事,她会怎么做?谢双瑶毫不怀疑,她肯定是会帮王良妃的,这不仅仅是出于个人的感情倾向,也是出于政治需要——任何一个政治人物,只要精神还正常的话,就不会在具体事件上展露自己反人性的一面。 比如说,一个人可以一边下令进行种族屠杀一边扶老奶奶过马路,这一点都不矛盾,反正执行屠杀的人又不会是他自己,也不会是他身边的近卫,这件事没被看到,那罪恶就约等于没发生,好处却是实打实的,人们自然会编撰种种借口去为他辩护,但,如果大家一起看到一个老奶奶要过马路,而领导不扶也罢了,还去踹一脚,那么他身边的人难免就要感到不适,降低对他的敬畏了。 一个人很难感知自己视线范围以外的善恶,所以在眼见和未见的时候,行为标准也会做出相应的调整,而人总是想要帮助快落难的同类,这是人性的本能,一个人倘若连自己的本能也会违背,那这就无疑让人感到可怕和危险了。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时候处置政务时要设置一些门槛,为的就是能让决策者拥有必要的决断,而不是为自己的人性拖累,因为有时候牺牲的确难以避免,而政治决策确实是反人性的,如果什么人性都不违反,那就没有决策能做得成了。 譬如说,王良妃向使馆的门卫求助,那么门卫虽然基于职责不能让她随便进去,但可以出于自己的同情心,让王良妃在门房里待着,过一段时间,等追兵退走了再向上汇报,这是在不违反自身职责的时候提供的一点灵活性,一点基于良心的帮助。 双吉如果是个够成熟的政治家,当时就该立刻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两难的阶段,那么,做法是很显然的,第一:按照《备案令》的规定,使馆不能作为备案场所,更何况此刻还不在使馆,使馆之外; 第二,《备案令》也不允许对未发生的行为备案,第三,虽然在职务上,不具备接受备案的条件,但基于个人的判断,认可王良妃对未来人身安全的忧虑。 以私人名义,我这里留一份名单,虽然之后发生什么事,我爱莫能助,但我以谢双吉的身份向你担保,将来如果这名单上有人被处死了,那我就是知情人,我可以回买地帮你们备案。 ……这不就结了吗?就起到的效果来说还是一样的,王良妃拥有了谢七姐的背书,虽然是私人名义,但考量到她的身份,和官方的又有什么不同?她照样可以操作着去保住自己的性命,而且必须领双吉的情,但使团在官面上那就好周旋得多了,也不用应对敏朝官府的诘问:我们表面上什么都没做啊,七姐私人的一些交往,这个不属于公务范围,不必和你们交代吧? 甚至于对使团的同事,也没什么交代不过去的,双吉的做法是合规的,她确实基于私人感情,做了一些许诺,但这不也是人之常情吗?难道你们就不同情被无辜牵连的王良妃吗? 到底还是年纪小,锻练太少了,谢双瑶认为,和差不多同龄人的皇帝比,双吉不如——皇帝虽然比谢双吉要大,但他启蒙晚,所以姑且认为心里年龄差不多吧。 谢双吉自小跟着谢双瑶的教育长大,教育条件比皇帝要优越多了,但两人的政治素养有明显差距,而其中的原因就是,双吉自小成长的环境太好太顺了,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政治的严肃性和严谨性,也从来没有思考过政治和人性的冲突与调和。 也是在京城生活得太久了,被家天下的氛围侵染,思想上首先就不够端正,如果她不是六姐血亲,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吏目,谢双瑶相信,七妹早就对于这分寸了然于胸了,毕竟一个普通的吏目在面对明显违规的要求时,首先要考量的是自己如果照办了,会不会因此丢了工作甚至被治罪。 双吉本人或许没有清晰的思考过,但她出入宫廷耳濡目染,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身边人种种特殊的待遇,无形间肯定有信心,这种基于善意的行为,即使违规,顶多做做检讨,需要她本人承担的后果怎么也不会太严重的。 愚蠢,是比恶毒更可怕的罪,恶毒的人还可以合作,但愚蠢的人在脱离愚蠢之前是不能予以任用的,尤其是不能在京城这样,敌方政权的核心任职。谢双瑶给妹妹写了回信,“以你现在的政治素养与应变能力,你不适合再待在使馆了,在那里你能发挥的作用很小,我会把你调回云县来,隐姓埋名从基层做起,虽然你出生时我们还很穷,但很显然你已经脱离了群众,对这世道并没有真正的视野,你需要从小处开始重新学习和了解整个体系。” “不过,至于你对于此举政治后果的担忧,那多少也有点儿过虑了,不用把担子全往身上背,黑天鹅事件本身多数只是起到一个引子作用,不能说一切都是事件本身造成。 此事本身的确有诸多的巧合,但敏朝对女子教育、做工的变革酝酿已久,没有任容妃也有范慧妃。就算什么都没有,敏朝开女特科之后,也一定会有一些女性人才被他们争取和团结过去。这个人也好,那个人也罢,统计学上的意义都一样。 就像是我们的政权里也不都是被我们解放出来的贫民,或者在我们这里得利的小商人、小地主,一样有在本地没有什么好处,也看不到出路的人家,继续在买地生活着,没有离开,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一定会来买地,倘若真是如此,那才值得忧心,那就证明在买地之外,女人完全活不下去了,经历一次性别大灭绝。那即便我们立刻接手了敏地,也要经历二十年以上才会迎来人口元气的恢复,那就太耽误事了。 至于你担心的敏地女娘不再来敏,那就更无所谓了,就算所有的女娘都留在敏地,甚至买地女娘也被什么神力一夜之间搬运回敏地去,那也阻止不了买活军统一天下,买活军统一天下的底层逻辑是暴力,由我来选择履行暴力的群体而已。 女人执行暴力也好,男人执行暴力也罢,甚至是阉人,是野狗,是我自己一个人执行暴力都好,暴力在,结果就不会有任何变化。 我一直在谈的需要女娘,需要在哪?是需要在提升生产力这个环节上,而这些女娘不论在哪里,留敏也好,来买也罢,只要接受了基本的教育,能够在我们占领当地后提供合格的劳动力,还是那句话,统计学意义上都一样,敏朝要能帮我们做基础扫盲我还真谢谢他们,基础扫盲真的太花钱了,能发动起敏朝官吏的力量能省多少事啊……” 对于谢双瑶来说,她的注意力更多地还是放在生产力的提升上,橡胶生产线的应用,蒸汽机的改进,车床一代一代往前去提升精度,包括拖拉机、化肥、农药,这些科技树的攀升,比千里之外京城的政治事件,对未来影响要更大一些。 ——当然,这不是说人文政治并不重要,又或者全在谢双瑶的掌握之中,丰饶县和叙州府两地自发投买一事,以及京城的皇妃离婚案,其实都说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本地的土著并不会像npc一样,主角没去触发事件以前都在挂机。买活军这块石子投入池塘之后,他们也会随着涟漪,汲取新知,改进自身,甚至于他们自我革新的动力半点不比买地的百姓要慢多少,还要更饥渴得多。 他们是不会干等着买活军一次次消化完领地,壮大自身……再扩大领土的,不,他们会自行向买地学习,有些人投向买地,有些人则留在家乡,进行彻底或不彻底的革命,废除近乎完全失能的基层衙门,建筑起新的秩序,他们不会等买活军来拯救他们,他们不需要买活军的时间表! 华夏的人民是惯于自己拯救自己的,早在两千多年以前,华夏的先祖便造郑国渠、造龙首渠、造都江堰、造鸿沟,造芍陂、造邗沟,能够组织这样巨大的工程,为千秋的功业奠基,足以说明华夏祖先,早已不再把希望全寄托在对神明的祈求上,他们习惯了靠自己的血泪,为将来做出千年的远谋,在更大的,更远期的利益之前,他们是勇于挺身而出,愿意做出牺牲,不惮于冒犯神明的! 民族性会被愚昧啃噬,但绝不会消影无踪,它就深藏在愚昧之下,深藏在一代代战天斗地和自然伟力的抗争中,深藏在有组织性的超大规模工程里,只需要外来的压力刺激,只需要适当的教育激活,这些百姓们的能耐真能叫人吃惊! 哪怕是在世的神灵圣母,也无法干扰他们的决策,买活军天兵的一切都是好的,他们都愿意学习,可若是让他们暂缓改造自己的家乡,等买活军前来呢?有些神谕,不该听的那就不听罢了呗,横竖,法不责众,难道慈悲的六姐还能和他们较真不成? 谢双瑶当然也决计不会做出这样的指示,她没有这个脸,叫人要么留在原地白白去死,要么千方百计南下投买,而不是留在当地去救那些根本无法投买,在这两个选择中注定会被放弃的人。救人、自救,这是人性的选择,她哪来的脸反对人性? 当然,这对政权来说未必是好事,就像是王良妃离婚后要留在京城考特科一样,各地的义军,与买活军的利益也并不完全符合。 不合规的那些地痞流氓就不说了,哪怕是叙州府、丰饶县的情况,也意味着当地在瓦解地主阶级时产生的大量财富,被革命者提前瓜分,旧的利益阶级消失,新的利益阶级出现,而且还是在明面上合乎买活军要求的阶级,本地已经形成了新的利益同盟,反而要比旧的利益同盟更难攻破,让买活军的有效统治难以夯实。 王良妃也好,新义军也罢,他们都是利用了买活军的先进思想、技术、产品,形成的独立势力,这些‘古人’可一点不古,他们根本就不会团结在腐朽的,摇摇欲坠的敏朝衙门周围,做着自己都感到绝望的负隅顽抗——这样的人当然也有,而且很多,但总有些人,总有些地方,他们的发展甚至超出了谢双瑶的预估,在华夏上空星星点点,点缀出了新的势力颜色,给这个暂时暗淡衰弱的国家,带来了新的变数。 他们会是买活军的敌人吗?军事上或许不是,统治上,他们能带来的困扰并不比敏朝衙门要小,但谢双瑶会因此责怪他们吗?他们又有什么好责怪的呢?在买活军迟迟未到的地方,该如何责怪人们吸取买地的知识,利用他们所能利用的一切,拯救还在困境中的自己,改变已经犹如人间地狱一般的家乡?挽救那些不能被买活军挽救的性命? 她不会责怪也不能责怪!即便这会在一定程度上阻碍谢双瑶自己的计划,但,自救,是人与生俱来,最基本的权利! 当然,对于买地的吏目来说,对这些势力产生反感却又很自然了,因为这些势力客观上确实给他们的工作增加了难度,谢双瑶在给谢向上的回信中写下这句话,【凡是作用力,皆存在反作用力。天下这些星星点点的新势力,新义军,便是对买地的反作用力。 只要我们尚且还不能拯救所有人,那么就要允许,甚至鼓励,在我们的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有人接过我们的火炬,向周围传火,把光芒散布,自救的同时也拯救更多的别人。 或许他们会利用我们,甚至在将来还反对我们,在政权来说,起到的并非只有正面作用,还会在一定程度上阻碍我们的壮大,形成政权扩张的反作用力。对政权来说,我们的对手变得丰富了,变得有生命力了,变得复杂了,局面也不再像是从前那样简单,我们的工作必定会比之前更难做。】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出现是多么的有害,向上,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买活军,买的是天下百姓的一条活路,如果将来想要坐镇天下,那就要有包容天下的胸襟,这些新势力,即便暂时独立于我们,防备于我们,甚至利用于我们之后,还要敌对于我们,但只要他们是为了自己,为了百姓大众求一条活路,那么他们的崛起,就不是我们的损失。】 【抱持着这样的态度,工作在难做中又会变得好做,一切的关键,是思想的传播,是教育的传播,是共识的建筑。 民族的共识,对于人权的共识,对于阶级和剥削的共识,当这些共识被建筑起来,民族概念得到公认,开拓、斗争成为华夏的主旋律,文字和科学知识在华夏上下得到普及,当大同社会的向往遍布全境,那么,这就是我们辉煌的成功,任何一个能帮助我们传播这些的人,不论其眼下是否敌对,是否独立,都可以成为我们部分的伙伴。】 谢双瑶写到这里,也是自然而然地得到了一个结论:【堵不如疏,对于丰饶县和叙州府的态度,该有个定论了,我会发一条新法令,总结对这类新义军的标准和态度,同时,也会让双吉写一封自我检讨信,把她应采用的对策刊登在《吏目参考》上,我相信,对你,以及对各私盐队在工作中遇到的问题,会有很大的启发……】:,, 486 运动会的门槛 “小心点,小心点,来对准了,左边的,歪了啊!小洪你当心点!” “好了好了,来,3、2、1,嘿!” 伴随着女娘们精神的喊叫声,一台沉重的座钟被运送到了操场旁边的一个大棚子里,小心地安放了起来,身后则是男丁们抬着另一台座钟走了过来,去到操场另一头,“校对的呢?校钟的呢?快来对一下!看下两台钟走得都准不准!” “来了来了!” 几个小脚女娘迈着她们特有的矫正步走了过来——矫正鞋到底不比普通的鞋子,再是经过特制,走路也不像是一般人一样随心所欲,会有一个明显的大腿拖带动作,脚往下放时也有点儿拖泥带水的感觉。所以在形态上很好分辨,不过,她们的速度和常人是差不多的。“不急,不急的,在屋里已经都调过一遍了。只要你们抬得够小心就不会再出错。” “嘿,这怎么说话的呢?合着咱们还抬出不是来了?”正在吭哧吭哧干活的人们不干了,半开玩笑地反抗着调钟人不合适的说话,而小脚女娘们则连忙说,“要说这是谁的不是,那也是造钟作坊的不是呀,多心了,兄弟姐妹们,着实多心了嘛!” 不过,买活军自造的发条座钟,准度的确是个问题,它的娇气是这批‘运动员’们深有体会的,首先,这座钟怕风吹雨打,天气好的时候还好说,放在室外还行,遇到连绵雨天的话,必须带回室内去妥善安置,否则就会受潮不准,甚至还有不走了的。 其次,它还怕移动——在屋里调得好好的,能走了,也准了,可搬运的时候如果是咣当着搬,那可不行,必须得步履一致,小心翼翼,到地儿了放下一次就不能再轻易挪动了,否则,谁知道一分钟是不是又慢了个几秒,如此一天下来,误差可就冲五分钟、十分钟去了。 这两样毛病,运动员们也的确是众所周知的,因此虽然嘴里嬉笑怒骂的,但行动也的确都很小心,仔细地把座钟卸下,两个调钟员拿着电子手表过来,轮流读秒一分钟做了确认,“运气好!没有偏时,快训练吧,我还表去了!” “好哎!” “辛苦了啊!” “小事情!” 操场上顿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一干男女分了开来,在操场上伸腿拉胯,各自做起了热身运动,“总算能训练了,这场雨下的!咱们要是在运动会上没能取个好成绩,都赖它!” “知足吧,至少鸡笼岛这天气热,咱们冬天训练也不受影响,别的地儿,譬如临城县,今年都下两场雪了,那还怎么练啊?” “照这么说,那还是南洋天气好,天天都能练,一天也不耽搁。” “你这又错了,南洋那天气就又太热了,老锻练容易中暑,再说了,那儿哪有富裕的蒸汽拖拉机来平整操场啊?也没有这么多钟表给咱们用啊,自产的钟都还没运过去呢!” “那是,我说诸位,都好生练着吧,就说这训练的条件,那是再没有比鸡笼岛更好的啦,咱们鸡笼岛代表队,若是拿不到运动会综合第一,那对父老乡亲们,多少也有些交代不过去了!” “那真羞煞人也!” “定要夺得魁首,为我们鸡笼岛争光!” “都上心起来!多锤炼着!” 精神的应和声,在操场上空混杂着回响着,这样的干劲让操场边站着的祝延年也满意地点了点头,同样喊了一声,“都下死力好生给我练着,明儿年夜饭,我必尽力给大家筹措一顿好的。” 如此又把士气鼓舞了上来,祝延年又交代了同事谢金娥几句,这才转身戴上斗笠,躲避着鸡笼岛让人炫目的烈日,走进了办公院里,“主任,给您送表来了——每每都给您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也都是为了成绩,有什么说的?”主任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娘,总是笑呵呵的,接过祝延年用手帕托着的手表,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表是借了,但祝延年和谢金娥两个小姑娘,做事妥帖,从来没有自己佩戴过,都是拿帕子托着,用完了立刻归还,这样洁净也让人心里喜欢,不然,这么贵重的东西,若是被别人贴肉带了,汗湿地摘下来归还,叫人心里怎么得劲儿呢?“怎么样,如此集中训练下来,他们的成绩有没有提升啊?” “进步还是相当明显的,昨日那军中的教官来看时,在室内仓库演练了一番,教官也是点头,说是大体上,虽然和兵丁们还无法相比,但也有一二豪杰,成绩即使在军中也算亮眼了。” “好!” 办公室里的吏目们一听这话,也都是精神一振,“如此不枉费我们特意申请了预算,也不怕费事的,组织了这一场集训——还有三个月就是大比之日了,你们可要留心训练,万不能懈怠了。我们鸡笼岛一向被人讥笑为千姓杂流之地,自古以来,都是流放犯人的海外荒僻之所,如今便好要叫那些酸儒知道,我们鸡笼岛的百姓,文武皆是来得,只有最优秀的人才,才能到鸡笼岛定居,差一些的我们还不稀罕呢!” 说实在的,这话是有些夸张的了,毕竟鸡笼岛开发这才多少年,居民们都是什么来历大家心里也清楚,说是流放之所,那是有点儿过分,但若不是在外地难活下去了,吃饱了撑着上这来做什么? 所谓的‘千姓杂流’,也没有说错,历来在敏地也好,在买地现在福建道也罢,一个州府多有一个州府的‘著姓’,比如说临城县的徐姓,又有衢县的佘姓,榕城的林,莆田的尤、蔡,泉州的宋等等,都是大姓,本地姓这个的人数会特别多,这也是本地治安良好、政权稳定的表现,如鸡笼岛这般,大家都是外地混不下去了才过来,并没有一个优势姓的现象,多数都是动荡之地才会出现,可想而知,穷乡恶水出刁民,这些地方的百姓,是否也特别的刁钻,特别的蛮横,特别的不好应付? 这样的印象,在内陆有底蕴的州府中,是很普遍的,其实就是鸡笼岛内部,已经建筑起对鸡笼岛此地的认可,产生居住地自豪的百姓们也并不多,也因此,鸡笼岛衙门对于即将召开的‘买地暨华夏第一次全国运动大会’的重视,要远远超过内陆。 不但官方特意拨款,给运动员改善伙食,便连鸡笼岛的老百姓们,对这些在两个月前的初选中,选拔出的民间运动员,也是异常的关心,一人中选,邻里都感到面上有光,对外夸耀不说,平时生活中更是照顾有加,时常叮嘱他们要多训练些,为的便是在明年的大运动会上,取得好成绩,也好为鸡笼岛正名—— 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流民们,在鸡笼岛这里安居乐业,要说日子过得不好,这是假话,但在文化、民俗上,却始终有种和本地格格不入的感觉,因为这里各地的人都有,过的节日不一,除了清明、冬至祭祖,新年欢庆之外,别的节庆,你重视,我却连听都没听说过也是有的,再加上本地没有庙宇,平时要说去参拜个什么,赶赶庙会,都没有这个条件。 再加上多数是小家庭到此,又被混编打散了居住,周围邻里,同乡的都很少,因此,在精神上似乎总有一种异样的孤独感,鸡笼岛的流民们多都是很热衷于联系家乡,招引同乡来此的,为的就是缓解这种陌生。基于相同的理由,他们对运动会也抱有更高的热情——在运动会中,鸡笼岛作为一个整体,要去争取属于整体的荣誉! 当然,对于全华夏的百姓来说,运动会都是很新鲜的事情,在运动会之前,全民争取家乡荣誉的活动是科举,不过,科举是读书人的事情,百姓们也只是看客而已,大运动会那就又不一样了,跑得快的、跳得高的,甚至还有足球踢得好的,围棋下得好的,那都是身边出来的人,不是人人都会做八股文章,可人人都会跑跳,都会围着个球拍来拍去呀! 如果华夏都可以参加的话,那,北方的士人是不是也可以为自己的家乡挣来一点荣誉呢?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很多北地的士子都在搜罗身边的壮汉南下,资助他们在买地参加选拔——虽然士子们一贯重文轻武,但,不管是多么无聊的比赛,只要和家乡有关,那就没有人不想赢的。运动比赛,会让人很直接地区分自己的归属感——很多流民虽然南下到了鸡笼岛讨生活,但他们平时对外自我介绍时,习惯性地还会说自己的原籍,可在运动会要召开后,他们也逐渐习惯于说‘我们鸡笼岛’了。 因为他们不论是选择自己的代表地,还是选择自己支持的运动员,都必须要在原籍和鸡笼岛之间进行衡量,对于这些已经习惯了在鸡笼岛上耕种生活的百姓们来说,这更像是心理上顺理成章的一次迁移,在这一次运动会之后,原籍真正成为了原籍,他们已经习惯了,在心理上把鸡笼岛这个自己支持的地域代表队,也当成了自己的家乡啦。 抱着这样为家乡争荣誉的心态,被地区运动会选拔出的运动员们,热情也非常高涨,上下一心,卯足了劲儿,自发地暂时中断了每日的学习,在半天班后的上课时间,聚集到鸡笼岛学校的操场上,义务为明年五月的大运动会做准备。当然,来训练的人可以管一顿很丰盛的饭食,同时在数值上看到自己的进步,这也是他们积极训练的动力——祝延年有句话是没说错的,鸡笼岛的训练条件,的确是别的地方难以比较的呢。 首先一个,鸡笼岛的天气,这个是不必说的了,其次,鸡笼岛因为是海运的中心港口之一,所以各种货物、矿产都非常方便,也有不少工厂,其中,更由于蒸汽专门学校,建筑在鸡笼岛,所以鸡笼岛上永远能使用最新型号,甚至是实验型号的蒸汽机。 这使得鸡笼岛可以很方便地造出操场来——蒸汽拖拉机换个平地的铁碌碡,小半天时间,什么地不给你平出来?有条件的地方,先把煤渣堆在平地上,再用碌碡一压,这不就成了标准的煤渣操场?要比一般的土地软得多了,下雨了也不会有泥坑,干透了一样能用,最是再好不过的训练场地了! 若是在内陆,那可就没这么方便了,蒸汽机不是没有,但少,耕地都且还论不到呢,多是工厂在用,更没有拖拉机,要建操场得多少个人力去平地啊?再说座钟,这东西,近年来买地是能土产了,可要说能拿两台座钟来给训练计时的,怕也就只有港口富庶城市了吧,一些偏僻山区,就算修了路,交通还是相当不便,那儿的活死人们,也就只能拿线香计时,或者专门要借调一枚仙器电子手表,那也只能一次训练一组,像是鸡笼岛这样,有两台座钟,一次可以做两组计时训练的条件,他们可是拍马都追不上的。 “这里的优势,那就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完的了。” 现在,学校办公室最喜欢的话题,就是议论鸡笼岛在运动会上的优势,简直是百谈不厌。“用线香这样的计时,根本无法精确,风速、天候都有很大的区别,再说了,有些百米短跑什么的,线香都根本没法计时,那就只能是同组和同组比,一味的傻练,到底提升了多少,自己也是抓瞎,还有举重,是不是用标准的配重块,差别可大了去了,熟悉的配重感,能找到吐气开声的那种节奏,那种感觉。平时就用的石块来练习,到大运动会用铁块,找不到感觉,平时能举的重量怕都举不起来!” “那是了,所以说,穷文富武,这话不假,这体育也算是武的一种吧,比的甚至都不是一家的贫富,而是一地的底蕴、贫富,富裕的州府,健儿们到了大运动会上,面对秒表、标准配重,自然而然,成绩都要比穷州府好得多。” “而州府再富裕,又比不得军队里,平时就能用秒表训练,用的标准配重,又有一套标准的锻炼方式,哪怕是底子一样的运动员,在军队里训练三个月,效果也比在州府训练好得多了,更能出成绩!还好,这一次运动会,许多项目都专门分了军人组,否则,各组的头名怕不都要被兵丁们夺去了。” 这老成的发言,顿时让后勤办公室的诸人也都点头称是,又有人扳着手指计算道,“军人组,这个和我们无关,且先不说了,军民共组的,多是围棋、象棋之类,可惜怎么没开个山东扑克的组,这东西在北方流行的很——大约也是因为禁赌的缘故,也不说了。” 虽然围棋也有赌的,但会下围棋、擅下围棋的人,无疑比为山东扑克、马吊等着迷的人要少,买地禁赌的态度是从未放松过的,既然如此自不可能为禁绝的项目开竞赛,这一点大家都可以理解,但也有不少人感到可惜——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任何一个竞技类的项目,大家都本能地想要知道最高手会是谁,此时这又和赌博无关了。 “至于百姓体能组,又分为群戏和单戏,其中足球队,我看我们鸡笼岛是没什么指望的,我们这里就不兴踢球,多数是北地健儿的游戏了,捶丸队也是如此,那都是有钱人的东西!咱们鸡笼岛都是穷百姓,从小能踢真皮球的有几个?” “倒是这百米短跑,我们有训练优势,我看啊,健全男子组、健全女子组,我们要拿下头名应该不难。但非健全男子,和非健全女子这两组,就不太好说了。” “正是!”主任也刚擦完了仙器手表,珍而重之地把它佩戴上手腕——这东西现在真是坏一个少一个了,再不下发的,不像是四五年前,高额政审分再加上钱财还能换,现在外头几万两一个都没地儿买去,因此虽然祝延年并没有佩戴,但每每借出,她还是要仔细擦拭一番,再重新戴上。 一边戴表,一边她也积极地讨论了起来,“阉人男倌组,那我们真不占优势——我们这里阉人实在是太少了,恐怕缠足组,云县也是会赢,他们那里有医院,缠足女娘最多,出人才的几率也更大一些嘛!” 对阉人组的分析,大家并不反对,但说到缠足组,大家有话要说了。“不一定啊!大家看看小祝,看看小唐,云县的缠足女娘虽多,但都是去做手术的,还没过恢复期呢,我们这里,恢复好的缠足女娘有很多,大家的精气神也都很不错啊!我感觉祝延年、谢金娥在运动会上说不定能有个很好的表现。” “对!尤其是小祝!你们瞧见她跑步没有?不比一般女娘慢!我对小祝寄予厚望——如果小祝在大运动会上取得名次,我请大家喝奶茶!” “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小祝的努力我也看在眼里,但是这个东西得要讲数据的嘛——” 有人唱反调,那讨论不由得就更加热烈起来了,主任听着觉得大家都有道理,不由得也为小祝担心了起来,在办公室里有点坐不住了,“先不说这些,咱们能帮的,那就是保证健儿女们能吃个好年夜饭,也不枉了他们假也不放在这儿加练——走,我们到厨房看看去,瞧瞧今年的年夜饭备得怎么样了!” 487 年夜饭、采买、廉政和抵触 虽然买地崛起不久,但几年内已经俨然也有不少独有的民俗成形,普遍外出吃年夜饭,便是买地特有的一种习惯,尤其是在鸡笼岛这样,完全以各地移民组成的新城市,邻里凑钱团年更是普遍,是以本地的餐饮业,完全是不参与年休的,他们的年休要等过了腊月、新年,甚至是上元节,快进一月时再开始——一年生意半在正月,正月、腊月可都是赚钱的好时候,肉菜的价格都比平时高,而人们饮宴的兴致却更加浓郁,这一年做得好,赚四个月的利润,那也是不在话下的。 鸡笼岛学校这里,厨房就更加忙碌了:团年饭需要的场地比一般餐馆来得大,多有租用学校食堂作为场所的,有时也会需要食堂的厨子帮厨,这是一个,再一个,鸡笼岛的专门学校多,专门学校的学生,很多都是外地过来求学的,便是放了春假也有许多并不回家,所以即便是在春假里,食堂一样开火管饭——便是不管学生们了,也还有不少没成婚的单身教师,就住在宿舍里,难道大年下的还让他们反而到外头去吃饭? 因此,鸡笼岛学校的食堂,越是年下食材反而越多,仓库里密密麻麻垒的是鱼鲞——海岛肯定是鱼鲞最多了,带鱼鲞、黄鱼鲞,都是便宜而又富含蛋白质的好东西。或是金黄色,或是暗褐色,用油纸一大捆一大捆的包扎着,存放在高脚架子上,架子顶部、脚部都缠了密密麻麻的荆棘,这是为了防止蛇虫鼠蚁偷吃。 当然,和鲜食比,这些腌物的营养价值肯定有所流失,但这也没有办法,咸鱼、咸肉,必然是热带地区的主要蛋白质来源,尤其是食堂储备粮,冬日还好,夏日只能储备腌物,那是个肉卖一上午就要赶紧腌制的天气,也就是这会儿毕竟入冬,气温在一十度上下徘徊,食堂才有余力筹划着做几个鲜肉菜。“已经和屠夫说好了,腊月一十九封刀以前,给我们杀两头猪,连猪下水一起洗好了送来,我们这里备了油,过来以后先焯水,再过油封,存起来能吃个一周的回锅肉!” 这边是回锅肉、过油肉等菜色的意义了,肉过油以后,封住皮,可以多存放数日而不腐坏,回锅一次,和生炒比仿佛又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风味,光听这菜色就让人垂涎欲滴,蔡主任听了也是直点头,“还有鸡子儿,小鸡,这些都备好了?” “您看,鸡子儿十筐共五千百枚,白羽鸡五百只都在后头鸡棚里养着,也是腊月一十八开油锅,把小鸡们炸个百只,过油后除夕日先炸后熘,糖醋炸鸡,一人一只,这里就是一百多只了,剩下的煨鸡汤,做个香菇海带蛏干炖鸡汤。如此已有了色荤菜,再来个银鱼蒸蛋,四色荤菜,香菇炒冬笋、炒青菜、炒芥菜,炒青椒,如此四荤四素,再来一个炸花生米,一个拌黄瓜,十全十美,咱们的年夜饭也不逊色于外头的合桌团年餐!” 别看菜色似乎简单,一共不过十个菜而已,但在厨房来说,已经是一年难得措办一两次的盛举了,毕竟同时要给一百多人开餐,这份量不是一般的小饭店能比较的,厨房大锅做菜,腊月最后这几天几乎是要从睁眼忙到闭眼,光是开炸锅那日,那股子油哈气就能让人闻到作呕—— 油味这东西很奇怪,久不吃荤腥的人,闻着一小会儿,自然会觉得极香,但经年累月打交道的厨子,在其中熏陶久了,闻着反而感到恶心。蔡主任对厨房的这份菜单没什么可挑剔的,有一点很不错,“年夜饭不吃鱼鲞,这就很好了,便显得我们这学校的团年餐,不是外头那些合桌饭可比的。” 厨子一听,顿时便感到自己遇到了知己,拍大腿笑道,“便是主任懂行了,可不是这话?鱼鲞这东西,岂不是如同米粥一般,随时都蒸来送饭的?也就只有那些抠搜货色,生怕别家吃了自己的好东西,一年到头也舍不得置办些好货色,老着脸带一盘鱼鲞来,若是那吝啬人聚在一起,便更是闹笑话——你一盘、我一盘,好好的年夜饭倒成了个咸鱼开会!” 几人听了,都是一笑,蔡主任又道,“这菜单虽好,但荤菜里鸡、肉,那都是有数的,恐怕运动员的胃口不能尽情吃饱,如此,那日银鱼蒸蛋要多备些,随各人放量吃,有余的也允许各家带走。毕竟是过年嘛!总不能还和平时似的,可着头做帽子。” 毕竟荤菜是值钱的,便是鱼鲞,也只是在鸡笼岛便宜如土,若运到内陆去,不说出买地,只是近内陆离开沿海一线,也都颇卖得上价钱,因此学校食堂做菜,是习惯了按就餐人数来算份量的,荤菜定量,素菜不定量这已经逐渐形成了各地的习惯。 如此举措,在执行上很重要的一点,便是查账时有个依据在,能少去采购在后勤上小偷小摸的余地,如此所谓‘放量’两字,一年也难得听到一次,其实给了厨房很大的操作空间,几个厨子听了,眼睛都是发亮,倒是大师傅想了想道,“如此,便比平时多用一百个蛋,等到开市后补买倒也便宜,如今这养鸡场开了,别的不说,鸡蛋是真便宜得多了。” 鸡蛋的确是所有荤菜中最便宜,最好买也最好保存的东西了,尤其是正月休市这几日,便全靠鸡蛋来填补荤菜,所以蔡主任也只敢安排银鱼蒸蛋不限量,如今经大师傅填补,更加严谨。蔡主任面露赞赏,点头称是,又说笑勉励了几句,便带着科员小陆一道出门去澡堂和洗衣房—— 他们这里,管的是鸡笼岛大小十几所学校的后勤,只是在综合学校办公而已,实际上,遍布各学校的食堂都归他们管,除此以外,学生□□们的衣物也都归拢到学校系统的洗衣房来洗,这多少算是一个福利了。 毕竟,鸡笼岛百废待兴,洗衣厂且还轮不上呢,再说此地天气热,大多数时候都可以洗冷水澡,或者洗太阳澡——把水晒热了,到晚上温温的擦洗一通,擦洗完,顺带着就把衣服给洗了,有些乡下附近还有温泉,那更是再方便不过,鸡笼岛本地虽然什么都先进,但反而澡堂却并不如别处那么多见呢。 “主任,张师傅倒是个老实人。” 跟随蔡主任的科员小陆,是个爱说话的性子,一出门便说道了起来,笑道,“倒不像是别的师傅,见缝就钻,见钱眼开,别说升为大师傅了,干上几个月都得被扣工资的。也就是张师傅能在咱们食堂干得长久些了。” 自古以来,没有饿死厨子的道理,后勤厨房的贪腐是最隐蔽也最普遍的,食堂的采买、厨子,或者联合贪污,或者各自为政,作耗厉害时,十成的预算,被学生吏目们吃进嘴里的能有一半就不错了。因此,各后勤处多喜欢任用亲缘关系简单,甚至无儿无女,只能指望衙门养老的妇女,蔡主任便是个很好的例子,别看她对祝延年和颜悦色的,在后勤系统里却是出名的鬼见愁,手上这腕表,便是因为她曾多次指出食堂猫腻,甚至经手掀翻了本地已经平安上岸的不少地主家族—— 采买这种事,要赚钱必定是要勾结基层吏目,又要有人配合做账,最是些本地架势人家才能把持的肥差,不少人家只知道买地要查土地,早早地便献田算是上岸了,可习气难改,本能地还是喜欢四处钻营,到处地卖人情,疏通关系穿针引线,吃公家的从中渔利,又怎会放过厨房这个肥差? 甚至有人要特意为此结交校长,要分润好处,打通一条线的都有,这种事一查出来,株连着就是一片,从校长到后勤,再到行贿人,全部送去矿山为奴。别看蔡主任只是个学校后勤部的主任,她身上甚至还干系着好几桩命案——全是查出来之后,畏惧惩罚,宁可自裁也不愿受审的。 “他原来就是和我一个学校的,一起来鸡笼岛支援建设,自然知道分寸。这老张也是个老实人,原来一心想着挣了钱回去给孩子盖房子,现在见鸡笼岛好,房子又便宜,早就买了两套小院儿,如今就只等着儿女长大,好接他的班,他回去含饴弄孙。这样的人,有家有业自然老实,因此虽然他厨艺只能算是一般,不如两个掌勺,却还能稳坐大师傅。有时候食堂的味道还是其次,过得去即可,人品要先过硬,才能杜绝贪腐啊。” 蔡主任随口点拨了小陆几句,小陆恍然大悟,道,“难怪,我说呢,我从云县上岸,做完了手术先去泉州上学,又再调到鸡笼岛来,一路也吃了不少食堂,味道都不能说是极好,中庸罢了。 原还以为是大锅菜的缘故,想着大锅菜最多也就做成如此了,后来在泉州,吃了几天,有个大师傅哪怕是炒蛋都比别人做得好吃,正说着以后有口福了呢,忽然间他又不知去向了,菜色重归平庸,如今想来,大概也是犯了贪腐,小者开革了事,大者便要被送去矿山了呢。” “那是因为你原本自幼做瘦马调养,自然是吃过见过,后又去了贵人家为妾,从小何曾受过饮食上的苦楚?这才觉得食堂菜色平庸。你要知道,对那些自小吃苦的百姓来说,便是食堂的大锅菜也是人间美味了,他们出身的村镇,连小食摊子都是少见,也是到了鸡笼岛这里,见识到了人间的繁华,才晓得天下还有不少饭菜比食堂要好吃呢。” 原来这小陆也是个折骨缠的姑娘,和谢金娥、祝延年多是前后脚来的,只不过祝、谢一人,都是花街柳巷出身,而小陆的运气更好些,她也是赶巧了,自幼在瘦马人家调养成一等瘦马——何为一等瘦马?便是琴棋书画并不擅长,但善于记账管事者,因她的夫主多病,大奶奶要打理生意,分身无术,便做主将她买来,伺候夫主,同时帮着管理些宅中细务。 小陆做事细心,一向也颇为受宠,宅子里一十多个人,她跟从大奶奶上下管理得也算是井井有条,主要还是伺候病人为主。等到夫主去世,大奶奶要扶灵回乡,再加上没有男人,不便往各处走动,局势又动荡,只怕生意没以前那么好做,便做主收歇了铺子,又给小陆放良,对她说道,“你既然识字,也看《买活周报》,便也自然知道买活军那里招纳女娘,而且可以做折骨缠的修复手术。” “我们现要回乡去,你这小脚妇人,在乡间只怕不易生活,处处遭人欺凌,便是族中男眷,看你一双小脚也要前来招引,倒不如去买活军那里,把手术做了,若能过活便安顿下来,给我来封信,我们以后做亲戚走动,若是不能过活,你做了手术照旧回来,在家中帮衬针线,也不少你一口饭吃。” 因此,便赠给她十两盘缠,让两个婆子把小陆亲自送到姑苏城内买活军的办事处,拿了买活军手书的回执和小陆的平安信,回去给她报信,免得两个婆子把小陆掠卖了去,这大奶奶办事之精细可见一斑了。而小陆这边,随波逐流地到了云县,排队做了手术,又去泉州上学谋职,通过考试,在后勤处做事。 因她本来就是管理后勤的,工作表现自然出色,很快被调动到鸡笼岛来,填补蔡主任整顿后勤时空出的缺口,蔡主任将她视为可培养为左膀右臂的新秀,因此颇多点拨,又道,“虽说你命苦,可运气又好,自幼没有见识过太多人间险恶,论到拼劲便不如谢金娥、祝延年那两人了,就说这运动会选拔,其实你跑步也快,不逊色于那一人多少,可你却不肯出力,只让她们一人挣得个名头,是否是害怕训练辛苦,所以有意避让了风头啊?” 小陆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因道,“一个是训练辛苦,再一个,延年和金娥,她们俩一个是算学老师,一个是乐师,时间上都好协调,譬如金娥,白日训练,晚上工作,两不耽误,只我是后勤部的,年下正忙,我若去训练,文书谁来做呢?因此我便和她们说了,让她们去。” “再说,这横竖不过是我们折骨缠的女娘自娱自乐罢了,那跑起来扭扭捏捏,慢腾腾的,别人都跑了两百米了,我们只跑个五十米不到,岂非招人笑话?若不是六姐下令,说各组都要出人,依我看,折骨缠组,去举重也好,去投石、扔铅球都罢了,何必让我们去参加跑步呢?丑态毕露,只是博观众一笑罢了……” “六姐毕竟不是缠足女,体贴不到这一步,她这一句话,倒折腾得多少折骨缠的姐妹,出乖露丑,卖力迎奉,只是为了讨她的欢心呢……” 蔡主任再想不到,小陆这笑嘻嘻的小姑娘,心底对折骨缠组百米赛跑的看法,居然如此负面,一时不由惊愕地站住了脚,问道,“小陆,这是你一人这样想,还是,你那些缠足权益促进会的姐妹们,普遍都做如此想?” 话赶话说到这里,小陆也是叹了口气,多少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挽着蔡主任的手臂低声倾诉起来,“主任,你不知道,延年和金娥两个姐妹,因为参加赛跑的事情,在促进会内部,是承受了不少舆论上的压力呢……” 488 人性健忘 “新报纸到了没有呀?——还没到啊!” 难得的休息日,才过早上八点,陆陆续续就有人来促进会了,谢翩翩过来的时候还不到九点,棚子下能遮阴的好座位也都被人占了,她只能在大树底下找了个小马扎坐着,问道,“我这一阵子太忙碌了,好几期报纸都没看呢,前几期的有么,那捉奸案的结果出来了没有,怎么判的?” “捉奸案,是说那张女华男案吗?” 不少女娘的头也抬起来了,颇有些感兴趣的样子,“这期报纸我也没看呢,处置已经出来了?还以为至少要拖到年后去了!” “张女必须开革了吧!” “那案子是怎么回事来着?说实话我都有点记不清了,太复杂了,这啊那的,全是人名。” “按时间算,新报纸已经印出来了吧,还等着要看皇妃离婚案的后续呢!也不知道会放在第几版,当还是第三版——第一版、第二版那都是没人要看的东西。” “就除了招你来的那期以外是吧。” “可不正是如此?” 树荫、棚子底下顿时传来了一阵欢笑声,不断还有些老相识,扭着身子,迈着缠足步走了进来,“说什么呢!” 这些女娘们的形象,都是易于识别的,鸡笼岛天气炎热,即便是冬天也很少有下十五度的时候,甚至很多人不会备布鞋,终日都穿着草编的凉鞋,但在进出这促进会的女娘这里,大多数人不论天气寒暖,却都穿着绣花鞋,而且鞋帮起伏,明显是特制的,鞋码也比一般人要小得多。 偶有例外者,多数是裹长足的女娘,她们经过矫正,若是年纪小,脚还能长大些,只需要穿鞋时在足心特意垫高即可,便是穿凉鞋,露在外头的脚趾也不至于有特殊的不同。 这些俏丽的小娘子聚在一起谈天说地,隔了不远处就是清净长寿促进会的大院子,再过去则是山阳莱芜同乡促进会——鸡笼岛上这里,做六休一,每到休息日,各大促进会的场地都是人满为患,人们或者因为有事,或者只是来此交际,总是习惯先来促进会这里坐坐,再去办自己的事。 如谢翩翩这样,无事来闲唠嗑、看报纸的也不少,因此,促进会这一带,一到休息日便繁华热闹非凡,平时在码头港口开摊子的食铺,很多都会推车过来,卖小食的也有,卖凉茶的也有,便是夫妻二人,也不少来到这里分头行事的,各去各的促进会,到时间了,数着钟响再汇合去吃饭—— 鸡笼岛逐渐繁华,这也是明证之一,钟楼建起来了,而且不止一座,每过半小时,都会敲钟报点,钟鼓楼可是一座成熟州县的标配,而且多座钟楼,更可以说明城市的占地极大,一般内陆的州县,一座钟楼就够管全城的了,新港这里,城里居然有九座钟楼,就可见城市的规模究竟有多大了! 城市大,人口真的也多,不过是五六年的时间,人流就汇聚起来了,别看因此地荒地多而楼少,撒开了不见什么人,每每敲钟时,促进会中因约定时辰而要出门汇合,冲向食街的人流,那可真是浩浩荡荡。 只是因为毕竟城建时间尚短,天气又热,所以房屋尚少而已:这里的促进会,多数都是在城建刚刚开始时,便以低廉的价格买了一大片地,然后只要雇人,或者促进会成员自己上阵,把地推平了,棚子一架其实就是很好的集会场所了,后来建房那都是为了存文档资料用的。天气这么热,在屋里多逼仄?这样大家都散在院子里,棚子下、树下各自乘凉,有个小台子可以让会长站在上头说话,又实惠又省钱,这就足够用啦! “张女华男案的结果出来了吗?没有吧,这案我一直关注着呢——若是不重判张女,我是不服的。” “那是,和人度夜,收受财物,这不就是卖身吗?设若不罚她,那我改明儿也去交往个七八个相好的去,她难,我比她还难呢,成天踩着这矫正鞋东奔西走的,阿物儿还贵,我找个人给我养鞋,再找个人供我吃喝不好吗?再没有瞧不起咱们反而不判张女的道理!” “可是这话了,这要不算犯法,那岂不是叫老实人心灰了?我们这些女娘倒白担了个风尘女子的名声——便是风尘女子都没有这么不值钱的,她倒好,不过得了个好出身罢了,是个天生的银妇表子,若她生在姑苏,怕不早做窑姐儿去了。” “没听说吗,张女貌丑,若真做表子早饿死了……” 众女言说着,不少人都笑了起来,不过,不平衡的情绪是真真切切的,尤其是折骨缠的女娘们更是如此——像是王剑如那样,官家小姐做折骨缠的,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投奔来做手术的女娘都不是个好出身,她们的脚,就是曾从事行业的明证。 虽然做了手术,也痊愈了,又因为多少也知书达礼,总比平民百姓见过世面,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不算太难,但正因为找的工作都不错,她们在社交时所感受到的轻视却也明显——很简单的道理,同样都是做会计的,同事是什么出身?大家的小姐,从小学习算学,亲眷故旧到处都是,刚来上班,房子就买好了,穿的是全身的买地新衣,留短发,平时早起晨跑是必然的,下班了下学了还要去举石锁练身子,希望自个儿能长到至少1米65…… 再看看自个儿,又是什么出身?正所谓先认罗衣后认人,别的同事自然更乐意和出身好的那些一块玩儿一块交往,要说亲也先想着好出身的,这些女娘们,有的能想得开,能自我安慰,有的却是愤愤不平,认为自己是苦命人,并非是愿意沦落风尘的,而往往就是后者,对于张女的行径最是义愤填膺,其逻辑也是显然的——一样都是类似的事情,她们还不是自愿的,也不是在买地这么做,却还要承受这样的歧视,张女分明有如此好的出身,却还不知珍惜,竟在买地公然做了这样的事,倘若不能受到严厉处置,那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也有说,是因为要立婚姻法了,所以等着缓判,可这和婚姻法有什么关系啊?这不是入刑之罪吗?我记得之前三申五令的时候,明确说了卖银是入刑的大罪,在《大诰》里的呢!” “不能因为收的礼物不值钱,这就不算卖吧,那只是说明她便宜啊!” “欸,好了,都少说几句吧,毕竟是官面上的事儿,多加议论可不好,妄议国是,倘若被人把促进会给取缔了,那就麻烦了。” “那不至于!现如今茶馆中一边读报一边议论的人,难道还少了?兵丁们也不抓的。” 水是早备好的,随时可润嗓子,会长也还没来,院子里叽叽喳喳,多的是话头,想加入什么的都有,翩翩对于张女案也很好奇结果——她倒不太仇恨张女,只是纯粹好奇而已,而且对于这些促进会中的舆论,也有自己的看法:翩翩觉得,倘若张女被轻纵了,只怕这些现在骂她的人,是最有可能去学她的,若非如此,她们也就不会骂得这么狠了。 说来倒也的确如此,越是折骨缠的女娘,谋生就越不容易,先没做手术时,万事都想着手术后就好了,可倘若手术后发现日子且还艰难,也很容易就兴出这样的想法:比起上班,嫁人,倒还不如重操旧业。毕竟,很多人并不是全为了逃离原本的生活来的,更多的是想逃离缠足的痛苦,而一旦来到新生活安顿下来了,从前以色事人那生活的辛苦也就逐渐淡忘,反而只记得以前陪人喝几杯酒,调笑谑浪一番,再偶尔过个夜,钱财便自动上门的轻省了。 “翩翩姐,金娥姐呢?连着三周都不见她过来了,还在训练啊?” 也不是说女人多了,口舌就多,而是人多了是非就多,促进会对翩翩来说,原本是精神支柱,是除了谢六姐和衙门吏目之外,第二感激之人,但近日来,翩翩来得越来越晚,便是因为她在会前的闲聊中,总能察觉到一些不好的倾向,听到一些怪话,这会儿可不是?正伸直脖子听人说话呢,就有人来问翩翩了,也是满脸的不敢苟同一般,张嘴就是挑刺的怪话。 “要我说,还真不如上书六姐,把缠足组的赛跑取消得了,或者不要分得这么细嘛!就像是不健全男子组一样,他们的缠足组就不分折骨缠、长足缠。如此不也就免去了我们在人前出丑了?” 不健全男子组、不健全女子组,其实远不止阉人、缠足女娘,除却那些天生的、后天的残疾人不说了,不健全男子组里一样是有缠足男子的,主要来源就是在榕城、泉州几地到处都是的南风馆,福建人好南风这不是说说 而已,闽北一带还好,本来就是穷地方,暗门子为多,一般的清俊少年谋生难的,多是去做小厮,认契兄,到了榕城一带,南风馆那就遍地开花了。 此处男多女少,男倌价钱更贱,有些去不起女唱馆的客人,退而求其次便去南风馆。而福建地少,一到灾年,生计难继,男孩女孩卖价都便宜,小男孩买来了之后,南风馆也是一样炮制,叫他们缠足,学唱戏,还有一等更狠心的,也把孩子去了弹丸,如此一辈子声音尖细,喉结也不发育,皮肤白腻,貌若好女,再给裹上脚,除了还少了点什么之外,和女子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这些阉倌人,奇货可居,价格不比当红姑娘低,还有一大批裹足男倌,都随着买活军攻陷榕城,一道被解救了出来,读书认字,他们中裹长足的,也是订做矫正鞋即可,这其中做了折骨缠的人,倒不如姑苏那么多,毕竟这门手艺从姑苏淮扬一带往外扩散,时日还不太久,福建蛮夷之地,未受教化,尚未受到这种苏样新风的全面感召。便是榕城的折骨女娘,倒也并不多。 这些折骨男倌,统计下来只有十余,其中有阉了的,也有年纪太小还没阉的,是否符合缠足促进会的入会条件,大家还没议明白呢,清净长寿促进会也同情他们,也不管是不是符合入会规矩,统一给借了手术费,便是缠足权益促进会的姐妹们,也多有认识他们的——同时做手术同时复健的嘛,他们还来促进会借用复健的自行车呢。 “他们不分组,是因为人数太少,就十几人,年纪都还小,比什么比啊?” 这会儿就有人说了,“那些折骨裹足男倌都在姑苏呢,没有接引令他们也很难过来,若他们都来了,做了手术,没准也就开了这一组呢?六姐做事必定是有用意的,你在这抬什么杠啊?” 要说这些女娘,最感激的那肯定是谢六姐,这话是再正确也没有的,但并不能堵上她们的嘴,反而会引来更阴阳怪气的回答,“那你要总这么说,我没法和你聊了。” “哎,你这人什么意思?” 又有暴脾气的人嚷起来了,“成天就你话多,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怎么,没把你供起来就是对不起你了是吧?老娘这就叫你知道什么叫做没法聊!” 说着,便撸袖子要上前——这一看就是个裹长足的女娘,她们运动更方便,在买地之类要融入得也方便一些,很多人都养成了健身的习惯,现在有事都不多做唇舌之争的,大家拳头说话,先比量比量力气,再看看你配不配和我说这些怪话! “哎哎,干什么啊,别欺负人啊!” 这一来乱套了,长足的护着长足的,折骨的护着折骨的,大家两边立刻就要叫骂推搡起来——会里,裹长足和折骨缠的女娘隐隐其实也分派系,因折骨缠的认为,裹长足者的痛苦和她们根本无法相比,她们才是郝嬢嬢开创促进会要帮助的目标,长足者应该识趣容让些,不要处处显摆自己融入买地更快的优越。 而裹长足者则认为,折骨缠女娘的手术费很多都是从她们自愿缴纳的会费里借出来的,裹长足者对于促进会的帮助多而索取少,折骨缠者应该感恩。这点分歧,平时不过是嚼嚼舌头,这会儿要打起来了,便立刻显得泾渭分明,仿佛在两边的人群里划分出了一条无形的界限。 “行了!吵什么那!” 为了金娥、延年参加比赛的事情,现在居然要打起来了,可想而知金娥的压力会有多大了,以后她该怎么做人啊?翩翩当机立断,大喝了一声,跑到台前喊道,“都别吵了,我是谢金娥的好友,大家听我分说几句!” 要说促进会在新港这里的成员,其实也就一二百,彼此至少都是有个脸熟的,再说,买活军这里律法严厉,促进会三教九流,许多都是官府小吏目,谁敢当着她们的面真打?不过是莺声燕语,叫嚣一番罢了,有翩翩出面,大家倒都悻悻然就坡下驴,都各自收手,听她在台上喊道,“金娥和我都参赛了,只是我跑得不快,因此落选,我们的心思也很简单——折骨缠的女娘手术后能不能跑?既然能跑,那就该参赛!为何因为怕丢脸,就不让我们参赛?” “这本来该是我们去要求的东西,如何运动会设了赛跑组,我们反而议论起来了?是,折骨缠术后跑起来不好看,但那又如何!关键是要让天下多少折骨缠的女娘看到,折骨缠手术以后,还能跑,还能跳!” “跑跳无碍,这难道不是我们做手术之前的期盼?你们这些姐妹们,自己瘫在床上,吃喝要人服侍,走路钻心疼的时候,难道你们不渴望迎着风跑一跑,不想要自由自在,用你的脚,想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不用在地上爬?不过是两三年的光景,怎么难道就忘了从前的记忆了?!” “——难道,你们就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爬着出后院,怎么翻到木盆里,用饭勺划水,划去办事处的了吗?!” “那时候不要的脸面,怎么如今忽然间又看得这样重了呢?!” 她声嘶力竭的喊叫,几乎是一下就击中了诸多女娘不愿回首的前尘隐痛,或是久已遗忘,或是被刻意淡忘的不堪前尘,忽然间又在眼前逼真地铺陈了开来,说怪话的人不吭声了,她们把头垂下去了。在台下也有人喝彩起来,应和着翩翩的话,“就是!你觉得这是耻辱,只巴望着大家都淡忘了,都不去提,都不想起,别再闹出新闻来了——可你不想想,若不闹出些新闻来,那些还在敏地的折骨缠,她们心里的疑惑怎么淡化?” “她们若是看了新闻,看到了我们折骨缠组也有人能够跑步,而且成绩不比健全组慢得太多,她们心里难道就没有触动吗?如若有一个人因为这新闻而起了来买的念头,这难道不是金娥的功德吗?” “就是!” “说得有理!” 在人群中并不乏有人支持谢金娥的,只是之前并不能形成声浪而已,现在有了翩翩挑头,顿时众口粥粥,都是为金娥分辨起来,“盲子出门摸索,哑巴出门比划,又不见有多少人笑话——倘有人笑话,那岂不是笑话他们的人自个儿没教养?这样的小儿在街坊中不也都是要被数落的?” “上回小运动会时,是有人对你们发笑,那是那些人没有教养!只是当时我们自己人少,不能为你们出头罢了!既如此,便更不能让金娥、延年她们继续被那些无聊人士讥笑了!” “今年元宵,官府也要在大校场办一场运动会,进一步考校上回选拔出的运动员,优中选优,再选拔出一批人来,才能参加五月份的大运动会,到时候,你我皆去,为金娥和延年喝彩!还有别组的运动员,也有我们的姐妹,倘还有人敢笑话他们的,我等必鼓噪回击,以壮姐妹的声势!” “说得是!谁不想以后被笑话的,谁就都来,先叫人不敢笑话我们的代表,你——邵雅儿,你说的怪话最多,你是必要去的,若我见不到你,那你等着罢,以后别来促进会了。” “就是,就是!” 众女娇叱中,不由分说地便约定起啦,元宵那日,要一早在促进会集合,同去大校场,为那些参会的缠足女运动员加油喝彩。姗姗来迟的会长,一听也觉得此事极好,当下便允诺要去找吏目们划分一个区,让大家可以坐在一起。当下又立刻推举干事、组长,登记名单,约定时间点名等等。翩翩也是干事之一,踊跃筹措,心下自觉帮到了金娥,十分得意,如此刚忙完,又听到钟声,忙道,“哎呀,我和我们家小赵约了吃午饭去的!” “都这会了!” “我和我们家那口子也约了要同吃午饭的。” 此时恰是十一点半,众人多是约在这个时间见面,于是众女又一哄而散,从促进会中涌出,翩翩脚步匆匆,不一会就在姑苏同乡促进会门口——恰在建筑女工权益促进会的小院子旁边——看到了赵大,当下便是笑靥如花,叫了声“小赵”,举足小跑了过去,赵大忙上前接住她,笑道,“哎哟哟,我的大姐,这条路不平,好多小石子,摔你个狗吃屎,你就知道疼了。” 翩翩啐了他一口,左右看看,见无人留意他们,便伸手挽住赵大的胳膊,笑道,“小赵,走,吃饭去——今儿你们促进会都说什么呢?” 两人的身影,缓缓没入人流,混合着絮絮叨叨的低语,“有没有说元宵运动会的事情呢?我和你说,我今儿可威风了,对了,你中午想吃什么呀——” 489 鸡油荷叶饭、面线糊 想要在促进会这附近找到一个吃饭的摊位,在休息日着实是不容易的事情,如今鸡笼岛新港这里,最有赚头也最缺的岗位,再不是别的,就是饮食摊主,平日还好,尤其是休日,只要是个会做饭的,再普通的饭食也是一扫而光,倘若味美上一二分,那就更不要提了,许多鸡笼岛的新移民都给自家的亲眷写信,提到了这个商机,【如今当真是食客太多,厨子不够用了!】 厨子确实是不够用的,主要的原因,在于鸡笼岛、榕城、泉州等地,甚至是买地内交通比较方便的州府,都已经形成了一股强大而新生,外食动力很足的市民阶层——也就是士农工商中的‘工’。 往常这些工人,大多都零散分布,人数并不多,其饮食上并不需要特意照应,譬如一座县城内,木匠、皮匠、铁匠等,数千人的县城中,这些匠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二百,家眷又不出去做事的,那么伙食自然也就由家眷顺手帮办了。县城里的小食摊,乃至有些档次的饭铺,加在一起不过是十余家而已,这都还算是繁华的了。 至于雕梁画栋的酒楼,那不是每个县城都会有的,头面人物要宴客,多数都在自己的私宅,一个县城有时候只需要一个会做细菜,有档次的厨师便可,遇到有宴请,彼此商量着把时间匀一匀,那也足够用。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譬如临城县,临城县现在叫得上名号的纺织厂就有两个,还有很多外地来上学的学生,许多工人,上午上学,下午上班,中午这一顿在食堂吃,晚上也不想开火,只觉得一天疲倦不堪,他做一天的活,手里又有钱,便有很强的外食动力。 再加上本来一县也就千的人口,遇到灾疫逐年还更凋敝,现在人口和以前比是近十倍,扣除了种田的,做吏目的,也就是做工人,做商人的了,这做工商两业的人多了,外食的需求可不就旺盛起来,但原本一县也就一名厨子,本来这个厨子供应本县百余中小地主,一二个大地主乃至官宦偶然的宴饮需求是足够的,现在换成了数万人,就不说小酌了,哪怕只管红白喜事,他如何能忙的过来呢? 厨师不够,这是买地一个很普遍的问题,哪怕是算上了外地投奔来的流民,厨子依然是不够的,一个人能做好家常菜,不代表其能经营好一个食摊食铺,而原本的人口结构,决定了厨师绝对人数少,培养得还慢——厨子收学徒,和一般匠人学艺一样,也是动辄五、七年起,从码盘切菜的小利巴熬到能独当一面的二把刀,需要的时间半点不短。 火候不到,就算贸然上灶,出来的东西那也满不是个味道,这是半点急不来的事情,因此,别说鸡笼岛,就是内陆各地,若真是有手艺的厨子,这几年无不是大赚特赚,不说大厦连云,但在云县不错的地段,买上一个独门独户的水泥小院,那是真的没有一点问题。 既然在哪里待遇都好,鸡笼岛这里,对厨子便没有太高的吸引力了,新港这里美食匮乏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好在有一点,手艺虽然坏,但材料是好的,这里的海鲜太多,就和不要钱似的,大蚵仔潮退后随处都是,在海边礁石上可以随便捡。对想做饮食的人来说,近乎于无本生意,只要精力够足,赶一次海,所得的海鲜都够熬一大锅清汤的了。 蚵仔煎、糯米饭,这都是新港这里比较出名的美食,尤其是糯米饭,很受到工人们的欢迎,因为方便快捷,下工后排队买一份,“鸡油糯米饭加个咸鸭蛋,榨菜油条碎都要”! 摊主立刻掀开木桶的月亮盖,铲出一大碗夹杂了笋干、香菇干,浇了酱油和一点蚝油,深褐色油亮亮的糯米饭——为何是鸡油糯米饭,因为本地养鸡,白羽鸡油分足,鸡皮熬油,鸡油是便宜的。糯米饭因此也显得油润,不必为了节约成本而做得干巴。 糯米饭铲在碗里,摊主再利利索索剥开一个咸鸭蛋,再抓一把榨菜,一把油条碎,在碗里用铲子把咸鸭蛋捣碎,料全部拌匀,拿出一张荷叶一裹,“五文钱!” 一天三十文的工钱,住处几乎是不要钱的——来鸡笼岛做工一般都有补贴,可以买一套小房子,如果像赵大、翩翩这样成亲合伙买房,还可以凑到一个小院子,洗澡不用钱,日用品也不贵,一天花个五六文钱吃饭实在不算过分的,荷叶包一托,摇摇摆摆回到家里,水早晒在院子里了,洗完太阳澡,抓着荷叶包啃巴啃巴,省去了开火做饭的种种劳作,何等惬意? 上进的还想着点灯做作业,若是俭省的人,灯油钱也不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下便鼔腹而眠,第二天一早起来再借着阳光学习锻练,只求早日能考上中级班,也好有个竞聘小组长的门槛——买活军这里为什么工人都喜欢读书?不管关系多过硬,多得上司的欢心,要提拔必须先迈过学历门槛! 若是扫盲班毕业,初级班连一个学分都没拿到,永远只能做一线苦工,不会有提拔的可能——固然,一线工人的收入其实也不低,但做到老做不动了该怎么办?会读书多少总是多个想头,多一份可能,因此,虽然扫盲班毕业后,按道理说就可以放弃不再读书,余下的半日,可以偷偷做第二份工,又或者是帮人顶班,但凡是有些远见的,都尽可能多去上学。 只有一等没心没肺,不顾头不顾尾的,那才是悠游度日,学业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完半日的班,便回家睡大觉去了,也有些心野了的,到处游玩,去茶楼喝半日茶,看报纸,侃大山,随意便消磨了半日,也是这班人最爱看戏看话本,别看他只是扫盲班毕业,可对天下大事都是了如指掌,随意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除了《买活周报》之外,什么《国朝旬报》,乃至各地自己偶尔发行的揭贴小报,他们都是仔细研读的。 不像是翩翩赵大两个,每日里要上班,要上学,得闲了就想着腻歪在一块,连《周报》都不能保证期期都看,就是有看,也多数掠过前两版,只细看和自己生活有关的新闻,对于其他的消息,便是每日上班出工时,听这些万事通高谈阔论,又或者是到促进会来,大家一块谈天说地,也能获取一些新鲜的消息。 “是,皇妃离婚案这事儿,老兄您算是说对了,必然对敏、买关系有深远影响,若是敏地不再忍耐,只怕会影响北面的大宗商品价格上涨,因此别看今日是休息日,但我好几个做交易所的老友都没来促进会,而是在家中冥思苦想明日开市之后的策略……” 在促进会里谈着还不算完,排队买饭时,也还正是这些万事通的主场,“对于叙州、丰饶县两地,最新一期《周报》的文章也很有启发价值,六姐上回巡视时,都到丰饶县边上也不过去瞧瞧,我还以为丰饶县注定是难以融入买地,还写信给朋友,叫他别着急买丰饶县的商铺,但这报纸一发,两地的商铺必定是要升值了。” “老兄说的是《新义军并入买地之考察标准》这篇头版文章?我不做交易所,自以为这和我没甚关系,也就没有细看了,老兄可否仔细谈谈?” “那张女华男案的风声已经出来了,你们可听说了?张女可能要被判卖银!要送去矿山,而华男也没好果子吃,他对上峰撒谎,阻碍调查,虽然不至于送去矿山,但也很可能要开革了,你们不知道,云县那里的立法会议天天吵架,可能新的《婚姻法》很快就要颁布了!” “天一君子是不是也进立法会了?之前有人这么传言,但我觉得不能吧,他最近不还在报纸上狂发文章,和敏地那边对喷吗?这又说立法会也在吵架,便是天一君子只怕也不能吵这两头的架吧?” 这条街上,并排挨着有十几家促进会,大家都想着赶早,才刚十一点半便都迫不及待蜂拥而出,街道两边的食铺、食摊前都是大排长龙,这会儿叽叽喳喳的,众人都是一边排队,一边擦汗,一边高谈阔论,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也多有听消息听得入神的,打听着自己感兴趣的消息后续。“若是要把丰饶县和叙州府都接纳下来,是不是又有一大批吏目的职位要招考了,可有说具体条件?” “天一君子到底是谁啊,舌战群雄而不落下风,真想亲眼见见他的风采,报纸上为何不附送他的写真版画像呢?每每总是印些庄驸马——不是说不行,但看久了也腻烦了呀!”南洋驸马惨遭嫌弃,逐渐过气。 “嘿嘿,若是皇妃来买,能不能出一期皇妃的版画啊,戴全套头面的那种,我打小在敏地长大,见到最好看的就是新娘子,还没见过皇妃的头面呢!” “那你看戏去,戏服那都是照好的做,保准比皇妃头面显眼。” “最近可有好看的新戏?就不该让张大家下南洋!他下南洋后再不写戏了,只写见闻游记,虽也好看,可这不能当戏唱啊!” 如此天南海北,东拉西扯,若是刚来买地的流民,听着都能听迷糊了过去,也有些别出心裁的友伴们,不愿和这些人嘈杂挤挨,闻汗臭味,是从自己家里带了饭食来,此时拎着竹篮,当先去河边阴凉处占地方—— 这街道背后就是一条河,河边被买活军修葺了清水漫堤,又留了一排树没砍,冬日水位不高,树荫下漫堤边席地而坐,拿荷叶当铺垫,把事先做好的鸡蛋卷、饭团之类的取出,一人一竹筒的凉水,或者在街边买些熟水饮子,彼此说说笑笑,比那些排队买荷叶饭的人,岂不是多了好几分从容? “还是自己会做饭好呀。” 翩翩和赵大、金娥三人都不会做饭,自从离开姑苏以来,不是吃食堂,就是买着吃,对于口味单调的荷叶饭早已厌倦,今日犹豫几番,还是决定去排排隔了两条街的面线糊,这家面线糊可是了不得,据说是鸡笼岛刚开发时,就跟着过来安家的泉州名店,可谓是历史悠久,足足比翩翩和赵大早来了两年。 本来这种口味,对于姑苏人来说是不易接受的,他们两人刚来时,生意也不过还好而已,想吃随时都能吃上,可随着新港这里规模逐渐扩大,人口越来越多,这几年,这面店平日便是顾客盈门,每逢休息日,便更是大排长龙,想吃就只能早早地去排队碰运气,别想着什么过了饭点再去,有时饭点没过,料卖完了也只能关门,若是去得晚了,十有就是什么都卖没了,一口都吃不上! 这不是,已经是尽量早过来了,可队伍却还是排上了,翩翩站在队伍里,挽着赵大的胳膊,看着不远处树荫下,垂足坐在河边,边吃边笑的百姓们,不由得也是心生羡慕,对赵大道,“小赵,咱们也不能总是赖着金娥,她现在练上体育了,若是能去云县参加大运动会,少不得一去又是两三个月,虽说她做的饭也就那样吧,夹生糊底的,但她这一去,倘若咱们有谁病在床上,另一个人连粥都烧不来一碗吃可也不行—— 哎,你说我们一会打包一碗面线糊带去给金娥怎么样?家里正好少个陶罐,五文买一个,给金娥送去,她吃完了我们拿回家用正好。” 她话音刚落,突然就有人转头问道,“小姑娘,听声口,姑苏女娘哉?你阿里金娥小姐妹,是运动员?” 姑苏人,尤其是姑苏女娘,在买地这里是很常见的,当然男丁也不少,姑苏城里的女娘,原做表子现在过来的很多,城外原本养蚕的织户,阖家迁移到买地来的也不少,其中有不少人转做了纺织厂的工人,被调动到鸡笼岛这里的新厂工作,还有些转去种棉花的,总的说来日子比原本在姑苏要好过,因此他们也都写信回乡,招引了更多亲朋过来。 这些人和翩翩、赵大他们本不是一个路数,虽然大家都是同乡,但平日里往来得很少。翩翩在姑苏同乡促进会中,其实和这个老翁也有过几次照面,但双方拿眼睛一看,就知道不是同路人——翩翩小脚,穿矫正鞋,身份是昭然若揭的,这老翁双手骨节变形,皮肤红皱,一看就知道原是养蚕人,这手是缫丝时时不时要伸手入热水锅,烫的。因此彼此不过微微点头为礼,并不攀谈。 说来,这还是双方同一次搭话,她怔了一下,笑道,“是运动员,也是姑苏老乡哉,她是折骨缠组的,练短跑呢。” 她故意点明,便是不愿产生误会——缠足女,风尘女,在买地这里明面上是不受任何歧视的,便是有歧视,也没人敢当面表现出来,因为很多风尘女会来事、又识字,都考入官府做吏目了,买活军并不因为她们曾经的身份而特殊对待。一般小老百姓要是胆敢公然发表对从良伎女的高见,那就等着被穿小鞋吧。不过,这也只是明面上而已,仍然颇有一些人家,尤其是家里有大闺女的,不愿意和这些女娘往来过多,他们也自有顾虑,不好相强。 这个老人家,看着就是个人品板正端肃的,他一边听翩翩说话,一边低头看了看赵大和翩翩相握的手,不免也有些不以为然之色——鸡笼岛这里,或许因为都是外来流民垦殖的关系,多是年轻人,民风比内陆要开放得多了。 譬如翩翩和赵大,倘若还在云县,别说牵手了,就是肩并肩的走着,也是大胆的举动哩,可在鸡笼岛这里,横竖大家都是陌生人,又都到处移动,尤其是翩翩,她是戏班子里的乐师,今日在城东,明日去城西,行踪不定,今日遇见的人谁知道下回何时再见? 赵大还是满城传讯,两人根本没有所谓同事的风评可言,又都是这么个出身,自然是想怎么牵手就怎么牵手,甚至亲亲热热地交臂而行,有一次赵大去接翩翩下班,两人在食街找了个小铺坐下吃馄饨,乘着灯火被风吹得黑了,翩翩甚至还趁机亲了赵大一口!虽似乎被铺主看去了,把赵大闹了个大红脸,但事后再去此地,也没人指指点点的,压根都不当回事儿! 虽说当众亲吻,还是少数,如他们这样牵手而行的男女,在新港随处可见,再加上天气实在炎热,短袖短裤的男女随处可见,大家都习以为常,对于男女的肢体接触,似乎也逐渐感到麻木,虽然报纸没有大肆渲染,但百姓自己感觉,却发现鸡笼岛的民风,不知不觉比内陆要随意太多了。 便是这老者,看着是个老道学,对于翩翩被他一看,格外捉紧了赵大手的做法有些不适,却也没有指摘二人,只是道,“折骨缠的女娘,行走本来不易,还能奋力跑跳,为我姑苏儿女争光添彩,令人佩服!小老儿人老力薄,做不得旁的,也想聊表心意,便请这姑娘吃碗面线糊也好,您二位用什么口味?我一并买了。” 二人连忙谦逊,此时众人都留意了过来——偏巧这前后姑苏促进会的人多,一听说有姑苏的女娘入选了运动会,都是笑道,“好事儿啊,我们姑苏人体弱的多,今日在会中盘点起来,鸡笼岛代表队,眼下这批人里,姑苏籍的运动员竟是一人都无,反倒是山阳那边来的占了多数。” “当时我们就说,这是漏了折骨缠组还没盘点,折骨缠组中,一定有我姑苏女儿,只是你们平素少来姑苏促进会,都是去缠足权益促进会,和大家不熟悉,故而消息不通!” 和缠足女娘们相比,反而是同乡会的老乡们,没有丝毫口舌犹疑,都道,“我们鸡笼岛训练条件最好,想来别处是难以争锋的,冠军多出在我们的代表队里,这本也是好事,可若是姑苏祖籍的运动员再多两个,那就更是再好也不过了!” “本打算打探打探,年下筹办些年货过去慰问的,今日遇到你们两个,那是正好。”已有人热心地到队伍最前头去找姑苏同乡了,回来把号牌塞给赵大,笑道,“三碗足料海鲜面线糊,一碟卤豆干,快去拿吧,就到你们的号了!” 虽然面线糊不贵,但若加足料海鲜,一碗也要十五文,并不便宜,再加一碟卤豆干(本地豆制品还比海鲜贵),只怕是要五十文了,这些姑苏老乡,也都要排队来买饭,可见家境并不富贵,翩翩如何肯收他们的钱?奈何推让了一大套,无人肯收钱,只得自家掏钱,买了三个陶罐,赵大去姑苏同乡会,把自行车推了出来,那笼头上自带了一个盛物的竹篮,把格子一安,一般尺寸的陶罐在里面卡得很牢,绝不会倾倒。如此二人再三和同乡们谢过,自己也不敢先吃,立刻就要把这面线糊送去给金娥,方才不负了老乡们的心意。 折腾了这么一大套,虽然早已有些饿了,但毕竟心里暖和,尤其是翩翩,在缠足权益促进会里一阵发作,得意之外,本来还有些气咻咻的,经过这个小插曲,倒是倍感暖心,坐在自行车背后,和赵大说说笑笑,又问道,“小赵,你今日话怎么比平时少,可是有了什么烦心事?” 赵大道,“没有——你先下来,这段路石子多得推着走。” 说着,两人都下了车,推着走过这段土路——新港这里处处工地,很多地方路还没修好,木轮自行车走着很颠簸,只能慢慢推行,否则怕颠破了陶罐。 “是今日在同乡促进会里,王老板找我谈天,问我要不要去他的商行做事——他想要开个做蚝油的商行,之前我也和你说过的,当时他便有意延揽我,只是话没说明白,今日他是正式提出邀请,说是一日也给我开四十文,虽不比我现在挣得多,但能给我算些股份。” 赵大便添添减减,把今日的事情说给翩翩听,“且今日我遇到张老师,他说我的初级班数学已经有十三个学分,算是凑够了报考吏目最低的标准了……” 他一向有考吏目的想法,这个翩翩是知道的,赵大面上也有些纠结,“是继续做报子,还是考吏目,又或者去做蚝油,我心里也一时没个主意了。” 说着,便向翩翩看来,显是想要征询她这个小妻子的意见了。 490 三人的职场选择 金娥、翩翩和赵大三人,一开始来鸡笼岛时,都是和官府签署了用工合同的,要在官府的分派下,以指定的报酬劳作满两年,才能享受官府给予的建房津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否则大家全都看在给津贴的份上蜂拥而至,各寻生路去做些不缴税的事情,官府岂不是要蚀本了? 不过,鸡笼岛这里什么地方都缺人,在职司分派上,大致还是能做到因才而用,在去鸡笼岛之前,便可事先确定下自己的职司,并在合同中体现出来,譬如说赵大,他在云县做报子,做得好好的,收入也丰厚,倘若把他送到鸡笼岛后,让他去种田,那他如何愿意动身呢? 是以他便在合同里提出了要求,在吏目加以核实,确定他的确是个出色的报子之后,便予以确认,报酬和在云县做报子时相比,只是略薄一点儿,但只要干满两年,就不必退还最开始的建房津贴。——若不是有这样的好事,哪怕报酬一样,在云县生活,那城市是何等的繁华,别人何必到鸡笼岛来呢? 似翩翩、金娥这般,本来是做商行雇工,或者是做文员的女娘,由于鸡笼岛没有太多相应的岗位提供,她们的身体情况又的确比较特殊,到鸡笼岛之后,便各自先被安排了扫盲班老师、文书抄写员的工作,但这也不意味着她们就只能把这活儿做满两年再换工作,因为鸡笼岛内部还有一个转岗考试系统,和对外招聘吏目的考试,用的试卷都是同一套,这是可以对岗去考的。 也就是说,若是考上了,皆大欢喜,直接在岗位内部就给调动了工作,除了报酬在两年期满以前不会变动之外,其余和新考进来的人员待遇是一样的,而倘若没有考上,那也不必灰心,可以继续在这个岗位上做下去,两年后视情况而定,是出去再找工作,还是在这报酬比一般行情略低的岗位上继续干下去,若是愿意干,那还可以向上申请,从明年起,把薪水调高到正常的报酬水平。 有了这样灵活的用工办法,愿意来鸡笼岛这里的人口已经越来越多了,甚至于在新港建起来之后,现在来新港安家,都不能享受建房津贴,必须是那些去开拓新城的流民,才有津贴拿。而三人组中,两个女娘的工作,也在过去两年间分别通过招考有了很大的变化:金娥先做的是抄写员,她一心上进,不但花费许多时间读书,还把自己房子租出去的这份租金,又向赵大、翩翩匀了一点,去报考了一个‘指月’补习班。 这个指月补习班,收费并不便宜,但对于买活军的吏目考试,有高屋建瓴的指导作用,能让人明确这个考试考察的是吏目的什么能力——要知道,这么六七年下来,买活军的吏目试卷逐年也变得越来越难。 从一开始基本通过扫盲班就能考过吏目试不一样,现在,倘若初级班数学没有学过十几个单元,也就是按鸡笼岛这里流行的说法,没有累积过十几个学分,公文的格式又是精熟,那根本就不可能考到高分——毕竟,各地来投考吏目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若是试卷简单了,起不到挑选人才的作用,那考试也就随之失去意义。 试卷变得难了,可学校又没有专门的备考课程,各式各样的辅导班也就应运而生了,这其中,冯老龙先生的‘指月’补习班,是有老招牌在的,在敏朝时,《指月》系列的文集便是闻名遐迩,到了买地,指月系列名声更大了,毕竟在敏朝,能读书,有望科考的人总不过十分之一,在买地那就不同了,凡是受教育的人都可以想想考吏目的事情,而一旦动了在课外再加点功夫的心思,把眼神往辅导书那一瞟,那谁还能不买几本《指月》来看看分析呢? 坊间颇有说法,说这指月补习班,让冯老龙赚了比写戏更多了数百倍的钱,这话令人半信半疑,不过,凡是和教辅有关的,只要出名那实在是太容易挣钱了,如之前翩翩和赵大排队时,百姓们议论的天一君子,他就是出了名的有钱,不但是大富豪,还是大慈善家—— 他的钱,既不是继承来的,也不是靠他在报纸上骂人赚来的,关注他的拥趸人尽皆知,是他办的算学、政治的补习班赚回来的。据说指月补习班,和天一君子的天一生水班相比,别的科目都不落下风,独独就是这个政治,那是无法和天一君子相比的,凡是买地的政治理念,就没有人比天一君子讲述得更加仔细明白的,能让人一下就明白政策背后包含的道统思想,还有吏目考察的重点——据说吏目考试的政治题,有没有上他的班,分数能差上二三十分之多呢! 这两个补习班,学费都不便宜,但的确有校验,金娥报班之后,考了两次,第二次便通过考试,从文书抄写员调动到衙门里去做吏目了,也因为本来就是吏目,她参加运动员集训才会那么方便。若是私人聘用的商行职员,那就得看东家的脸色了。 翩翩这里,工作也是有了变动——她本来一直是在商行吆喝买卖的,不过是谋生而已,对这行并不喜爱,要说教书么,也没有太多的耐心,更何况扫盲班要接触的盲流很多,许多学生见她是小脚女娘,就算不敢说什么,但私下或是轻视,或是轻浮,总叫人有些不快,但毕竟没有真正可以抓到把柄的骚扰,又不好处置,因此翩翩一向是筹划着想换一份工作的。 恰好,她们的住处附近,是个社区的戏台子——新港这里,也有些按坊市来划分城市区域的意思,在规整的道路阡陌之中,每一块区域总是有一个菜市场,一个杂物店香烛铺,一个药铺等等,这些东西买活军叫做‘生活配套’,为的就是让百姓能方便地在住处附近获取这些服务。这其中,便也包括了宣讲台,也就是社区戏台。 这个宣讲台,一侧是大照壁,衙门的公告总是在这里招贴,另一侧是婚介所,婚介所招亲的木板一排排陈列着,还有他们的小院子也就在一边,因此这里无形间也成为了街区百姓茶余饭后聚会的所在。 宣讲台自己则是个三面留空,上有顶棚,背靠一面照壁的戏台子模样,官府发布公告、宣讲政策时,这就是宣讲台,有时到了冬日农闲,也会增开扫盲加强班,大班就在这里上课,而平时每日,这里便会有戏班子来演戏——这戏班子也是半吃皇粮的,一般就是在各街坊的宣讲台游走着演新的白话剧,也偶有能唱《鸳鸯错》的,但大多戏班就是个演员,各自道白,演《何赛花巧种田》这类型的白话剧。 俗话说,台上一出戏,台下十年功,几年的功夫,完全不足以让这些演员学会唱念做打这些硬功夫,但白话戏班子发展到现在,也逐渐有了乐器伴奏,有了一些民谣小调穿插其中,哪怕演员是大白嗓跟着唱,也能引来台下的唏嘘——这年头,天黑了以后自家点灯都嫌费蜡的,夜里有戏看还挑剔什么呀?横竖不用自家花钱,因此宣讲台这里的戏班子倒是个个都热闹,除非演出质量实在太差,否则都不喝倒彩,若是有牵动了百姓心肠的表演,那一元钞票如雨而落的盛况,也不是没有过的。 翩翩她们家在宣讲台附近,没事儿都看着戏班搭台的,也能听到鼓乐丝竹之声,这一来二去的,翩翩的心思便活动了:她原来在姑苏时,也曾习练一二乐器,当然了,和姑苏的戏班子那些乐师无法相比,可倘若就这水准,那她也不是不能试试。她会小鼓,会弹一点琵琶,在老家是不够看的,不可能转做乐师,但就在这戏班子里那可以说是恰好——有个乐师只会摇拨浪鼓,配着大白嗓在后台帮着前台的演员和声喊唱,这都给他混进戏班子里了,那她凭什么不行? 毕竟是姑苏女娘,正所谓苏样天下先,姑苏的曲艺也是外头比不上的,在姑苏显得平庸的翩翩,并不知道,月琴、琵琶、二胡,这都是很高端的乐器,其实如今天下间许多卖艺人,就是凭着拨浪鼓,大白嗓哼唱的曲调在乡间流窜行走,拨浪鼓便是他们接触到最能上手的乐器。 说起来,这还是松朝遗风呢——这拨浪鼓又叫鼗鼓,在松代是卖艺人的标准配置,松代有一位太后,在民间卖艺时就以此作为自己的乐器。如她这样会弹一点儿琵琶的乐师,在鸡笼岛这里进戏班子,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最关键的,还是她们这些折骨缠的女娘,愿不愿意从事这种在敏朝被认为是下九流,地位比唱家更低,被花娘鄙视的行当罢了。 要说刚从姑苏出来的时候,或许翩翩的确是有顾虑的,好容易从泥地里脱身,再去抛头露面的,岂不是惹人笑话?若说戏子地位比花娘低,那半吊子乐师的地位更是低过戏子,宁可去当垆叫卖,也不愿意做这行。 不过,在买地这里呆得久了,她的思想逐渐转变——戏子地位低微,主要是收入太低,任人玩弄,尤其是下乡的戏班子,前半夜唱戏,后半夜做什么不消说的。恩客的身份地位,和花娘的客人无法相比,地位自然低过花娘。可在买地这里,唱戏的就是来唱戏的,收的是官府的钱,因为要演何赛花这样的新式角色,演员全都是壮健女娘,还动什么歪脑筋?你敢过来撩拨,一拳把你脑花打出来了,官府都不判罪!即便不似,当即扭送衙门,后半辈子等着去矿山挖煤吧! 一旦少了这方面的顾虑,那乐师不就是一个又轻省,报酬又不低的好行当了吗?再加上翩翩有自知之明,她这性子做不得吏目,说实话也考不进去,因此,她和赵大、金娥商议之后,便转岗考去做乐师了。 因乐师技巧难得,这转岗考试对文化分要求很低,翩翩很简单便通过了,她声音娇嫩,唱歌至少在调上,又会多种乐器(如果摇拨浪鼓也算会一门乐器的话,翩翩可以说是百乐精通了),很快便得到了重用,于是,只又拿了一年的低工资,完成了和官府的约定,薪水便很快有了拔高,算上底薪和演出提成,她的酬劳从三十文一天,变作了差不多四十文一天。 这还不算完的,他们这戏班子,是在新港城里各坊市轮流演出,有些戏码,受到大众欢迎,在富裕的,工人居多的坊市附近,可以得到不少赏钱。这些赏钱按例是戏班子大家分,演员自然是得最多的,但翩翩虽然上不得前台(小脚不能反串男角,也不符合何赛花等演员的要求),但她可以在台侧帮唱,换多种乐器伴奏,所以戏班长特意规定,她可和演员拿一样的份额。 这么一来,可就不得了了,有时候翩翩一日可以分到二三十文额外的赏钱,都快赶上本来的定额收入了,这个收入,虽然还比不上赵大,但却超过了金娥不少——金娥作为初级吏目,现在一日也就是三十五文,有时候翩翩的收入是她的两倍呢。 这也就是小夫妻犹豫的点了,若是按自幼根深蒂固的思想,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主要是因为读书才能做官,做官吏那是百业中一等一的去处,若能有做官的机会,傻子才会拒绝。所以,赵大应该去考吏目才对——但,和所有事情一样,买活军这里的风气似乎又是新的,已经有很多人发现,在买地,做吏目似乎还不如经商,或者甚至不如赵大这样,做个有特殊技能的技术人员一类,官吏似乎已经不是最好的出路了! 就说赵大吧,倘若他不去经商,其实继续做报子,他的收入是不低的,因为新港这里,不但城市占地广大,而且新的城区在不断扩建,道路很新,可能半年前记忆中的路,半年后再去已经满不是那模样了,周围阡陌交通小楼林立,原本记得真真的农家,已经不知去向何处。 因此,新港对报子的需求比云县更大,尤其是外地商人,倘若不雇佣一个精熟地理人情,人品诚实可靠的报子,离开新港后再回来,怎能不觉得此地已经全然陌生,连生意都不知道从何开始做了呢? 在新港码头附近,举牌带路的认路人,且还不是官方雇员呢,收入便不低了,赵大在云县时,便是出名的报子,到了新港更加如鱼得水了,他人活泛,又爱四处流窜,记忆力也好,每日去接翩翩下班,城里各坊市的变化,最迟一周也都尽收眼底。 不过半年功夫,在报子这行就有了一点名气,如今更是时常被富商找去认路,这些富商出手豪阔,几日服务下来,好酒好肉不说,便是打赏那也都是以一两银子来算的,一个月能接待两个富商,赏钱就有个几千块了,报子一天赚的那五六十文,比起来简直都不在话下!?这且不说,赵大还是个心思活络的,因金娥做抄写员,认识了印刷房的人,请金娥居中撮合,他又经营什么生意呢?那便是每个月都出一张新版的新港地图,上头标注最新的道路,还有一些重要地点的所在,行路时的方位以及地标等等。 这地图是模仿买地的新制图法画成的,不但风格简洁,而且会标注日升日落的方向、港口的方位,甚至还标注了港口下来时‘客人所在点’,在港口非常受到欢迎,而且,每月一更新,别人就是想要抄都难抄的,每每一更新,卖个二三百文一份,商人们都是哄抢——这里几方分成下来,一个月赵大稳稳的能拿一万多元,收入近乎是金娥的十倍! 金娥这里,原做抄写员时,地图由她来制,这分成收入她拿得倒也心安理得,一个月两千多元,也很可观了,但去做吏目之后,不可在私下再经营生意了,这分红也就不能再拿,守着那一千块的死工资,和赵大、翩翩比,收入上的差距已经是极大了。 就更不说是和那些经商的富户相比——这都也罢了,更有甚者,如今买地的吏目,要说作威作福,那是再没有的事,就连稳定都是空谈,真可谓是动辄得咎,就比如说那华男,悬梁刺股,巴巴地考上了云县的吏目岗位,就因为一点小过,可能落得个开革的结果,倘若他去商行做事,收入轻轻松松就可和吏目打平不说,离婚后和女子交往,便是留宿了,又是什么大事呢?又何必畏惧自己名声受损而不敢承认,最后反而落得这般下场? 做吏目的,收入低,而且一切言行举止都受到严格的规范限制,什么一夫多妻,那是没有的事,原本的爱妾也要放良了,因为买活军提倡一夫一妻。可做商人的,日进斗金不说,只要离开买地,花天酒地不在话下,在买地用雇工做掩饰大养外室,也很难去查问什么。 甚至于,喝点荤酒,私下推推牌九,打打马吊,官府也很难抓捕,不但有钱,而且享福,这使得吏目这个行当,在许多见多识广的百姓心中,地位急剧降低——千里做官只为财啊,没看敏朝那边,连京官都公然向地方官索要冰炭敬、年节敬、喜敬、门敬吗?倘若做官又不能做人上人,又没有比旁人多挣钱,这吏目还难考、难当,动辄受到牵连问责,那还做这吏目干嘛呢? 自然了,对一般农家来说,倘能做吏目,仍是很好的出路,只是赵大的路子野,本来的收入也高,才会有这样的迷茫,翩翩道,“依我说,你现在做报子,自由自在的,工作不算烦难,收入也不曾少了去,倒也快活。我原便是不解你为何要考吏目的,你若不考,我只有开心的。” 其实赵大想做吏目,主要是因为吏目正是在姑苏时所有人想都不敢想的职业,他是龟公之子,身份极其低微,做吏目都过不了三代清白这一关,从小看着衙门帮闲那威风凛凛的嘴脸,怎能不烙下这份向往?来了买地之后,发现自己也能考吏目,不能不想要尝试一番。 但实际上,说到利益得失,他也承认,一旦做了吏目,从此为公事奔波操劳,买活军的吏目遇到忙起来的时候,那真是通宵达旦,家里很难顾上,而且若是被提拔调职,和家人又有分离的可能。再加上报酬还比现在微薄了许多,实在是很不划算的一件事,因此便暂搁置了不提,又和翩翩商量道,“这蚝油生意,又是如何呢? 虽然也要四处奔波,但还可继续做地图生意,东家说,也不禁我空闲时私下接活做向导,如此,收入不至于下降太多,这蚝油若做起来了,只看《郝嬢嬢辣椒酱》,便知道赚头如何了——郝嬢嬢辣椒酱本钱还高呢,蚝油只是费柴火,蚵仔成本太低了,几近于无,若能做起来,咱们几辈子的钱可就都有了。” 翩翩对所谓‘空闲时做向导’的话嗤之以鼻,道,“有钱男人的鬼话,你只打一成的折扣来听那都是多的,你去商行做事了,还有什么时候是空闲的?你不四处奔走了,如何能及时画新地图呢? 若是要去做蚝油生意,那只能是放弃手里这摊子,老老实实去做的,到底值不值得你这般舍本钱,可不能光凭他那几句话,得去仔细看看蚝油到底是怎么造的,能不能如郝嬢嬢辣椒酱一样,大量制造,把价格降下来——倘还卖得和现在这样贵,那谁吃得起呀?” 这话全是道理,赵大听了,也只能点头笑道,“说得好,我们男人,吃不得几句好话,头脑便是发热,是个阿猫阿狗,天然也想做一番大事,你我久在勾栏,这样的羊牯大老倌看得多了,倘有一日我也有了羊牯相,好娘子可千万提醒我一声。” 翩翩听了,不由直笑,因道,“便是你这最会说话的蔫坏小嘴儿,把我给骗去的,你这心眼,较那比干还多一窍的,从小会算计人,把我到处地背着,也不肯实心实意的对我,我要南下,还和我算计这啊、那的,能叫那东家几句话给你哄骗了去?呸!拿些话来哄我开心罢了!” 赵大道,“哪有,我可离不得娘子的智珠呢。” 因又和翩翩商议着要去查看蚝油的工坊,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学校门口,拿起陶罐,和门卫说了声来送饭的,因能说出赵金娥的姓名,那门卫也还认得翩翩,上回她来给金娥送过换洗衣物,因便放了他们进去。 不想两人走到操场边上,却不见金娥身影,只有运动员们刚吃过饭,在树荫底下午休——鸡笼岛午休都是在树荫底下,进屋反而更热。 那和金娥一道练习的姑苏女娘祝延年过来说道,“你们来寻金娥的吗?她刚被叫走去办公室了,饭都没来得及吃。是外来的领导让她过去的,说是有事儿呢。” 翩翩一听,顿时不安起来,和赵大一起推着自行车去办公楼附近,正好和金娥撞了个正着,金娥面上颇有些心事,见到二人来了自然也有些吃惊,翩翩忙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金娥笑道,“没有,都是好事儿——你们来给我送饭,自己吃过饭没有?” 于是,三人便找了一处树下,铺开油布坐好,一人捧着一个陶罐,一边吃面线糊,一边听金娥说道,“刚才是局里的领导来了,也是慰问一下我们运动员,另一个是和我说,现在有个出差的机会,是去叙州府的,去那里考察叙州府是否符合买地的接收标准——” 这自然是好事儿,一般来说,这种比较重要的出差机会,都是提升的前奏。二人听了,面上都先是一喜,但随后又立刻低沉了下来。“呀,那这样,运动会——” “是啊,若是要去,明日就要出发,”金娥也叹了口气,“不能在家过年倒没什么,就是这一去,能否在时限内赶回来参加大运动会可不好说,若是要去出差,那运动员的身份,恐怕便只能放弃了呢……” 491 谢生要六岁啦! “不得有借机抢掠,中饱私囊之举,对起义后百姓的生活生产要有充足考虑。不得无故杀人,起义后要维护城中秩序,且进行土地改革计划,要设置扫盲班,并采用买式教材,对治下的人口、村落进行盘点,罗列可行的扫盲计划并加以实施。对于城中那些在买地非法的产业,如赌场、妓院、高利贷钱铺、当铺等等,要予以严格清理,并将其中确有犯罪事实者备案列出……” “这个规矩,比买地自己刚打下来时,还要更严厉几分呢。” 谢金娥把报纸读到这里,也不由得抬起头感慨了起来,“我有些明白了,衙门之所以招我们过去,也是为了查看叙州那边,对妓院的打压、清理,进展得如何,是否符合报纸的规定吧?” “调查团内,肯定要有熟悉社会各界情况的吏目,这是毋庸置疑的。” 寒冬腊月,行船时河风透过木板,吹在身上真是透骨的凉意,这些在鸡笼岛生活了数年的吏目们,刚一从海岛上岸,便觉得天气比岛上要冷了不少,等到走出福建道,从衢江上船,准备从衢江转入长江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下雪了,吏目们也再不抱怨鸡笼岛的炎热——哪怕是在船舱里,都要裹上厚厚的棉袄,手上还要戴两层手套,一层买地新出的毛线手套,一层厚厚的棉猴儿,他们才感到脑子跟着肢体一起逐渐暖和了起来。 学习班就是在这样有些‘艰苦’的条件下展开的,从各地被抽调出的吏目们,还有军方派出,可以兼任保卫的调查员,分做三艘船,各自都有各自的职司,他们在船上的工作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第一,在学习班中认真学习政策精神——这是很重要的,因为很多基层吏目,对于报纸也处于漠不关心的状态,每天光是忙着自己那一亩二分地就差不多要加班了,下班后还要上学,还要顾家,假设人人都对《周报》、《吏目参考》耳熟能详,拿起来就能分析出条条道道,这是很不现实的。 透过这个学习班,大家要在团长的带领下,理解买地派出的考察团的意义——与其说是去挑刺,倒不如说是去甄别、去教导的。不是说某地的方方面面,都要完全符合条令上的标准,才有资格被买地吸纳。 要搞清楚的一点是,如果真心愿意把领地并入买活军的领土中,这肯定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即便有许多不合规矩之处,只要是真心愿意学习、改正,有被完全吸纳的潜力,那都要予以肯定和鼓励。调查团要甄别的,则是那些根本没有意愿对社会做出改造,只是敷衍塞责,摆出个新军的名头,目的只是想要骗买活军的高产粮种,以及疫苗、工业品援助的传统枭雄。 “如果被完全吸纳进买地,虽然基层政权会被我们买地的衙门完全接收,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譬如说叙州府,倘若被我们全面接收,那下一步肯定是考虑派出人手,在叙州府建设育种基地,如此,长江中上游的高产粮种在运输上会方便得多了,同时我们也会派出军队接手防务,运来军器,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投资,叙州府的百姓会有好日子过,而这对本地的豪强来说自然是灭顶之灾。” 在福建道边上的丰饶县,是他们刚刚抵达,还没上岸的地方,他们就正在经历一次买地全面接收的过程,船只在丰饶县停泊时,可以看到,县里的男女几乎都剃了平头,还有很多一看就是买地的活死人在城中公然活动。除了这里的城建还比较老旧,没有太多水泥房子之外,看上去和买地的城镇,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丰饶县的小女孩也特别的多,五六岁左右的女孩子,大量地在城中活动,这是让领路的私盐队很自豪的一件事。 “差不多六年前,我们的私盐队到这里来了。”领路人吴老八很得意地说,“现在码头上到处乱窜卖报的小女孩,全是我们买活军用盐,用糖买回来的命,她们姓名里带谢字的很多。” 他冲着码头上大喝了一声,“黄谢生!别玩泥巴了,脏死人!洗洗手去卖你的报去!” 这个叫黄谢生的小女孩,看着便是六岁左右,她又脏又臭,一看就知道皮得吓死人,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袄,在腰间扎了一条草绳作为汗巾子,正蹲在河滩边上,一脸坏笑地用树枝来回戳弄着一块泥坯——这泥坯都快被她戳成砖坯了。 看得出来,这是在给一会儿的战斗攒火力呢,这种泥蛋子,表面被搓滑了以后,略晒一会,外头就干硬了可以捏起来,砸在人脸上又会立刻摔碎,变成烂泥,糊人一头一脸的,会攒泥蛋子的那绝对是街头巷战的好手,在冬季敢这么搞的,必定也很无法无天——夏天打泥仗,弄脏了身子衣服洗洗也就罢了,丰饶县的澡堂现在收费还不便宜,更没有洗衣厂,这衣服弄脏了上哪洗去?难道孩子自己能弄干净?回家必定是要遭打的。 黄谢生和吴老八显然是相识的,一听到他的声音,一个激灵便站起来了,冲吴老八吐了吐舌头,做个大鬼脸,回身就跑。吴老八无奈地一笑,对众人介绍,“这个黄谢生,家就在不远处二三里,她就是接生老娘用五斤盐买下来的命。 本来去年就该送到我们买地来了,毕竟养了五年,家里人舍不得了,便又凑足了盐价,来把她的身价给赎了回去。这几年丰饶县的日子好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养了五年多,舍不得就为了一点盐钱骨肉分离,和她一样被赎回来的女孩儿,在丰饶县这里还有许多。不过,这个黄谢生实在是最淘气的一个。” 一船人都笑了,只有金娥身边的女吏目,若有所思地道,“她不是淘气——她是有谋略,你们瞧,她这会儿真洗手去领报纸了,可和她一样卖报的孩儿门都比她大,还是男孩多,她一个女孩儿怎么能分到报纸去卖呢?她要靠她的勇猛和泼辣,去震慑比她大,人数比她多的团伙。” 众人定睛一看,果然,拥在码头边上登记取报的小报童,是以七八岁的男童为主,黄谢生在其中不免显得矮小,不过,因为她身上脏兮兮的,而且刚才还在戳泥蛋子,手上树枝印儿还在呢,正因为她脏,旁人都不敢靠近她,害怕被污损了自己的衣服。使得她成功地靠近了分报纸的买地船员,这会儿黄谢生又把手在衣服上来回擦拭着,擦掉了泥点子,从怀里抽出了一件藏蓝色的油布小罩衫,套在上半身上,也让船员点点头,分了一大沓报纸给她。 不消多说,卖报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肯定是有利可图的事情,虽然行情不了解,但想来应该是个美差,分到的报纸多,自己得利也多。黄谢生靠什么来守住自己的份额呢?她立刻就冲着泥蛋子在的地方指点了起来,这让她身边的男孩儿们,似乎都露出了忌惮之色,往旁边退开了一点儿,黄谢生又冲船只指指点点,不消多说,这是在狐假虎威,用买地活死人的虎皮来为自己撑腰了。 船上的这些吏目,很多都和金娥一样,也是从小便自己讨生活过来的,如何能不会意?都是彼此会心一笑,吴老八拿起铁皮喇叭,探出窗子吼道,“不要争抢,就按自己分到的来卖!” 这句话起到了决定性作用,黄谢生身边的‘敌人’们,气势开始退缩了,他们彼此叽叽喳喳地又计较了一番,最后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竟效仿着成年人,彼此作了一揖,倒叫船舱里众人都笑了起来,接着便可见到,一个男孩和黄谢生一起走到了她的‘战备库’这里,两人一起,一脚一个,把泥蛋踢下了河堤,意思大约是‘销毁武器,握手言和’。又彼此做了一揖,黄谢生冲吴老八再做了个鬼脸,两人便彼此分开,从不同的方向去卖报了。 “多大的孩子,心眼子是一套一套的。”金娥身边的吏目都是笑不可抑,便连最内向话最少的王小芸,都不由微微一笑。金娥道,“我猜他们刚才是在分卖报的区域吧,这是纠纷所在,谁能去富裕的街上卖,谁得的赏钱就多,报童彼此抢地盘的事,在鸡笼岛还好,云县是不少见的。” “是,在买地,报纸是足够的,便抢地盘,在这里,因报纸数量有限,还要多抢些报纸。”对丰饶县这里比较熟悉的,除了吴老八,还有在许县的几个吏目,“虽然靠近买地,但到底并不是买地,这些孩子也是近半年,楚香主他们起义当家之后,才能到码头来领报纸的,原本码头被几个帮派把持,旁人都是插不上手,便连卖报都要看关系分,给人上供,分出好大一部分赏钱去做好处费。” 买地虽然也有报童打架争地盘的事情,但大多时候总是有人管的,有些地方则干脆规定不许给报童更多打赏,只允许付报纸钱等等,到底是有个规矩在,丰饶县这里,楚香主打的虽然也是红底活字旗,但许多细处照应不到,也的确是力有未逮,管理城市是很专门的工作,不是一些私盐贩子自顾自可以琢磨出来的。金娥也是点头说道,“别的地方不说,这丰饶县,纵有不合规的地方,我们也是一定要消化下来的,此地毗邻买地,而且是前往长江的重要出口,自然不能放任其继续独立下去。” “是这话了。”吴老八眼睛一亮,也是笑道,“自然了,丰饶县在买地之侧,耳濡目染之下,对我们的规矩也是了解的,他们这里大面子上能理解我们的统治思路,大体都办得漂亮,通过评估也肯定是不成问题的。至于别的考察团去的州县,那就各自有各自的情况,可是要好好甄别了。” “不过,我要强调的一点是,吸纳或者不吸纳,这是上头的考虑,除了本地的现实情况之外,无疑还有很多政治上的考量,这不是我们可以置喙的,所以,到了当地,多问,多看,少表态,最好不要让义军有太多的想法,不论是过于乐观还是过于悲观,都不是好事儿。” 毕竟是考过吏目试的人,都是懂事儿的,这话中的道理,大家都能明白,比如山阴也有地方起义,但那地方距离京城就四百多里,你说买活军完全吸纳他们,承认那是一块买活军的飞地,这和公然对敏宣战有什么不同? 因此该处不论做得多好,都只能是放到第二档里——最好的结果肯定是被吸纳,被接管,次好的结果,则是评估之后暂有不合规的地方,还可以继续整改,买地这里虽然不派人来接收,但也会给予一些政策上的好处,譬如和他们做一些有限额的生意,扶助他们本地有一些支柱的产业,农业的话,基础民生作物可以提供高产粮种,让他们达成最基本的自给自足。 当然了,次好结果中的援助力度,是由买地自行决定的,可以操作的空间很大,最低档的可能也就聊胜于无,最高档的扶助力度,都足够养肥这地方的主使人了。所以这些新义军的内部,其实也不是铁板一块,老百姓都盼着能被买活军完全吸纳,但可能很多义军首领本来就希望得到的是第二档的结果,调查团也要评估这样的内部纷争,会不会影响到本地的政局稳定,百姓民生。 当然了,要判断、刺探出这些敏感问题的答案,那当然不能是刚考进来没几个月的小吏目愣头青,非得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已经至少干了两三年,本职工作也完成得很出色的骨干才行。 金娥等一批吏目,便是在这样的大前提下被抽调出来的,之所以在各地选调,连鸡笼岛都出人,原因也在于此了,云县的吏目反倒很多都是年轻人,因为老练的吏目,都会被调动提拔去别处,若是这么多调查团都在云县选人,云县的日常工作就根本无人主持,全靠一群小年轻瞎折腾去了。 “按照常理推断,咱们的安全不会是太大问题,毕竟邀请调查团前去的义军,至少都是想要亲近买地的,但毕竟出门在外,也不能不防着一手。因此这安全条例,大家也要往死里去记忆遵守,出门在外,两人成对,三人成列,绝不许单独出行,遇到紧急情况时,三人结梅花阵,最好现在就结起对子来,每次驻扎时分别结对练习。在外行动,就按照结对时的分派来,兵器不要离身……” 这就是在船上要学习的第二项内容了,外出行动时的规范、遇事时的预案,都要仔细记忆背诵——和政策精神一样,都是要考试的,调查团长吴老八是个考试狂人,最擅长在船上见缝插针地给大家讲课,随时小考,虽然是乘船,但并无半点闲情逸致,反倒是比平时当值还累得多。 “其实这个倒都是能理解的,毕竟出门在外,团长也是怕担责任。” 一行人今日是要在丰饶县换船,从信江去长江,等船靠岸就花了半日功夫,下船后大家都感到地有点儿摇晃,不过还好,调查团里的吏目都是有乘船经验的,而且并不晕船。一路上和金娥走得颇近的泉州吏目小雷,一旦上岸了,彼此间可以拉开距离了,便和金娥说起小话,抱怨道,“就是这出差津贴,算得也太仔细了一点,到丰饶县都还不算危险津贴,非得上岸离开丰饶县了,才开始多计危险津贴,难道就差一日这十几块钱吗?” 又为金娥不平道,“你是放弃了参加运动会的机会来的,也没有多的津贴,钱上吃的亏真别说了,倘若在运动会能拿名次,奖金还有不少呢,你也不去和团长争取争取!” 金娥此时倒有点后悔告诉小雷这件事了,因想道,“还是莽撞了,我想着团里大家都是一心要上进,才肯在腊月里出差的,回去就许被提拔,都是向上走的人,因此嘴巴便没那么严实了。 殊不知,团中还有不少吏目,虽然能力强,但本身不想晋升,也不是自己情愿来的,而是被抓了壮丁,她不想晋升,无欲则刚,自然就以挑唆人闹事,和上官对着干为乐了,横竖事了,大家回归原处,吴团长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我可要留心了,不能被她当枪使去找事。她要我去闹着加津贴,难道真是为了我好?无非是我出头之后,她好跟着闹,多拿点钱到手罢了,这样的人,在衙门里一辈子也别想提升。” 想到这里,便微微一笑,道,“争取什么呢?我便是去参加运动会,也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名,只是想让那些还没做手术的缠足女娘知道,做完了手术,我们一样可以跑,可以跳。我能参加自然参加,参加不了,又不是只我一个选手,自然有别的姐妹去传递这样的念头。 既然叙州府的百姓更需要我们去评估,那我就去叙州府,能多帮些人,那才是我的功德呢。什么危险津贴不危险津贴的,便是一分津贴没有,只给我薪水,那我也是心甘情愿要去走一趟的,咱们如今自个儿活得好了,不能忘记是怎么从以前的苦日子里□□的。” 她这话说得小雷无法回应了,只好悻悻然地说,“你这调子也起得太高了!觉悟这么高,也不见你出将入相的!” 调查团是在衢县汇合后,再一起上船来丰饶县的,路上还没有正式分队,这是第一次上岸,金娥唯恐团长把自己分给小雷一队,便把话说得不那样好听,接口笑道,“雷姑娘,若是没有些觉悟高的人来把泉州给吞并了,你今日哪有做吏目的机会呢?这又不是分给你做的差役,衙门拿钱,我们办事罢了!你不做,乐意的人我看多着呢。” 说着,便加快脚步,和小雷分开,赶到王小芸身侧去,她声音大了些,此时早惹来了同行人的侧目,小雷气得跺脚道,“你这人,怎么歪曲我的意思?我可不是你说的这般啊,谁说我不乐意了!我不就是……” 其实她不就是想要多挣点津贴么,这倒也是人之常情,不算是太过分的,因此,虽然金娥远离了她,但照旧有人和她搭腔,把面子上维系住了,大家进了买地在丰饶县的办事处,又赶紧收拾着去澡堂里洗澡,洗完澡出来,眼看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吴老八又纠结众人开会,果然是要给大家结对子。金娥见那小雷似乎已不再生气了,又换了一张脸庞,招手要叫她过去,心下一突,暗道:“刚才和她搭腔的,和我们不是一船,无法和小雷搭档,她在这帮人里也就和我说得来些,这是打算大人不记小人过了?我可不想和她结对子。” 想到这里,她便站到王小芸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小芸,我们俩结伴,你说如何?” 王小芸看了小雷一眼,面露难色,小雷见状也走了过来,拉着王小芸的手,笑道,“小芸,刚才我可和你打了招呼,我们两人结伴,是我先说好了的。” 她们两人不卯,却让脾气最好、最老实的王小芸难做,两边看着,吶吶不能做声,却不料吴老八出来一看,很满意地说,“哦?你们三人已经站在一起了?蛮好,我就说呢,谢金娥,你脚毕竟做过手术,防身武艺不如别人来得,你们三人结队我更放心些。” 他也不等底下人说话,双手一拍立刻就定了下来,又快刀斩乱麻地给大家都定了搭子,不给任何人反对的余地,便起身笑道,“走,楚香主请我们吃晚饭——腊月二十九了,大年三十咱们得在船上过,今儿这顿,便算是吃年夜饭了!” 他若是听各人说话,这事儿就没完了,说到结对子,大家都有百样的心思,可吴老八这么一来,大家反倒都不好说话,便先后都应声结对,服从了他的安排。金娥、小芸、小雷三女,毕竟都做了几年的吏目,见此也就相视一笑,重新又亲热起来。 一行人一起走出办事处,也是浩浩荡荡,十分招人眼目,早已有不少人候在了办事处外头,见到吴老八,都和他招呼,小雷眼尖,突然指着街角一个齐整整的小姑娘,笑道,“哎呀,这不是黄谢生吗?怎么,早上还半身泥地卖报呢,这会儿又穿得漂亮起来了?” 众人听她一语,都看了过去,果然街角一个小姑娘探头探脑,身穿着簇新棉袄,脚上蹬着崭新的皮靴,俨然是年下一身新衣的装扮,身旁一个体面妇人,也是梳着买地的新头,又穿着棉袄棉裤,手里挎了一个竹篮,见到吴老八等人出来,便笑着带了黄谢生上前,道,“谢生,快来给干爹拜年。我给干爹做了一双鞋——都是我卖报自己挣来的呢!” 黄谢生依旧是满面的机灵古怪,她好奇地看了小雷等人几眼,转身嘻嘻笑着,张手扑到吴老八怀里,叫吴老八一下把她抱了起来,脆声笑道,“干爹,谢生这会儿乖了,不做鬼脸,给你拜年来了!” 492 棉裤新风尚 黄谢生送来的年礼,是一双很体面的短帮棉皮靴——大概是到脚踝上方,鞋帮里头有系袢,可以把带了绑带或纽扣的裤子,塞到鞋子里后系上固定,这个设计在鸡笼岛十分罕见,因为鸡笼岛众人都穿凉鞋居多,即便穿布鞋,也不会带帮,遇到雨天甚至很多人乃是干脆赤脚的。 因此,在小腿上有系带、纽扣的裤子,在鸡笼岛只是作为一种流行,并没有特殊的意义,反而是王小芸这些在临城县生活的女娘,她们的厚裤子多数都带了这样的设计。“这样不冻腿,风不会顺着裤腿往上钻,又比绑腿要方便些。” 现在,绑腿、足衣这东西,也随着老式袜子一起逐渐退出人们日常的生活了,除了要离开买地的商人,走远路时依然习惯把小腿和双足缠绕起来之外,买地的活死人已不太会做如此打扮,他们现在去野地的机会变少了,在城镇间流动也有了便宜的交通工具。 当一个人一日最少也是二十文收入时,花十文钱做车费,去附近的城镇,便是可以接受的。就算是最舍不得钱的人也算得明白这笔帐——走一整天,又累又渴,饿得要命,也不过省十文钱,到目的地去,省了半日的功夫,去扛个包都能赚回来。 城里的吃食还丰富便宜,因此还是坐车更上算,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老打着绑腿了,这东西主要是为了走远路时防止下肢肿胀,再一个预防山间蚊虫叮咬、枝叶刮擦,如果从一地去另一地,大多人都坐车的话,日常生活中需要打绑腿的机会确实并不多。 至于脚上的袜子,买活军的棉袜,因为实在是胜过老式足衣太多太多,普及的速度比秋衣裤、毛衣裤都快,也成为了农户家庭对外购买最频繁的小商品,因为这棉袜实在是很舒服的,但也是农家无论如何不能自产的东西——都是针织的,必须是厂子里的大机器才能造,包括秋衣裤、圆领衫也是如此。 针织的衣物袜子,那种轻微的弹性,是老式梭织无法比拟的优点,包括买地推的背心、里裤,都以极快的速度取代了老式的心衣和亵裤,根本无须任何花头推广,绝大多数人只要尝试过一次,哪怕是别的地方省一点,都愿意买这些贴身小物。 久而久之,买地这里也就形成了特殊的习俗——外衣还是很多人自己裁布去裁缝铺做,或者自个儿在家飞针走线,松江的棉布也还是有些销路,因为买地这里的皮棉,多数都做成圆领衫、里衣、袜子、秋衣裤这些针织的衣物,行销天下,这已经耗尽了本地纺织厂的产能。 正常的袄子、罩衫什么的,厂里的产量相当的有限,而且更多的卖去北面京城那里,作为特殊的买物出售,就像是衬衫,买地的活死人穿的反而是自己缝制的多,厂里的出产,都是卖到京城去,那里价高,本地人要是能托关系买到一两件衬衫,可是相当得意的事情。 “是吗,可我们鸡笼岛上的衬衫倒是好买的。” 金娥颇有些诧异,却不想这句话捅了马蜂窝了,不单单小雷、王小芸,便连其余同事也都看了过来,惊道,“当真?可是厂子里出的衬衫,不是裁缝师傅摸索着仿制的那种—— 你可不知道,铺子里的衬衫,说是用的是平面剪裁,因师父不会做立体剪裁的衣服,做出来便是不如厂子里的那样衬身好看!总觉得捆手捆脚的,只有那等追苏样——哦,不,追买样的风流精要穿,若要穿着做事,可是不舒坦。” “真的啊,我们的衬衫,去超市就能买到了,不过价格颇昂贵,大多人都不买呢。一件有时候要一千文,料子又是真丝,不耐晒不耐洗,鸡笼岛那样的地方,穿两水就斑驳了,便是棉布衬衫,也还要特意去开锅煮米汤浆洗它,太麻烦,我们也只是走走看看,多无人买的。” 这便是各地民情的不同了,鸡笼岛上开火做饭的人少,米汤是不易得的,而洗衣厂又并不发达,使得浆洗变成了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情。 不像是内陆各县府,还是各家做饭多,只要是做饭就有米汤,他们还保留了给床褥用品上浆的习惯,有时还嫌洗衣房上浆的手艺不好,从洗衣房里取回来的床褥,会自己再浆一遍。 因此各人都踊跃道,“我们竟没有太多在鸡笼岛的亲友呢——金娥,你地址留个给我们,等回了鸡笼岛,我们给你写信,你便受累帮我们买几件衬衫回来呗——棉布的就够了!” 也有要绸缎的,若是有彩绸的便更好,“我要结婚了,婚礼那天穿着,岂不是时新得很?却又比那老式的凤冠霞帔新潮多了。” 南人爱追新潮,这是数百年来的老习惯,要说衬衫胜过敏地的裙衫,那倒也未必,不过是新东西,故而格外受到追捧罢了。要金娥趁便寻访彩绸衬衫的,是来自许县一个姓周的女吏目,笑道,“等我未婚夫明年满了年龄,我们便打算过礼,我都想好了,上身若有红绸衬衫,下头一条绿底马面裙,便扯了松江的布料来做!最是时新不过的!” “好呀,红配绿,听着便精神!” “你让新郎官穿什么配?新郎官也来个绿衬衫,红裤子如何?如此还要请金娥留意去寻绿衣呢!” 新婚红绿配,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在敏地,是红女绿男,新郎官着绿色公服的十分常见,买地这里,也有一色大红的,也有红绿配色的,小周的设想虽新奇却并不过分,众人纷纷出谋划策道,“裙子可去成衣铺租用呢,来条织金的马面裙都不过分的,我们临城县专有做这个生意的,一条裙子虽昂贵,但如今各家婚庆都去租用,不多时倒也回本了!” 就衣服来说,买地并没有明确规定,只是因为谢六姐崇尚朴素,而且平时大家都要做工,自然而然形成了平时以棉布为主,较朴素的风格。但即便如此,几年后的今日,大家在棉布颜色上多少也都有了挑拣,婚庆喜事时更是会追求要穿得较体面些—— 这和十数年前南方这里极流行的‘服妖’之风,似乎有些类似,不乏有些警惕的夫子,在报纸上刊文呼吁,不要重演以前,全副身家都在一身衣服上的风气。但百姓们毕竟也有自己的喜好,哪怕是吏目亦是如此,吃饱穿暖之后,下一步自然是追求吃得好、穿得好,不但在民间有许多新生意应运而生,便是此刻,本来还有些生疏的团员们,在闲谈中也逐渐熟稔起来了。 只有金娥,因为来自鸡笼岛,平白无故地就承担了不少跑腿的重任,不过她亦是不以为意——此时被人请托办事跑腿,为此费心,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交情便是如此建立起来的。 只是听着女吏目们盘算婚庆,也不由忖道,“翩翩和赵大成婚时,倒是简单,我们这些花娘,夜夜盛装做新娘,对这些事情看得淡了,不像是贫家女子,自幼少装扮,婚庆这个机会,自然要利用起来,充分地讲究一番了。” 想到自己这辈子或许也没有结婚的一日了,不免又有些黯然,只含笑听团员们议论起各地婚嫁现在的行情、习俗,并不做声,一边王小芸碰了碰她,她手里恰好还拿了吴老八的那双鞋,指点着对金娥解释道,“因不打绑腿了,棉袜大多又不到小腿,最多只是把秋裤扎好。 冬日里,自己扯布做的棉裤,裤腿都是散着的,若不处理,容易从下往上倒灌冷风,冻得膝盖疼,裤子支棱在皮靴外,又是绊手绊脚的,所以还是要把裤脚收起来为好。” “现在也有门路广的,能弄来针织的裤脚,缝在裤脚下方,多做一重,里头针织的塞进皮靴里,外头的棉裤脚照旧在皮靴外,这是最保暖的,那些散裤腿的别忙着笑话,说不准就是富在里头呢?不过也有些爱炫耀的,还要刻意把裤腿做短,把针织裤脚接在外头。” “另外的,便是裤腿自己带了飘带的,可以捆扎起来,但这样捆着容易散开,今年便又时新起这个办法来,在皮靴里缝系绊,裤腿上或者带纽扣,或者带飘带,塞进去以后系好,如此裤腿就翻不出来了。 这个黄谢生小姑娘也是颇为有心呢。你看,她这双鞋的底多厚实,一看就知道是特意买的机器千层底,人力纳不了这么高,什么针都穿不过去的,只有机器有这个力量——这双鞋不便宜,若不是去年起,有口外的便宜羊皮过来,一双卖个两都是要的。便是现在,没有二两银子也下不来。” 事实上,以黄谢生的年纪,根本做不了这双鞋,这一定是她母亲做来送孩子干爹的,不过怕吴老八尴尬,众人都只夸黄谢生孝心可嘉。吴老八点菜进来,听说了也颇为受用,将靴子收下了,笑道,“这孩子也可谓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是他们家的福星!” “原本家里穷得饭都吃不上,生的孩子,不论男女都难养活,可自我们私盐队来了,将她卖给我们买活军,从此一家人的日子,倒是渐渐好过起来了——她是我们的人了,对家人自然也略加照顾,先是叫她父母都抽空来上扫盲班,后又给她父亲寻了个挑夫的活计,为我们来回翻山运盐。” “这人往咱们买地走动得多了,眼界自然开阔,叫谢生的娘亲跟着接生的老娘去学着做产婆,回头又把她姐姐送到买地来上学,她姐姐如今十岁,已经足足上了四年学,也是个懂事的,虽说家里渐渐好了,却也知道挣钱。 下了学便在许县卖报,贴补家用,养活自己足够,一肚子卖报的小故事,回家时都给弟妹讲呢,黄谢生去年开始就想在丰饶县里卖报,在这里卖报,一年下来足可以赚三两。她这是把头年卖报的钱,都给我做鞋了——难道我还能让她空手回去不成?” 说着,便大笑起来,众人也都是会意畅笑,谢生给干爹送礼,那是绝对做不了亏本生意的,小姑娘一点算计也显得可爱,因都道,“怪道说刚才看她一身齐整,原来父亲跟着买地做事,母亲又做了接生老娘,不过几年,家里果然也就兴旺起来了。难怪能凑足盐钱,把她给赎回来——原五六年前,这五十斤盐五十斤糖,可是不小的数目,但在此刻,又的确说不上贵了。” “嗐,难道还真图着他们的利钱不成,我们倒是盼着户户人家都来还盐!说实话,这盐还来了,也就是挑着去产婆那里,让她们再收买些人命回来的,便是亏损,我们也舒心啊。”吴老八发自肺腑道,“好在丰饶县这些年逐渐富裕,又普及了节育知识,婴儿塔终究是越来越少见了,我们的人口买卖,逐年走低——只盼着有一日,天下间无人和我们做这门买卖了,那才是好呢。” 此时酒菜已经上了大半,吴老八便举杯敬各人,“只为了天下间再无婴儿塔,便暂辛苦我等冬月奔波,来,我代六姐,敬诸位一杯!” 他是私盐队的传奇队长,曾亲自得到谢六姐接见、夸奖,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数日前相见时,也觉得此人官威甚重,颇有些说一不二的味道,这几日不断分派任务课程,虽然不敢反抗,但团员们心中,不免也略感委屈,没想到吴老八此时又把话说得这样和软,众人都是受宠若惊,忙起身道,“团长客气!” “团长这话说得我们惭愧了,何来的辛苦!” “说得好,我等只为了叙州府再无婴儿塔——愿天下婴儿,都可安稳长大,不被抛掷荒野,溺于溷厕!” 这样豪情万丈的话语,说话者并不尴尬,因为她确实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这正是她参加叙州府考察团的目的,听者有人感佩,有人受到鼓舞,王小芸也抿嘴笑了,双眼亮晶晶的,金娥闻言点头,深以为然,只有小雷,局促地红了脸,过了一会才大声应道,“不错,不错,能有一个地方好过,便是无数生灵活命,我们受点苦又算什么!” 吴老八将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底,心下对这个调查团的成色,接下来该如何管理,什么人可依赖,什么人要敲打,多少已是有数了,只不过他这些年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实在和太多团队合作过,城府早已深沉,旁人难以窥探他的想法罢了。敬了这杯酒,又坐下举筷道,“折腾了几日,不说这些了,大家吃饭,自在些,多夹菜,没那么多规矩——只酒别多喝了,一人三杯的量!” 买活军不喜饮酒,吏目公干按例是滴酒不沾的,也就是腊月里赶上过年,一人才能喝个三杯罢了,这一点众人都能理解,慌忙应诺下来,笑道,“吃菜已够了,这丰饶县的物产果真丰饶,菜色不比我们买地差多少呢!” 确实,考察团二十多人,分做两个大桌,桌上扎扎实实都是十二道菜,正在逐一上菜,有本地的名产三杯鸡,有炸年糕,有新灌的排骨香肠,风吹肉熬的山珍锅子,还有红烧野猪肉、泥鳅炖豆腐大量加香叶、辣椒,都是这几年来,随着辣椒普及而在民间自发兴起的新菜色,受到团员们十分的喜欢。 炒青菜、雪里红,在这桌里都是傍边的菜色了,甚至连鸡蛋都不算正经一道菜,只是做了虎皮鸡蛋算是一道小食,今日这年夜饭的菜色是真够硬的,这也是吴老八从陆大红那里学到的招数——要折服手下,必定恩威并施,旅途中艰苦数日,这样饱餐一顿,顿时便可收拢不少人心,工作也就更好做了。其实要说起来,团员出门在外,餐标每日都是有数的,在旅途中那是没有办法,有钱也无处花销,今日的美餐,便是前几日节省下来的钱凑在一起支付的——也可以把餐标省下来的钱,发到众人手里,不过,以吴老八的经验,发钱虽然个人得实惠,但却不会让他的工作更好做,只适合熟悉的团队,对于陌生的调查团来说,还是要吃掉吃光,才能更好的收拢人心。 连日来旅途疲劳,又扎扎实实的大吃一顿,再加上不能喝酒,这顿饭吃得虽然尽兴,却也很快,才入夜不久,席便散了,一个个盘子都是光溜溜的,只余下一些菜汤、香料——这也是买地的习惯,谢六姐不喜浪费,为了不被扣分,吏目们都是不剩菜的,因此吴老八也没敢多点。 他打发众人都回办事处去休息,自己这里出来会钞,正打量着一会去黄谢生家里看看,给她发点压岁钱,送些教材,却听那店家说道,“大官人,已经有人结过账了!” 吴老八诧异道,“何人?我不是嘱咐过你,这是公干,只能由我来会钞,还要写明菜单、菜价,给我一张收条吗?” 说到这里,他也明白过来——这里是买地私盐队常吃饭的餐铺,店东是很明白规矩的,必定是在本地极有脸面的人家,让他不好拒绝,如此,这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楚兄!” 果然,出餐馆不几步,便见到一个小厮儿打着灯笼,伴在做买地打扮的楚香主身边,吴老八快走几步,刚要作揖见礼,便被楚香主一把扶住,“吴兄!唉,吴兄见谅,我这也是心里难受,病急乱投医啊——请千万到我家里坐一坐,治一治我这心病!” 不由分说,便把吴老八裹挟上了一旁的马车,车轮辘辘,往他的豪宅驶去—— 493 行贿吗? “按丰饶县这个局势,通过考查几乎是已成定局,乃必然之事,这一点兄弟们心中原也是有数的,原本人心安定,都想的是大展宏图,更有人已经打算筹资去长江建船厂,缓解现在大江的船荒,又有人想要买山伐木,请买地的树师傅来做指导,为船厂、造纸厂供木头——至于那些想要考吏目的,不多说了,本都是欣欣向荣,盼着被买地接收的大好局面那!” 楚香主和吴老八,也算是老相识了,在买活军未崛起以前,就多次打过交道,买地私盐队第一次外出,走的就是丰饶县这条路,自那时起,楚香主便积极向买地靠拢,学买地的简体字、拼音,认买地的数字,学算数,和接生老娘一起合作,为她背书,开识字班,做章老娘的后盾等等…… 倘若没有楚香主和他的白莲教在,章老娘早被县中的耆老提溜去衙门问罪了,他和白莲教众兄弟的功劳,的确是实打实的,这一点吴老八并不否认,但,这些人终究是江湖汉子,他也知道楚香主等人焦虑的是什么——原本对丰饶县的前景,他们是很有把握的,自立之后,若能融入买地,那是更好,大家有了更好的前景和平台,倘若不能,维持着眼下和买地密切的联系,白莲教众人也不会吃了亏,银子大把挣着,影响力往丰饶县周边辐射而去,不仅仅是信江流域,如今都奉他们为尊,便是大江中下游,都逐渐能听到丰饶县的声音了。 如此,《新义军标准》一文刊发,对于丰饶县踌躇满志的众人来说,其实反而是个打击,因为有了标准,人的本能就是拿自己去套,并且不住地看到自己的不足之处——如今能够全面满足《新义军标准》的起义州县,在吴老八看来根本一个也没有,或多或少总有违规之处,毕竟,这就是买活军自己的执行标准,新义军内部拼拼凑凑,能找到十个满足买活军吏目要求的头目都难,怎么可能保证言行举止都如《标准令》一般规范呢? 人就是如此,一旦不合规范,就有了恐慌感,尤其对于丰饶县的众人来说,他们距离买地太近了,对于买地的许多政策都非常熟悉,不免更加患得患失:倘若买地衙门会按买地的规矩,来给从前的事情治罪呢? 如果有从前的仇家,研究了《备案令》之后,纠结一帮人去买地造谣备案,等着融入买地之后来清算他们呢?买地到现在也没给出一个具体的态度,对于他们这些老头目,到底是原地任用,还是调任升职,甚至于,还是将计就计、捕风捉影、过河拆桥? 猜疑是惊慌的土壤,而惊慌往往会酝酿出不理智的行动,尤其是楚香主手下一干有武艺的兄弟,这段时日内,给他的压力是相当大的,他们自诩对买地忠心耿耿,仁至义尽,“自古以来,献土都是封王爵的大功,怎还如眼下坐困愁城,每日多担忧仇家怎么来对付自己?还不如扯了人马,把多年来的家私卷了,到别处去做个山大王不好么?大家喝酒吃肉,何等逍遥自在,强似如今一般,只因六姐不喜饮酒,在人前连酒都不能喝!嘴里真淡出鸟来了!” 若是嚷着要丰饶县自立,那其实还好些,都知道是气话——以丰饶县的地理位置,本地必定是要融入买地的,根本没有实际自立的可能。但嚷着要另立山头,这就有些不妙了,因为这想法是有可行性的,也说明兄弟们至少认真考虑过此事。 他们如今也有了治理州县的经验了,若是真要拉走一支队伍还真未必做不了山大王。但如此一来,楚香主岂不尴尬?他不愿走,可若手下走了一多半,他成了光杆司令了,在买地这里,自然也没有从前那样受到重用了,甚至可能还不如没‘招安’之前那。 “前程不明,人心不安啊,吴兄弟。” 茶喝了两泡,楚香主的话匣子也打开了,“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若说我们原本是杀人放火、为非作歹之徒,招安后夹着尾巴做人也就罢了。自来一向是忠心耿耿,自问俯仰无愧,为何这都近一年了,一点口风没有,甚至那个接受团团长,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满脸的刻薄相,说的都是‘你们这个不合规’,‘你们那样是会追责的’,这,叫人心里怎么想呢?” “哦?还有这事?” 吴老八虽然一直没给准话,但听得也很认真,听楚香主说到这里,不由也有些动容,“这团长是谁?未免也太高傲了些,楚兄你的为人,我是深知的,他这样苛刻待人,不免让兄弟们寒心啊!” “正是这个意思了!”楚香主一拍大腿,“那个吊毛,成日拉着一张驴脸,嘴里就没有好话,见了我的宅子也要说句,‘楚香主竟是富比王侯’——这叫人听了什么滋味?这是公然向我要钱了?” 吴老八自己是去做考察团长的,对于团长的言行举止也自有一番考量,闻言忙道,“这却不能,楚兄不要多想了,更不要送钱,行贿在买地也是大罪!万不能用从前的想头来办事,买地是不允许吏目之间有什么人情往来的,更遑论送厚礼了!” 楚香主一拍大腿,“人人都这样说,可他那做派又太熟悉!——吴兄弟,这里也没有外人,多年来的老交情了,哥哥如今真盼着你能拉一把——你说实话,这钱,真不能送?买地内,就没有收的?” 要说买地完全断绝了行贿受贿,这是天方夜谭,《吏目参考》上三不五时就有大案,泉州吏治案只不过是闹上了《买活周报》罢了,按照吴老八自己的理解,查出来的总不如没查出来的多,是以,听了这一问,他微微有些犹豫,楚香主便把握住了他这一瞬间的沉默,立时问道: “吴兄弟,说实话,弱能花钱消灾我也情愿,这几年经营下来,身家到底也积攒了一点儿,只是这行情价该给多少,你得指点指点老哥。说不得也要请你穿针引线,从中——润滑润滑,不然,我怕这钱,我便是送去了,他也不收呢!” 说着,他亲自从一旁博古架上取下一个木盒,拿到吴老八面前揭开,“南洋珍珠的手串,虽比不上仙器的珍珠那样又圆又无瑕,但也是难得的好货色,你拿去云县,这一串五百两银子是有的,便说是在带队外出时捡的漏,还有谁当真和你计较不成?” 吴老八这样的职位,确实是最方便受贿的,珍珠玉石这样的东西,贵重小巧,来路还比金银好解释得多,就说是媳妇原来私藏的陪嫁,又有何不可?哪怕是不出手,给媳妇戴着不也好看么?他的眼神,落在这莹莹放光的小物上,不觉也咽了咽口水,楚香主见状,忙又道,“吴兄你千万别多心,你我多年交情,这些许小礼,本来早就想给了,就当是我媳妇送给弟妹的——” “罢了,老楚,认真别害人了!” 吴老八一把将盒盖盖上,止住了楚香主的话头,“兄弟今日掏心掏肺和你说一句——你们的前程,必定是没有问题的,出发前,六姐在小会上已有过表态——凡是跟了买活军的人,都要让他们能看到和从前比的好处,我们丰饶县的兄弟,既然有心跟随买活军,那自然也在其列。” “我不妨把话给你放在这里,是否足够合规,只影响本人的政审分而已,真要说处罚,些许细节上的差池,又或是和佃户间陈年的仇怨,念在你们积极献土的份上,应当是不会深究的,除非过往是那种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犯下累累血案的匪徒,那才要好生清算。” 他要去叙州考察,也是局内人,这番话的可信度自然比普通吏目的泛泛空谈更有可信度,楚香主一听,面色便是大霁,“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天杀的郑阿二,要给我这句话,我也不至于这般煎熬了。” 这接收团的郑阿二,和吴老八并不相熟,但吴老八知道他是彬山人氏,而且彬山人中有两个有名的吏目,都姓郑,是兄弟俩,一个叫郑福气,一个叫郑财气。 这郑阿二大名郑寿,很难说和福气、财气是否沾亲带故,为人一向倒是颇为傲气,几次接触下来,说不上有多好的印象,不过,不管有没有背景,他也都不会当着楚香主的面臧否同僚,只是说道,“他有他的心术,只怕是欲扬先抑,要敲打你们一番,再行施恩。彬山人马一向对六姐忠心耿耿,他们吃用均足,何须受贿?” “便是我,你给我银子,我做什么用去?我自己俸禄丰足,到这个级别,该有的衙门也都给配齐了,又不像从前,还要养族人,养门客,楚兄,我可以坦白告诉你,现在我缺的东西那都是钱买不着的! 你给我送多少银子,都打动不了我,反而我转头把你举报了,所得的政审分,足够我再升一级,能为家里人兑换一次仙界的体检,那才是让我心动的事情! 你在丰饶县这几年来,自以为对买地的民情已经十分熟稔了,殊不知,靠近买地,终究不是已经完全融入,丰饶县和买地不同之处,还有许多!倘若你还是抱着敏地的心态,礼多人不怪,凡事都想用钱开路,那便是六姐开恩,将你升用,不久也必定要闹出事情来!” 这番话,他说得是很深了,实际上已经超出了两人的交情,楚香主听了却丝毫没有不快,反而极是认真,又动容道,“是我孤陋寡闻了,这仙界体检——” “你看《周报》不看?对于血压、血糖、血脂这三样指标,有一定的了解吧?” 倘若连周报都不认真看,那在这个话题上是没有讨论余地的,必须要先了解了买地的一些医学知识,才能明白这仙界体检的意义,“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年轻了,这些年又大鱼大肉的,这身板自觉不如往年了吧?倘是以往,只有请大夫把脉的,可天下间要把脉的人多少,名医才有多少呢?再说,脉搏这东西,一千个人来把,一千种说法,咱们也是外行人,谁知道哪个医生是真名医,哪个医生徒有虚名啊? 六姐这里,便是不同了,有两种简便的机器,可以检验血压、血糖,还有一个较冷门的指标,叫做血酮,也能一并检验,甚至对痛风的人来说,还能检验所谓尿酸,所得结果,一是一、二是二,全都是数字,极其精准,若检出了高血压,不必多说了,此后便不能动大荤,要少油盐多运动,检出高血糖也是如此……” 这些秘闻,全是不上报纸的,哪怕底层吏目都不知晓,只有级别较高的官吏,方才有机会能兑换体检机会,楚香主早已听得住了,“真有这样的神物?” “那可是仙器!自然神效,且还不止于此呢!”吴老八绘声绘色地道,“听说还有一种机器,可以照见肺腑,清晰无比,连胎儿是否健全都能分辨,只是尚且无人积攒了足够的政审分去兑换罢了——楚兄,我且问你,黄金万两,在买地以外,能买得来一次血糖检测否。” “这人生在世,无非是生、老、病、死,你我这些人,衣食已足,儿女家人的饮食起居也不必担心,比起华服美饰,难道不是更该祈求阖家平安?我收你一串珍珠,便是留了个政审扣分的隐患,倘若被人告发了,我便是少了这个机会,始终无法给我母亲体检,这对我来说,岂非是得不偿失?” 一番话说得楚香主心悦诚服,连声称是,又斟茶谢过吴老八点拨,道,“吴兄,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不瞒你说,我心中原本也是存着忐忑——为何,只因这郑寿前来,一番挑剔,言必称‘六姐都不至于如此奢侈’,这让我心中如何安稳?好像买地的吏目,就必然是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一般。” “我是个粗汉子,虽不说什么千里做官只为财吧,总不能我原本在丰饶县吃香的喝辣的,归入买地之后,反而连口肉都吃不上,原本赚的一点钱也要全部捐出——可别说我多心,你看买地报纸,全是商人大做慈善的消息,那郑寿又这般说,我便寻思着,买地难道是见不得富户?若郑寿只是要点钱,那还好说!倘若是买地风俗,连这一点规矩做生意应得的积蓄都容不得,那我还真得好生寻思寻思,日后的行止了!” 吴老八也知道,楚香主这豪宅的来路应该是比较正当的,几年前众人第一次来时,他住的也不过是寻常宅院而已,那之后,白莲教主做的就是两江私盐倒手的生意,就算大部分利润都被买活军取走,只是分润一二,也足够让白莲教分坛个个发家致富了,这豪宅应该就是用这笔收入建起来的。 这还不止,半年前楚香主揭竿而起,又把丰饶县上下的地主富户都梳理了一遍,所得钱财也不在少数——想到这里,他心中也是一动,暗道,“郑寿虽然傲气,但却并不是蠢材,六姐指示,对符合政治需要的新义军,当以优抚为主,他不会明摆着违令,我明白了,郑寿肯定是接了衙门的公账,认为结余对不上,楚香主侵吞了一部分清算富户的所得,他这是要敲打楚香主,让他把这部分不属于他经营所得的钱财给吐出来。” 想到这里,不由也是微微出了一身冷汗:还好他刚才没把话说死,若真被楚香主几句话便挑拨得义愤填膺,要为他们做主,不免就要落入这老盐贩子的套路之中了。依托着买地赚了这么多钱,心中若还不足,还要吞了梳理州县所得,本该分配给百姓,在城中做基础建设的巨额财富,那这就是和官府对着干了,六姐又岂会让他们得了意去? 当然,他也能理解楚香主的一部分担忧,尤其是买地的高级官吏,远不如敏朝高官威风这一点,的确会让本就有头有脸的新义军首领心生疑虑,产生对抗心态。道理也很简单,就是楚香主说的那句话:人往高处走,人家本来吃香喝辣的,也没欺男霸女,赚的是应当应分的钱,总不能因为融入了买地,便要把家产全都交工,重新去过算计着吃穿,工作到通宵,动不动还要下狱去彬山挖矿的日子吧?那还真不如卷款离去,到别的地方去再快活些年了。 还是要在新义军首领中,尽量普及甚至是夸大买地高官的待遇,才能更方便和平接收,毕竟不能指望每个新义军的头领都是能有理想,并且能为理想而轻视眼前利益的人。倘如此,天下间哪怕是买地内部,有资格做吏目的人也是极少数的。新义军头领的身份比较特殊,在仕途上的起步比一般吏目要高,因此要特别重视对他们的拉拢、宣传和转化…… 从楚香主这里告辞出来,吴老八回了住处,不急着睡,也是在小册子上做起了今日的工作总结。“但是,这样的宣传又最好不要落入报纸上,因为其受众群体相当特殊,也比较少数,对于报纸的绝大多数读者来说,处于低位时便还是希望高官除了执掌的权力之外,于饮食起居上和他们毫无区别。 甚至于,高官连积蓄都不该有,方才能让他们获取心理上的平衡。若是在报纸上大肆宣传,必然会激起他们对于‘大同社会’道统的怀疑,大同社会不是人人平等么?为何高官们能兑换到百姓们根本无法指望的仙器体检呢?而倘若他们一旦考入官府,便立刻要希望基层吏目的待遇怎么也得比普通的百姓更好上几倍,因为基层吏目的工作要比百姓繁重辛苦许多……反而若是宣传大家都是六姐的家奴,这种待遇上的差异化就很好理解了,对六姐更有用的人,得到的好处自然也更多些。” 这样的思考是有些尖锐的,指出了买地目前在思想宣传和实际履行上的双重标准,不过,据吴老八所知,吏目们在工作日志中写的感悟,更尖锐的还有的是,甚至还有什么‘《新义军标准》实际上就是坏人让新义军当,好人买活军当,把起义中不可避免的乱象全都推给新义军背锅’的虎狼之词,但目前来说,六姐抽查后因为工作日志被追责的一个也没有,甚至个把言词尖锐的,还受到赏识,多了些参加学习班的机会。因此他也就按照自己的思绪继续往下写。 “今日,我侥幸在与楚香主的博弈中占据了主动,达到了我的目的,安抚了楚香主,缓和了他的对抗情绪,激起他统一手下态度,促进接收的积极性,这出恩威并施的好戏他说他也会配合着演完,我可以感受到,楚香主的负面情绪中,也有对那笔‘不义之财’的不舍,但更多的却还是对于‘正当收入’的焦虑,当我明确保证,他正常经营得来的家产,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逼迫捐出之后,他的焦虑便极大缓解了。 但是,我又没有对郑寿的行为做出任何臧否,回避了‘在买地来人之前,所得的钱财是否都可以保有’的敏感问题,没有给楚香主留下借我和郑寿对抗的把柄,没有给同事的工作添堵,也就避免得罪郑寿。不过,明日离去之前,还是要和郑寿交交底,也免得楚香主乱说话引起误会带来隔阂。 希望郑寿的确如我所想,只是为了找出那笔官账上消失了的钱,而不是真的只为了索贿,明日还要稍微刺探他一下。毕竟,丰饶县是接收工作的第一站,会起到示范作用,倘若郑寿是个贪财庸人,把示范案子办得不堪,我在叙州的工作也就不好开展了……” “话又说回来了。”写到这里,丰盛的晚饭似乎也完全消化光了,今晚的脑力劳动一如既往的剧烈,吴老八轻轻地捂了捂太阳穴,缓解有些抽跳起来的额角,他知道这是连日劳累,用脑又有些过度了。 他拿起茶壶晃了一下,空了,吴老八自失的一笑,拖着疲倦的身躯,披衣起身,出门舀了一壶热水回来烧上,喃喃自语道,“怪到地主老财都要丫头小厮服侍,真不知道六姐日理万机,如何才只用两个勤务兵的!” 此时倘若有个知疼知热的人,能够端茶倒水,确实是极大的安慰,吴老八不由想到了家中的娇妻,还有两个继子女,这会儿他们应该都睡了—— 可不知怎么,想到家里人,他心中有点儿空落落的,前几年那不急于有自己孩子的情怀,在这个偏头痛的晚上似乎逐渐淡去了,他开始渴望着,倘若有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和谢生一样机灵,家里那两小一样讨喜,却又和他真真切切地联系在一起的孩子,这会儿,会不会一想起来,心里油然就多了一股使不完的力气呢? “唉!” 妻子倒是很想要个属于两人的孩子的,但这也意味着强制产假,现在这是多紧要的关头,突然间离开半年—— 摇了摇头,摒除了这无益的情绪,吴老八咽了咽有些发疼的嗓子,继续提笔写道。 “话又说回来,丰饶县已经是所有新义军中情况最简单,我们了解得最清晰的州县了,倘若连消化丰饶县都这样艰难的话,我们在叙州面临的局面,要处理的利益方,将会更加复杂。” “如何吃掉叙州,消化叙州,把叙州的局面厘清,是我在未来这段航程中要思考和部署的重点。这是一桩不能以情怀和善良来做的工作,我认为,它需要的是绝对的理智,是信息的充分交换,买地政策和好处的宣讲,是利益、人心的博弈、退让与衡量……” w 494 危乎高哉 进了大江之后,大雪便下起来了,若说在丰饶县一带,天气便已经让鸡笼岛的百姓感到严寒的话,那么北上走到大江这里,夹袄已经不足够了,厚棉袄、棉手套,都成了大家离不开的东西。 好在船舱并不大,一艘船上七八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围着中间的火炉子,人们在薄薄的板壁内侧悬挂上自己的被褥挡风,除非是遇到有太阳的好天气,大家便争相去甲板上晒褥子—— 南方的天气,又冷又潮,如果没有太阳,或者有太阳的时候不晒被褥的话,到了晚上就很难宽衣入眠,因为被褥都透了一股潮霉的气息,盖在身上,都觉得湿气往骨头缝里钻,有些人的膝盖、手肘等关节要处已经疼起来了。 好在,团长吴老八关照,大家每日饮的热水都变成了姜汤,早晚还要加糖在里头——这都是在丰饶县就都置办好了的补给,冬日出行少了姜汤可不行。他又给大家都买了一件毛呢的罩衫,是团里出钱。 这种罩衫,虽然是衫,但没有袖子,也没有扣子,穿在棉袄外头,像是一口钟斗篷一样,只是在腰际开了两个孔洞,用以挡风,棉袄维持温度,这才避免了众人纷纷冻病,“我们南人久居沃热之地,比别人更不耐寒,前些时候,在云县遇到了南洋来的土人,我们穿夹袄的时候,他们已经穿上厚袄子了,就这样还是冻得流鼻涕、发高烧,和我们说,做梦也没想到北方如此冷,冰天雪地怕也不过如此了。” 原来温暖的云县,对南洋土人来说,已经算是北方了,众人听了,都发一笑,也有人说起了那些黑大汉们,“其实都是几年就能适应下来的,像是云县的那个乌味美洋番面包房,大家叫做pan房的,他们老板乌味美,我是熟悉的,他说他的故乡比南洋还热,可这些洋番去了冷的地方,过一两年也就适应如常了,他们挺耐寒,我看云县都结霜了,乌味美有时候还穿着短袖,在pan房里进进出出那!” 倘若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候,坐船虽然辛苦,但有这些本职工作干得出色,怎么也算是有些见识的同僚相伴,航程也不算是太难熬,哪怕听听各地的人情,那也是好的。 这会儿,大家在寒冷中围坐着,竭尽全力抵挡突如其来这场大雪的寒潮,笑容不免也有些勉强了,只能用乌味美的例子来给自己打气,“也是,其实冻几天,习惯了就好,你们瞧,船夫几个师傅现在也都还只穿着夹袄,还活动自如呢。” “我们那是都习惯了,也是今年格外的冷,不然,摇起桨来,穿单衣的都有!”船夫也是摇了摇头,咂嘴说,“不过,今年也是真冷,小老儿打小在江面行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雪,听说太湖一带冻死了很多果农,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江水若是上冻,那可就麻烦了。” “大江也会上冻吗?” 有些老家在北面的吏目不免就紧张起来了,因为大河是会上冻的,有些河面甚至还会冻得很瓷实——若是这样,对于船行的旅人来说,便相当不便了,他们要不断的换船、换车马,但这还算是能走,倘若是大江这里上冻的话,那就更加麻烦。 “南面天气反复,冰面不会冻到能过人的程度,岸边若是上冻,不能靠岸,就不好补给了,若是连江心都有浮冰,船也走不了,我们困在江心那就糟糕了。耽搁行程不说,食水送不上来,非得冻出病来不可!” 这样扰乱军心的言论,自然很难得到大家的呼应,吴老八断然道,“若是如此,那就拿防水布包了行李,跳下河游过去——我记得吏目多少也要考核体育的吧,没有在冰水中凫水的能力,怎敢应下我们买地的外差?真当危险津贴是白拿的吗?” 最后这句话,让所有人都闭嘴了,他们也确实都会游泳,因为这是买地特别的要求,买地在福建道,现在势力范围延伸到了南洋,都是多水之地,吏目出行,不是骑马就是坐船,因此,做吏目在体能上有三个考核标准:1会凫水,虽然没有特别标注,但要求至少要能在十五分钟内游五百米,在大多数时候,这足够游到岸边了。 2会骑马,这个不必多说了,还有3,会骑自行车。在一些报考吏目的人数较多的地方,这三点已经成为体能上的硬标准了,从前考入的吏目,虽是免去了这一茬,但要派外差,尤其是去买地以外的差使时,这三条不过关也很难得到外差。危险津贴这个不多说了,一般来说,去买地以外出过差的,提拔速度也要比留在本地的更快些。 有了这样的前情在,怨言便消弭了下去,积极的论调开始出现了,“走一步看一步嘛!大江千百年来没上冻得这么彻底了,我们还在下游,万不至于的。再说,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各州县的买地办事处也会设法来援救我们。” 这句话点燃了船舱内的生机,人们脸上出现笑容了,“那是,便看在我们带的报纸份上,也来得积极啊——这报纸可就是钱,为了钱也得把江面的浮冰敲碎不可,哪有任其阻碍航道的道理?” “这可不一定!”船夫却来泼冷水了。“虽说道理是明白,可两江沿岸的老爷,哪有这个闲心哟?怕不是只有些商户人家组织着出面,可这几年来,两岸的州府也乱得很,他们自个儿的伙计,闹着往买地跑的有许多,听说现在就连三峡的纤夫都跑啦!” “前段时间,连我们长江下游都听到了这消息,说是川蜀关内,航运几乎停滞,就是因为人都跑得差不多了!都说,买地的好处还没见到,可买地的坏处就先来了—— 纤夫跑了,没人拉纤,船只怎么过三峡呢?巴蜀的锦缎堆积如山,还有蜀盐,几千年来,自贡那里的井盐都是有名的,可现在,买地的雪花盐来了,卖价和自贡的井盐也差不多,百姓们都买雪花盐了,井盐怎么办?” 各地有各地的民情,对于川蜀内的纷争,船夫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但大江沿岸这州县的情况,因为定期要靠岸补给的关系,他是很清楚的。“这几年就一个字,乱!人跑来跑去的,乱子太多,官府根本没用,原本靠乡间大族维持着,可现在,许多大族自个儿闹分家呢,许多事情根本没人管了,城防不建,水利不修,就连疫苗都没人张罗着种,还好那高产粮种,百姓们自发推举耆老来迎种,到底还是都种下去了。” 乱在何处?那乱源可就太多了,首先是人员往来的乱,沿岸的州县不断有人去买地讨生活,也不断有人从周围的乡镇进城,当这种人员轮换的数量级逐渐上升的时候,新旧交替,外来客商首先的感觉就是,老相识都不见了,上回来结识的新朋友,这次来也不知去向。 很多常年做生意的老字号,这次来连掌柜都换人了——原本基于信赖而形成的商场规矩,现在正在迅速的被打破,赊账、收账什么的,已经成为往事了,而这又带来了金融秩序上的混乱。 “以前,别说行商和本地坐商互相赊账了,行商和脚店也是允许赊账的,毕竟是常往常来,每年的老客。可现在,谁想赊账啊?谁知道你这回去了,下回还来不来?因此都不赊账——都不赊账那就要看现钱,那乡间就又多了不少强人抢钱,都是蒙了面的,抢完这一票,逃到买地去,该怎么追索?” 买地的崛起,给敏地带来的,并非只有好处,和报纸、天花疫苗以及高产粮种一起带来的,还有社会秩序的瓦解和混乱,大江原本稳定的商业环境,现在反而陷入了混乱和凋敝之中。 除了信用的破坏之外,也有交通的困局。“买地要船匠,川蜀船匠现在有一个算一个,全南下了,好,本来整条大江上,新船大半都出自巴蜀,从前巴蜀商人,造船顺流而下,做完生意便把船只留在本地售卖了,自己反而搭船或徒步返回。 现在可好,川蜀无船,可笑大江居然陷入船荒!客官们,若是从前,小老儿哪里敢摇船从湖口直去夷陵呢?这大江上,一段是一段的地盘,船夫能做的生意,那都是有数的,若是偶然越界,本地的船只欺负你,拉纤都不可着你先拉!多得的船钱,泰半都得孝敬出去。 这也就是如今了,江上船坏了都无人修,甚至于船夫自己南下去讨生活的也多,原本的纤夫也走得差不多了,您们买活军诸位,就是想要按着州府换船,这么多人也不好安排,小老儿受了买活军的大恩,现在还有一个姑娘送去衢县读书了,这才壮着胆子,应了您们的单子那。” 絮絮叨叨说到这里,船夫又道,“如今客商多,船还少,您们这会儿还好,夷陵那里,许多客商都是坐困愁城,想要一艘船西去回家都难——现在纤夫少了,今年又冷,冬日更不肯出来,强要他们拉纤,脚钱只怕是天价!说不得,至少也要等到开春,甚至是入夏,水涨了些,再看看能不能过三峡,往叙州去吧!” 虽说是行路难,但也没有难到这份上的,众人听了,除了吴老八这种时常在外走动的老江湖不动声色之外,多少都是咋舌,王小芸低声道,“若真是如此,只怕不好耽搁这么久,还得走蜀道入关。” “蜀道,嘿嘿,蜀道——” 船夫摇了摇头,嘿然不语,显然对蜀道的安全性极为怀疑,有个叫佘八方的吏目道,“我有个兄弟就是巴蜀来的,他是叙州同乡促进会接来的,说是蜀道根本就不是人走的,除了本地山民以外,根本没人敢走山间的栈道,那栈道年久失修,有很多暗伤,一脚踏空便掉到悬崖下头,尸骨无存!” “这可是真真儿的!”船夫立刻和他一唱一和,舱内一时无人说话,只听到格格轻响,众人不免好奇,左右找寻,却发现是小雷听得入神,又打从心底害怕起来,牙关相扣发出的声音。 这么一来,船舱里众人反而都笑了,气氛也为之一松,小雷羞得满面通红,辩解道,“我——我这是冻得!不是怕的!” 大家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对彼此秉性也略有了解,佘八方促狭叫道,“雷姐,不怕!若你掉下去了,我给你申请,打从你离开泉州开始,每一天都给你算双倍的危险津贴!” 小雷大怒道,“好!那我们走栈道时,你可别在我旁边,我就是要掉下去也得扯着你一块!黄泉路上我也不寂寞!” “真是好一对亡命鸳鸯!” 有人这么笑着调侃了一句,众人都是大乐,船舱内又热闹了起来,吴老八等众人说笑完了,方才道,“这也不至于,我们现在坐客船,只是因为我们自己人的商船要载货,到了夷陵,货可出一部分,我们就上叙州人的船去,他们有一帮兄弟是专门拉纤的,可以把我们拉过三峡,走蜀道,那是徐侠客这样的大侠去游览三峡盛景的,我们这些要公干的吏目,还是老实点坐船吧!” 可以不走蜀道,众人也是放下心来,船夫也咋舌道,“是小老儿想差了——叙州同乡会好阔气,他们确实有一班纤夫,拿高薪养着,又吸引了不少外地人去做纤夫,那拉纤的手艺是老道的,脚力钱也贵,除了叙州同乡会的船,很少有船家用得起,现在川蜀航运,几乎都被叙州同乡会把持,他们是富得流油!” 叙州的事情,关系到考察团众人的公务,大家都是听得认真起来了,吴老八笑道。“师傅,他们的纤夫一日能拿多少?胜过外地许多?” 船夫摇头道,“客官,他们的纤夫是按重量算钱的,出一船的力有一船的价钱,因此也不好说一日拿多少。至于是否胜过外地……” 他比了比船外,“您就先看看这里纤夫的模样,再到叙州去看看,他们的纤夫又是什么样子,那就晓得,两头的日子差得有多少了。说实话,现在还留在这里拉纤的,要不是只会说本地话,又没个能带出去谋生的前辈,要不,就是和小老儿一样,有家有小,离不开的。再要不然,就是大户人家的奴才,有卖身契在,被看管甚严,不好逃脱,不然的话,早就想方设法,不是去叙州,就是南下去买地了!” 众人本来坐在船舱里,只是探头和他聊天,看不到外头的景象,此时听船夫这么一说,方才知道快到下一个码头了,便纷纷走出船舱,在甲板上眺望。果然见到前方一处浅滩,冬季枯水,客船还好,可以腾挪过去,商船沉重,却是难行,便有不少衣衫褴褛的纤夫,正在船身上绑着纤绳,预备着把他们拉过去。 这样冷的天气,江水虽没上冻,但也是刺骨发寒,他们却仍是赤条条的,上身一件蓑衣,下头是犊鼻短裤,挽到膝盖上方,小腿就这样踩在江滩里,一个个都是身子精瘦,有些甚至可看到肋条,面上却是发红,不少人有一个醒目的红鼻子——和这艄公一样,怕都是喝出来的,毕竟虽说是习惯了江上的天气,为了做事方便穿的少,但到底也会感到寒冷,这些江上人家,多数都是养成了冬日饮酒御寒的习惯。 船上诸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犹自还感到严寒,见到这些纤夫,如何能不惊讶,只见前方矮山之中,还有不少蚂蚁一般的人影,拖着长长的纤绳,在山间拉拽着摇晃的商船艰难前行,在冬日暗淡天色之下,山水之中,竟形成旁人司空见惯而令买地南人眉头大皱的惨相! 船夫还在甲板上乐呵呵的摇橹,时不时用土话和纤夫们招呼拉家常,金娥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极是难受,不由得背过身去,钻进船舱,她自幼在江南长大,虽然也屡经人间疾苦,更是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大罪,但毕竟南方富庶,便是乞丐都有一身薄衣。金娥自己交际的一干人等,便从没有衣不蔽体的时候,其余更加凄惨的事情,只是传说而没有眼见,这样瘦骨伶仃,挨饿受冻还要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做苦工的惨相,实在是突破了她的承受能力! 过不得多久,买地的吏目们都纷纷钻了进来,尤其是女吏目,表情并不好看——那些真正从外地到此,又确实见识过民间疾苦的女娘,文化水平多数都不高,就算做了吏目,年限也短,很难派外差,调查团里的女吏目,不是和金娥、王小芸这样,从前是较为高级的表子,就是如同小雷这样,本是殷实大族娇养的女眷出身。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逼真,如此赤裸的惨相,心绪自然难平。 尤其是小雷,神色低沉,沉默了良久,方才突然说道,“那些纤夫,许多神色安详,嘴角含笑,除了鼻头发红之外,肤色却是发青……这样冷的天,穿着如此单薄,在江水里泡着,他们已经不知寒热,那是死相……如此之人,很难活过这个冬天,在外头拉纤的,全是将死之人那!”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来自泉州,又姓雷,很容易让人猜到她的出身,众人都知道,这是小雷家学渊源的判断,应当不会有假,可也唯有沉默以对,吴老八道,“没有办法……便是穿着棉袄,也会很快被溅起的江水打湿,根本无法保暖。除非江里冬日不行船,否则,总少不得要纤夫的!” 小雷突然发怒般道,“怎么没有办法呢!我们闽江也有纤夫——难道我们闽江就不冷了吗!只要在棉袄外再加一个油布做的斗篷外套,至少,至少上身也不用只光着穿蓑衣呀!” 但是,这怒火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这并不是考察团造成的问题,甚至考察团正是为了解决这问题而来,小雷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咬了咬唇不再往下说,但也没有道歉,过了一会,她闷闷地说,“若是丰饶县和叙州府的新义军,扩张到这里那就好了!” 但新义军扩张到这里,究竟能否提高纤夫的待遇,这其实也是个未知数,船舱内依旧是一片沉默,金娥望向船舱之外,看着那一个个纤夫的身影从那狭小的视野中摇曳着一闪而逝。他们模糊的面目中,只有面上鼻头的醉红,在苍然天色中有几分醒目,余下的一切,全都快速融化在了江水的暗青色中。她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王小芸闭眼轻轻摸着腕间的数珠儿,小雷坐在两人身侧,惘然若失,不再说话,小船在欸乃声中,缓缓没入山水之中,载着考察团油然西去。余下的航程中,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自己应得而未得的危险津贴。 495 相迎巴陵口 从湖口到夷陵,一路上船行速度不算太快,让船夫最担心的江面上冻,毕竟没有发生,但今年这反常的严寒,的确也对大江沿岸的港口造成了负面影响,天气太冷,码头结冰,挑夫卸货的速度变得更慢,沿岸的商船、客船等候的时间也因此变长,在江上漂泊,等待靠岸,成为了众人司空见惯的事情。 而就连艄公父子,身上终于也多了一件厚棉袄,这是他们在沿岸的估衣铺里现买的,“若是从前还不舍得呢,如今船钱高了,棉衣也卖得贱了些,想着西去恐怕越来越冷,也不能老靠酒顶着,乘着估衣铺里还有货,赶紧踅摸两件来穿罢。” 他是正确的,从湖口出去,船行了五六日,又下了一场大雪,码头上结的冰能有一指厚,在大江流域这是很罕见的事情,沿岸都在叹息着明年水果的收成。 “我们这里的柑橘,本来还算是有名的,如今可好了,大概便是听说你们买地那一年——也就是今上元年时,连下了四十多天的雨雪,本地的柑橘几乎全部冻死,之后只能拔掉补种,刚过了五年,才到盛果的年份,今年又是这样雨雪连绵,果农可怜啊!” “可有想过用稻草、草绳来为果树保暖?” 考察团中不乏精于农事者,“我们买地临城县这一带,冬日这几年一样也偏冷,若要保暖,多是用稻草围着树,捆扎上了,护住树根,还专门编了不少草席备着,到了冬天总能派上用场,这是我们农事灾备的一项,每年是要考核的!” “这……”过来运货的小贩不由有些愕然了,“这小人倒是不知了,按说给树所谓‘保暖’,应当也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果农们当是知道的——不过倒的确没见果园中有这样措办。” “果树防冻,这个我在行呀。”小佘立刻走出船舱,很积极地说,“要赶紧减枝,你们入冬以前有没有给果树修头的习惯?这个技术,我记得《买活周报》上专门开辟过专版的,你们本地有没有田师傅过来,组织农户们学习过没有?还有果树的防冻液,可会配置? 这个也是周报上着重强调的,防冻防虫,涂白是最重要的,我们买地会配置防冻液的农户,每年秋天就开始干了,全村人都挣着给他们家说亲,一年至少多赚十两银子呢!” 说得这么仔细,小贩便更加不知所以然了,只是唯唯地应着,越发露出了崇敬的模样来。“小人这就回去给亲戚们传话去!” 他额外送给考察团一笼包子,算是自己的馈赠,要感谢考察团的指点,考察团不便拂了他的盛情,只好记下账,预备等他们离去之前,再买些价值相当的礼物送还。艄公对于他们的客气是很不以为然的,啧啧感叹着说,“这也太给这刘二脸了!他是个老实本分的还好,这要是个心大的,只怕以后还爬到客官们头上呢。” 吴老八笑道,“老丈多心了,我们买地吏目,为人处世自有纪律,怎敢出了买地,就作威作福摆起官架子?我们行事,不因为所处之地而变,也不是对他客气些,就容他放肆了,他若和买地吏目多打交道,自然就明白我们的作风了。” 一席话说得考察团成员都是默默点头,只觉得大有受用之处。小佘在甲板上来回踱步,多少有点心急,“本地的官僚,真是尸位素餐,对于《周报》上的文章,江浙一带不都是集中学习第二版?第二版全都是农事知识,任何人都可以学习遵从,我们来的这一路,我见到路边果园就有不少上了防冻液的——生石灰熬黄泥而已,哪一样是很贵的东西?那些果农还不都是乡里村里请去的田师傅教的?” “一入两湖,这么做的农户便少很多了,现在靠近夷陵更加是一棵树也没瞧见,甚至连秋日修顶都不知道,看了真让人着急!还有,撒盐化冰,这难道不是最浅显的道理?别处也不说了,码头重地,撒几袋粗盐化冰扫雪,能省多少事,让江上行人少受多少苦?商户节省多少时间?这衙门真是一点也不做事!” 此时船只已靠近码头,栈桥下方的棚子里,隐约可以见到几个帮闲围着一个官差坐在那里,听到小佘这样大声抱怨,不免都站起身来打望,考察团几条船上的成员,也都分毫不让回看了过去,那几个帮闲慢慢又坐下去了—— 吴老八刚出去走私盐的时候,还要戴个义髻,现在买地的活死人,尤其是考察团这样成群结队出来公干的,都是直接露着寸头,穿着买地制式的衣裳,走到哪里都是昂首阔步,一般人根本不敢直撄锋芒。若是欺男霸女,蛮横行事,或许还会和办事处抗议几句,就这么抱怨州官不理事,谁会来自找麻烦?说不得还要附和几句,上来讨个巧哩。 “真是叫人着急。”小佘的话,也并不是一人之见,考察团众人都有类似的心情,若是撒粗盐化雪,这个是条件有限没法做到——毕竟盐价贵,而且百姓们珍惜物力,尤其是南方,认为把能入口的东西撒在地上由人践踏了去化雪,是暴殄天物,那给果树保暖,又花什么钱了? 生石灰、黄泥,都是最便宜的东西,至少比果树冻死的损失要小,这种能够提高生产力的事情,只需要传播成本而已,县官但凡是做个人,组织乡里的耆老来开个会,先预备些在村里,都不会有如今的损失。 这也不是果树这一桩事情,一路西行所见中,只要有组织性便可立刻得到提升,让百姓免于困苦的政务,可谓是不胜枚举。这些吏目们虽不是个个都有一番封侯拜相的雄心壮志,但看到地方衙门废弛如此,举手之劳都不愿为之,甚至还要添堵,都有种着急的感觉——多简单的事,怎么就办不好呢?若是给我二百兵,一年之内,我保证把这些事儿全都办了!至少要比现在好得多! “要是这地儿归咱们管,那就好了!” 这样的话,不是一个人说,也不是第一次说了,而且这些吏目们也都意识到了扫盲班的重要性,“先开二十几个扫盲班,等大家都学会拼音了,半年内,保证把产量翻番还有得多!” “就是!这可是做功德呀!根本不是什么争霸天下——什么叫做解民倒悬,我真算是明白了。小雷说得其实很好,至少纤夫身上不能只披一件蓑衣呀!” “哎,你们注意到没有,其实从丰饶县到湖口,百姓的日子还是可以的,办事处在当地也活跃,多少都有自己的院子,有些还和丰饶县一样,宽敞能待客。这办事处的院子越大,本地的百姓日子,过得似乎也就越轻松!” “好像是这个理儿。”众人也都琢磨起来了,金娥也说道,“咱们今日下脚这巴陵府,办事处连院子都没有,咱们一会还得去住客栈,办事处混得不好,百姓们的日子也就不好过。” “巴陵到夷陵这里,办事处才新设不久,还在站稳脚跟那,扫盲班也没开,田师傅来的也少,是以自然便觉得本地民生要艰难些了。咱们经过的其余州县,办事处都是经营了两三年了,很多时候发挥了半个县衙的作用——协调着扫雪、备冬、备灾,由商户出面,办事处揽总,主持新修小水利的也有,民生确实至少能得些滋润。” 吴老八也笑着说,“本地这里,距离云县总台已经很远了,一路山还多,不像是东江岛,和云县之间全是海面。这里的千里法螺和总台的传音效果不好,主要是书信往来代呈,所以做事也得多加几分小心。” 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考察团便立刻了然于心了——办事处能以数十人而影响一座城市,甚至是在各地作乱时帮着官府稳定秩序,凭借的其实是千里法螺带来的底气,只要有传音法螺在,虽人少,但买地的权威就和他们站在一处,有任何事情都可以上通下达,各地的县官如何敢得罪?一旦没有千里法螺,那办事处便只能夹起尾巴做人,在中继台到来之前,也要在本地士绅中周旋,尽量不惹出会被人套麻袋敲黑棍的麻烦了。 “眼下已是如此,入蜀之后,消息传递岂非更加不便了?” “正是,蜀地被崇山峻岭围绕,我们也试着带去法螺,但信号非常飘渺,很难形成有效沟通。这件事叙州本地的义军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叙州的情况,又和丰饶县不同,会更加的复杂。倘若我们在叙州见到了什么看不过眼的事,多少忍耐则个,还是要审时度势,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这是自然,习惯了在买地,只要按着规章制度就几乎无所顾忌的办事作风,乍然出外,众人一开始自然见什么都看不上眼,直到逐渐走到巴陵了,这才逐渐把吴老八的告诫吃透了,觉得他那些老成话儿确实是有道理的。闻言纷纷称是,小雷更问道,“那一会我们女吏目要不要下船呢?还是戴顶风帽,免得惹来什么是非?” 她们沿江过来,一路上见到的妇女也是越来越少,按船家所说,一个是冬天冷了,多是做事的男人出来,衣服也要先紧着他们穿。不做事的女人小孩都是在家烤火的,且喜本地柴禾便宜,只要有座房子还不至于冻死人,那些真正穷得过不了冬的,不是去做纤夫,就是去南下做工,还算是有个去处。 另一个,自然是因为民风逐渐保守了,这些女吏目在买地呆了几年,都快淡忘了,女子出门时,男子投来那种粘腻眼神的感觉——在买地,女人到处出门到处跑,根本就不可能关在家里,男人一上街满目都是女子,看多了反而没有任何特殊的感受,但在敏地内陆,出门的女人太少,很多底层光棍,一辈子也见不着几个妙龄姑娘,偶然见到一个,还不得如饥似渴地盯着直瞧啊? 小雷这话,本是为了减免冲突的可能,王小芸也是深以为然——她是内向之人,最怕惹麻烦的,其余还有几个女娘,性格一向泼辣的,却有些不以为然,临城县的小朱道,“当然要下船了,而且更不戴风帽,就是要大模大样的,这里还是巴陵,法螺能管得到的地方,便是要把规矩先立起来,破了这个旧俗,如此我们后来的同僚办事才会少些麻烦,我们若先讲究起来,后来人萧规曹随,岂不是所有女吏目出公差时都多了一层束缚?” 这话也的确是有理,小雷点头不说话了——她除了有些小毛病,大面上自然也挑不出错来的,倘若真是那种刺头儿也不会被选来公干。王小芸看了金娥一眼,却是问道,“金娥姐,那我陪你留在船上呗?” 说着,把眼往下一望,看到金娥的脚上,大家便明白她的言外之意:金娥是小脚,做完手术之后,鞋码子也不会变大太多,按照如今的基本情况,大部分人只要一看她的脚,就知道她的出身。 一个从良的伎女,走在巴陵这样地方的街头,本身就是招惹麻烦的事情,无赖闲汉要来勾搭,无知顽童也会指着她笑话,虽然在前头的州县中,有同僚相伴,没什么无赖敢惹买地的活死人,但被孩童指着小脚嘲笑,确实也是有过的事情。而且,巴陵这里办事处影响力小,女子又少,从省事的角度出发,她不上岸或许也是老成的考虑。 金娥看了王小芸一眼,心道,“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个小芸,一个小雷,都爱拿我当枪使。只是小芸更软和婉转罢了,不想上岸的,不是我,是她。” 想到这里,她便笑道,“话不是这样说的,小朱的道理说得好,女娘上岸,是为后来的女吏目留地步,不多设什么不成文的规矩限制,我折骨女娘上岸,也是如此,在我,只要条件允许,没什么困难不能克服,我要为后来的折骨姐妹打个样,当然,我绝对服从团长的命令,团长若想避免冲突,我也绝不会要求上岸,一切从大局出发。” 这就又把皮球踢回给吴老八了,众人不由都望向团长,吴老八略作沉吟,也是笑道,“谢金娥说得有理,眼下顺流而下,送信去法螺可传信办事处不过是一两日,咱们行事就大胆些,把规矩做出来!叫他们知道我们买地活死人行事的做派!等入蜀之后,交通不再方便了,咱们在审时度势的来。” 他处事公道,大家都是服膺,于是众人商议,留了两个护卫看船,其余人都去城内,各自分队结伴,吴老八要去办事处‘打卡’,报备自己的行程,上交出差台账的抄本,这是为了‘数据’不至于中断,他们出行是为了考察,倘若全团都折在半路上,那办事处的备份就可以派上用场,至少把他们走到巴陵这一路的报告给送回云县去。 至于其余人,或者是帮着商队卸货,或者是找医生把脉开方子——一路走来总难免有些小病痛,或者是四处转悠一下,‘采风’写报告,各自有各自的安排,吴老八让金娥这三人跟着他走,“帮我填表去。” 这不是他爱和女吏目接触,多数还是因为金娥是小脚,吴老八不放心她们这一队人之故,小雷推了金娥一下,对她挤挤眼,打趣她得了团长的关照,金娥心道,“这个小雷行事真是夹生饭——差一把火!我们打趣她和小佘,乃是因为两人男未娶女未嫁,两个光棍儿,小佘对小雷似乎也有那么一丝意思。我从前是做表子的,团长也有妻室了,这玩笑怎可胡开?” 当下只做不知,肃容应了,吴老八似乎也一无所觉,又点了两个男侍卫,一行六人大摇大摆沿码头上行,迎面撞见的几个守军都极客气,不敢多看,路途中见到的挑夫们,有些没见过世面的,讶异地张大嘴,直勾勾地看着公然和男子走在一处的短发女娘,但见兵爷们待她们都尊重畏惧,也就不敢多看,纷纷垂下头去继续做事,也有人手脚慢了些,便被管事责打道,“你这乡下汉可是没见识!买地的老爷们也敢胡瞧?进城没几天尽惹事,再这样滚回老家去!” 看来,巴陵这里码头人员流失也多,不得不到处从乡下招人补充,这些人是没见过买地女娘的,只见了巴蜀的人丁顺流而下,去南面投奔。不过,他们有生活在肩上扛着,也不敢惹事,倒没什么口舌,只是沿码头边一溜帮闲小乞儿,年纪都不大,指着这几个女娘笑着议论,也有人叫道,“羞羞脸,小脚娘,白日懒起床,夜夜做新娘!” 这用的是当地土话,其实金娥、王小芸等人只能听懂一两个词而已,不过大概意思是明白的,王小芸垂下头去,离金娥远了几步,小雷呵斥道,“去!去!” 她弯下腰,仿佛要捡石头丢他们——这是对付恶狗的招数,小雷挪移来对付狡童,倒是令人发噱,偏偏这些孩子们还真吃这一套,见她弯腰,都变色道,“买活军的凶婆娘要杀人啦!” 说着,便尖叫着一哄而散,众人面面相觑,也是都摇了摇头,无奈一笑而已,小雷洋洋得意,对金娥将自己的心法倾囊相授,“下回有人这么笑话你,你就扔石子,扔得准些,多扔几次,自然散发出一种杀气,他们也就不敢作闹了。” 金娥忍不住笑出声道,“好,我明白了,多谢雷姐教诲。” 两人因此反而热络起来,叫王小芸落单了,吴老八对于她们的人情世故,并不多干涉,加快脚步领着众人走向岸边沿城墙建的一排小院子,其中已有两个买地吏目飞跑出来迎接,笑道,“可算是把娘家人盼来了!啊,是吴队长!” 原来本地的负责人是吴老八的旧手下,两边的关系自然不同凡响,众人都露出笑容来互相问好,这吏目也是解释,“本来该到岸边来接人的,但我们人手不够,今早起来又有事情出去了两个,而且也有客人造访——” 说着,已将众人引入院中,将吴老板介绍给两个身材矮小,面目精悍却也满面笑容的寸发汉子,笑道,“叙州义军千里迎客,也是今早刚从夷陵过来巴陵这里,特意来迎接你们了!” “原来是叙州兄弟!” 院子里顿时就热闹了起来,“买地的兄长,盼星星盼月亮,可是终于把你们给盼来了!”:,, 496 没吃到的姜辣蛇 “过于客气,过于客气了!兄弟,你这反而是让我们为难啊,真不必——我们买地的规矩,吏目出门饮食有标准,不论在哪里都不能吃请,再说了,二十多个人呢!这开销太大了,我们吃着也不安心!若是依我说,还是在办事处里吃,三菜一汤足矣!兄弟们远道迎接,我们心中着实感动,还是让我们借地利之变,款待你们一次,等到我们入蜀之后,没了办事处,便是要设宴也难了!” “吴兄长,你这话便没有道理了,巴陵已经近乎蜀地,算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叙州老乡到了云县,衙门里管吃管喝,都是吃饱喝足肥肥胖胖地回来,正所谓礼尚往来,现在都到巴陵了,巴蜀巴蜀,本来就是沾亲带故了,在我们的老家如何能让你们请客?” “不是,巴陵是巴陵,巴蜀是巴蜀,可不能混为一谈,巴陵那是南朝时才有的称呼——” “哎,你这小兄弟,咋这么较真呢?” 关于谁请客的争执,属实是双方不得不演的一出戏——实际上在座的谁都不是贪图一口吃食的人,叙州义军有钱,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买地更不必说了,如今天下美食数一数二的地方,吏目们的口味可挑剔了,真不差这一顿饭。 但话又说回来了,义军这两人来此也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就是招待买地考察团,拉一拉关系,但买地人又不喝酒,双方彼此就正是要在这样的客套中逐渐熟悉起来,这不是,一番争抢下来,彼此间隐然的陌生感已经逐渐消失,说话也比刚才随意了许多,叫起兄弟来相当自然,已经不再是刚见面时那强做热络却还隐隐尴尬的样子了。 “就这么办,你一顿我一顿——都在餐标上节省些,绝不用什么蛇龟之物!” 最后,大家勉强达成了共识,义军两个兄弟又拍着胸脯要帮他们去找客栈,“二十多人,难道都住大车店?我们叙州商会常年都在田家客栈有包的院子,那处最清洁,大家挤一挤,明日换船动身,到夷陵那就好了,我们自家有客栈在那处,就在码头附近,没有跳蚤臭虫,还能洗热水澡!” 没想到,叙州的势力已经蔓延到夷陵一带了——从夷陵到叙州,还要经过万州呢,此处和云县相距真是千山万水,吴老八忖道,“叙州义军对我们的确极为亲热,而且略无防备,这倒也不是没有因由,丰饶县起义投靠,与其说是发自内心,不如说是审时度势,自知被吞并不可避免,因此提前立功,充满了提前投机的味道。 也正因为我们消化丰饶县不费吹灰之力,有没有那些盐贩子都差不多——本就渗透得都滴汁了,所以他们才惶惶不安,甚至想要设法行贿。但叙州这里就不同了,隔了这么远,云县不管派来多少吏目,不可能脱离叙州本地帮会夺权,治叙还得靠叙人,因此他们对我们自然亲热,不管我们能给什么资源,对他们都是只有好处的。 如此看来,倘若叙州通过考察,那么要充分利用叙州同乡促进会,才能把叙州彻底地落实到我们的体系之下,否则,只看其蔓延的速度,再结合川蜀地利,一个不留神,便要养出个关上大门做皇帝的蜀中王来。” “这一路走来也不容易,一说能洗个热水澡,确实就盼着去夷陵了。” 因谢金娥等人到底是女娘的关系,叙州义军不敢和她们多搭话,怕被当成轻浮之辈——不过,他们对待女吏目的态度,明显和巴陵本地人不同,还是透着尊重的,也有一种司空见惯的感受,吴老八见了,便知道叙州的女娘在过去几年内,只怕也是陆续从买地回流不少,在当地展开工作,于叙州一地,起义后女子出门做工应当不再罕见了。 “巴陵这里,虽也有澡堂,但规模的确小,这里冬日阴湿寒冷,本地都是饮酒驱寒,也不敢轻易洗澡洗头,就怕是着凉了,这冬天可不爱好——便连衣服,浆洗一次也是大事,要打量好炭火,做好烘衣的准备,这要是难得放晴一天啊,那可不得了,家家户户都捣衣裳呢,一瞧着有太阳,那河边都是站满人了!” “在河边洗衣,那可不太好,血吸虫病多是这样传染的。” 正低头抄写台账的小雷飘了一句过来,“说起来,这儿还有吃钉螺的习惯吗?我记得周报一再强调,大江中下游的血吸虫病都是钉螺传染的,但前几站还有人公然嗦螺呢。” “呃,这……”两个义军也有些尴尬了:巴陵毕竟不是叙州的地盘,他们哪儿知道啊? “巴陵这里,穷人冬日多有辣椒熬螺吃的,但富人应当本也不吃这腌臜东西,我们叙州这半年来倒是真不许吃钉螺,下头乡镇新发的血吸虫病确实几乎没有了!” 两个义军中,较高的那个是更圆滑些的,交际上更在行,就着这个话头,也和小雷聊起来了,“我们想要买的还有天花疫苗呢,还有想买批买地的医书,说来惭愧,都得向买地的兄长开口!” 吴老八适时说道,“我们这小雷,说来也是家学渊源,她家中世代行医,那发明天花的雷郎中便和她曾是一族的,只后来分家了,小雷在防疫医药上是有特长的!” “原来如此!” 两个义军又惊又喜,对小雷更加热络,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说起了叙州医疗上现在主要面临的问题,“产钳倒已经是普及开来了,还有一些基本的卫生观念,因我们也开扫盲班,而且把卫生课看得很重,如今城中百姓,都知晓不饮生水,不吃生食的道理。半年来居然没有发过一次时疫!” 这在巴蜀之地是很值得一提的事情,因为本地湿气重,冬日阴冷,好发腹泻,而且时常互相传染,一年两三次大规模的腹泻、伤寒并不稀奇,这还不算百日咳这些急病,这都是买地没有的问题。叙州通过消灭生食,多喝热水,降低了城中频发的时疫,他们现在主要烦恼的是如何向住在叙州附近的生蛮普及这些知识。 “叙州附近燃料是足够的,我们也有铁可造锅炉,想要造洗衣厂,但暂无匠人,这是一个,另一个是城中消灭寄生虫的运动做得不彻底,城里百姓虽然能配合剪头,但蛮夷入城又会带来新的跳蚤,想要让他们听话颇费工夫!” 蜀地这里,和买地又是不同,汉苗杂处,还有不少生蛮,多在崇山峻岭之中,蜀地人口虽多,但多数是聚居在平原附近,山地都是蛮夷,时常滋扰汉民,但要说是正经反了那还不至于,也还进城来做生意,如此微妙的关系的确难以处理。 说到这个,王小芸是很当行的,她小声道,“根据我们在南洋的经验,要让蛮夷听话,首先是要用工业品吸引他们,其次,要教他们用更先进的办法种地,农业本身组织性就很强了,只要脱离刀耕火种,开始耕田修水利了,人就会逐渐懂事,就有识字的动力——工作越来越复杂了,脑子也得跟着往前走。基本识字之后,再招他们来做工,直到那时候,才能再教他们防疫、卫生的事情,在此之前,要求卫生都是缘木求鱼,不会有人听从的。” “这是——” “这是我们考察团的文书,虽未下过南洋,但经手整理过多次垦拓南洋的各方报告,总结经验,汇总成文册,笔头上的功夫很来得!” “哦哦!”义军们也不傻,就算本是江湖汉子,半年下来也知道文书有多重要,都忙对王小芸改容请教,“若如此,我们便要多买些高产粮种了——只是一点,本地的苗裔,他们的农业水平其实也不差,苗寨也是做梯田的,不知原本若不是刀耕火种,这高产粮种可否轻易收拢他们的心思呢?” 王小芸道,“这个要去实地看过了,现在不好说,不过,我平日做文书摘要时,有一个感触,那便是‘投其所好’,山民们总有急需、嗜好,却又必须向衙门购买的东西,要拿捏住这东西,便等于是拿住了一条命脉。” 若是从前,江湖汉、小女子,哪有综论政治的可能?根本就不会懂得其中的道理!其实便是换了一个地方,王小芸从文书中总结出的经验都是宝贵的‘治国之言’,不是自己人不能妄加谈论,甚至要讳莫如深的。 不过,吴老八也能感受到这些叙州义军对治理地方的急切和诚恳——他们实在是想把叙州给治理好的,不是为了符合买地的接收标准,只是为了把本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往上提一提,进而消饥祛病。 这种淳朴的心思,和丰饶县众头目各怀心思的情形截然不同,完全是纯粹的乡土情怀——若不是眷恋乡间,这些壮汉为何不早日南下?去买地投奔同乡会?便是因为有异心的,不想吃苦的人都走了,留下来的人反而心思纯正,令人本能地便生出好感,甚至是想到了从前的自己。 “急需嗜好的东西……” 两个义军念念有词,彼此互望着,“这……盐、铁确实是急需的东西,不过说不上嗜好,毕竟他们自己也产岩盐,只是品质不如买地的雪花盐而已,要加一大把才能有一丝丝儿咸味,就这还卖得贵……对了!嗜好,是有嗜好的东西——” “辣椒啊!” 矮个义军老艾一拍大腿,“照啊,正是辣椒,这东西比茱萸更带劲儿,不管是什么色苗,都喜欢得发疯,想方设法的和我们的货郎换种子,为这,和汉家货郎也说得上话了,还有老苗人要把自己的女儿送给汉人,就为了换几斤辣椒种子!” “不过,这东西传进来我们这里没有几年,苗人也不是个个都种得好,再说种子也是有限的,都是一代传一代,种下去不如意的情况很多,倘若……倘若我们能向买地的兄长讨要一些好的辣椒种子,又送些辣椒的栽种手册过去,岂不是那些苗人都自发地来学习我们买活军的拼音了?” 实际上,这就是买活军自己逐渐渗透鞑靼的策略,用新知识来诱惑少数民族学习拼音,形成一条利益链,如此拼音在蛮夷中扩散的速度,不知要胜过从前多少,如果本来的语言没有文字,那就更是大杀器了,吴老八心道,“上回我来的时候,听说苗书在各山寨已经失传了,苗文几乎不存,如此,用拼音来标注苗文,更是可以飞快推广拼音,不过这心得暂不必说出来,还得到叙州考察一番,看看具体情况再说,此时说得花团锦簇,也未必是真的。” 用花团锦簇来形容,其实已代表他对叙州义军颇为满意了,的确,别的不说,叙州义军的精气神,只看这两人是令人舒服的。便连女吏目们似乎也有类似的感觉,虽然丰饶县对女吏目也是司空见惯,但到底气质上有所不同,就说王小芸,她今日的话就比在丰饶县,在路上要多。除了职责所在,也敢发表一些无关的感想了。“说到这辣椒,也是有趣,不过几年功夫罢了,比高产稻都流传得快,我们一路过来,越是往西,饮食越辛辣,几乎没有不放辣椒的菜肴了!” “辣椒能祛湿,祛风寒,虽是个新东西,但药性是明确的,所以越是风湿阴冷的地方,天然便越爱吃辣也在情理之中,”小雷对药性有研究,也是在行地说道,“再加上周报这么一鼓吹,可不就铺开了?我看这大江两岸,辣味倒是比我们买地还普遍得多呢!我们福建道的土人,倒是很多人一吃辣就上火的。” “正是如此,原本无辣椒时,我们吃茱萸,现在有辣椒了,便不要它了!” 说到辣椒,义军的话匣子更打开了,他们兴致勃勃地说道,“可惜,有餐标在,不能吃巴陵这里最出名的姜辣蛇——此物乃是这几年巴陵的名菜,两湖人吃蛇是最有名的!我们昨日来想吃,毕竟没有舍得,想着和兄长们共享才好——”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见吴老八依旧含笑摆手,便也不再嚷着要请吃上等蛇宴,转而笑道,“不过这也无妨,本地百姓也不能常吃蛇的,又有一道这半年来新出的小食,佐餐是最好的,又还算便宜——叫做酢辣椒,不知道这东西,买地有没有呢?倘若没有,那便让我们巴蜀父老有点儿得意了——我们两个借花献佛,也请兄弟姐妹们尝尝我们巴蜀的好辣味!”:,, 497 酢辣椒 诚如两个叙州义军所言,辣椒这东西,在大江两岸多瘴气阴湿,冬日又较寒冷的地方,传播得比在买地福建道还要更快,这几年间就已经走入了千家万户,便连城里百姓,多数也在自己后院栽上几株,不过未必都长得好而已。 几人说起本地的物价时,这才知道辣椒还算是较贵价的蔬菜,如姜蒜一般,价格不是太便宜的,要比几斤一文钱的青菜贵得多,一斤有时能卖到三四文,本地的农户,大多都把上好的辣椒挑到城里来卖,余下那些歪瓜裂枣,辣味不浓郁的这才留下自食。 “这就是卖油娘子水梳头的道理了,这州县中最好的辣味,肯定是在城关,尤其是酢辣椒、泡辣椒这些东西,也唯有城关做得好,有时候那些农户来走亲访友还买两斤回去哩——他们乡下腌辣椒,舍不得用雪花盐,都是用搭卖的官盐,滋味自然是不如城里做的纯正。 辣椒这东西又爱发霉,有时候收成时连逢阴雨天,他们晒不成干,只能贱价卖到城里来,赶紧腌渍,过几个月进城,看到腌物的价格,都是心痛得掉眼泪。” 因本地的办事处人数少,开设也不久,主要还是做人丁转运的生意,还有和本地商铺的大宗交割,对于本地的民生并不熟悉,不像是叙州汉子,他们在买地和叙州之间来回跑船,对沿岸州县的情况了如指掌,说的全都是吴老八想听的话,“怎么,如今两湖还强迫搭售官盐吗?” “还卖的!”老艾道,“和税赋一般,都是强行搭配下来,不买不行,其实拿到手里,半是土,半是盐,能吃用的不多,盐还有杂质,还要花费心思去筛洗,把盐水拿来泡些佐料罢了,连菜蔬都泡不得。” 这个道理,接触过农事家务的人是明白的,佐料有强烈的味道,可以压住这种劣质盐水的杂味。这样的水泡出来的蔬菜很可能是发苦的,根本无法起到佐餐的效果。众人都是皱眉,吴老八道,“我们南面,官盐早就卖不动了,江陵的盐商有一多半都开始造船改做海上生意,破产的也有许多——我看朝廷倒还是岿然不动,可见各地的盐利也没有多少去到朝廷。多数不过是养肥了衙门里的吏目,还有本地的大户。” “嗐,我们巴蜀还行,本地的盐还是能卖得动的——我们的盐好,杂质少,自贡的井盐做官盐,百姓的日子还好过些。两湖这里确实日子不好过,听说,因这几年皇帝屡次提起,各地税赋不足,朝廷税银多从海关取用,两湖这里要补充税源,又废不掉那踢斛淋尖的规矩,也实在不敢加农税,便只能在小处下功夫,这官盐越发不堪,道理便在于此处,要从这里多踅摸一些,好维护官府的颜面。” 高个儿义军小郝接口道,“可这儿多出来的银子,能有一半成为税银往上缴不能?不过是让各地的老爷们又多个进项罢了!” 说到两湖的局势,他们都是摇头,也多些对叙州的自豪,“我们叙州如今,税赋都减了不少,衙门的使用仍足,可见一旦消灭了剥削阶级,便是艰难岁月,百姓们的日子至少也比在敏朝要好过得多!” “不过是想要过这样的日子,先得杀上一批人罢了!”老艾举手往下一劈,看着颇有些匪气,又拿眼来看吴老八等人,见他们多是若无其事,也是暗暗点头,心道,“看来都是有本事有气魄的,确实见过血,买地出来的吏目,果然没一个草包,真令人佩服!” 如此两边互相掂量,也是地头蛇和过江龙之间应有的事情,小郝这里不动声色,又转过话题,“话扯远了,还是先说这酢辣椒吧。说起来,这酢物的流行,还要归功于买活军呢——正是因为买地的玉米来了,这酢物才大行其道,原本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做得起的,毕竟,原本酢物都用粘米粉、江米粉,还要精磨,这两样哪里是什么便宜的东西呢?” 所谓的酢物,确实不算是最廉宜的做法,在东南沿海也不算主流,小雷等人根本就没吃过,倒是金娥,从前在苏州偶尔也吃些酢鱼,因道,“我们平时多是吃酢鱼,和糟鱼其实类似,都是拿净鱼,抹了腌料,放坛子里窖藏一段时间,按买地的说法,那叫发酵——发酵好了再蒸着吃。不过糟鱼用红糟,酢鱼多是用米粉,有些还直接用酸米粉,听二位说起,本地的酢辣椒是用玉米粉?” “正是了,玉米本也是新出的东西,实在是太高产,一亩随意也有个近千斤,我们农家自然喜种,可拿到手里,也得钻研着如何食用,如何保存。买地一般是晒干即可——那是因为你们那里阳光足,北方则天气干爽,我们这里便不行了,这些年一入秋就连着阴雨,便是风吹过了,也容易发霉生醭,倒是有人磨成粉,能存得久一些。” “既然玉米粉廉宜,自然也就有人琢磨着了,把许多粉蒸、粉酢的东西,换成玉米粉看看味道,酢物其实说来也简单,便是把东西洗净,加了佐料,和粉拌好装坛,送入阴凉之地,一两个月后便可以吃了。不料玉米粉酢出来一样好吃,本钱却便宜了至少五成,而且还有一股米粉酢物无法比你的甜香味,颜色金黄,看着也更好看一些。” “如此一来,玉米粉酢物,岂不是就成了巴陵这里的招牌?便是夷陵还有我们巴蜀,也逐渐开始流行玉米粉蒸,不过许多老人,还是觉得米粉蒸出来更有一股米香,是玉米粉无法比较的,因此,现在有些厨子又以米粉蒸肉作为招牌,而如果不特别写明‘米粉蒸肉’,各地的食铺现在都是玉米粉蒸了。” “原来一个粉蒸,也有新旧之分。”这样的趣事,也引发了笑声,“不过,两湖这里,本来倒也是喜欢粉食,粉蒸之物有许多,怕也是传统所在吧,任何东西到手里,都要粉一粉,洗一洗,看看能粉出个什么,洗出个什么来。” “可不是!面筋、土豆粉、红薯粉,不都是这样洗出来的么!总不成只知道掰着玉米棒子煮熟了生啃吧,便是蛮夷,这些年得了玉米回去,也学着做玉米粑粑吃呢——倒也香甜,成了他们苗族的特色,一会若有苗人进城卖货,咱们还能买些回来蒸着吃。” 谈到各地的吃食,这个很少有人是不感兴趣的,买地的考察团也都觉得很新奇,此时各地民风不一,饮食习惯悬殊,买地因是百地合流,各籍贯杂处之地,众人已见识过不少各地的特色小吃了,但还是对其成因不由感到好奇,譬如两湖的粉蒸肉、粉蒸鱼,王小芸在临城也吃过,是湘江一个厨子在本地开的小馆子,当时只觉得味美新鲜,现在才知道为何两湖喜欢以粉蒸的形式来处理食物。 她这里开了眼界,小雷这里又道,“我们在泉州也吃粉蒸肉,不过那个是用红薯粉来蒸的,似乎更加香甜。不过,买地蒸食少些,尤其是荤菜,我们多喜欢油炸。” “买地富裕,岂是别处可以相比的?这酢辣椒都有两种做法,一种要把玉米面略炒过,那做得的口味就偏干,也更香,若是自家做自家吃,很多便不炒了,省些柴禾,也省些油钱!” 此时,众人已经坐上桌了,因是便饭,也不必等人齐,人来得差不多,便到食铺里去,对方也清出偏院来,众人在堂屋廊下摆了几桌,坐着正喝粗茶,店家先端来了一个个小风炉,上头吊着铜锅,一盘盘菜切好了放在两侧,又有一大盆蘸水打来,冬日里肯定是吃炉子锅最舒坦,这蘸水里便可见辣椒段浮浮沉沉。 又有一碟碟红红黄黄、松松散散,炒玉米面中夹杂了红辣椒碎的东西,送到各桌来,便是本地的特产小食酢辣椒。众人听叙州义军绘声绘色地介绍了半日,都觉得好奇,当下先捡了一些入口,一入口,只觉得有一股复杂的酸香味,先声夺人,待酸味逐渐扩散,又是辣味,玉米面的一点甜香,恰到好处的咸味,别看只是区区一碟玉米粉炒辣椒,吃完了却令人口中生津,食指大动,甚至感觉一口酢辣椒能配半碗饭呢! “好吃!” “这东西下饭,倘若带到南面去不生醭,我看在买地一样是好卖的。” “不如先买个几坛子,送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运费贵,还不如写一封信回去让他们试做呢!” “便是试做,不也要吃过原味才好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议论一边争食,也有把酢辣椒加入蘸水中进行尝试的,不过这东西本就咸口,打湿了以后,玉米粉融化了,里头的剁椒味道太咸,不如拌饭好吃,又有人称赞本地的剁椒做得好,都是笑道,“有这蘸水在,哪怕是青菜白菜,也都比肉好吃。” 买地请客,当然不至于一桌子素菜,锅子里已经是有一条鱼煮着了,烫菜里也有原本就用水煮熟的白肉,肥瘦相间,切成片进锅里烫热了,蘸一下酱油、醋、剁椒、折耳根、紫苏混合而成的蘸水,爱吃芫荽的也有,甚至还有一个洋葱切碎了装碗,给大家自行取用。 这蘸水可是下足了本钱的,不说别的,光酱油都没有耗味,可见是上等的酱油,绝非那些生蛆长醭的酱缸子里打出来的货色。菜色上,四荤四素,荤菜定量而素菜份量十足,还有大量豆制品,保证众人能够吃饱。 四荤是鸡子儿、鱼锅、白肉片、炖了一只鸡,叙州二人心知肚明,这其实也是在给他们之后的款待打样:一桌十人,最多也就四荤四素,决不能超过太多,而且买地民风朴素,不喜剩菜,吏目们都是把桌上所有菜除佐料之外全部吃光的,因此量上也要拿捏好,宁可准备一些吃不完也放得住的小点心,给众人打个余量,决不能大鱼大肉满桌陈列,造成浪费,那就不是显示主家的热情,而是给考察团添麻烦了。 的确,买地有抽查工作日志的习惯,调查团人人都写,这样剩饭的现象,倘是被写进日志里,又被抽查到了,多少都会扣些印象分的,叙州人是来融入买地民风的,比起一门心思钻牛角尖,按自己心中的礼数待人,自然是要琢磨买地的风气才更合理些。 这晚两个义军吏目一合计,之后的饭食,凡是他们出面结账的也都比量着来,吴老八等人,果然丝毫没有被怠慢的感受,反而觉得叙州义军果然很会办事,不像是沿途有些州县,想要结交考察团的豪商大族,摆架子、讲阔气,好酒好菜轮番上、撤,过于奢靡,反而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叙州人办事实惠,而且还买了两坛好风味的酢辣椒,在船上做路菜恰到好处,还给他们介绍店铺,买了美味、干净且实惠的酢辣椒,让他们放在办事处,随船先带回去买地,再走邮政寄回家给亲人做手信,如此大方、妥帖,所费又不多,让这些很有心上进的考察团成员们,倒是多了几分好评。 因叙州义军自己是带船来的,他们船多,于是考察团在巴陵便换了他们的客船,条件也比原本要好一些,至少晚上睡觉,翻身的余地都比原本要多,如此船行几日,便到了夷陵,这里迎接的叙州人更多了,而且出现了女吏目——可见叙州在夷陵的势力已颇可观,女吏目到夷陵来公干,他们是放心不会出事的,巴陵则让两个男头目先去探路,免得因女子身份招惹意外,反而不美。 有没有女子出仕,完全可以说明一地是否足够‘买化’,这两个女吏目固然职位不高,而且文化水平似乎也有限,官话都说得七零八落,但光是现身,便让考察团中的女吏目大点其头,十分满意。 叙州众人见此,自然也是喜欢,一行人从夷陵出南津关,这里更是人潮涌涌,连客栈都没有,只得在船上歇了一日,第二日一早,便在码头挤挤挨挨的人潮中,解绳继续西进,老艾容光焕发,站在船头指点身后的码头,笑道,“诸位兄姐,这些客人对我们都是颇为羡慕哩,如今冬日水枯,前方又是三峡天险,没有纤夫,谁也不敢在江面前行,唯有我们叙州帮自己有纤夫在此,方才能维持船运来往。” “兄姐们请看,前头这山水雄奇之处,处处都是险滩,正所谓四川形胜当前险,三峡波涛据上游,这就是闻名天下的三峡天险,我们的纤夫兄弟,就正在其中那!” 众人听他一眼,都是纷纷出舱,极目眺望,只见前方绝壁千仞,重峦叠嶂,江水蜿蜒、波涛激荡,令人魂夺!于如此险峻高阔的山水之中,那轻舟真如尘埃,如浮萍一般,仿佛一阵清风便会随之反覆,而正在这光秃秃的山石绝壁之中,有无数小点,仿佛蚂蚁一般,攀附于山间乱石之内,他们连着一根一根的丝线,往江边浅滩汇聚—— 这些如蚂蚁一样,攀在江边石壁之上的,作为人力对自然伟力抗衡象征的,便正是让叙州帮引以为豪的三峡纤夫了!:,, 498 南津关三漩不好认 凡是走过船的人,对于纤夫是不可能陌生的,这一行在有水系的地方一向是人多势众,是一股不可小视的江湖势力——纤夫和农户一样,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拉纤时如果不能顺着水流、风向使力,不能和队伍协调,就算力大无穷也往往只能添乱。 一般来说,一队纤夫都需要一个有威望、力气大,脑子灵活的头领,做出人员上的分派,还要有数名身手敏捷、身材相对轻盈灵活的机动人员,随时整理绳索,如果绳索在江水中打结,他们还要负责下水解开绳子。等到绳索捋顺了,他们再拿起边上的绳子,通过口号进行力度调配,还有方向上的调整,不能不说,拉纤实在是一门技术活呢! 不过,大多数时候,河岸两边的纤夫,多还是在平地里成群拉拽,譬如客船,客船是较轻盈的,五六人就可以拉得动,甚至在很多时候可以直接靠浆板击水前行——拉纤在很多时候,只是水文条件复杂,浆板击水无法前行,只能在原地打转甚至会被冲走时的一个补充,完全靠拉纤通行走完全程,这是不可能的,估计也就只有皇家船队前行时,会有这样的手笔了。 一般的客船,五六人便可拉动,在大多时候都可以靠划桨前行,只有少数险滩需要拉纤,一般也都有本地的纤夫在附近,若是货船,那就不一样了,有些沉重的货船,需要数十人,甚至上百人才能拉动,船沉,吃水也深,客船能过的地方他们未必能过,需要纤夫的场合也多,因此,货船往往是成群结队的行走,一个船队要养着数十纤夫。 如此到了险滩,这些自养的纤夫,和本地的纤夫一起,轮流拉拽货船过滩,所以这时候客船、货船是分开的,因为货船行走速度要慢得多,客船几日就过去的险滩,货船要等纤夫轮流拉完纤才能开拔。如此循环往复,若是光靠本地的纤夫,人手是绝对不够的,力气不足,满船的货物就得抓瞎搁浅,便是有纤夫,倘若在河水浅的时候,货船触底了,那也没有办法,有时候得等到河水重新涨起来,才能重新动身。 生活在靠水地方,又自己坐过船的人,只要稍微有些见识,对于纤夫的种种肯定是相当熟悉的,但即便如此,他们最常见到的也就是在平地成群拉拽船只的纤夫,如此刻一般,两两,遍布在两岸绝壁之上的景象,当真也是前所未见! 一时不免都发出惊呼之声,老艾指点着对他们说道,“从南津关出来往上,一路险滩,有些地方靠桨一点用也没用,江中漩涡多、暗涌多,若是陷入漩涡,只能不断打转,等着翻船。而且船底礁石林立,比刀子还要锋利,翻船之后,想要生还那当真是做梦! 因此,大多数时候,我们蜀地用的都是特制的平底船,宁可行船多费力气,多颠簸,也不敢把船的吃水造得太深,就怕触礁翻船。而且,船队中必定要有让人放心的老舟子引路,各船都看他的旗号行事。便是如此,有些地方还是不能不用纤夫,不用纤夫那根本就是过不去的!” 但是,两边的条件摆在这里,不是每一处水文复杂的江段,两边都是可走人的平潭,峡自古以来是天下第一险峡,与之有关的诗词俗语很多,什么“群山万壑赴荆门”,什么“青滩叶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水淹和尚口,神仙不敢走”,全都是本地船夫挂在嘴边的闲谈,险滩两岸是壁立高山,实在是太常见,靠桨划不过去,无平地可以拉纤,该怎么办?难道所有蜀商都只能开船放流而下,到下游卖掉,然后再走蜀道回川? 答案是强行拉纤!在山壁之上,开辟狭窄的纤道——最宽敞处也不过只有一人行走,若是险要狭窄的地方,那就只有了前辈纤夫留下的脚印为凭!不错,拉纤行船,在蜀地已有数千年的历史,纤夫中甚至还有相关的神话传说,认为石壁上的脚印是仙人足迹,给这帮纤夫指引生路,不论如何,峡拉纤,有一定的规矩,绝不是随便乱拉,所有的行动轨迹都是事先确定好的——何以为凭?便是以这山石之中,被多年来无数纤夫,生生磨出的脚印、绳迹! “这一段山路,便是如此,非常险恶,无有平地,但下方却又是乱石成滩,水流激荡回环,划桨根本无法渡过,一年中能走船的时间也是有限。诸位请看那边的那块仙人石,故老相传,仙人的手肘若是露出来,那就走不了船了——说明此时水已很浅,底下的礁石随时可能触底,把人困在江里,救都救不回来。” “能走船的时候,主要也是靠拉纤。” 小郝也是说道,“诸位若是带了千里眼,可以看看山间那块石头,是不是已经被磨出了一道道的杠子?那是纤迹!想要在此拉纤,纤绳必须以这块石头为支点,才能和纤道、纤夫的脚印配合。千百年来,那杠子已经磨出一个手掌深了!” 逆水行舟,船行缓慢,船划了半日,距离也不过是拉近了一点,不过,从望远镜中的确可以看到,水边窄小的乱石滩上,的确有人在不断行走,把绳索和靠近险滩的客船接驳起来,这些人隐约可见是穿着衣物的,从水里上来,急忙放下裤腿,穿上鞋袜。 很快,远处便穿来悠扬的号子,只见那石壁上的纤夫,排成一列,沿着纤道,用纤石作为支点,把深深陷入石头中的纤绳往前拉去,又有一二最胆大的纤夫,根本就是整个人攀爬在岩石之上,他已经没有手来拉绳子了,而是把绳子绑在胸前,双手双脚都陷在前人留下的手印、脚印之中,喊着号子往前攀爬,用全身的力量,带动纤绳前行! “号子是必要的,而且这种纤队,兄弟必须齐心,倘若只有他一人用力,身后众人偷懒,这石上的纤夫根本带不动,反而会受力跌落,别看他站的地方只有两人高,但下方全是石头,倘若跌下去,当场不摔死,骨头坏了,不能出工也活不了。” 老艾叹道,“在别处拉纤,命是一点点熬没的,在峡拉纤,你若是不小心,一眨眼就没了性命,这是赌命的钱!” 这话在此处说来,真是一点都没有错处,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只见前方的客船,被这样拉拽着逐渐过了险滩,绕了个弯,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而下方乱石滩上的纤夫也并不动弹,只是不时抖动绳索,感觉到前方的客船把纤绳解开,便把绳索拉回,仔细检查,“纤绳断裂,也是常有的事,在别处也会让人受伤——” 断裂的纤绳,往上抽飞的那一下,力气是很大的,若是被抽着了,吐血的都有,这后果不能说是不严重,但在这个滩口,拉纤时纤绳若断裂,带走的可能就是一条人命了! 因此,峡的纤夫对于纤绳是很看重的,“我们的纤绳都是用竹子做的,比较坚韧,而且随时都有替换的,一个好纤夫,真不敢轻易折损,若是折了几个,没人敢爬在石头上拉纤,有时候就硬是拉不动!” “从前我们叙州没起事的时候,达官贵人的船只,兄弟们,你们猜猜是怎么办事的?他们船太沉,河岸上纤夫站不下了,纤绳拉不动,前头的兄弟跌下去了,就抽着鞭子,强令后头的兄弟递补上去!拉一艘船,有时能死好几个纤夫,只要人没有死完,还有人能拉纤,他们也根本就不在乎!” 说到这里,老艾的语气也有些悲愤起来了,“纤夫如此重要,可拿的钱有多少?裹腹都不够!如此当然是或逃或死,峡沿岸的州县,最怕听到抓壮丁这个字,抓来的壮丁,许多都来充做纤夫,死不瞑目!” 所谓欺男霸女、鱼肉百姓,有时真不是这八个字这么简单,买地的吏目们,有不少都是经历过诉苦大会的,对于官商沆瀣一气,想着法子压榨底下人的做法,根本就见怪不怪,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蜀地这里的确也是山高皇帝远,南面纤夫虽也苦,但至少不至于这样拿命往里填,若是死的人多了,帮会也会报复。 尤其是商行,仓库被捣毁抢掠的为数不少,正所谓法不责众,遇到这种事,县衙也是和稀泥而已,生怕激起民变,是以官府、纤夫、商户/权贵之间,还能形成微妙的平衡。但蜀地这里,权贵对纤夫的压榨要更严酷得多,吴老八和老艾不免也议论了一番两地政治的不同,道,“到底是割据之地,衙门说话没那么管用,只有大户不畏惧衙门,方才会如此赤裸地欺压纤夫。” “正是如此,还有一点,本地各州县之间交通不便,堂口的兄弟们很难呼应串联,商户又都豢养水手,这些水手到底也都是身强力壮的,又多有刀枪棍棒,若是打斗起来,纤夫不是他们的对手。” 小郝忽然有些自豪地说道,“不过,那也是从前了,如今我们叙州帮统帅峡纤夫,便是万州、锦官城的大商户,也不敢不给我们面子,如今这些纤夫兄弟们,都有我们发给的棉服、皮袄、油布,兄长们请看——” 说了这半日,船行也逐渐靠近滩口,可以远远望见石滩上一个棚子,棚子里是垒的石灶,正发出袅袅蒸汽,显然烧了热水,小郝扬手和走过来的纤夫头领大声打了个招呼,接过对方抛来的纤绳,大家也忙帮手给船身系上,小郝一边干活一边说道,“每日里还有红糖姜汤是不限量的,拉完一趟船,下来盆子里歇会儿,喝几碗姜汤,身上暖和有劲,中午米饭也能放量吃饱,冬日里,一个月能保证有一千五百文的收入。如今这帮纤夫兄弟们,在我们叙州帮也算是过上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此时距离逐渐接近,众人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滩口的纤夫们,果然和此前所见的不同,不再那样衣衫褴褛,虽然还比不上南方买地的纤夫们,但个个面上也有些红光,脸上更是带了笑容,都穿着厚袄子、油布罩衫,见到老艾、小郝两人,更是亲热,都用土话争相叫嚷起来,显然是在向他们二人问好。这精气神,看着便叫人欢喜,也更相信叙州帮的陈述。 “好!好!” 有了前头在巴陵所见的对比,这副景象的确让考察团的大家宽慰,便连王小芸脸上都露出笑容,金娥更是点头不迭,赞道,“这样很好,你们真是有心了!也很有能力!” 按说,还没到叙州当地,考察团不该多夸赞什么,不过,在吴老八看来,能把势力范围延伸到夷陵这里,而且还能照看到纤夫们,便是借了买活军的势头,也说明他们确实是做得不错,办事能力是能见得到的——此地距离叙州还有许久路程,如果没有足够的底气,给纤夫们钱粮那等于是给当地的豪强送钱。既然敢给,那就说明本地的豪强要么已经被叙州杀了,要么便是被整顿得卑服,再不敢搞什么小动作。 看来,叙州义军里,有能人啊! 考察团的表态,自然也让义军一行人欣喜,他们面上也露出笑来,用土话和岸上的纤夫们交谈,对客人们指指点点,好在川蜀土话不像是南面方言一样难懂,大家略微都可捕捉一些,“这可是贵客——今日多卖力些,你们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吗?” “他们从南方,从买活军那里来,是六姐身边的近人!” 这样的话,当然是有些夸张的了,不过却令人听了受用,许多人的嘴角都禁不住上扬了起来,刚要谦逊几句,却又在纤夫们的反应中陷入了沉默——纤夫们先还有些不可置信,又再问了一遍,得知的确是买活军的官吏团来此,一个个全都喧哗了起来,打从石滩上的几个算起,便连纤道上的兄弟们,都在狭窄不能容人的小径上,挣扎着跪了下来,对一船人大礼参拜。 “救苦救难六姐圣母菩萨!” “菩萨慈悲!救我们苦难!给我们撑腰!” “求菩萨快把叙州取了,令我们再不担惊受怕,不再受过往官吏盘剥!” 他们是这样的虔诚,这样的热忱,他们所受的苦难,又何须再多言语,全在这急切和不安中展露无遗。叙州义军虽好,但在纤夫们的认知中,唯有买地的天兵天将,把川蜀早日占领,才能让他们完全从过往的恐惧中解脱,把如今的好日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甚至越过越好! 买地的官吏们,面对这样的热情,如何能不感到震动?他们中有许多人,或许都不由得再度审视自己此前的保留,吴老八心中也是一股英雄气难平,几乎立刻就要放下一切,为巴蜀的解放奔走尽力——不过,他到底也是个老江湖了,于热血之外,也有清晰的认知浮现—— 相隔千山万水,从未真正接触过买地的纤夫们,如何会有这样的认识? 还不是叙州帮教的,叙州帮能处处把买地放在前头,自己放在后头,宣教工作做得这样到位…… 叙州帮里,有能人啊!:,, 499 入夜分明见,无风波浪狂 正所谓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自古数千年以来,蜀地对外交通的不便是极为有名的,出入蜀地,必须在两险之间择一而从——要么,便是走那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古驿道,翻山越岭,崎岖难行,只要是带了有货物,几乎都无法走这条路,常年来在蜀道来回行走的只有各地的马帮。 蜀地人出门倘若不能走水路,会依附马帮而行,出钱买个平安:一旦走上蜀道,命也就不算是自己的了,有些蜀道是绝壁栈道,就别说发生冲突了,哪怕是一个腿软都可能翻滚而下,尸骨无存,正所谓识途老马,有马帮的人带着,家里人才能安心。 这些蜀道,许多都是从前秦时期开凿而成,历代官府无非只是花钱修缮,按照叙州帮的说法,和省外的驿道根本就无法相比,山间土流多发,道路时常冲毁,很多时候一条草木略少,仅容一人而行的小径便是蜀道了。因此可以想见,绝大多数旅客还是乘船出入,那就要面对另一重危险,也就是让人心惊肉跳的三峡航程。 “顺流而下时,船速往往太快,若是控制不当,在险滩容易触礁,每年都有沉船,逆流而上,过滩时更加惊险,每一次操舟都要全神贯注,绝不是一帆风顺,若遇到船难,那真是逃都无处可逃,一船人只能做了水底的大黄鱼。” 这几日以来,买地考察团一群人,对于老艾的说法是很有感触的,一般来说,他们在别处行船,最大的问题是无聊,常常在船上开班也是因此,但船入三峡以后,几乎所有课程都停了——三不五时就要过险滩,这对船上所有人都是精神上很大的刺激,有数次大家都能感到船行被卷入了河中暗流,几乎不受控制的被往下冲去,又或者是朝江心方向的礁石而去。 若是撞得实了,那一船人的性命就要交代在这,在这种紧张感下,人还能干成别的事么?只能是咬着手指,焦虑地留意事态发展——这还是考察团众人也算是优秀吏目,基本素质摆在这里,知道这时候若是惊呼,只会干扰船家,因此都是并不出声。前方另一艘并不是叙州帮的官船,大约搭载的是去川蜀上任的官员家眷,便是时时尖叫,夜间停泊在近处,还能听到船篷里传来啜泣之声,想来是乘客受不住这样的惊险,但人已经上了船又没法下船,只能是‘猿啼三声泪沾裳’了。 正所谓同舟共济,一路同行者,是可以体会乘客内心崩溃心情的,考察团中再不晕船的人,坐了这几天的船都不由得面有菜色,只有叙州帮的汉子们还是面色如常,和乘客们一路指点险滩,如数家珍般地道着这些险滩的传说,又说着蜀中人情,“自古以来,蜀地都是割据之地,诸侯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轻易出川,为何?出川容易,回川难啊!” “自三国以来很少有将士连续北伐,便是因为这蜀道行不得,蜀水更是难行,不要以为如今处处水枯容易沉底,不是什么好时候,冬季已是三峡水流最小的季节了,三月有桃花汛,夏日有夏汛,秋日还有秋汛,水涨了,江流更加错乱,船要难走几倍,纤夫也更加危险,可落足的地方更少,因此咱们现在便是赶着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入蜀。” 如此鼓舞着大家的士气,又说这川中民风,“我们巴蜀的汉子婆姨,历来豪迈爽朗,把生死看淡?为何,大家走上这一遭就明白了,尤其是那些常年走船的川商,若是窄性子,吓都被自己吓死了!” 这话恰是应景,大家也不由得都笑了起来,其实此时船身正似乎不受控制般,被水流带往江心,那艄公聚精会神,口中喊着号子,招呼船夫们一起,有些人拿桨拨水,有些人拿起长竹竿,都看准了,在船身几乎靠近一块巨石之前,竹竿一点,大家似乎又感觉到一股不同的冲力,和人力和在一起,把客船往前一送,挣扎出漩涡,而船夫们又赶紧立刻划桨如飞,不敢有丝毫保留,飞快地离开了这片激流。 若是有丝毫差错,刚才便是船毁人亡的结局,但这只是三峡行船的日常而已,众人从南津关往上,走到秭归就已经见到了两三出船难,当然他们到时大多都是残骸了,没能见到现场,只是见到江水中冲来的衣物、箱笼,还有一一尸首,虽然就在不远处,但本船也根本没有余力救援,一路走来大家只见到三四个活口,都是船夫,趴在江中石头上,见到众人便惨声求救,只是水流湍急,他们的船,只能按照艄公的老经验往前驶去,丝毫无法偏离航道,只能抛去绳索、木板,若能接到了,便可拽着绳索顺势往前凫游,到水势平缓之处,再把他拉上船来。 “这几年川中人口流失甚巨,也是因为买地需要船夫的缘故,老船夫很多都去东边了,还有不少纤夫,也被我们叙州帮带走。”老艾也是摇头叹息,“现在航运的价钱也是上涨,船价比之前要翻倍——实在是要乘船的人太多,但船一年比一年少,纤夫的价格,和从前比也是翻了数倍。” “能付得起这船钱的人现在实在不多——这一路走来,除了我们叙州帮自己的船,能用得起官船,请纤夫拉扯的,只有前头那官人家眷了。商人图利,不愿付钱包老船夫,想着能省一点便是一点,很多便包这样的小船,事前和船夫讲好,某某滩虽有纤夫,但也不用,到某某滩必须要用纤夫时再用,倘若在没有讲好的险滩,船夫反悔要用纤,那纤夫的脚钱由船家自出。” “这些小船,船夫很多只是州县内部小河的舟子而已,也是见财起意,图三峡船钱高,比去买地还赚,过来想吃这口饭的。却不知三峡之中,西陵峡最险,这口饭岂是轻易能吃得的?如此这几年来,江中出事的次数比从前还要更多,我们也是司空见惯了。” “现在除了我们叙州帮之外,出川还容易些,想要回川那是真难,这也成为我们巴蜀一个大难题,多少蜀商在夷陵一等就是一年半载,找不到回家的门路,急得也是乱转!” 这是个很现实也很急迫的问题,而且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人往高处走,买地船夫的待遇怎么都比在本地好得多了,再说危险性根本就无法比,就算待遇一样,可想而知船夫也一定倾向去买地谋生,直到买地的需求被填满,他们才会考虑巴蜀。 但话又说回来,买地现在对航行人才的胃口,根本是深不见底的,船夫来多少他们要用多少——买地在开拓南洋,也就意味着南洋和福建岛的通航要比从前频繁得多,光这里就需要多少船,多少人啊!更不说,他们还有船只要远航去黑大汉的老家们看看了! 海运的兴旺,必然意味着河运在一段时间内人才的流失凋落,叙州帮能留住自己的航行力量,已经是殊为不易了,实际上,纤夫给叙州帮的船只拉纤,叙州帮是亏本的——尤其在客船上,纤夫的脚钱打到船票里,再算上艄公的工钱,造船、修船的花费,客船一趟打平甚至略亏的情况都很常见,货运这里,也是如此,因为要摊匀运送叙州官府要的战略物资的关系,货运成本和从前比也是上升,但货物在叙州的卖价却没有变动。 “补贴运输,这个是我们军师定下的策略,越是要把纤夫的待遇抬起来,越是把船夫送去南面,人望高不说,这条航道也就越是握在我们叙州帮手上,三峡沿岸的官府也只得对我们客客气气的——若是敢动我们叙州帮的人,那好,你的货也好,人也罢,别坐船了!” 说到这里,老艾面上也是大有得色,“你要坐那小舟子操的船,要走那蜀道,悉听尊便,只瞧你有命出发,有没有命下船罢了!这些贵人,难道一辈子都不离蜀了么?他不走,终有一日要看我们的脸色,他要走那就更要看我们的脸色了——是走是留结果都是一样的,这道理如何想不明白?因此,虽然我们叙州身处巴蜀腹地,但现在大江两岸,直到夷陵一带,说话都很管用,这都是因为我们把住了这个咽喉!” 如此,从战略意义来说,金钱上少许的亏损根本就微不足道了,在所有人都没对船夫、纤夫引起重视的时候,便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利用买地招贤,实现了对川蜀水运人才的垄断……如果这是叙州同乡促进会一早的谋略,那就说明他们的战略前瞻眼光很强,如果是因势利导,也说明他们除了运气好之外,还很机灵,见事能够明白。吴老八叹道,“你们那军师,是个明白人,竟不能主事衙门吗?如今叙州帮的首领,为何又是和你郝哥并不沾亲带故的杨将军?” 他当然知道叙州帮现在的首脑大多是谁,也知道叙州同乡会在叙州的巨大影响——没法不影响,叙州帮虽然掌握了交通,但货源却是同乡会找来的,譬如这小郝,他就是受了同乡会莫大好处的孤儿,因此改为和同乡会的大金主郝嬢嬢姓。 不过据吴老八所知,叙州帮中和郝老六关系最密切的就是他们的军师兼司库刘三德,但他居然并不是叙州首领,叙州起义的首领叫杨玉梁,是个外地人,他如何能坐稳叙州义军之首的位置,也是令吴老八十分好奇,断定这是此次叙州行的一个关窍,这不是一有机会,便立刻探问了起来。 小郝对吴老八,一般是知无不言的,但在叙州帮内部的人事上则很含蓄,笑道,“这个,我不便多说,免得吴团长先入为主了,吴团长到叙州后可以和我们两个首领好好谈谈——我们对于杨将军、刘军师、郝嬢嬢,都是一体尊重,无分上下,自然,心中最崇敬的还是六姐菩萨,这个是不会更改的!” 这里毕竟是在行船,人多嘴杂,吴老八也能理解小郝的谨慎,因此只是点头一笑,便又和小郝说起了山间的蜀道,小郝道,“蜀道最险,不在西陵峡这里,还在瞿塘峡,那处能走蜀道的人,我是佩服他。我听说糖代有个大官去华山,走到一半不敢走了,投书求救,我想他一定是没来过瞿塘峡!” 连小郝这样胆大的人,都这么说了,瞿塘峡的栈道有多艰险可见一斑,可想而知,蜀地水师离蜀时还好,回蜀地吧,走蜀道,一条路只能一个人走,补给怎么办?战马怎么办?若是有人跌落了,互相碾压了怎么办?若是坐船,一船能运的人比顺流而下时少很多,蚂蚁搬家要运到什么时候去?吴老八虽然不是第一次到此,却也不由叹道,“到了这里,便可见北伐之难了——泰半是难在交通上!”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地理条件摆在这里,倘若没有叙州这个钉子顶在巴蜀腹地,买活军要从外头攻破川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便是能办到,也要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这也是为何历代统治者常有屠戮巴蜀百姓的原因,川蜀百姓倘能齐心协力,即便不能反攻,要把守当地雄关并不困难。所以要把土著都杀绝了,再从别处移民过去,方才能真正统治此地,否则事实上川蜀在政治上就始终只是一方诸侯。 即便考察团还没到叙州,各方面政治考量之下,买地对叙州的承认已经有了八成九成了,吴老八甚至揣测,买地援助叙州的手笔会比援助丰饶县更大,甚至可能赶上对东江军的援助力度——这几年随着建贼衰弱,东江军借势都已经开始蚕食高丽了,买地和他们的生意往来,已从原本单方面的支援,逐渐化为有来有往,也有银钱、人力等回到账上的盈利生意。 当然,这也是因为前些年投入了大量的成本,有银钱,也有银钱根本买不到的战略资源,吴老八认为,买地对叙州帮的第一次战略投入——也就是天下间不可能在别处得到的支援,其实应该是一支携带大量补给的工程兵。 “虽说还没到白帝城,未入夔门,不算是真正入川,但这西陵峡听说是三峡最险,我们走了这数日,我感觉,这险有两种,第一,是地势之险,河道曲折蜿蜒,水势湍急这个暂时是无法解决的问题,要在下游筑坝目前还没这个条件。第一则是河道之险,河道中怪石嶙峋,礁石太多了,导致水力复杂,漩涡处处,行船意外频发——其实这个险未必是不能解决的。只要有足够的药火,把河中礁石炸掉,小水文环境复杂的情况会有很大改善。” 在吴老八这里,没有把握的事他不好空口许诺,最多是婉转暗示而已,但一般的考察团成员就没这个顾虑了,这日晚上,船行在巴东度夜时,团员小佘,不但和吴老八心有灵犀,同时想到了这点,还直接大喇喇地对叙州帮谈了起来,“我们买地已经有这方面的实践了,衢江、信江也有险滩,虽然和三峡无法相比,但我们那里的船吃水深,触礁出事一年也有几例的,尤其是衢江,有一段水面狭窄,江心还有一簇大石头,那片暗礁搞得船也很不好走。” 礁石会改变水流走向,这是船家的共识,暗涌、漩涡,很多都是因为水中的礁石而起,叙州帮众人听到此处,都是纷纷止住筷子,听小佘说起道,“而且,一艘船出事之后,其余船都更不好走,因为河岸狭窄,不可能避过太远,而且一艘沉船就让水流更复杂了,所以,衢江那处一出事就很容易一艘带一艘,倘若有两艘船出事,那后头的船只就更不敢走了,在河道清理好之前,十天半个月也只好等下去了。” “大家都知道,如今南北贸易,河运走衢江,海运看季节,风向不对时,还是得靠河运,衢江常常堵塞是很误事的,经过政府牵头,六姐批示,就几个月前,我哥哥主持,算好药量,进行第一次礁石爆破实验,直接就把那簇石头给炸平了!” “此言当真?” 毕竟消息往来传递不便,叙州帮还不知道这件事呢,很多人的眼睛都瞪起来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把小佘给围起来了,“佘兄弟,给我们讲讲呗!若要将三峡的礁石都炸平了,需要多少药火——我们叙州帮能不能凑齐这么多的药量?” “要知道,倘若没有郝嬢嬢,我们平日里还见不到火器呢,川中的药火都在官府手中,储量也不是很多,若不够用,这药火又该从哪里来呢?” 500 川蜀第一猛女 说到炸礁石,这件事情小佘是最清楚的,因为这就发生在衢江,而且是他那个大忙人堂哥佘四明主持,佘家不少数理化方面有天赋的人才,都帮着打过一段时间的算盘——当然,最后验算环节还有发下来的仙计算器作为帮助,不过一台计算器可不够用的,佘四明主持疏通航道,不仅仅是为了解决衢江问题,而是为了写出《药火疏通航道规范》,最后印刷出来,下发各处,所以,从一开始计算药量,到最后写出运输规范,需要推算的公式那可太多了。 “打从巴陵一上船,我就开始留意了,这件事完全可以分为几个步骤来办,大家量力而为,能办到哪一步,就先往前走哪一步。” 虽然没有喝酒,但几杯浓茶下肚,又是刚下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小佘也比平日要兴奋,比划着说道,“第一步,自然是要炸平礁石,疏通航道,如此,水文条件转为单纯,不论是顺流而下,还是溯流而上,需要考虑的因素会少上许多。就可以考虑在丰水期时过弧底船——弧底船更稳当,载货量也更大,能换还是换了为好——最重要的一点,是弧底船运机器要更加方便。” “运来的机器,有什么用处和种类呢?第一,先要运来的肯定是碎石机,大家都知道,我们买地的水泥是天下最好的,和一般的三合土根本不是一种东西。其实就是因为我们的碎石机好,把石灰石粉末得均匀细腻。” 若是连石灰石都能粉末了,江边滩上嶙峋的乱石,又岂在话下?本地这帮叙州兵,又清楚当地的人文,又关心买地的新闻,是思想最‘买化’的一帮人,若是换了一般的百姓,根本无法想象小佘描绘的场景,但这帮人听了,却立刻便反应过来,拍案叫道,“是啊,是啊!运来碎石机——那东西还真的只能用大船来运!” “只要有煤,配合药火,先清除石滩上的巨石,再把碎石粉末了,如此河滩填平,纤夫便不必再散去纤道,只需要在河滩上拉纤了!那要安全得多。” “还不止呢,倘若药火更多,是不是可以在绝壁上炸出更宽敞的纤道来?” 虽说如今天下战争,对于火器已经相当重视,买地的火铳更是他们的活招牌,各地的义军也好,守军也好,都是垂涎欲滴,想要搞上一两只回来。但实际上,药火大规模在生产中运用,还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尤其是药火开山,这必须是买地的药火才有这么大的威力,一般人对于药火的认识,就是红白喜事放放焰火鞭炮,实在不觉得它有多大的威力。 大部分时候,开山还是用最简单的办法,也就是水火交替,以石头热胀冷缩的特性进行开凿,可如此行事效率极低,而且对于绝壁来说,也很危险。江边的纤道,也就是开到够用而已,是不值当都去拓宽的。毕竟,和纤夫的命比起来,这些物资要更便宜得多。 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发生变化了,纤夫的命突然间开始值钱起来,人数也在不断下降,再加上药火的出现,使得修整航道、拓宽纤道,危险性大大下降,耗费也降了下来,变成了完全可以接受的经济账了,大家的热情又怎能不增高?甚至还有一些去过买地,或者是对买地的报道极为留意的义军,大胆地想用机器来取代纤夫,“听说鸡笼岛有一种能够跑的仙器,叫做蒸汽拖拉机,倘若能搞一两个来,用机器拉纤,是不是比如今用纤夫更俭省得多?” 这一听就是没见过蒸汽拖拉机的,谢金娥顿时笑了,“这东西怕是江滩都放不下,主要是用来在平原耕作的,机器拉纤,将来或许那个有,但现在估计只能做到平整江滩这一步了。” 那义军立刻打蛇随棍上,笑嘻嘻地说,“那蒸汽拖拉机,我们也能用得上——叙州虽然是山区,但锦官城可是有大片大片的平原那!” 看来,这已经是把锦官城当做叙州的囊中之物了,众人听了,也都是一笑,其余人如老艾、小郝等等,对于小佘提出,这前两步的构想,则更加留意,这两个计划显然更是脚踏实地,需要解决的也就是购买药火的银钱,以及药火从买地运往三峡这一路上的安全问题—— 他们倒是并不畏惧航道疏通,会打破他们的垄断,因为叙州对运输业的垄断不完全在航道的险要上,还在于叙州现在是大江两岸,唯一有能力在官造船厂之外,维持、打通新船生产线的势力,当然,他们还掌握了三峡纤夫,就算是航道比以前好走了些许,江水湍急仍是不争的事实,还是需要经验老道的船夫,逆流而上也还是需要拉纤,疏通航道对叙州的好处远大于坏处,至少会让叙州和买地的联系更加紧密,这也是双方都乐见的事实。 也不知道小佘是参透了这一点,才如此高谈阔论,还是压根就没想这么多……吴老八心中也是犯着嘀咕,不过,就算双方戮力同心,要办到这件事也并不容易,因为买地的药火用量很大,偏偏本地的矿业不足,需要向外进货,生产线是受到限制的,而且,长途水路运输药火,还要经过沿江的敌境,这也是风险很大的事情。 “六姐圣训,只要思路找得对,办法总比困难多。” 叙州的兄弟姐妹们,对于这些顾虑虽然有充分认识,但却相当的乐观,考察团发觉,川人总是兴致勃勃,有一股天真浪漫般的乐天精神,即便还只是有个苗头而已,尚有不少难关要去跨越,但他们已是以茶代酒,彼此频繁相敬,如此庆贺了起来,“不管怎么说,总比从前的日子好得多!” 有这一条,便足够他们开心的了,至于其余的困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买药火的钱不够,那就把周围的州县拿下,富户梳理梳理——众人这才知道,就是这几个月的功夫,叙州也没有闲着,已经拿下了,或者说是收拢了附近自贡、富顺两个县府,把川蜀泰半的盐地都拿捏在了掌心。 “不过,我们还是给万州、锦官城供盐的!所以他们也没闲心来攻打我们,甚至还对我们很友好哩——买地和敏地如今是小宗、大宗,便不为友,也不是敌吧,叙州被买活军接收,其实对于锦官城和万州来说,倒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这话让考察团相当的困惑,因为《买活周报》主要还是以买地的消息为主,《国朝旬报》又很少报道西南的消息,他们对于川蜀的认识还是比较泛泛的,但已来过川蜀一次的吴老八,顿时便反应过来了,“这么说,水西安氏又是蠢蠢欲动,要支持奢氏作乱了吗?” “就这么说吧,”老艾诡秘地一笑,“小小叙州府,现在可是热闹非凡,不但要迎来咱们买地的兄长贵主,还有从筑城过来的奢安使者,从万州、锦官城过来的朝廷使者,可以说是风云汇聚,如今能决定川蜀局势的地方,恐怕不是万州也不是锦官城,而是我们叙州呢!” 奢、安两个字一出,众人便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奢安之乱,对于敏地大部分百姓来说,完全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尤其在偏僻西南之处,东部沿海的百姓根本不受影响,也多有茫然不知的。但买地的吏目就不同了,包括买地的百姓,在初级班的地理课中,认识本国地图之时,也会学习各地如今的局势,老师更是喜欢点起外地流民,让他们讲述家乡的民俗,如此也起到一个开阔眼界的认识。 奢安之乱,作为这几年影响川蜀局势的大事,大家都还是有了解的——川蜀这里,汉夷杂处,自古以来,土司就是一股非常重要的力量,甚至于可以说在锦官城和万州府之外,许多地方土司说话比官府流官还要有份量,尤其是水西安氏,世居川蜀一千多年,蜀汉时期就迁移至此,人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兵有兵,实际上就是水西的土皇帝。朝廷对他们,多以羁縻之策,同时‘以夷制夷’,挑拨土司之间彼此仇恨,如此削弱、牵制土司的力量,维持朝廷在川蜀的影响力。 这样的策略,开始时是省心,但越往后越觉得处处掣肘,终究没有‘改土归流’这般一劳永逸,不过,改土归流这种事只能在朝廷强盛时去做,朝廷衰弱时推行此策那就完全是给自己找事。此次奢安之乱,其实就是对于敏廷于十数年前,平定了播州叛乱之后,下定决心要将川蜀‘改土归流’的一次直接反应——笑话,我水西安氏当了千多年的话事人,历朝历代都对我们客客气气,你一声改土归流,就要我们听话,凭什么? 要让敏廷看看我们的能量!也要让汉人看看夷人多年来被残酷奴役,积攒的火气! 抱着这样的怒火,水西安氏、永宁奢氏联袂起兵作乱,在本朝皇帝登基的第二年,也就是买活军取了许县、吴兴的那一年,奢安叛军直破万州,把万州府攻陷,川南等地除了叙州以外,几乎都落入叛军手中,包括筑城一带,也是烽烟四起。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同年建贼再度犯边,各地还有天灾不绝,所以也不能怪朝廷一开始根本不重视买活军,认为他们逼格不够,说实话,流民军而已,会产盐而已,同年作乱的别人咖位明显大得多了,全都是根深蒂固的土著作乱,难道奢安叛军手中就没有盐吗?自贡都被他们占去了!也就难怪朝廷懒得给买活军什么眼神了…… 不过,奢安二氏的得意日子也并不太久,奢氏在永宁,远不如安氏在水西那样豪奢,川南土司们愿意服从的并不多,各地不断起兵反对的情况下,万州府没有守多久,便被川兵收复,奢氏父子也抢了一把,把侵占的州府洗劫一空,杀人无算,心满意足地‘仓皇’逃跑,去了筑城依附安氏,依然不断滋扰川南边界,尤其是他们的老地盘叙永一带,和他们呼应的人还有许多。 叙永距离万州府并不遥远,这两个土司依然是川蜀官府的心腹大患。尤其是这些年,买活军强势崛起,朝廷威严更为低落,诸土司均蠢蠢欲动,而川南州县,在奢安之乱后,久久不能恢复元气——郝六哥一家南下便是因此,当时川蜀刚从大乱中恢复,朝廷还催赋税,便是没有被战乱波及的叙州,活不下去的百姓也是越来越多,这种种因素叠加之下,使得川蜀的局势异常动荡不稳,倘若不是买地突然崛起,郝六哥南下之后,他母亲因缘际会大发横财,母子二人心系乡亲,不断派船打通航道,接川人东去谋生,只怕这几年盆地内早又闹起来了。 不过,这种扬汤止沸的做法,也只是缓解一时而已,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而且因为东去的百姓以壮年汉族男性为主,官府能招募的兵源减少,甚至士兵还出现逃兵现象,各地的土司力量都有察觉到汉人力量变弱,他们的野心也随着滋长起来。说来也是好笑,当时京城地动的消息传来,若不是叙州抢先易帜,只怕筑城的奢氏父子,就又要招兵买马,悍然北上了! “万州那边,自然是喜欢我们叙州帮这样的义兵了,虽然我们不交钱粮,但至少不会掳掠当地百姓,而且还自发地维护城建,和我们打交道,比和那帮土司打交道要轻松得多了。” 船行几日,很顺利地出了西陵峡,前方远远一线,已经可以看到那凭险可锁蛟龙的天下雄关了——瞿塘峡夔门近在眼前,只见两座高崖,犹如佛掌相合,只留下一线水道,容人出入,倘若此处横下铁索,怕是千军万马都无计可施! 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川蜀门户,也是自古以来割据巴蜀所凭借的天险之一,所谓“三峡传何处?双崖壮此门,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古今文人骚客,来到夔门之前,鲜有不赋诗赞颂的,这般绝景,也确实令人瞠目结舌,言语不能! 船只通过夔门时,众人都感到天色昏暗,原来是两崖高耸,遮去日光,船只在那一线天光中,艰难往前划去,众人似乎都不敢高声说话,只怕惊了山崖,无不屏气凝神,抬头极目上眺,只是驶入水道之中以后,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山崖顶部了。 橐橐桨声之中,只有那老艾还在絮絮叨叨地说道,“如今水西又有了动静,川军可用的嫡系越来越少,甚至万州府的官儿,还在暗示我们可以夺去叙永——这是把我们也当成了土司,想要以夷制夷,借助我们的力量来守川南,守永宁泸州了……” 叙州帮横行无忌,在大江上往来运人,两湖的州县还可以不管,为何万州府不管,这一点一直是吴老八心里的一个疑惑——两湖州县不管闲事还可以理解,万州府在叙州帮下游,只要封锁江面,叙州帮无论如何也出不了三峡。 从前叙州没反时,他们或许没理由这么做,可叙州都反了半年了,还在三峡内出入无忌,一副大有脸面的样子,不免就让人稀奇了,却不知原来其中还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军事形势在。他心道,“可不能掉以轻心,要打起精神和这帮土司好好周旋,叙州是买活军在巴蜀的钉子,任何人都不能拔除。” 于是,便耐下心来,老艾一边说,他一边跟着细问,一边忍耐颠簸记着笔记,如此,船又行了半日,终于出了夔门,只见前方水域,猛地一宽,景色也明亮了不少,前方江心一个大岛,岛上山势起伏,茂盛草木之中,隐约可见一圈又一圈的城墙蜿蜒往上,墙面的箭垛清晰可见,不消多说,有此城把守,哪怕是有水师强渡夔门,并逃过夔门山崖的攻势,余下的人马,也难以绕过这关城继续前行。 “船行到此,三峡已过,往前好多了!”小郝、老艾都是容光焕发,仿佛回了家一样,指挥着船夫往此城靠去,“这便是白帝城了!我们在此修整二日,大家还能去义正祠参拜一番武侯!” 白帝城一样是屡见于诗词的名城,众人也都是兴致盎然,尤其小佘,他最爱听《三国演义》的说书,这次入蜀,岂不是正中下怀?喜得抓耳挠腮,笑个不住,仿佛也把旅途的疲劳完全打消,于是众人在白帝城下了船,只见此处码头颇为热闹,船坞规模不小,原来大多数出川的船只都会在此做个整修,而码头边上便见到不少挑夫,手里拿着一根长棍,为客人背负行李,绕山入城投宿。还有不少夷人,手持白杆,正在各处走动查看,一副当家做主的样子。 “这是白杆兵过来调防了!” 小郝对此也是司空见惯,笑道,“他们老家就在万州府附近,我们和他们也是惯打交道的,说起来,这帮白杆兵的首领,你们或许也听说过——哦!” 说到这里,他拿手一指,“说曹操,曹操到,这就来了!” 买活军考察团的成员,此时都在自己背负包袱、书箱等物,婉拒叙州帮安排挑夫的好意,正是各有各忙的时候,听小郝这么说,也纷纷好奇看去,却只见山道之上,一个劲装女子高束长发,大步而来,此女身材极其高挑雄健,气魄容色凛人,竟是把买地女兵丁的气势都完全压制住了,甚至于,说得再大胆一点,哪怕是六姐,论身形似乎也不能和她比较! 众人一时,不由都是大惊:一路西行至此,不……哪怕是在买地,也几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猛女!小郝在一旁,也是大感与有荣焉,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诸位,你们福建道有谢六姐,我们川人也未必没有好女子撒!这就是我们川南第一女豪杰,平定奢安之乱的功臣,二品诰命夫人,秦贞素秦都督!”:,, 501 秦都督设宴 “见过秦都督!” “都督有礼了!” 自出买地以来,一路到此,考察团多少都要和本地的官府打交道,尤其是在大江下游,沿岸停泊,饭局是从来不乏的,办事处能量越大,交好的各方豪强越多,想要结交买地吏目的敏朝高层自然也就越多。就算主官出于种种考虑,不敢在明面上和考察团结交,但私下和办事处的往来也不会少——尤其是江阴,办事处发挥小半个衙门的功能了,勤政的主官不和他们打交道根本上就不现实。 像是秦贞素秦都督这样的人物,更不必说了,吴老八知道她的出身——虽是汉人,但她如今却是夷族土司的身份,娘家、夫家都是本地的豪强,夫家是汉化程度较高的夷族,素来居住在万州附近,而娘家也是本地的汉人望族,而且犹重武艺,家中习武者很多,自从两家缔姻之后,强强联手,在万州一带当真是可以横着走。奢安之乱时,便是奢氏也没能攻破他们的老家县城,可见秦、马两家的底子有多么扎实了。 像这样的土兵首领,虽然也听从朝廷的号令,但独立性其实非常高,因为朝廷根本就不管土兵的钱粮,当然也不向他们收税,秦、马两家对于驻地实施的是几乎完全的统治,更像是一方诸侯,他们守土作战时,朝廷给的钱粮也比较有限,但若是出川远征,那军资是由朝廷拨给不假。 秦贞素也是少有的会应朝廷军令,出川支援前线的土兵首领,因此,她不但因两次挫败土司作乱,名震川蜀,而且还因北上抗击建贼而在京城甚有名气。在民间的名声更是极好,因为秦贞素的土兵,可能是天下间唯一一支军纪严明的土兵了—— 自古以来,匪过如梳,官过如篦,后头还跟着一句呢,那就是土过如剃,土兵一旦离开自己的家乡,劳师远征,那真是走到哪里就烧杀抢掠到那里,首领也绝不管束,因此,一般不到绝境,官府也不会轻易让土兵离开驻地,甚至遇到局势变动时,还要再三敲打,让土司约束好手下的兵员呢。 不过,由秦贞素率领的土兵,却是不同,令行禁止,秋毫无犯,军纪比一般的官兵还强些,都说有岳家军的遗风,可以想见,能把一支土兵带到如此地步,秦贞素又是怎样的强人了! 这样的一个人物,想要结交买活军,那根本都不需要遮掩,完全是理直气壮,便连敏朝的衙门也不敢多说什么,这秦都督也是豪侠人物,见到吴老八,便伸出双手,要和他相握,“吴团长,久仰久仰,我听说你们考察团要来,特意到白帝城迎候,已经等候了数日,果然买地吏目的风采,没有让我失望!” 吴老八忙道,“惭愧惭愧,满身风尘,难入秦都督的法眼,还请秦都督包涵!” 秦贞素长笑道,“一听就知道买地的活死人,果然过的是好日子,我们做兵的人,风里来雨里去,腌臜惯了嗦,哪有这么多讲究!” 又道,“考察团入川,别人不说,我秦贞素第一个支持!自六年前回川以后,我还没出过老家,不过,听我孩儿写信回来——他时常去襄阳办事——对于买地的官吏是极尽夸赞的,他还孝顺我一辆自行车,可惜,川渝多山,不太好骑!” 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起来,吴老八道,“公子也是豪杰人物,我虽未和他当面,但办事处的同仁说起来,也是只有夸赞的——我们在汉口的办事处主任是个女娘,和少夫人还有一段交往呢!都是巾帼英雄,彼此惺惺相惜,早已约定再会,可惜,这一次她去云县开会了,否则若她加入考察团,倒可以和少夫人把酒言欢了。” 秦贞素闻言,也是大笑道,“凤仪也和我说起过,她说天下女英豪,九成九出于买地,平日自忖我婆媳二人已经是凤毛麟角,见到买地的女子,方才知道英雌之多,不胜枚举,我们两人若在买地,只怕也是泯然众人了!” 只听她的谈吐,便可知道秦贞素虽为土司,但汉学一样精湛,事实上她的官话也的确说得极好,父亲更是贡生,兄弟、子侄都是能文能武之辈,可谓是一家能人。这话也不过是随意客气而已,秦贞素虽然已经五旬有余,但发色乌黑油亮,身板挺直,满面红光,穿了至少十斤的皮甲,行动之间也是轻松自如,这份体能,便是在买地,有多少女子能和她相比? 就更不说提醒了,此人身量约在一米八左右,身形胖大,双臂粗圆,丝毫没有老态,似乎仍可和年轻时一样,在马上挥舞八十斤重的兵器作战。这身体禀赋可谓是得天独厚,事实上也只有如此勇猛的女子,才能真正带兵出征—— 虽然敏朝对于土司的政策,是允许夫死妻继的,也有不少土司夫人在丈夫去世后被封官,但多数女土司没有独立领兵的能力,吴老八忖道,“别说白杆兵是纯粹的冷兵器军队,便是我们买地的军队,想要做首领,身体素质也差不到哪儿去。秦将军到现在还能领军,一般人真比不了,多少五十岁的将领那都是满头白发,有些力不从心了。便是六姐,恐怕个人武艺也不能和她比较。” 不过,两人若是作战,秦贞素那当然也是没有丝毫胜算的,就是不说六姐的异能,光是仙器,六姐那属于一人灭国的存在,因此吴老八虽然敬佩秦贞素,但也是底气十足,和秦贞素彼此互相夸赞,好一番客气,便顺着秦贞素的安排,去客栈洗漱——这一次倒是不说什么自己付钱了,已经入川,便要入乡随俗、随机应变,除了一些必要的规矩以外,能调和的都要尽量调和。 “想要在万州一带经营,秦都督的面子是绕不开的,现在官府的兵几乎已经不堪使用,万州一带的布防,完全依靠都督,因此我们叙州帮自然也要拜她的码头——我们的船只往下游运货,从来都少不了马家的份儿。秦都督也领我们这份情,让我们在万州自由出入。” 到得客栈,小二忙去买水、烧水,白帝城毕竟是山城,用水十分不便,城中只有一口白鹤井,这是十分不够用的,便催生出了一个专门的营生——从江边往上运水,居民按需购买,白鹤井的水只给人入口而用。若有洗澡的需求,自然不可动用井水,因此大家刚才在城墙下寒暄时,早已有人不断从江心汲水,来回送到岸边,再交给运水的驴车,或是驮马,慢慢往上运去。二十来个人要洗漱,动用的热水不少,光水就要运一个多时辰呢。 因地形而产生的种种不便,在白帝城算是第一次见识,但根据老艾所说,这在川渝,尤其在万州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众人虽然看了感到心疼物力,但也确实有日子没有好好洗澡,便只能愧领了这份好意。又有人忽地取出剃刀来,声称自己可以剃头理发,于是考察团众人又都簇拥他到院子里去,不论男女都想剃个寸头——一路上众人不免染了虱子跳蚤,头发、胡须也变长了,现在既然安顿下来,有时间了肯定要好好处理一下这些烦人的事情。 院子里闹哄哄的,时不时还有外人前来看买活军的稀奇,吴老八毕竟是首领,便和老艾在房内说话,两人眼看着运水驴车沿着蜿蜒山道逐渐消失在墙后,老艾一边分析道,“不过,这一次秦都督如此殷勤,也在我们意料之外——看来,不是这一次奢氏动静太大,川内人丁又逐渐减少,让秦都督感到压力,便是秦都督和川中的官儿们又起了龃龉,有意向叙州更加靠拢,在石柱和买地建筑起一条稳定的贸易脉络了。” 虽然秦贞素姓秦,但她赖以发展的土司部落却是石柱马氏,而且毫无疑问有往外贸易的需求,否则她也养不起一支精兵。吴老八点头道,“看来秦都督毕竟还是土官,土流之间矛盾重重,并不因她的名气而有所减弱。” “正是如此,秦都督之夫,便是因为和流官乃至镇守太监的矛盾,下狱致死,当然,秦都督还是勤王的,就是……就是……” 老艾一时有些卡壳了,吴老八道,“她勤的是大一统的王朝,一个统一安稳的社会制度,不是就对衙门俯首帖耳了,非要说的话,能号令她的也只有京城朝廷,不是地方衙门,是这个意思么?” 老艾喘了一大口气,忙不迭点头道,“这比我自己说得都好!是这个意思,播州杨氏、水西安氏,乃至原本的西军、闯军,都督都是不屑一顾的,当然这也是理所当然——” 这些所谓义军,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统治,也没有自己的章程,包括北面残酷压榨汉民的建贼,显然都入不了秦都督的法眼,但叙州帮就不同,崛起之后,一样是军纪严明,并不□□抢掠,反而四处推广教育、兴修水利,因此秦都督便和他们保持相当密切的往来,并且还有借重叙州帮、买活军向川渝流官施压的味道…… 吴老八在秦都督的档案下面,做了个‘爱好秩序’的标注,并且微微点了点头——武官不爱打仗而喜好秩序,当然是好事,看得出来,秦都督的思想也十分灵活,并非一味死忠愚孝的那种,她忠的不是天子,而是天下。 如此,便有了深度合作的可能,也意味着买活军可以在和秦都督的交易中适当的让利,并且分配一些宝贵的战略资源——战争资源当然是不能给的,但可以拨给一些买活军衙门轻而易举便能组织起来,但外地人却是千辛万苦都无法获取的东西。 扫盲班团队、田师傅团队(附高产粮种)、疫苗,这三样就属于买活军衙门可以轻易组织,而外人花百倍价钱都很难得到的东西,也是买地外交的大杀器,至于奢物贸易,那都是锦上添花了。这些事情在赴宴以前,肯定是要有个底子在的,吴老八和老艾交谈之后,便开始写写画画地琢磨——他的预算肯定也不是无限的,来之前,手里就捏了一批指标,这些指标该怎么分配要好好衡量,现在看局势,不可能是叙州独吞,至少万州之类秦都督要分走一部分,至于到底分走多少,那就得由他来做数学题了。 因热水有限,天气也是潮湿寒冷,赴宴之前,众人不过是剃头洗面,打了几盆热水揩拭身上而已,没人洗上热水澡,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不过众人很快又抖擞精神,换上包袱中的新衣,个个都是笔挺立正的,往秦都督兵营而去。这多少也是受到了秦都督的刺激,要展示一番买地吏目的风采,一路上女吏目们还遗憾道,“可惜了,咱们做军的姐妹来得少,不过是三人,不能成伍,否则,说不得也喊出号子来,叫大家瞧瞧我们买活军的威风。” 真要如此,那是砸场子了,吴老八哭笑不得,忙道,“可别聊这有的没的了,我说你们,到了万州若要洗澡洗头,那我劝你们把头发都和谢金娥一样剃平了——我们到万州以后,男的可以去澡堂,你们只能在客栈里洗,透风!这里潮湿天冷,洗身还罢了,洗头难干,非常容易受凉,自己要做好准备,别病了那就麻烦了!” “呀,是啊!这里不是丰饶县,没有澡堂的!” 几个女吏目都是惊了,“哎呀呀,习惯了买地的日子,完全忘记了,外头不但没有分男女的公厕,澡堂也只有男子能用!” “真是不便啊!难怪出差要有补贴呢!若是夏日也算了,偏偏川渝的冬日,感觉比咱们福建还要阴冷,好些天没见太阳了!” “蜀犬吠日啊,一冬天见不着太阳怕都是常有的事,这湿气感觉钻人骨头!” “不知道叙州可有女澡堂呢?” 叙州确实有一个女澡堂,不过遗憾的是,距离白帝城至少还要走半月的光景,毕竟是逆流而上,船速更慢。所以大家抱怨中,小雷等人都预约会剃头的小吴。回去就把头剃了,如此也少些洗澡时的顾虑。 众人七嘴八舌,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秦都督军营——白帝城本就是驻军所在,营房都是现成的,此时天暮,驻军正在换防,只见白杆兵步伐整齐,在清脆的甲片碰撞声中,沉重步伐几乎合一,自营房中肃穆而出,行列而去。众人这才跟着肃穆起来,老艾上前通报,自大营房内,有人出来把他们接应了进去。 大营房中,也是红烛高照——这就可见白杆兵的富裕了,他们的烛台都是纯黄铜的,看人举着便知道沉重,在烛光下金灿灿的十分耀眼,不少吏目好奇地环视周围,不过营房内也别无装饰,只是有些兵器架子,在板壁边上反着寒光。众人也不以为意,只扫了一眼,便上前和秦贞素见礼。 秦贞素大马金刀,坐在案前,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也不由得微微点头,和身后侍立的女将交换了一个眼神,那女将便上前和众人见礼,她身量也有一米七以上,放在南面也算是女巨人一般的壮妇了——一米八以上的秦贞素,那在百姓眼里是神人降世,绝不可能是凡间血脉。 此女正是秦贞素的儿媳,亦是名门出身,能文能武,和买地的女吏目站在一起,除了装束、发型之外,气质谈吐都是自然融为一体。考察团内七八个女吏目,对她都十分亲近,真乃一见如故。又有秦氏、马氏的后生上前,和男吏目寒暄,于是众人分了四桌,上首一桌是秦贞素、吴老八、老艾,吴老八还点了赵金娥上前,四人坐了一张八仙桌,另外三桌则是子侄相陪。 四桌的菜色倒是都一样,都是一个大锅子放在桌上,上头烧了一大锅红彤彤的高汤,一掀锅盖,便闻到一股蚀骨的浓辣油香,光是这么一闻,就把众人的口水勾出来,又觉得浑身发热,似乎那才钻进骨头的寒气,已经被这辣味儿给驱逐出去了一般。 “说来,我这也是借花献佛,把买地传来的好辣椒,又用来招待买地的贵客——我们万州冬日太湿,没有辣味真难过冬,这味儿一尝过我就再也忘不了了!这锅子加辣椒,日不吃一顿,感觉什么好饭都不香!” 秦贞素也是快人快语,起身先提一杯酒,笑道,“我粗人一个,白杆兵用度也素来不宽,摆不出什么燕翅大席,便索性以平时军士们开宴加餐的饮食宴请相待,诸位贵客别嫌粗陋,也尝一尝我们万州的火锅!” 说着,便自饮一杯,众人忙都起身饮胜,纷纷笑道,“我们买地也有规矩,如此便很好!再贵重了说实话也不敢享用!” “秦都督快人快语,撇开叙州帮自家兄弟不算,这是我们出买以来,本地贵人招待的饭菜中最合心意的一顿!” 他们所说,也是发自真心,众人如何看不出来,当下气氛更加热烈,又有人问道,“这桌上陈列的菜肴,倒都多是吃用过的,只是锅中的浓香,令人实在难忍馋涎——不知这是有什么讲究不成?这锅中放的,是荤油,还是素油?怎么半点油哈气没有,反而格外醇厚呢?” 也有人问道,“这筋筋脑脑是什么?是猪心?猪肺?” 他们身边,早有人眉飞色舞地笑道,“诸位这就有所不知了,我们川人用锅子是千年以来的传统,这正是我们万州这里,最近几年琢磨出来的一种新锅子,叫做牛油红锅——这里,还用了你们买地的特产呢,就看你们能不能吃出来了!”:,, 502 红油如镜 锅子这个东西,若说还要有人什么人来发明的话,那就实在是太侮辱人了。只要是在有冬天的地方,现架起一口锅,使得锅中的食物保持温热,就是脑子不带拐弯的土著都能想得出来。如今华夏天下间少吃锅子的地方,除却刚开拓的南洋之外,只怕也就是鸡笼岛、琼州岛那些终年沃热的地方了。 贫富之间的区别,不过也就是吃得精细还是粗糙罢了——穷人么,一个锅子,白水里豆腐萝卜,能加些酱油做蘸料,就已经是很不错了,这锅水是没有太多味道的,因为盐贵,所以要在各自的蘸料碗里找味道,一般是粗盐加醋,有些地方醋还很贵,那就是用醋布加水拧一拧,有点儿味道就完事了。更穷更吝啬的人家,挂条咸鱼,让大家用眼睛借一借味道,也不是没有。 至于富裕人家,自然不会如此寒酸,此时常见的做法,还不至于到只用高汤那样奢侈的地步,一般来说都是熬煮鸡鸭汤,做八宝一品锅子,本身就是炖锅,以小火温热着吃,若不是设宴的场所,那么家里吃到一半,把料吃空之后,也会把熟菜倾入汤中加热,在南方常见是清炒的青菜豆腐,天冷油凝,倒入汤中再煮一会儿比较入味,还有雪里红等酸菜,放入汤中也可起到解腻下饭的作用,算是江南冬日常见的吃法。 若是在鸡笼岛、云县这样靠海的地方,冬日吃锅子,现在还逐渐流行吃山珍海味一品锅——用这几年来逐渐常见的山珍干货,如笋干、木耳、香菇干等,发起来做汤底,再把码头鱼市便宜卖的小杂鱼拿回家中,略微腌制,会吃的还买些海带干、海蛎干、金钩海米,一起加到汤中,一大锅烧滚以后,大家先吃料,最后再吃汤底。 会吃的再下一碗面,留几枚虾子相配,这一碗海鲜面那真是鲜美异常,撒上一些辣椒、青葱在上头,是很多人心中冬日无上的美味,足以压得住这顿实惠不贵的锅子阵脚,唯一的缺点,便是鸡笼岛大多时候天气还是炎热,就算是冬日,这么一顿吃下来,也是满身大汗,又想吃,又燥热,禁不住的为难呢。 若是在从前,鱼鲜不说,木耳、香菇干就没有便宜的,不过买地农业发达,这些年来,各色干货的价格逐渐下落,尤其是香菇,逐渐从野味蜕变成寻常的家常菜,买地各人都喜它肉厚,滋味也浓郁,各地都引入了养菌厂,养菌、晒菌,逐渐成为买地农户一门新兴的副业,香菇干也成为买地往外贸易重要的货物之一,也是少数输出的非工业品。众人一品这锅子汤底的味道,都吃出香菇的鲜味儿,有人道,“这是用香菇干磨粉撒在里头了吧——真是鲜美,就是有点辣!” 说着,便要再喝一碗,老艾忙笑道,“不急!吃这牛油红锅规矩是先烫菜——” 这时,一盘盘鲜肉片也来了,只见那红锅沸腾翻滚,生肉入内,不就便熟而缩起,饱蘸汁水,此时取出,在蒜泥、芫荽、酱醋碗中一滚,送入口中,那真是说不出的刺激。蒜泥、芫荽、辣椒,都是味道极重的香料,这烫肉的腥气,完全被遮盖了过去,又有红油点缀期间,着实是香浓味美!?众人只吃了一口,都是停不下来,尽管肉有过老的缺点,但众人牙口都是不错,完全可以忽略,当下一边喝茶一边吃肉,只觉得痛快无比,吴老八尝了几口,也动容道,“是牛肉——看来,川内果然多牛!这牛油居然能富裕出来做锅子了!” 他这话也是有道理的,因为牛油、猪油的用处很多,食用反而是相对次要的事情了,牛油是上好的蜡烛原料,也可以做灯,用来保养刀剑要比植物油效果好得多,而且还能做抹脸的面脂,上唇的口脂,凡是用脂作为结尾的东西,牛油都是最上等的原料来源,其次则是猪油。 除此以外,上等澡豆,药物——大多数治皮肤病的方子都是要用荤油来和的。牛油还能造船,如果用量足够,比桐油效果要好,总之,这东西各地也不是不产,毕竟就算不杀牛,到了年纪也还是会老死,一个地方每年多少都有牛油出产,但即便如此,要说富裕到满足了这些所有需求,那也还是有些不够的。 不足的部分,大多时候是由猪油、羊油补充,也因此荤油在百姓的饮食中是比较昂贵高级的东西,大多数时候,有途径都会卖掉,宁可自己食用素油,用荤油做的点心之所以名贵,也是因此。在买地没有崛起之前,那都是给本地大户吃用的奢侈品,就算如今,买地的养殖量大大提升,民间仍然没有用这么大量的荤油来做火锅的习惯,炖一只鸡,借助鸡油、鸭油的香味,就已经是殷实的表现了。 别说牛油,就连牛肉,在买地都是少见的,买地的牛政和敏地一样,都非常严厉,而且贯彻得比敏地还好,敏地还经常有些小牛‘跌死’,买地这里,问责制度完善,牛的来去都是可以查的,一年之内倘若意外死亡太多,要有人受罚。 而且,本地的达官贵人毕竟还少,吏目调动频繁,个个压力也大,并无闲心享乐,因此,一年中最多只有一些老死的牛,把牛皮、牛油、牛尾等物分离之后,剩下的牛肉,熬煮许久也是难咬,要说用来烫火锅吃,那根本咬不动啊!川蜀这里,不但有牛油红锅,还不止是秦将军这样的顶级人物享用,还能成为本地饮食新尚,蔚然成风,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便是川内的牛确实是很多的。 “我们川内盐多,富顺县是知名的井盐地,凡是有井盐的地方,驱牛的数量就自然要比别处更多得多,这些牛稍一老迈,便不堪劳作,要说耕田,也没有这么多田可耕,便只能宰杀了事。” 秦贞素从容以主人姿态,徐徐介绍道,“富顺县虽然距离万州还有一段路,鲜肉难以送来,但我们这里,别的不说,牛油、牛皮、牛尾这些东西,还是比三峡外多得多的。质量也是上乘,川蜀牛油,行销两湖,已非一日,这两年三峡航船稀少,听说两湖的伞匠都在叫苦—— 没有便宜的牛油,他们只好改以桐油制伞,却偏偏本地的桐油产量也是有限,一时间僧多粥少,桐油价格也上升,伞匠只好少做伞又卖高价,倒是连累得两湖几处州县,这几年来,都是用斗笠、蓑衣挡雨,撑得起伞的人还越来越少,百姓编了若干打油诗,听说还是买地运来一批桐油,这才平抑伞价呢!” 这本是趣事,一般人听说,也是会心一笑,感慨天下事果然是息息相关,因为三峡航运萎缩,牛油无处可去,富裕得可以用来做火锅,诞生名吃的同时,首先受到影响的,居然是下游的制伞匠人,这样的联系,自然是十分有趣的。 不过,要说对生活有多大的影响,他们却又觉得还好,毕竟伞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百姓们还是习惯以蓑笠避雨,若只是伞价提高,还不至于误事。只有买地的吏目们,听秦贞素这样说,表情却逐渐严肃起来,谢金娥不由得脱口而出,道,“供应链问题,分工越精确的经济协作体系对交通的要求也越高——” 这样看来,三峡航道已成为川蜀对外经济交往的阻碍,航道萎缩,影响的绝不只是牛油供应,甚至会对大江下游的经济系统,都有个不大不小的冲击,其对川内经济的反馈,也会逐渐显现出来——虽然是天府之国,但也不是什么都自给自足的,总有些东西要从川外购买。 但现在川中的货物运不出去,叙州帮的船只只够运人用的,货物无法交通,别的不说,川蜀的经济货币就始终无法得到补充,别的影响更不必说了,久而久之,主官也会发觉,分明是天府之国,但经济却始终难振。而等到经济体消化了这波冲击,设法从内部通过降级补充完成之后,川蜀实际上就成为了完全独立的经济体,和中原的联系进一步疏远,有些东西,想要再建设起来就有点难了。 秦贞素、张凤仪婆媳,对于谢金娥的说法,居然并不陌生,而是饶有兴致地接口道,“这个供应链的说法,我们也在搜罗来的教材中看到过介绍,只是蜀地毕竟距离买地遥远,买地的教材、报纸,传递十分不便——” 这样的要求当然要予以满足,吴老八立刻答应送白杆兵一套买地从扫盲班到中级班的教材,秦贞素闻言大悦,又亲自提杯来敬吴老八,吴老八起身和她碰了一杯,笑道,“如今两湖的伞匠也好,车匠也罢,都开始用清油制物,便是三峡通航,只怕牛油也不如往年好卖了,若是不嫌路途遥远,我们买地倒是可以做主买下——” 秦贞素请客吃牛油红锅,或者是有意,或者是无意,但只看她对牛油如此精通,便可推断出一点:白杆兵绝对是牛油贸易的大庄家,甚至是富顺县盐业背后的靠山,三峡航运萎缩,对她这样需要钱来养兵的土司来说,影响其实很大。 牛油积压卖不出去,只能用来做红油锅,对本地百姓来说自然开心,是多了一味本地特色菜肴,但在庄家手里,那绝对是无奈回笼现金之举,和卖到两湖相比,亏得不是一成两成。买活军如果能接盘牛油库存,哪怕只是一个许诺,以他们的信誉来说,对秦贞素都是很大的缓解。 果然,听得吴老八此言,秦贞素眼睛便是一亮,她虽为汉家女子,但做久了夷族土司,说话办事比一般的敏地官僚要直接得多,闻言立刻说道,“那太好了,这是解了我们万州府的燃眉之急啊,吴团长不知道,如今川内实在是缺铜,也缺铁,百姓们没有钱币,又实在不信任宝钞,市面上无钱,局势便是紧张,万州这几年才刚刚恢复一丝元气,若是再闹起来……” 川内缺铜,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川内惯使的乃是铁钱。但铁毕竟是被损耗的东西,再者连年战事,对铁的需求也大,这就是川蜀第一对外需求之物,吴老八之前已经知道,这也是叙州如今面临的另一个问题,因此便点头道,“慢则两年,快则一年,买地这里应该会拿出方案来解决叙州府的钱币问题,到时……” 到时,万州府一带自然也可跟着沾光,就像是如今江南一带,远到武林、姑苏,买地的钞票都可通用一样,一种货币一旦发明出来,又难以仿造,便立刻会向外扩散,成为交界区域的通用货币,而且因为买地货币的购买力相对稳定,在民众间很得到追捧,甚至还出现炒钞票的现象。 吴老八忖道,“虽然这种现象也会让金融商人得利,但在川蜀这里,推行买地货币的好处还是有的,六姐不是说过么,一个地方凡是使惯了别的政权的钱,那就根本谈不上金融和经济独立,实际上已经成为了该政权的附庸……” 真是因为想到这里,他才罕见地提前做出许诺,果然令秦贞素、老艾等人都是大喜过望,看来货币缺乏,是三峡航运萎缩以来最困扰他们的问题,没想到一顿饭之间便得了了许诺,虽然时限较久,但这也合情合理——就这交通不便的程度,若是吴老八夸口半年三个月能办到,秦贞素还不敢信呢! 当下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老艾又是凑趣把小佘疏通三峡航道的事情一说,秦贞素更是大喜过望,亲自起身去敬小佘,大有要把此事坐实的意思,还好小佘只喝了一杯酒,思维还非常清楚,怎么也不敢把话说死,这才没让川内两诸侯联手,吃到买活军这大户的肥肉。 不过,这种事本就是去撞一撞运气的,便是小佘答应下来,后续的花费呢?也要川内各方势力均摊,那就又要牵涉到各方对买活军的印象了,还要看技术上是否可以实现,总之,这进展注定是快不了的,秦贞素也不着急,回座后便立刻和吴老八谈起牛油贸易,这一次是问得相当细节了:买地要多少,怎么运,什么价格——价格都还好说的,大宗买卖给予折扣这很常见,关键怎么运。 “据我所知,叙州和买地之间,都没有太多贸易往来,船只从叙州出去时,满载的都是人口,根本没地儿上货。从川外回来时,也多是载着客商,可以说从三年前开始,川内和川外的实物贸易就已经近乎断绝了,现在哪怕是入川的军资,都是来得缓慢,因为纤夫人数太少,军资在夷陵放得发霉的都有。” 说来说去,又回到船运上,秦贞素也是愁眉不展,道,“这牛油要运出去,至少要给船家比走人力更多的价钱,若是要我们包运费,那还是亏本撒。” 吴老八是私盐队首领,也是做惯生意的,怎会不知这运费的重要性?川蜀的牛油,如果原本是100文,运到买地,算上折损,卖300文,那将将是没亏本。这也是为何川蜀牛油只卖两湖的原因,距离远近,关系到这生意是否合算,若只是这样运去,那到买地之后,除了衙门自己吃下以外,交易所是没有人会提货的,这个价格够他们自己在本地开养牛场去炼牛油了。 但若说要衙门吃下,那就要问吴老八有没有这个权限,给衙门增加这样的补贴预算了,现在众人已经入川,对讲机的信号大不如前,要有效沟通十分困难,而且蜀地冬日连月阴霾,不见日光,太阳能电池难以补充能量,所以更不敢多用对讲机沟通这样的事情,只能做一个生死关头的后备。此时考察团的确是在买地很罕见的孤军,对于吴老八来说,这也是个考验。 自然了,买地也有无数没对讲机的商人东奔西走,吴老八更是老盐贩子了,他既然敢吐口要这批牛油,显然也是有腹案的,胸有成竹正要答话时,谢金娥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团长,你可是想高价卖这火锅底料,如卖郝嬢嬢辣椒酱一般?这主意虽好,但团长,你可别忘了一点——我们那里是不许卖折箩的,这牛油火锅,若在买地,怕真没几人能吃得起!” 她是女子,吴老八是男子,两人共事在此时便是吃亏——不好凑近了附耳密谈,这话声虽低,但还是被秦贞素、老艾听去,老艾的笑容在嘴边缓缓凝结,秦贞素却是不明所以,直接问道,“怎么回事?为何买地如此富庶,还吃不起我们万州都有人吃的这红油锅子?” 谢金娥本不欲再说,但秦贞素再三相问,她没有办法,也只得稍微放大声音,道,“我刚才出去洗手时,听到都督手下亲卫雀跃,道是老油锅子又有补充了,因此揣测,这红锅之所以不喝汤,便是因为吃完之后,撇去残渣,剩下的高汤自然凝结,下一顿还是可以照常使用,所以众亲卫叫做老油锅子——” 她说到这里,饶是买地吏目心机都是深沉,面上也不由得微微变色,小雷更是掩口欲呕,吴老八直接瞪了谢金娥一眼,金娥面上也有些不好看,但还是坚持说道,“我们买地不允许这种食用方式,因为会传播各种疾病,所以,牛油红锅在买地就只能吃一顿或者两顿,售价自然要比在万州高上数倍——” 她也没想到秦贞素性情如此直接,自己一句话,竟然把愉快的宴会气氛破坏殆尽,也是眼圈微红,但还是坚持着说道,“还是要想别的办法,否则,这批牛油,官府买去也是亏本,单纯的畜油,我们的货源还足够用的,犯不上花这样的高价来买……”:,, 503 吴老八掌权 谢金娥的一句话,成功地破坏了这顿接风宴的气氛,而且让双方都陷入了尴尬之中——本来,按照买地的规矩,吃干抹净,哪怕是吃火锅也没有倒锅底的道理,都是要把汤料吃光,汤也分着喝掉的,但现在,哪怕接待人员保证这几桌的牛油锅子都是用的新油,大家似乎也存了顾虑,而且,这样一来,到底要不要吃完汤底呢? 如果吃,似乎有点儿太油腻了,而且菜色也超过了考察团的肚量,但是,如果不吃,也就意味着残汤会回收去做老油锅子,自己吃过的东西被别人回收,这种事情在敏地其实是很正常的,许多奴仆都喜欢吃主人的赏菜,但买地这里,主张人人(在谢六姐以下)平等,又接受了卫生观念的灌输,在买地生活惯了的吏目们,想到自己的口水会被人吃掉,也是说不出的不得劲儿。 “这便是两地的风气不同了,在买地宴客,人头是要严格算好的,说好了来,可不能不来,尤其是在馆子里吃饭,倘若说好了不来,不能可着人头点菜,便会出现菜色太多而食用不尽的现象。” 话已说出,吴老八不可能当众发作谢金娥,便只好就着这话往下解释,“越是高官显贵,越是在细节上小心留意,最好是当场吃光,倘若有剩还要打包回去,不过我们那里天气热,下一顿也怕腐坏了,所以还是按着人头,还要问明份量、忌口,最好是五个人四菜一汤,不够了再补充,也比一开始就满桌珍馐,到最后一多半都剩下了来得强。” 如此民风,和敏地完全是两个极端,秦贞素听得也是入神,道,“我在万州赴宴,先看茶,用茶点,再上看果、冷盘、热盘,一次宴席,没有八冷八热是下不来的,确实一多半都是剩下,非如此,主人家不觉得有体面。今日我以锅子待客,已经算是非常寒素了,没想到买地吏目,居然比我们还要更简朴,只是好奇一点,六姐乃至身边近人,都是如此吗?” 这个大家都是见证过的,且喜秦都督脾气好,并非那等大摆架子的地头蛇,否则谢金娥一句话真能坏事,当下都是七嘴八舌地说道,“自然如此,六姐不论去何处,都是吃食堂的,甚至很少外食。而且也是按需取用从不剩菜,甚至对大油荤物,取用都是克制,宁可吃完了排队再去取!” “我们买地的食堂,也是每日都要盘库盘账清点的,宁可稍微不够一些,若是剩下的超过备量的一成,第二日便要缩减供应了。光为了这个事,年年都有司库去矿山的!” 正所谓上行下效,买地对于浪费食物的态度竟如此苛刻,也是让人料想不到,叙州义军还好,总是听郝老六那些叙州帮的首脑提起过,亲友也会设法带信回来,难免说起当日的见闻。白杆兵的头目们,倒是第一回听说这些,都是听得住了,对于买地的吏治风气也十分动容。 秦贞素也是啧啧赞叹不休,又道,“人说水至清则无鱼,看来,六姐到底是菩萨,并不信这个道理。不过,若是吃食上都这样紧巴自己,那吃不能吃,穿不能穿,买地的高官豪商,挣来钱似乎也没什么用了,都做什么呢?” 这确实也是个问题,人生四乐,酒色财气,买地虽然不禁酒,但谢六姐不喜饮酒,对酒后闹事罚得也是很重,色字更不必说了,买地不允许纳妾这是天下有名的,赌博也在严禁之列,敏地盛行的娱乐,在买地几乎都不合法,也就是一个看戏,一个是允许的—— 就这,带色的还不怎么允许印呢,仅从今晚的宴请来看,买地和敏地的文化隔阂已经相当明显了,不过是数年时间,连吃都吃不到一块去!秦贞素这真已经算是较简朴的了,若是去万州府,知府等官员待客,叫了一些姐儿来陪酒,那才叫尴尬呢! “可以做慈善,也可以看戏,可以去锻炼身体——现在云县等地,逐渐出现不少球场,皮球或踢、或拍,凡是家里有钱的,现在没有不锤炼子弟身体的,都以健壮勇武为荣,若说从前敏地的才子是狎妓作诗,那现在我们买地的年轻人,若是要博得一些名气,第一自然是读书——读书,做实验,做工匠,若能出名阖家都有加分,官府还给送匾额表彰。” 气氛至此,逐渐暖热起来,小佘现身说法,笑道,“我堂哥便是如此,本来是一介船夫,便是因为算学极好,主持编写了《龙门吊修建手册》、《航道疏通操作规范》等,现在于老家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呢,不说别的,因他爱吃鸭头,咱们衢县的卤鸭头现在极有名,还有个说法,说鸭过衢县,便是断魂——不论什么鸭来了衢县,头都要不见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考察团又介绍了买地要举办的大运动会,“第二个要出名,那就是去参加运动比赛,球打得好,跑得快,都能吸引拥趸,便是上司也高看一眼。” “那倘若还有一等人,又无读书的脑子,又无健壮的体魄,家中偏生还有些钱财,可以供他玩乐的呢?” “那也自有东西给他们折腾的,我们买地的奢物最多,自行车、座钟,都是贵价东西,戏班子也还是可以养的。”吏目们倒也实在,又补充道,“若是不管不顾,自家分家单过,也不为孩子考虑,虽然不许纳妾,但流连花丛也不会被捕,最多是受些歧视罢了。” “这还有歧视的?”川蜀土著都和听故事一般。 “那是自然,这种不犯法的事,只是扣分而已,便是你在本地做官不得,做生意也要排在人家后头,官府是绝不会和你做买卖的,若能承受这些,便是特立独行那也无妨。倘若去了外地,除非隐姓埋名,再也不和从前的朋友来往,并且洗心革面,不再拈花惹草,否则也不过是一样的事再来一遍——须知道,这世上看不得人好的那才叫多,因此现在便还有花丛浪子,也绝不会像敏地一样引以为荣,甚至还彼此互起诨号,大家也都是做得隐蔽。” 其实,要说完全杜绝,那是不可能的事,吏目们心里都是清楚,现在独居的姑娘家多了,养外室也比从前便利,不过这样的情况的确比敏地要改观得多,便也算是一种进步——也足够让川人啧啧称奇的了。张凤仪道,“我见识短浅,这样的情景真是想不出来,若是有一日能亲眼看看,那便无憾了。只可惜如今川地战事频仍,各地动荡,确实脱不开身!” 她这话还是绕到了白杆兵的需求上——不但想和买地做生意,他们也想要借重买活军的力量去对抗奢安等土司。吴老八见话题回归正轨,也是松了口气,这顿饭姑且算是平安吃完:买地的吏目还是顺应自己的习惯,把上桌的菜都吃光了,只剩下火锅汤没有再动,张凤仪亦示意伙头不要再上新菜,这是主人为客人考虑的意思,否则一边按习惯都要吃完,一边按习惯不断上菜,那就不是洗尘而是闹事了。 餐后,吴老八不敢再带谢金娥了,便点了王小芸随她一起记录,自己和秦贞素婆媳二人,并有老艾等叙州头目,白杆兵中的马家兵头一起,另去小营房用茶,几道茶喝了两个时辰,回到客栈时,众人多已睡下,吴老八自己写了十几页工作日志,方才吹灯睡下。第二日起来,便纠结众人,在自己房间开工作会议。 连日旅途劳顿,本已商定在白帝城休息两日,但此城其实并不算太大,有早起的已经游历过祠堂了,再加上用水不便,大家的愿望都是早日去万州府洗澡,突然被吴老八抓来开会,众人都知道是谢金娥的缘故,不过他们并不因此疏远金娥——若不是金娥开口,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吃的火锅汤可能有问题呢,虽然后来说了是新油,但大家未必都信。 因此,不少人估计都打着主意,若是金娥被训斥,他们也是要出来为金娥分说两句的,不然,决策是吴老八下的,但责任却要大家一起担,本来是考察叙州,路上突然承接了万州不知数目的牛油生意,最关键是不知数目这一点,说难听点,赔起来都是没上限的,如果官府要追责,不可能只追吴老八吧? 大家出来考察团,不说升职,底线是不被撤职,出差完了还要回原单位去的,升职与否,是在那里决定,吴老八这个临时上司,在考察的职责范围内,大家都会听话,但若有越权之举,谢金娥之辈就要出来拆台了。 吴老八这里,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考察团的人员是这样一个结构,就是要取一个人多口杂、互相牵制的优点,不愿让他大权独揽一言堂,否则,一整个团孤身在外,能上下其手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因此他并未拉下脸来训斥谢金娥——谢金娥不是什么愣头青,风尘女出身,最会察言观色,她开口前肯定是想明白利害关系了,吴老八贸然训斥,只会让自己下不了台,白白成了反派。 “大家都知道今日这个会是为什么,我也就直接说了。”他对谢金娥是和颜悦色的,道,“昨日的事,我分做两件事来说,第一件是谢金娥提出红油贸易隐患的事,第二件则是我们其余同僚的反应,在这里,我先表态,对谢金娥,我原则上予以表扬,细节上提出批评。而对于昨日其余同僚,我个人表示理解,但工作上提出严厉批评!” 这个处理,多少让人意外,大家本以为吴老八会对谢金娥昨天唱反调的举动大发雷霆,没想到居然轻轻放下,反而批评起所有团员来了,一时都是迷惑,小雷道,“团长,这个也不能怪我们啊,我们真没想到——” “这巴蜀的老油火锅,还会滤去残渣,再熬煮去水,直到油再凝结,还多少算是处理过了。你们可知道,关陇的馂汤面?这面是开席时才有的好东西,惯例是只吃面不喝汤的,剩汤倒回锅中再度加热,一桌人盛汤上来轮流食用。从老及幼,如此轮过来,我便问你们,倘若你们去关陇考察时,本地的耆老如此待客,又或者你们走私盐的,人家是人多势众的地头蛇,你们形单影只,偏偏人家诚意款待,把这好东西用来款待你们,你们是吃还是不吃呢?” 众人闻言,也都是色变,小雷又有点想吐了,大概是那情景实在是太恶心的缘故,吴老八道,“这还不算,我们的盐队还有试着去走两广的,要打通从陆路去南洋的通道。说来也算是考察团吧,本地人请吃的是什么锅子?牛瘪锅子,那是没有完全消化成型的牛粪,盛在锅子里加水烧开——” 说到这里,小雷真忍不住了,道了声对不住,捂着嘴冲出去,在院子里对着阳沟哇哇就是一顿大吐,其余团员的脸色也都不好看,不少人发干呕的,吴老八等小雷吐完了,把她叫回来,盯着众人道,“正所谓入乡随俗,我们考察团出了买地,一举一动其实就带有外交意味了,外交中,有些事要坚持,有些事要通融。” “我这里不解释原因,只说结论:给你金钱美色,厚礼相送的,要坚持原则,这种人家本着一片诚心示好,只是因为本地条件有限的,要通融,尤其不能露出反感。太过表露负面情绪是外交大忌,拒绝时若无其事,才能给大家留下缓冲的余地。 我们这些吏目在买地,好日子过得太久了,买地的日子的确也比敏地要好得多,但这是六姐好,是买地的大众好,不是你们吏目就有多么厉害,能在白杆兵这样的土皇帝面前摆脸色了! 出来考察,困难确实很多,危险津贴也不是给你们白开的,这些规范,是私盐队必学的科目,我也已经整理出来,形成小册子了,看来你们是还没学透,乘着今日不动身,都在客栈读书吧,我下午会来出考题,希望大家的答卷能让人满意,同时能把答案贯彻到行动之中。” 他虽然没有疾言厉色,但言语锋利胜过刀剑,众人被说得没有一语好回,都惭愧低头认错,尤其是小雷,更是面红耳赤,双目通红几乎快哭了——昨天和刚才就数她反应最大。谢金娥更是一张脸雪白:昨日开腔时她自然是做好得罪吴老八的准备的,却不料团长轻飘飘几句话,把她架起来了,倒让其余吏目心里不免多了几分对她的隔阂——这要不是她当众指出,哪来这么多事呢。 吴老八见此,心中也是点头:其实他对谢金娥谈不上各人好恶,甚至因其做事细心还打算重用栽培一二,但昨夜过后,自然是要打压她了,公然对抗领导,若不把她收拾了,自己有何威信可言? “至于红油贸易的疑虑,这一点,我对谢金娥原则予以表扬,她是有公心的,生怕衙门做了亏本生意,细节上做得是不到位,这件事应该私下和我提,不用这么着急,着急了事情就办得太差了。固然,我们买地吏目实事求是,讲究有话直说,但这有话直说也得分场合,不是一味的矫枉过正,反而连人情世故中最基本的道理都丢了。” 当然了,打压谢金娥,吴老八也会做得堂堂正正,不会使什么阴私手段——也根本犯不上,买地这里做领导的,说理功夫都是要强,他先肯定了谢金娥对于成本的评估,“若是以三峡现在的航况,不把牛油制作成奢侈化的红油,这确实是一门亏本生意,这一点我也是赞成的。”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吏目们都有脑子,可以估算得出来——不是只有川蜀可以养牛,买地一样可以,但买地的牛为何没这么多?因为川蜀这里养牛,除了牛肉、牛油、牛皮、牛毛这些副产品之外,牛本身贡献的劳动力也是可以充分利用的,其余的一些副产品只能算是添头。 买地如果只是为了牛的副产品去大量养牛,毫无疑问这是亏本生意,光是牛犊的价格和牛饲料的价格,便是一笔不菲的成本。牛油的好处并不足以提高售价,抹平牛、猪饲养的成本差异。 同样的道理,牛油固然在工业中也有多种用处,但从川蜀运到买地,运输成本接近货物本身价格的两倍,没有厂家会购买三倍价格的牛油,他们宁可去买猪油,这是市场选择。所以只要走过一次三峡、大江航路,便可知道牛油便是运去买地,也只有衙门会接手,挂交易所没有人会买的,即便大家都是官办的工厂,也是不同的单位,各自要为自己的成本负责,考察团谈的订单没理由让某工厂接盘,除非衙门有明确的许诺和补贴。工业生产的成本有其客观性,细微的差异是抹不平价差的。 细微的风味差异,能抹平价差的行业是什么呢?是餐饮业,尤其是买地现在,手头宽裕的人多,花钱的地方相对少,又因为提倡不剩饭,所以大家从追求量变成追求质,舍得多花钱买小份奢侈食物的人群是越来越多的。而且,越是吃食这种难以量化的东西,人们就越追求虚无缥缈的产地、品牌,吴老八因此提出炒制红油的想法,把红油奢侈化,其实是个很对症的主意。 “就譬如说郝嬢嬢,如今市面上别的辣酱也多,口味也差不离,为何郝嬢嬢的价格不是最便宜,销量却是最佳?” 便是因为品牌效应了,吴老八道,“哪怕这锅底因不能复用,价格还要更高了,运到买地焉知没有人追捧呢?便是炼老油,顾忌的也无非是其中的口水,我能不能自开一锅,由店主捞菜进行分配,锅始终滚着,大家随来随走,要吃什么现下现捞,捞起来满满一碗,还给一大勺油汤,随时往里续红油?” 这个主意一出来,大家都是赞好,这倒也不是故意捧吴老八,而是如此虽然还有老油复炼是否健康的问题,但却的确可以有效地阻止口水入锅,而且很符合买地分餐制的复古风。再者,食客一多,红油还不够分的呢!一人一勺,跟着菜吃下去一些,残汤拌饭,稀里呼噜一点不剩的,就是想要复炼都没办法。如此,便只剩下价格上的顾虑,没有卫生上的顾虑,这门生意就不算是完全做不得了。 “至于说,账目上是否赔本,那你们这账又是没算明白了,此事是绝不会出现蜀地源源不绝地输出无限的牛油,我们衙门一味补贴的财政黑洞的。谢金娥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了,若三峡航道如故,那每年的运输量非常有限,我们衙门补贴数目可说是微不足道。而若是三峡航道得到疏通,牛油运量上来了——不也就意味着运输成本会被摊平,总价格下降了吗?” “总价格一降,牛油不就可以用到工业生产上了?到时候我们补贴的数目不也跟着下降,甚至随着航运不断改善,我们的工业基地沿着大江一路布局,而越来越低?” 吴老八这笔帐,算得众人都是一愣一愣的,谢金娥更说不出话来了,吴老八见团员们只有小佘眨巴着眼睛似乎有点明白了,也是轻叹一声,道,“所以说,学习多重要?不学习不锻炼,见事真是不明白。 我许诺牛油买卖,信心是十足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富顺的盐业受航运断绝、买地雪花盐的冲击很大,这两件事都是受到买地影响而来,而买地又需要牛力耕田、畜油以及其余牛的副产品,你现在不补贴一二,到时候,牛群数量下去了,本地民生进一步凋敝不说,你要几年才能把牛群养回来?若是航道疏通,川蜀这里却无牛可往下游运了,连牛倌都各寻生路,这耽搁的几年时间,损失的银钱,是衙门补贴的多少倍呢?” 这些见识,确实不是小吏目的格局视野能触到的地方,众人都是无法反驳,各自低头用茶,心中服气,金娥起身要请罪,吴老八道,“无需如此,你们还是要好好学习,考察嘛,多看多问,少言少动,出远门经验不丰富的,都跟着身边的老江湖多学点,心态放低些,再不会有错的!” 这话软中带硬,村得金娥、小雷等人都是局促,吴老八也就不为己甚,这一日大家都没有出门乱逛,而是在客栈里安心学习,也不再抱怨旅途中种种不便、不适之处。 如此第二日起来,众人又收拾行囊,上船直取万州,只在丰都停留,此时江水已经稍平,江面宽阔,水势平缓,行舟不再惊心动魄,众人在船上也都埋头苦读,小郝见了,对老艾用土话轻声说道,“这个团长是镇得住场子的。” 说着,暗暗比了个大拇指,从此待吴老八更加恭敬,而白杆兵接风时的小小不快,早被众人抹平,秦贞素还特意派了一艘大船给考察团乘坐,只是她本人不去万州,“那里不是我的地盘,我就不去受气了。” 这样说来,将官不和,其势已经十分昭然,众人行船之时,透过望远镜,在山间时不时还能看到有土人正在行走,看装束都是精悍的土人奴兵,老艾道,“这些都是各地的峒主土司,前来万州‘做买卖’的,其中或许埋伏了奢氏的眼线,只是语言不通,难以分辨,敏朝衙门也无可奈何。” 本以为有叙州崛起,川蜀局势应当相对是乐观的,但现在看来,就算这几年气候灾害没有殃及蜀地,川中局势仍是十分动荡,船到万州时,众人的感觉更是强烈—— 万州府哪里还像是川渝名城?那烧黑了的房屋处处皆是不说,便是人口也是稀少,非但不能和买地大城相比,就是和夷陵、巴陵比,也都是不如,而且汉人少、夷人多,吴老八到万州府才刚一看,心就提了起来:如此看来,若是不加干涉,只怕下一次土司动乱,也为时不远了!:,, 504 民怨沸腾 战乱对于地区生产的破坏,对吴老八来说还算是司空见惯,但自然是令这些考察团的吏目们感到触动的,他们虽然也经历过买地的征服,但买地的菩萨兵,军纪严明,个个都是知书达礼、能写会算,别说抢掠了,很多时候倘若有军队驻扎在附近,居民遇事还会第一个跑去兵营求助。 这都是这几年来积累的经验:买地的军人都很讲理,而且是社区许多活动的组织者和中坚力量,譬如兴修一些公益性的城防水利,以及里坊中搭建乘凉棚,修缮照壁、骑楼等等,都是里坊的组长牵头,军队跟着出人出技术,教导并监督里坊居民做活。买活军不但不是什么吃人的魔王,对百姓来说,反而是安全的象征。 尤其是来自泉州一带的吏目,还不像是闽北人,经受过作乱兵灾,自小唯一一次军事经历,便是买活军入城,便是随队下过南洋的,看过买活军是如何杀人的,也很难想象为何有人要特意烧毁房屋。“我们买地清洗美尼勒城时,也都是杀人不烧房的,烧了房子,还要花几倍的力气去清理现场,重新再修建,万州府天气这样湿润,想要烧房定然很费劲,这些夷人为何费心如此?” “夷人性凶残、好杀戮,进城之后,先是不分青红皂白,砍杀一遍,随后再问留下来的富户勒索钱财,有什么看中的妇女,当即泄欲,并把一些年轻的汉女和小童,捕回后方做奴隶。” 叙州帮对于奢氏的看法很负面,不掩厌恶,“因万州府就在石柱县附近,他们也料到了自己是守不住的,行事更加没有顾忌,说实话,没有屠城那不是因为夷人心慈手软,而是因为夷人的兵器砍杀得太多了,都卷刃了,比起杀人,还是抢劫更合算一些。” 饶是如此,在退走以前,还是有野性难驯的夷人士兵,成群结队随意放火,好在是万州府天气确实常年湿润,火势大不起来,众人看到的残破房屋,是残损得太多了,主人也死了,无力重建的,如今成了乞丐的安乐窝,还有许多房子,门楣都被火熏黑了,但没烧起来,一家人也就将就住在里头,还时常笑言,这是夷人帮他们烘过房子了。 话中无奈而又乐天的精神,无法掩盖万州府事实上的萧条,城中几乎不见一个妙龄女子,船过时,王小芸还特别留意了,一般码头附近总是有许多低等的窑子,按照她在夷陵等地观察的结果,大江上游的暗门子,门口都挂着不点燃的红灯笼作为招徕,但万州府码头边却是冷冷清清,不但没有红灯笼,也没有招呼客人的龟奴。这只能说明本地的船运已经极度萎缩,船夫人手减少到根本带不来多少生意,以至于本地的表子都纷纷另寻出路去了。 “现在满川蜀,年轻女子最多的就是叙州府了。” 前来迎接她们的女吏目,对于这件事倒是大大方方并不避讳,“像是我等,都是万州的草妹出身,只有小张不是,她的经历还更坎坷些,她原是万州人,几年前奢氏攻城,不少部族蚁附,其中一支就在附近的山里,把她父母都杀了,她抢回去做女奴,孩子都生了两个。” 如果不生孩子,是无法得到夷族信任的,小张因为平时还比较机灵,得到主人的信任,被带着下山做通译,恰好遇到叙州帮,夷人抢掠不成,被叙州帮全数杀死,头颅就吊在路边树上,而小张也因此得救,被带回叙州。 “我这是被救下来的,运气好,还有些女娘则是设法投奔而来,尤其是草妹——草妹是我们这里对那些窑子女娘的叫法,奢氏一乱,杀灭了不少男丁,码头萧条,没了生意,她们个个都是饿得活不下去了,宁可一路乞讨到叙州来讨生活。” 也是因此,万州的伎女现在是很少见的,而在敏地的州府里,如果从一座城市里拔除掉性工作者,就会立刻地感到女性的减少,在吴老八的估算中,繁华州府如姑苏,以色相为业的女子,能占到同龄人的三成左右,这些女子逐渐往外地迁移之后,会出现从女仆到风尘女的第一次转化。 但只要虹吸效应依然存在,人口不断迁移,到最后,这座城市将只能不断从外地运来新鲜的从业人口进行补充,最后导致整个江南都出现严重的女荒,十岁到三十岁的女人凤毛麟角,因此更加剧了有女户迁移的决心——女人越来越少,就导致这些有女户保护女性亲属的难度越来越高,从寡妇门前是非多,变成‘家有女儿,是非自来’。 有女户的离去,又会吸引有意愿婚配的男丁跟随离开,整个社会的人口结构都会跟着发生剧烈的变化,而这种社会现象一旦成型,几乎就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将其改变,尤其是江南去买地还很方便,往昔人烟稠密的江南,现在逃民现象已经逐渐引起官僚的重视,便是因为姑苏这江南第一名城的人口,已经显著地减少了三成左右,甚至连姑苏的商铺,都感到生意很不易做了。 没想到,在交通十分不便的川蜀,叙州府起到了买地的效果,成为了人口转移的中心,又因为之前的奢氏战乱,才刚崛起半年多,便和万州府有了这样鲜明的对比。万州府现在越萧条,越可想见叙州府的繁华——而叙州府越是繁华,还留在万州的住民,对于叙州帮的感情自然也就越复杂。 他们一方面也怨恨杨氏、奢氏带来的苦难,一方面也怨恨叙州不断从万州汲取人口的行为,甚至于很难说更怨恨谁呢!毕竟,土兵只是很短一段时间门就走了,没被杀的人,很快也就淡忘了他们的恐怖,但叙州的吸血,却是每时每刻都在进行之中,就像是软刀子割肉,连着疼! 众人刚下船不久,考察团便感到了万州府情况的复杂,码头格外的冷清,除了打着叙州帮旗帜的船只以外,几乎没有别的船停泊,而除了那些迎奉叙州人的跑腿之外,码头其余住户,投来的眼神都是十分反感的。而这些住户,和在码头附近的夷人帐篷区,又是泾渭分明,彼此十分仇视,来码头迎客的官衙使者,倒是相当谄媚,对买活军笼络之意相当明显。 叙州帮的义军呢,态度更是耐人寻味了,若说在白帝城还处处都给秦贞素面子的话,那在万州府,便简直可说是飞扬跋扈了。尤其是叙州府的女头目们,一到万州府,立刻挺起胸膛,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行走,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兵敲锣打鼓——分明是反贼,却还公然摆起官架子,叫人回避呢! “这是……” 王小芸本来胆子就不算太大,才刚下船没有多久,便感到万州府仿佛是荆棘之地,再不愿踏出一步,不由低声询问老艾等人,“到底还不是叙州,为何这些姐妹们如此张扬呢?” “嗐!”老艾也有些无奈,因道,“她们这也是以毒攻毒吧,万州这里,对我们叙州帮颇为排斥,尤其是叙州女吏,更有不堪的传言,认为……” 因是对着王小芸,他有些难以启齿,谢金娥在王小芸身边道,“认为女吏是男吏目的公妻是吧?” 她说得是很自然的,王小芸的脸却唰的一下红透了,她有些局促地瞪了谢金娥一眼,心道,“这个金娥姐,实在是不老实,这被训斥才几日,还不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 对于谢金娥被批评,她多少是有些喜闻乐见的,不过并不表现出来而已,不过,此时有金娥出面,也省去了她的麻烦,老艾见谢金娥如此自然,自己也放松下来,点头叹道,“是了,而且,因我们的女头目也的确是以风尘女出身的为多——” 这是可以理解的事,因为叙州起义才半年,要提拔女吏目,也得等一批女子受过教育再说,现在他们的班底,就是依托于叙州同乡会发展起来的本地新兴势力,这个多是男丁,而女头目则是民间门女子中本就读书识字,又大胆有能力的一些,以及大量从川内各处逃去,原来在达官贵人家里、青楼楚馆中讨生活,腹有诗书,有协调管理能力的年轻女子,她们不是妾侍,就是风尘女,或者干脆就是风尘女转化成的妾侍,只能说在一般百姓心中,确实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草妹来了,草妹来了!” 远处的孩童已经拍手唱起羞辱性质的童谣了,而且,和在巴陵、夷陵不同,这一次明显可感觉到万州百姓对这童谣隐隐的赞成,甚至还有些胆大的百姓,不顾官衙帮闲的驱赶,冲一行人中的女吏目们‘呸’地吐了一口痰,这才转身不屑地离去。更远处还有些老妇人,对着队伍指指点点,啧啧摇头,民众的敌意和排挤,不言自明,这也是众人开拔以来,感受到最严重的排斥,其中尤其是对女吏目的反感,简直是令人触目惊心。 王小芸面色有些发白,不觉捉住了金娥的手臂,金娥斜眼看了看她,只不动声色,但也任她握着。衙门的帮闲、听差们,忙于在两侧呼喝驱赶这些无事可做、家业凋敝,距离沦为乞丐只怕也只有一线的百姓们,而经过那片外夷聚居之所时,夷人土兵投来的仇视眼神,更是让人脊背生寒,老艾低声道,“这些土兵和白杆兵不同,名义上还服从州府羁縻,但实际上奢氏作乱时也跟着抢掠,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现在奢氏退去之后,他们又做回顺民,还要求来万州府贸易,州府也只能由着他们,奢氏作乱之后,川内汉人势弱,他们的行径越发大胆,州府也很难约束,或者说根本不想约束,任由他们鱼肉乡里,指望他们和白杆兵形成牵制,同时也是防范奢氏把他们招揽过去,只有我们叙州帮,根本不惯着他们,作乱一次杀一次,半年来已经结了深仇,所以他们比起州府还更仇恨我们叙州帮……” 也难怪叙州帮非常心切想要归入买地了,这前狼后虎、十面埋伏的局势,确实也让人心惊肉跳。金娥对于夷人的仇视,认为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但却惊讶于万州府的民心向背,忽而想道,“难怪团长要买牛油,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万州对叙州的仇视,女吏目其实只是个宣泄口而已,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叙州断了万州的财路啊……若不分利怀柔,只怕早晚要闹出事来。” 说来也是巧合,她思绪还没落定呢,便听到前方民居中,有人走出来拦在叙州帮面前,朗声道,“止步,止步,内城是体面地方,怎容得你们这些风尘女进去——诸位叙州父老,乃至买地的贵客,可否听我小老儿一言?” 只见此人,穿着虽然简朴,但在周围民众中只怕甚有威望,他刚走出来,众人便立刻依附在侧,鼓噪着壮其声势,又有人嚷道,“黄老终于出面了!” “州官暗弱,不配为伍,我们且听黄老一言!” 便连官衙使者,也有些尴尬地止住了脚步,向老艾等人看了过来——很显然,今日在这万州城中,若不听这黄老分说一番,只怕是不能平息民愤,便连万州的主官,都不敢和满城这沸腾的民意作对呢。:,, 505 离谱现实 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万州民怨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论是叙州帮还是考察团,显然都没有充分的准备。尤其是群众的不满点居然集中在‘风尘女子、抛头露面’上,这一点更是让买地的吏目感到新鲜—— 买地的群众,当然也有对衙门不满的,也有人议论牝鸡司晨,不过,这种事的道理是这样的,如果只有一批,或者一个女娘外出做事做官,那是牝鸡司晨,但倘若所有的女娘,除非家里有钱能交管理费,而且还不怕被扣政审分的那种,都要出门工作的话……那反而谁也不提这事儿了,这家里五十多岁的老娘,都还要被分派去扫大街呢,骂女人出门做事不安分,那不等于是把自家也骂进去了吗? 不说买地自己的风气,便是其余敏地接壤的州县,也没有指着和尚骂秃驴的道理,一般来说,华夏的百姓最突出的一点便是识时务、讲和气,不管私下是怎么议论的,不是极其尖锐的切身利益冲突,那也没有当面打脸的道理。只怕也就是在川蜀这样民众桀骜不驯的地方,才会出现如此百姓群聚攻击义军的事情。 在吴老八看来,真正值得畏惧的,并非是这个所谓黄老的言语,而是他身周凝聚的舆论走向。不过,在叙州帮看来,这毫无疑问是对他们公然的挑衅了,老艾冷笑道,“黄老但讲便是!有什么道理,我们认真听来!” 从黄老的穿着来看,此人应该是有功名在身,且不说家资如何,也是个体面人家,一口夹了乡音的官话,不论是乡亲还是外地人都能听懂——被挑选出来的吏目,有个很重要的标准就是语言天赋要强,他们缺乏外差经验也好,性格缺陷也罢,比起这个十分硬性的要求都不算什么了,毕竟,现在买地处处缺人,什么都好的精英全都群聚考察团了,买地的事情谁来办呢? 从大江一路往上,他们也逐渐熟悉了地方口音,现在虽然土话还说不得,但听是没有太大问题的,若不然,被本地人骂了还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呢,真和半个聋哑人差不多了。此时听黄老的话,虽然磕磕绊绊,但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买地来的考察团贵客,身份到底如何,这是朝廷的事情,虽然我们川蜀一向是自成一体,没有太多依靠川外的地方,但既然朝廷承认了买地的小宗身份,那我们也当以礼相待。” “只是,我们有礼,买地也要礼尚往来才好,你们勾引巴蜀船匠南下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们川蜀百姓的生计?船匠走了,其余的纤夫、渔夫这些人,难道就活该饿死吗?难道他们个个都能南下搬迁到买地去?既然是小宗之长,天下为一家,那么,买地怎么不为我们这些亲眷的生计考虑呢?” “正是!正是!” 不少百姓都义愤填膺地指着众人喝骂了起来,比刚才嫌弃风尘女时要真情实感得多了,有个乞丐也是嚷道,“我本是渔夫,船匠都走了,我的船也无人修,我一家老小没了生计,又没船出川,也不是叙州人,这要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我老娘现在病了连热水也喝不上一口!你叙州帮只顾自己,不管他人死活!” “州官还和你们这样的人来往,真是不要脸!” “就是!州官还勾结夷兵!呸!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要我说,咱们就该反了,不管是叙州帮还是州官、夷兵,全都杀绝了那才叫痛快!” 只看这七嘴八舌、声势汹汹之状,似乎百姓立刻就要失控上前群殴众人,不说王小芸了,便连谢金娥、小雷都是心惊肉跳,还好考察团之前有过排练预案,也多次习练,此时众人自然而然,分成七八组调整了站位,外围的小组以买活军兵士为主,此时都把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考察团出门不可能不带武器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境中,没有武器如何保证自己人的安全?民意真要被煽动起来,那是不讲理的,数百人一拥而上,把二十多个人打死在当场,一点都不难。 “好哇!这是什么意思,吓唬老子?” 到底是川辣子,考察团和叙州帮的戒备,对于这些走投无路生计凋敝的民众来说,并不能起到吓阻作用,反而是火上浇油一般,不少人攘着袖子就上了,“来来来,冲爷爷的心口来一刀,怕你是龟孙!” “诸位,诸位静一静,听我说!”那黄老此时反而有些慌张起来,尽力阻止道,“诸位啊,大家都是华夏子民,怎可自相残杀?州官再如何,那也是州县的父母,勉力维系局面,也是艰难,真要闹出事来,再起刀兵,受苦的不还是我们万州府的百姓?” 如此再三,勉力把众人情绪安抚了,这才转向叙州众人,长叹了一声,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说道,“正所谓礼尚往来,也要彼此让步才好,你们这些风尘女子,本已失节,若按礼法,那好人家的女儿投入青楼之后,为保名节都该自尽才是。尔等珍重生命,不愿如此,那也无人能够逼迫,洗心革面,嫁个本分人家也罢了,若是要出门做事,那去叙州,也不是不行,便是在叙州翻了天去,那也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可为何你们还频繁在外走动,甚至屡屡来我万州呢?叙州的规矩,我万州不管,万州的规矩难道你们就一点也不尊重吗?” “正是如此!” 以现在民众的情绪而言,任何指摘叙州的话语都会有人附和,更不说黄老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叙州人自己的规矩万州不管,可犯不着到万州人这里来耀武扬威吧?黄老身后也有人叫道,“你们这些风尘女,性子都是轻佻的,最擅长引诱男子妇女,年岁大了就是老鸨,从前你们绫罗绸缎的倒还在自家屋子里,不出门走动,现下趾高气昂,到处地和人攀谈,劝人读书——” “读书?在咱们万州府,除了官家小姐,还有何处女子可读书?就是你们这些卖x的表子,为了招徕客人,也叫她们读书好识谱,谈曲儿唱词!你们可知道,城中多少好女儿被你们说得心动,又见家中人光景艰难,便自卖自身,要先做几年表子,认字之后,赎身出来再去叙州考官做事?” 这……这真是没有亲耳听到,万想不出来的神展开,不说考察团众人瞠目结舌,便连叙州帮的众人都是诧异,只有张吏目最倔强,还梗着脖子和黄老顶嘴,“此事和我们有甚关系?没听过出得起私塾钱的人会卖身读书的,真要读书,为何不来我叙州?扫盲班都是免费的,读过了也能考吏目!”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是真的更激起众人怒火,尤其小张还是女子,面目也姣好,那股子气质还没完全改过来,叫人很容易分辨她的出身,当下也有人污言秽语地骂她,也有人啐道,“说得倒好,读书免费,到叙州府管吃管住么?吃用的钱哪里来?你是没爹没娘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别人一家老小就不管了?不自卖自身,搞一笔钱回来,谈何读书?把万州经济搞得一团糟,现在站着说话不腰疼!” 黄老顿着拐杖,也是直叹气,压根不和小张对视,只是冲着老艾、小郝两个首领道,“外城也罢了,家业艰难,如今也没有多少女人了,只我万州如今民情在此,多少民间的好女儿,便是家业艰难,本也可以觅些绣娘、婢女的营生,什么孔孟的道理,不是你们这些叙州义军的道理,这也能体谅,只是若还有些人心,也知道好坏,万不要再让吏目去兜搭女娘,叫她们走坏路了!” 说着,便深施了一礼,转身叹着气,捶腰走远了。余下众人或有一二要挑事的,但见买地考察团,个个都是人高马大,气势凌人,似非善类,又有府衙差役保护,也不敢造次,虽说是骂骂咧咧,但也终究逐渐散去了。众人这才得以继续前行,只是叙州帮众人,面色都阴沉得能滴下水来,走了一条街,小张终是忍不住问差役道,“大哥,他们说的可是真的?真有女子自卖自身,只是为了去那窑子里识字?” 那差役扫了她一眼,叹道,“姑娘,你不知道我们万州这几年,日子过得苦!别说让女娘识字了,原本的殷实人家,现在一年到头稀粥裹腹的也有不少呢。你们说读书好,读书了能在叙州考官做,叙州有钱,日子过得好——这话是不错,可到底读书那也要有一点本钱不是?” “穷到这份上,当天做活当天米下锅,一天不做饿一天的人家,哪有余钱来想这些?就算读书没束脩,那读书的时候又不能做活了,本来就做一日活才能买些米回家裹腹的,现在,半日时间读书,还能吃得饱吗?” 接下来的话就不必说了,大家都能想得到的,一家人生计如此艰难的时候,女儿还想读书,外头的工作机会又极其稀少,有什么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家舍脸去换些吃食,又或者,自己没门路的,那就自卖自身,去高级一些的唱馆,一次性能得一笔定约几年的卖身银子,就譬如说五年吧,那第一,能给家里留一笔钱,不至于让亲人饿死。 第二自己的吃食有人管了,大概率比在家吃得要好,第三就是如之前百姓所说,唱馆有师父教导,行令唱曲儿,至少这也是基础的教育,可以开发智力,有心的跟着学认字,几年后自己攒点赏钱,再去叙州——反正叙州也不歧视风尘女,她们再去考学,岂不是各方面都照顾到了? 若说为何不去买地,这话在川蜀根本不比讨论的,叙州之外,拿得出船钱南下的,留在本地也能过不错的生活,若说走蜀道出川,那意思是四十岁以上走不动路的长辈就不要了呗?两三个壮劳力在家,收入的盈余好歹还能匀一口米汤,哪怕是走一个,老人都只能饿死。 固然,也有不少人宁可走蜀道也要南下,但更多的人还是会因为家累而留下,也就出现了现在万州府的畸形现象,上进的好女子居然要卖身来获得学习的机会,而原本视为比卖身好一些的大户丫鬟,则因为没有和唱馆一样,及时改易策略,而成为了较次的选择—— 自从叙州府开始启用风尘女做吏目,万州府的唱馆便立刻改了卖身契,从死契改为活契,而且不再虐待伎女,这也是因为他们本就是招待四方来客之地,消息灵通,自然知道如今天下风流乡,所有唱馆的祖师爷姑苏城,如今这一行有多么的凋敝凄凉,是以早就在思忖对策了。 种种因素叠加,造成了万州府现在的荒谬局面,虽然从根子上来说,此事的根源是万州府的穷,要说万州府为什么这么穷,造反的夷人是重要原因,买活军的虹吸也要背锅,但不可否认的是,叙州帮对航道的把持和垄断,在万州府的局面上也起到了雪上加霜的重要作用。 而小张等女吏目,本着招徕女娘去叙州过(相对)好日子的善良愿望,在万州府主动发展女相识,并讲述识字的好处,却反而让不少女娘选择进入她们千辛万苦才侥幸摆脱的行业,这种弄巧成拙的感觉,让一行人心里如何能好受? 团队的氛围不可避免地沉寂了下来,在他们常驻的下榻之后,吴老八带了两个随从去见州官,其余人要来热水梳洗——万州府虽然也是山城,但至少用水没那么紧缺了,街上的苦力挑夫也是极多,足够应付二十多人洗澡的需求。男吏目们本来也可以去澡堂,但见了万州府现在的情况,都决定还是谨慎为上:澡堂子里大家都赤条条的,若是被认出身份,前来挑衅,那就比较棘手了。 二十几人都要洗澡,额外的热水赏钱,让掌柜眉开眼笑,喜气洋洋,他当然完全不排斥考察团的到来,更是对黄老那一帮人的言语嗤之以鼻,笑道,“都是一帮子酸货!个个心思也是不同,有借机骂官府的,也有日子实在不如意的,还有那老不死爱管闲事的——便是别家要去做表子,干他姓黄的什么事?他家没人去不就行了?真是狗拿耗子!” 说着,又媚笑着推荐本城名吃,自告奋勇要让小二跑腿去买些回来。叙州帮也有人觉得他说话不中听,反响冷淡的,也有嫌客栈自己的餐点不好吃,想买些小吃回来换换口味的,便和老板攀谈了起来。谢金娥刚洗完澡,拿毛巾包着头,探出来倚着二楼的回廊听了听,回房问道,“你要不要吃香山蜜饼,说是白香山带来的方子,那老板都好久不做了,听说叙州来人,特意开了一炉。” 万州这里有个特点,依山而建,地势狭促,所以楼房比别处要多,还常常出现两层楼房都是一楼的奇景,同样的因为地方小,客栈条件有限,考察团也住的是四人间,大家是轮流到楼下有沟渠可以直接排水的房间去洗澡的——哪来那么多木桶泡澡,一个客栈有一个大木桶都不错了,在冬日要烧水填满这个木桶那是极大的工程,用完了还要淘洗,用木桶洗一次澡至少五六个人忙小半日,一间浴房里,一个大灶在角落烧水,旁边放着一缸凉水,自己舀水出来兑着浇洗,暖暖和和的已是难得,用一瓢还要加一瓢进锅,方才能让二十多人在一天内都洗好澡。 她们这间房是小雷、金娥、王小芸,还有一个女兵士,此时三人都洗好了,女兵士去洗,小雷到楼下去问小吃了,只有王小芸一人坐在熏笼边上,手底下放着几个红彤彤的橘子,垂着眼似乎在出神,见到金娥来了,忙抬手擦擦眼角,笑道,“来吃橘子吧,这万州红橘说是极有名的东西,千年来都是本地的名产,这会儿正好应季,我刚吃了一个,挺甜的,放在熏笼上暖热了更好吃。” 说着,便将一个橘子递来,果然在熏笼上煨得暖洋洋的,让人拿着舒服,金娥掰开一个红橘,且先不吃,随意掀起熏笼,把橘皮丢进火盆里,屋内便顿时多了一丝焗橘皮略带苦涩的清香,倒让空气更清爽了几分。 “我们以前在姑苏的时候,每到冬日,便喜欢把橘子埋在灰堆里烤得橘皮发黑,橘肉都软塌了,再掰开取出,撒上糖汁吃,酸溜溜、甜兮兮的,多汁可口,又暖融融的,生津解渴,很能解冬燥呢。这几年在鸡笼岛,一年到头都热,几乎是不烤火的,倒是好久没吃到这味儿了。” 说着,也掰着吃了几片橘子,酸得一激灵,笑道,“这和我们之江的橘子味道差不多,烤热了就发酸,一会儿弄点红糖汁来配着,那才好吃呢。” 虽说这三人组不算是一见如故,彼此也有过不愉快,但其实出门在外,更多的时候是这样说些闲话彼此照应,场面上总不至于太僵冷,只有今日,王小芸有些魂不守舍,没有答话,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金娥也不生气,看了王小芸几眼,一边吃橘子,一边闲聊道,“小芸,你既然入选考察团,自然工作能力是十分出众的,我猜,你在买地必然不像这些日子这般胆小,是不是?” 她这样说似乎是隐隐在批评王小芸不能担事,王小芸自然是要辩解的,金娥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又盯着她问道,“其实,有句话我倒是一直想说……我的出身,只看这小脚,便是都知道的,我从前也是做表子的,团里众人也都知道,至于你的出身,别人倒是不知,只我看同行还算是看得准—— 我猜,你从前也是做皮肉买卖的,只是不愿显露出来,你这一路都是内向,只怕是害怕被人发觉了跟脚,今日在这里擦眼泪,也是因为刚才那黄老口口声声‘风尘女性子轻佻’,心里难受,有些过不去,是吗?”:,, 506 小芸心病 王小芸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遮掩了数年的来历,竟被谢金娥一语揭穿,甚至连自己那一点阴私心事,都被洞察,一时间既有被揭短的羞恼,也有些儿说不出的心虚:她以过往的经历为耻,这一点在如今的买地官场是严重的政治不正确,很容易得罪人——不少吏目曾经都是风尘女子,她们的来历也是一目了然、人尽皆知的,甚至成为了一种特殊的政治资本,经常有人谈及这一点,用来展示自己所受的恩德有多么的深厚,因此对谢六姐又有多么的中心。 这样的一段过去,人家不觉得羞耻,你反而觉得羞耻,那么,谈不上什么互帮互助,这些自觉被轻视了的吏目们,反而会变本加厉地讥讽讳莫如深的那批人,‘本该是姐妹的人,倘若不是姐妹,哪怕并不反对她们,也便成了最可恨的敌人’,这样的心态当然并不成熟,也不正确,但却是人之常情,真正能做到包容宽和的,那是极少。 尤其是这些吏目,她们自小便是在一个斗争剧烈的环境下长大,见多了生离死别的惨事,自有一股狠劲,又多是靠着这股子狠劲,才能拼搏出一条生路,逃到买地来,因此,她们做事的风格很明显,特别有拼劲,尤其是考入衙门做吏目的,都是卯足了劲儿要把工作做好,对旁人的竞争意识也强,总想着压人一头。 同时,这性格也爱走极端,特别喜欢拉帮结派、排除异己——虽然官府还没有明说,但私下议论起来,许多人都是有这个印象,认为这些风尘女,都是刺头,敬而远之、公事公办,这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像是吴老八这样直言批评谢金娥的情况,还是相当少见的,毕竟他是上级,而且,按他自己所说,从姑苏经手运来的表子都不知道有几千人了,实在是这帮女娘的大恩人,便连谢金娥也是他亲自救回来的(只是他不记得了而已),这多少也属于功德护体的,训谢金娥那是名正言顺,金娥性格又还算好,否则,便是上级批评下级,对到这些刺头儿的时候,少不得也还得收着些呢。 在考察团里,只有谢金娥和王小芸,还有邻船另一个女吏目是这个出身,王小芸也是深知谢金娥脾气好,否则她决计不敢承认,就怕反被这些同命的人狠踩进泥里,也是这会儿金娥说得如此明白,她实在是蒙混不过去了,方才垂头嗫嚅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弱了自己的气势,只是……只是……” 金娥细查她的神色,叹道,“想来你原也是个体面的人家,只是途中遭了难,自小也是四书五经读起来的。廉耻原比我们这些从小被卖进去的要强些——你别多心,我这话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我们都是不记事的时候就进了门子的,如此反而没有什么可羞耻的,我猜,你是家道中落,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因此自卖自身,入行的?今日听了那黄老的说法,特别有感受吧?” 她一字一句,全都说在了王小芸的心坎上,不由得也是触动情肠,又垂下泪来,道,“他说得其实也不错,我……我便是被那姑子引诱坏了,唉,我心中总是难以放下这些事儿。” 原来这王小芸,本也是江南繁华之地,中等人家的女儿,只是她自小体弱些,听登门的道婆说,这是命里和父母有妨害,要去寺庙里静修才好,父母对此也是深信不疑,便访了个尼姑庵,将她送去修养,王小芸在庵里果然渐渐地好起来了,还跟着住持学了些字好抄经——却不料,这住持之所以出家,也不是什么好因果,她原是江陵的瘦马,因此知书达礼,要知道此时的尼姑庵里,一多半都是全庵不识字的,只有她会抄经,缘由却是在此。 这师太刚进门时,也是洋洋得意,和徽商做了个‘两头大’,倒也生儿育女,又霸占徽商,不许他回家探亲,摆出了大房太太的款。却不料,大太太在家侍奉公婆,十分孝顺,公婆一封信写过来,这徽商也是无奈,只得买下地皮,建了一座尼姑庵,把她送来此处修行,自己又娶了个正经小户人家的女儿做外头太太,起先几年,还和这边有来往,后来生意迁移,音信也是渐渐稀少,至于她的儿女,早被送回老家去,再没有消息了。 少了这个大施主,这住持又是过惯了富贵日子的,见王小芸生得还算貌美,也是有心撩拨,三不五时,便送些名贵玩器给她,又做些绫罗绸缎的好衣裳送来,这王小芸本也是年少不知事,在庵中什么粗活不做,享福惯了,又见这花花绿绿的好衣裳,再想到家中的棉布衣裳,便有些贪恋富贵的意思。住持又夸口男人的好处,无非是把王婆劝潘金莲的那些话说出来,灌了一肚子的迷汤,又勾搭城中的风流恶少,软硬兼施,到底把王小芸给勾住了,迷迷糊糊舍了身子。 头一二年,确实是春风得意,那恶少迷恋王小芸,出手十分大方,住持也要笼络她,王小芸只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是不错,家里人听了风声来带她回家时,她还不愿回呢,还说了些嫌贫爱富,不好听的话,母亲气得回家病了一场,从此便不认她这个女儿,王小芸打发人往家里送节礼,都是不收。没过几年,听说他们是阖家离开本地,想来是脸面全无,无颜再住在此地,为了别的儿女婚事着想,只能去个新地方了。 王小芸这里听说消息,也是年岁渐长,到底比从前懂事了些,仔细寻思一番,也觉得这庵里并非久留之地,原本惯往来的几个少爷,如今来得也少,态度也不如从前热络,偶发口角,也不和从前一样又是送礼,又是赔好话地来哄,住持又收留了一个貌美的小义女做姑子,眼看着是要走自己的老路。一颗心也逐渐冷却下来,恰好此时,因原来的施主少来了,住持又撮合她和一个外地客商,王小芸应酬他几日以后,虽然也得了些银钱,但却因此染了下红淋漓的病,请大夫吃药,一点积蓄花用得也差不多了,好不容易有起色,却偏偏此时又有了身孕。 这孩子,便是她想生下来,也无人愿意认,王小芸只能咬牙用最后一点积蓄请大夫来开药,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大夫那摇头长叹的样子,那天晚上,王小芸捧着肚子,嘴里咬着手巾,在禅房里翻来覆去,心头又是愧悔又是怨恨,从此便立下了要离开此处的愿望。 有了这个愿望,接下来的动作也就顺理成章了,买地的招贤令她是看到过的,也知道女子去买地不要什么本钱,王小芸略修养了几日,又仔细做了筹划,正好时逢深秋,庵里为了过冬,储存了不少柴火,这一日住持又在招待多年的老香客‘吃斋饭’时,她便在马棚里放了一把火,乘着众人赶着救火,潜入住持房中,将她留意多时的金银细软,一发打包带走,用污泥涂了脸,乘船南下来了买活军这里,从此痛改前非,换了一种活法。 以她原本的教育水平,要考吏目的确比一般女娘容易,王小芸自也是有能力,有心机的,因此得到不少机会,不过,她素来是形单影只,很少和人说起自己的老家,更不去任何同乡会,便是因为这段过去实在是不堪。她和那些自小被卖进去的苦命人还不一样,如今既然已经清醒过来,便深以自己的经历为耻,更怕住持或者自己的家人也来了买地,到时候相见,也实在是难堪。 在买地时,还算是好的,买地的女娘多,她不算太显眼,并没发现自己有这毛病,谁知道出了买地,一路走来,凡是有人骂表子,王小芸便不由得感到抬不起头来,仿佛只能低头听人数落,自己并无一语可以回应,甚至是一离开买地那熟悉的水泥建筑环境,见到从小长大的码头模样,她便感到心里发怵。 这种情绪一路困扰,她却偏偏不能和旁人说起,心中其实很是煎熬,因此她又想和金娥近一些,在遇到旁人嬉笑时又恨不得立刻和她拉开距离——金娥的身份,大家从脚就能看出来,是无可隐瞒的,王小芸一路和她同行,也分不清大家是只认出金娥,还是火眼金睛地把她也分辨出来了,又觉得自己做过的事情,仿佛都在脸上写着,任何人看了都要摇头,都看不上她,包括此时的工作,也都是蒙骗得来的,倘若同事都知道了她的过去,便连工作都保不住了云云,一路上寝食难安,面上还要佯装无事,确实是难熬得厉害。 便是心中一再宽慰自己,收效也是甚微,今日听那黄老说了一番高论,固然也有些地方是让她觉得荒谬的,但万州府女子,被人引诱去卖身的经历,恰又和她个人合上了,王小芸心中说不出为什么,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回到房中掌不住便哭了起来。 又吃金娥这么一问,便抽噎着将自己的身世略微说了,只是隐去了自己放火偷钱的一段,抹泪道,“其实这骂人的事,真是谁应了就骂谁,我也知道,这些狡童,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伎子,只是看到一个抛头露面的女娘都这么唱,只是我心中确实是过不去,只觉得……唉,只觉得眼下虽然到了买地,但从前的事情,一辈子都过不去,心中的阴霾,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全驱散,怕是一辈子都要因为从前年少不懂事受了连累。” 她这话其实也不算是自怨自艾,这些风尘出身的女吏目,看似小雷这样的同僚平起平坐不差什么,但在人际交往上,完全是两个阶层。小雷虽然也有缺点,但在同事中很容易结交到朋友,将来到了年纪,自然也有许多人要争着和她说亲,便是同僚的吏目,也很乐意结下这一门亲事。 但王小芸和金娥呢?若是要找,那也只能往下,别说上嫁,就是在职级相同的人家中也是难找,如今买地说亲有句俗话,‘白纸找白纸,报纸找报纸’,人家清清白白的儿郎,又做的是吏目,找个一样清白的女儿家不好吗?就算男吏目对她们发生好感,但家中父老稍一打探情况,又怎会同意呢? 在同事这个圈子里,她们婚配上的弱势,人际交往上普遍感受到的障碍,都是切实存在的问题,即便买地已经为她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但无形的拒绝,就像是这些孩童拍手唱的民谣,就像是黄老的反对,和周围民众的附和一样,依然在她们周围形成了一道厚厚的障碍,让她们感到焦灼的绝望:过去的事,是不是永远就过不去了?是不是一辈子都要为自己的过去付出代价,即便是身体逃脱了,心灵却始终被困在原地,不能真正解放? 到底是好人家的孩子,不过是染了个妇科病,又掉了个孩子,王小芸便这样受创了,金娥虽然能够体谅她的心理,但却也觉得她见识短浅了些,金娥自己都掉过两次孩子,只是时日还短浅,动静不是太大罢了。其实这也是期望值的不同,她和翩翩逃脱时,最大的期望,除了摆脱小脚以外,其实就是自食其力,从此可以换个行业,买地既然实现她们的两个愿望,余下的一切发展,都是锦上添花,因此就算遇到困难,她们心里也还是很满足的。 而王小芸这里,她原本的人生自然是按部就班说亲出嫁,因自己一时轻佻,人生完全错位,她心里虽然不能自明,但其实逃离庵堂之后,潜在的期望还是要回归‘正轨’,回到自己原本一家和乐的生活中,抬头挺胸,重新做回清白姑娘,因此,虽然她也工作得有声有色,但心中的想望没有实现,却还是十分失落痛苦,对于他人的言论极敏感。再加上很少和别的前伎女往来,旁人多不知她的身份,就算在考察团里,也只有吴老八事前知道她是个尼伎,是以对这种攻讦也比较陌生,今日的反应也就更大。 金娥思忖了一番,道,“其实黄老这话,根本就是荒谬不堪的事情,像他这样食古不化的人,压根无法甄别出城内的主要矛盾,只能抓着主要矛盾所反应的现象,进行有限的主张,你若是要为了他的谬论而难过,那便是被他绕进去了,万州府现在最大的矛盾根本不是女吏目勾引女娘去卖身——当然这件事也不是很对,但这根本上是对万州府现在畸形的经济结构的反应,现在的万州府贫富分化太严重了,一般百姓吃饭都难,富人却仍有钱去,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正要再往下说,对黄老进行分析时,忽然小雷回来了,带回了几个蜜饼,张罗着让几人烤热了吃,又道,“现在门口好热闹,叙州帮不少人都来了——刚才我们入城时,他们没得到风声,叫人把我们拦住,叙州帮认为是奇耻大辱,现在城中各地的兄弟,都赶过来了,小张说,‘今日事,今日毕’,不留隔日仇,现在就要去找黄老讨个公道呢!” 非但王小芸,便连金娥听了,都是大惊失色,忙道,“这也太冲动了吧?这里还是万州府的地头,你看民情已是如此激愤,难道叙州帮还要火上浇油不成?” 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因吴老八还没回来,便忙到楼下去,找了考察团的众人回来商议对策,忙把才打开的包袱都收拾起来,做好撤离的准备,却见此时,客栈外也纠结了数百人,全都是叙州帮,或者是万州这里靠叙州帮吃饭的兄弟。气势亦是十足,那小张挽着袖子,满脸冷笑,站在人群面前高声道,“刚才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咱们的人来了,难道还能任他们欺负去了不成?” 众人大声应和道,“不能,不能!” “咱们叙州帮的人,在万州府停靠,才有了码头的生意,万州人不知感激,还对咱们说三道四,不能让这件事平白过去!” 只见这民心轻而易举,就被鼓噪了起来,考察团众人也不好上去相劝,只能任由他们出门去,金娥拉着王小芸,自告奋勇去看叙州帮作为,小雷和她们一组,也是极想看热闹,便也跟来了,说道,“我身手好,若是有事我能护着你们。” 考察团本来也是要跟上查看情况的,还有三个兵士组成的小组,也在附近,金娥对于自己的安全顾虑不大,这会儿周围也热闹起来,叙州帮敲锣打鼓,在小张的带领下已经喊起了号子。 “没有买,哪有卖!” 这小张倒也的确是有几分才学,不过是一个多时辰,便把顺口溜都编好了。 “谁买春,谁负责,买春客,交出来!” “黄老儿,假道学,只骂卖,不骂买!柿子挑,软的捏,卵蛋还比柿子软!” 她这里拿着铁皮喇叭喊一句,叙州帮的人便跟着帮喊一句,刹那间看热闹的街坊已经足有上千人,把一条街挤得满满当当,跟着他们往黄老的居处方向去了。 金娥和王小芸裹挟在人群里,再看看小雷,三人都有些心惊肉跳,金娥低声道,“倘若叙州帮的人不都是傻子,那……他们就是想要杀人了……”:,, 507 火并! 考察团的成员,虽然各有各的缺陷,但到底都是本职工作上手的吏目,基本的判断力是不会有错的,都是明白金娥这话的道理,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黄老是万州府这里十分有名望的乡绅,又至少是拿捏住了本地百姓认可的道理,叙州帮的人这样强横地找上门去,只怕还没到黄老家,本地的汉子就要闹起来了! 这样的械斗,在买地是非常少见的,买地的社会团体主要是以促进会为主,彼此间很少有肢体冲突,因为买地的更士、军士,是不允许参加任何促进会的,他们的立场绝对中立,而且出手狠辣,凡是有帮会潜质,诱导会员结阵习武乃至和别的促进会冲突的团行,立刻勒令打散,始作俑者可能要去挖矿不说,其余人不论是什么岗位,都要立刻被调派去各方做事——你要不服,那你交买活钱吧,现在买地的买活钱已经到了五千两一人,而且付钱之后要立刻离境,你要是不愿出钱,那就听凭安排去干活吧。 一般来说,给官府干活,一日25块的基本收入是有的,如果是去南洋开拓,还有危险津贴,怎么也有30块一天,但从这个活起步,和几年内只能干这个活,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现在这种强制派差的制度,似乎已经取代了敏地的劳役,很多好勇斗狠之辈,都被一竿子叉去南洋,和土著斗心眼子了。 再加上大多数人并不傻,从前在敏地抱团斗殴,主要是有些矛盾官府根本不调解,只能靠血勇来划分地盘立下规矩,买地的官府几乎什么都管,若有不服还能写信投稿,买活周报也会刊登,有了这样的途径,团行之间的摩擦也就大大地减少了——任何有秩序的团体,他们之间的流血冲突都是为了划分新的秩序,而不是单纯的互相仇杀。 但是,在敏地这里,尤其是在川蜀的大江码头这里,事情就太不一样了,码头一向是团行势力最膨胀的地方,苦力挑夫彼此都是用筹码算钱,天然的就是一个行会,而且骁勇善战,手里的扁担,有活时是挑担的工具,这时候就是趁手的武器。此时在叙州帮的带领下,平时靠着他们船只吃饭的挑夫都是气势汹汹,团护在众人四周——但对面一样有不少万州父老,此时都是发狠了撒开脚丫子,往这里赶来,口中还用本地的土话叫道,“格老子的,叙州的袍子们来欺负我们万州人?” 这些人里,也有挑夫——万州的挑夫多啊,此地多山,除了码头上吃叙州一口饭的,还有很多是商行雇佣的,或者为大户人家效力的挑夫,多数都是衣衫褴褛,还有些衣服较齐整的,大概是本地富豪的家丁,此时也来助阵,跟着叫道,“万州还有男儿么?这样欺人?夷兵都没这么不讲理!” 这时候遇到攻城战,除了守兵之外,最依赖的当是本地的乡勇,家家户户都要出人来维护乡情,乃是刻在大多数人骨子里的思想,就是吃叙州帮一口饭的挑夫里,也有不少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这时候,叙州帮哪怕有喇叭也没用了,大家都在声嘶力竭的大喊,甚至已经有人开始互相推搡,窄窄蜿蜒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便是要抽出扁担互相厮打,那都没有这个余地了。 考察团的几人,在这样的人潮中,只能彼此紧紧地牵着手,避免失散,小雷和王小芸两人没有缠足,下盘稳定,一左一右把金娥夹在中间,另三个考察团的兵士,此时也顾不上什么避嫌一说,只是拉着她们,奋力推开人潮,横插出去,在骑楼下头这才略得喘息,小雷又拍门道,“让我们进去歇一歇——我们带了有钱!” 一锭碎银子起到作用了,街边的人家多数都已经上了门闩,此时慢慢往里打开,才开了一条缝,兵士顿时把门一推,将几个女吏目搡了进去,门里的人不提防几乎跌倒,他们也顾不得这许多,也是跟着翻身进门,把门重新闩好了,此时已经听到外头轰然传来了一群人共同的大叫声,都是川渝土话,那兵士小王侧耳细听,回头说道,“这里施展不开,要约着到码头去火并了!” 这就是金娥所说的,‘叙州帮想要杀人’的道理在了,现在根本已经不是万州人排斥女吏目的问题,而是双方积蓄已久的复杂不满完全被一下引爆,否则,就凭黄老一人,也没有这几百上千的本地民众愿意舍命给他出头哇——喊两下声援倒是有的,真的要这样打起来,肯定不止这么一件事儿。 作为考察团的一份子,买地的吏目和他们的恩怨本来无关,但刀剑无眼,真在其中打起来了,不可能不受到牵连,众人自觉撤退得还算及时,都是有些庆幸,小雷惊魂未定道,“我们回客栈去吗?” “他们约的地方就在客栈附近!”现在想要回去报信,让考察团其余成员小心也是不能了,按照预案,这样的危机时刻要听兵士指挥,小王沉吟道,“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也要做好考察团同僚被卷入斗殴甚至全军覆没的准备,我们现在不能回去,要做好本职工作——这附近若有高处,可以观察火并情况的话,先去那里,可以评估叙州帮的战斗力。” 他的想法和三女完全不同,却得到另两个兵士的认可,这些兵士,当真是人中龙凤,素质比吏目们半点不差,而且见多识广,处理这种场面要老练得多了。三女此时六神无主,受惊不浅,有人做主,其实也松了口气,虽然暗惊小王的果决,但也知道这话有道理,便都点头请小王安排。 这屋子的主人不在,只有一个少女,带了两个男孩儿缩在堂屋一角,瑟瑟看着他们,小王便放软了声音,用土话问道,“会说官话吗?” 那少女犹豫了一下,众人便知道她是不会的了,就由土话说得不错的女兵小李上前,把银子递给她,又柔声问,“这屋子背后是山吗?我们想去个高地,看他们火并,可有这样的地方,你能带路吗?” 有银子开路,什么事办不成?那少女安顿了两个男童,带着三人爬上二楼,从后门出去——果然,一楼当门是一条坡路,二楼当门,还是坡路,从这面来看,二楼才是一楼,一楼则成了负一楼。不过这条小道非常窄细,看来,除了这家主人去山里砍柴之外,平日并没有多少人路过。 这少女身手灵巧,飞快走在前头,领着一行人绕过两个弯角,便见到一个大斜坡,下头正是江滩,远远地也可以望见码头边的一大块空地,此时已经站满了人,各自铺排起场面来,其中一面有人举着喇叭,想来就是叙州帮了。 从这个距离看下去,真的难以分辨两个阵营的具体区别,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装束,手里的武器也都差不多,两边的人也都是悍勇非凡,没有一个孬种,一边的首领说话时,旁人便以扁担顿地,营造出啪啪的脆声巨响,另一方则喝倒彩、叫骂,码头边的客商,也有参战的,也有在船上解绳要躲避的,几个守军都是上船去不敢沾边。 众人先看客栈,似还完好,这一口气还没松呢,就见得双方结阵互冲,挥舞扁担已经斗在了一处,那领头拿喇叭的小张,虽是女吏目,却也勇猛,喇叭一扔,手里拿了一根棍子,冲上去眼看要挥棍子了,突然从怀里又抽出一把菜刀来,左手菜刀、右手长棍,威风凛凛,在武器上一下就占了上风。 几个吏目居高临下,看得清楚,此时后方客栈门打开了,有人抱了一大捧武器出来,把手上都有红缨出来,想来应该是叙州帮在此地私藏的刀剑,给后方的兄弟们一分发,三个兵士都道,“果然是有备而来……叙州帮如此要胜了。” 果然,前方这刚一交战,其实还分不出胜负——小张这样拿菜刀的行为,更触怒了对方,当下就有人呼喝起来,意思是码头火并,从来都是不动铁器的,叙州帮果然阴险狡诈。又有七八人,都因为小张的行为而向她冲来,小张立刻便湮没在人群里,叙州帮这里要去救援,也都纷纷从怀里掏出小刀、匕首上前。 但是,这械斗的事情,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若不是大砍刀、长剑,菜刀还不如一根好用的竹扁担,有韧性,抽人疼,而且,万州的汉子们舞弄得久了,对于扁担物性是精熟的,力都能用在点子上,这样日积月累的功夫,还真不是轻易能处置得了的,不乏有人的刀剑被夺,只能重新凭借棍子和对面互相抽打,这才逐渐稳住阵脚。 数百人械斗,场面不可能不血腥,等到这波混乱散去时,小张早已不知去向了,至少考察团众人根本没看到她去了哪里,而此时叙州帮的刀剑也运到了前方,他们得了刀剑,顿时有了底气,也是激发血勇,挥刀嗷嗷大喊,往前冲去,手下丝毫都不留情,不片刻便把对面的万州乡亲都砍成了血葫芦,在地上嚎叫着打滚。 在械斗中,一方若有长兵器,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那就等于是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场面上很快形成叙州帮把万州人压着打的画面,叙州帮的人出手也是狠辣,刀剑都往心窝捅,这些手无寸铁的挑夫、棒棒,哪里有护心的东西? 便是之后也有万州父老带了铁器赶来,但士气已泄,又不像是叙州帮这里,有明确的主心骨,万州这里就算有家丁做骨干,但其余人多是凭借义愤而来,见当真死了人,众人已有了退意,于是且战且退,又往来路飞跑而去,叙州帮的人也不肯放过他们,很有些赶尽杀绝的架势,挥着刀剑在后头追。这片空地上,很快就只有辗转呻吟的伤员,而客栈中也冒出了不少人,开始收拾残局了。 考察团的同僚,便正在其中,众人都能认出熟悉的面孔,当下也是放下心来,小雷等三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血流成河的可怖景象,都是面色苍白,王小芸牙关打战,金娥也魂不守舍,腿和面条一般软,小雷相对好些,道,“我申请回去急救伤员,请小组批准。” 遇到紧急情况,在场的小组立刻结成一起,由有军事经验的兵士领头,这个是众人早演练了,还被吴老八考察过的行为规范,小雷还能记住这一条,可见吴老八在船上的功夫就没有白做,小王道,“行,如果情况许可,我们一起回去,但现在要先把守好房门。” 说着,便指派小李留下来陪她们三人慢慢走,自己和另一个男兵士站起身,一晃就消失在林间,三女还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小李道,“我们也快点儿——这会一方追一方逃,秩序比刚才还乱,很可能有人趁乱抢掠,都未必是这双方的人。那家里只有三个小孩,无法自保,我们既然进了他家的门,也当遮护则个。” 三女不提防还有这样的担心,当然,也赞成小李的说法,金娥一听自己还有要保护的人,当下不知哪来的劲儿,腿也不软了,回去时还捡了一根树杈要作为武器,催着王小芸道,“快走,快走,不要误了事。哪怕你回去人家里躲起来,也比在这更安全。” 她是知道怎么对付王小芸的,王小芸一听,也立刻有动力了,四女飞快地回了民宅,那少女还在张望,待她们进屋之后,赶紧给后门也闩上了门闩,一行人在昏暗中又下到一楼,果然,门外已是呼喊、苦叫连连,又有稚童之音,很显然是有人趁火打劫,开始作乱了。 众人所在的这间屋子,在街道上也还算体面,料来是街坊中的富户,不过多久,便有人用力来拍门叫开了,那少女有人相助,胆气壮实了些,便喝问是谁,对方也是不答,又从门缝中伸出一柄刀来,往上要把门闩挑开。 王小芸怕得尖叫了一声,忙拉着几个孩子进里屋躲避,金娥紧了紧手里的树杈,小雷面色有些苍白,却也操起了屋角的一根棍子,三个兵士倒很镇静,彼此用手势沟通,很快分站在门两侧,让金娥和小雷在正面远处站定,众人都注视着那门闩被巧妙地拨得颤动起来,缓缓摩擦后退,最后终于脱出卡扣一侧,门扉便立刻被人轰然推了开来。 屋内本是昏暗,此时那背光之人根本看不清面孔,他也不做声,只是持刀在前,闪身进门,挥刀就要向金娥两人砍来,却不知门内侧还有玄机,小李蹂身而上,只是一脚,便将他往屋角踹飞了,片刀脱手坠地。 同时小王关门上闩,另一个兵士小郑把片刀踢到墙角,将手中随手取来的扁担压着他的后脖子,叫他起身不得,金娥赶忙跑去拾刀,见这砍刀制作十分精良,而且有红穗子在刀柄上,不由得惊呼道,“叙州帮的刀——” 几人对视了一眼,小郑把那人翻了过来,果然见此人衣衫还算体面,而且长相还有点儿眼熟,似乎今早的确见过,不由得和其余几名同僚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好看——看来,叙州帮的吏治和军纪,的确还存在很大的问题…… 队伍成员,良莠不齐,领导人的控制力,只怕也并没有他们显示出来的那么强盛!:,, 508 四条出路 万州府一场大闹,足足小半天光景才逐渐平息,官兵们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头前两帮人马火并的时候,加在一起上千人,城中守军的数目全算进去也就这些:这还是算了吃空饷的名额在,要纠结起来平乱怎么也得一天时间,对于帮派火并,大家都是很有经验的,并不急于召集部众,为什么呢?因为许多正兵平时是自己做点小买卖谋生的,光靠兵饷他们活不下去,叫他们来出力干活还好,来拼命的话,得给钱,见钱做事,倘若不给,当下就能和主官闹起来,在民乱之外,再添一重兵乱。 再说了,帮派火并在万州府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从前繁盛的时候,码头上哪天不见血?挑夫们拉帮结派彼此抢地盘,有时候能和护军干起来,不管当时场面再大,闹个半日也就大概消停了,无非是靠码头一带的街面,比别处要危险些,火并时经常有人趁火打劫。 因此,尽管富户都在这一带开设店面,但家眷却都多住在山势高处,州县衙门也都建得高,不管下方怎么乱,山上照样是歌舞升平,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也就是前些年夷兵进城时,那是不分青红皂白,一概的烧杀抢掠,倘若不是一向关照夷兵的那几个官儿,便是连州县的父母,也是一概拉出来砍头,没有半分的宽待。 万州城内,现在的政局就如同他们的治安一样,也是泾渭分明、错综复杂,吴老八和老艾一干人还在州衙门吃了一顿晚饭,对于下方的乱象丝毫不知,晚宴上万州的头面人物都有出席:奢安之乱后新来的知州,附郭县的父母,镇守太监,乃至本地的老官,这些官虽是汉人,但不乏和夷兵关系密切者,还不如秦贞素,同夷兵势不两立。 当时夷兵进城作乱,杀了不肯交出州库房钥匙的知州,但一直有传说,州库的储藏,奢氏没有全部运走,而是和本地几个官员私分了——因奢氏后来逃走得很迅速,不像是携带了大规模辎重的样子,但州库内的损失也确实惨重,于是当时没有罹难,平时又善抚夷的几个大人便遭到了怀疑。 但是,这样的怀疑毕竟没有证据,为了从大局出发,州里还是要重用他们,去怀柔那些一度尾从奢氏作乱的土司,因此,正直的遭难了,官声阴霾得反而活得很滋润。一顿饭上频频向吴老八敬酒,态度非常的亲热,吴老八也猜得到原因:这些人私下都有支持的商户,想要和买地做生意,那自然不会得罪他们这些买地的使者了。 虽然买地的官场,也不是全无弊病,但敏地官场,这种上下异心、各自为政,目无王法乃至公然以权谋私的现象,简直已经可以说是荒唐了,吴老八从一开始遮遮掩掩地卖私盐,到后来公然成为官府座上宾,见识得实在是太多了,不过如万州这样,连秦贞素都不齿为伍的,就算在敏朝也有点儿过分了。 尤其是回到客栈,听说白日的事态之后,更是皱眉道,“万州这样如何能抵御土司作乱?我就说,席间为何频频有听差来和那些官员耳语,原来都是禀报今日火并的消息,却偏偏就是知州,从头到尾真的是毫不知情。 主官被架空,没有丝毫自己的人可用,别的官员麻木不仁,知道了装不知道,甚至不肯检点亲兵去维系秩序,镇守太监也是,只知道勒索土司,要他们孝敬——按秦都督的说法,奢氏不说,那些依附他们起兵的土司,有不少都是受不过太监的勒索,这满万州府的官儿,竟无一个是不可杀的!真是无耻得叫人生气!” 考察团的心情自然也不算太好,他们此刻并非满员——小雷带了一些上过中级卫生课,受过急救训练的吏目去给叙州帮疗伤了,还有几个兵丁自己排班在门口放哨,万州府的变动,让考察团的危机感大增。王小芸主动说道,“叙州帮这一次也折损了七八条人命,之前接待我们的小张……” 她双目微红,说不下去了,哽咽了一下又道,“叙州帮上下议论纷纷,都说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听他们的意思,似乎内部早有人想要打万州,说是打下万州,能拿下一整条大江水道。从叙州取泸州,从泸州到万州,路上就没州县是他们的对手了,唯一需要忌惮的只有秦都督的白杆兵。” “不过,不论是军师还是首领,都认为还不是时候,底下人也只能顺从,这件事便没有再提起来,却不料今日有了这样一番冲突,普通弟兄不说,素日里有威望的头目,折了好几个进去,因此众人现在都是群情汹涌,嚷着要立刻去叙州报信,更有人说起,倘若军师和杨将军仍不许可,那说不得就不要怪他们单干的话了。” 她素来都给人以胆小的印象,但正因为胆小欲自保,王小芸打探消息的欲望是最强盛的,手段也比旁人多,对于叙州帮上下的情况,别人没有比她更说得仔细的——一样是出去帮忙治伤,小雷和金娥心思都压根不在这上头,只她一面包扎一面还竖着耳朵听叙州帮的人土话对答。因她平日话少,叙州帮的人都以为她听不懂本地土话,也并不提防,自己的一些小心思,都被王小芸尽听去了。 这样细心的女吏,是能起奇效的,吴老八对她赞赏地点了点头,又敲了敲窗户,听到外头传来的咳嗽声,知道此时屋外无人,便压低声音道,“各位兄弟姐妹,咱们如今孤身入蜀,这里又是买地势力的空白,除了郝六哥的同乡会之外,其实并无多少人能真心信任,咱们如今,是真正同舟共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话说得不错,众人也有深刻感受,此时也都把旅程上一些小摩擦给抛诸脑后,纷纷道,“越是如此,咱们越要抱团,团长是老资格,你只管开腔,只要是您下的决定,我们再无二话的。” 此时谢金娥和小雷几人还在外治伤,否则这话当是谢金娥说得最响亮,不过吴老八也不好把人都叫回来,那就太着行迹了。他低声道,“虽然还没进叙州,但已经能感觉到,叙州帮内也分了几股势力,军师刘三德,依托的是郝六哥的同乡会起势,对买地最是亲善,首领杨玉梁,他的态度暂且还未知,外来人口,凭武艺和军事才能上位,和刘三德关系应当不错,但我想他不会如刘三德一样非常盼望被买地收编,最好是如诸侯一般,和买地保持亲密的政治经济往来,但还维持统治的独立,这也是人之常情。” 众人听了,都是点头,吴老八又道,“还有第三股势力,其首脑未知其人,但应该就是今日这冲突的主使者了,他们应当是非常想要拿下沿江的州府,掌握前往大江的航道,在买地来接管以前,把势力扩张一番,如此进退可以自如不说,或许他们也能分到一州之地,慢慢经营自己的势力,不再是杨玉梁、刘三德的附庸,因此我怀疑这第三股势力很可能是叙州帮的第四号、第五号人物,甚至是一股中高层的意愿集合。” “正因为他们形成了合意,事情才办得这么顺利,先让我们买地的人见了秦都督,并且谈到了炸礁石、疏通航道的事情,还撮合了我们和秦都督的牛油贸易,对秦都督来说,她久已厌恶万州官场,又担心奢氏再度作乱时这些人拖后腿,倘若叙州帮能和她携手对抗奢氏和那些土司,又让她继续掌握富顺的盐、牛之利,让她有养兵的财源,又有买地依靠,那么秦都督很可能对万州之变袖手旁观。如此,挡在叙州帮和万州之间最大的障碍,便被挪除了。” 障碍一去,需要的就只是一个名正言顺能挑起多方情绪的理由了,吴老八甚至怀疑黄老出面,背地里都是这些叙州帮黑手的安排怂恿,乃至在火并中率先动用铁器,让斗殴升级为流血冲突,都是为了加深万州、叙州矛盾搞的小动作,大多数时候,火并虽然也会有人死,但绝不会如这次一样,死伤者上百——而且多是万州的本地百姓。 当然,也可以说这是为了立威,但试想外地人不讲江湖规矩,用刀剑屠戮手无寸铁的本地乡亲,万州府现在对叙州帮会是个什么观感?叙州要出川,必须经过万州,如果双方勉强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友好,叙州帮或许还没有出兵的理由。但倘若从此叙州帮在万州府人人喊打,甚至连停靠都不敢放心,要随时戒备万州人的仇杀呢? 那,叙州也就不得不拿下万州,并且把这些不服气的倔头百姓全都杀光了啊…… 不过是叙州要向买地靠拢,这么一个一语可以概括的政治行为,背地里隐藏了如此多的阴谋博弈,这就是‘政治’两字的重量。与会的买地吏目,有些习以为常,有些则难以适应,王小芸眉头蹙得极紧,心中想道,“也不知道小张事前是否知情,其实按道理来说,忍一时之气,为万世之谋,将来报复回去的机会多得是,她一刻也忍不得,脾气也太暴烈了些,风月中人哪有这爆碳性子的?” “或许,她也是倾向拿下万州的一派,当时的气愤,不过是顺水推舟,为了将事情闹大,只是,富贵险中求,她图谋更进一步,将来或许为官作宰,胆量是够大的了,身手却不过关,还想着拿菜刀身先士卒,战场上刀剑无眼,谁管你有什么雄心壮志?不知天高地厚,贸然出头,被砍成血葫芦一般,就算熬过来,恐怕也是个废人了。” “如今看来,叙州府有亮点,有政绩,至少在表面上,他们是很符合我们买地的价值取向的,但正因为如此,我认为买地必须把叙州立刻收编,因为叙州内部的问题更大——乌合之众,各怀心思,如果不是面临各方的军事压力,或许就和所有的义军一样,很快就会内讧、分裂,而且,叙州因为地理环境原因,想要振兴经济着实困难,这就造成他们中高层强烈的扩张,现在,他们甚至到了为了铺垫抢掠而故意制造仇恨的地步。” 在她出神之时,吴老八已经分析到了考察团的报告上,“有了今日火并的仇恨在,明日拿下万州时,叙州兵为了复仇而故意在城中抢掠杀戮,刘三德和杨玉梁是否能阻止呢?我个人是不看好的。” “没有产业链、经济链的建设,管理人员的铺开支持,就算领导者怀着很美好的愿望,往下传递到执行者时也会极大的变味,照旧是封建军队‘贼过如梳’的那一套,没办法,叙州要搞教育,搞医疗就需要钱,他们和买地的生意来往又少,经营不足怎么办?” “那就只有拿下别地的富户,用他们积攒的钱财来供应叙州的福利,他们的结构就决定了中高层的扩张欲/望会天然形成联盟。我个人判断,在我们离川之前,战争就会爆发,而且或许会有一场避免不了的,针对万州民众的小范围屠杀。只要烈度不会超过夷兵入侵,秦都督也不会出手,她的白杆兵要留着应对奢氏更残酷的夷兵,所以对叙州帮的行为只能放纵。” 他的推测虽然大胆,但反对的人却不是很多,小佘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我想,如果我们还是按计划去叙州,可能会被软禁起来,成为叙州扯的虎皮呢——只要我们在,就说明他们得到了买地的支持,甚至他们也可以说自己的扩张是受到买地的鼓动和许可。虽然我们的人身安全,或许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但是家乡的政治声誉说不定会因此受损。” 他这是打退堂鼓了,当然这话也很有道理,吴老八道,“我认为我们现在要兵分四路——第一路,出川,把我们截止今日为止的报告都带出去,这条路是比较危险的,大家刚走过三峡,明白我的意思,才休息不几日又要出发,身体上很辛劳,但出了三峡之后,安全就有保证了。到能和老家通讯的地方,要立刻动用千里法螺联系总部。” 这是信使,没什么好说的,身体好,够机灵即可,唯一的危险是要提防同行的船客是叙州人,设法偷看考察团的报告,发现不尽如人意后会毁掉报告,所以这个人记忆力也要好。众人推举小佘担任,因为小佘不但水性好,人机灵,记忆力好,而且还是有疏通航道经验的人,他以考察三峡水文为借口离去也很自然,而且,基于叙州帮对于三峡航路的需求,他们会对小佘很客气的。 “第二条路,去叙州,考察团是为叙州而来,不可能半路上打道回府,至少要去叙州和刘三德、杨玉梁会面好好聊一聊。这条路,有被软禁,或者卷入叙州帮内部纷争的可能,但生命安全应该不成问题,除了我本人之外,需要一些胆子大,会装神弄鬼,必要时候懂得用白莲教护身的兄弟姐妹——在局势最危急的时候,我们要做好打着六姐神佛幌子夺权自保,先斩后奏,把叙州权力收拢到手上的心理准备。” 已经走了这么久,才堪堪到万州而已,还要再走十几日才能到叙州,去往这样偏远的地方,后续还会发生什么事,当真是谁都不能打包票。但这也是本职工作,那些有拼劲的人,即便冒着生命危险也是要做好的。自告奋勇者不少,吴老八点了几个,又说,“第三条路,留万州,这条路功劳或许大或许小,叙州人不来打万州,平安无事,如果叙州进犯万州,这个决定我们无法阻止——他们也不会听我们的,但这时候,留在万州的兄弟姐妹们,我要你们发挥作用了—— 如果白杆兵不出战,那城破几乎是必然的事,我要你们阻止叙州帮抢劫屠城,除了一些劣迹斑斑的大户之外,一般的百姓人家不允许他们滋扰,今日,小王、小李和谢金娥他们六人,入城查看局势,亲自杀了一个想要抢劫民家的叙州兵,如果他们不在,一女二男,不超过十三岁的孩子就要惨遭毒手,不管怎么说,我认为这种事是突破底线的,我是买地的吏目,我代表买地,但我跟随六姐其根本就是为了让天下再这样的事情,这些事情发生时,倘我不在,那没什么好说的,倘我们在,就不能听之任之。” 这番话,掷地有声,不容置疑,就连王小芸也不由得点了点头,吴老八看着众人道,“但我们又终究还是六姐的吏目,一言一行要注意自己的影响,所以,我要你们在尽量减小政治影响的前提下,维持万州的秩序。这是个半公半私的委托,我希望是武艺好,有自保之力,机灵胆大,而且想法和我一致的人留下来。” 这次,他没有先选人,而是又说道,“第四条路,是去奉节白帝城,去秦都督那里,和她保持沟通,避免误会——如果去叙州,留万州的兄弟姐妹都折了,那这个人要确保秦都督相信,侵占万州绝不是买地的怂恿,而是叙州自发的行为,要让买地避免受到秦都督的猜忌和反感。 秦都督把守出川必经之路,我买活军决不能和她发生误会,因此,我希望是个能周旋,会说话,同时可以帮助秦都督开展扫盲工作,语言天赋好,能用拼音标注夷人土话的人过去。当然,相应地说这条路最不危险,功劳可能也就最小。” 前两条路,已经选了人了,后两条路就功劳来说确实都小些,第三条路,功利角度说最不划算,要不是没有功劳,要不就是危险非常大,今日众人都是见过火并的,要阻止士兵屠城这谈何容易,一不小心就和小张一样生死不知,那都不稀奇。而且这件事也没得到六姐的授意,很可能费了许久的劲儿,冒着生命危险,最后论功只比去奉节的略多些。去奉节的呢,功劳虽是最小,但好吃好喝的舒坦,应该是四条路里最悠闲的一条。 吴老八一气说完了,便对剩下那些还没择选的吏目道,“谢金娥是个莽大胆,主意还正,人虽没到,但我点她留在万州府,做第三条路的头目,你们可以自行择选,愿意去奉节的去奉节,愿意留万州的留万州。一会儿外头的兄弟姐妹们回来了,也让他们自由选择。”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此时还没选择的人(包含还在外勤的),还有十余,也有人选了第二条路,想去叙州,但竟有七八人都选了留万州,有人道,“越是艰难,越不见功劳的事情,大家越是不去,那我就越要去,我是个啃硬骨头的人。” 这其实还是在表功,这是有上进心的,就赌万州会出事,而他能处理得亮眼。 也有人很直接地说,“屠城这样的事情,我是看不过眼的!”——这样的人,是有侠气的。众人一一都选了,只有两三个人愿意去奉节,此时屋内只有王小芸没选了,吴老八便看向她,问道,“王小芸,你是要去奉节的吧?” 他虽然是询问,但语气是很肯定的,所有人都认为王小芸肯定要去奉节,就连她自己也是一瞬间打定了主意,但是,到了这时候,王小芸反而迟疑了起来——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这一刻到底都在想什么,是想到了那三个小孩儿面上的恐惧,还是想到了被轻而易举煽动起来的民众,又或者是想到了金娥叫她快跑时的措辞——想到了小张血葫芦一样的惨状…… 她过后可能会后悔的,小张就是最好的例子,热血上头的人,在政治中往往死得很惨,可,就在她的理智要发挥作用时,她却总是想起今日的那个小女孩儿,她说她是被卖给这家的童养媳,“我父母去投买活军啦,那时我还太小,还晕船,他们只能把我留下来。” 万州城里又有多少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呢?就像是当年的她一样,不管多无奈也好,多艰难也罢,但最后毕竟还是被家人轻易地舍弃了呢?在这残酷的世道里,有多少人会惦记着他们呢? 王小芸嗫嚅了片刻,还是低声说,“金娥要留下来,小雷也肯定要留下来做医务后勤,我……我和她们是一组的嘛。” “结组了就不轻易分开……我也留下来。”:,, 509 万州组扎根(上) 在万州府留守,其实并不如吴老八等人事前估计得那样简单,考察团留了六人组下来——小雷、金娥和王小芸三人,另外三人是指派保护她们安全的孔武吏目和军士,其中就有女兵士小李,另两个是男丁,而六人组很快就发觉,其实并不存在‘叙州不进犯万州的话就无事可做’这个可能。 就算叙州府不来,考察团也要面临棘手的局面,那就是万州人对叙州帮的排斥,作为叙州帮的后台,买活军在万州现在当然也处处遭受冷眼,尤其是在靠近码头,居民密度很大,同时也是火并战场的‘下山’,除了那些为叙州帮做事讨生活的挑夫之外,其余百姓都有很充分的理由讨厌他们。 ‘上山’这里呢,倒是有不少对买活军有些好感的富贵人家,愿意伸出援手,安置六人组,不过,接受他们的好意,也就意味着和叙州帮的关系将要相对疏远,而且人情债是最不好欠的——谁知道伸出援手的大人物,背地里是不是鱼肉乡里、血债累累,已经成为叙州帮必须要清算的对象?领了他们的情,若这户人家也打着买活军的名号招摇撞骗,小组又该怎么办呢? 考察团出门在外,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是很重要的,便是叙州帮,众人也不想过于依靠,再加上小组本身肩负的使命,金娥便对众人道,“若是我们在万州一个人都不认得,如何能做到制止叙州帮滥杀?何人该杀,何人不该杀,岂不是全凭他们一张嘴说话?本地的民情我们要掌握,考察考察,是拿一双眼观察,对城中做一个调查,便是不能制止叙州帮动手,也可冷眼旁观,记录下他们的行动究竟有多少违规之处,作为之后衙门处置他们的证据。” 这思路是合理的,众人都是有丰富实务经验的吏目,自然知道要把一句话贯彻下来,需要多少实际行动,坐在客栈里高喊‘不得抢劫,不得滥杀’,也算是努力过了,但这和真正限制住叙州帮的行动,不让他们扩大杀戮范围,完全是两回事。 想摸鱼的人可以去奉节,留在万州府的都是要做事的,自然无人和金娥顶嘴,就是小雷有些犯嘀咕,她对王小芸是有怨言的,因为王小芸一句话,‘同组的不轻易分开’,吴老八直接把小雷分在万州府了,当然,她要去奉节或者去叙州也是可以,但那样就显得她有点事儿。 小雷等于白白选择留在最吃亏的万州,而且还一句话都没能在吴老八面前说,哪怕是表白自己的忠心和觉悟也好啊,至少能让领导记得你,写评语时都能带到几句,眼下这说话的机会都没捞到,好人全被王小芸做了,她没情绪那就真成傻子了。 金娥这里,也能理解小雷的想法,不过她有办法糊弄——也是形格势禁,小雷留在万州几乎是必然,因为小组要在万州打开局面,离不开小雷的医术。 “我虽然没出外差的经验,但之前接下任务之后,还是赶紧去图书馆找了《吏目参考》的合订本来看,其中就有提到,一般来说吏目去敏地的城市,都是以扫盲班来打开局面的,之前听老艾他们说,叙州帮也在万州开了扫盲班,也的确有人来上课——但学生很少,效果不佳,现在更是无人来了。是以我们只能换一种办法,那就是开义诊——这个是叙州帮做不到的,他们自己的好医生都很少。” 扫盲班效果不佳,说到底还是和经济有关,万州府的贫富分化已经严重到平民根本连上学的余裕都没有了,而‘山上’的富贵人家,他们也根本用不上买地的扫盲班,学拼音的话,自然可以聘请买地回流的教师——这些有过买地游学经验的书生,往往也是考察团潜在的人脉,不过在如今的万州就两人,川蜀和外界的联系实在是太不便了,大多数人离川之时根本就没抱着短期内回乡的念头。 因为这种种原因,扫盲班针对的主要还是有余钱,而且白日里工作不繁忙的伎女,因此叙州帮的扫盲班在一开始名声就不好,之后她们也试图主动出击,由于白日在家做事的是妇女多,叙州帮的扫盲班也只能是以妇女为主,接下来的事则在黄老的控诉里便可知道了。 考察团这里,扫盲班是没必要办了,田师傅——擅长种田的吏目去叙州府了,而且在万州府也不吃香,这是山城,田地细碎不成型,也没有常见的附郭乡村,附近的村落距离万州都有一段路,也还没种上高产粮,扩散得最快的是玉米、红薯和辣椒——这里的意思是,锦官城周围的平原开始大面积种植这些了。 至于村落,虽然和万州更近,但交流要更稀少得多,万州开始种玉米、村民听说,得种,试种成功,在没有吏目推动的情况下可能要五到十年。反而是锦官城,消息灵通又是平原,虽然也距离数百里,但只要半年左右就可以派人来买高产种,来年就可以强行摊派下去,叫农户们种植了。 是的,这就是交通对于时间的放大,这也是六人组还在筹划着按部就班开展工作的原因,因为时间其实是充裕的——别看叙州帮很可能收到消息之后,立刻发兵攻打万州,但真正接战至少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消息带回去,要商议,就算不商议了,直接决定出兵,那也要先后十天的时间,来安排船只,收集辎重——十天已经是非常快速的了,一般来说,水战提前半年开始部署都不稀奇,因为船只数量是有限的,这里牵扯到的算数实在复杂,能算出自己的兵马需要多久时间能兵陈敌方码头,这军师可以说就很有些水平了。 就算叙州帮做事快吧,十天半个月准备好了,也要船行半个月才能到万州,所以一来一回至少要一个月的光景,这会儿是正月,开打是二月,如果只打了几天就攻下万州,开始用船往云县送信,在没有传音法螺的前提下,还要再走三四个月才能把消息送到云县…… 只有亲自走上一次,才会感受到传音法螺是多么伟大的发明,在政治军事上又有多大的作用。金娥等吏目,虽然对于战争是一窍不通的,但在筹划的过程中,也是发自内心地感到了传音法螺的用处,在全国范围的争霸战争中,一个短波无线电网络,几乎就可以让这方政权立于不败之地了!?就拿此刻说吧,倘若无线电总台不是设在云县,而是设在华夏中部,可以让传音法螺发挥作用的话,那么现在考察团的工作难度将会极大下降,甚至根本就不用留人,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叙州帮不敢造次。就连小雷这样有点缺心眼的女吏目,在对比川蜀、两江、之江道的官场风气之后,都说出了颇有哲理的感想,“一切与落后的根源都在于信息的不通畅!” 这句话也不仅仅是因为万州的政治氛围,也有因万州府的卫生知识之落后而发的感想,万州这里固然也有人看《买活周报》、《国朝旬报》,但知识在民众中传递呈现出非常不均匀的现象:大家都很关注报纸上的皇家消息,比如说最近的王妃离婚案,就连码头的汉子都是如数家珍,把什么地方的秘闻都能一一道来。 但是,倘若是农事、卫生的消息,那就多是‘山上’人专属,在山下人中,多数都是一些似是而非,人们听过就忘的故事,虽然也有报纸,但底层人、码头汉,还是免不了的无知。就连近在咫尺的叙州帮,在这件事上似乎也没能带来多少积极的影响。 这就是信息的不畅了,交通的不便,带来了所有的困难,报纸太贵,大多数底层听众都是在茶馆、茶棚里听的,这些地方的说书人为了招徕顾客,当然是什么低俗,什么戏剧化说什么了。再加上买地报纸中所谈的卫生知识,很多对于这些底层人来说都是‘何不食肉糜’,听了又有什么用?譬如说常洗澡可以防寄生虫,说得好啊,饭都吃不上了,我还有钱去洗澡吗? 如此,也造成他们在兴趣上的淡然,便是小雷开设的义诊,一开始反响也是平平,大多码头汉和他们的家眷,都不太敢过来——便是义诊也要药钱的,没钱抓药的话,义诊有何用处呢? 不过,这一次,山下中多少也有些日子还勉强过得去的人家,不像是从前那样抵触和买地的新式女娘打交道了,宁可冒着被攻击为伎女同党的风险,他们也要出来看病,因为万州的医生虽然少,但疾病却不会因此就善解人意,多体谅万州人一些,他们还是照旧生病,不管是大病小病,总是让人不舒坦,总是要设法去解决。万州的医生本事有限,夷乱之后,更是稀少,这个小雷,她姓雷,是那个造了牛痘的雷,光是这一点,便让很多人认为她的本事总不会比万州的土大夫差了。 “你是体弱,平时是不是吃得太素了?越是素,肠胃就越弱,稍微吃一点好的就拉肚子,你家里情况如何,多久能吃一次蛋?” “嗯,还是有钱的,那么你叫家里人给你慢慢用一个月时间,从稀粥过渡成稠粥,再吃干饭,可以吃干饭了,便可以开始同时吃炒鸡蛋,吃豆干,一天保证吃豆干豆腐一大碗,两三天一个鸡蛋,这样吃一冬,小心不要受凉,会比现在好得多。” “你我来看看,是不是入冬之后容易感风寒啊?觉得身子骨越来越不好……你这个是元气耗费得太厉害!仗着年轻,阳气壮,干活也不出汗,就不好好穿衣服,这多冷的不过是两件单衣,若是你买不起棉袄,你就多吃点辣椒,这个东西是便宜的吧?辣椒和酒一样,能激发阳气,还比酒便宜多了!” 小雷看病的风格,也很得到百姓们的喜欢——这是从买地带来的习惯,买地的大夫是不太说脉相的,只是记医案,也很少开药,更多的还是鼓励食疗,原因很简单:以前看得起病的人多少都是有点文化的,五千人里大概五百人能看得起病都不错了,但现在五千人里,四千五百人能看得起病,多出来的四千人文化水平很可能只有扫盲班毕业,也就是说会认拼音,除此之外没有太多的文化知识,说脉相他们也听不懂,要说得通俗,病人才能明白医生的意思。 不开药,鼓励食疗,则是因为买地常年缺药,药毕竟不是说在福建一地就能种得出来的东西,很多药材特产现在还是敏地,这多出来的四千人需求,完全冲垮了华夏的药材供需关系,就算把全国其余地方所有的药材都卖过来,也不够买地吃的,而且很多衙门都发布公告,药铺不许擅自卖药给买地——别处不说,京城和本地的药材供应要能保证吧? 这在客观上也给买地的药材购买带来了阻碍,总之,买地的医院,除非急病、重病,否则都是很难开出药来的,大夫因此只能绞尽脑汁挖掘食材的药用价值,所以,万州百姓很快就发现小雷的义诊很有用,至少不开那昂贵的药材,便是码头的挑夫,山间的棒棒苦力,也都可上前诉说自己的艰辛,并且得到帮助不知多大,但至少可行的建议。 “你这个是颈椎问题,挑担的时候没有换肩膀吧,长期一边肩膀受力,高低肩太严重带累颈椎了——你要做导引操!” 挑夫这里,多是筋骨劳损,他们是看不起医生的,无非是自己买些跌打药酒而已,小雷也不要他们卧床静养——这些不切实际的话,买地的医生从来不说,多是以导引操来缓解,而说到筋骨问题,天下间没有别的地方比买地的医生更在行,因为大部分筋骨出问题的百姓都很穷,在敏地之外,他们看不上医生,医生自然也无处去累积经验。 只有在买地,大量的病例结合先进教材的教学,才能总结出针对不同问题的导引操指南。小雷只需要把病症分类,指南上就有对应的导引操图形教学,她这里不论教什么,一旁看热闹的百姓们,那就没有不学的! 这一下,可不得了了,又把挑夫的人心给收拢了去,本来六人组出门时,除了码头叙州帮的地盘之外,城里是不能乱走的——路人多以险恶目光打量,似乎随时都要上前寻衅似的,除了被他们救下的一家人,连讨口热水喝都难(此事双方都不敢声张)。 现在可好,走到哪里都是众人前来行礼,倘若不是人手实在不够,几乎就可以立刻开起香坛,传播起六姐信仰来——这也是私盐队在外的老三篇了,小雷原本是不解的,因为她很喜爱六姐的《迷信、恐惧、统治》一文,但是,在泉州没被攻陷之前,完全生活在深宅大院,对于宅门外的世界没有一点了解,所有认识都在买地养成,算是个正宗新式女娘的小雷,在见识过敏地民间的真正情况后,现在也只有两个字感想:真香! “多吃辣椒,多吃荤油。” “平时不上工时可多穿几件衣服——最好养成喝热米汤的习惯,啊,说起来,我在山间有看到辛夷花,你们是叫迎春花的,就是这会儿采摘下来晒干,也是一味补气的药材,泡水喝的话也有助于防止风寒。” 随着小雷连日来声望的高涨,她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增多,对王小芸比之前要亲热些了,显然,这份必定会体现在工作报告中的风光,足够安抚她的怨气。而六人组也借着小雷去各街坊义诊的机会,把万州府的情况盘得比较清楚了:万州府因‘万川必汇、万商云集’得名,太平年景,这里是仅次于巴州的大埠,常住人口可以达到近三万,把这个小小的山城塞得满满当当,而外来的客商、脚夫等等,随时都有个七八千在万川过,四五万人口是有的。 然而,先后经过奢安之乱、航运衰落两个打击,现在府城的生意比以往要凋零太多了,常住人口大概只有原本的三成,客居者数百近千,也就是说,一万人近一万五,差不离是这个数字。 这一万五中有一多半是依附于‘山上’几大家族为生,川蜀内部的贸易,以及万州附近难得的好田,都归属于这些家族,理所应当他们也承担起了万州城防一多半的力量,这几年也正是几大家族发力,在逐渐整修万州的城墙,只是进度相当缓慢,这也是为何秦都督和万州官场不和,秦都督对于万州的防务是很失望的,因此拒绝出钱协助,还是选择在老巢石柱县发力,对于万州来说这当然是她吝啬的表现了。 一万五的居民,要对抗叙州府的进攻恐怕很难,买地的吏目,知识来源是广泛的,而且有些知识不必她们亲自体验也能学习,比如说居民和军队的比例,买地的居民,在如今的情况下,大概一千人可养一个精兵——这种精兵的体能素质都和小李差不多的,按这个标准,万州府将只有十五个精英士兵…… 敏地这里,因为百姓生活水平可以很低,这个数字可以往下降,可以粗略地认为,常驻人口一万五的州县,如果没有太多朝廷财政的补充,把家丁、府兵等全都算在一起,拥有战斗力和战斗装备的人员不会超过五百人,再多的话,那就养不起了,而且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对于买地的军队来说,那些召集起来的民户根本无法阻碍他们前进的脚步,再多都是零作用。 叙州的人口如今大概膨胀到了十万,而且他们是有财政补充的——他们抢劫了本地的富户,因此,叙州的战力,实际上是取决于他们能动用的战船,不论怎么说,万州都不会是叙州的对手,想要守住绝无可能,他们只能期望巴州出面拦下叙州的兵船,拖延叙州的时间。 而对于考察团来说,他们着力点,则是要在城破之后,组织民众,抵抗军队无序的抢掠。考察团还是希望叙州能拿下万州府的,因此,六人组的行动路线也就很昭然了,在这个阶段,他们并不急于宣讲‘叙州危机论’,而是一心一意地大做好事,积累声望,明确有意识地甄别‘山上’人家,寻找可转化的盟友,必须被根除的作恶人家,对万州府的民情进行详尽的调查。 有小雷的义诊在,六人组的名望、六姐的信仰,以及对辣椒的喜爱,在城中迅速地蔓延了开来,于小雷开诊半个月之后,六人组的名声已经足以支持王小芸在小雷的义诊队伍不远处,再开设一条‘妇科门诊’队伍了——虽然她并不是专职医生,但王小芸也是老妇科病患者了。 久病成良医,她拿了一本买地的妇科病手册,也能走马上任,并且迅速得到了伎女们的好评:伎女们当然是她最大的客户,不过,和叙州帮的坏名声不同,万州府的百姓似乎也有些双重标准,他们中的良家妇女,原本对于叙州帮的女吏目是见之色变,不敢和她们交往的,但在买活军的义诊这里,却是并不介意和伎女同时处于一个场所,陆陆续续,戴着盖头,羞羞答答地便上门来了……:,, 510 万州组扎根(下) “来,躺上来,把腿放到这个托子上来——别害臊噻,这里里外外都是女子,我们买地的规矩,女子看病都是要查看患处的,不看怎么能治病呢?” 入内来的女娘们,往往是很放不开的,有些人甚至不愿摘下盖头,王小芸等人也并不强迫——盖头这东西,如今在川蜀之外,已经是婚礼专用的东西了,但川蜀还沿用了松代的风俗,女子出门往往有戴盖头作为帽子用的。 在排队的女病人中,若有人戴着盖头,一言不发,虽然衣着还是简单寒素的青衣,但也可以轻易地推测出,这必定是‘上山’殷实人家的妇人,虽然也有病痛,但却不愿把面目展示在众人跟前,引来闲言碎语,便是那些身价高些的花魁,也喜欢用盖头遮了脸去,大约是害怕自己有病的事情传扬出去,叫恩客倒了胃口的关系。 真正毫无遮盖的,往往是中年妇人,又或者是贫民家的大姑娘,不过,她们头一天来时或者是没想到这一点,下回再来,便知道要拿块布来遮一遮了,于是这也成为了义诊队伍的奇景,一侧是排成长队,在露天看诊的小雷,不远处的小院门前,虽然也是大排长龙,但众人都是盖了盖头,彼此之间一语不发,默默前行,单个单个地进入屋内,如果不是知道在义诊,恐怕还以为这是什么邪门的生意呢——若非之前小雷已经义诊了一段时间,买地的考察团在万州深孚民望,官府只怕都要出面干涉,而男吏目一旦要进屋检查,甚至只是引起一点争议,敢来看妇科的病人,必定就会少上许多的。 买活军的名声,小雷的全科义诊,这才让六人组有了开设妇科义诊的条件,而王小芸在几日的义诊后,也做出了基本的判断。“万州的女子民心,将来还是可用的,并没有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好的例子,便是咱们的看诊椅,并没有在外界引发出什么不堪的流言来。” 她所说的看诊椅,是急就章改造出来的东西,虽然在万州,并没有办法定制买地现在已经很流行的逍遥椅——这种逍遥椅,在此前只是偶有木匠为大户人家打造的淫乐之具,对于普通大众来说,一向是非常陌生的东西,但现在却因为其在妇科检查上的用处,于买地也有了稳定的作坊生产。不过这东西在买地之外的地方,还是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在床笫上助兴。 万州这里的看诊椅,是在躺椅旁边架了两个高凳,通过人力来搬动高凳,协调不同的身高,而万州的女娘们,对于这样的看诊方式是非常陌生的——妇科病,哪有要看这个地方的道理?大多时候,不都是述说自己的病情,再扶脉开方子吗?若是男大夫,光这样都太羞人了,从未见到还要看患处的医生呢! 王小芸要做的第一件事,往往便是耐心地解释,“这就是女医生的好处了,大家都是女娘,被我看看,有什么要紧呢?我们买地的女娘,一开始也是害羞的,但是后来便都习惯了,去看妇科也并不盖盖头——你认得拼音吗? 不认得,那我读给你听吧,你瞧,这是我做的剪报本,我一直随身携带的,这篇便是《买活周报》三年前第3期的卫生宣教板块——《把妇科病和女子道德解绑,还妇科病本来面目》,第一句话就是这样写的,买地的女子们,我们要认识到,妇科,就犹如内科、外科一样,只是对于身体的一个器官,它所发生的疾病的一个统称。对于这个器官本身,就没有什么可羞涩的,对于它的疾病,我们更要抛弃它的羞耻感……” 她本人为何会剪下这篇报道收藏,原因王小芸自己是清楚的,因为她便正曾为自己的妇科病羞耻,王小芸也不清楚这和她的性活动有没有关系,但在脱离了原有的环境之后,她自个儿曾一度认定是有关的,并且因为害怕别人从她去看妇科病,发现了她过去的那段历史,根本不敢去看医生。 正是因为这篇报告,其中举的好几个例子,令王小芸鼓起勇气,接受了买地特别的诊疗方式。虽说她心中对于这篇报道并未是非常的信服,但是,王小芸也相信,万州的女娘需要的其实也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毕竟,会来看诊的,大多自然都是受到这种难言之隐长久的折磨,既然来了,还是想要摆脱的。 很奇怪的是,在一遍又一遍的劝解中,王小芸自己,也逐渐发自内心地相信了这篇文章讲的道理,到现在,她已经是用一种理直气壮、深信不疑的语气来进行劝慰了,“有病就要看患处,这屋子里也没有男丁,外头都是病友轮流把守着,害怕什么呢?” 她的态度实在是太强势,太过于理所当然了,让人很难不信服,再加上她说得也有道理——吏目们的语言天赋都不错,和本地人的交流现在是不存在什么障碍了,义诊的流程设计得也很严密—— 临时租用的屋子,外头是有买活军的女兵组织人把守的,来看病的手里都拿了号,用杠杠来代表等候顺序,别看是小小的妇科诊室,规矩还很周全呢!义诊的女娘们,先在院子外街上排队,按秩序进入院中,从女兵手里领了画杠杠的竹片,随后去空缺的窗户之前把守,防着无赖地痞翻墙进来偷窥。 虽然其实义诊也没闹出有人偷窥的事情,但有这么一群病友看守着,入屋的女病人,心里对于这两个字,首先是有底了,再经过王小芸的劝解,也就半推半就地都解了裙子——小心的人,入屋都戴着盖头的,看不去脸的话,便是被看见了身体,仔细想想似乎又没有什么了。 “你的症状是如何呢?” “尿频、尿急……小解时有没有灼热感?” 流程进展到这里,倒也快了,接下来无非是根据观察的结果,再结合讯问得到的病情自述,对照《指南》,一一诊断——这书是吴老八事前准备的,众人这样长途辗转,自家的行囊无非就是些换洗衣服,但书是真的一本都不肯少带,过三峡时都要注意保护,此时众人才发现它是多么的有用,在需要收拢人心的时候,这书可就是神器啊! 当然了,《指南》并不足以完全取代医生,但就像是小雷也能靠半桶水的医疗素质和一本《指南》走天下一样,有《指南》,有半桶水的诊治总是比没有的好。万州尚且不是锦官城、巴州那样的大郡,虽然从前繁华,但妇科医生是很缺少的,以前女子有病,大多都是依靠药婆,要么就是自己忍着。 但这套由三姑六婆组成的基层女子服务体系,在奢氏之乱中被冲击得不轻,便连巴州也是如此,百姓离乱,有些本事的药婆或是死了,或是逃走了,现在号称能看病的药婆,本事还不如王小芸呢,若是不会看病,倒也罢了,偏偏巴蜀周围多山,多夷族,有些从夷人那里学来的陋习,照搬在病人身上,那才叫人无语。 王小芸开义诊没几日,便听说了接连几起叫人晕眩的病情处置——竟有药婆让女子用朱砂熏蒸□□的,说是要祛除里头致病导致下红的邪魔,还说这是夷人多年来的土方。便是按她对于药性粗浅的认识,也是听得无语至极:朱砂外用有毒,《买活周报》还特意说过,不论是内服还是外敷,都要仔细用量,尤其是熏蒸更要极注意,因为朱砂是硫化汞,汞蒸气是有剧毒的。 这样的庸医,害的还都是有钱请医婆的女娘,大概是因为西南产朱砂的关系,本地朱砂比外头要便宜些,所以连伎女都很流行用朱砂来熏蒸羞处,说是这样可以避孕——也是,人都中毒了,体弱多病的本来就不容易怀孕呗…… “熏蒸是没错的,但不能用朱砂。”所有熏蒸的方子,指南中粗暴的规定了都必须以艾叶为主材料,主要是因为艾草实在是太容易获取了,谁家也不缺这东西,因此这个方子是很有实用性的。而且,因为方子就这么几个,王小芸做的就是要归纳病情,找一个对应的方子罢了。 譬如内里下红,有条件就用栓剂,没条件就只能艾草熏蒸,那么,不管是什么病因的话,都是这一套,再加上一些□□卫生的宣教,而如果是寄生虫导致的外部瘙痒,那就治疗寄生虫——对于懂得其中道理的人来说,一目了然,但不懂的人压根就不会区别症状的不同,这也就是义诊存在的意义了,即便是简单的工作,都能对妇女们起到很大的帮助。 “你的红痒其实不是因为内里病了,我刚查看过里头,还行,里头没什么异味,是外头的虱子咬出来的,你又是爱起红痕的体质吧,你看,我刮一下,你手背便红了,回去以后最好是把全身的毛发都剃掉,衣服也换了烧掉,不过,现在天气冷,可以等到夏日再做,现在先用艾草熏蒸,艾叶烧水擦身子,若有薄荷草也加一点,擦身以后千万别再抓了。” “你憋不住尿的话,需要每日做操,这个是盆底肌松弛了,有孩子了没有?有三个了?那以后最好别再生孩子了,你先别走,一会中午歇班时,我来教你计算安全期,你们家可有黄历?” 别看方子简单,王小芸开始负责坐诊之后,每日嗓子都是嘶哑的,劝慰她们躺下解衣,并非是最费心思的地方,主要还是因为女娘们不懂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宣教的任务太重,用药还好,若是牵涉到安全期的计算,还有卫生的养护,这个也是谬误频出,有过于干净的,有过于不干净的,讲究的不用艾草,用醋、朱砂这样的贵重东西熏,反而坑了自己,也有从小没养成清洗习惯的,冬日不太能洗澡,异味便相当的重,还有溃烂的表现。 这些其实都不算是顽疾,学习了知识,用些便宜的艾草,自家种几盆薄荷,再穷的人家,只要不是连饭都完全吃不上,总是能设法解决的。但奈何王小芸接触的妇女中,有许多人是十以上的算数都做得困难,安全期都不知道怎么算的,现在她是真的知道为何买地如此看重扫盲了——连拼音和算数都不会的话,真的是很难教,甚至连艾草熏蒸,这么简单的四个字,可能走回家的功夫都能给记岔了。 本来是为了提升人望,才开始做义诊的,可义诊做着做着,不由得做进去了,别说偷懒,白天义诊,中午上扫盲课,晚上备课,王小芸饭都没时间吃,还想要自掏腰包买一批药材,给来上课的女娘们发放,又想找印坊,用拼音翻印一批卫生手册,散发给病人们,让她们学会拼音后自行阅读。因为义诊人数多,而且看诊过程比全科慢,一日休息不到六小时,人累得消瘦了不说,现在还要倒贴钱财出去,真是一身的血肉都要被榨干了,大有为了工作不顾一切的狂热势头。 “你这是着魔了,从前没做过扫盲扶贫的工作吧?” 小雷对于王小芸突然迸发的热情,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因劝道,“咱们的薪金原也不高,你能带多少积蓄在身上?帮是帮不完的!还是量力而为好些,把你自个儿全填进去了,对结果也没多大影响,只有你亏进去的钱是回不来的。你最精明的人,如何这笔帐都算不清楚?” 王小芸哪里不知道她说的道理,皱眉道,“我能分清主次,只是着急——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都是简单的知识,她们就硬是学不会……” “唉,平日里饮食太差,脑子的确是转不动的,便是你开了班,效果也未必好,为何叙州的扫盲班都开给伎女?因为伎女吃得至少比一般女娘好些,脑子便活泛,容易学懂,那些穷人家的妇女,平日里稀粥、窝头度日,我看,很多人的妇科病,也是因为吃得太差,免疫力过低而引起的,倘若能吃些好饭,哪怕是一两个月,这疾病也就不药而愈了。” 金娥的话,倒是很有道理,王小芸也不由点了点头,“本地的花柳病倒是不多,更多的确实是因免疫力太差而引发的感染,其实药方就是要吃得好点,可惜,万州的农业不发达,要提振本地的经济,让妇女能吃饱,唯一的办法是疏通三峡航运,万州的商业好了,百姓的日子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这又绕回到炸礁石了。” 政经、民生、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本就是息息相关的事情。在万州停留得越久,三人组希望买地能接收万州的心情也就越强烈,因为眼前万州乃至整个川蜀的死局,非买活军是无法解决的:大家穷,要生产,要贸易,要贸易就得炸礁石,降低拉纤的频率。要生产就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接着就是需要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进来,把那些蠢蠢欲动想要抢掠汉人的坏夷人,全都杀绝了,剩下的好夷人改土归流,接受汉人的管理,这是一条血流成河的路,但也是改变川蜀局势唯一的路。 虽然按道理说,考察团吏目上交的报告,彼此是不透露内容的,但金娥、小雷、小芸三人互相私下讨论,三人是都写了希望六姐出兵川蜀,这是一种朴素的不忍心,就像是王小芸,她也知道小雷说的道理,但眼见了这些深陷愚昧却还不是完全无可救药的病号,如何能够忍耐得住? 太惨了,她帮不了的也就罢了,只差这么一点儿的感觉最是让人难耐——只要学会拼音,只要有几本册子……她还不知道,在这些‘只要’背后,隐藏的是在此时多么先进多么难得的一条供应链,知识本身并不困难,困难得是如何能制造出学习知识的环境,这看似简单,但当她尝试着自己来供应时,才能略微品味到这背后需要多强大的力量作为依托。 “还是想办法去买地吧。” 这几日来,对于一些有条件的女病号,这也是她唯一能说的话了,“或者攒够了银子,也别去叙州,南下去买地——买地比叙州还是要更好些的。” 话虽如此,但女娘们的态度多是消极的,险要的三峡航道,保护了蜀地多数时候的安宁,但更多的时候是一重限制,也堵住了川人迁移的可能。南下的船票太贵不说,还太险,万州人是听着船难故事长大的,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为什么要冒险呢? 而且,大多数本地的女子,她们也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太多不幸,而是用川人特有的乐观,消解着生活中的苦难。“好歹现在还算是太平,有吃有喝,一家人能在一块,现在又来了你们这帮女神仙,救苦救难的,日子也还算是过得下去吧!咱们的命都还算是好的了,还有比我们更差的呢!” 王小芸的工作,不能说是非常愉快,她总是很容易感到无力和挫败——她无法完全解决万州的问题,也不能付出一切去帮助这些人,她的顾虑太多,而能做得实在太少了。她清楚地知道,这些病号的问题,很可能只有一半能得到解决,另一半人,她们的生活连稳定的艾草熏蒸都办不到,前来义诊更多的是一种占便宜的心理,要说在自己的健康上投资更多的精力——甚至不是金钱,只是精力,那都是够不到的奢侈。 怜我世人,苦难实多!王小芸的情绪往往是压抑的,但是,她又从这压抑中汲取到了一些坚韧的力量,倒也并不是看到了别人更深的不幸,便接受了自己的不幸。而是她为了做好自己的工作,不得不反复主张,‘妇科病并不可耻’——就像是非自愿的皮肉买卖并不可耻一样,耻辱实际上是一种自己强加给自己的情绪,王小芸从这些病号堪称荒谬的忌讳中,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健康常识的过程中,反而真正发自内心地接收了买地的见解,‘原发妇科病也好,非自愿的皮肉生意以及其产生的后遗症也罢,都完全不该让受害人反而感到羞耻’。 “妇科病不可耻,这和贞洁没有丝毫的关系,只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妇科病不应该和性联系在一起,明白吗?有时候这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情,在我们买地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虽然不洁行为会增高生病的危险,但这绝不是生病的唯一原因。” 她对云英未嫁却尿频尿急的少女这样说,就像是对从前刚去寺庙寄养的自己,“你这个是尿路感染,根本原因是你的饮食太差了,抵抗力太低,所以很容易有小病痛……你回去上山掘蒲公英根煮水喝即可,如果条件允许,那就再吃得好些。你家人未必能顾着你,你也不要太指望别人……素日留心多学学,凡事自己留个心眼准没错。” “你这个大概是因为没有注意卫生——不要误会,哪怕只有一个男人,甚至没有男人,而是用缅铃自嬉,只要入体的东西不仔细清洗,都有可能致病。” 她对言行举止明显有风月痕迹的盖头娘子这样说,就像是对从前还在寺庙过着‘好日子’的自己。现在,她甚至不在乎把自己的过去当成例子,来向病号们讲解注意卫生的重要性。“我也得过,最直接的原因,便是当时的相好恩客不注意……” 当她的过去,成为例子出现在王小芸口中时,忽然间,它就完全退化为了一段单纯的往事,和曾经轻浮轻信的少女王小芸一样,成为了一段真正的过去。王小芸见了太多令人不悦皱眉的部位了,对她来说,妇科问题,曾经就像是那段挥之不去的过去,是一种放荡轻浮、人品不佳的证据,即便别人不在意,但她却很难不这样审判自己。可现在,当她要用这句话去宽慰那些愁眉不展、羞赧不安的女娘们时,她反而真正地接受了这个道理:弱者无须为自己受到的伤害而羞愧。王小芸被送进庵堂时才十岁,在买地都只能算是小半个成人,她并不是能和住持斗心眼子的少年天才,之后她抓到了机会,她有了改变,她逃走了,迎来了新生,她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如影随形的羞愧感逐渐褪去了,她感受到了一种迟来的,无由的愤怒,对于自己,对于父母,对于住持,对于恩客,对于万州府被迫去做伎子,还以为这是一种幸运的女娘,对这锁住了蜀地的高山和峡谷,王小芸对于现状发生了极大的不满,甚至于,这份不满还无理地延伸到了至高无上的六姐身上——以六姐无边的神力,顷刻间要夺取天下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何多年来依旧固守一地,让万州甚至发生了这般荒谬的情况? 一人之力,何其渺小,王小芸哪怕是粉身碎骨,也无法让万州府的困境有一丝的改变,就连叙州府的义军,已经是做到了极致,却也还是受到了地理的限制,她只能把指望寄托给高高在上的,曾给她带来希望的神明,对外当然也不敢将这大逆不道的想法吐露分毫,只能在心底默默地问着: 六姐,天下的惨状,您可曾听闻,将这些华夏子民置之度外……您于心何忍? 在这样反复的思绪中,一个月的时间如水而过,万州府码头的叙州帮船只逐渐扬帆而去,巴州的商船填补了他们的空缺,并且带来了一个不祥的消息:叙州帮和万州民众的码头火并,让叙州人死伤惨重,惹来了叙州义军的怒火! 叙州帮战船尽出,锣鼓喧天,声势浩大地顺流而下,并且带来了来自南方,锐不可挡的药火,突破了巴州对江域的封锁,已经冲着万州而来,巴州这面,还要提防异动的南方夷人,暂无法分兵防守万州—— 这个消息,立刻在城中引发了极大的不安和轰动:叙州人报仇来了! 理所当然,这也让等待已久的万州组,他们的工作,正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511 山城棒棒军 战争要来了,而且是数年内的又一次战争——而且,还是叙州帮这样刚起势的义军,和万州府带着恩怨的战争,民众的恐慌几乎是无法避免的情绪,从消息传到万州的这一刻开始,码头就比平时要更热闹得多了,不少巴州来的船只,压根就没有回返,而是临时挂出高价,承接着从万州到奉节的客运,凡是有些办法的人家,这会儿都是争相出高价,宁可去白帝城露宿,也不敢再留在万州府了。 “一张船票要二两银子!” 但是,也不是每个人都支付得起这昂贵的避险费用的,人口众多的人家,光船钱就要百余两,到奉节之后还要吃住呢,倘若在奉节没有亲友,这会儿便是去了也未必能入城,风餐露宿的不说,倘若被本地的流氓拐子惦记上,把家人给拐走了呢? 越是到了大乱的时候,便越是看各家的本事了,也有些在乡下有亲戚的,这会儿拖家带口走山路去投亲——这时候山也不是随便进的,在村子里若是没亲戚,进村还不如进城,城里还能求差役老爷开恩做主,旁人至少不会做得太过分,可在村里,遇到心黑的大族,男的杀了,女的或卖或留下强娶,家财全都吞没了,事后对外只一口咬定无事发生,便是衙门也拿他们无法! 这样说来,要么是有亲戚,要么,就是有本事自个儿在野山里寄居,要么就是有运气,能躲到民风淳朴些的地方去,可占了这三样的人家又能有多少?万州府本身还依山而建,去巴州的蜀道险要,能逃出万州的人口,不过十中一二而已,大多数人还是坐困愁城。 如此一来,民心本就浮动,却偏偏本来因为叙州帮的船只撤离,这阵子城里物价已是飞涨,现在更是畸贵,船只一走,许多挑夫没了活计,竟连稀粥都喝不起了,有些老实的,去乞讨,去城外吃树心,在江边捕鱼,有些不老实的或者是走蜀道翻山去巴州,或者便是滋生歹意,夜里上山抢掠。 那些山上的人家,多数是出船钱把一部分家人送去奉节避难,但一家人不可能全都离去,总有人要被留下来,他们的窖藏固然丰厚,可挑夫惦记不说,还有些奸仆,和贼子里应外合,合谋作案,抢了粮食金银,各自亡去,连着数日,山上都有血案发生,于是平时各有矛盾的人家,现在都联合起来,派出家仆互相监督巡逻,夜里凡是见到鬼祟贼子,当即打杀,不留丝毫情面!兵还没到,山上山下之间,已经是各有怨言,互相提防了起来。 “王医生,您是买地的吏目,神通广大、见多识广,走南闯北的,我们都愿意听您的指点——倘若叙州帮的人真来了,咱们这些弱女子该怎么办呢?” 在这样内外交煎,走投无路的绝望情况之下,这几个月于城中声名鹊起的买地考察团,便成为了许多人依赖的对象了,不免有不少人,尤其是山下的女子,在义诊时向王小芸求教,她们对于王小芸这些医生的信赖,虽然短暂,但却是绝对虔诚,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狂热的,毕竟,买地的考察团和叙州帮还有所不同,他们带来的,的确是万州本地人急需的帮助,而且方方面面也比叙州帮考虑得要周到得多。叙州帮的行为毕竟太具有争议性了,目的性也太明显,在码头火并之后,大多数人对于他们的观感是相当复杂的,说不上多么的正面。 “砍头的,今日我去了义诊那里——倒不是去‘复诊’的,你别急着掂锄头嗦!婆婆丁还够使,我是去打望消息的噻,她们那个院子外好多人都聚在一处说话,都是在问买活军,叙州帮军纪怎么样的——都说买活军的军纪好,跑船的《叙州同乡会》,好像一向也还客气,给赏钱是爽快的,若说叙州帮的军纪能和白杆兵比,那咱们在万州住下去也还能安心。”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万州山下不少房舍之中,那正咂巴着烟嘴的汉子,也不由得放下了空荡荡的旱烟袋——家里最后一点烟草,也都换了粮食,现在距离弹尽粮绝一家人都只能去啃树皮只有几日的功夫了。但家里有老爷子,还有没满两岁的孩子,他一走,老的小的只能饿死,而且去何处? 这时候,他们是很渴望听到买活军的指点的,倘若能得到他们的保证,相信叙州帮不会屠城,那么宁可受几日的苦,也要留在本地——为何呢?因为叙州帮打下城池之后,要么就是把本地人都杀了,要么就是要给本地人一些恩惠,一般都是发钱粮,所以如果不死,就可以指望着新的粮食到手,日子也就能继续得过且过下去了。 “怎么说?”这汉子虽然身体还不错,没有去过义诊,但却送了自家的婆子和老爷子去过,他婆娘用婆婆丁煮水灌洗之后,尿频的毛病缓解了不少,老爷子的病是佝偻症,这个据诊断就是缺钙,没别的,平时要多吃豆腐,这一条暂时还没实践,因为现在市面上豆腐太贵,得过了这一波再说。不过,不论如何,有了这个思路在,心里总是能缓和一些,有个盼头,是以他即便没见过面,对买活军也已经很信服了,私下里没事也会念几声六姐的佛。 “王医生的意思是,他们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肯定是会留在城里的,本来么,都该去叙州府的,是见着万州的日子太不好过了才留下来,那肯定不会不管大家。” 光是这几句话便是动听,是哪个衙门里的老爷都说不出来的话,那汉子不由得听住了——这话说来丢人,可当真是打从心底有几分酸软,要不是考察团这一个月来处处做事,想方设法、设身处地的为百姓考虑,分文不取,有时候还倒贴钱给开药,这漂亮话他都不敢信,“那,那王医生打算怎么救?” “这还在商量,王医生说主要两件事,第一件事,要给大家找饭辙,不说别的,至少能喝上稀米汤,要去和衙门的人斡旋,让衙门的人发令,抄粮铺的库房,不肯平价卖粮,按买地的规矩那就全都杀了,粮食还是按原价卖,得了的钱做本,再雇大家做活,不论是整修城防也好,码头也罢,或者是修船、修田垄都行,总之有力气的人要让他们有钱能买粮食吃,她们在老家都是这样做的。” 光是这个主意,就让汉子拍案叫好,连着喊了数声‘要得’了,他激动地说道,“很是!很是!便是这个道理,不愧是买地的女菩萨调养的菩萨兵,硬是要得,俺们街坊都是舍得卖力气的汉子,只要有一口饭吃,下死力做活,也愿为王医生他们卖命!” 说着,便要起身去联络街坊,被他婆娘按下道,“只是急性子!听我说完!第二件事,王医生说,叙州帮打下万州府是丝毫没有问题的,而且,和万州的百姓的确也有仇怨,不敢保证他们不会报复,她还说了许多别处闹贼时的事情,地名我也记不清了,就是前些时日报纸所说的京城地动的事情——” 京城地动这都大半年了,消息才进入川中大规模地扩散,同时一起送来的还有运河沿岸州府一度闹事,但很快被镇压的消息,那婆娘绘声绘色地道,“那些白莲教的人,造反就是为了杀人夺财,进城之后,先放火烧城,等火熄了,一家人都死绝了,再进去找金银细软,如此就万无一失了,便有人能逃出去,但带得走多少呢?余下还不都是他们的!” “天下间的义军,如买活军这样军纪严明的一个都没有,叙州帮的人入城了会如何,他们也不敢保证,像是从前那些地方,也有买地的办事处,当时办事处也都愿意庇护本地的百姓,当时的办法,就是叫城里的百姓立刻剃头入教——那是白莲教作乱嘛,天下白莲是一家,六姐也是无生老母菩萨,信奉六姐便也算是信奉了白莲教,教内兄弟自相残杀,对那些贼子来说也是很大的罪过,而且,倘若是六姐的白莲教众被杀,那办事处也有理由出头了。” 他婆娘一边从篮子里拖了蒲公英出来,摘着枝叶准备去清洗,一边絮絮叨叨地交代,“王菩萨就说到这里,别的也没说什么了,当家的,你脑子活,你说这是啥意思撒?” “还用说?!” 这汉子虽然瘦得都有些脱相了,一条腰带缠得极紧,便是为了减弱饥饿,但脑子还算是活泛的,立刻便道,“这个意思,若是我们肯入白莲教,他们也肯庇护我们——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立刻便去街坊联络,红花绿叶是一家!我们这些苦力汉,本来也都是罗祖教的兄弟,若不是这几年来,生意实在是不好,又经过刀兵,兄弟们四散,那日码头火并也不能叫叙州帮的龟孙那样得意!” 他们万州本地人,本来对叙州帮就没有太多好感,火并之后更是势不两立,因此比起投降叙州帮,自然是更能接受依附买活军的想法,当下就安排道,“媳妇,你去找我那挑担,就说我的意思,考察团在我们万州就六人,我们想要山上那些老爷们拿出粮食来,就要全力为考察团撑腰,把吃不上饭的兄弟们都团结起来!不要再分什么走码头的,爬山的,只要是吃苦力这行饭的,都要听考察团的话,这般才能叫衙门忌惮,才能搞来粮食!”yhugu 他口中的挑担,其实不是连襟,而是自家婆娘的老相好,婆娘听说了,也是笑道,“你这话要得,恰好去他家插插米缸子,倘有米装一碗回来给幺儿熬个稠粥吃!” 说着,将自家的鬓角抿了抿,夫妻两人便分头出去,这汉子先去找了几个兄弟,又到两条街外自己老相好的豆腐坊门口,叫了声‘三嫂’,推门而入,问道,“三嫂,你这日可去过义诊妇科那里?” 三嫂正喂驴,见到他来了,不动声色,先看向墙角的一个布口袋,里头是些喂驴的劣等豆子,大概意思是他要拿口粮也只能拿这个,不提防这汉子问的却是这个,因怔道,“没有,只是头前去过一次,颇见效,就没再去了,怎地?” 那汉子把自家的想法,买活军的说法都一一讲了,道,“三嫂你这里再过几日还有豆子做豆腐么?怕是做了也卖不出去!人光吃豆子要涨死的,我看你还是和我们一处,你的相好多,便托于你四处串联起来,到时候大家都听买活军的号令行事。” 豆腐三嫂听了这话,点头道,“若是你谭老四要出头,我要骂你痴心妄想,你这急性子不是做主的人,做个急先锋倒是不错,既然是买地的女吏目,那我也服膺,待磨完这波豆子,我就出去传话——你既然来了,豆花装一碗走,给你家幺儿吃。” 说着,去里屋端了一个大碗出来,里头空落落沉浮着两块嫩豆花,个头都不大,谭老四接在手里,却不走,而是笑道,“三嫂,厚颜再讨些秋油,我们家里两个月没钱买这些调料了。” 豆腐三嫂瞪了谭老四一眼,又伸手拧了他那恨不得扎到胃里的腰带一下,道,“你再瘦下去,以后别登我家门!” 到底还是取了酱油醋出来,滴了几滴,谭老四大笑,“三嫂放心,这牛再瘦,歇一歇地也是耕得动的。” 话虽如此,却也到底很怕三嫂要验货——这几个月实在是饿得厉害,做那事的力气真没了,因此忙撇着脚,小心地护着碗走回家里,把儿女们都叫过来,手里拿着调羹道,“我喂谁谁吃,不许抢!” 孩子们早挤了过来,一个个嗷嗷待哺,如雏鸟一般,把豆花含在嘴里舍不得咽,都是满面陶然,三四个孩子,不过是轮了两圈,两块豆花就快被吃光了,谭老四把最后一勺喂给老爷子,老爷子摆手道,“我不喝,我不吃这个!你吃,你吃。” 谭老四一勺子塞进去,道,“值得什么!一口豆腐而已,过了这个坎,咱们好吃好喝的日子有得是呢,到时候咱们把三峡给炸平了,乘船去南面,我做工给你们买炸鸡吃——” 炸鸡对于巴蜀来说,尚且是从来没有人吃过,只在报纸上偶尔听说的新鲜东西,谭老四这么一说,孩子们的喉咙都往下不住吞咽,埋怨道,“爹,别说啦,又饿了!” 也有不懂事的孩子,笑着拍手凑热闹,叫道,“炸鸡,炸鸡!” 此时,谭四嫂也回来了,谭老四便和她分着喝有点味道的豆腐汤,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也是香甜,谭四嫂道,“张大一听便入港了,这会也去联络他那些兄弟,他有个亲戚是走山的棒棒,有些威望,听他说那些棒棒日子也不好过,都是快吃不起饭了。” 如此,城中苦力集合在一起,由买活军挑头的局面那就成了,谭老四喜得一拍大腿,谭四嫂又从怀里珍重取出一小口袋米,这是张大匀给他们的,张大娘子早死,也没个子嗣,又在盛年,因此手里还是要比谭老四一家人松快些。 有了这一小口袋米,今日谭老四的绳索可以稍微放松一小段了,第二日起来,果然一大早就先后来了些江湖上的兄弟,都是苦力帮派里说话算数的小头目,由谭老四夫妻领着,往买活军下榻的客栈而去。 考察团六人,此时还在吃早饭,他们的早饭也相当简单,杂粮野菜团子,粗得拉嗓子,还有各人一碗豆浆罢了,最多是桌上有一碗酱料——怕是郝嬢嬢辣椒酱,不过,这食物还是很亲切,叫人一看就不由得把他们当自己人看待,认为买地的人果然和敏朝的老爷们都不同。不少苦力头目们低声议论,已经是认为可以把性命托付给这六个外乡人了——至少比托付给山上的老爷们好些!“好!大家既然信赖我们,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自当给大家踅摸出一条生路来。” 果然,买地的吏目,办事都是很爽快的,谭四嫂刚一道明来意,都不用众人捧着拍着,他们便慨然应诺了下来,“先来对对花名册,城中的苦力,我们这个月大概统计下来,能有六百多人,还有船工——” 他们一一地来计算每个人能号召的兄弟,这里二十多人,每个人都有一定的威望,拉起十几人的队伍是不成问题的,再加上这些苦力的家人,算在一起也能代表千把人的利益了,还有豆腐三嫂这样底层的小匠人商户,也愿加入的,买活军用自己报数的方式,做了一个加法,最后得出结论道,“城中人口,万余人,我们能动员起壮年的汉子近千人,妇孺老人千多人,两千多人,这已经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势力了,便是山上的大族,他们的家丁加在一起也不过就是这个数而已,其中有些还是能被我们转化的兄弟,因此,可以这样说,咱们弟兄,其实是城中最大的战力,便是叙州府不来,光靠咱们自己,也能突破万州府的守军。” 自然了,道理说来容易,要把这些乌合之众训练成能上战场的入门小兵,需要花费的钱财和心力、时间都是不少,不过,买活军也并没有这个意图,李兵士道,“我们也不是要闹事,要杀人,只是要商铺把平价粮拿出来而已,那些粮铺,明明有粮食,府衙也下达了不得哄抬粮价的消息,他们却偏偏阳奉阴违,每日只卖一石米不到,就说卖光了,私底下高价米要多少都有——粮铺的伙计才多少人?我们多少人?我们的合理意图,本来就该予以满足,兄弟们说,是不是!” 不过几句话,就把大家说得热血沸腾,连声称是,一旁那个叫谢金娥的女吏目——因为姓谢,很得大家敬重——也起身道,“其实,以我们看,府衙对于粮铺的动作,也未必是一无所知,只是此时叙州帮没来,城中局势还算是安稳,便不急于出手罢了。” “要我猜测,叙州帮兵临城下之前,城里已经会有许多空耗粮食的妇孺饿死,剩下的百姓们也是饥饿得不成样子,这时候,府衙再出手,把粮铺给收拾了,拿出剩下的粮食来,抚平民心,并且号召大家帮忙守城,去守城的能吃饱饭——” 她这说的,都是官衙惯用的套路,众人听着,都有醍醐灌顶之感,都是相信府衙真能做出这种事来——但对于谭老四这样的汉子来说,他们一直没有离城,便是因为有放不下的家小,听说府衙的计划,竟是要把他们饿死,便不由得打从心底发出了愤怒的吼声,“狗官该死!” “唉,大难当前,大家各有各的考虑,也不是内乱的时候,”女吏目王姑娘也站出来打圆场,“不过,在咱们来说,不管城是否能守住,姓未也好,姓叙州帮的杨也罢,姓买活军的谢也罢,第一件事当然是要有饭吃,不能饿死,大家说是不是?” “是!” 这一次,回应她的话声更齐,更热情了,小李便挥臂道,“走,大家跟我们来,我们去府衙,去找知府——万州府的粮食,若是人人都吃得一样,足够吃个一年半载的,不是有人囤积,有人奢侈,怎会有这许多人饿肚子?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能容得山上人吃金屙银的?叫他们把库房打开,粮食拿出来,若是不从,不等叙州帮来,咱们便先收拾了他们!” “好!” “说得是!” 众苦力都是听得热血沸腾,只感觉到接触的所有贵人中,从来无人和买活军一样,如此设身处地而有理有据地为他们考虑,所提的建议,不是把他们当牛马一样,驱使鞭打而只给少少报酬,完全是如亲人一般,不但关照他们生存的需要,甚至还考虑到了他们感情上的倾向——是,若等到叙州帮来了,或许这些头目还都能吃得上饱饭,还不至于饿死,但他们的家人呢?叙州帮欺负人,难道打着这样主意的知府,不是欺负人么? “王医生、谢吏目,你们是我们这些苦命人的救星!” 谭老四心中情怀激荡,不觉就叫了起来,“我们不跟着叙州帮,也不尊那未老子的狗官,便把这几尺身躯全托付给买活军的菩萨兵了!从此以后,我们死心塌地全跟着你!” “正是!便是去送死,也跟着菩萨兵一起!”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是轰然应诺,都拿起早准备好的碎瓷片、小刀,往自己头上挥去,把脏兮兮油腻腻的发髻削了,剩下一头短发披散下来,又就近喊了心腹弟兄一百多人,跟着考察团六人一起,声势浩荡往府衙而去! 山下冲击山上的情况,其实不是第一次出现,但山上的家丁武器好,吃得也好,习练武艺的时间也多,苦力们都不是家丁的对手,这些汉子,本是做好了苦战殒命的准备,一路上都是全心全意地戒备着家丁出来挡道,但不知为何,虽然也有家丁出来查看情况,但或许是因为这些苦力,都遵循去看义诊时养成的习惯,排成了整齐的行列,竟都不敢出来喝止,而是任由他们来到府衙面前,昭穆站好,看着谢金娥带了兵士小李,昂然走进府衙之中。 过不得小半个时辰,众人心还没悬起来呢,谢金娥又抬着头趾高气昂地从府衙里出来,知府、州尉等人都跟在身后赔笑相送,还有几个衙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跟在后头,谢金娥见了众人,微微点了点头,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这事儿,这么简单竟就办成了? 直到衙役们带着苦力冲入粮铺库房,把粮铺东家的所有宅院都查抄了,直到他们看到了满当当金灿灿的粮囤,大家都仿佛还在梦里一般不可置信,一个人都没死,就是买活军的天兵进去说了几句话——事这就办成了? 这天夜里,山下的屋舍比过年还要喜庆,家家户户都传出了炊烟,孩子们在家中欢呼雀跃,有些人家吃了稠粥,有些人家则吃上了半年难得一见的干饭,就连谭老四,也松开了那条烂草绳做的腰带。 他感慨万千地摸着自己新剃的寸头,端着饭碗,望着一样也剃了头的婆娘,想要说些什么,不知为何,话涌到嗓子眼却全哽住了,倒是一双眼先红了起来,自己也觉得肉麻,低头用手背一抹,扒了两口稠粥,极其满足地将那虽然粗糙却极实在的杂粮糊糊咽进无底洞一般的肚子里,半晌方才叹道,“一口粥落肚,心里不慌了!婆娘,我们这运道还算好,便是明日叙州帮来了,我们都死了,也死得爽快!” 他婆娘要说话也先落了两滴泪,方才一巴掌拍在他手上,哑着嗓子斥道,“说什么屁话!好日子这才刚开头呢——没听王医生说吗,只要听话,就叙州帮来了,也能保着咱们平平安安,快吃了饭睡觉去,明早可不能迟了,钟一响就起来,天亮之前,必须到考察团那里听用,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可明白了?” 谭老四虽然吃了一掌,却半点不觉得扫兴,反而咧着嘴大笑起来,一边摩挲着刺啦啦的头皮,一边不住点头。“对,对,他们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婆娘啊——婆娘啊——我高兴啊,老子今天真和做梦一样高兴啊——” 像他这样想法的人,当然绝不在少数,于是,半个月之后,当叙州帮的船队来到万州府城下时,首领杨玉梁便赫然发觉,他要面对的,除了早已打探清楚的万州守军力量,还有在过去半个月内疾速成型的——山城棒棒军…… , 512 杨玉梁立志 第五百一十二章 “咚咚、咚咚咚……”沉闷而有节奏的鼓声,在破晓时的江面上传递着,一艘艘战船像是大鱼一样,划破了铁青色的天空、深苍色的水域,悄然绕过了江滩,望见了前方依水而建的小城,杨玉梁放下了千里眼:在这个距离上,用千里眼甚至都能看见万州残损的城墙,还有码头上停泊的几艘破船了,当然,毫无疑问,码头上已经建起了拒马,在拒马背后,还能看见一两个人头在那里游走串涌,看来,万州的守军也已经发现了他们。 “传令下去,停泊造饭!” “锵锵!”鼓声一停,锣声立刻响了起来,配合着主舰上的旗号、灯火,后方的船只也都开始扯帆停浆,在这片较为开阔的水域上停泊了下来,各船又纷纷放下绳梯,由两艘小艇载着舰上的头目,来到主舰和杨玉梁一道用饭——饭食倒是没有区别,众人的心思也都不在吃上,一个是要汇报这几日自己舰上的动向,另一个则是要商议如今万州府里的新情况。 “昨日路过新田镇时,咱们的弟兄划船出来,送来了消息,大家都看过了吧?”杨玉梁面色有几分凝重,“如今万州府内,果然如我等预料一般,组织团练自保,不过这一次组织团练的并非是官府,而是买活军的兄长们——他们留了六人组在万州府,将万州府的苦力组织在一起,起了个棒棒军的名号,除了操练之外,还接手了城内一大部分粮草,为官兵做些力气活,如今这棒棒军已有两千余人了,这是我们弟兄出发以前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今请诸弟兄来,便是要商议一番,当如何应对才好。” 这消息是昨夜才刚送到的,因口信传递速度不同,颇有些首领这会方才听闻,当下都是诧异,也有人怒道,“买活军这是什么意思!我等叙州兄弟,对他们难道还不够礼敬?我们一片诚心前来投效,千里迢迢去巴陵接人,他们就这样报答我等的好意?”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不客气,杨玉梁还没说话,他身边一个老道汉子,已是反驳道,“孙二宝,你怎么说话呢!买活军和咱们还用报答?且不说将军手里的千里眼了,咱们船上的药火,难道不是买地运来的?没有这药火你谈何攻城?买地的吏目都是精明人,如此行事必有用意,你且等将军说完了!” 一席话说得孙二宝偃旗息鼓有些讪讪,众人都看向杨玉梁,杨玉梁也不隐瞒,沉吟了一番道,“考察团的六人组,的确也和我们留在万州看风色的弟兄一直是有联系的,还是他们斡旋着催几个弟兄先走,免得受到棒棒军的迁怒,他们也托这几个弟兄给我带了一封信,说到了我们叙州被考察验收的事情——我们此次出兵,确实是为了给小张等同仁报仇雪恨,但按照买地的规定,倘若打下万州之后,有抢掠屠戮之举,那是不可能通过验收的,考察团也不能瞒报,否则连他们自己都担了绝大的干系。” 这话,去叙州的考察团并未挑明了说起,他们在叙州时,完全忠实地履行自己的义务,只是考察,从不指点,这种本分的做法,是令很多叙州头目颇为赞赏的,认为这些下江汉子很懂得分寸,对于叙州帮不太合乎规矩的行动,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的是,考察团的应对原来是在此处伏笔,先组织了棒棒军,后又和杨玉梁挑明了条例:如此一来,只要还想着被买地收编,又或者是继续得到买地的援助,那就势必不能和原计划中一样,乘着还没被收编,把万州府的仇人予以清缴。将那些一向敌视他们的人,在乱中全部杀掉了。 杀不杀棒棒军,其实是很无所谓的事情,这些苦哈哈不论是在码头火并,还是在此刻的报复行动中,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添头,孙二宝失落地道,“本想着趁乱把黄举人那样的老货都杀了,山上的四大家族,全都杀光,免得日后啰唣,再杀些苦力,算是给他们些厉害瞧瞧,日后还敢仇视我们叙州帮不敢——这之后,万州也就好治了,如今看来,这般好的计策,竟不能成了?” 不错,在码头火并时,这些对生活不满的苦哈哈,被乡情利用着,出面和叙州帮火并,山上的贵人们却是安然无恙,家丁都没损失多少,到了这会儿,苦力又成了报复的遮掩——本是江湖仇杀,为了报复这些苦力而来,自然是要杀掉一些最跳的,再辣手处置了最富的。 如此叙州帮得了钱,掐灭了反对的声音,又算是打通了从叙州到万州的航道,只要接下来和奉节相安无事,这一整条航路都把持在叙州帮手里,他们的前程,还能不光明吗?自古以来,蜀人治蜀,就算是买活军把叙州帮收编,也不能把他们都调走吧,不还是要用他们来治蜀地? 杨玉梁道,“二宝兄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没细看报纸,《条例》中写得分明,在验收中弄虚作假,不论是考察团还是本地吏目都是要受严惩的。六姐神威莫测,手段通天,咱们同乡会多少弟兄都是见识过的,若不是靠着买地来的诸多妙物,我们如何能把叙州经营起来?” 他这话众人无可反驳,叙州作为沐浴买地仙恩最厚重的一地,高产粮种、疫苗、各种铁器的图纸、煮盐沉淀的厂房技术、水泥粉甚至还有药火,这都是同乡会从买地搞来的好东西,如果不是靠着这些,叙州凭什么在大半年的时间里如此兴旺?虽说蜀犬吠日、夜郎自大,这都是西南一带的典故,但叙州人的眼界是很开阔的,哪怕是最桀骜的孙二宝也不敢说自己能和买地的力量抗衡。 只是,毕竟都还有些私心,希望能尽量多捞一些在自己兜里——叙州帮的吏治比敏朝当然好,但比不了买地清明,打攻城战的将领还是能发财的,杨玉梁这样一讲,美梦破灭,众人的情绪都是低沉,杨玉梁只做不知,道,“此次出兵以前,我对于大家的情绪,便是很不赞成的,今日咱们越发把话说开了——占万州不成问题,应该的,而且要急办,这是为何?因为若我们被六姐承认,成为了买地的领土,就要受到和议的约束,不能再肆意扩大地盘了,我们现在占了万州,对买地来说其实也是有利的事情。” “但是,占万州之后,该如何办呢?弟兄们满口只嚷着血债血偿,这完全是政治不过关的表现,你们的政治课还是上得太少太不精心了,收编之后,恐怕会影响到个人发展——我们在万州府留下了弟兄的宝贵性命,这债必定是要偿的,但该负责的可是苦力们?难道就不是那在背地里挑拨火并的人?” 说到这里,他饶有深意地将头目们一一看去,见有数人都有些不自然,也是不动声色,续道,“苦力们懂得什么?万州府几大家族盘踞在山顶,垄断行业田地,把一般的百姓活路全都断绝,不是做苦力,就是为他们做事,或者就是只能指望女儿去做表子,还是为他们服务——他们才是火并的罪魁祸首,咱们叙州帮崛起之后,不和他们分利,把航道之利垄断己身,这才激起了他们对叙州帮的极度仇视,联合有心人一起炮制了这场火并。” “小张等人的伤势性命,不找这些人负责,难道要迁怒于出手的苦力?这是没道理的事,这些棒棒军,过惯了苦日子,买活军把他们组织起来,哪怕是要到了一日的饱餐,都能让他们卖命,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我们叙州帮的兄弟?大家都是没得饭吃,想过好日子才举事,他们和山上人不同,将来是我们叙州帮治理万州的依靠,考察团把他们组织起来,就是怕这些兄弟因为饥饿,被官衙驱使着做第一批守城军,消耗了绝大多数的力量,将来我们治理万州时无人可以依靠!” 这样一说,考察团反而完全是一片好心了,张二宝想了想,似乎已被说服了,但却突地仿佛抓住了一个破绽,叫道,“不对啊!那现在组织起棒棒军来,不也是帮着敏朝的杀头鬼来对付我们么!他们若不做活,好像也不给饭吃的!” “确实如此,信里也是写得明白——原本若考察团不出手,城里的粮价高企不下,苦力应当会逃一批,饿死一批,再附带着饿死不少妇孺,余下的人少道不足以对府兵造成威胁时,再被些米汤驱使着来加固城防。” 杨玉梁打怀里掏出信来,照本宣科地念道,“如此,城中的军粮积蓄便很厚实了,吃的人变少了,若是情况实在不好,死掉的人还可充做军粮。万州城可以固守的时间将会很长——” 是这个道理,这也是为何越乱越要涨粮价,这是主官默许的事情,涨价可以把一大批有余力的人赶走,让最无处可去的人才留下来,作为民夫、消耗品和储备粮在城中熬日子。像是杨玉梁这样本就学识过人、文武双全的人才,看信的同时,对于买活军吏目的眼界便是极拜服的,认为他们参透了守城战的三昧。而张二宝等头目,至少也治理了半年城池,虽然反应很慢,但张着嘴想了一会儿,也是认可地点了点头,“这么说来,考察团建棒棒军,反而是在帮我们了?” “这是自然!”杨玉梁笑道,“他们不逃,也不肯饿死,这些人只要活着对于城里的粮食就是庞大的消耗,本来能守好几个月的,现在?怕是粮食也只能守一个月了吧!如此,万州府就失了久守的粮草储备。” “再者,历史上那些坚守孤城的故事,守的都是有屠城习惯穷凶极恶的军队,守是死,不守也是死,这才能军民一心,死守到底,可我们叙州帮是屠城的队伍么?百姓本就没有久守之心,再加上棒棒军也是言明了,不参与守城战,但会监督我们叙州帮入城的队伍,不得滥杀乱抢,只清算那些骑在百姓头顶作威作福的恶大户!若是叙州帮屠城,便立刻以焰火为号,通知一支在附近守候的小船,小船会立刻去寻守在奉节的考察团同僚,奉节将会立刻发船一艘,去夷陵和买地总台通信。从此叙州帮将不再被接纳为买地一员,还要纳入逆贼加以征讨!” 话说到这里,众将领脸色都是难看无比,孙二宝咽了咽口水,问道,“如此……如此奉节的白杆兵?” 杨玉梁道,“白杆兵怎会和屠城的军队做买卖?自然是要和巴州合围逼迫,把我们歼灭在万州府了。便是侥幸逃回叙州又能如何?叙州深处巴蜀腹地,倘若被买活军抛弃,巴州一支兵就能灭了我们,还有奢氏虎视眈眈,只能坐以待毙而已!” 一席话,入情入理,把局面分析得清清楚楚,众将能从草莽中脱颖而出,自然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当日未能阻止考察团兵分四路,便造成了眼下的无奈局面——明明叙州帮有军力优势,但却处处受制于人,以至于只能完全按规范行事,自己的一点小心思都只能收起来。 且喜一点,那就是并没有撕破脸,杨玉梁始终没有明确表示自己察觉到了队伍的异样,事实上似乎是并无察觉,如此还有转圜余地,孙二宝沉思片刻,便强挤出笑容来,道,“我明白了,百姓们听了,知道我们叙州帮绝不可能屠城,最多是清算贪官污吏、豪门大户,那就只有山顶的大族惶惶不可终日,但府兵、家丁等,完全没有必要拿命来和我们拼啊——围三缺一,也是这个道理,得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杨玉梁也点头道,“正是如此,再加上棒棒军的绝对人数超过了府兵和家丁,城内人无法强迫他们来守城,只能用修城防来交换他们的口粮,而考察团又借势介入了城中口粮分配,保证城内只要肯做活者都有饭吃。这样城内也不至于率先内乱,得以保存棒棒军的性命,如此是尽量周全苦力性命的上上策。至于他们修好的城防……十数日而已,能修成什么?” 他自信地一笑,“我们有药火,他们能修好的城防,我们一炮就轰开了!——这小炮说来也是买地拨给的支援,考察团把它划拉进去了,也在情理之中,信里还说,知晓我们大概是弄到了一批额外的药火,如今便算是两相抵消,他们就不记下来了。” 一说到这额外的药火,大家便立刻有些不安起来了:药火是买地管制得很严格的东西,但各地都在想办法淘弄,叙州帮弄到的自然是同乡会的门路,倘若因此连累了同乡会,那后果叙州帮可承担不起!考察团以此作为交换,别说是成立棒棒军了,便是不许他们攻打万州,也都要听话的。 “如此说来,这笔帐倒是算得清清楚楚,考察团组织棒棒军,倒不是在坏事,而是在帮我们啰?” 张二宝扳着手指算了半日,不免也有些不可思议地得出了这个结论,杨玉梁道,“正是如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们这些人,政治课上得不好,不知道买地的吏目水平有多高,自然也就糊里糊涂,难以领略他们的用心良苦,今日我说的这些,你们都要记下了,回去以后各向兄弟传递,若是有人因此对买地生恨,更不听军令,杀伤棒棒军者,定严惩不贷!” 众人闻言,都是面色一肃,起身听令——杨玉梁能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坐稳大头目的地位,定然也是有过人的能力。第一是他个人武艺过人,整个叙州无人能和他比较,第二点便是他懂得如何治军带兵,在叙州是非常难得的人才,这些有份领船的头目,多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早把‘令行禁止’四个字刻进了脑海里,不管有多少自己的小心思,对杨玉梁的军令还是确保能执行到位的。 “都是苦出身的兄弟,我们叙州人心胸宽广,几句话便可化解了愁怨,一道去寻那些贪官污吏的晦气是正经!” “正是如此,将军,待我们回去训话用饭之后,何时攻城?” “连日来兄弟们航行也是辛苦,我们在此修整一日,倘若万州府敢来水战,那是正好!倘若他们无胆,明日便遣使者送信,约战后日水涨时分!” 下战书,在历史上曾一度是会战双方为避免无意义消耗人口的礼仪,现在则早已沦为江湖门派好勇斗狠互相挑衅的手段,不过,杨玉梁的用意还是很好理解的,便是为了给棒棒军从城防一线退出的时间,因此众人并无异议,都是行礼散去,杨玉梁自己负着双手,在甲板上遥遥凝望着远方的万州府,又回首望着叙州府的船阵,眼中射出深思之色,暗忖道,“孙二宝貌憨心奸这我久已知道,但以他的威望还不足以串联众人,今日这一封信,倒是把众人的成色都试探出来了,张盐帮,原来是他……” 原来他作为叙州帮的大首领,虽然不赞成此次出兵报复,却还是亲自领兵前来,为的并不是万州的金银财宝,而是生怕自己不压阵,叙州帮的人在万州烧杀抢掠,惹来严重后果,因此宁可自己坐镇,要管束住这些日益骄狂桀骜的手下。对于买地考察团的分析,杨玉梁本也还是将信将疑——不是怀疑考察团的用意,而是感到他们初来乍到,对叙州局势尚且不熟悉,会否有些错漏。 却不料,今日到了万州府跟前,在棒棒军的压迫之下,众人各存的心思逐渐浮现,杨玉梁也不免叹服:还真如考察团所料,叙州帮内部果然出现了一个利益团体,并不是真心想要融入买活军系统,而是想要‘拥兵自重’,利用白杆兵、买活军等多方势力,达成在川中自治称王的结果。万州火并,便很可能是他们精心策划的导火索,就是要和考察团抢时间,把川中的水搅得更混…… “万州苦力绝不是火并的责任人,只是看不懂这一层,那是政治没学好,若是懂装不懂,那心思就的确很叵测了……” 他不禁用森寒的眼神,回望了那曙色中的商船几眼,冷哼了一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老式封建将官那一套心术!” 以他的威望、能力,一旦局面明晰,要处置这几人并非难事,杨玉梁很快便不再忧虑眼前的战事,而是转而佩服起买活军吏目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庙算功夫。 “吴团长还只是考察团团长而已,在买地尚且不算高官,已有如此高妙的见解,真不知买地的高官又是何等人才了……真想快点去买地见识一番啊,可惜,眼下还不能抛下我川蜀同乡,也不知什么时候,川内平定,能让我去往买地走一遭,再学些锦绣文章在心中!” “若是这辈子能在六姐麾下,扬帆出海,东征西讨,创下一番古往今来无人能及的大事业,那才叫做不枉为人一场呢……”:,, 513 违令者斩! / 第513章违令者斩! “轰——哗啦啦——” “咻咻、咻咻!” 稀里哗啦的杂音,配合着那噼里啪啦仿佛鞭炮一样的声音,还有码头处人们的喊声隐约传来,锣鼓声、号声轮番上场,若是忽略了城内此时凝重的气氛,打仗简直要比过年还热闹了。在‘山下’土地庙附近,棒棒军们也正聚在一起,他们附近是不断主动依附过来的城中百姓:自从昨日收到战书之后,棒棒军便立刻退出了城防一线,转而开始修葺、看守城中的水井,加固危房,到处的整顿柴草,清理火灾隐患,同时以这些劳动力继续换取平价买粮的资格——当然,衙门也可以试着不卖,这就等于是把棒棒军和叙州帮逼到一边去了。 如果是一般的攻城战,此时大多数棒棒军都在城墙头、城门处修筑防御工事、熬煮金汁、搬运军需,同时,手无寸铁的他们,当然也会沦为敌军入城后第一批被消灭的炮灰,但在这一次万州保卫战中,这些劳苦的百姓们被率先组织起来了,获得了近乎超然的地位,也找到了让他们满意的立场——对棒棒军来说,帮着叙州帮打万州城,在乡情上是不可接受的,同时,他们也很厌恶这种有一定风险的决策,打群架,棒棒军是不怕的,但要组织起来去对府衙发起冲击,这种陌生的事情,在还有选择的时候他们绝不会去尝试。 就是现在这样,拥有自保能力,每天可以有稠粥吃,不至于饿肚子,不论是叙州帮攻破城池,还是万州府衙守住了城池,都会看在棒棒军的份上,放过他们的家业,不抬高粮价,不烧杀抢掠,这就已经让棒棒军们非常满足了——倘若这个愿望都不能调和的话,他们倒是立刻就不惮于粉身碎骨、玉石俱焚,哪怕是豁出一条命,也要叫仇人和自己同归于尽的。 “大家都组织起来,都报数!” 谭老四这一帮积极的头目,正在土地庙外游走着,让各里坊编成队组,同时选拔出队正来,这和里正的意思大概是差不多的,只是山下窝棚云集,人员变动很快,里正制度早已名存实亡,这些队正的出现,算是补充了山下百姓自治自护的首领空缺。 而且,他们保护的区域要比里正更小一些,大多数时候,里正领导的人家,无法抵挡拥有武器的乱军,人心也不齐,大家都想着保护自己家,每个人想的都不一样,那就一座房子都保护不了。 可这些棒棒军,家徒四壁,有些干脆是常年住在窝棚里,连隔夜粮食都没有,要每天做工换米饭吃,所有的家当,一块包袱皮都包起了,现在家里人都聚在一块,他们编队护在外头,反而形成声势,绝非一小伙乱军能够冲散的——身后就是自己的家人,不论面对的是府兵还是叙州兵,这些汉子都有死战不退的勇气。 “报数完了,应到2398人,实到2398人,额外还多了300余新兵!” 记住网址x63. 最后,数字汇总到了小李这里,这个女兵今日穿着护心皮甲,显得威风凛凛,闻言眉头一挑,拿起铁皮喇叭大声道,“兵到了,家眷都到了吗?各小队再次明确自己的责任人!” 所谓责任人,是指自家的家眷,譬如谭老四家,他媳妇自己负责带幺儿,父亲带女,长子年纪大些,可以跟在母亲身边,算半个成人,次子年纪尚小,让长子负责是不放心的,恰好豆腐嫂和他们一拨儿,便把次子带到身边来,算作是她负责的。如此,一个团队里尽可能每个孩子都有一个成人负责,一家人站在一处,首先照应自己直接负责的那个,再去照应别人。 像是谭家这样儿女众多的家庭,于棒棒军中是不多见的,许多棒棒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能生一个孩子都算是不错的了,还有些棒棒军的相好从前是风月中人,身子坏了,膝下空虚的,看着别人的孩子也挺喜欢,此时都帮着带起孩子来。 如此规定得细致,大家心里也还有底,便没那样慌乱了,各自重新明确了自己队组内每个孩子都有人照应(起不来床的老人便在家中躺着,不出来折腾,因他们被劫掠或杀死的概率小),大家便按之前的锻炼,结成队阵,各自去了山下事前订好的水源处驻扎—— 这是因为攻城战不知要多久,几千号人聚在一起,吃喝拉撒是很大的问题,是以要以水源为据点,分别驻扎,在附近找个方便做饭的地方,遇到饭点则吃饭,一日攻城不下,到晚上就地燃篝火歇宿,都是要分开才好组织。而且倘若城中有人放火,大家就在水井边上,立刻就可以组织救援,最大限度地消灭城中的乱象。 噼里啪啦的声音还在持续,这是城上的府兵、家丁在往下放火铳,还有射火箭——在箭杆上绑着鞭炮,用鞭炮的力量将箭杆射得更远,这是噼啪声主要的来源,轰轰的声音,还伴随地面轻微的震动感,这则是叙州帮的炮火在轰城墙:说实话,万州的城墙连奢氏那些夷兵都突破得了,要挡住叙州帮实在是痴人说梦,数百个奢安之乱后,勉强能吃饱的府兵,再加上数百没有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家丁,倘若这只是守城的全部力量,那么想也知道这城是守不了多久的。 果然,不过是四个时辰,从天刚放亮打到日暮时分,从高处看去,城墙上奔走涌动的人头就显著地减少了,不断地有府兵、家丁叛逃到土地庙来,想要加入棒棒军,棒棒军便把他们都编成了一队,安置在土地庙一侧,言明了若是情况不对,实在蒙混不过去,那也只得把他们交出去了。 一般说来,城中的溃兵本身也是乱源,在逃跑前总想着捞一笔,城中的第一批火灾往往就是此时起的,在万州府这里,因为棒棒军的存在,溃兵先来求收编,倒也算是一番奇景了——几个溃兵,现在去窝棚里是什么都抢不到的,往山上跑,也打不过有家丁把守的大户,审时度势之下,自然是往土地庙来了,赶紧打水洗去了身上的血污,又问棒棒军中结交的几个朋友,或借或买,搞了些棉袄穿在身上,遮去兵服,这才勉强安心下来,又摇头道,“守不得了,明早再攻一轮,万州就要陷落了!” 有些老人,上次奢氏作乱时就在万州城内的,听了也都道,“差不多,上回守了天,这回有小炮在,守个一天多也差不多了,再守也是难事!” 事实上,能组织起守城军队,已经说明府衙最近是有在做事的了,但奈何这城墙是土质的,而且被夷人破坏之后,始终没有完全修复,棒棒军修筑的一角,痕迹还在,炮专捡那些新修的地方轰,这些地方的土质还没有完全夯实,一炮下去,尘土飞扬,土块乱飞,几炮就是一个大缺口,叙州帮从缺口进来,连下城墙的土堆都恰好有了,叫守将气得七窍生烟,先是大骂棒棒军不肯好生修城门,又大骂知府昏庸不知事,乱修工事,这仗没法打。 确实,一般来说,山城都是易守难攻,就算被攻破城门,还能往山上收缩,底下人要一层一层往上把通关打了,才能算是完全占领此城,当时万州这里,夷兵就始终没有攻破家丁把守森严的‘山上’一大片区域,事实上如果现在的兵力去防守当年的城池,有百姓们帮手,万州府有很大希望可以守住的。 可惜,这几年万州府整顿军事的同时叙州帮也在发展,万州府设法弄了一些火铳,并且勉强组织了十余士兵,大概一年能击发个十几发作为训练,便算是火器队了,可叙州这里,有不少叙州帮的士兵,是去过买地再回来的,他们在买地,通过种种手段都接触到了火铳,并且有击发的机会,而且,买地的火铳可比万州府要先进得多了!至于红衣小炮和猛火箭的差距,那就更不必说了,猛火箭这东西,还是仓库里的陈货,实在到了无计可施的时候,拿出来指望能吓唬人罢了。第二日一早,棒棒军和家眷们正吃早饭时,便听到城门口一阵大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倒了一地,远远地有人叫道,“城墙塌了!城破啦!城破啦!” 城墙一塌,守城最后的依托便告消失,城破是必然的事情,守城方的军心也必然受到极严重的打击,棒棒军中也有人被安排在高处观望,又有腿脚快的人来回传信,此时都时不时飞奔来报信道,“叙州帮的人一路喊杀进来了!” “街上许多兵都被砍成滚地葫芦!许多血!” 到底是距离远了,众人只听到隐隐约约的嚎叫,也分不出是在喊打喊杀,还是临死以前的哀嚎,不过很快,叙州帮的锣声就有节奏地响了起来,只听得有人不断用铁皮喇叭在喊话道,“叙州义军,秋毫无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违令者杀无赦!” “贪官污吏,挑拨民心,码头火并,自有罪魁,清算罪魁,公审大会!分粮分地,消灭剥削!” 这些川蜀土话,虽然带有浓重的叙州口音,但大家还不至于听不懂——因为川内屡遭屠戮,这是个移民很多的地方,土话因此拥有相当强的普适性,不像是江南地区,土著众多,十里不同音。棒棒军这里的气氛也显著地放松了,不过,他们犹自有些戒备,并没有散去的意思——话说得是好听,可没准也只是说说而已,现在十个军队九个都说自己是岳家军,只要两片嘴皮子一翻,什么说不出来?当真落到他们手里,坏事做了,杀人灭口谁能知道? 除非是买活军的亲兵,这样有信誉的军队,否则百姓们是不会轻易相信的,并无人商议散去,而是依旧各自聚拢,握紧了手中的棍子,警惕地看着成群结队入城的兵士们——叙州帮调来攻城的士兵大概有千多人,这已是很可观的数字了,但散开在街巷中之后,每支人马遇到的棒棒军编队,人数都至少是他们的四倍以上。 要说是组织冲锋,或许他们可以把这群中心是老弱妇孺的人冲散了,但毫无疑问他们杀不了全部人,甚至自己也很难全身而退——虽然棒棒军没有铁器,但手中的棍子可都是在的,极端一点,只要付出一个人的性命,用身子搅住他们刺入怀中的武器,余下人乱棒打来,这士兵也得交代在当场。兵者之所以强横,是因为他们在遭遇民家时,往往民少兵多,情况又乱,那自然是有理说不清,可一旦人多起来了,有组织起来了,那么,歹意和贪欲也就没了滋生的空间,士兵们就开始要思考胡作非为的后果了。 “老乡,可有水?” 在互相警戒试探地对峙了一番之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人出来破冰,“有粥给我们一点?一早战到现在,有些饿了!” 粥和水都给了,别的也没要,大家还交流了一下棒棒军、买活军考察团的事情,“我们叙州也来了考察团,这一次没有随军出征,留在本地继续调查,还帮我们开扫盲班,开义诊!” “义诊我们万州府也有。” 如此,话匣子便逐渐打开了,本地的乡亲介绍着万州府的情况,“这一片都是窝棚,你们要找的罪魁祸首,不知是何人,倘若说是那黄举人,他家不在这处,人也不在家中,早几天就出城去奉节避难了,如今只有家小在城里。” “罪魁祸首怎是黄举人?自然是支持他胡言乱语的贪官污吏,世家大族。” 说到打土豪、分田地,大家都是兴奋的,棒棒军多是苦命人,攀不上山上那帮人的亲戚,尤其是前些日子,山上各家担出白花花的粮食时,那种强烈的对比感,更是令饥饿的棒棒军们记忆犹新,叙州帮要打‘山上’,棒棒军是乐见其成的,“他们可是有钱了,个个都是什么张半城,李土司的,只是山上把守严密,你们怕是打不上去!” “那跟我们去,帮一手,到时候也分你们些钱粮?” 不是没人心动,但很少有人答应,所有队伍的队正都道,“这个你们要去土地庙,和我们的首脑商议,我们只是坐定这里不动,没有别的吩咐,那等城里平定下来我们就各自回家去了!” 想不去土地庙也不行,因为现在的土地庙,储藏的是城内最具规模的一批粮草,而且也是考察团的驻扎地,想要得到棒棒军的配合,肯定是要过去找首脑小李的,先遣部队入城之后不久,只听得‘叮叮’连声,是甲片和刀剑相碰的声响,又有哗啦啦的甲片抖动声,众人簇拥着一个身量高大的金甲将军,往土地庙方向去了,众人都道,“这就是我们叙州帮的首领杨将军!” 杨将军的威武,给百姓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紧绷的心情也随着叙州兵入城后的发展逐渐放松下来:虽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倘若叙州帮要掳掠,他们也是有对策的,但若能太平无事地过渡政权,那自然是最好。最要紧的是去奉节的商船要快些回来,他们这些苦力才能继续有活干,有饭吃,否则,等城里积蓄的粮草吃空了,日子一样还是过不下去。 “哦,李将军和杨将军一起去‘山上’了?” 过了半个多时辰,土地庙那里来了人查看大家的情况,同时也带来了最新的消息,不少人都是精神一振,渴望地问,“是去攻打山上的吗?可要调集我们去支援?”他们虽然对于自家被抢掠很抵触,但却并不反对,甚至是跃跃欲试,想要参与进去抢山上的人一把。 “哪里,是出面去劝降的!你们还是继续看守自家的财物亲眷便可,这毕竟是大乱的时候,一家人失散了很难重聚!” 只是一句话,众人蠢蠢欲动的心思便全被打消了,因为这话的确是有道理的,兵荒马乱的时候,一旦和家人失散了,一辈子再见不到面才是寻常。别看眼下似乎一切都有秩序,政权交替时倘要乱起来那也就是一句话的功夫。 这种时候还是和家人一起! 本质上还是守序善良的苦力棒棒军们,在明智的政策宣导下,没有受到个别人的煽动,坚定地继续维系着山下各网格的稳定气氛,一下午虽然山上的消息频频来报,但他们也都是当故事听:“李将军和谢吏目出面劝说张半城家归降了!说是倘若顽抗到底,不能保证进攻时会不会发生意外,若是出面投降,那可以保证,大多数人能在公审大会上得到公正判决!” “张半城的家丁跑了许多,他们没有办法,出来投降了!” 哪怕连夷兵都打退了的大户们,哪怕拥有武装到牙齿的家丁,在红衣小炮面前也毫无抵抗之力,陆续出来投降,叙州帮非常顺利地接管了近乎全部的万州府,耗时不过一天而已,到了傍晚,只听得山上又是一阵鼓噪,倒让山下的棒棒军们很紧张了一阵,又过了一会,只见一个传令兵,手里拎着两个人头,高举着飞跑下来,口中喊道,“船长张盐帮,纵容手下私掠民户,现场捉拿,杨将军当场斩首,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船长孙二宝,收受贿赂、勒索钱财,强奸妇女、触犯军规,同样立地斩首!” 看来,是在接收山上大宅的过程中,有些人手脚不干净,被杨将军发觉了,立刻斩首——叙州帮的军纪竟真如此森严?! 不但棒棒军们都是议论纷纷,便连还在街头巷尾清扫残兵的叙州帮部众,也是满面讶然地走出巷道,在主路上望着传令兵跑向城门,都仔细辨认着那两个面容惊骇的人头,只见那残血嘀嗒,一路流去,不多时,人头便被悬在门楼上方,下头聚了一群人仔细观看。 “真是张盐帮!” “还有孙船长——” “船长张盐帮,纵容手下私掠民户、翻捡钱财——” 那传令兵板着脸,一遍又一遍地拿大喇叭喊着话,“违反军令,杀无赦!” “悬首在门,以儆效尤!” 叙州帮的士兵们,还是第一次如此长途远征,第一次见识到如此严苛的军令,众人面上都有惊骇之色,而万州本地的棒棒军们,却是在惊愕过后,不由得都对叙州帮的杨将军点起头来。 “这个杨将军是个好人!” “虽说是山上的大户,那也有该杀不该杀的,就是该杀,也该公审大会商议了杀,哪有自个儿掳掠钱财、强奸妇女的道理?” 如此简单的道理,但也只有在今日这样的情况下才说得,若是从前,刀剑便是我的道理,谁和你说别的道理?众人都是点头,“这钱财,也不是谁去抄家就是谁的,本来就该在公审大会后商议怎么用!” “该有调查团来分配!”不乏有人这样说,但大多人都觉得,这未免过分了点,有夺杨将军权力的意思,“杨将军处事既然如此公道,那由他分派也是一样,反正,若杨将军一直公道下去,那我老谭也服他的管!” “是!是!” 不管有没有见到现场,杨将军为了军纪连斩两员大将的事迹,已经让万州的父老们对他多了不少信任,有人已经为他担心起来了,“不过,一下就杀了两名船长,只怕叙州帮人人自危啊,倘若他们要闹内讧,那该如何是好?杨将军这样的好官,可不该英年早逝!” 比起去山上带路攻门,顺便分钱分粮时,这会儿附和的人还更多了些,“是,是,叙州帮里,也有不少兵江湖气重得很,下午不是还兜搭我们一起去山上打土豪分钱财?若他们哗变,杨将军应付不了,该当如何?我等愿去护持杨将军!” “去抢钱我不去,说是去护持杨将军,那我去,带我一个!” 却又有人要维持秩序,极力分说,只道要听土地庙的指挥,正是众口粥粥时,土地庙的人恰好也来了。 “快,抽十个骁勇善战的汉子和我走!”使者行色匆匆,“都听说了吧?杨将军不肯放纵叙州帮抢劫我们万州府,杀了两个大头目!现在有些人生气得很,现在正在州衙门前对峙!他是为我等万州父老说话,我们不可让他寒心了,出十个人去做杨将军的贴身护卫,叫叙州帮也知道我们万州人不是知恩不图报的畜牲!” “这话有理!” 众人顿时轰然应诺,群情激愤,立刻公推出十个最勇猛的汉子,和其余几队选□□的精锐混在一处,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山上而去:“今夜便是拼得性命,也要护杨将军周全!”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514 杨将军大义灭孙张,万州府老少尽归心 “正所谓,古有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今有杨将军大义灭孙张,这孙、张二人,本是江湖草莽,投奔叙州之后,心中早存异念,既不肯好好学习买地道统,又不肯遵循买地军队令行禁止,军民鱼水,为和平而战的宗旨,虽有襄助举事之功,但心怀鬼胎,早有流露,杨将军处处提醒已是仁至义尽,没想到他们在万州府却还是露了老底!” 说书先生说到这里,‘啪’地拍了一下惊堂木,绘声绘色地道,“那一日他们受命去清扫万州府张半城家里,诸位可知道这张半城家中,是如何境况?那可真是,金碧辉煌、美轮美奂、钟鸣鼎食——” 接二连三,用成语贯口夸耀了一番张半城家的富贵,他方才续道,“这孙二宝,素来就是个好财物的,见到这些宝贝,那是心花怒放、食指大动、馋涎欲滴……搓着小手儿,眼珠子是从这走到那,从那走到这,看得便是个顶个的金元宝、玉碗筷、银花瓶、铜香炉——” “张盐帮,那是个好色的,风月场上有名的人物,他看什么?有道是,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他看得便是张半城家娇滴滴、嫩生生、香喷喷的小美人儿,那馋相,啧啧,真和孙二宝似双生的兄弟般!这张半城有个女儿,年方十三,国色天香,张盐帮见了,眼珠子恨不得粘在她鞋底,张小姐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 “张半城见了,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哪管是心如刀割,为了这万贯家财,也只能含泪将这女儿许配给了张盐帮,张盐帮喜得眉开眼笑,当场就要入了洞房去,就在此时,只听得一声‘且慢’,杨将军金甲玉袍,白马长枪,一路急奔而来,这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好个如武二郎一般的好汉子!怒目圆睁、语话轩昂,起身便是说道——” 讲到这里,说书先生突然停下用茶,下首有伙计端了茶盘出来,向着各人作揖讨赏,众人都是笑骂道,“不就是赏钱吗?给了,快说快说!” 这段书新鲜,说的还是万州府半个月以前新出的大事,要听的客人自然是多的,不片刻,茶盘中铁钱便是成堆,还有人丢了小银角子的——这定是川中巨贾的家人了,他们对银钱自然散漫,只是一心探听川中这股新势力的作风。“难不成杨将军真斩了这两员猛将不成?” “那还有假?”说书先生一瞥茶盘,仰脖将茶水啯地一声全咽了,精神百倍,惊堂木一响,琅琅书声又响了起来,“只见这,杨将军,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 他这是全抄的《水浒传》说武松的定场,只是听书众人,知道的并不多而已,大多人听书,都是听个热闹,能跟着说书人的讲述,进入氛围,想象出主人公的形象便可,但这说书先生是个讲究人,他要在词里带出武二郎三个字,表示自己并不是窃据了这段定场词,而是引用典故来形容杨玉梁—— 这种引用,在如今是非常常见的,尤其是买地的新闻,故事性强,也是新奇,都是说书的好材料,差就差在,买地自己的报道,并不大量添加这种描述性的词语,必须要说书先生现加工,那也就免不得东拼西凑,把原来话本中威风凛凛的描写,加以挪用一番了。 不过,在奉节这样的贸易繁盛之地,倘若掌握了这一门编词儿的技巧,能将买地的新闻,用说书的形式说出来,这先生的收入可也就低不了了,即便现在茶馆之中,还不流行互相挖角,但说得好赏钱就多,赏钱越多,说书先生拿得也就越多,茶馆不指望从说书的赏钱上找收入,而是指着多卖茶,这也算是茶馆和说书人之间,对于利益分配的一种默契。 近日以来,不论是白帝城、石柱镇还是奉节城关,都挤满了人,也有从万州逃出来避祸的富户,也有因为万州战事而暂且缓下行程的商人,这都是有家资的,平日无事,都爱来茶馆打听消息,因此这段‘杨将军大义灭孙张’,什么时候说出来都是叫好叫座,倒比经过几个月才传进来的《买活周报》、《国朝旬报》要更受欢迎得多。 说书先生先讲了杨玉梁如何百般阻止劝解,那二人却依然执迷不悟,张盐帮不但要强娶张小姐,还对杨玉梁有了不臣之心,要‘甚时斩了你,俺也做大王’,如此,杨玉梁只得拔枪要泪斩二人,张、孙都使出浑身武艺,和杨玉梁飞沙走石大战了一场——这抄的还是《水浒传》,最后被杨玉梁收枪不及,一枪捅了两对穿。 “这杨将军如此勇武,正是那句老话,犹如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手持长枪,枪出如龙——”到这段开始抄《三国》里的赵云了,老长一段过场说完,收在了二人断气悔悟的关节上,又说起叙州帮这两艘船兄弟鼓噪,要造杨将军的反,而万州的棒棒军,一听说这个消息,顿时前来为杨将军助拳。 “那谭四爷说得好,他说,‘诸位叙州爷们,古往今来,成就霸业者,无不是言出必行之辈,当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入关中称王,和关中父老约法三章,这是流传千古的美名,咱们杨将军是何等样的豪杰,一口吐沫一个钉的人物,他说不许抢掠,那就是不许抢掠,谁敢和他作对?莫不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个眼?’” “好!有理!” 台下众人也都听得入神,不时有人喝彩附和,说书先生喝了口茶润嗓子,又鼓起余勇,将这段书说完,“叙州帮众兵听了,怎不惭愧?于是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都道,‘将军真乃英主也,如何连万州人都晓得的道理,我等却是不知?该打,该打!’……” 好一段《杨将军义斩二贼,棒棒军感恩报效》的故事,足足说了竟有一个时辰,故事的结尾还留了不少扣子,众人屏息听完了,不免多加讨论,有人道,“也不知道张半城家那个小姐,归宿如何了,倘杨将军尚未婚配,这岂不是天定的姻缘?” 也有人议论道,“这世上真有白杆兵以外的军队能秋毫不犯吗?若说买活军,那我或许还信个一二,但叙州帮一群地痞流氓,我却是不信的!” “不说别的,倘他们真能说到做到,入城后不杀不抢,那川中便被他们占去了,其实也没甚不好的,倒还比如今巴州那帮兵要强些!” “可不是这个道理了?若这些兵不勒索银两,那倒宁可去他们的州县做生意歇宿。” “就不知道张半城他们家是如何情况了。” “说是要过问前些年夷兵来的时候,为何谁家都抢了,不抢他们家的事情,还有这些年来,官商勾结,在万州横行不法的罪过。要办公审大会——公审后,大概手里沾了人命的活不成,家财充公,其余人,或者苦役几年,或者自个儿做活养活自己便是了。” 颇有些熟悉叙州帮和买活军作风的商人,老练地回答着,也引来了好一阵赞叹——叙州帮对付豪商的做法,不会让这些商人全都战战兢兢,因为许多行商他们也只是挣个辛苦钱,和张半城那样的商人,根本没有太多的共同点,甚至还受到这些豪商的挤压,对他们来说,官商勾结、欺行霸市一样是让人痛恨的行为,倘若叙州帮能严格打击这种情况,那么他们的生意反而还好做一些,不少人已经开始询问,茶馆里有没有人去过叙州做生意,“他们还真不收孝敬啊?” “买地大多时候是完全不收的,偶有收的,但也不敢收多了,敏地么,不用说了!叙州那里,介乎买地敏地之间吧,有些人完全不收,有些人收,但也不敢收多了,主动索要的很少。” 果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哪儿都有,茶馆里尤其是最多的,便有人笑着这么回答了起来,而众商人听了,也觉得合理——倘若叙州是分毫好处不取,他们还觉得不敢相信呢。 “能做到这样已经是极好了!”不乏有人这么说着,“如此看来,叙州府有机会倒是可以去看看,这万州府,差不多也可以扬帆过去试探一番了?” 原本停留奉节,是为了安全起见,一旦政局稍微稳定下来,急于省钱的商人们,便开始试探着想要冒险了,毕竟多停留一日,便是多一日的使费,当下已经有人约着去码头问情况了,茶馆里众人又说起了新鲜消息,“听说没有,滟滪堆那边多了几个钉子,上头钉了彩线,不知道是什么说法……” “是买地考察团的人钉上的,说是要计算体积,衡量药量,下回再来的时候,把滟滪堆给炸平了!要从夷陵一路炸上来,炸到咱们奉节这里!” 这个新闻,立刻又引起了众人的激动,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计算着这个行为需要多少药火,并且因为知识的匮乏,提出种种荒谬的猜想,王小芸再听了一会,见没有什么新鲜的论调,便戴上兜帽,会钞后走出茶馆,往码头而去——她乘坐的快船,说定了正午发船,现下也快到时间了。 来奉节这里拜会秦都督,也是事前预案的一部分,主要是为了以亲历者的身份,仔细说明万州府的事态——张半城根本就没有什么千娇百媚的女儿,当然也谈不上杨玉梁独斗孙、张,如果完全听信了茶馆说书的版本,严肃的政治事件便要沦为江湖话本传说,事儿虽然还是这个事,细品之下却面目全非了。 当日虽然的确发生了杨玉梁处决孙、张,肃清队伍的事情,但来龙去脉当然和茶馆版本截然不同,包括棒棒军对杨玉梁的支持,也是考察团主导下的政治表态,那两船叙州帮的兄弟里,自有孙、张的死党,他们之所以没有闹事,并不是被大义折服,而是看到了棒棒军和杨玉梁联盟之后自己的弱势——棒棒军的态度很简单,谁的规矩最公平,谁最守规矩,我和谁合作,有他们撑腰,这些人便是引发了叙州帮的哗变,在万州府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来。 当然了,买地考察团的表态,大义名分,也是相当重要的,都能帮助团结尽可能多的叙州兵,这些人有的对买地敬若神明,很看重考察团的态度,有的则是认可杨玉梁的政治理念,认为他们都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受够了不守规矩的官吏揉搓,现在他们成了官吏也不该效仿云云。 只有团结了这许多人,才能把处理两个中高层的后续影响降到最低,没有引发更多的无序——理解了这一点,才能更深入地理解一些看似无用的举动,对政治有些粗略的认识,譬如王小芸,她便是在亲身经历了‘六个人,一个月,阻止战乱屠杀’的不可能任务过后,才能把现实和自己当时背过且考了高分的政治课结合起来,更好地应用在自己的工作中。 虽然才只是一个月的光景,但王小芸的进步是明显的,她的胆量要比从前大得多了,这一次奉节之行,让她来是无奈之选——小雷要看病包扎伤口,金娥和秦都督这边有过尴尬,余下的兵士组更是不好擅自离开,王小芸虽然是赶鸭子上架,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出行——纵有扈从,但拿主意的人是她,这真是从前未曾有过的事情。 虽然如此,一行人到奉节,竟也还处处都弄得有模有样的,王小芸在秦都督面前折冲樽俎,进退自如,连秦都督婆媳都常笑道,“怎地天下间的好女子都去买地了不成?当真是随意一个吏目,都是大上得了场面的俊才,若是留在我们白杆兵,高低给你许配个总兵,做个头面人物。” 虽只是笑语,却也透露了如今白杆兵的结构还是以秦、马两家的亲眷为骨干,在结构上是有问题的,王小芸心想,“这般虽然士兵素质高,背叛的危险小,但盘子也做不大,任人唯亲,不容易招揽贤才。不过,秦都督若无意自立,就现有的财力也只够供养这些人了。牛油贸易还是要快做,要养成她对买地交易的依赖性。” 现在,她很习惯以用这种大的尺度来考虑问题了,似乎随着思维的不断变大,原本的一些烦恼也在越来越小,哪怕在码头遇见了黄举人,都未能影响王小芸的心情。她只是略略把斗笠往下压了压,不动声色地看着黄举人和船上的几人拱手问好,随后便踏入舟中,扬帆而去——看方向,他们是回万州去的,看来,如今奉节这里的舆论,也让黄举人等辈放下了顾虑,急于回乡去了,对于他们来说,只要叙州帮处事公道,哪怕有责罚,也是要回去和家人一起承担。否则,家里人担了罪责,他们自己逍遥在外,且不说经济问题,这也不是黄举人等一贯做人的准则。 至于说为何当时要跑,今日却回去,其中缘由或许就不必细究了——王小芸倒是能略微猜出一二的,当日引发码头火并的冲突,始于小张和黄举人,而据她后来了解,小张和张盐帮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很可能小张就是张盐帮的同父妹子:张盐帮之父也是跑单帮卖盐的,其母早逝,其父一直没有续娶,自然是有相好的,小张自述出身就是伎女之女,但她母亲却不姓张,如此两边合起来,其关系岂不就是引人猜疑了? 自然了,叙州远在数百里之外,又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要找证据多数是不可能的,只是张盐帮和小张走得很近这是不争的事实,叙州帮中也有不少人猜测他们的关系,这都是王小芸打探来的八卦,这条线索要比黄举人和张盐帮的联系明显一些,张盐帮是通过什么人脉鼓动黄举人出面发表演说,挑拨民众情绪,最终酿成火并的,王小芸认为这条线值得好好查一查。 看黄举人如此迫不及待地回去,感觉他那条线还不是张盐帮或孙二宝……当然,也可能他从头到尾都是不知情,只是被身边人鼓动利用,当时出门,是怕叙州帮不分青红皂白把一家人全杀了,于是祸首远避,对大家都好,现在一听叙州帮处事还算公道,便赶紧要回去领罪,免得家人被迁怒了,也是未必,黄举人虽然思想老旧单薄,失于片面,却也还算个旧时的君子,在万州民众中名声,一向很好,那日的说辞,站在旧式道德,也可以自圆其说,王小芸心想,说不定他还是个真君子呢。 从奉节到万州,这条水路是走过好几次的,现在也十分热闹,前后多有商船启航,好在一路也是顺顺当当,这一日王小芸和黄举人的船几乎是同时靠岸,刚到万州码头,便见到一群人簇拥在那里,为首的女郎十分眼熟,正是小张,王小芸吃惊地想道,“小张,她竟熬过来了!看起来伤势恢复得还不错!” 当日码头火并,小张因为率先掏出铁器,受到众人迁怒,受伤颇重,小雷很怀疑她能否活下来,如今看来,人是活了,但腿脚似乎不如从前方便,脸上也落了几条翻卷狰狞的伤疤,若不是王小芸眼利,几乎认不出她来。因忖道,“她也是要强,刚恢复没多久,这就工作了?今日来迎接我么?带了这么多女娘,场面会不会太大了一些。大概多是我从前的病人吧,前后一个月不见,怎么好似都长高了。” 待到船行得越来越近,王小芸发现自己刚才有些自作多情了,小张身后的女娘,似乎多是面生,而且一个个面色红润显然吃得很好——看来是和小张相熟的叙州吏目,叙州拿下万州也一个多月了,她们应当是从叙州赶来要开展工作的。而且,从神情上来看,她们应当也不是来迎自己的,而是…… “就是那个老匹夫!” 码头上停泊的船只一多,就只能是彼此连成一片,搭木板链接,让客人们先上岸再慢慢卸货,因此这前后的船只上岸的时间点都差不多,黄举人的船一路上都和王小芸乘的快船速度差不多,这会儿恰在她前头下船,却是刚一上岸,这帮女吏目便激动起来,纷纷指点道,“就是他,就是他!” “杨将军不许我们杀人,我们认了,可你也休想好过!” “就是,这口气非出不可——我问你!没有买,哪来的卖?你这黄老丈,今日若不说个子丑寅卯,休想离开此地!” “到底是买的可鄙,还是卖的人可鄙?” 黄举人年老体衰,被众人团团围住,连一步都走不动了,用手臂护着头脸,慌张只是前行,众女也不推搡他,只是一路围着高声奚落,引来众人诧异的眼神——不过,万州已经被消化了一个月了,众人对叙州的敌对心理,已随着大家都能吃饱饭而得到化解,因此并无人为黄老出头,只是都看热闹罢了,也不敢劝解,这若劝了一句,岂不是要引火烧身了? 究竟是刚得之地,黄老又素有威望,倘不是小张出面,而是旁的女郎,王小芸只怕就要出言劝告了,正因是小张挑头,她也不动声色,只是跟在众人身后观望,心道,“这就收到消息了,她想要做什么呢?倒是还和以前一样,很会挑动情绪。” 码头上自然也有人来接黄老,还有同舟的亲友,这时候都是走避,只有自家的亲眷,还护着黄老,在叫骂声中回了黄宅,一句话也不敢回嘴,众女却仍不散去,还拿喇叭在外大声奚落,大有‘你不许我杀人,总许我骂人’的痞劲,似乎总要出了这口气才好。所说话语,更是精彩纷呈,先还在问,到底是买的可耻,还是卖得可耻,后又有本地的伎女加入进来,问道,“府衙也有我的座上客,是黄老你的好友,怎么不见黄老你和他割席断交?” 又有人笑道,“瞧不起我们做表子的,如何还来喝我们的花魁酒,如何还瞧我们这些下贱坯子?黄老爷,那年您被刘州曹拉来喝花酒,虽然直挺挺坐着,可还是瞧了我三眼,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您敢说没有?怎么不把自己眼睛挖了去?” 这里谈到的花魁酒,算是万州模仿姑苏一带民俗而增设的东西,也是源远流长了,从糖时,繁华州县便有‘评花榜’之举,不过当时多是京城等数一数二地方才能操办起这样的盛事,到如今,姑苏风月繁盛之地,每每评花榜都有大量文人骚客来凑热闹,大商贾居中一掷千金,为自己做名声,甚至连本地的官员都乐于参加,以为是一件雅事。 如今的才子,想要完全回避伎子所在的场合这是不现实的,便是中举人之后的鹿鸣宴,有些地方都有伎乐前来表演,即便黄老是个从不嫖宿的正经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挑剔啊。 随着本地伎子的逐渐加入,唾骂素材也因此更丰富了起来,还有人问道,“黄老,你骂我们伎子如此义正词严,怎么不管管你们家大哥儿,他取了私房钱来偷偷梳拢姐儿,也不见你骂他!我们该死,你们家大哥儿又如何?” 不论目的如何,黄老那番话是把这些伎女出身的女吏目往死里得罪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众女也有出气的意思,大概也有立威的意思,拿着喇叭彼此接力,足足骂了黄老一个来时辰还不肯干休,更放下话道,“以后别出门了!见一次我骂一次!只会欺辱我们出来卖的有什么意思,不见你把出来买的人都绞断了那根小啾啾去!” 这骂得也可以说是扬眉吐气了,王小芸在人群后方,只冷眼看小张的神色,却越发肯定小张另有异志,只是没有真凭实据不好说穿而已。此时忽然听得黄宅内一阵骚动,众女还以为是要和她们比拼声量,忙更放大了喊骂。 乱糟糟过了一会,吱呀一声,院门被人猛地一拉,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涨红了脸,冲出来叫道,“还叫什么叫呢?人都死了——我爹爹上吊,大哥一头撞死了,你们满意了吗?!” 这句话虽无喇叭加持,但却也清楚大声,屋外一圈女娘的叫骂声,看热闹百姓的嬉笑声顿时都为之一顿,众人面上都有惊容,似乎没想到这出闹剧,最后竟会如此收场,便连女娘们,也都没有想到,面面相觑,全都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恶狠狠地盯着屋外众人,似乎要记住他们的面容,咬牙道,“我今倒还有一句话要送给你们,按你们说的,买的有罪,卖得反而光荣了?那你们来找我家的麻烦做什么?大嫖客都在州衙商铺里坐着呢,欺负我们家死读书人很有颜面么?到如今还不满意么?是不是要全家都死了,才合你们的心意?” 此女也是性烈,说到这里,倒退了几步,一头往墙角圆柱撞去,众人惊呼声中已是人事不省,面上鲜血长流,只见叙州女娘,纷纷退后,面上讪然则声不得,而看热闹的人群里,也自有万州本地妇女冲出来抱住她张罗施救,又有人对叙州人道,“够了吧,都这样了还不走吗?” 哪想得到黄举人气性这么大,竟真死了,他儿女也不逊色,一个撞死了还有第二个,三条人命洗刷之下,没理的反而变成了叙州人,万州百姓的语气,虽然还说不上是凶恶愤懑,但疏离之意却是昭然若揭,万州这边,杨玉梁好容易培养出的一些好感,转眼间又被她们给败光了。 王小芸在人群后方,先也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随后心头又涌出了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鄙薄伎女的黄举人死了,可她非但没有丝毫的痛快,反而感到加倍沉重,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反感——就像是万州苦力的性命,从来都只是政治事件的筹码一样,伎女的道德地位,似乎也只是受政治手段操纵的一个假议题,大多数人的情绪,都被幕后的一双手操弄着左右。 这双手真的在乎她所愤慨的议题吗? 王小芸久久地凝视着人群中的小张,注视着她在震惊之中,嘴角那一丝隐秘的笑,忽然间,她似乎对于整个叙州帮的观感都产生了动摇和怀疑:是否出身越低的人越忠诚?是否叙州帮根本就是个不该存在的错误,其中根本就没有六姐真正的信徒。 她很想问小张,你还记得你做伎子时受的苦难吗?如果你记得,那你为何还能这样心安理得地利用这份苦难?你的最终目的,到底是要在世间消除这份苦难,还是说,只有把这份苦难施加给别人,你才能得到满足?:,, 515 女特科开考! 春三月,天气逐渐和暖,北方漫长而又让人痛苦绝望的冬天,终于眼见着只余下一点尾声了——正所谓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燕来,到了三月初,已经是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的好时候,穷困人家也可以松一口气:天气要暖热起来了,总算不必再担心着冻死人啦! 这会儿,天也亮得早了,往昔五更末尾,天都还是漆黑的,这会儿大概五更正(凌晨四点),天就有了一丝亮影子,等到五更末时,天色已然大亮,贡院门口也早热闹了起来,小贩们挑着担,天还没亮就从家里赶出来,这会儿安置好了家当,烧热了活,清了清嗓子开始招呼前来陪考的家人们了,“来个状元粿,独占鳌头,考个女状元!” “新鲜下锅的热馄饨,入场前来一碗身上也暖和!” “算盘,谁家还缺算盘的?这可好不了,我们家的好算盘,特科状元郎都有两把盘玩的!” “炭笔、馒头干来,草稿纸可都买好了?我家的馒头干擦炭笔不掉一点儿渣!” 五花八门的招呼声,可比一般走街串巷的小贩要复杂得多,叫卖的也都是在外少见的商品——别的不说,光是这炭笔,那就只有考特科的学生会正大光明地用它。 为何呢?因为用炭笔写久了,毛笔字就写得不好了,这两种笔的笔锋不一样,所以那些正科的书生,平时对于炭笔是避如蛇蝎的,只有偶然留便条时才会用炭笔,这意思和眉笔也差不多。 真正贡院边上卖炭笔的,是什么时候兴起的呢?是开了特科之后,特科的试卷允许考生用炭笔打草稿,作答也可以用买地出的羽毛笔,或者是更名贵的钢笔。 当然,愿意用毛笔作答也是可以的,除了卷面整洁之外,书法并不挑剔——特科的试卷要能看出什么书法来,那就有鬼了,尤其是数学试卷,很多时候全是数字、符号,追求的就是写得清楚,所以用笔可以多样化,甚至也不誊抄,而是原卷送给考官批改,这都是和正科不同的地方。 今日这女特科,和男特科还有更不同的地方——女学生们是不脱衣搜身的,从宫中调来的胖大宫女们,和老嬷嬷们,中人们站在一起,板着一张脸,只是略微查看一下携带的书箱便让她们进去了,没有男子科考那特色的解衣项目: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赏看平日里衣冠楚楚的举人老爷们,在长街上公然解衣,又被人细搜衣履,连头发都要解开了,以至于披头散发、赤身,往常这可是贡院开考时的一景呢。 但是,女特科这里,这样的搜捡便一概免去了,理由也相当的简单,和考卷不用誊抄是一致的,那就是特科的考卷,全是所谓的‘客观题’,有标准答案,选择题、填空题这种,是否给分完全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只有应用题的解答,是稍微可以衡量得分的,但标准卷中,对于应用题的答案,也是给出了加分点和扣分点。 每一个被录取的学生,其卷面都要经得起验算——这和是否黜落某份八股文卷不同,后者是可以辩论的东西,因为标准是完全唯心的,但对特科的卷子来说,根本就不存在特殊的照应,因为标准完全是唯物的,一切以标准卷为主,考官的个人意志,也因此被弱化到了极点,以至于他们会不会因为字迹而确认考生的身份,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至于说夹带小抄什么的,在特科的考卷中也完全是无关紧要的,特科的考试以理科为主,甚至还可带算盘进入,还能公然带教材进去做参考书,因为这些卷子考察的知识,你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会的人,不看教科书也明白考察的知识点,可以从容做题,不会的人,教科书翻烂了也还是不会,倘若能现从教材里学会什么,那也是你合该考过——这便是你的本事。 只是,虽说有这样的区别,但头几年开特科时,还是按照千百年来的规矩,有这个搜捡小抄的步骤,为的是什么,似乎也不知晓,无非四个字:萧规曹随。又或者算成‘因循守旧’也可,总之,朝廷的规矩之古板,从这件事上便可见一斑了。 直到今日女特科开考,要顾虑到女子体面,且特科脱衣搜捡的确没有意义,也怕引来众人看热闹围观,倒闹得不堪,这才有主考官向上奏本,把这条规矩给减免了去,男特科反而因此沾光,他们是和女特科一块考的,也就免去了这一遭儿,得以衣衫完整地走进考场之中,当晚甚至还能回家歇宿,第二日再去考后头的科目——这不过夜的待遇,也是这一科跟着女考生一起到来的改动,为的是什么考量,那就不得而知了。 大抵地说,也还是因为考试形式的区别吧,正科考生,最重要的就是一道八股文的题目,为了这道题,他们要酝酿数日,中间自然是不能回家的,一回家就可以找外援来参谋,但特科这里,和童生试更像,一日一科,当日的考试,黎明入场,巳时正发卷子,日暮前必须交卷出来,天黑不掌烛,这一科考完之后,第二日是全新的一科,就算有名师在侧,也提供不了一点帮助,其实的确没有必要在考场中过夜。 因此,特科生是公认享福的,无须在那号子里苦捱,有道是‘袖手如神仙,往来彩云间,晨起拂轻雾,暮归带晚霞’,这打油诗据说便是某个考官,看了特科考生轻松自在的样子,有感于自己读书时在号子里考了多年数十场,方才脱离苦海的坎坷经历,脱口而出的赞叹。 与之对应的,还有一首打趣正科考生的顺口溜,也是他编的,所谓‘袖手如神仙——只有袖子了,往来彩云间——活气儿冒的,晨起拂轻雾——做饭烧炉子,暮归带晚霞——准是个臭号’! 所谓只有袖子,便是说科考入场,搜捡严格,要脱去全身衣物,只穿上下单薄里衣,让搜子来查看身上所穿的衣服——这时候倘若穿夹衣这是自讨苦吃,为了预防夹衣中混有小抄,搜子要把衣服剪开,内瓤全都掏出检查,这搜子又不是专业裁缝,还给你的时候很容易就出现衣不蔽体的情况,所谓只有袖子了,衣服都没了,那便是打趣正科搜捡的严格。 往来彩云间,冒的是活气儿,也是对应上一条,特科考生,穿着棉袄暖暖和和的,可正科考生因为只能穿单衣入场,三月里天气又是寒冷,倘若遇到倒春寒的天气,而又没有弃考,体弱一些的考生,呵气成浓雾,在号子里缓缓氤氲,可不真是活气儿聚成的彩云吗?还真有不少体弱的举子,考完出来大病一场,人都要没了的。说是活气儿冒的真一点不夸张。 至于晨起拂轻雾,这也是正科特有的现象,一住三日,他们不能总喝凉水,所以每日早上都要掏钱请巡场的送炭火过来,热饭喝水。但特科因为每日早出晚归,便不必在场内吃饭,吃完早饭进去,考完了出来即可。 最后一个臭号,也是特科不必消受的,特科考生少,大多人也不在考场中上厕所,尤其是女考生,因为不查夹带,还有自带小恭桶小痰盂的,也就不存在正科考试中,设在每条夹道尽头,和众人便溺大缸为邻的臭号了。这臭号的考生几乎都是必不中的,出去之后大病一场也是常有的事。特科能够避开这一点,着实是让正科的考生们又羨又妒,难怪以考官之尊,也做出这一首打油诗来促狭了。 便是京中不少人家,看到这特科的轻松自如,都是回家传说起来,道,“家有体弱的少爷小姐,还是让他们来考特科好些,考不中那便是不中了,总比考正科一般,下一次科场犹如脱一次皮来得好。” 也不乏有人家深以为然,从此强迫自己的孩子改了志向的,不过,此时聚在贡院前的考生和家长们,当然也不如旁人看来那样的轻松自如,不少家长都握着儿女的手细细叮咛,又是约定了一会在哪儿碰头,“便是做不出也不要紧,第一次开科,咱们便当是来考着玩玩的,我心肝儿可别走丢了才好。” “姆妈,你说的这是哪里话来!” 刚刚十二三岁的小女儿,在娇养一些的人家,可不就是如此呵护的?也幸亏不必留宿贡院,否则这一次她肯定是不能参考的。贡院门口不乏这样的锦绣娇娥,红着脸一边安抚家人的情绪,一边好奇地左右张望,打量着家外的光景:这一看,就是跟着家里请的特科老师学的,或许还是蹭了兄弟们的课程,因着开考女特科的缘故,也是感到好奇,便求了家里人让她试一试,便是考中了,也未必会出来做官呢。 这便是朝廷开特科的好处了,任何一个东西,不论怎么歪风邪气的,和一贯的家风不符,但只要是朝廷开设的,总似乎披上了一层金箔,哪怕是最老成的家长也会转了口风。虽说真正最古板的人家,女儿连特科的科目,都是接触不到的,但朝廷开设女特科,对于京城一带的女眷来说,在风气上总是进一步的开明起来。 不像是从前,和使馆的女吏目走得近的人家终究有限,一道令下,京畿方圆数百里内的人家只怕都被惊动,今日的贡院门口,多了不少新鲜面孔,都是从前压根没在人前露面的深闺小姐,从这个角度来说,女特科倒是发挥了很大的积极作用。 “来了来了!皇妃们来了!” 眼看天色要放亮了,忽地远处便起了好一阵骚动,有些好事恶少,远远地便一路追逐过来,虽然不敢走进,却也是在远处用自制的‘望远镜’,不住向正缓缓驶近的一整列马车张望:这马车周围,围绕着许多穿了棉袄的宫女子,到得贡院门前,马车内逐一钻出的女子,都佩戴帷帽,只是隐约能够见到穿的是宫样锦缎,璀璨之处非比寻常。 等到这批人率先通过辕门,女考生们方才是鱼贯入场——为何众人之前一直等在这里,原因现在也是很了然了,便是要等着这批宫人先进场了,她们才能进去,取一个尊卑有别的意思。毕竟,这批宫人中,可是有王良妃、任容妃等一批原本的天子近侍,正是因为良妃要做官,要离婚,才有了今日的女特科! 皇室成员享有一定的特权,在此时的考生也好,家人们心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倘若要一起排队入场,她们只怕还缩手缩脚不敢上前呢,只见贡院前,一时是鸦雀无声,等到宫妃们的身影逐渐消失,众人这才咂嘴咋舌的,彼此交换着眼色,不少人都是隐隐透着兴奋:这可是能吹嘘一辈子的大场面,大热闹啊!连天家的皇妃都瞧着了!这真是做梦都想不出来的事情! “瞧瞧,那良妃是出宫了的,可我刚才瞧见的好几个妃子,好像倒没说要出宫的事儿,可见得便是已嫁了人的小娘子,只要能读进去书的,下场考试又怕什么了?连皇帝家尚且有人来考那!” 也有人不失时机地引申到自家亲友的事情上来了,“嫂子,听我一句劝,你年纪还轻,素来又是聪颖刚强,何苦死守着?如今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我几个侄子侄女饿得和小耗子似的,这能行吗?你与其在这摆摊卖些小物,不如回去报个班仔细读读书,若能考中,去做个吏目,哪怕被排挤,怎么也比摆摊挣得多些吧!” “我如何不知道你的好意?只是,只是我摆摊还能带孩子,若是考中了,不论做什么事,孩子怎么办?这小的还小,大的也不大——” “嗐,这怕什么,便送到我家来!给我家那老婆子几个钱,打发她照看着,不就是捎带手喂几口米汤的事儿吗……” “妮儿,走了。前头队伍动起来,咱们也跟着去排吧!” 卫大郎招呼了一声,卫妮儿也就不再听这姑嫂二人的对话,而是和兄弟一起,各自去了男女二人的队伍里排着——因为不用搜捡,座次也是早订好的,因此入门的速度倒是很快,大家也都井然有序,天刚亮了不多会,便陆续进完了,远处还有心大的此时方才赶来,却也还来得及。 这一次特科开考,或许是因为有女娘参与,声势比上回要大得多了,贡院足足一万三千间的号子,往常的特科最多也就占个三千人,这一次光女娘就有三千左右,男考生大概四千多,贡院竟也开了一多半的号场,这号场是以‘天地玄黄、宇宙鸿荒’为号往下排的,各人的考号,在考试以前验明正身时就颁发了下来,所以各人都知道是排在哪里,按照顺序去找就行了。 这个规矩,和正科是一样的,同样的选拔制度也都依照正科来设立:先由礼部行文各地,顺便带去了女特科的教材——虽然其实就是买地的理科教材改头换面,甚至有些地方就直接用买地的教材,然后把《买活军数学课程》上的买活军三字,用红笔删掉,在下头标注大敏。但是,至少要让各地的教谕知道他们依照的官方教材是哪个版本嘛。 从这点来说,男特科是沾了女特科的光的,因为之前只说开特科,并没有指定官方教材,如今一并正名也就更加显得法度俨然起来。其次,教谕颁布了教材之后,就要在本地组织考试,选拔‘女特童生’、‘女特秀才’,随后将人送到省会,选拔‘女特举人’,最后,这些女特举人汇聚在京城,一起参加女特科的进士考试,选拔出史无前例的第一批‘女特进士’! 当然了,从发令到最后考试,不过是三个月的时间,稍微有常识一点的人都知道,这点时间可能刚够把旨意送到省会,有些偏远的省会可能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信使给各州府送信,至于县城更不必说了,今年夏天能收到消息都算是快的。即便送到了,能否组织起考试来也未可知——要考试首先要有考生吧,满足考校初级条件,也就是会写字的同时,能认得买地的数字符号的女学生,在很多县城基础人数根本就是零。 哪怕就是姑苏这样的文化昌盛之地,符合条件的女学生依然不算很多,也是因为时间紧迫的关系,姑苏知府收信之后,仓促组织考试,选拔了数十个符合条件的女考生前来,这就是这一次京畿之外唯一的女考生来处了。 其余的三千名女考生里,一千多人是卫妮儿这样,不分贫富出身,过去数年间逐渐受到买地知识浸染的京城土著,一千多则是宫女子(含皇妃),余下数百人,则是京畿一带沐浴都城余韵的女娘们,她们虽然自己没有感觉,但的确受惠于地利,平时就有接触买地的学问,而且也有比较充裕的时间组织考试,同时办完一系列和男考生相差无几的手续:有正科在,特科的很多程序就稍微挪用一下就行了,这其实是很便利的,制度完备,很多时候有很大的好处,譬如此时,各地的官府便很容易参考正科,拟出办事的规程来。 规程有什么呢?首先要亲供出身、互结作保——本来还有一个廪生作保的环节,但因为没有女廪生就取消了,男特科生也跳过。最后要取得一张行状,证明你有资格考科举,而且把你的容貌做精确的形容,到考场门口可以验明正身——按照卫妮儿所知,特科的作弊也不是没有,最多便是出现在这个环节,至少在京城,就有百余按规定无法参加考试的伎女,取巧取得了行状,顺利地参加了考试,只是目前似乎还没有被官家发觉罢了。 这些伎女,为何能够参加呢?因为她们并不是官伎,也不是楼子里出名的姑娘,她们很可以对外宣扬,就说自己是某家的女儿,而因为女儿不比儿子,一向是娇养在深闺的,被识破的可能性要小得多——其实就是儿子,也有突然出现的,前些年特科开考之后,京中不少人家都突然多了一两个特科成绩出色的‘幼子’,其实可能就是这户人家的书童。 这种现象的出现,在卫妮儿看来,主要还是因为特科考试相对比较简单。如果是按照老规矩,仆役不得科考——也很少有仆役会去钻营这些,即便是允许,又如何呢?科举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事情,三年取三百,天下的读书人何止百万?这几率太过渺茫,且是否中试,这标准是非常唯心的,大多数仆役根本玩不起这种随机性极强的游戏,当然也接受不到专业的应试教育,是以贱籍冒考的现象还是比较罕见的。 可特科考试,出来一样是进士,且大家的基础都差不多,考试竞争也小些,再者这东西实在是看天分,有天分的人,哪怕是偷听都能学得比课堂里坐的学生好很多,水平还好估计——都是有标准答案的,自己扯一张《指月》系列的卷子做一做,不就可以估出分数来了? 是以,很多人家,自个儿的亲生子没有天分,却发现自家的仆役有一二机灵的可以栽培,也就抱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想法,扶持一个养子起来,倘若对方是个知恩图报的,自家不也就因此有了依靠? 这种投入和产出的对比,使得考特科成为一种划算生意的时候,收养子的现象也就十分普遍了,而倘若说男特科这边,还要请廪生来作保的话,女特科生没有廪生作保的环节,就只需要五个女考生结对子担保就行了,她们很容易凑够五人去办手续,而做事的官员,肯定是不会和她们正当对面、仔细打量的,办手续时女子都戴了帷帽,只是写外貌时,由官中的牙婆或者媒婆代劳,如此只需要贿赂婆子,则可不被识破。 卫妮儿所想不通的,只是她们到底是何等居心——是想要出来做官吗?还是只是要借着一个女特进士的名头招揽客人?倘若是前者,她不会道破,但倘若是后者的话,那她便感到自己很有必要管一管了。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这一次,大概是左侧的考场给女考生,右侧的考场给男考生,卫妮儿信步走去,看到了不少宫人女子已经坐在号房中了——看来,宫人只是提早进场,并没有单独设立的考场,用的和她们应该是一张考卷。 说来也巧,卫妮儿居然和王良妃娘娘在一个考场,两人目光一对,王良妃还对她微微一笑,卫妮儿连忙敛衽福了福身,又目不斜视地经过了一个清秀姑娘——这就是卫妮儿刚才想到的冒良伎子了,正是因为她在卫妮儿前方不远处,而卫妮儿又曾听小刘二这个好帮手神神秘秘和她说过她们的出身,她也不会分出心来想这事儿。 看到王良妃和小伎子坐在隔壁,这给她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但实际地说或许又不是那么怪异——京城人见多识广,流传的故事可多了,什么游龙戏凤,什么‘乐户刘美人’传奇,都是几辈子的老典故了。卫妮儿想道,“其实良妃娘娘也不过是平民出身,又还有流言传说如今的皇后也是瘦马,皇妃和伎女之间,差的不过也只是运气而已。有运气,遇到了皇帝那就是皇妃,遇不到那……” 这样想下去,可是大不敬了,把皇妃和伎子排在一处,对皇妃自然是极大的侮辱,卫妮儿不敢再往下想了,虽然心底深处,她并没有完全推翻自己的想法,但这不是现在该想的事儿,她转而开始担忧即将开始的考试: “我已考过了童生试和秀才试,那试卷可太简单了,只需要会写阿拉伯数字和竖式运算,几乎就没有过不了的。要比我买回来做的男特科卷子简单得多,不知道这一次我们的进士考试,用的是什么卷子,若是和男特科同卷,我的成绩能排第几……还有,女进士的分数,又能排第几呢……六姐说女子算数天赋高于男子,可,可我怕这一次考试的分数却未必体现得出来,倒是叫大家小瞧了我们敏朝的女特进士去呢……”:,, 516 对答案是恶习! 要说起卫妮儿的特科教育,根基不能说是不浅薄的,在今年冬天以前,卫妮儿不过也就是去蹭着上了扫盲班,又仗着家学渊源,自小耳濡目染的一点老底子,这才能在京城里走街串巷地开识字班。等到女特科的消息出来了,她下定决心要考,这会儿时间门已经很紧张了,前后只有两个月的光景。 卫妮儿时不时还要跟着买活军的慈善班底出去发煤,只有干完活了才能上课——不过,她的教育条件还算是比较好的,因为她为买活军做事,而买活军的使馆对于女特科的态度是很支持的,甚至还开办了一期补习班,专门教授女特科的考试科目。 这也是男特科所没有的待遇,男特科的教材普及也好,应试教育也好,主要都是由回流的买地进修生自发地进行,同时往往借此收取高额报酬,是以,现在男特科的考生,不是去过买地自己学习,就是家中颇有资财,能请来好的先生。当然也有民间门的天才,只是靠着教材自学,便可考到高分的,只是人数很少罢了。 女特科这里,就不太一样了,教育的来源是很广泛的,先有皇后在宫中普及认字,给很多宫女子打了基础,后又有买活军开的补习班,还有富贵人家和兄弟一起上课的女娘,至于买地回流的女娘,倒是没多少,毕竟,在本地能活得下去的女娘,也不往买地那里去,对女子来说也没有游学这个概念。 卫妮儿这样能上一期补习班的考生,她自忖应该是胜过了大多数宫女子——因为宫女子们之前最多只学了数学,很可能就算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也很少有把物理、化学都学全的,即便是学了,也很难像买地补习班这样,系统地总结出一套应试的办法来。卫妮儿反正上了补习班,自己做了卷子之后,深刻地感到这特科的门槛,其实半点不比正科低,而且更要求天赋,正科吧,若是舍得用钱砸,只要人还不太笨,砸个秀才出来倒是不难。 特科这里,若是这人真没有这个脑子,光靠死记硬背和应试技巧,若按买地的考卷水平的话,大概也就只是停留在初级班毕业的水平上——对应个童生?若是想要去读高级班(举人),甚至是去上专门学校(进士?),那难度是真不逊色于考正科进士。 历年的科举真卷,卫妮儿也曾在父亲那里半懂不懂的看过几次,会试题目其实是很好懂的,反而是县试、乡试的更难,因为这两科的考试中,允许出‘截搭题’,用打油诗来比喻,童生试的考卷是‘此地无银——’,考生能填写上(三百两)便差不多可以过关了,到县试、乡试时,因为大部分典籍都被考生烂熟于心的关系,用‘此地无银三百两’做单句题,‘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这一整段做通节题,都无法难倒考生了,便要开始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比如出题为‘三百两隔壁’,把上下两句话各截出一段来搭在一起,以此来做命题作文,这就是截搭,‘三百两隔壁’,还算是有点逻辑的,叫做有情搭,甚至还有‘三百两王’这种无情搭,很可能连考官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考验的完全是考生自圆其说的能力,以及为自己的论点引经据典的知识储备。 当然了,这样的截搭题,大部分人答出来都不怎么样,不登大雅之堂,作为要封存卷子的会试考场,是不允许这样的题目出现的,会试题目都是完整的经典,大家可以自由发挥,所以哪怕是略读过几本书的百姓,也能看得懂考题,但你是否能做出和考生一样的好文章来,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特科这里呢,如果水平不够,看卷子都仿佛和天书一般,连读题的能力都没有,卫妮儿在补习班里翻阅真题的时候,习惯性地先翻阅了一下专门学校的考卷,当时就感觉得按人中——要不按人中她得撅过去,如果说特科读到最后,做的是这些题目,那她将会立刻放弃。那里面就几个汉字是她能认得出来的,其余的符号,字母什么的,犹如天书,光是看一眼仿佛都对精神有巨大的伤害! 女子真的比男子要更有理科天分吗? 对于六姐的这个说法,她原本是深信不疑的,也因此对特科拥有一定的自信,但这自信在接触到课本后被迅速摧毁,女特科这里,目前考的是三张卷子,数学、物理、化学,卫妮儿最多也就是对数学有点自信,物理和化学她完全是应试准备:死记硬背考点,靠填空题拿分,买地的补习班老师还会教她们怎么在选择题中判断选项的对错,所谓‘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别说,这个在很多时候都颇为有用! 还有怎么拿步骤分之类,这些小技巧虽然无助于掌握知识,但对于提高分数真有帮助,卫妮儿做了几次模拟卷,比较下来,很多不确定的题目在应用这些技巧后,都能拿分,若是简单的卷子,一科有小十分的差距的话,三科加在一起,那就是不可小视的分差了。但,就算是应用了这些答题技巧,她做特科历年考卷也经常只能拿个一二十分,包括这几次男特科的秀才试、举人试卷子,卫妮儿在有参考书帮助的情况下,也还是很难考到榜末的分数。 当然,她只学了两个月,还不是脱产学习,分数低也算是在意料之中了,但卫妮儿的分数在女特科考试中是不低的,这也就可以推出一个结论:本届的女特科含金量不足。换句话说,1如果本届都考不出来,后几届肯定更考不出来,去买地那就不必说了,敏地都考不到的,买地如何能考出? 2如果本届的进士考是男女同卷,那女生的录取分数很可能会低到个位数,这是不是会让六姐‘女生更擅长理科’的说法受到质疑?倘若不同卷,那坊间门对于这批女特进士的成色,是否会有所非议?毕竟前两次考试之后,已经有不少男特科不满,议论着女特科的卷子难度,拉低了特科的素质云云…… 当然,对卫妮儿来说,肯定是更担心第一点的,听说明年的特科还要加考地理,还要分析什么山谷风向,什么水文条件,还有几个科目联合应用的综合考卷,可想而知需要的知识积累和训练会更多,平民百姓倘若不是真正的天才,除非是去买地,否则在敏地是真考不出的,买地的学校是免费的,敏地可没有免费的学校,考卷越难,到最后选□□的进士出身也就越富贵,这是不可逆转的现实。 而对并非理科天才的平民卫妮儿来说,今年的女特科,大概是她想从科班出身的唯一机会了,也难怪她心绪难平——谁不想出人头地?就这样平白去了买地,便是有一些在使馆帮忙的资历,也不能免考进去做吏目,可想而知在买地她面临的考试压力要比现在更大得多,若是南下做不得吏目,该做什么呢?难道去做工吗? 当然,做工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儿,只是她性子好强,又尝过了为人师表那受人尊敬的感觉,每常也四处帮手发煤,享受着众人宾服的权力感,要她去做个无根无基的工人,心中实在也是不愿,因此,卫妮儿对于这个女特科还是有点期望在的,此时听到一声锣响,心间门也是一颤,翘首盼望前方发卷子的考官,心道,“千万不要男女同卷,千万不要男女同卷!”——此时在利益攸关的时候,还是很自然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宁可男女不同卷,也要一个好看些的分数,一份能做的卷子,否则,第一科如果就是天书,那心态一崩,后面的考试只怕连进场的勇气都没有了。 “要男卷还是女卷?” 却不料,考卷不是一份,远远的便能听到考官在不断询问考生,轮到卫妮儿这里时,也是一般,此人手上分摊了两叠卷子,道,“男卷还是女卷?” “女卷!” “女卷!” 一片女卷声中,只有偶尔夹杂的‘男卷’,考官发给之前,还要叮咛一句,“若是半路换卷子,成绩是后卷为准,但总分要罚五分!” 这意思便是不能先尝试男卷,若是做不出再换卷子,当然若是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150分的卷子扣个5分也不怕,那也尽可以试试。卫妮儿虽然本人十分坚持要女卷,但也不期然竖着耳朵,期盼地听着那偶尔响起的坚定‘男卷’之声,心道,“若不是天才,就是已学了很久,又有名师指点,看来果然是我想得多了,我们大部分考生的基础本就太薄弱,一时无法和那些男特进士比较,也是合情合理,倘有一二教育完整的女子,水平不会低过男特进士太多的,想买地考的都是通卷,可见此刻的分数差,只是大多女考生学习条件太差了,时间门又仓促,再过几年,说不定敏地也能用上通卷。” 因她见过王良妃几面,听得出她的声口,卫妮儿也是特别留心,听王良妃号舍里传出一声‘男卷’,也不觉暗暗点头:难怪她要离婚,要做官……看来也不是痴心妄想,总是有点水平。 卷子到手,还不能马上拆封,此时每个号巷里头,已经有宫人来回巡逻监督,若是听到拆封声、写字声,立刻就有人过来查看,发现提前拆封,当即就要逐出场外——否则,号舍在前的考生就占大便宜了,至少能富裕出一炷香的时辰来。这也是正科流传下来的规矩,因此卫妮儿虽然得了卷子,但还能胡思乱想,等到卷子都发放完毕,再响号声,众人方才拆开卷子,在宫人巡逻中,开始查看卷子,演算作答。 “……也就比女童生、女秀才试略难一些,有一元二次方程式,几何考察到平面几何而已。” 卫妮儿把卷面草草一看,心里也有数了:童生试是百以内的四则运算,秀才试难一点,有五位数的四则运算,不会打算盘的很难算出来,而且考察了一些最基本的几何常识,到现在开始算图形面积、角度了,有方程式了,难度大概就相当于买地的初级班毕业水平吧……虽然对她来说这也都是新知识,但卫妮儿毕竟不痴傻,也不是小孩儿了,这两个月也着实用功,这份卷子不说答满分,做得仔细一点,答个130分左右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130分,算是个很体面的分数了,倘若后续都是这样难度的卷子,考中几乎是必然的,卫妮儿心中一定,也就不再胡思乱想,开始仔细做题,此时考场中都是算盘滴滴答答的波动声,炭笔沙沙的响声:大部分人都是先在草稿纸上演算,随后再用毛笔或者墨水笔誊抄上卷子,因为草稿纸只允许带二十张,所以还要拿馒头干进来,准备擦草稿用。 卫妮儿原本还带了一个大馒头,就是害怕题目太难,草稿写不完,如今出乎意料,富裕了不少,而且不到正午,就把整张卷子都做完了,还在慢慢检查,心情放松下来,便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于是从书箱中掏出棉花袋子,拧开水囊,喝了半壶温水,配着那大馒头,一边看卷子一边往嘴里送,不知不觉全吃了下去。 吃到最后,噎得有点厉害,才恍然发觉自个儿把馒头都吃完了,一会儿没东西擦炭笔——还好,她也没怎么用草稿纸,还不算太狼狈,不过一笑而已:倘若是前几年,开春的时候,冬衣还不能当,又是接连几个月没有收入,冬日里总有些突如其来的人情支出,这也是卫家最窘迫的时节,若是那时候不提防吃了个馒头,可是要心痛好几日,挨母亲一顿说的。 毕竟,擦炭笔是白面馒头好使些,京里一般人家惯吃的杂合面馒头,擦在纸上灰突突的很不好看,也不便炭笔再用,搁过去,这么一个白面馒头真是相当贵重的吃食了。 今年有所不同,过去一个冬天,卫妮儿东奔西跑,和兄长一起着实挣了不少的跑腿钱,再加上买地的精面粉进入了京城市场,使得白面馒头不再是专供富贵人家的奢侈品—— 从前京里的鞑靼饽饽铺子,那都是富贵人家才能进去订供桌的地方,有能耐买一桌子奶油精面点心给先人法事上供的百姓很少。一般做百姓生意的馒头包子铺,普遍卖的都是杂合面馒头,所胜只有一点,就是发酵的火候比民间门要好些,吃在嘴里虽然也粗拉拉的,但酸味没那么冲鼻,实际上一般百姓人家吃的馒头,很多是发酵过劲儿的,很废牙口,酸溜溜臭烘烘的不算是什么体面的吃食。一个馒头,倘若里外用的都是白面,那么不管是发面还是不发面,实诚不实诚,那都是逢年过节殷实人家才能享用的口粮啦。 可想而知,在那时候,哪怕炭笔也不是贫苦人家能用得起的,因为炭笔最大的优势反复使用,是需要馒头来配合,当然就更不提纸张的售价了,读书在任何时候都实在是很昂贵的事情,也就只有买地有这样的气魄,一声令下,所有百姓都要花费半天的时间门去读书了——卫妮儿知道肯定也有许多人是放弃了这个机会,宁可去做一份半工的,但她现在见事逐渐明白,已是知道制度并非要约束所有人,哪怕只能约束大部分人,形成的力量依旧是极为可观的。 买地的炭笔,买地便宜的面粉造的馒头擦——馒头擦还能吃呢,只要不在乎炭粉的那么一丝苦味……买地带来的便宜纸张,买地的制度,这些东西形成的力量,会让买地的百姓读书识字的速度,远远比敏地的百姓更快得多。 当敏地的女特科还在考这种送分卷子的时候,买地的吏目试难度已经逐年提升了,而且考的是通卷——差距,就是这样残酷而显眼,在可见的未来还会逐渐扩大。随着卫妮儿阅历逐渐的丰富,她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考过女特科,她便也明白,尽管敏地已经做了巨大的改变,但在买地已经成型的制度面前,这样的改变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但眼下,能做到这些便已经不错了,光是这简单的数学女卷,已足以让许多女考生面色发白,不肯定地互相询问——其实一元二次方程,无非就是鸡兔同笼类型的问题,只要能认字,能把应用题读懂,并且会使用买地的数学符号体系,之前有过一点点数学的基础,做过些鸡兔同笼类的游戏问答,想要答错都难。但卫妮儿已是意识到,虽然她的家庭十分普通,甚至可以说和很多考友相比很贫困,但也并非每个考友都有她的教育条件,她唾手可得的东西,对很多人来说是想方设法才能获取一点教材,犹如天书一般奥秘的知识。 “应用题里和方程有关的,我还能答出来,算面积的我实在是不会了……” 这也是自然的事情,因为算面积在此时还是相当专业而且少有应用的领域,鸡兔同笼,常用来考校聪慧的孩童,面积的计算在此时的需要是很冷门的,民间门并不太接触,理所当然成为了女考生的弱项。众人一边谈着一边摇头,走出考场去寻自己的家人,而此时考场外,已经有本场的试卷在流传了—— 京中的消息,流通的就是这么的快,哪怕是正科,开考之后没有两个时辰,考题也会流露出来,特科的卷子居然也不例外,此时众人已经知道考卷分了男女,不过似乎舆论对此倒没有表示什么意见,至少卫妮儿没有听到有人在嘲笑此事,反而有许多人手里都拿着札子,在和自家的亲眷说话,札子上密密麻麻写了字迹—— “这是标准答案,你还记得你写的什么吗?来,对一对——五文钱在那边茶铺买的呢!题目一出来,茶铺里就有书生在做了!他们去年男特科就有的这规矩。考出来就能对答案!” 这也是特科的特色了,正科这里,考生的答案往往是秘而不宣的,直到最后录取之后,才会默写出来交给同窗品评,但特科的试卷既然和正科不同,那么便立刻衍生出了‘对答案’这种考验人心态的东西,像卫妮儿还好,她和卫大郎结伴来去,没人来接也就没抄答案,再说两兄妹是京城土著,又结识木头一家,算得上见多识广。 木头媳妇虽因为知识浅薄,没能考过女秀才,但也打听了一肚子应试的技巧,点拨过卫妮儿道,“听宫人说——她们是常月考的,考过了第一科,千万别对答案!考的好不好那都是上一科的事了,无法改变结果,该做的是全心全意地去准备下一科!” 卫妮儿也认为这话是有道理的,此时便专注只找兄长,她身边许多女考生却是迫不及待地凑过去已经开始对起了答案,并且——虽说是这样简单的考卷,但也有人对完答案之后,心态当即崩溃,眼泪顿时滚滚落下,哽咽道,“怎么答案是-2,怎是-2!我算出来了却觉得不可能是负数,又改了答案,这题值十分呢!” “算学都考成这样,物理、化学还考什么?我还不如跳河算了!” 说着,竟是发足就要往河边奔去,俨然是一副弃考轻生的模样了!:,, 517 流行的散布 说句实在话,在人多的地方,想要寻死成功也不是件容易事,这女孩儿自然立刻就被众人拦了下来——也还好冬日穿得厚,身边又多是女娘,毕竟把她抱住了,也没有因拉拽衣衫叫人看了笑话去,众人七嘴八舌,一边规劝一边将她带到贡院边上,卫妮儿问茶摊主买了一杯红糖热水来给她喝了,劝道,“何苦来?便是考得再不好,那也有比你还差的,考完了千万别对答案,不然下两科可还怎么考呢?” 这姑娘听了,眼泪如泉涌,对卫姑娘诉苦道,“数学便已是我最擅长的科目了,化学和物理,根本连教材都没有看全,只是从别人那里手抄了一本,都不能说看懂了,若是算学都考得如此了,另外两科还需要来考么?能有什么用?!” 她这一说,众人顿时也同情地唏嘘了起来,多少都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的确,数学虽然也有难题,但因为生活中总要用到,大多数人还是自以为有一点基础的,若是账房家的姑娘,那更可以说对四则运算是有信心的,也因此她们才能考过前头的童生试、秀才试,不过是今日的考卷,考察的内容超过了四则运算,这才让人心态崩溃。 但那物理、化学,如果没有上过培训班,专靠自学课本,那若非绝世奇才恐怕是不容易读懂的,且很多女考生还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课本都找不到完整的,很多人是到处托人手抄了来,遇到看不懂的地方,都要怀疑到底是抄错了,还是自己理解的能力有问题。 这个哭泣的姑娘,自述叫做钱生生,果然便是家里有亲戚做账房的,因此数学自小就还不错,靠着数学出类拔萃的分数,女童生、女秀才都是考过了的,只是她并未住在京城,而是住在保州府,家里原在这件事上也不用心,横竖图新鲜一考而已,她考过女秀才了,这才忙忙地去给她踅摸化学、物理的教材。 此前考试时,这两科她都是胡乱回答甚至是交白卷的——她能到京城来,完全是因为数学功底还算扎实,而别的考生哪怕有教材带入场中参考,但基础薄弱,连对着书找答案都做不到,化学、物理两科勉强胡乱得了些分数,也压不过在数学这块的分差。 “好说歹说,问一个落榜的同年借了教材来,忙忙地抄了,”钱生生眼泪止不住的掉,伸手不住的抹,一边哽咽道,“我连数学教材都是到此时才抄来的,那个面积计算还没学明白呢,这就进京了,还有负数、0的运用,都是才自学了一遍,也不知道我学得是对是错!那题果然是-2,我算出来是的,可又觉得考试的答案不会是负数——” 她果然还是对这道题目耿耿于怀,卫妮儿听了也是一叹:其实负数这个概念,见于《九章》,对于那些痴迷算学的儒生来说不是什么陌生的东西,只是钱生生只是从账房亲戚那里学些拨算盘的手法罢了,怎会知道这些?薄弱的基础便完全体现在考试中了,哪怕只上两个月的补习班,有人教导,这效果也比她一门心思闷头学要强得多。 再说‘零’这个概念,若不是去上课,卫妮儿也不知道,在数学中,‘0’这个数字的概念从前是没有的,也就是说,虽然她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样,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小圈圈儿,但对于那些曾经受过旧式算学教育的人如钱生生,要用0这个小圈圈来取代原本在算筹中的空位,也需要调整和适应。 要知道,原本的一千零二这样的表述中,零和余的意思是一样的,表示的都是大数外的小数,一千零二,并不是直接对应着一千+0+2,而是一千的大数外,还有2这个小数而已,甚至包括‘0’对应‘零’这个翻译,把一千写成1000,他们都需要时间来接受呢! 除此之外,还有0在加减乘除中的规则,这也是老式数学教育的学生必丢的分数,因其没有什么道理,是人为制定的规则,就只能强迫自己去接受,总之,对这世上大多数人来说,数学是从1开始的往上数到某个无法记忆的大数之间的加减乘除,在买地的考试中,数学要从1再往下去延伸,由0衔接了负数,这个概念本身就很新奇,想要完全覆盖掉从前的认识,并且熟练应用,也需要一段时间的练习。 倘若钱生生能有上学机会的话,至少考试时就不会出现这样无助奇葩的情况了,卫妮儿尽力安慰道,“先不说数学了,其余两科,便是完全不会,光靠瞎蒙,也能得几分,总是比弃考来得好。再说,也从未说过这一科要取多少女进士,余下的落榜生会否另行应用呢——便是落榜,说不得人家看你到底是个女举人,回乡也能开个特科蒙学不是?考完总比没考完来得好,哪里就到了要轻生的地步!” 钱生生被她这样一番劝慰,总算情绪逐渐平静,抹泪道,“是我想得太好了,姐姐有所不知,我本来今年夏天便要成亲的。” 说到这里,大家也都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了,想来是亲事不叫她中意,因此一心想着考出来便再不回去了——因她们交卷还算利索,此时天色还没有全黑,周围影影绰绰,围了不少女考生,一听这话,倒都是感同身受,有人慢声细语道,“你且不着急,先考了再说,若是中榜了,那自然是好,若不中榜,从京城去通州也是便当得很,那里随时都有船的。” 钱生生一怔道,“有船去哪里?” 自然是去天港,去买活军那里了!好在此时暮色初降,也是看不清说话人的面庞,因此,即便是在贡院前头,也可以这样随意谈论敌军,自然有人热心地为钱生生出谋划策,钱生生听了,却摇头道,“我出来考试,是我娘的支持,我还有个妹妹呢,若是考了女进士,那我自当衣锦还乡,若考不上……” 说到这里,又有些哽咽,掩面抽噎了一会,方才断断续续地道,“那也,那也是我的命罢了!” 她不肯自己去买地,自然是害怕妹妹替嫁的缘故了,众人听了,都是好一番唏嘘,对钱生生又是一番勉励,不过,她们心中也是有底:就钱生生的基础和发挥,十有是要排在后头了。虽然这一次特科考试,女卷和男卷相比已经是非常‘水’了,但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高分的,钱生生这种在保州府本地拔出的高个,如何同已经断断续续上了一两年课的宫女子,还有卫妮儿这样上过买地补习班的考生相比呢? 话虽说得好听,但钱生生的命运,在众人看来已经是十分确定的了,卫妮儿心道,“我现在不好说丧气话,还是要鼓舞她好好考,等考完了再和她好生谈谈。” 因此,便特意问了卫生生住在哪里——女特科多是本地的考生,外地来的,姑苏那边的住在姑苏会馆,余下京畿来的或者是投亲靠友,或者就是要住客栈了,这二三百人,是官府出面,包了几间百年老店,让她们集中免费居住,也算是一种优待吧。各地的男考生倒是各有去处,贫寒的可以住寺庙,住同乡会馆,但女子赶考,分散居住多有不便,唯有集中居住,安全才有保证,在名节上也才不至于成为一个污点。 钱生生就住在客栈里,卫妮儿问了她的店名,道,“既然来京城一趟,也别急着回去,考完了等发榜那十几天,不妨就继续住着,咱们姐妹们一道在京城内外走走看看,也算是开了一回眼界!” 官府办事自然不小气,到发榜都是能免费住的,只是不再包餐而已,卫妮儿见钱生生穿着还好,不似囊中羞涩,连杂面馒头都吃不起的,便邀她多留一阵子,大家一道玩儿去。 钱生生身边原也有几个和她同客栈的女考生,听了她这话,都喜道,“我们久也想领略京城风采,只是二三人不敢出游,恐被人拐带了去,既然有京城本地的同考领头,我们也想一道,必定言听计从,绝不给您添口角。如此我们姐妹二三十人,又有当地人带路,也就敢去大护国寺、潭柘寺那样的名山古刹领略一番,再去相国寺赶个庙会了!” 也有人想去隆长寺附近的书摊逛逛,若是有买地特科的教材卖,那就更好了——这个建议倒是大家都十分赞成,尤其是京畿的考生,她们多数都有钱生生一样的困扰,哪怕是一本印刷的教材,对于后续学习,都有很大的帮助,至少对于书上的内容有疑问时,可以不必怀疑到底是抄错了,还是自己的想法错误,书上的内容才是正确的。 如此打了一回岔,钱生生勉强露出笑容,众人也都松了口气,此时天色已晚便赶快四散回家,卫妮儿和卫大郎说了今日钱生生的事,卫大郎道,“不稀奇的!我们考场里也有人闹着要上吊,听号丁说,每每会试,都有人临场发疯,尤其是正科科举,开考以前,还要上香,上完香后大喊‘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这贡院三年才进一次人,院子里草长得很,还有蛇,到了晚上,悉悉索索的,风儿萧萧,鬼气森森。很多人受不了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当场乱喊乱叫,四处狂奔的,寻死觅活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他这个木匠,原也不报指望从特科出身,不过是因为卫妮儿要考,便凑趣跟着一道上补习班,又乘便考了男特科的童生试,卫大郎和妹子比,优势在于算学更好得多——他的基础是扎实的,因为做木工非得要会算数不可,而且在几何领域比很多富家少爷都更得心应手,毕竟这也是木工的工作内容。 虽然物理、化学的分数自然是惨烈,但好在可以带书进去,卫大郎有不会的便翻书,他有个好处,就是很能拆分题目,代入书中的公式,至少能解答出一些简单的部分,这样便可拿到一点儿分数,比不会‘骗分’的人,卷面要好看一点。而敏地的特科中,前期的选拔考试,即便是男特科也不算是太难的,虽然也有考察到微积分的,但占的分数不多,而且很多男考生也不会做,是以勉强被他靠着原本的积累,一点运气,还有补习班学来的应试技巧,混了个特举人。 不过,到进士试这一块,小聪明不管用了,卫大郎做完了数学便知道自己必是不中的,因为原本也没什么指望,因此并不沮丧,而是当作人生中难得的经历,还是想着要做完三天的卷子,因道,“三科都去,加在一起也能混个120分多,若只去一科,就90多的总分,连百都没破岂不是丢人了?” 这话也的确不错,卫妮儿也用以自勉,道,“如今各人的分数是都在榜上的,多一分就是多一分的面子,便是不中,也要好好考,更何况考试这种事,不到放榜怎么知道结果?就算是做教师,150分的价格和120分的价格那也不同。” 这话不假,这特科一开起来,特科夫子的需求量顿时大增,别看卫姑娘只是上了一期补习班,约摸考个一百多分而已,就算落榜,她去开扫盲班,来上课的学生当会比之前要更多得多,说不得也能和卫夫子一样,在固定的宅院中开班,拥有学生从数条胡同之外赶来的排场。更何况她还是很有希望中榜的,因此回去之后,卫太太对于她吃了大馒头的事,只字不提,第二日一早还赶着将熥好的两个大馒头放到书箱里,还放了一水囊的豆浆,就怕卫姑娘在考场饿着了。 这后两日的考试,也分了男女卷,但这一次要男卷的人就相当少了,只有王良妃和几个明显是宫中出来的女子,依旧要了男卷,其余人,哪怕是女卷都做得痛苦,很常见的模式,是先看题,然后翻书本,去找相应的知识点,试着用题目的条件去套,来计算回答—— 如此,答题也就变成了翻书大赛,哪怕钱生生这样没有一点基础的考生,倘若足够敏捷,认字够多,能快速阅读到京城后新买的敏地教科书,其实也有很大概率把一些填空题给答对,至于后头的大题,什么设计实验,什么配平方程式之类,尽管简单,但却的确超出她们的能力了。 “我是不成了,写的全都是废话。” “我几乎交了白卷!” 这种即便已经相当简单,却依旧超出大多数人能力的考卷,反倒是让大家都坦然起来了——我不会你也不会,大家都不会,大家都烂,都接近零分,那就显不出谁更烂了。比原本可以做得更好,但却因为自己失误而弄糟相比,这种比烂的感觉其实还更能让人释怀。不论如何,反正在考场上都对着课本尽力去糊弄了,余下的便交给天命罢! 第三日考的是最难的化学——和一般人还能接触到少许现象的物理相比,没有能力做化学实验的考生是绝大多数,对他们来说,这门功课就是晦涩到极点的天书,记忆分子式就和背梵文经文差不多……所以化学被公认为理科最难的一科,便是男考生也多是在这上头折戟沉沙,只能凭借常年的苦读来记忆分子式,学习配平的知识,但一旦遇到设计实验的题几乎全都抓瞎,因为有能力做化学实验的人,目前在京城似乎只有皇室。 等到化学考完之后,便是最挂心结果的考生,也暂时放下了对成绩的忧心,满心里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钱生生拉着卫妮儿的手,和她定了明日同游京城的计划,一同要加入的,除了京畿来住客栈的女娘,也有些分在同一个考场,进出时多有谈笑的京城大姑娘们。 她们的家计多比卫妮儿要富裕得多,有个叫张九娘的姑娘,穿着十分新潮,穿着衬衫、斜襟袄子、带银扣子门襟马面过膝裙,足下蹬着一双买地时新的高帮皮靴——这个皮靴,和敏地所有皮靴的制式都不同,是圆头的,而且鞋型很硬朗,皮质挺括,凿了穿系带的扣口,镶的是花银,裙摆下可以看到裤脚塞在皮靴里。 这一身装书,所费不赀,而且说不出的时新潇洒,叫人一瞧就禁不住地揣摩着,想要学习,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出身。不过,张九娘性子好,并不傲气,也是个贪玩的,和钱生生她们在同考场,那日钱生生想自尽时她也在一侧,如此留下印象,也就攀谈起来了,今日也加入笑道,“我们也去,如此人多势众,也学那些士子们,在同年间往来起来,虽去不得花街柳巷那样不正经的地方,但我们也可学买地搞茶话会,各自一杯茶一碟瓜子,各人不过是几文钱而已,彼此却熟络起来了,以后也多了些同年走动!” 到底是大家小姐,几句话便显得很有官场的意识了——对正科的考生来说,便是同年没有中试,举人的身份也不会被剥夺,都是值得往来的,往往有时比童生、秀才阶段的同学更能彼此互相助力,因此,有时来赶考也不图考中,而是为了尽量结交同年、同榜。 同时,对于一些谈得来或者比较看好的同年,是不吝于投资人情的。这些女考生,因为才开了女特科,有些人囿于出身见识还看不到这些,只是单纯年少贪玩而已,但也自有些心有城府的,听了张九娘的话,都是暗道有理,于是或者加入卫妮儿的团体,或者觉得这里人太多了,自己去拉些结识的同年,也组一团,一时倒是大起声势,只不免有些京畿女儿迟疑道,“若是去玩,当然是想去的,只是我们一班云英女儿,拉帮结派地横行街头,只怕过于惊世骇俗,引来物议纷纷……” 众女听说了,都是笑道,“这一看就是没来过京城的——怕什么!人家买地女儿,别说成群结队的上街玩乐了,每日里早出晚归出去做活的有,还有孤身上路出游,效仿徐侠客去领略名山大川的,便连凑钱下南洋做生意的都有,我们京城这里难道还真不许女儿家上街吗?什么都学买地,连特科都开了,现在谁还说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老掉牙的话儿!” 从京城到京畿州府,不过是数百里的距离,但民风的差距在几年内居然也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如钱生生这样的京畿乡巴佬,不免就吃惊了起来,又有人问道,“我倒是不怕被人议论,我来城里还听说了呢,先几个月,京城还闹事,城里百姓到处敲锣打鼓地鼓噪女娘出门——我只怕我们都是年轻女儿家,若是遇到恶少,被臊皮了可怎么办?” 还有些人不知道这京城闹事的消息,忙低声询问,听说底里之后都是神色大定——看来,原本她们也是极想出门玩的,只是还当作是件出格的事情,要鼓起勇气来做,直到这会儿才知道,女子出门游玩在此时的京城真已经司空见惯,无须再承担任何道德枷锁了。又有许多人经人指点,敬佩而亲近地望着卫妮儿等人,看来是知道了她们到处发煤,为舆论造势的事迹。 “臊皮?” 有些考生在窃窃私语,而人群里,备受关注的对话还在继续,张九娘冷笑一声,把前后开叉的马面裙一撩,伸手有模有样地摆了个架势,只见她底盘甚稳,双手游走不定,时而如鹤,时而如虎,端的是精神十足令人不由喝彩,众人都是拍手称赞,张九娘得意洋洋,收势笑道,“买地的女子个个都能生撕虎熊,她们自是单身出行也夷然不惧的,我们虽然没那样的能耐,但人多势众,又都各自习武,什么恶少赶来和我们对着干,一刀捅个对穿!” 她穿着华美,神采飞扬,这种骄傲的姿态,便是只有四九城里富贵人家能将养得出来,真叫那些京畿来的‘小村姑’们自惭形秽,一个个都感到自己身处乡下,消息闭塞,已经是太过于落后潮流了,当下都是双眼发亮,恨不得现在就把茶话会开起来,将京城所有时兴的风气都刻在心中——至于说道理,有什么道理可言?流行就是道理,流行裹足,那裹足就是道理,如今流行起尚武来了,那—— “京城中可有什么地方是能收女子习武的么?若是有的话,咱倒想乘着这几日,学些防身操,落榜回家以后也好每日习练起来……” 流行就是道理,尚武的精神,便立刻以极快的速度,在这群阶层各异的女特科生中蔓延了开来……:,, 518 谁料皇榜中榜眼 “不论试卷多简单也好,只要有了女特科,那就一定要有女子家塾,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京城是首善之地,朝廷既然下令去做,那就容不得底下人拖拖拉拉阳奉阴违,因女特科筹办不力,上个月朝中就有好几个大人被申饬,考绩受累是现放着的事情。这会儿,在京里开女塾那就不叫‘轻佻无行’,叫做得风气之先。” 自从买活军崛起以来,京城这几年的变化也是显著的,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在城中掀起了一阵阵的新风气,让老古板们大摇其头,深感无所适从,这种风气的改变,从太多地方可以看出来,甚至已经达到了数月之间门,民风便有一变的程度。 就说这茶楼吧,原本在京中也不过就是十几间门,而且主要形式,还是以茶摊、矮茶棚等为主,便是有屋子,也说不上多气派,很多时候是二荤铺子也兼卖茶酒,小屋舍里早上用茶,中午用饭罢了。 但自从买活军在武林兴建了他们的买式二层茶楼,创造性地在天井中用了‘镶嵌式玻璃顶戏台’,这下可不的了,一两年内,带卖茶的戏园子,犹如雨后春笋,在京中已是开了十几家出来,各大戏班子,除了唱庙会之外,也多了一个演出的平台,而京中的老少人家,不分贫富也都养成了上茶楼聊天说事的习惯。 甚至于很多茶楼还分了女客专门的雅座,虽然区域不大,但这也说明了一点,那就是京城的女子,除了出门做工、拜佛之外,平日里又多了个消闲的去处,而且,这是为官民都承认的正当行为,哪怕是书香门第的小姐,闲来无事,带上老妈子、丫鬟杂役,也能到茶楼里坐坐,喝喝茶,听听报,看看戏台上演出的新戏了。 再进一步,也有些茶楼中,已经公然有男女杂坐了,甚至杂坐期间门的女子,已不像是从前那样,会被人默认为表子外妇,虽然还会因为大胆的作风而引人侧目,但毕竟众人心中,已经多了一重预设——和男子杂坐的女子,或许是表子,或许只是个胆大的良家妇人,跟着同样胆大的亲眷一起出来游玩。 虽然他们心中对于这样的行为或许各有看法,表示反感的人也还有很多,但归根到底,出来喝茶的女人,不再被视为是风尘女子,这确实已算是不小的进步了——说来也是好笑,这正经人家的姑娘都到处乱跑的时候,京里的花魁伎女,最值钱的那批外妇,反而还珍而重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比大家小姐还要更大家小姐呢。 尤其是在这个时节,女特科刚考完的时候,哪间门茶楼里都能传出女子的娇笑声:这是女考生们在开茶话会,会试的举人们,轮流在酒楼做东,行令唱曲,觥筹交错联络人情,女子们则开茶话会、读书会,谈天说地,许多茶楼都临时扩张了女座的范围,也改易了茶楼里上演的戏码,多演些《何赛花巧种田》、《鸳鸯错》、《女掌柜下南洋》这样的时新的剧目,来讨好这批因买地新风而应运而起的女娘们。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自古来男耕女织谁享清闲?男儿汉,当得兵,经得商,做得官,今日——谁说我女子——不如男——” 这是《女掌柜下南洋》中,买地女掌柜徐金花和邻居辩论,是否要下南洋去做生意的一段,邻居刘大哥认为女子坐船南下是异想天开,在异域受到的危险比买地更大,徐金花便以这一段唱词反驳,这段词,唱腔跌宕起伏,铿锵有力,一反昆曲‘一唱三叠、婉转袅娜’的特点。 虽然是戏腔,且是花旦唱,但豪迈而有中气,曲调明快,介乎数来宝和昆曲之间门,朗朗上口,歌词直白,容易传唱,这也是买地的戏剧,流传到北方后被本地的戏班子学习所发生的变化,而且,内容也非常讨巧,惹来女座上一阵娇笑拍手,叫好中还有铜钱扔去舞台上讨赏,几乎要砸到了戏子的脚,茶馆里又是乐声,又是歌声,又是铜钱落地的清脆碰撞声,又是笑声,端的是热闹非凡。 “邢兄,你还不知道么,这人世间门最怕风气两个字,甚么事只要形成了风气,那就顾不上是非黑白了。” 这在几年前看来几乎是放浪不羁光怪陆离的景象,倒成了正说话这儒生最好的证据,他将手一摊,指了指茶馆里这热闹不堪的景象,又凑近了劝道,“别说女子做官、女子考科举了,现在的新东西几乎每个月都有,那些老古董连骂都骂不过来呢,比起什么开博物馆、开运动会,让女子一样穿了短打去跑跑跳跳,还要评比成绩,女子考个特科,做些小官又能如何?” “退一万步说,即便废除女特科,那开女塾无论如何也不算是什么罪过——江南一带早几十年就有这东西了,他们以才女为美,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不说别人,就说南九宫的沈家,他们家不就常以才女自傲吗? 现在沈家、叶家、吴家等人,全都迁居买地,大展身手,他们若是不开家塾,焉得这么多声名大噪的女才人?就说那沈曼君,她如今是《买活周报》第一校对编辑,六姐的文章都专由她来校对,有句话叫做,‘新词不经沈编辑之注释不得流行’,多少人能得这样的一句评语?也没见朝廷治罪沈家,追回给她们父祖的封赠。” “邢兄,话已说到这份上,可见这开设女塾的事情,那绝对是四平八稳,不至于被卷入风波之中,更是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你就说今年女特科的卷子,你看过没有?” 这多话的儒生,兴致勃勃地说到这里,总算他对面的人点头回应了一句,“自是瞧过的,极简单。” “便是了,你可知道为何这样简单?便和第一次男特科一样,是不得不简单!男特科的卷子也是这几年才开始慢慢难起来的——开第一届特科的时候,敏地能教特科的老师只怕也不过是数百个,卷子拟难了考官都不会做!女特科也是一个道理,想要有选拔考试,就必定要有相应的教育体系,按咱们官府的风气,要开买地那样的扫盲班,哪来的钱财? 依我看,最后还是以女塾,女书院为主,最多是官府给些助义银子,这时候咱们要办个女塾,岂不是弟子如云?不说发财,你我二人也算有了一份安身立命的长久营生,读个几年,攒够钱了,说不得还能往买地去走一趟,读了专门学校回来,便是考不得男特科,多了学问,再做塾师也是不难啊!” “这……吴兄,不是我瞻前顾后,只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开个女塾,只怕外间门对于你我二人,有议论之声……” “嗐,邢兄,年前没听百姓到处喊着,女子要做工,做工不丢人?做工难道就不和男子接触了?女子要做工当然也要上学了,谁敢多说什么?再说了,你我二人怕谁议论呢?你是个瘸腿的,我是个麻子,还瞎了一只眼,咱们一个天残一个地缺,都做不得官还要什么官声?” 正当这两个衣着清寒的书生,正议论着日后的生计时,隔着一层屏风,女座那边也有两人,一边听着旁人的私话,一边说着自个儿的心事,卫妮儿对钱生生道,“生姐儿,你瞧,人家两个人,连特科都考不得,还挣扎着要为自身谋划呢,你便是这一次落榜了,也千万不要心灰。何不在京里寻个差事做着,大不了便和我一起开扫盲班,咱俩合伙也开个女塾,我们是女老师,不比他们更好招学生么?这一行的赚头也是不差呢。” 她也是冷眼旁观了几日,见钱生生性子还和顺,两人也还合得来,方才起了这个念头,想要拉钱生生一把,叫她放榜后别做出傻事来。钱生生闻言一怔,随即苦笑起来,道,“妮儿姐,多谢你关照我,其实不止你,九娘也和我说,倘若我不想回去嫁人,她也可以帮我,她要开个绣庄,需要个能看账,会做新式账本的管事。” 张九娘如此仗义是卫妮儿没想到的,不过她很快明白了过来:九娘此举或许是纯粹出于善心,也有可能是因为钱生生要跳河的事情已经流传开来了,她就中为自己求名——给钱生生一份工作对她是举手之劳,但却可博得美名和众人的感佩,这样的买卖对张九娘当然十分划算。 不过,钱生生却没有答应她,也没有答应卫妮儿,她有些低落地道,“我未婚夫家里,对我家是有恩情在的,我家还欠了他一笔不小的钱,约有数百两银子,说好了用彩礼抵债,其实,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彩礼哪有那么多数额?这又是一重情分,这世上难还的不是钱财,是人情债。除非我考上女进士,用官身去压一压,将来设法还了这人情,否则……不是我,就是来姐儿,这逃不了的。” 卫妮儿没想到还有这一重干系在,一时也说不出话来,钱生生对她微微一笑,眼角虽有泪花,但语气倒是轻松欣慰,仿佛看开了般道,“妮儿姐,能和姐妹们把臂同游,我这一生已经无憾了,等榜这段时日,是我一辈子最开心最无忧无虑的时候,我便是到死也忘不了咱们去香山游玩时边走边笑的景象,一辈子都记得。 你说,咱们女子生在世上,能有这么十几天松快,还有什么别的好求呢?等我回保州府之后,你若是有经过,一定要来找我,到时候,我……我……” 她大概本想说,‘我一定来招待你’,但又很快想到了保州府的规矩——也是京城以外其余敏地州县默认的规矩,这女子出嫁以后就是婆家的人了,一言一行都要经过婆家的挑剔,再没有出门子没几年的小媳妇,跑去会朋友的,便是卫妮儿登门拜访,能出来见一面,那都是婆家规矩宽待。因此,这句话便说不下去了,半晌才化为勉强的一笑,道,“到时候,我烙火烧,叫我相公送去给你吃,我烙的火烧可好吃了!” 卫妮儿心中堵得像是塞了一大团棉絮,她哪儿还想吃什么火烧啊!拉着钱生生的手,运了半天的气,方才低声说,“生姐儿,别怪我交浅言深,其实我也大概想过了,多数你是有不得不回去嫁人的理由——只是,便是此时没有办法只能回去,那又如何呢?便是成了亲,也不是生命就此结束,一辈子就只能如此了!” 她左右看了无人,这才附耳对钱生生说道,“谁知道,买活军几年内会打到保州府?谁知道你成亲后有没有机会逃到南方去?到时候你都是夫家的人了,若来姐儿也嫁了,你再逃,谁还能找你父母去要人不成?” 这话声音虽小,对钱生生却是个很大的震动——不过,这的确不是正经人该说的话,反而很像是三姑六婆拐带妇女的话术,还有些大逆不道的话,倘若钱生生对外宣扬,只怕卫妮儿是要有麻烦的,所以她说完了也很紧张,见钱生生惊骇之余若有所思,方才放下心来,捏了捏她的手,对她鼓励的一笑,道,“所以我劝你,还是把教材多买一些带回去,你考不了,来姐儿能考,再说你也该学,将来谁知道有没有能再考的一天?便是都不考了,教材带回去,向咱们隔壁那两个书生取经,开个女塾不好吗?多的是路子,咱不能自己把自己给活得局限了!” 说到这里,隔壁的话声不觉已是停了,那两个书生沉默了一会儿,大概也是听到了卫妮儿的鼓劲,只不过他们没有攀谈,只是过了一会,那吴书生又道。“邢兄,我是有过开私塾经历的,我和你说些计划,咱们商量着来,这找私塾的地方呢,得要坐北朝南,东边的房子是最好,如此早上能有太阳进来,省些烛火…” 他声音比刚才放得略大,卫妮儿心想,“大概是猜到生姐儿的处境,有意说给她听的,这个书生倒是心胸宽广,不忌惮同行。” 她自家就是开私塾的,这些讲究自然明白,但也不便拂了旁人的好意,便由得钱生生偷听记笔记,见钱生生已不再是刚才那一副宛然认命的样子,心中也颇喜悦。过了一会,那两个书生会钞离去,钱生生和卫妮儿不约而同,从屏风夹缝里偷窥二人身影,果然邢书生走路时拖着一只脚,吴书生眇一目——是眼皮往下耷拉着的模样,十分不中看,脸上还有些麻子。 钱生生对卫妮儿道,“这是发天花没发好——也的确一辈子做不得官,买地这特科,给了他们一条新的活路,也给了咱们一条新路,实是功德呢!” 卫妮儿听了这话,忽然想到木头媳妇和她说的一席话,心中一动,忙借口去方便,追着二人出了茶馆——好在邢书生脚步慢,卫妮儿很快追上二人,叫了声请留步,福身行了一礼,也不等那两个书生还礼,便忙道,“二位君子,有两件事,不知两位有没有听说。” “第一是买地的医院现在能做断骨矫正,是可以治愈瘸腿的,第二,买地做官不看样貌、残疾,据我亲友所言,买地统计局局长,便是出过天花的麻子。这两件事没上过报纸,外头似乎也没有流传,都是我听亲眷说的,但决计不假,二位可细加参详。” 说着,又点头一笑,便回头自去了,走到茶馆门口,回头一看,见那两个书生还愣在当地做声不得,似乎完全没反应过来,就知道他们限于见识,之前只怕没有听说这些,不由得也是抿嘴一笑,心里大为得意妥帖:她还是乐于助人的,想到自己一席话,或许就改变了两个人的一辈子,更别有一番成就感。便是少女和陌生人攀谈,这在敏地算非常唐突的举动,也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心理障碍。 众人又吃茶谈笑了一番,忽然听到外头一阵骚动,有人叫道,“开始放榜了!先放的是男特科的!”——原来这几日正是放榜的时间门点,贡院外的茶馆生意都是极好,自从开特科之后,这些茶馆老板都是喜笑颜开,除了每三年会试热闹一番,现在又多了两科,叫这些做士子生意的老板更是财源滚滚了。 “快去,快去叫人抄榜!” 当然了,若是正科放榜,那声势要比现在更煊赫太多,特科毕竟有些不登大雅之堂,排场要弱上许多,虽也有官府衙役报喜,但民众并未像是对正科进士那般狂热崇敬,便连簇拥着报子的帮闲都不多,就是聚集去贡院门口看榜的考生,也要比正科考生平静一些——考完试大家都会对答案,对自己的分数多少有个数,而且过去几科的‘分数线’都是可以参考的,能不能中是很可以预估的。 有自信的人基本都是必中,差别只在分数高低而已,那种只拿了几十分的根本连榜都不会来看,要么直接放弃,要么就又去苦读了。所以,也很少上演什么欣喜若狂或者当场发疯的悲喜剧。 “我们女特科的名次什么时候放啊!” “是了,说是男特科,其实我们女特科也有做男卷的考生罢?” 虽然很想去看榜,但此刻照壁前人头涌涌,女子是最容易被臊皮的——而且照壁前还全是男人!因此,大家还是习惯性地避开人多的地方,只是找听差随时传递消息,此时便有人好奇问道,“那她们的名次还是随我们排吗?” “好像是分的,如果都考男卷,那就从男特科排名次,其实现在张的根本不叫男特科榜,现在张的叫黄榜,就是考的黄卷,如果都考黄卷,那分数就排在黄榜里,我们考的叫蓝卷,如果有一、二科考黄卷,那就和我们考蓝卷的一起排在蓝榜里,只是在分数中会标注什么分数是来自黄卷。” 张九娘消息最灵通,经她解释大家才恍然大悟:这两卷之所以会被叫成男特科、女特科,其实是大家以讹传讹了,考场分男女主要是为了管理方便,而卷子分男女,主要是因为蓝卷只允许女子选,男子选不得,而且女子也多选蓝卷,所以蓝卷被叫做女子卷,考场时,差役图方便就叫了黄卷为男卷,但相应的说来,黄卷是男女都可选的,所以放榜时,不可以把黄卷榜叫做男特科榜,只要有女子三卷都选了黄,还是可以列入黄卷榜的。 “其实如果不能三科都选黄,只选了一科黄,在蓝榜排名,对分数来说是不利的。”张九娘井井有条地为大家分析道,“因为黄卷较难,扣分点也很多,倘若做黄卷不能保证很高的分数,还不如做蓝卷——不过选做黄卷的女考生,对自己的水平都是有很大自信的,譬如说做黄卷可得140分,做蓝卷得150分,不差这十分——” 她的鼻子高高翘起,显然在昭告众人,她张九娘数学就做的是黄卷,卫妮儿看了也不免一笑:张九娘是制衣行家,所以她几何好数学也好,对数学的天分是旁人羡慕不来的。不过很显然,她的物理、化学水平就有限了,这两个应该做的是女卷。 不过,单单是数学做黄卷,也已经非常难得了,众女都敬她见多识广、出手大方,当下莺声燕语好一番奉承,张九娘正得意时,忽然见到远方报子飞奔而来,闯入茶楼,脸上却是有些愣怔,缓了缓神,方才大声道,“男榜状元是丛文浩,三科总分412分,榜眼,榜眼是……” “榜眼是良妃王氏,三科总分4115分!” 众人一听,顿时大哗——男特科这状元倒还罢了,如何这榜眼,居然却是个女子?还是前些日子让朝野议论纷纷的王良妃?!:,, 519 女进士们的去处 良妃王氏,不但考的都是男卷,而且还考到了榜眼,距离状元只差05分? 这个消息,别说是特科考生了,就连一般来喝茶的百姓也是大感兴趣议论纷纷,都围着报子要问细节,“如何女眷也能考男卷的?” “怪不得她要离婚出宫那!原来倒是个特科的奇才,原在宫中的确是耽误了的!” “话不能这样说,许是此女事前就知道卷子……这原是安排好了的,本来还要点做个女状元呢,却被那丛文浩暗地里杀出,用无懈可击的卷子夺走了到嘴的第一名……” 或许是因为买地话本的普遍流行,这种所谓‘扮猪吃老虎’的打脸套路,在众闲人中已很流行了,此话一出,立刻得到了大家的欢迎,并且让很多人都好奇起了丛文浩的年岁长相,又道,“这特科状元必定是个年幼的富贵公子,身边不乏红袖添香,今日之事后,说不得连良妃都要对他另眼相看——只是越是如此,越遭圣忌,只怕陛下对良妃痴心不改,要找状元郎的麻烦,有意给他许配个公主,坏了两人的因缘呢!” “哪来的田舍郎,千挑万选取出来的特科状元,焉得让他做驸马?你可见过哪个驸马做高官的?” 周围不乏有人笑道,“这是才子佳人的话本看傻了,我知道了,最近一定是看了那《虎鼎记》,那话本写得古里怪气的,一个小混混,是个女人都爱他,这是见一个收一个的套路,便照搬到这儿来了!” “丛书生我见过,四十多岁了,背都驼啦!”也有人指点着报子带回来的榜单大声说,“人家出生年份写着呢,偏你啥也不知道还爱乱说,倒害咱家脑子里都编排一出戏来了!” 说到这里,众人也是噱笑,那说话的年轻人不服气道,“呸!四十多岁怎么了,说不准良妃也四十多岁了呢!” 得,这是个连皇帝的年岁都不知道的乡巴佬,只怕还把皇帝当成了前朝那在位不到一个月便去世的,才会有这样的误解,众人一听,益发笑起来了——虽然在天子脚下这有些罕见了,但其余州县中,这种现象其实却又很正常了,毕竟,各地的消息传递不便,且皇帝和众人的生活距离实在非常遥远,若是有人在天子驾崩时正好蛰居乡下数月,回城之后很可能就直接换到当今了,把当今皇帝当成其父,仔细想想虽然荒谬却也很自然。 “别瞎扯了,那我们还说王娘娘本来考了状元,是被压了那05分呢!” 女座里,也有些性大的女考生,隔着屏风开始为王良妃张目了,“良妃要考特科,是她自己的主张,必定是极为擅长的,又何来的事先知道卷子一说?要知道,如今天家还肯让她参考,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哪还会格外给予什么待遇呀?又焉知道她是否考中了状元,就是因为原本的风波,那群考官苦心孤诣,特特地找了瑕疵出来,给她压了分呢?” 这也不无道理,有些墙头草般的听众,不免也是点头称是,一会儿相信良妃是事先看了卷子,一会儿又相信良妃是被压分了,只是那丛文浩,原本因是状元而得到极大的关注,现场敷衍出了什么一路收美一路打脸的赶考路传奇,但却因为过早被叫破了年纪,还是个驼背,立刻打消了众人对他的兴趣,原本和王良妃的绯闻也烟消云散,大家还是围绕着王良妃争论不休,也有些利益相关的男特科生,却是顾不得议论这些,都去照壁前头看榜了。 “大家不用急!” 又有消息灵通的百晓生般人物,高声说道,“往年都会有人收集正科进士卷子,合订出集的,今年也不例外,应该会把前十名的卷子,照样的翻印出来,结集出卖,到时候大家买来瞧一瞧,就知道状元和榜眼的卷子差在哪儿了!这都是有公论的,再隐瞒不得!没准这05分就是少写了一个解字呢?!” 这倒也的确是往年的惯例了,不过正科的话,一道题目大家各自的答卷全然不同,所以一般都是把全榜三百多的答卷都收集进来,而且是默认不写错字的——正科有誊抄员,本来考官看到的也不是第一手的答卷,字迹都是一般。而特科就不一样了,考官直接看一手试卷,而且填空题这种丁丁卯卯的东西不算,大题有步骤的要写给分注解,扣分点、给分点都要写出,甚至还要刊登样卷分析,解析考官出题时要考察的考点,给分的标准等等,用买地考生的话来说,‘死也要让人死个明白’! 这也是从买地的考试中学来的规矩,所以,公布前十名的卷子,的确可以帮助其余考生来分析考点,多数是用原卷油印,考生的卷子将完全如实的呈现在考生面前接收检阅。有没有干货,完全是一目了然的事情,所以虽然百姓茶客中,有人对王良妃的成绩不可置信,认定了其中存在阴谋,真正参考的学生们反而道,“特科的三卷批阅是彼此独立的,谁也不知道其余两科的分数,想要动手脚可没那么简单。且若真不会,就是考过了,日后在工作中也要露马脚,十之八九是巧合罢。” “是了,之前就曾听说,宫中的算学水平极高,陛下就是算学大家,便连皇后娘娘都极是出众的,这一次考男卷数学的也不止良妃一人,还有许多宫女,以及另数名宫妃,只是她们大约名次在后,不如良妃显眼罢了。” “我们在私塾读书时,除了买地的考卷之外,还要托关系去找《宫中秘卷》来做,宫中调养出的妃嫔宫人,算学怎能差了?看这王娘娘算学是148分的高分,还胜过丛状元10分,她的分数多输在化学上——大概是宫中不便做实验的缘故!” “谁知道这丛状元又是个什么来历,化学竟能考到146分,足足拉了王娘娘13分!哪怕是买地的考生来做这卷子也未必能做得到满分罢!” “——我听说这特科卷子还是从买地借了出题组来出的呢,今年化学真特别的难!” “你们不认识丛文浩啊?他——他原就是京郊白云观的道士啊!师承邵真人一脉,原来修的就是丹道,你说他化学能不好吗?买活周报说得明明白白的,炼丹就是化学反应——” “什么?!丛状元原来是道士?!” 惊叫声中,大家对丛状元的兴趣一下又熊熊燃烧起来了,不少人感叹道,“这怕不是,‘一颗金丹吞入腹,文曲星君入命来’!” “说啥呢?特科状元而已,文曲星那不是正科状元吗?” “你小子是《蜀山剑侠传》看多了罢!” 众人一听这话,也有笑的,也有骂的,还有些血气方刚的年轻正科书生,起来要找给丛文浩抬身份的人掐架,茶馆里乱哄哄笑闹得不堪,此时已经有人把黄榜抄来了,到处叫卖——也算他笔头快,不少人买了来大声唱分,擦汗道,“这要是正科,唱榜也快,特科的分数实在复杂,还要唱三科分!慢得忒吊人胃口!” “这么说,特科还可以分为数学状元、物理状元和化学状元了?”不少人第一次来听特科的榜,也发现了新的亮点,不由得兴奋起来,“这么说,王娘娘是数学状元啊!” “这不好说的,或许有数学149、150分的人还在下面呢,只是因为另两科拉了后腿——除了总分榜以外其实还需要单科榜啊!” 众人一边唱,一边议论,等到黄榜唱完,蓝榜也抄回来了,蓝榜状元赫然是任容妃——而且任容妃的算学考的也是黄卷,这个在小分里是有备注的,物理、化学她考的才是蓝卷。众人听了,都是啧啧赞叹,道,“该她们两个出来考特科!” 其实,刚才的黄榜中还有七八个名字,都是女子,只是名次未必高而已,多在二百名开外,因此众人并不留意,但卫妮儿等考生彼此询问,却是多少都知道她们的身份——并非是宫外民女,而是宫女子出来考的特科,考完了又入宫服役去了,并没和众人往还。 不过,光是如此已经足以让众女子与有荣焉了,都是笑道,“看来,女子果然擅长算学,擅长理科,宫女子比我们多上了几年学,算学普遍就考得好,不过是物理化学拖后腿罢了!她们还是一边干活一边偷闲读书的呢,论条件真不如同榜这些男进士们!” 像卫妮儿这样,本来因为自己水平而怀疑谢六姐圣训的考生,看来为数还不少,因此,她们为黄榜女进士高兴的劲头是很真诚的,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也都知道了彼此这份隐秘的担忧,于是都放松地笑了起来,彼此更感到亲近,只是不便说话,都在侧耳细听蓝榜念名,时不时又有人捂嘴小声惊呼——这是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从各人的反应,此时也可以看出大家的自信程度了,譬如张九娘,她也在十名之内,而且考的是黄卷数学,分数也有130分,这是很可以自傲的分数了,比不少男进士都高些。不过,她是坦然自若的,嘴角含笑,对于众人的恭贺不过频频点头回应而已,一看就知道有必中的信心。 其余那些女娘们,比她更大气的几乎没有,或是强压欣喜,故作矜持,或是喜极而泣,便连卫妮儿这样掌得住的,听到自己考中蓝榜158名,不知为何也有泪水夺眶而出,倒引得钱生生和她一起哭了一回——钱生生倒是没有丝毫悬念,名落孙山,不过她已多少预料到这个结果,毕竟考完估分之后,大家心里都是有底,听到250名女进士的总分,还在200分左右,没有下到150,总分不过是100多分的那些,便可知道自己多数是没有被录取的希望了。 三百进士的名单,基本是不会更改的,主要是因为和正科看齐的缘故——若录得过多,不几年朝堂中便全是特科进士了,因此即便是朝中十分缺人,那也只能任命特科举人,却不能放宽了这个门槛。三百个名字念完之后,茶楼里众人都是一阵嗟叹,议论纷纷,感慨这些女特进士的不易,也有好事者隔着屏风恭贺女考生们,笑道,“座中可有女进士当面?日后出将入相,迟早要和我们这些腌臜物照面,不如此刻出来亮亮相?” 这话前头有道理,后头又有点儿调笑的意思了,不过并无人理会他,座中有人应声道,“正赶着回家报喜呢,自个儿也不掂掂自个儿的份量,说这什么话!” 回话又硬又高,还有女子附和,“就是,把自己当根葱了不成?” 天下间,越是有教养的书香女子,越是没有当面这样呛人的,这女进士们作风居然如此强硬,倒是让那无聊汉被噎了一下,讪讪不知该如何回话,卫妮儿见了,心想道,“这世上人多欺软怕硬,果然如此,若是从前那样想着不搭理,他便更加要得意了,对付这样的人,便是要高声回击,先横起来——当然,也要拥有相当的武力,至少若他恼羞成怒,或者要来动手时,也能有强硬回击的能力,如此言语呵斥也就更有底气了。” 所以,强身健体是何等必要的事情?卫妮儿跟着买地使馆办事时,根本就不见有这样的无聊人士上前撩闲,因为买地的女吏目,一般都要比京城无赖打两个尺寸,便是无赖打手,也能掰一掰手腕,卫妮儿现在完全明白为何买地如此疯狂地提倡女吏目习武了—— 这世上虽然也有讲理的人,但很多很多时候,人和人交往的潜在气氛,还是被体型决定,如同此时,那无赖汉之所以撩拨,不过是因为女座里的女娘多还是窈窕纤瘦之辈,在体型上是弱于他的,倘若女座里,坐的都是使馆吏目那样的健妇,他敢多嘴一句么? 她习武的心思,因此也越发迫切了,只是在京城要习武健身又要比在买地难得多了。再加上此时众女都急着回家报喜,于是也暂不计较这些,而是纷纷会账离去,卫妮儿在路上又勉励了钱生生一番,约定了第二日去隆长寺买书,她这才回了自家胡同——此时却见自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圈街坊,见到她出来,都是叫道,“文曲星回来了!” “女进士回来了!” 却是里长也忙从卫家小院子里出来,面上笑成一朵花一般,是前所未有的殷勤,卫大郎在旁相陪,亦是挺胸凸肚自豪不已,跟着环顾四周,大声道,“是我们家的金凤凰回来了!” 虽然才只是蓝榜百名外,在诸多同榜之中,这成绩的水分成色,只有卫妮儿自己知晓,她内心深处委实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自傲的,但毫无疑问,这份荣誉在胡同中便已经是头一份了,哪怕是卫妮儿之父卫老夫子,也要瞠目其后,卫妮儿在巷口见到这张张笑脸,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般,是微微要胀裂开的一种飘飘然,在此生最为得意的一刻,她却压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闯到了今日这一步,心中只道,“天呢,我一开始只想着去使馆踅摸些活计,好歹帮补家用,冬日里能多做件新棉袄,哪想得到,这一步步走到今日,居然还真成了个女进士——哪想得到还有这荣耀等着我那!” 她对于自己,似乎还有一份清醒的认识,只是这份认识又被掩盖在了此时这飘然的喜悦之后,卫妮儿情不自禁,咳了一声,摆出了一副稳重姿态来,迈着四方步往前慢慢一步步踱去——倘若此时有一面镜子,她也会吃惊的,因为她此时的步态,居然和在贡院见到的主考官(也是她目前见到品级最高的官员),有了七分的相似,带上了那么一丝淡淡的,却又不容错认的—— 官味。 到底是女进士了,卫妮儿的稳重表现,丝毫没有引起父老们的不快,反而更让他们赞叹起了卫妮儿天生的威仪,“从小就知道你是有一番大成就的!” “怪道说贵人一举一动都是与众不同呢!” “以后就是官身了,妮儿!该起个大名了!” 这一日,卫家里外红烛高照,来道贺送礼的里坊们一拨又一拨,堂屋里各家送来的尺头都快堆不下了,卫家众人也是喜笑颜开,尽量周全地款待客人,平时相好的邻居、亲眷都自发赶来帮手,如此连着忙了一日多,贺客们这才告一段落,卫太太又忙着要为卫妮儿赶些新衣出来,预备着新科进士们彼此走动、拜师所用。 卫家本是寒门,人口不足,如今乍然出了个金凤凰,喜悦之余众人都是加倍忙碌,还要托赖邻里照应,方才能勉强支撑过来,譬如卫妮儿的新衣,出门的仪仗行头,都要邻里帮忙筹措——这多少也代表了胡同的脸面,因此众人都十分尽心,不但木头媳妇来帮卫太太做衣服,各家都建议卫家买一匹马,让卫妮儿出门时不用再步行,又有人热情地送了马鞍、马袱来,这都是好意,因为这些东西所费不赀,卫家仓促间也很难置办齐全。 又有人送宫花、送文房四宝的,总之,不论礼重利轻,街坊都要有个表示,还有卫妮儿过去一冬天到处发煤,结交的朋友,听说她中了进士,也多有表礼送来,卫妮儿也免不得择些亲近的人家登门道谢,全个礼数,还要抽时间应酬新结交的同年朋友们,又要去给钱生生送行,连日来忙碌不堪不提。 在这忙碌之中,中进士的喜悦也逐渐沉淀了下来,现在各特进士都是很想知道,朝廷打算如何任命她们,毕竟,若只是虚名,不予任用,或者只是担任一些没意思的虚职,那,这特进士的成色多少也就因此减退了。而蓝榜进士对这点也是犹为在意的——虽然坊间的舆论,多还在王良妃的成绩上,倒是少有人说起蓝榜的难度,但她们自己也难免心虚。 回到胡同里,那是尊荣无尽的女进士,同年一聚会,又对前路十分焦灼,卫妮儿这一阵子便在这两种状态中不断的切换,这一日她又去张九娘府上吃茶,想要探听消息,问问女进士是否也有‘御街夸官’的荣耀,前路又是如何,之前张九娘说,任容妃要设状元宴款待同仁,不知道能否从任容妃、王良妃两位娘娘处探得一些口风…… 但可惜到张九娘府上,大家才谈了一会,便因为张九娘被任容妃突然请去,也不好在张府久留,便只能提前回家。她走到巷子口时,恰好见到一个人影一闪,不由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 便见到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从巷口的石狮子后头走了出来,面上还有些讨好的笑意,卫妮儿一见是他,便笑道,“原来是小刘二,见着我躲什么?不认我这个队长了?” 原来去年冬天,他们发煤时刘二时常来帮忙,并不仅仅只是在自家巷子附近领煤,而是来打下手挣点工钱,也经常客串做托,指挥孩子们喊童谣,颇是发煤一行人的好帮手,因此卫妮儿便笑称自己是这些孩童的队长,刘二是副队长,屡屡让刘二去和孩子们玩耍,教他们唱为女娘张目的童谣,两人是很熟络的。 只是如今卫妮儿身份不似从前,刘二似乎也怕她生出一张富贵面孔来,便将她仔细打量了一下,见卫妮儿笑容还是那样亲近自然,便也才放心笑道,“哪有不认呢?我是特地来给队长道贺的——只是你不在家,我不好意思进去。”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来,送到卫妮儿面前,卫妮儿打开一看,吃了一惊,道,“羽毛笔?这东西不便宜,还是买货铺子里买的,刘二你——” 以刘二的家境,他必定这几日是到处为人跑腿寻赏钱,好不容易才攒出了买羽毛笔的积蓄——这羽毛笔在买地或许不贵,但千里迢迢送到京城来,价钱还不要翻个三番啊?一根能换笔头的羽毛笔,带两个笔头,至少也要五十文。 对刘二来说,这不是一笔小开销,卫妮儿心中感动,本想呵斥刘二为何如此靡费,但话到嘴边,望着刘二那期盼的笑脸,又吞了回去,不知为何,眼角反而有些热了,由衷地道,“你实在是破费了!” 说着,便将那羽毛笔反复鉴赏,啧啧赞叹,流露出十二分的喜欢来。刘二见了,更是打从心底笑了出来,顾盼自豪,笑道,“队长能喜欢,可见我这礼送得不差了!我是了解队长的!” 卫妮儿噗嗤一笑,道,“傻乎乎的!你最近都做什么呢?你娘呢,可寻到活计了?” 她自不会白拿羽毛笔,只是比起回送尺头,卫妮儿想的还是拉拔刘二家里人,叫他们家都能寻到活计,才是正经长久之路。她也是今非昔比,要为刘二他娘找个活计,不过一句话的事情而已。不料刘二却摇头道,“我们——我们要走啦。”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对卫妮儿道,“队长,天气暖和了,我们家要去南面啦——我攒了些钱,能做去通州的路费,到了通州,我们就能乘船去南面了,我还小,我们家还有两个女娘,可以免船钱,我已经和使馆的大哥大姐们说好了,拿到了船票。” “啊!你们要去南面了!” 卫妮儿若有所失,或许是因为买地曾是个让她极为向往,却因为种种顾虑无法成行的圣地,她很快便压下了心底的失落感,又微笑了起来,“好事儿,南面天气好,你们到了南面,冬天就不难过了,还能免费上学,南面是个好地方!” “是啊,这一次,我也是来向队长辞行的。”刘二跪在地上要给卫妮儿磕头,“多亏了队长,我们一家才——” 卫妮儿强拉他起来,不许他再说了,“做什么,做什么,我说过什么来着?” 私下里,卫妮儿可不许刘二搞这套肉麻磕头的把戏,常和刘二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此时这话一出,两人似乎又回到了数月前日日见面的辰光,彼此一笑,重又亲近了起来。刘二也不再局促,而是拉着卫妮儿道,“队长,还有一件事儿,我得告诉你——你随我来——” 把卫妮儿拉到照壁底下,让她在凳子上坐了,自己这才附耳做了个告密的姿势,低声道,“我在使馆,听说了朝廷对你们这批女吏目的任命——说是要把你们放到下面的州县甚至是村镇去,搞女学,条件不但艰苦,而且报酬恐怕相当的有限。这是张先生和另一个先生说话时,我偷听到的,她一边说还一边摇头,好像很同情你们似的。” “还有这事儿?” 卫妮儿实际上已经信了十成——之前她也曾听张九娘透过一点话风,她的心微微一沉,还没完全咂摸出味儿来,又听刘二说道,“张先生还说,‘那倒不如去我们南面,敏朝的女进士,我们也是能任用的,至少水平不会太差吧’——这真真儿是我听到的原话。” 他恳切而有几分焦急地望着卫妮儿,邀请道,“队长,不如……不如你们也和我们一起去南面吧,咱们也有个照应,你是女进士,到了买地也能做官——” 这句低沉而推心置腹的盘算,似乎是说到了卫妮儿心底,又似乎是从她心里发出来的,“这样,难道不比留在京城要更好吗?!”:,, 520 滟滪堆 “巨积水中央,江寒出水长。沉牛答——如马戒舟航。好一个滟滪堆,真是长江十八险,唯此滩最高啊!此石之大,若是要将它炸掉,小友,不知道又要多少药火呢?” “这个得看石头的体积了,这一阵子是春汛,滟滪堆江水湍急,根本就无法靠近,要等到秋天枯水的时候,再让会潜水的好汉子,划到它下头去,计算出整块势头的体积,才能确定爆破体积,还有爆破的开凿点。”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已经快到清明时节了,这十数日来,峡口处都是阴雨绵绵,但白帝城码头边撑伞的人却没有多少,大多是披着蓑衣的船夫、苦力们正在来回奔走忙碌,不论如何,人们的号子总比冬日时要多了几分气力和喜色—— 春天一向是个充满了希望的季节,前方还有漫长的夏日,秋日的萧瑟还在许久之后,天气一天天的和暖,树上有了新绿,食物逐渐丰富了起来,伴随着农夫的号子,一年的耕作又开始了,而前方叙州、万州的战事也终于告一段落,对白帝城来说,这个春天要比过去的那个严冬,更让人欢喜得多。 “a是啊,跟我一起发音,把嘴张圆,大家看,这个a字,像不像是一个人张开嘴发的音?” 这个春天里,白帝城也出现了不少新的声音,就在码头附近,除了正在讨论‘爆破体积’,讨论药火威力的几个女官之外,不远处便是一个简易的扫盲班——几个买地的女娘,把自己的短发别在脑后,斗笠就搁在脚边,正站在黑板上方突出一小片的草棚下头,往黑板上书写着粉笔字,随后翻过身来,大声地教导着带着斗笠,在细雨中各自拿了树枝,往泥地上写写画画的苦力学生们,“这就是拼音中的a,来,和我说,啊——” “啊——” 响亮合一的声音,穿过重重雨幕,抵达了秦贞素耳边,她回过头去,略带笑意地看了眼扫盲班——这是买地考察团在白帝城常驻之后新开设的,已经有两个多月了,除了在山顶军营处之外,更多的点位是在码头边,方便揽活的苦力,闲来无事时也能去听听课。 从刚开设时只有寥寥学生,到现在里外层,几个班都十分热闹,凭的全是买地吏目自己的本事,他们的课上得深入浅出,大多数人在一个月后至少都能学会七八个拼音,五十以内的加减乘除。便是那些脑子最愚笨的人,也不至于自暴自弃反而不来了,因为扫盲班在上课之余,还会穿插着一些有趣的掌故,甚至还会抄录话本在黑板上,让懂拼音的人大声朗读出来——对于白帝城的苦力来说,这样的娱乐便是非常长足的刺激了,足以勾得他们过来蹲着,蹭着免费的热闹。 若是能在考试中取得高分,还有些鸡蛋柴米的奖励,也是实惠,而且甚至可能还会得到白杆兵的赏识,成为白杆兵的辅兵,对于码头苦力来说这是极好的归宿,有这样多的好处在,这扫盲班如何开不起来呢?秦贞素常说一句话,那就是由小见大,光从一个扫盲班,便可见到买地的吏目个个能力都是十足,除了本职工作之外,还是多面手,让人眼馋之余,也不免佩服买地的教育体系,如何能培养出这么多的能吏来。 “若是买地的药火,连滟滪堆都能炸断的话,那岂不是连城墙也可以随意炸塌了?” 自然了,今日秦都督在码头边,并非是为了视察扫盲班而来,而是好奇于买地打算如何对付江心的那块大石头——刚才秦都督吟咏的诗句,就是诗圣杜子美所做的《滟滪堆》,凡是经过峡的游子,没有人会忘记这块巨石的,它是游人出川所遇的第一难关,也可以说是最险恶的关口: 这块石头,大的时候,即便是在白帝城上看,也犹如大象一般庞然,若是靠近了那几乎就是一座小山,小的时候又被江水湮没,露出窄窄一线,犹如马背。杜子美诗中‘牛马’的典故,便是应在这里了。 秋冬枯水时,滟滪堆露出水面的部分庞然如象,这也就意味着水位很浅,滟滪堆旁暗礁密布,从川蜀如峡的下水船,可以借着水势过去,但上水船非常容易触礁,反之,夏秋时分滟滪堆露出水面的部分极窄,甚至完全被湮没,会围绕石头形成漩涡,成为‘滟滪回澜’的奇景,此时下水行船非常的凶险,很可能会被漩涡卷入,在礁石中落得个船毁人亡的下场! 滟滪两字,舟子‘犹豫’之意也,围绕这块巨石,诞生了无数民谣,什么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全都诞生于白帝城附近的船家,和这片礁石斗智斗勇的千年历史。这也是买地表态会为川蜀炸除的第一座礁石——这消息刚送到不久,和消息一起送来的,还有返程的小佘。 这一次出差,小佘也可谓是极为折腾了,这峡他已经走了次,而且马上即将要走第四次。第一次是进川,这个不多说了,第一次是出川送信,小佘回到夷陵之后,便和买地重新建立起了联系,之后很快通过千里法螺得到了买地的表态:买地愿意支援川蜀的亲善势力,炸毁礁石疏通航道。 当然,这是个很长期的规划,不可能一蹴而就,不过买地愿意尽快安排炸毁滟滪堆,以此作为开始,逐渐建立起包括了疏通航道、两地通商、文化交流、人口迁移在内的一个巨大规划——这滟滪堆还是谢六姐亲自挑选出来的标志点呢!若不是六姐批示,小佘自己都不敢用滟滪堆这块硬骨头做头菜,想的还是从夷陵往上,慢慢开拓的保守思路。 若说是从夷陵往上,只怕川蜀这边的动静还没这么大,一旦是要说炸掉滟滪堆,那么白帝城的老老少少,就免不得奔走相告了——凡是生疏一些的舟子,在滟滪堆这里操舟送命,简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这块亘古以来就横在江心,几乎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江口水文,既让水师入蜀变得极为困难,又让商船出入也变得极为危险的大石头,难道还真能被买地的药火给炸开吗? 这消息,是白杆兵在夷陵驻守的势力——也就是秦贞素的独子马总兵,通过飞鸽传书的方式送回来的,还要先于小佘一步——飞鸽传书这东西,也就是在川蜀这一块是最管用的,当然,若不是如白杆兵这样,在峡两端都有据点的大势力,也玩不转这东西。要知道,飞鸽传书可是很麻烦的,就连买地都没有这样的传书方式呢。 要实现飞鸽传书,并不是和如今买地话本里一样,随身携带一只鸽子,然后随意指定某地,鸽子便会灵性地飞去送信,并且把回信带回主人身边——这也就是话本里写写罢了,实际上,飞鸽传书是要饲养大量信鸽,同时定期携带到下游/上游处,遇到紧急消息,则一次放飞十几只鸽子,每只鸽子都记载着一样的内容,这些鸽子会先后飞回自己的饲养地——同时在一段时间的修养后,再通过船运的方式抵达下游,形成一次循环。所以可以想见,如果不是掌握了一条固定行船的航线,定时有船送鸽子,还能养下一支鸽倌队伍,一般人根本是玩不起这一套的。 当然了,飞鸽传书在峡这一带的意义,也要比平地更大得多,人行峡艰险无比,鸟飞则要稍微好些,秦贞素饲养的信鸽灵巧懂事,并不会飞入山中——那里有猛禽捕食。小佘之所以动身回川蜀送信,也是考察团里的吏目,借助秦贞素向夷陵发出信鸽,告知他万州冲突已经圆满解决,他这才先送出简短口信,再带着任务,乘船返回白帝城的。 此刻,在码头附近便可以见到小佘正带着一群人指指点点,时不时地又低头画图,他们就是在做《炸毁滟滪堆计划表》,买地的吏目,做事一向是谋而后动,而且喜欢留下文字证据,他们彼此也很注重‘落纸留痕’,这都是敏地这里的吏目瞠目其后的素质。 秦贞素对于买地考察团不推诿,不争功,高效率高合作的风气,是非常喜爱的,但她更关注的还是药火的威力,药火炸毁滟滪堆,这计划对她的震撼力不清——说疏通航道好像过大了没有实感,可滟滪堆是白帝城附近居民太熟悉的地点了,要说炸掉这座小山,那种震撼感一下就来了。王小芸忖道,“倘若真能炸毁此处,相信川渝一带,奢氏土司等人也罢,叙州帮也罢,官府也好白杆兵也好,都不会再有势力,想着和我们买活军争风了!” “炸城墙和炸石头,对于新式药火来说都不算太难——” 仅仅从飞鸽传书的角度来说,白杆兵是否和买活军友善,意义就相当重大,考察团已经收到指示,要和白杆兵打好关系——牛油生意因此变得至关重要起来。不过王小芸如今见识多了,视野和从前不同,也知道有时要争取盟友的支持,比起表示友善,还不如表示实力,因此便徐徐说道,“在我们买地,有这么一句话,有了药火的加入,战争将完全改变形式——药火的用处远远不止于红毛小炮的射程而已,还在于对城墙的摧毁。绝大多数城墙的厚度,不可能超过滟滪堆——” “能有分之一,便很了不得了!”秦贞素插口说道。 “不错。”王小芸望着小山一样的滟滪堆,自信地说道,“等到滟滪堆被炸掉,您就知道,药火对城墙来说将是怎样的一种利器了——当然,我们买地不是很在乎这个,毕竟,即便是没有药火……” 即便是没有药火,他们也有太多仙器,足以对一般的地方势力,造成碾压了。 这句话,王小芸并没有明说,但秦贞素已是神色凝重地微微点了点头,她突然说道,“滟滪堆这件事,最早今年秋天可以办妥么?” 她没有说今年春天——药火要从买地运来,用时四五个月很正常,最早也要六七月才到白帝城,而夏天又是丰水期,这时候滟滪堆几乎是不可靠近的,所以最早也要到九月才能执行计划。小佘带来的口信中也说得很清楚,买地已经开始调集物资,派兵运送前来,王小芸道,“这里给您交个底——如果大江航程没有意外的话,药火送来以后,我们只需要大概半个月的准备功夫便可。” 这话是有另一重意思在里头的,秦贞素把眉毛一样,立刻表态,“好,如此,大江航运包在我身上,我立刻向两江总督去信,谁敢和我秦贞素作对,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派兵护送装了药火的船……想也知道这一路上大江两岸必定是暗潮涌动,买活军也确实需要借助秦贞素的力量,否则这支船队很难顺利抵达夷陵——道理是很简单的,买活军如果要大兵趟去夷陵,那基本就是改朝换代了,这是很大的动静,不可能因为争一口气而这么做,所以大江两岸的州县对买地不会那么畏惧。 但,秦贞素的白杆兵是有出川勤王经历的,不知何时也会被再次招募,对于大江两岸的士族来说,他们怎敢得罪这种随时有可能光明正大地在本地行军的势力?要知道,土过如剃,虽然白杆兵名声好,但那也是大概说来,得罪了秦贞素,白杆兵屠一族灭一家,难道还有人和他们认真计较吗? “多谢都督成全——都督,这滟滪堆一炸,对咱们的牛油生意也是大有好处!” 王小芸本就有意请白杆兵出手相助,秦贞素如此机敏爽快,也令她大喜过望,又忙说道,“是了,小佘带回去的两箱牛油火锅料,在夷陵办事处受到极大的欢迎,非但我们自己的商队,就连各地行商也认为这是极好的商品,并不在乎成本,都是争购,就连六姐都点名要一罐送去官府——说是已经很久没吃到正宗的牛油火锅了!” 牛油生意前景好,对白杆兵的财政会有很大的帮助,不过,秦贞素却是微微一笑,对此事似乎并不太在意,而是洒然道,“一点生意上的小事而已,还犯不着太上心,我极力促成此事,除了对于疏通航道有很大期望之外,还要借重药火威力,震慑奢安土司之心,让他们不敢再生异志——明人不说暗话,小芸,我可是把自个儿的算盘都亮给你了!” 王小芸这才明白秦贞素为何冒着名声有损的压力,和买活军眉来眼去——对一向忠义无双,以忠君为第一立场的白杆兵来说,秦贞素在万州之乱中表达的中立态度,实际上是已经让她的政治资本正在逐渐减少了,消息传到京城之后,皇帝还能像从前那样信任优抚白杆兵吗?秦贞素是否会受到朝廷的申饬呢? 当然了,她是土司,秦贞素对白杆兵的所有权是非常正当的,不能通过简单的任免来褫夺,但只要朝廷授意,本地衙门中的官僚还是可以通过种种手段,分化白杆兵的势力——高封秦贞素的小叔子和堂亲就是不错的选择,这只军队始终是以马氏族人为主,并不能算是彻底的秦家军。 付出这样大的政治代价,甚至不惜要为买活军扬威,为的并不是白杆兵的牛油生意,而是要震慑土司,消弭川中的战事灾祸,这样的苦心不能不让人感动,王小芸心中一热,“都督请放心,卑职明白,我们出发以前,六姐也是再叮嘱,一切以稳定为主——战争或许是最有效的对话手段,但对百姓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好事,我相信六姐一定也希望平定川内局势,为川内的百姓,找出一条轻省些的活路。” “是啊,在这崇山峻岭之间,要找一条活路是多么的不易,这四面的高山,锁住的不止是外敌,还有百姓的生机那……”秦贞素也叹了一口气,喃喃地道,“我每次回川,都有一种安心却又无奈的感觉,尤其是前些年去京城勤王,那时,京城已流行起了买地的奢物,和我上回进京面圣时相比,变化太大了。” “走过数千里长路,回到白帝城的一刻,看着周围毫无改变的山水街道,我又觉得安心,又觉得陈旧。仿佛回到了娘胎里,这里什么都是熟悉的,都是好的,是我极力想要维持的一种不变——可这种不变,在见识过了京城,见识过了买地的仙器之后,又让人感到那样的无力……本地的乱象,其根本我看得清清楚楚,在于地理,在于人心……但,看得清楚又如何,就像这滟滪堆,人人都知道,将它一去,江水便可平静得多了,但我们谁有搬山的能力呢?” 这是一向强势的秦都督极少显示出的软弱,若不是和王小芸十分投缘,或许她也并不会这样吐露自己的心声,她望着那块大如巨象的巨石,眼光悠远,“天意存倾覆,神功接混茫……此为天神之处,非人力所能转移,或许,川蜀之处,非得有另一个天神出手,才能让本地焕发新颜……” 虽然对于六姐的武功,王小芸没有丝毫怀疑,不过,眼看着六姐连面都没露,便让秦贞素这样的天下奇女子有了归附之念,王小芸也不禁暗暗激动自豪,她道,“六姐给您写了一封亲笔信——还在寄来的路上!六姐连滟滪堆都了如指掌,相信对巴蜀的局势,定能有让都督耳目一新的见解!” 炸毁滟滪堆,这件事经过秦贞素的布局力挺,看来除了单纯的商业民生意义之外,又多了一层厚重的军事、政治意义,王小芸从奉节一路返回万州时,都在思索着该如何把这件事办得更妥当周全一些——她已经写了一个厚厚的本子,分析各方可能的态度,以及她个人想出的预案,准备和小组进行内部讨论。不过,这一日下船回到客栈时,却是还来不及洗去风尘,便欣喜地叫了起来。“团长!你们回来了!” “啊,是王小芸!” 之前分去了叙州的视察组,也大多跟着吴老八出了院子,“好好好,这下我们这个会,人可齐全了——就差奉节的小佘了!” “小佘他其实参加不参加无关紧要,他是一定要留下来的,还要主持炸滟滪堆呢!” 吴老八把人归总了,在客栈院子里找了个僻静角落:天气暖和起来了,这片客栈现在都被考察团包了,倒也不担心旁人窃听,那么在院子里开会倒比在逼仄阴暗的房间里强得多了。“王小芸,你来得正好,现在考察团的本职工作算是圆满完成了,不过,我们各自都还有些兼的活没有收尾,所以现在要规划着分批返回,你小组里,小雷是要留下来最后一批走的——她开的医学班预计还有一个月的功夫。” 至于谢金娥,已是定了第一批回去,吴老八看来心情不错——一行人带到这时候还没减员,工作都完成得出色,已经开始安排回乡小事了,他这个做团长的当然开心,“怎么样,你打算哪一批回去,是和谢金娥一起走吗?” “这……” 王小芸一下为难了起来,她并没有立刻给出自己的答案,吴老八便绕过她去问别人了,金娥、小雷也都投来了询问的眼神:回乡的事情,大家都是有所预料的,只是在等叙州组考察结束而已,万州这里,公审大会已经开过,秩序已初步建立起来,大家的工作虽有插曲,但完成得都还算不错,很多人已经心急火燎地盼起了自己的归期,并且议论起了回到买地后要享受的第一件事,到底是一个大澡,还是去看戏,去踢球又或者是去大读一通这几个月来刊发的报纸了。 第一批回乡的名额,在调查团里还有些宝贵呢,吴老八既然给了王小芸选择的机会,她却犹豫起来,这不能不让她的两个朋友有些为她着急了,较无城府的小雷,便先给她使了个眼色,低声问,“你在这还有什么事儿?我帮你办了得了,你和金娥第一批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开运动大会呢!” 王小芸的心思,却根本不在什么运动大会上了,她心中思绪万千,半晌才低声说,“我……我想先见一个人再做决定。” “啊,是谁?” “——黄老的女儿黄景秀,她的伤已经大好了吗?” 小雷有些愣怔,“好是好了,你去奉节后不久,她就能下床了——但你找她做什么?你也知道,现在万州府的一批遗老,都很捧着黄景秀,似乎隐隐用她做为乡党表率,和叙州帮对抗的意思,你现在去见她,可未必能讨得了好!若再闹出什么乱子来,团长那边——” 确实,这黄景秀是个烈性女子,倘若她再撞了一次柱子,那万州这边刚平静下来没多久,被扫盲班、公审大会勉强安抚下来的民情,恐怕就要再度沸腾了,王小芸会因此招到叙州帮杨将军等人的埋怨不说,就是吴老八也未必放过她,不过,她并不因此退缩——现在的王小芸已经很有些担当了,她反而执拗地摇了摇头,沉着眉眼,倔强地道: “我有些很重要的事要问她,得不到答案,我睡不着觉,也……也离不开这万州府……”:,, 521 临别求婚 “既然是叙州方向要,那还是老规矩,利润只控制在两文左右,出给他们五百套——还是同乡会付钱吗?” “不,这一次是叙州帮自己的账目,由买地的吏目代为递信,他们要买五百两银子的书籍,《济阴纲目》为主,余下的钱财,希望我们也以优惠的价格,配售一些《济阳纲目》和《慈幼纲目》。” “这样啊……” 宽敞明亮的玻璃窗,把明媚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投映进了水泥房里,让四周板壁上刷的白漆也跟着在阳光里反起了闪烁的光芒,这是一间书房,迎阳一面,高高的书架上挤满了买式印刷装潢的书册—— 买地的装订工艺,毫无疑问是非常先进的,如果采用黏胶法做出的精装书,一册可以做得很厚,当然了,精装书的售价也是相当的不菲,这户人家的身价,从他的书架便可以窥视一斑了:这书架明显分了两类,一类是平时翻看方便的扎线装订,柔软的书卷都被翻得毛了边,还有一类则是收藏用的精装书,一本甚至可以卖到五百文左右的,却也是挤挤挨挨地塞满了一个通天大柜——光是这一柜子书的价格,都可以买一间云县的小房子了! 除此以外,这房子的宽敞,软装的精致,都是再不必说的,任何人从这间屋子都可以看出一点,那便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实在是相当的富裕,而且在买地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书房里最贵的还不是书架,而是被珍而重之悬挂在主位上方的壁挂钟。这东西是六姐亲赐的仙器,几乎永不需要校准,而且非常的薄,家里有这样一枚壁挂钟,其余屋舍的座钟也就跟着准了——每每上发条的时候过来看一眼就行了,再计算出从屋舍到此处需要的时间,便可以把家中所有钟表的时间都保持一致。 不错,这户人家居然还有不止一个钟表,这多少可以说明他们在买地所处的社会阶层了。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发生的谈话,当然也是很符合这屋子身份的,武十三郎轻轻敲着桌子,沉吟了片刻,这才决定道,“叙州帮初初收复了万州,在医疗卫生这块必定是要应付妇科病问题,他们希望培养一批妇科赤脚大夫,也在情理之中——那就这么办,成本价加两文钱,出售《济阴纲目》五百套,另外送一百套《慈幼纲目》,五十套《济阳纲目》,再加送一千本《如何在有限医药条件下保持妇科卫生并简单治愈妇科疾病》。老规矩,最后一千本的成本从我私人账目支出。” “一千本?十三弟,你这出手也太大方了些,你要几个月才能赚回这一千本的钱啊?” 在武十三郎对过坐着的武六郎,不免有些夸张地叫了起来,似乎大有为弟弟心疼的意思,见武十三郎只是静静望着自己,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也只好摇头叹气,大声哀叹道,“还好,千金方的股份,按范姑娘的意思早已做了划分,否则,就你这样送,咱们家名声是有了,可你也别想着回老家去了——可别怪哥哥多嘴,我劝你呀,还是多攒点私房钱好些,你眼下都十八、十九岁了,再过几年就能成亲,就按你这个大方劲儿,只怕到了二十五岁,我怕你是一点儿老婆本都没有了,只能给人做上门女婿去!” 武十三郎瞟了武六郎一眼,对于这无聊的打趣,似乎半点没有回应的兴趣,武六郎举手道,“罢了,罢了,还是说回正事儿罢,这一千本书,我看还是从促进会里走账好些,如此我们年底也可以多一条成绩,对上更好交代。至于你那点私房钱,还是留着罢,这世上要人舍钱做善事的机会还少了吗?”?“我看,叙州帮那边,也未必用得上你的好心,他们是比较正宗的买地派,对于当地的大户颠覆得彻底,诉苦大会都开了,当地大族的钱牢牢握在手里,我看真说不上有多穷。你省着这笔钱,投在我们老家同乡会里也好啊,一千本册子,成本价也要百两银子了,都够咱们老家二三百人种豆的了。” 这话倒的确是不无道理,横竖一千本书是要送出去的,且促进会的银子,也有武十三郎捐赠的一份,武十三郎便道,“如此随六哥操作罢,又何必来问我呢?” 武六郎笑嘻嘻地道,“我倒是想自作主张,可事涉促进会,不得不事事请示,稍后还要来请你补一份文书的,否则范姑娘那里须交代不过去。自古以来,兄弟之间本都是亲密无间,便是因为多了个姑娘夹在其中,不生分也要生分了,是以我还是事事都做在前头好些!” 这话,又包括了之前说武十三郎要做上门女婿的事情,其实都是在打趣武十三郎和范姑娘,他们这两人,现在于云县也是很知名的,毕竟是合办了千金堂,又办了妇科权益促进会、慈幼权益促进会等等一系列慈善促进会,千金丸如今已成了行销海内外的保健佳品,让幕后的东家赚得盆满钵满,而两人男未婚、女未嫁的,合作又如此紧密,旁人难免传些闲话,便是之后从老家来的武六郎,也免不得时常拿他们二人说嘴,还笑称叫武十三郎莫放跑了这么个金凤凰,非得傍着她,和发明了牛痘的雷轻争风,做个大买第一神医,那才算是功成名就那。 这话虽然是笑谈,但其中也有几分真意——撇开范佩瑶和武子苓那没影子的婚事不说,买地的医术,一向是非常出名的,可说是各地名医荟萃,而比起一开始就发明牛痘,抢占先机的雷氏家族之外,现在于天下享有盛誉的家族,便是武氏了。虽然还有不少名医,成就一样十分卓著,但武氏却能后来居上,在民间享有广泛的认知度,归根结底,其原因便在于武十三郎和范十三娘合作,推出了千金丸这个开保健品市场先河的巨作。 由于千金丸的爆火,二人都收获了极大的金钱资本,同时,却又不约而同地做出了资本的转换——武十三郎来买地,本意是学习先进医术,并且借助买地的印刷技术,为祖父的医书扬名,他自认为《千金丸》的方子根本取自《济阳纲目》,是祖父的医书,自己不过是做了些增减而已,因此,从千金丸中获得的利润,他本意是分文不留,不是用来成立促进会,就是用来印医书散发—— 本来,他还打算免费发医书,是范佩瑶点醒他,说是医书免费,反而会落到大量只是想要获得一些纸张的人手里,比起免费发书,以成本低价出售,或者亏本出售,或者自办学习班等,都是更好的办法。武十三郎虽然一心医术,但也并不愚蠢,反而因为在医院工作,见惯幽微人性,便索性又和她联手成立一个促进会,专管‘医疗知识科普’,由范佩瑶打造出一个完善机制,不但要防范医书的浪费,也要防范主事人上下其手居中贪墨,确保自己捐出的善款,能达成目的,大量印书向天下发放,‘以助天下病者自医,贫者纾困’。 也是因为自己开设了好几个促进会,武十三郎才知道,其实搭建一个防范主事者贪墨的机制,对于慈善促进会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有范佩瑶这个天下第一刁精的生意鬼主持,他们麾下的促进会,没有一个敢敷衍塞责的,办事都是加倍用心,很快,祖父武叔卿的三大纲目,便印刷了数万册出来——这在一版书最多印刷个几百套的旧式印坊,完全是个难以想象的数字,并且以买地、武氏老家、登莱(武叔卿任职地)为圆心,飞快地向外扩散,成为了识字百姓、乡村野医争相凑钱购买的便宜医书,比《本草》、《伤寒》等昂贵的经典医经,要散布得更广阔得多了! 除此以外,去年开始,促进会还开始大量印刷武十三郎在几年工作之中,结合了《赤脚医生手册》,和自己在买地医院的几年问诊经验、祖父的医术知识积累,尝试撰写的《如何在有限医药条件下保持妇科卫生并简单治愈妇科疾病》——这本书主要的目的,就是题目所言,在缺少中药材的情况下,如何简单治愈妇科疾病,或者保持其不再恶化。 武十三郎之所以选择撰写此书,一个是家学渊源——武叔卿本身就是妇科圣手,还有一个便是在工作中意识到,和骨科、外科相比,内科、妇科的毛病一向是容易积压的,尤其是在经济不好的地区,病人往往因为畏惧就医花费,长年累月予以忍耐,或者是求助于三姑六婆,进行一些姑息式的治疗。等到买活军来了以后,生活环境好转了,有钱看病了,内科和妇科的病人才会蜂拥而至,但往往此时积重难返,很多病已经治不好,或者不那么好治了。 虽然《赤脚医生手册》中,也有对妇科问题处置的篇章,但那是仙界用书,和此时的情况还是有相当的出路,为了针对性地解决这个问题,武子苓在繁忙的工作教学中,抽空写了这本小册子,用深入浅出的手法,比喻介绍了‘如何保持妇科卫生’、‘如何通过家中已有的材料简单保证妇科清洁’,‘如何避免妇科疾病进一步恶化’等等,确保所用的材料,都是单价不超过一文、两文的便宜之物,并非是在买地也十分难得的炮制药材。 小册子推出之后,在买地立刻迎来一阵购买狂潮,武十三郎虽然是以个人名义刊发此书,但还是将版权收入全都捐给了促进会。促进会现在的目标,是尽量把此书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推广——这个小册子完全可以配套扫盲班发送,买地衙门还买了版权去,他们一印就是十几万本到处发,规模比促进会自印还要大得多了。 这本小册子,为武子苓换来的便是墙壁上的仙器挂钟了,当然,还有极其高额的政审分,足够他把一族人的赎罪券都给买上。不过,武十三郎去年到今年也免不得拨出时间,和同行进行论辩——小册子里,有许多知识和此时的常识是完全抵触的,譬如沸水煮洗内衣裤,把内衣裤在阳光下暴晒等等,都没有旧式医学的根据。 再加上,这并不是买地官方出的文本,没有不可辩驳的神圣性,很多同行都来请教(挑剔)武十三郎立论的根本,同时也提出,这样的小册子似乎不该随印随发,需要有人予以先行审查,否则,倘若其中夹杂了什么歪理邪说,岂不是反而害人了吗? 总之,一个人成名之后,留给本职工作的时间反而会逐渐变少,武十三郎似乎便是个很好的例子,他本心是想做个外科医生,专攻麻醉外科手术——这也是最能让他感到刺激和成就感的领域,但现在买地的需求摆在这里,需要高技术、高环境和高水平备品的麻醉外科手术,毕竟只是个不算太大的分支,不具备普及的条件,庞大的医学人才缺口、内科病妇科病的常识科普……这才是眼下买地医学卫生领域亟待解决的主要问题。 也因此,武十三郎这样的中坚医生,他每周坐诊的时间反而是相当有限的,手术的机会也少,他自己学出来之后,立刻就要开始为医学专门学校上课,去培训更多的同行,还要抽时间做科普工作,好不容易在家休息,又要处理影响力比一人从医更大得多的促进会问题,还要应付武六郎这样的族亲——自从他在买地站住脚之后,当然要去信老家,接些能干的族亲过来,毕竟,别的不说,三大纲目是祖父的著作,其版权本来就不可能只属于武子苓一人,他能来买地,也是祖父、族人支持的结果,武子苓即便知道买地不喜大族,但宁可来了分家,也要把人接来再说。 一个好汉三个帮,武六郎来了之后,武十三郎在庶务上花费的精力的确大大减少,但付出的代价便是要平衡族产、房产、私产之间的关系,同时,生活上也不能再随心所欲——武十三郎此前醉心工作,虽然是医生,自己倒是因过于劳累而病倒几次,武六郎等人一到,想干活就干活的好日子不翼而飞,他因此被迫每周要休假一天,早晚还得练练导引操,免得做手术时,因体力不支而昏死过去。倘若晚上到点了还不休息,武六郎不但直接过来吹蜡烛,而且还会向上告密,那会儿,完全是一副活脱脱仗势欺人、小人得志的形象。 “砰、砰、砰。” 好不容易把武六郎打发走了,武十三郎刚是埋首自己正在着手撰写的《有限医药条件下辨别小儿疾病……》的文章底稿,又听到窗前穿来了毕剥之声,他有些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把手稿推开了,借着窗前一面镜子的反光一望,便见到院子墙上露出一个人头来,似乎很笃定武十三郎能透过玻璃镜看到自己一般,正笑眯眯捧腮向他招手。 武十三郎其实早知道是她,除了这女娘之外,还有谁敢用小石子丢玻璃窗?若是炸开了,数百文钱一般人赔起来也是肉痛,也就是此女,素来是不把钱看在眼里的。每每拿小石子丢了玩,还在她那一侧特别养了一池子的雨花石,随时捞用,倒叫这边的佣人疑惑,为何老在窗前发现小石子儿。 “美女蛇又来了。” 武医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似乎是抱怨又似乎并非如此,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衬衫还算板正,没有太多皱褶,亚麻裤也是如此,这都是买地外销京城的奢物衣饰,返销回云县来的,和一般百姓的粗布衬衫,从价钱到质量都有极大差别,武子苓只是把自己事业所得的绝大多数银钱投入促进会,但他不是傻子,在吃穿用度上也不至于过分苛刻自己,毕竟是要比一般人精致一些。 如今还是三月里四月初的,天气不算太热,要出屋前,他临时又加了一件薄绸洒金道袍,趿拉上麻履,倒和平日去医院时一丝不苟的穿着不同,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一走出去,趴在墙头的范十三娘眼睛便是一亮,笑眯眯地捧着双颊,道,“我就说嘛,干嘛老穿那么素,这衣服就是我送你的料子做的罢——连样式都是我送过来的,你可知道么?我这还是第一次瞧你上身呢,这衣裳果然衬人——你可不许穿着它去见别人。” 武子苓仿佛没听到她那么一长串废话,只不置可否地道,“我倒喜欢素色,清净些——你怎么又上墙了?有事不能从正门进来说吗?” 范十三娘道,“那还得绕路——多麻烦呀!再说,被你那些族兄族弟围着送茶搭话的,多没意思。人家看着我来还要看着我走,我想多呆一刻,你都要赶我,好像多呆一分钟,人人就说起你我的闲话来了!” 她这倒也是实话,武子苓和她毕竟男女有别,范十三娘现在又是会走路的财神爷,走到哪里,众人就奉承到哪里,她来找武子苓,武家族亲可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要过来混个脸熟?——促进会的实权可是在她手里掌管着呢,武子苓道,“便是在墙头,难道便能在这趴一晚上了?有事说事,我文章还没写完呢!” 他要写一篇《小儿疾病简易辨别、治疗》的册子,这个范十三娘早知道了,毕竟要授权给促进会去制版刊发。也因此,为了让他多些时间写作,最近她都不怎么过来打扰,武子苓当她是终于按捺不住,要翻墙过来寻他作耍了,虽然嘴上还强硬,却也做好了要接她跳下的准备。 但范十三娘却并不动弹,只是撑着手,对他有几分撒娇地埋怨道,“你这个人,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和你绝没什么好聊的——我要走啦,我要回家去了,以后可未必有人会趴在墙头,给你家那贵得要命我赔不起的玻璃扔小石子儿了!” 武子苓一听,竟有几分迷糊,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回家去?再不过来了?” 这,这怎么可能呢?可范十三娘过去几年内,当然也不是没有出过远门,去年还下了一趟南洋去看矿山,几个月的行程,对她来说是司空见惯,倘若短期内就会回来,她应该是不至于这样特别打招呼的。看她这意思,难道,范十三娘竟打算一去不回了不成? 那……那促进会的事情该怎么办?还有千金堂,还有,还有—— 武子苓心中的情绪,千回百转,一时间有许多话却似乎都堵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范十三娘只是在墙头托腮望着他笑,并不搭理武子苓脸上写着的无数问号,笑了一会,又扬声道,“喂,打针的,我和你打个商量——” “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乖乖的,哪个女人也不许多看一眼,等我从家里回来,就把你给娶了,你说,可好不好哇——”:,, 522 十三娘也回去了 范十三娘要回老家山阴去了?! 武子苓便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今日范十三娘来和他话别,是要回老家去,而且看这意思,一去还要数年,至少等她回来时,两人已经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了。当下心中便是一突,原本轻快的心情刹那间不翼而飞,宛若压上沉沉乌云,只是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不是那样轻易就被范十三娘给带跑了,忖道,“这女人,惯是个九国贩骆驼的,谁知道她打什么主意?我可不能听风就是雨,这里信实了,那里她再反口,说自己只是开玩笑的,我倒下不来台了。” 不过,饶是这样想着,他的神色大约也透露了几分心中所想,范十三娘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表情,笑意逐渐浓郁,武子苓问她为何回去,范十三娘也不回答,双手一撑,便矫健地翻过了这堵不算高大的院墙,骑在上头笑道,“我要跳下来了,你可得接住我——你院子里那梯子呢,说是去修了,怎么这么久都没修好?” 终究仲子逾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武子苓不可能鼓励范十三娘如此,对她的抱怨,也只能当作没有听见,默默地张开手做个保护,范十三娘相了相地面,往下轻轻一纵,落地时脚尖刚一沾地,便往上弹起,恰好跃入武子苓的怀中,犹如小豹子一样,生机勃勃地把他撞了个满怀,武子苓唉哟了一声,不由自主,搂着她的腰接连后退了几步,方才卸了这股力量,皱眉道,“你这一头能把石头撞出缝来。” 范十三娘咯咯直笑,搂着武子苓不肯撒手,扯着他的衣领只是要亲他,两人跌跌撞撞,夹缠不休地进了屋,武子苓道,“今天你可不能,可不能——” 范佩瑶夹着他的腰挂在他身上,吃吃笑道,“可不能什么?话要说清楚,你这样说,我可不明白。” 她十足十的流氓无赖相,武子苓可招架不来,涨红了脸,掐着范佩瑶的肩膀,不知为何,有力气挂着个人进屋,却没力气把她推开似的,被十三娘吃够了豆腐,又亲又啃,推在榻上胡作非为,眼看范十三娘的手穿过道袍要伸入衬衫里头去了,武子苓这才凝聚起些微意志来,将她的手握住了,皱眉道,“你还没说呢,你为何要回山阴去——你这一走,促进会的事该交给谁呢?” 这么一说,倒似乎他关心范十三娘,完全只是为了促进会的公事了。范十三娘隔着衣衫,在武子苓胸前咬了一口,却也并没有多么生气,而是伏在他身上,把武子苓的手放在自己肩头,武子苓知道她的意思,便不得不从肩到背,一下下地抚着范十三娘,范十三娘被他抚了好一会儿,方才顺意了似的,道,“促进会的事情,如今只能交办给你那族兄武六,还有我这里惯使唤的大掌柜春兰了。 他们两人互相监督,你也多少抽空看看账,应当出不了太大的幺蛾子——我和你说,除了我之外,我家里那些兄弟姐妹,三亲六戚,你可不许搭理,都是些坏种,能把你给生吃了去,你就听春兰的话,春兰直接向我汇报,她会定期派人回山阴找我,你这菩萨,若是大发慈悲,肯给我写封信,她也能转交。” 她说得如此慎重其事,看来是真要回去了,武子苓不由大惑不解,又有些担心,环着十三娘的手不由一紧——他对于十三娘的冒犯,一向是采取似乎无可奈何的绥靖态度,极少有主动的时候,也就是这时候,才略略跨过了为自己设下的那条线。但要他说出口来挽留十三娘,似乎又超出了武子苓的能力,因此虽然搂紧了十三娘,却依旧一语不发,十三娘道,“你放心,不是家里催我回去——既没有亲人病了,也没人在老家等我拜堂,我回去不是去历险的——没你想得那么多话本儿似的场面。该是你的,总是你的,就是你想趁机甩脱了我,那也没门儿。” 这句话说出来,可见她是很了解武子苓的,武子苓但凡有些闲暇,当然便是要习练武艺健身,其次则最爱看话本游记,现在市面上颇为流行一种‘逃家流’,往往就是讲述了有意来到买地的少女,如何惊心动魄地逃过家人的阻拦,其中常见的套路,便是假借长辈病丧,写信叫她们回去,一踏入家门则立刻吹吹打打大办喜事,美其名曰‘冲喜’—— 这套路是逃家流话本极为常见的阻碍,已经流行了一年以上,刚开始出现在《逍遥游》里,这话本畅销至极,甚至一度盖过了《斗破乾坤》的名气,现在则基本已经成为所有逃家流必备的桥段了。武子苓对外是从不看这些闲书的,也就只有十三娘这样,几乎知根知底的近人,才明白他的小嗜好。 “非是如此,回去做什么?” 武子苓的手却并未放松,反而还更收紧了一些儿,似乎倘若不是亲人过身,他便认为十三娘没有长久离开自己的必要似的,只是这意思表达得极为隐晦,也就只有十三娘唇边,立刻浮现出甜甜的笑意来,对他的一点小心思全数参悟透彻,她蹭了蹭武子苓的脸颊,似乎在诉说自己同样的不舍,叹道,“没有办法,关系到老家的矿山,不得不慎重对待——你看了报纸吧,京城开女特科的消息,可留心了?” 开女特科,和十三娘家的矿山又有何干系呢?便是武子苓也不由有些费解了,十三娘也知道,这里的联系并非是一般人能品读出来的,便翻了个身,趴在武子苓身边,仔细解释道,“如今京城的小道消息,已经传得遍地都是了,我也听相熟的朋友说,京城对于这批女特进士的任用,早已经是有腹案了——要派到京畿一带乃至北面各道去,搭建特科学校,是比着我们买地的学校系统来的,也有许多男特进士加入进来——这学校上学是免费的,内库出钱,不关户部的事。” 武子苓是医生,虽不说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时政消息自然不如十三娘灵通,乍听这安排自然一怔,十三娘问道,“你觉得如何?这安排妥当吗?” 站在敏朝内廷的立场来说,如今锦衣卫把持了和买地的奢物贸易,还有蜂窝煤的专营,而且如今皇帝裁撤后宫的意思,已经隐约露了出来,毫无疑问支出能节省许多,如此一来,内库的钱财前所未有的丰厚,再加上如今帝派当家的田任丘似乎是个狠人、能人,几出新政都办得不错,武子苓认为这个计划或许并非天方夜谭,还是有成功的可能在。 不过,他也的确不太看好这个计划的落地,“虽不说芊芊弱质罢,但敏地的女进士能有几个健壮的?倘是各回原籍开办特科学校,出任老师,那还可行些,若是去往异地赴任,只怕多少都有些羊入虎口的味道了。便是正科进士出身的流官,也有一去不回的,更何况这些女进士了?” 的确,本身开办免费的特科学校,就是一种后果难料的创新,要面对的可能是本地士子的敌意,若是女进士去筹办,更不必说了,要面临的阻力又多了一重长年以来的偏见。 即便不说女进士自己的性别带来的麻烦,从买地这里的许多社会案件,也可以看得出来,女子开智后引发的矛盾绝不会少,只要有一人把矛头指向特科学校,只怕便会爆发不小的冲突,这也是不论男女进士都要面临的问题。 十三娘道,“这件事,我只能这么说,大局来看,一定是好的,有很积极的意义,但是倘若我自己的亲人要去,那我必定要极言劝阻——当然,人人也都不是傻子,朝廷更并非如此,为了解决特科进士的后顾之忧,朝廷有意派出皇帝私军作为护卫,携带兵甲一同前往。我家里托了办事处的吏目给我带话,说是第一批特科学校就要开办在晋阳。” 范家的脸面当然没有大到能随意使用传音法螺来传私信的程度,不过,晋阳正是范家的老巢,也是矿山所在,范家的消息当然比办事处要更为灵通一些,这种情报对于买地自己的情报局也有很大的用处,作为线人,顺带为范家传个口信,那也是两便的事情,十三娘这么一说,武子苓就明白了,“你怕老家亲眷,还是从前的脑袋,和这些特进士打不来交道?” “这是一则,二则特科学校开来晋阳,那些保安跟着进驻,其实就是冲着矿山来的,那都是皇帝的耳目爪牙,而且,原本晋商几大家,有胆量和朝廷作对的,前些年都死完了,如今山阴本地势力凋零,正是一个权力的真空期,且除了和买地做矿产生意的几户之外,其余人几乎全都仇视买地—— 但,他们未必仇视特科新学,倘若朝廷要借势一统山阴民心,那么我们范家便面临极大的压力了。我这次回去,也要和祖父商议,是否把族人撤出一部分先来买地,另外抽调银两,在战略上完全转向南洋矿山。” 说到正事,十三娘也是侃侃而谈,暂且把男女之情放到了一边,她虽然以千金堂起家,但绝不是只做医药,范家的主力一直是在大宗商品贸易上,因此十三娘虽然是商人,但却很有几分红顶的味道——牵扯到矿产供应,不但银两是上千万的巨额交易,而且产品和政治民生都息息相关,商人自己不懂政治,没有嗅觉那怎么行? “本来山阴的煤矿,虽然质量优良,但只能从天港中转南下,就充满了风险——天港毕竟是在敏朝皇室眼皮子底下。而且山阴商人和买地又有旧仇,这件事上,买地的行事是有疏漏的,打压了一批山阴商人,却囿于和议,没有再大力扶植一批新人,便给了朝廷乘虚而入的机会。” 自古以来,皇权不下县,这是有说法的,各地的县官,在强势的大户人家打压之下往往没有什么声音,尤其是晋阳产煤的那几个县,几乎完全被范家把持,所以范家才能公然采煤私卖,这种事虽然如今并不罕见——否则市面上的矿产是哪里来的?但要较真了说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特科学校,似乎也便成为了一个皇权伸入县治的抓手,倘若有相当多的女子或者贫民,通过特科学校获得了与从前不同的生活,那么他们必定会像是忠心谢六姐一样,忠心于特科学校,忠心于皇权,形成治权收拢的局面,而在皇权不下县的环境里,借此渔利的世家大族,当然也就感到自己的喉咙上多了一只手,不管它会不会收紧,日子总不如从前好过了。 这种朝廷和本地门阀博弈的暗战,不是世家出身,是很难转眼间领会的,但对武子苓和十三娘来说,却是仿佛呼吸一般的本能,武子苓不由得将手重新搭上了十三娘的肩膀,一语不发,只深深注视着她,十三娘对他莞尔一笑,主动倾前,轻轻地吻了他一下,道,“放心罢,我出不了什么事的,我身上的头衔一大堆,又是六姐身边的红人,还上了话本,就是敏朝的官儿,也不敢对我不客气!” 她这话并不假,实际上《女掌柜下南洋》的戏码,便是十三娘写来吹捧自己的,只是没用实名,并且杂糅了几个女掌柜的事迹罢了,这戏本子迎合了买地风气,被评为优质剧目到处上演,但知情人都知道,这里不少是十三娘自己的事情——她自己的故事,能享受买地的演出补贴,到处流传,可见谢六姐对于这千金堂的女东家是多么的欣赏了。 虽然不是吏目,但凭借十三娘的种种头衔、荣誉,她享受到的照顾并不少见,也只有这样的名人才能在晋阳镇住场子,给族人争取斡旋的余地,只要敏地的官员没吃豹子胆,应当是不会对十三娘下死手的——就算是真的动起武来,十三娘也不怕,她早就用政审分兑换了仙器护身,等闲大汉未必是她的对手。否则,她如何敢下南洋去做生意? 虽然有这么多的筹码在,但毕竟是回龙潭虎穴去,面对的是虎视眈眈的敏地朝廷,是对买活军和买式女娘满怀仇恨的山阴大族,武子苓如何能够放心?他握着十三娘腰肢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一点儿,十三娘噗嗤一笑,投入他怀中柔声道,“其实呢,也不是就一去不回了,若是局势还好,心中又有惦记得不得了的人,那说不准,几个月也能回来一趟。” 武子苓一听,便知道她要开条件了,这反而让他放松下来——就知道她在趁机弄鬼,可只要不是一去就五六年,在那险要之地周旋困守,让人日夜悬心,那她怎么弄鬼,也都是叫人宽慰的。 他似乎无可奈何地微微叹了口气,顺着十三娘问道,“那,要如何才能叫你惦记得不得了呢?” 十三娘顿时便笑了起来,翻身骑坐而上,将武子苓牢牢压制住了,武子苓早猜到她是起了这心思——这个十三娘,本就是胆大包天机灵古怪的女子,到了买地这里,几年下来岂不是更加任性妄为了?凡是有利于她的新思想,她是照单全收,甚至还要发扬光大,就譬如说谢六姐的招婿书罢,便被她拿来弄鬼——连六姐都要求自己的夫婿器量须伟了,她十三娘想要帮武子苓称量一下他的器量,不也在情理之中吗? 若说他们二人是一见钟情,那未免是有些太过分,实在地说,武十三和范十三或许还不是那样般配,他们拖延到现在都还没有定亲,自然是有些现实的考虑,矛盾难以调和——范十三娘早已对父母许诺,将来要招婿,生出来的孩子要随她姓范,继承范家的基业,就算她父母不抓着这话不放,以她言出必行的态度,也不会为了一个男人食言,但武家名门大户,也再没有把儿子许出去做上门女婿的道理。 再者来说,他们都是孤身在买地,父母没有随过来,按老式的规矩,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亲之前不能不考虑到双方家庭的看法,否则,不论是谁上门,都难免要被亲眷拿捏。 自然了,这两个十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真是横下一条心来,走买地的新式婚姻,等年纪到了这也是一条路子,事实上应该说是一条更好的路子,毕竟,他们虽然不是官身,但却也是买地有脸面的人物,肩上扛了一族的将来,越是这样就越要谨言慎行,按照官府提倡的风俗行事。男婚女嫁的旧婚俗?落伍!不婚不嫁的新婚俗,能挣来的政审分,得到的赞许,对家族反而更有利得多了。 这样利益上的考虑,是缔结婚姻必要的审时度势,但在武子苓和范佩瑶之间,却又似乎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以利弊而论,两人都找能完全跟从自己行动的附庸者,效仿谢六姐的招婿书,似乎是更有利一些,也更符合如今的风气。 但有些时候,男女之间的事情总有几分不由自主,若不是十三娘,哪怕换了个天仙来,没有定亲,或者说没有成亲以前,武子苓也绝不会逾矩,甚至于,他原是有一生不娶,专心医道的想法,只因总觉得男女情爱之事,太过浪费时间,便是天仙来了,也未必能叫他改了主意。原本在登莱时,他之所以出走,也是因为听说家里有为他说亲的念头,便立刻留书言明自己要去买地——出走还不够,还要说明自己去了买地,毕竟是敌境,如此才叫爹娘不敢随意为他说亲。 可,他偏偏就遇上了这么个刁精古怪的十三娘,奈之何如?前两年还好,十三娘年岁尚小,这两年她发身长大,对于男女之事产生好奇,便常攻关武子苓,要驭他一道一探究竟,武十三郎撤去院中梯子,其根由也多少有几分在此了。 十三娘这里,她的想法却很简单,买地女儿,敢想敢做,贞操那是过时的观念,自己的身子自己做主,她偌大的生意都做起来了,想做什么事,如何还不能做了?若说是怕闹出人命来,那她会计算安全期,武子苓又是医生,常识也是丰富,应当这方面的危险不大,就算万一中的万一有了,她也可以去敏地生下来,到时候在自己家里搭建产室,由武子苓接生,还能出什么事儿? 她年少得意,性高自傲,对于这种事看得未免小了些,武子苓却不能乘机‘占她的便宜’——究竟两个人之间到底是谁占谁的便宜,这还有得口角呢,十三娘以为,既然两人年岁相当,谈不上谁更强势——她还要比武子苓有钱得多,一切又出于自己的意愿,那么应该算是自己占了武医生的便宜,她还特意预备了厚礼,待事成后相送呢。 而武子苓是老八板儿,认定这种事不论怎么说是男人占便宜,他又是个不肯占便宜的性子——要成亲、要定亲,至少,至少要等她满了二十三岁,否则倘若安全期出纰漏,她有身孕了,不论会否被官方追究,武子苓事实上都触犯了买地的法律,一生的清誉也难免因此要蒙上污点了。 二人围绕此事,早已拉扯许久,武子苓虽然有古板的一面,但毕竟是年轻男子,攻防中到底节节败退,二人早已无所不知,只是究竟严防死守,总未被范十三真正得手了去,他早猜到十三娘要乘远别之机敲诈勒索,果然不出所料——可虽然早已有所预料,却也难耐她百般手段,此时究竟又后退了几步,被范十三娘上下其手了一番,只是依旧坚持道,“不行——今日真不行,你安全期已过了。” 范十三娘屈指一算,果然如此,这才明白为何武子苓说‘今天可不能’,一下掌不住笑了,又有些沮丧,赌气道,“哼,那我可就真不回来了!回老家待足五年去!找个野男人,生了个大胖娃娃,抱着回来见你。” 事实上,范十三娘回去,最多半年也要往回赶的,若是晋阳情况不好,那她回来的速度还要更快——逃亡用不着她,范家在买地的前程全在她身上,她早回买地用处更大。她这么说,自然完全是玩笑话了,不过,玩笑也不是随便开的,这话刚一出口,武子苓便狠狠地拍了她的屁股一下,十三娘气得将他狠狠一夹,怒道,“把柄还在我这呢,竟敢造次?” 二人不免又闹腾了一番,武子苓的轻吻如雨点一样,不断落在范十三娘脸上身上,他今日毕竟比往常要热情得多了,不舍之意,虽然不曾言明,但在十三娘品味之中却是昭然若揭,只是这人吧,你说他不善言辞倒也不对,总是这样欲擒故纵的,似乎巴不得旁人将他放弃,由着他独自一人好些,若不是十三娘刁尖,没准他真就终身不娶了。 十三娘虽也有心和他拉扯,但毕竟小了两岁,经不住武子苓的手段,过了一会精疲力尽,闭眼休憩时,听武子苓在她耳边问道,“该说话的时候不说,不该问的时候倒是多嘴得很——今日怎么不问了?” 什么呀——她突然想起,武子苓所说的‘今日不可’,若是往常,十三娘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只是今儿两人急切了些,她刚顾不上问了,十三娘一听,顿时雀跃起来,抱着他的脖子,笑吟吟道,“谁说我不问了?我想着问来着,还不是你——” 之后的话便不便传入第三人耳中了,十三娘再四严刑逼供,武子苓授人以柄,无可奈何,只得咬着她的耳朵低语道,“今年七月,你便满十八周岁了……” 十三娘刚来买地时是十六虚岁,按买地的算法才十五,如今三年过去,确实七月是她十八岁生日。学医的人,对于十八岁是比较重视的,因为十八岁是人体生理趋向成熟的年纪,十八岁以后,身高、长相大多都定型了。 所以,虽然买地这里婚龄是23和25,劳力上13岁就算整劳力了,但医生把十八岁看做重要节点,也在情理之中。武子苓的意思,十三娘如何能不心领神会?这是希望她能在三个月内赶回来,不要在晋阳逗留太久,为此,甚至不惜以色事人,把他不违法的底线暂且放到一边,她忍不住咭咭咯咯地笑了一会儿,又搂着武子苓的脖子,两人温存了好一会儿,十三娘方才托辞腰酸,令武子苓把她抱到墙边。 她这会儿腰又不酸了,三两下翻上墙面,骑在墙头对情郎嫣然一笑,道声保重——武子苓要值班,遇到紧急病情未必能去送她——自己这里下了梯子,徒留武子苓在院中来回踱步,也不知惆怅了多久,方才回屋去收拾残局。 她这一远行不要紧,算上情郎担忧牵挂的时间,也不知道耽搁了《识别小儿疾病》多少日的功夫,只十三娘这里,却是吃饱喝足洋洋得意,进屋叉手看着她奶嬷嬷为她收拾行李,过了一会,大掌柜春兰也进屋来了,她对于十三娘刚才的去向绝口不问,手里捧了一叠文书,和十三娘说起了生意上的事情。 “我出门之后,主要是账你要看好,还有内部的贪腐问题要更加盯牢——” “这个事情你让谁谁谁去盯着——” 以十三娘如今主掌事务之繁巨,舍不得她离开云县的绝不止武十三郎一人,便是春兰,平日事务也是繁多,她刚被提拔起来没有几年,乍然要多主持这几个促进会,也大感精力无法支持。两人交割了半日,月上柳梢头了都顾不得吃饭,春兰一边扶着脖子,一边也是半开玩笑地道,“东家,难道晋阳那边,局势已经危急至此,就连武医生的美色,都不能把你留下来吗?” 十三娘和武子苓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心腹的,她也没想瞒着,闻言轻声一嗤,“哪有为了情情爱爱的事情,耽搁正事儿的——我是早遇到了武子苓,再说,还有六姐的样儿打着,否则,三十岁以前你就看我怎么玩儿男人罢。” 春兰突地露出惊容,望着窗外道,“武医生,你怎么来了?” 这一招虽然老套,但却极好用,十三娘一个机灵,忙看了过去,只见窗前月色淼淼,哪有武子苓的踪影?武医生要做的事可太多了,他又守礼,怎会逾墙而来?当下气得要扭春兰的嘴,二人笑闹了一会儿,十三娘方道,“你不懂,有些恩情,先被人用去了,便再难滋生。六姐或许不在意山阴的民心,横竖到时候她以力破巧,直接碾过去,大家怎都要服从。但我们不同,虽然我们现在买地,也投资南洋,但人才、人脉的根本,还在山阴,在晋阳。” 晋商一向是很有政治意识的,耳濡目染,春兰跟在十三娘身边,视野也比一般的商人开阔,“东家的意思是,现在我们范家,要和朝廷争夺给民间开智的这份人情?” “不错,你这话便显示出眼力来了!” 十三娘神采飞扬,挥斥方遒地笑道,“现在朝廷要四处开特科学校,便是在和各地的大族争夺,争夺这份启智后的民心!他们要汇聚民心,和买地抗衡,但我们却要看到买活军一统天下之后,残留在各地的民情根基!” “这已经不再是占山便可为王的年代了,春兰,很快,天下的势力便要迎来极大的变化,在洪流中淘洗冲刷,每天都会有新贵浮现,都会有世族瓦解,要在新的时代中争夺先机,便要做出种种布局——若说前几年,是百川归海,各处的人才都向买地汇总…… 那么现在,反而犹如炉火井喷,从买地喷出的火星,通过特科学校,通过女特进士,通过考察团,当然也通过我这样回乡落子的大商人,将会迸发到天下各地!” “买地打造了、吸纳了如此之多的人才,当其内部的竞争到达一个程度之后,自然会喷发出去,犹如岩浆一般,将天地燃遍熊熊烈火,染上火红的颜色。” 十三娘的眼睛比窗外的星星,桌上的灯火更亮,就像是两轮圆圆的太阳,她露齿一笑,坦然地展现了自己的贪婪和野心,“我们虽然只是商人,但却也不能错过了这道好头汤啊,春兰,我们又有钱,又有势,当然要迎着这股浪潮,早早布局,从容返回,在云县运筹帷幄,从中尽量攫取到最大的好处了——” “毕竟,我们是大宗商品交易商,春兰,我们虽然是商人,但也是半个政治人物呀,当我们的势力膨胀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即便是六姐——” 她神往地笑了起来,似乎已经陷入到了最狂野的想象中去了,这时候,她那心醉神迷的样子,丝毫也不逊色于刚才和情郎厮磨时的浓烈,范十三娘似乎已经陷入了那憧憬的幻境中去了,在那里,谢六姐也失去了她的神通,成为了博弈局中的一个玩家,在某些时候,似乎她也要向十三娘这样的大商人妥协、让步,甚至——甚至沦为傀儡。 “即便是六姐——”她重复地说,轻笑了起来,“呵呵呵……我怎么能不回去呢?我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要抓紧些回去,那才好呢……”:,, 523 一些新规 【吏目张小红案,拟做如下最终判决:张小红的行为,按《大敏律》,罪过有婚外通奸(和奸)、笔录不实,按律当判杖九十下,一切职位全都开革。 按最新修订的《买地刑法暂行条例》,罪过为1笔录严重不实,2诬陷他人(华良),3卖淫,1者,罪过按律当开革,不再录用进吏目系统,2者追究其诬告华良责任,送往矿山苦役一年,3者卖淫,以营业额而论,情节轻微,系初犯,量刑为苦役半年,合计苦役一年半。 按照两判相较取其轻的原则,经过询问,张小红愿意以《大敏律》受处置,因此判刑杖九十下(按大敏律允许以钱赎杖),开革职位。同时,其与前夫财产分割,因离婚时前夫未能查清原委,结案不改,不予改判。张小红是否自愿按老式婚俗重新划分财产属于个人自由。】 【华良的行为,按《大敏律》不涉罪,按《买地刑法暂行条例》处理,笔录不实,向办案人员隐瞒他和张小红的真实关系,妨碍办案,考虑到当时其处于不利口供状态,有减轻情节,酌情扣除政审分20分】 【宋莹的行为,按《大敏律》,罪过有亲属□□,笔录不实,由于其通奸对象是华良养兄,按照大敏律当绞。 按《买地刑法暂行条例》,宋莹罪过为笔录不实,妨碍断案,由于其并非吏目,无法开革,因有道德显著不良处,扣除政审分40分。 牵涉敏地统治时期的案情,按照两判相较取其轻的原则,经过询问,宋莹愿意以《买地刑法暂行条例》受处置,因此判扣除政审分40分。和前夫华良的财产分割,因离婚时前夫未能查清原委,结案不改,不予改判。宋莹是否自愿按老式婚俗重新划分财产属于个人自由。】 【华雨的行为,按《大敏律》,罪过有严重亲属□□,笔录不实,按律的当处斩刑。 按《买地刑法暂行条例》,华雨罪过为笔录不实,妨碍断案,由于其并非吏目,无法开革,因有道德显著不良处,扣除全部政审分,并因其造成恶劣社会影响,判断阖家家教低劣,扣除户口内全部亲属20分政审分。并对供述中提到的通奸者予以同等处置。】 【张小红前夫巫大力,按《大敏律》无罪,按《买地刑法暂行条例》无罪,因有道德不良行为,扣除政审分20分】 【张小红、巫大力离婚后子女抚养权变更案,经由双方合意、法庭判决,张小红长女某茵,自愿变更抚养权随父亲生活。华良、宋莹协商离婚时,华良对宋莹通奸行为已有感知,维持原判不变。华雨一家侵吞华良家产行为,另案办理。】 【因此案广泛影响,在《买地刑法暂行条例》的司法解释中,添加对卖淫行为的认定,某男或某女同时或短时间(一个月内),与不同对象发生关系或密切交往者,若收受钱财、礼物,可推断为卖淫。同时某男/某女与两名或以上对象展开交际,发生关系,在双方合意的情况下固然并不违法,但倘若因这一层关系赠予对方钱财,可推断为买春。】 【收紧对女子单身生育的处罚力度,女子单身生育须缴纳罚款,并扣除政审分20-40分,并需要服从衙门安排强制迁移居住地,后续再婚时,后夫须为单身生育子女补休产假。女子单身生育不支持向任何男性单独主张抚养费,除非在强奸案中一并处理。罚款基数为本地人均月收入的六倍,再婚时后夫收入若高于月均收入,在补休产假的同时,要补缴差额。】 【新推出《买地婚姻法》,立法指导思想如下:要对买地婚姻婚俗做出指引,提倡婚书平等,以权、利相等的原则,对婚姻做出指导,将敏地婚姻‘两姓之好’的本质,转化为买地婚姻‘两个能在社会立足的成年人基于利益、繁衍、生活、感情需要进行的平等结合’……】 “唔,这个立法会,几个月的架吵下来,还是有一点成果的,这个‘两个能在社会立足的成年人’,表述得就相当不错。” 一上午都在埋头看公文的谢双瑶,也禁不住赞赏地点了点头,“这几年,教育的成果表现出来了,法治建设上可以明显感觉到,有新法治意识的人才正在不断涌现。旧人才的转化工作真的做得不错,这波民事刑法案件的处理也好,新法规法条的撰写也好,最终呈现的结果都很符合我的心意。” 这种有能干手下可以差遣,甚至于说是钻到了谢双瑶脑子里的感觉,可以说比最高级的马屁都让她舒服,说实话,到谢双瑶这个地位,肩上挑着这么沉重的担子时,马屁固然是能让她解一时的气闷,但真正能取悦到她的,还是为她把活干成她喜欢,她想要的样子。如果什么事都要谢双瑶自己去做——比如说这个张女华男案,如果还要谢双瑶自己来判,才能判得周全的话,那毫无疑问她做为一个领导人,就有点失败了。 这个案子判下来的结果,是符合谢双瑶的心意的,细节上当然不会完全吻合,但谢双瑶不要求这是完全合乎她粗浅判断的结果,她希望看到的是本案判决思路中体现的指导精神和判决逻辑,如果能对她有一定的启发性,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同样的道理,《刑法暂行条例》和《婚姻法》,一部还在不断修订的条例,和一部成文的法律,对谢双瑶来说,她也不认为一定要尽善尽美,让她本人舒服,她希望能找到的是在《大敏律》和原世界《婚姻法》中的一个平衡点,这部法律要适合买地眼下乃至十几年、几十年间的民情,又要脱离《大敏律》三纲五常的指导思想,并不是在两个参照物基础上进行的简单修订,不得不说,立法小组提交的草案,包括条例的讨论节要,明确地领会了谢双瑶的意图,让她感到自己有望在一两个领域,摆脱一种无奈的将就状态了。 新《婚姻法》,和《大敏律》里含糊的规定不同,彻底地贯彻了平等博弈的精神,同时也规定了平等博弈的界限——博弈是自由的,但也必须受到公序良俗的限制。譬如说甲乙一人成亲时,甲方可以完全放弃对人身权的主张,但这并不是说甲所承受的所有人身侵犯,都不能追责。当甲承受的伤害达到轻伤标准时,衙门必须立案对待。 同样的,甲乙一人的婚书中哪怕没有对忠贞权有任何的约束,这也不能越过公序良俗的限制,和其余的法规发生抵触,譬如乙方如果长期在外和某人发生关系,并且有金钱往来,那么,乙方便可被认定为买春,而第三者是否被认定为卖淫,就要看她是否长期和一人以上维持有收售金钱的身体关系了。忠贞权的约定,只影响婚姻结束时双方的财产分配,却不影响买地的衙门对这种行为做出自己的处理。 从这个角度来说,纳妾也就等于是正式退出了买地百姓的生活,并且实现了对有权有势者多吃多占最大的约束,民风反而要比敏地更保守得多,以张女华男案为例,牵扯到其中的所有男女,都因为婚外关系而被扣除了政审分,只有华男算是例外。 这在敏地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大多数时候,敏地对这种案件的处理,无罪者不过是花钱消灾而已,后续生活不太会受到太大的影响。而现在就不一样了,这些原本还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刹那间便失去了很多事情的主动权,考吏目基本是不可能的了,政审分的巨大劣势将使他们失去竞争力,就算是要自己开铺子,或者后续找工作,好工作、好生意也是要查档查分的,这个劣势会跟着他们一辈子,想要填上这个坑,恐怕没那么简单。 谢双瑶对此还是比较乐见其成的,或者不如说,这正是她有意引导的结果,她并不是什么卫道士,也觉得有些人天生就喜欢谈恋爱,喜欢乱搞男女关系很正常,不过喜欢这么做的人最好是专心地乱搞,就不要挤占事业咖搬砖的空间了,她要找的吏目既然吃她的饭,那就必须予以筛选,留下理性较强,不会被欲望支配的人来为她干活,这才能放心地投入各种资源去培养。 很奇怪的是,张天如对于她的这个见解是非常能够领会的,而且几乎是发自内心地赞成,在他舌战群儒的滔滔雄辩之下,《婚姻法》和原本《大敏律》版本相比最大的调整,对公序良俗的解释,便这样诞生了——在法律文书中,明确规定了公序良俗的范围,并规定所有婚书必须以此为基准,和公序良俗抵触者无效。 这样一来,在买地的旧式婚姻中,有许多默认的条款便完全不受衙门的保护了。也免去了所有人都去更改婚书造成的巨大行政成本,在施政上有效地节约了买地的行政资源。同时,《婚姻法》中再度明确了婚姻的自主性和独立性,也就是说,买地的婚姻和一切所有社会行为,如赡养、扶养、债务、继承等等,在法理上都不产生任何默认的关联。 谢双瑶认为,这种理念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尽管目前或许百姓们还不太能领会得出来。目前来说,他们感受到的可能是一种在性自由方面受到挤压的窒息感——因为传统的婚姻,和性的满足是完全不挂钩的,纯粹是一种利益的联盟,百姓们都已经完全习惯了在婚外寻求性的满足,但买地的律令明确严格地限制了交易行为,并且让男女双方都会因此付出惨重代价,不再能一举兼得,同时拥有性满足、好工作和省心的家庭之后,他们难免会有一种利益受到侵犯的恼羞成怒。 “应该可以借此洗刷一批老吏目吧……挺好的,这批人中还有心上进的,可以安排去边远地区,这都属于内卷失败的人,建设边疆是不错的归宿。” 在谢双瑶这个地位上,一言一行都会有人得益,有人倾家荡产甚至是惹来杀身之祸,她早已习惯了用一种宏观的视野来衡量政策的结果,就像是张女华男案,她对于当事人没有丝毫的好恶,也觉得把海王海后判为唱伎,其实挺夸张的,按照后世的标准,这属于混淆了道德瑕疵和法律罪名。 不过,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需要,就如同收紧单身生育一样,一切政策只能从实际出发,既然买地的执法远没有后世那么容易,而百姓们钻空子的热情又是如此之高,那么,就只能通过法规的严峻来规范百姓的破坏行为了。横竖严刑峻法只要搭配高福利,就还能维持住居民满意度,而买地的福利目前来说,应该算是全球最高的了,谢双瑶还有很大的空间去挤压呢。 甚至于,现在的这种收紧,在主流舆论上反而能赢得一片赞颂,因为不管官民的私生活是多么的放荡稀奇,但华夏一向有个特点,那就是嘴里的高调是绝不肯少喊的,于情于理,他们都必须在公开场所支持真正收紧行为范畴的‘道德’之举,至于私下里会不会惴惴不安,并且对谢双瑶暗自怀恨……她也一点都不在乎,哪有主人听狗叫的道理。 “不论夫妻均不得在婚姻中安排对方与婚外人员发生关系——这条也算是公序良俗吗?倒是考虑得挺周全的。” 读法条一向是很枯燥的事,不过,婚姻法因为有公序良俗附录,相对要有趣一些——这种附录的形式,也是很讨巧的,衙门可以通过修订附录,来放松或收紧对婚书条例的规范,并对社会现象做出一定的约束。 譬如这条规定,似乎显得有些多余了,仿佛买地的百姓们多么混乱似的,但只要仔细寻思,便明白这是对于卖淫行为的进一步规范,否则夫妻之间利用这条约定展开经营行为,便有可能利用婚书条款来脱罪了——同时这也避免了共妻现象侵染婚书。至少在法律文书的角度,保证了买地的婚姻必须是一夫一妻排他性的结合。通过一个规定能规范两种很普遍的社会现象,在立法的角度来说就是比较省力合格的表现了。 “做得不错,予以刊发,组织各地法院学习,同时做好宣传普法工作。” 她仔细把底稿看了三遍,随后签下自己的名字——这份底稿能到她这里,说明法院系统这边已经是予以通过了,谢双瑶充当最终决策者即可。她是不可能一个个法条去细抠的,她的时间现在实在是太宝贵了,尤其是最近,除了买地境内的各种事项,包括南洋方面庞大的工作量之外,她还要把目光转向敏地境内的各个州府,去掂量各地的义军、官府,对买地产生的一种逐渐合流,令她也不敢忽视的迫力。 “女特科的去向已经定下来了吗……利用女特科和初步工业化,加强政府对基层的渗透啊,拉起新一批社会阶级,获取他们的忠心,促成既得利益者向新利益阶级的转化,残酷消灭不愿转化的旧阶级……” 审阅完法条之后,她又看了一大堆进度报告,谢双瑶现在一天有大量的时间在看报告,剩余的时间到处巡视,抓人事,抓科技攻关,抓粮食生产,外部的情报对她来说都算是比较休闲的工作内容了——如果是看考察团的工作报告,那还有点看游记的味道,其中对于当地民情的调查是谢双瑶很喜欢看的点,至少这样在思想上她感觉自己还没那么悬浮。 她先看了使团的京城采风和这一届特科的调查,大致结果和谢双瑶预料得差不多——和皇帝的来信对照着看,还能推断出敏地决策执行的变形程度:轻微的变形是不可避免的,谢双瑶觉得,大概率第一届女特科生的下场可以分为几种,名利双收的最终赢家,很大概率还是出自大地主大官僚家庭。 至于其余的考生,那就得看运气了,运气好的可以出头,差一点的没什么成就,但可以平安落地,至于其余的嘛……改革一定会遇阻,遇阻就要有牺牲,牺牲者当然就是一线的执行者了。有时候,决策层甚至还会有意地推动这种牺牲,营造出他们需要的舆论局面,作为政治博弈的筹码。 都是一个按部就班的过程,没什么太惊喜或者惊吓的地方,若有的话,也就是女科考卷的简易程度,还有王良妃的成绩了,王顺儿应该是这一次特科考试最大的赢家,谢双瑶认为她考榜眼是整个故事最精妙的地方,如果她考状元,所有人都会觉得是考官透题,就是因为她以很小的分差落在第一,围绕成绩这个细节的争论,会模糊掉焦点,舆论会从‘宫妃能不能考科举’,‘女人做吏目会不会太疯狂’,转变到‘成绩到底有没有问题’。这种巧妙的手段,虽然是小道,但很多时候却可以润滑着事态往策划者想要的方向去发展。 “要注意对王顺儿的专业教育和思想转换,但不要急着招揽她,可以在她的管理学专业知识获取方面尽量地给予帮助。”她给情报部门做了批示——现在招揽,是招揽不动的,也没必要招揽,让她在自己的岗位上发挥作用反而更好。 谢双瑶对于社会科学和卫生知识的传播是不遗余力的,如果王顺儿能摸索出当前生产力条件下的先进工业生产流程设计——只要比买地先进了一点点,那买地也可以跟着学习啊,信息的传播肯定是双向的,而且买地有对讲机,信息传播太有优势了,有时候,培养对手就相当于在培养自己,好处要比坏处多得多。 看这份报告时,她也有些小小的惊讶点,但大体情绪很平静,阅读的速度也很快,等到开始看叙州考察团、丰饶县考察团递交的报告时,谢双瑶就看得要仔细得多了,她不断在几份文本中切换翻阅,从不同的视角,拼凑出万州危机的前因后果,各方反应,留下的伏笔,百姓的诉求。看完了之后,又找出了丰饶县口岸的船运统计报表,对比了过去几个月的客运数据,和去年同期的对比,同时有几分诧异地得出了最终结论。 “从买地回流的百姓变多了……我们不再是人口净流入地了。” “看来,事情和我预料的有了出入,现在敏地各处的主要矛盾,从地主和农民之间的矛盾,逐渐转化为本地百姓对社会变革的渴望,和买活军扩张速度的缓慢,产生的激烈矛盾……” 原本,按照谢双瑶所设计的思想实验,买地拥有来自四百年后最先进的生产力,人民群众向先进生产力靠拢的欲望将是非常强烈而自发性的,就像是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不论阶级、秉性,所有人都会本能地去往能让他们过向好日子的地方。 这就是‘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感觉,买活军这里,主要矛盾将一直是不断前来的百姓和缓慢扩张的领土之间的矛盾。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同时也把在如今的气候条件下,更加不易治理的高难度国土暂时放到后面再处理,现阶段留给敏朝财政去解决,她开拓南洋,就是为了给这些源源不绝的人口,找一个在将来一一百年内,都相当宜人的去处。 这是一个简单的模型——谢双瑶通过开拓南洋得到的巨额利润,不断进行南洋基建,容纳更多的北方人口,同时用关税分润北方朝廷,让北方的统治得以延续,北方残留人口可以不断的生产新人口,其中的一部分,继续补充谢双瑶开拓南洋需要的人口空缺,另一部分则留在当地,持续华夏对当地的统治—— 大多数疆土的开拓,都是这么实现的,最后这种模式能复制到什么时候停下还不好说,但至少把东南亚重新夯实为自古以来的一部分,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谢双瑶在当时想不到有什么力量能阻碍这种模式的执行。但现在,曾经被上过无数次的那一课,又一次回到了她眼前:土著不是npc,经过教育的土著尤其不是npc,他们并不会完全地依照谢双瑶的支配行动,王朝不会坐以待毙,被买活军一轮轮的收割,彻底沦为人口工厂和采矿地,人民也不是鼠标右键点一点,就能完全按她的引导行动。 他们发觉,比起长途奔赴买地,背井离乡前往南洋,似乎还有更符合他们喜好的选择,那就是通过种种办法,汲取买地的新思想,学习买地的新知识,不再等待买地缓慢的扩张步伐,而是利用买地对于家乡那点可怜的援助,率先推翻敏朝官府那摇摇欲坠、聊胜于无的统治,不管掺了多少杂质也好,不管多么似是而非也罢,在他们的家乡,建立起全新的,效仿买地的制度——哪怕最终无法获得买地的承认,哪怕这期间要有多少的牺牲,但只要最终的结果,能让家乡的日子比从前好过上一星半点,那么,这一切就全然是值得的! 女特科,并非只是一个孤例,反而更像是过去这一年内,天下涌起的风云的一个总结,当买地使团还在担忧,女进士会否集体南下,让朝廷面上蒙羞,加剧和买地关系的紧张时,谢双瑶却似乎已经透过了重重的山峦,看到了那一张张或是稚嫩或是老成,或是开朗或是忧虑的面孔。 买地对于女子来说,诚然的确是一处乐土,但是…… 她在杂乱的办公桌上,翻出了一份已经读过的报告——范佩瑶,千金堂的女东家,在南洋也承包了一座矿山,这个小姑娘是让谢双瑶有些印象的,很机灵也很聪明,总能抓住一切机会做‘最正确的事’,她递送了一份详尽的工作报告,尽力地再现了山阴的局势,山阴煤矿对于买地的意义……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先动身去敏了,这是一个最标准的买式女娘,也是买地迸发出的火星,她回去,是为了在买地获得更好的前程,她要用家乡的煤矿铺垫起自己在买地步步高企的青云路,积累起雄厚的底蕴,她的野心,谢双瑶看得清清楚楚,她也觉得很有意思。 这是很快就会再回来的,还有很多人,她们或许是本该来的,但现在却没有来,或许是已经解脱了的,但现在却又回去,买地似乎失去了一小股应有的火苗,但是,星星之火却随着它的燃烧不断地飞溅出来,在天下的土壤间,把神州大地逐渐染上了烽烟。让天下的局势,首次脱离了谢双瑶的预料,似乎往着更复杂,更混乱,更多重的博弈混沌中飞速地演化而去。 有些失控了…… 谢双瑶想,她望着一个个应该汇聚在她麾下,却漫天飞舞,不再那样拥有规律的人名,好像望见了无穷无尽的野心、私欲、理想和算计,这些火星背后,跟着一条长长的丝线,是他们从买地拉出的脐带,牵连着买地源源不绝提供的养分,他们正急于将这脐带接到敏地的国土之上——这固然是最纯粹的家国情怀,但或许,毫不讳言地,他们也能从中汲取到在买地所不能得到的好处。 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或许此刻他们还不敢想得这么远,或许现在,他们只是个小小的,毫无根基的,只是撞了大运的女特进士,只是一个在叙州府,在万州,在巴州在夷陵,刚刚走下客舟的买地留学生,他们目前只想着把自己的家乡变得更好一些,更像是云县、临城县一些,只有这么一点儿卑微的希望。 但,久而久之…… 他们会不会也兴起逐鹿中原之志呢? 谢双瑶又该如何应对呢?:,, 524 卫妮儿的气性 “这就走了啊?” “这就动身了,大娘保重啊!” “你们路上可当心——放心吧,这屋子我们院子都说定了,给你们留着,若是外头不好了随时回来——不管怎么样的,安顿下来也给咱报个信!咱们院子里小安儿现在就在城门口扛活呢,你托人送个口信,再没送不到的,也好叫我们放心!” “多谢诸位想着了!这么多年的邻里,也和亲人一般,深情厚谊感谢不尽!——我屋里还有些柴,就在窗下,大家给我略留几天,等我们五六天内,通州上船了再说——”若是走得不顺利,人还回来,这柴火便还能派上用场,若去了买地,这柴火和屋子,也就归大杂院内众人分去了,说是给留着,这话轻易是听信不得的。 “那是自然的!刘一,照顾好你娘和你妹妹!” “你娘这些年也是不容易!到了南边,给她找个好人家,再走一步罢!”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管别离,每每到了春天,便是行人上路的好时节,京城垂柳也恰到好处地萌发了新芽,丝丝绿意缭绕枝头,被乡亲们系在了行人腰间,刘一一行人雇了一头驴子,此时已经驼着刘母和刘小妹走到了巷子前头,刘一和依依不舍的邻居们再三道别,最终脚步轻快地跑向了驴倌,“走罢,绕西面儿出城,我还有个姐姐,对我一向照顾有加,要走了得过去道个别。” 驴倌儿嘴里发出了嘚嘚的吆喝声,驴子呱嗒、呱嗒地走动了起来,蹄子在黄土路上敲出沉闷的声音,被它遮挡的地儿,也传来了爽朗的笑声,“姐姐是不是说我啊?不用过去了,小刘一,我来送你啦!” “队长?!” 刘一又惊又喜,连刘母也一下激动了起来,要抱着孩子下驴给恩人磕头,大家彼此客气了好一会,才免去了这繁琐的礼节,卫妮儿把手里的包袱递给刘一,“给你准备了些路菜,还有些旅途得用的小东西,到了买地常给我来信——就给我家里写信便行了,他们会转寄的。” 这样说,是因为卫妮儿已经要做去外地赴任的准备了,现在朝廷对于这批特进士的任命,陆续已经下来了,确实是依照奏章的建议,要在各地开设特科学校,其中京城最大的一所,便由王良妃负责,同时听说天子还有意把王娘娘派到买地去进修,回来效仿买地,建设专门学校——总之,这一届的特进士,几乎都要投身在特科教育的领域,这已经是确定的事情了。 自古以来,想要留京对进士来说都不容易,要么家里关系硬,要么自己成绩考的好,卫妮儿两边不沾,去外地任职几乎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刘一虽然知道,她一向是主意正,恐怕不会听自己的规劝,但还是忍不住说道,“队长,其实现在也还来得及——你也不算显眼,家里人口又少,三亲六戚往来得也不算太密,不如就和我们一船南下……张老师很记得你呢!你请她写一封信,到了南面,靠政策未必没有更好的工作……” 其实上回,两人也有谈到此事,只是那时候事情还没完全确定,时机场合也都不对,也就没有深谈。经过这段时日的发酵,局面逐渐明朗,敏地对于这批女特进士的任用,这是摆在明面上的,私下里,这批女特进士多少也都听说了买地对她们的优待——虽然过去之后,不能立刻就当吏目,但既然经过了考试的甄别,那么买地的衙门也认为她们是有潜质的,愿意资助她们的食宿,让她们在学校中免费读书三年,读完了之后,考吏目也好,考专门学校也罢,都悉听尊便,就是要回京城,买地也绝不会阻拦。 这个优待,是买地给所有女进士的基础条件,像是卫妮儿这样,虽然成绩平平,但过往和使馆的关系比较密切,能力也受到肯定的,自然会得到更明确一些的许诺,也有若干女进士确实婉拒了衙门的任命,托病回老家养着,其实私下是往买地去的,卫妮儿影影绰绰也是听说了一些。 其实,刘一说得不错,她家的条件确实是很适于南下的,没那么多亲戚牵绊,自个儿也并不显眼,托个病去读书,不行了再回来,也都留有余地。这对她来说似乎是更好一些的出路——至少,刘一是这样认为的,一样是要出京,比起去保州府,去南面不是更好得多吗?就是一样在南面打零工当乞丐,日子也比在这苦寒的北方惬意得多了! 他是这样想的,稍微一有条件,也就立刻筹措起了去南面的行程——现在要搭免费的船南下,得排队不知多久,因为天港的海船,去南面去运着货的,搭人的不多,且毕竟京畿一带,买活军是承诺过不主动招人南下的,在天港不能那么高调。许多人都是设法搭船去莱芜,自莱芜分男女,成年男丁沿海走‘活路’南下,老弱妇孺在船上,开开停停和他们伴着走,沿路运输补给。 这条从山阳到武林的‘活路’,沿路上不知盘活了多少村落城镇,现在这些城镇的日子,都比从前好过得多了。到了武林之后,人们再分批乘船,或者直接去鸡笼岛,或者去南洋,一切听凭买地的安排——由于地势的关系,浙南闽北多山,现在南下搬迁的大部分人口,早已不在闽北中转了。 以刘一一家的情况,他们最好还是不要分开——妹妹太小,刘一也不大,是以他们家从前没有起去南面的念头,也是打听过后,知道这免费的名额,不知要排多久,或者压根就指望不上。不过,去年冬天,前后跑腿混了个脸熟,他的情况也经过卫妮儿向上传达——确实是苦命人,完全符合免费乘船的条件。 而且,一个小孩儿带了两个女眷,在账目上算是净赚的:买地的免费船只,现在是这样计算‘盈亏’的,女子、女童,都是盈余1,如果一女一男童,那就是15的净赚,如果一女一成年男子,那就是不赚不亏。这个规矩,是几年前买地着力吸纳妇女时定下的,一艘船的底线就是不亏,如果有赚的那自然更好。 虽然现在,买地早没有那样缺女娘了,但是政策调整总有滞后性,是以目前还是这么个习俗。刘一年纪不大,还算是男童,比起相当少见的单独一女,他们家的情况在账面上是最理想的,再加上刘一本人机灵,又体现出对买地的高度认同——还不是一味瞎捧的那种,可以感觉到,他对于买地的规矩是有了解并且能适应的,也有扫盲班毕业的文化水平,也为使馆办了两个月的事,这样的情况,为他安排几张船票,似乎也再正当不过了。 刘一最近东奔西跑,便是为了获得这两张船票,一再去使馆接受考核、谈话——虽然使馆手里是有船票的名额,但要动用这几个名额,程序也是很严谨的,这是为了避免吏目们公器私用,说实话,若不是卫妮儿鼎力相助,他想要走得这么舒服可能性真不大。 他对于卫妮儿,更加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但这感激中也夹杂着不解:从京城去买地,卫家一家五口要准备至少五十两的路费,现在买地愿意为卫妮儿付这笔钱,可见的确是很看重卫妮儿的,卫妮儿在买地的前程也不会差,她为何要执意留在北方,走敏朝的官途呢? “小一子,我知道你的意思。” 卫妮儿也不避讳,更没有用那些什么忠孝仁义来搪塞刘一的意思,她寻思了一番,大大方方地道,“其实一个人选择留在哪里,除了看本地的日子过得如何之外,还有,便是看在哪个地方的前景更好。小一子,你觉得我应该去买地,便是因此罢——买地不但同等阶层的人,日子过得更好,你也觉得我这样的女娘,在买地的前景更广阔些。” 这话就把刘一心底的想法完全总结出来了,他一拍大腿,“正是!正是这个意思!姐姐,朝廷的官,有什么好做的?咱们虽然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衙门里乌烟瘴气,奇形怪状,在这里头厮混能落得着什么好?再看看买地的使团,那股子风气是多么清正,吏目们是多么的雷厉风行、平易近人?” 这种氛围,很难举出具体的例子,但接触过的人却自然会有强烈的感觉,卫妮儿也点了点头,“确实,官场没什么好说的,咱们这和买地没得比——去买地,处处都好,哪怕啊,就是当一个小吏,能享受到的整个体制和风气的福利,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也是这儿比不上的。若是从我自家考虑,那我们早该去买地啦。” “但是,小一子,你想过没有,如果我早早地去了买地,像我这样的人都去了买地,那么,去年冬天,谁来给你们家发煤呢?谁来管你们这些还去不了买地,甚至都不知道买地的日子是怎么样的人儿呢?” 刘一说不出话来了,他就像是被狠狠地敲了一闷棍,又像是受了重击,又像是因此一头撞在了一扇沉重的门扉上,撞出了一条细缝,让他在一瞬间看到了一个全新世界,伴着耀眼的,让人双目刺痛的光芒…… 卫妮儿却没有察觉到小兄弟的异样,而是继续说道,“或许,你以为我是害怕到买地读书三年之后,反而一事无成,沦为平庸,只能去工厂做工卖力气,所以才一个劲地说服我,即便在买地做个工人,也比在敏地做官来得省心。” “其实或许你说得对,我确实是没有再考一次的信心,也喜欢在京城这种出人头地、改换门楣,在家里,在街坊里众星捧月的感觉……但是,小一子,我前阵子时常在想,我算是很幸运的了,至少我活在京城,我就住在使馆边上不远,巴结着我上了个扫盲班,从此,就走了一条不同的路。” “可天下间幸运的人,究竟是极少的,比我不逊色的人还有许多许多,她们就像是我结识的同年生姐儿一样,住在保州府,住在村子里镇上,她们没有这样的机会,受不着使馆的恩泽,除非什么时候六姐打到了北面,打下了京城,她们的生活才能真正有所改变……否则,她们一辈子最高最高,也就只能来京里赶考一次了,最终,她们还是要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 “可是,六姐什么时候来,买活军什么时候来呢?” 卫妮儿弯腰拍了拍墙根儿凸出的条石,示意刘一和她一起坐了下来,一道望着早春里京城那半黄不黑的天——刮春风了,也把关外的土带来了,京城的天色要到夏季才会真正澄澈起来,冬、春两季总是这样叫人懊丧,人们盼着天晴,就像是盼着那久远的,不能预估的夏信,寒冬已是如此漫长,这会儿感觉到了春意,可真正的热浪,真正的美好似乎还在极远的南方。它似乎早已做出了许诺,可又似乎永远都不会到来。 “不瞒你说,小刘一,前阵子,我心里其实老有些生气的——买活军这么好,六姐这么慈悲,她看得见天下这么多受苦的人,可她为什么不快些来呢?我简直要为这件事儿埋怨她了,越是崇拜六姐,越是感到她无所不能,我就越是这样想着,她战无不胜,可为什么迟迟不北征京城?买活军的天兵天将,哪是京城的那些兵爷们能够抵御的?” 若说刘一对于谢六姐的崇敬是十一万分的话,那么,他对卫妮儿的感激就是万万分了,因此,他并不急着维护心中的神佛,而是认真地思考着卫妮儿的话,“可是,妮儿姐,六姐……六姐不一直说自己也是人吗……” “是啊,六姐常说别迷信她,后来我渐渐地也咂摸出味儿来了——为什么不能迷信她?因为一旦迷信了她,就全指着她了,实际来说,她做错了什么呢?她不也一直做好事儿吗?她是在福建道长起来的,先照管南方难道还有错了?” “她没有错,谁都没有错,可要是所有人都想着去南面,跟着她过好日子去,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来北面照料这些受苦的人,那——在时机成熟以前,咱们京城这儿的百姓,就只能看命熬着了呗?” 卫妮儿的语气里,透露着一股不以为然的味道,似乎她对于改变了她命运的买活军,竟有了些失于不恭的妄念和非议,不过,她并没有说出口,只是摇着头轻轻地说,“但我不想他们看命。小一子,去年冬天,我一铲一铲,救活了你家,救活了多少个你这样的小孩儿,我心里很安生,很快活,仿佛我修了福报,我做了好事儿——” “今年冬天,我还想一篇篇课文,一铲铲煤,把更多的乡亲们,从原本的命数里往外拉一把——等什么六姐,问什么六姐何时来呢?靠等、靠要,那不是我的心气儿。” 卫妮儿又是那满脸主意的样子了,她有些亲昵地拍了拍刘一脑袋,吐露了自己少对人言那真正的志向,“我不管煤谁给的,这课本谁编纂谁发的,谁给我都接着往下发,小一子,我可不想等了,咱们自个儿的乡亲自个儿救,生姐儿能少一个算一个——你说,若咱们北面的女子也能出去做工,也能从小就学也能考科举,生姐儿从小能上学,她还用得着拿自己的亲事还债吗?她不能去给人干活筹钱吗?” “六姐不是神佛,没有千里眼,看不到咱们民间的苦难,她……她也有她的考虑,咱们不能怪她。可也不能老指着她了,她干不了的事我们自个儿来干,小一子,其实我很清楚,这一次出京要面临多少的危险,多少的冷眼……” 卫妮儿说,“但人活在世上,不能没点气性。” 她望着尘沙中模糊的轮廓,就像是望着幻想中那光辉的城市,她轻声说,“买地的改变,也是一拨人一砖一瓦干起来的,我没有六姐的神通,可我要留在我的家乡,哪怕是一撮土也好,一块砖也罢,我要让京城因为我,发生一点儿变化。” “虽然享不了乐,但在我心中,这比去买地要更快活得多——小一子,你尽管去罢,你是该去买地的人,该去的人,都应该去过上你们的好日子。我已经想明白啦,我是该留下来的人——咱们老京畿这一带,有太多的钱生生啦,我要留下来,我要留下来慢慢地消灭她们……”:,, 525 王小芸的执着 “高抬脚哟——嗨哟嗨——” “慢放下哟——嗨哟嗨!” “一头金哟——嗨哟嗨——一头银哟,嗨哟嗨!” 牛油的香味儿,正在码头边上肆意散布,挑夫们喊着号子,把一挑挑箩筐装的陶罐小心翼翼地搬运上船——偶有一罐碰裂了的,便是这牛油香味的来源之一。 另一处来源,则是江边支出的火锅摊子——天气已经颇为暖热了,在露天用饭成为了可能,于是,这滚滚的牛油锅子,所散发出的香味儿,经由江风一吹,让许多挑夫都伸着脖子咽口水,艳羡地看了过去,暗自下定决心,今日散工后,无论如何也要过去烫上两个素菜,再要一碗牛下水,三文钱还管一大碗汤,对于忙了一天的苦哈哈来说,这已是难得一顿如意的饱餐了! “小心起落,别碰坏了罐子——仔细些,仔细些!” 在船舱外往返巡逻的管事们,瞪着眼睛检查着箩筐里的沙土,看看是否有红油渗出,他们的眼光是相当慎重的,因为接下来,船队要面临的是奇险的三峡航程,船行的颠簸是运输中重要的关卡,从这个角度说来,或许牛油在冬季运输还要更好一些——牛油凝固后,油纸包会是更好的包装物,陶罐还是很有碎裂的风险,无论如何,第一次前往买地的贸易,大家都希望能万无一失,不要有太多计划外的折损。 “都督!何必折节远送至此呢——” 下风处,挑夫们在长板上惊险地摇晃着走动着,而上风处,买地考察团一干人,正和白杆兵的首脑们热情地话别着,他们已经彼此混得很熟了,甚至于可以说有了深厚的私人交情,而在首脑人物之后,还有不少前来送别的当地军民,也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买地的活死人们——华夏百姓一向是很爱看热闹的,今日的码头,有买地的考察团,有白杆兵坐镇白帝城的首脑人物秦都督,甚至还有叙州帮的头目,对于他们来说,都是难得一见的大人物,理所应当,他们要来看看这些风云人物的风采,回去也好向家里人吹嘘。 “那就是叙州帮的杨将军吗,真是仁义无双啊!” “杨将军远送买活军到白帝城来了!” “肯定也不止为了送客,如今川蜀的势力哪有不上门拜见我们秦都督的?” “那是……那是买活军的女医生吗?我听说万州有个女神医,治妇科是一绝——” “那位就是要炸滟滪堆的孤胆英雄了吧?滟滪堆没炸他怎么就要回去了?” “就是不回去,也得来送行啊,瓜皮!” 争吵声,议论声,笑声之中,不断还有行人挎着包袱登上客船,也有暂留此地的吏目和同僚殷殷话别,要离去的考察员拉着这段时间结识的川蜀友人彼此留下地址——码头上,比过年还要更热闹几分,大多数人脸上都浮现着热切而欢欣的笑容,显然,今年以来川蜀的改变,还是能让码头上大多数人开心的。 这样鼓噪的声浪,也使得,在人群的一角,一对正在话别的少女之间,彼此的气氛对比着有些冷清了,王小芸和黄景秀无言地彼此注视着对方,似乎谁都没有太多的话,最后,还是黄景秀打破了沉默,她有些好奇地问王小芸,“王吏目,你……当真要留在本地支援,再不回买地去了吗?” 是的,虽然考察团还有一两个吏目没有立刻离开,譬如小雷要留下来办学习班,小佘也要主持炸开滟滪堆的计划,同时还有一一原本是兵丁出身的吏目,要留下来保护他们的安全,同时在奉节和万州、叙州建立买地办事处。 但他们的留下,还算是一种出差,工作做完了是要回买地去的,这样的调动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频繁,而王小芸所申请的,却是长长久久留在川蜀,甚至可以说就是留在万州,短期内,她不准备再回买地去了——按照她本人对外的原话,她要留下来,帮忙川蜀摆脱穷困,有一日成为和买地一样的天府之国。 这样的胸怀,无疑是让人极为感佩的,秦都督、杨将军这样的大人物,都对王小芸高看了一眼,他们虽然没有亲自去过,但也能从报纸,从游记中想象出买地的繁华,王小芸并非乡党,却为了川蜀宁可放弃这份荣华,这样的情操绝不是一般人能轻易拥有的,这也让她立刻在万州拥有了相当的民望,而想必,如果她愿意去叙州一行,也能代表买地收获不低的接待规格。 “这件事,我们已经多次讨论过了。”王小芸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而是用眼神示意黄景秀,叙州帮的吏目小张就在不远处,这不是可以深谈的场合,“景秀,我之所以留下,和你其实也有一定的关系——你也知道,现在离川的船票还是相当紧张的,我想把我的船票让给你,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我先留下。” “我希望,你在买地能好好学习,多参详参详我们买地的政治课本,到那时候,你就能用全新的视角来看待发生在万州的惨剧——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你父亲的悲剧,绝不是我们所乐见的,也没有一个具体的凶手,可以说是两种社会制度,两种风气摩擦之下,一个不幸的意外——” 这样的话,或许是有些太过高高在上了,黄景秀脸上有一丝不以为然,似乎她已经参透了王小芸宁可自己留下,也要把她送走的真实动机——只要黄景秀留在万州,万州的‘遗老’就似乎还有一个精神领袖,他们便可方便地团结在一块,对于叙州帮,对于买地的转化进行顽抗。 黄景秀身上不论发生什么好事坏事,遗留势力总能找到一个角度,把它转化为和衙门对立的力量,那么,最好的办法也不是把她消灭,而是将她送走,让她去买地接受教育——如果黄景秀学通了,那么她回来对于万州的消化就有帮助,如果她始终冥顽不灵满怀仇恨,那么,限制她返回万州,也能压制住她造成的破坏。 这样的阳谋,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有阻止的立场,因为对于黄景秀本人来说,离开万州反而是更安全些的选择,否则,身处漩涡之中,有太多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会把她的安危当做筹码来算计。如果有人想要造反,那么,会不会把炮制一起‘黄景秀之死’的惨案,搅动民愤借机生食,叙州帮又会不会有人为了预防这一点,用谁也想不到的办法,隐秘地将她的死处理成意外,搬掉这块危石? 比起留在万州当地,去往千里之外的买地——而且是和考察团同船离去,相比之下,竟然成了黄景秀最佳的出路了,至少就连万州的本地父老都不得不承认,买活军一向是很有信誉的,他们大概不太会轻易取走黄景秀的性命,黄家的最后一点骨血,还是在买活军的手上,比较更让人放心一些。 在这样的环境下,叙州帮即便想要从中作梗,也因为王小芸让出的是自己的舱位而难以进行,黄景秀因此,半是不得已地,反而成为了第一批能够离开万州府的川蜀百姓,这个父兄都死于买活军为首的新式义军的小女娘,现在要去新式义军心中的圣地——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颇为讽刺的结局,黄景秀的神色因此而显得凝重,对于一手安排的王小芸有些抵触,再三地询问她真实的用意,似乎也在常理之中了。 人群中这些能听得到一人对话的听众们,大概都是如此理解她们的对话的,他们不再在意两个女娘的动向,而是簇拥着自己的头目继续往前走去,王小芸和黄景秀依旧站在原地,她们出神地看着小张的背影——从背影来看,她的身形依旧是苗条的,只是略有几分孱弱,但在正面看,这个曾经的风月女娘,已经完全是另一副狰狞模样了。 在万州码头的一场火并,让小张面上多添了几道皮翻肉卷的伤疤,但是,她失去了女子美貌的同时,却又因为自己的坚强,而获得了某种在新式审美中饱受赞誉的强势。似乎这伤疤也成为了她的一种资本,证明着她的勇敢,她的履历。 “她为什么不去买地呢?” 黄景秀喃喃地说,她的眸子里射出了迷蒙的光芒,“如果她追着我去买地,事情反倒简单了。” “她不会去的,她的根基在叙州。”王小芸轻轻地摇了摇头,“废了那么多的心机,牺牲了这么多的兄弟,才留下了她这一根独苗,她又怎么会离开巴蜀呢?” 是啊,这样一个女吏目,为了给叙州帮,给考察团中的女娘,不惜一马当先,甚至身受濒死重伤,在康复过来之后,她的地位远不是一些捕风捉影的猜疑可以动摇得了的。就算有人怀疑,她和被杨玉梁处死的张盐帮,实际上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这毕竟是陈年旧事了,没有真凭实据,难道杨将军能因此株连吗? 甚至于,对于黄举人之死,所余下的那些怀疑,又有多少能牵连到小张头上呢?黄举人的自尽,究竟是由于小张等人的围猎,还是惊讶于自己长子背地里的浮浪行径,现在只有黄景秀知道了,如果黄景秀再死于意外,便将永远死无对证,成为彻底的谜团。 从这个角度来说,黄景秀的确是非走不可,比起本土势力利用她再度起兵的远虑,小张要解决她的情绪无疑是更迫切的:黄举人之死,完全是因为受到长子刺激的缘故,黄家的家规一向极为严格,黄举人更是绝足风月,对于屋外的羞辱,他还能以自己文人的逻辑,将其完全摒弃。但黄大少爷的背刺,无疑让他的立身之基完全垮塌,从坚持己见的君子,变成了严以律人,宽以待己还洋洋得意、喋喋不休的伪君子。 在黄景秀的回忆中,黄举人正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当即触柱自尽,而她的长兄,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成为了害死父亲的凶手,情绪激愤之下,持刀自刎,但黄景秀自己却知道,长兄并不是无行之人,他所梳拢的雏妓,不是别人,正是从小和两人在一条街上长大的街坊小雀儿。 小雀和长兄,彼此两情相悦,但年前小雀家中出了变故,她流落青楼,长兄这才在背地里筹措银子,把小雀儿梳拢做了长包——这钱不够赎身的,可要长包了雀儿却还足够一年半载,可以从容再图日后。但没有想到,做得如此隐秘的这件事,却成为了黄家父子的索命钟! 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蹊跷,王小芸事后再去寻访小雀儿时,伊人早已鸿飞冥冥,包括她一家人,也早已被卖出万州,不知去向了。王小芸不得不把这件事,和小张、张盐帮一行人联系在一起,而黄景秀也并不是一味血勇的无知女儿,当王小芸把其中关窍对她略加分析,两个女孩儿也就不难得出这样的共识: 在叙州帮内部,有一条暗线,隐隐约约地编织着一张属于自己的权力网络,他们当然不能代表买活军,事实上,他们的愿景,或许还和买活军背道而驰,买活军也好,黄家也好,都是他们的棋子,他们正在推波助澜,暗地里把川蜀的形势,向着他们想要的方向推去…… 为了报仇,黄景秀虽然心中还怀着对买地的怒火,却也立刻依从了王小芸的安排,决定离开万州,她要保住她的性命,在将来指证这股力量,向真正的仇人报复。虽然她依旧对买地,对王小芸等人不存好感,但黄景秀知道轻重,她知道,自己不能同时得罪所有人,想要找到叙州帮中的凶手,她就只能依靠远道而来的买活军。 但,即便是现在,她对买地,对于这股新风,甚至是对于如今码头上的热闹和喜庆,也还抱着重重的疑虑,太过深入的话题,眼下人多口杂无法提起,黄景秀环顾着周围,注视着这些行人们百姓们脸上的笑容,轻声说,“看他们笑得这么开心,我都快忘了,前阵子万州府流了多少血,多少泪,有过多少的冤屈……买地,当真就这么好吗?如果真的这么好,你为什么又要留下来呢?” “买地当然有这样好了。”王小芸肯定地说,想到那短暂的,在买地的生活,她唇边也不禁现出了笑容。“你去了就知道了,买地只有比你想得更好,更更好,并不只是物质上的享受,它是一种从里到外的感觉……” “就是因为它这样好,我才要留下来,我不能容忍……” 她不能容忍,有人借买地之名行恶,不能容忍有人在买地的光辉下编织着自己的暗网,王小芸想,这件事并不是非她不可——但是,但是她既然撞见了,她既然有所察觉,既然她没有别的更好的人可以托付,那么,那么她也便只能承担起这份责任,她宁可经年累月地守望在千里之外的巴蜀山巅,注视着,警惕着这些画着英雄假面的伥鬼,在他们的画皮下鬼祟地伸着暗足,只为了有朝一日,当买活军真正到来之时,把这些蠹虫一气揪出,烧死在灼灼日光之中——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的高洁,多么的伟大,王小芸是——王小芸只是个曾经没有人管的孩子,她知道居于天堂之外的滋味,现在她见到了一个假的,仿冒的天堂,见到了百姓们因此而萌发的喜悦和希望…… 王小芸想:只要我把马脚全都剪除,把阴影全都消弭,那假的,不也就成了真的吗? 她受到了这样一股油然的,自发的使命感的支配,既然没有人会比我更重视小张,那就只有我留下来,监督着,见证着这一切,我曾经在那样好的地方生活了几年,但我现在看到了这天下,看到了这天下所有悲哀,所有悲哀中的慷慨放歌—— 我要留在这里,等待着买地的光辉照射而来的那一天,我要提醒着那里,提醒着六姐,这天下还有很大,还有很多人亟待着你们的到来—— 她想说的有很多很多,但王小芸最后只是简单地说,“景秀,你不能只看到买地带来的血雨腥风,你要看到,更多的人——” 在这样热闹的送别景象中,一艘船孤零零地从夔门驶了出来,挥舞着旗号向码头靠近,吸引了人们好奇的目光——这样的一艘船,在春汛湍急的时候逆流而上,想必一路上是不容易的,看旗号,这是—— “是叙州同乡会的船!” 不少人已经分辨了出来,而码头上的人群更加的躁动欢悦了,叙州帮的人往前推挤着,大声地呼喝着,挥着手,就连秦都督也扭过头去,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敢在这个时候西来的船只。有人排众而出——是随队前来的叙州帮军师刘三德,他激动得双颊通红,抢过喇叭,他的喊声在江面上远远地传递了出去。 “小妹——小妹——” 他喊着,撕心裂肺地喊着,在远处的船上传来了欢笑的声音,有个小黑点冲到了船头,对他不断地挥着手——大概这艘船上没有喇叭,于是,船员们通过欢快而短促的号角声,回应着刘三德的呼喊。 “嘟嘟嘟——嘟嘟哥——” 像是‘三德哥’、‘三德哥’一样,抑扬顿挫的号角声,引发了码头上广泛的欢呼,刘三德流着眼泪,张着嘴,过于激动反而无声地笑着,阴霾的江面上方撒下了一线金光,他面上的欢乐,似乎通过毫毛被萃取成了阳光中飞舞的金色光斑—— 王小芸不无羡慕地望着这一幕,她知道刘三德在盼望着谁,他青梅竹马的恋人,曾经叙州府一个小小的草妹儿,一个雏妓——你看,即便曾经是最低级的表子,谁说她不能拥有一份最真挚的感情? 她怀着最美好的祝愿,怀着最真诚的希望——王小芸也希望能有一个人,像是刘三德爱他的情人一样热烈地爱着自己,而现在,她不觉得这是一种妄想了,她再也不觉得自己配不上,虽然她暂时仍在买地之外,或者也要呆上很长一段时间,或许很难再回到她曾短暂地呆过一小段时间的天堂,但她仍然真诚地、热烈地盼望着一份这样的感情,她想,即便是在遥远的梦里,她也配得上这样一份憧憬。 她以同样的真诚叮咛着对黄景秀。“景秀,你就要去买地了,你有许多心事,许多重负许多冤屈,你也会看到很多,我不会说买地全是光辉没有阴暗……但是,但你也要看到——” “你也要看到,在阴暗之外,有更多的人因此获得的希望——你能因此获得的希望,你能——” 她注视着这个心事重重,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度微笑起来的女孩儿,轻轻地说,“你能因此绽放出的笑容——”:,, 526 冒菜的诞生(上) “总算是回来了!” “走,谁去河里洗澡?我总觉得澡堂子里光冲没冲干净,谁会凫水的,一起来吧?!” “你敢下河洗澡?怕不是没听过老话哦?俗话说得好,逢林莫入,生河不下,水深水浅,不是当地人谁说得清楚?这会儿正是水涨的时候,下河洗澡,想得美!被冲走了怎么办?” “哈哈哈……那就再憋几日,等到云县了,我们去海边洗海澡——云县我是呆过好久的,有几片海滩礁石少,我是清清楚楚!” 考察团一行人,从买地去川蜀,可谓是一路艰难险阻,行程缓慢——毕竟是逆流而上,可顺流而下的出川路就不同了,除了三峡一段难走之外,一旦出川,便是顺风顺水,不过是一个月的工夫,便顺顺当当地到了衢县,也就是买地在大江中下游的主要关口。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端午过后,南边的天气旋即大热起来,四处都可以看到茂密浓绿的水田,以及在山间地头随处可见的玉米杆子——这是川蜀少见的作物,虽然都处南方,但福建道的天候和巴蜀又有极大的不同,当然更不必说如今买地的人文了。考察团的吏目们是终于返回家乡,大有身心一爽之感,可像是黄景秀这样,头一回出川的书香小姐,难免也处处都是大开眼界,对于吏目们口中互相打趣的话语,虽然能听懂,却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了。 自然,她在这之前,也已经于澡堂子里领略了一番买地特有的风俗,女人洗澡,女人进澡堂洗澡,女人在澡堂洗澡兼且剃头,这都是川蜀姑娘原本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但在买地这里,似乎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 “我们回来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澡堂人少,只是这个澡堂子,是专供入关百姓用的,这会儿才川流不息,你瞧前面那个小门脸,那也是澡堂,冬日时别提多热闹了,大家都来澡堂洗澡。这会儿天热,很多人家晒水在自家洗,就不去澡堂了,到处都闷蒸蒸的,很容易喘不上气。” 确实,现如今,四季中的春秋,仿佛很不分明了,气温总是一下从冷到热,又从热到冷,很少有温和的时候。才过了端午不久,街上的人不论男女便都穿起了短袖,女人们的装束和敏地是完全不同的——敏地天气热的时候,民间女子会把长袖卷起,仕女则穿主腰,外披短袖轻纱做的外衫,不过,那是在家里的装束,所以天气很热的时候,女眷是不爱出门的。 可在买地,根本没这么复杂,女娘们都穿着短袖的单衫,或者是粗布短袖衬衫,或者是短袖圆领衫,圆领衫比较贴身,在鼓胀的,隐约能见到肌肉的胳膊上勒出一条印子,还能看到买地女娘们统一穿着的一种螺纹背心的痕迹,在买地,这种背心取代了主腰,成为女子统一采用的内衣。 有没有不穿内衣的人呢?或许也是有的,如果胸脯较小,而且衣服是深色粗布的话,不穿似乎也会凉快些,当然了,有时这样就不免显示出了乳首的痕迹,不过这在敏朝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论男女似乎也都不以为不雅,因为主腰搭配纱衫一样也是会这么显露的,黄景秀对于这种景象,只是有一种家居的衣服穿到了外头的感觉,还没有看到袖子勒进手臂里,全身曲线毕露的贴身圆领衫时,来得更奇异。她认为这种圆领衫有一种异样的性感,似乎是不该在人前展露的。 不过,不论如何,反正买地的女娘们也就这样展现出来了,而且大喇喇地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凡是穿着贴身圆领衫的女子都比较的高而且壮,晒得也很黑,似乎衣服的贴身并不是有意的设计,而是她们的身板过于壮实,穿什么都能撑满。 这些女娘们往往是平头或者光头,戴着斗笠船上船下地忙活,她们也干粗活,但也识文断字,考察团的人说,这些很多都是买地的女兵,或者是接受过女兵训练,现在出来跑船做船长的——“六姐喜欢女水兵,能走水的都赚钱,能走水的女娘,又是最赚钱的,如果能出远洋,走一趟可以在云县买一套房了,你别看她们干粗活,个个都是富婆。买地走水的女子是不能惹的,上到东江岛,下到南洋,谁不知道这个道理?!” 这也就难怪,她们敢于选择这样的装束了,这些女兵们不论身高的确都是很壮硕的,行动间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黄景秀甚至在其中几人身上,看到了一种危险的感觉,似乎她们手里沾染过人命似的——她生活在万州,码头上的汉子怎么也见过几次的,有些打杀汉就有这样锐利的气质。想来,即便是有人被她们的装束吸引,这些女兵一拳下去也足以让那些轻佻的无赖重新掂量掂量了。 她便是和这帮走水的女兵在一起洗的澡,这些女兵因为是要出买地去跑船的缘故,似乎也很习惯了入关洗澡剃头的流程,满不在乎地把头剃光了,光着身子,打打闹闹地去了更衣处,反而显得黄景秀这样怯生生的姑娘有些特别,受到这些女兵的鼓舞,她剃头时便很平静了——她早知道她是要剃头的,全考察团都要剃,因为他们去了一次川蜀,走南闯北很难不染上跳蚤虱子,所以买地的吏目出门,带的都是旧衣服,若是染虫了就丢弃也不心疼。 “你这个头发,可以卖,也可以付钱给她们,用自己的头发来做义髻。” 吏目谢金娥在她边上剃头,很热心地指点黄景秀,她对于黄景秀是特别关照的,大抵是因为黄景秀是被她的朋友王小芸交代过来的。所以谢金娥一路上对黄景秀颇多指点。黄景秀私心里觉得,谢金娥生得也很好看,不过就是黑了点,而且比较壮实,小腿有些粗—— 她的视线往下一飘,不由得就看到了那晒得有些斑驳,看着很奇怪的脚,就像是一个猪蹄一样,只有大脚趾和二脚趾留着——猪蹄的结构正是如此,就连轮廓也像,人的脚踝连接了猪蹄一样的脚,这种感觉非常的怪异,让人不免有种本能的抵触感。 但是,谢金娥并不忌讳这个,还有她的脚臭,黄景秀经常和她同住,她是知道的,折骨缠的女娘,脚往往很臭,就算做了矫正手术,运气不好的话,也不能改善太多,因为她们多有感染,有些人会落下脚气的毛病,不走路还好,如果东奔西走,到处的忙碌出汗,脚就比较有味儿,这是平日再怎么注意卫生也很难避免的问题。 谢金娥和黄景秀谈过这个话题,让黄景秀非常的吃惊,因为折骨缠这个东西,目前还没有流行到川蜀——巴蜀之地毕竟是有些封闭的,甚至于连缠长足都不算是非常兴盛的风气,黄景秀就没有缠足。所以,她听着谢金娥逃离姑苏,去往买地的故事时,不但感到买地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也感到姑苏那种光怪陆离、纸醉金迷的景象,新奇之余又让人感到非常的恐怖,就仿佛是一张画皮,戳破了之后,繁华闹市变成了鬼哭人泣的乱葬岗,累累全是谢金娥这些姑娘的尸骨。 黄景秀的家里,没有多少积蓄,是真正的书香世代,她对于大富大贵的人家当然是没有共情的,是以她似乎也很容易地理解了,为何叙州帮的义军,以及买活军的吏目,对于万州府的那些体面人家抱有那么深重的敌意,非得收拾了他们不可,如果她是谢金娥,那么她当然也……而且,黄景秀没了父兄,孑然一人,倘若不是因为黄举人之死切合了万州府遗老的需要,不是王小芸把她送来买地,黄景秀知道,自己只要运气不好,很轻易地就会沦落成谢金娥,沦落成王小芸,所以,她很能代入谢金娥的角度去看,去想,和谢金娥的关系也就日益亲密了起来。 她的心情,当然也有了很大的改变,黄景秀心里,对于自家的遭遇当然本来是非常介怀的,但在谢金娥的讲述里,那些偶然被她看到的报纸,其上的故事似乎逐渐变得生动了起来,一个个人物有了面孔,对她诉说着自己和买地的故事——黄景秀毕竟也还年轻,年轻人是很惯于往前看的,她也就逐渐淡忘了不可改变的过去,对于即将到来的全新的世界,有了期待和好奇。她已经有一种预感,自己会见到许许多多和家乡不同的人物了。 “天气这么热,可以穿凉鞋了!”谢金娥先剃完头,去找自己的行囊了,“还好我准备了一双——否则,矫正鞋可不好买,还得再穿一个月的布鞋!” 她似乎对于裸露自己这样畸形的脚,丝毫也没有忌讳,而在谢金娥找行李时,黄景秀鼓足勇气,把头发卖了,因为她没有什么积蓄带在身上——黄家唯独仅剩的就是他们的祖宅和几亩田地了,那田地黄景秀还没有资格卖,因为那是祖产而她是女儿,房子黄景秀则不愿卖。 所以,她走的时候只有几两银子傍身,按照道理来讲,万州府的那些遗老遗少,本来应该照应着她,给她赠一点银子,可那些人一听说她要向买活军靠拢,去买地读书,便立刻变了脸色,好话说了一箩筐,没有一个送程仪的,倒是有些义气的苦力汉子,听说她要离去了,便凑了点铜板上门,表示对黄家的同情,但黄景秀哪能干收他们的钱?为了筹措回礼,反倒把不多的积蓄又折进去一些。 既然钱本不多,而且天气的确也很炎热,戴义髻自讨苦吃,而买地的女子许多都是短发,所以,虽然黄景秀从五岁以后再也没剃过头,但还是没有再花费可怜的积蓄去买自己头发制成的义髻,她在买地读书,买地衙门是给她包食宿的——经过王小芸给她打的报告,吴老八许诺了这个待遇,所以黄景秀目前生计压力不大,可以专心读书,课余时间还能自己找点活做,等到冬天,天气冷了,可以戴义髻了,如果她的头发还没长好,那黄景秀觉得自己到时候随便买顶义髻来戴也是一样。 她的头发生得很好,长、茂密而滑顺,卖了足足二百文的高价。黄景秀立刻就掏出刚到手的钱买了一双凉鞋——这在澡堂里也是有卖的,可见凉鞋是一种买地常见而外头还没有流行开来的东西,因为买地这里,对于脚似乎根本并不当成看待,这和敏地对于的判断是截然相反的,买地的背心会在胸口处缝两层,防止乳晕翘起外露,男子也是如此,似乎把乳晕当成了羞处,但更为的脚他们倒是随意地露着到处乱跑。 不过,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千层底的麻编凉鞋,的确要比布鞋凉快多了,又比木屐行走起来要更方便,比较适合跑动。谢金娥自带的矫正凉鞋,还有一个坡度,来适应她特别的脚掌,她们换上了短袖衬衫和吊着脚露小腿的裤子,戴上了斗笠,一边扇着蒲扇一边走出澡堂,黄景秀在太阳底下一下就又出了一身的细汗——不过刚才那个澡没有白洗,一路奔波下来,众人身上都有厚垢条了,用丝瓜络彼此帮着搓去之后,她感觉浑身轻快,也明白了为什么考察团总是惦记着要洗澡:洗淋浴可真舒服呀!比自己擦洗要舒服太多了! 女水兵们比她们先行一步,已经在街上嘻嘻哈哈地走远了去,她们的声势是很浩大的,似乎完全不受什么娴静典雅之类的规范约束,路上到处走着的女人男人,都穿着短袖、中裤,一眼望去实在分不出阶层,在川蜀,这都是底层苦力的装束,但现在人们几乎全都这样穿着,能区分身价的,只有衣服的料子了——还是有些人的料子,明显要比旁人更鲜亮一些的,他们穿着的裤子,也有闪耀的纽扣和精致的门襟,要比黄景秀、谢金娥的穿着更合体一些。 这样的人,往往还推着一辆木轮自行车,或者甚至有人骑着车从她们两人身边呼啸而过。比黄景秀从前见过的所有街景中都要多的女人,以各种不同的姿态在画面中出现:骑车的、走路的、叫卖的,奔跑的,很多人手里都拿着一份报纸——这也是在万州非常罕见的东西,但明显地,报纸在买地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印刷物比万州要普遍太多了。 “大运动会还有半个月就开了……你去云县看吗?” “现在云县所有的客栈听说都已经爆满了,我去了也没地方住啊!你去了上个月的两县选拔会没有?就衢县、江县两县的选拔会,观众就已经多得挤不进去了,大运动会,我看我们就是去了怕也看不着!” “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人!” “嗐,不说这个了,打球去吗?” “走!” 行人们扰攘着,往某个特定的方向汇去了,他们的话题又是黄景秀不能完全明白的——大运动会在船上似乎说过了一两次,但她没有怎么留心,因为黄景秀连什么是运动都不太清楚。她很好奇地踮脚张望了一眼,谢金娥从后头赶上来了。 “我们先去给你办户口。”她对黄景秀说,“然后还得去吃午饭——散伙饭,吃完了可以去看球,我还得练练跑步呢,说不定有替补上场的机会。” 在黄景秀的留心中,她也见到了几个穿着矫正凉鞋的女娘,但更多的小脚女娘穿的还是布鞋——她们刚才经过了缠足权益促进会,看到了不少缠足女,一见到谢金娥的脚,她们就对她露出亲善的笑容,招呼了起来,因此耽搁了谢金娥一点时间。不过,除此以外,路人们对于这些女娘似乎报以司空见惯的漠然态度,并没有产生丝毫的歧视,哪怕是那异样的脚,似乎他们也看得习惯了。 从这些细节里,黄景秀逐渐地体会到了王小芸的话,‘买地的好,不仅仅是好在物质上’,而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细加参详,就被谢金娥分心了,黄景秀好奇地问,“跑步?金娥姐你也要上场比赛吗?” 谢金娥说,“我们缠足组的跑步运动员很少,当时我离开时就说好了,有空要尽量锻炼,要出了意外可能我得递补上去——来了来了,我们在这呢!” 她拉着黄景秀汇入了考察团的人流,“人都齐了吧,中午在哪吃饭?我先带她去办户口,一会就来——吃食堂吗?” “就在食堂开一桌了,不过,今日的食堂是有好饭的,刚把牛油交割过去一批。” 买地吏目,办事的效率的确是很高的,她们洗澡剃头的工夫,货物就已经都报关了,团长吴老八很振奋地说,“这顿散伙饭吃得有意义——今天中午,我们来尝尝我们考察团引入买地的新菜色:冒菜!”:,, 527 冒菜的诞生(中) “什么味儿啊!” “好香!这香气有点子霸道了!” 买地官府的食堂,在考察团口中一向是常提起来的,尤其是于船上吃着没滋没味的路菜时,吏目们便常回忆着自己在食堂吃的工作餐,所公认的说法是——食堂曾经是本地最好的餐馆,即便是现在,比不过一些高端馆子了,但论到干净、份量,和外头的街边小摊比,绝对也还是不差的,甚至于在一些经济还没有发展起来的山区小县,食堂迄今仍然代表了本地最高的烹饪水准,因为买地开有烹饪专门学校,对于大锅菜的做法,说是如今寰宇第一,应该是不存在什么争议的。 “大锅菜,要求又要干净,又要有火候,滋味又要得当,这是不容易的。”食堂,依旧能算得上是中高端的地方,算是吏目们的一种福利,而到了年下,食堂给街坊开做年夜饭,也成为了一种逢年过节,与民同乐的特惠待遇。食堂中发明的新菜,每每也很容易就流传在外,又被民间各种加工细作,成为了本地小餐馆中的流行。 “有了新菜,往往也都是让食堂先上——所以我们进货才这么大胆,任何新食材都可以趸回来,经过仔细研究试做,一般在本地就可以全卖光了,便是卖不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多食堂,每一间都分点下去,尝新完了也就都用光了,最多下次不进货了就是。” 像是这样带有推动流行意图的新菜色,在食堂中有时也会另外设价售卖的,这里就又要牵扯到用了食堂的火头、人工会不会给钱了,总之,其中的道道相当的复杂,谢金娥一时很难和黄景秀说明白,唯独能让黄景秀领会到的,就是买地这里,什么事都有相对严明的规矩,凡是和利益有关的事情,一定要把条理分清,要尽量地消灭有利益而无监管的区域。这当然和敏朝习以为常的气氛,又是截然不同了。 买地这里,吏目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虽然等着办身份卡的百姓不少,但也只是略小半个时辰,黄景秀便得到了一张硬纸卡,上头写着她的出生年月、籍贯、姓名,同时还给她赋予了一个阿拉伯数字组成的号码,黄景秀可以改名——按照敏人的习惯,改名其实很常见而且也很随意,不过,这个号码是改不了的,谢金娥让她要好好收起这张卡片,“如果丢失了,补办起来非常麻烦,但没有它的话,都很难出关。” 这都是在买地必须要遵守的规矩,黄景秀理解起来也并不费劲——本身地说,流民在敏朝也是违规的,没有路状,按道理百姓随意流动,都可以抓起来服役。川蜀内部相对安定一些,老规矩的遗留也重,不像是江南一带,人口肆意流动,所以,用这种笔触特制的身份卡来取代路状,在买地内部实现自由通行,其实某种程度来说,还算是一种进步。 办完了身份卡,黄景秀就算是买地的活死人了,她因此也有了自己的信用分档案,还有一笔债务——有身份卡的人,要出关的话,有两种情况,第一:去衙门办了通关文书,像是有些来务工、来做生意的敏人,他进来时要先声明自己预订停留的期限,预备做的事情,买地会给身份卡写上备注,符合备注情况,办通关文书之后,就可以缴了身份卡,自由出关去了。当然,若是缴了身份卡后不肯走,那就是黑户,黑户被抓,是要送去做苦役的,因此很少有人敢钻这个空子。 若是买地自己的活死人,要出关去呢,那也要说明自己出关的意图,预计在关外停留的时限,要带走的金银等等。买地的关吏,是有权查验他随身携带的行囊是否符合申报的,倘若符合了,也确实是准备返回的,那允许出关,但要在申报时限内回来,否则,是要被扣政审分的。而且这种情况,关卡会行文去户籍所在地,把户籍所在地的分数扣除,而不是只扣在本地的政审分,规矩可以说是相当的严格了。 第二:若是出关意图没有获得批准,或者要带走的金银太多,衙门并不许可的话,那就是赎身走人了。买地的活死人都欠了谢六姐一笔赎身银子,一般都是三千两,倘若是买地认为有价值的奢遮人物,那价格还要更高,总之,掏得出这笔钱的话,还是可以自行走人的。 不过目前就谢金娥所知,还没人胆量有这么大,因为越是有钱的人,要出的赎身银子就越高,一般的说来,不是倾家荡产似乎很难走出买地的关卡——人是能出得去,但银子怎么出去那就不好说了。而且,目前也没有人有这么强烈的动机。 政审分、身份卡、通关文书、赎身银子,这些对于黄景秀来说,曾经只是游记笑谈,但现在却也成了生活中必须重视的东西了。她对于政审分的重要性还没有强烈的体会,关注的仍旧是自己的赎身银子——“我这样的情况,也是三千两赎身银子吗?” “你不太一样,你是被我们的吏目安排过来的,毕竟万州也还不算是买地的领土——要等到我们考察团的报告递交上去,给叙州、万州的势力定性了,才能出结果,如果万州被买地承认吞并了,那你应该就是三千两银子的公价。倘若没有的话,或许可能不要赎身银子,或许就是预估中三年食宿的数量,不会太多的。” 二人一路交谈,一路走回了衢县的县衙,沿路上便已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就连县衙外的过路人,也都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好奇地指点着县衙东南方的院落——一般说来,食堂和厨房都是设在东南方向阳之处,如此有利于卫生。此时快到饭点,食堂传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股香味是如此的霸道勾魂,层次如此丰富,如此的罕见,也就难怪行人们拼命地抽动着鼻子,一个个都馋涎欲滴起来了。 “这又是从关外淘来了什么新菜啊!” 这里的关外,指的当然是买地的‘海关’外了,虽然衢县没有海,但对外的关卡还是统一叫做海关,似乎是为了管理上的方便——谢金娥对黄景秀说,‘也可能就是六姐习惯了这么叫’,不论如何,谢六姐的痕迹在买地的确是非常深重的,她的喜好和习惯,明确地影响了这片土地上的太多东西。 这些东西里,当然也包括了买地的风气,黄景秀注意到,很多挑着担子的贩夫走卒,在万州府,不过是比苦力略高一些的人家,现在也停了担子,对着县衙的院墙指指点点,好奇地说笑了起来,甚至于,还有不少人敢于大声地和进出县衙的吏目攀谈,问着今日食堂的新动作——若是在万州,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哪怕是小有身家的商户,在县衙面前,也都不敢喧哗,一向只是低着头快速地走过去。 现在,百姓们竟然敢好奇起县衙内部的事情了,吏目们却也并不表达反感,而是高声地回答着,“听说是牛油冒菜——是川蜀来的新东西!” “冒菜?!哪个ao,戴帽子的帽?是把菜码盖在米饭上头,像是戴了一顶帽子?”已经有人机灵地猜测起来了。对方则含糊其辞,大概是自己也不清楚的缘故,谢金娥领着黄景秀进了大门,随口搭了一句话,“是冒出头的冒,没有那个巾字旁!” 但是,她也不肯再说了,大概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这个名字从何而来,也或者是因为谢金娥已经很饿了,就连黄景秀,忙活了这么一早上,又是下船,又是洗澡,又是办事的,这会儿又热又累,也是难得地胃口大开,很期待起了即将到来的买地第一顿饭——倘若天天都这么忙碌的话,那她的胃口一定也会跟着变大的。 “已经排上队了这就!” 县衙食堂,是单层的水泥墙面、砖瓦房,平顶,顶上一格格的镶嵌了玻璃的天窗,所以采光还是相当好的。这会儿天气比较热了,四面门窗都是大开,穿堂风一阵阵地,把窗口处传来的饭菜香搅动在一起,还可以隐隐听到水台后方,厨房哗啦啦的呛油下锅的声音,水蒸气、油气争先恐后地从厨房冒出来,时不时还能见到几个厨役,抬着大菜盆吃力地端上菜台。 这会儿是大家备饭的点,衙门里的公厅都还没下班,只有一些出外差回来的吏目们,赶早了过来吃饭,一字排开的水台上方挂着一个个木牌子,写了今天的菜色,其中一个台子上方悬挂的木牌要更大一些,墨迹也是新的:冒菜。 这个窗口是早排起队伍来了,有考察团的众人,还有些眼生的吏目,大家都很有规矩,排成一列并不插队,只是伸长脖子打量着后厨的动静,就连其余档口的厨师,也都好奇地频频回顾,不少人抽动着鼻子,彼此点头——显然也在议论冒菜的这股浓香。 “冒菜这个东西,是六姐办公室写信给衢县食堂做的指示,”谢金娥和黄景秀虽然是一路从川蜀过来的,但两人在路上并没有吃过牛油锅子,包括奉节兴起的朝天锅——也就是露天的火锅摊子,她们二人也完全没有领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1,黄家清贫,牛油当然是吃不起的,就算有人请客吃牛油锅子,黄景秀也沾不了边;2黄景秀当时在热孝里,算起来是船行到一半才出孝的,她在白帝城时,当然不会去吃这么香喷喷的荤油锅。 但是,她们也是闻过白帝城码头边朝天锅的味道的,那时的味道,和此刻食堂里传出的香味还有区别,黄景秀抽着鼻子,不由就说了,“感觉这儿的似乎更香一些,多了点……”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的确是多了一丝让人垂涎,层次丰富的豉香味儿,“好像又有点郝嬢嬢辣椒酱的味道——那这锅底可就更贵了。” 红油本身,的确就并不便宜,除了加牛油、辣椒之外,还有川蜀本地的一些草药,香气才如此丰富,郝嬢嬢辣椒酱也不是什么便宜东西,再添加进去的话,黄景秀都想不到一碗要卖多少钱才能回本了——若是从前,她也压根不懂这些生意经,这还都是一路上听谢金娥等吏目谈论才略微有些了解。 “不是辣椒酱,是六姐开清单里的豆瓣酱——六姐还说,川蜀的郫县,产豆瓣酱应该是很合适的,让我们带去川蜀,看看能不能设一个生产基地呢。” 豆瓣酱这东西又叫豉酱,要说历史,当然是非常悠久的,数千年来,各地常用的酱莫过于豉酱了,这是一种比清酱油更常见的调料,不过,各地的风味也有很大的不同,不得不承认,买地这豉酱的香气,是川蜀黄景秀能接触到的平民酱料无法取代的。她狠狠地吸了几口,虽然天气依旧炎热,但已感觉到嘴里的唾液分泌得更快了,食堂里很热,但正因为汗出得多了,似乎感觉更想吃点咸的,喝点凉饮子更带劲些。 “来一份豆芽!一份海带!两个蛋——再来份里脊肉罢!青菜一份,给我一碗米饭!” 前头已经有人在点菜了,人们也都踮着脚看着水台上的行动——厨役随着客人的说法,不断地往一个篓子里倒菜:菜都是一份一份的,倒入篓子里以后,不同颜色的菜碟立刻叠在一起,“豆芽一份一块,海带一份一块,鸡蛋一个三块两个六块,里脊肉贵里脊肉要五块钱,青菜一份一块米饭一份在餐票里打,14块!” “这个是我给的!”在一旁站着的吴老八立刻开始记账了,毕竟是散伙饭嘛,还用不着大家自个儿掏钱,不过,因为买地是不喜欢剩菜的,大家也没有借此多要,或者光吃肉菜——为了这么点便宜,落了大家的话柄可就不好了。 厨役闷不吭声,转身把带了数字夹子的篓子挂进了翻滚的红油锅里,同时拿了一个马口铁的小盆子,深底,大约海碗口大小,把另一个篓子里已经熟透,开始不断冒头的菜捞出,倾入盆中之后,又舀了一大勺汤浇在盆子里,但并不过多,没有盖过冒尖的蔬菜小山,再从一个小盆子里舀了一勺红油在碗尖儿上。 红油顺着菜山,逐渐往下滑落,没入了一样泛着油花的汤汁里,一股热腾腾的香气顿时冒了出来,一大碗米饭压得实实的,“五号十三块钱!” 五号篓子不是考察团的人,于是立刻付钱取餐——谢金娥也赞许地点了点头,认为这样安排是合理的,毕竟餐饮业容易忙中出错,到此时再来付钱,如此可以免去很多纠纷。 十三文钱,一大碗菜一大碗饭,这个价格,和提供的餐点相比,算不算实惠,黄景秀无法衡量,商家是否亏本她也不知所以然,她只是看着冒尖的菜山感慨了一句,“原来叫冒菜,是因为菜冒尖儿了呀!” “或许也是因为菜在篓子里冒起来了才算熟呢?” 人们推测着这名字的起因,同时也陆续挑选着自己想要的餐点——里脊肉是最贵的,一碟厚肉片,打了花刀,还腌渍过,四片就要五文钱,黄景秀没有要,按着谢金娥的例,要了两个鸡蛋,豆芽、香菇、海带——香菇和海带在川内是非常名贵的东西,尤其是海带,但在买地却便宜得要命,她有种窃喜的感觉,认为自己占了很大的便宜。 三个菜已经是满满一大盆了,黄景秀几乎望而生畏不敢再要,不过,谢金娥还是为她加了一份菠菜,“菜是不算什么的!” 菜哪里就不算什么了呢?若是自家没有菜园子的人家,菜颇为算一点什么的,不论是入口的饭,还是陪饭的盐豉,都是很算得了什么。就是在买地,一份冒菜要七八元,也已经算是很昂贵的了,如果一个人一日只有二十文的收入,肯定是舍不得吃这个的。黄景秀心里对于冒菜在买地的前景,不是特别看好,不过,倘若是在衙门的食堂里,作为额外收费的加餐来卖的话…… 她们到得算是迟的了,等到黄景秀的冒菜做好了,衙门的吏目们也都前来用饭,当然,进衙门食堂吃饭是要餐票的,所以他们除了自己的冒菜以外,还额外地去拿了一些含在餐票里的菜色,一人面前一个大碗,若干小碗,这菜色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丰富,哪怕是吃喜酒,也就只有这样的排场了。 吴老八一总会钞,端着自己的海碗走了回来,又给大家都来了一杯餐票里的饮子——用薄荷、白糖熬的饮子,现加了白色的小苏打粉末,摇一摇就是一杯气泡薄荷饮子,喝在嘴里直冒泡,甜滋滋又清凉凉的,黄景秀喝了一口,眼睛一下就睁大了,这种冒气泡的奇特感觉,是她从前完全没有体会过的,但是,这种在嘴里不断发泡的感觉,习惯了之后,又感到十分清凉解暑,是很好喝的。 “不说场面话了——大家喝口饮子,都在里头——吃吧!” 随着领导一声令下,大家碰了碰杯子,各自都喝了一大口饮子,有些人已经‘哈’地喘了一口气,还来不及评价这种饮子的口感,筷子便又纷纷向着冒菜伸了过去。黄景秀也捡了一片在汤汁中熬得发褐的香菇,有些审慎地注视了一会儿,慢慢地放进嘴里。 “哈——” 桌上立刻传来了比刚才更浩大的喘气声,很多人吃得太急,被烫到了,黄景秀因为吃得慢,幸免于难,她咀嚼了几下香菇,眉毛挑得越来越高,又赶紧地去夹了一筷子豆芽,咀嚼后眉头因为那麻麻的感觉骤然一蹙,但很快又舒展开了,一种强烈的惊讶感,将她完全攫住了—— 世上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吗?这真是川蜀的红油做出来,而不是六姐的什么仙器做出来的?这……这样的好滋味,也是人间能有的吗?:,, 528 冒菜的诞生(下) 重油的东西,几乎一定是好吃的,这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常识了——对于不是天天都能开荤的群体来说,重油的东西经过恰当的烹调,怎么也难吃不到哪里去。 油这个东西,空口喝,是很容易腻住,让人有些恶心的,但倘若做成了油酥小饼,做成了肥肉豆沙月饼,做成了咸烧白……把油润充分地和其余食材结合在一起,起到的便是犹如画龙点睛一般的作用。 这冒菜也是如此,虽然一样是融化了的流油,在蔬菜上流淌,但是,却丝毫也没有过于油腻的感觉,用筷子稍微一搅拌一下,让红油和在汤汁中烫得入味的蔬菜拌匀了之后,再趁热送入嘴里,首先感到的就是浓郁的香气,这香气中有一种特别的馥郁,随后是浓烈的豉香,和牛油本身的味道搅和在一起,互相激发—— 再之后,才是那多种香料造成的复合型香气,黄景秀能隐约辨认出的,大约是香叶、草果,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便很惘然了,只觉得在这异香的衬托下,豆芽本身那种腥气,已经完全被压制消解了,食材似乎已经只是在提供一种对牙齿的触感。 在口感之外,本身的口味变得相当的轻微,只有豆芽的鲜味留了下来,完全和调料的香气融为一体,豆芽这个东西,黄景秀是经常能吃到的,但毫无疑问,绝不会有在冒菜锅子里这样的好吃。 这种常见的食材,在冒菜锅子里,完全被提升了一个档次,而香菇这样本来就以鲜美著称的食材呢,那就更不必说了——川蜀的菌子,是要比外地多见的,虽然很少吃到香菇,也就是万州人叫做草菇干的东西——这个是江南的特产,但是,其余的小菌子,或者是从彩云道那里卖过来的鸡枞干,在黄景秀小的时候,也是在万州流通贸易的商品。 黄景秀对于菌菇的滋味,并不是太陌生,一年中偶尔也能吃到几次,而她认为,鲜草菇这样菇肉肥厚如荤的东西,在冒菜锅子里,绝对是一种珍味,要比什么做法都更让人着迷。 那种鲜美,完全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那鲜、辣、咸、香四味,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口感,刹那间就征服了一个川蜀妹娃的口味,哪怕天气已经很热了,两口下去便是一身的汗,但她还是忍不住一边‘嘶嘶哈哈’地喘着气,一边止不住地挥舞着筷子,哪怕就连一旁摆着,餐票里本来含有的荤菜红烧鸡,都完全无法把她的注意力,从自己的冒菜盆子里移开了。 这个东西,可以说是把油荤做成咸口时,所能达到的最高峰了,黄景秀只能如此形容红油冒菜,至少,在她有限的饮食经验中,荤油这个东西,若是做成甜口,那么肯定是相当好吃的,也无法和咸口的东西来比较。而咸口的咸烧白、炒青菜、炒肉,都少了红油这种非常复杂又极为融合的香气,让它画龙点睛般,给所有的素菜都赋予了不逊色于肉菜的芬芳—— 仔细想想,倘若不是红油冒菜,而是猪油烧青菜,那么,青菜的腥气,荤油那股子腻味的感觉,是完全无法彼此掩护的,反而会互相凸现其缺点,所以只能趁热吃,或者用茱萸的辛辣将其掩盖,可当荤油和青菜来到红油冒菜锅里时,这缺点就在红油复合的香气中,悄然完全消融了,剩下的只有单纯的感慨: “真香啊!” “入味!” 同桌的考察团成员们,也不住口地称赞着冒菜的美味,他们在路途上是受了苦的——现在黄景秀亲自见识到买地食堂的伙食水平,自然也就知道,这一路上大家的饮食,对于买地的百姓来说的确算得上是艰苦的了。她们在船上,吃的一般都是干饼子配热水,就算有鱼吃,也不过是油盐熬煮,很难整治得多么味美,也就是每隔数日,靠岸停泊时,能稍微好些,吃点热粥热水,大油荤是不敢开的,因为怕在路上跑肚拉稀,那就非常麻烦了。 航程到了丰饶县之后,饮食才逐渐丰富起来,在那时,黄景秀以为那边的饮食已经和买地差不多了,毕竟她也听说了,丰饶县可能会被买地正式接收,她也品尝到了三杯鸡这样的美味——买地的鸡真是好鸡,那样的油!不过,现在看到了买地真正的食堂,黄景秀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往买地来了。买地的日子,的确是过得好! 不过……好日子过久了,对于油分还会那样喜欢吗?这红油冒菜的口味,又麻又辣的,好像在江浙这边,还是比较新鲜,至少黄景秀出了两湖之后,就感觉饮食中麻的部分减少了许多——花椒对于川菜来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的,麻的感觉,几乎算是第六味了。但在大江下游,人们虽然还是很爱吃辣——江阴的辣味,尤其是丰饶县的辣味,甚至连黄景秀都觉得有点过分了,可他们是不太使用麻椒的。 对于考察团的吏目来说,他们是在川蜀吃了一两个月的饭,早就接受了花椒的无处不在,可其余吏目呢?这些见多识广、养尊处优的本地吏目,对于红油冒菜,是否能够欣赏呢? 虽然,这是奉节的特产,和黄景秀没有什么利益上的联系,但是,她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之地,黄景秀不由得便感觉到,奉节也可以算是她的故乡了——如果离开了出身的省份,那么,这一整个省份的确便可算是故乡,是以她对于这红油,不期然也产生了一种密切的关心,很在意它在买地的反响。 “真是太香了!” 就在她们排队买饭领餐的时候,后续的主力用餐大部队也到了,吏目们陆续下衙了,他们秩序井然地在食堂门口撕餐票根——餐票经过几次改进,又随着印刷技术的进步,现在已经相当完善了,进食堂时,要先裁下一份票根,作为留底,去取荤菜时,还要再裁下一份票根,此外,如果还想再吃荤菜,就要掏钱了,和在食堂里吃冒菜是一个规矩。 撕下了票根之后,很多人也好奇地排队去买冒菜,也有些行色匆匆的吏目,进门后飞快地就去取餐,根本无暇旁顾——这是还有要事办,吃完了就要走的。大多数人,都在饶有兴致地议论着这股浓香的源头,“就说今日食堂要出新菜色,香!这香气霸道得把其余菜味儿都压住了。” “哎,老张,买一碗多少钱啊?什么,13块?!” 看来,一顿饭要13元,对于许多吏目来说,也算是贵的,黄景秀沉浸在美食中的注意力,也不由得依依不舍地分出了一点——只有一点点,因为她正在吃金针菇呢,这是谢金娥力荐的菜色——这个东西,川蜀是没有的,在南方也很快就要过季了,滑溜溜的非常鲜美,和红油的芬芳简直就是绝配,黄景秀认为这简直比肉还要更好吃。 这么贵的一碗菜,会不会有人买呢?答案很快就出来了——不但有人买,而且人数还很多,有些人打量了一下冒菜的份量,立刻就现场组合了起来,“老李,票子给我,我去打饭打菜,你排队,咱们合伙买一份尝尝!那份量太大了,一个人本也吃不完!” 确实,其实买地的这些吏目,胃口不好的人是很少的,大概是因为他们每日里的工作的确是辛苦的缘故,人人都很能吃,不过,他们并不赞成浪费,一般打来多少都会吃完,而无论如何,这餐票是不能浪费的,在餐票里吃多少都可以的米饭、小咸菜,还有每人一份的荤菜,这个必定要打一些回来,在这些份额之外,每个人还要再吃一大碗冒菜,似乎是超出了一般人的饭量。 所以,很容易就能想明白,最合适的办法莫过于二三人、人合伙,凑一碗冒菜吃,这样大家额外多吃的份量不多,价格也就合适了许多,一人多出个13文、14文,确实是比较肉痛的——很多人一日的收入也就是35文或者30文,这就去了一半了,但一个人4文、5文的,对于这些吏目来说,很明显也就不算什么大花销了。 “哇,这个里脊肉这样做,真的绝了!” 黄景秀是没有要里脊肉的,她认为这和她的身份不很匹配——她还在孝里,当然,出了热孝之后,吃荤油,吃鸡蛋,也不算出格。现在早就没有什么结庐守孝,茹素三年的讲究了,一年内不喝酒吃肉,在民间就算是很有规矩的。而且黄景秀毕竟是生面孔,不是正式的考察团成员,所以,她只要了一份鸡蛋。 她本以为会是水煮蛋剥壳后泡在汤里,却不知为什么——大概是谢金娥和厨役说了什么,端上来的碗里是一个起泡的炒蛋,或者说叫炸蛋更合适一些,四处燎焦,脆生生的口感,还没有完全缺失,又泡在了油润入味的汤汁里,咬一口焦脆流汤,简直让人心醉神迷—— 连鸡蛋都这么好吃了,里脊肉又怎么能例外呢?这份里脊肉,也不像是黄景秀想的那样,就是厚肉片煮熟,它大概是被捶打过了,还裹了一层生粉腌制过,所以特别的薄而滑嫩,裹着红汤被提起来时,光是看着似乎都滋味十足,会吃的还把它稍微在辣椒粉里沾一下,裹了粉送进嘴里,一边辣得吸气,一边不住地点头,“好吃!好吃!这样的做法,比红烧肉好吃多了,没那么腻味!” 实际上,这种做法包含的油分,其实一点都不少,但给人的感觉没有油汪汪的红烧肉来得那么直接,香味也更丰富,光是这么一句话,便引来冒菜摊位前的队伍中,不少吏目的回顾,而点里脊肉的客人肉眼可见地多了不少,过了片刻后,里脊肉便售罄了。也惹来了众人的埋怨,“料还是要多备点的嘛!” “这才几点啊,不到二十分钟就卖完了?” “里脊肉本钱贵——鸡蛋要多少有多少!” 厨役们半是辩解,半是玩笑地回答着,在谈笑间,一碗碗冒菜被端了出来,黄景秀耳边听到的多数都是15文以上——也有凑单的人多的,那就是20文,甚至30文的都有。多数都是素菜,荤菜因为里脊肉卖完了,只有鸡蛋,所以也没什么分配的烦恼。 “香!” “太辣了!” “呼——呼,下饭,下饭!” “拿红烧鸡沾这汤汁也好吃!” “好麻啊——” 很快,他们周围的长桌便坐满了,纷至沓来的评论也一一响起,大多数人对于这红油冒菜都是极为好评,很多人好奇,“这油不是猪油吧,应该是牛油——哪来的牛油做菜?牛油不都是去做工业了吗?餐馆敢买牛油做菜,抓到了要遭罚的!” “不单单只是牛油吧,感觉还有很多香料,真香,就是有些麻!” 也有人在议论着这种麻麻的口感,并且不断地吸着凉气,表示很难接受,“为什么这么麻?呸呸,我吃到花椒籽了!” “我觉得麻得挺好啊,解腻——不然就一味只是油腻了。” 花椒作为调料,在民间的接受度还是很高的,这毕竟是一味擂茶时都会加入的佐料,花椒水、花椒酒,这都是深入民间的东西,只要不是把花椒皮卡在牙缝里,大多数人还是能够接受它带来的这种奇异的麻辣感的,甚至有人认为,这种吃完以后,舌尖发麻,浑身发汗后又感到清凉的感受,很能解暑,配合上满是气泡的白糖水,一早上的暑热完全已经消失无踪了。 “太下饭了——这一顿吃得好快活!” 菜很快就被吃光了,很显然,大家都认为,比起炒青菜,红油蔬菜虽然更贵,但口味无疑要好得多了,余下的汤也是没有一点浪费的,因为本来也不多,你一勺,我一勺,拌着饭,蘸着馒头,一海碗的杂粮饭就菜,顷刻间也就下了肚,盆光、碟光、碗光,只有些辣椒段、花椒皮剩下。 这些并不肥胖,反而可以说是很精壮的吏目们,便往后一倒,一边满足地摸着肚子,一边啜饮着气泡薄荷水,赞叹起了这红油的美味,“到底是六姐,随意摆弄,怎么都好吃,我觉得这个比番茄鸡肉卷更落胃多了——鸡肉卷那真是只有小鸡饭量的人才去吃的,还贵!比起来这个真实惠。” 不论如何,一个人五文钱,只是多了一碗菜,似乎怎么也不能说是实惠,在黄景秀的家乡,五文钱对苦力已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朝天锅是可以做到两文钱吃饱的。由此,也可以见到买地的物资是多么的丰饶,买地的日子是多么好过了,当然,吏目的日子怎么也难过不到哪儿去的。只是买地的吏目要比万州的人数多得多,而且有些吏目看起来年纪很轻,收入应当也不会太高,但对于这红油冒菜的消费,似乎也不觉得有多吃力…… 就说坐在黄景秀身边不远处的一个年轻吏目罢,他虽然只穿着一件扣子扣错了的衬衫,看着还有些脏兮兮的,但却是一个人要了一碗30文的冒菜,光是里脊肉就要了两份,这份财力便不能不让人侧目了,黄景秀私下还很好奇他能不能吃完,没想到,菜上来了以后,他却是先用小碗挑出了一份,随后又把剩下的小盆子放入随身的篮子里——这是要‘打包’,带回去给家人吃的,如此,他一口气买30文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一口气花一天的收入,这份豪气起码在万州府是不常见的,黄景秀的感觉是,在万州府,大户人家的人口,是多的,穷得叮当响的人也是多的,收入居中,可以随意花销二三十文在一顿吃食上的人家,数目其实很少,远比不上买地这里,这种中间阶层的人数反而还是最多似的。而以这种中间人口对冒菜的反应来看…… “五文钱,多吃许多油呢!” 这种看得到的油,也是很有招徕作用的,等考察团的人吃完了,踅出县衙时,被带出衙门的冒菜,俨然已经在县衙周围引起了一阵舆论,看得出来,百姓们对于油依然是很渴望的,这也让黄景秀松了口气——如果这里的百姓都和大户人家似的,炊金馔玉,对于油分的态度,从追捧变为那种嫌弃,‘油腻腻的,谁吃那个’——那她可是轻易承受不了的,毕竟,对油这么珍贵的东西,家庭条件该要多好,才能吃腻啊?黄景秀轻易都想不出来,就算是万州‘山上’的大户小姐,她们也一样以豆沙猪油月饼为难得的美食,实在说不上把油给吃腻了呢! 在她来说,从前吃油的机会,自然是相当少的,对于今日的美食,当然也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黄景秀其实知道自己很可能会拉肚子——刚落脚就吃这么多油,恐怕肠子要滑,但是,这是即便拉肚子也不能错过的美食,自打进入买地之后,她低沉的心绪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现在简直更有几分飘飘然了,过去的往事正被飞快地埋葬着,黄景秀的心思,完全被这些全新的东西给占满了。 她一面走,一面欣慰地听着吏目们谈论着红油冒菜良好的前景——如此看来,不论多少红油,买地都完全能消化得了,高昂的售价绝不是问题,这也就意味着,家乡有了新的产品,新的财源。而且,家乡的好东西,得到了闽人的喜爱,黄景秀不觉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就连暑热的天气,她也不太计较了,她精神地走在烈日之下,在饱餐一顿之后,浑身上下似乎都充满了能量,现在让她做什么活儿,也许她都会一口答应下来。 “对了,我们去运动场吧。”谢金娥也是一样,她吃饱了就更跳了,拉着黄景秀,和那些要回客栈午休的同事们作别,不过,许多年轻的男吏目,一听有人要去运动场,立刻也就精神了起来。大概是吃得好的关系,买地的百姓,丧气的很少,总是带着似乎无穷无尽的活力。 “去做什么?打球吗?对了——去看看新球也是好的,走,一道去,金娥跑步,我们也带着黄小妹儿看看新鲜——看看我们买地的球赛去!”:,, 529 足毬和篮毬(上) 球赛这个名词,对于黄景秀来说,确实是非常陌生的,当然了,球却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若是换一个名字,把球赛重新叫做蹴鞠的话,那么她肯定是能明白的,因为蹴鞠在敏朝也不算是什么冷门的运动,便是闺阁小姐们,也多有彼此结社,踢球为戏的,甚至各地还有专门做鞠球的匠人,若是知名的鞠球,入了‘健色名录’的那种,一个鞠球售价不菲,还是一种很值得远销的商品哩。 所谓的健色名录,其实就是知名球商的名录,健色是鞠球如今时兴的另一种叫法,而所结的球社,也叫圆社,圆社中用来给自己的球队加油助威的口号,叫做‘圆社锦语’,一般来说,能被收录的圆社,都是源远流长,至少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传承几代人,多是某地的代表社团——理所当然,这也就是各地望族子弟的专属了。 一般来说,像是普通的小县,闲人不够多,是组不起什么有规模的圆社的,最多也就是十余子弟一道嬉游,只有万州、巴州、锦官城这样的州城,里坊中有钱闲人众多,更有衙内闲极生事,可以豢养家丁一起耍乐,如此一个圆社中,如同众星捧月一般,以互相交好的某几家年轻子弟为核心,外圈是相好次等人家的壮丁,还有自己豢养的家丁等等,女社也是如法照搬,由这些核心子弟来解决场地、球源问题,平日里组织训练,和其余圆社约战,甚至于还给一些经济不太宽裕的社员发放经济报酬,也是常有的事情。 一般来说,圆社之间彼此也会有些恩怨,百姓们各自都有支持的社团,每每邀战之日,都有人前来观战呐喊,呼喊加油的口号,也就是‘锦语’。虽然平时世家子弟目无下尘,高高在上,甚至于豢养球员的资金,便来自于民脂民膏,但比赛时,场地周围是不禁百姓旁观的,有时还会备些免费的茶水,邀请自家的拥趸前来,以壮声色。 不过,这种较量一般局限于本地,很少有异地球社互相约战的,因为从一州到另一州,舟车劳顿实在不是很方便,而且花费甚巨,客场作战者又往往落于极下风,这也使得球赛多数还是局限于州城内部,各里坊的较量。 万州府从前繁华时,居于山上的有钱商户,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财雄势大,谁都不服谁,凭借财力、地利之便,组织了好几处圆社,都是各显神通,又是买好名声的健色,又是定做统一的圆社服,又是给社员发钱,闹得好一番声势,因此,黄景秀对于圆社是很熟悉的,也知道踢球的规矩:万州的蹴鞠,主要还是以白打为主,很少有组织踢筑毬的,主要是因为万州是山城,平整的场地难找,不方便练习。但黄景秀知道,许多别处的圆社,主要还是用筑毬来一较高下。 所谓的筑毬,就是在一块场地中央竖起一个高高的旗杆,杆头支一个圆洞,这个圆洞,叫做‘风流眼’,毬过此洞则可以得分,风流眼和地面是有距离的,据说最高者约有二丈,换算成买地的单位便是约十米左右——不错,的确就是这么的高,就算是矮一些的,也要五六米是常见的。一般二米的风流眼,那都是为了兼顾百姓的游乐:百姓踢小石子为毬的话,二米的风流眼也是能踢过去的,五六米则完全不可能射入了。 由于每个球门的风流眼高度不同,便可以很容易地推断出来,客场作战的劣势是很大的,首先球门的高度十分陌生,完全无法和主队相比,倘若自身没有超凡脱俗的技艺,很容易便会出现悬殊的大比分。因此,公平起见,也有一种比较方式,是单人、二人或者四人轮流踢球,以毬飞舞轨迹的巧妙,球被踢出的高度,彼此配合的整齐为主要的比试方向——这种比试就叫做白打,也是黄景秀熟悉的方式。 而且,在民间来说,白打比筑毬更受到百姓们的欢迎,因为白打的花式可以很多,而且也很容易学习模仿,此时的健色毬,就像是一个高级的毽子,主要是用来踢花样的工具。甚至像是黄景秀这样,家里根本不会买鞠球的人家,也可以用毽子来模仿所见过的白打技巧。 人们也认为白打的花样多,自由度高,要比筑毬好玩多了——筑毬的花样很少,就是双方分列场地两边,轮流向风流眼射门罢了,球过到对方半场之后,被对方球员搬运到主将身边,踢上一脚,过了就是过了,若是没有过,那么球又到对面半场,如此反复…… 不过,和白打比起来,筑毬是很容易分出胜负的,计分便可。所以谢金娥说是要带她去看球赛时,黄景秀还以为见到的会是一个竖了风流眼的小球场,大小大概也就是寻常二进院落——一般的球场,这么大也将就够用了,却不料,谢金娥带她来到一个极大的场地,这场地完全是她没有见过的样式——一个极大的椭圆形,中间是平整的场地,四周则是用水泥造成的阶梯般高台,具体有多大,她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大概绕圈跑一周的话,怎么也要二十多分钟。站在看台高点看去,中间场地的人头,大约也就只有一个小石头大小一般。 自然了,恰逢正午,看台上是没有多少人的,大多人都集中在场地里,在场地靠看台的下沿有一圈晒棚,有些人在晒棚下午休,有些人则在场中不断跑动,还有个管事的在来回巡视,维持秩序,不断警告众人不得在此处便溺吐痰。场地中则有许多人,仿佛都各有目的,有些人绕着外圈在跑动,有些人则在内圈玩毬——黄景秀没法说他们在蹴鞠,只能说是在玩毬,因为她还看到了好几个人用手拍着球跑来跑去的,让人非常的迷惑:蹴鞠的所有规则中只有一条是不变的,那就是不能用手触球。 “这个是在顽篮毬!” 考察团的吏目不少都打开了话匣子,积极地向黄景秀介绍着,看得出来,他们对于这个运动是非常喜爱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着迷。“这个篮毬可比老式健色要好玩多了!” 篮毬的名字是很容易领悟的,因为篮筐就放在那里,就是个带了粗渔网,矮矮的风流眼,玩法也是一眼便能看明白,五人一组的有,人一组的也有,互相拍球抢断、传球,向对方篮筐逼近、投球,包括得分规则,因为有辅助线的关系,都很容易明白所谓二分球、分球的区别,这中间的场地里,有四个并排的篮球场,此时两个有人在顽。大概占去了一半的地盘,另一半则是小门林立,让黄景秀有点看不懂了。“这是——” “这是足毬!” 足毬也是五人一组玩的,拌了煤渣的土地上,也用白石灰洒了不少辅助线,尤其是小门前?->>囊桓隹蜃樱呛芊置鞯摹p∶徘盎垢饔幸蝗苏咀牛酉吒徘蚩蠢纯慈ァ切∶糯蟮交凭靶阊垢薹ㄏ嘈攀乔蛎诺牡夭剑尤涣桓鋈硕颊诒尾蛔。【椭患徘澳侨耍劬嵘瘢蟮灿移耍讯悦嫣呃吹淖銡拢蛘呤潜г诨忱铮蛘呤怯檬纸幼。唤鸲鸾樯艿溃罢飧鍪鞘孛旁薄馐锹虻氐淖銡潞兔舫煌牡胤剑颐堑那蛎疟冉洗螅虼俗派枰桓鍪孛旁保谇蛎畔叩姆段Ю铮窃市碛檬执デ虻模?br/> 这两种球赛,看着都是很直观的,一面是手拍球而投球,一面是如蹴鞠一样踢球,考察团中的吏目都是各有所好,各自宽衣下场——场中不乏有只穿了特制背心球衣、短裤的汉子、女娘们拼杀,女娘们一样只穿着球衣,随时可以看到里头穿着的紧身背心,这主要是因为天气太热了,倘若还穿得太多,恐怕会中暑。 蹴鞠作为一种游戏,衣着的典范稍微放松,似乎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在这样的氛围下,似乎谁也不会想多,毕竟,相扑的女力士也还有只穿着兜裆的呢,虽然黄景秀并没亲自看过这样的女相扑,不过,她还是接受了运动员们宽泛的着装。其实说实话,这和穿短袖衬衫差得也不算太多,区别可能就只在于背心把胳肢窝给露出来了,所以靠近的话,运动场内是很有些汗味的。 不过,来玩球的人,一旦玩起来了,也就注意不到这些了,几个吏目在场边伸腿拉胯,做了一番热身,又和看场地的管理攀谈了几句,那管理便拿来一个本子,让他们签名画押,这才从水泥台底部一个上锁的小屋里,取出了几个毬递给他们,黄景秀奇道,“怎么这毬原来是场地发的么?咦,外头没有什么缝线呢!” 敏朝的健色球,若是上好,做法是相当一致的——都是两层,里层说来不雅,是动物的尿泡,充气膨胀,之后套上皮革的外缝,这种充气球,比从前的毛球要轻巧得多——毬这个字的来源,意思就是用毛发填充的球,便是现在,很多地方也会直接用毛发来填充皮革,这种皮球沉重质软,不像是气毬那么轻巧,一般来说,‘齐云社’里,齐云两个字的美好祝愿,也只能是针对气球,如果是毛球的话,是踢不了那么高的。 这样上好的气球,一个要卖到一两银子,这是不算高的,因为皮革的鞣制、染色、缝制都不容易,要把皮套和尿泡做得严丝合缝,也很考验师傅的手艺。理所当然,每个球的大小都是有区别的,因为尿泡大小先就不一。也就只有一些有名的健色工坊,可以优中选优,做出大小、重量差不多的毬来,这样的一个名牌毬,卖一两难道还能说贵了吗? 那种能支持圆社运转的人家,其豪富也就可见一斑了,毕竟哪个圆社没有几十个球随时轮换使用的?这里每年都是要几十两银子砸进去,没有一点真爱的话,哪里能常年支撑这样的盛景? 像是黄景秀,她是偶尔玩毽子,若是民间百姓,能弄到什么毬也就将就了,但此时看买地的球,却和敏地的球又不一样,拿在手里,比较沉甸甸的,不是那样轻飘,黄景秀把一个篮毬掂了一下,大概是一市斤重,确实是要比一般的健色球都沉重不少。 而且,触手滑溜,又有种说不出的,微妙的粘腻感,她抓完之后,在手里搓搓,仿佛能搓下一点深灰色的汗垢来。谢金娥在她身边,也拿过来掂量了一下,摇头道,“唉哟,这天气还没大热,球已经有点发粘了!所以我说,篮球赛还是要在春秋天比好些。” “这个是老一批的球了,主要用来踢,新一批杜仲胶做的球,现在专门用来打篮毬的,会好些。” 果然,另一个新球拿过来,触感就要更滑溜多了,更像是皮球,就是有点儿脆性,但是这种球似乎拥有很好的弹力,虽然沉重,可触底之后,反弹的力度不小,黄景秀拍了几下,便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若是换作了敏地用的毬,断难有这么好的弹力,抛在地上之后,最多回弹到小腿肚的高度,或者往远处去弹开,却是没有和这个球一般,只要力度适当,似乎可以不断回弹到手中的感觉。 这种‘拍皮球’的效果,便是篮毬的最基本逻辑了,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弹力,才可能带球前行,黄景秀试着踢了一下那发粘的球,自然比用手去拍好一些,不过,穿着厚底凉鞋,踢球是有些困难的,大多人都自带了薄底鞋来更换,也有人皮糙肉厚,不怕正午发烫的土地,直接赤脚来踢。 这时候距离吃完饭大概也有一个小时了,吏目们一路走来也消化得差不多,先试了几球‘找找感觉’,便开始全力互相博戏。他们很默契地分为两组,矮个子几乎都去踢足球了,玩篮毬的高个壮汉为多,拍起球来很快有了节奏,脚下拿了马步,上身微晃搞假动作,只看对方有人来围堵自己,便立刻把球传给队友。自己一晃,便往另外一边去了,而那边的队友,等到这边人来防他了,也是一个传球——但这一次却是没有传到,而是被人截断了,往自己那半场过去。 如此互相传球,很快进攻方便找到了一个投球的时间点,跳起来往篮筐中投去,但这皮球砸在了篮筐上,往外飞出,于是篮下的球员们,都跳起争抢,各人在空中撞成了一团,肉对肉发出了‘嘣’地闷响——很快,抢到球的一方,便立刻往对方的半场又发起了进攻。 如此激烈的对抗,是黄景秀从来没有见过的,她所见的球赛也好,射赛也好,无不是以‘一团和气’为最高的追求,这样直接,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残暴的□□对抗,让她惊得一下捂住了眼睛,不敢去看,直到片刻后,才慢慢张开一点手指,从指缝中往外看去,却见篮球场上早就组织起又一场进攻了,似乎刚才的撞击,并没有把任何人撞伤,反而只激起了球员们的血性。 “这……这!” 她不禁有点儿瞠目结舌了,犹豫着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来表达自己的心情——震惊、害怕,但却又有一种兴奋感,仿佛这样见血到肉的冲击,激起了她内心深处的一种野性似的,让她又不敢看又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看下去,黄景秀足足看了好几轮来回,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猛地喘了一口气,问谢金娥道,“好野蛮啊!只怕是鞑靼人的摔跤,都比这个要有章法,难道就真不怕受伤吗?” “这个篮毬,是什么时候发明的,为何之前我从没听说过,就连报纸上也没有介绍,这一次的大运动会中,也要举行篮毬的比赛吗——”:,, 530 足毬和篮毬(下) 要说起这两样运动,在买地兴起的时间的确是不长的,也就是大半年左右,风靡的速度却是半点不差——这就是领地小,通讯方便、人员往来频繁的好处了,任何一个新东西,只要是在一地先流行起来,那么大半个月内,便会立刻跟着在各地跑商运输的马车队,一起扩散到周边的州县去,随后则是跟着修路队、施工队一起,往偏僻的山区州府传播,就算是最偏远的州县,也不过是一个月的功夫,便会对这新鲜东西知之甚详了,倘若还能在报纸上稍微鼓吹鼓吹,按照现在买地报纸传递的速度,七天就要到达州县的话,也不用半个月的光景,便能成为人们的谈资。 “这就是买地的速度,和川蜀那里动辄用月来计算的时效是完全不同的。” 实际上,川蜀和京城的沟通,用月来计算都是小的了,半年、一年,都是很常见的时间节点,就像是秦都督的白杆兵,一旦出川之后,消息基本上就是完全断绝的,很可能真正的情况,要等她本人回师了才能完全知晓。习惯了这种节奏和速度的黄景秀,对于买地的快当然会感到匪夷所思了,买地这里,什么都是很快的,新消息的传播也快,人们的生活随之而来的变化也快。 而且,大家似乎都对这种速度是很适应的,他们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生活,来迎接、捕捉这样的变化,并且深信着这些变化对自己是有好处的——在黄景秀看来,这大概也是买地的活死人,和敏朝百姓最大的不同。 就像是篮毬,它的出现,是橡胶工业得到进步的结果,虽然这球的数量还不算很多,在运动大会上也不设奖牌,只会进行表演赛,但也立刻就在州县中掀起了一阵热潮,许多州县都是各显神通,以弄到几个篮毬为傲——足毬还好,不过是游戏规则的变化而已,说实话,健色球也不是不能适应新规则,但篮毬就不同了,它依赖弹力,这恰好是健色球的弱项,所以,衢县能踢胶球,实际上是一种对自身实力的炫耀,意思是他们的胶球很多,多到可以同时供应两种球类的游戏。在一般贫困紧张一些的州县,篮毬也就是一两个而已,踢足毬的人,只能踢健色球去。 “其实,拿出来用的这些胶球,主要的目的都不是为了给民众顽,而是要测试这些橡胶的使用效果,这也是为何才大半年就有了两代毬。按照《工业管理学》的说法,产品在正式推出之前,最好要做一两次迭代……这些话太复杂了,说了你也不懂,只需要知道,橡胶生产工业还在设计生产线、调试产品功能就行了。” 谢金娥对于篮毬是很熟悉的,不过,并没有多的一个给她一直把玩,她只能随意地拿起健色球来,向黄景秀说明,“用毬来测试,有一些好处,譬如说,这个东西是用来顽的,好玩不好玩,不至于误事。而且因为顽的人多,不论是白天黑夜,总是不落空的,就可以在极限环境下测试它的耐力,它多久会破呢?能耐得住怎样力气的拍打?多冷的时候会变脆,多热的时候会发粘得厉害?” “只要有人用,就多一个收集数据的来源,嬉闹时测试的数据来源也更丰富一些,现在还有想用橡胶来做轮胎的,但是橡胶胎的自行车,要测试的条件可比这毬复杂多了,也没什么趣味……” 橡胶做轮子的自行车,听起来似乎很新鲜,至少黄景秀在离川之前,都没怎么见过自行车呢——对山城来说,这东西似乎也确实没什么用处,她是直到大江中下游了,才感到木轮自行车开始变多了起来。不过,主人们都用得很小心,使用上似乎没有买地这里的这么肆意,至于橡胶轮子,那当然更是没有见过了。“橡胶轮胎的自行车,真有这东西吗?” “怎么没有?你是没赶上好时候,这会儿仙器自行车,便是还有在民间的,也不可能上车随意骑行了,因为坏了是只回收不维修的,那些仙器自行车,便都是用橡胶做的轮子,只是仙器的橡胶质量好,我们一时还仿造不出来而已。” 想打的人,比能玩的人多,大家就轮换着玩,一个下场休息的小年轻随口就接话了,一边擦汗一边说,“包括怎么做模具,怎么给轮胎也好球也好加纹路,都是从仙器上参照着来想的,只是橡胶的材质问题,那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解决的,现在还得再发力呢——别的不说,就是一双橡胶底的鞋子,现在都还做不出来。唯独最好能投入应用的也就是橡胶雨披了,不过卖得也是贵,现在能用得上的都是有钱人——恐怕在北京的雨披还比在我们买地的多。” “还有橡胶雨披!” 黄景秀完全想不出这雨披会是什么样子,也是如蓑衣一样毛刺刺的吗?“有没有橡胶雨伞呢?” “雨伞的话,油纸伞倒是暂时还够用了,雨披配合斗笠,才是大多数百姓出行时的首选,橡胶雨伞也不是没有,就是很少罢了,主要现在橡胶的应用,还是在做防雨布上——防雨布不止能做雨披,对运输、海上作业都有很重要的意义。主要是比油布要便宜,就算是现在都没有贵出许多,如果算上鸡笼岛那批橡胶林的盛产期,工艺也成熟了,那毫无疑问,橡胶布的价格肯定会比油布、油纸低得多,甚至也可以考虑用纯粹的橡胶来做鞋底,做雨鞋了。” 这个年轻人,显然是橡胶方面的专家,说起这方面,头头是道的,令人不由得高看一眼,黄景秀也很好奇地打量着他,但不敢凝视太久,因为他正撩起自己的背心擦汗,露出了小麦色的腹肌呢。倒是谢金娥,对于男色是视若无睹的,她问道,“橡胶管子呢?譬如说做输液管什么的,还是不能用吗?” “看现在这天气热就渗出的情况,那肯定还是不敢用的,所以如今还是用玻璃管慢推为主!就是轮胎,也还远远没有成熟,老跑气,天冷了容易爆胎,天热了明显胎压上不去,骑起来软趴趴的,还有点凹凸不平的感觉,只是比木轮的稍微好一点儿罢了。” 新事物的推行,不可能一帆风顺,这年轻人也并不沮丧,只是很客观地评价着,又苦中作乐般找到了应用上的亮点。“不过,不说别的,哪怕是做球,现在就几乎已经能回本了。这篮毬可比什么捶丸、投壶、骑射都要好玩得多了,还比山东扑克要向上!若说有什么能比较的,那也就只有被六姐改良过的蹴鞠了!” “山东扑克,这个我知道!”这是黄景秀唯一还算了解的买地娱乐方式了——山东扑克虽然还无法取代牌九、马吊,但凭借其趣味性和技术性,也很快地蔓延进了川蜀,在万州成为了一种时新,不过,山东扑克和马吊不同,这个东西如果不认真玩没有意思,不像是马吊,一边聊天一边打,休闲也有休闲的玩法,女眷偶尔聚在一起时,还是更喜欢选择马吊,作为填充聊天间隙的一种娱乐方式。 只有精于游嬉,又有点儿小聪明的浪荡才子,才会沉迷于山东扑克——有些人还从山东扑克入门去读买地的数学呢,还有一个叫佘四明的买地学者,写了一本《在无穷模式下的长胜策略——山东扑克博弈之道》,卖得很好,也用比报纸还快一些的速度流传到了川蜀,黄景秀是听亲戚们说起过这本书的。 不论怎么说,扑克作为牌戏中比较需要脑子的一种,还是很顺利地被接纳为了博戏之一,成为了士大夫们认可的文雅游乐,但篮毬、足毬这样的野蛮玩法,就和敏地的审美完全背道而驰了。但在买地的活死人看来,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他们认为山东扑克太容易涉赌,并没有什么推广的价值,反而是篮毬、足毬,有助于健壮体魄,又刺激,又富有观赏性,哪怕也有人赌球,但至少还能收到锻炼身体的效果,因此更为赞赏毬类运动。 “主要也是城里的人多了!有闲心玩这个的人,比以前多得多,平整场地的钱也有了——各地都有了体育场,晚上也烧得起蜡烛了。” 这确实都是实话,仔细想想,就知道这种运动要流行起来,首先就需要有一大批正当盛年,体力素质不错,能吃得饱饭,可以跑动起来而且有一定空闲的市民,在万州府,这个标准其实就筛选掉了绝大多数的苦力,余下的只有山上的大族子弟,还有他们的伴当了。但在买地,这样的人可太多了,尤其是这一年来,买地人人都在追逐肌肉,这股健身的风潮要比之前更风行得多了! ——要细说起来,还是因为去年六姐颁布了她的选婿标准——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虽然大多数人都没想过自己能雀屏中选,成为六姐的夫婿,但任谁都难免对照着六姐的标准来自我审视。我身高是没办法了,但是,要不要试试看跑步……试试看卧推…… 一时间,那些向好的人,不免就开始上进起来了,便连很多介绍所的板壁上,小纸条写的条件里都增添了对身材和体力条件的要求。而这么几年下来,有些人也已经总结出了一些社会经验:任何事情,只要和婚嫁有关,便会蔚然成为一种社会风潮。什么事情只要能让大家增添一星半点择偶上的优势,那大家都会争先恐后地去做,直到它不再稀奇为止。所以,明智的人在当时便可以判断出来,那就是针对体魄的锻炼,立刻成为了很多青年业余生活的重点。 要锻炼体魄,第一靠吃,第二靠练。吃上不必说了,买地的饮食难道还不够丰富、不够滋养、不够廉价吗?对于一些做工的人来讲,他们要做的就是调整自己的消费观念,把原本按照老想法,宁可嘴上省一点,多留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的这种攒钱的思路,略微调整一下,把原本计划储蓄起来的钱花掉一点在吃上,那么吃食的质量便立刻可以提升许多了。 最便宜的荤腥是鸡蛋,一文钱一个,对于一个一天挣30文的人来说,多吃两个,是什么了不起的花销呢?大米8文一斤能煮出3斤饭来,杂粮比如玉米、土豆、红薯那就更便宜了,自己做饭的话,一个人一天花10文钱可以吃得肚儿圆了,那还剩20文来应付日常的花销呢!?更何况,一天30文也不算是极高的收入了,买地有大把的年轻才俊,他们的职务不低,一天40文、50文的收入,还不用干体力活,多吃几个鸡蛋又算得了什么呢?抽出时间来,在下工后、上学前,稍微地进行一些体力锻炼,似乎也不会带来什么沉重的负担。 这么一来,有锻炼习惯的人,便立刻大增了,而各地体育场的建成,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场所,进行娱乐和体力锻炼合为一体的运动——体育场是大部分州县稳定之后,都会筹建的场所,主要的作用是在新年,或者六姐巡视时,给她提供一个阅兵、训话的场所。其次就是新年的仙画展映活动,那时候军民同乐,连附近村子里的百姓都会来看仙画。第三便是在平时了,平时这里会有跑道,给跑步人群使用——军队出早操在这里,百姓们也能跟着军士跑,乃至于跑道中间的空地,军士得闲会在这里打拳、举重,都有,百姓们也能跟着傍边练。 一个习惯的养成,只需要一两个月便可,到了半年的时候,就开始看到成效了,各州县都多出了一批精力旺盛,身体素质极佳,又有一定收入的年轻人——因为他们的出现,身体好也成为了高收入人群的一个基本素质似的,仿佛现在买地的年轻才俊,不论男女,在收入高、学识好之外,还要再加上一个身体好,才能算是全面合格,在婚嫁市场上占据绝对的优势。 而这批人锻炼的需求也在不断的膨胀,随着蜡烛价格的下跌,油灯、煤气灯这些照明手段的丰富,终于体育场这里,在晚间也开始燃烛开放了,愿意在晚间来这里锻炼的人,只需要交一二文的照明费,便可以入场,当乡间还是严格恪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力争把一切活动都在白日里做完时,城镇这里,晚间照明已经普遍开来了,虽不说是亮如白昼,也让锻炼成为了可能。 灯架被立起来了,伴随着雾蒙蒙的瓦斯灯,篮毬、足毬也恰好于此时横空出世,以测试之名,让一种新兴的运动,进入到了这群如饥似渴的受众之中。最开始玩篮毬的,确实只是测试员而已,但他很快就发现了这项运动中的乐趣,并且写信向亲友讲述介绍,于是乎,这股风潮一发不可收拾,不过是一个月的当口,就像是带门襟的金属扣裤子、衬衫配马面短裙一样,篮毬、足毬一下就成为了一种非赶不可的时髦,在各州县这里势不可挡地流行起来了。 “最开始,大家是说凑钱来竖篮球框,但是你竖起来了,旁人来玩怎么办呢?难道都让你先?毬可是公家的啊,现在拿着银子都没处去买,所以还是官府出钱竖框子,一开始大家要玩还要付一文钱,等到收回本钱了,也就免费玩,只是夜里入场的话,还是要交一文钱的灯火费——现在夜里有时候还举行球赛呢,甘愿花一文钱入场来看的百姓,为数不少!” 黄景秀实在难以想象,万州城那些劳苦的百姓,会情愿花一文钱来看所谓的球赛!要知道这不只是一文钱的事情,夜里花时间看了球赛,难免就减少了休息的时候,第二天上工,倘若没劲儿干活可怎么办呢?再说,从体育场回家里,怎么也要走个半个小时的路的,难道完全看月色赶路吗?倘若自己点灯笼,灯笼是不是也是一笔钱?来来回回,总是要两三文的开销…… 买地的富裕,她是久有耳闻的,但当时所想的,大概还是那些天马行空的仙器,是她在万州见识到的,大富大贵的人家,他们炫富的一种手段——收藏奇珍,使用仙器,一城中有寥寥数人的豪富让人赞叹,甚至可以写成笔记流传。黄景秀从未想到,买地的富裕竟然是这种普遍的,虽不说是人人可得,但大部分人都可以触碰的富裕! 哪怕是最穷的人,杂粮饭也是可以吃饱的,不必饿肚子,稍微富裕一点,就可以花好几文钱来满足自己娱乐的需求,甚至还有这么多的人,闲来无事可以搬运摔打自己的身体,以至于要用这样粗暴的运动来宣泄精力——不,或者说,这样粗暴的运动,也只有在这样的城镇里才能流行起来,非得要有这么多‘富贵闲人’,这么多潜在的球员,这么好的医疗,这么好的场地,才能流行起这样动不动就撞成一团的运动。 撞坏了,那就去看医生呗,这并不是什么很贵很难的事情,医生的水平也都不差……如此人们才敢去冲撞那!倘若在敏地,就算有了橡胶球,也没人敢玩这个的,便是平民百姓又有谁敢效仿?撞断了骨头怎么办?便是没撞坏骨头,撞出淤青来,对于一些营养不好的人,好起来都很慢!指不定撞出内伤来,一辈子都要受影响! 篮毬、足毬这样动不动冲抱在一起的运动,实际上是很昂贵的,并不是在毬本身和球场的造价上,还在于这股风气流传开来需要的一些条件……黄景秀虽然还不能很明确地说出其中全部的道理,但她大概也能明白为何买地没有大力宣扬这两样运动了,对于身体不好的人来说,还是玩玩白打罢,白打的危险性,最多就是被球碰碰头,还是很低的。当然,对大多数敏地的城市来说,能有一二球门,玩个筑球都不错了,要平整出一块场地,而且撒上煤渣拌匀,做成不容易起尘的球场,这样的物力也不是他们愿意承受的。 “不过,到底只流行开半年,大运动会还没有列项进去,只是会举行表演赛,不产生什么奖牌——” 谢金娥还在和她解释其中的不同。“若是算牌,对于农村和贫穷的地区是不公平的,所以大概这几年内都不会被列进去,不过即便如此,民间一传十、十传百,对这两样东西的追捧,也是极其狂热的。我们出发之前,在衢县停留那几日,虽然是寒冬腊月的,可每晚踢球的足有上百人,来看球的也有近千人呢!都是些球疯子,一天一两多的燃料费,这体育场上空是红烛高照,热闹极了。也不知道现在来看球的人,会不会更多些,还有多少人去看晚戏,吃晚茶的。” “都有,人数都不少,现在天气热了,看球的人自然更多。”那做橡胶的小年轻又搭话了,他似乎不急于就走,而是对这两人颇为留意,很注意和他们攀谈,若是在万州,这是个值得警惕的登徒子,可现在买地的风俗如此有异,黄景秀倒不敢贸然判断了。“今晚我们的球社灌篮社,就要和天高社来比一场,你们要来看吗?” 年轻人的问话,似乎暴露了他想和两个年轻女娘加深交际的野心,谢金娥有些警戒起来了,但一时没有吭气,而是静静地望着这个贼嘻嘻的健壮小伙子,小伙子不无察觉,但还是有些厚颜地,嘿嘿地笑了起来,以热情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终极目的—— “若来凑趣给我们加油,一人还给发个橙子吃!”:,, 531 脐橙和幻灯片(上) “橙子?福建道也有橙子吗?” “什么,来加油一人就给一个橙子?真的假的?” 一句话,激起的是两种不同的反应,不过此时那小伙子已经被人招手叫去了,他便不好多说,只是匆匆地对两人道,“就说是衢县纺织厂的灌篮社,今晚七点半,来了找我,别人不给,你们俩也一定有的——” 他扬臂喊了一声,重新又回到了篮球场上去,换下了一个队员,谢金娥这时候差不多也消化完了,便带着黄景秀去跑道那边——那里的人是很少的,跑步这个东西,毕竟没有什么人会喜爱到想方设法,连中午都不肯错过,要来练习一番。只有游戏是能激起这样的兴趣的,哪怕就连黄景秀,看谢金娥练习了几次短跑,也忍不住依旧在偷偷地回头去看一群人抢一个小球,往篮筐里灌呢—— 踢球的场地更远,她是看不到,不然,她倒是更喜欢看足毬,因为黄景秀踢毽子是很灵巧的,腿脚也有力气,她自己熟悉足上运动,那自然也会对足毬有特别的关注。 等休息几日,倘若能有踢球的机会……不行不行,她是来读书的,肩负着血海深仇,怎能有闲心做这些无益的游乐? 虽然这样想,但黄景秀毕竟也还年轻,只是个小女孩子,她对于足毬的爱好,就像是对食堂的关注一样,都是天性中不可违逆的一部分——衢县丰富的食堂,让她对自己未来的饭辙有了很大的期待,不再抵触买地的学校生活,而这新鲜的运动,也让她一反常态,对于之前就听说的体育课半点都没了疑问,黄景秀已经不再去想什么君子稳重、淑女娴雅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入乡随俗,从现在开始重视运动,甚至于说参与蹴鞠,应当是没什么错处的。 此外,她还对那小伙子许诺的橙子,有很大的兴趣——橙子这个东西,当然不算是很罕见,万州虽然是种植红橘出名,但也不乏有人试着种橙子的,不过,在黄景秀的印象中,橙子是一种略偏酸涩的水果,而且多数是在秋日、初冬出产,不如柑橘受人欢迎。 因为橘子可以白口吃,也比较甜润,橙子的话——正所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橙子按规矩是撒盐吃的,为了用咸味来调和酸涩,突出甜味,也正因此,在黄景秀看来,一个橙子似乎不足以成为一个很有办法的年轻人,招揽两个漂亮姑娘的助威的报酬,而谢金娥也不该对这样一个橙子感到纳罕才对。这都五月了,就算是十月成熟,储藏了七个月的橙子,早已不再新鲜,还有什么好吃的? “他说的是新下来的橙子,就是四五月里刚刚成熟的。” 谢金娥来回练了足有半个多时辰,从慢跑、长跑开始,到短跑、折返跑,还有些并非跑步的训练,如高抬腿、侧跳等等,有些她做起来是很勉强的,多少有些滑稽——球场那里,有人注意到了,并远远地发出了嗤笑,不过,这样的人毕竟是很少的,而且立刻就受到了考察团那帮人的呵斥,谢金娥对此则完全置之不理,还在专心练习。黄景秀对她的气魄有些肃然起敬,心里想道,“如果我有福分去参加运动大会,对这样的小脚运动员,我也要好好呐喊助威。” 她父兄的悲剧,虽然是因为伎女的地位争议而起,而小脚运动员十有八九恐怕都是伎女出身,但和谢金娥一路相伴行来,黄景秀心中的纠葛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完全化解了,如果说在奉节临行时,她对于王小芸心中还抱有些抵触的话,那么现在,黄景秀仿佛已经把对这个职业的仇恨完全抛诸脑后了…… 甚至于,她也认为,父兄的悲剧,虽然和背后的政治阴谋有关,但或多或少,还是因为他们的思想实在是——就如同低温下的橡胶一样,太过于脆性了。不过就是被讥笑几句罢了,就算是之后被人嘲笑、冷眼,又有什么关系呢?就说谢金娥好了,她现在都已经是吏目了,但因为这双小脚,时常还要遇到别人的歧视和嘲笑呢,不论是金娥还是小芸,她们展现出的韧性和坚定,还有这份理所当然,难道不能让人震动吗?仔细想想,倘若没有这份面对苦难和挫折的韧劲,她们是怎么从烂泥潭里把自己□□的呢? 黄景秀不是不能理解父亲自尽时的想法——他干净了一辈子,临老却陷入了无法自辩的泥潭中,对他来说似乎唯有一死,才适合他一向高洁的品性。便是现在,她也敬佩父亲一辈子坚守德行,甘于清贫孤寂的情操。只是,她已经用这样的方式死过一回了,似乎这会儿黄景秀更想学着谢金娥和王小芸的做法,带着伤痕继续开朗地往前生活下去,依旧用热情拥抱着这不完美的生活——她刚刚还在自责,自己背负着血海深仇,除了学习之外,似乎不该对任何事情表示出兴趣,但现在就已经完成了自我说服,对于那被许诺的橙子感到了很大的兴趣。 “新下来的橙子?五月还有橙子吗?” “有的,叫晚橙,的确是非常的好吃,但也很贵,去年是初产,刚下来的时候,一个能卖到五百文。便是最盛时也要二十文一个。” 这就解释了金娥的惊讶了,毕竟,倘若来加油的人,一人能得一个橙子的话,随随便便岂不是能拉到个两三百人的?也就是说,这灌篮社一晚上得开支二三两银子出去?就是为了和天高社比赛时,在声势上压过对面?不过,倘若说他们是纺织厂的社团,这又合理了起来,因为纺织厂是现在最赚钱的厂子,如果天高社也来自另一个有钱的大厂,那么,为了应对这场比赛,在助威方面多加投入,几两银子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天高社是蒸汽机厂组出来的班头。”考察团里也有出身衢县的吏目,他们一语道破了其中的真谛,“他们厂子里的工人,不论男女都是舞弄扳手的,身体壮实——食堂吃得也很好嘛!不必说,在衢县是战无不胜的。要说县里有什么社团能和他们比,也就是纺织厂的灌篮社,他们厂子里的工人灵巧,协作性也好,而且特别喜欢灌篮,我还是喜欢灌篮社这个名字,天高社太傲气了点。” “现在应该是要选拔去运动大会打表演赛的社团,所以每一战的表现很要紧,今晚又是强敌对强敌,球场这里应该是要热闹了。不过我没听说来加油有橙子发啊,这东西那么贵,产量也有限,灌篮社最多给球员发几个尝尝鲜,给助威的人,能发几块糖就算不错啦!” 黄景秀和谢金娥都不做声了——这是两个聪明的姑娘,如何能不明白呢?大概是球员的份额,被那小伙子当做给她们两人的报酬了。原本以为是来兜搭,后来以为是被误会了,现在发现,还是被兜搭了,这样峰回路转的变化,倒是叫人忍不住要笑一笑,又忍不住有点儿要恼呢。 不过,这会儿那帮人已经离开了,下午不论是上班还是上学,也都到了该走的时候,只有考察团一行人,因为下午的开会时间定得比较晚,还能再玩一会儿,但也该陆续收拾着往驿站走了。黄景秀和谢金娥走在一处,谁也不先说话,谢金娥看看黄景秀,再垂下眼看看自己的脚,对黄景秀点了点头——应该是冲小黄来的。 这是因为她认为自己的脚透露了出身的缘故,而且,黄景秀基于女子的敏感,虽然是才到买地,但已经明白了不少买地默认的潜规则:做过放足手术的女娘,在择偶中往往是处于劣势的,很难找到条件相当的对象,因为买地的活死人都知道,折骨缠的女娘骨盆发育不好,生育可能容易难产,且不论她们是否伎女出身,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让许多人另择佳偶了。 是冲她来的吗,还是冲金娥的……两个漂亮的姑娘走在一起,惹来地痞恶少的兜搭,是颇有些危险的事情,但危险之中似乎又有一种别样的诱惑力,尤其是当这个‘恶少’生得端正,谈吐令人喜爱,还在同样漂亮的同龄人之中选择了你的时候,一个当龄的大姑娘在羞涩警惕之余,似乎也会感到一些被肯定了似的喜悦。同时,因为这选择并不是那样落到了实处,还会油然生出一种忐忑来,似乎非得要确定他看中的并不是谢金娥,而是她黄景秀不可。 黄景秀现在就正竭力掩盖着这样的喜悦,同时她也很不知所措:这种行为在敏地当然是绝不被接受的,若是被父亲知道了,怕不是要惹来几个月的禁足,但是,在买地呢?买地的姑娘会如何应对呢?被一个有正当工作,收入、身材、学识都很不错的小伙子,邀着去看球,去助威,尝尝他送的珍贵的橙子……甚至于进一步地,一起谈谈天,并肩走一走,是不是也是一件很司空见惯的事情呢? 这个念头,这幅画面,在一瞬间对黄景秀迸发出了极大的吸引力,她很难想象自己出现在这副画面中——她哪有这个福分呢!她生做了父亲的女儿,便注定要一辈子循规蹈矩,便是再想轻狂,也有太多要守护的东西…… 但现在,她来到了完全不同的,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里,或许在这个世界里,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和另一个年轻的异性肩并肩地走在一处,并不是什么很让人大惊小怪的事情,黄景秀当然不会做任何真正过线的事情,她只是,只是很憧憬于这样的一种画面所蕴含的自由—— 不过,她毕竟是个胆大又聪明,敢于在豆蔻年华便远航千里的姑娘,黄景秀瞟了谢金娥一眼,就像是抓住了一根绳子一样,忽然间又从憧憬的海洋中被拉出来了,她撇了撇嘴,有些过分地责怪起了那个年轻人来。 “那个人,不老实得很!我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橙子就买得我们过去加油了?我们若去了,未免有些不值钱!” 她的责怪,看似是出于这个理由,但实际上却是因为那个人跳过了谢金娥,对黄景秀示好,却还要拉着谢金娥一起去,不肯明确表态的缘故—— 黄景秀等于是把自己和谢金娥绑定在一起了,金娥被人当成了陪衬,因此她也决计不会搭理这个人递来的话口儿。她慨然地表示,“这橙子,我们想吃便自个儿买着吃了么——金娥姐,一会带我去买去,我请你吃一个,感谢你一路上的照顾。” 女孩子之间,这微妙的人际关系,是不必言明的,谢金娥完全能够领悟得到,虽然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年轻人玩弄的一点小手段,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但黄景秀能感觉得到,金娥对她的态度无疑要亲热得多了,她们在舟中一路同行,自然彼此已经很熟悉了,但很奇怪的是,非得要在这样的事情之后,双方才感到好像真正的亲近了起来,缔结了一种稳当的,双向的友谊。 “说得是!” 金娥并不推辞黄景秀堪称奢侈的请客——二十文一个橙子,在万州是难以想象的高价,便是在买地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得起的,黄景秀财力有限,也只能买两个,和金娥一起尝鲜。 她只是说,“晚上黑漆漆的,就算点了蜡烛,篮球赛也不如白日的好看,他们是凑不齐休息日的时间,才只能在晚上打,我们干嘛为了一个橙子浪费一晚上?走,我们去给你在银行开个户头,兑点钞票——下午吃你买的橙子,晚上吃完饭,我请你逛夜市去,谁晚上去看篮球赛啊?” “就是,就是!”黄景秀忠诚地跟着附和起来,像是一只跟着头犬狂吠的小狗,兴奋地叫了好一会儿,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晚上还在食堂吃饭,去夜市自然不会有胃口了,她也没钱买东西,那么去夜市的目的,当然是—— “金娥姐,我们去夜市做什么的呢?” “当然是去玩的了!不是我和你吹嘘,就是姑苏的十里山塘,只怕也比不上我们买地的夜市,衢县的夜市已经不算太红火的了,我们鸡笼岛的夜市,那耍子才叫多呢,土仙画看过没有?那东西又叫新式皮影戏,好像川内连老皮影戏都还不太流行,今晚要是有《蜀山剑侠传》的皮影戏看,篮毬赛比起来,又完全不算什么了……”:,, 532 租书店的发展 皮影戏这东西,对黄景秀来说不算是太陌生,但她还没有机会看过——在北湖道,这个算是很有名的一种戏曲了,也叫灯影戏,逐渐地缓缓流传到川内,但因为演出的剧目有限,而且据说唱腔一般,并没有受到很广泛的欢迎,只是依稀听说锦官城里有戏班子专做灯影戏的,唱腔可以和川剧名班比较,不过,这种东西照例和黄景秀家是没什么关系的,他们家也就是偶尔赶庙会时,听听戏台子上荒腔走板,后台十几个人帮着喊唱,锣鼓喧天的热闹酬神戏罢了。 倒是船行到北湖道时,考察团受到办事处的招待,看了一场灯影戏,这个东西,在黄景秀看来不是不好看,但是舞台很小,离远了看得不是很清楚,而且戏班子说的是北湖道的土话,她听得半懂不懂的,也就是看个新鲜罢了。 金娥说要带她去看新式皮影戏,倘若不是以《蜀山剑侠传》作为剧目,恐怕她是不太提得起兴致的——那还不如去看人打篮毬的,虽然黑灯瞎火的,也看不太清楚,但皮影戏不也是在黑灯瞎火中,勉强地看着几个小人儿动来动去,听着那嘶哑的嗓音拉着长调子,唱着晦涩的歌谣吗? 不过,只要和《蜀山剑侠传》有关,终究还是吸引人的——黄景秀毫无疑问是《蜀山传》的书迷,这本书在川内实在是太流行了,就连她父亲,哪怕对买地的什么东西都是不以为然的,也不可自拔地成为了《蜀山传》的忠实读者,他的书房里,摆了两套《蜀山剑侠传》,一套是买地的精装本——左开横排,简体字,拼音标注,虽然是精装本,但哪怕算上运费,价格其实也不是不贵,和川中书坊自己翻印的竖排繁体字版本,价格是相当的。一向十分节俭的黄举人,不但买了竖排版本,还买了简体版本来收藏,可见他有多喜欢这套书了。 当然,这也是很有道理的,蜀山剑侠传,讲述的就是青城、峨眉这些名山的传奇故事,这叫生活在附近的百姓们如何能不喜爱呢?便连其中的地名,也都是川内确实有的,在黄景秀看来,或许撰写这故事的人,只是随意地借了买地之外,偏僻处名山大川的名头一用而已,起到一种‘仙在虚无缥缈中’的感觉。 故事本身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但即便如此,她对这话本的喜爱,还是超过了其余所有,黄景秀曾经很真诚地认为,买地现在所有话本、剧谱,都无法和《蜀山剑侠传》比较,唯一让人遗憾的一点,就是这是一本仙书,其作者并不在此世之中——黄景秀希望,也认为他是升仙去了。能写出这样仙气故事的,必定也是逍遥度日,悠闲一生,仙风道骨的神仙中人罢! 就算是‘君子不语鬼神’的父亲,也是何等的喜爱这本。黄举人一向是反对儿女们偷看闲书的,有些买地的书籍,譬如《斗破乾坤》,在他看来,便是对学问丝毫无益,大哥偷看被抓住时,被毫不留情地鞭挞了十下。但这话本不但堂而皇之地登上了书架,而且即便父亲发现了自己正在偷看,也没有声张,而是一副若无其事、佯装不知的样子…… 对黄景秀来说,《蜀山剑侠传》,像是过往那段虽然限制重重,却也不乏本真之乐,在艰苦的生活中,一家三口相依为命、彼此扶持的生活中,所有温馨一刻的缩影,乍然在千里之外,诞生这话本的故乡,听到了这书的名字,仿佛是故友重逢,惊喜过后,又有些说不出的苦涩,所谓‘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她从前很少能够读词,便是偶然读过这样的词句,也很难想象到底是怎样的感受,直到如今,在热浪中所感受到的沉重,那无可奈何追不回的憾恨猛然涌上心头,方才让她忽然间明了,什么叫做载不动,许多愁,恰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买地的日子,当然是极好的,她也能想象到自己之后的生活,怎么想都要比从前更自由也更快活,但是,如果能让黄景秀选择的话,或许她还更情愿选择在那山城小院中,清苦而单调地,与父兄一起再生活短暂的几年。即便,即便那也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她总是要嫁人的,但是,至少她的父亲和兄长还能好好地活在世上…… “或许是《蜀山剑侠传》,也或许是别的话本,现在我们买地这里的话本,已有许多了,也不都是天书走红,有很多我们活死人自己写的话本,也一样大受欢迎。尤其是在土仙画上,《我在南洋当驸马》,这些南洋派的要走红得多了!你可看过这些没有?” 谢金娥在她身边絮絮地说着,很显然并未察觉到黄景秀的感伤。黄景秀也很快从强烈的情绪中恢复了过来,她掩饰地一笑,摇了摇头——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如今在世上举目无亲,像她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述说着自己的痛苦呢?虽然从没有人教过她这些,甚至于她父亲还出名地不擅长这些,但黄景秀凭着本能,还是迅速地找到了自以为最适合自己的处世之道。 “川中的书籍很贵。”她说,“而且交通不便,主要都是靠同乡会带一些回来,但是,他们的地方也有限,更多的还是带教材,带有用的书。这些东西,即便带回来了,也不是都能翻印流传。就算流行,我们也未必能看得到。” “敏朝的地方,信息流通的确是太缓慢了。”谢金娥也说,“万州的书店里货的确很不全那——你爱看书吗?爱看书的话,一会倒是可以去租书店,花一文钱便可以租一本书看两日了,若是看得快,当天借当天还的话,那就更划算了——对了,我们可以去租书店吃橙子。” 前方已经是一个集中的菜蔬市场了,不过时值正午,大多摊贩都去茶棚里乘凉,把箩筐用叶子、笸箩遮蔽起来,表示里头虽然还有货,但主人暂且不在。卖鲜果的摊子上,只有两三个早熟的甜瓜堆着,一些零星的树叶在篮子底部,看来生意很好,别的品类都卖完了。不过,晚橙这么昂贵的东西,是不太在摊子上卖的,金娥说,它们主要在茶馆里供应。 “也有些果农,会把品相不太好的橙子自己收集起来,走街串巷叫卖,十文一个,但是那得有运气。大多好的,都被茶馆包完了,想吃橙子得到茶馆里来——一般茶馆边都有个租书店,他外头也有骑楼、桌椅,都是一起做买卖的。” 谢金娥看来也是个租书看的老手了,她带着黄景秀走了几个巷子,老道地相着租书店的成色,“这家好,书架多,那几家里头全都是报纸架子,多是给茶馆客人消闲的,要看话本还是这样的租书店合适。存货多,实力强,时新的话本一次能进几份,不怕被人借没了。” 果然,这里头的话本,简直可以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了,黄景秀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书拥挤在一起的画面——主要是《斗破乾坤》一套就能占满一层书架了。要来个几套的话,一个大书架岂不是就全被占去了? 还有《我在南洋做驸马》、《逍遥游》、《鸳鸯错》……全都是一看就知道绝不正经,肯定不是一个有正事要做的姑娘应该沉迷的东西,但是,这些书名对黄景秀的吸引力,刹那间又盖过了篮毬了,简直比什么新鲜的衣料、首饰,都能得到她的喜爱,她的眼神在这些书本上游弋着,几乎不知道该选哪一本好,谢金娥则拉着她,老道地在骑楼里找了个桌椅坐下——椅?->>踊故翘俦嗟娜σ危艘桓霭笤谝伪成系闹窨康嬖谘啵鹄聪嗟钡氖娣?br/> “一壶凉茶,两个杯子,晚橙来两个,瓜子一碟!” 餐点的价格是写在水牌上的,悬挂在骑楼下方的屋檐内侧,风一吹来,这些竹牌便叮叮咚咚地互相敲击,发出悦耳的声音。一壶凉茶十文钱,晚橙比金娥想得贵,要30文一个,瓜子一碟倒是很便宜,不过是一文钱,但数量不太多。谢金娥对黄景秀介绍,“在这里租书,是要付押金的,还要登记姓名、住址,因为有时候押金是不能完全扣抵书的损失的,要是成套的书被你弄得缺损了一本,那岂不是麻烦吗?” “所以,旅客租书押金要加倍,不过,若是在这里一边用茶一边看,那又另当别论了,你想看什么都可以,额外出一文钱就行了。一天之内,能看几本都是你的事,所以,虽然这里的茶要比隔壁茶馆略贵一些,但一些看书很快的人,宁可坐在这里看,对他们来说还更合算些。” 当然,在租书铺附近的茶馆看书的话,也可以免了押金,但那要多给茶馆伙计赏钱,因为他们要来向租书铺分说,而且要承担监督书本去向的责任。所以总下来的话,开销是差不多的,只是在茶馆看书,能吃的茶点更多而已——在租书铺看书入了迷,也可以请租书谱的伙计去茶馆跑腿买茶点来,如此自己就不必挪动了,餐具也由伙计代还。 可见,这租书店和茶馆,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久而久之,在租书铺子边上,有一间或者两间茶馆,或者茶馆自己兼开报刊铺带几本,也就成为默认的规矩了:茶馆每周都要买大量的报纸,过期之后如何处置本是难题,现在倒好,一个报刊铺,全解决了,还能多带客,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有些书蠹,平日里在学校里也是读书,休息日还要来租书店,一坐就是一天!”谢金娥笑着说,“把店里的书全看遍了,就自己写。有不少走红的话本,就是这样写出来的。就像那个《逍遥游》,引领了一个派系,我们都叫它支招派,很爱看呢!” 原来,《蜀山》、《乾坤》各领风骚的局面,在买地早已是过去式了,现在买地的剧本且先不论,光说话本,就有几大流派:第一,敏朝本有的世情,如《拍案惊奇》、《情史》,这类,讲的都是市井中的奇情故事,文笔是很——很旧式的,这么说或许不恰当,但只要读过买地的和敏朝的,便可以感觉到明显的区别。如果说在从前,这些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白话,那买地的出来之后,它们也显得古典了; 第二,是模仿《蜀山剑侠传》创作的寻仙故事,《四游记》因为《蜀山》的东风,又再火了一把,也可以算在里面,但是,这些故事模仿蜀山的痕迹,要比模仿《四游记》多多了。还有大家耳熟能详的套路,借由蜀山的人物,敷衍自己的故事。 便犹如借潘金莲敷衍出《金瓶梅词话》一样,蜀山剑侠传中人物极多,其中三英二云,很受众人喜爱,又有石生、秦氏姐妹等扣子人物,命运跌宕起伏,惹人怜惜,却偏偏写到一半,笔锋一转便写丢了,他们的下落也着实令人悬心,不乏有人试着为其撰写结局,有许多《蜀山石话》、《我在蜀山做狐仙》等话本,都是借了蜀山的名气,也颇为走红。 还有些故事,就完全跳出蜀山的框架了,但还是以修仙为主题,也可以分入此类,这也是黄景秀最感兴趣的一类,谢金娥道,“这家老板分得好,寻仙类的都在里头那个大架子上,你可以从《我在蜀山做狐仙》看起,那说的是秦寒萼自悔前尘,忽然间触动因缘,穿梭时光重回过去的故事,写得也颇新奇好看。” 第三类,则是模仿《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一套武侠丛书而写的武林故事,不过,黄景秀连原著都没有看过,谢金娥便推荐她看原著,“写景之处,许多是取了《蜀山》之意,不过故事要更完整跌宕得多,也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丛书没有出完的,只出了雪山飞狐、连城诀、射雕、白马啸西风,然后就出笑傲江湖、神雕侠侣了,‘飞’、‘书’、‘鹿’是什么,到现在也不知道。” 不过,故事之间没有联系,也不妨碍阅读就是了。黄景秀听到这里,恨不得就立刻要取一册来看了,但看最显眼处的书架,摆着的是《我在南洋做驸马》,便问道,“现在南洋派的,怎么如此走红呢?我好像在周报上看过一期的,也不算吧?好像是真有的事。” “你去拿一册翻开看看便晓得了。这书还不外租呢,只能在这喝茶看——便连手抄、翻印的都少!” 什么书这么特别呀?黄景秀也好奇起来,有些怯生生地走到书架前,往柜台处相了一眼——柜台后的伙计,大概也听到了她和谢金娥的对话,便对她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地道,“把桌上的手牌拿来,取了到这里来登记一下。” 这还是黄景秀第一次独立和外男打交道,好在买地的男子,目光清正并不让人反感,但她仍有些紧张,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忙忙地出门去骑楼下取了一个小竹牌——这是和杯子一起送来的,几个杯子便是几张竹牌,如此可以防止一人借多本,倒是简便有效。 取来手牌之后,大概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这么短短一段时间,柜台后已换了一个少女坐着,原本的伙计则离开去做事了,黄景秀心下一暖,暗道:“买地做事,倒是颇有让人宾至如归的感觉。” 既然是和女伙计打交道,她便自如多了,取了书籍,和手牌一起送去登记,还和女伙计谈笑了几句,得知那晚橙其实书店也没有,那男伙计是去茶馆取货了,这才拿着书册回到座位,笑道,“买地的书,很少有硬装的,这本的装帧倒是很结实——” 说着,便揭开了硬皮封面,只是一眼,黄景秀的眼睛便一下瞪大了,几乎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扉页的版画,她揉了揉眼睛,连刚被送来的两个橙子都顾不得留意了,只是反复地细看着这版画那栩栩如生辉煌华彩的细节,又虔诚而小心地,用手指搓磨着光滑的书页。 “这——这是天书吗?”她不禁问道,“这书页,这滑手的感觉——还有这人,天呢!那三公主好像在看着我!等等——这是什么香味儿?” 这里对书的震撼还没完呢,那边又闻到了前所未有的芬芳甜香,却是谢金娥已经开始用小刀给橙子削皮了,一股从来未曾闻过,充满了芳香和甜蜜,又带有柑橘特有的一丝涩味的气息,立刻就闯入了黄景秀的鼻端,她这会儿都不知道该惊讶什么好了,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看看金娥手里被迅速剥出的橙子——谢金娥手很巧,这橙子皮很快便被完整地剥落了,剩下薄薄的内皮,包裹着黄橙橙的果肉,她轻笑着掰下一片犹如橘瓣完整的橙瓣,塞进黄景秀口中。 少女的眼睛一下又瞪得极大了——“怎么这样酸甜适口,天,这是什么味道——等等——” “这橙子……这橙子它竟没有籽儿?!”:,, 533 脐橙和幻灯片(中) 没有籽儿的橙子,就像是没有核的频婆果,没有籽儿的西瓜、橘子、柚子……自古以来,籽、核,似乎就是果子的一部分,也是这世界上最坚定的真理——凡是果子,当然是要有籽儿的,倘若没有籽儿,该如何繁衍呢?只是对于果子,人们吃的多数是籽儿外的东西,而对于粮食,人们吃的就是种子本身而已。 黄景秀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吃到无籽的水果,这一点的新奇,还要远远地超过了晚橙本身的口感,它又被叫做脐橙——这也是有道理的,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因为在橙子的大头处,有一个鼓起犹如肚脐一样的东西,剥开来一看,是一个很小的橙子,肯定是不能吃的,但也显得玲珑可爱,令人想要把玩。 当然,这橙子的口味,这个没什么可怀疑的,自然也是好得让人吃惊,但凡柑橘类的水果,总是有一丝难免的酸涩,凡是能把酸涩压下,突出甜味的,哪怕仍然是酸比甜多,也算是名种了,就像是万州的红橘,酸甜大概各半,就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红橘引种到别的地方,往往便会失去了这种酸甜的比例,变得更加酸涩,万州人也常常以此为傲,认为红橘独钟万州,是本地水土上佳的表现。万州的幼童都往往能掌握‘橘生淮南’这个典故。 但是,如果和晚橙比的话,那万州的红橘也就黯然失色了,晚橙的甜已经完全压过了酸,甚至于酸味完全退化为了一丝余韵,就像是甜味的配角,一种可有可无的调剂,晚橙入口的感觉,就像是吃了一口柔润多汁的软糖,甜中带酸,和单纯的甜味比起来,更加不容易腻味,好像每一口都饱含了橙子特有的清香,那滋味丰富得,吞下去许久之后,还要咂嘴回味,似乎一闻到手上的橙皮味道,就立刻想起了口中的味道来。 那个搞橡胶的小伙子,用一个晚橙来换一场加油,现在看来,也不能说是不厚道的了,这个报酬也的确能让人心动!黄景秀对于他的印象,似乎也因为晚橙的美味而更加有所改观了,尽管她本来就不算讨厌他。不过,这种突出的美味,和完全无籽的奇特相比,似乎又有些微不足道了——她急切地查看了金娥手上正剥开的另一个晚橙,“这个也没有籽儿吗?” “没有,晚橙就是无籽的。”金娥肯定地回答,“不然它卖得那么贵呢?这个东西是不好私留种籽的,只能通过嫁接——敏人叫做‘接换’的办法繁衍。而且,它对气候的要求也挺高的,像是衢县就种不得,现在种得最多的是鸡笼岛——只有鸡笼岛的气候才能种它,晚橙树只长在年平均气温高于3度的地方,也就是说,下雪的天气不能太多,还要有日照,现在小冰河时期,便是江南都种不得,在鸡笼岛、安南,倒是可以种的,我们出发之前,鸡笼岛刚装了一船的树苗去吕宋、安南,所以,你知道六姐为什么一定要取了南洋罢。” 当然,光复南洋肯定不止为了种晚橙,但黄景秀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领土扩张的好处,光是农业上,就多了这么多的作物。如果不是六姐开拓了鸡笼岛,现在恐怕连晚橙的插杄都无从准备吧,如果只能采取接换这种办法,那么,在大规模种植以前,就必须栽培一批合适的‘本木’,在它们长到合适大小的时候,再从母树砍下枝条进行接换。可想而知,从第一棵晚橙树,到如今这样大量上市的规模,中间门要经过几代的栽培! “晚橙还要三年才能进入盛果期,第一批果子出来的时候,真比这个还贵得多,也根本流不到市面上来,六姐从多年前起,就令人寻找温泉地区,进行种树的培育……这都是报纸上刊载的东西,这晚橙虽然贵,但却并不是贵在它是什么仙果——它贵在其来之不易,现在产量还很稀少,贵在这样一步步地走向量产的过程中,耗费的人力和心血,而不是被六姐随意点化出来的,所以农业专门学校的田师傅,是合该受到大家敬仰的。” 谢金娥把报纸上的见闻,对黄景秀如法照搬着,她似乎也看穿了黄景秀的怀疑——说真的,任何人吃到晚橙以后,都会有点儿怀疑这是不是六姐仙法点化出来的吧,毕竟这实在是太难想象了,怎会有人力能够培育出如此甜口又没有籽儿的橙子,这难道真不是什么王母娘娘蟠桃宴上的鲜果吗? “若是孙大圣吃到这样的橙子,只怕就常驻花果山,不会出去拜师学艺了!” 黄景秀愣了半日,才勉强想到了能和这晚橙相配的比喻,惹得金娥和其余几个来看书的客人都笑了起来——她现在一点也不觉得30文一个有多贵了,事实上,倘若有一天这橙子落到3、5文一个,黄景秀还觉得太便宜了点,似乎配不上它的好处,这样的好东西,如此便宜就可以享用的话,简直让人有种折福般的惶恐了! “能吃上一个,已经够啦!” 她再三赞叹,又珍惜无比地品味了这个果子,金娥虽然也珍惜,但明显没她这样夸张,而是笑着说了一句,“喜欢吃这个,你就该到鸡笼岛读书,鸡笼岛上偶尔也有十文一个的遇到,不甜还包退——记住,吃这个脐橙,还是要剥皮吃好,切着吃就没那味儿了。” “包退?” “嗯,当场吃的话,遇到坏果的话,不甜会退钱,所以岛上卖脐橙的小贩边上,总是围着一群人站着吃橙子——不过,橙皮也不肯乱扔的,带回家煮水洗澡也很不错,可以解暑!” 鸡笼岛的特色民风,也引来大家的关注和搭腔,黄景秀和金娥又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不过,这一次黄景秀并不局促了,她压根就顾不得在意这些,完全沉浸在一种神奇的体验之中——不仅仅是橙子本身的美味,还有……还有那种只要按部就班,做好筹划,就可以有条不紊地将世界改变,把这样奇妙的果子带到世上的感觉,怎么说呢……她无法完全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说,这种体验,似乎比橙子本身更叫人心醉。 就这样一片片慢慢地吃完了橙子,还没有完全从这种心情中平复,又开始稀罕《我在南洋做驸马》了,“这个纸,如何能这么滑,上头印的——是版画吗?栩栩如生!简直就和活人一样!” “哈哈哈,这叫铜版纸!也是才出来的贵价东西,你摸着滑滑的,是因为里头参杂了滑石粉,滑石粉这东西,也是最近找到了滑石的货源,这纸可金贵着呢,这样一本薄薄的书要卖到二两银子,所以说,书店是绝对不会外租的,要不是看你干净相,还要叮嘱你洗手了再看,就是怕把它弄脏呢。” 二两银子,在黄景秀看来完全不贵,甚至可以说是该当的价钱,或许在买地这是很贵的,因为谈起价格时,许多人咋舌,但在万州,这就是正常的价格,一册难得的古籍,数十两的都有,论品相和稀奇程度,在黄景秀看来也完全无法和这版画相比。她说,“那这栩栩如生的人像——” “就是仙画留影直接印上去的,六姐说这本书有历史价值,用了仙器来印,一共就做了一万本,根本有价无市。市面上常见的另一个版本,是用我们自己的技术,那就是填色版画了,固然也像,但绝没有这样原汁原味,我们的机器还完全无法做到如此细腻的填色。” “确实,确实……” 黄景秀禁不住一再喃喃地说,她的手指甚至不敢落到书页上,而是这样虚虚地抚摸着铜版纸上丰富多端、变化过渡得极为自然,仿佛浑然天成,就像是截取了一小段‘真实’印在纸张上的画面,上头那浓绿色的植被、人们的情态、服饰,都是那样的生动,简直如在目前! 比较起来,文章反而已经无关紧要了,这本书实际上集合的就是报纸上关于南洋驸马庄长寿的报道,故事本身的确是离奇的,还集合了南洋公主这些元素,谢六姐认为有历史价值,大概是因为这一点。至少,每一张仙画都是那样的引人入胜,仿佛一下就把异域风情,塞到了黄景秀的鼻尖底下,而倘若结合了故事来阅读,在照片上还能看到更多有价值的,相对应的东西。譬如说,三公主对庄长寿介绍她的部族和图腾,便可在照片里找到相应的图腾画—— 哪怕是一期不落地看完了连续报道,看过报纸版画的人,在这样的书面前也难免要迷失自我的。更何况黄景秀并没有一期不落看报纸的条件?在万州府,能隔三差五看一期买活军的报纸,都算是消息相当灵通的了。不用多说,这天下午,她的时间门便多数交代给了‘南洋派’了,反复看完了《我在南洋做驸马》。 并且因为下一个客人等着要看,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将其交回之后,她便立刻看起了南洋派的其余书籍,有些也是下南洋的活死人,用自己的口吻写出的游记,其中的内容可以和《驸马》相互印证,让她对于那仙画中的景象有更深刻的了解。谢金娥离开去开了个汇报会议,出来找她去食堂吃晚饭时,黄景秀且还看得如痴如醉,连晚饭都不想吃了,“我不吃,我不饿——我在这对付一口面就行了,金娥姐你去吃吧,租书店天黑就关门,到时候我再去食堂找你。” “真是个书呆子!”金娥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罢了,也来不及了——今晚幻灯片上的是《驸马》,我估摸着,我们要去食堂出来,说不准还买不到票呢!那就在这对付个粽子吧!我们吃了刚好还书排队去!” 按道理来说,似乎不该在租书店吃有馅有油的食物,避免污损了书籍,不过,买地的书籍毕竟是便宜的,而且,还有茶馆兼营的书铺进行竞争,因此租书店的规矩和服务都在悄然的完善,对于两个雅洁女娘一边看书,一边悄悄吃粽子的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两个女娘因此得以享受一边吃饭一边看书的快乐——黄景秀出于自身尊重字纸的习惯,左手拿着粽子,右手翻书——她中午的确吃得太饱了,只吃一个洒白糖的碱水粽子便足够饱。 但金娥下午不但跑步了,而且还走来走去,又去开了个长会,小小的人吃了个足有小臂长的咸蛋黄鲜肉粽,这才满足——粽子毕竟是所有便餐中最顶饱的一种,她掩着嘴巴打了个嗝,“走罢,他们要收摊了!” 租书铺在晚上会把椅子翻在桌子上,表示不接待坐铺客人,但还经营租还业务,主要是怕客人太多,打翻火烛造成火灾。这个考虑,是可以得到大家体谅的,此时天色已经入暮,各商家都在挂灯笼,黄景秀看了一个下午的书,起身后稍稍有些晕眩,也因为看书久了,看远处还有些模糊,揉了揉眼睛,扶着谢金娥缓了缓,这才扭过头看向骑楼外的街道。 “这——” 在这个下午,已经饱受了几次震惊的景秀,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麻木,甚至于看到任何景象都不能再吃惊,但,或许是因为刚刚吃下去的粽子,提供了新的能量。她还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光华璀璨的世界,流露出了一副乡下人一般的蠢相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她痴痴地念诵着故往的名作,“东风夜放花千树,这就是东风夜放,星花如雨么……”:,, 534 东风夜放花千树 万家灯火闹春桥,十里光相照,最是人间灯火能入诗词,黄景秀自然也是见过上元夜灯的。千年以来,上元就有走百病的风俗,男女老少不论贵贱,都着白衣,妇女走街串巷,形成一队,往往要绕城一周,或是出城前往城外近郊某处寺庙,供佛、祈福、观灯而归。便是万州‘山上’最富贵的人家,这一夜也不会禁止女眷出门。 黄家这里,每年则是由她奶娘带着她去‘走百病’,对于这个习俗,家里是很当真的,因为黄景秀的母亲体弱多病,她还在襁褓中时便染疫去世了,黄举人唯恐女儿也遗传了妻子的弱质,因此每年上元节,都要奶娘带她,从山脚处的码头开始,一直走到山顶的亭子处,在亭子中祈求平安,随后再下山回家——为什么是奶娘带着?因为万州的风俗,走百病要妇女带着才能灵验。 直到奶娘去世为止,黄景秀年年上元夜里都要在外逗留许久,那天晚上,城中灯花如昼,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花样百出的灯笼到处地悬挂着,人们手里提着的绛纱灯,这是不便宜的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山上的女眷出门了,孩子们手里举着的小鱼灯,烛光照透了彩纸,掩去了陈旧——灯笼在山上也未必是年年换的,更何况山下了?一盏灯笼精心呵护,能用十几年呢,便是偶有破损,赶快发现了去找裱糊匠,也能经过妙手恢复如初,在夜里是轻易看不出瑕疵的。 还有滚在地上顽的滚灯,设计得极为巧妙,不论其如何滚动,中间装着烛芯的部分始终稳稳当当,绝不会有倾倒的危险。悬挂着如花瓶、如铁蒺藜的吉利彩灯,五颜六色的彩纸在灯光映照之下,都像是活了过来,灯上绘了的人物、花鸟、鱼虫、山水、日月……在光影中扭动着,好像随时随地都能从光中脱出,灯市有一种奇妙的氛围,好像模糊了现实和想象的界限。黄景秀对于灯火,是有一种别样的喜爱的,她熟悉那朦胧而又坚定,和影子纠缠相伴的光亮—— 但是,买地的灯,又哪来的影子呢?哪来的彩纸呢?买地的灯,根本就不是用纸糊的!自然也没有了彩光和剪影——没有人舍得在宝贵的玻璃上贴花样:不错,买地的灯全是玻璃做的!一根根蜡烛、一盏盏灯芯很粗的油灯,在玻璃灯笼中散发着耀眼的光,经过玻璃四面的折射,简直就像是一个个小太阳,两三个并排地挂在一起,这深蓝色的天空都要被映得亮了起来……在这样的光华之下走过,只怕连脸上的毛孔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简直连黑夜本身都被完全驱除了,完全失掉了夜的韵味。 哪怕只有一家店铺,挂出了这样的玻璃灯笼,也足够让人惊叹的了,而黄景秀看到的,却是这一条街上,几乎所有店铺,或者多,或者少,都挂着同样的灯笼招徕顾客。这怎么能不让她发出‘东风夜放花千树’的赞叹呢?即便没有烟花,这乍然升起的星光,难道不比焰火更加璀璨绚烂吗?比起上元夜那需要细心品鉴的朦胧灯火,此时的买地玻璃灯,是如此的简单直接,却又带着不可违逆的气势,好像一下就席卷了她对于黑夜,对于灯火的认知! 仔细想想,这还不是买地的上元夜,而是他们日常随处可见的一个晚上啊! “其实耗费的烛火,和从前比还要更省了一些,之所以这样光亮,完全是因为高透玻璃的价格开始下降的缘故——” 一如既往,金娥贴心地充当了黄景秀和买地之间的桥梁,作为一个也曾在买地之外生活,只是早来了几年的活死人,她很明白黄景秀诧异的点在何处。“以前倒也不是没有人想做琉璃灯笼,但是,透光度没有这么好——做琉璃瓦用的那种琉璃,和这种高透玻璃是不能相比的。” 琉璃瓦这个东西,在万州实在是非常稀奇的,就算是整个川蜀,能用得起琉璃瓦的人家也不多——这里说的用得起,是指在屋舍的瓦片中夹杂着一两片琉璃瓦,在书房、卧室的上空,方便平日透光,形成一种犹如天窗的效果,想要通铺琉璃瓦,这个耗费哪怕是皇家都承担不起,琉璃瓦是很沉重的东西,而且往往是泛彩光、带颜色的,以五彩晶莹为贵。至少,在黄景秀的见识里是如此。 如果烧不出五彩,那就是一种灰扑扑的温润的白色,也有个名字叫做‘药玉’,这种颜色可以用来做摆件,不过,无论如何,琉璃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昂贵而沉重,不论怎么烧,都是非常非常昂贵的东西,运输也不容易。和买地这里这种便宜的,高透光的玻璃,虽然都是烧出来的,但可以说完全不是一种东西了。 黄景秀虽然之前也听说过买地的玻璃,并且在丰饶县见到了玻璃窗户,但是,她当时还没有把玻璃窗户和玻璃灯联系在一起,直到见到了这样光澈的玻璃灯,她才豁然洞开——是啊,透明玻璃,瞧着就知道轻盈,比厚厚的五彩琉璃肯定要轻得多了,难道不是天造来做灯的好材料吗?! “技术在进步,原料也在不断地被买进来。我们买地向外输出的好东西,那可太多了,但我们要买的东西也是无穷无尽,简直就像是永远都填不满的胃口。尤其是专门学校,在摸索出合适的配方之前,完全就是烧钱,但是一旦把配方和生产流程确定下来,那好了,一年之内,这个东西生产出来的速度就会提升到你想不到的程度,然后把商品通过海运、河运,发到天下各地去。” “就像是这种高透的玻璃,其实敏地也不是没有,无色琉璃灯在宫中不算是很稀奇的东西,但是,他们的价格压不下来,根本就没有普及的可能,而买地就不同了,我们的玻璃灯,能够便宜到在民间创造出一种广泛的需求——便宜到你认为自己非买不可,于是,广阔的市场就立刻被这么织造出来了。” 谢金娥原本大概是管专门学校的,说到专门学校烧钱时,她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心疼和不舍,但一旦说到他们的研究成绩,便禁不住眉飞色舞了起来,“就像是这个玻璃灯吧,没有它之前,大家还不是一样做生意?但它一旦推出了,而且一盏只卖个一两银子,那你立刻就觉得,没有几盏灯,这晚上的生意压根就做不起来了。” 这当然是实话了,哪个城市都有通宵达旦燃烛助兴的店铺,蜡烛虽然昂贵,但这贵也是贵在客人身上,总会折进菜价、酒水的价格里,也总有消费得起的客人。买地这里就更不用说了,蜡烛都已经是便宜货色了,买地的蜡烛好像不是荤油蜡烛,也不是白蜡——在川蜀,人们还是用牛油蜡烛的多,因为牛油便宜,到了大江下游,白蜡就比较多见了,也比牛油蜡烛便宜一些,白蜡是蜡虫所产,因为蜡虫在川蜀没有人养,黄景秀很少见到,还认为白蜡烛是很稀奇的东西。 买地这里,常见的好像是更耐烧的石蜡,这就是更少见的东西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这里最名贵的燃料是煤油,在店铺里轻易是见不到煤油灯的,黄景秀现在也只是听说而已,现在商店用的,都是烟淡的石蜡,按照谢金娥的说法,价格不比白蜡贵,而且还非常耐烧,“这东西是煤炭里提取出来的,山阴的煤好,副产品的石蜡烟少。所以把山阴的煤卖过来的商人,政审分都要多一些。” 山阴的煤、鞑靼的滑石、东瀛的白银、高丽的石墨高丽的铜,这些遥远的地名,在金娥的讲述中被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天下各地的矿产汇聚到了买地这里,变成了高透玻璃、石蜡做的蜡烛,成为了一盏盏便宜的玻璃灯,把店铺照得犹如白日一样光亮,而这光亮的灯又更带动了人们出行的热情—— 既然灯便宜了,折进菜钱里的本也就少了,菜也就跟着便宜了,便宜的吃食,便让很多家庭觉得,比起下工回家还要起火烧饭,坐在灶台前苦苦地盯着火候,倒不如出门买点儿——于是,这也就更促进了夜市的繁荣,店铺摊位也因此越来越多,买地不但有光,还有能享受这些光亮的人群,才在各地的州县中酝酿出了这样热闹的景象,这其中所体现的力量,哪里仅仅只是灯火一样呢? “那是老虎灶,专门卖热水的,背过就是澡堂,现在天气热了,澡堂的生意不太好,他们就主要卖热水——倒也不怕亏本的,这个澡堂没有热水池子,来多少人洗澡放多少热水罢了。老虎灶一般都兼着帮邻里蒸饭,比自己煮要省事,你要常在他家买热水,蒸饭的钱都不收你的。” 确实,时不时地就能见到有百姓提着篮子来取饭盒,一个个马口铁的饭盒被夹出来,放进篮子里,和已经买回来的荷叶包熟菜一起拿回家,最多自己再烧个汤,一顿晚饭这就有了。正赶上工厂下班,两边的灯火中,人潮川流不息,食物的浓香已经传出来了,各式各样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让还不太熟悉此地口音的黄景秀颇有些反应不过来——买地的人大家都是说官话的不假,但也还带了方言的口音。 “酢辣椒啊,酢海椒,南湖道刚下船的好酢辣椒来——一碟子送两碗饭,最杀饭的好东西!快都尝尝来,新货!” “老板来个蒸茄子浇汁带走!” “烤肉串五元一根货真价实!” “老板,炸童子鸡来一只带走!” “卤豆腐干切一叠,饶我些卤汁——我碗在这里。” 因为是要带回家做晚饭配菜的缘故,都不是什么贵价的大菜,那些灯笼最多最明亮的餐馆反而不吆喝,都忙着接待进门吃喝的贵客,小摊子小门脸是更热闹的,要蒸菜的人很多——蒸,是最便宜的加工手法,和汆、烫有得一比,便宜在省油上,只需要把菜蒸得熟烂了,再浇上料汁,就可以下一大碗饭了。 很多人白日里在食堂吃了一顿,晚上这一顿就不吃荤菜了,来两片卤豆干、一碟蒸茄子浇汁,拌在饭里再下点儿蒜泥——这样看,买地虽然有许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但百姓的吃口和敏地却还不算是天差地别的,至少荤菜、大油炒菜,对于百姓来说也还是比较奢侈的东西。 不过,即便是素菜,这样的吃口对于辛苦了一天的汉子也足以让他欣喜啦,有些人干脆就站在路口,打开马口铁的饭盒现拌现吃,吃得满脸饭粒痛快淋漓,吃完了筷子往饭盒里一丢,饭盒一盖,往斜挎的布囊里一塞,取出手帕擦嘴,又凑到老虎灶边上要一点热水来投投手帕——还算是讲究,把头脸的汗一抹,他着急地去占位子了。 占什么位置呢?那就看各人的喜好了,但需要占位的地方是很多的,先一个,街头的戏台,这会儿人必定多,四面的玻璃灯挑起来了,演员们开始涂脂抹粉,准备上台唱戏了——黄景秀瞟了一眼,白话戏的妆容,和万州酬神庙会的戏码也差不多,不怎么精致,不过这不妨碍百姓们围观的热情。今晚演的是经久不衰的《鸳鸯错》,倘若不是要去看皮影戏,黄景秀也想留下来看看这个白话戏呢! 再往里走走,大棋盘就摆出来了,这是棋社在招徕社员,只见一个小院子里,玻璃灯下好几个棋桌,都有人正在眯着眼下棋,有象棋、围棋,甚至跳棋的都有,还有人下一种新式的棋,金娥说叫飞行棋,院子外竖了一个很大的铁皮棋盘,上头用红漆打了格子,有人不断来回传话奔走,大概是在播报里头一盘棋的进展。 伙计随时把磁石做的棋子拍在棋盘上,外头一样有一群人摇头晃脑地围观赞叹——买地这里不许赌博,爱好这种计算型游戏的人,多数都会参加棋社,不乏有人如痴如醉,追逐名局的。黄景秀也略懂手谈之道,停下来看了几眼,心道,“这个棋水平很高啊!不知道是哪里的棋坛名家也到买地来了。” 她见过的新东西已经实在是太多了,这样新式的大棋盘,若是在从前也能赞叹好久,现在却因为技术含量没有玻璃灯那么高的缘故,也就是挑挑眉便淡然视之。再往前走一步,看到的是花色十足的布庄——有玻璃灯在,布庄晚上竟也开门了,还有估衣铺里忙着翻新的裁缝、脂粉铺里手舞足蹈和客人介绍着什么的女娘……只有当铺还守着自己清高的传统,入夜后便上了门板,其实大家都知道铺里是有人的——不过,夜里拍门来急当的价钱,和白日里又是两样了,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因此不得不走一个过场儿。 唱戏的、下棋的,再往里还有耍百戏卖艺的,弹琴唱曲儿的,茶馆里座无虚席谈笑阵阵,小小一个衢县,平日的热闹比万州的上元节还要有得瞧了,这会儿大家还在吃饭,便已经是摩肩接踵了,还不知道天色正式入暮之后该有多热闹呢。黄景秀生平从未来过如此街市,看得是目不暇接,要不是金娥一路拽着她,早要忘了来意。 “快快,已经有人排队了!” 街道尽头,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支了一个特别高轩的帐篷,相当特别,不过这是个很热门的场所,夜市才刚开始不久,院子外头已经排起不短的队伍了,金娥连忙拉着景秀排到队伍末端,庆幸道,“还好我下午去开会时先买了票,不然就得等第一波了——这会儿应该还能找个好位置。” 买地的队伍,秩序是很井然的,几乎没有人敢插队,甚至也很少有在万州排队时常见的现象——一拨人让一个人占位置。大家都是规规矩矩地排在自己的位置上,时不时有孔武的男女伙计满面阴沉地过来巡视,这就让三教九流的人群都不敢妄动了。也让黄景秀又一次发觉,为何买地的女娘都很强调自己的健壮,果然在生活中许许多多的时候,一身肌肉都能胜过千言万语——甚至就连她都又一次兴起了参加锻炼的冲动。 很快,前面开始放人了,大家排队验票,逐一钻进帐篷里,黄景秀注视着一个个人影消失,心中很是有些兴奋——她还从没进过这种帐篷呢!便连帷帐在万州都是很少见的,万州没有这样的大官,也不像姑苏那么繁华,金娥刚才给她讲了姑苏的一种珠灯:明珠串坠,编在灯架之外,还往下垂落形成流苏珠串,其中点上明灯之后,珠灯反射珠光,顷刻间大放光华,璀璨至极,那才是‘星落如雨’,这种珠灯在姑苏的大户人家几乎人手两架,上元节时都挂在自家门楣前方,引来众人赞叹。不过,便是那样的排场,也不能和买地随处都有卖的玻璃灯比较亮度。 “这是橡胶布吗?”验票时,她好奇地摩挲了一下支起来的帐篷布,金娥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不是,是鞑靼那里卖来的……” 看得出来,她的心思已经完全在即将开始的演出上了,金娥拉着黄景秀利索地钻进了帐篷里,“快,最前头还有位置,咱们快去!”:,, 535 脐橙和幻灯片(下) 最前头的确还有位置,因为她们还算是排在前面,还有一个,便是年纪较大的人,还是更愿意坐在后方的圆凳上——这里的座位高度是不一的,用绳索彼此连串起来,避免客人们进来乱搬。第一排是脚踏一样,聊胜于无的小几子,再往上则逐渐越来越高,到最后一排,那已经不能叫凳子了,几乎可以叫做小月桌,倘若没有别人的帮忙,一定是要稍微费点力气才能爬上去坐好。 这样的排布,和体育场的座位是很相似的,的确能让前后的人都看清楚帐篷中央的大帷幕——不过同时也让前面的人有被踢后背的风险,所以也有些衣着体面的男女,宁可坐到最后一排去,而且观众还大略地分了男女席,伙计们是不允许互相乱窜的:男子一个方向,女子一个方向,如果男女要一起坐,那就只能坐在中间。但这座位是十分有限的,若都被人占去了,那就只能遗憾地当场分开,各自去找空座。 “这是……” 黄景秀有些不理解了,在她看来,帐篷里灯光明亮,而且座位也不算太拥挤,就算是男女杂坐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不妥——至少在茶馆、街头,男女杂处时双方表现得都很自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到帐篷里反而讲究起来了。“看新式皮影戏也要熄灯吗?” 她是问对了,确实如此,金娥道,“之前也不太分的,就有人在灯黑了之后手脚不干净,但买地的女娘,被臊皮了哪有忍气吞声的?当场就要叫骂起来,还要去报官,所以一两次事故之后,就开始分男女席了。” 看来,买地也并非就是地上天堂,该有的坏种一个不少,黄景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今天演什么呢?” “今天演下南洋。”金娥说,“最近下南洋实在是太火了——嘘,人齐了,要开始了!” 不是《蜀山》吗?虽然是今日也非常着迷的《下南洋》,但黄景秀还是有一点儿轻微的失落,但这失落很快又被第一次看新式皮影戏的兴奋冲淡了——旧式的皮影戏班子,找一块白墙就可以演出了,但是映上去的人像不大,新式皮影戏的尺寸,从这块白布来看应当不小罢?倘若还是那么一小块,也不好意思聚拢这么多人来看啊。 帐篷里很快就聚满人了,即便是晚上气温下降,也显得渥热不堪,人们出了一身的汗,气味着实不算太好闻,但没有办法,似乎是为了不让幕布被风吹得波动起来,只能采取这样的防风措施。有个伙计走上前来,拿起了铁皮做的喇叭,洪亮地宣布了几条规矩:第一,不许大呼小叫,第二,不许骚扰邻座上下其手——这一点尤其要强调,若被发现当即扭送官府,第三,不能随意起身走动…… 很快,他一挥手,另几个伙计便立刻麻利地取下了玻璃灯,吹熄之后退出帐篷了,帐篷内一下陷入了一片朦胧的黑暗中,黄景秀吓得往金娥怀里一缩——这样完全的,连星光都没有的浓黑,对她来说是罕见的,帐篷里又有这么多人,万一乱起来出都出不去…… 不过,在入口处还有一盏灯火,给帐篷内提供了一点光源,这是很大的安慰,而且,这点光正变得越来越亮,随后,摇晃的,似乎被扭曲了放大了的,发光了的画面,突然间在黑暗的幕布上乍然闪现出来,背后的光源像是被什么东西罩住,变得较为暗淡,但是,幕布上的画面光亮却变得越来越强。 它的大小不断地切换着,逐渐清晰了起来,很快就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完全呈现在幕布之上:一片浓绿色的丛林,每一片树叶都纤毫毕现,站在丛林中间的年轻人,穿着短袖衬衫,把中裤的裤脚挽到了大腿根部,赤着足,有些吃惊地望着大家——他的大小比真人还要更加高大,神色如此生动,几乎让黄景秀感到这丛林的浓绿,和少年的肉色一样,向着她扑面而来,把她也卷入了那个奇幻的世界之中。 “哎呀!” 她大概是惊叫了起来,若不是金娥拉着她,景秀几乎都要扑到地上去了,不过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惊呼的人,身后的观众,哪怕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也还是发出了低低的赞叹声。直到幕布旁边,那伙计洪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大家这才逐渐平息下来,屏着呼吸,听他念诵起了道白。 “‘吾至南洋也!’少年庄长寿跳下沙滩,到处睃视起来……” 这是《我在南洋做驸马》的开篇! 虽然下午才看过配了彩画的文字,但在这样的环境里,凝视着这样令人赞叹至极的幕布彩画!这依旧是让人浑身汗毛树立的兴奋和新奇,黄景秀逐渐冷静下来,又辨认出了彩画的来历——这的确是在那本书里的第一张照片!庄长寿的写真小像!不过是颜色和书本不同,而且尺寸也差了太多,她才一时没有发觉二者的联系。 天啊,在这个尺寸来看,画面里有太多细节了,庄长寿本人不说,背后的丛林浓绿,远处的村落图腾,还有树叶掩映中的一点亮光,黄景秀看书时就看了好久,认为那可能是蛇眸,在这个尺寸上她发现只是林间的光斑而已——已经她完全徜徉在这样巨幅的画像之中了,对于解说,是一种似听非听的态度,她从来没有……没有接触过这样大幅的图像…… 当然了,去寺庙参拜的话,是可以看到佛祖的雕像金身的,仰头凝视时,也的确会感到一种难言的压力,一种敬畏的崇拜,就像是此刻,凝视这画面中超过了常人尺寸的人像,在着迷之余也有一种想要膜拜的冲动,虽然明知道庄长寿也不过是常人而已,但是—— 伴随着解说员声情并茂的朗读,画面突然间又从幕布上被扯走了,不过,这一次很快又有新的画面被填装了进来,不需要再经过□□。毫无疑问,这是第二张照片,出现了新的人物——报道记者张宗子和徐侠客,这两个在买地很富有盛名,就连黄景秀也听说过的文人,他们的画像也出现在了幕布上。有先有后,一个人牵着南洋的小矮马,一个人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蕨条不知在说些什么。远处还有两三个浑身黝黑的矮小裸人,正在搬运着货物。 南洋土著! 他们果然什么都没有穿! 这样的画面,居然公然地展览在幕布上了,虽然没有暴露任何羞处,而且,这副模样对于黄景秀来说不算陌生——纤夫有很多都是如此,她从三峡出来的,怎么没见过几乎全裸的纤夫呢?但是,不论如何,眼见过,和放在幕布上这样大喇喇的展示,意义似乎仍然是不同的。黄景秀又怕看,又忍不住总想着要看看那几个小黑点。好在帐篷里的气氛很严肃,并没人鼓噪什么,否则,或许碍于情面,她也要做出一副要走的姿态来,现在则可以假装没发现照片后头那几个不显眼的黑点,其实是没穿衣服的人。 居然是彩色的画面……而且比所有寺庙的藻井彩画都要更活泼生动,比较起来,那些富丽的花纹也好,人物画也好,简直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了……黄景秀此时此刻怎能质疑金娥的判断?比起去看篮毬来说,当然是新式皮影戏更让人激动,甚至可以说是震慑得说不出话来。她可以一片一片地看到天亮——现在,她也明白为什么这种新式皮影戏又叫做幻灯片了,这个命名是很形象的,一片一片的灯画,通过神奇的步骤被幻化到了幕布上,幻灯片难道不就是最切实的名字吗? 这一场放映,一共持续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大致上把《我在南洋做驸马》这本书的内容都给带到了,但并非所有照片都有入选,幻灯大概是二十多张,有些女子身体裸露得很多,并且在镜头前方的,并没有被放进来,当然在黄景秀看来,那些画面中的女子干瘦矮小,实在说不上多么的艳情,但这样的选择还是让她松了口气。放映完结之后,还有下一场,所以大家都需要尽快地退场,从伙计指引的出口出去,还有人不断地卷起帐篷,透一透里头的味道,绝大多数观众都是如痴如醉,讨论着剧情的也有,讨论着剧目的也有,“还是这样真人的幻灯片好看啊!” “虽然比不上仙画,但仙画要几年才能看一次,那人多得,说是人山人海真一点都不夸张,去年我就没捞着看……幻灯片好,日日都在这里的,时不时还有新的幻灯片到货,掏钱就能看!” “那是,不过还是有真人真画的更引人入胜些。《南洋》要比《蜀山》好。蜀山的绣像幻灯片从前看,多么雅致,但《南洋》一出,又显得不新奇了。” “原来只有这个幻灯片,是用真人的仙画做成的吗?”她诧异地问金娥,但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南洋驸马,那是真有其事,用仙器拍下的写真,才能和剧情如此严丝合缝。其余的话本都是杜撰的,哪来的真人仙画呢?想来最多也就是一些绣像彩画的幻灯罢了,当然,不是说不好,但的确,和《南洋》比起来,那又完全无法相比了。 “大多数幻灯片都是绣像,像是真人彩画这种,大概也只有《南洋》了,下一部得等咱们买地再一次对外扩张时,倘若有什么趣事再说罢。”金娥是很博学的,近乎是‘万事通’了,她告诉景秀,幻灯片的出现,也和高透玻璃的普及有不可分离的联系,因为灯片其本身,就是玻璃上画出来的。“以前的版画师傅,现在很多都转行做这个了,之前周报还打广告,招揽能在玻璃上作画的大家。所以这东西和玻璃灯一样,都是跟高透玻璃一起出的新东西——原理倒是很简单的,但以前没有材料去铺开。” 原理有多简单呢?其实就是一个铁箱,里面是玻璃的片子,还有透镜,只要把玻璃的片子镶嵌进去,再有一块幕布,就能得到这样的效果了。他们出去时,见到了一个高高的梯子,梯子还带了一个架子,上头的人就是灯片的放映师傅。按照惯例,还要配一个声音洪亮的报幕员,让观众们领略灯片中包含的信息。 “这块幕布上也有橡胶——反面涂了一层,正面就不透光了,更能承住影子。”谢金娥说,“这些原理都刊载在《周报》上,衙门是鼓励天下的百姓们自己去做实验的。” “难道衙门不想专利吗?!” 这里的专利,要用古意来理解,比如说,朝廷专利盐铁,意思就是利用自己的□□,不允许别人来染指这两个赚钱的行业。买地的‘专利’用法,景秀还不熟悉,当然她也无法理解谢六姐的思路了。这东西……这聚宝盆一样的东西——怎么可能不拿在自己手里?而是要把技术散播出去? “这没什么好专利的,”金娥有些不以为然,“你没看过真的仙画,若是看过了便知道,幻灯片比起仙画又有多少差距,对六姐来说,无非都是为了丰富我们百姓的文娱,让我们过得开心一些罢了。再说……玻璃和橡胶都在我们手上,敏地的人想要搞这些,也得找我们买玻璃、透镜和幕布。他们自己磨透镜肯定没我们磨得好!” 第二个理由,算是把其中的道理给说透了,仔细一想也的确如此,橡胶都罢了,或许白墙也可以充任,但只要烧不出玻璃,不还得问买地这里购买吗?买地捏住了烧制高透玻璃的技术,就算把幻灯片传遍了天下,得利的似乎也只有他们自己…… 黄景秀不得不再一次被买地的思维方式给震慑了,当然,同时兴起的还有对仙画那极度的好奇——仙画,仙画究竟是什么样子,才能把这已经极为华美超出想象的幻灯片给踩到尘埃里呢?她能有这个福分看到吗?这一次如果能去云县看大运动会的话—— 不知为什么,她的思绪突然间飞到了故乡,景秀又不可自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父兄,如果,如果父兄没死,如果他们也能看到……哪怕不是仙画,哪怕能让他们看一看今天这幻灯片…… 她的眼睛突然红了,可恶的玻璃灯,让金娥发现了她的异样,关切地询问了起来。景秀擦了擦眼,挤出了一丝微笑。 “我是想到了小芸姐,我现在才明白她到底放弃了什么样的生活……”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从感伤中□□一些了,她终于贴切地体会到了王小芸为了自己的理想和情操,到底都放弃了多少,或许在很多人眼里,这比真死了还要让人难过。父亲和王小芸,他们的立场截然不同,贤愚也不可同日而语,可景秀觉得,他们拥有同一种慨然的气魄,可以为了心中所坚信的事物,将其余一切置之不顾—— 她勉强地笑了起来,对金娥歌颂着王小芸的伟大,金娥似乎也并没有丝毫的察觉,还附和了几句,但是,在景秀转身之后,谢金娥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她似乎已经看穿了景秀的心思,看破了这个命运多舛,背井离乡的少女,心中绵绵不尽的愁绪。 “人命,是最宝贵的东西。”这天晚上,她在自己的工作日记中如此写到,“每一条人命,牵动的都是亲人心头最真诚也最难忘的哀痛,一个人的□□死去了,但是,他的魂灵会在亲人的苦痛中继续存活下来。我认为……我认为,不论阶级的异同,在社会变革发生时,对于那些无可救药的人,我们要尽量残酷不留情地消灭,但是,对于黄举人,对于黄少爷这样,囿于阶级,囿于环境而显得泥古不化甚至顽固可恨的人,从此我心中,比起仇恨,我更充满的是一种宽容,一种理解,比起无尽的愤怒,我多了悲悯,今日的我和昨日的我相比有了改变……” “这改变,来自于一个少女藏起来的,不敢被人看到的眼泪……”:,, 536 防雨布的进展 “哎——小曹,龟孙,都十一点了咋还不下班?下班啦!” ‘铛——铛——铛——’,伴随着远方钟楼悠扬的钟声,纺织厂也响起了下工铃,摇铃人就如同更夫一般,慢悠悠地经过一个个厂房,在他身后,是潮水般涌出的工人们。他们一面迫不及待地扒拉着脸上的口罩,一面欢声笑语,期待地向食堂涌去。只有一两个车间,还没有酝酿起下工的气氛,譬如这被呼唤的小曹,就还心无旁骛地一边安排着工人们干活,一边飞快地用羽毛笔填写着表格。 “口罩戴好啊——这个橡胶液可能有毒性的,纱布口罩带牢,戴两层——五月十四日上午十一点,开始进行橡胶布和尼料涂抹的第二次尝试,尝试对象:粗羊毛尼,产地:鞑靼,获取途径:延绥边市……贸易对象:专职中间商,货源无考。” 按照《生产实验规范》,货源无考的话,那就一定要留存实验面料,所以小曹立刻操起剪刀,在面料上剪下了巴掌见方的一块,取来针线,用一片衬布,把料子和衬布夹着这张报表缝在了一起,别看他手长脚长的,飞针走线起来却也灵活,一边缝纫一边还能和朋友搭话。“老刘,你下班了就先去吃饭,我们要先刷一遍橡胶才能走,不然今天得加班——现在天气热了,橡胶不容易稳定,下午再刷,天黑前干不透的!” 对一般的小作坊来说,天黑以前没有干完的活,就意味着额外的成本——熬夜赶工的话多少得备着火烛呀,不过,纺织厂是三班倒,再加上他们财大气粗,多要一点蜡烛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小曹这样的技术岗位,因为工作的特殊性,他们是上一天休一天的,所以加班到晚上,对他们来说就是天才亮就来厂里,黑透了才回去,而且天黑了之后,工作始终没有白日方便,所以小曹只能压缩中午休息时间。 老刘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不过,今日他不打算这么简单就放过小曹,跟在他身边喋喋道,“不成,今日我要跟着你,把你逼到球场去给我们哥几个赔罪——说好的助威队呢?昨日喊锦语的全是些糙汉子,气势先就输了天高社一筹,我看我们最后输球,你要占九成责任!” 小曹无奈道,“那我连晚橙都拿出来了,人家就是不来,我有什么办法——你先让一让,别挡着我。” 他搓着下巴,仔细地注视着工人手执毛刷,在尼料上刷橡胶液,时不时弯下腰来,注视着液体和尼料结合的程度——这车间中,充满了一股怪怪的味道,虽然四面窗户大敞,还有人不断用手抽拉风箱,把轴承上配的叶片转起,形成鼓风的作用促进换气,但一大锅烧开的橡胶液,还是让空气中有一种臭鸡蛋一般的味儿,再加上大家都戴着口罩,老刘不一会便汗流浃背,实在是待不下去,只能无奈地道,“罢了,罢了!一会球场见,谁不来谁是孙子!” 小曹含糊地应了一声,对工人说道,“这批尼料结合得好像还行?很充分?达到饱和状态需要的橡胶也不多。刷几下饱和?” “刷四下就觉得布料不能再吸收了。” “四下,比昨日的哆啰呢还少呢!” “正是。” 这毕竟是正事,等小曹记了一圈实验数据,再起身时,老刘早已走了,他这才在口罩底下微微一笑:他今日还会去篮球场就有鬼了!昨日灌篮社输给天高社之后,在本县联赛中已经失去头名的希望,代表衢县出战表演赛的,将是蒸汽机厂的天高社。 当然仔细想想,这完全是情理之中,纺织厂又不需要身高,本来能打的工人就没几个,也就是占着财大气粗的便宜,在篮毬这东西还没有完全普及的时候,他们率先能凑足人来顽,员工的伙食又比较好,但遇到一样有钱的天高社,身高上的弱势立刻显示出来,和人家工作就是要打铁的壮汉打交道,怎么可能赢呢? 就算昨日邀来了那两个女娘助拳,想来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至少小曹是这样认为的,因此他理直气壮得很,现在想想,倒是不来得好,那老刘借口自己不善和女子打交道,推他出去,说是要拉人来喊锦语,但小曹很疑心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还是想兜搭那两个女娘中的一个——若是如此,来的人是合了老刘的意,但小曹却因此也要付出自己的夜点心晚橙一只,那他岂不是大亏特亏了? 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亏本的买卖,倘若小曹做了,那他简直就要质疑自己的智商了。想到这里,小曹便觉得那两个女娘不来,反而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了,他一扫昨夜做了尾生的郁闷,恨不得要美滋滋地哼起歌来——最近,他是都不打算去篮球场了,稍微避一避风头也好,反正他接下来也要出差去云县开会,乘机去看运动大会的,只需要忍耐几日不去玩篮毬即可,等到之后再露面时,想来队友也早淡忘了这件小事,老刘就算再想啰唣拉他请客,也掀不起什么声势来了。 若说男人来往,全都是大大咧咧没有心机,那完全是一种误会,即便是这样挥洒汗水的运动结社,其中的人情世故也是半点不少,小曹对于老刘这种爱算计人请客,而且动辄就要去贵馆子的行为,是很有些不以为然的——固然,他是技术员,工资高,奖金更是高得让人有些妒忌。就说这个橡胶布罢,现在各地的纺织厂,还有化学专门学校,都在进行实验,倘若有人能找到最优秀的配比,并且发展出量产的流程,一笔奖金或许就有数百甚至上千两。 ——就算实验不出最好的产品,只要是在认真上班的话,那份日常的收入,在老刘这样的技工来看是也高得让人有点儿意见了,但是,赚钱多却不代表一定得请客呀。他又不是坑蒙拐骗赚的钱,这笔钱完全就是因为小曹脑子好才赚到手的不是吗?他是考进了化学专门学校,在其中表现得也优异,两年期满之后,才应纺织厂的请求,被借调来这里的,绝对就是靠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赚到的,他凭什么随意请一帮大肚汉大嚼炸鸡,一顿就能吃掉三四两银子? 话说到这份上,就不能不正视小曹的那点儿傲气了,他和老刘虽然嘻嘻哈哈称兄道弟,平日也常同进同出,但那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说到为人,小曹是有点儿看不起老刘的,他私心里也觉得两人完全不是一类人——虽然两人现在都在一个厂里上班,可前程和社会地位都完全不同。小曹在纺织厂还能拿专门学校的一份津贴呢,等到橡胶布的实验告一段落,他还会回专门学校去,等到下一次再被派到一线工厂,参加攻关小组,这也是他这种技术员,现在于买地最常见的一种工作模式了。 老刘呢?一个修缝纫机的技工罢了,固然比最低级的力工要好一些,但也就是仗着自己的小聪明,对于机械的那点天赋,运气好,托生在衢县,第一批上了扫盲班,又会摆弄缝纫机,一般的问题他都能解决……因此在纺织厂筹建时,他便得了一个职位。比起后来的流民,他的收入是够高的了,可,如果他不能继续学习继续考试,这辈子也就是如此而已罢了,甚至是缝纫机的一次迭代,或许都会把他从现在的地位上甩下去…… 什么人嘛!半点没有自知之明,他曹持正爱打篮球,那是工作学习之余强身健体,不论是本职工作还是自学最新教材,片刻都没有落下。老刘呢?初级班勉强刚毕业,中级班一个学分都没拿到,每天下工就是打球,学校时去时不去,终究还是不去的多,成日里以球技为傲,四处吹嘘……一点儿正事没有!还老发坏,起哄架秧子,逼着他出面去和女娘搭讪…… 最关键是,那两个姑娘还没来,小曹多少还是有些介意这件事的。原本对于老刘,三分是球友互相配合的惺惺相惜,三分是对其为人的不喜,现在,这不喜转化为了厌恶——而且竟已有了六分,连篮毬都被暂时迁怒了,他决定最近还是多跑步多撸铁,暂且把球场的恩怨放一放再说。毕竟…… “哎,老李,你觉不觉得这块尼料,是我们实验到现在表现得最好的一块?和橡胶结合得均匀,用料少,而且没有明显分层——” 他有些惊喜地蹲下身,仔细观察起了铺在操作台上的料子,又走回展示台,取了一块料子过来,平铺着和它对比,“是的,你看,这块也是延绥边市来的羊毛,但是在我们这里纺成尼料的。表现得也比哆啰呢好,但还是不如今天这块。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感觉今日的料粗一些,反而能结合得好。” 老李是操作工——原是给白墙刷大漆的,用来刷橡胶液是恰好,他的学习成绩自然不怎么样,只是憨憨地说着自己的直观感受。“要不,下午在锅里再浸一块?看看浸泡法得的双面胶布效果如何?” “我看可以。” 小曹一兴奋,便把这些事情又都抛诸脑后了,“哆啰呢比较起来效果真是不怎么样,他们可能用了鸟类羽毛,但鸟类羽毛和橡胶的亲和性不如羊毛好。” 之所以一会儿用呢,一会儿用尼,倒不是小曹乱用,根据《周报》沈编辑的考据,尼字的来源,是‘毦’字,一看就知道,此字表示的是正是由毛织成的布料。 只是‘毦’、‘尼’二字,就《切韵》书而言,读音类似,因此现在民间多用尼字来表示毛织料子,哆啰呢为什么是比尼多了一个口呢?因为敏朝人是喜欢在一个字上加了‘口’字旁来表示舶来的洋货的,哆啰呢的意思,就是从海外来的‘哆啰’树,生产的柳絮一般的毛状物织成的尼料。哆啰两个字实际上是此树名称的音译,因为是海外的树,所以加上了口字旁。 买活军崛起不过是十六七年的事情,为众人所知,也就是这六七年间的事,以小曹的年纪,他们当然都有在敏朝生活的经验,也知道敏人的确是喜加口字来表达舶来之意,因此,延绥来的鞑靼织物,就不能用呢了,必须要用尼,以表示鞑靼自古以来就是华夏的一部分——至少从圆朝开始便是如此,现在更是如此,因为和延绥接壤的边市外,已经有相当的鞑靼人会说汉话,而且也表达了自己是华夏子民的认知,这是《买活周报》报道过的。 小曹从自己的喜好出发,将这件事记得很牢,并且严谨地使用这两个字眼,表达了自己对这些鞑靼兄弟的支持:虽然连面也没有见过,只能靠尼料进行单方面的交流,但是,只要他们认为自己是华夏子民,那么小曹就认为自己和这些鞑靼人存在了一些冥冥中的联系,他愿意在有机会的时候展现自己的认可——既然你们自认是华夏子民,那这就是尼料。虽然是小事,但他觉得这样的细节很重要。 很显然,这么认为的也不止小曹一个人,他本人就因为这样的细节得到了几次表扬,所以现在他更加严谨了。“到底是舶来的东西,不如我们买地的好——倘若是延绥尼能做成最好的防雨衣物,那六姐一定高兴,这可比哆啰呢要便宜多了!” 延绥来的羊毛制品,种类是很繁杂的,有生羊毛、熟羊毛,也有已经纺织好的成品,其中对尼料的织造,完全是买地教导他们的织法,理所当然,不论路途多么难走,价格多么高昂,这高昂和舶来的哆啰呢相比也还是有限的,这个消息让橡胶雨布研发组的所有同仁都是精神大振,小曹几乎不想去吃中饭了——他甚至连晚饭也不想吃,宿舍也不想回,恨不得住在厂房里通宵达旦的做实验。理所当然的,篮毬和相关的一切,被他完全遗忘了,小曹甚至中断了自己的学业——原本他隔天还是要去学校上课的,但现在,为了在去云县开会之前,做出尽可能详细的报告,他把一切都推后了。 足足一周废寝忘食的实验,小曹抱着一匹新做成的防雨布,很有信心地捆扎起了行囊,一同被收拾起来的,还有夹杂着许多样品,厚厚的报告册子,他揉着眼睛,呵欠连天,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蓬头垢面地登上了去云县的渡船——他们要先乘船过江,在许县换马车,再走临城县-彬山-云县,如此四天可到云县,而为了赶在这班渡船前写完报告,小曹都两天没洗澡了,也只睡了四五个小时。 “哎呀。” 揉着眼钻进船舱,他本想立刻倒头就睡的,但还没来得及告罪,就听到船舱里传来了有几分熟悉的轻呼声,小曹微微一怔,搓了搓脸定睛看去。 “哎呀。” 他也尴尬起来了——坐在他身边的,不就是那天‘晚橙不能移’的一对姐妹花吗?:,, 537 小曹的尴尬与不尴尬 倘若一定要说的话,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恩怨,小曹不就早把它置之度外了吗?只是在狭窄的渡船里,以这样一种略微狼狈的形象,重新出现,对于他的自尊来说,似乎总略有一些影响。但要仔细解释自己并非是不注意卫生呢,好像又太过刻意了一点,于是,最终他也只是对着两个女孩的方向,含糊地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便趴在包袱上,半是装的,一半也的确累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噜,完全沉浸到了黑甜乡里。 这样睡了大概一两个时辰,起来的时候虽然腰酸背痛,精力却恢复了不少,小曹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钻出船篷,在甲板上用随身携带的茶水漱了漱口,又往嘴里含了一枚薄荷硬糖——这个东西,不知不觉间也在买地流行了起来,主要是因为含在口中,呼吸间能感染一些薄荷的香氛。 六姐既然喜好洁净,这种本来属于殷实人家的习惯,也立刻扩散了开来,只是比起冰片这样昂贵的药材,随处可以种植的薄荷,显然更受百姓们的欢迎。像是小曹这样不差钱的小青年,都是常备几枚在口袋里的,若是中午吃了蒜,含上一枚,下午也不至于被自己熏着了——他工作时多数是要戴棉纱口罩的,倒也影响不到别人。 含了糖,又借着手搭凉棚的机会,隐蔽地嗅了嗅腋下,感觉也还可以忍受,小曹运了运气,又钻回船篷里,这时候,和他同行的小曲,已经和其余船客聊得很好了——大家都是考过扫盲班的人了,平时也都各有职司,倒也不必在这样拥挤的航船中还要学习工作。大多数时候,还是闲谈打发时间。 这一船的客人,也都有那么一点儿身份——船新,船钱也就贵了那么一点儿,农户、力工还是更愿意坐便宜的小船,对于价钱不太敏感的,比如小曹、小曲,一个是技术员,一个是厂里的常务主任,还有那两个晚橙女娘,小曹听他们谈了一会,琢磨出来了,他们是买地考察团的人,刚去了叙州考察回来,也要去云县向六姐汇报具体情况。 原来是大有前途的吏目!这下,小曹本来三分的不好意思,简直要变成五六分的自惭形秽了。他恨不得立刻掏出口罩来戴上,臊着脸低垂着头,简直恨不得要再睡一觉了——若不睡着,接下来可很难收场,小曹已经预感到,现在既然他已经醒了,那,话题就要向着他不愿意见到的方向滑过去了。 “……时间上恰恰好!” 果然,小曲已经和金娥、小黄两个人很投缘了,并且很想和她们搭伴坐车——从衢县到云县,四日的路程中,三日是在坐车,这马车就有讲究了,有专门的男车厢、女车厢,也有男女混乘的。小曲和小曹,就显得有些尴尬,小曲是女娘,小曹是男丁,他们是分开还是一起乘呢? 倘若分开的话,就牵扯到资料的保管,路上的花费凭证,是很麻烦的。若说单独包一辆车,那影响其实也不好,额外的花销又该谁来负责?若是乘最便宜的混乘车的话,在逼仄的车上要和别的男丁挤在一起,小曲显然不太乐意。她确定了考察团的人手,按着马车载量去算,还有两个空位去拼一拼,便很想和他们一车——这里的问题主要在于小曹,所以她很热衷于展示小曹的出众,这也就免不得提到了最近这段时间所有人话题的中心:大运动会。 “……是呀!这时候能去云县,有个住处的,运气都是不错!听说现在云县那边已经严管起来了,只要在云县没有落脚处的,都要劝返,或者让他们去吴兴县落脚,组织他们去登山游玩——太多人往云县赶了,都想去看大运动会,也是为自己家乡的健儿助威!” “那如何证明自己在云县有落脚处呢?” 那个年纪较小的女孩儿,小曹认为她大概刚来买地不久,对什么似乎都觉得很新鲜。现在便立刻发问了起来,她过一会,会仿佛无意一般地偷看小曹一眼,秋水明眸中似乎总含着盈盈笑意,很难说她对小曹现在的形象到底是否存在反感。这样的捉摸不定,正符合小曹对很多女孩儿的认识——女孩儿几乎都是不可理解的生物,虽然他也和很多女人共事,并且能够愉快合作,在谈公事时也没有无法对话的感觉,但是,一旦来到了一些较私人的领域,他就立刻如坠云雾了。就像是之前的事情,按照道理来讲,彼此聊得也还挺愉快的,又有贵重的水果作为赠礼,她们应该会来才对,为什么不来呢?实在是难以理解…… “像是我们有纺织厂的公函,说明是来开会的,那就没什么问题,大不了去兄弟单位借宿嘛。你们这些吏目也不必说,既然是来公干的,发函单位都会给准备住处。或者就是在云县有亲友,可以投宿的,能拿得出通信证明也行,要有客栈的回信,证明自己留了房间也可以。” “除此之外,便进不去了,周报已经刊发了解释——城里挤了太多人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云县的许多食物也是城外运来的,人口太多了,东西不够吃,物价会随之上涨,这且不说,公厕跟不上运送的话,连便溺都不好处理,会影响到整座城市的卫生——这可不行,这样的话,六姐不就不欢喜了吗?” 这是个很有力的理由,因为大家都知道,六姐是最喜欢洁净的,两个女娘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小曹却因此更尴尬了起来。好在小曲接下去就拿他举例子了,“就像是我们曹技术员,就是最爱卫生的,倘若不是为了工作,他是恨不得一天两个澡,每次厂里大家伙去打毬,回来了别人擦擦汗就去上工,那味儿——就小曹还得张罗着洗个澡。技术员很多都有洁癖,最近这段时间,为了赶上攻关小组的汇报,他没日没夜的加班,连睡觉都顾不上了,这才把洗澡给略微搁下。我们在赶船的前半个时辰,他还在写报告呢……” 她完全是为了打消考察团的顾虑,为了蹭车而做的解释,无形间又自然地提起了纺织厂的天高社,“可惜了,就差一步,就能代表我们衢县去参加表演赛,不过,我们去给天高社助威也不错,友谊第一嘛,出了衢县大家就都是同乡了。我们从天高社那里匀了好几张门票来,想着送给相好的朋友,也一起给天高社壮壮声势!” 这是要用运动会的门票来做交换了——也可以说是交朋友吧,毕竟,票是很紧俏的东西,就算考察团自己有票,他们在云县难道就没有什么亲朋好友,想要去看而弄不到票子的吗?对于拼车来说,这份人情其实是够大了,甚至还有些过分——这也显示出小曲在人际交往中,把自己放在了较低的位置,作为厂里的干事,能和几个前景很好的吏目交好,将来不管是厂里的公事也好,个人的发展也好,显然都是有利的。 但是,小曲的话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两个女娘对视一眼,突然间花枝乱颤,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小黄忍着笑问小曹,“所以那晚,你们还是输了呀?” 小曹便红了脸,只能摸着后脑勺讷讷地称是,再没有了那天主动去邀请她们来助威的从容。他有些含糊地对好奇的小曲解释,“还不是老刘……他说请些女娘来助威,免得被天高社比下去,弱了声势……他又不敢去说……” “小曹你啊。” 小曲身为厂办常务主任,人情练达,远过小曹,几乎是立刻便洞悉了老刘的用心,她很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又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小曹,“别老被他们当枪使,吃大头——你这孩子就是心眼全都用在读书上了!” 把这件事揭破之后,双方的关系便更加亲近且友好了,小黄含笑解释着她们那晚为何没来,“……去看幻灯片了,再加上自己也吃了橙子……” 这样说,小黄、金娥的家境似乎是相当不错的,自己的收入也高,在择偶上,她们的主动性也会因此变得更高,小曹又摸了摸后脑勺——他年纪还小,完全没想过成亲,对于漂亮姑娘,当然也会多看几眼,但要说存着什么邪念,那是绝对没有的事情。 其实,他在纺织厂上班这段时间,真不乏有厂里的小女工示好,但小曹对此还是有一种相当泰然的钝感,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小黄盈盈的笑脸,还有她吏目的身份,言行举止中透出的,对于花销的从容……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那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条件,还是他隐约感觉到的一丝好感,总之,这会儿小曹的局促,和刚才又完全不同了,刚才的局促完全出于他的自尊心,这会儿嘛,则是因为他心里有了一点动摇,但又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接受这份动摇。 “刚才听曲姑娘说,你们这一次急着去云县,是因为在橡胶雨布的研究上有了很大的进展——” 小黄身边,那个叫金娥的姑娘也主动开腔了,“所以急着去例会上汇报?” 她对于小曹本人,似乎没有什么兴趣,主要是关注橡胶雨布的进展,“我是在鸡笼岛上班的,我们的渔民很需要防雨布——蓑衣是不够用的,鸡笼岛冬天会有好几波鱼讯,但是,水温也会跌落到二十度以下,长期浸泡海水很还是吃苦——” “我编制也在鸡笼岛——鸡笼岛的化学专门学校。”小曹一下就兴奋起来了,“不错,不错,渔民是尤其需要防雨布的,这对渔民的工作保健有很大的作用,比起雨衣,防雨布做连身衣的意义更大……” 说起来,他在球场上就注意到了,这姑娘大概是买地的老人了,有一种买地女娘特有的气质——她们很少关注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总是专心在做自己的事。作为一个手术后的缠足女娘,金娥一直在练习跑步,对于旁人的讥笑,丝毫都没有放在心上,这一幕小曹是看在眼里的,他过去和她们说话,其实也是想表达自己的支持——曹持正认为,姿态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一个手术后的女娘能够拥有跑步的能力,并且将其展示出来,完全是值得骄傲,对其余术后女子有鼓励作用的好事情。那些嘲笑金娥的人实在过分浅薄,只关心滑稽的表象,却丝毫也不关心一件事真正的评价标准——它对社会风气起到的作用。 这样的女娘,在买地为数不少,正在逐渐地浮现出来,就拿小曲来说好了,她就是个很典型的买式女娘,小曲长相很平庸,偏矮胖,今年也22岁了,给她说亲的人很多,但是她全都坚定地拒绝了——与此同时,如果有出差的必要,她也不管同行的是否是单身男性,该出差就出差,这使得厂子里私下有些不太好听的议论,认为小曲在男女关系上,似乎并不是那么的规矩,她不成亲也是因为这个。 就连小曹都听到过,可见这种流言传播的广泛了,当然,碍于明确的条例规定,厂里同僚之间是不能评价(不论正面负面)对方的私生活的,所以当然也没人敢于公然反对小曲,而小曲也根本就不在乎私下的这些流言,她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平时自然有一帮和她一样我行我素的买式女娘来往,就像是刚才一样,她有需要了便立刻热络地和金娥、小黄结交。以小曹的感觉来说,金娥虽然长得秀气漂亮,但她和小曲在性格上是一类人。 这样的性格,不像是小黄这样,还带了老式敏地女娘风范,有些含羞带怯、欲说还休的味道,隐约有点儿勾人,有些儿耐人寻味的气韵。但是,和这样的人在公事上打交道,是让人愉快的,因为她们很不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所以,也就不必过多的考虑自己的行动和言语,可以完全专注在工作本身。 “工作保健这个概念,不知道你接触到没有……是六姐在《吏目参考》上提出的标准,要用工作保健的眼光,去重新审视我们旧的工作流程,提高工人在工作中的健康保护,减少职业病的发生……” 这会儿,小曹便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个人形象,还有他邀加油未果还输球的糗事,完全进入了状态,滔滔不绝地和金娥谈起了自己的工作见解。并且很顺便地为小曲提出了拼车的请求,“哦,对了,到许县之后,要是条件允许,能和你们一辆车么?这样我们对资料也会放心一些——这些东西不好受损的,也不能被脏污,所以我们想找条件好一些的乘客拼车。” “要是能答应的话,我们这里多的票也送给你们,咱们可以一起去看篮球比赛,不过这一次拿了票的话,的确要给我们加油了……这些都是小事了。” 他拉着金娥翻开了自己的册子,向她介绍了起来,完全不给小曲、小黄插话的机会,“这里的防水尼料,有几种我都觉得很有前景,我给你一一解说解说……”:,, 538 甘蔗、油棕、橡胶 “那这东西穿在身上,真能入水不湿,比油衣还要更有效用?” “若是如此,当真是仙器一样的东西了,老朽也有几个亲戚是渔家出身,这渔民寒苦啊,三十五岁之后还能上船的,都是极少数了,就说咱们今日这船家罢,三十岁已经算是大龄,常在渔船上,风吹日晒不说,水汽太重,关节变形,一遇到阴雨天气,真是苦不堪言啊。” “是啊,是啊,别说渔民了,我等常行路的人,也免不得受潮,风湿这东西,得了以后,那股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往年出行,虽然也有油衣、蓑衣穿,但要说入水不湿,那是不能的,最多也就是挡雨罢了。潮气无法完全阻挡在外,这防水尼料,还真能做到入水后身子干爽如初不成?真要这样,那我看农户家也是用得着的。” “那是,哪年挖藕、插秧,用不着这东西?三月插秧,水和长了刀子似的,刚才这小曹哥儿说了工作保健,我看这就很适合工作保健的概念嘛!减少工作中受到的痛苦,还有对健康的损害——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吗?” 如果说,叙州考察团的身份,还不足以让船舱中的乘客动容的话,那么小曹谈到的工作保健、防水尼料,那就真的点燃了船舱中所有乘客的谈兴了,船舱中的气氛,立刻进入了大家最喜爱的环节——有大拿出没,向他们介绍领域内最新的进展,说不得多少还能得到一些尚未公之于众的发现,商户从中能发觉商机,吏目也能开拓见识。这种旅途经济,也是很多人购买贵价车票的动力,起到了一个突破固有交际圈的作用。 所以,买地的旅客,是很喜欢彼此攀谈的,而且毫无疑问,比起远在千里之外,旅途崎岖难行,又基本上被乡党完全占据的叙州,人们更关心的还是鸡笼岛、南洋等地的消息,买地的活死人们,对于京城开考女特科的关心,远远不如去鸡笼岛的补贴今年定在多少钱,下南洋的话,选择哪个目的地更好——包括他们对于防水雨布的兴趣,除了自己的使用以外,更大的点还在于: “这个橡胶树,我们买地除了鸡笼岛之外,真就没有地方可以种了吗?” “之前看报纸,也有看到号召去南洋开展橡胶林种植的,当时老朽也是拿捏不好这东西到底能卖上多少价钱,小哥能否赐教高见?橡胶这东西,现在当然是物以稀为贵了,您看将来五六年之后,售价大概能稳定在多少——现在这么一件衣服,恐怕得要五六两银子吧?” 如果算上成本,五六两怕都是不止,其实这也是这种工作服的缺点所在了:一般会穿这种衣服去干活的人,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的。但要说把橡胶雨布做成一般的雨衣,那除了一些风流儿愿意花这个大价钱去掐个尖儿之外,其余老成人家难免会把橡胶雨衣和油衣比较—— 蓑衣暂且不说了,这个是平民百姓也能穿得起的东西,有钱人家也可以用桐油进行处理,使其更加防雨。这里说的是用丝绸浸油制成的油衣,这种油衣以京城窦氏所制为最佳,如果是用绢绸夹杂哆啰呢来做,一件油衣卖三两银子是不算贵的。 普通殷实人家,用麻布抹油来做,一件数百文,细心呵护的话也足够穿个十几年了。穿起来十分轻便,和蓑衣相比,优势是很明显的,那就是漏雨的地方很少,不像是蓑衣,主要是采取一层层铺排的办法来防雨,动作大了,总感觉雨滴会顺着蓑针流到衣服上,带来若有若无的潮气,窦氏的油衣,如果能买到正品的话,至少头两三年内,在普通的雨势中,可以真正做到‘油衣无漏’,这不是太大的问题。 两三年后,或者是遇到大雨了呢?这就不太好说了,糖代还留下一个典故,是和皇帝有关的讽谏故事——皇帝遇雨,问从人左右,‘油衣若为得不漏’?可见,即便是皇帝穿的油衣,一旦遇到暴雨,也一样会有雨滴顺着油迹没那么厚实的地方,或者是阵脚的疏漏处渗透进来。 如果橡胶雨衣的价格,和油衣差不多,但能做到不漏的话,那么,舟中的商户,便认为橡胶林是很有前景的东西了,不管它能否派上别的用场,至少现在,很值得凑一些钱,拼凑一船人,组织他们去南洋耕种,顺便还能吃吃官府的补贴。倘若虽然也漏,但漏得不如蓑衣多,价格又比油衣便宜的话,他们也还是有投资热情的——不过自然不会有前一种可能多了。而其余人则只关心一点,那就是有没有一种衣服,能让他们在下雨时完全不被雨淋到——雨衣会漏而雨伞挡不住斜雨点,倘若有一件雨衣能把遮蔽的地方全部护住的话,那么,只要价格能够承担,他们也是很有购买欲望的。 “这个东西是不会漏的!” 这就搔到小曹的痒处了,也使得他完全忘却了人际关系上的烦恼,眉飞色舞地和大家解释了起来,“橡胶这个东西,只要找准了溶剂,那实在是好,如果有性状更稳定,更纯的橡胶,可以派上的用场可太多了,远不止做轮胎、雨衣和几个球那么简单——当然这些也已经很了不起了! 就说雨衣吧,它为何不会漏呢?因为橡胶涂层是不存在针脚的,别看我手里这批布,似乎是布料,但只是在制造样品而已,实际上它也可以在衣服做好之后刷在外面。如此便完全没有针脚漏雨水的问题。这是蓑衣、油衣都完全比不上的。” “再说连体工作服,这个的确对农民,尤其是要挖藕的农民来说是极好用的,只要他们的深度不要超过连体服的入口,那就几乎不会进水,而且寒冷天气中还可以起到保暖的效果。同样,纤夫——纤夫如果穿着水鞋的话,在江边行走,来一双高筒雨鞋,就不用赤足泡在冷水中啦!” 他提到了纤夫,自然是因为刚才谢金娥和小曲说起了自己此次外出的见闻,她对三峡纤夫的描绘令小曹很动容,不知不觉就加上了这么一句。实际上,买地现在的纤夫已经很少了,因为买地很热衷于兴修水利,疏通航道是一个,对于一些险峻枯水的地方,他们还通过修筑小水坝来调节河流水位,再加上这几年南方多雨,闽江航道条件又很优越,买地是不太需要纤夫的。 他的这点善意,似乎被谢金娥给完全领教到了,她因此含笑对小曹点了点头,“那至少也是几年后的事情了,橡胶的用处太多了,现有的产量实在是完全不够那。” 她在鸡笼岛做吏目,对于鸡笼岛的橡胶种植肯定比别人了解得多,几个商人便又转而向她请教,他们久想去南洋看看,但认为去南洋做生意,已经不是很好的时机了——现在下南洋已经蔚然成为一股潮流,但是,生意总是要有来有往的吧,南洋那边出产的货物,以宝石、矿产、象牙、木材为主,这些东西,矿产是走量的,不是小商人能碰的东西。 而宝石、象牙、木材,在买地销路不佳,或者可以说卖不上价,甚至就连敏地的需求都没那么高了——人们买这种奢侈品的预算终究是有限的,再加上现在敏地政治动荡,大家大族无不自危,这种时候就算是有闲钱,有消费的,买点买地的奢物不好吗? 花露水、沐浴露、香水、座钟、木轮自行车……哪样不比宝石更吸引人?就是转手,价格都很□□甚至还能赚钱。如此,哪还有钱去搞费时费料,而且转手麻烦的大件家具?要知道家具总是要和房子绑定在一起的,而谁知道买活军什么时候打过来?到时候,这些家具说不得就是你家有钱的罪证!若不想惹祸上身,说不得还不是得一把火烧了,这要买的是买活军的奢物,还能凭着这些东西和买地攀攀交情呢。 如此一来,老生意是不好做了,新生意嘛,虽然也不是没有,但那都是走量赚钱的东西,适合能自己买船的大商家,譬如运米北上,走一趟的利可能很薄,但做成长久生意的话,年内,船钱、人工钱能赚回来不说,结余也有一笔可观的利润。 还有,制糖业——这个是赚钱的,而且是极其稳定的赚钱,但制糖业需要从买地的机械厂运蒸汽机过去,这个承运的活计,也是赚钱的,但都不是小商户能赚的钱。小商户们仔细想下来,能做的生意并不多——去开甘蔗园倒是个不错的想法,找几个田师傅合股,他们包路费,出苗钱,打通关节,南下后招募土人,在吕宋开荒种甘蔗,之后卖给美尼勒城的糖厂,做个原料供应商。 衙门打下美尼勒城,吃下了最肥的一块肉——美尼勒城所有的积蓄,现在都在他们手里了,当然还有吕宋的重要矿产,也是他们主导在开发,但衙门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总是需要有人来为他们做事,于是,大商户因此应运而生。 譬如说山阴的范家,他们有开矿和管理矿山的经验,这些人才是买地急缺的,现在衙门在南洋投入的管理人手,根本就不够他们把每一处都照顾得细致,而即便是重刑犯也更愿意在买地服刑,想要找人来开矿是很难的——自愿下南洋的活死人,有很多事可以做,买地也不能强迫他们去挖矿,毕竟这活的苦实在是太非人了,而且在买地,挖矿等于服刑,这个职业有很强的负面感,大多数人都十分抵触。 矿山这样的大东西,范家的商社来承包管理,他们不但每年要上交管理费、保护费,而且还要承担起教育矿工的责任——范家选择了和知识教合作,把知识教的信仰引入到矿工里,引导矿工们通过学习知识超度自己:只要通过初级班的考试,就能当管理,不用再下洞了,合同期满之后,还能换一份工作。 哪怕是下洞的矿工,范家也保证他们一天三顿有米饭吃,而不是只能吃些自己采摘的果实填肚子,这样的宽大,引得吕宋的土著矿工们,纷纷从藏身处出来投奔他们。而这私下流传的故事,也给小商户们打了个很好的样——土人并不都是无法沟通的野兽,只要有鞭子、美食和充足的教育,土人还是可以为他们所用的。 如此一来,对于垦殖南洋的信心就树立起来了,接下来则是项目的选择——甘蔗固然是旱涝保收的东西,但说实话,可以产糖,可以种甘蔗的地方太多了,就算是北方也有甜菜种。糖的价格是很稳定的,去开甘蔗园,辛劳是肯定的,但收入却眼见得只有这么多。未免让人有些鸡肋般的感觉,反而是橡胶、棕榈这两样东西,让人不由得就很心动了。 “油棕……这个东西我们也是很想种的,不知道这东西在鸡笼岛的产量是如何呢?之前也有听说,说一亩地能产五吨油——倘若如此,那岂不是几年内,油的价格也可以降下来了?” 也有商人向谢金娥打听着油棕的事情,这也是近年来很热门的一种作物,而且热门的时间其实比橡胶树还早一年,因为这东西种下去两年就开始收获了。鸡笼岛的油棕树还在扩植周期,但是,棕榈油已经不如前些年那么紧缺了,炸物的价格——尤其是炸素菜的价格逐渐下降,这就是很好的例子。炸荤菜的价格也跌了,但跌得不太多,顾客们的感受不强,因为荤菜的本钱还是比较高的,一时半会降不下来。 小曹就在《吏目参考》上看过一篇文章,是他仰慕的佘四明大师写的,佘大师以炸蔬菜的丰富,推出了棕榈油价格的下降带来的物价波动,同时预言长期来看,油价会随着棕榈油的丰产而不断下降,对畜类养殖造成冲击,因为所有产油物的利润,都会随着油品总成本的降低而跟着下跌。佘四明一时兴起,列了一个不成熟的公式,他认为,在现有基础上,油棕产量每增加十倍,油价就会下跌5。 尤其是豆油、菜油类,同为植物油,受到的冲击是最大的。一直到油价最终逼近棕榈油的生产总成本为止,而随之而来的,将会是油在饮食中的极速普及,以及油灯对蜡烛业的冲击……油,将很快不再是百姓生活中高不可攀的东西,甚至因为油价的下跌,还能带动豆制品的价格也跟着下跌,蔬菜的价格也更加便宜,这是油棕树极高的单位产量带来的全方位产效提高。 对小曹来说,这是一篇非常有意思的文章,而且他可以肯定,至少九成九以上的买地百姓是看不懂的,这也是为何它被刊登在《吏目参考》上,小曹甚至有一种曲高和寡的感觉,因为当时他看了这篇文章之后,在化学专门学校里到处找人来讨论,可很多人并不关心这些,他们只一心想着自己没做的实验。但今天,在这艘船上,小曹诧异地发觉,反倒是这些商人们,对于这篇文章也非常的重视,甚至于可以说是完全吃透了它的数据,因为他们对投资油棕,最犹豫的一点,便是对油棕的长期盈利能力表示忧虑。 “这个的生长周期,我们从田师傅那里听说了,能有近20年,就等于是把一块地占住了20年——一旦种下去就不能轻易更改了,否则人力也吃不消……20年的资金占用,需要的是长期而且稳定的市场价格。” 和小曹搭话的商人姓陆,是临城县人,或者说,他现在住在临城县,至于说他之前是哪里人,这个其实已经很无关紧要了,因为买地的人口总是处在搬迁之中,流民从外地迁徙过来,住上一段日子,通过耕作养活自己,融入买地,然后各奔前程,有些人去南洋有些人去鸡笼岛——他们开垦过的土地总也不会浪费的,源源不绝的新生人口等着填补这儿的空缺那。 陆老爷便是从外地搬迁过来的小商人,在临城县住了五年,结交了一帮不错的朋友,也积攒了一点身家,更重要的是他自学通过了买地初级班的考试,现在中级班里也有几个学科在继续进修,他非常喜好政治课,尤其是其中牵扯到经济的部分。 “需求决定价格,所以,糖、油、橡胶的价格,都由需求决定,判断长期价格走势,就是判断长期的需求走势。” 一个三十多岁,穿着还留有敏朝余痕——还戴着幞头,言行举止时而让小曹想起他那古板大伯的商人,却是满口买地特有的术语,这感觉其实满奇妙的,不过陆老爷自己肯定没有这个感觉,他慎重认真地请教小曹和金娥。 “曹先生、金娥小姐认为,以二十年的尺度来看,这种植园,到底是种油棕好,还是种橡胶树来得好呢?”:,, 539 小曹你糊涂! 油棕还是棕榈?又亦或者是甘蔗? 船上的一席闲谈,难倒的并非只是小曹和金娥,一整船的人,或多或少都被带进了这个问题里,也都在想着自己的选择——有些有身家的富商,已经感觉自己看到了一条新的发财路子,只是细节还要斟酌,有些人则在心底寻摸着能合作的田师傅,黄景秀一无所有,反而没有那么多杂念,只是对这问题的答案极其好奇,设身处地的想,倘若她是想去南洋搞种植的商人,只怕也很难在橡胶和油中择选。 橡胶这东西,完全是新的,到底什么时候能进步到成为百姓人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还很难说,虽然种出来或许也不怕卖不掉,官府总是会买的——就像是橡胶工作服,用得上的农户一开始买不起,可买地的官府,和敏朝的衙门完全不同,买地的官府可以自己出钱买下来,给他们的水兵用呀。 如此,研究橡胶的厂家,便会感到能回本,有进一步钻研的动机,运气好的话,橡胶原料跌价了,雨衣、工作服也越做越好,总有一天,家家户户都能负担得起,也感到不备一样十分可惜……这就是官民两便的大好事了,制造橡胶织物的工厂是官府的,做那种提取橡胶的机器的工厂也是官府的,官府虽然在一开始买橡胶工作服的时候亏了,但长期来看,可以从这些工厂中回本,还能收保护费,他们是不会亏的。 逻辑推导到这一步,她还是可以理解的,而且,黄景秀认为大概也只有买地的官府能做到这一点了,虽然是官民两便的大好事,但敏朝的衙门可办不到,现在她对买地逐渐熟悉起来之后,首先得出的结论就是,敏朝的衙门人实在是太少了,就那点编制,基本是什么事都办不成,买地这里,衙门的吏目虽然多,但却没有人浮于事,大家都各尽其责,就像是一尊千手千眼观音,只有这么多的人组成这样一个衙门,才能办到这么多事情,倘若人少了,那当真是什么事情都办不成。 但是,再接下去,要深入到实务中去时,黄景秀不懂的地方便很多了。吃晚饭时,她便提出了好几个有些幼稚可笑的设想:为什么不一块地种油棕,一块地种橡胶树呢? 这个想法立刻就被笑话了,考察团团长吴老八告诉她,就算是很大的农业联合社,往往也只会选择一种经济作物。“这个东西不是把苗栽下去就结束的,要养护、除虫,种树就像是绣花,一种针法有一种针法的窍门。就算是买地的农户,倘若不识字,不记笔记,在常见主粮作物之外,能种好两到三种经济作物就已经算是很聪明的了。” 田师傅和股东们当然都是识字的,但是,土人们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能让土人们掌握一种经济作物的种法,就相当不错了,还想要多种几种?那实在太为难他们了。再者说来,在土地有限的情况下,种一种作物的好处还是多的,别的不说,就是商人来收购货物的时间都好安排,人家要走十天的路来你这里,那是一年来两次,每次收走50好呢,还是一年来一次,每次收走100好呢? 黄景秀虽然颇读了几本诗书在身上,但她确实还小,也没有什么社会经验,在这时候是很露怯的,她不由得红了脸,不敢再高声说话了,但还是低声问金娥,“那为什么不把本钱分成几份,分别投资油棕和橡胶树的生意?如此,哪边赚钱,对于自己都是有利的,倘若有一边亏损了,损失也不至于过高……” 因为对自己失去信心的缘故,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但金娥却听得很认真,而隔桌的小曹,大概是耳朵很尖的缘故,还热情地主动接话,“其实这问题挺好的,说明你很聪明——这叫风险对冲,其实是很明智的投资策略,我在船上也差点就这么回答了——等等,我年糕吃一口再和你解释。” 他们这会儿已经下了船,在许县的驿站安顿下来了,从衢县上游的码头上船,顺流而下,许县上岸,入关找驿站,洗漱一番,多少也花了快一日的功夫。相逢便是有缘,一船的人,除了本来在许县就有落脚处的之外,多数都选择了官驿落脚,去买下一程的车票时,也是一起买的,如此,路上多少能有个照应。 当然了,除此之外,大家也都是自由活动,只有小曹、小曲二人,因为已经说定了和考察团同行,现在更俨然成了半个编外成员,小曲欣然依从了金娥的邀请,和她们一起上街逛了逛(小曹要继续写报告),晚饭也就顺理成章地一起吃了。小曹从房间里出来之后,恰好和考察团的男吏目们一桌,晚饭很丰盛,有炸年糕、炸花菜,似乎佐证了他们下午谈到的文章——官驿的晚餐,小曹小曲花钱吃,回去厂里报销,考察团的人则是免费吃的供给,这种福利型的餐点,规格肯定是有限的,如此都出现了炸物,可见油确实是越来越便宜了。 炸年糕上洒了桂花糖,红红的桂花粒,白白的糖粉,炸得微黄的年糕,用牙齿一咬,便拉出老长来——已经着急地去澡堂子里搓了一把泥的小曹,本来又清爽自信了起来,但他刚吃一口年糕就想插话,这年糕咬不断也咽不下去,这会儿形象又有些狼狈了,他气急败坏地和年糕缠斗了好一会儿,勉强咽了一大口下去,又噎住了,只能猛捶胸口,小曲几乎快笑死,忙从女桌这里赶去,要让他站起来,“卡住了吗?不行就找个椅背顶出来!” “呼……不,不必了!”小曹猛地一吞,终于把年糕吞下去了,他不由得迁怒于食物,“许县的年糕也太黏了!会出事情的!” 这会儿,他不敢看小黄了,倒是在金娥和小曲面前还算自然,小曹解释说,“主要是农业合作社的盈亏是无法审计的,投资得太多,地点太分散的话,很难确保正常结算利润。这些小商户大概也没有太多人手可用——” 说到这里,大家也都明白过来了,吴老八也笑着说,“其实,今日这些船客,也没有余钱多投的,现在的农业合作社,多数都是本地的商帮牵头,有一两个能人居中联系——他们要有人脉也有手腕,才能满足衙门对于南洋农业开发设下的种种限制——倒不是故意卡脖子,而是怕几个人热血上头就冲进南洋丛林,这样容易出事。 是以,挑头的队长,先要有人望,能拉得起一支好身手的队伍,能保证自己人在南洋的安全。还要有人脉,能找得到有真本事的田师傅,最好还要有语言天赋,教土人种田,如果会说他们的话,那就事半功倍了。还要再找到有语言天赋,能教书的先生——每年衙门都会来人检查的,农业合作社招聘的土人,要给他们开工资,给他们吃饱饭,不能过分虐待,而且要在五年内让他们通过扫盲班,建立起对华夏的认同……不是说自己考过了扫盲班就能教人,能办到这些的老师可不多呢!你请人家离开买地下南洋,不多给薪酬,他们为什么要来呢?” 如此一一说来,简直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赚钱的事情还没影子,本钱已经是如水般投进去了,黄景秀听得如痴如醉不说,便连小曹也不禁点头称是,感到自己的视野又打开了一些,“这么说的话,医生最好也要请一个,不然,本地的人更不愿意过去了。” “是了,倘若没有医生,条件又艰苦,那就一定要有一个挣大钱的前景,在前头吊着大家,所以这些商人对于作物的选择是非常慎重的,甚至会反复摇摆。因为一旦损失,那是真的惨重。也因为投资大,一股占去的银钱很多,今日我们遇到的旅伴,大概是只够投一股的,他们问种什么好,其实是在问,他们该投资哪个合作社好。” “当然了,如曹小兄弟所说,投进去钱还要保证能结算分红啊,所以他们投钱之后,也会自然地加入进去,承担一个职务,这也就是农业合作社的意思了。里头的管事多数都是带了股进来的,自己就是股东,干活自然卖力。” 这种新兴的海外开拓商业模式,在买地也是很新的东西,而且距离百姓生活相当远,就像是小曹,这种东西,和他完全没有关系,反倒是吏目们,将来或许会被调去南洋,为官者要和百业打交道,因此都听得很认真。黄景秀微微红了脸,又低声问小曹道,“若是你,你选哪一种作物呢?” 小曹在船上,其实没说准话,他的答案是,“求稳,就种甘蔗,对自己管理水平有信心,愿意承担风险,种橡胶。能力有一点又怕亏,种油棕不会错。”仔细琢磨下来,其中的道理也的确如此,大家可以自行衡量自身的财力、性格、人脉再决定。此时黄景秀这样问他,似乎是在刺探他的性格,小曹却根本没有想到这些,而是毫不考虑地说,“我选橡胶!” 随即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虽然橡胶也存在需求不旺的风险,但我就是做这行的啊——我这是在给我自己的能力下本!人活着得有这股劲儿!” 他这话说得好,正符合买地尚武、好豪杰的风气,不少人都是跟着叫好,吴老八也叫了一声好,笑着拿茶碗来敬他,小曹在他面前,当然全无在老刘面前的傲气了。作为一个旅行过的人,他不能不敬佩私盐队队长的能耐,“吴团长,说起来我们也还算是有些瓜葛——之前到许县来公干,还结识了你太太周主任……” “原来是自己人啊!” 考察团众人都不知道吴老八老家就在本地,完全是为了照应团里,这才没有回家吃晚饭,当下都是连忙埋怨吴老八见外,金娥忙和黄景秀低语几句,溜出去买表礼了,一时间众人更加热络——小曲也是从许县纺织厂调去的,只是不知道周主任的丈夫是吴团长罢了。 小曹之所以知道这点,还是因为他也是外地人,那时候刚从鸡笼岛出来,谈到旅途上的事情,周主任说起的缘故。这么盘下来,大家全都是自己人,于是饭后众人坚持要去吴家拜访,并且各备了薄礼——其实吴老八下午已经抽空回家看过了,本来打算去完云县再回家好好休息的,被小曹这么一说,也就只能从命,打算带众人去自家坐坐,他自己顺便住上一夜,第二日早点起身来驿站便是了。 这个人情,小曹是卖得大家都开心,一时间不免受到各方的嘉许,正是洋洋得意的时候,见只有黄景秀踌躇,心道,“咦?她怎么不去买礼物?是了,这姑娘是叙州吏目,该不会还没来得及换钱吧,一点零钞,在衢县买橙子吃光啦?” 因为黄景秀和金娥形容亲密,从表现和口音来看又实在是外地人,小曹自然以为她是叙州来的吏目,毕竟是千里之外,叙州的女吏目,和买地女吏目不同,这是很可以理解的。他身上倒是有多的钞票,可以借给黄景秀一些,恰好黄景秀目光也是瞟了过来,小曹对她友善地一笑,当下便要踱过去询问她是否身上没带钞票,又忘记请托谢金娥为她买一份,或者是自己不敢单独出去买东西—— 总之,他是要过去问问她的,但,就在这时,小曲眼疾手快,一把从背后揪住了小曹的衣服,用力之大,几乎把小曹的衣服揪得变形了,用不容违逆的语气低声喝道,“闭嘴!不许说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站在这里!我过去!”:,, 540 新时代男德! 这个短暂的插曲,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考察团这会儿的情绪,还集中在前往吴家拜访的兴奋中,小曹一头雾水,看着小曲前去和黄景秀密话了几句,两人相视一笑,便窃窃私语了起来,黄景秀的神色逐渐放松,又不断点头,就知道小曲大概已经解决了她的问题。于是他便抓紧了专心吃饭——这几日他忙于工作,饮食都是应付了事,到今天把报告彻底写完了,放松下来,就觉得怎么也吃不饱似的,对于炸年糕固然敬谢不敏了,但他认为炸花菜还是相当好吃的,撒上辣椒粉之后,格外增色,一串烤花菜,便可配一整碗饭呢! 等到众人饭毕,吴老八便带着他们去许县纺织厂——周主任今晚值班呢,今晚吴家家里是没有人的,也是吴老八回来得仓促,路上的日程是不好算准的,他太太既然有正经工作,也不可能因为丈夫这一周内可能回家便拒绝调班,是以,她今晚也没有过来用饭。 既然众人叫着要见嫂子,便只能把她带到纺织厂,在会客区稍微认识一下:这样,大家买的表礼倒是派不上用场了,这要是去家里登门拜访,放下表礼就走,吴家人难道还叫住他们吗?这会儿把礼撂在纺织厂办公室,反倒是让周主任为难了。倒是免去了吴老八这里欠团员们的一个小人情。 因周主任毕竟是在当班,众人只是来认认人,不久也就识趣地告辞离去。反倒是小曹、小曲和周主任等一帮同事攀谈了起来,许县纺织厂的技术员,已经启程去云县开会了,大家又说了些生产上的事情,这才散去,留下吴老八和周主任说话。小曹和小曲一路在谈着许县这里的纺织行情——虽然只是一江之隔,但两地热卖的款式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很明显,衢县这里的顾客,对于厚衣服的热情要胜过薄衣服,可见浙北山区,往往要比闽北冷上一层。 “你跟我来。” 他们在谈业务,都是说一些什么‘品类’、‘开版’之类的话,考察团的人听不太懂,但也知道是厂里的公事,便各自离去,有些张罗着去逛夜市看戏——许县的戏台来了一支唱采茶调的江阴戏班子,刚才就有人提到了。有些则是要回去再洗一个澡,便早点安歇了。 小曹和小曲因此顺理成章地落了单,今夜月色明亮,许县码头边上,颇有一些年轻男女正在徘徊——现在,许县的城关早就延伸到码头边了。这一路都是城区,虽然没有城墙,但买地的活死人,对于城市的安全还是很有信心的。就算不是上元节,也敢‘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小曲便随意指了一处月色明亮的地方,让小曹和她一起走过去,语气严肃地道,“曹技术员,虽然你是借调来的,从组织关系来说,不归我管,不过,这一次出差,我们应该也是有共识的——技术上,我不说话,你来发言,除此之外还是我来做负责人,你有意见吗?” 小曹自然没有丝毫意见——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钱都在小曲那捏着呢,他就是去做防水雨布报告的,什么住宿、差旅,到了当地后和兄弟单位的应酬……这些他才不要操心呢!他有些不可思议地问,“不是吧,难道我刚才若是去和黄姑娘搭话,就会对厂子不利了不成?”他又感到有些弄不懂女人的逻辑了——没想到连小曲这样我行我素的买式女娘,都有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 “好,既然你没有异议,那我现在完全从公事角度出发,问你一个问题——金娥姑娘和黄姑娘,这两个姑娘,你到底喜欢哪一个?” 所有人都叫谢金娥为金娥,这是因为现在买地姓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且许多人对于直呼‘国姓’还是心存敬畏,小曲的语气仍是极严肃的,但小曹已经完全迷糊了,“什么?啊?我喜欢哪一个?” 若是要他在两人中选一个更有好感的,那当然不是选不出来——就是两只猫都能说出比较喜欢哪一只呢,但要说小曹对这两个姑娘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心思,那他可完全没想那么多!小曹今年才十九岁,距离婚龄还有六年,而且,和所有十九岁又痴迷于技术的少年一样,他完全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必要成亲——成亲有什么好的? 在买地这里,要成亲,首先要把自己的条件写在一张纸上,贴到婚介所去,接受万千人的审视,还要一个个地和婚介所介绍来的女娘见面,彼此讨价还价地写婚书,婚书往往有一本书厚,而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有个人一起躺在一张床上睡觉吗?小曹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固然,他也能从女子的交往中感到愉悦,但这愉悦恐怕未必能比得上攻克技术难题的刺激,因为难题固然难,但它不会改变,只需要不断去学习和挑战就行了,解开之后还能获得极丰厚的回报,而女人——女人实在是很难理解的,就算理解了,又有什么报酬呢? 再说,和女人的交往还会产生很严重的后果,没到年龄之前,发生关系实在是很有风险的,到了年龄之后,哪怕是结婚之后,发生关系也依然是危险的——发生关系会生产孩子,生产孩子就意味着六个月的缺勤,既然如此,那小曹短期内就不想要孩子,他也当然不想结婚。 “不想成亲的话,你刚才为何在大庭广众下,同金娥姑娘谈得那样投机?” 小曲反问小曹,还是很严肃的模样,“你知道你的行为在旁人看来是什么意思吗?你先主动和她攀谈,又提出请她们吃橙子,邀请她们来加油。现在又和她大谈特谈工作以外的事情,一副两人很说得上话的样子。而且,在这对好友之中,你和金娥说了这么多话——那么所有人都会以为,你对金娥有好感。” “啊?我?” 小曹不能不认为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真要说的话,他还是觉得小黄更——“我和她说的可有半句是私话?这也太冤枉人了吧!” “不错,你们谈的倒都是公事,这点是没有错的。若是之后你们没有进一步的来往,也没有人会往心里去——这其实也就是小事儿,我们谈工作的时候也经常一男一女有接触,现在咱们不也在一块说话吗?但只要是有眼睛的人,看了表情都知道咱们之间没有什么事儿。” 小曲这话还算是小曹能听懂的,可接下来,她话锋一转,又进入小曹完全无法理解的领域了,“但,这是你只和金娥说话,倘若你先让大家都以为,你看中了金娥,又去关心小黄——还是个刚到买地的叙州姑娘!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小曹,咱们谁也没有去过叙州,天知道叙州和买地的民风像不像。要知道从前敏朝的风气,也是北方古板,南方开明,谁知道巴蜀那边是如何呢?若小黄觉得你和她多说几句话,便是对她极其有意的证据,一门心思要嫁给你呢?” “这!” 如果从小曲的逻辑出发,在极其荒谬之中,似乎她的逻辑本身是能自洽的,小曹也不免瞠目结舌难以作答了,“我——我只是想着她如果没带钞票,我可以和她换一点——”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刚刚和她的好姐妹谈得投机!倘若金娥也觉得你对她有意,想要和你再往前走一步呢?你的条件,确实是挺好的,她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嘛——如果大为不幸,两个姑娘都看上了你——” 小曲却根本不听小曹结结巴巴的辩白,而是严厉地诘问着,“你知道在别人看来,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一对姐妹花,因为一个无行浪子,左右招惹,竟然彼此有了心结甚至反目疏远……对她们来说,这固然会降低别人对她们的评价,可你知道因此降分最多的人是谁吗?” “是你啊!曹持正!考察团这些吏目都是走南闯北的人精,眼见着的,他们对你还能有什么好印象?我说句难听点的,咱们是走技术的,没有做吏目的福分,我们的晋升和他们这些吏目的速度不能比,这些出去做危险差事的吏目,高升速度都很快!如今同路而行那是善缘,结交都来不及呢,倘若将来对景儿还能给厂里,给你我二人的发展图谋一些好处,你何苦给自己找事,把善缘变成了恶缘,让人家一想到你都摇头——这个小曹,轻浮得很,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好夸夸其谈,到处撩拨女孩子?” “这是什么好话吗?就算你是技术员,自有晋升路径,但据我所知,技术员要往上升,去负责一个小组,甚至是一门学科……也少不得要人事领导、大领导点头吧?这些人也是吏目,你说,要是因为一些小节,宝贵的形象受了损害,影响到了以后的事业,那多可惜?” 小曹说不出话来了,他又觉得自己蒙受了极大的冤屈,又不能不承认,小曲的话在她那极其荒谬的前提中的确是有道理的——如果他承认小曲的前提,也就是自己的表现,会让两个女孩对他产生很大的好感,那就不能不承认小曲的逻辑是完整的。在别人看来,的确是他先去搭话的,虽然说的都是工作,他本人也完全没有什么逾越的心思,但只要让两个女孩儿心动了,产生了反目的后果,那所有旁观者都会把责任推诿给小曹自己,就连小曹都不觉得他们是错的,因为按老式规矩,他似乎的确不应该随便和良家妇女搭腔。 但是……但是…… 小曹才刚刚懂事,就已经在买地生活了,他又早已习惯了买地的逻辑,因此又发自内心地感到冤枉。“不是,但是我真没有这个意思——” “我不是说你存心的——你要存心,那还了得?!光是我们厂给你的评语都要详细备注这点,你的晋升说不定都会因此受影响——别的不说,以后派外差的机会肯定要比别人少。” 小曲见他听进去了,也是微微松了口气,语气也因此放松下来,不再那样严厉权威了,而是循循善诱,语重心长了起来。“小曹,我知道你心里是委屈的,你分明没这个心,却要因别人的原因,承受相对最严重的结果,但这就是现实,你是搞技术的,对于厂务这块不太清楚,我告诉你罢,现在可以说,在做事的地方,凡是有男女之间的新闻,男的总是要吃亏一些的!” “不论事实如何,领导也好,同僚也好,似乎都认为男人的错总要更多一些——这是受到敏地旧观念影响的缘故,大多数人心里,良家的女子,好像都还和旧式的女娘一样,大多数都是贞静庄重,把和男人的接触看得很慎重,她们出来做事,只是因为六姐的要求。” “除非是像我这样大大咧咧,一切全都新式了,倘若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或许还会持中。但凡是一个女娘,只要有一点旧式的痕迹,大家就会觉得她在男女这件事上,完全是被动的,受人撩拨拐带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无法自主的,她的变化必定要有一个人来勾引,这个人才是罪首——” 在小曹这件事上,勾引的人当然就是完全无心的小曹了。小曹气得眼睛都沤红了,正想说话,小曲又把手往下压了压,表示对他的理解。“这当然不算是什么好事了,就是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偏见,这样的人,与其说是对女娘特别宽容,不如说是特别轻视女娘,压根不认为女娘有行为自主的能力。” “但不管怎么说,局面如此,我只能说,小曹,不要以为如今你随处可见到男女交谈、同行,甚至是打情骂俏,就觉得现在什么事情都完全新式了,那些人,我说白了,都是小角色,一辈子的前途也就如此了,你不一样,你是有大好前途的人,志气也高,那你就要格外注意,要遵守这种隐形的道德——这种道德,和《妇德》对应,又是对男子特为苛刻的道德标准,不如就叫他《男德》吧。” “虽然男德确实并不公平,但也没有办法,世道如此,咱们又能如何呢?我不是在怪你,只是希望你好,当然也希望咱们厂好,希望这一次出差能平平安安地全下来,咱们都交些有益的朋友,对未来有些帮助。我也知道你心里是不好受的,可,就算和你一起骂上一两个时辰,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能改变现状不成?只能是随机应变、实事求是地去应对,是不是?” “总之,以后呀,你这个想一出是一出,天真浪漫的性子可要改一改了,人和人交往,尤其是男性和女性——我这里托大地说一句有些不雅的话,尤其是□□年龄段内的男性和女□□往,彼此间的这种分寸,复杂多变,是很难拿捏却又不得不拿捏的,多少好汉,就栽在这男德不谨上了!”?“别的不说,就说今日那些考察团的吏目,那是个顶个的人精啊,你说,当时没人看出小黄的不安吗?他们为何不上去问一问呢?是他们不关心小黄吗?我看不是,当时席间男吏目多,女吏目都走开了,或是没有注意,那些男吏目必定都是见过同僚在这上头吃亏的,因此谨小慎微,宁可视而不见,也不会去招惹这个嫌疑。” “再有我们厂原来的乔主任,多好的一个人,我就是接他的担子,他为何被平调走了,而不是升迁?任内没守好男德,闹出了桃色新闻,虽然没激起什么风浪,事情也未必能坐准,但那话怎么说的?无风不起浪,最后这件事毕竟是影响了他的前程,我们纺织厂出去的干部,多数都是升任的,他就只能平调去南洋重新开始,在职级上可不就落后其余人一步了?这种事,一步慢,步步慢,一耽搁就是几年时间,咱们何必给自己找事儿?” 到底是做厂务主任的,小曲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又透着那么设身处地的为小曹着想,小曹又憋屈,又不得不服气,到最后甚至有点感动了——他和小曲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如果只是为了这一次出差,小曲不必把道理说得这么透,只需要勒令他减少和小黄、金娥的往来就行了,管他之后会不会因为这该打嘴的习惯,惹来什么麻烦呢?这确实是有一份工作外的人情在了。 “我知道了,主任。” 他确实是不服气的,但也没有继续辩驳下去的心思,而是很痛快地自己掌了掌嘴——小曹是个讲理的人,他认为,自己在人际关系上肯定不如小曲精通,甚至于在小曲的讲解之下,他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实在是个人际上的白痴…… 既然如此,没什么好倔的,听一个行家的建议准没有错。甚至于他还准备以后为人处世上有什么拿不准的地方,时常要来征询小曲的意见。“咱们就是蹭车的,我既然还掌握不好分寸,那这之后一路上,我就少说话,多睡觉,到云县大家都忙,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他肯听话,小曲也就没有白费唇舌了,她欣慰地笑了起来。“这就对喽,这两个姑娘不管你喜欢哪一个,到云县之后,你可以单独约她出来,到时候大家分散开了,不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就不容易传闲话,分寸比起在路上可就又有放松了,就不必再那样谨守男德啦!” 她画的这块饼,小曹可没兴趣吃,这变化莫测的‘分寸’,简直比橡胶的物理性更难捉摸,他承认自己是没有这个天份的了,甚至对于男德,小曹也表示本能地反感,这天晚上回去,他在客栈中给自己写了一个小条子: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何必还揣摩这种无形而又苛刻的男德呢?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从此这就是他的座右铭了——诶嘿,爷不和你们玩了!:,, 541 黄景秀要出人头地 油棕、橡胶、甘蔗……原来种田在买地也可以赚钱吗?甚至于,似乎还是不比做吏目差多少的出路,就算不种田,做个技术员也好,经商也好,似乎在买地都可以获得相当的地位,使得这其中的能手,在买地的吏目面前,也拥有强大的自信,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挥洒自如呢…… 在许县歇宿了一日之后,一行人第二日便按部就班地继续上路去临城县了。因为考察团这里,的确是余出了两个人的位置,而小曲、小曹又算是半个自己人,而且,他们的人品和职业也能让人放心,于是在安排座次时,吴老八便没有完全按照性别分配—— 如此一来,在旅程中自然形成的小团体不免是要拆散几个的——他还是让大家自由组合。如此一来,小曲、小曹、金娥、黄景秀便顺理成章地坐进了一辆马车里,一般来说,马车是坐六个人满员的,不过吏目出行到底还是有点优待的,只要不少于四个人那都行。 少了两个人,行李就有地方放了,小曹把行李堆在他身侧的座位上,和三个女娘形成区隔,一路上似乎下了什么狠心似的,一语不发,连小曲和他搭话都默不吭声,不过,黄景秀倒并不在意这个,她的心思完全被昨天小曹和金娥的谈话占据了,当然,也有进入买地这一路而来的见闻。 昨日的聚餐,让她有了一个很大的发现——买地的吏目,地位似乎并不如敏朝那么高,或许也是因为她接触到的吏目品级还不高的缘故,总之,他们是不太有‘官’味的,而且,很多出色的人才也并不以做吏目为自己的第一选择。 就譬如说小曹,小曹就很聪明,但他似乎丝毫也没有想过去做吏目,而是一门心思地要做自己的技术员,而且,从她侧面的了解,技术员的收入并不低,他们的奖金甚至也能让吏目们颇感到羡慕,还有不少人开玩笑地一般,说自己是没有做技术员的天份,才来考了吏目的。 这在敏朝,当然是绝不会出现的说法,官吏官吏,吏只在官下,实惠甚至还胜过小官,可以这么说,吏目只会羡慕官家,绝不会羡慕同样等级的商人,而且,吏目也不用考,这是一种不需要能力的工作,需要的是强大的关系——自然是来自于在本地的人脉了。 官是流官,吏为土吏,吏目当然是本地豪族在衙门中的势力代表,敏朝的吏目和买地的吏目,根本就不是一种人,从事的工作也是截然不同,可以这么说,买地的整个职业道路,都和敏朝有相当的区别,黄景秀还得好好地适应一下买地的文化,再来考量自己对未来的规划,她其实已经认识到自己原来的想法是相当片面肤浅的,计划也很模糊,如果按照原本的思路去走,大概是很难查清父兄之死的真相。 按照她原本的想法,既然买地允许女子考科举——他们叫吏目招考,那黄景秀根本就不必去选择什么了,她唯独的一条路就是去考吏目,考上吏目之后,她要设法出头,至少要爬得比叙州的小张快,而这是不容易的:王小芸、谢金娥都和她交过底,买地肯定是会承认叙州的,而小张作为万州之战的大功臣,因此还受了重伤,她的政治筹码天然就很丰富,要比黄景秀强得多,王小芸不可能因为自己的怀疑就夺了她的权,非但不能,买地还要对这样符合标准的本地模范,进行大力栽培和提拔,小张一定会在仕途上大踏步地前进,速度说不定还比王小芸要更快得多呢。 当然,王小芸也把自己的怀疑写成报告,往上递交了,因为这个疑点,小张的政审分可能不是那么的高,买地对于她的忠诚,会持有一定的疑问,但是,黄景秀又好到哪里去了?她的父兄因叙州帮而死,随着叙州帮被买地收编,可以说黄景秀和买地的衙门之间,隔了两条人命。固然,买地也会对她表示出笼络的态度,这是看在她家在万州的名望,但这不代表买地衙门会乐见她在仕途上混得风生水起——就先且不说黄景秀有没有这个能力了。 她的政审分,恐怕在忠诚度这边也是会打问号的,黄景秀对此有心理准备,想要在仕途上赶上小张,谈何容易?小张是在叙州帮开始工作的,以叙州的环境,基本是个识字的女娘就能加入吏目行列,可买地这里,吏目招考的考试难度逐年上升——能考这个的考生,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人们对于考科举的热情当然是近乎无限的,就算明知考不上,难得识字了,难道还不能考着玩玩吗? 买地固然是缺吏目,但也不能无限制地招收呀,还得留下足够多的人干别的活,因此,毋庸置疑的,考买地的难度是逐渐上升的,黄景秀虽然在文科上自负能拿高分,但她对于自己的理科成绩也有些拿不准,能不能考上呢?实在不好说,只能说尽全力去做,不留遗憾罢了……毕竟,除了这条路当时她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路可走。 但是,来到买地之后,她的视野随之打开了,景秀发现,在买地这里,似乎通往成功的路径并不只有科举一种——当然在敏朝,士农工商也都有成功者,不是说除了官僚之外,人们就都只能穷困潦倒了。只是说……在‘社会评价’,在人们心中,做官就是最好的,唯一的出路。你做别的任何事情也不会有做官到手的权力大,能办到的事情多,工匠?就算是鲁班再世,最多也不过就是六品,能和我进士比么?! 但在买地这里,这就完全不同了,景秀在衢县吃鸭头的时候,就隐隐有所感觉,昨日听了小曹的讲演,印象更是逐渐清晰——在买地,倘若一个人在技术上登峰造极的话,那么他拥有的待遇完全不下于一方的督抚,因此掌握的社会资源也绝不会少太多。 就譬如说佘大师佘四明,景秀虽然还没见到他,但已经听到了不少他的传说故事了,毫无疑问,佘四明是衢县的骄傲,而且他因为自己在技术上的聪明,享受的特殊待遇甚至比吏目还要更多。买地的吏目,在为人处世上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被抓到把柄,半生功业付诸东流,从此沉沦下僚,想要再站起来谈何容易?但佘四明那样的技术大拿,行事却更加随心所欲得多,甚至于衙门还会荫庇其亲眷,似乎还给他母亲安排了一个做饭的岗位——这样的特权,在敏朝根本不值一提,但在买地,却已经是很值得拿出来说了。 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买活军的发展,很依赖于他们的技术进步,他们的先进机器,而比起吏目考校,要在人群中选拔出技术天才更难的缘故。吏目考校,毕竟都是课本上的东西,算是常识,没有什么太难的,读过初级班的人似乎都可以去试试,既然买地这里受过教育的人这么多,那么,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基层的吏目,死了就死了,不要了就不要了,不是很值钱。 可技术天才就不同了,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有能力改进机器,推进学科教育进步的人才,少了这个或许就没有下一个了,那么他们当然理所当然能更得到六姐的好脸子了! 这样的变化,或许买地的百姓,还不能明确地说出来,毕竟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嘛,但是,他们自然也是有所感觉的。所以,小曹这样的聪明人,毫不犹豫地就去上了化学专门学校,搞技术的收入不低,比做吏目省心多了,为什么不呢?倘若黄景秀不是肩负着血海深仇,她倒也真想试试看自己有没有做技术员的天份。 曾经,她觉得数理化一听就让人望而生畏,是完全陌生的东西,让人不由有点儿拈轻怕重,但是,既然六姐都说了女子擅长数学,而且又听了小曹兴致勃勃地谈着实验室中,物性、化学的奇妙变化,她在信心和兴趣上也都有了提升,现在对于即将开始的新式教育,已颇为抱着些期待的心情了。 若她是佘四明等级的天才,又立下了大功,那大概衙门也会听了她的要求,为黄家翻案的。但景秀也知道,这希望是很渺茫的,因为当时的佘四明大师,在撑船时只是旁听扫盲班的课程,便表现出了相当的天赋,景秀已经看了数学教材,她没有完全不懂,但也不是一看就懂,她知道自己的理科天赋即便不差,也不像是大师那么好。 那么,剩下出人头地的途径,可就不多了。——在买地,会种田倒也是能给人带来机会的,譬如说田师傅,听那些商人说起来,也很是值钱呢,靠技术就能占干股,但景秀并没有丝毫农业的积累,而且她觉得农业还不如工业好出头。 做生意?黄家没有这个传统,她从小耳濡目染的是父兄‘君子不言利’的传统,虽然景秀也觉得这种想法太古板,但让她现在想出一门大有前景的生意去做……和旅途中结识的那些老道商人去斗心眼子,那也太不现实了。 她的优势,似乎还在于文科领域的积累,但是这样的积累在买地也并非奇货可居,因为——可以眼见的,天下的读书人也几乎都在往买地汇聚,黄景秀只是读过几本书而已,要说和那些书生比墨水,她也不太占优。 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前途似乎一片渺茫,自己所能指望的只有在川蜀守望的王小芸,若是以前,景秀大约也就安于自己的无能为力、随波逐流了,甚至还会把注意力长久地挪移向自己的终身大事——在敏朝,也是时候考虑这些了。 但是,但她毕竟是个胆大的姑娘,来了买地之后,又见到了这许多自由自在、敢作敢为的女娘,不能不被这股豪情感召,而正是因为对自己有了指望,她便陷入了沮丧和迷茫之中,全无心思去关注小曹了(或许也因为她距离婚龄还有好几年)。 如此,他们双方倒是达成了一种默契的互相忽视的平衡。小曹的冷淡完全没有进入她的思绪,而小曹也根本没留意到她的低迷,就这样,一路上平平安安,又走了两日,这一日下午,谢金娥一把掀开了车帘,惊喜地叫金娥快下车去看前方的景色。 “快,这里是个高处,观景台已修好了——这里可以俯瞰云县的全景,我们快下车去看一看!” 她嘴里又带出了黄景秀不是那样熟悉的新名词,“——你看这里的车马如此之多,我估计,有许多都是专程到这里来‘旅游’的!”:,, 542 二流景点 旅游这个事情,黄景秀从来自然是没有听说过的,蜀道难行、江水湍急,川蜀的妇女多数以出门为难事,除了宦游、行商之外,没有事情是不会出门的,若说有什么因私出远门的事情,那最多的也是去进香——进香倒是此时的女子很常见的出门理由,介于正事和私事之间:对于一些虔诚的信徒而言,这是严肃的事情,但也有一些人家完全是出于见识领略的目的,去名山大川进香。 在万州这里,信佛的去乐山,信道的去青城山,几乎已经成为一种默认的选择。至于说峨眉山——峨眉天下秀,固然是很知名的,但山势高峻险要,而且山中的猴子十分恼人,一般妇女是不太敢去的,便是信佛的居士,也畏惧攀缘之苦,往往是游方僧侣,才会前去山中各处寺庙挂单。对万州人来说,这山能不爬还是不爬为好。 见惯了川蜀的雄峰峻岭,出川以后,总体感觉是地势逐渐平坦,等到了买地,从许县上岸换走陆路开始,虽然有山,但起伏平缓更像是一座座的小丘,山路也是非常好走的——水泥路平坦得不得了,马车也有避震的弹簧,坐在其中虽然仍不免逼仄、灰尘,大家都要戴着口罩、棉纱避尘,但比起川蜀山路的跋涉之苦已经是仿佛身在天堂了。 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买地的行人要比川蜀的多太多了,山路是黄景秀前所未见的繁忙热闹,一路上车来车往,时不时还有对向来车相会,这在川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而到了这个隘口,车马之多,已经几乎要把道路给堵塞了,车夫们忙碌地协调着,一面让后来的人借路先行,一面指引着自己的马车在前方转弯,去前方的另一处空地停歇休息,显而易见,他们是专门到这隘口就要返回的——这一趟车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人运到隘口,来俯瞰云县的全景。 至于吗…… 生于山城,俯瞰全城景象这种事,对黄景秀来说并不稀奇,只要肯爬山,爬到高处寺庙,在观景亭内,便可见到依山而建的山城,若是天气晴好的时候,还能远眺奉节。只不过一般人,除了九九重阳节以外,很少会兴起这样的闲情。她既无法想象有这么多人闲着没事,专程从云县到这里来,也无法想象,就这么一段路他们却还不走路,而是要专门乘马车。 “来来,这里!”考察团一群人当然都停了下来,他们人多势众,还是很方便地占据了观景台上的一个好位置,招呼着金娥和景秀过去,金娥在从云县出发去考察时,就已经看过一次了,便把景秀推在前头,挤到铁栏杆前,透过刻意砍伐过的树木,往远方看去。“你再往远方看,那是海呢!” 确实,从山顶这里看去,云县大小建筑,犹如牌九一般,整整齐齐地码在起伏大地之上,就连河流走向都清晰可见,只见远处靠海,似乎有一旧城,城墙遗迹还在,但此时看去,不过是碗口大小,只占据了画面的一小部分,往外再拉开是规模更大得多的新城,新城中,街道横平竖直,建筑整洁无比,看得出来都是水泥造的屋子,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还有些大概是水泥的屋子加上老式的斜顶,白墙黑瓦也煞是好看——红墙绿瓦那都是权贵人家的形制了,红墙,红色的涂料要钱,绿瓦是琉璃瓦,更不必说了,一般百姓自然是白墙黑瓦最实惠了。 “那是云县纺织厂!” 有些围墙圈起来的阔地,也被人指点了起来,“那个是蒸汽机厂!” “那是机械厂,你们看到那个小黑点了吗,那都是我们刚交付的粉碎机!” 不少从云县里出来的百姓,也兴奋地指点着,议论着,对于平原地区来的人,能够在山上俯瞰城景是十分新鲜的。“看啊,那是码头——个码头都这么多船!” “挤得都停泊不下了!” “那就是大体育场了吧!” 一个个看着玲珑小巧的院落,在指点中明晰了身份,更远处天边则是一大片灰青色,占据了所能望见的全部视野,其中靠近码头的地方全是小点,黄景秀先还不肯定,后来听人一说,知道是海船,方才在心中叹道,“万州最繁华的时候,江边码头停泊的也没有这么多船,天知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生意给这些船去做!” 因为距离不同的关系,在万州城俯瞰时,屋舍较大,黄景秀拿手比量一下,在心中做了个推测:如果按照此时的距离的话,大概万州也只是比远处云县的老城区大上一些,但这点距离,放在新城面前又完全微不足道了,在视野所至之处,这个海湾中几乎所有地方都建起了房屋,甚至连巴州、锦官城感觉都无法和这里的规模比较。黄景秀暗想道,“万州城也就万把人口,这云县怕不是有几十万人了!” 几十万人,那实在是一座了不得的大城了,黄景秀不是不震撼,但这和看幻灯片时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可比较的,毕竟还在理解的范围内——倘若能俯瞰武林、金陵那样的大城,感受应该也是相似。她认为这一处地方,倘若是路途经过,看一眼当然是极好的,但特意从云县跑来看,恐怕是要失望。 ——但是,从那些游人的反应来看,他们是半点不这样想的,反而面带喜色,大呼小叫,对眼前这副景象,稀罕到了十二万分,甚至还有人断言,这云县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城了,这里的景象,完全值得六姐专门派人来拍一段仙画,给众人放映。 天下第一城?这是不是有点过了?黄景秀不禁失笑,留心看去时,却见这些游人中,有许多人面带风霜之色,头发稀疏、皮肤粗糙——一看就知道不是富贵人家,而是做工做农的。大概这是他们第一次乘马车登山,还见到了这样的景象,那么理所当然感到非常新奇,这其中的激动,又怎是看惯了万州城的黄景秀能够想象的呢? “是啊,我们老家是泉州的!” 这个观景台上,竟还有附近的农户担了凉茶来卖,这些苦出身的游人们,也索性拍拍青石路面,或蹲,或席地而坐,从自己的腰间掏出水囊来买茶喝,还有人用一文钱买一兜刚摘下来的蛇莓吃——村子里的孩子们上树摘来的,也是无本的东西,自然卖得便宜,还有些村里人家自己打的光饼,一块块垒在一起,发着褐色亮光的叮叮糖,都有人买,一文两文钱大家花得很随意。游人们彼此也操着有些生疏的官话攀谈——来自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土话肯定彼此是听不懂的,官话便可以派上用场了。 “我们老家永定的……不怕相公笑话,活了四十岁第一次出远门!” “这几年生活好,六姐来了以后,农户赚的钱多了……我们家算是运气好的,种那个高产稻在行些,在我们那几个村子里也算是半个田师傅……选了我来看大运动会……难得出来一趟,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到处看看?” “我们也是,我们家原是皮匠,到六姐这里来了之后,进厂去鞣羊皮了,干了半年也攒了一点,好不容易今天有个假,索性出来走走!在老家苦得一滴汗都要舔到嘴巴里去,贪图那点咸味,如今过了这样的好日子,咱们也学着敏朝那些老爷们乐一乐!” “就是!现在一文钱的糖也随手买得起了!” “这话说到心坎里了,我们就是想着,这人活一辈子,能见识多少次这样的盛事?刚好我们本来就是自家做点生意,干脆一合计,请亲戚看几天店,到云县来看大运动会!结果人太多了,人到了云县都未必能看得到,赶紧带我家妇人来这里看看——这景色,好那!” “嗯那!” “啊是哩!” “好着呢!又方便,平时在老家,自己挑担走一个时辰也不愿坐马车的,还真没坐过一次,现在出来玩耍,两手空空倒是舍得坐了,哈哈……” “哈哈哈……” 众人都笑了起来,欢欣鼓舞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色,虽然其实这不算是多么一流,对于见多识广的人来说,完全说不上有多么震慑,但对这些在人生的前半场,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拥有‘旅游’机会的贩夫走卒来说,花个几文钱,坐上半个时辰的马车,挤在人群里,看看从未见过的景色,再掏两文钱喝点凉茶,吃些自己带来的黄瓜、西红柿,便已经令人极其心满意足了。 所费不多,还坐了马车,又免费地看到了这么大的一座城,甚至能站在远处好好地眺望着很多人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大海,看着它和人类城池的尺度对比……这难道不是值得铭记一生的盛事壮举吗? 比起在什么名山大川中跋涉攀缘,他们还更喜欢看城池呢,这里很多人都是从大山中走出来的,从大河边一步步走到买地来的。他们对于山水,抱持着一种熟悉而厌倦的态度,并不能欣赏它们的美丽,反而热衷地崇拜着眼前那星罗棋布的水泥小楼群——这意味着多么伟大的工业,多么充裕的工作机会,多么庞大的财富,他们的前程,他们的一生,他们所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力量,全都来自于眼前这座城市,来自于这座城市中安然栖息的,圣明而又谦逊的神灵! “六姐慈悲!六姐千秋万寿!” 这群最多只读了扫盲班的农户、工匠们,不知道是谁带头,偷偷摸摸地跪下来,向着城中衙门的方向行礼磕头,他们鬼祟地观察着考察团的吏目们——大概是猜到了他们官员的身份,很怕被他们喝止。因为六姐不喜被人当成神敬拜,所以,他们的行为是错误的,很可能会被喝止,但是,对这些可能一辈子也只能在现有的工作上停留的人来说,谢六姐的确就是他们的神灵,这是谢六姐自己都不能改变的认识——倘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如此改变的六姐不是神灵,那还有谁是呢? 而此时此刻,原本应当终日辛劳,终日惶惶的他们,也能享受一点旅游的乐趣,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来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看一看时,这些农户、匠人、力工……又怎么能不充满虔诚地在望得见她行宫——云县县衙的地方,奉上自己虔诚的感谢呢? 吴老八并没有制止他们,而是低声招呼着考察团的人离开了观景台,马车一走,观景台上的祝祷声便立刻增大了不少。黄景秀回头看了一眼,望着那一台密密麻麻高撅着的屁股,她并未因滑稽而发笑,反而很有些震动:买活军这里的农户,都能买件不那么合身的新衣,攒两年钱出来走走,万州……老家那里的力工,在万州城住了一辈子,除了为上山观景的富人挑担子之外,有没有闲情逸致,走上一个时辰的山路,站到观景亭里去瞧一瞧呢? “小心避让!” 绕过这个山头,前方便是缓坡了,还有一条小路,似乎通向山坳里的村落,也正有一支车队,陆续从岔道中驶出,远远地传来了车夫们的喊叫声,“运鸡车来了,都让开啊!” 不错,风吹起篷布,大家远远地都能眺望到马车上方一格格的铁笼,一只只鸡被捆扎了双脚,挤在笼子里咕咕乱叫。这一车队运去的鸡怕不是要有数千!若是以往,黄景秀少不得也要赞叹一番,她从前是难以想象,一座城池如何能将这么多食材都吞下去的,万州府万把人,一天也就是百只鸡,五头猪吧,云县这里,难道一天就要数千只了?那么,他们的人数是万州的几倍?如何能供养得起这么多有钱人? 但是,现在,黄景秀已经理解了——或许……或许在云县,便是一个寻常的,如万州力工地位相差无几的人家,一两个月,也能偶然吃一只鸡呢? 就像是码头边那挤挤挨挨的船只,天下间为何就没有这么多的生意给他们做呢?如果他们做的不再只是那稀少的有钱人家的生意,而是……而是所有人的生意呢?一座城池就有多少的生意要做? 现在,还只是买地所占据的一道而已,便有了这样的规模,等到将来,买地占据了全天下的时候,这生意的规模,又会是多么的可怖? 到了那一天,或许,万州的力工在一天的劳累之后,也舍得花钱买一个炸鸡腿——或许已经没了体力走上山头去俯瞰城池,但,也能在码头边一边啃着鸡腿,一边笑看着浪花淘尽,千古英雄吧…… 马车过弯了,乘客们的身子统一往左边歪了过去,黄景秀握着车篷柱子,机械地跟着弯身抵御这股力道的冲击,她心头突然浮现出了一股强烈的想望,一股比为自己家人昭雪冤屈更迫切的冲动—— 父兄之死,不可否认,疑云重重,但,那究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黄景秀对于未来有很多设想,有那么一时半会,她也会幻想一些和复仇完全无关的未来,但很快又感到一股强烈的罪恶感,她一面不愿沉溺在过去的阴影中,一面却又不愿彻底地遗忘过去,仿佛那是对于亲情的背叛,对于万州的态度,她是很矛盾的,时而不愿想起,时而又眷恋重重,她既憎恨着自己的故乡,却又无法将其完全放下。但现在,黄景秀似乎突然找到了一个比复仇更具有道德优势,能让她舒服栖身的立场: 她希望自己家乡的力工,有朝一日,也能拥有山间游客们的笑容。他们花着虽然为数不多,但却精心积攒的积蓄,费了大半天的功夫,来到这样一个二流的景观处,兴致勃勃地四处嘈杂着,认为这已经是顶级的奢侈,足够夸耀上一辈子——他们是浅薄的、迷信的,令人禁不住要发笑的—— 或许吧,但是,黄景秀依然在期盼着,有朝一日,家乡的力工,那些在山间辛勤耕作也只能勉强裹腹的农户,那些在江水中艰难跋涉的纤夫,那些在岸上无立锥之地的渔家——那些褴褛的人们,有一天也能洋溢着这样的笑容,在乐山大佛对面,对着它的脚趾指指点点,热热闹闹地、咵嗤咵嗤地啃上几根黄瓜…… 死了的人,他们的事情终究已经过去了,但活着的人,他们还有希望和未来。黄景秀并非不想报仇,只是,比起落脚在过去的仇恨,她依旧希望着、憧憬着,她想在未来找一个栖身之处,想对将来有所期待,她在万州城中拥有一定的民望——因父兄之死而膨胀的民望,黄景秀因为这民望而背井离乡,她似乎遭了它的连累,但现在,她不再抗拒这份政治筹码,她开始对未来真正地满怀期待—— 云县。她想:学校,吏目招考——我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有这么多条路,但是,黄景秀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要选择哪一条—— 她要把自己的声望,变成万州城崭新的未来。:,, 543 供应链吃紧 “白羽活鸡972只入账!给你收条一会去财务结钱!” 此起彼伏的鸡叫声、翅膀拍打声,混合着大量鸡屎蒸腾而出的臭气,拔毛、放血时的腥臊气,远处开水房的蒸汽,还有五月中旬大热的天气,让屠宰厂卸货区成为了一处沸腾的地狱,所有人都在顺着脖根往下不断的淌汗,双层棉纱口罩被汗水淌湿了,但也没人把它取下——戴着还能挡挡味道,脱下是真的呼吸不了了。屠宰厂收货员戴着时新的护目镜,龙飞凤舞地写好收条,掏出小章来盖了一下,“给,快去吧!来人送货!” “来了!” 铁笼子被打开了,长棍子早备好了,屠宰工学徒们训练有素地抓过捆扎好的活鸡,提起它们双腿中的绑绳,穿过长棍,二十只鸡形成一挑,两个人一前一后,挑着长棍,飞快地往屠宰区走去,一千只鸡,十个人来运来回也就是几趟的功夫。等到最后一挑活鸡被运进来,第一根棍子上的鸡已经在放血了:鲜血顺着鸡头流淌在地上的大马口铁盆里,屠宰工手里抓着布袋,正来回走着,不断往盆里撒盐。 “这盆好了!” 又一个浅盆被端来了,这盆鸡血拿到一边去,挑走了里头偶见的鸡毛。杂工们端着盆子走向车间一角,那里有很多木架,罩着纱笼,叠放着浅盆:鸡血是专门在这里放置的,等到完全凝固之后,会立刻送到市场上去,成为百姓餐桌的一部分。 屠宰厂一般都是半夜开工,赶早市供货,但是,因为最近要开运动大会的关系,现在虽然已经近午了,屠宰工还在忙着宰杀——现在的云县,有多少鸡就能卖多少,压根没有过不了夜的迟疑,今天的鸡,绝对在当日就会落入食客的肚子里,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送去开水房!” 长棍又被挑起来了,屠宰工用胳膊擦着淌下的汗水,又走向下一根长棍,“盆来接血——他【哔】的,老子手都杀到脱力了!” “忍着点吧,这个月发双薪呢!” “不发双薪谁这么苦干?老子学校都没得去上!” “这个月谁有空去学校?专门学校的学生都要来各处帮忙的!不然活真干不完!锅炉房烧锅炉那几个,都是机械专门学校的学生!” “那是,听说还有去修路的——路要坏了,煤运不进来,鸡运不进来那就完蛋!” 隐约的议论声,激起了开水房里开水的涟漪,脱毛工手里拿着镊子,却是连说话的余裕都没有了,他们是最忙的,死鸡送进来,从棍子上滑落,倒在池子里,积攒够了二三十只,拉下扳手,便是滚烫的开水浇下,工人拿着长棍当筷子在里头翻搅,确保所有鸡都被烫去大部分羽毛,之后再拉开阀门放水,热水裹挟着羽毛往下流去,羽毛全都被筛子挡住了——这里要有一个专门的人来整理这些羽毛,因为鸡毛也是很有用的:毛掸子,做毽子,做衣服、做纸。乡间还专门有用糖换鸡毛的,总之,屠宰厂收集禽类羽毛大量出售,而且他们的顾客很多。 水放干之后,小组长就来拿鸡,一人一只,撂在光滑的马口铁桌上——木桌上钉了一张马口铁的板子,用来当作业桌是很好的,工人们立刻开始眼疾手快地把剩下的残毛拔去,他们的动作是很快的,一手戴着手套,用来按住鸡,另一手拿着镊子,大概两三分钟就能拔掉鸡毛,把光鸡重新串在一起。“去剖肚子吧!” 分解车间就在下一个房间,屠宰厂是一个长套院,每个厂房都建筑得特别高大,开很大的窗户,否则味道是真的散不去,分解车间里就是木案板了,随处可见大盆,屠宰工面前的长案板上剁着大小不一的刀具,既然是鸡,那这把刀不用很大,用来剁猪骨头的厚背斩骨刀还剁在那里,一把轻轻的小刀就可以了。屠宰工先开膛,把膛里的一切全都划拉到盆子里,一股新鲜的血腥气和排泄物的味道顿时传了过来,灼热的天气里很熏人,大家都用嘴呼吸。 “满了,清洗工送去吧!” 屠宰工还是以男人居多,清洗的小工就有女工了,在这么热气蒸腾的车间里,屠夫很多都是光着身子,女人们也只穿着背心,有些穿得多的,是最近聘来的临时工,多是刚到云县落脚,才考过扫盲班的外地流民女人,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天气如此,工作环境如此,穿得少是必然的选择,脱毛车间是最热的,冬天穿短袖的都有,夏天恨不得把皮都扒了。分解车间这里,不论穿着,大家都热得浑身通红,汗如雨下。 清洗工们会稍微好一些,因为能接触冷水,她们用的水冬天会兑一点热水,如此不冰手,夏天就完全用冷水了,她们端着一盆盆的鸡杂,进行粗略的清洗——去掉排泄物,把内脏分类。粗盐一包包地堆在墙角,随时有人舀一大勺来,加在盆子里,随后和搓衣服一样搓着满盆的肠子。 也只有买地会这样奢侈地使用粗盐,这些粗盐是海边第一道刚晒的,还有很多杂质,尝起来很苦,屠宰厂根本没人偷它们,因为在本地完全卖不上价,买地的百姓不吃粗盐也不用这种苦盐腌菜,而他们还没有接受用粗盐来做清洁剂,所以,只有买地的市场会大量地卖鸡杂——一般人家很多时候杀鸡都不吃鸡杂,主要是没钱洗内脏,盐也好,面粉也好,都比鸡杂贵重得多。 买地这里盐便宜了之后,人们对内脏的食用热情因此大增,鸡杂鸡血粉丝汤是新发展出来的知名小吃,售价低廉又带荤,很受到百姓们的欢迎。这也是辣味小吃在福建道最流行的一种做法,因为辣味可以有效地掩盖鸡内脏的腥臊气。 一盆盆的内脏粗洗完了,粘液大致洗掉,就算是完事儿,更细致的清洗就交给买家,这时候光鸡也斩好了,有分门别类,按鸡架、鸡胸、鸡腿、鸡爪、鸡翅出售的,也有一只只的光鸡堆在一起的,这时候板车就派上用场了,杂工又出现了,他们吃力地端着一盆盆的肉,搬上板车,推到门市部——门市部外头早排起长龙了。售货员声嘶力竭地喊着,“都带好凭证,排好队一个个来!你是哪家的伙计!” “‘财源广’家的——我家肉饼蒸蛋、鸡汤炖盅都有名!” 两个伙计顾盼自豪,其中一人抱着账册来了,给售货员看了一眼——账册后头还有税务所的盖章,“上个月我们买了六百只鸡、三百斤排骨,梅肉六百斤!” 这生意是做得好,收货员算得也快,“一天二十只鸡、十斤排骨、杂肉二十斤,这个月有大会配额翻倍,要买多少?顶格买?” “当然顶格!”就算自家用不了也可以倒卖给别家呀。 “好!” 二十只光鸡上秤,排骨、梅肉、五花肉都上称了,这边上秤那边算钱,很快伙计带来的两个大背篓就装满了,两人背后都扎了一方油布做兜子,就是怕血水到处乱滴,背上背篓,吃力地走出屠宰厂,马车已经哒哒地跑过来了。“进城?” “进的!” 几十斤重的东西要尽快运到店铺里,伙计们事前就得了叮嘱,来时可以走路,回去要坐车,他们把背篓放到脚下,爬进车里,和其余乘客攀谈着,“今日排了多久?” “两个多时辰!天早就来了,还是这会儿才买到,再晚要挨东家骂了。” “能买到不错了,要不是云县屠宰厂建得大,这会儿还能买到肉?百姓们都怨声载道呢——两周没肉买了,屠夫全被调回屠宰厂帮忙……他们到屠宰厂这里来排队又不合算。”当然,也不会到饭店里买生肉吃。 “没得办法,要供得上啊,不然外来的客人没饭吃,要闹事的。这一阵子多吃鱼吧。” “鱼也难买,多是吃点鱼干当荤了,鸡蛋都要买空了。” 这个采买摇头啧啧地叹息着,“还好现在不许人再进来了,不然真的要出事情的……吃不上饭,没有地方住,这怎么搞?就是掌柜都支应不了这么多生意,我们东家,累得双眼发直了,和我说这钱真是赚不完了,他倒是想再做,再做就要把命都搭上了!” “您东家是——” “开蒸点铺的!我们把灶都挪到屋外了,蒸笼架得比房顶高!” “噢噢!是杜家包子铺吧!那你辛苦啊,这阵子米面用得也多,买了肉还要排队去买面粉!” “可不是?”采买便立刻也诉苦了起来,“先就和他说,东家,要开运动大会了,一定许多人来看,肉放不住,这米面是好放的,不妨先买一些……他说这是未必的事,没有听我的,怎么样?现在肉有份额不说,米面价格涨了一成!东家心痛得捶胸口!” “米面是涨一成,可包子涨价不止一成啊——都还是有赚的。” “唉,还是那句话,有命赚未必有命花!” 话虽如此,但这采买的神色毕竟是高兴的,因为这个月他也可以拿双薪——倘不如此,谁还这么下死力地给东家做事?这个月学校门口前所未有的冷清,凡是有职司的人,几乎都在加班也几乎都在拿双薪。就是有些工作和游客无关的百姓,也不去上课了,下了本职工之后,就被聘去做临时工——缺人的地方太多了,光屠宰厂要了四十多个临时工,这且不说,还有卫生局的堆肥处,堆肥处新招了四百多个临时收粪工,推着粪车满大街转悠,不然公厕早就满得不能用了。如此,清洁工也要再增加,若是不给双薪,百姓们何必还加班?倒不如去做这些活了。 “就只有七日了,七日后可要好好休息一番。” “也还好只有七日了,若是再来个半个月,我看全城的鸡和猪都要被吃空了!就连米也要吃尽了!” “还有七日!熬一熬!” 眼看钱街在望,尽管已经过了饭点,但街上仍然是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游人,而很多档口前头还有人排队,大家一面感到生意兴隆的喜悦,一面也有些畏难,不免都露出复杂的笑容来。大家彼此打着气,挨个儿下车,两个采买又背起了背篓,小心地护卫着冒尖的肉,在人流中艰难穿行,回到了‘财源广’炖罐铺里。 “东家,买到肉了!” “可算回来了!” 掌柜老广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上前迎接,将两人带入后厨,“怎么样,排队的人可多了?” “多!我们去得那样早,前头也有百十个人了,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也还好肉还有的,都足额买上了,若是再晚半个时辰去排队,怕都买不全。” “这!这!” 老广便不禁瞪着眼睛,有些为难起来了:他们一家经营这食铺,人手也是有限,今早天还没亮去排队,已经是极限了。 因为食铺要经营到深夜,关店后,他作为店主还不能睡觉,略微休息一下,便要为第二天的炖罐码料了,因为是炖罐的关系,一天能卖的数量是有定数的,每天做事的时间都能计算出来,凌晨四点出发排队,这已经是近乎不眠不休的结果了。 若要再早一些去排,那料可就码不完了——码料也是很重要的活,必须是熟练工才能跟着做,当然,去采买的也必须是自家人,否则他是不可能放心的。于是老广现在怎么算,都是忙不过来的,他也是这一阵子连轴转,累得糊涂了,一下竟想不出有什么好主意,又能快点买到肉,又能把人手留下来一起干活。 “这个……该怎么办呢?” 也是事儿赶着事儿,这儿还没反应过来呢,外间突然就又鼓噪起来了,只听得稀里哗啦碗碟一阵乱响,人群也骚动了起来,“老板,老板——客人在你店里打起来了——哎哟!” 和骤然拉响的尖叫声同时响起的,是一阵感同身受的吸气,随后是更紧急的叫声:“——他们栽到炖罐锅里去了!”:,, 544 公务员真的苦 “那你呢,你为什么打他?” “他推我!” “我没推你——谁推你谁下拔舌地狱!” “你!你这明知地狱是迷信你说这话!” “好了好了好了,都别吵!” 夜已经深了,更士署内却还是灯火通明,玻璃煤油灯好像不要钱似的,在衙署四壁上燃得雪亮,阔大的衙署内人来人往,发生纠纷来调解的,出了岔子被逮进来问话的,以往百姓进门问话,多数都还能混个单间的问话室,可这会儿人实在是太多了,小纠纷就只能将就在大厅处理。更士小武捏了捏眉心,疲倦地喝止了两个当事人的争吵,他有些贪婪地抽了抽鼻子:这股子炖罐的味道实在是太香了,可出现在这里却是如此的不合时宜——都几点了他还没吃晚饭那! “动什么气啊?”他有些疲倦地说,“都没听见医嘱吗?你们最忌讳动气、动武,这要是烫伤溃烂的话,就眼下这天气,命都没了,还争什么闲气?我要是你们俩,现在就该请讼师了——第三人还躺在医院里,他若是活下来没大碍,那还好,赔钱罢了,若是死了,哼!你们就等着偿命吧!” “啊——这!” “更士老爷,我们……我们也是无心的啊!” “就是啊,谁知道我们相争,他倒摔倒了呢?这事儿也未必和我们有关系那,当时我们在店招外头,他在锅前,这我们打架,如何就牵连到他了呢?” 这下子,两个相争的嫌犯便捐弃前嫌了,又联合起来为自己分辨。“当时那店里人挤人的,怕是有旁人要来看我们打架的热闹,一不小心把他挤进去了吧!” “是啊是啊,怕不是这般才合乎情理呢!” “得了吧,挑衅者罪加一等,便是旁人要来看热闹,不也是被你们招引的?再说了,你们若没在锅边,怎么被烫伤的?” 两个待罪的百姓面面相觑,说不下去了,小武哼了一声,签了处置令,起身给队长送去,片刻后走回来道,“你们二人也有烫伤,牢房是进不去的了——若是感染了,怕是直着进去,横着出来!那伤者也没个家人在左右,这样,就由你们拴上绊脚,去医院服侍他,他若好了,你们这案子还有得商量,若是死了、残了……哼哼!” 那自不必说了,这两人肯定没得个好果子吃,两人也不敢再分辩,都臊眉耷眼,束手和小武一起去领了铁链来:这种系在双足边的短粗链子,本就十分沉重,再挂上一把大锁,这两人别想逃——现在云县人人几乎都穿吊脚裤,他们也无法遮掩链条,只要走在街上,大家自然会多看几眼,好事的还要去立刻告官,就怕被要紧的犯人逃跑了。 “病人还在昏睡……你们要注意查看他有没有发烧,倘若发烧了,那就要及时叫护士来决定是否输液,高烧不退是会死人的,明白吗?” 云县医院这边,也比往常热闹得多了,外科这里有烫伤的,也有跌打伤的,还有饮酒过多,跌入河中被捞上来的,忙得不可开交,小武熟悉的几个内科医生都临时调过来了。他族兄武子苓恰好也在,一双手插在白大褂里,对小武说道,“这个烫伤的,要过三关,第一关,感染,第二关,发烧,第三关愈合。伤口首先要防护不能感染,每天要用温水仔细擦拭,病房要勤通风,保持干净。高烧了要及时输液,此外,就是看天了,伤口能否愈合也很关键,如果迟迟不能愈合,就算输液也没有用,迟早化脓败血而亡。” 说着,他也摇了摇头,看得出来,对这伤者的前景不算太乐观。那两个犯人听了,也是满脸不安,武子苓扫了他们一眼,道,“你们创面小,烫得也不很厉害,可以涂点烫伤膏,若是能寻访得到獾油还行。注意,如果发烧也要及时上报,可能要打针。” 几人正说话间,外头又送了一个伤患过来,一问之下,放焰火,那焰火迟迟不燃烧,这人也是作死,上去查看时,恰好把自己给崩了一脸,这会儿眼睛痛得睁不开了,于是医生护士又忙碌起来,小武不合身穿制服,被此人的家属看到了,当场过来就是下跪,请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这焰火匠人是什么手艺! 得,别说了,晚饭又没着落了,小武只能把人带回更士署去,仔细查问笔录,一问之下,也是绝倒——这都是隔年的老焰火了,系当事人在走街串巷的小贩手中购买,并非去铺子里买的。 “不是多次三令五申,不得在小贩货郎手里买焰火吗?”他抬高了声音,“若是出事,购买者也一体治罪!那人还在医院,你们敢是要给他找事儿不成?” “啊——这、这!” 毫无疑问,又是‘啊这这’的一天,小武多少有些无奈之感:很多百姓简直就是胡搅蛮缠,别说买地的更士,就是敏朝的衙役都轻易和他们作对不得。尤其是那些来自江浙一带的百姓,最是好讼,律令研究得清清楚楚,三不五时就要告上衙门来打官司—— 云县这里,更士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做的活计,但他现在倒宁可治下全是江浙刁民,至少,这些刁民上官署时,总是带着一番道理来的,小武辨理就行了,而不是和如今这样,大量外地百姓涌入云县,其中有许多明显从未认真接触过买地的律法,甚至可以说是不知死活,譬如刚才那对烫伤的活宝,还有这个唯恐伤患还不够惨的一家老小。直到被小武点破了关窍,方才露出一副痴呆的傻样来,张着嘴‘啊这、啊这’地呆在那里,好像是一种人形的鸟儿似的。 “还不走,是要我往上呈报,去医院抓人吗?” 见这几人还在吟唱不休,他没好气地喝了一声,顿时惊起众人,都道,“不敢不敢,我们不敢叨扰老爷们,这就去了!” 小武今日是执夜班的,下午三点半到岗开始,马不停蹄处理了四起纠纷,直到这会儿才有空去吃晚饭——外头街上所有小吃店都是大排长龙,压根不去指望了,他直接去更士署的食堂,“阿叔,给我烧碗海鲜米粉吧——哦!今日夜点丰盛,还有馒头那!” 他是北方人自然爱吃馒头,不过,到底此处是南方,夜点还是以米粉干为主——米在本地是生产的,米粉干又耐久放,要吃了下一碗立等可取,是值班厨子的最爱,要他们现做拉面这不现实,而晒干的挂面、伊面,价格比米粉干贵得多,就连馒头,因久热容易馊坏,一般夜点时也是不供应的。 但是,最近更士署也比平时要热闹得多,这当口还有五六人正在吃饭,都是当正餐吃的,有些人一碗海鲜米粉不够,还要再来一个大馒头,小武因很久没吃馒头了,直接拿了两个壮汉拳头大小的实面馍馍,又擓了一小碗香辣酱、一小碗甜面酱,问师傅要了两根黄瓜。 他和厨房师傅关系好,师傅不但洗好,还削了皮递给他,小武道声谢,坐下来先喝了半杯水,‘夸’地一声咬了半根黄瓜大嚼:这会儿正是第一批黄瓜上市的时候,黄瓜又脆又嫩,在口中迸发出丰富的汁水和清香,仿佛解了这灼热天气和繁杂公务带来的心火。 他惬意地叹息了一声,这才一口咬了一大块馍馍,光光只是享受着那股子馍馍的面香,不配任何佐料也让人满足。吃了这一块之后,他才掰开馍馍,先抹甜面酱——吃过辣酱之后,再吃甜面酱就吃不出味儿了。 甜面酱和馒头的颗粒密实地结合在一起,塞在嘴里,口感是说不出的实在香甜,酱香味和甜香味结合在一起,显得醇厚大方,虽然不似辣酱那样先声夺人,但却也令人回味无穷,小武在家乡便最好这一口,只是当时上好的甜面酱难得——在关陕老家,什么都是匮乏的,便是地主人家又如何?囿于地理,和县里交通不便,好东西很难从长安送到这儿来。偶然得到一瓶好面酱,也舍不得多吃了,往往要放到长毛走味。没想到来南方之后,虽然收入比较起来没太多提升,但这产自北方的好酱,却是随吃随有,随时都是那么新鲜了。 “怎么样,今天出了几个案子?” 这口气缓过来,小武就有心思和同僚搭话了。他指着自己,“我下午三点到现在,第四个了,估计今晚十二点前没得休息的。” 他那同僚,眼下也是挂着青黑,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伸手比了个数字,“八个——还没完,明早得去屠宰厂维持秩序,昨天早上就打起来了。” “那岂不是天不亮就要过去?” “天不亮?看上头的意思,恨不得十二点就过去那里站着!” 他身边一个市容队的更士哼了一声,“那我和你换?你们一天八个,和我们比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一天不做二三十个案子,那都算是没有出门去巡逻的。这阵子更加不得了了,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在钱街那里扫荡——天杀的,什么人都做餐饮生意,清洁工和我讲,这个月是要把他们累死这街都扫不干净。” “就这样还有人买不到饭吃呢!” “城里人实在是太多了——要我说,不放人进来不够,还得设法迁移走几万人才好。” “正是了,还好署长之前去鸡笼岛要了一批更士过来,还有修路队的,专门到处修路,不然更是早闹起来了——就昨天,通往童家坳的路竟被落石砸坏了,这还得了?修路队二十几个人,赶快干了个通宵,今日运鸡的车队才能进得去,不然全城没鸡了,荤菜全断档,更是要闹起来。” 的确,对于这场运动大会带来的市政压力,没有人比这批更士更清楚的了,因为大多数时候,市政的举措都需要一两个更士陪同才那个落实。小武等人都是知道的:虽然运动大会是五月开,但其实从去年起,云县就在为这场盛事做准备了。 首先,是养殖业的扩张——一个人可以住亲戚家也可以住客栈,但不论住在哪里,远游而来肯定是要吃的,而且还要吃点好的。所以去年开始,养猪场就扩大了种苗的规模,而养鸡场更是经过几次开拓,在近郊、远郊按照出栏天数的节奏,规划投放了一大批鸡苗,同时也对屠宰厂的规格进行了扩大——屠宰厂固然或许不是必须的,活鸡也能卖,但一直以来,买地都是卖光鸡的,并不鼓励商户在自家店里杀鸡,主要是为了市容考虑,屠宰厂假如不扩大,那就是把压力转嫁给清洁工了。 其次,是粮食储备,买地从南洋、鸡笼岛调拨了一批粮食入库,这一点是非常关键的,同时他们还在泉州、榕城仓这些七日可达的城市粮仓中增加了储备。为的就是在极端情况,菜荤都供应不上时,至少保证全城的人能有贴饼子和饭团吃。 第三则是公厕的建设,云县的堆肥场都新建了四个,并且围绕堆肥场又开辟了新的田地出来,以便给这些肥料派上用场,还有些直接就便宜了吴兴县附近的农户了,他们可以来随意取用——是的,现在堆肥场都建到吴兴县那边去了。说实话,这些政策刚部署下来的时候,不乏有人认为是小题大做,直到近日,随着大运动会举办日期的临近,各色各样的人群疯狂地涌入云县时,众人才知道,这是多么英明的决策——倘若没有事先扩建,公厕不够用,百姓们是真干得出随地便溺的事情的,到时候,市容会受到多大的影响,甚至于云县饮用水的几条河流,乃至地下水会否被污染,那就都是不好说的事情了! 到了第四点,才是增设客栈等居住点,这曾是很多吏目以为,在盛会之前唯一要做的准备,其余的事情无非就是多安排些更士出去转转而已,没想到,如今看来反而成了最不重要的一环了,甚至很多人都认为,完全没必要增设客栈,他们发现城市接待人数并不只是由客栈的床位数决定的,一径扩大床位数,其实是对于其余接待能力的极限施压,正是因为买地通过床位数来计算了接待人数,才导致现在云县人数剧增,处处都是摩肩接踵,几乎寸步难行的局面。 这样的压力,直接体现在更士署和医院这里,便是激增的各类案件,当人群密度达到一个数量时,意外要比平时更容易发生,譬如今日这个烫伤案,实在就是因为钱街这条路上人流密度实在太高,以至于人群被迫地接近了原本会远离的灶台的缘故。 同时,各种细小的摩擦也因此剧增,‘别挤!你推着我了!’,都可引起一场口角,口角又会引起一场大战,斗殴至轻微伤这是最好的结果,但那被烫伤的倒霉蛋也并不孤独,这几日更士署陆续处理的斗殴事件中,不乏有人重伤的,甚至更有人因此死去—— 杀人的是个老海匪,上岸来看热闹,和人口角,血涌上头就是一刀过去,事发后更是悍勇,持刀向人群冲去,想要杀死更多人给自己陪葬,到底是买地这里藏龙卧虎,被一个买地的活死人军士一把夺刀,当即击毙——军士是威风了,但更士署这里又多了一桩事,他们要去查这个人到底属于哪艘船,好追究后续的责任,可现在哪里腾得出人手呢?哪处不要人?如今都是个悬案,也不知道能不能办结了。 命案如此,小偷小摸更是不必说了,一天没有百十起都是少的,人流如此稠密,使得破案成为了难题,同时市容市貌还有万千件难事等着他们处置——到处都是排队在吃饭的人,商家固然是又喜又忧,怕自己直接赚得累死,百姓们瞧着眼红也想来分一杯羹,于是热闹的地方都有人摆摊——云县也不是不许人摆摊,但要去专门的农贸市场,如果要卖吃的,也要事先有所准备:不说别的,潲水桶要有一个吧。不然客人吃的厨余倒去哪里?就倒在大街上吗? 一般来说,只是做两三日功夫的小贩,是没耐心去办许可文书的,他们有些人是不懂,有些人是图个侥幸,卖糖葫芦、卖糕点这种的还好,没什么太多垃圾,有些在自家门脸里卖热汤热水的,完全没想过这些,一天下来,屋外地面污糟不堪,影响整条巷子的市容,还有些人直接堵塞了下水道——于是清洁工又要开暗渠去清扫,同时更士署就要抓人回来,开单子罚款,听着无数声的‘我不知道’,‘啊这啊这’…… 买地的更士,一天工作多数都是和这些鸡零狗碎打交道,真正的刑案倒没那么多了。和敏朝比,他们的人数是捕快的十几倍——整个云县系统,现在算上兄弟县调来襄助的,足足有近千更士,敏朝一个县有时能有个十名捕子就不错了,往往还人浮于事根本不干活。而买地这里,更士通常是从上工到下值也没有片刻停歇——便是不出门去,也要在公署里补公文,若不是收入丰厚,政审分也高,社会地位毕竟也不低,很难有人吃得住这份辛苦。 若是遇到了运动大会这样的盛事,他们自然也比百姓们忙上数倍了,如今运动大会还有个五六天呢,他们就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实在难以支持下去。小武和几个兄弟互相倒了倒苦水,都感到前途灰暗——运动大会本身持续五天,而且结束之后众人散去还要五六天,也就是说他们至少还要支持个十天……然后还不能休假——最近公署的案子堆积如山,外来的人口走了以后,该补的公文令人一想起来便觉得头疼。 “不过,你们听说了没有?六姐选择云县来办运动大会,而不是泉州、榕城,其实也是有用意的。” 说到这里,或许是为了给众人打气,也或许是真有其事,有人神神秘秘地说起了小道消息。“听说六姐在会议上,越过踊跃争取的其余几个州县,直接指定了云县,说是——因为我们这里的吏目基础最好,吏目最多,施政水平要比榕城和泉州都高得多!” 小武等人虽然来云县不久,但也已经骄傲地挺起了胸膛,“那是,除了地势稍有逼仄之外,云县处处都强过其余州县,倘若不在鸡笼岛办,便只能在云县办——不说别的,我们的养鸡场都比别处要多啊!” 鸡笼岛虽然乍看之下,是很理想的举办场所,因为那里是新建的城市,各方面的规模都很大,但现在大会要开了,众人也就知道绝不可能选择那里——这怎么选?鸡笼岛哪有那么多人手来搞接待,跑客运?怕不是观众要提前三个月排队上船入岛,再用三个月时间慢慢等船票? 而泉州、榕城等地,发展的年限晚,而且吏目水平的确不如云县,基础建设,譬如屠宰厂、养鸡场、医院等,刚刚成型,底子的确没有云县好。这也是公认的事实,话说到这里,已有人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不是说,只要运动大会办的好,六姐就要考虑定都在咱们云县了?” 吏目之中不是没有这个传言,因为买地作为一个新兴的政权,似乎也的确需要一个明确的都城,如果云县雀屏中选,这将是立县以来最高光的时刻。不过,这个消息灵通的更士摇了摇头,“不是,六姐的确说了,这一次运动大会,是对云县施政水平的一次大考——” 他把声音又压低了一点,神神秘秘地道,“如果云县通过考试,且表现优异,就说明新的一批吏目已经成长起来了,有能力执行如此复杂而细节的工作……也就意味着,买地可以在华夏本土,再一次尝试大规模扩张了!” 还有这事? 往哪儿打? 众人都是一惊,极想再问——但此人的消息也就只有这些了,不过饶是如此,也不禁让大家的疲倦一扫而空,就连小武,听着这劲爆的消息,都忘了品味自己口中的馒头,他本来还想和同僚们再仔细探讨一番的,但已有人来食堂叫他了。 “小武,吃完了没有,医院那里又来人了,吃完了你快点过去一趟——有人难产送过来了,又拿不出准生证——这是个私生子!咱们得处理一下!” 真是——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吧,有点不吉利,但确实就是这意思,小武一听,顿时兴致全无,拍了拍脑门,起身就往医院走:“真是的,这婚姻法制度就不能晚点颁吗?”:,, 545 顶上一句话,底下跑断腿 “哇——哇——”撕心裂肺的婴儿哭声,在产科病房上空回荡着,时不时便有护士急匆匆地走过,进产房查看:在云县,到产科来生孩子日益成为一种时尚,虽然花费没有比在家生孩子俭省,但好在省了事儿,在家生,要预备黄刀纸、草木灰、新买的利剪、茅草、上好的浓陈醋,东西繁杂不说,还要占据一个房间布置成产房,若是遇到难产,产婆无法可想的,最后还是要往医院送,一路上还担惊受怕的。 若是在医院生,这一切东西都不用准备了,房间也富余出来了,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若是难产,立刻就能有大医生来接手,不论是做侧切也好,实在不行开腹产子也罢,总算还有办法可想,不至于活生生把母亲和孩子一起憋死在家中。 因为这一点,新设的产科,床位一向是很紧张的,产房外时常能看到做父亲的心事重重地来回踱步,而最近则更是时不时地还能看到更士的身影,小武都已经和产科的护士混得脸熟了,他才一进门,护士便指了指五号病房,“家里人陪着来的,有个男丁是她兄弟。” 小武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先敲敲门,听到里头一声疑惑的‘请进’,便推门而入,“产妇钟阿妹?” “我妹妹睡着了。” 五号病房放了两张床,其中一张是空着的,另一张则躺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看得出来,刚刚的生产对她消耗很大。一个小娃娃打在襁褓里,被女性亲眷抱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往床头的提篮里放,小武瞥了几眼,心头不太好受,招手道,“那来个能做主的和我出来。” 天热,他没穿更士制服,不过态度理所当然,阿妹家人大概以为他是医生,站在床尾的一个年轻男子,忙跟出来道,“我是她弟弟——今年也十七岁了,医生和我说罢,我姐姐可是落了病根子?” 看他长相,和钟阿妹的确是姐弟无疑,小武道,“这个我不知道,我先问你,你识字吗?” 钟小弟当然识字了,小武又道,“那你看《买活周报》吗?” 周报却不太看的,钟家是很典型的农户家庭——他们祖籍是泉州的,因为泉州闹干旱那一次,到云县来讨生活,得了一块田,现在钟家父母在种果树,钟小弟在山上帮忙,几个姐妹先后进城做活,钟阿妹发动时,钟小弟正好入城卖果子,于是便帮着筹措,另外几个女子都是钟阿妹做工时的朋友——钟阿妹在一家餐馆洗碗帮闲,也不是什么上等活计。 “你姐夫呢?” 小武问,“这孩子总不成是变出来的吧,他爹呢?” 钟小弟的眼神便有些游移了,支支吾吾道,“这……我也不太管我姐姐的事,却是并不清楚……” 小武猜都猜得到这是怎么回事了,“你姐姐今年多大?” “二十四!” 其实小武感觉钟阿妹最多不过二十,极有可能是在入买登记的时候,受人指点虚报了年龄,不过他不计较这个,这个是不可能有实际证据的,只是直接说道,“你没听说买地新施行的《婚姻法》吧?女子即便满了婚龄,单身生育也要罚款的,罚金是本地六个月平均工资,按云县的水平,这笔钱当要七两银子左右,你们有准备吗? 且,不婚而育,还要强行搬迁,离开本地——现在不是去鸡笼岛就是去南洋,十六年内不许返回原籍,要监视居住,在朝廷安排下做工十六年才可。这新规定你们可知道?” 很显然,钟小弟完全不知道这近日来的新变化,他诧异地张大了嘴,“啊——这?” 又是‘啊这’,这些百姓的无知简直令人痛心疾首!小武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在钟小弟头上扇了一下,“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再说一遍,你姐夫呢?” “他……他在家里,没有跟过来。” 钟小弟如何能与更士斗心眼子,立刻招了,“我们……我们之前怕他休产假,收入少了可惜,便定了等孩子生完了再写婚书……反正都是乡里乡亲的,也……也不怕他跑了。” “哼,彩礼收了,嫁妆陪了,便是夫妻了,婚书写不写倒是无关紧要了,是不是?”小武哼了一声,不屑地道,“就你们这些人爱钻空子!” ——而且是极为普遍的爱钻空子,最后才导致官府修改了原本宽松的政策。小武对于治下的民情心里是有数的——本来民间就不爱写婚书,便是从前,也多是有‘以夫妻名义同居’却根本没写婚书没过明路的,对钟阿妹这样的家庭来说,婚书根本是无所谓的东西,反而写了要强迫丈夫也休那六个月的产假才傻,他们倒也不是专门为了钻空子才不去写,而是看不到写婚书的好处,便‘懒得搞’了。 无媒同居的现象,在民间极其普遍,其实这也反而让更士抓嫖变得艰难起来,官府政策收紧之后,他们也是喜忧参半:喜在从此抓嫖简单多了,少了个‘没写婚书的夫妻’这个借口,忧却在于工作量更大——上头的老爷一句话,下头的人真是腿都跑细了。 光是清查私生子,就是极其巨大的工作量,哪怕钟阿妹不来医院,其实也逃避不了几天——家里有了新生儿的哭声,瞒不了人的,居委会的人不几天就要上门让她登记人口了,到时候,若拿不出官府盖章的婚书,还是得小武他们出面来处置。 而且,每次处置这些产妇,过程当然都是极其不愉快的,虽然街坊邻里不乏支持者,反而会积极地帮着他们出面呵斥反抗的家人们,“无媒苟合产子,不浸猪笼都好得很了!”——但是,产妇的家人们当然无法接受‘十六年监视居住’的处理,他们也很难理解其中的逻辑,反抗和哀求是坚决而且激烈的,因为,如果产妇本人有娘家的话,这完全就是硬生生地拆散一个家庭。 钟阿妹不是小武处置的第一个无婚书产妇,他甚至能遇到一些完全是旧式思想的产妇:‘你为什么没有婚书?’‘因为我是姨娘。’‘我们买地只允许一夫一妻你知道吗?’‘但我在敏朝就是他们的姨娘了。’‘你知道拿不出婚书,就只能交罚款并且搬迁吧?’‘我们走了,岂不是让父子分离,您于心何忍?’ ——这种驴头不对马嘴的说话,是让人异常烦躁的,小武很多次都想直接点破——为什么要把孩子带走?送到随机的远方去?就是因为要避免生父和孩子相处,否则这仍然是对买地产假制度的破坏,家庭的构成根本不需要‘名分’,他越干这份活越清楚,‘名分’其实都是后天强加上去的。亲情的产生,压根和名分无关。 倘若只是缴纳罚款而已,对男方来说仍然有渔利的空间——譬如说,钟阿妹的情况,倘若她跟的是一个富商手底下的高级管事,一个月报酬就是十两,那么对他来说,缴纳罚款不过是七两,而休息六个月,损失的是六十两。钟阿妹给他生的孩子越多,他从‘非婚生子’上钻空子汲取的好处也就越大。 就算没有名分又如何呢?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孩子的父亲,孩子长大了也照样给他养老,这个管事甚至还可以娶二老婆三老婆四老婆……全都如此操作,他将在事实上跨越买地‘一夫一妻制’的束缚,依旧毫无代价地做他的大老爷。 所以,想要彻底遏制这一点,就必须把所有非婚的孩子远远送走,让他们难以和父亲产生感情上的丁点联系,对于没有在跟前长大的孩子,该如何相信他是自己的亲生,而不是什么骗子? 不论男女其实都无法确定这一点,而且,一旦错过了长大最关键的那几年,感情永远不会和在眼前长大的孩子一样好。所以,非婚生的孩子是必须送走的,母亲其实只是添头而已,只不过让母子分离似乎是更大的人伦悲剧,所以衙门几经考虑,还是选择了眼前的做法:母子一起强制迁徙,十几年内不得返回。 当然了,这些道理钟小弟是不会懂的,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姐姐未婚生子,会广泛影响到其余女子就业,所以小武只是语气十分不好地质问钟小弟。“你再说一遍,你姐姐和姐夫是已经写了婚书,还来不及去衙门盖章,就发动生子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婚书,纯粹是单身生子?” 钟小弟再蠢也知道,更士老爷这是高抬贵手了,他顿时面露感激,连声说道,“是,是已经有婚书了,嫌麻烦没去衙门备案——” 小武看了看医院走廊尽头的座钟,“会看座钟吗?现在是晚上几点?” “会……会看的,现在是晚上九点半……” “好,我明晚九点半还会再来这里,我要看到一张备案的婚书,你们还要准备一百文的罚款——有婚书不去办准生证也是要罚款的。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明白了!”钟小弟感激涕零,“明日我就让我姐夫去写——” 小武瞪了钟小弟一眼,止住了他继续自曝马脚,用下巴扬了扬护士台,不轻不重地道,“产妇要外出先要租轮椅,记得带押金,还有孩子是不能带走的,要留一个人看守孩子。” 他和护士台后的护士张大壮对了个眼神,彼此会意地点点头——张大壮最近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情况了,孩子必须得拿婚书和准生证来才能抱走,否则这对母子还是要接受强制迁移的惩罚,如果没钱交罚款,到地头还要扣发工资。 快刀斩乱麻,暂且把这摊子事了结了,小武提灯出了医院,本想回更士署去,但想到一回去只怕又要处理斗殴事件,心念一转,便决定先去钟阿妹的居住地看看——虽然看钟阿妹的姿色,还有这钟小弟的表现,想也知道‘姐夫’不会是什么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不太会有钟阿妹其实是第若干房姨太,今晚‘姐夫’随意找个小弟来写婚书的事情,但也要提防他们实在穷困,为了保住男方六个月的收入,干脆直接借出医院去办婚书的当口逃走,换个户籍重新落脚生活,孩子干脆放在医院就不要了——这样的事很少见,但会有,小武是个更士,人心幽微他是看得太多了。 若真有这样的事,他就该倒霉了,是以,一半是为了小心,一半也是不愿早回更士署,他便顺着路,走向刚才记在脑中的住址,这钟阿妹倒没有住在单身宿舍里,看来的确是和丈夫以夫妻名义在外居住,是在云县老式的木板房里租了个小单间。 从医院到旧城,大概走上半个小时差不多,自行车在如今的街道上是别想了,这一街的灯火,人潮,简直就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小武横渡繁华,摇摇晃晃走了多半个小时,对着门牌号到了院子里,院内已经是一片漆黑,只有窗中有朦胧灯火,按照买地的规定,分租的房间门口也有小门牌,小武就着月色一看,钟阿妹家灯是黑的,不由一阵纳罕:妻子去医院生孩子了,这当丈夫的是早已睡下了不成? 当然,也有可能是睡不着,或者在医院外徘徊,或者是去给妻子买些吃食补品了。小武走到门前,侧耳一听,门内安安静静并无男子睡着后浊重的呼吸,便打算先回更士署去,恰好此时却听到隔壁房间有人说话,他也是更士天性,心里想或许‘姐夫’在隔壁和邻居聊天,便悄无声息猫腰走了几步,伏在此人门前,听门内有人用关陕方言说道,“都说好了,明日午时,钟响时一同举事,出不了差错……” 这一惊非同小可,小武刚要继续听下去,屋内已是喝道,“什么人在外面鬼鬼祟祟?!” 说着,便听到金铁交击之声,似乎是一个大汉抓起刀剑,沉重脚步,往门口而来!:,, 546 域外大案 “我这里无人!” “我这里也无人——有一枚脚印,此二人或许越墙离去了!” “保护现场,等煤油灯来仔细勘察!” “是!” “这,这有个阴影——哦……是梯子啊,也可能是上房逃跑,我也跟着去看看!” 夜里十点半,小院内外却是灯火通明,二十几个更士翻箱倒柜,有的人在院子里四处勘察,也有人把人拉到胡同口僻静处,点着煤油灯一个个仔细询问,房东哭丧着脸,回答着更士的问题,“一个多月前住进来的……平时早出晚归,扫盲班考过之后,就做两份力工,所以到家很晚,也不在家里开火,和邻居来往很少!” “有没有更新他的工作?” “一开始说是在码头扛包,后来扫盲班通过之后,好像就做起商人跟班来了,我……我也没有誊写信息册——想着也不急于一时,最近房客来去得多,忙着腾房子换租客,便顾不上这头了。请老爷们恕罪!” 所谓的信息册,是买地房东都要写的东西,道理类似于户籍册——大多房东也都很乐意编写,主要是为了确定自己的房客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还有个来路,尤其是整租房子带家具的房东,还要把合同去官府备案,写信到租客老家去查个政审分的档案,才能放心。否则,若是租客私下搬了家具,卖后逃离,岂不是只能徒呼负负了? 像是这户人家,它是房东也住在里头,只是隔出小间来分租的,对信息册就没有那么依赖了,而且在此落脚的,很多是外来的无分人员,或者低收入到处打杂工的人群,他们的信息是时常更换的,工作也往往变动不定——譬如说一个外来的壮汉,带了一个女眷来,因为不愿分开住,很可能先在此落脚,等到他们都考过了扫盲班,对买地这里的治安,也有了相当的信任,这壮汉便报名去修路,把此处退租,让女眷去住单身宿舍,又或者给女眷在修路队也找个职司,一道离去。 既然如此,这种房子的信息册,也就形同虚设了,楚组长拿着册子翻了几下,见这141-2的后头,只是登记了一个叫卢发财的人名,写了个身份编码,工作单位潦草登记了个:码头力工。便知道这里唯独的线索,就只是此人的身份数字了,“这身份卡你是看着他拿出来的?这行字,他写的还是你写的?” 房东听他声口,便知道自己大概是不会被追究了,一口气这才喘得出来,忙邀功般急着道,“是我写的!他说他来写,我说你识字吗?怕不是写得还是拼音哟!那人便不响了!” 他记忆倒是好,一个多月以前的对话,还记得清清楚楚,对这卢发财的形象也比别的邻居记得更清楚些,“这个人留了大胡子,说是多年来的习惯,因为里头没有虱子,倒也没让他剃,不过头发是剪短了的。我记得这胡子——形容很特殊,身量颇高,大概比我高一个头有的,听口音是山阳道来讨生活的。您可以去山阳同乡促进会问问,后来我问他,怎么不去码头上工了,他说是同乡介绍了一个跟班跑腿的活计,因还没有稳定下来,便没和我说。” 说完这些,他也没什么别的好说的了,至于朋友,那是没有来过的,“本身我们房子里,也不鼓励租客带人回来的,这样逼仄的地方,扰攘起来岂不是更心烦了?就是最近这个月来,规矩略有松动——房客们多有分床出去的,想着贴补房租,我也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这……这不犯法罢,老爷?” 要说是否触犯了规定,那当然是触犯了的——随意容留外来人口,没有经过登记,高低违反了好几条法令,房客责任大些,但房东也有失察之罪。但这种事情真要细究起来,如今云县违法的人可就太多了——若不然,那些外来人口哪里能找得到地方住呢? 客栈、单身宿舍、职工宿舍的空余房间,始终都是有限的,进城的人登记统计下来,早就冒了,倘若一刀切,不许这样分床,那么顷刻间就要多出一两万人无处可去,只能风餐露宿——到头来还是给市政官署找事儿,因此,楚组长也并未深责,只是皱眉道,“这几日情况的确特殊,也就罢了,下回还是要做好登记——平日没有这样的事吧?” “没有,那没有,平日最多也就是带亲友回来略微借宿,生人是绝不会带回来的,一般的客人宁可去住小客栈也不和人分床啊,这也太怪了!” 这倒是实话,所谓的分床,自然就是把自己的床位分出一半给租客,这种老房子条件本来就不好,隔间小,床也不大,宽一米二的都算是不错了,两个人在这样的床上睡,要么是一人睡头一人睡脚,闻着对方的脚臭味入眠,要么就几乎只能相拥而眠了。只要稍微有条件,不可能这么委屈自己,平日里就是想分床也没有客源。也就是最近,太多人从吴兴县、临城县等地涌入云县要看运动大会,赶这个热闹,实在是一床难求了,方才应运而生这样的分床经济。 楚组长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扫了房东一眼,“那,可有异性分床之事啊?” “那是绝没有的!我都看着那,您请放心,这是六姐不喜的事情,这根弦,小老儿把得牢!咱们这院子里隔音也不好,什么动静都听得清楚,若有这样的事,旁人也早就举报换政审分了,如此,招工还能优先录用,您说是不是?” “那就好,皮紧一点,这几日留意出入人丁,凡是进来出去都要登记,有异样随时来官署找我!” 结束了对房客房东的盘问,这边也勘察完现场,众人回到更士署时已经是深夜近十二点了。但谁也没提回家休息的事——除了小武这样值晚班的更士之外,还有一批早班更士,八点多就该下值了,可大家都清楚,出了这样的事情,别说回家休息了,就是已回家的兄弟们都得过来待命:更士的待遇,比一般同等级的吏目都要厚了三成,主要是因为他们工作时间长,奔波劳碌,其次也是因为他们采取军管,平时是要军训的,需要时候一声令下,过时不到都要扣钱。而此时不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墙头的脚印,取出来推算身高大约是一米六五左右,并非卢发财留下的脚印。”楚组长在路上已经听了汇报,此时倒负双手,已经有了眉目,点选了几人道,“你们速去档案室,叫值班更士一起查档,找到山阳道同乡促进会的管事名录,再遣人去海关,找出入境管理处的档案,找到卢发财那一日的所有身份卡备案,仔细察看,有没有疑似卢发财同伙的,都抄录出来查访下落。” “今晚加派两队人巡逻——小刘,小王,你们带队去,都机灵点,人家可能有武器,加倍小心!彼此结伴而行!” 有条不紊把几处档案都交代人去查找了,他拉上小武,“走,我们去找署长汇报,这件事干系太大,最后可能要呈报到六姐跟前,由其发落!对了——那个钟阿妹的丈夫找到了吗?” 小武也没想到,一桩最简单的单身生育案子,牵扯到了这样一出答案,固然事关重大他不敢隐瞒,可这也就意味着自己的一点宽纵也暴露在上司跟前了,纠结了片刻,还是如实答道,“他在医院外头呢,人已经找到了。说是和钟阿妹一起去的医院,那时候卢发财还没回来。” 楚组长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望了小武一眼,问道,“小武,你收钱了没有?” 小武闻言一怔,忙摇头道,“没有,我——组长我愿搜身作证,我身上就几块钱,预备一会去买夜宵吃的——” 他去探查钟阿妹家里,发觉不对,也知道自己带的只是一根防身的短棍,不可能以一敌二,和手持刀枪的壮汉对打,便立刻逃走,飞奔回更士署报信,中途自然没有隐藏钱财的空档:更士手上都是电子手表,他的时间点是对得上的。楚组长见小武的神色,便知道他没说假话,点头道,“走罢,先处理要事——你是个有风骨的人,我一向也是看好你的,不必说了,此事我为你担着。” 小武松了口气,“多谢组长遮蔽!” 实际来说,现在单身生育这个事情,更士的手也是有松有紧,若是完全公事公办,钟阿妹一家人,只有几种选择,第一:补出婚书,补缴六个月基本收入的罚款,同时男女都休半年的产假,也就是说,比起逃产假成功,这一口气损失的是一年的收入,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第二:死扛着不补婚书,那便是母子一起送往外地一个下场,虽然收入上或许不会有什么改变,但从此等于是和亲人失去联系——钟阿妹的丈夫则是损失了一笔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彩礼,抛开感情方面来说,这经济账是否合适,就要看到底是彩礼高,还是一年的收入高了。但按照小武等人的预料,他要再凑一笔彩礼讨到老婆的可能也不高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反倒落了个骨肉分离一生牵挂的下场。 虽然人情可悯,但是,倘若真顽抗到这地步的话,那是容不得丝毫宽待的——政策出来已经一个月了,报纸、招贴到处都有,还有些街坊白日里都在戏台上宣讲的,后果也都点得很明白,你这都不知道,怎么在城里混的?又不是在村里讨生活的村妇——若是村妇倒也不管你了,在城里都住多久了,还不赶在生产前去补婚书?说白了其实就是心存侥幸,想着能逃产假就逃产假罢了。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如何能够轻饶?就算是补婚书也要给予相应的惩罚才好,不然,不写婚书生育,直接就得了六个月收入的实惠,大不了被抓了补个婚书好了,叫一般的百姓怎么有动力结婚?结婚的反而成傻子了。更士们一年也不干别的了,专查生育好了。 这里的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法之威严,便在于惩戒的严格与履行的严厉,总要找一个办法,让其能够以最小的更士人力成本贯彻执行,包括说孩子被送走的时机——才几个月大小就要跋涉,是不是太残忍了点?可若是周岁以后再送走,怎么保证期间母子二人不逃走? 派专人监视?太好了,若小武专门做这活,他倒清闲了,可一起案子就要占用一个更士一年的事件,云县又哪里能变出十几万更士来,再说,钟阿妹她一天挣多少钱,衙门值得花更多的钱雇更士来看守她么? 若是要为了防范逃走,特意地挪到某处去集中居住……一样是占用人手的,还不如早些上路,因为这些女子到了迁徙当地,把孩子往托儿所一送也就能干活了,除了出关要审核,反而比在本地自由——倘若是识字的,这时候给孩子爹写信,他倒也能来相会,只是付出的经济代价远比缴纳六个月的罚款要多,毕竟,光路费就不便宜了。 如此计算下来,倒是眼下这样一刀切,吏目方便,犯人也方便,而且随着情节轻重,要付出的代价也有不同,是较合理的设计,只是,若孩子在途中夭折,那便是令人不忍的事情了。 实际上,最合适的,莫过于在政策出来后抓紧去补婚书,这是一分钱不必交罚款的——真的负隅顽抗到现在的,要么脑子实在不好,要么就是经济实在不好——话又说回来了,最是这样逃产假的人,一家的条件是尤其困难的,才要把六个月的收入看得这样重,脑子不好的人日子过得本来就不怎么样,经济不好的人也很容易耳目闭塞,本就是苦命人了,还要雪上加霜,让一家人骨肉分离,更士们很多也觉得不好下手,确实于心不忍。 真要往深说了,这规定出来,有钱人不痛不痒,真不想休产假,不过是花钱找个男子来顶包罢了,就算明知孩子是他的,更士也束手无策——去哪里弄证据呢?就是这些最苦的人家,往牛角尖里一钻,掩耳盗铃,事发后只能任由衙门摆布,一条法令出来,付出最惨重代价的,往往是最困苦最没办法的人,就算能理解法令背后的意义,执法时也觉得没劲儿,半点没有声张正义的痛快,就连自个儿都觉得自己在欺凌弱小。更怕伤损了民心,叫自己从此被人怨恨上了,从此出入都要小心背后,只怕被人报复了呢! 这些感情,是人之常情,就是楚组长也不是一丝不苟,真要把这些底层给赶尽杀绝了,有些更士,如小武这样心善的,见实在是些没办法的底层人,虽然其实按照情节,是要缴纳六个月收入罚款的,也便叫他们尽快补个婚书来,产假休了,也就混过去了,有些更士则有点儿雁过拔毛的意思,收个百文左右的孝敬,再把这事儿抹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之事,这里当事人千恩万谢,他一点外快落袋为安,谁能发现呢? 更士的工作,也的确容易面临贿赂,为了预防此事,更士出勤一般都是二人结对,只是最近人手实在紧缺,便只能分散开来,也多了贪污受贿的机会,楚组长也是怕小武一时糊涂,收了钟家的钱,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捎带手被收拾了。 见他清白,心就先放了下来,只提醒道,“你是有前途的,小武,也有善心,有风骨,这很好,只是你若还想往上走,行事需更谨慎,经手诸事,都要办圆了才好。莫要留下马脚来,否则将来提拔的要紧关头,被人告上一状,坏了你的事那就不好了。” 小武也是机灵,知道这是和楚组长拉关系的好时候,忙深深做了一揖,请组长教导。楚组长便道,“刚才我问你的时候,人很多,你完全可以说,产妇已经睡着了,只知道没有准生证,于是你要去抓捕钟阿妹的丈夫细问,又何须解释那么多,把来龙去脉全都一一说出呢?有什么隐情,你私下再找我嘛!” 他这一语点破,小武也是醍醐灌顶,连声称是,又谢过楚组长提点,楚组长也说了几句勉励他的话,两人的关系眼见得亲密了不少,小武见楚组长虽然谈笑自如,但眉宇间也是心事重重,知道他还在牵挂这卢发财的案子——卢发财倘若人还在院子里,被他们抓到盘问,那反而说明没大事了,所谓的举事可能只是要去某个有纠纷的商铺、行会闹事而已,但正因为他逃得无影无踪,还做得如此专业,一丝踪迹都找不到,才教人忧心。 以如今云县的人流量,要侦破此案难度实在太大,小武设身处地这么一想,也觉得头大,找人毫无头绪,要如何预防更是老鼠拉龟般——冇订埋手。这还是他和一个广府道同僚学来的俗话。 “组长,这人说关陕方言,登记入城却是山阳道来客,你看,这事儿会不会和北白莲教有关,还是敏朝朝廷在其中闹事?” 他也不是没有怀疑的对象,心中也的确是好奇,“这案子该怎么办,您有想法没有?我怕办不好,误了大事,我们可都要受罚呢!” “这案子的确难办,我也觉得,肯定牵扯到了买地之外的几股势力,咱们买地这里各处势力虽然也多,但目前都还很听话,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楚组长也不瞒小武,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和外头有关,那我估计,这案子我们应当最多也就是个协办了,主办的应该是情报局的人——小武,你是第一发现人,我也看好你,如果需要一个协办员,我预备把你推出去,怎么样,有没有这个信心?” 买地的情报局,哪怕是对更士署来说,也是一个神秘的所在,他们权力极大,但行踪极其隐秘,不像是敏朝的厂卫那样动辄掀起政治味道极浓,反而在案情本身上捕风捉影的大狱。情报局一般出手都是在整顿吏治,所出必有所中,一中则必定有相当的吏目受到株连,众吏目畏情报局,倒是丝毫不亚于畏惧厂卫,往往谈之色变。 小武也难免感染上这样的情绪,不过,他自己的确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能有机会跟着情报局办事,破获这样一桩大案,又怎不兴奋?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顾已是夜深人静,连忙就地立正,脚跟一并,敬了一礼,朗声惊起数只鸦鹊,“保证不给组长丢人!”:,, 547 情报局的厉害 “关陕口音,山阳来客,应该是白莲教的兄弟来了。” 果然,术业有专攻,消息往办公厅一递,如楚组长所料,这个案子因为和境外势力高度关联,被分派给了情报局处理。于是小武拿着手条往情报局赶去传信,不到一炷香时分,情报局的调查员王无名已经坐在了他对面,一边翻看着更士们急就章写下的笔录,一边胸有成竹地做出了判断。“白莲教在这两处地方,威望比官府还强,去年借着京城王恭厂的事情,他们在运河两岸起事,却被我们和敏朝联手打击,在那之后,就和我们买地结下了深仇,一直想要还以颜色,看来,运动大会就是他们等待已久的良机了。” “这群贼子!” 小武也知道,王调查员所说不假,白莲教在关陕地区这几年来发展得很迅猛——这是由于关陕近年来因免税、赈济、羊毛贸易等善事的接连作用下,虽然依旧天灾频频,但到底没有乱到群雄并起的地步。现在关陕最有办法的汉子,无不在折腾着养羊剪毛,或者是跑往买地的马帮贸易。之前的闯军,西贼已经逐渐式微甚至于烟消云散,于是白莲教便趁虚而入,把手插到了他们原本没有办法的关陕一带。 虽说现在日子好过了,关陕这里,对买活军的好奇也在逐年增加,随着买活军的商队走过,对六姐的信仰正在悄然扩散,但是,白莲教横行这么些年,也自有自己的传教手段,小武在动身来买之后,零星收到老家来信,都有提到白莲信徒招摇过市、横行乡里,当地官府一筹莫展的事情。现在,关陕、山阳道的白莲教徒更是联手起来,想要在买地闹事,这不能不让他燃起多重的义愤了,“当真是不知悔改,简直个个该死!” “确实,他们的势力其实也受损不少,不少人南下来买地谋生的,越是如此,留下来的人便越是憎恨买地,这些死硬派,在北方是为数不少的,就是江浙一带其实也还有些——不过人数就不多了,毕竟和买地离得近,知道六姐的天威是何等的煊赫。” 王无名对于这些白莲教徒,有厌恶却没有小武隐隐的担忧和畏惧,一边说话一边看笔录,不片刻便道,“这人的胡子应该是假的——也不能说全是假的,白莲教徒,惯有改头换面的手法,他进关时,胡子是真的,但落脚之后便把胡子剃掉,做成假胡子,这假胡子有几个好处,第一,掩人耳目,没有胡子时出门乱走,不会被疑到这个身份上来,第二,让人记不清他的眉眼,我看了几份笔录,大家都在说他的胡子眉毛生得浓厚,那么摘掉胡子之后,就算当面相逢也可能认不出来。” 在场的更士,今晚巡逻的重点肯定是寻找虬髯汉子,小武闻言,不由色变,“这该如何是好?少了胡子,这个人是难以找到的了,又不知道他们明日预订袭击哪里,怎么犯案,难道只能静观其变不成?” 王无名听了,只是胸有成竹地一笑,他伸手取过小武临时制作出来的卢发财身份卡,将小武上下打量了几眼,又回头问道,“他的档案呢?” 小武一开始不知道王无名说的是谁,等屋外那两个小听差跑进来了,瞥见一眼自己的名字,才知道王无名要的是她的档案,一时不由悚然,却又有几分兴奋,王无名对他微微一笑,翻开档案看了一会,笑道,“分数够的——虽是自家兄弟,但也要按照程序办事,武兄弟莫怪。” “这是自然。” 小武微微欠了欠身,表示自己对于王无名的客气是很领情的,同时不住偷眼看着自己的档案,王无名索性将档案递给他,笑道,“无妨,无不可对人言,你看看,不要往外说就好了。” 不知为何,这纸张微微发热,油墨似乎也没有完全干涸——好像是刚印出来的一样,只是,哪怕是活字排版也不可能如此快捷,想来应该是仙器的作用了。小武拿到手中一看,档案上详细信息倒没有什么,和他自己填写的没有出入,性格评述写道:细心,善变通,有坚持,心中有正义,能与老弱共情。 这评价不知是高是低,但小武不得不承认这很实在,再看政审分那一栏,写了许多加分项,背后都注明了缘由,譬如因为他是武子苓的远亲,而武子苓把自己的政审分让渡给他十五分,小武因此得到了五分的加分。还有因他耐心排解居民纠纷,和同事相处融洽,受到上级表扬,也因此得了加分。 这后头的加分,明显是工作之后逐渐加上去的,小武没有想到,情报局的工作居然做得如此扎实——他考入更士署时,需要政审,背景被调查很自然,但万没想到工作后情报局还在跟进,再往下看,简历中更是撰写了小武办过的一些有影响力的案子,最后一行更赫然写了他今夜的行踪——义赦钟阿妹、探听其住宅,因此误打误撞发现了一桩魔教密谋——甚至以有人点评:有仁心,能为民做主,但手段仍不够圆融而法规吃得不透,尚需学习进步,是员福将。 这固然可以说是夸奖,但也让人不免战栗:现在是凌晨一点多,距离事发不过三个多小时,情报局居然已经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记载到档案里了!真让人难以想象它们背后是如何高效运行的,小武自己在更士署做事,对这种事是最能明白的,若说情报局已知道此事,他还不觉得如何,反而是已经经过报告提交、誊抄入档,再归档这个流程,才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对情报局又敬又畏,体会到了一点敏朝官员畏惧厂卫的心情。 “放心好了,我们才不管你处置那钟阿妹,是否完全合乎律法,只要不是贪污受贿,几千两银子往自己夹袋里扒拉,又或者里通外敌,向外头的朝廷传信,这些小打小闹的事情,我们一向是视而不见的。” 王无名取回档案,长身而起,“跟我来吧,你的政审分已达标,可以信任,如此,便让你见识一下我们情报局的手段。不过,谨记要保密,出了这扇门,看到的东西不许随意对外提起,否则——” 他戏谑地弹了弹档案的封面,小武这才知道王无名为何让他细看,不过,这个下马威给得好,小武自然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点头应下,答允了一定守口如瓶,便和王无名一道,走进一处偏院,只见这偏院内有一间大屋,屋顶几乎比得上一般人家的一层半了,入内一看,当面就是一张极大的里坊图——这里坊图上标注的,全是小武极其熟悉的路名,而已有人在卢发财的街道上,插了一根红旗,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紫旗在各个里坊上空飘扬招展。 里坊图前,是一排排的书案,长桌前方十余名吏目正在不断翻阅档案,其中不少人戴了眼镜——屋内灯光虽亮,但长久阅读还是耗眼,可以推测出来,他们是很经常在这里查找资料的,屋瓦上有许多明瓦,正往长案上透着月光呢。 “我们情报局的工作,其实是最需要文书天份的。” 王无名对小武微微一笑,又上前把卢发财的身份卡钉在了红旗上,朗声道,“卢发财是化名,这人是关陕人,但应当是流窜到山阳下的买地,同时和山阳同乡会走得很近,为的是遮掩自己真正的跟脚,也可以说他入买,是关陕、山阳白莲教合力的结果,在他附近步行半小时距离内,关陕、山阳的钉子,标出来连线。” 顿时有人上前,对照着紫旗上的内容,开始在地图上牵线。又有人道,“他有刀剑,而且步伐中有金铁之声,或许还有甲胄,此事,必定和入关的豪商有牵扯,只有豪商才能把这些东西分解开来,私藏在入关的货物中,躲避抽检。” 小武一听不由也开始点头了——买地对于武器的管制是很严格的,基本刀剑这样的东西是不可能通过入关的洗浴搜捡的,入关后强制洗澡,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凡是私藏甲胄、刀剑、金银入关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一次交付百箱以上的货物,那为了效率起见海关就会采取抽检的态度,倘若一次就一个大箱子,那打开来看一看,敲敲底,可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想要贿赂海关官员,让他们高抬贵手,这是很难的,因为人货分离,而且,检验货物的关吏定期调动,检出不符物品还有奖金,刚来一段时间,还没做熟没磨合好呢,就又被调走了,对关吏来说,受贿的成本太高,还不如好好干活,多拿奖金。 “紫旗中的北方豪商,牵出他的线——”王无名抽空对小武说了一句,“这里的旗子全都是白莲教安插在本地的死忠信徒。” 原来情报局对这个心中都是有数的!小武微微睁着眼,有点儿无法想象了,这,这是如何办到的?毕竟这些魔教(在小武心中,倘若白莲教徒胆敢和六姐对抗,不承认她是无生老母,那么当然是白莲教中走火入魔的分支),大本营可都在买地之外啊—— 他的疑惑也是人之常情,王无名笑了笑,“你不会以为这一次是他们第一回想闹事儿吧?之前云县的县运动会就有过一次图谋,也是被发现蛛丝马迹的百姓及时告诉了我们的线人。不止白莲教徒,还有建贼的探子,高丽商人,东瀛来的浪人忍者,乃至朝廷的锦衣卫,都在买地安插人手,倘若我们不事先防范,买地的日子哪有眼下这么平静呢?” 这是小武完全没想到的事情了,他的嘴巴不由得张大了——情报局的触手甚至都伸到东瀛去了? 但是,王无名注定不会告诉小武他们的窍门了,小武也只能猜测,这可能还和仙器有关。情报局众人还在不断地根据卢发财的特点拉线,很快,在里坊图上就聚集起了繁多的线头,非常容易就能看出来,线段重叠最多的,是在卢发财住所往北直线约六百多米的,和钱街遥遥对望隔了一条码头大道的‘望海西’,这一块是最先建起来的水泥小楼,房子不算太好,但因为距离钱街很近,住的多是要去交易所的豪商。 “就在这个区域,连夜严查!身份卡都拿出来,身高在180以上的壮年男子,看胡根,胡根干净仿佛刚刮过脸的,先拿下再说!” 王无名立刻下达了一个似乎让人费解的命令,又快步走到院中,向众人交代,捕子们此时都聚集在院中,上百人各自取兵器换衣服,深夜中队伍鸦雀无声,反而散发出一种诡异的魄力,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小武当然更不敢质疑王无名的决策,只是退到一边等候召唤——他是联络员,情报局需要更士署配合,自然会派他去传话,其余时候,王无名有心和他闲聊,他得接得住,王无名忙起来的时候,若是话太多也难免惹人生厌。 “这是我们情报局独家的心得,只要情报够多,做好连线,可以轻易发现,线段重叠越多的地方——六姐把它叫做热区,区域越热,就越容易发现线索——几乎是百试百灵。” 他身边办公桌上,倒是有个年轻的女吏目抿嘴一笑,为他解释。“其中的道理很多,我们也还没咂摸出轮廓,但就知道,这个办法非常的好用。更士若要破案,不妨也依样画葫芦尝试一番。” 云县一年能有多少案子要破啊?小武最多也就处置个小偷小摸,虽然心中渴望能破大案,但他来买时日尚短,学分还没有修够,只好赔笑点头,心道,“这女娘一定是彬山专修《刑事侦破学》的,别看年纪小,却是我的学姐。” 他是熟悉地理的,在心底盘算一番——从卢发财的住所走去热区,大概需要十几分钟的路程。从情报局过去则大概要半小时,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小武忙了一天不免有些疲倦,这会儿干等着无事,扶着案桌,头一点一点有些瞌睡,但听到脚步声过来,一个激灵又站直了——只见王无名不知何时已经走进屋内,对小武招手笑道,“来,等着也是等着,陪我散散步!” 从职级来说,王无名可以说是小武顶头上司的上司,小武哪敢怠慢,忙快步走出院子,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薄荷糖——他又有些饿了,两个馒头可顶不住这一整晚的奔波。 “饿了啊?一会看情况,要是人抓回来了,给你找个地方,吃饭睡觉,有需要再叫醒你。” 王无名对小武是十分亲切的,他这人有一种让人亲近的特质,似乎很容易就能拉进彼此的距离。“这会儿先转悠一下,闲聊几句,人要抓不回来,咱们还得接着唠现场,再找找证据。” 他陪着熬夜呢,小武还有什么说的?只好奉承王无名勤于公务,王无名摆手道,“咱们不说那些虚的,其实我是个喜欢出一线的人,要不是云县开大会,我现在还在一线办案呢,我和你办的都是一种案子——民生案,虽然有大有小,可我的大案,最后还是要归结到小小民生中,你的小案,也是大大人海的一个缩影呢。” 这话说得有水平,小武不由叫了一声好,不过他又不好问王无名是怎么查案的——情报局的东西都得保密,问多了,知道多了不好。因此,不拍马屁有点儿无法回话,反而尴尬。好在王无名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微微一笑,又主动挑起话题道,“谈谈钟阿妹案吧,法令是新出来的,小武,你对这种案子怎么想,你们是执行的一线,反馈肯定比立法那些人更直接。” “这事啊!”小武便感到他的话匣子一下打开了,“这事,那说头可就多喽……说实话,我们也感到这种案子很棘手,而且漏洞很大——王主任,我卖个小关子考考你,你觉得,这漏洞会在哪呢?”:,, 548 冒名认父与问题的根本 “漏洞?是冒名认父?” 王无名毕竟是熟悉一线工作的情报头子,一听谈吐,就知道他对于民情是有体会的,小武一笑,道,“是了,冒名认父是个口袋,也是解决这种未婚生育的问题最核心的痛点——孩子需要一个父亲,那就找一个父亲。有钱有权的,为情人找个跟班做丈夫,又能费什么事儿——您是一线的情报员,只怕没少办这种案子吧?” “多——便是新法令出来之前也多,很多还都是历史遗留问题,甚至连正妻都是心照不宣还帮着遮掩——从前在敏地就是姨娘,也生儿育女,早成了家庭的一份子,现在买地只允许一夫一妻,她在家里算是个亲戚,又怀上了,如何是好?从前么,也就这样低调处置了,横竖她们也未必出去上班,报病在家赋闲交保护费,一个月三百文,这样的家庭不至于支付不起,最多被扣点政审分。”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有了新法令,这样怀孕的女子便需要一个丈夫,否则也就意味着和原本家庭的分离,王无名道,“情报局有统计,很多原本的侍妾都和家中的雇工结婚,甚至还有雇工离婚再娶的——说是朝夕相处发生了感情。这些雇工本来就由雇主提供住处,根本也谈不上停工六个月了,反正发钱不发钱,做事不做事,都是一宅门里的账,还有人盯着不放不成?” 很多没有接触过实务的书生,总以为政策不过是上下嘴皮一碰就见效了——男女强制休产假也好,限制单身生育也罢,好像都是说一句话就能完全规范所有人的行为,如果这种人和一个年轻的帝王加在一起,体现在历史上的,往往就是短命的‘新政’。当然买地也无法摆脱这样的现实规律,政策的落地形态往往和初衷大相径庭,王无名还谈起了立法会议上被否决的一些提议,“还有人说,女子单身生育,只允许其随生母本人姓,继承女子本人的财产——这种只提需求,不讲落地思路的,几乎都经不起一线代表的一驳。” 小武听到这里,也是一笑,心是好的,只是对于一线接触实务的人来说,随口都能挑剔出千百种破绽,“随生母本人姓,那生母事先改姓如何?孩子长大了换个城市生活再改姓如何?只允许继承生母本人的财产——允不允许生母自己做点稳赚不赔的生意?譬如一文钱买一套房子?允不允许孩子去别的城市谋生赚钱? 现在短期离开所在城市,档案可是带不走的,在别处受了某人的恩惠,拜个义父,得到一些财产的馈赠怎么了?犯什么法了?本来单身育儿就不如双人稳定,就没有需要人帮把手的时候?这是痛打落水狗么?再说了,一个人一生的经营活动成千上万,要有多少精力才能始终保持监察?毕竟,来办事的人可不会主动交代自己的隐情,难道要每个吏目在办所有牵扯到经济来往的差事之前,都要把档案通查一遍,去函其出身的城市,查对其是否属于‘单身生育’的人群? 那这也就意味着档案局要无限扩招了,否则人手怎敷使用?再说,这样的话,还不如现在这个政策呢,现在这个政策,受到影响的还是父母,孩子长大了以后,哪里都去得,何事都做得——这孩子出生又不是自己选的,为何所有后果全由孩子负担,让他的一切行为都受到重重限制,而并非生父母? 这是还在讲老式的孝道,把孩子视作父母的孳生么?那既然如此,一样是父母的孳生,为何选择单身生育的女子可以随意改姓,不和她自己的生父母姓,这孩子反而不行了?这叫我们做吏目的如何去和孩子本人说理?” 执法的艰难,只有一线的更士是最明白的,更士署不像是情报局,拥有那么多仙器,这是个传话靠喊的年代,法令必须有相对粗略的一面,因为一旦往细了规定,基本上就无法执行,王无名也是理解的,他点头道: “不错,政务的执行务必要简便简洁,对吏目来说,一劳永逸,处置一次便可令违法者付出巨大代价,如此政令方可通行。不过即便如此,再完善的政策也有空子可钻,冒名认父,从古到今都是常见的事情,所谓‘无妄之灾’,讲的不就是这其中的故事?” 小武是武子苓的远亲,自然是有些典籍在心底的,但他没想到,王无名也如此博学,一时不禁微怔:王无名出身贫寒,从很多细节都能看出来。他还以为这是个典型的买式新贵,对于成语典故一无所知呢——无妄之灾,讲的就是春申君黄歇把自己怀孕的小妾送给无子的楚王,后又被小妾之兄反噬的典故。用在如今的情况下当然是合适的,楚王未必不知小妾孩子的真正父亲是谁,但他从中也可得到好处,双方各取所需,可以说是最早的‘冒名认父’了。 在如今的买地新规之下,富裕阶层‘冒名认父’,不过是举手之劳,绝不会被人抓到把柄,譬如原本的姬妾,来到买地之后,由夫人改认为义妹,还在家中生活,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和雇工发生感情,缔结婚姻,生儿育女,又有什么不对?这样一个孩子,本也是自己孩子的‘异父’弟妹,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家主多加照顾,难道就说明这孩子是自己的了吗? 不过归根结底,这样的家庭并不在新规针对的人群中罢了,新规收紧单身生育,主要是防范男雇工逃产假,但能轻易如此操办的家庭,家主根本不可能是雇工,往往都自家经营生意。没有人能强制他们脱离工作——他不工作六个月,自家的生意垮了,官府来赔他吗? 小武笑道,“是了,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农户——这便是我说的漏洞了,主任您看。有钱人,有有钱人的玩法,没钱人也有没钱人的变通,农户在村中,是绝不可能半年歇着不干活的,就是农妇谁能休六个月?生完孩子第二天就下地的也有呢!” 如此一来,这漏洞不就昭然若揭了?休息半年损失七两,给农户一两银子——甚至是五百文的辛苦钱,让孩子拥有法律上的生父,岂不是两全其美?孕妇和农户只需要会面两次即可,第一次写婚书,第二次离婚。就说自己是村里出门做工的妇人,在城中才有收入,孩子真正的生父,哪怕在城中同居,也不过是婚外的情人,丈夫知情且同意,更士又能如何? 就算明知道是在糊弄,这也是合法的糊弄!婚姻中的忠贞权,完全是依赖夫妻双方的约定,到达婚龄之后,男女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衙门可是不管的。在买活军如今的法律体系中,这个行为完全合法,却还是能让男雇工绕开强制产假——男吏目其实也可以,只要操作得隐蔽一些,情报局想要调查清楚,也没那么简单! “甚至于,就不写婚书了,又如何呢?还有些人根本连这些都懒于措办,等到要生产的时候,直接往丈夫老家的村子里一钻,乘夜进村闭门不出,孩子生了以后,在村子里买张身份文书——总有些办了身份卡却夭折了的孩子,卖个五六百文的,过上几个月,以养子的名义抱回家中……村长也是装聋作哑的,绝不会较真到底——先不说是否狠得下心这些,只谈利弊,要较真下去,母子一起被送走,他等于是和这家人结了几辈子解不开的深仇大恨,这个村长可还能服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得到的是什么?连表彰都没有,无非是分内之事!” 小武滔滔不绝,似乎也将新政落地这几个月来,心中积攒的一些郁闷不解完全宣泄了出来,王无名静静听着,过了一会儿,忽道,“你半个月前,曾去村中公干,追捕一对潜逃的母子,结果无功而返……这想必是你那一日的见闻了?” “像是钟阿妹一家,愚钝到如此地步的毕竟还是少数。”小武也不否认,“新法令一出,诸多未婚而育的人家,自然要在孩子落地之前有个准备,胆小的便和亲夫成婚去了,花一百文补个准生证,再损失六个月的工资罢了。” “胆大的,或者是确实不愿出钱的,不谋而合便想到了这个漏洞——或者是买文书,或者是假成亲,总之回了村子,什么办法都有。我们之前接到居委的报告,出去查看时,那对母子使了个狡狯,从居委看管下逃脱,被她们村里的亲戚仓皇接走,于是我们去户籍村子里查看。其实人就在家里,我们是清楚的,村长也是明白,但他的意思呢,不敢犯众怒,他们村子是泉州那边的,村里人虽然有许多进城去了,但留在本地的人家多是一姓,就算分了家那也是亲戚,这种情况,他也建议我们两人不要轻举妄动,否则……” 也是那次出差,让小武意识到了,即便是看似规定得完善的新法,一样有巨大的漏洞可钻,当然,不会人人都把漏洞钻到底,但就像是原本底层中未婚生育蔚然成风一样,很快的,这些想要逃避产假的人群中,也会存在普遍而心照不宣的方法,等于是更士署付出了巨大的人力成本,而效果却依旧并不理想,抓到的倒霉蛋承受严重后果,有本事的人则公然逍遥法外——如此一来,新法到底意义何在呢? “倒不是说,我不理解此法的意义,六姐想要女子外出做工时,能享有和男子差不多相同的机会,便只能设计一种制度,让女子和男子受生育的影响差不多——生完之后都有六个月脱产,再之后,孩子满了半岁,比较健壮了,就可以送到托儿所去了。父母复工,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说来说去,还是回到了制度的落地上。“在设计之初,心思是很好的,但以如今的条件,怕是累死更士也无法贯彻。因为漏洞实在是太多、太大了,除非有一日,仙器遍布天下,或许还有一丝的可能,譬如说,任何孩子出生时,都可直接在额头上写上生父生母的身份号码,又有手段能够立刻追踪到这些号码的主人,强令他们停工休息半年……” 小武竭力想象着天界仙器的无所不能,他也只能想到这里了,他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否则……我看这个政策,永远也无法有彻底落地的一天,总是一笔让所有人都怨声载道的糊涂账,就算有人从这政策中得到了好处,找到了工作,他们也绝不会认为是因为政策的缘故,只会认为是自己的本事,如此下去,消耗的乃是六姐的威信!” “又或者——虽然这一策也无法完全消除冒认生父的现象,但却可消除穷苦人家的顾虑——那就是,虽然也还是强制产假,但产假期间的工资,由衙门如数发给,如此,富贵者虽不屑于这六七两银子,还是会不断策划私生子女,但穷苦人家的疑虑却可一扫而空,不必再这般劳累奔波,只图省下那七两银子了。” 最后这个想法,他在心中是反复思忖过许久的,而且也以为这才是解决如今这棘手乱象的方法——其实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男子不休产假,如此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更士的工作量肉眼可见立刻就能减轻一层。 便是女子就业因此长期受到影响,又关他什么事呢?小武是个男子,他虽然不敢看不起女子,毕竟如今是女子主政,但因为自己的利益与之无关,他是不会对这条治国思路有多感同身受的。 不过同休产假是买地这里不可触动的基础认知,他再傻也不会当着王无名的面妄议国策,便只能退而求其次,献策道,“未婚生育者,不给补贴,还要强制迁移,有个父亲的话,倘若父亲是吏目、雇工这些做工上班的人,要休产假,还给当地平均收入六个月的七两补贴,其母身份若同,也是要休产假的,那也一样有补贴得。如此,十四两银子的出入,足以让底层的百姓不再逃避产假了,至于权贵,只能由得他们去,反正就是现在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如此的调整,在我更士这里来看,应该算是赚的!这条政策从此可深入人心,不几年,男子大概也就习惯了要休产假了。” 王无名听他说得有理,似乎也是入神了,微微点了点头,笑道,“有理,你同僚们都是如此想的?” 是否想得如此深入,小武不知道,但更士普遍对执行新法有抱怨、抵触之心,确系共识,想得细的如小武,对制度设计的合理性提出质疑,大而化之的则纯粹是觉得这样做似乎违逆人伦,过于残忍——为什么违逆人伦,倒也说不上来,但感官上确实如此,在买地推行的诸多新政中,这一条是最让人诟病的,执行中的问题也最多,确然是不假的。 当然了,在云县而言,这一年来更士们也不是没有别的埋怨:活太多了,老要加班,而且没个尽头,关键是还如同军管,比一般的吏目生活更加压抑,但收入却未必比同级的高出太多,很多人也怀疑自己为何要选择更士这一行,而不是去做普通的吏目……小武自己也不无沮丧,他考进更士署,是受了《龙图公案》的影响,从小就喜欢公案故事,但没想到进了更士署,最后却很难有查案的机会,多在调解闲杂冲突,好不容易出门一次,还是追这样的穷苦百姓…… 大概是因为夜到了最深的时候,小武的防线也变得越发松弛,该说的不该说的,稀里糊涂全在王无名恰到好处的应和之下倾倒而出,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将明,有人匆匆跑来回话:“主任,人抓到了!现在叫原房东、邻居前来辨认!” 小武又惊又喜,“真抓到了?!” 王无名脚步一顿,眼神从他脸上滑过,似在确定着什么,他倒是比小武从容多了,“那就好,我现在过去——武兄弟,你也辛苦一夜了,快去喝口茶吃个夜点,好好睡一觉吧!” 这个案子都跟到这一步了,最后却不能亲自参与审讯,这让小武不由大为遗憾,但王无名的处置挑不出任何错处,当然也不容他随意质疑,立刻有人前来把小武安顿到值房里,吃了夜宵早点合而为一的一顿丰盛饭食,小武也的确是强弩之末,吃完了饭睡意上涌,二话不说,倒在值房榻上便当即沉沉睡去。 “不是他。” 与此同时,在情报局三号院的会议室里,王无名一面透过栏杆,看着审讯室内,那叫卢发财的光面汉子正被绑缚起来准备受刑,一面和身边的下属说道,“武蓟虽然从出身和行踪来说,嫌疑很大,但我和他交谈下来,发现他是个内心清正如浅泉的人,很好看透,而且对于如今村中渐起的谣言一无所知。虽然对于新法,也有自己的见解,但立场还是正的。” “今晚之事的确纯属巧合,他并非是借举报卢发财撇清自己,我们已掌握卢发财一行人行踪的事情,也没有泄露。武蓟并非那个假借职务之便,在农村中四处宣扬新法‘残害妇婴’,要串联白莲教造反闹事的更士……” “去把档案取来,再筛,再查,白莲教在云县更士署中敲下的暗钉,另有其人……”:,, 549 两套计划 情报局是否神通广大到,任何一个更士的行为,都会被立刻记载到档案中去?其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虽然他们要获知这部分情报也并不难,只需要定期调阅更士日报即可——更士、吏目每天都做了什么,肯定也是要上报的,否则岂不是可以随意指一事由便外出终日? 不过,一般来说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日报本身存在更士署,定期销毁,情报局并不会过去誊录。王无名给小武看档案,就已经是第一重试探了——试想如果小武有问题,看到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记录得如此密切,怎能不想到自己可能已经露馅了?那一瞬间的紧张和凶戾、戒备,是不可能表演出来的。小武的表现,已很好地洗刷了他的嫌疑——他甚至完全没有想到,武家人的身份也符合关陕+山阳的地理标签,而武家女眷亦不乏信奉白莲教者,换言之,小武本人也有可能被列入和卢发财一行人串联的嫌疑中。 自然了,武家医者仁心,本是名门望族,武子苓又是大有名望的名医兼慈善家,他在买地的影响力,已经大到影响了武叔卿仕途的缘故,年前就有声音,建议把武叔卿调动到广南云贵一带——这完全是一种贬谪,主要便是考虑到武家和买活军过从甚密,瓜田李下,不好再让武叔卿在登莱这样的战略要地再任职下去。 可以说,已经半是下注买地的武家,在暗地里和买地作对的可能性的确不大,但王无名不会轻易地因为家族的立场便停止对某一具体之人的怀疑,情报局暗中关注小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便是现在,王无名打消了对小武的大部分猜测,直到卢发财背后的主事者浮出水面为止,这种严密的监视依然不会放松——他和小武的交谈中有一句话倒是完全真实的,那就是各地的细作对买地的渗透从来没有停止过,如果不是情报局能力超群,并且布局得早,早就要闹出不少影响恶劣的案子了,便是如今,买地的命案、欺诈案、窃取情报案中,都有不少外域的影子。 “卢发财确实是第一次入境买地,我们已经倒查了数年的通关记录,他之前完全没有在买地活动过——像是他这样身形粗壮的大汉,行动总是引人注意的,身份卡片上也会加以描述,用身高185进行筛查,得到的结果没有和他相似的。” “这个人自述是白莲教派来的死忠打手,原是关陕孤儿,被白莲教香主收服之后便追随至今。这一次是他第一次入买,本打算一击之后,当即入山逃遁——但他没想到,早在武林上船时,就已经被我们给盯上了,标记了高风险人物。恐怕,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处露出马脚的。” “域外江湖莽汉,见识短浅,哪里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甚至是走动间的一个习惯,都会透露真实来历呢。” 王无名不以为意地一笑,“他招出来的同伙都有谁?” “昨晚和他在屋中密斟的,是一个化妆成游方郎中的同伙,先卢发财一步,潜入买地,卢发财说其人的确也有一些医术在身,会背《汤头歌诀》,身材矮小,约一米六左右,自幼修行轻功,昨夜被撞破之后,他们知道不妙便分头潜逃,他打算去雇主处避风头,躲到明日中午,到大运动场中,去把其中正在练习的健儿砍杀一些——他们原本预订在医院、学校、运动场处砍杀百姓,随后留下‘血债血偿’的血字,能走的便走,走不掉的便咬舌自尽——卢发财见到我们就想咬舌,还好小刘眼疾手快,卸掉了他的下巴。” “来来回回无非是那一套!” 买地这里,陆续抓到的奸细,凡是想闹事的,多是在这些人流密集之地制造血案,倒是暂时还没有人想到去工厂闹事,当然,这也是因为一些敏感物资的工厂,本身就涉密,就算有运输,过程也是保密的,一般百姓难以触及。在情报局几次出手之后,这些地方也已经增派了更士盯防,王无名道,“有没有说别的线人?” “没有,卢发财只知道这些,他是从刘郎中手里接收信息的,据说他雇主都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只知道他和白莲教香主相识,因为从前在山阳老家,也信奉过白莲教,虽然后来归正了,到买地信仰无生老母,但香火情分还在,恰好商行内也需要一个帮闲,便借着这份人情,聘了香主介绍来的兄弟。” 商行的档案,早已被放到王无名面前,“此人姓郑,是曲阜人士,据说在当地薄有身家,我们已经知会总台,天亮后会通告济州府办事处,令他们去曲阜起起这户人家的底。” 这就是传音法螺的便利之处了,对于情报局来说,传音法螺可使得他们处处占尽先机,按照谢双瑶的要求,在事发之前就防患于未然——在各地来买的人流中,一些绿林好汉,早就被随队行走的私盐贩子识别出来了。他们的破绽实在是太多了,切口、唇典、虎口处的老茧……再再都是习武的证据,虽然没有‘高高鼓起的太阳穴’,但对于专门上课培训过人员识别的私盐贩子来说,也好比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耀眼。 走船的话,那不必说了,大家都在船上,可以从容试探,走陆路的话,由于南下买地的百姓,往往结队成行,想要顺利地拿到身份文书,也得加入队伍,提供自己的来历。总之,不管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只要这个人不是在荒野间一路潜行到买地来的,那就总会落入观察。 如果说每个人都观察,那肯定是忙不过来,不过,有条件习武,有能力犯下命案的人,在泱泱人潮中当然是绝对的少数,一般情况下,个来回,能遇到一个危险人物都是罕见的,所以在情报局这里,大数据就很好发现异样了——这要是先后四五处都反馈有重点人物前来买地,就算是傻子也会猜到,恐怕是有人要来闹事了吧。 当然了,这也只是武细作而已,不过是他们的破坏力最强,又最容易被发现,故而被防范得最为周密,其余文细作,情报局这里就不敢说自己全盘掌握了,但局内也有一本名册,记录着许多探子现在的动向——有趣的是,大概一半以上的探子,来到买地之后就逐渐被同化,递回的消息逐渐敷衍,后续更是完全断联,也有人向衙门自首投诚的,也有人干脆就痴迷于一开始只是掩饰的职位,完全在这行干下去了。 这些探子,起到的作用各自不同,并非全都对买地有害,比如有些探子的工作就是尽量收集买地的书籍、报纸,送往敏朝京城,这样的探子可能有很多人,并不完全都是厂卫出身,甚至很多名门世家乃至名将,都会派遣心腹来买地收集资料,而且,众人都发现只要开一间书店就能很自然地完成任务,所以情报局这里有个笑话,说是那些惨淡经营却坚持了数年的书店,还对顾客横眉冷对的老板,多半都是有问题的,就看情报局会不会往下查罢了。 还有一些,收集买地物价,甚至专门去交易所抄价格往外送的,这些探子很多是来自外地的巨贾,买地对此多数也是听之任之,严查的更多是试图窃取买地敏感技术的细作——譬如说买地的药火工坊,不但在设计上远离人群,工人要严格政审,而且还会定期对工人展开防渗透培训,情报局都会关切工人的经济问题,一旦发现有动摇可能的工人,假如其工作并非绝对不可替代,很快就会借口调离。 这些都是为了把危险消弭在未发生之前,这也是情报局对这种案件一贯的态度: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案件,那么,不论用怎样的速度追查到凶手,那都是情报局的失败。而王无名等情报局的同仁,是很难接受这种失败的,他们固执地认为,既然六姐是如今天上地下最有威能的女主,有她赐下的仙器、天书襄助,情报局没有理由不成为宇内最高效也最无所不能的情报机构。 当然了,在入职以前,会觉得情报局的对手只有厂卫,但从反腐到反域外细作,这一年主任的工作干下来,王无名也修正了自己的想法:厂卫作为一个整体的机构,其作用和敏朝衙门一样其实已经无限趋于虚无了。但是这不意味着情报局就没有敌手了,就像是买地的衙门,面对的是极其复杂的各地世族一样,情报局要面对的,也是各行各业因买地崛起而利益受损的地头蛇,和当地厂卫、魔教联手甚至是合而为一,一方提供金援,一方提供技术形成的联盟。 这种联盟,远比厂卫整体要有活力得多,能办到的事也可以说是令情报局略微感到棘手,譬如说,卢发财一案的首尾,在运动大会即将召开时,就给情报局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时间太紧张了,一个卢发财,一个郑豪商的落网,并不足以完全缓解危机,还有若干同伙隐于人群中虎视眈眈,不但要尽快把他们挖出来,而且还要提防这样的陷阱——倘若卢发财说的只是第一个计划呢?一旦有人落网,乘着买地把注意力转向第一个计划中提到的地点,其余还安全的同伙,立刻施行第二个计划? 王无名认为,不乏有这个可能,甚至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卢发财这种打手,本来就只知道第一层计划,第二层计划的实行者做了两手准备:如果卢发财等人顺利行事,在云县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就会利用买地调动驻军前往云县稳定局势的机会,再潜伏一段时间,把思想的氛围煽动得更广一些; 如果卢发财等人落网,那么,他们也只需要观察到,在原定动手的地点,多了不少更士、军士,也就自然知道卢发财等人已被抓捕,便会立刻派人在思想已经有所动荡的村镇中,蛊惑众人闹事,用一批新的血案,坏了买地运动大会这盛事的声势! 但是,从云县出城登记本的身份号码筛查来看,祖籍山阳、关陕人士近日下乡的频率一如以往,并没有太多生面孔下乡……在村镇蛊惑妖风的,似乎并非卢发财的同伙,而是来自另一地的白莲教分坛……到底会是谁在背后主使呢? 王无名仔细地翻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典籍,很快下了决定,“仇粟粟醒了吗?去医务室看一眼,若是醒了回来告诉我——我还有点疑问,想再问一问她。”:,, 550 仇粟粟落崖 才刚一醒来,浑身的闷痛便是如影随形,重新缠绕上了意识——在梦中,它就已经给梦披上了一层厚重而又灼热的阴影,让她的睡眠也显得不安,仇粟粟睁开眼望着雅洁的腻子房顶,有一会儿仿佛还没确定自己身在何处,她好像还在密林里,血流满面天旋地转地躺着,只能发出微弱的求救呻吟。 那时候……那时候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是要死了,很奇怪的是,当时她根本没有情绪为这个事实感到恐慌或哀悼,那时候她的情绪……仇粟粟已经完全忘记了,到了现在,好像一切都还很不真实,连后怕这样的情绪,都还没有爬上她的心头,更多的依旧是一种恍惚: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呢?这,怎么可能呢? 但是,她毕竟是活过来了,虽然全身多处骨折——双腿骨折,一只手骨折,鼻子也折断了,肋骨骨折。当然,还有大面积的挫伤,但是,唯独很好的一点,也算是她命大吧,就是肋骨并没有移位,因此她的内脏便没有被刺破,没有内出血,虽然多处骨折,但是,在买地出色的骨伤科技术之下,她活下来了,并且还是有很大的希望,能够痊愈。 尽管如此,在康复期间,苦楚是不能少挨的,仇粟粟不久前刚刚能坐起身来——她的手恢复得算是快的了,只是双腿依旧必须吊高,目前还有一点是不好说的,就是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变成瘸子——仇粟粟因此非常小心,不敢稍动,就怕影响恢复,不过每日里还是会有专业的护士来给她翻身,并且会有人来把她抱上特制的轮椅,让她在屋外散散步,走一走,因为长时间躺着不动也可能会得褥疮,或者更可怕的,下肢血栓。 平心而论,这间医务室的条件着实不错,比仇粟粟自己的住处都要雅洁得多,还有些东西是她从前难以想象的,比如说,发条风扇——在这样热的天气里,伤口如何能不长疮,又保持干净清洁,不被汗水沾染呢?用畜力带动的发条风扇算是一个解决方案。 云县这里是有冰块的——冬日里有专门的采冰船南下运来,储藏在用稻草做成的冰窟里,屋里放上一个冰盆,再用三个扭在一起的扇叶树立在冰盆后面,扇叶背后是弹簧、发条结构,一条长线链接出窗外,拉到院子里的驴棚中去,这里的驴棚是有一个磨盘状的齿轮的,驴一边推磨就等于是一边上紧了发条,等到要用的时候,扭开发条,发条不疾不徐、咯咯哒哒地转动着,也就带动着风扇不疾不徐地转动起来,搅动空气,在屋内吹起了柔和的,带着凉意的风。 当然了,这样的风力也就和一个人挥扇相当,不过,一头驴可以带动十几个发条,而它只需要一个驴倌指挥便行了,所以对情报局这样的地方来说,这种畜力发条风扇还是有必要的,毕竟,倘若没有这东西,他们也没风吹,最多自己扇个扇子罢了。情报局不可能为了扇风雇佣一批听差杂役,就仇粟粟看来,他们的人员编制是相当紧凑的。购置发条风扇,花销的是公款,反正也不要他们自己掏钱,还能支持这些精细机器的发展,他们为什么不买呢? 能看明白这一点,便说明她不是个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糊涂虫,对于世上许多事情,是能看出背后的道理来的。仇粟粟本来也的确是有些雄心壮志的,她将来想考吏目,而且正脚踏实地的为这件事做准备——她之所以受伤,还正是因为她在为考吏目做准备呢。要不是为了攒点政审分,她也不会费力去乡下开扫盲班那。 不错,现在,买地的吏目已经很难考了,虽然每年都有大量的职务出缺,大量的岗位招聘,录取人数并不少,但是,报考的人也有很多,如云县海关葛爱娣吏目那样,只是考了一些比扫盲班略难的题目,便被招收进来的好运气,已经不会再有啦。像是仇粟粟这样,智力并不出众,即便是下了死力,也不能次次都名列前茅的考生,想要增加自己的优势,那就得想方设法地增加自己的政审分了。 增加政审分,途径有很多,有些是撞大运的——譬如说,遇到了什么重大危机时,倘若表现得好,可以加分,或者有什么好人好事在本地引起广泛的赞许,也可以酌情加一丁点儿。有些则是很硬性的标准——现在想考吏目的人家,几乎没有不分家的,因为家庭情况也是算政审分的,当所有人都是小家庭独居的时候,你还和祖父、伯父甚至是高祖父一家住在一起,没有分家,那就等于是损失了这部分政审分。基本上,好岗位可就没你的份了,如果本年投考的人多的话,甚至可以说吏目就没你的份了。 除此以外,列入考察能加分的项目还有很多,婚书——在政审环节,是要把手里的婚书提交上去的,单位还会行文去户籍所在地复核,这婚书是老式还是新式——毫无疑问老式婚书不如新式婚书加分,而在新式婚书中,也要‘酌情’评分,有传言说,这要是婚书太不公平的话,不论考生是受益方还是受损方,都会影响政审分的评分。 在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考生毫无疑问个个都要对照着《买活周报》的提倡,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了。已经成亲的要换婚书,没分家的要分家,如此尚且不够的话,还要往岗位上去打主意——就像是买地的吏目要升职,如果有‘危险外差’,政审分会有一个很大的涨幅一样,有些工作虽然不是衙门的吏目,但一样是能涨政审分的。 譬如说,能工巧匠,倘若在工厂技术革新中做出突出贡献的,他的政审分会加一大笔,虽然他自己未必会去考吏目,但在子孙考吏目时,可以经过损耗转给子孙一些,譬如说自己扣15分,考生加五分——也可以用政审分去换取一些买地的新产品购买机会,比如说座钟,这个东西也不是有钱就能买上的,要么特别有钱,去买供给敏朝的高价货,一座钟要三四千两银子,要么就是政审分兑了,大概一万元也就是十两可以买一座,里外里这可是几千两银子的差价! 还有,商人带来买地紧缺的货源,医生而愿意去乡下行医,这都是加分的行为,而且这些分数是可以申请带走的,假设医生本人想考吏目,但是考分不高,物理课的分数实在是拖后腿,他可以去闽西山区行医,同时帮助种痘,普及卫生知识等等,那处的条件困苦,闽西山区给他加的政审分是很多的,但这部分政审分他可以带回云县来考吏目,而且这加分自然比在云县的乡下行医要多,无疑会让他处于优势。 仇粟粟下乡给扫盲班上课,也是一个思路,主要是现在做老师是不加分的——能做老师,尤其是能做扫盲班老师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尤其是云县、鸡笼岛那些地方,即便有源源不绝的外来人口,文盲率也在逐步降低,而且多得是高水平的人争着做老师。现在的竞争,已经激烈到了很多流民到云县就能考过扫盲班的地步了——他们的老师为了攒政审分,特意赶到登莱,和流民一起南下,在路上就把课给上完了,顺便初步教会他们说官话! 这是北方出身的老师特有的优势,仇粟粟这里没法学,倒不是她吃不了步行跋涉的苦,而是她就是闽西女娘,自己说话口音都重着呢,去理解山阳流民的方言根本毫无可能。因此,仇粟粟从汀州府到云县这里,一边做搬运工,一边慢慢地上扫盲班、初级班,又转为去做泥瓦匠,如此学习了三年,也有些了积蓄,想要考吏目时,便选择回到汀州府,下乡去做一名扫盲班的教师。 这对她来说是一条合适的路子——闽西方言,说到诘屈聱牙,丝毫不逊色于闽北江南,外地人没有个三两年功夫也是很难上口的,而且,仇粟粟是客户人,客户话和闽西其余地方的话又完全不同,在汀州府乡下做扫盲,政审分基础就加得多,倘若教出来的成绩好呢?那就加得更多了,甚至有希望直接被汀州府的衙门吸纳,都不必考试,直接进去做吏目! 就这样,仇粟粟又从一个泥瓦匠,转去做汀州府的乡下老师了,这主要是因为她有颗做吏目的心,不然,现在买地的建筑业红红火火,做个专门搅水泥的大工,不算是太吃苦,收入也还不低,不比做小吏目差太多呢! 虽然是个女老师,而且要走山路下乡,但是,不但仇粟粟对自己很有信心,就连学校,对于女老师下乡这件事也是司空见惯的——仇粟粟去的是客户人的村寨,她又是岭南闻名的客女,闽西、闽南、岭南乃至南洋一带,客女以其独特的习俗,是非常有名的:客女不但不缠足,而且也不束胸,普遍高大健壮,是干活的好手,而且一个个吃苦耐劳,由于本地的田土贫瘠,为了养家,男人成亲后不久,不是外出经商做货郎,就是去做工,长年累月的不在家,只是寄钱回来,家里家外的事情一把抓,又能下地干活,又能纺织绣花,一个客女撑起一个家庭,在闽西是非常常见的事情。 但凡是能干粗活的人,必定都是有一把子力气的,仇粟粟便是一个典型的健壮客女,否则她也做不了泥瓦匠,这样的客女,走山路还算是事吗?而且,理所当然的,仇粟粟去的村寨,也多是女性农户为主,女老师下乡是恰好的事儿,倘若都是男老师去,那反而还会激起乡民耆老的忧虑呢。 就这样,仇粟粟上半个月在某家土楼,下半个月在某家土楼,很快便如鱼得水地当起了扫盲班老师(一整月都在乡下加政审分效率高),她算是很喜欢自己的工作的,虽然闽西一带,相比云县在物质上要清苦得多,而且风气要保守太多,但是也可以轻易看得出来,买地给闽西带来的改变——虽然分家立户,这方面的工作进展得十分迟缓,但和仇粟粟离家讨生活时相比,百姓的生活也有了不小的提升。 首先,男村民们有许多都回来了,因为本地的作物产量有了提升——闽西地贫,种稻米,所得的还不够一家人吃的,所以从前男人必须外出找饭辙,可现在,闽西大量种起红薯来了,似乎是因为六姐认为这个地方适宜种红薯的缘故,一开始就大规模地铺开。 红薯倒也的确真的适应闽西的气候,于是汀州府这里,吃饱饭很快就不是问题了,甚至因为粮食上的富裕,就连牲畜都比平时要养得多,日子可不就眼见得好过起来了? 就算男人还是要做工,但也可以在附近的州县做工,随时回家探望。甚至于,很多胆大如仇粟粟的客女,也抓住了买地鼓励女子出门做工的机会,勇敢地进城闯荡去了。并且因此——发家致富不敢说,因此在城里过上了殷实日子的,也为数不少呢。 甚至就连土楼的松动,也都是生活水平上升的证据——土楼这样的建筑,如果真的有那么好,怎么不全天下都住土楼?实际上自然是不如一家一户单独一个小院的,但闽西这里,自古以来就是穷凶极恶的地方,地势险峻,人烟稀少,可以这么说,在买活军进来之前,‘客无好客’,来的不是自己人就是盗匪,或者是来寻衅滋事的土著——福佬、潮汕人。往往是敌人多而朋友少,不偏不倚的商旅,一年也难见到几次。 这样的地方,单独分户居住那就是给盗匪送菜,只有以家族为核心,团结在一起,把住所和碉堡进行统一,建起坚固的土楼,一旦遇敌,老弱病残才能放心躲藏,让壮年族人出去抵御作战。为了这个目的,便只能忍受采光的缺陷,还有生活上的不便了。 直到现在,买活军进来之后,粮食产量一提升,立竿见影来历可疑的‘盗匪’,就要少得多了——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仇粟粟也是客女,遇到荒年,她家中的大人也会乘夜神秘外出,带回来一些新鲜的粮食……现在长大了回头想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去抢就只能坐等着阖家饿死的时候,很多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而每逢冬日,寨子里的客户男子,都会和其余寨子里的男丁一起,联合起来,穿上盔甲,南下广府道去‘做买卖’,现在想想,这哪里是做买卖?其实就是去抢掠盐粮! 当然了,除了这种忙时耕作,穷时客串一把盗匪的某家寨之外,真有一些盘踞山林,不事生产的匪寨,也被买活军逐一捣毁了,在仇粟粟这里主持扫荡工作的,是个叫胡三红的女将军,她的风采可真是教人难忘,仇粟粟到现在都还记得,她从河里洗衣服回来,一眼就看到胡将军带着一队人下山,红缨枪尖挑了一个匪徒死不瞑目面容狰狞的人头…… 有了这样坚决的扫荡,这样丰厚的收成,和这样繁多的工作机会,汀州府的治安,这几年来已有了极大的好转,于是大着胆子分户别居的农户,也逐渐地增多了,这当然是件好事——不过,也有人感到有些不称心,那便是家寨中的耆老们,虽然他们在组织农事上,非常积极地向着买地靠拢,但是其余的改变,难免削薄了他们的权威。而客女进城做活的事情,对于有些耆老来说,也是很不好接受的,对于离家的客女,有些极端的家寨,甚至不许他们再回来呢。 不过,仇粟粟虽然是个‘不规矩’的离家客女,但是,她在自己工作的西湖寨、黄金寨,还是很受到欢迎的。因为下乡之前,他们这些乡村教师都统一受过培训,绝不会牵扯到这种争议话题之中,更不会鼓动女子离寨进城做工。其中道理,仇粟粟也很明白——外来人口说三道四,有什么好果子吃?要知道大多数时候,教师都是唯一一个在村中长期起居的外人,是没有什么帮手的。倘若对什么吃人的规矩看着不悦,那也要先想想,这规矩连他们自家人都吃,要吃了你一个外人,是不是更容易些? 谨守着这份警醒,她虽然自己走南闯北,最远都去了之江道,绝对不算是一个安分的女娘了,但在两个寨子,倒还算是如鱼得水,没有在这上头惹来寨中耆老的不悦,仇粟粟确实不是栽在‘鼓励女子外出务工’这件事上,她被人推下山崖的原因,其实连她自己都有点迷糊。 “仇姑娘,你看着好些了。” 吃过简单的早饭,情报局的王主任又来看望她了,他是个笑口常开的人,几句寒暄,便让仇粟粟的情绪有了一点提升,也让她对于那段记忆本能的回避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 顺着王主任的问话,“我们再从头开始,把那天发生的事情都再讲一遍吧”,仇粟粟点了点头,开始了又一次回忆。 “事情要说起来的话,可能是从我被推下山半个月以前开始的,那天我去上课的时候,遇到了两张生面孔,说是外地回来走亲戚的妇女……”:,, 551 中式恐怖故事(上) 在客户寨子的土楼里,一楼就是一族,一族就是一寨,规模较小的寨子,一座圆圆的土楼几乎就是全部了,兴旺发达的寨子,则是一个圆接着一个圆,犹如阵法一样往外扩张,里头多是一姓——就算这一姓之间的亲缘关系已经十分疏远了,内部也矛盾重重,但不论如何,只要居住在土楼里,那对外就是同仇敌忾的战友,同时也是鸡犬相闻的邻居。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很值得信任的自己人,是决不能留在土楼过夜的,甚至连踏入土楼内部,都障碍重重。会出现在这里的生面孔,当然也只有本姓外嫁出去,回来探望父母的女儿了。 仇粟粟在土楼内有一个房间居住,主要是因为她女先生的身份,她是个有心人,自己也是土楼里长起来的,很熟悉在其中生活的规矩——想想看,数百人住在一座土楼里,如果人人都肆意妄为,那该是多么的矛盾丛生? 在土楼内,规矩是十分严格的:决不允许在土楼中心的广场上大声说话,也不允许在上头养鸡养鸭,平时在走廊中相遇,小辈要礼让长辈,要保持房间的整洁,不允许随意挑起口舌……一切的目的,都是保证土楼的安静,除了偶尔的婴啼之外,这里几乎听不到什么人大声说话,尤其是晚上太阳下山之后,就算是一家人谈天,彼此也是近乎耳语——隔墙有耳,在土楼这还不是一间,而是许多间,就连走路用力了一点,木地板那嘎吱嘎吱的声音,都会惹来隔房老人有意无意的咳嗽。 于如此的氛围之中,土楼那一圈圈的圆环,仿佛也就成了一个个晦涩的迷宫,其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人们的言语也是如此,低声而诡秘,在檐下耳语中互相交换着窃窃的议论,真实被严密地掩盖起来,展现在外的,永远是经过重重压制,完全符合那因生存的必要而形成的严苛规矩——千篇一律的沉默与顺服,个性早已被外在的困苦磨砺殆尽,倘若不是生活了一段时间,对他们已十分的熟悉,那么,你会很难分辨那些蓝衣的身影,他们的发式、衣着、步态,都是那样的相似。 仇粟粟的扫盲班,是开在土楼中央围成的广场上的,开在这里有很多种的考虑:第一,这里的天光好,而且能容纳许多人一起上课,第二,这里的传音好,在这里,哪怕是轻声说出的一个音节,都会立刻传遍了整座土楼,哪怕在屋里都可以听得很分明。 这样一来,不但方便了仇粟粟的教学,以及那些在家打理家务的妇女,用耳朵跟着学习,也起到了一个监听的作用,让她完全没有机会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来——事实上,选择这一处作为教室,还是仇粟粟主动要求的,她知道只有这样,土楼里的老人家,才会赞成客女们、孩童们以及留在本地的儿郎们来上课。 当她搬出黑板,在广场上朗声解释着拼音、阿拉伯数字,算数的时候,仇粟粟也习惯了,土楼二楼、楼的走廊里,时而会有客女一边做家务——或者是纳鞋底,或者是缝缝补补,一边坐在栏杆边缘往下看。时日久了,这些客女们在目光相会时还会对仇粟粟笑一笑,她也逐渐地把所有人都认全了——仇粟粟在土楼里长大,是很懂得分辨客女们微小的差异的,也因此,当两个生面孔的客女,站在楼梯一侧隐蔽地打量她时,仇粟粟一下就识别了出来,而且,她感到这两个客女的目光中有一种让她不那么舒服的恶意,似乎她们对仇粟粟的存在,很有几分反感和忌惮。 这是她老家来的客女吗?难道西湖寨的女儿还嫁到邱家去了?仇粟粟有些吃惊,但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客户之间的婚嫁,往往是很保守的,两姓时常世代联络有亲,一般来说,他们不和本地土著通婚,对于一些相聚遥远没有往来,又或者彼此有愁怨的客姓,也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就仇粟粟所知,西湖寨、黄金寨和她本家是素来没有往来的,所以她才选择了这两处。 至于其中的缘由,只看她现在的姓氏就晓得了,仇粟粟作为一个客女,去云县谋生无疑突破了相当的阻力,而且,因为所有的客户家族,其成员都有先天的政审分劣势——他们没有分家,还住在一起,所以仇粟粟还改了自己的姓氏,改成了同音的仇姓。黄金寨有些单独开户建房子出去住的,也是出于这个考虑,虽然还和土楼同姓,但他们的政审分已经加上去了。 而且,这些人家还受到县里吏目相当的重视,吏目曾一再言明,如果这些开户分家的农户,发生了什么意外——就如同仇粟粟也一样受到这番话的保护——那么,全村人都会被株连扣分,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两次的话,黄金寨很可能就要被买活军列为逆贼了。 这两个寨中的族长、耆宿,都曾经被邀请去县城看仙画,看阅兵,对于寨子是否能抵挡买地的大军,他们心中是有数的,正是因为这么一番话,寨子里勉强保持了和平的氛围,那些独立出去的农户,也还可以踏进土楼的大门,甚至和别的学生一起来上仇粟粟的课。仇粟粟也因此,在上完课之后,有了个稍微能自由一些的落脚点——她有时候都觉得,客女们如此忙忙碌碌,成天田间地头的忙活,是否也是因为土楼内的氛围实在是太压抑,让人除非不得已,否则实在不想返回的缘故。 “我也看到了,好像是嫁去林寨的两个姐妹。” 这一天下课之后,仇粟粟便去土楼外独立的小院子里,和她的学生小黄一起摘毛豆,同时打听起了那两个客女的来历,小黄倒是认出了她们,“林寨和我们西湖寨是时常结亲的……但现在又不是正月初二,‘转妹家’,不知道她们突然结伴回来做什么。” 这两个陌生的客女,很快便消失在幽深的土楼中了,小黄和仇粟粟都再没看到她们的身影,小黄好奇地向妯娌们打听时,只收到了含糊其辞的回答:“好像是回去了吧。” “没有看到她们来……” 这样的答案,当然是无法让人信服的,但妯娌们的态度却又是那样的讳莫如深,让人无法继续再追问下去,只能任由其飘散进土楼内仿佛亘古不变的空气里。仇粟粟感到,从那天起,土楼内的氛围似乎更加不安起来了,人们对于她这个无辜的扫盲班老师,似乎也重新燃起了提防,客女们频繁地交头接耳,用极微小的声音讨论着什么,但是一旦察觉到仇粟粟的眼神,便立刻停止了说话,摆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仇粟粟毫无头绪,只能加倍的谨言慎行,表达着自己的善意,说实话,这多少也有点儿自保的味道,因为她有一种感觉,似乎寨子里对于买活军的态度,正在变得抵触而负面,曾经一度消散的迷信氛围,又再度笼罩在土楼深处了,仇粟粟不止一次,看到戴着斗笠的客女,拉着妯娌姐妹的手消失在小房间里,随后,屋子里便传出了喃喃的念佛声,还有一些仿佛在宣讲佛经善恶报应故事的嘟囔。 当然了,她不能干涉土楼内部的信仰,而客户们一向是非常虔诚的,不论男女,对于祖宗和神佛的信仰都异常坚定,或许是因为在这样困苦的土地上,他们需要神佛保佑着风调雨顺才能生存下去,常年来形成的一种习惯吧。说实话,仇粟粟对于这种事是很看不惯的——在她看来,大家当然都应该崇拜六姐喽,不过,她并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现出不满,反而尽可能和蔼可亲地对待自己的学生们,只是增多了读报课的频率,希望把买地那种不拜神佛拜六姐的态度,潜移默化地烙印在土楼之中,作为对这种风气的反抗。 就是在一节读报课后,仇粟粟遭遇了意外,那天是她换班去黄金寨的日子,仇粟粟要独自走半日山路,翻过一个小山头,如果有人恰好要过去的话,可以和她同行,但她也是常来常往的——仇粟粟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妹子,她是个典型的客女,家族来自北方门阀,为避战乱南下,而且这千年以来,一直固执地在北地客户内部通婚,这为她保持了高大的血统,她不必吃太多也可以长得很高。 到了云县之后,仇粟粟可以吃饱了,几乎是半年时间就长出了一身的肉,做泥瓦匠时,她的工资很高,也有了打熬身子骨的条件,如果是本地的南人土著,哪怕是男丁,只要他们一直以来吃得不是太饱,仇粟粟也可以凭借身高的优势,在一对二、的战斗中占到上风。 这样的一个女娘,才有下乡做教师的资格,仇粟粟是不畏惧独身走山路的,她就是这么从邱寨走去的云县。但是,一人独行,有时难免失了守望,仇粟粟也确实有些大意了,她行过山边一处高崖时,走到崖边去采摘崖顶那株桑树,桑葚结了一树,看着就让人生津止渴——也就是在这时候,有人从背后把她狠狠一推,推下了山崖。 “你和寨子里的学生谈起过那桑树吗?” “谈起过的。”随着不断的回顾,以及自己‘脑震荡’的康复,仇粟粟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了,她说,“我和两边寨子的学生都提起过那桑树,说我很期待桑葚成熟,可以采些来和大家分享……那时候的确是桑葚成熟的季节。” 的确,她是不免有些失落的,因为这也意味着,正是仇粟粟的学生们把这个重要的情报透露给了凶手,才让她落得如今这个下场——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摔死了,至少,黄金寨和西湖寨的人,如果没有去镇上的话,是很难打听到端倪的,如果不是仇粟粟运气好,遇到了去山间放套子的猎户,她确实是活不了的,甚至更惨的是,死也做了个糊涂鬼,仇粟粟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被谁所杀,她完全没有丁点儿线索。 “那节读报课,都读了什么报,你都说了什么话,学生们都有什么反应……现在记清了吗?” 不比她的感慨,王无名却似乎对于这个幽暗恐怖的故事,没有太多的反应,而是很自然地继续问着,“是这份报纸吧?两个月以前,宣布《新婚姻法》实行的报纸……我给你带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份报纸,送到了仇粟粟面前,鼓励她,“读读看,或许能想起更多呢?” “我试试……” 仇粟粟用受伤的手臂做支架,把报纸撑在胸前,“我看看,头版……不,我一般读报不读头版,读笑话栏目多些……但是,但是那天不同……那天,有一个学生请我读读头版……”:,, 552 中式恐怖故事(下) 读报,也是乡村扫盲教师最常用的扫盲手段,不管身在何处,学生们总是对读报纸有兴趣的,、剧本、笑话、游记,甚至是发表在最后一版,最新成型的所谓‘社论’,都各有感兴趣的人群,当然了,对于农户来说,第二版的农事新闻,包括农业种植小窍门也不容错过。仇粟粟经常在中心广场读报,每次上读报课,走廊里开门聆听的人家也会变多,偶尔还能在族长的住处,看到他的烟锅明明灭灭——族长当然是识字的,但是,族长不像是仇粟粟,半个月可以回一次镇上,能得到最新的报纸,如果他拉不下脸来朝仇粟粟讨要的话,他也得从读报课上收听买地最新的消息。 “其实,托我多订一份报纸就可以了,但他一直都没有开口,在土楼里,可以很容易地感受到他们淡淡的排斥,因为我们买地的官府,和敏朝比,虽然也有好处,但管得实在是太多太细致了,我想,对于寨子来说,无疑是感到受到的约束比以前要强,而且从前他们是从来不交税的,但现在要交保护费了……不论如何,我在寨子里的行事是很小心的,很少对这些事议论什么。” 仇粟粟的声音有些低沉,她似乎又陷入了回忆中,在被推下山崖后,她的记忆出现了相当的模糊和混乱,拼凑是需要努力的。“那天,那天请我读头版的是阿霞——阿公的儿媳妇,我想,或许是阿公的意思,所以我就给她们读了《婚姻法》新规定的实施……” 她望着报纸,轻声念着,“和从前的规定相比,需要注意的是,对单身生育的收紧,如果单身生育,需要面临的种种后果……” 这都是法律条文,当然,和任何人都有关,以后,客户人家的婚姻也要受到规范,但是这其中主要的改动,尤其是针对单身生育的那些,仇粟粟认为和黄金寨没有太多关系——这是规矩森严的黄金寨,规矩不但束缚女娘也一样束缚男丁,不论是纳妾收房,还是认契弟,这些对南人来说司空见惯的风流事,在客户人家都是欺宗灭祖的大罪——认契弟是足以动用私刑处死的,而未经长辈允许,在外纳妾、收二房,做两头大,也一样要逐出家门。 客户人的婚姻是相当稳固的,不像是榕城、泉州那边的土著,和离再嫁已极常见,客户人的风气保守质朴,宗族之间团结凝聚,一向为世人称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什么女子敢单身生育呢?仇粟粟几乎是漫不经心地读完了头版报纸,并且应一个小媳妇的要求做了解释: “为什么要这么规定呢?倒不是因为维护旧式的礼教……” 这也是买地衙门的要求,吏目们和教师们是不允许曲解政策用意的,比如这样的政策,当然可以用违反礼教来解释——单身产子,在旧式的道德体系中来看,当然也是令人侧目的事情,如此,对她们做出一定的限制,老脑筋们又能说什么呢?但是这样地解释了之后,会给日后更多的政策推行带来不良影响。因此,衙门的要求是,要么不谈,要么就只能按照学习材料上的思路去解释,这叫‘统一口径’,仇粟粟回镇上的时候,当然也收到了新政策的解读指导,她完全是照本宣科。 “因为我们买地的女娘,既然可以出去做事,也是能赚钱的,那么,她们在家庭中承担的职责,就有赚钱、家务、产子、育儿四个方面,而男丁只有赚钱、家务、育儿三个方面,所以在孩子出生之后,在女子休养生息的六个月里,男子要承担绝大多数的育儿责任,这个家庭才算是有来有往,能够稳定。” “否则,女子岂不是吃亏了不成?再说,倘若只有女子要休产假,男子不休,那东家岂不是觉得雇女子要亏了吗?所以,男子也要休产假才算是公平的,而通过不结婚来回避休产假,岂不是和六姐的用意背道而驰了?” “六姐不喜欢偷奸耍滑的人……所以对这样的人,要予以惩戒……” “如何惩戒?” “送到远方,在身份卡片上标注字眼,期满才消去,这期间,不准离开远方的居住地……这后果还是比较严重的,也拿不到路条,十六年后,等到孩子成年了,才能再返回。” “孩子刚生下来就要迁徙,若是……若是夭折了呢?” “那就在生之前去把婚书补了,或者生下来之后再补婚书,交罚款、休婚假,办法不也多得是吗……难得生了个孩子,让自家的男人回家照顾一段时间,又有什么不好呢?” 说到这里,学生们很多都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但并没有说什么,她们的面部表情似乎是这样说的,“他能帮得上什么忙?只会添乱!”——而这话在寨子里也不无道理,客户人家的男人们,在家里往往是不发挥任何作用的,他们的作用主要发挥在寨子外头,在他们寄回来的钱,带回来的盐、铁、米粮之中。 但是,现在,这样的男人在买地可不时兴了,因为买地不缺盐铁,而且女娘也能自己出去挣钱,所以,在仇粟粟看,客户人家的男人,假以时日恐怕是难以娶到老婆的,而且,倘若不改了老式的规矩,他们就注定难做官,连生意都做不大—— 现在的大生意,哪有不看政审分的,她是要考吏目的人,最清楚这里的门道,在大家的条件都接近的时候,哪怕只少了一点,都会决定胜负。做生意和考吏目也是一个道理,想要做和衙门打交道的大生意,那就得按六姐喜欢的方式生活,若是弄虚作假,被情报局发现了,罪加一等,不但生意没了,保护费还要再加三成,叫你把之前的好处都给吐出去了才好。 不过,仇粟粟是不会在这个话题多发挥的,她绝不会犯众怒,对客户人家指指点点,这些话题很快就过去了,她甚至没有太多的印象,因为没有人和她争辩——争辩,当然也是土楼里不允许的行为,一切冲突在土楼中都是被严格禁止的,她见到的只有永远的窃窃私语。 女人们的髻鬃散发着刺鼻的发油味儿,在空中不断的晃动着,一段段的红色头绳时隐时现,她们对仇粟粟指指点点,脸上的表情复杂而微妙,似乎对于这个政策也有自己的见解,但是,你去询问的话,她们又绝不会透露的,只会回报以一种熟练的微笑,就像是她们被公婆呵斥时,所浮现的一种温顺而又忍耐的笑容。一看就知道,她们熟练地掌握了土楼的生存技巧:永远不暴露自己特有的看法,完全随大流行事,没有声音,绝不出头。 那天的课程就这样结束了,读报内容很快地转移到了笑话版,学生们被她依次叫了起来,大声地朗读着仇粟粟事先看过并指定的笑话——不易理解的,过激的笑话会被事先筛选,仇粟粟在教学时一直处处小心,绝不会让笑话触怒长上。于是每个笑话都收到了不错的效果,学生们先辨认着拼音,结结巴巴地读一遍,随后再流利地顺一遍,往往在这时候,听众才能回过味来—— 楼上、楼下,直接、间接听讲的学生们大多都会开怀大笑:这是土楼中难得的快活时刻,女人们短暂地流露着真诚的快活,几乎把明哲保身之道完全抛诸脑后,她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孩子一样前仰后合,而这快活的浪潮,在圆壁中往往能回荡反射,荡漾好几个时辰,这一天楼里的氛围都会比较轻松,女人们做家务时,时不时还会停下来,重复着笑话的一部分,把自己和孩子们又都逗笑起来,只是当然不能如听课时那样放肆了。 至于男人们,他们当然也感到兴致勃勃,不过,因为老师是女子,他们在课堂上是很不活跃的,而且留在土楼里的男人的确不多,除了那些无力再外出工作的老者,客户人家的男人还是很习惯出门谋生的,他们的孩子多数是在秋收、年节回乡时制造出来的,相处时间也很少,几乎只是信中的一个符号,只有回乡养老以后,和孙子孙女倒比和儿子女儿亲密一些,所以,客户人家是很隔代亲的,有时候孩子实际上的父亲,其实可以算是自己的祖父——祖父们既然不出门去做事,那么,识字与否,其实也就无关紧要了,他们来上课的不多。 “上完了那天的课程,我就回去我的房间里收拾行李,因为第二天早上我要去黄金寨……” 仇粟粟的回忆逐渐清明了起来,“我记得,我去找阿春,阿春是黄金寨嫁过来的,上回她说她给她妈妈绣了一个荷包,请我帮她捎带,于是我就去了西面二楼,那边我平时是不太去的。我见到二房四姑的房间门是虚掩起来的,但里头有人——屋内有人的话,房间门从来都是不关的,不然大白天都得点蜡烛,闽西的蜡烛比云县贵……所以我很好奇地看了一眼。”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我看到里头有好几个女人,她们聚在一起正在说话,但是房间里很暗,我看不到她们的脸,我还看到屋角的佛龛前好像有人供香——火头红红的,一闪一闪……” 仇粟粟有点儿头疼,她按着太阳穴,“我还看到佛龛里不是摆着五通神——黄金寨、西湖寨几乎都信五通神,五通神的神像是彩色的,但是那个神像通体都是白色的,我……我……” 大概是时辰到了,她在早饭后喝的汤药中,安眠的成分发挥了出来,仇粟粟突然很困,她挣扎着和困意、头疼对抗,喃喃地说,“我很在意,但没有表现出来,她们突然间都回头看我,眼睛在暗处,好亮,像是……像是动物的眼睛,我对她们笑了笑就走了……我问阿春拿了荷包就回去吃饭睡觉……然后,然后就是第二天……” 然后,她再也想不出来什么了,在低沉女声的安抚下,沉沉睡去进去了梦乡,沉溺在了梦魇的纠缠中,王无名在笔录本上飞快地记下了她说的每一句话,随后站起身,对护士点了点头表示感谢,转身走出了医务室。 一走出医务室在的房间,一股热气顿时扑面而来——便是王无名日常办公的偏院,也没有畜力风扇的待遇,冰块更是付之阙如,情报局的医务室毕竟是常常有重伤患的地方,条件要比普通的办公室好得多。 不过,虽然屋内渥热,自己也是一晚上没睡了,但王无名却依然精神奕奕,他回到办公室后,把仇粟粟前后几分口供都取出来进行比对:“这一次回忆的细节变多了,至少多了一个名字,二房四姑,这一点很重要,聚会在她的房间。” “那个白衣神像——无生老母,这是很有可能的,仇粟粟不知道她为何被害,她身处迷雾之中,只能告诉我们她看到的东西,但是,我们的视野比她要更高一些——汀州府的回信已经到了,情报局同仁汇报了一个重要情况,需要引起重视:在西湖寨这一带,有一种特色的婚俗,那就是男方虽然给付彩礼,但只是先少少给一点点,婚礼也是不在结婚当年办的,女方收到彩礼之后,也不给女方筹办嫁妆,把这定金一样的彩礼留在自家家里,只是单独把女方送到男方土楼去共同生活。 直到生下第一个男孩之后,再按程序,三媒六证,举办规模盛大的婚礼,有时候钱财不凑手,办婚礼的时候,孩子都已经很大了,可以被母亲牵着,重新嫁回到寨子里来,这一次,男方才会支付大头,女方也才会陪给嫁妆,意喻这门婚事已经稳定。男女双方都可以放心给付彩礼嫁妆,不必担心亲事不成,双方在财产上扯皮了。 在王无名对面,负责协办此案的小辛,手里夹着一封公文,递给王无名。“在此以前,男女双方处于一种已婚与未婚的叠加状态,客户人家是重视礼仪的,没有三媒六证,没有婚书,就不算是自家人,这样的新媳妇就算是死了,都不能埋入祖坟。 可想而知黄金寨中这样已婚而未婚的妇女是为数不少的,仇粟粟在黄金寨中,谨言慎行,不该问的从不多问,因此,她漏掉了这个至关重要却被众人习以为常,很少特意谈论的习俗,也就忽略了单身生育这个话题的危险性——按照这个标准,这些妇女都算是单身生育,如果她们的丈夫不愿,或者不能回来补上婚书,那么她们就有可能被送到鸡笼岛去!”?“这一点,是客女无法接受的,不但因为她们失去了被明媒正娶,彻底融入土楼的机会——这在她们看来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但更无法接受的一点,是她们走的时候,带不走之前生下的女儿——生到男孩才能结婚,也就是说,这样的妇女膝下很大可能会有一个或几个女儿,客户人家倒是没有福建土著的溺婴习俗,能养尽量都会养……客女的风气我知道,客女对于丈夫,往往漠不关心,对于公婆虽然一味温顺,但也并非真心相对,客女所有的柔情都投给了自己的孩子,她们对于孩子的爱,是极其亲昵并且狂热的。她们最不能接受的,是和自己的孩子从此要天各一方,不能再见了。” 王无名一边看汀州府来的公文,一边沉声说道,“再结合之前仇粟粟看到的那两个诡秘的,昙花一现的林寨女子,事情的脉络其实已经很明确了——林寨的单身怀孕女子,回到娘家来躲一躲,害怕被官吏送走,所以如此低调诡秘,而她们也带来了买地的这个新政策,以及与之相关的谣言,和一种新的信仰——真正的白莲教无生老母信仰,很快,她们就吸引了一波新的信徒,这些信徒仇恨六姐,当然也视仇粟粟为眼中钉——” “是,仇粟粟不但是老师,而且每天上课还能解读政策,话语权是很高的,至少比这些人要高,所以她们要除掉仇粟粟,才方便她们在西湖寨传教作妖……这是我们之前推测的思路,”小辛低头看着笔录,“仇粟粟今天提到了一个新的线索人物,二房四姑,也肯定了有白色神像,等于是证实了我们之前的怀疑,西湖寨事件和老白莲教有关,相信我们现在去西湖寨的话,很有希望查到无生老母的老式神像——人赃并获!推下仇粟粟的凶手也就不难找了。” 他说的老式人像,是说非健壮少女版本的无生老母神像——这应当也是这群人在西湖寨传播的魔道信仰,有别于如今六姐老母信仰,当然,他们肯定自称自己是‘正道’。 “确实如此。”王无名也点了点头,低声说,“但,这并不是重点……我看,侦查的重点还是要放在林寨——谣言和神像都是林寨过来的,那么,又是谁和林寨的妇女传播这些的呢?他们背后,连的是白莲教的哪个分坛——换句话说,又是哪个信徒在背后给钱给力,让他们如此直接地就渗透到我们力量相对薄弱的闽西来了?” “这……才是我想查到的重点,才是案情的关键……”:,, 553 转胎丸 “转胎丸?这东西确然是有的——莫要听《周报》上胡言!那都是为了蒙骗你们多生些女孩!才说是没有转胎丸这样的东西,转胎丸是天下间有名的灵丹妙药,用至阳之物锻炼而成,怎么能说没有呢?那都是因为……那一位——” 老郎中往上指了指天空,有些神神秘秘地说道,“那一位,她是天狗转世,天狗吞日啊,抵得未?天狗啊,汪汪叫,食了月来食了日,糖的那个武皇帝,就是天狗转世,男狗食月,女狗食日,她就是邪淫的天狗,要叫天下人都生女的,过毛绝代(断子绝孙),把天下阳气都食尽了她称愿!” 林寨的土楼,和黄金寨、西湖寨的形式又不一样了,它是一圈一圈的同心圆,不像是其余两寨,是一个圆连着另一个圆,从防守的角度来说,当然是同心圆更为方便,需要的人手也越少,同时,同心圆在外圈的部分,要比连圆寨好一些——有重重的土墙遮挡,外圈的说话声,轻易不会传入内圈,同时外人进入外圈,也不像是其余两寨那么困难,因为最外圈的部分,往往是给一些疏远的族亲、外来的货郎、游方郎中居住,主要的防护措施也好,仓库重地也罢,都在第二圈、第三圈。 如此一来,林寨的客女们,平时说话的声音也可以比黄金寨大一些了,在这幽暗的房间里,不少人听到老郎中的说法,都露出了又是畏惧,又是厌恶的赞同之色——畏惧,自然是畏惧天狗的魔威,感到自己无法和她抗衡,而厌恶,则是因为从本心来讲,她们对于这样的魔君,还是发自内心地不愿同流合污,毕竟,这些闽西的客女们,未曾十分地看到买活军的好处,却已经被迫要接受太多新的东西,现在更是要担忧起了自己的命运,会否因为魔君一时兴起,受到绝大的影响。 “吴文真仙保佑!天狗退退去!” 吴文真仙也好,五通神也好,都是客户人家祭拜的神仙,客户人见神就拜,信仰是广泛驳杂,而且十分虔诚的,因此,妇女们也很快地就能接受新的信仰,在祈求了吴文真仙之后,妇女们立刻转向刚刚结识不久的另一个神仙了,“无生真老母保佑,天狗速速落,大日现真身——大师,既然转胎丸是有的事情,那末,那末——” 那末,她们便自然是想要购买了,这些妇女现在对转胎丸的需求,要比之前旺盛得多——在此之前,只有一些嫁过来多年却还没有生到儿子的妇女,想要私下寻访有转胎功效的神药、神符,林寨这里,先生到儿子再成亲的风俗虽然并不太普遍,但不管怎么说,对于客户人的家庭来说,不生个儿子,始终不是办法……别的不说,不生好几个儿子,将来家里的门户谁来顶呢? 秋后出门去‘做买卖’的时候,自己家没有出人,还能厚着脸皮分带回来的好处吗?要知道,如果没有秋后半抢半做生意的收入,就靠男人做工、女人种田,所得根本就不够生存的,自家的男人还年轻时,他去,男人老了,那就该儿子去,倘若没有儿子,两老是不是只能慢慢饿死呢?所以儿子肯定是要生的,而且还是多多益善。不过,客女也喜欢女儿,多子多福,在有儿子的前提下她们并不挑剔,所以,从前很少有人这么狂热地追求转胎。 但是现在,事情就不一样了,生孩子突然间变成了一件很有代价的事情——林寨中还是有一些先生儿子再成亲的家庭的,这些往往是从黄金寨、西湖寨娶回来的女眷,她们收取的彩礼也比较多,彼此之间似乎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易:彩礼多出来的部分,保证的是必然生出儿子,倘若在几年内没有孩子,是只不下蛋的母鸡,那么,人是会被送回娘家的,娘家也只能认栽,把定金的那点彩礼,还要退一多半返回夫家。等到生了儿子之后,真正的彩礼给付过来,她们才可以理直气壮地扣下大部分彩礼,只是返回一些作为嫁妆了。 这样的媳妇,她们是最急于生儿子的,而且,在婚姻法的新政下,她们也最为被动——她们现在在法律上和观念中,还是未婚的,因为没有婚书,就连林寨也不视为是一家人,所以,丈夫在登记身份文书时,写的都是未婚,但是她们中有许多又怀孕了。 那么,如果这一胎是女儿的话,该怎么办呢?按照两家人的约定,没有儿子,丈夫一家是不肯给彩礼,三媒六证写婚书,把她们娶过门的,那么,这时候如果有人去举报,她们就是单身生育——就要被送到远方去,离开已经逐渐融入的家,离开已经养得茁壮,这几年吃得还不错的女儿,再也无法回来了! 这样的情况,只有转胎丸能够让她们安心了,确保生出一个男孩,能让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和丈夫之间,或许也不是没有感情,但是,写婚书、登记,这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族的事,彩礼也掌握在公婆手中,倘若公婆不点头,婚事是无法完成的,除了生一个儿子之外,她们在如今的困境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这样的女娘们,如何能不怨恨谢六姐呢? 便是其余的妇女,也发现了这种新婚姻法对于她们的不利——在客户人家普遍的组成中,男子都是在外做工的,女子在家务农,那么这也就意味着,生一个孩子,男子便要休假半年——这半年间固然是可以回家来做农活,但是,他们回来做什么呢?农活,客女也能做,按照客女的习惯,出了月子她们就开始干活了,根本不用休息半年,同时带孩子、收拾家务、伺候公婆这都不在话下。 多一个人在家,还多一个人要照顾,客户的男子回家会帮着下田吗?他们从小就没养成这个习惯,倒还不如不回来得好!还能省些粮食——他们自然也不管家计的喽,还不是要媳妇来安排? 以客户人家的风气,如今的新婚姻法,完全就消灭了多子多福这个概念了,一个在家休假不能出去干活寄钱的客户男子,对客女来说,简直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完全是个累赘,生一个孩子就要有半年这样的折磨,那倒宁可不要太多孩子来得好——既然如此,她们便也转变了原本的思想,从只要有儿子,女儿多几个也无所谓,反而变得更加重男轻女,希望生上两三个儿子,便算是了了生育的事情。在新政策下,原本对转胎丸很淡薄的妇女们,反而也开始跟着追捧了起来,热衷地咨询起转胎丸的价格了。 “这个东西,不便宜啊……”游方郎中嘬着牙花子,迟迟不肯给个准话,“再说,灵验不灵验,还要看你的心诚不诚……” 心诚则灵,对于客女来说这是天下间的至理——就像是买地宣扬的什么‘万有引力’一样,也是不容置疑的‘科学’道理,因为他们的医疗系统,还是延续了过往千年前,祖上门阀还在北地时的那一套——那时候,巫医不分家,符水被认为是很见效的一碗药,它起不起效,决定因素很简单——心诚不诚,心诚则灵,好了的人,都是心诚的,若是没有好,那也不是巫药的问题,是心不够诚! “我们的心都是极诚的!”这些孕妇顿时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我们日夜敬拜无生真老母,没有半点懈怠,郎中,你就把转胎丸卖给我们吧!” 在客户的寨子里,是容不下三姑六婆的,因此也就没有买地最喜爱使用的三姑六婆来和她们闲聊着外头医疗的一些新进展,包括关于‘转胎丸’的辟谣,也只是在扫盲班的老师那里听说一二,但是,林寨的教师,不如仇粟粟那样受欢迎,他教得很一般,而且还是男人,当然不会有女娘去细问转胎丸的事情了。相反,对这老郎中手上有转胎丸的传闻,则一下就传遍了妇女之中,并且得到了广泛的采信,听说那两个回西湖寨去‘躲一躲’的‘包生媳妇’,就是吃了转胎丸,把胎转了才急于动身,不然,若感觉是女胎,她们还巴不得把这孩子给落了呢! 但是,老郎中嘴巴很严,对外是从来不承认自己有这些东西的,那两个‘包生媳妇’为什么是例外呢?恐怕是因为她们对无生真老母非常虔诚,花费重金请了一尊神像的缘故,林寨的这些妇女们,由此敬拜无生真老母的诚意便更加热烈了。 对公婆,她们说是在敬拜六姐——六姐是天妃老母菩萨元君转世,这一点大家都是清楚的,也很容易就把两个老母混在一起,轻易过关了。私下里,她们很热衷于在怀孕的、急于怀孕的妇女之间散播这些信仰,并且很快就聚集了十余个孕妇——五月,差不多肚子也都显怀了,多是男人回来过年时怀上的。在新法的当口,她们当然是很想生个儿子了。 “郎中,我们都是信得过的教中姐妹——” “大夫,再说说那一位残害母婴的阴谋吧,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在一片祈求声中,也有些人似乎对老郎中的理论感到了疑惑,好像还对买活军残存着一丝好感,但是,她的疑问很快就被别的信徒解答了。“为啥?就是要食日啊!要闹灾祸啊!要让天下乌漆麻黑!买活军杀人多厉害你没看到过?人头骨碌碌的!她就是要所有人就都嘛惨兮兮就对了,我给你讲!” “噢噢!” 这样的话,这个动摇的信徒,也就只能附和着妯娌的观点了,重新投入到了对买活军的憎恶中来,在她们的议论声中,买活军的种种倒行逆施,似乎已经深深地刻入了脑海,让她们一想到就心生反感切齿痛恨,而这种恨意,反而很好地冲淡了对于前途的焦虑,这么多人在情感上的共鸣,似乎也是一种安慰,让她们不再那样忧心未来了。 虽然仍没有买到转胎丸,但由于老郎中允诺,下回来会‘看情况’,林寨的客女,大体上还是满意的,老郎中因为她们的热情,不得不在寨子里又住了一晚,第二日旭日初升时,他这才又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走出林寨,顺着山路往罗福寨去——这一带的寨子,大多都是用姓氏命名的,一个镇子如果只有一个林寨,不需要在林后面加别的字,就说明本地这个姓氏宗族的势力不怎么样,罗福寨这个名字,便可说明罗姓的势力强,寨子都有好几个,所以不得不用罗+n的办法来命名。 罗福寨中,翘首以盼的客女也有不少,有些身价丰厚些的,差不多也可以卖药了——老郎中想到这里,唇边的微笑也不由得加深了:他的药是加了一点巴豆在里面的,孕妇吃了会有轻微的腹痛,身体好的不会拉稀,就此而已,那就是‘心诚’,若是上吐下泻,便是‘心不诚’,总之都有说法,稳赚不赔,一枚药丸不卖二两银子,简直都对不起他这连日的奔波,不过,当然了,银子还是次要的,主要是‘真老母教’的壮大…… 一边思忖着自家的行止,也好奇地揣测着远方还未传来的消息,西湖寨那里,上次去的时候,传达了指示,除掉了那个女教师,不知道衙门会派什么新教师来……老郎中转过一个山道,迎面走来了一个三截梳头的高大客女,她的裤脚高高挽起,露出了肌肉丰满的小腿,手里拄着一根长棍,肩上扛着锄头——这是去山里种田回来了,棍子是打蛇的。 “哎呀,是郎中吗?”这个客女瞟了郎中背后的药葫芦一眼,惊喜地叫了起来。 大概这是刚嫁到林寨不久的新媳妇,老郎中对她有些眼生,他含着仙风道骨的笑,微微作了个揖,“正是老朽,不知道太太如何——”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才刚应了一声是,他眼前就有东西从小变大——直到那东西轰然砸在脸上,把他一拳打倒在地,老郎中才迟钝地明白过来:那是……那是客女那醋钵大的拳头啊—— “你——你——” 在模糊的视野中,那客女蹲下身来,就像是端详一块死肉一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她的脸庞忽大忽小,声音也忽高忽低。 “这一拳替仇老师送给你的……”她说,伸手按住了郎中的脖子,声音在他耳朵里逐渐拖长,他要晕过去了,好痛—— “痛吗?痛就对了。”彻底昏过去之前,郎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贴心的问候,以及在微笑中,对他将来命运,那令人心颤的判决。“郎中,落入我们情报局手中,相信我,这已经是你余生中,最不疼痛的一天了——”:,, 554 敬酒不吃吃罚酒 “哦?这就顺利抓到人了?他的上线呢,扯出来了没有?” “第一层上线已经交代出来了,是广府香会的头子——这个郎中是广府的客户人家,和山阳、关陕毫无关系,因此第一波筛查林寨的外来人员时,就把他给放过去了,也是当时他们做得隐蔽。之后线索逐渐浮现,案情清楚,我们重新调整了侦查方向,他也有些得意忘形,动作越来越大了,多方面因素重合下来,也就自然把他列为了怀疑对象,实施抓捕了。” 觐见谢六姐,对于一般的吏目来说自然是一生难得的机会,但在情报局不算太稀罕,情报局查办的大案,几乎都能上达天听,尤其是卢发财、仇粟粟一案,牵连甚广,还关系到了即将召开的运动大会,谢双瑶自然也给予了特别的关注。案件一有突破便立刻召见王无名,“执行抓捕的是——” “我们发展了一个出身林寨的客户男丁,他是很早就来到云县的,积极想要培养孩子考吏目,同时,他儿子长期在他身边生活,在林寨也没有直系亲属了,便让情报干员以新媳妇回家祭祖的名义,到林寨进行潜伏。执行抓捕的燕双儿,也是我们局优秀的老调查员了,语言天分极佳,虽然是北方出身,但用三个月时间,就熟练掌握了客户人家的方言,得以不露马脚地冒充隔县的客女,在林寨潜伏下来。” 接下来的事情,虽然看似刺激,但其实说起来就是顺理成章了:卢发财落网后,他同伙游方郎中的身份,给情报局以启示——游方郎中的确很便于魔教四处游走挑事,于是,林寨的郎中也因此得到了燕双儿的特别关注。同时,燕双儿收集了林寨的大小消息送回局里,这其中就包括了黄金寨、西湖寨的婚俗。 再加上仇粟粟也回忆起了当天的具体对话,情报局发现,客户人家对新婚姻法必然是更为抵触的,而这份抵触,很可能被广府道和香会结合成一体的客户信徒发现且利用,这才有了所谓‘真老母教’在闽西的冒头。把仇粟粟推下山崖,也是出于装神弄鬼的需要——一来,仇粟粟是能言善辩的,说不定在她的讲解下,客户人家对买活军的敌意会逐渐下降,二来,仇粟粟作为买活军在寨子里的代表,她的意外也可以被宣扬为‘天罚’,看做是谢六姐失德,‘真老母’发威的证据。 “这个老郎中其实一点都不老,最多也就二十多岁吧,他染白了头发,又买了假胡子黏上,主要是为了营造出‘鹤发童颜’的效果,方便招摇撞骗。推仇粟粟下山的人正是他——仇粟粟说了几次要采桑葚,西湖寨中他的信徒早已经传言告密了,认为这是一个机会,通过对仇粟粟的处决,能让转胎丸更好地生效,确保她们生下男孩。” “那天他是特别绕路过来——他年轻,换了装束健步如飞,能认出来的人很少,藏在桑椹树旁的灌木丛里,若是仇粟粟不去采桑葚呢,他就打算假装受伤,引她到崖边动手。不料仇粟粟果然去采桑了,他推了人之后,又从山间小道飞跑回原定停留的罗福寨,中途换回了老人装束——从老人的脚力来说,几乎不可能一天之内从林寨到黄金寨,再去罗福寨,所以我们第一次排查时,完全把他给漏掉了。” 铁证如山,仇粟粟已经辨认过凶手了,她在被推下山之前尽力反抗,于老郎中脖子上留了一道血痕,而在五名裹着围巾遮掩颈部的候选人中,仇粟粟不但精确地认出了凶手,且说出了这个决定性的证据。仇粟粟被害案,已经水落石出——这是查出来了,便觉得其实很简单,但若没有查出来,重重渲染、装神弄鬼之下,少不得又是个鬼气森森的迷案了。 “看来,闽西客户人家的土楼寨,要引起重视了。水泼不进,不是个好兆头。” 对于具体的案情,谢双瑶只是静听,没有过多的表态,她反而若有所思地评论了一下土楼寨的现状,便去关心重点了。“这个郎中的上线呢?查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初步的侦查方向?他们和卢发财之间有没有联系,还是双方同时闹事只是巧合所致?” “肯定是有联系的,这个郎中姓范——客户人家,范也是大姓。他说他的上线有说过,运动大会前后是起事之机,到时候可以团结客户寨子们,从闽西杀去闽南,接应广府北上的客丁,在闽南勤王。那是真老母指示的天赐良机——他也好奇地追问过,为何一定是运动大会,对方回答,运动大会时,真老母会在云县降罚,这不就和卢发财对应起来了?再加上虽然卢发财本人还是以北地白莲教自诩,不知道‘真老母教’是何物,但双方的教义其实是统一的,都是否定您的无生老母身份,可知虽然喽啰各行其是,但背地里一定有一张大网在调度。” 这个范郎中,在情报局手中到底是承受了多少刑罚,才会如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实是个无须关注的话题,因为情报局掌握了很多后世研究出来的逼供方法,可以完全跳过肉刑,在精神层面把一个人击垮。 谢双瑶点了点头,也认可王无名的判断,“是了,哪有这么巧的,背地里一定有一股势力,可以把这几方都串起来,同时还找到人来出钱,这样的人其实不难找,白莲教的头目都是全国流窜闹事,只要辈分够高,人脉总是有的,关键是还要找到人来出钱——这么多人筹划大事,路费、吃住、筹办行头、找店铺安身,这笔钱不少呢。那个姓郑的商人查得如何了,是他出钱的吗?” “怕还真不是,这人的账我们都查过了,没有什么问题,其余人也都干干净净。主要他钱不是很多,恐怕支撑不了这么多人跨省移动的开销——曲阜那边回信也来了,这人在曲阜没有什么产业了,就是被衍圣公逼得待不下去才到买地这里来安身的,他们家还做过备案,盼着将来回曲阜去清算孔家人的。应当不至于和白莲教搅和在一起,只是被拿来做了个烟雾弹,分散一下我们的注意力。” 还没查到最后的首脑,这案子就不算完结,当然,这几日云县太平无事,午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估计是其余白莲教徒都隐匿起来了,王无名道,“主要是我们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现在陷入的局面,犯事的人好找,金主反而不好找。” 说到这里,谢双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王无名的话是公允的——一个势力的强势崛起,当然意味着无数势力的黯然式微,光从地域上来说,买活军的盐业对于很多地方就是一个冲击,而松江府一带的百姓也是很厌恶买活军的,因为买活军的纺织业也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除此之外,各地(尤其是姑苏)的风月业,很多地方招不到工人的作坊主,还有千千万万的大小地主,他们怎么可能不刻骨憎恨买活军呢? 如果没有这样的憎恨,广南的客户、关陇的老陕、山阳的好汉,他们虽然都信奉白莲教,但一见面少不得勾心斗角明争暗斗,怎么可能如此精诚地联手?别的不说,客户人家一向是最排外的——没有客户自己人牵头,范郎中一群人,怎么可能从广南到闽西来冒险呢? “抓住了客户的线,就不要轻易放手了。”谢双瑶沉吟下来,也觉得突破口就在范郎中身上。“他说他的上线在泉州落脚,那就重点盘查有商船在泉州、登莱都有停靠的大商人,如果还有广南背景,是广南的地头蛇更佳。这件事最后要收尾在闽南作乱抢掠,可想而知攫取的利益也以广南那边为主,山阳地方的白莲教纯属义助出气罢了。若说要动摇我们这里的关陕、山阳移民……” 她的语调有些迟疑了,王无名忙道,“这不太可能,关陕的流民为数不多,而且大多从事商贸——我也和关陕同乡促进会的头面人物黄来儿谈过了,他们主要都是跑马帮的行商,只有希望买地更加兴盛的份儿,至于新婚姻法,这个和他们没有半点干系——” 黄来儿这个名字,激发了几声呛咳,王无名语气顿了片刻,见谢双瑶示意,才继续分析,“至于山阳的移民,这个我们也从统计局拉了数据,近年来的山阳移民多是种田为主,也有些人在城里做工,但女性居多——山阳人是爱种田种菜的。总的说来,这政策对他们的影响都不如对客户人家的影响大。所以,大量移民被鼓动作乱的可能不高,而且,山阳人考吏目的热情高,他们为了考吏目,对于魔教自然是不屑一顾的,若是发现了还很可能主动举报呢。” “有道理,说服我了。山阳人要做吏目这是自古以来的事情。” 谢双瑶也不禁会心一笑,暂时放下了这份担忧,“行,我估计运动大会之前,这件事不会有进展了,目前就是两点,第一,处理仇粟粟案,第二,防范广府客户人异动。” 王无名神情一动:他还以为仇粟粟案会等运动大会后再从容处理,现在还能再钓钓鱼……不过,真老母教的一帮人也不是傻子,卢发财、范郎中接连折戟,他们还头铁地按原计划行事的可能性并不大。而六姐似乎对客户土楼的现状业已十分不满——比起真老母教作乱,她更介意的,是土楼内部对买地新风的反感,以及被纳入买地数年后,仍没有主动分家的顽抗……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情报局的定位便是要为六姐做好鹰犬爪牙。王无名不会去评判谢双瑶到底该不该这么安排,只是立刻说到,“这两件事其实也是一件事,要大办仇粟粟案,就要防范那些惯于土楼形制的客户人家起来闹事——也要防着广府的客户人,在背后首脑的鼓动下骚扰边境,声援我们买地的客户人。如此,恐怕要调兵防守我们和广府的边境——” 但,现在还是运动大会期间,云县是需要军力的,再加上买活军经略南洋也需要大量人手,军队还挪得出人来防护边境吗?或许是不是等运动大会结束后再动手,会更好一些呢? 王无名的忧虑并没有言明,因为他感到,六姐的态度似乎是很坚定的。果然,下一刻,谢双瑶立刻否定了他的说法。 “区区三线而已,经过五年的养精蓄锐,要是还都无法处置得当,那就只能说明我们过去五年的工作实在很失败。” 她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方,若有所思地轻轻抚摸着闽西、广北交界之处,“小吴,去把军部班子叫来,让胡三红列席——王无名你也回去准备一下,我们开个特别会议,能行的话,这件事今天就可以布置下去。” “仇粟粟这个案子,不但要大办,而且要严办,要做好杀一批人,重役一批人的准备——如果广北的客户真的出兵想要骚扰边境,态度要严苛一点,不妨采取减员政策,来一批杀绝一批,不叫一个客户男丁回去他们的土楼——” 阳光投进窗内,把地图照射得熠熠生辉,但谢双瑶的面孔却藏在了光辉背后的阴影里,这仿佛给她出口的话语,附加了一层神秘的力量,也使得她的表情更加的不可观测了,这个人人称颂慈悲心肠、再世观音的女主,用一种很随意的态度,宣判了数千人,甚至上万人的死刑。 “土楼这样的东西,没有必要再存在下去了,本来就是客户,应该习惯频繁的迁徙——客户人家既然迟迟不愿适应新的生活……” 谢双瑶回到了阳光底下,表情和悦——好事做得多了,几乎已经没有太多人记得,这个女军主,要起人命来也是丝毫都不手软的。 她微笑着不容置疑地说,“那就只能让衙门用更沉重的方式,来把他们雕塑到模子里去了。”:,, 555 信王的早餐 “大王起来了!大王昨夜歇得可好?” “还行!就是天真热了,还有,昨日是否又多了许多人入城?都到了深夜,感觉院子外头的动静还是不小呢。” “应该是,运动大会后日就开始了,听说昨日,南洋代表团也到了城里,自然,他们那艘船也带来了不少观众,也有占人土著,也有去南洋多年的华侨,咱们这一带自然是热闹了——屋舍这一片应该是全住满了罢!” “人多到这个程度,还真是让人没有什么出门的念头——一身汗不说,人群的味儿也着实是不好闻。” “可不是这个理儿?这个月真连菜都不好买,新鲜蔬果翻了倍的往上涨价,平日里便走红的小吃,更不必说了,乌味美面包房的蛋糕,现在完全缺货了——搞不到精面粉不说,就连奶油、黄油之类的东西,现在也完全断货了,现在哪还有时间慢慢发酵来制奶油啊?听养牛场的人说,新鲜牛奶刚挤出来,煮沸了之后,打在桶里,运到农场外,一人一碗就卖完了——他们养牛场开在海边,游客如云!一听说是专养奶牛的,全都来看个稀奇,恰好也是天热了,如今城里交通不好运货又慢,怕送到工坊都馊坏了,他们干脆就在养牛场往外卖,一点不亏还多赚了不少。” 在云县北面,一处由好几个两层小楼连缀而成,带了花园的大院内,信王正和他的大伴曹如一边闲话着家长里短的琐事,一边在桌边落座,预备用他的早饭,他轻轻扫了一眼桌面,会心地微微一笑:早餐相比平时的确是简单了一点,曹伴伴刚才的话,半是闲谈,半是解释,如此一来,即便是有些不满,想必信王也就一笑了之,并不会发作出来,徒惹不快了。 说是简单,这也看和谁比了,虽然是早餐,桌面上也是林林总总放了七八个碗碟,这自然是一般人家无法想象的气魄,但和以往在宫中的例比起来,又确实是简朴得多了。 在宫中,早餐一般没有一十来道菜也是下不来的,而且肉菜居多,饽饽、面食类也是花样百出,在云县定居之后,信王的饮食习惯逐渐有了很大的改变,这七八个碟子倒是菜多荤少,而且口味都很清淡:凉拌黄瓜,酱醋汁调味,酸味为主;拌茄子,这是辣口的小菜,汆菠菜、拌的嫩嫩的空心菜叶,四道素菜,加在一起大约两小碗的量,再有一碟两个嫩生生哆嗦着的温泉溏心蛋,泡在一汪料汁里,一碟煎马鲛鱼的鱼鲞——所有菜里就这个是最咸的,用来下饭用。 主食两碗:一碗白米饭,一个杂粮的馍馍,酱料、咸菜不算在内,是随时取用的,这样的一顿早饭,说实话费的只是功夫罢了,在夏日的南方,菜本身绝对不算奢侈,便连平民百姓都能负担得起,什么燕翅之类的名贵材料,一概均无—— 这倒不是因为敏朝使馆这里供给不充足,实际上,使团毕竟身处云县,工作内容的一部分就是撮合两地贸易,油水丰厚,用度一向是非常足的,休说燕翅,就是顿顿小蛋糕加奶茶都能负担得起。只是信王来到买地之后,养生观念一变再变,又从谢六姐那里,获取了对于家族遗传病的焦虑,是以现在不但热衷于锻炼身体,对于入口的东西,控制得也非常严格,丰腴厚味的美食,一概敬谢不敏,倒是和他远在京城的皇兄不谋而合,成了华夏第一批所谓‘新式养生达人’。 多蔬菜,保证蛋白质,油盐糖限量,碳水也不能贪得无厌,再加上充足的体育锻炼,如此三四年下来,信王早已不是当时来买那清秀瘦弱的少年郎了,如今的他,身高大约在175左右,虽然在买地这里不算是太过出挑,但至少也长了近10厘米,身形劲瘦——肚子上的腹肌已是时隐时现,脸颊也如刀削斧凿一般,再无一丝赘肉。 他祖传的丹凤眼微微上挑,肤色微黑,气质卓异过人,打眼一看完全可以说一声‘英俊潇洒’,十七岁的年纪,已逐渐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声音也渐渐低沉下来,有了些成人的样子了。 说到身子,自然也比来买时好了不少,如今信王一年也难得去一次医院,身强体健、敏捷过人,在使馆中是有名的健身达人,偶尔去云县运动场上打打篮球,虽然因为身高所限,抢不得篮板,但三分球的命中率,还是很值得他自夸一下的。 先吃清淡的蔬菜——天气热了,便是凉食也是无碍,或者说更适合刚锻炼完,汗水淋漓的胃口,随后再伴着豆浆来吃温泉蛋,若是往时,信王是喝牛奶的,但是刚才曹如也说了,这个月都没有牛奶送,便改为供应黑豆豆浆,这黑豆应该也是买地的作物,磨浆味厚浓郁,令人喜爱不已,信王喝了几口便赞道,“凉沁沁的,生津解渴,伴伴受累去厨房问一嘴,方子记下来,写信时给大兄捎带过去。” 他现在对曹如说话,不自觉倒是越来越客气了——并非是因为两人的关系有所疏远,或者信王不那么自信了,而是因为在买地这里,六姐以下人人平等,就算是谢六姐,公务场合之外也是和蔼可亲,连就餐都是去食堂排队,倘若她没空去食堂吃饭,秘书办的人为她打饭,也一样循规蹈矩。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久了,信王不免也耳濡目染,逐渐把身上那些藩王的做派都一一地改了。就说眼下使馆的吃食,他不过是用一个专门的厨子而已,于食材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经常也和大食堂吃一样的菜色。 “一会就去办。”曹如笑眯眯地为信王又斟满了一杯豆浆,“这几日海鲜都不好买,昨日我还说,大王惦记着要吃新鲜的淡菜,恰好昨夜是大潮,今日恐怕有人来卖的——却不料今早厨子回来,双手空空如也,连淡菜都卖完了!还好使馆里存货多,光是各色鱼鲞就备了不少,还能熬一熬,否则再这样下去,大家岂不是要一起吃咸菜就饼子了?” 淡菜确实不算什么名贵的海鲜,但营养价值高,非常的鲜美,而且根据传言可以补肾,在坊间是颇为受到欢迎的。信王对它也很喜欢,倒不是因为它补肾,而是因为好吃,肥嘟嘟的新鲜淡菜,水里一烫——穷人把那水也要拿去做汤羹的,认为有特殊的鲜味。 使馆这里的厨子也学了本地的做法,把淡菜汤取上层的清汤,撇去底层泥沙不用,下新鲜笋碎、少许雪里红腌菜、金钩海米有就加一点没有也无妨,再来一块哆哆嗦嗦的嫩豆腐、腰连肉末,汤沸之后加少许盐勾芡,装碗后洒一把新鲜的水芹菜碎,就是本地人家常吃的汤羹了,虽然无名,但因为材料廉价,在云县这里叫‘海鲜羹’,一般的小馆子也是少不了它的。 光是这汤,信王洒点辣椒粉,加点醋,可以连喝三碗,而淡菜汆过之后,在油醋碟里略蘸一下,送入口中,虽然吃相不雅——就是要用牙齿和手扯断淡菜的内脏,吃口才最新鲜——但是,这样的鲜美是在北地皇宫完全无法想象的体验。信王甚至感到在信中难以向大兄形容,不亲自品尝一番,怎会知道天下还有这样廉价却上乘的美味呢?这淡菜简直值得做一篇文章大为称颂一番了! 是啊,淡菜是极其易得的——退潮的时候拿个铲子,哪块礁石上没有密密麻麻的淡菜、藤壶和海蛎啊?海边人家甚至觉得这都不值得一讨了,他们讨海时,如果没有看到鱼、虾、蟹,才会退而求其次去挖贝类,而养这东西更是简单得很,随便找一处小岛,有海湾的为佳,把淡菜苗种在轻盈的木头做的浮子上,用缆绳连接吊好,过几个月就是一批收成。 从云县到鸡笼岛,这样的小岛星罗棋布,养殖淡菜和养殖海带一样,几乎可以说是无本生意,只需要耗人工住在那些小岛上,去种,去看守而已。因此,淡菜在云县一向是便宜且大量地提供的,当日卖不完,商人们便去晒淡菜干,做食材卖不掉,就卖给药材铺——这东西在内陆是一味药材,因此也不愁销路的。 连淡菜都卖完了,可见云县的食品到了多么紧缺的地步,信王也不由摇头道,“可见京城限制人口,无事不得长期定居,确实是有道理的,这还是云县,天下物产汇聚之处,都如此捉襟见肘了,倘是京城开个运动大会的话……” 说到这里,他怔了怔:“嗯,也说不准,云县的百姓都有钱,都舍得吃,才显得食材在争购中短缺,倘是京城来办,也就是供给运动员那帮人吃喝,倒还能支应得过来,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来凑热闹的。不过……京城的官可没云县的能干,没准就是多出个几千人,也会闹出乱子,也不好说的。” 曹如笑道,“好在也就这几日了,这盛会也确实是百年难遇,叫人期待——听说昨日到岗的,除了南洋代表团之外,还有壕境的洋番代表团,其中有许多分组——男女都有运动员要参加呢!还要为洋番设一个专门的分组叫束腰组,和缠足组一起比赛。” “哦?!”信王一下来了兴致,他这会儿吃完了菜,开始吃主食了,掌心大的杂粮小馒头从中撕开,夹一点儿脆生生辣丝丝的宝塔菜——也有叫甘露的,本地人常叫螺丝子,北面都是吃甜酱腌的,但信王爱吃江阴那边发明的泡椒螺丝子,咬在嘴里辣汁迸溅别提多下饭了。信王一次只吃一两个,免得守不住诱惑吃多了主食。“他们都参加什么组别的比赛啊?黑大汉们呢?我听乌味美说,他们中很多人是擅长跑步的。” “黑大汉别提了,跑步、爬树、篮毬、足毬,就没有他们不擅长的组,他们的人也是这几日到的。” 在信王去学校上课期间,曹如并非寸步不离,作为信王最信任的大伴,他有很多公务,譬如说代表皇室监视两地的商务接洽会谈,恰好乌味美这个黑大汉的面包店就开在曹如常去的金融区边上,而曹如很喜欢吃弗朗基人的面包,认为这东西是很养胃的,配合海鲜番茄pisto,是使用番茄最好的方式。因此,他时常光顾面包房,和乌味美一来一去,还成了朋友,“他们能报的名都报上了,游泳也报了——这个项目对他们意义重大,虽然成绩不算太出众,但还是都给报上了。” “意义重大?游泳?” “是,因为他们此前虽然时常航海,也在海岛生活,但是不被允许学习游泳的——怕他们泅水跑了!虽有一一机灵的自学成材,但如何比得上此刻想学就学的自在?听说去非洲的朱立安那帮人,临走前特地都勤勉练习一番游泳呢!” “说到朱立安,他们还没回来吗?” “没有,时日尚短,才去了一年多,恐怕还传不回消息,远洋航行就是如此,便是在近海,原本一出海也是音信全无,下次靠岸,再送信回来,那都是几个月之后了,也就是买地有了传音法螺……” 传音法螺,改变的东西实在是太多,曹如没有深谈,只是点了一下,又道,“听说这次大会,有些比赛明日就比起来了——不方便去运动场内比的,可以先比,譬如说爬树、游泳——游泳都是在海里游,确实也没有太多人看。” “爬树都比?有没有人去拍啊?” 信王有些吃惊,当然他最关心的还是篮毬、足毬的比赛,不过,爬树这个项目的荒唐,还是让他激起了一定的兴趣,“什么时候开始?若是张宗子他们不去拍,我们倒是可以去看看——拍下来就算是图一乐也挺好的!” 说到这里,他不免相了相窗外那火辣辣的太阳,抱怨了起来,“这鬼天气!才八点多就晒成这样,还算是五月吗?要不是为了给大兄拍些纪录片,也和摄制组的人说好了,后期能提供点素材,谁乐意出去受这个罪?” 虽然看似是十分不满,但明眼人都能从他上挑的唇角里,看出信王对于即将到来的运动会有多期待,对拍摄又有多积极。曹如并不揭破,而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唉,这有什么办法——如今云县的摄影师里,大王的水平确实要比张采风使、徐大侠要好得多了,由不得摄制组的人上门劳烦!” 这话可比什么马屁都让信王受用,他摆了摆手,似乎是不以为然的样子,可吃着马鲛鱼肉拌饭的速度都比往常快,似乎也忽略了丰厚紧实的鱼肉,和米饭拌在一起散发出的浓浓鲜香,若是往常,这也是他很喜爱的一道美食呢。 匆匆吃了最后一点早饭,信王抓紧时间去洗了个澡,把一早的汗水洗了,又换上适合劳作的衣服:短袖宽松的棉麻衬衫、中裤、千层底麻鞋,一顶静心编织的柔软草帽,一把蒲扇,一个斜挎的布包可以放仙手机和仙充电宝——这东西是他的摄影才能受到六姐肯定之后,仙器管理办多提供给它的,一个充电宝能够反复充几次仙手机,用完了再送回去换即可,而且,他拿到的仙手机品质似乎也更加上乘,在手机背面有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符号,虽然没有贪吃蛇玩,但拍摄的效果,要比别的仙手机好得多了。 做好准备之后,信王便脚步匆匆地出了卧室,准备叫上曹如一起出发了,但曹如却没有和往常一样,站在门口等候,而是在门外和什么人细声交谈——听语气颇为严肃。过了一会,他面色端凝地走进了屋子。 “前几日夜晚戒严钱街的缘故出来了。”他附耳对信王密告,一下打破了使馆内轻松悠闲的气氛,“今早,买地军船突然出港……我们这里刚刚收到消息,说是……五年之约快到——不知何事,触怒了六姐,买地,或许要有新动作了!”:,, 556 此间乐,不思归(上) 敏朝在云县的这个使馆,大概是整个朝代以来,第一次向外派驻并且长期停留在某地的使节团了,虽然从古到今,派使者前往边境安抚、招降、谈判,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但多数是一种巡游式的拜访,拜访结束之后,还是会返回敏朝去的。 像信王团队这样,长期停留在云县这种繁华都市的使节团,于大敏来说自然是很新鲜的。他们很快的,几乎是自发地就发现,使节团除了润滑双方的接触,使正经交往更加顺畅之外,最大的作用实际上是在情报方面——一个在本地驻留并且行动没有受到太多限制的团体,可以正大光明地获取到太多宝贵的情报。 当然了,与此同时买地在京城的使团,肯定也起到了相同甚至更大的情报收集作用,但是信王等人很快就发觉,信息的互相交流可以说是一种共赢——你得到了消息,我也得到了消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谁都没有什么损失,反而都获取了好处。 就比如说这会儿吧,倘若没有使团在云县,买地和敏朝的交流,就变得很滞涩了,将会徒增敏地的猜度、恐慌和防备,甚至于可能催生出流血冲突,在京城真正的决策层得出结论之前,便把事态给扩大化了。正是因为使团在云县这里耳目灵通,事先就收到了消息,交界处的官府才会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让一切都处于控制之中——即便最终要打起来,这也是一场控制中的战争。信王认为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因为,毫无疑问,无序正是所有政权相同的敌人。 “买地的军舰出港了?确定不是常规巡游,或者是去鸡笼岛换防?” 虽然毫无疑问,比起情报收集,信王更感兴趣的还是到处摄影,给皇兄写家信,并且和家信的观众乐此不疲的通信——他寄回京城的家信,长期以来并不只有皇帝、皇后等家人才能观看,内宦外臣都有观看,展示的许多细节也难免有人感到好奇,于是便各显神通,辗转向使节团中身份相当的成员写信提问。 其实这些问题就是提给信王的,只是囿于身份、规矩,信王可以主动给他们写信而他们却不便贸然打扰,这也是敏地礼仪所限。实际上在买地这里,通信就像是路上打个招呼一样,根本不存在这么多的限制,多的是人在报纸上看到谁的观点,认同或者不认同,便写信去编辑部请他们转达的。就连信王也干过这样的事,亲自写信给某个话本作家,为自己喜爱的角色呼吁,他是隐名写去的,家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但还写了回信过来,这种交往也让他感到很新奇,有一种很解放的感觉。 但是,人活在某一身份里,就要为某一身份限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就像是信王,他虽然更想去拍爬树比赛,但此刻也不能不暂停脚步,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和曹如商议了起来。“应该不会是在大运动会期间,兴起对我朝的战火吧?总不能说,这大运动会从始至终只是他们军备的掩护?”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其实这样的事情是不罕见的,京城如果收到了这个消息,只怕会很相信这个猜疑,但使节团就不同了——他们是亲眼见到云县有多热闹的,甚至于几乎到了不堪的地步,这么多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还要回去,对于运力的挤占是实打实的,而且他们的缺勤,也就意味着其余地方的许多单位无法满勤运转,买地如果要打大仗必然不会允许外地观众前来。 再说……就直说了吧,以买活军的武力,以及如今领土交界处,那些州县被侵蚀的情况,买活军还用得着费力劳神地办个运动会打掩护吗?可以说很多地方甚至是传檄而定吧,哪个州县有和六姐的仙器对上的勇气啊…… “此次行动,应该和我朝没有直接的关系。”这是信王和曹如私下取得的第一个共识,随后他便道,“不过,此事还需要告诉给孙大人、王大人知道,他们二人现在何处?” 孙、王二人,即是孙初阳、王肖乾两人,他们一个是阉党拉拢的技术派特科官员,一个是老西林,配合上信王和曹如,把文官内的两大派系,勋贵、内宦的代表人物就都招呼到了——至于武官那自然不会让他们和买地勾兑。 这几个人,就是第一批来买地的大头了,三四年下来,底下的人员有流通,但这几个人是没有动过的,也是因为彼此能互相体谅,又对一些违规的行为,互相心照不宣、装聋作哑,反而相处和睦,形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换了谁来都少不得相互试探,甚至说不得要引诱对方入伙,否则,王肖乾还怎么能放心地泡交易所,孙初阳又该怎么去和徐子先一起做科学实验?信王作为藩王,天子亲弟,怎么能动不动就跑出去‘采风’,离开使团彻夜未归? 再说,不能劝阻他的曹如又该当何罪?而有这四大天王坐镇,敏朝使团众人,于正职文书以外,是如何不务正业,乃至任意妄为,爱旅游的,爱的,化名去打山东扑克的……也就不必多说了,除了不敢嫖赌之外,对买地的一切新鲜事物,完全是乐在其中甚至是大为追捧,半点没有应有的抵抗,一个个乐不思蜀,只是京城朝廷一无所知罢了。 “王大人应该去交易所监察买地的金融动向了。”曹如果然对两人的去向了然于胸,“孙大人那边,有个实验,这几天都没有回来。” “这……罢了,给他们带个手条吧,知道有这回事即可,”信王皱了皱眉,“还是不要耽误正事了,我昨儿听说,因为码头繁忙,大宗货物难以交割,交易所要暂停交易一周,等运动会结束了再开放,今日是最后一个交易日了,提早把王大人叫回来,只怕会扰乱了他的部署。” “大王明鉴!”曹如也是心领神会——王肖乾从前在仕途上是很上进的,但因边务有亏几乎命丧诏狱,好不容易被保下来之后,西林用最后的能量,把他塞进使团南下,不久便受到沉重打击,现在内阁已完全沦为阉党的应声虫,谁还记得起南面的王肖乾? 王肖乾自己也是心灰意冷,跟着孙初阳去了交易所几次,孙初阳赚了一大笔,兴趣逐渐消失,后续主要精力都用在跟随徐子先学习上,而王肖乾倒是养成了新爱好,于期货买卖中狠狠赚了不少,现在就是叫他回京,恐怕王肖乾都不会答应。 他也怕众人看得眼热,便分了几人少许干股,如此,他监察金融动向,这里信王、曹如坐享分成,也就难怪信王如此通情达理了——使馆虽然油水丰厚,但那是公款,要给上头送账本的,谁也不能中饱私囊,王肖乾的孝敬则是私房钱,虽然数目不算惊人,但亦颇滋补了,而且,信王不也经常跑出去采风拍摄吗?面子是互相给的嘛! 至于孙初阳那里,他去学习的地方,使团别人是进不去的,就更不必说了,此事还是主仆两人商议解决,“这样,曹伴伴你去衙门外交处拜会一下,若有人,便察言观色,先问一问,若无人,也不至于白跑一趟,横竖那里附近就是乌味美的店,今日一定特别热闹,外来的运动员想吃面包必定是要过去的,倘若六姐是因南洋之事动怒,要向南洋动武,他们应该多少能收到一点风声。” 能让谢六姐动怒的事情,必定是大事,当地居民不会毫无感知,信王的安排不算没有道理,事实上,曹如和乌味美交好,除了他的确特别爱吃面包就番茄浓汤之外,也不无获取情报的用意,乌味美也罢,弗朗基厨娘开的一个海鲜馆子也罢,都是洋番在云县的桥头堡,想要知道壕镜、南洋的近况,往那里一泡就行了。这些地方,虽然敏朝暂时无法施加任何影响力,也早就不是他们的疆土了,但知道一些那里的消息,对于敏朝判断买地的总体实力,还是很有帮助的。 “至于我,我今日还是去拍爬树,若是遇到了外交处的人,我便坦然询问——倘若没有的话,就看《买活周报》的采风使有没有过去了,倘有,也可以打探打探消息。” 说来说去,还是要去看热闹,也可谓是两不误了,不过,信王这么想也不错,外交处的消息或许还没有采风使灵通呢,他们这两个官面上的人物,也只能如此去收集消息了,否则,难道还亲自乔装打扮,去贿赂港口小吏不成? 曹如也并无异议,不过他本来要陪着信王的,如此便只能分头行事了,便为信王找了个小内宦跟着,又请来买活军划拨给使馆的保安军士——使团众人只有信王有这个待遇,他外出时可以由军士陪着,倒不是为了监视,而是他刚来时,年纪太小,怕他出门时,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影响太大,和朝廷掰扯不清。 这一点是对等的,买地的谢七姑娘南归以前,出门也可以享有特殊的安保。虽然这几年信王逐渐长大,但已悬为定例,信王也怕惹来买地疑心,并未要求撤去护卫,便出门叫上轮班的军士,三人一道飞身上了自行车,按那军士指路,往爬树的场地骑了过去。 买地这一次的运动会项目设置,也有比较专业,需要场地的跑步、举重、自行车竞速等等,也有一些明显与民同乐的项目,譬如爬树、拔河,都算在其中,甚至连静态的各种棋戏、山东扑克,也都包含在内,可谓是洋洋大观,要说都在五日内,于一个场地举办完毕,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一些表演项目,比如篮毬、足毬、龙舟(各地龙舟不能运来,对本地的水文不熟悉,和篮毬足毬一样不够公平),陆续会在这几日择期举行,作为前奏,爬树算是最早开始的项目。初赛场地选在城外的速生林里——这批速生林,差不多也到了被砍伐的时候,种植的年份是一致的,自然高矮差不多,也比较适合作为初赛的场所,否则,数十选手,若是轮流只爬两棵树,要耗时多久才能完成初赛?而且,这对后爬的选手也很不公平,前头的选手难免会踩掉枝叶,让他们更难找到借力点。 自然了,这些小讲究,也是一路上那兵士又或小内宦告诉信王的,他们这些百姓,对于运动大会的所有掌故,都是如数家珍,比平时较为忙碌的信王更清楚得多,很快一行人已到了场地,一路上有不少步行人被他们超车——毫无疑问都是来看初赛的,信王心中不由想道,“买地的人,真可谓是饱食终日了,虽然不算无所事事,但也太爱看热闹了,城外也有个几里路,天气还这么热,就这样都愿意走来,只是为了看人爬树!” 他可不愿承认自己和这些人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其实都是爱看热闹——信王是来拍摄的嘛,他还特意停下来,亲自爬到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去,丝毫也不顾自己的衣裤被弄脏了,举起仙手机,对着川流不息的路人拍了几张照片和一小段视频。 路人见他这般,也都诧异地看过来——因阳光强烈,有些人没看清信王拿着的手机,还嘀咕道,“这谁呀,这么爱凑热闹,脸都黑了,千辛万苦爬上石头只是为了看我们这一群赶路的人!”所幸信王站得高,并未听到,小内宦和军士站在一边对视一眼,倒是无声无息做了两个掩口葫芦。 不一时,众人已到地头,此时比赛还没开始,但树林外已有不少民众等待,后头的人还不算是第一批的,可见此时的云县人口之多了。只是比赛场地被绳索拦住,不得上前去干扰选手,还好信王带了采风工作证,那军士也有证明,这才被放了进去。 一行三人牵着车子,先去停车场停车挂锁,只见停车场内的自行车都有几十辆,车身各有花哨,信王一看其中一辆在木壳上漆了红梅花的,便是一喜,心道,“果然张采风使在!今日之事已经成了一半了!” 于是忙把自己那辆漆成天水碧洒浪花的自行车,用个镀银的链子,和一棵树绑在一起,娴熟地上了锁,也不等两个随从,忙去寻张宗子探口风——在《周报》的所有采风使中,张宗子的嘴是最松的,有他在,信王自然能把六姐之怒的来龙去脉,问出点端倪来,至不济也能得些边角料消息—— “哎!但上周打篮球,我把他盖了好几个帽儿……” 想到这里,他忽然记起上周顽篮毬时,他仗着自己弹跳力好,抢了张宗子好几个球,一时不由大悔——信王活到十七岁,终于渐渐明白从前旁人陪他游戏的心情,只是此时后悔也是来不及了,只得忐忑着走到观赛区,果然见到张宗子手里拿着一个手机,忽左忽右,冲赛场拍个不停。信王脚步又是一顿,心道,“糟糕……若是今日我拍的照片还比他好,只怕他要恼羞成怒,掩面就走,但倘若要我故意拍得比他还差,那……那……” 那他又是决计接受不了的,情报可以让曹如去打听,但照片拍下来可是一辈子的事啊! 一时间,信王在摄影师的尊严,以及情报人员的素养中,不觉游移不定,难下决断,站在当地踟蹰不前,忽然听到一边人群中,传出一声熟悉的轻笑,转头望去时,却是叶昭齐笑意盈盈,对他微微点头,虽然十分礼貌,但眼波流转间,似乎在取笑他的窘态。 信王的脚步便更走不动了,又惊又喜:“昭大小姐?你不是又去壕镜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557 此间乐,不思归(下) 叶昭齐和信王,如今都还是在读书的,只是到了中级班后期的学分,便不太会有同学能全部修完了,多数都是择选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去修,要么考专门学校,要么拿奖学金去读高级班——买地这里,对于一般正常升学的蒙童来说,扫盲班和托儿所其实是合而为一的,孩子在托儿所里大概五岁左右,便会给他们升到托儿所的大班去,在大班接受扫盲教育,一年下来,扫盲班差不多毕业了,六岁起通过考试,便可以去读初级班了。 初级班这里,一个不聪明也不算太笨,扫盲班正常读完,但没有别的教育来源的蒙童,大概是可以用五年到六年读完的,主要是因为买地这里,一天只上半天的课程,余下半天他们要帮着家里干活——如果是家里条件好的,这半日去上补习班,那么他升学的速度就比较快,三年学完初级班也不在话下。 像是信王、叶昭齐这样的学生,本身入学时年纪就比较大了,自制力比孩童强得多,而且也有很好的旧式教育的底子,初级班对她们来说,最难的还是数理化中的理化部分,所以初级班他们读起来是很快的,用一年时间来攻关理化便可。他们是并肩升入中级班的,成绩也在伯仲之间,信王刚来时,没考过叶昭齐,之后虽然也没成功考过头名,但有数次都很接近昭齐的分数,两人彼此较劲,互相也很熟稔,只不过那时候往来不多,因为互相视为‘敌人’,又有男女之别,也是刚来买地不久,没有完全浸入风气的缘故。 再往下,等升入中级班之后,这种较劲的意识,便要淡化得多了,主要是两人都逐渐开始接触实务,信王的摄影事业如火如荼,而叶昭齐也参与到剧社的创作中,这段时间,她自己还写了两册话本——其中一册以女子逃家历险为题材的《逍遥游》,颇为受到市场欢迎,为她赚了一大笔钱不说,连信王都看得入迷,化名读者,给她写信,分析作者的谋篇布局,句句切中肯綮,夸得如花团锦簇,又极言夸奖他喜爱的文中角色,为她讨要待遇,竟得到了叶昭齐的回信,两人一人在明,一人在暗,还通信了一段时间,现在仍然偶有书信来往。 不过,这事情昭齐本人是不知道的,两人升入中级班之后,虽然还时常在学校遇到,但所学的方向已经完全不同,不再比较分数,关系反而缓和了下来,按照敏人的观念来看,他们算是多年同窗,这关系有时候比一般的朋友要更亲近一些,几乎可以算是半个亲戚了。 而随着两人在买地呆的时间越久,逐渐被潜移默化时,买地的民风也正在急剧地变得更加开放起来,五年前,街上还少有同行的男女,便是夫妇上街,也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外人面前很少交言,现在呢?便是未婚夫妇也可以大胆地走在一起,男女交谈,简直是家常便饭,便连女子公然着短袖上街,这样的事情都因为天气逐年变热,而显得越发自然了,信王和叶昭齐见了面,也不同从前一样互不搭理,很可以公然地说几句话,也不会有人误会什么了。 “我是专门回来报道运动大会的,”见信王站住脚,昭齐也就挥了挥手里的仙手机,递过一个略有些挑战的眼神,信王也是心领神会——昭齐这是还没忘记两人一起去壕镜时,她一路眼馋信王的手机之事。当时信王不好借给她,主要是这东西也并非他自己所有,现在她倒不用眼馋了,自己也搞了一个。“这样的盛事,自然是要印到《万邦报纸》上去的。” 她突然换着说起了弗朗基语,指点着人群告诉信王,“我们编辑部好几个记者都来了。” 不错,昭齐这次南下壕镜,是去筹建买地的《万邦报纸》编辑部的,她文学能力出众,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而且上了中级班之后,便选修了数门语言课,跟随通译一起学习弗朗基语、红毛番语,拉丁文和英语、法语。当然,不是每门语言都能流利听说——在云县,除了和通译之外,平时说外语的机会很少。但昭齐语言天分很高,学了两年,现在看几种语言的书信,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自己纂写文本,固然说不上文采飞扬,但至少能让洋番看懂没太大问题,算是典型的哑巴外语。 信王虽也对外语有兴趣,但他又痴迷于摄影,又还喜欢理化,两人的科目已经不再重合,信王只会一些弗朗基语——弗朗基毕竟是和大敏打交道最久的外番,他也跟着昭齐看了过去,说起了弗朗基话,“都是哪国人?全是弗朗基人吗?” 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迎着许多好奇的眼光,彼此用另一门语言交谈,使得旁人便是想要探听也听不懂,这是一种让人很有些得意的感觉,两人目光相逢,彼此一笑,昭齐换说回汉话,道,“来了两个马丽,现在她们的汉话说得很不错了,还有一个英吉利的商人,他还不太会说,你看,他在那呢,和黑大汉正攀谈。” 不错,云县最近的景象,确实是比较特殊的,那就是在华夏百姓中,混合了很多洋番,而且百姓们还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就是这会儿,在麻绳拦起的观赛席里,就有不少洋番工作人员,黑色、白色的都有,那黑大汉还用英吉利话向那晒得满脸通红,全是雀斑的中年商人解释着什么,叶昭齐道,“乔治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比较爬树,到处问人,他觉得这有点荒谬。” 她似乎不太喜欢乔治,语气十分耐人寻味,信王倒正好现学现卖,“爬树怎么不比呢?运动会的每个项目都是有意义的,爬树就很贴近百姓的生活啊——乡间的农户哪有不会爬树的,不爬树如何摘果子?只怕比起赛跑,农户更喜欢看爬树呢,若是爬得又快又稳,也可以跟着学学手势、发力么!” 这是刚才来路上,小内宦和他说的,也是有板有眼,似乎很符合买地一贯的逻辑,叶昭齐听得很入神,掏出本子唰唰地记了几笔,“得写下来——这要写到报道里去的,项目的择选标准,贴近民生,道统的先进与优越……到时候看那英国佬怎么说。” 信王听她念念有词,心中也是一动,暗道:“是了,难怪《万邦报纸》要放她过去,她虽然外语永远不会和洋番一样好,但洋番也不会和她一样,用这个角度做报道啊……” 原来这份《万邦报纸》,是三个月以前,应留在壕镜的三个马丽请求而编纂而成的,自从壕镜、新安两港开埠以来,已有两年时间,万邦商船悉数汇聚于此,他们多数对于买活军是很陌生的。 除了‘东方贤人’派之外,似乎没有太多的途径来了解买活军的底细——当然,他们其实也不了解敏朝的底细,但既然买活军和敏朝不同,采取极为开放的对外战略,那么,马丽们便认为,如果有一份和《买活周报》形式相似,但主要面向各国海商,介绍买活军政治、商贸、法律、民俗的报纸,在南洋和壕镜等地发放,以昂贵价格出售,对于这些海商在港口能遵守规矩,减少和本地人的摩擦,对于大家来说,都会是一件好事。 就信王所知,买活军的上层,对于这个主意也是很赞赏的,尤其是黑大汉们,他们也厌倦了不断向外来的海商解释,自己并不是奴隶,也不会被一声呵斥就吓得浑身发抖,走到面前来听凭使唤——倘若有人这样对待他们,他们是要骂人甚至打人的。 当然,打人会触犯买地的规矩,所以有这样一份报纸,对于那些信仰坚定,不能加入东方贤人教会的商人来说,是很好的普及。于是《万邦报纸》编辑部便用很快的速度组建了起来,而其中华夏编辑的数量占到了三成——如果加上黑大汉,那就是五成。昭齐因为外语和业务能力的突出优势,自然就顺理成章地被选拔过去,也正式进入了买活军吏目的行列。 当时信王还有些奇怪,他觉得大多数华夏编辑恐怕都不能很好地掌握弗朗基语,而黑大汉中精通文墨的人又有多少呢?但是,这会儿他回过味来了,认为谢六姐的举措是很老辣的,报纸是舆论之口,当然不能被洋番把持,即便这洋番对买活军忠心耿耿,但是,她的出身,以及现在的身份都是无法磨灭的,马丽们恐怕永远也不会像昭齐一样,如此自然地从爬树这个项目,转折到买活军对于农户生活的关心,以及道统的优越上去…… 当然,信王也不适合点评太多,他也一样受到他身份的限制,眼看着选手们逐渐就位,在各自的树下站定,仰首盘算着攀爬的落脚点,他知道时间不多,便把握时机,忙问叶昭齐,“是了,你才从壕镜回来,可是知道南面出了什么事不成——能惹怒军主的大事。” 他若不加后一句,这话没法回答的,南面当然有事,任何地方每一天都有许多事发生,不过,若说有什么事能惹怒谢双瑶的话……叶昭齐仔细思忖了一番,摇了摇头,“这样的大事倒似乎没有什么——怎么了,你听说了什么?” 但凡是采风使,没有不爱打听消息的,他们的消息当然也很灵通。信王为什么要来问张宗子?就是因为说不定外交处的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张宗子这里就已经收到风声,甚至是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当然,若是知悉了来龙去脉,那同时也会知道保密级别,超出信王密级的事情,他也不会告知。不过这已比和外交处的人纠缠半日一无所得,要好得多了。 “难道还真不是南面的事情?” 见昭齐也不知道,信王觉得有点不好猜了,正是低眉思量时,身边突然传来了‘哈’的一声,张宗子一边拨弄着他那手机,一边走到信王身边,得意洋洋地道,“这会儿不像是盖我帽那会儿那般得意了?只顾着缠问老同学,却不敢上前问一问我,啧啧啧——” 他摇头大声喟叹,仿佛对信王十分无奈似的,不过,不等信王回话,又换出笑脸来,叫两个摄影师看他刚才拍出的照片,“这个全景模式太好用了,你们琢磨出来了没有?先选到这里,然后按住这里,慢慢的往你要的方向去挪移——” 信王早把这全景模式给玩烂了!不像是叶昭齐,还学得认真无比,大声赞叹,眼看比赛就要开始,他这里焦急得几乎要叹气,却不好十分显露出来。还是张宗子这个人,谑而不虐,一向是很识趣的,见他当真着急了,才搂着他的肩膀,哥俩好一般,两人往一边走了几步,留昭齐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对信王低声说道,“老弟,看来你也听说了,传言不虚,六姐这一次的确恼了——而且,此事或许和朝廷还脱不了关系!” 什么?! 信王万没有想到,买活军这次动兵居然真和敏朝有关,一时不由大惊失色,刹那间把‘女主发兵京城震动势如破竹军临城下末代国主被迫殉国’的戏码都演了一遍,不可置信、难以接受之余,又有种等待了许久的事终于发生的恐慌和释然,他瞪大双眼,愕然望向张宗子—— “哔——” 就在此时,口哨声乍然响起,无数道身影如离弦之箭,嗖嗖地窜上树枝,买地这别开生面的比赛,终于正式开始,也为运动大会,拉开了帷幕。:,, 558 刀枪说话 “喝、喝!” 伴随着急促的发力声,穿着深蓝土布衣的身影,在枝叶中一冒一冒的,很快就踩着枝桠爬到了树枝高处,骑在树杈上,手搭凉棚往远处眺望了过去,过了一会,他拉着腰间门的绳子,开始靠抖动来传信了。 “二十个……三十个……到现在还没数完吗?”在树下聚集了一群愁眉不展的住户,“来的人还不少!能看得清是什么人吗?族长在不在?是官还是兵,是友还是匪?” 绳子很快又摇动了起来——族长人还是在的,至少是有一个客户人家穿着的行人在队伍前端,其余人应该是买地的官兵,并不是本地的土著,又或者是和他们不太友好的客户人家:的确,现在才五月,正是双季稻灌浆的时候,今年雨水又多,上游下游不争水,那就是天大的仇怨也不会在这时候打起来,等到秋后大家各有收成了,才是冲突频发的季节。 若是自家的收成不好,打量着难过这个年,便会组织男丁出来‘打秋风’,若是打得过,有柴米过年,反正轮不到自家人饿死,若是打不过,死了一批人,过冬时吃饭的嘴巴也就减少了。 或者是要为了去抢别人家的,也或者是为了防备别人家来抢,各家的男丁,这时候都会从做工的地方回来,手持刀枪日夜巡逻,所以客户人家的土楼里是不缺乏武器的。这也是为何土楼如此重视男丁——没有男丁,田那都是为了别人种的,收成时候别人光明正大的来抢,你又能怎么办呢? 但无论如何,五月份都是各家照看庄稼的时候,各家心照不宣,不可能在此时械斗,因此树下的气氛还不算是太绝望——若真来人要打,男人们还都在外地做工呢,土楼能凑出的战力实在不多,孩子又太多了,就只能关门紧守——人虽然不会立刻就死,但如果被敌人毁坏了青苗呢?也是要慢慢的死,少了一季的收成,粮仓里的存粮也不知道能支持多久…… 既然有族长在,又有官军在侧,那大概就不是要打了,不过,族人们依旧很紧张,几个有威望的老人低声商议了一下,还是有节奏的拍起了手,“都进楼里去吧,让孩子们别再乱跑了!” 虽然不知是什么事,但生人一到,里外杂乱,孩子们也不再适合田间门地头的瞎跑了,族人们立刻分散开来,到处拍手,同时往自家的土楼中走去:孩子们多数都在田埂玩耍,是不被允许走远的,再小一些的话,轻易连土楼都不允许出,并不像是本地土著的孩子一样,撒出去就不管不顾了—— 客户人家的规矩大,也分外的警醒,客女就连在河里洗衣,都习惯于蹲在河里的石头上,甚至是踩在水中,也要面对着道路,这和大多数女子洗衣的习惯是截然相反的,这都是千百年来留下的规矩,为了第一时间门能发现道路上细微的变化。这些细节包括土楼这样的建筑,无不反映了客户千年前南下一路的艰难险阻,以及立足山地的艰辛。 这样的规矩,在这时候是有好处的,人群很快就聚拢了,有些去河里洗衣的妇女,也在眺望中发现了不对,带着没洗完的衣服回来了。西湖寨的土楼建筑在一座小山包的隐蔽高处,这是客户人家喜爱的选址,妇女们在洗衣的地方,只要稍微直起腰,就能看到下方登山的队伍,从小在土楼里学的规矩,使得她们都做出了很正确的决断,立刻回到土楼这里,和大家汇合。 在田里干活的人,远远地听到了有节奏的拍手声——后来有人进了土楼之后,便变成锣声了,于是也都纷纷抛下农活不做,草草冲洗一下满是污泥的小腿,就连水蛭都暂时来不及处理,飞快地赶回了土楼,这时候,先头兵已经到了,土楼这里的客户人家也完成了初步的整肃,该进屋子的人都进去了,只有少许人员在门外相待:门是半掩着的,表示对于这陌生的造访者他们报以十分的疑虑。 这也是多年来延续下来的习惯,就算是朝廷命官亲临,也未必能进客户人家的土楼。要知道闽西这里,自古以来就是穷山恶水,赋税是素来难以收齐的,大户大族们各显神通,都千方百计地少缴赋税。一般的税吏也确实不敢勒逼土楼里的客户人——人家一族人都住在一起,有事招呼一声就是几百人过来,试问你税吏要带多少人来,才能把税给收上去? 这也是为何一看到这么多官兵过来,一族人都如临大敌的缘故了,在闽西山区,什么天王老子的身份全不好使,只看人数多寡、武力高低,说得托大点,今日是买活军的官兵过来,而且他们土楼里的男丁多数都出去做工了,若是从前在敏地,轻易数十士兵,土楼里的人都不带害怕的,照样能沉下心来和你周旋。 “阿爷!” “大大!” “曾大回来了!” 一看到先头兵里,有族长那黑红色的脸膛,族人们的心先定了定——族长是前日被县里来人叫去开会的,现在既然能平安回来,脸上也没有伤痕,可见官兵不是来寻衅的。当下就有不少壮妇、少年上前招呼,在土楼内的瞭望小窗里往外窥探的老人,脸上也有了安心的笑意。 “回来了!”族长脸色不算太好看,不过呼呼喝喝,也还算是中气十足。“还愣着干什么?胡三红将军来了,还不快看座上茶!把门打开了!” 对外的场合,任谁也不会质疑族长的吩咐,众人立刻开门的开门,传信的传信,还有人惊喜地道,“居然是三红娘子又来了!我这就去把孩子抱出来拜仙人!” 她所说的拜仙人,就是要拜胡三红——客户人家一向有把英雄先辈神仙化的传统,如吴文仙人、欧阳仙人都是很好的例子。胡三红主持买活军清扫过这一片的山麓,剿灭了三个山贼巢穴,并且把和这几个巢穴勾结的土著村落都拔干净了,因此在土楼这里人望很高,不乏有妇女私下祭祀三红仙人的——这也可见本地的确还没完全融入买地,居然还在公然提倡迷信。 “拜什么仙人?”族长瞪了那妇人一眼,还好,大家说的都是土话,是一边的官兵听不懂的,他便又用官话说道,“还有,从现在开始都说官话,啊你们把那些扫盲班成绩好的人都带出来,站在前面一点!让官府看看我们这边也是有用心上扫盲课的啦!” 他这么一说,众人就知道了,官兵来此,大概也不是完全和本寨无关,估计是为了仇老师失足摔死的事来的——提到这件事,众人不免有些不安,有些站在人群背后的妇女,便窃窃私语了起来。 “不是她自己摘桑葚的时候摔落去的吗?” “也有说她是遭神罚了!” “神罚?”这两个字几乎是用气音问出来的,但即便如此,她们也不敢深谈,只是急促地跟着人群变换方位,把比较积极的学员让到前头去——老师摔死,按照官府的警告,这是严重的事情,当时说得很玄乎,说是老师、分家的,他们出了意外,整寨人都要跟着倒霉。前阵子仇粟粟失踪,官府也的确有人来过问这事儿,不过问了几句话,似乎也就没有下文了,没想到买活军说话居然如此算数,说这件事严重,还真就派了……五十……六十……一百多人来土楼! 仇老师摔落山崖之后,是被猎户发现,后来叫人把她的尸体背去镇上的,这件事土楼这里多少都有听说一点边角,虽然没有死在寨子里,但少不得要申饬一顿,族长也肯定要为自己辩解,展示那些能说官话,且简单四则运算做得过来的积极学员,证明本寨并没有阳奉阴违私下和仇老师为难,双方的关系还处得很不错——这倒也不假,寨子里的妇女们普遍都还是挺喜欢小仇老师的。 若是因为此事,被训斥几句,那倒也是应该受的,大家便配合地做出了沉重的表情,看着那百余官兵鱼贯而入,在圆心的广场处围成一圈,在本地威名赫赫的三红娘子——虽然她的军衔还没到将军,但客户人家都心甘情愿地高称一声‘胡将军’——一手按在腰间门的火铳上,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虽然刚才已走了半日的山路,绑腿上沾满了泥土,但她毫无疲态,头颅转动,双目攒射寒光,叫人望而生畏。 不过,更让人吃惊的,是胡将军居然还不是主位,在她身后,有数个亲兵环卫一名壮妇,只见她身量粗壮高挑,双臂鼓鼓囊囊,全是腱子肉,一望就知道武艺还要比胡三红更好——看肩章,军衔也更高。族长对她唯唯诺诺,敬畏非常,请她在广场中现搬出的几把交椅坐了头里,往下是胡三红,再下是他们所属的长汀县县尉,族长自己敬陪末座,对众人道,“这是可生撕彪虎,征伐吕宋,率军突入美尼勒城,把弗朗基人杀了一万多个的黄小翠黄将军,尔等还不见礼?!” 西湖寨僻处乡下,又是自成一体,对于报纸,在仇粟粟来之前并不是太感兴趣——报纸是那些出去做工的男人们看的。留在家里的妇人,每天要做的事有很多,并没有了解世界的必要,说实话,即便不读扫盲班,她们的生活其实也不受什么影响,仇粟粟开的班,对她们来说只是繁重劳作中的娱乐和调剂而已。 也因此,对于吕宋、美尼勒城、弗朗基人等等这些山外的事情,她们多数只有含糊的印象,不过一万多个杀敌数,却还是能听得懂的,虽然多数是有所夸张,但也可见黄将军武艺高强、杀性暴躁,难怪连胡将军都甘拜下风,当下唬得忙都插烛般磕头拜见,口称‘黄将军万福’! 虽然如此恭敬,但似乎却并未讨了黄将军的好,她不满地瞪了族长一眼,多少让族人们都有些莫名其妙,反而是族长脸色发苦,请罪道,“她们愚笨,不晓得新式礼仪不许下跪,请将军宽恕则个!” 确实,虽然买地这里早就说了,所有人都是六姐的奴隶,除非缴了买活钱,否则六姐以下人人平等,但这些人从来也没有见过谢六姐,对于这些飘渺的规矩也就自然不以为然了,还是很自然地按着从前的规矩行事——逢年过节,难道给祖宗牌位鞠躬,去各种神佛庙烧香也不磕头吗? 所谓的新式礼仪,不过是蜻蜓点水,水过也就无痕了。今日黄将军到此,他们方才猛然察觉,原来自己的生活中竟还有这么多错处,一时不免也多添几许惶然,又要谢罪,黄将军摆手道,“不用废话了,具体情况一眼可知——你们寨的改造情况很不好!难怪会孳生邪祟,惹出祸患!” 开口就是如此不客气的训斥,显然来者不善,族人闻言,各自或惊慌或愤懑,也有年轻好事者几乎忍耐不住,就要开口反驳——但这些人毕竟是客户的少年,并非是在蜜水里泡大的,从小便受到严格的规矩约束,也亲眼见证着祖父、父亲、兄长打点行装出门去‘做生意’,若是十岁以上的少年郎,在本地的械斗里也是要出去充人头的。 他们不但习惯于服从族长的一切指示——在拼斗时,不听话那就是自找苦吃,而且,阅历和经验也告诉他们,既然让这么一百多个全副武装的官兵走进了土楼,那么,此时便不能犟嘴了,土楼里有战斗力的人不足十个,今日就是黄将军指黑说白,那也要是她的道理! 于是,小小的反抗泡沫,又立刻破灭了,客户们惶惑地爬起身子,微微弓着腰,做出待罪的姿态,族长也是满脸惶急就要辩解,黄将军一挥手道,“此次仇粟粟被害案,这一带的寨子都要受到株连,你们西湖寨、林寨,罪责最重!不要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今日若是还要包庇凶犯,那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她说到这里,只听得‘呛啷’之声如雨,周围那些高大健壮的官兵,全都寒着脸将佩刀抽出一寸,那拔刀声在土楼里回荡折射,竟是满楼皆可听闻,刀身的寒光,倒映日光,刹那间门便犹如一枚枚寒星坠地,挂在腰间门,惊得西湖寨众人,有的跌倒在地,有的无声惊呼,还有些胆小的,双腿战战,腿间门淅淅沥沥一阵骚味传来——竟是被吓得尿了裤子!:,, 559 小翠凶威 “将军大人,将军大人,我们冤枉啊!” “仇老师是被害的?不是说她自己摘桑葚时不小心么?” “大人,还请先息怒!” 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一般来说,见到这么多人同时拔刀相向还有勇气狺狺狂吠的,要么是真勇士,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要么就是完全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从哪来的自信认为别人不会杀人,但这两者西湖寨众人都不沾边——他们可不是在城市街巷里长大,听说菜市口要杀头,都蜂拥而至要去看热闹,去沾人血馒头治病的无知小民。 生活在闽西这样的地方的百姓,不论是客户还是土著,都必然很识时务,至少对于危险有充分的认知,因为他们或者他们的亲人手里,往往是有几条人命的——所谓福建蛮子,往往就是指敏地山区走出的住民,而闽西山区要比闽北山区更蛮——因为闽北山区土壤丰饶,种田还算能活,故而骚乱不像闽西这么频繁。今日官强我弱,西湖寨众人要说和黄将军顶嘴,那肯定是万万不能的,唯有苦苦哀求其回转心意,不要一念之间屠了寨子才是正事——不要以为官兵不屠寨,官兵有时候可比匪兵更凶得多了!?“黄姐,算了算了,仇老师也特意说了,寨子里的人,和她都处得挺好的,本身虽然说不上多进步吧,但也还是有心学习——” 还好,黄将军大概也没想着杀人,不过是立威而已,此时见众人服软,胡三红将军又满面笑容出来相劝,也就顺势一挥手,官兵们这才还刀入鞘。众人都是一脊背的白毛汗,只听得广场中央,黄将军和胡将军的对话清晰地传到土楼内所有角落,简直比最好看的戏文都还要牵动观众的心。 “今日我是给你面子,三红!不然,按我性子,不服六姐,那岂不是连南洋土人都不如?直接杀了了事!这些人南下多年也不肯说本地的方言,自成一体,都说了多久还没有分家,依旧住在土楼,全是反骨仔!我们在南洋,对于这种反骨的土著,哪有客气的道理?都是用刀枪直接教他们说话的!这些人,给了好几年时间,还派老师来教,却依旧敷衍了事、冥顽不灵,好哇,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倒要看看是我的刀硬,还是他们的骨头硬!” “翠姐,别冲动——固然寨子融入买地的速度是有些慢,但客观条件也的确艰苦,你看这山里,去年刚扫出几个山贼寨来的,确实不太平,交通也不方便,他们不住在土楼里,自己的安全都难保证……” 胡三红确实去年是来过这里剿匪的,和本地不少人家都有些香火情分,此时便出来唱了个红脸,做张做致,好歹把黄将军安抚下来了,不再喊打喊杀,不过当然,众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学习买地精神,上扫盲班的劲头并不十足,还需要黄将军、胡将军多多教导,也有人到底胆大好奇,见气氛有所缓和,便乍着胆子问道,“听大人们的声口,难道,仇老师竟然没死么?” “正是!” 胡将军站起身来,就势也接过了话题,“你们的仇老师那一日掉下山崖,并非是摘桑葚自己掉下去的——这简直就是笑话,朝里一面已有桑葚累累,她为何要攀爬伸到悬崖外的枝条?再者,我们也勘察过了,树枝完整,并未有人踏过的痕迹。实际上,当时更士便已肯定,仇老师必然是被害了,只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对外故作镇定,更放出消息,说是仇老师已死——她还活得好好的呢,现在云县养病,性命反正是无忧了!” 当下也不隐瞒,便将仇粟粟一案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提到了‘真老母教’、‘游方郎中’等等,众族人听了,都是色变,许多长辈是不知底里的,都是骇然问道,“我们嫁去林寨的妹子回来了?是谁?如何能让她们回来的?我怎么没有见到?” 族长在县里,只知道是要来对所有寨子都进行申饬,却万万没想到原来自家有族人如此大胆,听到原来是两个嫁去林寨的女子回来,这才导致仇粟粟被害,当下望着自己的儿媳妇,面色阴沉,“阿霞?!” 他儿媳也是十分不可置信,此时见众人都望着自己,直是忐忑到了极点,想要下跪吧,又记得买地规矩不许,手足无措了半日,方才低声道,“是阿清和阿英……她们说,林寨更靠近长汀县城,怕有人来抓单身生育的,想回娘家躲一躲,又不敢和阿公说……若被阿公赶出去,就无处可去了。肚子都很大了……我……我就叫她们回自己房间去,没事不要出来。” 既然如此,她们今日也是不会到广场这里来的,族长拿眼睛一看,早就有人往这两个族女的娘家房间而去,至于她们的母亲、姐妹,早已泪流满面,却也无法阻拦——犯下这样的大罪,便是衙门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族里怎还能容得下她们?广场上的说话,传遍了全土楼,若是畏惧酷刑不愿受辱,只怕她们现在已经自裁了! 却不料,这两人居然没有自杀,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抓到广场中时,手里还拿着为孩子做的小活计,见到这么多官兵来了,方才吓得满脸发白,用土话问道,“是来抓我们单身生育的吗?” 西湖寨的族人还没想明白呢,胡三红等人却已是了然了:不会说官话,也听不懂,只顾着闭门不出,也不敢探看外头的动静,这是根本不知道广场上开大会在说什么…… 她的语言天分比较一般,虽然去年在此地剿匪,但只会说几句方言而已,便示意长汀县尉解释,长汀县尉用土话呵斥道,“割哩三刀都无血出,在林寨嫁过去那么多年,官话都不会听!你们向那个游方医通风报信,事发啦!那个医都落网了,知不知道仇老师没死啊?通风报信害人,狠毒下贱!连累一族老小!死有余辜!” 这两人呆呆站在原地,此时才知道东窗事发,果然县尉说得不错——西湖寨众人,一听说原来自己寨子今日,是被这两个外嫁女连累了,个个都是眼里冒火,切齿痛恨,对着她们用土话咒骂威胁。也有人说要把她们逐出族谱的,那两个孕妇听了,都是怕得发抖,却也无一语可以给自己解释。 究竟是几句话忽悠就信了魔教的人,自然无知愚笨,害人且不说,还诅咒谢六姐,信奉魔神,按老式的眼光,这是比通风报信导致仇粟粟受伤更敏感的罪名,这桩桩都是大罪,这时候还能想得出什么借口来? “浸猪笼!” “是,浸猪笼!” 已有人高声如此提议了起来——客户人家,一向是很喜爱用浸猪笼这种私刑的,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居处都比较多水的关系。瞧众人群情激愤的样子,倘若官兵就此离去,这两人也是活不过今夜了。黄小翠眉头微皱,示意众人收声,又对着官兵一挥手,自然有人上前,把那两个孕妇拿下,双手捆缚了,扔到一边去。“这人不能留给你们,要押去长汀县公审,公示客户人家之罪——腹中孩子倒是无辜,出生之后,送入孤儿院,再对她们二人行刑!” 这……买地官兵,虽然喊打喊杀的,但处置手段却似乎出人意料的慈和——居然还让生下孩子!众人听了,心下不免都有些诧异:犯下如此大罪,浸猪笼那都是念在毕竟是族人,网开一面的份上了,倘若是要撇清关系,直接勒死、剖腹,都不罕见的。居然还要等孩子出生了再处置他们二人……看来对于寨子,估计也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了…… 以她们二人的罪名,死是必然的事情,死法能轻省些便已是恩典了,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都是看向两个犯人,各自琢磨着自己的心事,黄小翠却恍若未觉,自顾自地道,“至于你们其他人的处置,我也就一并说了——不能融入买地,始终不肯分家,还不能管好族中风气,以至于出现这样的恶性案件,族长失德!” 是要换族长了么?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大家都以复杂的眼神望向族长一家,阿霞更是面色青白,似乎下一刻就要自尽,黄小翠续道,“如此族长,已没有资格再领导氏族前行——如此氏族也没有必要继续存在于我买活军境内。你们这些客户人,从北地南下安身,毕竟是失地的人,背井离乡,只能在艰苦的地方勉强安顿,结团自保也是人之常情,又因为此地贫瘠,只能常年夫妻分离,男子外出做工,秋后返回,不但守候自家的收成,实在不够时还要去抢掠别家——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对错与否不必评价,反正都是为了生活嘛。 但是,如今鸡笼岛、南洋乐土甚多,那里人少地多,正亟待人员开垦,而且收成丰厚,根本不用男子外出做工,一家人务农也能保证吃饱,就是男子要做工,家附近也有充足的岗位,不比夫妻长期分离,更没有什么土匪强盗,需要聚居在一屋之内,随时随地保持警惕。客户土楼,因艰苦而生,但如今,应时世之变,也到了送入历史书册的时候了!” 她站起身来,厉声道,“客户人聚族而居,有家无国的现象,也将从此不存!你们这些桀骜的客户,将以夫妻为单位,上下三代,各自分家,迁徙至不同外域,从此一户人口不得过十,过十则强行分居,所余人口,远走千里之外,从此三十年内,悬为定例,不得违逆!如有违背者——当如此匾额!” 只见黄小翠拔出火铳,不由分说地向着广场内悬挂的‘两铭世德,百忍家声’匾额连开三枪,一阵火光、白烟响起,噼啪声中,那传承千年的‘家声匾额’当场被打得四分五裂,轰然坠地!?西湖寨众人,至此无不骚动大哗起来,不少人奔向匾额碎片,亦有人对黄小翠怒目而视,黄小翠持枪而立,满不在乎,笑道,“我的话就这些,谁赞成,谁反对?有种你们就现在说出来!” 随着她的话语,只听得‘锵锵’连声,兵士们刀枪全数出鞘,指向西湖寨或痛哭或大喊或狂怒的众人,态度上也是分毫不让,一场流血冲突,似乎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亦是在所难免!:,, 560 六姐的脾气(上) 噼噼啪啪——呛啷呛啷—— 热闹的锣鼓声,和着高高挑起的竹竿头挂着的炮仗欢快鸣响,满街人也有停下看热闹的,也有皱眉塞耳朵走避的,锣鼓队外围还有人不住张罗:“让一让,大家让一让,小心别被炮仗崩着了!” “哈哈!什么喜事啊!哪家赶在这时候娶媳妇么?” 路人们不但不让,反而停住了脚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议论着,甚至还有往前推挤,看个真切的意图,这大热的天气里,又添了炮仗鸣放那股子特有的硝烟味儿,叫人感觉更为燥热,不过,烟味倒是冲淡了那股子浓郁的人味——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又是这样的太阳,即便众人已经接受了买地潜移默化的规矩,都还算是讲究卫生的,什么随地吐痰,经年累月不洗澡的人终究是少数,这会儿又是夏天,河边也能随意洗澡——但,即便如此,这么多人拥在一起,又是几身的汗出着,这味儿也就相当可观了。 “什么娶媳妇,看到后头被人扛着那后生没有?那是爬树比赛的头名!冠军!” “头名?不是吧,这上午办的不是初赛吗?我听说明天复赛,后天才决赛呢——还打量着到时候去看……若是今日决赛,那我可错过了!” 这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孤老,还有些扼腕似的,如此说道了起来,旁人都是笑道,“就您这样还走二里山路去看呢?现在城里可没有马车了,到哪都得走着去——马车根本走不动,人太多啦!” 也有知情人笑道,“不是冠军,就是初赛排了第一名,他村子里的人爱热闹,说初赛头名也是头名,迫不及待便敲锣打鼓,放个鞭炮,也给村子扬扬名!” 果然,此时鞭炮放完了,硝烟逐渐散去,后头喜气洋洋的吹打队便露了出来,果然看到一个小伙子,身形瘦长,被几个壮汉找了几根竹竿来,凑个临时的滑竿,轻易地扛了起来,小伙子本人便劈腿站在两根竹竿上头,双手抱拳,不断向周围作揖,胸前还挂了一个牌子,明显是用墨汁临时写的:‘吴兴泉村喜夺初赛头名’这十个字,而且不知是否故意,‘初赛’两个字写得尤其小而潦草,倒是‘头名’两个字,又大又清晰,不知道的人远远望去,岂不是真要以为泉村俊杰,喜夺了爬树比赛的最终冠军? 这点小狡狯,也是让人不免一笑,也有人叫道,“原来是泉村的好男儿,好豪杰!我丈人一家也是泉村的,好哇!虽然是初赛头名但也得来不易!村里算是出了一批人才了!” 这么一说,众人倒也就不觉得泉村众人轻狂了,试想,如今买地也没有地主了,大多数人住在村中都是务农为业,凡是需要场地的运动,自然都是没有优势的,至于篮毬、足毬这样的东西,更是别提了。也就只有爬树这样的运动,反而是乡下人占优了,能在务农之余,取得一点成绩,哪怕是在州府的竞赛中取得优势,被选拔进大运动会初赛,对于村子本身都是难得的荣誉,又如何不许他们高兴一下呢? “凡是能来参加运动大会的,都是好豪杰!” 一时便有人叫了起来,“取得优胜的更是豪杰中的豪杰,好,好!我的花给你!” 说着,便从自己的纽扣眼里,解下了今日刚花一文钱买的小花,扔向那小伙子,一时间众人都是起哄,也有人从帽沿、衣领、胸前的口袋之中,取出或是买来,或是随意街边墙角折来的小草花,扔给运动员,倒让泉村众人越发喜气洋洋,锵锵地敲着锣鼓,招摇过市,也让街边茶馆许多观者,不免相视一笑,也算是瞧了一场好热闹。更有人感慨道,“这才是盛世繁华那!如今便连我等贩夫走卒,灌园担粪之流,也能享用这盛世的好处了!” “正是!正是!” 一旁便是陌生人也忍不住应和了起来,虽然在如今的云县,任何吃食都要靠抢,到哪里都是人挤人,但这些人面上也还是止不住的笑容。“活了这半辈子,也就是在六姐这里,才晓得什么叫做真正的盛世!” “六姐千秋万岁!” “六姐千秋!” 在逐渐形成声浪的呼喝鼓噪之中,也还有人继续吃茶谈天,在路边简陋茶棚,特意挑选出人烟较稀少的一角,信王倒是没有半点凑热闹的心情,而是细声问道:“这么说,现在六姐身边的近人,有许多怀疑这是锦衣卫居中串联挑拨,是我敏朝的暗招了?” 就连刚才的爬树比赛,他都看得、拍得心不在焉,这会儿任由张宗子饶有兴致地翻阅着他刚才的摄影,和自己的作品对比,一径为自己也为敏朝分辩着,“这怎么可能呢?白莲教一样是朝廷深恶痛绝的魔教,真要说的话,当然是宁和买活军打交道,也不会多给白莲教一眼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便是六姐身边的近人不明白,六姐圣贤,必然不至于误解!” 这话倒是实实在在的,比起白莲教,朝廷当然更喜欢买活军了,买活军走到哪里,就繁华到哪里,虽然不能再收本地的赋税了,但‘环买’地区,却普遍会迎来经济上扬,富集人员,税收自然也就比以前要充足些了。 不仅是民众,甚至现在就连很多官员,都不反感和买地做邻居了,流官们逐渐发觉,与买地为邻,真正受影响的反而是吏目阶层,以及他们直接关联勾结的本地大族,他们捞钱的办法,从此就受限了。反而是流官这里,只要思想足够开明,又有一二能够信任的亲友行商,在买地周边做官,那可真是清清白白,站着就能把钱给挣了——而且还比从前贪污受贿伸手捞钱那难看的吃相要挣得更多! 至于白莲教呢?那是不论流官、吏目还是本地百姓、京城朝廷都极为反感的东西,每一次起来作乱,除了核心的白莲教徒之外,没谁能得到好处,而白莲教也根本无法在当地形成稳定的统治,建构利益分配链条,如同飞蝗一般,乱过之后,只留下遍地疮痍,如此,还让人怎么对其抱有好感?除了教徒以外,官府对于白莲教的态度,甚至要比对建贼、买贼都还更排斥得多呢! 在刚才的茶叙中,张宗子已经多少将闽西仇粟粟案,云县卢发财案,多少说给了信王知晓,并道明了买地衙门对此的看法——在信王看来,其实这逻辑是自相矛盾的,倘若当真怀疑是敏朝所为,那现在把这些事情告诉信王,其实是打草惊蛇,会让后续的追查变得更加困难。 张宗子并非真正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信王是知道这一点的,他说的只可能是他被允许能够说出来的——信王不过是比大多数报纸的读者早一点知道而已,但即便如此,能得到上峰的允许,也就可见其实买地并不真的怀疑此事是朝廷暗中主导,朝廷为何要这样做呢?这对朝廷有什么好处? 明明并非如此,却非得要这么说……这里头必定是有原因的,信王索性直言心中不解——买地这里,大家办事多是直来直去,直言不讳,他也多少沾染了这份习惯,“宗子兄,其实你也不是不懂其中的道理,衙门为何非要怀疑我朝,还请你为小弟解惑!” 张宗子听他说得慎重,也就放下手机,把它还给了信王,只是最后恋恋不舍地点评了一句,“你这特写太多了,为何不把树全景拍下来?” 如果要拍全景,人不就是树叶里掩映的一个小黑点吗……那这照片有什么意义?被版画一翻映,全都糊成一团了,成为纯粹的风景照,爬树比赛当然是要抓拍运动员蹬跃的特写了……不过,信王现在自然不会和张宗子争辩这些,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听张宗子续道,“今日也就是你我之间,我个人的一点小想头罢了,大王若是听取,也不要对外宣扬,若是不信那就不要往心里去——” 信王自然连忙表态听从,表示自己对张宗子的真知灼见,正是求知若渴,绝对不会对第三人透露,张宗子这才点着茶桌,又喝了口凉茶,这才对信王附耳低声道,“以我之见,其实六姐也是心知肚明,晓得此事并非朝廷所为,但她叮嘱我们这些采风使对外放出风声,也不是心血来潮,自有用意——大王,此次卢发财、仇粟粟等案,背后牵连的真老母教,听说是让六姐罕见地动了气,亲自发话,事涉此案者,一律严办,此事,不死一大批人,是不能轻易了结的!”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凡人尚且如此,何况仙人?信王是看过仙画的,知道六姐现在拿出来的武力,不过是万万分之一罢了,他所见的仙画之中,仙人挥手之间,所发的激光武器,可以在千万里之外歼星灭地——就连星宿都化为齑粉,更何况凡间城池呢? 这‘死一大批人’五个字,虽然简单平实,但却一下就让信王想到了仙画中的场景,当下不由愀然色变,张宗子是和他一起看的那部仙画,见他神色,也是会意,忙道,“六姐倒是不打算亲自出手,不过这件事必定株连甚广。凡是有所牵连的,都免不得伤筋动骨——被白莲教迷惑的客户村寨,都要强行打散了,各自迁移到鸡笼岛、吕宋等地,若有敢抗命者——” 他做了个竖手下劈的动作,“杀无赦!” 对于买地来说,这已经是很罕见的严厉了,一般来说,若不是作恶多端之辈,大多时候买地的重刑犯也是送去做苦役的,其实这对于敏朝来说,反而显得过于软弱了,现在这种动辄杀得人头滚滚的场面,才是寻常官府应有的做派。信王就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且先不说朝廷对于客户人家这种继承魏晋门阀遗风,抱团紧密,时不时还要挑起械斗的人群,观感自然不可能有多好,便是良民,被朝廷强行迁徙不也是家常便饭吗? 远的不说,移民实边这种事,本朝初年也是常见,规模最大的是‘奉旨入蜀’,两湖、广府道的良民被迁徙入川,填补数十年前松圆交替时高达九成五以上的川内人员损失,除此以外,还有从南往北,大规模迁徙军屯之举,光大规模迁徙,有据可查的便有十八次之多。 信王也不是小孩了,当然不会相信被迁徙的百姓都是欢天喜地自行上路的——人离乡贱,只要在本地不是完全活不下去,谁喜欢远走?大规模的徙户肯定是伴随强制手段的,只是以往被拆散的都是小户,如客户这样合族抱团的往往会被当成刺头跳过而已,没想到买活军朝廷如此狠辣,一旦感到客户人家有些不好消化,便立刻祭出雷霆手段,把这一个个硬骨头的刺猬,全都要拔刺分割——不肯分户,那就强制分户迁徙,这要还不肯,那不好意思,抗命者冥顽不灵,连挽救的价值都没有,矿山也去不得,直接就要断送在当场了! 这实在是……让人羡慕而又妒忌啊,难道朝廷没有动过念头,想要这般分拆这些常年来等于是占山为王,把流官完全架空的宗族吗?根本就是办不到的事情,仔细想想,要想把这些人高马大,力气自然也跟着比矮小的南方土著大些的客户人家,从一地搬运到另一地这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敏地这里的客户人家,多数都在山林中聚居,哪里是三两句话就能发配他们的?首先就要带领大队人马入山——光是这一步,就足够拦住大多数流官了,更不说本地的吏目中,盘根错节,少不得有客户出身的小吏,给上官使绊子。 再者,就算强行要搬迁,也还要随意就能找出一样身强力壮的押运人员,这个……这个还真是买地特有的优势,买地的人吃得好,力气也大,而且甲胄多兵器多,便是小兵也武装到牙齿,和敏地那些只有一根哨棒的兵卒,虽然都叫兵但完全是两种人了。只有买地这里,才能随随便便就找出许多相当于敏地精兵强将的吏目兵卒,撒开了在山区一个个山寨处理过来了。买地说不分户就迁徙,不迁徙就杀头,那是真的能办到的事情,不像是敏朝官府,只能说说而已——既然只能说说,那也就往往不说了,一件事如果官府不能确保执行,实在没必要提出,只会虚耗权威…… “这是应当的事情!”他毫不犹豫地表达了支持——不但的确打从内心里是支持的,而且这也不关敏朝的事情,这是买活军的内政,外人没必要指指点点的。“此外——” “此外,当然还有流窜在各地作乱的真老母教徒了,一个算一个,全都跑不脱的!凡是证据确凿者,斩首!被迷惑闹事者,后果不严重的苦役数年,若造成人员伤亡,苦役二十年!” 张宗子望着信王,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各地作乱者,均不放过,大王,明白我这是什么意思吗?” 各地作乱——这,各地作乱?! 信王并不傻,他在政治这一块,说不上多有主见,多能前瞻,但理解力还是不差的,把张宗子前后透露的信息串起来一想:六姐并不相信朝廷真是幕后主使,却依旧摆出怀疑朝廷的态度,还要将此案大办,雷霆手段,被蛊惑的宗族强制解体,‘在各地流窜’的教徒全都要抓出来,‘均不放过’——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六姐这一怒非同小可,不单是治下的百姓,便连在敏朝治下的教徒,也不肯放过——这个意思,是要在敏朝境内执法抓捕,甚至是公然杀人!而敏朝倘若表示反对,或者说,哪怕只是不明确支持……那谢六姐,或许就不惜指控朝廷为此案主使者,以此理由撕毁和议,和敏朝全面开战——至少,她要在执行上为自己保留这个可能,所以,她必须怀疑这案子背后有朝廷的身影! 尽管天气炎热,但信王仍然是面色发白,只觉得浑身上下,毛骨悚然,半晌说不出话来。张宗子察言观色,也是颇为同情地轻轻叹了口气,在他肩上拍了拍,为信王又斟了一杯茶,道,“大王,掏心掏肺说句话,我劝大王还要慎重对待此事,尽力斡旋周全……六姐一向为人和善,笑谑不禁,再棘手的公事也不会让她动怒,因此事却也有怫然之色,以我所见,今日若是一时拂了六姐的意,别说什么,六姐一辈子也不让你如意了——” “我是怕,今日一时拂了六姐的意,那可就没有明天可言啦!”:,, 561 六姐的脾气(下) “什么,倒查彻底,所有和真老母教有关的百姓,不论是买还是敏,都要严办?” 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过了下午三点半,阳光没那么猛烈了,天气虽然依旧炎热,但在海滩附近,强烈的海风已经开始吹拂了,带来了海上的潮湿凉气,让阴影中的行人们也可以惬意地舒展舒展筋骨,把草帽摘下当做蒲扇,稍微扇扇风。 有些脑子机灵的店家,便在滨海的石滩上,择那林荫下方,钉下木架,铺起小小的平台,只要有林荫的时候,这样的平台上是不缺少客人的,不论是吃午饭也好,还是用点心也罢,暖和的天气里,一边吹风一边吃饭,不能不说是最高的享受。这会儿,王肖乾便正在平台上用下午点心:一盏清茶,若是以往,可以用奶茶,但现在养牛场的奶都不往外运了,便只能吃一盏沏得苦苦的酽茶,如此倒是可以吃些比平时口味更甜的点心,王肖乾要了一份云片糕,吃在口中软糯香甜,最是适合不过——浓茶配甜点心,奶茶配淡点心甚至是辣点心,五味搭配调和,是如今的食家之选。 除了云片糕之外,还有一碟酥烤小鱼干,上头点缀着红辣椒干、炸花生米,小手指大小的鱼干,开膛破肚,掏去内脏,本就被晒得干干的,再经过仔细烤制,连鱼刺都被晒烤得酥脆,一整条鱼就没有不可吃的地方,放在嘴中慢慢咀嚼,辣香、咸香,花生米的油香,还有海味特有的腥香,如果再蘸一点醋,还有一股米醋特有的糟香味,真可谓是五香俱全—— 这种鱼干也很耐嚼,渔家用它来下饭,几根就可以嚼一两个饭团子,若是下酒更是无上的妙品,可惜,谢六姐不喜饮酒,虽然民间并不禁止,但王肖乾好说是敏地派来的吏目,整天醉醺醺的也有失体统,便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酽茶相就,伴着它和友人闲话了。 “不论在哪里,都一定要严办——必须是要由买地的吏目出面严办吗?把人送到买地来受审?能不能由敏地官府出面主办——买地吏目协办?或者,敏地官府协办?或者,买地吏目主办但在当地审理?” 比起震惊的信王,像王肖乾这样,毕竟是亲身上过战场,也经历过战场大败的人,对于坏消息的接受速度肯定要快得多,很快就渡过了‘买地能不能这么做’的阶段,而是在执行落地的方面,想出了不少点子——能不能的,只要买活军下定了决心,有什么不能做的呢?‘能不能’这个问题,只属于拥有阻止能力的政权去考虑,若是阻止不了那这个问题想太多属于浪费时间。 若是‘裱糊裱糊’,把这事儿糊弄过去,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真老母教是魔教嘛,而且还是新兴的魔教,信徒又不会很多的,再者说,放任他们继续仇视买地,给六姐找事儿,其实于朝廷也极为不利——这不是,六姐明知道此事必然不可能是朝廷在背后怂恿(其中的原因囿于字数就不必重复了),但却还是坚持怀疑朝廷,不就是因为真老母教的老巢必定在敏朝界内,这就是个现成的把柄吗? 只要面子能过得去,把这帮人揪出来,相信京城也不会因此掀起什么轩然大波的,但是,这样处置,前提是买地也要做出些微的让步——王肖乾最先开的就是‘敏地主办买地监督’的条件,见对方笑容不变,就知道不成,于是步步后退,直到最后,对方都没有松口,依旧是那副泰然的笑容。即便他也算是经过大起大落,城府宽绰,仍不免有些泄气,“就连这也不行吗?” “王使君啊,只怕你还是低估了六姐的怒气。” 始终带着淡淡笑意的友人,乃是王肖乾在交易所中刻意接纳的好友——买地交易所的一个主任程法祖,此人原本是敏地的一个童生,连秀才都考不上,唯独便是精研数算,这也是他家的传承,程家本是徽商出身,虽然家道中落,但程法祖族中的一个叔祖,是有名的算学大宗,所著的《算法统宗》,海内外广泛流传,徐子先年少时,便和他叔祖有过书信往来,如此,也算是有一份香火情分在此。 有了这一层关系,徐氏一旦移居买地,有了接引人,听闻买地看重数学,早已蠢蠢欲动的他也就迫不及待地赶来投奔了。程主任虽然在交易所挂职,但并不司掌具体职务,只是研究一个冷门的学科——金融统计学,王肖乾对这门学科是很有兴趣的,按程主任的解释,这门学问,主要是通过对港口金融行为和交易所大宗货物交割、抵押、贷款现象的关系,进行研究和观察,最终要出台一部法规,对商户的杠杆率和金融投机行为做出规范。“其目的最终是为了避免商人通过金融大量收割国家财富。” 多么的深奥费解!却又多么的引人入胜!王肖乾自幼也算是饱读诗书的,但圣人学说对他而言真不过就是敲门砖而已,从未有一门学问,让他如此兴致盎然——王肖乾每日去交易所‘观察’、‘收集情报’之外,私下里其实都有请来算学名师,为他补习买地的新式算学,因为倘若不能看懂复杂函数,拥有读图能力的话,或者至少把微积分修到一定程度的话,对于这门学科,根本就不具备入门的可能。 四十多岁的人了,竟然因为自己的爱好,点灯熬蜡的苦读……说起来很有些荒唐,不过也因此,他和程法祖成了好友,两人来往频仍,交易所休市之后,时不时就来海边这条遍布着饮食馆子的小路散步,也正因为是出手大方的熟客,才能在这几日的云县拥有一张清静的平台,可以说点私话儿。 程法祖这个人,平日里似乎淡泊名利,并不关心政治诸事,一心只在他的算学上,而且——此人也没有任何从政的经历,在来买之前,不过是经营些自家的小生意,可直到今日,王肖乾才发觉,程法祖的政治素养是很过关的,至少他并不会轻易地被旁人的言语动摇,在这方面拥有很强的定力。 倘若换了一个人,王肖乾已经一再退让,到最后连买地的吏目去敏地抓人查案,都可以接受了,只是要求在当地审理而已,似乎这样的要求都不答应,也太过意不去了,但是,程法祖就可以不动声色,以愉快的笑容轻而易举地将其否决,“六姐对于这种恐怖袭击——这样组织人冲去街头闹事砍杀,我们叫做恐怖袭击——对于这种事情,六姐是最无法容忍的,比起来,战争反而是堂皇之举了。这样的决心,敏地的官员如何能够领略呢?倘若在敏地宣判,如何能确保结果符合六姐的心意?更又有一层道理,我不妨和使君点破了——魔教人员,一举一动都是要钱的,这个真老母教,并未听说他们大肆收取供奉的,背地里必有巨贾资助。” “这样的巨贾,往往在当地手眼通天,倘若有敏地插手甚至主要经办……这最可恶的资助者,使君说,敏地的官府,真能不留情面地把他们全数逮捕吗?” “这——” 王肖乾也不由得瞠目结舌,难以作答了。当然,也不是说完全就逮不到了,或许也有些地方能够严办,但是……不得不承认,有漏网之鱼,甚至于说最大的鱼漏网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若是厂卫主办,此事倒可以做得干净。”他还没有完全放弃挣扎,到底是提出了一个有可能成功的方案——厂卫到地方办案,多是从京城直接调人,雷厉风行,没有当地的人情牵绊,的确可以将案子办得滴水不漏,唯独就是办案的锦衣卫上下其手,大捞好处,地方上的势力根本不敢多说一句话。 所以九千岁在位时,各地屡兴大案,激起怨望重重,倒不能说没有阉党为自己敛财,但要说被办的人家全都冤枉,那也不尽然,各地流传那些暗无天日的故事,多数是对阉党恨之入骨的各方人马有意编排出来的。真正到了要紧关头,就连身为西林的王肖乾,想到‘不给本地豪族颜面’这一点,都第一个抬出了厂卫来。 “或许吧。”程法祖也不否定这一点,只是说道,“但六姐就想自己来,女主的脾气起来了,如之奈何?” 这话似乎是有些无赖的——女人的脾气起来了,你能怎么办呢?可王肖乾却一下只能哑然了:女人的脾气,一向是男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特质,似乎女人在脾气来时,便有一种不可理喻的特权。耍蛮劲无理取闹的女人,倘若正当年华,总会让人有些怜爱,便好似是看到了一只可爱的小猫小狗,正做着荒谬可笑的举动,自己却也偏偏只能顺服似的。 但这种怜爱,正是因为她们完全处于一个较卑下的地位之中,才会因此而被激发,当女人和权力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当一个女人站在权力之巅,并且以让人窒息的优势攫取了全局的节奏时,这句话便再也不能引发会心的微笑了,它带来的是一种令人极其战栗的恐吓——一个情绪化的统治者,这是最让人害怕的东西,她按着游戏规则和你玩,仅仅只是因为她愿意而已,当她真的动怒的时候,你最好要识相一点。 至少王肖乾可不敢去做那个不识相的人,他在云县已经生活好几年了,对于谢六姐的作风,也算熟知——谢六姐可不会为了展示自己的心胸,对于谏臣反而更加礼遇……当她真的要做什么事的时候,如果你挡了她的道,那么多半会死得干净利索,而且还会死得很难看——体面?她可不会给任何人留一点体面,谢六姐掌握了全天下最大的报纸《买活周报》,什么生前身后名?什么任由后人评说?错了,那是任由报纸评说!只要一篇报道,还有什么是洗不白、抹不黑的? 王肖乾不说话了,慢慢地拈了一片云片糕放进嘴里,程法祖也不再多提此事,而是望着远方的海滩:“啊,游泳比赛开始了。” 不错,远方海滩上一片人声嘈杂,许多人都拥挤在隔离线外,还有人爬到棕榈树上打望远方海面,这也遮挡了两人看向沙滩的视线。直到远方传来一声模糊的哨声,众人喧哗之中,王肖乾、程法祖才看到一个个小小的黑点,在海水中一冲一冒,艰难地往远方的一列船线游去——由十数渔船连成的一条线,就是这一次游泳比赛的终点了。比赛的内容,便是一群人在海边一起下水,谁先游到船线那里,递交了自己脖子上的号牌,便算是优胜。至于说水中众人是否撞在一起,会否有人游着游着,不辨方向,迷路了,又或者是否有人溺水……这些都是暂且考虑不上的问题。 在敏朝,没有能和运动大会对应的活动,若说是武举,那也是有模有样的,如今这画面……真要说的话,只能说给人以一种胡闹的感觉。只是王肖乾心事重重,看了好一会也都无心打趣,倒是程法祖直白地道,“简直有些儿戏了,这游泳比赛——说起来还十分不雅,男女兼有,都是穿着紧身水靠,以我们老眼光来看,男女倘若不分开,实在不算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如果不是军主要办,只怕换了旁人来,这提议必定是要被驳回的。” 不过,因为是谢六姐的想法,是以买地也就这样自然地办了下来,并且集聚了这么多人起来加油助威,女子穿着短打水靠下水游泳,居然也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这就是一个拥有极度权力的女人,她可以任意施为的,极度的任性…… 王肖乾没有再说什么了,他已经完全领略了程法祖的意思。甚至还有一种预感,今日信王、孙初阳、曹如三人,也都会从自己的消息渠道,收到类似的信息,买地的做法,可以说是为了表示对四人同等的尊重,但也可以视为是对自己情报能力的炫耀——使节团在云县的作为,他们全都看在眼里呢! 不动声色之间,已经收到了厂卫般的震慑效果,在这样的地方出使,享福固然是很享福,但无奈时却也真无奈,作为普通人,享尽了天下的福,但在使节身份上有时却真感到自己无所作为。面对买地这极其过分的——甚至不能说是请求了,只能说是要求,甚至可以说是通知——面对买地这极其过分的通知,不免有一种使尽全身力气都无法改变结果的无奈感。 他的猜测成了真,孙初阳、曹如回使馆时,也是一脑门子的官司,果然都各自被友人告知了这个坏消息,信王就更不必说了,一看脸色就知道不好。四人八目相对,均感到透彻心肺的无奈,还是王肖乾先斟酌说道,“事已至此,小臣抛砖引玉,先说说自己的想法——这件事,恐怕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是只能答应下来的。” 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但也不表反对,信王低声道,“既然六姐已经下了这样的决心,那谁来都不成了……” 王肖乾松了一口气——能取得这样的共识,那就是成功的开始,他也附和着分析了几句,总之是一个意思:这事儿斡旋不了,不是大家的能力问题。确实是它就斡旋不了! “既然如此,还有一句该说不说的话——此事无法回转,这认识目前仅仅局限于我们使节团内部。可若朝廷以为我们一口答应毫不回转,只怕朝中会掀起不利于你我,甚至不利于殿下的议论……” 他便徐徐说出了自己内心最深的恐惧,“倘若是降罪革职,我等自然也别无怨言,所虑者唯有一点——买地的手段,细水长流,厉害非常,只怕不是京城派来的继任者能够招架,我们自己一身荣辱不算什么,倘若所易非人,耽误了国朝大事那才是罪过!” 起承转合,必然的一‘承’,意思是我们推卸责任,也是大义凛然,大家不要有心理负担。孙初阳、曹如都保持沉默——但并不反对,而素来目无下尘,在京城有名性情高洁的信王,却是罕见地第一个点头赞成,“王大人这话说得有理,回京的信大家要斟酌着写——务必要让朝野都明白,这件事只能答应,否则只怕江山不保——以六姐的脾气,倘若朝中不肯同意,我怕……” 说到这里,众人也不由得愀然变色——固然,他们在云县生活久了,也都不知不觉地认可了朝廷的将来,可说白了,敏朝在一日,他们的吃穿用度就一日有一个来处,谁也不希望敏朝亡得太快甚至是亡在自己手上。信王这句话,倒是的确对众人都有些震动,王肖乾也有了个台阶,忙点头赞成道,“殿下贤明远见,我等拜服!” 照例是一番马屁送上,他这才缓缓托出了自己的思路,“俗话说得好,一哭二闹三上吊,凡事先从哭开始,最后往往会进展到上吊。以下官的愚见,倘若最后要止于一番眼泪便可了事,那这第一封信便不能畏惧药下得太猛,我等要倍言六姐怒火,买地凶威——这第一封信,就要让京城感觉到我们的焦急,已经到了热锅上的蚂蚁,甚至都恨不得要上吊的程度……”:,, 562 着眼明天(上) 扑通一声,就像是有一块石头落进了水里,坐在广场上打盹的兵士,突然惊醒了过来,她猛地抬起头,视线在圆形的走廊中一格格的逡巡着——今夜,土楼里各家都不许关门,也不得熄灭灯火,未熄灭的灯火照着窗纸,一切异样都会被忠实地映照出来。若是有谁的窗户黑了,立刻就会有人高声询问。这是为了预防西湖寨的族人们密谋闹事,即便他们不敢也没有能力反抗衙门,但若是合谋逃脱去山林里,这么茫茫大山也不好找,从此闽西山间岂不就多了许多黑户,又要重新不安稳起来了? 溶溶月色,洒落在广场上头,投下了土屋椭圆形的影子,虽然已是端午过后,但中宵清寒,也如同清霜一般还是让人手足发冷,守夜的兵士很快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在三楼的一间屋子里,微黄色的窗门中,一个长条人影正模糊地倒映在上头,手脚挥舞着挣扎着,简直就像是什么妖物突然间降临到了那间小小的房子里一样。 但是,这画面代表着什么含义,兵士是很清楚的,她毫不犹豫地敲起了手边的铜锣,大喊了起来。“三楼东边——有人上吊啦!” 锣声、喊叫声一下就刺破了深夜的静谧,三楼、二楼甚至是一楼的房间里,灯火的位置都发生了移动,很快便有人披衣出来,猛地闯进了出事的房间。就在广场中露宿的十余士兵,也立刻翻身而去,小跑着前往三楼维持秩序,很快,上吊的人被救了下来,四仰八叉地抬到广场中心,兵士们、亲人们,围成了好几个圈,在明媚的月色中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人没事吧?” “还有气!” “唉,这个阿霞也是想不开!” “何必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在三姑六婆组成的女性亲友团之外,几个男长辈阴沉着脸,重新点燃了烟锅,他们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打?白日里都没有敢动手,晚上更别说了,大家单衣单裤、手无寸铁,打起来了用什么来挡买活军手里的刀剑?既然不打,那就只能听话,做好迁移的准备,可这会儿也不是安排这些活计的时候。 大家的心里都遍布了对于新生活的恐惧和迷茫,对于这些老人来说,让他们去考虑未来,更无异于活生生的凌迟——祖祖辈辈精诚合作,千辛万苦才建造起来的土楼,现在又要抛弃了,更重要的,好不容易繁衍生息,兴旺的族人们,从此便要散失了,再也没有重聚的可能,就算经过数代繁衍……只要有这个‘户不过十,过十则迁’的规矩在,宗族就永远无法再壮大起来。这让他们怎么能往下细想呢? 拆分族产,甚至比上吊还要更难受,不,甚至可以说,每时每刻都好像浸在了猪笼里,明明穿的衣衫很单薄,却始终喘不上气来,他们是很难想通的,艰难世道里,除了一家人之外还能相信谁?客户按族抱团也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难道他们抵触过买活军的衙门吗?难道他们不肯种谢六姐发下来的粮食了吗?为什么官府连家都要拆了呢?那还不如要了他们的命呢! “好了好了,都快回去睡了!明日起来你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不过,很快的,确认人没事情之后,兵士们也就开始赶人了,“烛火不许熄啊!回去以后都把家里的人口点一点,少了人要及时来说!再有人上吊也要立刻救下!死?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让你们死了!还得给六姐干活赚买活钱呢!自己死不要紧,想想家里人!” 这话不好听,但至少是个积极的信号,也在无意间给族里指了一条新路——其实路是一直在的,只是之前他们完全没有想过而已,三千两一个人的买活钱,倘若能凑出来,二话不说,买活军立刻把你礼送出境,在买地之外,想生多少生多少,经过几代人的时间,重新繁衍出一个大宗族或许并不是妄念。 当然,这要是凑不出钱来,又或者不愿为数百年后的宗族蓄力,那也就没有话说了,反正机会是给了,你不给力谁也没有办法。但不论如何,只要心中有梦,情愿离开买地再不回来,也要恢复宗族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就算华夏之地,将来不免被买活军吞并,那,还有南洋呢,还有海外呢,天下之大,总有一处是买活军触不到的地方不是吗? 终究对大多数人来说,在死和活之间的选择是很显然的,很快,满是沮丧的人群散开了,广场上也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阿霞不被允许回去——她当然也是睡不着的,也说不出话来,虽然被人救下了,但那一小会儿上吊的功夫,她的喉咙已经被勒出了深深的肿胀,经过小半个时辰,已经开始充血发红,想要完全退掉可能要一两个月——她妯娌陪在她身边,默默地抹着眼泪,时不时把她身上披着的一张小被子往上掖一掖。 值夜的兵士们也没有睡,他们按道理是不该休憩的,全都要轮班盯着土楼窗户的动静,到明日换班后才能去休息。刚才的这番动静,也让他们全都没了睡意,不知是谁扇亮了灶台,开始烧水了——土楼在二楼、三楼做饭是很不方便的,一楼的房间,只有很少一些有人住,其余地方都安排做储物间和各房单独的灶台厨房,为了排风方便,都设在冲内的广场方向,烧热水咕咕咕的声音,很快就清晰地传了过来。 “吃伊府面吗?” 有人在灶间里低声询问,七八人都应了声,刚才发现不对的值班兵士小杨也道,“给我两碗,多下辣子,有没有肉干或者荷包蛋啊?” “美得你!没有,都在营帐那里,辣椒粉倒是有,多给你放点。” 炊事兵在房间里笑骂了几句,兵士们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们似乎并不在乎刚才发生的插曲,照旧还是高高兴兴的,“想吃肉干,啃你自个儿的胳膊去!” “滚!” 无视了土楼内低沉的气氛,他们低沉地玩笑着,就像是月色中旁若无人的凶兽,强大的气场碾压了环形土楼带来的压迫感,似乎连四分五裂的牌匾,都无法把悲伤就留在广场中。很快,面就烧好了,在山间清寒的夜里,一碗碗热腾腾地装了出来,淡黄色扭曲如波浪的面条,泡在红彤彤带了一层油星的汤汁里,上头还洒了红色的辣椒粉,用筷子稍微搅动几下,从腰间掏出一小罐榨菜碎,往里撒上一点,先喝一大口汤,再心满意足的哈一口气,挑起面条大口大口地嗦进嘴里,湿寒顿时一扫而空,本已经逐渐疲乏低沉的身体也重新昂扬起来了,“这伊府面饼是真好吃!这么多方便兵粮里,我最喜欢它了!” 香气已经广泛地在广场上散播开来了,逐渐往二楼、三楼飘去,小杨端了两碗盛得半满的伊府面,碗上别了筷子,走到阿霞妯娌身边,“给——你吃点,也喂你嫂子吃些!” 阿霞弟妹畏惧地看着女兵士,她没有敢反抗,踌躇着接过碗,但似乎也不敢入口,尽管这面条香得离奇,就算是过年,土楼都很少有这样勾人心魄的香味,但正因为太香了,反而似乎也激起了她的警觉,让她感觉若是吃喝了买活军给的东西,便有什么气节会因此消失了似的。 “——傻不傻!” 小杨却不在意她吃不吃,自个儿席地而坐,端着碗稀里呼噜吃了两大筷子面,又喝了一大口汤,满意地叹了口气,这才继续挥着筷子,继续着自己的话题。“这有什么好自杀的?不就是收留了两个族里的亲戚吗,就算没收留,你们寨子也是一样要拆分了迁移的——都进买活军治下了,不分家?不搬迁?守在山里过苦日子,有什么用?是为了感动自己呀,还是为了维持族长家的权威呀?要我说,早就该出去了——早就该去鸡笼岛了!” “我给你算算,到了鸡笼岛,你们过什么日子——先一个,鸡笼岛天气热,就不用存钱买棉絮棉袄了,省一大笔钱!我听说你们想买棉袄得存两年钱呢!这笔钱做什么不好?非得买棉袄不可吗? 第二个鸡笼岛海运为主,所有货物都比山里便宜,而且种类也丰富,你们买棉絮的钱,都可以买好几匹花布了,够你们全家人都做几身新衣的——你们这些客户人家,喜欢穿深蓝色的布衣,是因为不喜花色吗?不就是因为山里什么东西都贵,只能自己织布自己染,这要花费多少精力?到鸡笼岛之后,能去工厂做活的,三十五文一天是起码的,布一匹才一百文不到,还都是新鲜的花色——自个儿算算,几天能买一匹布?几天就够做一身衣服了?”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土楼中心的这座广场,传声效果是特别好的,家家户户又都开着门,于是小杨的声音,便顺畅地传到了每一个静谧的房间里,心事重重地躺着的成年人耳朵里。“再一个,这么多人住在一起,做饭、上厕所都不舒服,你们为什么还要这么住,其实不就是因为分开住不够安全吗?不但有猛兽也有贼匪,要说住到城里去,又哪有那么多工可以做呢? 可是到了鸡笼岛以后,那就不同了,鸡笼岛是没有贼匪的,那些土著害怕生人,早就逃到山脉东面去了,虽然不说是夜不闭户吧,但在鸡笼岛,单户人家可不怕被本地人欺负——鸡笼岛就没什么本地人!就算是自家单住,又怕什么呢?愿意种地的,鸡笼岛一年三熟,那地岂不是比你们在山里种的这红土地好得多? 愿意去做工的,鸡笼岛的工厂常年都是招工人的——工厂还在建的就有好多!工人缺得厉害,你们这些女子,愿意做工就去做工呗!天天都在家带孩子做农活的,抽空还要缝缝补补,洗衣做饭,织布染色,一年累得要死,也就勉强挣个嚼口,能落得下多少结余?要是男人不寄钱回来,饭都不能吃饱!这样的苦日子,就算合族团结又有什么滋味? 到鸡笼岛去,孩子送托儿所、扫盲班,满五岁就能去做半工了,虽然没多少钱,但胜在不用大人带,自己还能吃饱。你们大人,做工也好,种田也好,布反正是不用织了,生活所需的一切东西都可以去买,价格也很便宜,就算不和族人住在一起也不用担心被别人欺负,有事就去衙门找吏目说理——自由自在大说大笑的,有什么不好?” 她理直气壮地诘问着,也使得旁人很难反驳她的理论——被这样一说,似乎分户搬迁,反而是去享福去了!和在土楼里居住比起来,只有好处的。“再说个吃口吧,你们这样大家做饭都在一楼的,就连多用一滴油,都要被三姑六婆说嘴,说你不会过日子,不懂得省钱,一年到头粗茶淡饭,就算有钱,敢开几次荤啊?我是最知道你们这些大族的,想攒个私房钱那都是罪过!族里吃糠咽菜,你们有肉也要埋在饭里悄悄的吃——更何况大多数时候也的确是没肉吃,肉都吃不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话,就实在是有点太嚣张了,阿霞的妯娌也忍不住动了动,气虚地反驳了起来。“难道……难道去了鸡笼岛,去了南洋,就可以随便吃肉吗?” 肉,那是多么难得的东西,一年下来,倘若能开两三次荤,那都已经是日子过得非常不错的了,客户人家的肉食来源,大多是山林间的野味,但这并不是能常得到的东西,小杨说得不错,便是打到了,也很难带回楼中剥皮开火,总之,对客女来说,一年能够把米饭吃饱就已经是很好过的日子,肉实在是一种奢求。她们认为,天下间就算有什么地方过得比山中好——这自然也是有的,譬如云县、泉州……但是,她们的丈夫回来谈起时,给人的感觉是,那里的肉也不算是什么便宜的东西。 “起码比在这要好点吧!”小杨不以为然地说,“鸡笼岛和南洋,就算不能隔三差五吃点鸡肉,海鲜总是很便宜的——淡菜就两文钱一斤,丰产的时候一文钱,这些东西不能当肉吃吗?起码总是要比闽西要丰饶吧!海鲜和肉比,就算肉比较好吃吧,但常吃海鲜还能预防大脖子病——我看你们寨子里也有几个大脖子的小孩。” 闽西是个能把老鼠干作为自己出产的地方,任何一个地方,倘若连田鼠都列入食谱的话,那么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这个地方必定出产是很贫瘠的,以至于人们不得不一再地扩大自己的食谱。阿霞的妯娌无法反驳了,她还没有吃过淡菜那!如果海鲜可以预防大脖子病的话,那么……那么无可辩驳的,鸡笼岛的日子或许确实是要比闽西好过一些。 既然这么说的话,去鸡笼岛,倒似乎成为一个万全之策了!宗族的保护——在闽西是必要的,可去了鸡笼岛和南洋就完全不必要了,而宗族的限制也完全地失去了,生活水平还有极大的提升,总之要比在老家的日子过得好……甚至,孩子们还能去上托儿所和扫盲班——还不是仇老师开的这种随随便便上的东西,是很正经的课的样子,如果……如果能读书的话,是不是还能把初级班、中级班、高级班一路读下去? 没有一个做母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到教育,土楼里的女人们翻腾着身子,她们不再无声地悲叹了,而是望着黑洞洞的门外溶溶的月色,沉默地聆听着买地那凶狠兵士的话语。而广场上也响起了含糊的声音——是阿霞在说话,只是因为她的脖子肿了,说话声音十分的模糊,以至于大家听不分明。 “哦?你说你感觉无颜面对你丈夫啊?” 那个女兵倒是大声地把她的话给重复了出来,“这个简单啊,不行就离婚呗,孩子反正是你带大的,肯定跟你,你们又没什么财产可分的——你公公你就申请不要和他们分一户嘛!你这不是还有妯娌?让你公婆跟你小叔子走。你和你老公带孩子去鸡笼岛,他要是责怪你,那你就离婚好了,你不就一个女儿嘛,也三岁了能上托儿所,往托儿所一送,一天就三文钱,你去做个纺织工,一天三十五文,厂里还包宿舍,就算不住宿舍,鸡笼岛租房也便宜,两三百文一个月,搞一间房子也不难,每天下班了把你女儿接回去,两个人一起吃顿饭,十文钱就能吃饱吃上肉蛋!你还能存个二十文!” 一天能存二十文! “等她五岁了,你就让她去工读,一天的吃饭钱自己都能挣出来,到时候你三十五文就几乎是净赚的,存个几年,难道买不了房吗?独门独户的水泥房,隔音好得很,你在屋子里唱歌邻居都听不到……” 独门独户,属于自己的房子! 已经有人从黑暗中坐起来了,她们完全摆脱了那种低沉、抑郁而迷茫的情绪,已经开始聚精会神地听了下去。“到时候,织布的活不必了——费那么大劲干嘛呢,买的比自己织的还便宜,也不用洗衣了,有洗衣厂,还帮你熨好!连水都可以不必挑,花点钱去买就好了,下了工你们去上学也可以,去看戏也可以,能做的事可多了去了——这还是离婚靠一个人呢,若不离婚,那还可以利用从土楼带走的族产——” 族产……是了,既然大家要分散迁徙,那必定是要把族产分一分——还有自己和丈夫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存下来的私房钱,以后也都是明正公道不需要再怕被族里、公婆给没收的正当财产了。 多少呼吸都瞬间急促了起来,甚至有许多人已经悄然站起了身子,开始盘点自己的私蓄,同时在脑中梳理起了自己对于族产的了解和猜度:明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分族产,按道理的话,我们房可以分到多少,公婆又会怎么分配呢……:,, 563 着眼明天(下) “所有族产中,田地这部分,昨日我和买活军的吏目谈过了,虽然是多年的熟地,但因为土质毕竟是不好的,而且又在山间,出产的话,我们大家心里也都有数,所以价格不算是太高,一批都趸给他们,还要再打一些折扣——大家都知道,献田换政审分,一般都是要低价才算是献田的,我算是给大家做了个决定,本来价格就不高,就算价格抬上去,分到各房也没几两银子,还不如趁此机会给各房换点政审分,也方便以后大家在各地的发展。” 距离西湖寨一百多公里之外,罗安寨的寨主兼族长罗华,端坐在围龙屋天井正中,对下首坐在小板凳上的涌涌人头,仔细地交代着族产的去向。“所以,族里的一顷地最后只换了三百两银子,比市价大概低了三成的样子,各房的政审分大概一人能分到五分的基础分,人人都有,还是划算的。” “至于存粮呢,那边粮仓也在过秤,大概谷子是有个十几万斤的,全都换成干饼子我们路上可以吃,除此之外就是衣料、器皿和族里的存银了,衣料,族里的公用器皿,全部折价卖给县里,再算上我们族中原本的存银,一共是两千八百六十两还余了几百文。” “我自己掏钱补成三千两,二十个房头,匀下来一房一百五十两的样子,你们各房内怎么分,只要大家都没有异议,我们也不吭声,至于说若有人告到我这里,那我也就最后再做一回主,帮你们把家分得清清楚楚,也算是全了这最后的情分。” 罗华还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大概三十岁出头,神色精悍,说话办事也很有条理,他扬了扬手,把一本账册放到身边,“昨日的账目悉数都在册里,大家都可以来翻看一下,若有什么出入立刻就说出来,免得事后心里有什么猜疑,那就不好了。” “怎敢猜疑族长!” “族长厚义,我们是巴不得和族长一起迁移的!” “正是!我等罗氏族人永不分散!” 和僻处山中的西湖寨不同,在闽粤边境的罗安寨,不但土楼的制式和闽西不同,是老式的‘围龙屋’,而且寨子的规模也更大一些,他们拥有两座围龙屋,寨子中的客户人,日子也过得还不错,在家的男丁也很多,这使得他们在本地说话比西湖寨他们更加强势一些——田里的出产比闽西要好,气候更温和,养得活更多的人,就不必把所有的男人都送出去赚钱了。而且,有胆量外出的很多人,他们可以选择去广府闯世界,要比在福建道混得更好一些,带回家的钱财也多。 再加上,连续两三代族长,都是处事公正又有能力的‘明主’,罗安寨在他们的带领下蒸蒸日上,正因为如此,族人当然舍不得拆分迁徙,觉得出去独立的日子,不如在宗族荫庇之下来得有底气——这也是人之常情了。 “好了,木已成舟,说这些做什么!” 罗华把眼睛一瞪,他积威甚重,立刻压服了场面,“难道,这道理听得还不够吗?还是闽西那边的消息还没有流传过来?敬酒不吃,想吃罚酒,这是皮痒了?想吃刀片了?” 一提到‘闽西那边的消息’,声浪立刻完全平息了下来,族人们也不吭声了:确实,闽西那边的消息好吓人,先是说闽西那里的客户人家,都信了一个魔教‘真老母教’,想要举事反对谢六姐。甚至于,要派教徒在运动大会上刺杀谢六姐!并把运动大会周围的土地,全都化为焦土,居住在附近的百姓也全都杀死! 而在事发之前,六姐天威默运,已经查知了一切,于是勃然大怒,认为客户人家聚居在荒山野岭,不肯主动迁居城市,也不肯分家,以族群为单位,乱搞迷信,不肯扫盲,这都是悖逆她喜好之举——已经是买地的活死人了,却还如此叛逆,可不是不敬不孝?! 天颜震怒之下,所有客族都被连累,不得再以大族之名聚居,必须强制分户迁徙——若是不从,那就不要怪官府不客气了,不从者照样强制迁徙,目的地以偏远、交通不便的南洋为主,而且到了当地要先服三个月的苦役! 服苦役,这还算是轻的了,倘若不但不从,还要攻击上山宣布此事的吏目、兵士呢?那不好意思,袭军那是一等重罪,所有反抗的人,全部就地击杀,土楼拆毁轰烂,牌位焚烧、族谱撕毁,余下族人,再送去更偏远的南洋荒地——仅仅只是抗拒不从,那还去的是华人多的熟地,若是敢暴力伤人杀人,那就去的是荒地!去了以后苦役三年,劳动方才能够获得收入,但政审分依旧是被扣到了接近于零的程度,也就是说,这一辈子、下一辈子接连几代人,想要入仕的难度是很高的了。 不要以为买活军只是说说而已,罗安寨已经听说了至少两个寨子被下了辣手,都是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在家的男丁多,而且平日里受了严格的训练,令行禁止,还都习练武器,在乡间械斗中是无往而不利的,似乎可以和买活军掰掰手腕,用鲜血告诉买活军,对待客户人家要悠着点—— 然后,就没然后了,收到消息的时候,这两个寨子已经基本算是除名了,凡是参战的男丁全都被就地杀死,完全是按说出口的话照办的,一个活口没留,妇孺老弱反绑双手,佩戴重镣,下山立刻上船,一分钱都不许带,当即送往南洋。留在寨子里的所有东西全都充公,有些人还在山里听到了炮声——隔着山头望去,见到了买活军炮轰土楼的场面,听说只一炮就把土楼轰得倒塌弯折,这就是火器的神威! 悠着点?那是有实力的人才能说的话,没有实力的人只能选择乖乖听话,不要去问‘为何’,为何我们要顺从你?你打算怎么说服?当官府拥有这种火器,拥有大量精兵的时候,没有人配问‘为何’,不管是否理解,乖乖照做就好了! 收到消息的当天,罗华立刻前往官府,询问如果寨子主动分家的话,能不能拥有一些优惠政策——目前来说,衙门主要还在收拾闽西那边事发中心的寨子,但罗华不觉得六姐会就此罢手,她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凡是不分家,还聚居的宗族,迟早都是要被收拾的。客户人家之所以成为此次被针对的对象,主要是因为他们的确是买地境内普遍还都挺着没有分家的人群了,就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扎眼,或迟或早,六姐总是要收拾到他们头上的,真老母教的事情,或许也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认清局势之后,接下来就是操作了,罗华不会说自己一点都没有不舍,但他有个很好的素质——他从不会因为情绪而去逃避什么事情,该做的事就是要做的,早没有分家,是因为当时罗安寨在一众客户土寨中随大流还不算太显眼,贸然分家,族人不理解,他们一房承受的压力会很大,而且未必能分得大家都满意。其实已经是受了怯懦心的拖累了——当时分家,大家得到的好处会更多,不过现在也还不算晚,罗华自告奋勇,响应政策主动要分族,也得到了县衙吏目的夸奖。 “很及时啊,老罗。”吏目似笑非笑的表情,给罗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那一刻,他完全肯定闽西的传言,固然有夸张的部分,但大体来说应当不假,这里的县衙已经在着手准备要对客户土寨下手了!迟上一步的话,恐怕就拿不到现在这么好的政策! 罗安寨作为主动响应的一方,拿到的政策还是不错的,首先,卖族产可以加政审分——别看不多,可和其余寨子比这就是个优势了,其次,他们分家的时候,亲人间允许在比较近的城市,而且可以自己挑选地区,别的情况那可都是听凭官府安排的,而且越是亲兄弟,就越要一南一北的安排,防的就是分家后不几年,大家又搬在一起居住,又成了一个小小的家族。 此外,搬迁之后,官府还会给予一定的补助,这是在去鸡笼岛和南洋本有的补助之外,额外给的一些,还是那句话,哪怕不多,但总比没有好吧?也能让他们在其余迁徙的客户人面前更有脸面,新事业开始得更顺畅一些。 如此,罗安寨用很快的速度,在罗华的主持下,顺畅地完成了变卖族产、分家并挑选去向的工作,分家是以人为单位的,譬如说罗华吧,他可以带走他的妻子子女,这是当然的,还能带走他母亲,他选了南洋美尼勒城做落脚点,那么,他亲兄弟虽然不能选美尼勒城,但可以选美尼勒城边上大概五十里左右,新建的小镇作为迁居点,而且兄弟还能做个海货商人,定期把这座渔业小镇的出产贩来美尼勒城,如此还能和罗华一家人聚聚。而罗华只要在孩子们成亲后,就把他们分家出去,永远满足‘户不过十’的条件,就不会有子孙后代必须远走他乡的事情了。 虽然分家不是什么好事,但能筹措到这一步,罗安寨也足以告慰先人了,至少他们比黄金寨、林寨那些事发的地方,要从容得多了,亲眷只是分离,但不能说完全没有见面的机会。否则,一个被打发去东江岛,一个送往占城港的话,按照现在的情况,这一家人这辈子应该是都难再见的了。 “去闯一闯也好!” “是了,我们客户人家,哪里怕闯?牛耕田马食谷,各人自有各人福!闯出个天地来,也不算是弱了我们罗氏先祖的威名!” “是咯!到时候有钱了还怕见不到面吗?现在邮政都这么发达的!大家勤通信,多出主意多报信息,说不定反而比现在住在一起更富!” “树挪死,人挪活!” 虽然对于分家也有不舍,但毕竟这件事办得很顺利,而且大家也都得到了实惠——对于大部分族人来说,一百五十两银子分到房头,这是一笔很大的财富,毕竟是让他们多了一分底气,气氛也就轻松了起来。客户人家骨子里敢闯敢干,能豁得出去,敢于拼搏的精神,开始占到上风了,他们已经开始乐观地憧憬日后的闯荡生活了——客户人的迁徙是祖辈人传下来,写在血脉里的事情,他们也不至于还没尝试就完全失去了信心。 “还有一件事。” 罗华嘴角也泛起了欣慰的笑容,不过,他很快又严肃了起来,“阿生,你到我跟前来——我问你,你平时和罗祥寨的阿民玩得好,你知不知道,阿民私下也入了真老母教?” “什么?!” “阿生,你——” 人群立刻轻微地骚动了起来,人们对着阿生虎视眈眈,似乎他稍有异动就立刻会被人虎扑上去制止,阿生面色涨得通红,嗫嚅道,“我……我是听说过,但我没拜——我没入教拜过!族规不许入教,我记得很清楚,我不敢触犯族规的!” 拜入魔教,和平时去庙里参拜还是不同的,若被族里发现,轻则浸猪笼,重则直接处死,阿生当然不敢承认,罗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他并不说自己信不信阿生,而是继续问道,“上个月,你去了广府那边走你舅家亲戚——你舅家的邓寨,这个月很多男丁返回去!他们是不是就等着你们报信,随时准备攻入闽西,和真老母教合谋作乱了?” “什么,还有这样的事?!” 人群更加凌乱了,不少客女都后怕得双手合十,祷告不休,更有人恨铁不成钢骂道,“阿生你糊涂!怎么敢搅进这样的事里!邓寨吃不上饭,我们罗安寨的日子可过得好得很!” “我,我是想,只是帮着传传话而已……到时候我们让他们过去就好了……” 阿生手足无措,拼命地为自己辩白着,罗华挥了挥手,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好了,做了就是做了,都分家了,我还罚你做什么?扣你们五十两分家银子就算了——阿生听着!想挣回那五十两银子,明日,你就去邓寨那里报信,就说是闽西大乱,真老母教起兵了,等到邓寨的人过来的时候,我们罗安寨屋门紧锁不会和他们说一句话——你就让他们快点过去,顺着那条路去闽西……”:,, 564 角抵大受欢迎 “上啊!” “冲——” 伴随着震天响的冲杀声,两波人马犹如猛兽出柙,往前狂跳而去,将偌大的黄土地激得黄沙滚滚,烟尘满天,好在大家事前都有所预料,拿不同颜色的方巾裹住了口鼻,在沙尘中眯着眼寻找着自己的对手。“在那里,冲!” “来就来,谁怕谁!” 他们的对手是裹的蓝巾,大概有人,也发现了他们,当下便抱着腿勇猛地冲了过来,和这边的红巾队伍撞成了一团,“倒下吧你!” “哪有这么容易!喝啊——” 在热血沸腾的吼声之中,双方狠狠相撞,顿时有一方受不得撞击,力道松懈,骂骂咧咧地把脚踏实在了地面上,“呸!晦气!老子一时没站稳——头巾拿去吧!” 说着,便将自己的蓝巾取下,丢给了对面,摇头晃脑地走出了场地,“嗐!等下一场吧!” “老大,胜败乃兵家常事!” 这个身强力壮的主攻手一旦败下阵来,他身后的小弟们,也很难在围攻中幸存,不一会便纷纷丢盔卸甲,走出了场地,豪爽地安慰起了队长,“是啊,队长,我们的积分不低呢,怎么算进决赛都是稳稳的,这一场就算是战略性放弃也好,下午你不有单人赛吗?走,咱们先去吃点心去!那边的红糖薄荷水应该新提一批出来了,刚从井里吊上来的,沁凉!” “走走走,喝糖水去!” 老大于是也转怒为喜,笑着张罗了起来,“兄弟们都多喝点,这一场算我的!” “哪能算老大的,我们来请客!” 一行人热热闹闹,咋呼着很快走远了,场中的鏖战则仍在继续,王无名站在一旁的阶梯观景台上,手拿望远镜眺望着场中的热闹——一共一百队,每队五人,五百人在运动场中央的空地上,用双手抱着一只腿,形成如同金鸡独立一般的姿势,彼此单脚跳着互相撞击,这活动在北方叫做‘撞拐’,南方的叫法则是更直白一些,就叫‘斗鸡’,买活军官方,则称呼它为‘角抵’,并且围绕角抵也设了奖项,现在正在举办的,就是角抵比赛的初赛。 别看这角抵似乎幼稚简单,但它的渊源可以上溯到黄帝大战蚩尤的传说时段,据说蚩尤生角,抵而做戏。那之后人们便把双手抱起那只腿形成的角度,看做是自己的‘角’,彼此冲撞,作为一种游戏了。这种角抵游戏,迄今在南北都非常常见,就像是踢毽子、掷羊拐一样,属于无师自通的民间游戏,顶多是因为地理环境,选用的材料不同罢了,譬如在南方,羊拐骨难得,孩童们便用圆润的小石子代替,但游戏的大体规则是没有什么变化的。又有跳房子、猜拳跨步等等,都是千百年来城乡一体流行的游戏。 当然这些游戏,并非每一种都适合成为竞技比赛,买地只是挑选了踢毽子和角抵列入正式比赛项目,不过饶是如此,也在各地掀起了热潮——跑步、跳远、举重什么的,实在是没有什么趣味性,而且要说针对这个做什么训练,想要在大会上夺魁……这个对村子来说实在是太遥远太渺茫了。但角抵和踢毽子却不同,对场地几乎没有任何要求,本来就是大家从小玩过来的游戏,现在吃得饱了,农活相对从前也轻省了不少,有了多余的体力,又受到体育大会的感召,重新捡起这两样游戏,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如此一来,这两项游戏便立刻在乡间风靡了起来,便连城里,各街坊中有些胆大活泼的少年,也招呼着组织起了角抵对决,如此逐级挑选出来,最后以村为单位,每村挑出一至两个代表运动员,参加大会——对于很多村落来说,这也就是他们参与到运动大会的唯一一人了。 在大会中,又分设了单人、双人、五人的项目,单人这个,就不必多说了,每次都是两人捉对,以二十分钟为限制,逐渐缩圈,一开始圈子很大,双方可以互相追逐,到后期总有一人体力会率先不支——单脚跳着互相追逐,是很耗费体力的,也很容易失去平衡,摔倒、离地的腿落地、出圈,都算是落败。所以单人的比赛很讲究策略和体力分配,并不一定是势大力沉者得胜。 双人这边,则是两人携手,不但两只手大多数时间都要扳着脚,而且一侧的手也要挽在一起,结成对子彼此碰撞,如此对于选手的配合、默契,便有很高的要求,倘若目标不一,自然很容易互相带累平衡,这若是手松开了,不能在若干秒内重新挽上,也是要直接出局的。 单人、双人的比试,都是一队对一队,胜负简单明了,赢家晋级,输家则进入败者组再较量一轮,再负者出局,到了五人队这里,规矩就不一样了,五人队是一百只队伍一起参赛,一共举行三轮,随机分红队、蓝队,互相抢夺对方的头巾,队伍的积分由本场的胜负分,加上队伍夺得的头巾计分一起决定。到复赛、决赛,队伍都有一次重新组合的机会,如此,五人制的比赛就更讲究策略了,不但要确保本队的得分,如果能让本方获胜那就自然更好了。 对于观众来说,单人、双人也有单人双人的好处,简单明了,五人制比赛,就胜在气势大,好似真的战场冲杀,却又玩的是自己也熟悉明了的游戏,代入感很强,别看足毬、篮毬平时比赛时,观者也是甚多,但今日角抵比赛,观众席那才真是人山人海呢,提前大半天就有人想要进来占座了,别的不说,运动场内的粪车半天都是不停的,一边川流不息的腾厕所,一边入口拼命的往里运小食发卖,这样的景象当真是前所未见,热闹喧腾到了十二万分! “噢!” 山呼海啸般的叫声响起来了,这是见到了一个选手,他队伍中其余几人都被淘汰了,就他一人受到其余蓝头巾的围剿,但这选手下盘似乎特稳,只见他腰一沉,上身一倾,居然双手离开离地的那只脚,却依旧保持了标准的角抵姿势——这是完全靠腿腹自己的力量,虽然不能持久,但也给他解放了双手,冲着来犯的敌人就是一推,敌人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一招,大吃一惊之下,失去平衡,倒是把其余几个同伴都带得栽倒在地,不得不把头巾交了出来,塞到了他的挎包里。 只要角抵足保持姿态,这也是规则内允许的现象,只是如果没有手的帮助,这很难持久而已,事实上五人制角抵比赛,之所以好看,就在于能打出配合来,譬如五人成组时,其中一人即使失去平衡,也可以短暂放手,扒拉身边同伴借力站起,当然,是成功自救,还是把别人一起带倒,那就不好说了。 也正因为五人组比赛,变数多,乐趣也多,大家又好理解,便是第一次观看,也能轻易地明白其中的战术,从观众的反应来看,他们是极其喜爱五人制比赛的,甚至连体育场上空飞的无人机——在美尼勒城让弗朗基人闻风丧胆的‘黑天使’,百姓们现在也习以为常了,他们并没意识到这仙器具体有什么作用。王无名又眺望了体育场上空飞的无人机一眼,伸手捂了捂耳机,“发现目标了吗?说完了。” 一阵滋滋啦啦的通讯声后,有人回话了,“就在左边3号看台3-46,已经有我们的人接近了……正在准备……” 在买活军这里,任何公共设施都有标号,这对于情报局来说是很方便的,王无名的望远镜也跟着快速定位了过去,当耳机里传出了,“抓捕开始!”的喊声时,他也看到了一名样貌普通的汉子,被几个人从后方一把按住——很快,闪着寒光的手铐就出现在他手上,而看台周围,也小小地骚动了起来。 人已经抓到了,接下来就是安抚看台民众,王无名又看了两分钟,确认看台上众人的情绪已经平静,又再投入到比赛中去了,方才松了口气,不再留恋场中的比赛,而是转身出了运动场。 回到情报局,暂时还不急着去审犯人,先让手下上点压力,‘晾’几个小时,到后半夜再审,犯人的心防会崩溃得更快,桌上用纱罩罩了一盆水,水里一个马口铁的盆子里,拿白纱布蒙着半盆新下来的香瓜,吃在嘴里,香糯可口,甜得仿佛滴蜜——去年刚成功栽苗,往外扩产,在海边沙土地里种出来的玉露香瓜,今年是第一批大规模出产,这甜味,只要吃上一口,其余香瓜就满不是个了。 情报局是又有钱又有关系的部门,这都是计划中的福利份额,以王无名的级别,两天一份时令水果,这是雷打不动的,只是他们这级别的干部都不在乎这些,出门在外时,干脆不领,直接折现,在局里办公,随手就分给手下吃了,昨日王无名的那个开给大家都尝了尝,今日吃的就是刘主任的。王无名也只吃一片,余下几片,让跟他出门抓人的干员们都分了。一边吃瓜一边问,“闽西那边怎么样?战况报过来没有?” “昨夜进山了,在林寨被截住,全歼——我们的人前后包抄,一个活口都没能跑掉。” 这回答是很轻描淡写的,当然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这些人虽然受过军事化的训练,但顶多就是把长棍包个铁头,就算是‘利器’了,除了械斗之外,还有什么正经的战争经验?被多数在南洋见过血的正规军前后包抄,还能有什么好?双方实力差距实在太大,可以想见交火的大部分,都是痛打落水狗一般的场面,实在是没有什么悬念。 “这一批损耗的是邓寨是吧?” 经过情报局层层标注,以仙器地图为主的现世地图板,被推出来了,情报局众人指点着上方的地理,“从这条线下去,还有胡寨、罗红寨……十几个寨子。按照黄将军的指示,还在胡寨传信,一往下传,消息以闽西大乱为主,有贼心的寨子,知道邓寨的人进去了没有音信,肯定以为他们忙着抢掠,为了不错过头汤,便会尽快赶路,我们会尽快转移罗安寨的百姓,以罗安寨作为据点,这样贼子从罗安寨进山之后,就再也走不出来了——这一轮下来,收割几千个人头怕都不是问题。” 买地对于这样的做法,有一种很形象的比喻,叫做‘钓鱼执法’,王无名认为这是很贴切的,或者,他觉得还可以有另一个名字,比如说,‘提前甄别’——买地总是要拿下广府道的,到那一天,也迟早要来消化这些寨子,把他们强制分家,现在都想要联合魔教趁火打劫,到将来肯定也是一样,提前把这批人甄别出来,多省事儿?能有效地省去将来安排大量人手去山寨做工作的麻烦。 更何况,武装反抗的结果还会带累家人,这些寨子的男丁现在提前损失了,剩下的孤儿寡母最多是损失点政审分而已。他们无处可去,正是绝望的时候,买地这边帮他们分家迁徙,自然会顺利得多,不管他们是否知道真相,在此刻的情势面前,也只能选择彻底融入买活军,选择买活军的新秩序,因为他们实际上已经没有别的活路了。 南边的麻烦,一鼓作气,已经被连根拔起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给买活军带来什么不便,甚至还能让他们总结经验教训,之后知道该如何应对一样死守宗族制的人群——不要以为可以细水长流徐徐图之,凡是要改变这种已经行之有效的体制,需要的就是狂风暴雨般的外部施压,尤其是对于那些语言交流不便的人群,要配合武力背书,进行新思想的强制灌输,迁徙是必要的,而且也是极好用的,否则,买地先进的生产力,未必能解放族群的全部生产力,反而只是滋润了他们中的优势人群——指望优势人群普遍拥有动自己蛋糕的觉悟,这并不现实。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对现在的买活军来说,抢时间把一切在运动大会开幕之前解决,让六姐能清清爽爽地走进运动场,这是他们的主要诉求。南面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北面,“使馆的信已经送去了吗?” “快信昨天已经通过口述送往京城了,应该一会儿总台会送京城朝廷的反应过来。” 说来也是可笑,敏朝使团和京城联系,还要通过买地使者的中继,但这确实是无可奈何的事实,遇到紧急事项时,使团会先写一封快信,通过总台口述发往京城,随后再通过驿站发出一封具体的报告,起到一个补充作用,往往是京城这里已经做出表态,信才能寄到,这么做主要是为了赶上买地信息交流的速度。而为了能在第一时间对快信做出反应,买地在京城的使团甚至还拥有御前直折之权——比一般的小官还都更靠近皇帝,在很多人看来,简直是讽刺而又荒谬。 但在王无名等人看来,这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一切种种,主要都是因为敏地的决策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双方的速度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倘若一直要等敏朝的回复,买地这里简直什么都干不成,所以,只能强行地把敏朝的速度也提起来才行。至于说敏朝皇帝官员是否喜欢这个改变……这个就不在他们的顾虑范围之内了。 就像是现在真老母教这个案子吧,情报局用数日的时间,就通过热区法则,筛选了值得注意的若干商家,都是拥有海船,有在登莱、买地、广府等港口停靠的豪商,同时再筛选他们和白莲教的关系,为他们再次进行着色,颜色越深,就越值得怀疑。如此,又筛选了三个最终嫌疑人,并且发现他们和敏地境内的一座州府,都有很深的关联—— 热区是不会骗人的,至少一般情况下不会,于是买地三天内便确定了要着重调查的州府,而此时信王的信才刚走到临城县那!若是真把这事儿交给朝廷的锦衣卫,怕不是要等上一年半载才能出结果?这期间真老母教都不知能发展出多少信徒,添多少乱了。 因此,情报局请示过六姐,已经为这次行动定下了‘自行其是、说一不二’的方针——先蛮干!硬查!有谁不服,找买活军,若是本地的官吏还不怂,敢扣押甚至是处死买地办事处的吏目,那就尽管放心,全城的好日子都到头了,在州府内所有吏目,一体株连!运动大会开幕式后,女主会亲自带船北上,会一会敢和她作对的铁骨头! 要说军主不是闹脾气了,还真有点儿让人不敢信啊……要知道,买活军一路走到现在,窝心事不少,可军主一向是最善于抚慰百姓的,很少有大范围株连的行为,更不说亲自放话,要用仙器‘核平’了。王无名当然不敢说出口,不过他私心也觉得,这个真老母教,敢在运动大会之前搞风搞雨,不给军主面子,看来的确是触碰到了军主的逆鳞…… 当然,作为六姐的鹰犬,他们肯定是喜欢办这样的案子,可以尽情放开手脚,随意施为。王无名等了四五个时辰,直到审讯室传来消息,说嫌犯没憋住尿了裤子,这才点了点头,迤迤然起身,往审讯室过去了——无法控制便溺,其实是很重要的信号,成年人尿脏了自己的衣服,是一种屈辱的感觉,似乎人的尊严在这一刻完全失去了,他必定急于找回‘人’的待遇,也就意味着,嫌犯的心防在潜意识中,将不可自制的开始崩解。 审讯时机已到,这时候去问他,应当什么都能招出来了——不用说,这些商户的屁股就没有完全干净的,王无名压根不担心自己抓错人,他要做的,只是一大堆违法的事实里,找到现在他需要的那些而已。 “韦清远?” 他翻阅着数日来收集到的资料,漫不经心地走进审讯室,有些夸张地皱了皱眉头,像是受不了室内淡淡的尿骚味,也无视了犯人在椅子上不舒服的蠕动,而是低着头在审讯桌背后坐了下来。“年39岁——” 王无名的嘴角挑起来了,有些玩味地问道,“——广陵人?”:,, 565 春台景寥落 广陵,月色正新上,在二十四桥眺望城中,正可谓,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天下间也只有这座千古名城的夜色风华,可以和姑苏比较,正所谓,姑苏有十里山塘,我有二十四桥,姑苏有软红十丈、花街柳巷,而我广陵也有广陵风月,瘦马人家。天下间富庶之地,当今而论,又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也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就连京城,尚且也都要排在这几个城市后头那! 这两座相距不远的城市,他们的繁华也是相似的,甚至包括近年来的颓势与冷清,也都那么的相似——虽然依旧是‘墨云拖雨过西楼’,瘦西湖边上,院落深深,依旧是达官贵人的别院所在,但这别院细看之下,却透了一丝冷落凄凉,不少院落都是空置,再无‘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的风流婉转,居于院中的美人,似乎早已没了习练歌舞的兴致,甚至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只留下院中桃花,兀自抖抖颤颤,在这初夏的和风之中,尽情地享受着最后一丝春的余韵。 这些美人去向何处了?答案是显然的,她们大概全都是去南面福建岛,去买活军那里了,这里面,有买地居心叵测,引诱轻佻妇女南下的缘故,也有居住在广陵的豪商,身家日蹙,不再能够供养太多歌姬舞女的缘故,虽说广陵这里,是四通八达的地方,历来大宗货物都在此处交割,也应运而生了无数叱咤风云的商人,但这些商人的风向标,毫无疑问,还是占据了金字塔顶端的盐商。 ——广陵的盐商,一向是最阔绰的,因为这里包销了两湖与江南道这道的盐运,于是在来自江南道的徽商苦心经营之下,广陵的市面也就日益繁华起来了,这里不但是盐运的中心,也是漕粮、丝棉等所有江南产物运往各地的集散之处,广陵的阔绰,自古以来就是很闻名的。 而这其中,盐商的举足轻重,不在这座城市浸淫良久,都不易察觉,广陵的盐商不但手眼通天,而且家家都是豪富惊人,盐商府的花园院落,简直是巧夺天工,和姑苏园林不分轩轾,这且不说,他们对于朝中官人、在野名士的结交,也一向是不遗余力。广陵盐商最雅,这一点也是天下知名的,盐商往往是贾而好儒,简直已经不被当成单纯的商人看待了,在士林间也俨然拥有不低的地位,盐商的族人倘若考中了进士,他的出身是不至于被人鄙薄的,往往还会成为大家善意打趣的对象。 但是,这样富贵儒雅、兴旺发达的情况,近年来已经完全成为过去了,不仅仅是广陵的盐商在落魄四散,甚至于倒闭下狱,就连其余的生意,也是逐年萎缩,这一切全是因为在南方福建道——那样烟瘴荒蛮的地方,突然间崛起了一支乱贼买活军。这支买活军还偏偏不像是一般的义军,没有在转眼间便烟消云散,反而给它越做越大,逐渐地发达起来了。而更坏的一点是,买活军崛起财富的手段,和广陵是处处冲突,没有一点能重合的! 首先是买地的雪花盐——这是比每年盐道交割摊牌给盐商的官盐——还没有被层层盘剥参杂质的精盐——都还要更好十倍的东西,一点苦味没有,雪花一样,入水即溶,丝毫杂质没有。 更可怕的是,这种雪花盐,产量很高而成本极低,买活军晒盐的工艺是极好的,他们的盐如此精美,却比百姓们能买到的‘终端盐’还要便宜,于是一夜之间,百姓们或者是不买官盐,或者只是敷衍塞责地买一部分官盐,日常的吃用,全都是仰仗买地的雪花盐了。 就连私盐贩子,都积极地去买地贩盐,不肯和盐商们打交道——他们即便用低价拿了盐商们的私盐,又能如何呢?卖不出去的,没有销路,那就只能砸在手里,私盐贩子们宁可改行都不肯做这个,甚至还有人直接跑到买地去了,他们既不敢得罪盐商,也不能勉强自己做亏本生意,惹不起、躲得起,只能换个营生换条路,其中还真不乏有人过了几年,得意洋洋地以买地吏目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买地的私盐队里,公然地在广陵这里设置办事处……继续给老爷们添堵! 光是这盐业上的一拳,就足以让广陵元气大伤了,广陵的盐商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吃下朝廷源源不断发来的官盐,同时寄希望于盐务‘剿匪’,用遏制私盐发卖的方式,维持官盐的销路,如此才能勉强支应上官盐这本账,不至于把本钱全部亏进去。 但,这也只是勉强保本而已,以往官私一体的私盐收入,那是完全泡汤了,可上下人等四处都还要打点,不过是两年功夫,小盐商便纷纷宣告破产退出,族人至此落魄。大盐商也只是苦苦支撑,又过了几年,形势越来越坏——买地的办事处,在广陵的影响力越来越深,他们的势力开始顺着大江蔓延渗透,就连地方官府轻易也不敢驳他们的回——京城的朝廷柔媚,地方的官府就只能更柔媚,因为他们知道背后是没有人撑腰的。 如此一来,便连盐务也不敢动那些卖雪花盐的私盐贩子了,至此,盐商的私盐收入几乎下降为零,而官盐也是维持一年便亏本一年,大盐商开始逐渐倒闭,还有一些,背后靠山不够硬,没能及时地抱上田任丘的大腿,便因为付不起账而被下狱治罪——不论你私下的账如何,官面的账没有亏钱的道理,已经是留足了赚头的,朝廷催银子那是理直气壮,其实也就是变着法子从富户这里掏钱罢了,他们哪里不知道广陵盐业的真实情况呢?只是要赶在彻底完蛋之前,能挤一点银子,就挤一点银子进内库!?竭泽而渔、饮鸩止渴的味道太明显了,可又能怎么办呢?皇帝也的确是没有办法了。盐商一倒,广陵城立刻就显得萧条了起来,再加上现在,为了缓解运河的运输压力,漕粮海运、辽饷海运,海运越是兴旺发达,河运的港口受到的冲击也就越大,广陵这里,唯独还能勉强支持的商人,都是提早改做买物的,他们的价格是买活军定死了的,赚头不多,时时还要受到买活军的监督,甚至是给他们交账,但即便如此,上游的商人定期还会来这里趸货批发,他们毕竟是活下来了。 其余那些指望着发卖松江织物、海外俵物……等所有货物的大小商人,都面临一个货源短缺,售价上升的情况,因为买地在崛起之时,也在疯狂地向内进货,药材、矿石,甚至是松江的棉花,海外的所有货物……他们的需求量都很大,这就影响到了原产地的行业,譬如松江,松江那里已经不做棉布了,做不过买活军,现在还留在松江的织工,主要在做棉花的粗加工,把皮棉买入,熟棉卖出,来挣这点差价,其余的事情都和那些离去的织工一起,南下到买地去啦! 原本的货源没有了,要做生意得去买地进货,如此巨大的变故,必然要催生一批商家崛起,一批老商家凋落,这几年来,广陵就在这样的巨变之中,分家、破产、清算、入狱……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虽然也有新贵买房置地,但这些新贵跟从的都是买式的新规矩,他们可不敢公然沉溺女色,很多人甚至发自内心对这些事没有兴趣……广陵的风月业,一下就少了许多一掷千金的豪客。 至于他们原本极出名的瘦马人家呢?这几年便更加是物是人非了——现在凡是混不下去的妇女,都知道要去买地求个前程,毫无疑问的,瘦马人家的货源也会因此变得稀少,而且,瘦马人家这活计,也非常的暧昧,虽然嫁女儿收彩礼不算非法,但和他们接触的人牙子,按道理来说是非法的—— 大多数人牙子都不是官牙,而若没个官牙的身份,入城之后第一个被清算的就是这些私牙,只要有非法贩卖人口的现象(私牙也可以介绍工作),一般都是第一批被吊死的对象,牙行众人,也都害怕自己被人‘备案’,少有风吹草动便立刻消失一段时间,再会来重操旧业,如此一来,货源又少,卖货的人牙还时不时闹失踪,她们又去哪里收养上好的美人胚子呢? 新货物不好进了,大豪客也没心思买了,广陵的瘦马业,和姑苏的风月业一样,很自然地就因为城市的变迁,受到了极其严重的打击。听说很多有名的老父母——专门能调教出好瘦马的人家,也害怕自己被人备了案,将来总有一日,要被买活军杀了头去的,都趁买地还没打过来,借机离开广陵,甚至还有人改了姓名,专门周折到登莱,从登莱上船走海路,直接去鸡笼岛甚至南洋,拿积蓄换了买活军的钞票,买房置舍,找个工作,把自己晒黑,过上另一种日子,任何人问,都咬死了自己是山阳人,万不敢露出一点广陵的出身来呢。 如此种种的变化,不断叠加,又互相催化,才使得如今的广陵,逐渐低沉,虽然瘦西湖边上,这灯火楼台的富贵景象,还算是得以维持,但如今的广陵,就好似灯下的老伎,细看下总有些勉强,勉强中透着难掩的凄凉。在二十四桥边,擎酒细赏,脱口而出的不再是‘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而是那一句苍凉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广陵城的风流,无疑已经是被雨打风吹,摧残了不少的。 “唉……” 在吹箫亭内,设宴请众友人赏月的陈进生,静听着西湖上缓缓摇橹而来的画舫上,悠悠传来的清越箫声时,也不由得迸发出了一声长叹,惆怅地道,“分明还是初夏,却觉此景仿佛深秋,夜中所望,千里全是凄凉。” “欸——进生,正是波涵月影,画舫拍波,春台景明的好时候,怎么突然做此丧气语?” 他的友人们,自然是立刻要拿话前来解劝了——他们的兴致倒的确是很高的,因为这寻常的夜宴,若是在前些年,根本就不中这些文人雅士的眼,可近年来却已经是难得的款待了,广陵的日子不好过,盐商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和名士交游?就连这些名士,也都是逐渐零落,许多人悄然留书告别,说是出去游学——其实是否去买地求生,都是说不好的事情。 不过,因为广陵府对于买活军一贯的深恶痛绝,便是要走,众人也绝不敢对外张扬,否则若是立足不成再回乡时,便连广陵这个落脚地都要丢掉了,尤其是在陈进生面前,大家更是不敢提到买活军一个字——陈进生母舅家,自己本家,都是因为买活军而破产,他焉能不切齿痛恨买活军呢?如今虽然勉强找了个买卖,安身立命,不算是彻底破产,但也无法完全将家业恢复旧观,只能尽力维持原本一二局面而已。今夜的欢宴,原本陈家年头开到年尾,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但现在,虽不说是十分奢侈,但也觉得夜夜都能为之了。 “倒不是丧气语,只是所谓‘实事求是’而已。”陈进生平时,只要听到买活军个字,便立刻愀然变色,不悦至极,不料今日却是一反常态,主动提及了买地的名言,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他自失的一笑,用悠远的眼神望向南面,淡淡道,“广陵的好时候,我们这些盐商的好时候,已经是一去不复返了!” “诸位,买地正逐渐兴旺,如旭日初升,而敏朝……嗐,咱们大家身处其中,自然是心领神会,不说也罢!这局势之变,岂是一人之力能够扭转的?此乃时代伟力,一人之思,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我虽深恨买地,却正因为恨,才把彼此的差距看得清楚,原本不愿听人提起买地,便是因为看得明白,自知无能为力,便是将心中的怨恨全数倾泄,也无法让谢六姐杯中的茶水,有那么一丝涟漪……” 说到这里,众人不由都是黯然神伤,怀想若干年前,广陵府烈火烹油一般的好时候,岂能没有感慨?又有一二人心里嘀咕道,“突然把我们请来说这些……他是下定决心要投买了,来拉我们一同去的?或是在投买之前,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如此,要不要跟着一起去投买,这些清客便要先好好想想了,也有些人的思路较为简单,被陈进生一语勾动了情肠,相与唏嘘,先将买活军痛骂一番,随后便开始唏嘘自家的无能为力,情绪到末了,也和陈进生一样,多转为颓唐丧志,多的是说,要‘小舟从此寄,江海了余生’的。 陈进生这里,听了众人的话,心情似乎反而渐渐地好了,唇边逐渐蕴了一点笑意,待众人多少都骂了一通,算是还了主人的情,不叫主人白请他们了,也加了一轮酒,便举起杯子,站起身来,对众人道,“大家对买活军的恨意,并无二致,我本来心里也是怀抱一样的郁郁,别说吃酒了,连饭菜都吃不进去,但今日这酒,我喝得舒服,喝得痛快,诸位可知道,买活军的运动大会,明日就要开幕了?” 这个大家自然都是听说过的,这个东西前所未有,对于一些不爱运动的人来说,除了看热闹以外并不是太感兴趣,便又都七嘴八舌地骂买活军全是一群粗汉子,只会操办这些有辱斯文的活动。陈进生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这些都是有道理的,不过,贼酋对于这个大会,是极其看重的,听闻现在的云县,已经是摩肩接踵,游人极多——诸位说,倘若在这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大案,激得数十万人全都惊慌失措,甚至互相砍杀起来,反贼的大业,岂不是要受了重挫,甚至于,就此烟消云散,也不无这个可能呢?” “啊?这——” 他这么一说,大家不知道该如何回了,彼此交换着眼神,都不知道陈进生在说什么,陈进生见他们的蠢笨样儿,也是自得地莞尔一笑,打了个酒嗝,又仔细解释道,“就是说,倘若有些被买地欺压得狠了的好汉,带了刀剑,潜伏到民众之中,谢六姐身侧,乘着数十万人互相砍杀的这股骚乱,突然暴起刺杀谢、谢六姐的话——” 他已是有了酒了,说到这里,嘟嘟囔囔众人根本听不清楚,正是疑惑,想请他多说几句时,却突然听到远方马蹄声如炸雷般响了过来,直冲二十四桥这里,一时不由都是色变,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便听到那马上骑士,隔远了厉声高叫道,“买活军办案,捉拿逆贼——谁敢拦阻?!” “——拦者,死!”:,, 566 开幕了开幕了! 运动大会开幕的日子终于到了!云县本地人,来云县参赛观赛的外地人,有幸凑到了这场热闹的商贾们,无不用极大的热情庆祝着这一日的到来——这半个月,他们挣了以往几个月甚至是半年的钱,但却也和一口气干了几个月的活一样疲累。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因为运动大会——而六姐竟然选择了将运动大会放在云县!这怎么能让他们不热情地庆祝这个节日呢? 一大早天还没有亮,陆续就有人家开始燃放过年时存下的爆竹了,很快,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了全城,这天早上云县上空都笼罩着淡淡的硝烟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战呢——在这一次燃放活动中,消耗掉的炮仗估计足足有千两之多,除了买地炮竹分销、制造能力的强大之外,还让人不觉为云县的富庶咋舌:居然可以如此轻易地为了一件和他们没有直接关系的喜事,如此大肆庆祝,要知道,在较为贫困的地方,大多数人家过年也不会买鞭炮的,他们还是采取最传统的做法,在火中燃烧干竹子,只要有噼噼啪啪的声音,便算是完成了过年的仪式。 而等到清晨六点钟的时候,街面上已经非常热闹了,体育场的八个出入口都排起了长队——虽然入内了之后,想要再出来就不方便了,但是百姓们宁可自带干粮饮水,也要占个好位置,毕竟,今天的开幕式,军主是肯定要莅临现场,还要训话的。而且,虽然之后的比赛也应当精彩纷呈,但开幕式的表演也是众人所不愿错过的——虽然之前没有什么风声,但大家一厢情愿地认为,开幕式必定是有表演的,而且还会比平时的仙画展映更加的精彩,倘若是阅兵的话,必定也会超过往年春节的阅兵规模。 “看啊!已经有人在场子里结队了!” 不时有人透过铁栅栏窥视着运动场内的动静,发出惊喜的喊叫声,“是军士们!” 不错,运动场中心已经聚集起了大概数百军士了,他们列成了整齐的队伍,迈着那精神无比的踢腿正步——多少住在军营附近的孩子们,都极其热衷于模仿这种步伐,但是,他们很难学到这种多人整齐划一,步伐严丝合缝,军容威武齐整……等一系列因素结合在一起,造成的威慑感。每每军营出齐操,都能引来附近的居民争相观看赞叹,甚至对于他们进行敬拜上香的活动,屡禁不止——很多刚来买地的百姓,都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些军士就是六姐身边的天兵降世,所以才能如此威武呢! 不过,这批军士并不是为了阅兵做准备,他们有自己的职司——他们在场地内集合整顿,又训话了一番之后,就四散开来,有些人去了观众席,有些人则来到了出入口这里,配合着吏目们一起,把铁拒马进行搬动整形,整出了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小路,便开始往里头放人了。 “身份卡片拿出来!” 身份卡片,在买地这里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一旦丢失了,补办还非常的麻烦,而外出时又是必须携带着的,因为在关口要予以查验。有些人会在贴身的背心这里,缝一个小兜子专门来装它,也有人干脆特制了挂脖子的布绳,兜着它,其中一面镶嵌着玻璃,这样可以随时检验,而且还不担心磨损了卡片本身。 于是,大家便都很有备而来,立刻从早已想好的地方掏出了卡片,经过比较粗略的检验,昂首阔步地走进体育场中去了——也不乏有人居然到这个时候,手忙脚乱找不到卡片了,只能窘迫地涨红了脸,去一边继续摸索,让后头的人先进去,不要阻拦了通道,还不得不因此承受众人的埋怨和调侃。 “终于进来了!” “赶紧凉快凉快!” 不过,这样的人终究是较少数的,大多数人都还是迫不及待地涌入了空旷的体育场中,享受着比外头稍微清凉一点儿的温度,还有些人性子急,已经要张罗着把带来的食水拿出来吃了——几乎所有人都带了背篓、提篮,放了一整天的食水,检查背篓倒是最花时间的,好在是夏天,衣服轻薄,随手摸摸按按,也就能确定身上有没有带兵器了。对于心中无鬼的百姓们,他们进场还算是顺畅的,并未因此兴起什么埋怨来。 “老二,那个紫苏熟水拿来给我喝一口!” 精细的人家,不但准备了卤菜、干粮,甚至就连水都不是简单的井水烧开放凉,而是井水里兑了话梅、紫苏,甚至或者是玫瑰干花、菊花、金银花等物,烧出来后放凉的凉茶,也有北方人叫‘熟水’的,虽然说多数都是吃过早饭来的,这会儿还不饿,但挤在外头排队等了半天,这会儿进场了喝几口水那也是应当的事情。 不少百姓们,才刚入场,还没有来得及找个座位呢,头都没抬呢,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如此张罗了起来,但他们的同伴却往往没有丝毫回应,这就让人不由得不耐烦地催促起来了,“老二,愣着做什么,往前走啊——” 这么说着,抬起头想要找‘老二’的百姓,也呆呆地张大了嘴,站在原地,“这是——这是——” “快去观众台上找个位置坐好!” 这时候,军士们就发挥作用了,他们呵斥着,驱赶着观众们继续流动,保持了通道的顺畅,百姓们也因此只能一边目不转睛地瞅着场内,一边心不在焉地往里移动——在被粗麻绳拦起来的内场处,有一辆——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因为实在是极其庞大,几乎和一座房子一样大小,至少感觉可以容纳得下二三十人的大东西,甚至比鸡笼岛的居民时常能见到的蒸汽拖拉机还要更大的——拖拉机?四轮车?不,似乎是六轮车—— 总之,这个无以名状,极其方正、精巧,在阳光下反着银白色耀眼光华,令人立刻便能辨认出是仙器的东西,正缓缓地从内场的一隅开向场地中央,那些没有见过蒸汽拖拉机的山区居民,此时都说不出话了,甚至坐在台阶上,也有眩晕发软的感觉——这东西怕不是要有二三个人叠罗汉那样的高大!?这还不算完,那仙车开动到了场地上之后,先是慢慢停稳,最后又调整了一下停车的姿态,那车夫带着帽子,不断伸出头来查看,还下车确定了一下,似乎是在确定方位,之后,便把车的劲儿卸了——那车不再出声了,没有了低沉的‘嗡嗡声’,应当看做是卸力的表现。但车夫并未就此下车,反而是在车头那里,似乎在继续操作着什么,又过了一会,突然听得一阵咯吱咯吱、噗嗤噗嗤的声音,那车子一阵抖动——随后竟开始了变形! 哪怕是来自鸡笼岛,见多识广的活死人百姓,又或者是走南闯北,买下了不少买地仙器奢物的大商人,全都惊得叫了起来!若不是很肯定这是买地的仙器,怕不是有人要叫声‘机械成精’了,即便早已习惯了六姐无所不能的神威,此时见到仙车变形的一幕,他们也还是面上变色,冷汗涔涔,不少人已经就地磕起头来,虽然很快被军士喝止,但是,这股子对六姐虔诚的敬畏,却一下成为了正快速填满的体育场中的主旋律。 “我的天呢!” “这是什么样的法宝啊!” 正在涌入的百姓们,无不是这样地惊叫着,甚至很多人是目不转睛,认为这一幕已经是胜过了所有阅兵的壮举了,这可急坏了兵士们——前头的人走得慢,后头的人又急于要进来,在门口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堵塞,他们只好大声呵斥、推搡,甚至免不得在后脑勺上扇两下子,逼迫百姓们快点就座了。 “就是在布置主席台!惊慌什么!” “不布置这个你们看什么啊!” 他们似乎是司空见惯地呵斥着,好像对于这样的事情大惊小怪,实在是很村气,让人很看不上的表现——其实,就在几天前,当这辆车第一次开来彩排时,军士们的失态也不过是比这些百姓好上少许罢了。 “那仙画的幕布升得好高啊!” 正当百姓们灰溜溜地找地方就座时,在已经坐定的看台上,也传来了惊叫声:这个仙车的三面,都是灰扑扑的大屏幕——这和看仙画时所看到的幕布,似乎是类似的东西,在咯吱咯吱的变形之中,三面大屏幕正在往上升起,一直支到了仙车的顶部,包括仙车的车头部分,也在夹缝中升起了一面大屏幕,于是,车厢内部便因此显露了出来,它是空荡荡的,而顺着车身的三面,也伸出了一个框子,几个兵士跑过来,钻进车身没有升起来的部分,抱出了一叠钢板,吆喝着在这些外升的框子上一扣,于是,一个舞台便这样成型了,这些框子下方都有可以扳动的支脚,只需要把支脚插入黄土地里,再拉下上下舞台的台阶,便是一个天然高出地面一截的阅兵台! “这是洞府啊!” 人群中有人已经高声议论了起来,“这个是《蜀山剑侠传》中提到的仙家洞府罢!” “是啊,是啊,若是有这样的座驾,那真是崇山峻岭若等闲了!” “天呢,快看!仙画出来了!” 果然,当舞台搭建好了之后,高高升起到场中的大屏幕,在几下闪烁之后,便突然跳出了极其细腻,仿佛如在目前的彩画,只见那仙画上蓝天白云,远山起伏,令人心折!而树立在场边的高杆上,绑着的那黑漆漆的东西,也突然在一阵滋啦啦的杂音后,传出了‘噔噔噔’抑扬顿挫的乐声。 “仙乐!”人们也立刻亢奋起来了,他们发现,虽然体育场的车辆,距离自己肉眼看还不算是很近的,但是仙画却可以看得极其清楚,而且在白日里也是如此的耀眼夺目!看来,今天果然是要放仙画了!而且还是通过这样的形式来放,实在是让人惊喜! 花费这么多时间功夫,到云县来看运动大会,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光是看到这样的仙画,便完全是值回了这前前后后的折腾和花销,正被迅速填满的体育场内,人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仙车的一举一动——仙画在闪烁片刻后又熄灭了,不过,在放映仙画之前往往是要有这样一个步骤的,因此他们也并不着急,只是很有耐心地等候着。果然,很快屏幕又亮了起来,这一次,黑漆漆的‘音箱’里,传出的声音也更清晰了,和屏幕上的操作似乎是完全同步的,屏幕上的一个图标被按动了一下,立刻就会有相应的音效出现—— “啊啊!” “看到了!白天的仙画!” 人群已经极为轰动了,在白日里看仙画,这对他们来说还是头一次,而且这和看夜晚的仙画又不同了,这块屏幕如此的高大,还升得这样高,隔了很远也都能看得清楚,在那朝气蓬勃的喜庆锣鼓声中,很快的,从山川河流到屋舍阡陌……仿佛从鸟瞰大地的景色出现在了屏幕之上,很多人都叫了起来,“这是云县啊!” “这是在观景台上拍的——这就是我们那一日去看到的景象!” 【云县,这是在买活军的到来后,日新月异,脱胎换骨的一座海滨小城……】 随着这段鸟瞰的景象,锣鼓声逐渐地淡去了,由低沉大气的女声朗读的一段‘道白’,配合着屏幕上的景色,不疾不徐地把画面带到了云县的内部景点上:繁忙的港口,工厂高挑的烟囱,热闹到不堪的夜市,人们面上的笑容——毫无疑问,这都是近期内拍摄下来的景象!甚至有一段人们爬山路的拍摄片段,很多人都能说出来历,“这就是那天我们去看爬树比赛时,有个少年爬到石头上拍的!” “那是我啊!那就是我!二丫,快看,看,那是你呢,爹抱着你,瞧见了吗——” 才刚不到早上八点,运动场内已经是座无虚席了,晚来的人心有不甘地在场外徘徊着,拥在铁栅栏外,窥视着场内的景象——哪怕只是听听声音也好哇!很多人都悔恨地流下了眼泪——早知道就通宵排队了!哪怕吏目们保证‘今晚还会放开幕式的’,但,这和亲眼看到依旧是不同的,再说,又如何能保证夜晚放开幕式时,他们还能挤进来呢? 【第一届‘买地暨华夏,与世界手牵手’运动大会,在云县举办,本届运动大会共有2948名运动员参加,有华夏买地、敏朝,高丽、东瀛、英吉利、弗朗基等各国使者友情参加,在买地内部,有吕宋、占城等南洋各地,华夏内部则有鞑靼、建部等少数民族运动员参加,在特殊人群方面,有阉人、缠足、束腰、聋哑、视障等各残障人群参加……在地理、人文方面,实现了有史以来,世界范围内最为广大的覆盖……】 【比赛项目方面,秉持‘立足民生,放眼未来’的原则,设金牌赛四十余,表演赛十余,其中有和人民群众结合最近的角抵——】 说到这里,就是前几日角抵初赛时,正发生在这座体育场上的画面,出现在了屏幕之中,只见仿佛是有一人飞在空中,往下俯瞰,不论是观赛者嬉笑怒骂,动情的大喊,还是角抵者满脸涨红青筋鼓起,咬牙切齿的生动神态,都宛在面前,还比观众原本在观赛台上看得更加仔细逼真!不乏有人发出了极其惊喜的大叫——“居然拍了我!这是我呀!虽被淘汰,我朱二毛此生也死而无憾了!” 这样的幸运儿,自然引来众人极其妒忌的怒目而视,但更多人已经完全沉浸在对运动项目的展示中了,只见那爬树的身手敏捷,犹如猿猱,那攀越之时的动作,在介绍项目时被放慢了展示出来,当真是令人心惊肉跳! 又有赛跑运动员起跑时,面部扭曲、肌肉贲起的动人景象,还有摔跤时,那明显是鞑靼汉子的运动员,虽然身材高大,但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灵巧避让——举重时选手面部浮现的青筋——这一切景象,全都被浓缩在了这介绍片之中,仿佛让所有人都刹那间领悟到了运动之美,运动能打动人心的力量所在! “哗——啊——” “噢!” 这些百姓们,倘若说前来云县时,还只是要为自己居住地的同乡运动员助威,或者干脆只是来凑热闹,还尚且不能感受到运动选拔赛的魅力的话,这会儿,他们反而要被宣传片给征服了,时而哗然,时而大笑,时而又被画面中的惊险吸引得惊呼连连,这会儿,他们对于运动项目本身的喜爱和关注,虽然还说不上压过对于开幕式六姐现身的期待,但也已经极速上升,不再是那样可有可无。 “真是力士啊!不知是何方的豪杰!” “这是草原来读书的鞑靼力士们吧!” “还有建——呃,建州的勇士呢!” “他们的骑射的确是好!” “快看啊!游泳!那是那天在海边举办的初赛,这样看当真让人喘不过气来!如此大海中就只有这么几十人在往前游!” 仅仅从那沸腾的议论声,便可看出观众的热情有多么旺盛了,他们简直恨不得能把这宣传片看到天黑去,甚至已经有人在盼望着六姐晚点出来了,“晚些出来吧,至少放个一小时啊!” 当然了,这话未必能传到谢双瑶耳朵里,因为她这会儿就正呆在舞台车的‘小后台’里呢,不过,准备时间还是堪称充裕的,因为这部她随便剪剪的宣传片,虽然没有一小时之久,但也长达半小时,足够外头的观众们稀罕的了,在今天的开幕式结束之后,经过半小时的休息,还会再放一遍,一直放到今晚凌晨,大家轮流观看,等到所有想看的人都看过之后,第二天才会开始正式的比赛。虽然谢双瑶并不会反复讲话,但是她的开幕式致辞,稍后也会被剪辑进宣传片之中,晚来的人看录像就是了,如此,才能在最大程度上照应到来云县看比赛的所有人。 大型活动实在是太烦人了,要做的事情多如牛毛,而且很多事只能她亲力亲为,谢双瑶虽然不参加任何项目,但是,在运动会举办期间她比任何人都忙,因为她除了充当操作员之外,还有军主的工作要做,就连这会儿,她都在忙里偷闲地聆听广陵抓捕行动的简报。 “这么说,人抓到了?”她问王无名,“抓捕得还顺利吗?连根拔起吗?广陵当地的官员,有没有什么反应?”:,, 567 网管小谢 开运动大会,对买地来说,很难说到底影响到底是好是坏,反正对吏目来说,完全是增加了极大的工作量,不但云县本身的吏目加班加点,周围的州府要跟着调动人手过来支援,就连谢双瑶自己都得出来打工—— 作为一个统治者,还兼任司机、放映员和剪辑师似乎是有些太大材小用了,但这就是谢双瑶政权必须面临的现状:谢双瑶的时间门不仅仅是在她的私生活和统治工作中分享,实际上她还兼任了许多重要而又非她不可的技术性工作,譬如说她在运动大会中扮演的角色,还譬如她还是买地农业规划的最高负责人、技术攻关顾问和最高讲师,同时在所有和电脑、手机有关的问题上她都是不可推卸的第一网管。 就像是运动会开幕式吧,谢双瑶倒是有心偷懒,可运动大会这种有很强普惠性、科普性的活动,她还是想尽可能多让百姓参与进来,如此一来,高价卖票就显得很短视了。所以最终还是和仙画一样,排队就行了,而且不许代排,先到先进。 一旦卖票,就等于是给这个东西定价,那么,谢双瑶现在懂得这个道理了,你给什么东西定价,它的价格最终就会回归到市场规律中去,最后起到的筛选效果,必定是这样的——如果这个场所能容纳一万人,那么,哪怕你把票价订为一文,最后坐在场地里的一万人,大体上来说也是所有潜在观众中最有钱有势的前一万名。区别只在于票面价格和真实价值之间门的价差会被谁套取而已。 既然她没兴趣花费力气为别人做嫁衣裳,那么,就必须尽量扩大参与面,如此,免费排队入场就只能是唯一的选择了。而为了弥补那些排队排在后头的人他们的怨言,最好的办法就是采取轮播制——半小时的宣传片,她讲话半小时,整合起来的就是一小时的视频。之后采取轮播轮排制度,体育场一边做出口,一边做排队入口,想看的人出去以后也可以再排队进来,这样轮个一天下来,云县大部分想看的人总是能看到的。 如此一来,因为播放介质横跨了白天黑夜的缘故,单纯的投影仪配合幕布就不再实用了,必须把真正的神器祭出来……led移动舞台车,这东西是乡镇演出的神器,很多时候也经常被用来当做(扰民)宣传车,它往往自带喇叭——当然也可以连接无线音箱,就像是谢双瑶现在这么部署的一样,在空旷开阔的场地,二者兼备效果会更好一些,同时还带有可以外伸的机关框架。 大部分时候,它看着就是个把集装箱的三面改造成led屏幕的轻型卡车而已,有些甚至是皮卡,在一些十八线城市到处转悠,播放led广告和‘好消息,好消息,羊绒羊毛二折起’之类的消息,如果遇到有搭台需求的商家,一些车型就可以像是谢双瑶现在做的一样,立刻改造成一个车载的舞台,可以容纳大概十几二十人在台上劲歌热舞,跳《朝你大胯捏一把》之类的山歌,牢固度没有任何问题。 在谢双瑶穿越以前,这种车有好几种用途,宣传之外,还用于一些可疑的直销集团下乡宣讲,在销售发鸡蛋认干爹干妈之前,会组织一些表演,冠以什么《xxx协会下乡献爱心》之类的名义,开展拙劣的文艺表演,吸引村里的老年人去凑热闹,把人气吸引过去之后,再开始真正的圈钱套路。 这种时候的表演,其实通常还是比较正经的,那种《大胯捏一把》的表演,说起来比较离谱,一般出现在农村老年人的白事上,有些地方的风俗,白事守灵,或者开流水席期间门是要请人来表演的,而且表演的内容往往轻浮带色,场地就随便选在自家附近的空地上,这时候有一台这样的车就很能为吹打班子省事了。 除了这种多功能舞台车之外,还有车载餐馆,这也是沿海农村颇流行的东西,专门承办村里人的红白喜事,一辆东风大卡开来之后,咔咔一阵变形,就是一个宽绰的餐馆,里头摆个二十多桌不是问题,还自带冷气暖气,稳当、方便,为主人解决了最为难的场地问题,而且内部装修相当体面,炊事班带有这样一台车,报价要比别家更高。 国人广袤的农村市场,催生了很多又土又好用的魔改神器,谢双瑶对于这种魔改车,只是有所耳闻而已,但还没这个福分搞几台来玩玩,她的港口里只有发现几台这样的led舞台车,说起来,还是她朋友的朋友进来,打算倒手给本地商场试试水的,因为这个东西在非洲还是比较少见,中国人断定了其中或许存在商机——别的不说,就说这车是能自发电的,在经常停电的非洲,搞活动的时候来个这种车,不比从商场里往外拉电线来得省事? 当然,现在这东西也便宜谢双瑶了。只有一点是比较磨人的,那就是这种led屏幕,显示的内容其实是通过电脑推流的,和投影仪原理不一样,得接hdi线,这且不说,因为一次管四片大屏幕,还得要搞控制器、转接板杂七杂八一堆东西,这是她的手下完全陌生的领域,所以,从调试开始这就是谢双瑶一个人的事了。只要这辆车还在发动,她都不能离体育场太远——没油了、没电了该怎么办,确实都是只有谢双瑶能处理的问题。 就是因为越复杂的东西越容易出错,所以她才一直没想着用这舞台车,仅仅用一个简单的太阳能充电池就能搞定的投影系统不香吗?若非必要莫增实体啊……谢双瑶只有在调系统的时候有点后悔自己搞运动大会了,而且她觉得,如果百姓发现她就是那个开车的司机,停车之后还爬到操作间门去忙这忙那的话……虽然也不是说希望自己被当成神一样膜拜,但众目睽睽之下,军主现场搞技术,这怎么想都有点尴尬啊! 不过,这也只是她自己的一点偶像包袱而已,这种苦逼的网管工作,在现在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做‘坐镇仙器’,不但不会减损谢双瑶的权威,反而会增加人们对她的膜拜。而且其实隔了那么远,她还戴了鸭舌帽,百姓并没有认出她来,谢双瑶已经在大家看宣传片的时候,忙忙碌碌像松鼠摘松子一样(身高近180的刚猛松鼠),换了一身制服,同时打开空调让自己舒爽舒爽,这会儿,刚刚匆匆离去的王无名,重新爬上车头,过来汇报好消息了:真老母教恐怖分子的幕后金主已经落网,身份水落石出——家道中落,心怀仇恨的广陵盐商。 “广陵官府装聋作哑,一个屁都没放,往常还在街上游逛的捕快、帮闲,全都不敢出门,事情办得非常顺利。” 王无名语调沉稳地汇报着,并且描述了当时办事处的执勤兵士出面拿人的情况。“……喊了‘拦者死’,其实根本就没人来拦,我们带走陈进生的时候,那桌清客没一个敢放屁的,被我们请到办事处去,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讲述陈进生的言谈。” 如此,哪怕陈进生不开口,也是罪证确凿了,他本人的心防当然更好突破,不过是几个时辰,就已经审得水落石出了,只是通讯网络毕竟电量、信号有限,所以只能传递一些精简而重要的消息:“陈进生是去年九月开始,资助白莲教的君逸道人宣讲真老母教的,这个君逸道人又是六月在青州、济州举事,被我们的办事处联合敏朝官府破解了他们的计策,未能成功之后,心怀不满,开始想着和我们作对。如此就都对上了,这个君逸道人本来也在我们的怀疑名录里,之前我就提到过他的名字,您应该也有些印象。” 印象的确是有,但很轻微了,谢双瑶现在每天要管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还要深挖农业,早就不可能和草创时期一样,对一切大事小情的进展都了如指掌,要知道,如今光她治下的土地,如果算上南洋,面积早已超过东瀛,更不必说高丽了,已经是大多数南洋国家难以想象的巨大,而且这些国土上所有的事情并不是只有她的注意力挪过去时才会往前发展,每一天,每一个地方都会发生无数个故事,谢双瑶靠自己的脑子是完全无法一一记住的。 ——不过不要紧,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谢双瑶掏出手机,打开nubers,一个查找关键字,“君逸,什么君什么逸——噢,是他啊,白莲教辈分极高,传闻一百多岁的老祖宗,在南北白莲教中都有大量徒子徒孙,从南到北,白莲教不少动乱都听说他在背后鼓动……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老祖宗’,会被我们在济州的做法激怒也就不足为奇了。” 去年的王恭厂大爆炸之后,运河两岸的州县不乏有白莲教想要乘机滋事劫掠的,而衙门完全无法制止,当时,各地的办事处灵机一动,用‘剃头为证,已皈依白莲教,信奉六姐无生老母’的形式,走街串巷敲锣喊叫,一夜之间门满城都是和尚尼姑,这也有效地阻止了当时被蛊惑举事的许多白莲教底层信徒,对于同为教众那些‘兄弟姐妹’的残害。毕竟,抢钱、搞事,这只是白莲教高层的诉求,对于被这起骗子蒙骗的百姓来说,他们对于六姐无生老母不可能怀有反感,又怎么会杀戮同为教众的光头们呢? 当时的危机,在买活军来说,完全是基于人道主义予以帮助化解,谢双瑶不过一笑了之而已,于情于理她都是支持的,当然,买活军也不是没得到好处,事后,在运河两岸这些州县,办事处虽然人手不多,但一呼百应,极得民心,隐隐已有了半个衙门的威严。但对君逸道人等首脑来说,却如何能不记恨买活军?搞了个真老母教,想要和买活军切割开来,甚至施加报复,也在情理之中了。 虽然君逸道人还没落网,但知道了时间门线,也就算得出他们的势力在买地活动、发展下线的时间门,对于现有敌人的规模等等,都会有一个依据去估算,追查工作比起之前,要明朗简单许多。谢双瑶点了点头,“让陈进生尽快说出他捐赠的银钱数目,这会对你们估算他们的人手有帮助的。” “属下明白!” 宣传片已进入尾声,王无名也知道时间门不多,打了个立正朗声应下,又道,“军主,广陵那边请军主示下,陈进生已落网,陈家人乃至陈家友朋该如何处置?” 这就牵扯到买活军的处置范围了,的确是很慎重的问题,毕竟,陈进生等人曾是和朝廷千丝万缕的盐商,抓一个陈进生,有理有据,敏朝衙门说不了什么,但倘若要扩大范围的话,情报局也没这个权限,关系到敏买关系,必须得到谢双瑶的指示。 “这个么……” 谢双瑶沉吟片刻,听到片尾曲响起,赶紧站起身,随意地掸了掸下摆,“我说过的,无名,此案要大办,要做好杀一批人,重役一批人的准备——” 她的语气很轻快,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多么需要慎重的决定,王无名不禁诧异地瞪大了眼——他不是因为谢双瑶要株连这么多人而不忍,如果按买地的规矩,盐商家的家眷去苦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连买地的百姓都没有获得什么宽待,敏朝的百姓按道理还不如本地的百姓呢! 这份诧异,与其说是对于将被株连的人,倒不如说是基于敏朝可能的反应的猜度,而产生的惊讶。盐商毕竟是个特殊的群体,如此嚣张地强硬大范围处置,倘若敏朝因此极为恚怒,甚至开始强硬反击的话——是不是正中白莲教的下怀了呢? 但是,谢双瑶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也没有时间门了,她示意王无名举起操作台上的摄像机,“线插好了,先出去取景吧。一会儿你会明白的!” “是,是!”王无名立刻弯着腰,扛着机器从舞台出口跑走了,他是个仔细的人,不但对于情报勘察,而且对一切摄影的东西都是一拿到手就很精通,不论是针孔摄像机还是这种连线的专业舞台摄像机,王无名都很精通,因此,谢双瑶这里很快就看到了他的摄像机传回来的画面。 “ok,很棒!” 网管谢双瑶匆匆摆弄了一下电脑,切换了推流源,宣传片放完之后,画面一下切换到了空空的舞台上,观众们也发出了热情的鼓噪声,已经有人兴奋得尖叫了起来。于是,刚才还拿着鼠标,伸着脖子点点按按的女网管,这会儿直起身板,用军主的气势把自己给武装起来了。她迈着强而有力的脚步,从工作间门里推门而出,快速来到了舞台的正中央。 和以往在仙画展映会前的讲话不同,这一次有了led屏幕的帮助,所有百姓都在远方的看台上,也极为清晰地看到了她的面容——摄影师王无名在行地给了她一个近景,随后慢慢拉远,最后固定在了半身的尺寸,而这前所未有能够瞻仰圣颜的机会,也让所有的观众都敬畏地沉默了一瞬,随后,比刚才更猛烈十倍的山呼海啸,猛然炸响,足足一分钟有余,才在谢双瑶的示意下缓缓平息。所有人都正心潮起伏,这一点,她非常清楚。 谢双瑶调动着情绪,露出一个极具活力的笑容。 “诸位,欢迎来到第一届运动大会!” “哗——————” 欢呼声又一次响彻云霄,人们热情地用掌声、跺脚声,喊叫声表达着自己的激动之情,倘若不是阶梯看台上每一格都安装了沉重的浇水沙袋作为分隔,此刻说不定是要闹出事故来的!军士们严厉地制止着情绪失控的百姓推搡身边的观众,用更长的时间门逐渐平息了这股子狂热的欢呼,到了这一刻,情绪稍微宣泄出去的观众们,这才慢慢地逐渐冷静下来,有闲心听谢双瑶继续往下说了。 “运动大会,这是个新东西。”她便拿起话筒,往前走了几步,“我想,运动对大多数人来说,也都是个新东西,我想给大家解释解释,什么是运动呢?” “运动,是暴力的一种表现方式,我就这么向大家介绍吧——我想,大家都可以从运动大会的项目中发现,运动,和我们人类生存所需要的暴力息息相关,可以这么说,能够召开运动大会的政权,我想,在当今世上,也可以说是——” 她的笑容逐渐扩大,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如日中天的自信,谢双瑶似乎只是用几句话,便把全场人竭力营造出的鼓噪声给轻松地镇压了下去,她的笑容里隐藏着血与火的味道。 “在当今世上,也可以说是——掌握了相当值得一提,或者说,实在是难寻敌手——足够任性妄为的暴力了——”:,, 568 好好听你说话 “运动,是暴力的一种表现形式。它最初的起因,正是为了让人类更好地掌握生存所需的暴力——我们练习跑步、举重、跳高,为什么?因为更高、更快、更强,在人类社会的早期,是极其重要的技能。跳得更高,便有更多的能力去应付复杂的地形,跑得更快,可以追上更多猎物,力气更大,我们能带回的猎物也就更多—— 为什么这三种比赛,和之后的骑射、斗剑比起来要乏味得多,却要开设这么多组别,生产这么多金牌?因为其余所有的运动几乎都要借助工具,但这三样运动,却是人类自身体能的表现,我们正是因为跳得高、跑得快,力量强,才在世界生态链中占据了王者地位。把猛兽列入了我们的食谱之中,虎虽猛、熊虽凶,但我们人类披虎皮而食熊掌,把蛮荒的星球开辟成了如今的模样,让猛兽退缩隐逸在山野之中,人类作为一个族群,在世界立足的根源,便是我们的暴力,这就是我要对诸位说的一句话,暴力——或者说得好听一些,武力,并不是一个很坏的东西,它是我们立身于世界的基石。” “买活军办事,挡者死!” “哐啷啷——捉拿魔教妖道,闲杂人等一律让开!阻拦者视为同党捉拿!” “走开!好狗不挡路!” 一队剃着青头,看着凶神恶煞,有男有女的兵士,手中拿着火铳、长枪,率领了一群本地帮闲的年轻人,龙行虎步,大摇大摆地来到了东关街上一处气派门脸跟前,为首的兵士手拿铁皮喇叭,声音嗡嗡地喊道,“奉六姐钧命,捉拿魔教教徒,姓孙的,你们家事发了!立刻大开中门自缚出降——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来人啊!守住东关街,街上所有盐商宅院,许进不许出!严防火烛,谁家有烟起火,谁家就是真老母教的党羽!” “因此,从古至今,人们是很热衷于通过运动锻炼自己的暴力的,君子六艺中,射、御两道,便是暴力的体现,这一点,我不展开说了,因为我们的观众中有不少人士饱读诗书的,儒学造诣肯定要比我更高,或许可以有一二秀才,之后撰写一些介绍的文章,刊登在《周报》上,告诉我们射有什么射,主要在战争中发挥什么作用,而御——驾车御马这个技能,对于早期的战争又是多么的重要。” 人群发出了轻微的笑声,不少人都自豪地立刻向身边的友人解释了起来,不过,谢双瑶并未给大家留下太多的时间,而是继续说道,“在国外,差不多一样是春秋时候,我们的外国朋友知道,那时候,欧罗巴的城邦中,也有城邦会定期举办‘奥林匹亚运动大会’,他们的比赛项目,也和战争息息相关,几乎所有的项目都是战争技艺的表现。” “我们可以说,奥林匹亚运动会,是世界上最早的运动会之一——它们比赛跑、马术、驾车、射箭、重装赛跑、跳远、摔跤……项目要比我们的君子六艺更加繁多,这是西方文明较我们所发展得更丰富的地方,大家如果有洋番朋友的,之后也可以向他们询问询问,对于希腊的这段历史,他们知道多少。” “给大家讲解这段故事,旨在证明运动是脱胎于暴力,曾经一度,运动是为了磨练自己的暴力技巧。在那个时候,人们提倡运动,讲究文武双全,是因为政治要落后于军事,他们的一生都是在为了战争做准备。 所以,运动会在那时候,也是政治的延续,城邦们是很重视运动会的,也会邀请自己的仇敌参与,这是一种重要的沟通手段,他们要用自己的子民在运动会上勇武的表现,证明他们在战场上的战斗力——也因此,那时女人不被允许进入比赛场地,当然更别提参赛了,因为那时候的女人普遍不上战场,而运动会,在奥林匹亚盛会的年代,其实是一场低烈度的,和平的战争。” “运动大会中,各种健儿的表现,就是为了要告诉政权的敌人——看,这就是我最优秀的战士,和平时,我们在运动会上展示我们的肌肉,战争时,我们便会立刻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勇武。” 听众们鼓噪起来了,很多人对于奥林匹亚时期的规矩相当的不以为然,因为他们有不少人已经完全习惯了女子参军的事情,并且认为不能说这些女兵不是合格的军士,不过,谢双瑶继续说道,“总而言之,运动和暴力形影不离,我们可以在许多项目中窥见它的遗存,对运动的展示,就是对自身暴力的展览,就是政权对于天下发出的声音——” 她的笑意更盛了,抬起头,眼光似乎望向了更遥远的方向,似乎在和更远距离之外,更久时间之后的对手放出自己的态度—— “我很强,而且,我还可以更强,小子,不想品尝我的拳头,那么,你最好不要忤逆我。” “真是岂有此理啊!” “怎能如此霸道!” 一整条东关街都被锁住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广陵城最繁华的所在,恰如刚才这些活死人所说的,这是盐商家的宅院地方,几乎广陵所有的盐商都会在东关街居住,买活军就靠着一队兵士,连着本地那些依附、倾向他们的所谓‘进步青年’,就要封锁一整条东关街? 这岂不是把朝廷的脸皮踩在了地上?别说东关街宅院里的人了,就连行人们都不可思议,议论纷纷——不过,他们还是很有眼色立刻四处走避,而且还有个别更有眼色的,已经把腿往盐务衙门狂奔——府衙是指望不上了,广陵本地的兵力,最多的是盐丁、漕丁,府衙能动用的城卫当真是没有多少,想要制止买活军的狂行,真只有盐务出手:欺人太甚,平时也就罢了,连东关街都要锁拿,岂不是视广陵人如无物耶?! “大人,大人,不好了,青头贼要造反!” 不一会,盐务衙门前头,就聚集了不少过来报信的百姓,其中不乏有亲友在东关街居住,当真着急者,聚在衙门紧闭的大门前,声声哀诉,“大人,大人,你们快开开门啊——哎!偏是这么早!” 的确,天刚破晓,这还不是一般衙门上值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各处的衙门,都是大门紧闭,连门丁都不曾有,百姓们群居着叫门不得,只能大骂官儿们头盖骨太软,当不得事——想要自己组织起来,去和青头贼说理,却又畏惧得很,因‘阻拦者视为同党’,他们清清白白的人家,可不敢去招惹这个事! 纵然是一股乡党情怀,让众人心中一口气难以平息,但毕竟命都是自己的,做公的不肯出头,做民的也只能唾骂几声,此时日头已经高悬,但衙门中却依旧是杳无音信,众人再傻,也知道这意思是要装聋作哑,任由他们去闹了。一个个都是唉声叹气,大感面上无光,垂头丧气往家中走去时,又见到东关街前,不断有人被绑了双手,牵着绳索,如同牛羊一般,往别处牵去,只见那些人的衣饰,就知道果然是盐商家的富贵家眷,众人都是咋舌道,“才多久就开始拿人了!” “还真是雷厉风行!这可是盐商家的家眷!” 在广陵,各业对于盐商的另眼相看,几乎是一种传统了,这毕竟是一个把全城都盘活了的生意,眼见着盐商家被青头贼连根拔起,众人都感到又荒谬又无奈,对于各种衙门,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窝囊和痛恨,但,见到青头贼那健硕的身形,手里泛着寒光的武器,他们又能说什么呢?只能无奈地感叹一句: “难道这青头贼,个个都有三头六臂不成?!都是闹海的哪吒,把老龙宫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能盘腿打坐镇压那三佛,连一声都不敢出?!” “他们的刀枪……他们的武力……” “真就那么厉害不成?!” “暴力……是我们立身于这个世界的基础,也是我们推行自己主张的基础。对于暴力的追求,催生了最早的运动,这是运动的起源,也是它迄今为止仍然具备的功用。但是,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从君子六艺、奥林匹亚以来,两千多年过去了,世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不再使用青铜器了,我们不再种黍、稷、菽作为主食了,我们中大部分人有衣服穿了——我们的女子现在也普遍参加社会生产了,这是个尤其突出的进步!” “我们的社会也不像是从前那么原始了,虽然有些时候,好像我们的社会一点变化也没有,一切都原始得好像几千年前,但只要看看身边的农具,看看我们的房屋,便可以知道,人类又往前走了一大步,运动,不再仅仅是暴力的衍余了,它又是暴力的表现,又是和平的象征。 如今这些种类繁多的运动,它们恰恰证明了,运动已经不再完全是磨练暴力的途径,它成为了我们获取乐趣的方式——一个射箭很准的人,或许会是个很好的战士,但一个爱顽毬的人呢?即便上了战场,似乎也没有毬给他踢吧,那东西可太贵了,消耗不了几个。” 大家又因为军主的风趣而笑了起来。对于运动,他们本来的认识非常的粗浅随意,只不过刚刚看到开幕式上的剪辑,受到了感动,但此刻,他们从军主的话里,似乎对于这个东西有了全新的看法。对于运动大会,也不再以为是军主的心血来潮了——和万国来朝、封禅泰山这样的典礼相比,运动大会或许的确失于嘈杂,但是,它应该也是有类似作用,值得慎重对待的东西吧? “什么样的社会,才能供给百姓为了娱乐而运动的空间呢?必定是个和平的社会,因此,运动虽然可以磨练我们的躯体,增强我们个人掌握的暴力,但并不是说爱好运动就一定暴躁好战,只能说一个喜欢运动的人,一个掌握了一定程度暴力的人,他的选择永远比别人更多,遇到危险,他可以选择挑战还是逃跑,或者更进一步,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保护他人——所以我本人提倡大家,在行有余力的时候,都选择一门温和的运动,你会发现——这是我自己亲身体会的道理,当一个人弱小的时候,他的话一点都不重要。但是,如果你拥有这样的肌肉——” 谢双瑶举起右手,往上弯起右臂,在摄影机恰到好处的拉进之下,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的肌肉,从上臂逐渐贲起,筋脉偾张,带来了强大的紧张感,短袖制服被撑得鼓鼓囊囊,布帛似乎都有了撕裂的危险—— 不!那布料当真被肌肉撑得涨破了线!快看!在缝线处它绽开了!力可爆衫! 场中又响起了普遍的惊呼,不少人指着大屏幕上的一处小细节,面露骇然,但更多人在惊愕过后,绽放的是极大的亢奋和惊喜,他们几乎是狂热地站起身来,膜拜着这样极其直接的,对暴力的炫耀——这本来也是对人心最直接的震撼,人类对于暴力的崇拜,深植于基因之中,在很久很久以前,族群的首领,往往就由力气最大的人来担当。 “我主神力!” “六姐神威!” “军主威武!军主强健!” 这样的勇武,让无数活死人振臂高呼,满面狂热,而军主则只是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极好地佐证了自己的观点。 “你看,只要你拥有这样的肌肉,或者这样的武器——” 她从腰间拔出短火铳,对天鸣发一响,令人群更加的狂热,他们想到了六姐拥有的无穷仙器,怎能不认同她口吐的一切天言?认同她的所有观点—— “我想,所有人都会停下手里的活,好好地听你说话。这就是运动的意义,这就是掌握一门搏击术的意义,诸位——” “这就是掌握暴力的意义。”:,, 569 我军强盛! “买活军办事!阻拦者死!” 同样的场景,并非只发生在广陵,从广陵往下一线,直到广府北部山区,买活军办事处的精兵悍将,明火执仗招摇过市,四处抓捕真老母教的虾兵蟹将,在当地颇为激起了一番议论——广陵的动静是最大的,毕竟有陈进生在,买活军对于盐商中存在的仇恨情绪相当抵触,跟由于广陵的盐商人家,彼此联络有亲,同气连枝,很难确定是否没有真老母教的余孽,干脆一抓了事,反正之后审不出什么来,还可以放回么。 其次,则是在客户人家中串联走访,借助客户人家对拜神的喜好,暗中传播真老母教,扎根在广府的香会了,买活军本就有船只在广府往来,水兵人手充足,上岸一样威武。 第三,则是广陵盐商的老家——广陵的盐商,老家都在徽州府,因此徽州府也颇有一批人被捉拿上船,浩浩荡荡足有数千人被拉捕上船,被‘青头贼’扰乱的州县,计算下来则有数十之多,当买地的运动大会,正举办得如火如荼之时,华夏大地上数十州府响彻的却是嫌犯们的哭声,还有衙门中满不是滋味的吏目兵丁们,彼此望着尴尬讪笑的表情——要说不服,倒是可以出去干一干的,但……敢吗? 衙门这些脑满肠肥的吏目,平日里看守城门收进城费为主业,十天也不出一次操的兵士,仓库里尘封多年,不知道是否锈蚀的甲片□□……能和买活军那些精明强干,身穿板甲,腰间除了火铳之外还有雪亮佩刀,长枪、头盔一个不缺,而且还能在刹那间把消息传回买地‘总台’,就算是破着杀了一两个人……那又如何呢?日子还过不过了?‘阻挡者死’,便是这一次成功阻挡,等到买活军那能开拓南洋的神兵天将,兵临城下时,本地又该如何?他们会不会屠城? 答案是显然的,即便买活军不屠城,杀害兵士者,也一定会死,有极大可能被当成平息买地怒火的牺牲品给交出去。逞一时血勇,得到的只有更差的结果,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装聋作哑、闭门不出,任由他们倒行逆施了…… “这也是有依据的!买活军一向不骗人——他们的信用是很好的,有陛下的授权,他们……他们不也就是代天子行事吗?!” 这倒不是编出来的空话,实际上,买地办事处也不是完全自行其是,在行动的前一日,他们都会向本地有影响力的所有衙门发去照会的时候,声明了自己行动的目的,采取的手段,以及受到的授权:这样短的时间内,当然拿不出成文的圣旨了,甚至连公文都没有,得到的是总台发来的口信…… 具体来说,是买地使团通过传音法螺,向京城传信,京城的买地使团入宫送了口信,并且解释了来龙去脉之后,皇帝与内阁经过商议,做出了如下的慎重表态——‘敏朝、买地,为大宗小宗关系,白莲教、真老母教等不受管控的魔教,是二者共同的敌人,这样的魔教,对于社会秩序没有帮助,只有破坏,对于社会财富,只有减损,没有建设。敏地对于真老母教在云县试图进行的恐怖活动表示愤慨,并全力支持、授权买地在全国范围内,追查真老母教成员的下落,允许买地处理与真老母教勾结共谋的官吏士绅’。 也就是说,当a(六姐)决策之后,先通知了b,b通过买地通知了c,c通知了d(皇帝),d再通过c转告a自己的态度,总台再把这个态度转发给了efg……把abcdefg换成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就是各州县理解的顺序了,他们拿到的是第五手消息,而且用的完全是买活军的传音法螺作为渠道,绝对没有一点敏朝的东西在里面。 这份口信……真代表皇帝的态度吗?买地会如实传信吗?感觉这口吻……非常的买活军啊! 但是,各地的官府,又如何敢完全不认呢?他们也有经年累月没有听过皇帝的声口了,听说皇帝很沉迷于买学,说不准这真是皇帝的口信呢?再说,不管怎么讲,地方官府是没有阻止买活军的胆量的,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借口,较那个真做什么呢? 便只能这样认下了,还能这么安慰自己——不是臣等不死战,而是陛下善解人意,先降了…… “唉!” 这样声势浩大的行动,让州县的百姓们慌张议论,人心浮动,对买活军又敬又畏,在衙门上空,却是化成了沉沉的乌云哀叹:“也难怪陛下,这怎么打,买活军这……船坚炮利……武力过人,别看国土面积不大,但,强弱之势……” “这大宗小宗之势……” 多少人在田间地头,在酒后茶余,如此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眼神,他们对于买地在南洋的开拓,永远不会有一次如此直接强硬,在面前炫耀武力的行动来得有感觉。哪怕是在江南近畿之地,也有无数的百姓,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不能不承认—— “但是,在看到运动和暴力的关系,在看到我们通过运动,接触暴力,驾驭暴力的同时——” 此事,在云县运动场上空,当又一波狂热的欢呼逐渐平静下来之后,谢双瑶正在继续她的演讲,声波透过大喇叭,向周围的空气去远,在运动场外排队等候的百姓们,抬起头如饥似渴地聆听着她的话语。 “我们也要看到,运动如今也是和平的象征,我们也可以通过运动获得乐趣,把从暴力中起源的运动,局限在和平的用途,这代表了一样很伟大的东西——那便是人类理性的进步,我们用运动获得暴力,获得了保护自己的力量,但我们不把这股力量轻易地用去伤害别人,除非我们在保护自己。 接触暴力、统治暴力,用暴力来维系和平,这就是如今这运动会的内在逻辑,是它的意义所在,我们用运动会来证明,我们是理性的人,文明的人,我们把暴力局限在运动场地里,当我们离开时,我们又能够和平友好地对待彼此——这是我看重运动会的原因,我们的力量,只是用来让别人好好地听我们说话,但我们不会随意地把它用来伤害别人,我们要拥有精神上的力量来驾驭身体中的力量。” “所以,这也就是那些复杂的运动进入运动会的过程,他们需要□□和精神的配合,我们有一些很原始的运动,完全脱胎于暴力,我们也有一些很新式的运动,需要复杂的协作。我们有篮毬、足毬,我们还在争取把武术也放进来,我们有围棋、象棋,我们有角抵,我们有踢毽子——” 说到这里,大家都轻松地笑了起来,谢双瑶双手一摊,“说实话,我没想到角抵会如此走红——这说明我们的领地里,大家都能吃得饱饭了,有了一些多余的体力发泄!” 哄笑声更强了,看来,大家虽然喜爱角抵,却也普遍觉得它有些过于滑稽,上不了台面。 “不过,这就是我们的运动会,这也是运动会的又一个意义——” 谢双瑶也轻松地笑了一会儿,随后,她话锋一转,“运动会,证明了如今我们的政权,不但拥有十分杰出的暴力,而且,还拥有十分优越的环境——我们的百姓不用全民皆兵,也不用把所有的力量都投入到生产之中,我们民间的生活水平,算是比较高的,大家吃完饭、做完工之后,还有一定的富余体力,进行一些并非为了战争准备,只是出于自己兴趣的运动——” “证明了我们的官府,有一套高效的管理体系,可以在短时间内动员起来,准备好这么多人——十万人以上,短期内在云县集结,而且还能确保人人有饭吃,有地方睡,不至于发生水火灾害,不至于随地便溺—— 大家可能以为这很简单,但是我要告诉大家,这是不容易的,我可以说,全国,全世界,如今有能力准备这样一场盛会,还能在城市中维持卫生与秩序的政权,唯独只有我们买活军一家而已!” 她掷地有声地宣称——也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人们全都沉浸在了她的演讲之中,站在舞台中央的军主,她的笑容是如此的自信,风采是如此的迫人,对自己的话语是如此的深信不疑,“更可贵的,是我们组织这场盛会,无需抽调我们部署在南洋、鸡笼岛的大量行政力量,只需要云县和周围几个兄弟州县的帮助,从食水供应到生活中一切方方面面,便把这件事给办下来了!”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诸位,我们拥有的,受过基本教育,能够沟通和管理的百姓,已经越来越多了,而从中涌现出的,有能力的,能满足通知需要的吏目,也正在不断涌现。这意味着现在你望向身边的人,他们至少都认识拼音,会说官话,能从一数到十,甚至是数到一百——注意,这不是一个人,不是一批人,也不是一地人,是我买活军治下的大多数人!” 谢双瑶的语气加强了,“你们这些运动员们,这些观众们,好好的想想,在我们买地,还有人辛勤劳作却终日不得饱食吗?” “没有!” 正在左顾右盼的观众们,一下来了精神,他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呐喊着发自肺腑的答案,“没有!” “还有人终日苦工而衣不蔽体吗?!” “没有!” “勤劳又聪明的人,是不是能把米饭吃饱,一二日还能见一见小荤?” 这下,有不少人笑了,因为军主的描述实在是太保守了,他们都是能来云县等候运动大会开场的观众,在他们来说,小荤已经很不算什么了。 “能!太能了!” “大多数人,是不是还有一些余力,在工作生活之余,通过运动来强身健体,获取愉悦?” “是!” 谢双瑶便满足了,军主的面上绽放出真心的,极富感染力的笑容,她似乎感到自己的辛苦也有了很好的酬劳,“诸位,这就是强盛啊,你们看看周围,看看我们的军士,看看我们的运动员,看看他们的肌肉,看看他们的英姿——我们买地,在普遍的饱食之余,还孕育出了这样多的强健之士,我们掌握了如此的暴力,却又节制地只将它用于应用之处——我们是何等的文明!何等的强盛!” 观众们也不由得左右张望着,欣赏地把目光投向了大屏幕,欣赏着摄影师掠过的,台下仪表堂堂的军士们,看台边兴奋、狂热和活跃的观众们,他们不能不发自内心地认同军主的看法——买地的生活,买地、买活军—— “我军果然文明!” “我军——我军解放了佃农——”被解放的佃农在最顶端的看台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我军何等文明!” “我们的运动会允许一切人群平等参加!”洋番女人的声音不大,她们的肺活量被束腰永久地损害了。“奴隶、自由人、女人——什么人都可以参加!文明!文明!比奥林匹亚更加文明!” “我们能吃饱了!” “我们这样的人也能参加运动会了!” “我们这里再也没有饿死的人了!再也——再也没有了——” “我们这里没有卖淫了!没有老鸨了——没有嫖客了!” “我们这里不必担心被人抢掠被人拐骗了!没有倭寇了!” 他们高声地叫着,似乎是要举出所有一切文明的证据,甚至是用尽了喉咙里最后一丝声音,嘶哑地高呼着,抒发着自己对于暴力,对于文明,对于买活军所有的感想,他们看着周围,看着这些富足的,快乐的强健的人,在这一刻,他们和华夏大地上,无数幽怨、动摇而又失落的声音一起,发出语义相似而情绪截然不同的振鸣。 “这大宗小宗之势……这强弱之势——” 许许多多的声音,这样幽怨地从各处升起,带了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暮气,他们无法相信,转眼间已是天上人间。“从此易也……” 可这样的声音,很快被凝聚的,更大的喊声冲破了,这喊声就像是一束光,它似乎要投至天幕,烙下深深的印痕,用最大的热情向四面八方宣告着,向他们的军主,急切的证明着—— “军主!军主!” 他们所有人杂乱的声音,最后汇聚成了体育场内万众一心,万口一声,山呼海啸般的轰鸣。“我军强盛!军主,我军——” 他们第一次如此动情地用‘我军’来代替自身,代替所有一切身处的群体,发自肺腑地,自豪地达成了如此的共识—— 我军,强盛!:,, 570 热热闹闹 “嘭——” 炸响声从远处遥远地传了过来,屋内的人们连忙冲到窗边,“放焰火,又有人放焰火了!哗!花花绿绿的,好好看啊!真是……真是,那话怎么说来着?真是火树银花!” “哈哈哈,你这个老高,来一趟买地,倒是文雅起来了!火树银花都会说了!” “哎——包笑话我咧,快都到院子里来看撒!哦!这个焰火冲得高啊!怕不是该叫个‘恨云低’!” 果然,随着老高的话声,又是嘭的一声,只见火星一点,冲入高空,随后又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化为红绿光点,往下缓缓流淌,在空气中还流下一点一点,星星一般的痕迹,让百姓们新鲜地指着叫道,“这是甚!这是甚!” “天火留痕呢!六姐神威啊!” “哇——哇——焰火好看呀!!” 隔了一堵墙,街上庞杂的市声一五一十地全传进了小院里,孩童们惊喜地指着天空大叫着,小贩们也暂停了手里的活计,眺望着天边,等到这波焰火散尽了,才热火朝天地和顾客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是,我们收摊之后立刻就去排队,排到半夜看了最后一场——可是千载的盛况呢!真叫人热血沸腾!” “可不是?最近体育场边的百姓,我看是别想睡了!哪一天不要闹到后半夜的!实在是放得太好了,比起白日的比赛,夜里的‘回放’仙画还更好看些呢!” “正是了,便是想着要小声些,也由不得要叫起来的!现在体育场边上的百姓,会做生意的都把自家的房子租出去——您的粽子煎好了!这样那些来看比赛的客人,排完队看完仙画,累极了倒头就睡,倒也不在乎吵不吵了!至于他们自己,扛把竹床,住到河边上的都有,横竖现在天气热了,河边有风还凉快些!” “哈哈哈……倒是做得好生意!多谢老板了!您也早些去排队吧!” “哎——说得是,是该快了,这都快八点了!油煎粽子、凉粽子、碱水粽子沾糖稀,去暑饱腹,来一个看仙画看到半夜也不饿!” “娘,娘,我还想吃炸鸡——我还想看仙画!不是咱们刚看的仙画,是前几天的那个!那个军主讲话的!” “吃炸鸡?我看你像炸鸡!仙画是你想看就能看的?什么时候你和军主一样,那腱子肉把衣袖都爆开了,自个儿挣钱去,想吃多少炸鸡都随你!” “哈哈哈,小妹子,你娘说得对,将来要练成六姐那样威风凛凛的好女娘,那真是要多少炸鸡都有——这会儿可不行,就是拿钱都买不到啦,炸鸡店关门啦!” “今日你们可去看跑步比赛了?真有些健将!” “我没看!我去看马术初赛了!鞑靼人一骑绝尘!只有个关陇汉子勉强进了决赛,其余人根本无法和鞑靼人比!” “马是他们自带的吗?鞑靼人的马好——” “建贼也是骑射起家的,不是也有建贼来参赛吗?” “鞑靼人的摔跤和马术,必定是夺魁的,但我看搏击未必,要不是这一次士兵不许参赛,搏击桂冠不可能旁落的!” “搏击,那就不是鞑靼人擅长的了,摔跤有些规矩,搏击没有呀,搏击听说是嵩山那边的能夺冠——说是少林寺来了几个武僧!” “哇!那岂不是丢嗮脸?我们南派也有功夫的!怎么回事,这一次南派没有英雄豪杰到此吗?” “别急啊,广府人也有项目的,游泳、划船行舟,这都是你们的项目,我看这一次就是你们和福建道的人争夺了!只可惜不在体育场里比,除了第二天看回放,要现场加油很困难。” 运动会已经开幕两天了,云县这里的气氛,依旧是如此烈火烹油般的热闹,小院外简直是通宵达旦的欢庆,夜里能庆祝到半夜四点钟,刚被清洁工请走了,这里街道一清扫出来,五点多就有新一批的百姓起来了—— 晚上散得晚的,是看夜场仙画,夜场仙画,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变形的洞府了,而是张挂着的幕布,在第一天洞府轮播开幕式之后,每天晚上夜场仙画都会投影前一天的比赛集锦,正如百姓们所说,很多时候集锦和比赛比,还是集锦更好看,因为集锦拍摄的距离很近,或者是飞上天拍的,能拍到全景,比眼见的其实更加细致,去现场看比赛,很多时候只能远远的看到几个小人跑动,固然,在现场也有现场的气氛,因为第一时间可以知道结果,但是要说享受比赛那肯定还是看大屏幕要好得多。 而早上起得早的,当然就是要去现场看比赛的了,这些观众有的是爱凑热闹,喜欢那个氛围,有的则是带有目的来的,要为自己故乡的健儿加油,总之,白天黑夜,云县都是热热闹闹,晚上更加热闹,因为有些人下班后可以去排队。因此,现在很多云县的百姓也完全放弃了自己做饭——卖菜的贩子现在都不做散生意了,直接把所有菜往菜馆一丢,自己赶紧去排队,他们还不如上街买个饭团子对付几口,自个儿也赶着排队去。 “这要再开下去,迟早把周围所有菜园子都给吃完喽!” “我看今年这云县附近的养猪场,都不知道去哪砍烂菜叶子——全都被人吃了!” 也不乏有人这样的打趣着,不过,这也不过是说笑而已,云县的蔬菜供应还是不至于出问题的,一般来说,农家每年的蔬菜都会有相当一部分老在枝头,要说趁新鲜卖到城里么,数量也不多,又卖不上价格,也就听之任之了。 这些多余的蔬菜,甚至连喂猪都用不完,也轮不上拿它们来做腌菜,可以说完全是浪费。但今年却是不同了,这运动大会一开,农民们也是笑开了花——现在每天都有马车下乡收菜,只要是听从了村里吩咐,赶着时间点播种的,这几个月都是小小地发了一笔。 可以想见,再过上几个月,今年秋后,村子里怕又有不少人家来请建筑队要起水泥房了——这些年,水泥房不再只是城里的专属,有些乡下人家羡慕水泥房的结实敞亮,再加上自己逐渐也攒了一笔钱,咬咬牙在老屋之外,新修一座水泥房的不在少数,也让建筑队的生意更好了起来,现在只要是搞建筑的,几乎都发了财,数量多少的问题罢了。 老高这些关陕过来的汉子,在驿站就结识了很多建筑队——他们都是流动的,在一座城镇做一段时间,那边的工程联络下来了,便挪移到附近的城镇里去,工作地点主要看哪个东家先弄到砖瓦、水泥,所以一般都在几个城镇之间不断的挪移。同时,这些建筑队也都很缺人手,见到老高这些壮实精明的汉子,都有意招揽他们,便把建筑队的情况,向他们尽情吹嘘,因此,老高他们虽然到云县没有多久,但对于云县的很多民生小事是很熟悉的,这会儿,就正借着这个不好买菜的问题,说起了买地的农事。 “说到这个菜,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种的,鲜灵灵,绿油油的,菜虫不说完全没有吧,但的确很少!” 老高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买地了,但每次来总能发现些新的谜题,“不像是咱们那里,种个菜吧,也不知道是人吃得多还是虫吃得多——尤其是蚜虫,怎么他们的菜我留心看着就没有蚜虫呢!” 这是让人费解的事情,也让人特别地想要去探究,因为无论世界怎么发展,对于这些精干的汉子来说,农事总是值得关心的。也因此,这些关陕汉子,虽然个个目不识丁,其中学问最高的黄来儿,也不过就是磕磕绊绊认得千把字,熟读拼音——但是,他们对于买地的教育是很热衷的。 这次来到云县,本来想要抓住机会去好好上上扫盲班,但很可惜,因为运动大会的关系,学校暂时停了扫盲班,把老师都抽调去一线帮忙了。于是老高便认为,他们可以考虑把族中的后辈送来上买地的学校——别的不说,农业专门学校,这个能上是要上的,这关系到老陕们能不能也吃上这样大量供应,还鲜灵灵绿生生的瓜菜啊! “这个上回人家不是告诉你了——我都还记得呢!草木灰兑水、辣椒油、大蒜水也能调农药,再有是什么来着?说是这个方子特别好用——哦!想起来了!棕榈油调肥皂水,弄得稀稀的!也很防虫!” 他身边的友人有些不以为然,见烟花散了,便摸着肚子道,“还真有点饿了,我做个好人,把那家的粽子包圆了吧!可惜了,那碱水粽子没用黄米,要来个黄米小凉粽可就中了!” 说着,便隔着墙喊了一声,“碱水粽子还有吗?” “哦!是你们促进会的大哥们啊!——就三个了!” 这些来摆摊的商贩,对于沿街的门脸自然是十分熟悉的,他们对老高这些人也很尊重——能不尊重吗?关陕促进会的院子里,住的都是羊毛贩子,虽然看着不起眼可个个有钱。“肉粽还有两个,热乎的,油煎着也香甜,沾点辣椒酱开胃带劲?” 关陕人不太爱吃肉粽,可这几日促进会,买不到菜,在外买饭又常常受不了排队,便干脆学着一些节省的人家,自家煮一大锅小米粥,吊进井水里凉镇着,要吃的时候吊上来,一人一碗,配熥好的热白面馒头,夹酱就咸菜吃—— 其实,这样的吃法,在关陕其实已经是非常殷实的表现了,这吃的可是白面馍馍那!就是地主老财家怕不也要放些杂面进去的?而且,咸菜、油油的辣椒酱还能随便吃!但是,对于这些关陕汉子来说,他们已经过了好几年的美日子了,在云县期间,更是能顿顿开荤啊! 这人就是如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朝习惯了在云县这里的生活,离开云县回乡去时,那打从心底的依依不舍,真比离乡来云县时还真诚。这几日粥配馍馍就酱,到底是少了油水,让这个羊毛贩子的肚肠不由得空落起来,连以往敬而远之的肉粽,这会儿吸引力仿佛都更大了一些。他下定决心道,“那就包圆了吧!肉粽切片煎了,多给些你们的好酱,你家这个咸酱调得好,碱水粽子沾着也好吃!刚好——一会黄来、赤心从马场那边回来也吃个夜宵。” “好嘞!多谢您照应着!”小贩也是喜不自禁,立刻快手快脚麻利地操办了起来,“对啊,刚听说马术比赛,有个关陇汉子杀进决赛了,岂不就是同乡会的豪杰好汉?” “哈哈,”院子里的汉子们也都高兴起来了,七嘴八舌的搭腔,“正是我们的黄来儿!” “本来说是来参加个好玩的,没想到,倒也没落了俺们关陇的名声!” “那是!关陇边地,哪有不会骑马的,关陇汉子个个都不怂!”这小贩在同乡会门口做久了生意,虽然是南人,但也颇学会了几句夹生的关陕声口,他拿了一张大荷叶,把煎得两面焦黄的粽子片一裹一扎,酱料另用一张小棕榈叶包好,上头扎了一个竹签,这样用的时候,只需要取出竹签,轻轻一捏,酱汁便可自然流落,那装糖稀的小棕榈叶也是如此,别看是小生意,却颇见巧思呢。 这里一手托着大荷叶包,手指缝里还拽着本就是包好的碱水粽的提线,沉甸甸的五个粽子,一共二十文,肉粽小些,五文一个,大碱水粽三文一个,另外糖稀也要一文钱。小贩一手交货,另一手空出来收了钱,又找回五元来,“给十五就够了,多谢大哥们一直照应着!我这里车子略放墙边,看完了仙画再来推!” 说着,便忙不迭搓着手,哼着歌收了摊,把小车往墙边一靠,拿出油布来抖落了盖好,便拔脚跑远了赶着去排队——做了一日的生意,还是这么有精神!怀里揣着一日赚来的钱,也不急着回家,不怕人抢,不怕人偷。光从这一个小贩身上,便可看出云县如今是何等的安宁,何等的富强了! 老高是个思绪多些的,眼神跟着那小贩走了一段,心中颇有些感慨唏嘘,他那几个同伴却是嘻嘻哈哈,连忙打开荷叶包要吃起来,恰好此时有人也走到门口,和他们打了个照面,这两人一身都是蒸腾的水汽,头顶习惯性地缠了一条湿漉漉的白头巾,即便刚洗过澡,但身上还是能隐约闻出马味—— “黄来儿!赤心儿!” 院子里大家连忙都来招呼,“回来了?” “今日怎么练得这样晚?!若是往常早该回来了!” 原来黄来儿、赤心儿这对叔侄,就是这一次参加马术比赛的骑士了,黄来儿是个骑马的好手,毕竟是驿卒出身么,马术是一批人中最强的,他侄子赤心儿也有天份,虽然在初赛中被淘汰,但也还是陪着黄来儿训练。 上午初赛结束后,去给他们加油的同乡会众人赶忙回来休息——他们为了能进场加油,三点多就起来了。下午黄来儿马不停蹄又去练马,他们一般都是练到日落,再去河边洗个澡就回来吃晚饭,今日已经算是有些耽搁的了。 “在城门口遇到点事——” 黄来儿剃了胡须,头发也剃光了,更加显得精干,示意众人进屋坐下,沉声道,“见到买活军抓人!大约数十人都被绳索锁了,有些人口中塞了麻布,买活军还在封锁街道搜查,我们在一边瞧着,耽误了一点时间。” “哦?”众人都是神色一动,老高等人连粽子都不吃了,连忙聚拢了过来,“果然,买地不如眼看的那么太平——可打听到,这是因为什么事?”:,, 571 To be or not to be 黄来儿、赤心儿、老高这一干约十余人的关陇汉子,说来赶上这运动大会也是有点运气在的,虽然从去年就有听说买地要办运动大会,但关陕距离买地,何止千山万水,对于这些羊毛贩子来说,不会因为要参会而特意改变自己的行程——换句话说,出门之后,何时能到达目的地,其实也不由他们说了算,路途中有太多的艰难险阻了。抱着要参会的心思,反而可能会失望,索性就不去考虑,能什么时候到就什么时候到。 如此反而少了挂碍,也不焦虑,从关陕入潼关,再转走水路,从水路往广陵,到武林换海船南下,如此一路上走了近两个月的光景,一路上陆续押运了足足能装满三艘大船的细羊毛,算是把半个关陕的羊毛出产都带过来了——剩下一多半的出产,其实最后也是买活军吸收,黄来儿等人也可以在长安就把所有的羊毛都趸给买活军,只是他们想要走一走这条商路,借机浏览天下局势,同时也和买活军多些接触,以此判断自家是否也能和叙州一样——虽然身处敌后,但却依旧是高举红旗,以买活军领地的名义,傲立在敏地的腹心。 说实话,倘若叙州人的思路没有这么野,或者如果买活军对他们的态度比较冷淡的话,这批关陕汉子们,恐怕也不会兴起这样的念头。又或者这样的事倘若真的发生了,但并没有登上报纸的话,关陕那边也不会轻易得到消息的,他们当然也就不可能因此心动了。但是,各色各样的报纸,现在发挥的作用是越来越大了,这些汉子们自从去年在报纸上看到叙州举事的消息之后,便很留意买地的回应。 黄来儿因此下定决心,放下了手里的摊子,暂时离开了驿卒的岗位——当然,他现在保留这份工作,完全只是为了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长期留在驿站并且使用驿马,到各处去忙活他和张秉忠一起捣鼓的羊毛生意罢了。去年,他花了半年的时间,跟着买活军的商队走到了云县,并且在云县这里租赁了一间屋子,挂上了《关陇同乡权益促进会的》的牌子。 买地这里,关陇人是比较少的,多数都是实在活不下去,辗转各地,最后因缘巧合来到买地的流民,这些人并不是成规模一起南下的,也就很难凝聚在一起,平时都是各自为政,也没有以乡情为依托展开交际的习惯,黄来儿到了云县之后,便认为这是他们这些羊毛党的机会,立刻申请成立了这个协会,并且租了个不大不小的水泥院子。 在当时,他的想法是,哪怕因为距离实在太过遥远,路实在太不好走,又实在是太受到朝廷重视,关陇这里暂时不便‘反正’,他们后续也该送些兄弟过来见世面,学本事,否则,等到买活军打到关陇的时候,好位置都被别人占去了,还有多少职位等着他们关陇的老乡呢? 不说别的,光是报纸,也不好解读本地的政策呀,哪怕是为了收集消息,结交本地的朋友,探知一些买地这里的规矩、禁忌,以及在当地人这里司空见惯的民俗共识,也都有必要送些亲眷后代过来不是? 抱着这样的想法,黄来儿便先把摊子支起来了,同时,作为延绥边境组织村民养羊,并且前去收购的重要人物,他也和买地的官府有了一些接触,收到了一些风声——买地衙门有意派人前去接收叙州,并且承认它是自己领土的一部分。这也就是说,如果黄来儿等人在延绥一带举事的话—— 黄来儿回到老家之后,和张秉忠、舅父高迎祥、侄儿赤心儿等人,几番商议,并未能下定决心要在延绥举事,也没有下定决心要离开延绥来买地谋生——他们在老家做羊毛生意,去边市经营,背靠乡党,地位其实是很稳固的,赚头也很丰富。买地云县固然是令人瞠目结舌的神仙地界,黄来儿在衣食住行方面,处处都有超过预料的新鲜见识,甚至大感自己完全是个乡巴佬,在云县要步步小心,一不留神就容易露怯——但是,他们在云县,那点本钱根本不在豪商眼中,对于本地的地理人情,又没有丝毫的认识,难道要学着南方人做海货生意?那不等着赔个底掉吗! 再说了,父老乡亲们都在老家,多少也是做了一番事业,如今多少人仰仗着一帮兄弟度日?需要他们来排解生产生活中的纠纷?光是对于这十里八乡村寨的责任感,也让他们不能轻易地抛弃本地的基业。也正是因为本地的日子好不容易要好过一些了,之前已经闹了多年的战乱,光是从民心方面考虑,黄来儿和张秉忠也认为,现在关陕的路还是在向上走,官府似乎没有呈现出明确的打压之前,似乎还应该慎重从事,不要贸然举事为好。 而且,当然也有更现实的考虑,就是他们还没有看到官府对叙州帮本土势力的安排——冒着生命危险举事,还要邀请外来的势力占了正主的名分来统治自己……这本来就已经吃亏了,如若还被买地压制忌惮,乃至于投闲置散,无法飞黄腾达……那他们是图什么啊?这不是自己找事吗?又不是过不下去了,小日子美着呢,何必自讨苦吃? 这些确实都是很有道理的考虑,但是,倘若不举事,来自艾举人这些地方士族的压力,便始终无法彻底消除,虽然现在艾举人对黄来儿是很客气了,还免去了他们家的债务(后来黄来儿发达之后给了点钱,两边一笔勾销了),但是,黄来儿对于这些地主,打从心底是十分厌恶的,他又不愿看到自己牵头的羊毛生意,最后滋润了这样的人家,到最后最大的好处还是给地主家吃去了,百姓们的生活只能略微润滑那么一点儿,尤其是来过云县,看到云县百姓的日子之后,他更有一种怨望,希望能在家乡,在关陕,尽快地消灭地主,过上‘买军来了不纳粮’的生活—— 买活军虽然也收保护费吧,但是数目不多,尤其是对丰产的作物来说,只拿走不到三成,还不收取其余的苛捐杂税,对于黄来儿这些关陕来的汉子来说,这不叫纳粮,应该叫做‘实物税’,他反感的纳粮,是五成到七成的苛刻地租,每年花样翻新的劳役,那都是叫人活不下去的东西,买活军收的保护费,相比之下根本都不算什么了。除了收保护费,以及兴修村子一些公共的区域,以及村民自发地营造附近的小水利之外,其余修路修桥的活,买活军一律都是雇人去做的,光是这一点,就让黄来儿大为艳羡,恨不得立刻就照搬到关陕去。 哪怕只是能实现这一点,其余买地的好处一点都沾不上,那也比现在的日子要强得多啊…… 黄来儿对于起事的欲望,在这里就扎下了深深的根源,哪怕亲友们都认为现在举事的时机还不成熟,也并没有因现实的限制而完全打消,当然了,他也不能说就完全下了决心,在这件事上,黄来儿的态度是相当反复的,不像是亲友们几乎绝对倾向于保持现状,只有那么一丝心动,黄来儿呢,他理智的时候,也能认识到保持现状无疑是最好的做法,但是,夜深人静之时,心中却总有一丝不甘,屡屡死灰复燃,叫他生发出大逆不道的想法来…… 在和亲友的磋商中,他也受到这种想法的支配,多次反复提到,买地的那种严整的纪律和宽松的氛围,百姓们令人艳羡的低赋税,以及女子出门工作的自由,民间对于死板礼教的抛弃……当然还有极低的赋税,这都是让他本人心醉神迷的地方。 而这,当然也不由得激起了亲友们的疑惑——说买地有仙器,这个他们是绝对相信的,但是,这些亲友们本能地并不相信买地的吏治真如报纸上说得那么清明,看报纸时,凡是遇到这样的报道他们都直接跳过,认为‘天下乌鸦一般黑’,买地当然是强过敏朝的,但是,却未必有报纸上自我吹嘘得那么好。黄来儿一再描述的,买地农民自在而又富裕的景象——而且是普遍如此自在富裕的景象,在他们看来是难以想象的。 在这样的好奇心驱使之下,他们很难不想亲眼见识见识买地的活法,否则,他们是不可能信服黄来儿的。于是,也是为了把生意做大,也是为了见识天下的英雄豪杰,这批关陕汉子便在去年末,追随买地的商队一起,经过了漫漫三个月的长途跋涉,几乎是横穿华夏,从关陕腹地来到了东南形胜之处,最后甚至还坐了一段海船,最后才在云县登陆——他们出发的时候,去叙州的考察团刚好入川,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有趣的巧合了。 同乡会的人,算是幸运的,他们赶在人群涌入云县之前来到此地,因此还能顺畅地处理完货物,同时理所当然地,所有人也都承受了买地科技暴风骤雨一般的洗礼——这批乡下汉子,此前谁都没有在大城市长期生活的经历,宛如一张白纸,黄景秀看新式皮影戏时,对于皮影戏还有一定的了解,他们呢,从前点蜡烛的时候都很少,别说什么在烛影里用手装个狼了,这种温馨而富有闲情逸致的生活,就不属于这些苦哈哈! 新式皮影戏、毬戏、随处可见的戏台、丰富的小吃、极多的工作机会、极大丰富的商品、便宜的价格、壮阔的海景、满街可见飞奔着的木轮自行车、人们身上的穿着,当然还有南边从四月开始陡然潮湿而又渥热的天气……在在都突破了这些老陕的认知极限,他们在这里学会了喝茶,学会了逛夜市,每天都饶有兴致地去棋社外看棋,去听戏甚至磕磕绊绊地看话本,看版画,发疯地购买报纸,还尝试着在交易所做了几笔小打小闹的生意…… 等到交易所关市之后,他们后知后觉地想要去上扫盲班,发现扫盲班也暂时关门,所有人都在为运动大会做准备时,才突然发现,这次运动大会居然没有什么关陕豪杰参加,于是又立刻四方奔走,希望能代表关陕出战——总之,这几个月,同乡会的骨干们实在是过着太丰富的日子了,他们也终于逐渐地融入了买地的氛围,至少在衣食起居上不至于露怯,也不会像初来乍到的游客一样议论纷纷了。 当然了,在这段时间的居住中,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黄来儿的看法并无偏颇,买地百姓们的日子的确很好过——这是瞒不了人的事情,他们几个人都去看了开幕式,甚至还是多次观看(包括仙画他们也很爱看,因为他们来的时候错过了春节,并没有看过年节时的仙画放映),不单单只是六姐莅临的那一次,百姓们跟着欢呼,轮播时,凡是场内观众,都会顺着六姐的话语而欢呼雀跃,满是自豪地嚷着‘我们百姓的日子好过’!‘我军强盛’! 哪怕是京城,恐怕也没有这样凝聚的人心,没有这样的场面吧……这样的民心是做不了假的,观众也根本不是官府组织来的,事实上,官府还在拼命地劝返想要入城的民众,为此,不得不允诺再开一轮运动大会专题的仙画放映。同乡会也因此取消了去附近州县游玩的计划,害怕出城后就回不来了,原本住在客栈中的他们,现在也只能全都搬到同乡会的会馆中,有些人被迫要打地铺——如果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不富足,他们有这样的闲暇出门游玩,有这样的闲心去组织运动吗? 关陕的汉子们,认为六姐在开幕式中的讲话实在是很有道理的,运动大会,就是买地国力的一次展示——这是何等的富强,令人何等的羡慕!倘若……倘若能把家乡推入买地的话,即便冒着生命危险举事,最后却只能做一个平民,那……那其实也是值得的啊,不单单是自己能过上好日子,这难道不是造福家乡父老的大功德吗? 本来,因为各家都暴发了起来,而被逐渐搁置下去的举事依附之心,在开幕式之后,确然又有些滋长了起来,只是这毕竟是一件大事,人们心中还没有完全坐实——买地各方面实在是太好啦!正是因为这么好,所以才好得不像是真的,让人心里总有点儿犯嘀咕:买地,难道就没有什么阴暗的地方,没有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的时候了吗?虽然六姐确实是神威无限(同乡会众人,除黄来儿之外,在看过开幕式后都彻底为六姐倾倒,承认她的仙人身份),但……怎么说呢……这似乎有点儿不太合理吧…… 于是乎,黄来儿带回来的这个消息,便更让人兴奋了,同乡会的汉子们,自以为自己似乎是接触到了买地的阴暗一面,都催促着黄来儿快些说。而黄来儿虽然是举事依附的倡导者,这会儿却不会为买地遮掩,思索了一番,便张口徐徐说道,“听周围人议论的声口,这些人是被情报局和县衙联合抓捕的,主要是因为他们没有分家,被老家的案子连累——被抓的几乎都是男丁,看他们的神色,有不少人似乎觉得自己很冤屈。” “听说,这些人是住在闽西的客户人家,也就是关陇河洛世家的后代,自从买地入主以来,他们中有些人一向心怀不满,想要在云县闹出大案子,今日抓捕的人,都是受到那些凶徒的株连,而且,军主这一次很不高兴,似乎也准备了一些严酷的手段,来处置这些株连的人……”:,, 572 买地的苛猛(上) 连坐制度,不论是敏朝也好,前朝也好,实际上都是一种非常普遍的制度,这一点,只要略有见识的人都是可以明白的,一人犯罪,阖家连坐,这是很常见的事情——而且这还不算过分的,毕竟是一家人,有财大家发,有难自然也要同当,更夸张的连坐还有里坊连坐,里坊中若是有人犯了重罪,譬如说谋反,诽谤皇家等等,也有可能里坊的街坊都要跟着受惩罚,只要是个在城里生活过的百姓,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一些连坐的故事。 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就能接受连坐这样的手段了——任谁也不喜欢这种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感觉,众人一听黄来儿的说法,心中也都是打鼓,听黄来儿续道,“第一个是要强行分家,强制迁徙——这些男丁,都是闽西人家在买地做工的人。听吏目说,他们既然没有分家,那按买地的规矩,一人犯罪,一家连坐,都要跟着受处置。” “这些客户人家,都被拆成了上下三代的小家庭,兄弟必须分在千里之外,因此,他们会被分成一个个小家庭,撒开去吕宋、鸡笼岛等地,闽西那边的家已经分完了,人都已经去鹭岛准备动身了,这一次他们是特意来接人南下的——只是这些老客家的儿郎,有些不识好歹,不得不上点手段罢了。” 这吏目说得是轻描淡写,但实际上这处置,按敏朝的法律来说,便是流刑了,倘若是去南洋,那更可以算得上是发配三千里,至于说强行分家,只允许上下三代一户,这就更让老高等人困惑了,他们虽然也看《买活周报》,但没有亲自来到云县之前,完全体会不到买地对于宗族的忌惮,以及分家的强硬程度——而这和他们脑海中仿佛是一生下来就烙印进去的宗族观念,完全是格格不入的,正所谓在家靠亲戚,出门靠朋友,一个人倘若在一个地方,连几门亲戚都没有,那他该如何安身立命呢?岂不是做任何事情都会被人欺负,一辈子也别想发财,只要稍微冒出头来,就会被人欺压了? “这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要如此严厉处置呢?” 就有人不免如此问了,“倘若是谋反的重罪,这么处置似乎轻了,倘若是一般的斗殴杀人案,那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这个猜测,是符合连坐精神的,一般来说,会被连坐的罪名都不是一般的杀人放火,起码也要是个占山为王、打家劫舍这种公然破坏社会秩序,已经完全不把官府看在眼里的罪名,才会满足连坐条件。若只是因为一个人杀人了,便要把一族如此严厉处置,那就只能说买地很忌惮这些客户人家——这肯定会让关陇同乡会燃起警觉。 ……毕竟,若买活军进入关陇,他们这些地头蛇家族,也和客户人家一样,会是官府的眼中钉,而今晚黄来儿的见闻,也让他们意识到,买地的官府在高效、廉洁背后,似乎也有不逊色于敏朝衙门的凶蛮霸道,行事不择手段,随意择选一个罪名,便会肆意拆分、压榨大族,绝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亲切纯善。 黄来儿道,“倒不是小题大做,吏目也向周围人宣讲了缘由,说是情报局查到的大案子,倘若不是提前发觉,这些人本来打算在运动大会开幕当日,去人群密集的地方,持刀肆意杀伤周围行人,引发混乱、踩踏,甚至还想行刺六姐,又要引发闽西骚乱,引广府人马深入买地劫掠,而且,那些作乱的人,信奉的是鄙薄谢六姐的‘真老母教’,这个教的教义,认为谢六姐是窃世天魔,早晚会有真老母降世,把她灭杀。” “本来呢,他们这样大规模的拿人,周围的民意,是颇有惊慌的。”说到这里,黄来儿也不禁流露了一丝钦佩,显然他对于买地吏目的施政手腕是很心折的。“但是如此一解释,顿时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周围民情汹汹,恨不得把这些人生吞活剥了去。虽然也有被锁拿的人大叫冤枉,但几乎无人采信。” “原来如此!居然是要开门迎敌!” “还信奉魔教!” 众人便当即释然了,他们对于砍杀行人,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因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过于陌生了,说不出这是什么等级的罪名。不过,后两条罪名一加,众人便感到买地的处理不算严苛,甚至已经算得上是宽大了,若是按敏朝,事涉造反,合族抄斩或许都不稀奇。 “不过,若要作乱,这些人应该回闽西去啊,他们是不知情的同族?主犯还在闽西?听说闽地也是多山,消息传递得如何这样快?哦,是了!他们有传音法螺……唉!这买地的日子的确好过啊!别的不说,便是这传音法螺,便让衙门的施政一下变得高效了许多!” 对于这些细节,黄来儿也是不甚了了,只道,“过几日买活周报肯定是要发特刊的,到时候再打听打听,想知道的都会有人流传的,你们也别老憋在院子里,出去多搭话,多结交朋友消息也灵通——” “俺们这不是听不懂官话吗……” 老高等人便有些讪讪了,摸着后脑勺嘿嘿笑着,承认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是有些惫懒,光顾着吃喝玩乐了,没怎么操持正事。黄来儿瞪了他们一眼,也不深究,续道,“按我想,这些人连家眷应该确实是不知情的,所以只是分家迁徙了事。真凶和家眷另有处置,不过,买地的律法执行得很严格,半点不打折扣,还有很多让人费解之处,你们都要小心些——这里的规矩和俺们那太不一样了。今夜我还听到有个吏目,对一个挣扎得最厉害的客户男子说,‘你还冤枉什么?你算是幸运的了!若是再晚些时日,连蛋都保不住,要做那骟驴去!’” “啊?买地也有宫刑?” 众人这下是大为惊讶了,“不是说买地没有太监吗,我上回还看到那报纸上介绍阉割对健康的危害什么的……我想想?好像是说如果切了蛋还好,切了鸡的话,若切不好,还得做那个什么,尿道整形术,得修刀口——” 说到这里,这些大老爷们也不由得龇牙咧嘴,不由自主地都夹起腿来,仿佛对那种感觉感同身受——男人对于下半身受损的疼痛,一向是最容易共情的,否则,此人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了。这会儿甚至还有人低声和同伴交流了起来,“还说要提肛来锻炼盆底肌,听说这对痔疮也有好处……” “买地是没有阉人啊——六姐身边连宫女都没有,何况阉人了。” 黄来儿对于这些信息,打听得都是很仔细的,说到这里,他也有点儿自愧不如,摇头道,“已是偌大的基业,却还如此简朴——倘若是我做了皇帝,怎么不得……” 这就跑太远了,他道,“这也不是阉割,不是鸡飞蛋打,而是一种叫做结扎术的东西,我给那吏目敬了几口烟,那吏目说,过几日周报上应该就会有消息了,从发报纸时算起,凡是有再服用转胎丸的人家,一旦查出,男子一律结扎,说是把运输种子的管给切断,扎起来——此后别说儿子了,连姑娘都再生不出啦!” “什么?” “还有这样的手段!” “什么叫做转胎丸?” 今晚的新鲜消息,实在是太多了,一个接着一个,几乎都冲淡了众人对体育大会的兴趣,而现在这个结扎术,又把他们对买地衙门的担忧给完全盖过去了,众人都是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用什么东西给扎呢?棉线吗?不会吧!” “这就不清楚了,但买地的医院,手段是很高超的,想来应该是有手段能办到的。” “那结扎之后还能办事儿吗?” “运种子的管在哪?唉哟我说!咱们真该买几本生物教科书来看的,说不得上面就有图解呢!” “什么叫做转胎丸?!” 得了,这还有个从未听说过转胎丸这东西的乡巴佬呢,于是众人又不得不颇费唇舌地去解释转胎丸的功效,当然了,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很玄乎的事情,吃了以后能不能有用完全是说不清的事情,因为现在也没有什么手段来判断孕妇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只要是个明白人,少加思索便可得出,哪怕是面粉丸子,吃了也会有五成准的——转胎丸可以说完全就是一种骗术,而且,老高还听说有人吃了以后,产下不男不女的怪胎的,所以这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官府要禁绝这个,倒是没什么说的,只是这转胎丸不是女子服用的吗?为何要结扎男子?”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盲点,并且颇富辩论精神地,顿时举出了一个很好的例子。“就说刚才那个客户汉子吧,不是刚说的吗,他们平时都在外做工的,逢年过节才回家稍微呆上几日,他婆娘在家吃不吃转胎丸,他咋晓得?这要是他逼着吃的,那没得说,不亏,要是他婆娘背着他吃呢?他根本不知道,咋能阻止?为何查出了以后要结扎他呢?这没道理吧?” 这一问,大家也都发觉了不对,当下都是看向黄来儿,颇有几分疑惑,“对啊,这是咋个道理?” “若是敏朝官府,那倒没什么好说的,和他们讲理那才是二杆子,但买地的官府,不是一向很讲道理的吗,即便严那也有严的道理在,这件事为何罚夫不罚妻——其中的道理,又在哪里呢?”:,, 573 买地的苛猛(下) “道理就是医疗水平一时达不到呗,多简单那。” 在体育场附近,被临时征用的一间城卫营房里,因为身兼网管,不能离开体育场太远的谢双瑶,也正在和《买活周报》编辑部派来的几名编辑开定稿会,毕竟,她现在还兼着《周报》的名誉总编呢,一般的大报道最后要由她来亲自定稿,这已经是惯例了,而对于一些有争议性的政策,编辑也不敢随意的注释、校对,包括之后的解读思路,也都要得到她的指点,才刚往上刊登。 经过几次的政策注解,再加上之后收到的读者来信反馈,编辑部这边,也逐渐摸索出了一些基本的思路,他们发现,对于这些政策,如果在首版的宣告文章之后,附上一些解释性的文章,甚至是相互辩驳,立场相反的观点解读,会有助于民间来理解并执行政策。 譬如《新婚姻法》颁布之后,他们就邀请了张天如一人分饰两角,以正反两方的身份,各自纂写文章,从心怀全局的劳动妇女角度,和一心小家好的家庭妇女角度,来评论其中最富争议的单身生育一环,让民间理解,限制单身生育实际上是对女子就业的保护,号召妇女监督身边的非婚生育现象,积极举报男方逃产假的现象,如此,编辑部收到的来信中,便少有以自己的小家出发,抱怨买地的严苛政策,让他们在生下孩子,最要用钱的时候,还同时少了两人收入的来信了。一个观点如果在报纸上已经被反驳过一次,那么,就不太会凝聚起太强的民怨声浪。 而这一次,围绕着‘真老母教’案,推出的两条政策,强制分家、男子结扎,很显然又都很有争议性,而且,和早有埋伏,并且实际上一直在城市里严格执行,很多人都觉得迟早会完全落实到农村的强制/半强制分家比,转胎丸男子结扎这条政策,明显会更没有道理一些——强制分家是有其道理在的,虽然也有许多人很想要反驳,但,历朝历代,对于宗族的力量的确也一直都在限制和削弱,买地这里只是做得更加明显而已。 但转胎丸男子结扎的话,当真是乍一看完全想不出道理来了。也因此,编辑部必须请示谢双瑶,才能在短时间内,结合她的思路,写出一篇让总编满意的头版文章来——主编自己没时间写,确实是没时间了。 “其实这里没有什么教化民生的大道理,就是很简单的,医疗水平达不到。” 没想到,答案居然如此简单,军主双手一摊,说得又快又坦诚——和军主的对话一般都是如此,很少绕弯子,因为军主的时间实在是太宝贵了。 “就说单身生育这个事情吧,实际上最合理的办法,是男女都罚,但罚不了男人最主要的原因,是科技水平和医学水平达不到,导致它没法落地,如果水平跟上了,那我们的规定可以很细致,比如说,女方单身生育,男方不知情的话怎么办,女方单身生育男方知情,但女方不愿成亲导致被迫成亲,这些都可以作为不额外处罚的条款,其余的条款则一律重罚,和女方一样,补休产假并且强制迁徙等等。 但是,一切的规定都卡在了执行力上,按我们现在的医学水平,没法鉴定非婚生子的亲生父亲,科技水平也很难确定谁在十个月前和女方过从甚密,甚至连十个月间女方有没有丈夫都很难确定,所以,我们只能严格地管理我们能触得到的地方,那就是女方——生孩子的人总是跑不掉的。转胎丸这事儿,在这也是一个道理,会丧心病狂到服用转胎丸求子的人,我认为夫妻双方都没有继续生孩子的权利。” 说到这里,军主厌烦地撇了撇嘴,展现出了她铁血无情的一面,这一面恰恰是编辑部的人时常能够接触得到的,因此,虽然军主平易近人,但他们还是对谢双瑶非常的敬畏,甚至可以说有些惧怕。他们垂下头,静静地听着军主的话语,没有一个人敢于提出异议。 “甚至,要我说呢,如果我任性一点的话,我会说,连他们的父母,祖父母,总之,就是营造出这种愚昧无知的顽固氛围的所有人,都不适合继续生育后代……当然了,但是,我也是有分寸的人,所以惩罚应该局限在夫妻之间,而且不能有严重的后遗症,要给百姓留下一种印象,那就是——官府可以更狠,但已经留了一点余地,这一点你们要在文字中体现出来,这能帮助他们接受新政策。” 女方服药,结扎男方……这还不算是任性的吗?军主的很多决定,在他们看来都尤其的任性,而更可怕的是,军主拥有把这些手段贯彻下去的权术,就譬如她刚才随口叮嘱的技巧,以及处理客户人家的手段,无不显示出了军主的特点——军主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她的奇思妙想,还在于她充满了操纵人心、推动局势的手段。就说这个结扎的事情吧,就这么随口几句话,他们这些编辑似乎就已经被军主说服了,认为结扎男方,是确实有道理的决策,毕竟…… “毕竟,我刚才也说过了,女方的结扎是要开腹做的,你们也知道,现在我们买地也还是不敢轻易做开腹手术的,一般都是在必死的情况下无奈地搏一把,到目前来说,开腹手术的风险还是很高,死亡率还在50左右——” 这是确实的事情,目前开腹手术,指导思路还是能不做则不做,实在有紧急情况再做,譬如阑尾炎、严重难产,或者是腰腹外伤等等,必须开腹了才开腹,这毕竟是伤筋动骨的大动作,在麻醉手段不成熟,还是只能用乙迷作为主要麻醉手段的现在,为了节育做女性结扎就好像为了节育跳崖一样——不能说一定会死,有可能活下来的,但必定很受罪,而且也完全没这个必要啊。 “而且,开腹手术很贵,要消耗很多羊肠线,还有比黄金都贵的消炎药,还只能在云县做,限制条件太多了,我不可能为了这么愚昧的人浪费医疗资源,更何况,再怎么说服用转胎丸也不算是死罪,所以也暂时不具备给女方做结扎的条件,短期内就只能给男方做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条件就是这个条件了,事不能不办,既然单身生育政策上,委屈了女方,那在转胎丸这件事上委屈男方,不也很正常吗?” 看吧……就这么几句话,就连一向最容易和六姐对着干的沈编辑,都微微点头了,甚至还主动问道,“我们可否在文章中提到,将来医学进步之后,对女方也会有相应的处置呢?” “当然可以,”谢双瑶毫不考虑地点了点头,“这本来也是应该的事,倘若等到有一日,开腹手术的能力提上去了,女子结扎术也更成熟了,死亡率降得很低了,那到时候,服用转胎丸的夫妻,男女双方都要强行结扎,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考虑豁免男方,那就是男方经彻查确系毫不知情,并且绝无逼迫妻子生男胎的主客观表现,经过省一级机构核准,才能考虑豁免男方的手术权。当然——同样的,如果女方也的确毫不知情,是被骗服药丸的话,那也不用接受手术。要转而按故意伤害罪追究策划者的刑事责任。” 这是有道理的,大家都不由得点起头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起了自己的见解,“可以在文中号召认为这条对策不公平的有志君子,捐纳钱财,帮助医学进步,早一日促进开腹手术的成熟化,无菌条件的简单化,还有抗生素的普及化——这么做倒不是真指望有人会捐钱出来,毕竟大多数人,看了也不过是不平地抱怨几句。 但是,加上这句话之后,便等于是给那股无由的义愤加了一个出口,读者一下就回到现实了,掂量掂量会不会为这种事出钱——很快便会得出结论,比起把钱往水里砸,去促进女子结扎术的发展,倒还不如做个更简单的改变——那就确保自家不吃转胎丸,这种事不就永远和自己无关了吗,又何必去关心那些吃转胎丸的人家的事情呢?” 这就是借由文章操纵人心的手段了,大家也并不讳言这些小心思,反而大胆地展示着自己的思路——军主认为谁说得好,就会指定谁来写头版,这对于累积自己在编辑部的威望也是很有帮助的。就像是这番话,就得到了军主的赞赏,“不错,这和单身生育时的宣传思路是一样的,如果觉得这样不公平,就投身科技、医学界,或者捐款也好,尽早发展出可以普及鉴定亲子关系的手段,如此,便可以把逃产假、养情人等等品行低劣的男子一网打尽,让他们付出代价了。” 这的确是此前报纸采用的宣传手段,这个小编辑是照搬过来的,还有人则比较有创新思维: “也可以在文中以第三者的口吻,告诫男子要注意择偶,如果自己思想进步,就不要贪图方便去娶那些思想愚昧,重男轻女,且知识水平低,会相信转胎丸传闻的女子为妻,免得遭了池鱼之殃。若是家中妻子思想闭塞,就要多加教育,或者干脆尽早离异—— 如此,还可把今日这批被连坐的客户男子的经历一起连进来,警示天下男子,不要忽视了留在老家村落的妻小,自己在外工作,也要尽量把新思想带回去,否则若是家中老小惹出事情来,自己被连坐了岂不冤枉?——这其实也不是为了真个能警醒谁,不过,只要文章说过一次,再出现类似的事情,那么官府不论处置得多严厉,在民间就很容易占住理了……” 也有人考虑的不是民众的抵触,而是民众的无知,“军主,以我们买地如今的医疗水平,男子结扎术的死亡率大概是多少呢?”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几近于零了,连全身麻醉都不需要,局麻手术而已,会骟猪的说不定都会做,比起骟猪动静还小呢,骟猪是开个口把蛋拆下来,这种事就是开个口,把一条东西剪开,两头用线扎一下,做得好病人都不会特别疼的,花费的只是羊肠线而已——这东西还挺贵的。” 实际上,这个手术之所以到近期才开始研究,主要就是因为羊肠线卡脖子——羊肠线的问题,是直到买地打通了去鞑靼的商路才得以解决的,现在羊肠线的生产基地就在延绥边市。在此之前,羊肠线是非常不富裕的,只能给开腹手术留着。谢双瑶突然想起一点,忙说道,“啊,要记得强调,没有羊肠线最好不要做这个手术,线不能吸收的话会感染的。免得敏地那边又模仿我们,然后出事,结果对这个手术本身又有误解了。”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因为敏地不是第一次模仿买地医院‘做手术’了,都是病急乱投医,而结果往往都不太好。 虽然只是很平实的描述,但好几个男编辑还是有点龇牙咧嘴的,倒是女编辑们不受影响,甚至有几个小年轻还有些兴致勃勃,“如此的话,本期的医疗版内容也有了,可否安排专精此术的医生进行一次访谈,消除对结扎术的疑虑,这样民间也不至于把结扎和阉割等同起来,也能消灭阉人群体对衙门的方案。” 谢双瑶也意识到,这门全新的外科手术确实需要向公众全面地介绍自己,消除疑虑不说,还能征求更多的意向患者——之前云县医院是一直在一些大体老师和动物身上练习这门手术,偶有一些性犯罪者也能练手,但谢双瑶相信,在避孕手段如此稀少且不靠谱的现在,这种安全、近乎无痛而且成功率百分百的避孕手术,对有些夫妻来说还是有吸引力的。毕竟,食色性也,和吃饭一样,性是一种本能的需要,但生育返贫在这时代是很真实且普遍存在的现象,比起一辈子做不了那事,已经有五六个孩子,又不算很能挣钱,需要还很强烈的夫妻,估计都会对这个手术感到心动的。 当然了,这门手术也不是没有后遗症,如果做得不好的话,很可能会有一些长期症状,比如附睾淤积,会产生一用力就蛋疼的现象,这也就是她穿越之前,民间常常有一种说法,说结扎了以后不能干重活这其中的来由。 在官方说法中,男性结扎不存在这个后遗症,在男性结扎术数量较多的海外,也没有常见的报道,但民间普遍有这个说法,主要是因为国内第一批推这个手术时,医生手艺、医疗条件肯定都和海外有较大的差距,在民间就有了这样的反馈。 而这种反馈,对于当时的超生大户来说又是很要命的,因为他们多数都是体力劳动者,如果有了这种后遗症,对于劳动能力是个很大的伤害,一家人吃饭都会成问题,最后就导致了在最该用男性结扎手术来节育的地区,这种手术完全铺不开,所以谢双瑶从一开始就很重视这种手术风评的控制——这种事情也是很看社会环境的,大家都说有的话,心理因素影响,很多人也会觉得术后的力气有所下降。 不过,这个症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即便有,几个月间多数也会自然消退的,什么手术都可能有后遗症的,女人结扎做得不好还容易盆腔黏连呢,从数字来说,这是可付出的代价,自愿手术的人,术前强调过风险就行了,强制手术的人,谢双瑶也不在乎他们的感受,附睾淤积的话……那大不了就把附睾一起切了呗,割以永治嘛!都吃转胎丸了,这样的人不论多么高官厚禄,对她来说都是低质量人口,坦率的说,谢双瑶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她只关心转胎丸这种臭名昭著的东西,能不能在买地被踩死踩烂,永远不再死灰复燃。 转胎丸的事到这里就算是彻底完结了,说实话,要不是和新手术结扎有关,又有一个罚男不罚女的争议点在,这都不能算是很大的事情,因为牵扯到的人群实在是极少数,转胎丸毕竟不是什么大路货。这件事和大多数人不会有任何关系,这就好比衙门规定贩卖阿芙蓉者凌迟一样,即便凌迟极度残忍,但民间也不会有任何反对的声音,因为此时的华夏还根本没有阿芙蓉这个东西。 接下来编辑部的重点就放在真老母教事件上,在这件事上,他们也累积了一些迷惑需要谢双瑶的指点,其中最普遍的一点,就是谢双瑶圈定的宣传重点。 “砍杀不特定目标人群……为什么这是所有罪名中最重的一条呢?” 发问的还是沈编辑,这一次,连她也完全捉摸不到谢双瑶的思路了,“六姐在批示中提到的‘恐怖主义’,具体而言,又是什么东西呢?”:,, 574 最大的挑战 “恐怖主义就是,一群怀有报复社会目的的人,针对不特定的人群发动的,以示威为目的,嗯……杀伤力很强,会激起人群恐慌的一种行为——” 其实,在编辑们不理解的时候,谢双瑶就有感觉,她又遇到文化代沟了,而且,和以往每一次一样,文化代沟和技术代沟不一样,是很难跨越的。技术代沟的难点只是在技术,所有人的心思都是往一处使劲的,都希望能够成功,可文化代沟就不一样了,就像是直到现在,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买活军为何要如此针对宗族,以及一般人离开宗族之后该怎么生活,如何规范自己的行为一样,谢双瑶发现,自己也没法给编辑们解释清楚什么叫做恐怖主义,或者说,为什么恐怖主义是如此需要慎重对待,甚至是过激反应的行为。 “大家来聊聊吧,恐怖主义最典型的行为,就像是真老母教徒,为了表达自己的主张,决定在云县四处砍杀百姓。你们觉得这样的行为可恶吗?那些被砍杀的百姓有什么罪过呢?他们和真老母教完全没有关系,为什么要因为真老母教的主张而死呢?” 她索性临时组织起了一场茶话会,让秘书班安排上新煮的酸梅汤,“大家畅所欲言,说出你们心里的想法,或者是你们觉得的,读者可能会有的想法,都行。但千万不要说假话、套话来浪费我的时间。” 尤其是在网管和主编这两个兼职都十分忙碌的现在,谢双瑶确实没有时间和耐心分配给马屁,编辑们也都很清楚,因此,他们也开门见山,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虽然这样的暴行,听了让人不寒而栗,但是,真老母教既然和六姐为敌,在他们看来,买活军的所有人不都是敌人了吗,他们对敌人做出什么样的行为,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的行为和山寨匪徒劫掠商旅,或者是山贼打劫村落比,有什么不同吗?” “若是要说不同的话,倒也是有的,那就是他们选了一个人多的时候,这样还可以挑起人群的混乱,造成我们买军更大的伤亡,但是,归根结底,毕竟是互相敌对的身份……如果真老母教的行为算是恐怖主义的话,他们的危害要比山贼路匪,甚至是敏朝军队更高喽?可是,他们的目的最终也还是要侵入闽西劫掠,这和倭寇、匪贼的目的似乎还是一样的,为何倭寇就不算恐怖主义,而真老母教算恐怖主义?” 不得不说,这些问题问倒了谢双瑶,她突然发现恐怖主义这个词汇,也是高人权社会的派生词,仔细想想,在现在的华夏大地乃至世界来说,比恐怖主义更过分的罪恶实在是太多了——就说抢劫好了,在她穿越以前的年代,抢劫的极限就是十几个人去对几个人进行抢劫,或者再说多一点,十几个人闯进一个仓库去搬货,不过,受害者的人数往往不会超过十名,一般来说,一次死亡超过十人以上的案子,是可以轰动全国的。 但是在敏朝那里,如果收成不好的话,在山寨附近的村落,随时可能迎来百十匪贼组成的‘抢劫’,很可能一次抢劫就会让一个小村子从地图上消失。存粮全部吞没,村子里的百姓,挑选桀骜不驯的杀掉,其余人卖掉,卖不掉的人,若是没法求得贼人心软,甚至有可能化为两脚羊! 这样一次劫掠,就是几百条人命的地方,商旅在深山行走随时可能有被‘抓娃子’风险的地方,人□□易公然存在,奴隶制还有余痕的地方,恐怖主义算什么……真老母教如果只是上街砍人的话,造成的伤亡可能还没有一次宗族争水斗殴多。 至于说受害者是否无辜……就算完全无辜,那又如何呢,无辜受害在此时实在是太常见了,常见到百姓都已麻木,很难唤起对此的共情,而且,就连买地的人都不觉得自己在真老母教的信徒眼中会有多无辜,他们都信奉六姐,是六姐的活死人,就犹如是六姐的神兵,两个敌对关系的神,他们的神兵不择手段的互相攻伐好像是很正常的事情,当然,谢双瑶用残忍的手段处置罪犯,民众也会拍手叫好,但由于这件事被察觉得早,根本没人有自己被拯救的感觉,民众的支持似乎并不来源于对犯罪行为的后怕和庆幸,更多的是来源于神主对敌人的狠辣以及由此更增的神威。 ——但是,这逻辑无懈可击啊…… 谢双瑶静听了一会,有点抓瞎了,她发现自己绕不开这团逻辑线——要让百姓对真老母教的行为产生极大的厌恶,那就必须先灌输给他们这样一种常识,‘人民群众维持现有生活,或者说,至少不被任意杀戮的权利是至高无上的,平民在没有主动参战以前,应当豁免于战争带来的影响’。否则,他们永远无法把恐怖主义和战争区分开来,谢双瑶到现在才发现,恐怖主义的核心点在于平民权利的确立,而这桩共识的建立不能只是她自己自说自话,这是个屠城司空见惯的年代,人命贱如草纸,指望民众和她共情,对于恐怖主义口诛笔伐那就是做梦。 当然了,她也可以在报纸上撰写文章,试图建立这种共识,不过这又牵扯到一个点了—— “既然已经开起茶话会了,我想问问大家,”她随着思绪的变换,很突兀地跳了话题,“对于转胎丸这种案件的判决,你们打从心里觉得过于严苛了吗?沈编辑,你认为我的判决——在法律和人情上是有道理的吗?” 军主的思绪一向是很跳跃的,这种即兴的座谈会更是如此,大家的言辞,更多的是提供一个窗口,让她看到百姓们的想法,以此做出决策。沈曼君对此已经很习惯了,她连忙欠了欠身,伸手徐徐地把短发挽到耳后,思忖了片刻,开口说,“转胎丸这个东西既然是有危害的,那么以人情来说,反对它自然没什么不对——如果是假的,它会让孕妇白白地损失钱财,如果是真的,按您的说法,也不能真的转胎,反而会让孩子不男不女,甚至又男又女,这对孩子来说,是极大的伤害,没有丝毫的积极作用,予以禁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因此严酷地处置父母,甚至在本心上要给予双方绝育,这样的想法……若是在敏朝,那小人以为法理上是站不住脚的,至少无法说理。但在我们买地,从法理来说似乎也并无不可。” 是了,这就是答案了,谢双瑶点了点头,她预料到了沈曼君的回答。“因为在法理来说,买地的所有活死人,和我都是主仆关系,所以我有权利对他们的子女做出干涉,但在敏朝,皇帝和衙门是天下大宗,在这件事上并不能越俎代庖去干涉父母安排,甚至是残害自己的子女,是吗?” 沈曼君点了点头,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谢双瑶,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的烦恼,不过,回答得却很简单,“您说得是,在敏朝,有不孝之罪而无不慈之罪,服用转胎丸,份属不慈,但是,在法律上来说无法治罪。若是强行要增设条例处置,当然也不是不行,但法理上站不住脚,多数只是会严惩贩卖转胎丸者,对于服用转胎丸的父母,除了训斥以外,很难有任何处置。” 这就是谢双瑶要把所有活死人都收为奴仆的原因了,只有主仆关系,可以越过封建社会牢不可破的孝逻辑——只有深深浸淫在这种孝逻辑的社会中,才能感受到它的强大和自洽,这种权力链条的建构,绝非是所有人都一味向上孝顺那么简单,它是有明确的游戏规则在内的: 在一个家庭中,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扮演的角色:家长对于自己的所有子女都有绝对的权威,命令是不可违逆的,但是,他同样也要扮演好公平慈爱的角色,而且允许他的孩子对自己的孩子,也拥有如此至高无上的权威。家长对儿子的权力是绝对的,对孙子的权力便是间接的,他可以肆意地辱骂儿子,但不能阻止儿子处置自己的儿子,因为他的权力正来自于这种底层逻辑: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儿女有绝对的权力。儿女,便是很多父母所天然拥有的第一个奴隶。 就以《红楼梦》举例,贾母作为至高无上的老祖宗,为何不能直接安排贾宝玉的婚事,只能旁敲侧击,表达自己对第一候选人薛宝钗的不满呢,乃至贾迎春的命运为何阖家人都无法阻止,贾母也不能开口?便是因为只有父母对于孩子拥有绝对的占有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俗语背后隐藏的逻辑,其实就是‘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君父臣子,君正为父,臣正为子,一个封建王朝的皇帝,也无法在这一套逻辑链内部,找到‘服转胎丸罪’的法理支持! 谢双瑶在没有穿越以前,读《红楼梦》时,对于一些剧情是感到迷惑的,甚至因此还往权力斗争的方向去解读贾宝玉婚事中,贾母的弱势,但是,她穿越之后,很快就意识到,这只是因为她所处的社会,和数百年前实在是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的常识有了极大的扭转,只要一旦回到了古代社会,感受到了人们行事中不言自明的底层逻辑,就会明白,贾母之所以对于孙辈的婚姻保持沉默,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她也必须维护这种传统的纲常,否则,谁会因为纲常来尊重她呢?在老祖宗的权威面前,纲常也依然是牢不可破的铁律。 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只能用买活制度来作为买活军的基石,在买活以前,活死人的法律地位就是谢双瑶的私奴,他们当然可以拥有一些权利——但这是谢双瑶高兴给予的,谢双瑶只要一个不高兴,就把它们全部收回,活死人们也不能说什么。 用落后来对抗落后,用魔法来对抗魔法,在很多时候,这个做法是非常非常有用的,尤其是在突破孝逻辑的时候,这种逻辑可以省去大量的说服工作,甚至极大的缩短培养合格吏目的时间。因为对谢双瑶的政策,吏目也不需要理解,他们去执行就好了。如果谢双瑶把所有人都当做平等的公民看待,所有的吏目都必须是和她志同道合的人,认同人是自由的个体……那现在合格的吏目可能都不会超过一百,在这方面,要让百姓们接受‘你不因为你生了你的孩子就对它享有绝对的权力’,就好像让他们接受‘水是黑色的’一样困难,孝逻辑就像是水的颜色一样,完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主仆逻辑太好用了,无法放弃,但在主仆逻辑下根本无法进行公民权利教育,百姓根本无法意识到自己与生俱来有什么权利,又怎么会反感恐怖主义?谢双瑶谈到这里,已经意识到对恐怖主义的科普只能放弃了,目前只能从另一个角度去提起百姓对于‘真老母教’的警觉。她揉着太阳穴,多少有些挫败的感觉,但还是很快地做了决策,“这样吧,文章里放弃对恐怖主义的介绍,从这个角度来阐述——真老母教不敬六姐,污蔑六姐是灭世魔星,所以对于真老母教的信徒,要格外的警惕,一旦遇到传教者要积极举报。” 这就对了,编辑们立刻喜笑颜开——不用费力去理解恐怖主义,并且瞎编了,说实话,时间紧、任务重,在短短几天内要吃透这么陌生的概念,并且阐述出来写一篇能上头条的文章,他们也畏难。 谢双瑶现在提出的这个思路,那就太简单不过了,当然也非常的正确,本来嘛,只要揭穿了真老母教反六姐的立场,这个魔教在买地肯定是人人喊打的,只要有一丝迹象都会被人密告,之前他们也不过是渗透了一两个闭塞村寨而已,倘若有壮大的苗头,譬如说是往土楼外的村寨蔓延,那不用多说肯定有人踊跃举报——开玩笑,冒犯六姐天威,如此邪门歪道,死不足惜! 至于转胎丸呢,解释的思路也就不必多说了,“转胎丸会危害后代——本来就是六姐的活死人了,所生的孩子也是家生子儿,六姐自然有权做主,不许你们吃什么就不许你们吃什么,还有什么道理可讲的?至于说结扎,那又怎么了?富户用阉人的也为数不少呢,要吃转胎丸的家里,好说都是有几个女儿在的,不至于绝了后,现在女儿也能传代了,难道对你们这些愚夫愚妇还不够宽待么?” 一旦绕开了孝逻辑,不用去硬解释‘胎儿也有健康权’,这文章实在是太好写了,编辑们纷纷表示自己不再需要帮助,历来被钦点做注解的沈曼君,也表示自己只需要明日去医院进一步了解男性结扎术便足够了,这个临时会议很快散了场,但谢双瑶却迟迟没有再投入到工作之中,反而从空间里摸了个甜筒冰淇淋出来,慢慢地舔着,尽情地用精致碳水来安抚着自己的心情。 她知道,这会儿她确实有点儿惆怅:十六年了,她给这片土地带来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刚才办了宇内盛会,让万千人高呼‘我军强盛’,现在的买地,对于这个时空来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魔幻世界了,不仅仅是因为其上的科技,更是因为民风民俗,相对于外界,确实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 甚至可以这么说,谢双瑶已经让治下的一些人,活得比现代人还更现代,她设计的有些制度,谢双瑶认为,因为没有历史包袱,也没有外界压力的缘故,是要比现代往前更走了一步的, 但是,谢双瑶从来没有一天没意识到敌人的强大,她的敌人并不是京城的皇帝,并不是腐朽的制度,甚至也不完全是落后的生产力,谢双瑶总感觉到她的敌人是无形而又庞大的,它无所不在,无法回避,始终横亘在每一处——这种思维方式,这种常识,这种写在了思想上,难以抹销的,自成体系的钢印—— 你拿什么去惩罚吃转胎丸的人?除了你的任性和强权之外,你的依据在哪里?你知不知道甚至几百年后,把自己生的小孩以送养的名义卖掉,吃转胎丸,也依然都是法律上的灰色地带难以接受惩罚,更别说家暴、虐待是如此随处可见却如此难以惩处? 当它还没有降生的时候,胎儿只是母体的一部分,并不享有人权,在法理上它并不拥有健康权,而当它降生之后,在繁复的养育活动背后,隐藏的是牢不可破的原始逻辑——付出劳动者拥有对成果的主权,子女,天然是父母的第一个奴隶,父母对他们几乎拥有无限的主权,正是因为拥有如此的权力,人们才有无限繁殖的,种群才会不断的扩大。这是数万年来从未被人打破的权力链条,哪怕是数百年后它的余痕依然清晰地捆绑在人类社会之上那——你考虑过触动它的后果吗? 谢双瑶是很难感到沮丧的,通常来说,越是困难的挑战,越能让她感到兴致勃勃,乐在其中——当然,这也是因为她总有十足的把握,她知道自己会赢。客观地说,拥有如此的暴力,这个星球上也的确不易找到她的对手,但是,这一次,很罕见地她感受到了一丝压力,她认为这才是她面对的最棘手的敌人——旧的思想,它留下的痕迹,它严密的逻辑,诞生于其中的‘常识’,要改变它需要的时间实在太久,它像是潮水,被遏制一段时间,又会强烈地反扑,迎来一次返潮—— 但是,她是不是就注定会失败呢? 谢双瑶不这么认为,她喃喃地说。“时间……我需要更多时间……” 还好,她还很年轻,这么一想,她很快又满意地笑了起来,丢掉甜筒包装纸,走到窗前,双手叉腰,用不逊色于体育场讲话时的气势,凝视着远方的夜空,充满了对于未来,对于下一代无限的憧憬。 谢双瑶的双目,闪闪发亮——还好,她还拥有很多时间。:,, 575 温拌馄饨(上) 【男性结扎术,指切断输精管,并对两端进行捆扎的医疗行为。该行为创伤小,恢复期短,数日即可行动如常,死亡率几乎为零,未来有希望可复通(复通术正在钻研之中),是有效安全的男性节育手段……】 两盏明亮的煤油灯悬挂在书桌上方,几乎把房间映照得犹如白日一样光亮,大开的玻璃窗前,粘合上一层密密麻麻的纱罩,阻挡着蚊虫的侵扰,气味幽雅的蚊香,正在屋角散发着一道怡人的白烟,沈曼君书桌前摊开放了好几本生物教材,她重新翻阅了其中一本,继续在注解笔记上写下出处,【手术部位可见《生物教材》第二册,人类身体中所标注】。 “曼君?”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书房的门,墙角的座钟铛地敲了一声,已经十一点半了,沈曼君瞥了一眼,“进来吧——你怎么又做了宵夜啊,我不都说了不吃吗。” “谁知道你今晚得熬到几点?多少还是吃一些吧——” 吴昌逢笑呵呵地,抢在妻子之前说,“知道,你在六姐那里喝了酸梅汤了,但那个东西不饱肚子,血糖上得快下得也快,刚上去没多久,又跌下来了,反而更饿更开胃——来,吃碗拌馄饨,熬夜也好熬,你看你最近又瘦了——吃几个嘛!吃不完的,我帮你吃。” 沈曼君的确是又瘦了,而且又黑了,《买活周报》的编辑,四处奔走,很难有不黑的,最近开体育会,编辑部忙得不可开交,沈曼君本来就不胖,现在简直要瘦成人干了,听丈夫这么一说,摸了摸脸颊也有点不好意思,“脸也粗拉拉的,戴个斗笠,像个村妇!怕是丢了你吴大善人的脸了。” “说哪里话来?”吴昌逢还是一张笑面孔,他素来是如此和气听话的,对妻子也十分体贴,从前在姑苏是如此,来了买地之后便更理直气壮了。“是我太白胖,不像是买地这里的精壮汉子。” 他把托盘放到书房靠窗的小桌子上,沈曼君的书桌旁边是一概没有这些吃的东西的,一边安排一边说笑。 “我还说呢,借着运动大会这股东风,明日起我们也该锻炼起来,角抵练不动了,先从晨跑开始,争取半年时间,练出腹肌——家里几个姑娘都叫嚣,要练成六姐那样可裂衫的好女儿!还不肯跟我去晨跑,说是以后早起要练拳去,我说那以后当真是个女力士了,一拳打死镇关西。” 听到这里,沈曼君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个力可裂衫,其实就是那天穿了紧身的衣服,袖子那块也有意做得薄了——不过六姐的力气也确实可观,这是不假的——这话不要往外说。” “知道知道。”吴昌逢忙道,他忙着排布小菜——一碗荠菜金钩馄饨,荠菜是发的干菜,金钩海米也是干货发起来的,只有馄饨皮是新鲜的,在如今的云县也只能如此将就了,毕竟菜实在不好买。 不过,酱料是精心调制的:馄饨下水煮熟之后,捞起来,用麻酱、腐乳酱、芫荽一拌,再加一点儿辣椒油,用一点紫菜汤调和,这会儿已经不烫口了,却还温热,配上嘎嘣脆的麻辣萝卜条,还有一大杯井里湃的凉茶配合,在初夏的暑夜实在是再可心不过的一份夜宵了。 “法不传六耳,出自你口,落入我耳,就此打住,难道还告诉孩子们知道,在外头乱讲,给咱们惹来麻烦不成?” 沈曼君在小桌边坐下,听他说得如此头头是道的,也不由一笑,捏着吴昌逢的手不肯松,道,“我都懒得动手了,你喂我吃吧——不,算了,别滴我衣服上,你给我捏捏肩好了。” 她也的确是疲累,这几天睡眠时间就没超过五小时,不比吴昌逢是个闲人——说闲也不至于,不挣钱是肯定的,原本他还在商人处做个书记,自从沈曼君在《买活周报》越做越好,社会地位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忙碌,吴昌逢也就顺理成章地辞职在家,一面经营夫妻俩陆续盘下的几个铺子,一面照看家务,照料孩子们的学业和身体,同时代表沈曼君和亲戚们往来,在戏社中也充任一个职务。 除此以外,还要以沈曼君之夫的身份,出席不少促进会举办的活动,总之呢,他不闲,甚至可以说是很忙,但是,他是不挣钱的,或者说他的工作意义并非主要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给这个家庭维持社会关系,丰满人脉,而以沈曼君如今的身份地位,能做到这两点,钱财那还能少了吗? 固然,吴昌逢做的几桩生意都十分发财,但是,夫妻两人也心知肚明,这是亲戚朋友们看在沈曼君的面子上,带挈他的,否则,亲友那么多,为什么就找他们家,不找别人家呢?这发财的根子,实则还在沈曼君这里。 本来沈曼君不挣钱的时候,吴昌逢便对她体贴备至了,更何况如今呢?吴昌逢是常常以贤内助自诩的,只要沈曼君在家,油瓶倒了都不用她扶,听沈曼君这么一说,他立刻起身走到椅子后头,为她捏起了脖子,“你这是肩周炎犯了吧,还得学六姐,这点不服不行,日理万机却还如此健壮,她不比你忙?锻炼的时间都能抽得出来,你忙过这一段还是要练一练。” 从吴昌逢身上,可以很容易地分辨出社会风气对一个人的影响,当然吴昌逢对于养生,一直以来是很热衷的,在买地时间久了,也受到浸染,这不是连血糖的知识都如数家珍吗?但是,对体育锻炼的看重,确实是随着运动大会的举办而逐渐加深的。沈曼君对于六姐要举办运动大会这个想法,体会是越来越丰富了,六姐的手段,实在是…… 她说,“人家怎么工作的,坐着,站着,走着,我怎么工作的?我得一直伏案啊——唉哟,不过的确也得锻炼起来了……” 一边和丈夫絮絮叨叨地说着闲话,沈曼君一边吃起温拌馄饨来了,滑嫩的馄饨皮,麻酱、腐乳酱、辣椒油融合的鲜香味儿——荠菜干泡发以后,比鲜荠菜更浓郁更耐嚼的山野香味,金钩海米的鲜味,还有鸡茸、猪油带来的滑润口感……本来还说不饿,吃了一口,就忍不住吃了一个,再用麻辣萝卜干换换口,再来一个,不一会一大碗馄饨就只有一半了,沈曼君埋怨道,“都是你,这会儿顶胃了都,本来打算一会就睡的,现在不再加一小时班,哪里睡得着呢?” 吴昌逢歇下来开始扫尾了,他把萝卜干往碗里一倒,稀里呼噜一口一个馄饨,很快便吃完了,满足地拍拍肚子,“我还以为你要干个通宵呢,哪一次去行在开会回来,不是翻书查典考据个一夜?怎么今日没有什么新典了吗,我还说吃个夜宵也帮你查一查呢。” “今日需要注解的,就是男性结扎术。”沈曼君说,“六姐把我们找去谈了一会,放弃介绍新概念了,便不需要注释新词儿。” “男性结扎术?” 吴昌逢听了沈曼君的介绍,第一个对结扎术感兴趣,“真是安全无痛吗?就在云县可做?” 沈曼君看他跃跃欲试的样子,就知道他的心思了:本来,吴昌逢和她的日子过得艰难,也没有纳妾、收通房的事情。后来到买地之后,这样的想法更是完全消失了,像是沈、吴这样的家庭,他们对于自己的生活,要考虑的不单是家庭经济、家人亲情上的利弊,还要考虑自己的政审分,所以必须把自己的生活,按着六姐的喜好雕塑,如此才能维持自己的竞争力不被同侪甩下。 所以,个人作风问题上必定是很注意的——吴昌逢在外倘若不老实,那沈曼君为了保住自己的前途,必须和他离婚切割,否则会因为多种原因(无法约束家人,不能及时和有问题的家人切割)被扣政审分,她的职位很要紧,上司对于个人生活的观察也是很密切的,而且政审分的涨跌会直接地反映到工作机会上来。 因此,他们的夫妻生活,就成为一个问题了,因为沈曼君很忙,他们也不想再要小孩了,孩子已经够多了,两人的年纪也大了,似乎也过了可以理直气壮地生儿育女的年纪,这时候再怀孕的话,给人的感觉似乎有点儿不正经,更重要的是,再要小孩,也意味着沈曼君要离开职场半年之久,她编辑部内‘第一注’的身份毫无疑问会被人顶掉,别的不说,张天如似乎就对这个位置是虎视眈眈的……那么,他们两人的夫妻生活机会就特别的少,首先不能在报纸的截稿期,那是沈曼君最忙的时候,而且不能在沈曼君的危险期,而且还要戴羊肠——而且这宝贵的日子里,沈曼君还不能安排出差。 这么算下来,一年能有个四五次,都是不错的了,因为沈曼君时常是需要出差的。吴昌逢憋得也确实难受,就是沈曼君有时候也觉得这样确实麻烦,主要是,即便有安全期和羊肠两重保险,也还是提心吊胆,羊肠还越来越难买,那么,顺理成章地,男性结扎术,似乎就像是买地所有的新东西一样,让人非常的向往了——这么小的代价,能提供如此大的收益,这样的美事也就只有在买活军这里才有了,买活军所有的新东西好像都是如此,代价极小而效用极大,一经推出就备受追捧,很快供不应求。 夫妻两人差不多是同时想到这里的,也都同时意识到,如果想做,那最好是快做,一旦这件事传开了,很可能会和如今的放足手术一样,有一个漫长的等待期,因为不论如何,医生和医疗材料都是有限的,放足手术要乙迷,这不说了,结扎术的数量也无疑会受限于羊肠线的产量。 “明日你去医院的话,我和你一同去,要是条件允许,明日就做。” 吴昌逢立刻拍板,他对于后遗症根本不予考虑,这是对买地的信任——既然说了后遗症少见,是做得不好才会有,那只要找到最在行的医生做不就行了吗?以沈曼君的职位,这实在是很简单的事情。而且买地说少见,那就是真的少见,就像是放足手术,都多少例了,才死了几个人?吴昌逢坚信自己绝不可能这么倒霉。 “就这么定了,乘着天气还没大热,赶快做,也好恢复,不然,怕不是要拖到冬天去,到了那时,又不知道还有没有羊肠线了。” “是,而且到那时还说不准有没有战事,会不会抽调医生去前线。” 沈曼君也认可吴昌逢的判断,既然想做,迟不如早,不过,她这一说,吴昌逢的注意力又转移了,忙道,“六姐吐口要打了吗?难怪我看你今晚好像特别心事重重——” 沈曼君摇了摇头,“倒不是因为那个……也没说要打,只是,只是……” 她不否认,丈夫看得很准,自己今晚的确是有心事的,不过,就连沈曼君自己也很难组织起语言,来形容自己复杂的心情罢了。既然这会儿吃饱了,暂时还不想睡,而工作又的确已经完成了,沈曼君便暂时放任自己的思绪,游荡在这些和工作无关的事情之中——她平时是绝没有这番空闲的。 “怎么说呢……”她怔怔地盯着桌面上明晃晃的灯光——现在的夜晚是多么的明亮啊——“昌逢,咱们来买地多久了?” “五年了吧,怎么,想家了?” “不是……家没什么可想的,这里的日子要好得多了……只是……” 沈曼君皱了皱眉,“五年了,做这份工作也四年多了……怎么说呢,和六姐时而会面,也已经有四年多了,你觉得,以你的看法,六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576 谢双瑶是任性的人 六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倘若这问题,问的是谢六姐是个什么样的统治者,那么答案是很显然的——抛开买地奉行的道统这个问题不说,谢六姐完全说得上是一代英主了,基本上,她拥有一个尽职尽责的统治者所需要的所有素质,甚至在个人道德方面都超过了苛刻的文官对君主的要求:大凡皇帝总会因为个人的用度开销和官员发生龃龉,甚至于私生活也会成为言官刷分的工具,但是,谢六姐的私生活是无懈可击的。 无懈可击,这四个字绝不算过分,谢六姐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也没有任何奢侈的爱好,实际上,她和她的家族几乎不给财政带来任何负担,很多时候,买地的吏目甚至希望她能奢侈一些,否则,买地所有的吏目(也包括高级商人),在个人享受上总是不敢过分的,因为谢六姐到目前为止依旧坚持个人自理,她只有两个勤务员照顾生活,饮食上也很少有搞特殊的时候。 最理想的君主也莫过于此了吧,如果谢六姐选择的是儒家,又是个男人的话,恐怕早已得到了圣君的评价了。作为一个统治者,谢六姐是完全合格,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优秀的,吴昌逢可以不停歇地说上几个时辰,从她对于制度的设计,对于落地的谨慎,对于意见的宽容以及对于吏治的注意,在在都是足以真情实感大肆褒扬的素材。 当然,还有谢六姐视野的开阔与施政的耐心,治大国如烹小鲜,很多时候,新君施政往往操之过急,在对外扩张上也时常如此,但是,谢六姐在人才栽培上保持了极佳的忍耐力,再结合她对于个人享受的忽视,对于虚荣的鄙夷——这些都是买活军前景广阔的证据,一般的义军,占据一片地盘,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封官许愿,首领者忙着登基选妃……毫无疑问,不能用看待传统乱世军阀的眼光来看待谢六姐。谢六姐注定是要开创不世功业的英主,这已经是买地诸多上层的共识了。 不过,这回答毫无疑问是跑题了的,它回答的是‘谢六姐是个什么样的统治者’这问题,而妻子问的,是谢六姐是个什么样的人。统治者当然也是人,但是,普通人是拥有人性的,是有私生活的,是有缺点也有喜怒哀乐,有偏爱也有厌恶,有爱好,有私心的。 若是用这样的眼光去衡量伟业后的谢六姐呢?答案似乎又是很模糊的,吴昌逢是沈曼君的丈夫,和《买活周报》的其余编辑也都很熟悉,这几年来,陆续在不少场合远远地见过谢六姐,并且对她的行程、趣事有一定的了解,可以说,谢六姐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遥远的熟人了,但是,倘若让他来勾勒谢六姐的性格图景的话,他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想不出来,谢六姐好像把一切精力都花在了工作里,并且从未感到疲累,所以她除了工作以外理所当然也没有任何私生活。 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呢?抛开工作的部分,似乎也完全没有印象,就连吃食都没有传出什么爱好来,大家只知道她是很喜欢健体的,但是,仔细想想,她呵护自己的躯体,似乎也只是为了更好的工作,因为谢六姐不止一次指出良好的健身习惯和饮食方案,对于维持高质量脑力活动的帮助,吴昌逢对于血糖头头是道,就是因为上层圈子跟着刮起的这股养生风潮。 虽然对外说不打算太早结婚,并且开出了选婿的标准,但是,私下她有没有情人呢?去年的那场风波之后,买地对于男子的爱好,几乎已经完全定型了——符合选婿标准的伟男子,在民间受到百姓们狂热的追捧,多少高层身边都出现了身量高挑、性格温良的远亲故旧之子,军中更是选拔了一整支完全符合标准的仪仗队,但是,好像她身边的秘书班也还是那些人,勤务兵也没有任何改变。谢六姐似乎也并不耽于男色,吴昌逢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出她对于将来那位幸运儿的使用——就像是对曼君一样,需要的时候召之即来,一旦感到自己的需要得到满足,可以挪移到下一项工作去了,便立刻将其送走。 “大明无偏照,至公无私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他斟酌着给了自己的答案,“上古圣君,或许就是如此大公无私之辈——” 说到这里,吴昌逢忽然想起买地版本的力士——上古圣君尧舜禹很可能没有多么的‘圣’,而且买地是反对崇古的,他顿了一下,又临时更改了自己的说法,“又或者,六姐本就不是此界中人,可能在她出身的天界,如此大公无私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牵扯到界面差异,似乎可以解释许多思想上的冲突,以及买地别出机杼的制度设计,编辑家眷们平时议论时政,也认为天界的居民,过的日子和当今一定有极大的不同,就像是他们曾偷偷看过一次的《星球大战》——虽然故事是假的,但其中折射出的科技水平,又和何异? 什么星际旅行、星球议会,还有宇宙飞船、激光武器等等,都是让人瞠目结舌的‘前沿科技’,很多观众,来到买地之后虽然对六姐五体投地,但心中还是没法放下原本的佛道信仰,看完这部电影之后直接就不信佛了,改信‘科学’去了——佛?在六姐那个时代,佛都还没影儿呢,可星际航行这是已经在六姐的位面实现的事情,只需要按部就班,数百年后,或许本方世界,也可以有政权拥有如此的威能呢? 日子已经如此不同了,思想的不同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仔细想想,哪怕是现在,回看数千年前殷商人殉、人牲这样的事情,不也觉得残忍而难以理解吗?对于那些还有血祭遗风的魔教、生番,百姓们不也一样厌弃吗?或许在六姐的位面,人类早已无有私欲,一意为公了——吴昌逢甚至都快说服自己了,但他的观点却被沈曼君毫不留情地否决了。 “若真是如此,就不会有那些仙画上七情六欲的故事了,以我窥测,六姐的位面,虽然技术极为先进,但人性和此时似乎也并无太多不同。人类也一样有庸俗怠惰、好吃懒做等种种负面素质,如六姐这般励精图治的性格,也是极其少见的。六姐……不是似乎没有私生活,她是真的没有私生活,从睁眼到闭眼,她几乎把一切都交给了工作。” 这样的一个人是让人钦佩的,但也让人感到——怎么说呢,感到有一丝畏惧,因为他们似乎毫无弱点,和旁人的距离似乎也就天生无法拉近,更可怕的是,虽说君王无私爱,但历朝历代的君王,多少总有爱宠,唯独谢六姐,她在感情上似乎也不存在于和任何人的链接,她拥有无数人的忠心,但是,却没有展现出对任何一个人的偏爱和依赖。哪怕是她的亲人,谢六姐虽然重用他们,但在他们犯错时也一样公正地予以处罚,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宽待和不忍。 从这个角度说来,她似乎已经没有了多少人性的表现,沈曼君喃喃地说,“这些年,随着我越来越了解六姐,闲下来时我总是在想,六姐到底想要什么呢?难道她想要的,就只是神州大陆的百姓能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的想望,她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把天界在华夏大地上再现出来,或者说,尽量地靠近她曾经所在的位面,让我们都过上仙人一般的生活?” “就只是为了复现仙界吗?就只有这个目标吗?从六姐的作为来看,似乎的确如此,但我有时候又总忍不住想,或许,没有人可以真正如此无私吧……” “但是,如今我似乎渐渐地明白了什么……” 沈曼君站起身,在屋子里轻轻地转悠了起来,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六姐想要的并不是简单的复现——我可以肯定,六姐所做的有些东西,在天界都没有任何参照。譬如说同休产假,这条政策改易的次数之多,就完全不像是新税制,新金融乃至新医院制度落地时那样的顺当,可以说是一蹴而就——许多调整的手段,都显示出六姐对于这条政策落地的效果,可能的反对没有充分的预估,至少不像是其余制度一样,在设计时就已经极为完善。这说明什么,昌逢你知道吗?” 吴昌逢挠了挠头,“说明在天界,男女也不是同休产假?” “对!或者说,在天界,男女同休产假的历史也并不长!就如同单身生育一样,单身生育这个政策的修改,也说明在天界,生产力和科技是先发展到生育极度可控的情况下,才出现广泛的单身生育和男女同休产假制度。在这个阶段,他们也没有落地这个政策。六姐完全是在揠苗助长,她跳过了生产力发展的阶段,提前在如今上马了这两项政策——不像是税制、医院乃至教育、金融,她都有相应生产力阶段的发展历史作为参考,所以才显得游刃有余。” 沈曼君的思维明显是极度兴奋的,很容易能看得出来,她同时也相当的恐惧,她的牙关甚至有些打战,这让吴昌逢颇为费解,“即便如此——那又有什么不妥呢?这也不是六姐第一次超生产力定下政体了,你我还讨论过这件事来着,六姐在如今的生产力条件下不肯称帝,到底是好是坏——” “是啊,如果她只任性一次的话……或许,还有能力把这样的政体维持下去,但即便如此,需要的条件也相当的苛刻。但是,如果她一再的任性呢?” 沈曼君反问丈夫,她恰好步入了屋门口的阴影里,一时间,黑瘦面容暗淡,只有双眼灼灼发亮,“生产关系必须适应生产力的发展,这是买地道统的第一铁律,而如今几乎所有的政策,几乎都可以用生产关系概括。超生产力的政策落地,究竟有多困难,会对人们的生活造成多少不便,昌逢你也看到了。” “这样的政策,一条还好,如果是两条呢,三条呢,十数条呢?人们的思想只能适应落后的生产力,就像是几千年前,废除人牲、信用‘小人’——按买地的说法,小人并非是德行有缺,而是区别于大贵族的小贵族、平民——的纣王,为何被评价为倒行逆施、亡国之君——”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不用再进一步的阐明,一时间吴昌逢也不禁不寒而栗,他想要说什么来反驳沈曼君的观点,但思前想后,却也不禁是哑口无言——六姐的很多政策,在她的道统里,你不能说它是错的,但是,它现实吗?这完全是另一个问题了。 虽然没有明言,但是,在吴昌逢心里,已经完全接受了买活军逐步扩张,最后统一全国,扩张南洋,甚至还要往东瀛、高丽一带耀武扬威,乃至扬帆新大陆的未来,他不但已经习惯了买地这里,让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日子,而且也习惯了对于未来乐观、平稳的预期。现在,乍然间让他回到从前在老家时,对于敏朝的将来深怀忧虑的情绪里,当然毫无疑问是极大的折磨,他禁不住也打了个寒颤,怔怔地说道,“但是……但是——难道你,不,难道徐老就没有看到这一点,没有劝谏六姐吗——” “劝谏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难道六姐会看不明白这些吗?” 沈曼君却仿佛是全想明白了,她以叹息一般的口吻,低声说,“昌逢,圣人无情而有性,六姐不是圣人,可表现出来的模样却胜似圣人,你觉得她是全无私心,全无爱好吗?或许,她的爱好,便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啊,她要的并非是顺势应时,把已经发生的一切,在如今再照搬一遍——她就是要凭借自己的无穷伟力,把这些历史中未有的故事,化为现实。” “她并不是没有一丝私心、一丝任性,她的任性,恰恰已经包含了整个天下,席卷了所有人!正是因为这份任性,她才宵衣旰食,开创如此伟业,你又该如何去反对她的任性呢?你在反对的,是国家的基业,是一切的起源!” 吴昌逢不禁瞠目结舌,再三思量却又没有一字可以反驳,他也激动得发起抖来了,“但是,但是——” 但是,一座建立在任性,建立在狂念上的国家,这是何等的飘摇?纵然天下间没有一人能抵挡六姐的伟力,但是,基于生产力的反扑却是最汹涌的,这甚至是她自己的道统都在反对的事情——超出生产力的生产关系注定会被排斥,而代表淘汰生产关系的政权——其本身—— 这一瞬间,一切安稳似乎都如同风中残烛一样,摇摇欲坠,吴昌逢几乎看到了一座冉冉升起的城市,是如何在乱军的呼号中陷入战火。他狠狠地颤了一下,几乎要问出口了——难道六姐就不怕—— 不怕……不怕什么?不怕身死道消吗?他突然又想起来了,是啊,六姐并非凡人,她怎么会死呢?对她来说,最次的结果也不过是扬帆出海,了此残生,甚至于她还能多得不少闲暇,光是那一艘大船,便足够她享受的了! ——她是永远不会输,也不可能输的,六姐总会有退路。没有退路的,是那些深信于她,为她摇旗呐喊的马前卒!真到了那一天,不,或许在那一天之前,他们总会比她更先死,他们没有第二种结果! 吴昌逢立刻恐慌地看向了自己的妻子,似乎想要确认沈曼君是否已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谢双瑶的狂信徒,甘心于为了她描摹中的王图霸业而肝脑涂地,以沈曼君的位置,以她前后地位的对比,以她获得的权力和机会——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吴昌逢逐渐放松下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沈曼君的手臂,喃喃说,“这会儿,我倒是有点想家了……” 故乡有什么好想的?夫妻两人在买地的日子,是如此的富足、体面而幸福,他们拥有的权柄更非在故乡时可比,但是,在故乡时,他们虽然是无名小卒,却至少是平安的,而不是在政治漩涡的风口浪尖滑行,沈曼君笑了笑,低声说,“算了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买地总有一日会主宰华夏,我们是无处可去的!” 虽无处可去,虽身不由己,但只要夫妇同心,总能随机应变,两人的手指,紧紧地缠握在了一起,吴昌逢开玩笑一般地说道,“今日起,要读史了,尤其要读《长乐老自叙》为佳。” 沈曼君忙瞪了吴昌逢一眼——这话也未免太露行迹了!若是被情报局听去了,对景儿就是罪证,沈曼君身为《买活周报》的编辑,思想却无法和六姐保持一致,这是极危险的事情。丢工作那是好的,会不会被降罪都很难说。“我看什么史书?我只兢兢业业做我该做的事,从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不会有一丝改变。” 只要沈曼君不为了六姐的狂想而冲锋陷阵、舍身殉道,吴昌逢都可接受,继续完成本职工作,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他连连点头,“夫人说得是,是为夫浅薄了!掌嘴,掌嘴!” 于是,夫妻二人不再讨论这个危险的问题,而是张罗着洗澡睡下——像是他们的身份,早已置办起了浴室,在云县这里,一年八个月都可以洗冷水澡——水塔的水,被阳光晒得暖热,洗的时候是温温的,天气凉了就兑一点热水即可,也很省煤炭。于是两人熟门熟路地把驴子最后一次车上的水给用了,还剩了一些,留给孩子们起夜时冲厕所,先后躺上了竹床,吴昌逢挥着蒲扇,给沈曼君轻轻扇风。 若是以往,他扇上一会也就睡了,但今日却是不同,扇子挥了许久都没有慢下来,沈曼君动了一下,细声问道,“睡不着?” 吴昌逢苦笑道,“这让我如何能睡着?” 对于谢六姐的施政理念,要说他一直都没有意见,那也是绝不可能的,吴昌逢毕竟是受儒家教育长大的传统书生,不过,基于生活水平的直线上升,吴昌逢一直秉持着一种随波逐流的心态,只要买地一直保持强盛,他愿意——当然想反对也无能为力——去适应六姐倡导的新风新俗,但是,倘若因为这些新风俗中过于激进的部分,反而影响到了政权的稳定,叫敏朝等潜在的敌人有机可乘的话,他又反而忧心忡忡了起来。 几番变化角度,设身处地地为各方着想,却又觉得其中许多矛盾,实在是不可调和,吴昌逢又站在谢六姐的角度去想,是否可以暂时放弃一些过于激进的策略——譬如说,其实只要取消同休产假,暂时由女子休产假,这个政策的激烈程度似乎立刻就减轻了一半——可是,六姐又凭什么惯着呢?她若不是这样强硬的性格,又怎么能始终牢牢地把大权握在手心呢?她何必如此辛苦呢? 这是个注定没有答案的问题,而且,吴昌逢发现,从深心里,只要能维持局面的稳定,让眼下的生活继续下去,他一点也不排斥六姐的所有政策,同休产假也好,婚书改革也好,拆分宗族也好,对他来说,伤害微乎其微无关痛痒,个别政策还让他享受到了好处,唯一需要克服的不过是一些老观念而已。 不知不觉,他似乎竟完全站在谢六姐这边,开始为她抱起不平来了——六姐如此激进,为的是她自己吗?当然不是了,她自己早已可以享受这世间所有的特权了,她所为的,有些是为了最穷苦的人,有些则是为了从前受到压迫的女子——但是,这些受了她恩惠的人,会因此完全地站在她这边,成为她的臂膀吗? 不,不会的,至少绝不是所有人都会,甚至,如果悲观一点的话,还可以这样想,那就是大多人都不会——就看曼君就知道了,倘若不是六姐,曼君如何会有现在的成就?但即便如此,曼君却依然没有全部站在六姐这边,她会出色地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但却绝不会为了六姐的主张而献出自己的生命—— 吴昌逢竟在黑暗中,用略微责难的眼神看了妻子一会,似乎在责怪她的不讲义气,好一会儿,代入感逐渐散去,他这才回到了自己的角色中来,想了想,不由叹了口气。 “想什么呢?”妻子有些困倦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担心,吴昌逢想,可能这份忧虑在心中不止一日两日了。他爱怜地轻轻挥了两下蒲扇。低声说,“我是想……” 他想让妻子早些睡,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此刻最真实的想法,“我想,六姐是多么的孤独……天下间膜拜她者,不知凡几,可……她有没有真正的战友呢?” 真正的,会为了她的狂想,她的任性,愿意冲锋陷阵、死而后已,为了将这任性烙印在现实之中,从此悬为定例而付出一切的人,真的存在于这世上吗?真的有吗? “那也当然是有的。” 妻子的回答却很肯定,“这天下什么样的人都有,这样的人虽然少,但也一定是有的……” 她是真的很困了,话没有说完,便慢慢地睡去了,留下吴昌逢在黑暗中一个劲的遐想:这样的人真的有吗?曼君是不是也认识几个呢?他们,她们,又会是什么长相,什么性格—— 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577 真正的信徒 “哇!持球了!蓝队持球了!” “看这蓝队的皮毬拍得多高呢!和要拍破了似的!这小伙子气力可真大!” “要投篮了吧!哎呀——好可惜,歪了啊!” “哟!这又抢上了!这叫什么,叫什么来着?” “抢篮板!” 观众席一片惊呼,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仙画——不错,和看现场比,仙画其实还更适合百姓们观看比赛,毕竟现场距离实在太远,尤其是云县这样的大体育场,大多时候,球赛大家只能看人头,看毬都是一个小点,异常模糊。反而是仙画这里,可以很便当地追踪到毬的动向,包括看出每个球员的风格,不论是足毬还是篮毬,看着都更带劲得多,唯独的遗憾就是很可能在观看之前就知道比分——不过,比赛那么多,谁知道放的是哪支队对哪支队呢?或许别人记错了,或许是自己听错了,怀抱着错误的预测,看到结尾发现比分满不是那么一回事,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不论如何,比分是无法阻止云县百姓们观赛的热情的。听说在临城县、彬山、吴兴县这些支援了吏目的州县中,也有人专门跑来回送手机,给在当地的百姓和被分流过去的游客放映仙画,反响也一样热烈,最近这几天,百姓们最期待的就是每晚的仙画时段——除了最开始在体育场内放,现在屏幕逐渐增多,在钱街附近也多了两张屏幕,百姓们不必再在生意和排队中做选择,游客们也可以边吃边看,这举措喜得让众人都恨不得山呼万岁,满口都道的是‘六姐体贴’。 “哎呀!有人跌倒了!” “正常的,抢篮板嘛,就是拼身体,要不说这是六姐发明的游戏呢?到底是身强体健啊!你瞧这女娘撞起来都是砰砰响!” “那可不是,铁塔般的好姑娘!看,那个黑姑娘又跑过来了!可敦实!” “唉哟!” 人群又是一阵惊呼,围绕着两个球员狠狠的冲撞,此时那恰到好处的慢镜头中,只见一个黑肤色的洋番健妇,被撞得倒飞出去,穿着短袖球衣的身体,狼狈地砸到地上,和黄土地激烈摩擦,瞬间便拉出了好几个血口——再怎么细腻的土地,也不免会混入石子,因此,篮毬、足毬也是时常见血的运动,尤其是拼抢中,如果没有见血的决心,绝对是抢不过对面的。 这个黑姑娘,虽然个子不算多高,但拼抢起来却非常凶狠,犹如野兽一般,根本不怕受伤,凭借着自己的悍勇,在人群中左冲右突,总能为她的球队带来球权,而且因为肤色醒目的缘故,众人对她的印象比旁人更深,此时都是惊叹道,“好刚毅!” “这怕不是个女兵士的好料子!” “说不得就是军队里出的球队呢?虽然不参加奖牌赛,但表演赛是可以参加的吧!” 任何比赛,都是要有支持的一方才好看的,虽然不少观众都是后来的,并不清楚这比赛的球队各代表哪里,但是看着看着,倒也因为一个球员的突出表现,选择了自己支持的颜色,跟着大声喝彩,希望其能够晋级。并且希望能去场内看下一场比赛——主要是每天的比赛不少,大屏幕放什么是比较随机的,不太会有专门放映一种运动的现象。就是这会儿,也是这块屏幕放篮毬,那块屏幕放足毬,叫人难以抉择,恨不得两只眼睛能一边看这里,一边看那里。 “好样的!” “漂亮!” “好——球!” 虽然对于规则,并非人人熟悉,但只要是看进去了,还是很好懂的,好球坏球,也很容易分辨,隔远了跳投,又高又飘,唰地空心命中,那就是好球,那种瞄准了半天,差点被抢断了,仓皇出手,根本连篮筐都没沾上的,自然就是坏球了。众人看了好球,如痴如醉,看了坏球则对球员好一通埋怨。 至于他们自己,也是手痒得厉害,有些少年少女,已经有点出癔症了,走着走着便往后微微一仰,伸手一抛一甩,仿佛在对着空气投篮一般——毫无疑问,篮毬这东西,已经完全在民间流行起来了,虽然因为售价极其昂贵,普及程度肯定不如角抵,但是,用尿泡制的替代品,少不得也要一改原本的用途,尝试着被拍着玩玩,同样,五人制足毬,也完全取代了原本的蹴鞠,成为了买地这里新流行的运动。 “爹,爹,拍球,拍球!” 便是被父亲抱在手里的小孩儿,也欢喜地拍着手掌,指点着屏幕,“娴儿玩球!” “好好好,娴儿回家便玩小藤球。好不好?” “好!” 胖嘟嘟的小女孩儿,穿着小背心,在父亲的怀里兴奋地踢着小腿儿,身旁的摊主看了也是有趣,笑道,“看着孩子,踢人多有劲,长大了怕不也是个女力士!” 这话若在敏朝,有点儿阴阳怪气的味道,但在买地却很中听,娴儿父亲顿时开怀道,“我也这么说呢,看着孩子的胳膊,从小就鼓鼓的,以后叫她也和六姐似的,把肌肉练起来,谁敢欺负?走到哪都被高看一眼。” 的确,买地这里崇尚健壮,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随着六姐的一番讲话,以及在开幕式致辞中的亲身示范,这种对于健壮审美的追求,又上了一个台阶。对买地的百姓——尤其是是从前的民间苦力汉子,本来在他们的审美中,也认为壮实姑娘没什么不好,在买地便更加自然地接受了六姐的喜好,他们对于谢六姐的崇敬和盲信,远远不是原本的有产阶级转化成的吏目、书记、小商人等可以想象的。 既然谢六姐给他们带来了粮食,让他们能够吃饱,又给了他们学习的机会,工作的机会,获得报酬而不被克扣的机会,受了委屈能去告官的机会,那么,六姐的话,便是他们的纶音,六姐既然喜欢健壮的女娃,而且说女孩子壮一些好,他们对于女儿最好的期望,就是让她们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健壮女娘。这样的夸奖,又怎么能不让他们喜欢呢? “娴儿,以后做个女力士好不好?” 这个脸上明显有些沟壑,肩背上还有一块凸起,大概以前是个‘窝脖儿’挑夫的汉子,满脸笑意地问着女儿,同时伸手去怀里,掏出钱袋来,买一根叮叮糖给她吃。小孩子看到糖双眼就发亮,一边拍着手,一边熟练且嘴甜地应承着,“好!娴儿做女力士,娴儿以后抱着爹逛街!” “哈哈哈!” 周围人群都笑了起来,就连坐在茶摊上看仙画的几个小女孩,也笑着扭过头来看了娴儿一眼,大概是议论着她的童言童语,不过,大家的注意力很快便又被比赛给吸引了过去,只有茶摊边上的一个小姑娘,还托着腮,看似是在看比赛,实则却是在偷听着隔桌两个姑娘的对话。 “……那个黑姑娘,是原来在壕镜的女仆吗?还是美尼勒城里留下的洋番家眷?能不能为她做一期访谈,刊登在《万国报纸》上?” “你是说附版画的那种吗?叶,我们的报纸是面向国际旅行者,你觉得他们中有多少人是不歧视黑人的,你的目标读者,那些黑人,他们又有多少人能读到这份报纸?当然,作为一个洋番女球员,我认为对她的采访是有意义的,但或许不该强调她的种族——” “你知道吗,马丽娜,虽然你一向很有点儿道貌岸然,似乎对于六姐的纲领完全认可,但我不得不说,你似乎并没有想到,你故乡的那些绅士们,对女人的歧视丝毫不亚于对黑人的歧视——如果我们不强调黑人在买地的平等地位,是不是也要在报道中回避她的性别?要知道,她的性别,我们的性别,对于国际旅行者来说,似乎也不那么的体面。” 又一个口是心非,不能完全贯彻六姐思想的伪君子? 这个小姑娘的兴趣,比之前更浓烈得多了,虽然她还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只需要一个指控,便足以让她对邻桌的这两个年轻女人,燃起了更高的兴趣,与潜在的敌意——王剑如不在乎反对者的反对是否现实,当然她也不会做什么,因为现在她并没有这个身份,她才十一岁,根本考不了吏目,但是,这不妨碍她多了解一些反对者的典型特征,从职业的角度去观察反对者们,她认为,这对于她将来的工作是很有益处的。 得益于她矮小的身高,以及,和买地这里的风尚不太协调的,瘦弱的身形,很多人都会觉得她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只是个九岁、十岁还不懂事的小姑娘,因此,她的靠近并未引起邻桌的警惕,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听起来像是《万国报纸》的编辑——王剑如认为,这些喉舌部门的编辑虽然不是吏目,但却应该尤其警惕,因为她们的权力不亚于要害部门的首脑——还在很投入地谈论着她们的工作。 “这要看你对于我们的报纸究竟是如何定位的了。” 马丽娜,那个洋番少女,似乎也并不在意叶姑娘的指控,而是很淡然地说着流利的官话,“你是希望《万国报纸》宣扬我们的不同,对国际旅行者造成压力和恫吓,还是希望《万国报纸》宣扬我们的好处,诱惑更多的国际旅行者前来呢?或者说,叶,你认为,六姐对此,又是如何希望呢?你的观点,是否才是对于六姐纲领的暗自反对呢?” 刺出这一剑之后,她显得胸有成竹,怡然地往后一靠,品尝起甜蜜的凉茶来了,王剑如瞅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叶姑娘。她觉得这幅画面相当的有趣——两个人都用六姐的纲领作为武器互相攻讦,似乎,人们并不容易简单地分辨,她们谁是欺世盗名者——谁又是那个得了六姐真意的,真正的信徒。:,, 578 歧视(上) 人能否完全从自身的利益出发,进行理性的选择? 叶昭齐正式参加工作以来,有很充分的机会来思索这个问题,因为这也有一部分算是她的工作职责——她作为一个本土活死人编辑,进入《万国报纸》,本就是带着任务去的,不但要确保报纸的内容,能够起到谢双瑶预设中的作用,而且也要确保报纸编辑的立场永远和六姐保持一致。而不至于闹出人在曹营心在汉的笑话,让《万国报纸》成为在买洋番向故乡输送利益的渠道。所有在《万国报纸》工作的本土活死人,几乎都有同样的工作内容,这是无可置疑的事情。 既然如此,叶昭齐就不得不彻底地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它本来不应该是问题的——现在《万国报纸》的洋番编辑,在利益上几乎都只有了买地一个选择,如果六姐,以及所有洋番所描述的西方世界,没有掺假的话,那么,叶昭齐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出这样的结论:所有洋番编辑,都不能再见容于故乡,所以,她们也完全没有任何理由为故乡考虑,做‘二五仔’,站在买地这边,死心塌地的为六姐服务,是她们唯一的选择。 但是,一个人的利益和立场是否能完全一致呢?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叶昭齐在南下壕镜之前,偶然也会如此思忖,因为人们在生活中是往往做出令人费解的选择的。就从她的亲人说起好了,现在,昭齐所有的亲戚几乎都已经迁居到了买地,所有的产业,也已经迁移了过来,没有什么根子再留在故乡了,从利益上来说,彻底‘买化’,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最适合的行动策略,但她很容易就能发现,有许多亲戚压根没有这样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是卡在了买、敏之间,人过来了,但生活方式,还有一多半留在敏朝那里那。 最好的例子,莫过于她的舅舅沈君庸了,说实话,别说叶昭齐,就连母亲沈宛君、堂姨沈曼君,都认为沈君庸和妻子张华清迟早是会离婚的。他们的婚事是很典型的盲婚哑嫁、亲上加亲。张华清是沈君庸的嫡亲表妹,这么近的血缘,在买地是强烈不建议结亲的,因为这对后代的身体不好。而且,婚后两个人也聚少离多,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夫妻情分,舅母所生的几个孩子,都是早早夭折,这固然也有缠足的原因,但或许也是因为两人血缘很近的缘故。 感情不太亲密,又是买地不鼓励的亲近血缘结亲,在买地这种离婚成风,勇敢追求新生的风气中,二人离婚再各自成亲,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他们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倘若想生孩子的话,似乎也该抓紧。因此,家里人对于他们的事情,一向是三缄其口的,并不规劝什么,只是顺其自然,等待着张华清的思想彻底融入本地之后,或许某一日就会过来宣布这个消息——沈宛君私底下还准备了一笔钱和一间房子,准备作为对张华清的馈赠,如果两人购置的房子归了张华清,那么,母亲的小房子就准备给舅舅居住。 可是,这都几年过去了,舅母已经俨然完全融入了本地,成为了一个颇为典型的买式女娘——她甚至敢于穿短袖和中裤了,工作也从最开始的扫盲班教师,换成了现在的戏社编剧,有了一份很体面的收入,而舅舅也从海商书记员,接连换了好几份工作,甚至玩了一段时间的交易所,现在又想去考吏目,期间也一直在学校进修—— 总之,折腾中,也没少往家里拿钱,两个人眼看都是站住脚了,却依旧迟迟没有宣布离婚,也没有传出喜讯——要说感情逐渐浓烈么,似乎也没有,总之,就是这么不咸不淡而又相安无事的消磨着,这就是很典型的违背了自身利益的行为,让外人也不由得十分费解——原来如此放荡不羁的舅舅,心里也有执拗的,属于旧式的一面,哪怕到了买地,什么都放开了,但他却依旧不愿让离婚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反正,作为亲人,昭齐也只能如此理解了,至于舅母,或许也是如此,生活方式虽然买化了,但思维方式,却还有敏朝那传统思想深深的痕迹那。 或许,在有些时候,人都是彻头彻尾的非理性主义者,人群作为一个集合,所做的决定虽然有‘唯利是图’的导向,但那只是因为每个人非理性的领域不同,大数叠加下,呈现出符合利益导向的结果,但在个体的人身上,理性绝不是行动的第一驱动力。 叶昭齐在琢磨这件事的时候,从身边找到的例子里发现——很多时候,人们的行动导向并不是由自身的利益,或者是现在的思潮决定的,他们更容易受到小时候所接受的教育思潮的影响。在小时候接触的是什么样的思想,长大了以后,人们就会天然地按照这种思想去行动,他们会认为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根本不需要犹豫,即便这种思想导致的决策,或许和他们的利益相背,但即便是这样,他们有时候也愿意稍微的委屈自己的利益,来顺从这种思想,或者是在两种倾向之间,进行调和——也就是说,孩子永远是最容易争取的,成年人的统战价值就差得多了。 就说她的家庭吧,来到买地的年限,相差不远,现在的身份地位也都还十分体面,但是,和舅舅舅母传统的婚恋观不同,昭齐的婚恋观就要激进得多了——不像是她父亲,虽然也支持她毁去原本定下的娃娃亲,但心中还带着对袁家深深的歉疚和不安,这件事上,他是为了女儿的幸福而放弃了自己做人的准则—— 昭齐这里,悔婚是理直气壮的,她认为根本没有什么不好和袁家见面的理由,她照旧还和袁家的伯父、伯母通信,劝他们到买地来,并且在袁家应邀前来之后,还大大方方地登门拜访,提出拜袁家二老为干亲,这样她认为她是仁至义尽了:在买地这里,婚姻自主,如今大家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了,袁家也理应遵循这个规矩,而她不愿嫁给袁家那纤弱的未婚夫,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和叶、袁两家几代的交情无关,因此,完全没有什么好愧疚的,这还是帮袁家挣点政审分的好事儿呢。 若说她的想法,已经透了买地的痕迹的话,那么,二妹蕙绸、小妹琼章的心思,就要更进一步了,她们来买时年纪都很小,尤其是琼章,对于家乡几乎毫无印象,就是在买地的教育里长起来的,因此她不但非常重视自己的体育锻炼,而且思维完全是买式的,不像是昭齐,还能体谅袁家老式的思维,琼章认为袁家明知道自己的儿子质本柔弱、不似常人,就不应该继续和叶家的婚事! 完全应该说明原委主动退亲,或者是换个更好的儿子,袁家这样的行为非常的不厚道,根本就不配和父亲结交——她可不理解袁伯父常年宦游在外,或许压根就不了解儿子的情况,琼章的思维是‘谁领导谁负责’的买式,既然袁伯父是大家长,那就要为家中的所有行为负责,除非他能找到真正的决策者,并且给出恰当的惩罚,否则,这笔帐还是要算在他头上的。 看吧,三个年龄段的人,对一件事居然是三种看法,这就足可说明自小的教育对于一个人的影响了。而且,昭齐从小妹身上,也观察到了一点,那就是家庭教育,是无法和学校教育以及社会氛围抗衡的—— 叶家对于两个妹妹,虽然没有四书五经的灌输,但日常起居中,耳濡目染自然的熏陶,有些还是很旧式的,可即便如此,也完全抵不过她们出门时,和同学交际时感受到的社会风俗,以及学校教育中条条框框的生活指导。蕙绸、琼章已经俨然是最典型的买式女娘了:争强好胜、热衷锻炼,遇事爱说理,从来不因为自己是女子就让人一头,在家中,即便是父母也不能毫无商议便做了他们的主,动辄把‘博弈、谈判’挂在嘴边…… 可想而知,倘若父母要为她们定亲,两个妹妹根本就不可能像是昭齐从前一样,暗中郁郁不乐,当场大打出手,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昭齐虽然是大姐,却远远没有她们那么强势,不是说不羡慕,但有些事她就是做不到,有些话她也说不出口,但是,她又要比母亲、舅母和小姨的强干更外露一些。这就可以看出一代代的变化了——从这个逻辑来说,祖辈根本不用争取,父母辈的人,如同小姨沈曼君,别看现在位高权重,但她永远不可能和六姐完全一条心,她们是很难完全摆脱老思想的痕迹的。昭齐这一代开始,就有些值得争取了,而如果是在蕙绸那两三岁的年纪,就来到买地的小孩子,长大之后他们根本不会考虑另一种立场——他们怎么会习惯从前的生活呢?毕竟,他们就是在买式的生活中成长起来的呀,自然会用一切力气去维护着这种生活继续往下进行了! 如此来看,《万国报纸》编辑部中,大多数洋番编辑,还是需要警惕的,因为他们从小生活的环境,从小接受的思想,和如今买式的生活,当然是极为不同的。所以,即便利益全在买地这里,但也要谨防他们还是受到过去的影响,放歪了立场——他们自己能否从中获益根本是不重要的事情,问题在于不能让他们影响到买地的大局,虽然只是一份报纸,但正因为是喉舌要地,所以也要格外小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壕镜的这三个,都是《万国报纸》的编辑,不过,马丽雅和莫祁平下南洋了,只是挂名而已,马德烈的年纪又还很小,主要管事的还是马丽娜——叶昭齐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马德烈还小,按照这个理论,她是最让人放心的。而马丽雅呢,昭齐见过这个驴子修女,对她的印象很深刻,私心里,她认为马丽雅和张天如是一种人,包括莫祁平也一样,他们都有点儿癫狂,为了权力似乎可以不顾一切,同时又非常危险。但昭齐认为这样的人反而是最让人放心的,她们会完全遵循利益行事,只要马丽雅的利益在买地,就永远不会背叛。 至于马丽娜呢,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对于在故乡的生活是有记忆的,也有几分小聪明——而且,在昭齐的观察下,她认为马丽娜的同理心不强。马丽娜不是那种‘我曾因为是女人被歧视过,如今我不歧视任何人’的人,虽然她在买地这里,脱离了对女性的歧视和限制,拥有了从前没有的社会地位,但这不妨碍她基于人种对黑人保持歧视—— 只是马丽娜毕竟是很聪明的,她隐藏得比较好而已,马丽娜是从不会对黑人出言不逊的,但在生活中,她依旧和黑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她没有一个黑人朋友——当然,昭齐也没有,她来到壕镜时间还不久,别说黑人朋友,连壕镜本地的华人朋友都没几个,不过她还是认识了几个黑人姑娘的,至少是点头之交。 但是,马丽娜连黑色的点头之交都没有,而且,她把这种歧视无意识地带到工作中来了——马丽娜似乎想让《万国报纸》保持纯洁,除了印刷报纸的油墨以外,不出现一丁点儿黑色。 这件事得好好处理,昭齐意识到这一点,而且她认为,这件事在现在相当的小,但在未来,影响可能会很大。不管洋番在自己国家怎么样,在买地,他们必须按照买地的规矩来。:,, 579 歧视(下) 人类可以真正地跨越种族、宗教的障碍,只因为某一立场的利益相同,便可以真正地互相理解吗? 当叶昭齐在掂量着马丽娜的时候,马丽娜也正在掂量着她,她对于这个华人小姑娘的心思,不算是毫无了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嘛。虽然六姐坚持在买地推行开明的洋番政策,但是,洋番们在壕镜之外的地方,只要离开了市井,来到了职场之中,从去花钱的顾客,转换为需要合作的同事时,他们还是都能感受到华人们那种本能的提防,还有似乎永远都消除不了的隐隐隔阂。一个洋番,倘若不是就着洋番的领域谋生的话,在其他领域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融入,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就像是现在,叶昭齐很怀疑马丽娜之所以反对黑人上报纸,是因为她没有摆脱出身中自带的,对黑人的歧视,并不愿意在体面的报纸上,见到对黑人正面的报道——这种怀疑完全是污蔑,而且其本身实际上也破坏了六姐制定的‘和睦友好、开明共存’的政策。 马丽娜认为,大概是因为出身于一个很有权力的家族(叶昭齐得到这份职位,很大程度是因为她有一个在《买活周报》位高权重的姨妈),叶昭齐身上是有几分傲慢的,她那种理所当然的特权,时常会让马丽娜想起从前的自己,当她用挑剔的眼光看着别人的时候,却似乎默认了自己可以豁免于政治上的审查,她认为自己的一言一行,倘若逾越了六姐的思想,那也必定是情有可原的,应该得到人们的谅解。 “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沟通过很多次了,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对报纸的第一定位始终无法达成一致,你认为,凡是来到壕镜的外国商船,都很急于融入买地,所以报纸更像是一份备忘录,提醒他们在买地要注意哪些方面——譬如我们的种族平等政策。” 不过,马丽娜也不准备任由叶昭齐对自己指指点点,她并不反对六姐在编辑部安插华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如果每个华人都认为自己有资格介入报纸的运作,那事情可就乱套了。马丽娜觉得,在完全了解洋人之前,叶昭齐完全应该暂时低调一些,等到她的弗朗基语、拉丁文,更流利一些,或者更进一步来说,如果去欧罗巴大陆见识过当地的风土人情,对于洋番有很深刻的了解了,她才有资格确定一本面向洋番的报纸,到底该如何编撰。 “你的想法,当然是有道理的,我也不反对在报纸上针对买地的特有规矩进行普及,但是,根据从六姐处得到的指示,《万国报纸》的最终目的,仍然是欧罗巴贵族的餐桌,教会大学的图书馆——如果是这样的话,在正刊上,就不能有和当地的风俗太过于冲突的价值观。因为我们的目的是从西洋招揽人才,吸纳思想开明的精英前来——如果我们刊发了带版画的报道,让人们知道了,不但奴隶——女奴也能参加买地的比赛,你认为教会会被感动吗?不,叶,他们只会被吓得宣布这东西是恶魔的刊物,于是我们的功夫便完全白费了,甚至于它根本到达不了欧罗巴。” 马丽娜认为,这才是报纸最有可能的归宿——诚然,在壕镜,知情识趣的国际商人,丝毫也不敢流露对黑人老爷们的半点不悦,甚至还会勉强自己和他们交往:这对远航船的船长来说倒不是什么苦差事,他们在非洲一样要和黑人酋长平等地打交道,因为黑奴的一大来源是战俘,马丽娜从莫祁平口中听说了远航船的把戏,他们会支持一个部落,对另一个部落挑起仇杀、战争,以此获得源源不绝的货源,这效率远比自己去丛林里捕奴要高得多了。 但是,一旦离开了买地的海岸线,从占城港扬帆起航,去往果阿,马丽娜毫不怀疑,他们会立刻用清水和肥皂来仔细地清洗自己的双手,同时撕下报纸上所有和黑人有关的篇章,或者更进一步地说,即便不报道黑人,有多少船长会把报纸带回国去呢?他们也可能完全只是怕麻烦,在海上干脆用这些上好的纸张来擦屁股。 想要指望船长把报纸带回去,并且引起重视,在上流社会和学界产生流行,进而不论是吸引人们来东亚,还是让他们关注《万国报纸》,积极地获取后续的篇章,马丽娜认为,这就只能在报纸上提及买地先进的技术,以及知识的普及——只有描绘知识是多么的容易获取,才能吸引来想要获取知识的聪明人。因此,她主张把《万国报纸》的重心,放在这些地方上:描绘买地的富饶,介绍本地先进的知识,同时提到这里丰富的工作机会。 “运动会的重心报道,当然要围绕仙画舞台、投影幕布,以及黑天使——应该重点描绘黑天使,现在消息灵通一些的教会,应该已经收到吕宋的消息了,对于黑天使的存在,一定有相当的一番骚动,我们的报纸既然提到了黑天使,再傻的船长都会意识到,这些报纸会在老家大受欢迎。” 从时间来算,吕宋之战发生在去年——不错,过去的一年实在是波澜壮阔,大事接二连三的发生,相比之下,今年到目前为止,除了运动大会倒是没有太多的动静。马丽娜的估计是客观的,吕宋之战的结果,目前估计还没到里斯本呢,整个欧罗巴大陆,对于东方的变故依然是茫然无知。 ——美尼勒城沦陷之后,吕宋岛直到现在都是战火未歇,不过不是每个弗朗基人都死了,除了士兵之外,纯粹的商人几乎都得到了赦免,他们用一部分时间整顿船只,狼狈逃窜去果阿了,还有一些阿卡来的逃兵,也赶到八打雁,并且成功启航。 去阿卡的航程遥远,而且从阿卡返回欧罗巴本土更是路程漫长,这条航线可以忽略不计,不过,去果阿的船只,应该年初就已经到港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现在应该只剩下很短的路程:从果阿经过好望角,再绕路到里斯本,一切顺利的话要半年时间。从吕宋去果阿的话,船长可不能乱开,他们要从吕宋先返回壕镜补给,再从壕镜走熟悉的航线去果阿,这里大概也要花费半年的时间。 这就是大罗天星盘的作用了,当然也少不了高清的经纬地图……明明起家时手里没有掌握什么航线,但买地的船在海上一向是比较横行霸道的,因为他们不但有经纬地图,还有全球洋流图,的确可以做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这样辛苦的绕路。 但是,没有这两幅地图,再老练的船长也只敢顺着航线开,壕镜-果阿,这是葡人的航线,吕宋-阿卡普尔科,这是西人的航线,如何从壕镜到吕宋,从吕宋到果阿,这航线当然必定是存在的,但还没有形成航海日志,商人们就不敢拿生命去冒险。这也是为何,海商总是圆滑至极,从不得罪任何人,而且凡事都喜欢协商——如果不协商,完全翻脸,壕镜不让他们停靠的话,这些人在海上可就没有任何办法啦!他们未必能在食水耗尽之前,找到下一个敢于接待,也有能力接待他们的港口! 定星技术,经纬地图……买活军手里的这几样东西,足以让洋番各国都为之痴狂,可惜的是,目前还没有人能成功地搞到手。马丽娜知道,如果买地真的想吸引欧罗巴的人才过来,只需要拿出这两样东西的一个,船长们就会发了疯地往老家传信,但她也不傻,马丽娜知道现在自己的屁股坐在哪边。 让她恼火的是,叶昭齐根本就不理解,她完全没有必要防备自己:马丽娜本人是东方贤人会这个流派的神迹见证者,她的痊愈被视为是东方贤人的神迹,逗留在壕镜的洋番,所有人都回去欧罗巴她也不可能回去的——只要她踏入故乡一步,教会为了防备这种邪说的崛起,一定会把她打为恶魔爪牙,甚至很有可能对她施加火刑,她有什么理由从买地这里给故乡掏好处,泄露知识呢? “只要不是地图、星盘这些敏感的知识,把微积分、化学知识刊登在报纸上,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因为教会也能获取到买地的教科书,并且进行反向翻译,所以只要是本地公开的知识,都可以登报,用来吸引更多的学者……” 她对于运动会的其余部分(除六姐神迹以外),固然也十分的欣赏,也受到了感动,但却丝毫也不认为这有什么报道的必要,运动会西方世界也曾经举办过,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欧罗巴大陆现在也不流行运动,倘若这是有益的流行,那更没必要唤起他们对运动的热爱了。 “还是用奢侈迷花他们的眼睛,用知识诱惑他们前来。至于壕镜本地的规矩,以及其中的来由,我们可以编写一些小册子,在港口进行散发,其中当然,也要提到我们这里平等的种族政策。” 马丽娜绞尽脑汁,最后一次试图调和叶昭齐和自己的分歧,但是,她觉得结果是很有些可悲的。叶昭齐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似乎还是在猜疑着她的用心,她也很勉强地让了步。 “那么,我们或许可以把对黑人运动员的采访放到小册子里。”她说,“作为一个例子,解释为什么我们采取平等的种族政策——黑人并不比别的洋番更加愚笨。” 总是在执着黑人,黑人,为什么叶就是不懂呢?! 马丽娜很有几分恼怒了,她的声音比平时尖锐,“为什么一定要纠正他们这一点呢?你的意图是什么?叶,平等真的就这么重要吗?它并不包含在任何生意里——而且也不过是掩耳盗铃!” 马丽娜的华语已经说得很好了,对于成语的使用也很流利,这主要是因为过去的一年她一直在废寝忘食的学习,她想说的是,黑人当然不差,否则捕奴船就会捕东南亚的矮褐人种去做奴隶了。黑人差劲只是一种宣传上的需要,因为差劲,所以活该被奴役——根本就没必要对着揣着明白装糊涂,时而兼任奴隶船长的商人们说这些—— 但是,叶昭齐大概是完全不明白这些的,她很惊讶地看着马丽娜。 “当然是因为黑人也是洋番那——” 她说。“如果不消除针对肤色和种族的歧视——如果不在你们洋番内部先宣传起来,形成统一的口径,我们又该怎么一起到处的去宣讲,一起努力地去消除,我们华人对你们所有这些洋番的歧视呢?” “马丽娜,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怎么能不明白这里头的道理呢?” 而马丽娜也骤然间陷入了极度的惊愕里——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580 铁姑娘谭雅 “采访我?” 谢谭雅有些吃惊地指着自己的鼻子,“《买活周报》想要采访我?” “是《万国报纸》,开设在壕镜的报纸——你听说过吗?”她现在暂时隶属的篮球队队长说,“不过,明天就是决赛了,所以我说,不管怎么样还是等到明天决赛以后再说吧,如果我们拿到了冠军,那不是更好吗?就算没拿到冠军,他们应该也还是会来的——那是一份给洋番看的报纸,你既然是个洋番,还是个女娘,按照我们买地的道理,就算输了他们肯定也还是会来。” 队长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在买地的洋番中,女洋番本来就少,黑人女洋番就更少了。买地这里的黑洋番,以壕镜奴兵为主,既然是奴兵,那肯定是以男性巨多。女□□隶很少见——谭雅听她的老乡说,她们大多是被卖去美洲了,主要是作为给男人配种的用处过去的,男黑奴能干很多农活,报酬也很少,在美洲大受农场主的欢迎,女黑奴的劳力肯定是不如男性的,农场主也不需要她们做细活,偶尔买一些女奴,主要就是为了配种。 当然,如果女黑奴长得俊俏,他们也不吝啬于享用她们,还会把她们高价卖掉——即便生下了黑白混血的孩子,那也还是奴隶。而且,就算被男主人睡了,就算怀着孕,女黑奴也还是得继续干地里的杂活。哪怕是在美洲,这时候人们都还没有适应让黑人来做屋里的活计——普遍认为,黑人是肮脏粗野的,像是女仆这样有些门槛,需要品行的工作,在欧洲和美洲都还是留给白皮肤的穷人女孩来做。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被卖到壕镜的女黑人,就非常少了,谭雅之所以来到壕镜,还是因为她的主人当时很迷恋她的身体,也认为谭雅能给自己带来好运——她十三岁就发育得很成熟了,并且用自己原始的魅力迷住了这个在非洲闯荡的商人,因此免于沦落到甲板下的黑奴舱中,被人隔着铁栏倒猪食的命运。 谭雅被主人用一枚银币买了下来,并且跟随他一起到壕镜来找了一份工作——不管别人怎么说,谭雅还是挺感激主人的,虽然他因为对于谭雅的宠爱,被人嘲笑为‘娶不上老婆的老酒鬼’——只有实在娶不上老婆的失败者,才会和女黑人混在一处那。但不管如何,他还是教会谭雅如何在壕镜生活,让她学会说弗朗基话,也学会了一点汉话,而且谭雅跟着他的时候至少能够吃饱,时不时还能吃上荤菜,虽然他偶尔也会因为介意别人的议论,在酒后鞭打谭雅,但是,他醒酒的时候脾气总还算是不错的。 六姐保佑他!希望他在壕镜能够长眠——谭雅的主人在壕镜被买活军占据后不久,就因为顶撞监工,挨了一顿鞭子,随后很快因为伤口化脓而高烧死去了。谭雅知道他的脾气为什么这么不好,他太爱喝酒了,只要三天喝不上酒,就非得给他搞点喝的不可,不然,她可要遭殃啦。而且白人不像是黑人,他们的皮肤薄,受伤后总是好得很慢,对谭雅来说不算太过火的鞭子,就足以把主人打死了。 她听说主人的死讯时,确实是很伤心的,因为对于当时还在战俘营的谭雅来说,这意味着她在壕镜最后一个熟悉的人也死了,而她在战俘营里一个朋友都没有——战俘营其他战俘全都是白人,而且按原本的社会地位分了住处,虽然没有人敢于欺负她,抢她的食物,但,也不会有人和她说话,大家都对她视若无睹,谭雅只能一个人睡在最外围,每天一个人做活,一个人吃饭,她很盼着上课,因为在课堂上她至少还能和同肤色的男人们,用故乡的语言说几句话。 但是,那也就是全部了:谭雅不记得自己的故乡在哪里了,她无法从地图上把自己的故乡指出来,甚至不知道自己被交易的港口叫什么名字。她一直生活在一个小部落里,那是个很少用得到语言的地方,在她刚满十三岁准备嫁人的时候,部落陷入了战争,他们被敌人抓了起来,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人买走,一直到那时候,谭雅都是个没有根的人,她所接触到的一切东西都是陌生的。每当夜晚,她透过葡萄藤仰望着满天的星星时,她想到的都只有主人偶尔告诉她的白人星座,这些星座或许也有属于黑人的名字,但是,她把它们全忘光了,那些记忆似乎已经丢失在了被俘虏后,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之中了。 不过,现在的日子比以前要好过一些了,吃得比从前更好——谭雅对于米饭,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就像是对于面包一样,那不是她从小吃的食物,在她的记忆中,母亲做的是香蕉饭,味道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大概说不上好吃,至少,调料没有白人和黑头发的人吃得这么丰富。 黑头发的人——谭雅喜欢这么称呼这些华夏人,因为黑人的头发也是黑的,这么说好像让她和他们也有了一丝联系。他们待人和白人是不同的,谭雅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待人……就像是他们自己说的一样,是‘平等’的。就算有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待他们——那也至少是把黑人和白人一样异样的看待,谭雅能够理解这样的眼神,人们肯定会惊愕地看着外表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人,她自己也会。 ——但是,在这样的惊愕后,浮现的并不是鄙夷、轻视,而是好奇和友善——她在路边被华人的孩子指着大叫过,也会突然地得到一些额外的赠礼,有些孩子指着她叫完了,看到她没有动也没有跑,反而对他们微笑,便会壮着胆子走上前来,送她一朵小花。 对谭雅来说,更重要的地方还在其次,孩子的善意是天然的,他们不懂得种族的区别,她也接受过白人孩子的示好,重要的地方在于家长的反应——华人的家长不像是白人的家长,生气地训斥着自己的孩子,不允许他们和下等的黑奴玩耍,华人的家长时常困窘地跑上前来,“干嘛指着人家叫啊!这样不礼貌!” 但他们当然不会追回送出来的小礼物了,反而会从桌边的盘子里取过一片点心来请她吃作为赔罪,好奇地问着她的来历,“你会说官话吗?唉哟!官话说得很好!” “你从哪里来?” “你是怎么到鸡笼岛来的?——我们也是外来的!” “你成亲了吗?多大?” “吃了吗?” 在这一连串好奇的问题里,‘吃了吗’是最棘手的,因为它随时可能触发一起用餐的邀请——华人实在是很喜欢请人吃饭的。而不管吃不吃这顿饭,只要这么聊过一次天,下次再经过这个区域,彼此遇到的话,就像是熟人一样招呼寒暄起来了。 “是非洲来的大姑娘!” 谭雅不止一次听到认识的大妈这么骄傲地向别人介绍,好像认识她很光荣似的。“壕镜过来的——还会做弗朗基人的海鲜砂锅呢!” 是的,在买地,她没有感受到一丝轻蔑,谭雅所感受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自由,就像是瓢泼大雨浸入春天的土地一样,浸润着她,让她欢喜,让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的自由。 她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 她不是在一开始被宣布为自由时就确认了这一点,她是在漫长的生活中,在吃下的每一口饭,说出的每一句话中,反复地确认着这一点——她是自由的,谭雅,一个连名字都没有,被前主人随口起了一个名字的黑人女仆,从此以后再也不用为了生存,去勾引一个五十来岁浑身酒臭的老男人了,她是自由的,她的工作,她的收入,她的食谱,她的身体所有的一切,全都由她自己做主! 而这一切,全因为远在异域的国王——人们说她还不是国王,但她迟早有一天会是的——全因为那个女君王的话语,她的意志,化为了谭雅所享受的自由,所学习的知识,谭雅出身的部落没有姓氏这个概念,但是,她学习到了其中的含义之后,便主动地选择姓谢——而不是姓乌。 毕竟,她已经把故乡的一切都忘得差不多了,就连美好的回忆都留不下多少。她认为她不必怀念自己的故乡,因为她的离开也是故乡和白人共同作用的结果,当然,或许会有人说这一切全是白人的阴谋,部落的战争也由他们挑唆……或许吧,但这些都是很复杂的事情,谭雅并不愿去考虑,现在她还有很多更值得专注的事情。譬如说,把自己的工作干好。 作为一个女黑洋番,谭雅在壕镜也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如果她愿意的话,但就像是很多男同胞一样,她还是选择了离开壕镜,去新的地方看看,因为壕镜留有和过去的联系,而且,这里注定有很多洋番来来往往,留在这里的白人们,不断停靠过来的海外商船……这些黑人既不愿意被停靠的旅行者当做奴隶呼来喝去,也不愿意和过去的白人老爷们多打交道。 再加上,他们只要会说汉话,找工作实在是不成问题的——何必一定要做和洋番打交道的工作呢?他们可以去建房,去种地,进工厂……任何地方,只要需要勤勉而且有力气的工人,他们就都可以胜任,而且绝不偷懒,虽然他们在白人手底下,有时哪怕挨鞭子也不愿动弹,但那时他们吃不饱睡不好,实在是没有力气,现在,在买活军这里,做得好会受到夸奖甚至是收到奖金,就算不说报答买活军的恩泽,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干呢? 谭雅便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鸡笼岛,成为了蒸汽机制造厂的一名女工,她很快就受到了厂里同事们的认可——和一般人的想法不同,机械厂很喜欢聘用女工,不仅仅是因为传说女人更擅长机械,在工作中大家都能发现,女工的心很细,手也很小:心细,就代表能够遵守操作流程,每一次都做好检查,而不是大喇喇地糊弄了事,要知道,机械厂发生生产事故是要死人的。更重要的是手小,手小就表示好拧螺丝,好做精细工作。 如果还是小个子,那就更好了,机械厂的大个子很多都是搬运工,因为小个子对于蒸汽机的维修是很有优势的——要钻到犄角旮旯里去维修的话,个子小而又有力气的女性是最优先,谭雅不但个子小,心细,而且力气非常大,一进厂就被大家认为是个好苗子,推荐她去学蒸汽机维修,这可是个金饭碗!有经验的维修师傅,和蒸汽拖拉机一起出门,不但一天有五十块的高薪,而且还能好吃好喝,都不需要自己出餐费! 就这样,谭雅很顺利地在鸡笼岛落脚了,她工作的蒸汽机制造厂,一个洋番都没有,甚至在生活的区域中也很少看到洋番——也有黑人在鸡笼岛生活的,但他们很多是在务农,或者出海捕鱼,因为这些活计更加的自由,这些当过战奴的黑人,受够了被人鞭打着去适应某种规矩,所以对于规矩严格的工厂不太喜欢,还有些不愿干农活的人,也愿意去建筑队当搬运工,慢慢地学些盖房子的手艺,他们对于这种活,是有兴趣和有天份的。 因为生活中完全没有能说外语的人,她的华语很快就变得很好了,虽然到现在还不能认什么汉字,但谭雅已经学会了拼音,可以靠着拼音在买地顺畅地生活着。她住在制造厂的宿舍里,很积极地参加学习——维修工如果只干活,不读书的话,只能永远拿三十块一天的工钱,做‘学徒工’,所以谭雅必须把空余时间用在读书上,想要升等,在文化课和专业课上都有要求。 有空余的时间,她就去和女工们一起玩耍,去海里游泳——也叫洗海澡,在天气最炎热的时候,非常受到工人们的欢迎。一起去夜市上大吃大喝——谭雅必须很小心才不会一次把工钱都吃光——向同事们学习华人的刺绣,谭雅虽然会缝缝补补,但是她不会绣花,没有人教过她。当然她们也一起锻炼身体,一起玩角抵——这个没人能玩得过她,谭雅的底盘很低,力气又大,就像个小砲弹,撞在人身上没几个人能受得了。 当然,她也因此成为了第一批接触到篮毬的人——鸡笼岛最有钱的就是蒸汽机制造厂了,这个厂子是永远没有销路问题的,只有别家等着要货,而且他们也是最需要橡胶的地方,理所当然,他们接触到了第一批橡胶制品,篮毬不过是其中的一种而已。 拿到毬的当天,谭雅刚好在场,但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她试着和男同事们玩了几把,发现自己很有天份——投篮的话,她不算是最有优势的,毕竟她身高矮,但是谭雅只要拿到毬,因为身高低,好拍球,很少有人能从她手里把毬拿走,用后来逐渐学会的属于来说,她是个很好的控球后卫。 就这样,谭雅开始打球了,因为球不多,都是凑到了就打,不分男女,谭雅是很少见地在男女对抗间还能取得优势的球员,这主要是因为她灵活,而且势大力沉,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打球的时候她在面对别人的抢断和觊觎,在这种直接的对决中,会突然间想起小时候和同伴一起玩的狩猎游戏——这和角抵时的感受很像,但在角抵时,谭雅战无不胜,不像是打球时这样时时受到挑战,因此,她会变得更加的狂野无畏。谭雅发现,她在体育运动中都很容易找到这样的感觉。 说不上好或不好,但在对故乡空白一片的回忆中,能够找到一点和过去的连接,这是让她很珍惜的东西。谭雅尽量多分配一些时间去玩篮毬,也很快就被邀请参加了厂子组织的球队——现在,篮毬比赛已经被附带了许多别的东西,谭雅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时间花在上头了,为此她也感到很幸运。说实话,篮毬这个东西当然是很好玩的,不过谭雅在之前从没想过自己会以篮毬手的身份加入体育大会,她本来以为,即便是参加,也是以角抵运动员的身份参加——结果,最后谭雅选择的还是兼项,只是因为她在篮毬上要投入练习时间,所以角抵就只报名了单人赛,没有参加多人赛。 如果真的有人来和她聊天的话,她会很乐意谈谈自己的这些故事,她是怎么一步步地从一个小小的战俘来到鸡笼岛的,她曾经的痛苦——在故乡被俘虏后,反复的强迫,被卖给奴隶贩子之后,家常便饭般的虐待,她怎么在一次有偿服务中把主人迷住,抓住这个机会,从奴隶船爬了出去,来到了壕镜——她怎么看待壕镜和鸡笼岛的生活,怎么看待在买地的新生,怎么评价现在的工作,有多么感谢六姐—— 如果可以的话,她会想把这一切都说出来。而且就算是今天说这些,也不会影响明天比赛的状态。不过,在提出异议之前,谭雅还是问了一句,“采访我的人,是什么人种呢?” “呃?”队长显然没有预料到她会从这个角度问问题,想了想才说。“好像是个洋番编辑——一个白皮肤的女洋番。她要感谢你呀,这些女洋番好像都没有参赛,是你为女洋番争了光!” 哦,那就不着急了。谭雅立刻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是白人编辑的话,什么时候采访都行,反正她们也绝不会问这些的。那些白人一旦离开了童年,就永远也不会真正地关心黑人,她们只会问自己想问的问题,听自己想听的话。当然,她们更不会觉得谭雅为她们争了光。 “没事,”她说,“我们还是来聊聊明天的比赛吧——我们在比赛中打算采取的战术——这才是更重要的东西,不是吗?” “当然!”队长一下也来了劲,“明天肯定得靠你了——我们的铁姑娘谭雅!”:,, 581 运动的意义 确实,战术这个词,对于很多篮毬运动员来说也都还是很新鲜的,比赛前的时间与其拿来讨论宣传,还不如讨论一下队伍在明天的决赛中打算采取什么战术——实际上,表演赛一路走到现在,蒸汽机厂还没有遇到什么真正的对手,至少在半决赛之前,还没有什么对手是值得她们上战术的,因为她们的篮球队个人能力都很强,传球的准头好,说句难听点的,别说运球过人了,就是站在篮下彼此传球来个远射,都可以把对手灌出个很大的比分差来。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彼此站立传球,然后走几步找角度投篮的办法,实际上也正是篮毬最开始的样子,大家得到这个毬的时候,还没有人想到把它拍着走呢,就是这样靠传球的准度和长度来取胜,从己方半场长传给中线的球员,球员在中线就投篮……这就是最早的游戏方式。 当然了,这种方法在个人能力完全胜过对面的时候,还是很好用的,只要传球够快、够远,够准,就可以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投篮,但是,人们很快就发觉,因为这个游戏没有禁止跑动,所以完全可以在对方传球的时候,预判位置抢落点,这就迎来了身体的冲撞—— 当他们发现冲撞抢点也不违规的时候,游戏就开始丰富起来了,有些队伍,比如蒸汽机厂女篮,有谭雅在,防守几乎是无敌的,谭雅的抢点极准,而且她永远能抢到点——她太勇了,很少有人能拼得过她,而且,她得毬之后,传球也很准,可以准确地传到队友的位置——只要她们能及时出现在投篮有利的位置,就几乎可以确保一次高质量的投篮。 只要一个谭雅稳住后防,蒸汽机厂女篮就很难输了,再来一个高效的投篮手,她们就可以轻松愉快的随时得分,这里的战术当然是非常简单的——但是,对手的战术往往比他们的还简单,足毬、篮毬毕竟是新兴的运动,篮毬这里还好,足毬很多时候还会出现守门员也参与进攻,一旦对方拿球才立刻往自己球门那边飞跑,极端的时候十个人都在对方半场深处的画面呢……篮毬打着打着变成打群架,大家抱球玩冲撞,根本不运球,而是径自往前冲的情况也不少,如果不是有裁判在,还有持球时间的规定在,谭雅一个人就能抱着毬从自己的篮筐冲到对面的篮筐去。 迄今为止,蒸汽机厂面对的对手中,唯一有些威胁的,便是半决赛遇到的海军女篮一队了,她们是在轮休的海军女兵组成的球队,虽然兵士不参与运动大会——但那是奖牌赛,表演赛不影响奖牌榜的结果,因此她们临时组队,几乎没有什么训练,玩着似的就打到了半决赛——因为她们接触篮毬的时间少,所以球感不好,传球、投篮都不是很准,但是,海军女篮队的强项在于战术执行力,以及抢点、抢篮板的能力,这些女兵的下盘功夫都是极好,别看身材未必多高,但跳起来抢篮板、冲撞抢点时,就像是安了助力器一样,根本没几个人能和她们比。 这样一来,她们虽然进攻的质量低,但架不住次数多啊!她们也打定了主意,要进行这种全面进攻的压迫战术,就是不给蒸汽机厂女篮有进攻的机会,一旦传球,立刻抢点去拼抢接球,这样蒸汽机厂女篮是很吃亏的,因为如果大家都没有接到毬的话,按照规则,球权属于对方,又是海军女篮一队进攻了——如此简单的战术,就因为执行得到位,大家都拼抢得坚决,蒸汽机厂的毬甚至很难到对方半场! 而且,这些女兵们的体力,怎么是别人可以比拼的呢?蒸汽机厂算是吃得很好的了,也依然无法和女兵们相比,到了下半场,蒸汽机厂女篮已经疲态尽显、汗水涔涔了,海军女篮一队还谈笑风生,一副行有余力的样子。而分数上,蒸汽机厂女篮还稍有落后,足足有十分的分差呢! 回忆起刚过去不久的半决赛,大家还都是心有余悸,若不是谭雅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在‘长传快投’战术被破解之后,立刻更改了战术,改为快速运球过人,强行突破到对方半场后,凭借短距离传球制造了好几个投篮,更是在关键时刻通过假动作——现在人们还不这么叫,叫‘花球’——迷惑了对手,对手以为她要传球,立刻去盯防队里的投篮手小高,而谭雅立刻抓住机会自己投了一个高质量的两分,成功将比分反超,蒸汽机厂女篮还未必能赢呢! 虽然只是表演赛,但这篮毬比赛,对于会看的人来说,让人热血偾张之处,实在是要胜过角抵很多的,角抵虽然很容易看懂,与民同乐,但是毕竟不像是篮毬,有个毬在,变数更多,比起来局势也更焦灼。在蒸汽机厂女篮反超比分之后,海军一队女篮不知组织了多少次疯狂的进攻,却被姑娘们顽强的拼抢挡了下来,抢不了点,就只能扰乱投篮的判断,运球时抢断,用身体来阻挡对方找到好的投篮角度——好几次进攻都险些进球了!但最后,篮毬还是弹在篮筐上,不甘心地落到了地上。 当终场哨吹响的瞬间,蒸汽机厂女篮以2分之差险胜,这时候就连一向是轻松观赛的后勤组、替补队员,以及带着蒸汽机厂所有员工运动员出席运动大会的厂领导,都兴奋得大喊大叫——这时候,有没有奖牌已经不再重要了!这场精彩的比赛,已经让所有‘自己人’都完全投入了进去,心跳甚至比场上的运动员还要更快得多! “这样一场比赛,真的该让我们厂所有人都看一看!实在是给我们厂争光了,姑娘们!” 带队的副厂长高兴得满面红光,反复地念叨着,更自掏腰包请大家吃红糖冰棍——这个东西,因为是冰的,所以非常的值钱,哪怕原料不贵,可一根也要卖到十块钱呢! “谭雅!最大的功臣就是谭雅!” 那一天,谭雅可是得到了极大的礼遇,她退场时,挤挤挨挨的观众席都在自发地为她欢呼——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清场地上的比赛,但是,还是有人奢侈地拿出了千里眼,大声地向周围的观众们转播着她的表现。而大家一旦意识到谭雅是关键人物,便很容易从人群中分辩出这个小黑炮来了,虽然还是看不清脸,但至少可以看清篮毬那一个小点在空中飞舞的轨迹,以及谭雅在场上灵活的身姿了。 “踢得好呀!” “你就是那个蒸汽机厂女篮的洋番姑娘吗?” 在那天晚上,云县百姓们在仙画里看到了那场比赛之后,谭雅走在路上都会有人上来询问了。包括蒸汽机厂女篮的其他成员,只要穿上绣了队名的篮球服,去场地练习,也能得到尊重,运动员们都过来夸奖她们打得好,并且说她们是唯一一支面对军队运动员取得胜利的小队。 “其余人都输得厉害,只要是表演赛,只要有兵丁参加,便是难赢,他们又强壮又聪明,而且配合得很好,和我们比,几乎是不可战胜的!” “那是当然喽,我们买活军本来就是战无不胜的!” 也有运动员这么自豪地说着,他们似乎并不认为自己输给兵丁队伍是耻辱,不过,却也很为蒸汽机厂女篮高兴,认为正因如此,进入决赛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在决赛和你们比的,是陆军女篮二队——她们是淘汰了海军女篮二队进决赛的,你们可要小心了,如果能取胜的话,那……那就说明谭雅实在是太强啦!” 谭雅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游戏玩得好,受到这样广泛的敬重和赞誉,虽然这并不能改变她的生活,也不能让她获取更多的收入——角抵取胜倒是有奖金的,篮毬这里,大概厂里会奖励一点吧,也不可能太多的,毕竟没有牌子……这是一种很新奇的,叫人有点儿无措的感觉,不过,她还是没有忘记自己在从前的主人那里学会的一些察言观色的技巧,立刻说,“是我们全队都强!大家都能支持我!信任我!才让我显得很强!” 大家都笑了,队友们认为,谭雅实在不必照顾他们的心情,“确实全靠你!” “谭雅是我们队的大英雄!” 如果有人说,洋番在买地也遭受着歧视,谭雅会觉得这个人大概是有点儿毛病,她作为曾经最被歧视的黑人女奴,在买地所感受到的只有真诚和善意,以及和从前比更多更多的机会,谭雅几乎要溺毙在这些赞扬里了。她在工作上虽然也非常努力,但毫无疑问,绝不会像是在篮毬上这样,出类拔萃到足以赢得这么多的褒扬。 虽然赚不到钱,但是……谭雅认为,这样的感觉比赚钱要更美妙得多。她不太在意钱——她生活的部落没有钱,谭雅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没有自己的财富,钱不过是用来换取食物和衣服的东西,她吃不了太多,也穿不了太多,但是,快乐的记忆——快乐的记忆在谭雅的生命中是很稀少的,她认为快乐要远远比金钱更加珍贵得多。 所以,她非常珍惜现在的时光,很快,谭雅又要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下一次体育大会还在四年之后,但是她会把此刻这种纯粹的快乐永远封存在心里,就算将来她再次沦为奴隶,再回到捕奴船上——这是谭雅常做的噩梦,但即便噩梦成了真,这份快乐也会在梦中长久地给她力量,让她心中拥有不灭的向往,只要知道这世上有这样一处,黑人也可以欢笑着和别人走在一起,坐在一起,吃着一样的食物的地方……谭雅便认为这个世界是足够好的,是值得她在苦痛中忍耐,在苦痛中等待的。 但是,她的语言能力还不太好,不足以把这些都表达出来,所以她只是一再憨厚地笑着,似乎对于这样的夸奖十分的招架不来,反复地说着,“我是真的很喜欢顽篮毬。” “我们还是来讨论明天的战术吧。” “对呀,队长,虽说还是得靠谭雅,但也不能就只是这一句话吧!”几个队员也都聚了过来,亲昵地拍打着谭雅的肩膀,表达着对她的喜爱,“经过半决赛,谭雅已经名声在外了,如果明天陆军的人重点盯防她怎么办?如果她们二防一甚至是三防一呢?” “哎呀!”队长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已经是决赛了,大家肯定都会互相研究,对陆军的人来说,她们可能已经派人来看过半决赛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但是,蒸汽机厂的队伍好像有点儿粗心大意了,或者说她们根本没想到自己能过半决赛,所以,她们根本没去看陆军队的比赛! 糟糕了,本来就是落入下风的情况,现在还有点儿雪上加霜,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连谭雅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办法的时候,门口突然有人插了话进来。 “我有陆军队半决赛的录像。” 一个身材高挑、腰肢异常纤细的瘦姑娘,手里拿着一个长方块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优雅而矜持的笑意,她的红发整齐地梳成了麻花辫,白皙脸颊上的雀斑,在阴影中似乎闪着一点点的亮光,“如果允许我对你们的队伍进行采访的话,我可以提供给你们观看——队长,这个交换,你们有兴趣吗?”:,, 582 第一代(上) 既然有了陆军队的比赛录像,这个交易实际上就没有什么拒绝的空间了——实际上,如果让副厂长来说的话,能有被采访的机会,就算什么情报也不能提供,依然是要配合的。更何况这只是个不生产奖牌的表演赛呢?第一次碍于队长的面子,他没有多说什么,这会儿他便急不可待地做了主。“当然,当然,爱采访多久采访多久,今天时间的确有限,明天不论比赛结果如何,咱们都一定配合——马编辑,要不明晚大家一起吃个便饭吧?我们从鸡笼岛带了不少罐头!——不是水果罐头,都是肉菜!” 这个邀请,在现在这特殊的环境下是很有份量的,因为云县的物资供应相当紧张,食堂菜也没有大鱼大肉的,就是每天能按人数保证供应鸡蛋,就已经是极限了,其余的海鲜也好、干菜也罢,都是混着大量的萝卜白菜,米饭、面条能保证吃饱而已。如果去外头的餐馆,那都是大排长龙的,就算捏着钱也未必能吃上肉。 当然了,天气还热,蔬菜的供应是充足的,但是其余的缺口呢?很自然的,人们把主意打到了罐头身上,月初就已经有船、有车马去外地的罐头厂采购了,最近这几天,甜水果罐头在云县逐渐常见起来了——其实,水果罐头和肉菜罐头这两样东西,在买地都受到极大的欢迎,行销敏朝也是供不应求,只是最近正是水果罐头的旺季,肉菜罐头出货量就少了一些。这批甜水果罐头,截的还是京城的单子呢,它们本来是要运到京城超市里去卖的,而且在超市的销量要比肉菜罐头还更高一些。 理由当然是很明确的,固然,水果罐头很贵,但再贵,能比得上快马送上京城的荔枝贵吗?那可是一株一株用大盆子装着,精心的养护着,用纤夫拉着送上京城,就连皇帝一次也只能吃个十几颗的东西,说是一颗价值百两丝毫都不过分!甜荔枝罐头呢?一大罐也不过就是二两银子!来个五十罐都够吃一夏天的了! 除了荔枝以外,凡是熟透了便软烂容易腐坏的水果,都是非常适合造罐头的,蜜橘、黄桃,嫩生生的安珠儿,草莓、葡萄——梨、频婆果,都能做罐头,他们各有各的用场,像是安珠、草莓这样的东西,如果不做罐头,根本不可能有人上量去种植,多只是乡下人家自己种自己吃,最多是城边农户种了,挎着篮子进城叫卖,价格也便宜不了。它们做罐头,主要是为了能运得比从前更远,让南方的水果被北方买上。 梨、频婆果呢,则是南方人在秋天时做了冬天吃的‘反季节水果’,是为了在时间上打出余量来,在寒冷的冬季也能吃上香甜的水果。真的北方倒是可以窖藏这些水果,若是冻上了,也不是太容易坏的。但即便如此,能有糖水罐头吃,不也能丰富丰富口味吗? 如此一来,罐头的销量就呈现出明显的南北分化之态了,在北地,甜水果罐头一年四季都畅销,蔬菜罐头冬季也很畅销——有钱人总是愿意掏钱来换换口味的,只要不是甜菠菜罐头,西红柿丁罐头、黄瓜罐头、蚕豆、莲子、莴笋……等等一切罐头都很受到欢迎,当然还有笋罐头,这个是最畅销的,总是供不应求,因为在北方冬笋本就是昂贵的食材,而这东西在南方实在相当的便宜——莲子罐头也一样,嫩莲子鲜发发的,作为甜汤的点缀再清雅不过,总是上一批就卖空一批,还不断有人来问货。 在南方这里呢,销量是随着季节变动不定的,夏季肉菜罐头卖得最好——夏天太热了,小地方压根就不杀猪,买肉成为大难题,除了海边人吃海鲜以外,内陆的百姓,家里有个小聚、待客什么的,筹措荤菜就是个大难题,这时候来个红烧肉罐头、火腿烧肉罐头,一大罐现开现往碗里一扣,多么体面? 而且最好的一点是,罐头菜经过高温蒸汽消毒,比较不容易腐坏,在炎热的天气里放个两到三天也不会长毛,有些余钱的人家,怎么也备上一两个罐头在家里——买中等大小的,一个大概三百文左右,价格和水果罐头差不多。虽说是贵吧,但有二百文是铁罐子的价钱,拿去铺子里卖,人家是没有二话的。等于这道菜只卖一百文,虽然还是贵,但是那也就贵得有限了,而且也算是贵得有道理——省去多少麻烦那!无非是占用了一点钱而已。还是很值得储备一点应急的。 到了冬季,卖得好的就是水果罐头了,南方人喜甜,也爱新鲜,夏天的水果只要做成罐头,他们都很喜欢,至于蔬菜罐头,在南方销路不佳,因为他们一年四季绿叶菜是不怎么断绝的,品种也丰富,并没有北方的困扰。 现在这几天,不说别的,甜品摊子上,‘凉镇罐头水果饮子’,逐渐开始供应起来了,虽然这会儿正是水果的出产时间,但云县自己的出产,早已被游客们吃光了,他们对于一份五元的凉镇饮子也很喜爱——木瓜水、杨梅水、里木水在井水里湃得凉沁沁的,加几片薄荷叶,沉浮着酸甜的橘子瓣,饮子也被糖浆染黄了,有些人还加一点陈醋,放一点苏打粉,喝在嘴里酸甜可口,还直起气泡,最是解暑不过。小贩们也乐得笑开了花——一个罐头本钱五百文,可以做一百五十份饮子还不止,这赚头算得上是很丰厚了。 不过,因为这种食物,现在已经很常见了,所以用来作为请客的大菜,未免有点跌面子,副厂长因此要特别言明,他们是一早就带来的肉菜罐头——如果是刚到货的水果罐头,蒸汽机厂能搞到一点也不算什么本事,就是要在一开始,大家都不明白云县的供应有多么紧张的时候,就把罐头给准备好,才能说明厂子的富庶,也能说明他在后勤上的确是下了很大的功夫的。 对于谭雅来说,副厂长的想法是很容易看透的,不过,她曾经是什么人,而总督府的小姐又是什么人呢?所以,当马丽娜对于蒸汽机厂的‘有办法’表示惊讶,夸奖他们在后勤准备上比得过陆军队时,谭雅是很有些吃惊的——这些白人家的阔小姐,变化的速度可真快! 不过,她很快就如痴如醉地欣赏起了墙面上小小的仙画投影:马丽娜随身带了一种神奇的装置,可以在白墙面上投出很小的影子,没有仙画那么大,也有点模糊,但是,她想放什么就放什么,马丽娜很快就灵活地操作着,点开了陆军队的比赛放给她们看。 陆军女篮也有两支队伍,一队是被海军女篮一队给淘汰的,这倒不是巧合,实际上一队、二队只是参赛的时候按照上下赛区的顺序,随便起的代号,在上半赛区的都是一队,因此不能说二队的球技就不如一队。谭雅看了由‘黑天使’拍摄的比赛,很快就得出了结论——陆军女篮二队也有一个谭雅一样的核心人物,她的个人能力明显更强,主要体现在投篮上: 这个女孩个子很高,大概有一米八呢,手长脚长,比谭雅高了一个头不止,只要毬给她,站在三分线上,她投球的成功率就很高,而且,因为她高呀,传给她的毬可以抛得更高,是对手很难抢断的,海军女篮二队就输在了这点上,她们采取的策略,和一队是一样的,都是靠抢点,但是,这个女孩又高又壮,海军女篮的队员没有一个能抢到她的点,这就无法可想了,又能抢?->>阌帜芡独海灰獨略诼骄邮稚希蔷妥苣茏橹鹬柿亢芨叩慕ィサ梅值募嘎时榷允忠叨嗔恕?br/> “而且,你们发现没有,她们的毬很难防——” 小高敏锐地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陆军队在毬出手的时候,总是保持在这个女秀才前方有一个球员——如果两个人来盯防秀才的话,在毬原本的落点其实还是有人等着,这个人个子矮,她和女秀才的接球点是不一样的,所以就算女秀才没抢到点,她也能保证接到球再组织一次传球进攻。这样陆军就始终都打得很主动。” 确实,大家很快都发现了人群中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女兵——当然她的小个子是和秀才相比,实际上也有近一米七了,她始终能和秀才保持在一个直线上,和秀才形成很好的配合,秀才有时如果没有很好的投球角度,便交给她来接球,自己调整位置再传球一次。这下,大家都感到棘手了:只要把毬交给女秀才,蒸汽机厂队这里几乎就是束手无策,而陆军二队这里却总是能把毬交到女秀才手上。 除非蒸汽机厂队在一夜之间突然发展出一套全新的配合,否则,现有的招数很难突破陆军二队的优势,大家钻研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陆军二队唯独的破绽,就是其余人的投球质量都很低,所以完全由女秀才主投,只要女秀才投不了,那赢面就还在蒸汽机厂队这边。 “谭雅,你怎么看?” “谭雅你觉得我们的老战术还管用吗?” 大家不知不觉,都把希望的眼神投向了谭雅——谭雅好像无形间成为了球队在场上的核心,连战术都要仰仗她的脑子。由于蒸汽机厂女篮打过的比赛并不多,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明确地确立了自己的权威,谭雅高兴得脸颊发红,当然,很少有人能看得出来这一点。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她对于这种事情的天赋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要比她学习算学知识,学习拼音还更快得多,几乎可以比得上当年她学习弗朗基语的速度了,“老战术恐怕不太管用,我们拼抢点是拼不过对面的,但是我有一个想法——” 她拿过一块木板,充当球场,在上头用炭笔点了几下,“我们可不可以打斜线,打对角——你看,这个女秀才和她的队友总是喜欢在右半边站着,这就导致她们球队的人都在左半边才能给她们传长毬——” “我们也往对面的右半边内场去进攻!” 队员们恍然大悟了,“对啊!对方的进攻球员压在我们半场,防守球员在左半内场,右半内场是个真空啊!如果小赵这时候突破进去,没人和她抢点的,她可以试着投近场毬!” 虽然近场毬得分低,一次只有一分,但这也比完全投不了来得好。谭雅把木板翻转过来,“如果她们发现我们的做法,开始反面传球了,我们就打左半边,总之就是打她们的对角线。这样我们就能一直保持得分——女秀才的远毬不可能一投一个准的,那就真别打了,只要她不是每一次都进球,我们就还有得打!” 当然,这不敢说一定赢的,只能说是有机会,比赛还是很看临场发挥,不过,临时能够琢磨出这样一个新的策略,足够让厂队的大家兴高采烈了,小赵立刻和谭雅、小高练习了远传配合,约定了花球的暗号——这个也是他们从打牌作弊通牌里得到的灵感,用不同的喊声音调来表示自己要传给谁,这毬的意图是让小赵投,小高配合迷惑敌人,还是就给的小高投。 有了这个变化,厂队就等于有三种得分手段了,接下来她们商议了在对方的阵型变化之后该采取什么对策——如果对方收缩防守,那就让小高远投,如果他们前压进攻,就让小赵投近场——小赵远投不行,但是近场毬是投得很好的,只是之前,小高投球不受限制的话,肯定她的得分效率更高一些,现在有了她表现的机会,小赵高兴得很呢! “多亏了马编辑带来的仙器啊!” 大家都很感慨,也很感谢马编辑,并且配合地让马编辑拍了几张照片——还嘻嘻哈哈地挤上去看,副厂长又赶紧去问马编辑,如果厂里想要把这些照片变成版画的话该怎么办——总之,等到战术会议开完了,大家开始自由练习的时候,大家对马编辑就都很友好了。马编辑在场子里转悠着,时而和球员们搭搭腔,很快又来到谭雅这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练习拍球:其实这会儿的训练也就是练这个了,就是大家玩球,并没有什么枯燥无味的练习,还没到那步呢。能发展出战术,并且执行一小半,就已经算是非常厉害的队伍了。 谭雅一开始对马编辑,依旧是置之不理的,不过她也感到,队伍的确欠了马编辑一个很大的人情,于是便主动示好地问,“你要拍几下吗?” 这是愿意和她对练的意思,马编辑摆了摆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腰,“我没办法剧烈运动。” 差点忘了,白人的贵族小姐都束腰,谭雅点了点头,她有些疲累了,便把球给小赵,让她继续去练——练习用球也是有限的——她走到一边去喝水,“你一直在看我。” 的确,谭雅能感觉得到,当大家都在看仙画,在讨论战术时,马编辑实际上一直在观察她,她没有从马编辑身上感受到什么敌意——否则谭雅就不会搭理她了,但说实话,她并不是很想接受她的采访,也不想和她谈心,只是现在这件事已经因为马编辑给予的好处,而变得有些非做不可,那谭雅也不会逃避。 “是的,因为我打算用你来写一篇报道。当然我也对你很好奇,”马编辑说,她停顿了一下,“谭雅,从前我就听说过你——” 不过,她停顿的时间有一点久了,所以谭雅就接腔了,有那么一小会她们各说各的话,“你想要写一篇什么样的报道?” 马编辑的话语戛然而止了,她的嘴唇扭动着,露出一个很优雅的微笑,通常情况下,这种笑都很表面,但是不知为什么,谭雅觉得这一刻马编辑是真的在笑。 “你希望看到一篇什么样的报道?”她问谭雅。“你觉得我会写出一篇什么样的报道?” 她的话里藏着一种隐隐的挑战,好像在告诉谭雅:你打篮球很厉害,但我也不是吃素的。她希望谭雅能够展现出一些篮毬之外的战斗力——马编辑是个厉害的,有能力有地位的女人,现在,她向谭雅发起了挑战。 谭雅也终于第一次对这次采访燃起了真正的兴趣,她毫不考虑地说,“虚伪的报道——当然是虚伪的,就像是你们的肤色一样虚伪。我认为你一定会写出一篇虚伪的报道。” “噢!”马编辑捂着胸口,好像受到了刺痛,又好像觉得这很好玩,她说,“现在,采访真正开始了。”:,, 583 第一代(下) 一个白人给黑人做采访——大概全天下也只有在买活军这里,才能如此自然地对待这种事吧。除了‘异色’人种之外,土生土长的华人们似乎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他们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儿,似乎也并不感动于如此富有意义的一幕——绝对出身贵族的总督家千金小姐,采访一个曾经是小商人情妇兼女仆的女黑人,白人世界用多优雅、多华丽的词汇来称赞小姐,就有多么下流恶毒的咒骂在等着女黑人。但是,现在她们站在一起,又共同的以一种外来人的角度看待着周围的一切,哪怕她们并没有受到任何特殊的对待,但是,打从心底里,她们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 “这种异样的感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离开,因为这片土地上没有我们的过去……但是,故乡的土地也没有我们的将来。” 谭雅尽量用语言向马编辑表达自己的感受,因为她的黑人朋友不多,而华人朋友是不会和她说这些的,这些是他们完全一无所知的话题,压根就没法说起,她们也不理解。而现在,既然说出口了,她就发觉自己还是很为这种感受着迷的,谭雅终于表达出了自己的孤独,“就像是生活在夹缝里,没有一个地方是我们心中非常明确的归属……我非常喜欢这里,但是,这样的感觉还是一直在,我觉得打篮球的时候,是最快乐的,我根本不会去想这些。” “但是其余时候,还是会有这样的感觉挥之不去,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你,你不是没有朋友,但是,没有那种能够完全互相理解,不需要过多言语的朋友。” 马编辑说,她迎着谭雅讶异的眼神笑了笑,坦然地承认,“是的,我也会有这样的感觉,谭雅,或许你没有发现,但是我和我妹妹……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你知道那些弗朗基人,你知道他们有多么的虔诚。” 是的,谭雅想,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这里和弗朗基……完全不同的氛围。” “两片大陆,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马编辑也表示同意,“宗教在这里就像是一场游戏,大多数人,我觉得是一种——” 谭雅发现她和马编辑的谈话,有时候不用把话说完也能互相理解得很明白。“是的,他们对宗教更……他们很随意地用着,几乎没有人是真正虔诚的。宗教只是……” 她的汉语还不是很好,谭雅指着小赵手里的篮毬,“就像是这东西,很贵重,他们也很珍惜,玩的时候很尽兴,但说到底没什么人当回事,不用的时候,他们就把它收起来。” “至少在买地是这样的。”马编辑用羡慕的口吻说,“所以,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知道东方贤人会意味着什么……” 在西方,它意味着异端,意味着异教徒,意味着宗教战争!不像是在东方,人们可以机灵地玩弄把戏,用白莲教作为一种掩盖……在西方,一种新的宗教学说往往就意味着一场战争,谭雅不能引经据典,但是她可以感受到这种严肃的氛围。白人对于宗教往往是看得很严肃,很当真的,敏朝人她接触得不多,但在买地这里,又完全是不同的气氛了。 她说,“所以我认为白人都很虚伪——经书是无法解释你们的行为的。” 这是很严重的指控,谭雅以为马编辑会为自己辩解——那些商人都是不虔诚的信徒,他们的罪过和经书无关,好人们只是无法管束他们的行动……或者更进一步,她会指责黑人,就像是捕奴船的水手们怒吼的一样,告诉他们,黑人都是恶魔的后代,所以这一切是他们的原罪——这是捕奴船上最常见的说法,白人们是被选中的,黑人们则是注定要用自己的苦痛和劳力来赎清自己的罪过。 但是,马编辑只是笑了笑,她伸长腿,看着自己的凉鞋尖。 “是的。”她承认说,“我也觉得,白人很虚伪,尤其是在海外的这些,他们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在宗教中寻找得体的借口。实际上,他们只是一群为自己涂脂抹粉的强盗。” 谭雅心里的话完全被她说出来了,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马编辑,好半天才说。“你这个女人的脑子绝对有点问题。” 马编辑也笑了起来,她说,“不是的,你看,谭雅,我当然可以很轻松的承认这些,因为我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一员了。买活军接纳了我,我进入了新的利益团体,所以我可以完全客观地看待这一切。我和你,我们已经没有太多区别了,我们都是新来的人,都想要在这里扎根,你甚至比我还先走出了一步,我还在利用我的过去给我帮助,我是靠着从前的身份得到新工作的,但是你完全靠的是你自己,你的工作和你的过去,你的肤色没有丝毫的关系。” 谭雅承认马编辑是很会拍马屁的,大概是因为她姓马吧——她自个儿被这个笑话逗乐了,但,不得不承认,她对马编辑的敌视消除了。“我以前从来没想过,白人大小姐脑子里会有除了珠宝、婚姻和祈祷之外的东西。” “我以前……好吧,以前我从不考虑黑人,我很少见到他们。”马编辑说着也笑了起来。“你知道吗,谭雅,采访你是我同时的提议,一开始我是很反对的,因为我觉得如果一份报纸有黑人的报道在上头,它就不会被白人真正接受。而六姐指望的是用《万国报纸》打响买地在西方的名声——” 虽然这么说很没志气,但谭雅也是这样认为的,她一下就‘啊’了一声,几乎表示自己要拒绝采访了,但是,马编辑又说,“后来,我被说服了,因为首先《万国报纸》是一份买地的报纸,我们不能为了让它更方便流传,就去迎合读者的想法,我们要有自信——介绍东方的报纸只有这一份,我们就是这样,你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的话,那我们也无所谓——我们要传递出这样一种我行我素的态度,这才是我们应有的气质。” 我行我素,的确,这个词听起来就很适合买地,谭雅也不由得点了点头,“所以你来采访我,指望我告诉他们,黑人在买地的地位很平等,我们和华人没有什么不同,大家甚至还会听我的话——我能参加比赛——正常的劳动并且获取平等的报酬——” 这些都是在白人社会的黑人完全无法获得的权利,如果是要告诉读者这些的话,谭雅倒是很乐意配合的,她还有不少小故事可以说,马编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当然,这是报道的一部分。但是,如果只是这些的话,我就会把报道让给我的同事来做了,因为这些她也可以采访,你们也可以沟通得很好。” 她说,“但是有些话题是她压根不会明白的,就连我都没有答案,譬如说,黑人是如何看待白人的——如何看待那些商船上的水手,他们和贵族不一样,但的确是来港的主要人群,实际上,如果你用买地的眼光去看待商船的话,你会发现,其实在来港口的白人中,占比最多的还是那些水手,最少的才是商人和贵族、传教士。但是——” 但是,在以前的老视角里,水手完全是无关紧要的,就像是黑人完全无关紧要一样,不论是官府还是大人们,没有人会多关注这些卑微的存在。只有在买活军这里,所有人都是完全平等的,于是忽然间,黑人们的意见和水手们的数量就变得显眼了起来。马编辑认为,《万国报纸》首先必须具有的一个作用,是避免商船在港口惹麻烦,对商船有指导作用,船主才会花钱去买,而她仔细钻研了数据,发现这几年间,商船惹出来的麻烦总和水手、黑人有关。 “水手的自我感觉太良好了,他们尤其热衷于为难黑人。大概这是因为只有黑人稳稳地居于他们的下方,这些水手在船上就是大人物的受气包,但他们可以把这股气转嫁给黑人,反而是那些大人物,他们对港口的黑人自由民要和蔼很多,可以展现出自己的绅士风度。因为即便少了黑人这一环,也还有很多人在他们底下支撑着他们那。” 马编辑坦白地说,她笑了起来,似乎有些自嘲的味道,“就像是从前我们在壕镜战俘营的时候一样,我们都已经是阶下囚了,但却还是对你表示抵触——我们要证明,还有人处在我们的下方那。” 这里的我们,大概是约等于所有弗朗基的妇女,不管她们是厨娘、女仆还是倡伎,都有这样的需求。谭雅没想到马编辑居然直接用自己来当了例子,更没想到其实她还记得那时候的细节,她说,“你那时候总在生病,我以为你完全不知道这些。” “生病的时候的确没想这些,后来我病好了就总觉得不对劲,但是,那时候我没想明白。”马编辑说,她没说自己想明白了什么。“总之,我在做一系列报道,我想要让大家都知道,在买地的洋番都想些什么,这些问题有些对留在买地不走的洋番是有意义的:我们的根基和前景在哪里,会有人和我们结亲吗?我们能被接纳吗?” 这些都是说到了谭雅心坎里的问题,也就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虽然已经被友善的对待了,但还是没有真正被买地接纳,在所有的女工里,她是少见没有人来表达好感,没有人来说媒的一个,本地人似乎也并不是看不起她,他们只是更偏好于找一个同肤色的妻子。好像谭雅只能在所有同级别的女孩儿都结婚之后,在剩下的人里挑一个,或者,干脆她只能找一样黑肤色的洋番—— 这或许也不算坏,只是让她感到自己的根系更加浮于表面,难以汲取营养。谭雅沉默了,她被巨大的孤独笼罩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而马编辑还在絮絮的说着,“还有一些对于旅行者也是有意义的:我们是如何看待他们的,对于他们的罪恶和混乱,我们心中是否有数——我认为,如果我说错了,原谅我,但我认为现在的黑人洋番对于水手和商人们的本性是看得很清楚的,对这样的人我们要给予一些警告,告诉他们别来冒犯我们,也别连累我们——虽然水手是白肤色的,但是,他们惹出来的麻烦一样会牵连到我们全部,不论肤色的黑白,因为我们在这里有一个统一的名字:洋番。” 谭雅吃惊得抬起头来,圆睁着秀丽的眼睛,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黑与白被并在了一起,合称为一种人——这简直就是胡闹!但,仔细想想,却又完全符合现实。买地的华人怎么会在乎白人原本是否高高在上呢?他们又不曾统治过、劫掠过华人。甚至于在买地,黑人的地位还比白人更重要一些,原因是显然的:他们帮助过买活军,而且他们留在买地的人数也更多,和白人洋番比,他们更加人多势众。 这感觉简直古怪得离谱,让人浑身发毛,谭雅扭动着身子,完全适应不了现在黑人取得的优势,以及黑白合流的现状,不仅仅是因为两种肤色之间的仇恨,而且——她悲哀地发觉,还因为从前伴随着鞭打被烙印进心里的尊卑,还完全没有离去,因此这种尊卑颠倒的事实让她有一种错乱的不适。 “还有,还有一些是我们洋番内部也要尽量取得的共识……” 马编辑说,她很了解地看着谭雅,似乎对她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谭雅和她产生了古怪的共鸣,虽然她们位于尊卑的两端,但却共享着对改变的不适和无措,共享着同样的孤独,“买地已经在准备进行下一次扩张了——这一次是在他们的国内,但是,总有一天,买地的政权会触到我们的故乡。敏朝有一些官吏认为,买地用五十年也未必能占据华夏,我认为这是一种盲目的乐观和逃避,我的观点和他们恰恰相反——我认为,总有一天买地的政权会去到非洲、美洲甚至是欧洲本土……” “到时候,我们洋番该如何处理政权和故土的关系?我们会主动把故乡纳入买地的版图吗?我们会促成更多人共享我们此刻的茫然和孤独吗?还是,我们能帮助他们——同时也是帮助我们自己,在政权内部找到归属感?” 马编辑对谭雅说,她们两人并肩坐在礁石上,夕阳把她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入海中,似乎要用波浪推着她们返回大洋彼岸的家乡。“这就是为什么我坚持由我来采访你,谭雅,只有一个洋番才能真正采访好另一个洋番。” “一场运动盛会,掀起了很多风浪,这就是余波之一,它促成我认识了你,也促成了这次谈话,运动是很奇妙的东西,它让我们无法逃避我们洋番都该思考的问题——” 她们一起目送着承载影子的浪花在风中碎裂,去向再也回不了的故乡,她们享受着此刻的盛会,分享着此刻的荣光,却又无时无刻不处在这无处可逃的乡愁之中,这似乎也是她们一生难以回避的主旋律之一。 “在一个扩张中的,强盛的帝国里,洋番该如何看待自己,如何对待将来?”:,, 584 瞌睡与枕头(上) “这都倒数第二天了吧,怎么人还这么多?——我还以为大家现在都搞明白了呢,与其看现场,不如看回放,尤其是篮球赛,现场真没什么可看的,田径比赛还能看个人头。” “就算只是看个热闹,以现在云县的人流量,也会在刹那间填满体育场的,更何况,他们还要来支持自己的老乡。” 马脸小吴虽然能向谢双瑶解释,但其实她也是第一次来体育场这里,大多数时候,谢双瑶出门浪,她都得守家,这一次很难得,也能跟出来休闲一会儿,不过,她的注意力只有一半放在比赛上,手里的望远镜并不是随时都罩在眼睛上的,时不时就警惕地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试图接近谢双瑶。 “行了,大家都恨不得光膀子了,你还担心他们藏刀剑吗?”谢双瑶倒是觉得她有点太紧张了,就不说这个,身边一圈,也坐满了仪仗队的人,他们组成一个区域,再加上铁栏杆,隐隐地把这块和周围隔开了。 不少民众都在窃窃私语,认为这一片坐着重要人物,但是,他们很难认出谢双瑶来——今天大家都穿着便服,谢双瑶带顶斗笠,坐在人群中也没有可见的霸王色,再加上众人虽然都在大屏幕里看过她的脸,但在现实中,其实还是不容易对得上号,因此她隐没在这群壮汉猛女之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如果小吴不要这么警犬一样的到处盯防,谢双瑶觉得她还能再隐蔽点。 “还是看比赛吧,这场比赛悬念应该是最高的——我说,以后还是要禁止军队参赛啊,不然真是一点悬念都没有了,你们要是想炫的话,后续军中比武大会,我们也可以全程录像,制作成仙画到处去放。这会儿就别添乱了,就因为军队参加了,男篮、男足都没有什么悬念了!虽然是表演赛,但单方面虐菜也不精彩啊。” “这个……” “嘿嘿嘿……” 仪仗队的众人中就有些傻笑的,因为他们有些不轮值的人,就在昨天下场小试身手,随随便便就取得了男足表演赛的头名——这些仪仗队的军人,吃得好,训得狠,在谢双瑶身边,毬也是供应得又多又早,对于球性更熟悉,真的和百姓队伍对打,哪怕他们是随便玩玩,但也完全是碾压般的优势。要说让球的话,那也不尊重比赛了,只能说是快刀斩乱麻,比赛从上半场开始就失去悬念了,到后来分差都快三位数,那还怎么玩啊? “就算如此,观众欢呼声也挺高的啊。” 还有人天真无邪地为自己辩解着,谢双瑶翻了个白眼过去,“那是,军民鱼水情,看到军队踢球,观众当然欢呼了,反正不管怎么样他们也都欢呼的。但比赛精彩程度这不就下来了吗!” 不过说实话,就算是旗鼓相当的队伍激烈对战,在谢双瑶看来,这比赛肯定还是很笨拙的,毕竟运动刚刚开始普及,技战术都不成熟,投篮命中率完全无法和后世的职业选手比,身体对抗倒是比后世要粗野得多,有些在后世是犯规的战术,现在完全不予禁止,可以说就是街头球场搬到体育场来—— 而且,篮球赛还是在室内才看得清楚啊,在室外看,实在是太远了,如果不用望远镜,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也区分不了比赛是否精彩,完全就是跟着瞎喊罢了。也就是观众实在不挑,要不然,田径比赛大家激动加油,球类比赛冷淡鼓掌,跟着大喇叭解说随便欢呼几下,才是谢双瑶心中预期的场面。 条件太有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运动会能办得专业点,不说别的,至少来个实时画面传输到大屏幕吧,不过这个实现起来实在是很难的,主要是这个得用舞台车,还有推流问题要解决——手机拍的画面,经过后期制作,倒是可以在投影机那边放,但要说传输到电脑直接推给舞台车,这必须要谢双瑶在车里做网管,一刻也离不开,还需要高素质的摄影师,至少手不能抖。 而且,镜头的角度、切换,都会是很大的问题,至少现在买地还没有这么专业的人才,谢双瑶也没时间把细节优化,她的本意,还是拍摄出一批素材,年底巡回播放的时候可以用,至少不要年年看晚会汇演了,也丰富一下节目库么。 希望四年后,至少能有比较专门的比赛场馆吧,一些小场地的比赛,完全可以在室内体育馆里举办,而不是现在,搞得和学校运动会一样,一个大操场比一切。夸张点的时候,体育场里同时办十几个项目的预赛,观众看着不正规不说,选手本人也很难严肃对待比赛。 就像现在,其实在女篮比赛的同时,也还有长跑项目在半决赛,观众们都是挑着看的,一会给经过的长跑运动员欢呼,一会又根据广播中播报的女篮比赛情况而鼓噪——有点像是聚在一起听收音机,反正大多数人都看不到篮球场上到底在发生什么,只有围在场边的一圈自己人最紧张了,没办法,现在全买地都没有室内运动场馆,大家还是等着看回放吧。 “哦!”篮球场那边又传出了响亮的惊叹声,应该是谁又通过精妙的技术动作抢到球了,随后,谢双瑶眼前黑点一晃,广播更新了比分,“42比34,陆军二队女篮领先!” “哦哦哦!” “无敌!” 观众们发出了兴奋的鼓噪,在望远镜里,鸡笼岛蒸汽机厂女篮队正互相沟通着下一步战术,不少球员都是伤痕累累的,脸上有明显的擦伤——黄土地肯定不如塑胶地板,摔倒擦伤也是难免的。但这群铁姑娘也是虎,丝毫不以为意,随意撩起球衣擦擦脸上的血丝,便立刻继续投入到比赛中:这也是唯一一支能和军队队伍打得有来有回的队伍了。从比分就可以看出来,蒸汽机厂女篮还是有赢面在的,虽然在谢双瑶看来,希望不算太大——再这么拼下去,人要先被撞散架了。 不过……不管结果如何,那个小黑妞打得的确挺不错的,谢双瑶从她想到占婆人了,至少在这个距离来看,都是又黑又小——但很可惜,这次比赛占人没有涌现什么运动明星,不像是谭雅,比赛录像一放,她在云县就已经很有人气了,从反馈来看,凡是喜欢看篮毬的百姓,都一定会用钦佩的口吻谈论这个敢拼敢打,球商高,脑子灵活的洋番球员。 如果占人也有一个这样的运动明星,那就再好也不过了,谢双瑶在开幕式上没有讲的一点,就是运动会和运动的另一个重要功能——促进民族友好和群体融合,在社会给民众提供的娱乐方式中,再没有比娱乐运动更有效、更健康的促友好手段了,因为娱乐运动,本质上就是人们都爱玩儿的东西,人们可以很轻易地从对运动的喜爱中找到共同点。 这也是为什么多种族社会都很重视运动,你要是不爱好运动都感觉不好社交,运动本来就是陌生人破冰最安全的话题,说个地狱笑话,一个黑人和一个越南人在越战时期的美国一起走进一间酒吧,他们能选择的话题有:a越战b骂白人c体育运动d讨论种族歧视e天气…… 怎么想最安全的选项都是c和e啊,天气是绝对安全的,但也有点儿无聊,骂白人的危险点在于,你很难判断对方有没有白人好友或者亲戚,思来想去,c是最容易往下延续的话题,你们都喜欢徒步,ok,大家就可以聊徒步路线,如果都喜欢篮球,而且恰好都还支持本城市的球队,那就更棒了,即便支持的球队不同也没什么不妥,这是现实社交,不是网上论战,没那么多粉粉黑黑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浅度爱好者,一项共同的运动爱好,足够促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一场愉快的谈话了。 当然了,除了运动以外,还有别的很多话题可以聊,文艺作品、时尚潮流,都是安全的话题,但运动的供给仍是重要的,而且,运动明星也很容易破除种族的互相歧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明星你可以喜欢自己的,但运动员的强绝不是肤色、种族可以掩盖。一个运动明星,可以非常有效的在陌生人群中,塑造出本种族的第一印象,而这在很多时候就已经是个非常了不起的进步了。 就比如说谭雅吧,现在买地是没有太多黑人,至少数量绝不会有占人多,但如果买地把自己的版图扩张到非洲去了,一大批黑人即将加入版图,并且涌向本土呢?除了云县这样的地方,大多数民众对黑人洋番是毫无接触的,初始印象为0,共同点几乎为0,有的只是对陌生人的戒备,而这些启航的黑人,对于本地民众的看法也十分的忐忑…… 这时候,如果给他们看看这场比赛的录像,看看谭雅是怎么和不同肤色的伙伴们并肩作战,大家是如何默契十足,合作无间的,新洋番们会怎么想?毫无疑问,这能有效的缓解他们的紧张,让他们对华人有一个很好的第一印象。当然,反过来也成立,看到录像的百姓,会相信真的有能融入得很好,可以并肩作战的洋番,他们对于彼此的第一印象,哪怕只加一分,在大数据上都会呈现出很良好的结果。说明大家迈着和平共处,共同致富的方向又走了一步。 当然了,谭雅的作用,现在还只是个伏笔,买地的黑人洋番融入得还是不错的。但不代表买地没有民族问题——要清醒的看到,买地现在的领地,反而是生番地区要远远大于华夏地区,在华夏只取得了一个道,而在南洋已经有了一整个吕宋岛,周边的岛屿也完全只是时间问题,在占婆那边,已经归化了不少新华夏人—— 也不算新吧,应该算是旧华夏人才对,按照谢双瑶的逻辑,只要会说汉话,承认自己是华夏人就是华夏人,所以眼下,洋番已经有两层含义了:1外国出身的华夏人;2外国人。但是,占人和越人都不能算是新华夏人,因为占人、越人自古以来,都曾经是华夏的一部分,只是打不过当时扩张的政权,出海讨生活而已,现在他们等于是重新回到了华夏政权的统治之下,就像是出去闯荡的兄弟回来上了个户口一样,这完全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在官方话术上当然要这样说,要为后世营造自古以来,当然与此同时也要追溯现在这个时间点的自古以来。但在统治上,买地还是要按照对待洋番的办法来统治这些语言都不同的新华夏人的。而且,过去的一年里,远征军和本地的土著也都发生了不少融合相处时的问题,不是每个土著部落都会对外来的华人笑脸相迎的——大规模战争没有,但小范围的摩擦不断,流血冲突时常,那么,很明显,除非谢双瑶采用极端的高压政策,否则她不得不把调停移民、土著关系这件事摆到优先级很高的位置上来考虑。而且在完全消化这批领土之前,暂停海外扩张的脚步,否则那就真是步子太大扯到蛋啦! 宗教只是一方面而已,还是要多管齐下,一个占人的运动明星,真的会很管用的,她有点遗憾——比赛必须是公平的,最好还是要和谭雅这样,伴随着一些比较传奇性的经典战役。太可惜了,运动员是最难造神的领域…… 文娱上主要还是被传播力卡脖子,没有全民明星,而且文娱的传播难度要比运动高多了…… 唉,从领土上看,也是到了再度在国内扩张的时候了……否则的话,海外生番领土都要比国内大太多了……头重脚轻了属于,很容易栽跟头,还需要更多移民去南洋……接下来五十年是南洋的黄金年代,气候更加温和,没那么热了,开拓难度大减,还能源源不绝地提供各种资源,反哺本土进行初步工业化——当然不可能把重工业什么的部署在生番领土那里了……哪怕是从这个角度出发,要压住阵脚,国内扩张都是迫在眉睫的,而且动作小不了,因为需要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就是这样做又会催生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反正做不做,怎么做,都会有问题,必须要在问题中衡量利弊…… 领导者永远无法单纯地享受一场比赛,谢双瑶放下望远镜,只是机械地看着场中的小黑点在挪动,身边的人群因为比分的交替上升,以及对局面的简单解说而越来越激动,甚至有人站起身呐喊着为自己支持的一方加油,谢双瑶的表情却早已放空了,她的眼神越过了比赛的人群,投向了远处的大海—— 感觉还差了一点,撕毁和议,做一个挑衅者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真老母教并未得逞的阴谋,感觉好像还不是一个有分量的借口……怎么说呢,感觉没那么水到渠成,距离再度扩张还差了点火候…… 她的思绪纷乱,不自觉地拿下了斗笠为自己扇风,引来周边百姓更热烈的偏头偷窥和窃窃私语,很快就有人试着往看台这边靠近,马脸小吴很机警,喝令谢双瑶戴上斗笠,“该走了——咋摘了呢?人这么多,万一引发踩踏就不好了。” 这是怕百姓都来看谢双瑶,挤出事,谢双瑶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示意仪仗队去帮着执勤兵丁维护看台秩序,“行了,散心结束,其实如果就只有我一个人来,根本没这出,还不都是你们前呼后拥的吸引太多注意力了。” 马脸小吴根本懒得理她,跟在她身后往下走去,看台上的确掀起了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就被兵丁们压制住了,百姓们受到手势警告,都不敢大喊,只能用气音热切地叫着‘六姐长寿’之类的吉祥语,还有人虽然不敢公然挤压身边的人,但却在看台的缝隙中蛄蛹着往这儿爬,口中叫着,“六姐!六姐!我有话说!我有冤枉!” ……这还拦路喊冤了,谢双瑶不由得想到乾隆——乾隆大概是出游次数多,被拦路喊冤的次数也是最多的,还有拦路求赐婚的呢,都是戏文看多了的疯书生,求什么的都有。这时候要留下来场面更乱,她没有搭理,而是加快了下台阶的脚步,很快便走到了跑道上,这里再转个弯,就走进通道口了。两边看台的百姓都巴着栏杆边热切地看着她的斗笠顶,指点着想在她、马脸小吴和几个护卫组成的斗笠阵中分出谁是她。 “谢双瑶!” 犹如春雷初绽,突然有人在看台上一声高叫,惊得众人接连抽气,都是畏惧地看向此人,谢双瑶也吃惊地抬起头来,却只见阳光下白光一闪,仿佛刀刃反光,直刺双眼,一道人影从看台上翻过栏杆,直直跃下,接着下落势头,举刀直直向她头顶劈来!:,, 585 瞌睡与枕头(下) “阿爹,阿爹!可不得了了,今日——出大事了!刚才我在运动场外——我听人说——有人刺杀六姐!” “啊?!” 别说阿爹了,满街小贩、游人、百姓的动作,全都暂停在了当地,便连呼吸都是屏住了一般,扭过脸望向了来报信的小女孩儿,“你说什么——她说什么来着?” “刺杀六姐?!” “别急——人没事!” 要不是这句话,只怕当即一条街就要乱得不可收拾了!便是这小小的喘气停顿,已是叫不少人双目赤红,刹那间便惊慌愤怒得要发了狂了!还好,小女孩立刻便解开了众人的担忧:六姐当然没事了——傻了吧唧的,怎会担心六姐?!那可是—— 这话,在买地是没有人敢明确当众说出来的,因为都知道六姐并不喜欢,但这又是买地的百姓心照不宣的共识—— 六姐,那可是在世真神啊!怎会因为一次小小的行刺而折戟沉沙呢?这刺客简直就是不自量力,徒增笑耳! “真是的,你这小孩!说话怎么结结巴巴的!” 众人原本的惊慌,此时便立刻化作了释然的笑意,还有人笑骂着埋怨了几句——不过,紧张的气氛还是在的,小贩们也没有停止关煤炉的动作——尤其是开油锅的,可得小心,这会儿是不能专心炸东西了,油温必须得降下来,不然一会要听得太入神,油锅溅出去可就坏了。 “快说说,是谁这么大胆行刺六姐的,怎么行刺的?六姐又如何处置的他?” 也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催促了起来,所有的食物这会儿都没有人入口了,人们端着溅出不少的饮子,擎着逐渐融化流汤的糖葫芦,都急切地看着这个小小的信使——她本来也就是个报童,运动大会期间,一直在体育场和父亲这里来回奔走,传递比分消息,挣着这片商户凑钱给的跑腿费。 “是从看台上跳下来!我也看到了!” 只是小女孩当时不理解这画面是什么意思,因为从相当的距离外看过去,只看到有人大叫了一声——隔得比较远,又经过通道,声音有些听不清了,然后便是一个人影飞落,看起来其实很想是有人被挤掉了下来,落向下头正往外走的一群人,而底下的行人的速度也很快,小女孩就觉得眼前一花,通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就竖起来了,她仔细一看,是一根高高的杆子——然后,最奇怪的是,那个掉下来的人就不见了,而体育场内忽然间就沸腾了起来,所有人都在尖叫,大喇叭也从播报成绩,变成了立刻要求大家都在原地坐好,双手抱头,接受兵丁的管理。 “什么高高的杆子?那个人去哪里了?” 听到这里,众人不免诧异,想象着小女孩尽力描述的画面,不免有摸不着头脑之感,尤其是后续更是离谱——按小女孩的说法,那根杆子在她眼一花的时候忽然间又不见了!然后她闻到了一股很强烈的气味,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臭臭的,很刺激!但我踮起脚去看,什么也没有看到——然后很快,看台上就有人和我们对话,说刚才是六姐被刺杀了!那个人大叫一声,叫的就是六姐的名字!然后他就挥着刀跳下去了!” 这下,一开始的画面有了解释,这还是人能办到的事情,从高处向低处袭击,肯定是有优势的,如果有弓箭的话,人还不用过去呢,但是,在篮子的夹层里藏一把刀,这个肯定比藏弓箭要简单——至于□□,那东西也不小,有些见多识广的顾客立刻就普及了——□□的使用很麻烦,上弦避不了人,在这个大家都穿着轻便挽着袖子的季节,人挤人的体育场里,根本不存在暗箭伤人的可能。 但接下来的画面,即便有了解说也是很难想象的,那就是,根据那人的说法,六姐在发现对方的企图之后,便立刻使了仙术身法,挪移到了高空——或者说是挪移到了和看台最高处都等高的地方,并且在脚下唤出了一根长柱子法器,作为自己的承托,而那个刺客呢?第一个解说的人是没有看明白的——在看台边上坐着的人给了答案。 “被法器压死了!” 那个人说,“头破血流!全压到地里去了!只剩下一点头发在外面,还有很多很多的血!” 啊??????? 啊?????????? 虽然云县的居民都知道,六姐是有神通的,为人熟知的就有袖里乾坤术,数年前轰动一时的岛船,明确就是她放出来又收回去的。但是为何选择长柱子作为自己的宝座,又如何用它去镇压了刺客,这依然是让人费解的事情。 而且一个好好的人,是如何被压到地里去的——这故事听起来像是那种乡野神仙传说,古灵精怪的那种,反正怎么听怎么不像是六姐提倡的科学,或者说至少不是现在的学校能解释的科学。一时间,大街的气氛显得有些古怪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要说赞颂六姐神威吧,这话是不能轻易说的,可彼此又有一份见证了六姐神迹的窃喜! “不知道拍下来了没有!” “今晚的仙画可会播报此事?” “什么?六姐遇刺?人没事吧?” 在核心听众已经咂摸全部事件的时候,不断还有新的听众加入,一次次地重复着惊讶-担忧的过程,几乎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六姐遇刺后大展神威的消息,已经长着翅膀,在云县内外传遍了,当然,后续关于六姐的应对也越来越离谱,从‘一根杆子压死了刺客’,变成了‘六姐一挥手,短袖的袖口便钻出了千万神兵,当即把刺客打杀’——这样听起来有点儿胳肢窝味道的传说…… 不过,唯独让人放心的一点,是百姓们都对六姐的安危是有信心的,这也维持住了最基本的秩序,否则,在这个装满了游客,几乎达到承载极限,在哪都是人挤人的城市中,如果发生了骚乱,事态还会更棘手。 目前这些百姓们虽然也有惴惴不安,不敢完全确定六姐是否安然无恙,总有些恐慌的猜想在滋长,但是,对六姐盲目的崇拜,还是能让他们维持住自己的理智,不至于情绪崩溃,大嚷大闹——即便如此,今晚的夜市上,摊位也比往常要少,店主已经完全放弃了生意,把剩下的食材往井里一吊,自己挤到投影屏幕前去了,他们很渴望从仙画上看到一些安抚人心的画面,哪怕还不知道想看什么,但是,至少如果画面里能带到六姐,证明她确实是平安无事的话,也能让人放心些吧。 这件事的影响,毕竟还是比较大的,今天的幕布也比以往支起来得要早一些,几乎是天色才黑,街道上空就传出了那熟悉的‘滋啦’声,很快,幕布上方,便显出了有些扭曲的画面,很快,画面变得稳定了起来,放映员也是二话不说,立刻把一段崭新的仙画,投到了幕布上。 “买地活死人们,大家好,我是谢双瑶。” 六姐的面容,又一次出现在了大屏幕上,她的表情是严肃的,或许,甚至可以这么说,这会儿她相当的不快,“今天下午,我遭遇了一场刺杀,当然,没有对我的人身安全造成任何的威胁——不过,让人遗憾的是,事发突然,我没能留下刺客的性命,进行进一步审问。” “很遗憾在盛会的尾声,发生了这样的插曲,在此,向大家宣布令人不快的事实——这不是敌人第一次试图在买地闹事,我方更士署、情报局,已经多次挫败了‘真老母教’的阴谋,甚至就是现在,闽西也有寨子,受到真老母教的蛊惑,滋扰地方,我官兵正在和他们激烈交战。甚至于,他们还想在云县砍杀百姓,营造骚乱,毫无疑问,若不是我干事有力,就险些要叫他们得逞了去!” 【哗——】 由于具体的风波都在外地掀起,除了少许消息灵通者之外,这个消息对大部分百姓来说,都是极其震撼的,《周报》还没发,他们无从得知居然还有这样的阴谋就在身边酝酿,若不是被及时发现,说不准遭殃的就是自己!人们又是后怕又是庆幸,自然也愤怒不已,都是叫道,“贼子敢耳!” “怎敢如此!” “六姐大发神威,把他们诛杀!” “今日的刺客,无疑便是真老母教的余孽,侥幸逃过一劫,还不思悔改,居然一有机会,便行刺于我,不自量力,令人发笑!” 说到这里,六姐似乎也有几分恼怒了,而她的情绪,在民众之中,自然是百倍的放大,众人见到军主都是恼了,无不愤慨,都大叫道,“杀了他们!真老母教该死!” “在此,我宣布如下几点,第一:运动大会继续于明日举办,我将继续出席,宣布奖牌榜最终结果,对优秀运动员进行表彰。”这意思很明显,刺客有胆量可再来! “六姐威武!”百姓们哪有不喜欢这般强硬表态的?这可是素来威风八面的六姐!天下间还有谁能比她更强势?在乱世之中,能跟随这样的强势军主,怎能不让人自豪庆幸? “第二:我号召所有滞留云县的游客,立刻前往水陆关口,登记自己的职业、居住地点,由交通局安排你等有序离开,尽快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之中。” 六姐的第二条命令,多少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似乎和遇刺的事情,没有太多的关系,但也有不少头脑灵活的百姓,双眼发亮,亢奋地等待着她的下文——让人都回去,必定是,必定是—— “同时,各单位运动员们,也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岗,重新开始之前暂停的生产工作,为买地的高速运转,提供自己的一份力量。” 女主稍微顿了一下,面容不悦,甚至可以用杀气腾腾来形容,她很快揭开了这番安排的目的。“——以情报局目前收到的消息来说,真老母教的老巢,还在买地之外,敏朝之中。但那又如何?我谢双瑶岂是令人欺辱之辈?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各单位要做好后勤保障,随我军出征,直捣真老母教巢穴!” 果然!果然! 这些早一步反应过来的百姓们,已经热血沸腾地高呼了起来,而其余百姓也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陷入了兴奋之中。果然!六姐哪是受气的人!有仇当场就报!爽快!霸气!不错!这样丧心病狂的匪徒,砍杀百姓也就算了,居然敢刺杀六姐!便是要如此霸道,才能解气,才显出六姐的威能来! “直捣巢穴!连根拔起!” “竟敢刺杀六姐,罪当凌迟!” “我愿为六姐效死!” 在这样的狂喊声中,六姐也略微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给预料中的呼声留出了一点反应的时间,随后才将手微微下压,好像在平息声浪,再停顿了一会,才肃然说出了此行的决心。 “一路上,若有拦阻者,视为同党——杀!” “杀!” 云县的街头,顿时爆发出了万众一心,几乎穿透了云层的呐喊,“魔教乱党,拦路小人——杀!!”:,, 586 买地新兵(上) “总之,明天清晨六点,做好一切准备,上路出发——立正!” “啪!”鞋跟相碰,发出的撞击声,整齐划一到了几乎只有一声的地步,这也让连长满意地点了点头,“命令收到?” “命令收到!”虽然音色不同,但音调却也是整齐划一,连长把手一挥,“那就解散!” “是!” 若是平时,今日的训练结束之后,虽然不说立刻就嬉笑打闹起来,但兵士们之间轻声谈笑,甚至是各自赛跑着去厨房打饭,也是常有的事,但今日却是不同,既然已经下达了出兵的指令,那么从那一刻起,连队的规矩就更严格了,一切都是按照战时的标准来的。哪怕解散了,也以五人的小队伍为组织,彼此成列,整齐地迈着步子走向食堂。 往常争抢好菜的劲头,当然也完全消失了——其实说实话,买活军给军士们吃得实在是挑不出毛病来,所谓的好菜也不过就是比较少见罢了,譬如云县的队伍,因为在海边,就把鸡肉看做是好菜,而内陆的队伍则把海鱼看做是好菜,战士们争抢的,其实是一个新鲜。 不过,今日大家异常的安分,完全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打菜,而菜色也比往日要更加丰盛了,一般来说,买地的士兵,一顿饭能确保三个鸡蛋,再有一个大荤菜,其余蔬菜的配菜中,也常见肉丝、海味,但今日,不但鸡蛋如常供给,还增加了糖醋里脊、烩鸡块这样的硬菜,不算鸡蛋也有两荤四素,毫无疑问,这就是给他们的壮行餐了。 “一会回宿舍,有想给家人写信的抓紧啊,今晚熄灯以前,把信交到我这里,有什么要捎带的也过来登记按手印。” 眼看人到齐了,班里的书记员也不失时机地站起身,张罗了几句,“没有留过遗书的,也来补一下,不是闹着玩的,遗书都写得严肃点,再有在信里嘻嘻哈哈的,挨削不说,还要扣操行分的,明白了?” “还有我们三班这里也是一样。” “五班也是!” 各班的书记员也开始尽自己的职责了——这几年,买活军的新兵招进来的很多,因为上一次在本土的大规模扩张,已经是数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的那批老兵,现在很多都去了南洋,或者是转业到地方上去担任干部了。这批新兵中有战斗经验的并不多,按买活军的规矩,出战以前都是要写好遗书留档的,这会儿不招呼,待会吃完饭,他们去做准备时,还得一个个对着人头去找,那就更麻烦了。 此起彼伏的招呼声,更增添了食堂中紧张的气氛,有些新兵甚至面色扭曲,放缓了进餐的速度——很显然,这是想到明日的出征,有点儿紧张了,坏了胃口。不过,他们可不敢把这样的情绪完全展示出来,在军中,最忌讳被人当成孬种,再说了,买活军上下,无论是新兵老兵,其实对于战争的结果,都是没有任何怀疑的,在这样必胜的结果面前,倘若还过于胆怯,便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但是,即便如此,即将要踏入战场,有可能要真刀真枪的和敌人搏杀,这份紧张感还是所有的演习、操练都不能比拟的。这群新瓜蛋子说来也不是没有出过外勤,在刚办完的云县大运动会中,他们也分担了执勤、拉人墙、维持秩序、巡逻街道等等工作,还因为沉着老练,镇得住场子得到了六姐的夸奖,但这会儿要上阵出征了,哪怕知道自己的富贵前程,就在手中,却也还是有些掩不住的不安,起码饭是吃不下的,听了长官们的话,倒是都很急于回房去给家里人写信——如果万一中的万一,回不来了,你们就忘了我,好好地生活下去吧! 如果是多愁善感的性子,想到这里,说不定自己都能抽泣起来,因为买地这里打仗,虽然结果一定是胜利,但也必定是会死人的——打仗就没有不死人的,打美尼勒城,六姐出动了岛船、仙器黑天使,打得那么顺,但也还是死了人么。 只要是踏上战场,命就不是自己的了,战士们都知道,自己可能会因为很荒谬的理由而死,这都是发生过的事情,什么好奇到船舷边眺望,然后一个脚滑摔下去淹死,什么扫荡城市时,被潜伏的敌军杀死……虽然少,但买活军也会死人,而且每年也都有士兵因伤转业,他们在入伍的时候,想到的都是黄小翠、陆大红、郑地虎这些大将的传说,可真到了要上战场,又想起那些莫名死掉的无名战士,并且无由地担心起了自己将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一副生瓜蛋子的模样,新兵中照旧有人若无其事的大吃大喝、大说大笑的,这些人的表现,让书记员们暗暗点头,在心底把他们的名字记了下来——这样的人,如果还胆大心细,那就是天生的军人,他们在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几率就是要比别人更高一些,也会比别人更有希望成为班组长,当然了,有没有机会再往上走,那就要看胆量之外的东西了。 “行了,都别磨蹭了,快吃快喝,写遗书又不是一定就死——这要连写遗书的胆子都没有,那你可以退伍了!这也是如今情况特殊,才把好事让给你们,不然,想上战场还得托关系呢!要是被二连他们知道了,指不定怎么说酸话!” 眼看吓唬得差不多了,书记员们便出来找补了——又是安抚又是激将的,把过于消沉的气氛又往回调整了一下。这其实也是实话,买地这里,因为海外版图扩张得很快,处处需要人手,老兵现在多在南洋、鸡笼岛,云县这附近的驻军,其实是一个新兵训练中转的作用,新兵在这里训得差不多了,便送到各地去驻防,再把驻防的老兵调动去南洋轮换,南洋的老兵再回来一批在云县带新兵。 如此的轮流驻防,虽然永远都有士兵在路上,对运力是个占用,但也可以确保新兵可以逐渐按部就班地变成老兵,先在安全的大后方训练,随后在驻防中积累处理实务的经验——谢双瑶给买地士兵的待遇很好,对他们的要求也高,只懂打仗是不行的,要了解民情,有处理一些民间纠纷的经验,这样士兵才能在开疆扩土中随机应变,从第一次接触起,就树立起买地军队的光辉形象,让百姓把买活军和其余政权区别开来。 在驻防中,士兵除了站岗放哨之外,还要定期去清扫山匪,平息骚乱,很多时候还要跟着地方官下去村里抓人——这可不是什么安全的事情,就说闽西现在的骚乱吧,虽然只是一些村寨纠结人手进来抢劫,但不论是从人员的数量和武器的运用来说,都可以说是一场小规模的局部战争了。在买地对福建道的消化中,多得是和政策对着干的乡村,整个村水泼不进都是自己人,也很排斥外来的移民,如果要强硬镇压,那就要做好械斗的准备,同时还有村民争水打架等等,这些冲突中死人是很常见的事情。 当然了,还有逐渐清算、分解本地的大宗族,也往往需要驻防士兵的配合,这都是有可能酿成小规模武装冲突的事件。士兵驻防个一年左右,就会在接连不断的流血冲突中,逐渐习惯了见血、战斗,如果有剿匪的经验,那就更不必说了,一年驻防下来,就已经是很老练的士兵了。这样的士兵哪怕直接拉去南洋打美尼勒城这样的攻城战,也不会太怯场的。 等到他们在南洋,经过血与火的洗练,蜕变成真正的老兵时,他们就可以转变身份了,或者是提拔为班长,继续在从军这条路上往下走,或者是转业做吏目——如果在战斗中受伤,这是常见的安排。还留在军中的人,有些会以新的身份回到后防线轮换驻守,磨练新兵奶孩子,把原来的奶妈奶爸换到前线去立功。 一个合格的军人,经过这样的几次轮转,长官也能发现他更擅长的方向,适合治理地方的,适合攻城掠地的,适合整顿治安的,适合做思政工作的……在这样的轮岗中,便于因才而用,同时也杜绝了驻军和各地地方官关系过于密切的可能,让吃空饷变得更加困难。 轮转和退伍、转业制度,算是买地军队和敏朝最大的不同了,至于其余军衔、军制,以及设参谋、书记员等细微的不同,比起来反而不太为众人留意。而和轮转比,当然退伍、转业,也是让买地之外的百姓们啧啧称奇的地方——从来当兵的就犹如唱戏的,那都是贱役,一旦沦为军户,哪有轻易能挣脱打的道理? 哪像是买地,入伍之后,服役五年按道理就可以光荣退伍了,倘若想继续留下当兵,还要表现优异,才能予以考虑,一般来说,五年内若不能被提拔为班长,是很少能延迟退伍的,而班长延迟退伍三年,这三年内,要还不能再往上升一升的话,退伍时,便不能原级别转业,回到地方上,还得从头干起——也就是说,还是只能叫退伍,不能叫干部转业,这里头的区别,那可就大了去了。 说起来都像是笑话!别的地方,一听说抓壮丁,适龄男子那都是争相走避的,和女儿家逃选秀一样惊慌失措。但在买地这里,从入伍起大家就是争抢,听说还有走后门托关系想当兵的,入伍之后,大家更是想方设法地延长服役的时间,反而买地好像还嫌兵员太多养不起似的,全都和外头反了个了。很多初来乍到的流民家里,对于这种现象都是一时不容易接受,等到在买地这里住了一年半载,了解了本地的情况了,也跟着疯了似的想把自家的孩子往军队里送——别的不说,就是这吃喝,这服饰,那是一般人家能供给的吗?在买地这里,当兵还真不是吃苦受累,而是一门大有前景,比别的考吏目、做生意都更容易出头的登天梯!只要一入伍,哪怕五年内寸功未立,那也是丝毫不吃亏的,退伍后的,还是要比同龄人更高得多了! 倘若能有机会立功呢?那就更不必说了,当兵的儿女前程似锦不说,家人也能因此受惠加分——军属光荣嘛!就是做生意都比别人更容易立起来。因此,在老军人眼里,这些战战兢兢的新兵,压根都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有多好:按道理,本来云县,有征调的话,是要优先给二连那边的,他们的兵作训时间长嘛。 但是,之前闽西动乱,把老手二连都抽调去了,再要抽人,机会就落到了他们三连身上。而二连那是守土,对付的是乱民,三连这里,不论去哪里,那都是开疆扩土——这功劳能一样吗?这时候在功劳上的一点不同,五年后,也许就决定了两个士兵,谁能延长退伍甚至是提拔转业,谁是一个光身,退伍回乡从头开始! “这里头的道理,可明白了?” 在食堂的时候,大家都是疾言厉色的,一副‘我班里的兵都该是铁打的’这样理所当然的模样,可到了私下里,等自己的兵来交遗书的时候,书记员便换了一副面孔,也不嫌啰嗦,掰开揉碎地给自己的小兵孩儿苦口婆心的讲道理,生怕他们开小差、溜号怯战,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不但耽误了自己的前程,还玷污了连队的荣誉。 “今日开疆一功,多少人想和你们换还来不及呢!要不是六姐遇刺,民情激愤,上下都急于搜寻真老母教的教众,怎么可能轮得到你们这群小兵孩儿?这一次那是躺着捡功劳的好事儿!要是这还害怕,真是趁早别当兵了!” 话说到这一步,大家也都逐渐摆脱了恐惧和紧张——其实也就是写遗书这么一会儿,那是最害怕的,也是人之常情,这么大小的年轻人,谁认真考虑过死亡呢?突然要写遗书,很多人是吃不住那股劲的,一般新兵如果有情绪崩溃的时候,第一个是刚入伍作训,第二个就是写遗书这个关口,只要是度过去了,心理上就会韧劲很多,怎么样的逆境都不会被轻易击垮。 这会儿遗书写完,交给书记员,大家坐在一起谈谈说说,大部分人最不好受的那股劲儿,也就逐渐地淡化了。已经有些皮猴儿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更是好奇地打听了起来。“书记,我们都明白,上阵了绝不会给咱们班,咱们连丢脸——就是不知道咱们会被抽去打哪儿呢?要坐海船吗?” 这批新兵还没怎么上船操练过,不过倒是个个水性精熟,因此不畏惧坐船,但如果要打海战,还是有点发虚——水性精熟这也是买地征兵的要求之一,买地政权极其依靠航运,不会水很难被录取入伍。这几年就连女兵也是如此,真不知道那些女娘,入伍以前都在哪里学游泳的,等到征兵的时候,一个个都是浪里白条,丝毫不比自小在池塘里光屁股玩水的南方儿郎差。 “让你打哪儿你就打哪儿,不记得纪律了?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 书记员一瞪眼,把众人都吓得连忙检讨时,方才含糊其辞地说,“不过,俺们是新兵么,估计也不会把硬骨头分过来的——按我说,应该……俺们这波是去衢县,要往北走,把之江道的州县,多取几个下来,盘查真老母教的行踪。” “之江道?您早说啊!” 众兵一听,个个喜笑颜开,不少士兵刚才还有些担忧,这会儿却俨然已经是完全放松了下来。“早说要去打之江道,俺们还害怕什么呢?!” “哈哈哈,就是就是!还以为要去打江阴,去打广府呢,这打之江道——不就是走个过场的事儿吗!”:,, 587 买地新兵(中) 为什么一提到打之江道,大家就喜笑颜开呢,这自然是因为这批新兵里,不少就是从之江道过来安家的流民,他们对于老家的情况心里是很有数的——买活军打别的道,那还不敢说会不会有伤亡,但打之江道,出现战斗减员的可能还是要锐减许多的——之江道,差不多和广府道一样,算是已经有一半处在买地规矩之下了吧,甚至在这些流民启程来买地之前,在一些比较偏僻的州县,处理争端时,不成文的默契是,县里的老爷们,已经要在买活军的条例和敏朝的法律之间找平衡了!说之江道的百姓,有一半生活在买活军的规矩里,那是丝毫都不过分的。 现在,之江道的流民南下,与其是为了讨生活,倒不如说是他们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意识到了买地迟早要吞并之江道——既然如此,对于有心上进的人家来说,那肯定是赶早不赶晚,先来一步,发展得也要比留在本地的人家好一些啊。 因此,之江道来的流民,早就对买地的情况有所了解,不像是北方流民,昏头昏脑,处事谨慎,要来立身一段时间了,才敢相信买地这里,当兵都是要抢着的,这才让自己家的儿女去应征,之江道这里是早打定了主意,甚至在亲戚来信的指点下,早就把家里适合从军的子女,往那个方向去培养了。如今这批新兵中,有大约十余人都是这种情况下被挑选入伍的,他们对之江道的情况,如何不了解,对‘打回老家去’的行动,又如何会没有信心呢? “尽管放心好了,三个手指拿田螺,手拿把掐的事情!” 这些虽然身高有限,但却十分精干,水性也是精熟的兵丁们,便极有把握地对自己的同袍们介绍起来了,“我老家是龙游的,嗐,那个地方现在都没有县令了,城防兵大概三十多个吧,一半是空饷,现在城里几乎都没地主了,遇到有什么事,各家出人在城门那里充数!” “就连赋税也是如此,县里商议出一个数字来,村里县里凑一凑再往上缴纳,也不肯缴纳了十足的,大概缴个一半便是。现在,城里的人和往日比也是越来越少,全都来买地了,好多行当都无人做!也就是和商队有关的店铺还有人,村里镇里人要钉个马掌什么的,都去衢县,去着去着,也就成衢县人了!” 像是这样的县城,吞并起来有什么难处呢?兵员完全流失了——衢县和龙游县也就是一天的路,消息传达是很丰富的,六姐神威,龙游县的百姓也是耳熟能详,谁愿意在六姐大兵压境的时候,站在对面的城墙上,去面对密密麻麻的红衣小炮? 没有兵,这就等于是送上门的功劳。哪怕是后续的消化,怎么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说实话,整个之江道这里,沿着衢江、富春江这些河运港口的地方县府,还没等买活军上门了,自己先就差不多消化完了,大地主?早就拆卖了自己的田地,移居到买地这里来了,大宗族?现在还没分家的可不多。 来自龙游县的小苗,就绘声绘色地说起了他们县里,两大架势人家程、邱,是如何明争暗斗,争着分家,争着找人脉往买地投诚上供,同时备案对方黑历史的。可以说,各地早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就连绍兴、上虞那些好讼的地方,讼师都开始学习买地的新法令法规,不去钻研敏律——现在民间有了纠纷,告上衙门的虽然还有,但也有很多人家,在讼师的建议下,自己在民间请中人来,按照买地的律法进行辩论,最后请中人断案——这个中人,往往就是在买地办事处的一个特殊人物,他本人对买地的规矩是特别熟悉的,实际上时而充当的也就是这个法官一般的角色。 “你想呀,这要是按敏地的规矩判了,买活军要是不认呢?输家要是记仇,去买地那边备案呢?都是老几代的人家了,仔细扒拉总有些不符合规定的事情,就比如说人口买卖好了,大多数人家都是不合规的——用养女的名字收佣,对此人不满意,转卖了的话,那就是贩卖人口,这在买地的规矩里也是重罪啊!买地是不许私下买卖人口的,尤其是不许买卖亲人,可要这么说的话,谁又没做过呢?” 小苗这话一说,大家就立刻能体会到敏地的有产阶级,惴惴不安的感觉了,但凡是有点儿钱财的人,在敏朝有三四个佣人也是很常见的,如果是佣人之间的转卖,因为是通过人牙子,或许还能分辩一二,因为人口买卖在敏朝,如果完全按程序的话,算是合法的——而其余情况虽然算是非法,但只有某几种特定的情形才会受到官府的追究。 比如说,在敏朝,实际上只有拥有一定品级的人家才能蓄奴,民间蓄奴是非法的,但只要用了养女养子的名义,官府压根不会来管。但他们会管掠卖良家子为奴的事情,而在买地这里,掠卖良家子女当然是非法的,卖自己生的孩子也是非法的。 如此一来,就在民间制造了大批的违法现象,管不管主要看有没有人专门盯着这件事备案,若是有,那当真是要受罚的,因为买卖人口是重罪,证据证人也很容易寻找齐全——被卖的仆人多数还在本地佣工,对于原主能有什么好印象?只要事先说好了,去衙门把案一备,到时候再督促买方衙门办案,那么这家人吃官司,甚至被送去矿山,那都是可以预见的事情了。 当然了,也有说法,法不责众,如果只有这样的事情,而且自己的政审分又还算高的话,也不是没希望免罪。于是这些和买地接壤的之江道州县,就呈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做法,第一种是玩命的给自己攒政审分——这样的人家多数还是可争取的,证明他们不算心虚,至少罪愆不深。那些估量中自己算是恶贯满盈的人家,分家的分家,远走的远走,至于他们是远走去何处,有没有改头换面又用新身份加入买地,这就不是现在的手段可以追踪的了。 没钱的,到买地这里来做工,有一点钱的,有许多‘赶早不赶晚’,也来买地了,有不少钱的,要么忙着分家预攒分,要么就远走高飞了。之江道整体呈现出了一个被掏空的态势,虽然日子好过了,但人口还要比之前更少一些,很多山村,都是整个村落整个村落的消失——之江道的百姓,尤其是浙南那些,压根就没有什么安土重迁的思想,他们留在山村里,只是因为从前无处可去,一旦有别的机会,便立刻迫不及待地闯出去了,毕竟,山区的日子实在太苦,饿死人根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如果没有亲人在外闯荡贴补,甚至可以说活不下去才是一种常态呢。 “再加上之江道本来就比福建道北,受到小冰河期的影响也更大,这几年桑树都冻死了很多,嘉湖那一片的织户,也有很多南下来寻找机会……整个之江道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对手,哪怕是海边的卫所,十有八九也都做逃兵了——有些甚至没去远呢,就在附近买地的私港里干活。” 新兵中的之江道老乡们,你一言我一语,彼此验证着之江道的空虚,并且向别处的同袍们解释着其中的道理,“我们买地和之江道的来往是最密切的,因为大运河的关系,从武林开始,往下到云县,有太多的海运私港了——海船要补给的嘛!” 要补给,那就要食水,还要修船,这都是最基本的需求,换句话说也有贸易的机会,所以虽然之江道的山村冷落了,但海边却围绕着私港自然的繁荣起来。而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是,海边的卫所设立,肯定是在比较容易开设私港引来海盗的地方,所以卫所必定在私港边上,那些平时饭都吃不饱的兵丁,有什么理由不被繁荣的私港吸引,去那里帮着干活? 一开始,肯定不是想着做逃兵,只是卫所兵的军饷是非常稀少的,为了不饿死,平时要做些别的事情来贴补家用这是常态。所以一开始,卫所兵都去私港那里,搬货,帮着维持秩序,顺带着修修船……作为自己的副业,可干到后来,副业变成主业,甚至把一家人都带着送到买地去的,也是常态,一个卫所里百余兵额,吃空饷再去了一半,剩下一半三四十人里,能走个二十多人是彻底不回来的,还有十多人偶尔还回来露个脸,帮着做做所里的活计,至于说训练……这样让人发笑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 这样一来,卫所的主官也不能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了,很多主官都借鉴了衢县县令的经验,决定‘用我的一条命,给上官一个交代!’——于是留书不辞而别,甚至有的还在海边礁石上留下整齐的衣冠,让仆人引人去看,表示自己已经谢罪蹈海,作为对卫所局势的交代。 “这么说吧,前几年,县里还派人去看,但这实在是演得太假了,有时候也太不小心了点,这边刚蹈海,那边就在私港和人谈笑风生的……后来县里也就不管了,反正就当真死了看待,勾销了官籍,往兵部报上去,让他们再派人来,很多卫所压根没人补官,余下的兵丁也全跑了,现在反而是买地的兵丁会过去整修房子,瞭望海面,防备海盗和飓风。” 私港如此,私港如今的州县,自然不必说了,也是一塌糊涂,被买地侵蚀得千疮百孔,这是在海边的区域,内陆这里,沿河的州县也不必说,再往深处去,山村里的百姓几乎跑光了——就连武林吧,城区也快和买地的私港连在一起了,城中百姓争相剪头、穿短衣,‘这股子杭儿风’吹过来,打眼望去真不知道武林到底是买地城市还是敏地大府,总之这么计算下来,之江道还真就是一块早就登盘荐餐的大肥肉,就等着买地动筷子呢。这怎么不让这些新兵眉开眼笑,认定自己确实要比二连的运气好多了呢? “当真是要去打之江道?” 正当众人额手称庆,笑逐颜开的时候,屋里却有一人,用有些生疏的南方口音官话问道,在得到书记员隐晦点头的确认之后,他面上却现出了不快之色。 “没撒意思!” 这个新兵站起身来,倒是带出了老家山阴的乡音,“长官,我想打报告,调动去最艰难的战线——什么地方最危险,最容易出大仗,我曹蛟龙,就想往那样的地方去!”:,, 588 买地新兵(下) “曹蛟龙,你这小子,还真是将门虎子啊,怎么,耐不住寂寞了?” 曹蛟龙的自告奋勇,倒并没让大家惊讶,众人或多或少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书记员更是风趣地说,“真是个彪小子,武大郎放风筝——出手就不高!傻小子,你也不想想,虽说你家老子是退下来了,可你叔叔还在对面呢,真要把你往北边派,和亲人真刀真枪的见了面,你下得了手吗?” 一说到这里,笑声便更大了,曹蛟龙面上一红,没有再犟嘴——这是军队,不是什么闲散戏班子,就是戏班子那也没有和班主顶嘴的,就算理在自己这儿,也没好果子吃。 “不过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之江道你最好也别去,一会吧,等这儿事完了,我领你问问去,像你们这样的情况,上头肯定是会有特别吩咐,统一安排的。” 等大家都笑完了,书记员也轻松地说着,于是一干战友立刻都对曹蛟龙嘲笑了起来,“之江道的大肥肉吃不上喽,蛟龙!” “哈哈,喜欢啃骨头是吧,没准把你派去二连,去闽西山区打仗!” 一个班的战友之间门,彼此互相开开玩笑,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曹蛟龙并不介意,只是从他们挥了挥拳头,就坐在一边安静等待起来了:其实就是去闽西,他也是情愿的,他来买地这里当兵,肯定不是为了积攒功劳,攒政审分、挣前程,要说的话,最根本的目的,还是为了学习打仗的方式,所以,不论去哪里,只要是有仗打,那就比日常执勤,维系秩序,和老百姓打交道来得强。 “走,叫上一班的武宁奇,”等到大家的遗书都登记留档了,书记员便带上曹蛟龙,去找连长了。“咱们连这批就你和武宁奇两个军二代,别人都比你们早来。” 不错,像是曹蛟龙这样身份的兵士,在买地军队里虽不说遍地都是吧,但也并非只有一两个如此罕见,敏朝的名将派子侄来买地从军,已经蔚然成为一股潮流了,最先开了这个头的,应该是去买活军那里治病的沈士宏沈将军,沈将军是和东江军的毛振南不和,主动告老还乡的。他的身体也的确不好,据说病危时连走路都是踉跄,回乡疗养之后,辗转听人介绍,说是买地的医院,对于这种毛病或许有一定的办法,于是便携带家人去买地治病。 等到了买地之后,他人是养好了,同时也顺便把自己的两个义子,送入买地的军队服役,面对朝廷的诘问,沈士宏号称自己问心无愧,只是为了学习买地治兵的精要,获取更多情报,向朝廷上书——这话其实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人人都知道,朝廷反正是打不过买地的,继续维持这样的局面,只会继续打不过,那么,只要买地肯收的话,派身边的子侄参军,去学学买地的精要,又有什么不可呢? 由于买地已经接纳了那两个义子的关系,朝廷经过深思熟虑,也就并未追究沈士宏的责任,只是严厉申饬而已。但是,对武将来说,最不怕的就是申饬了,倘若只有申饬,那是根本不足以拦住他们的。 于是,在沈士宏安然落地之后,袁礼卿家中子侄,熊飞白家中子侄……辽东边境的武将,纷纷把自己家中的子侄送来买地,唯恐慢了旁人一步——这里的道理,是很容易弄明白的,这些武将的根基在辽东,而现在谁都知道,辽东是否能够守住,影响的是京城的生死安危不错,但关键点却完全在买活军这里。买活军要他们守得住,他们就守得住,买活军要他们守不住,辽东不可能守得住! ——辽饷,买活军运的,而且还是买活军出的,红衣小炮,买活军给的,光是这两件事,就足以让买活军成为辽东的太上皇了,东江军的毛振南,本来是个破落户,穷得也就比乞丐好一点儿,治下年年饿死人,现在呢? 高丽王!东江王!在高丽、辽东纵横捭阖,直接把高丽两个道都占成汉人的地方了,这还不说,高丽人因为跟着汉人好处大,纷纷投奔买活军,直接绕过李朝王室,声称高丽自古以来就是华夏领土——箕子朝鲜这是高丽半岛最早的政权,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箕子是谁?纣王的叔父!高丽的祖先难道不是华夏人吗? 再说了,高丽到现在都还在用汉字呢,虽然会说汉语的人不多,但华夏子民的标准中,好像只说‘掌握汉语’,没有指明是口语还是文字啊,那些希望买地的高产粮种、便宜棉花以及低地租制度,能够早日蔓延到全境的寒门士人,生怕买地对于高丽没有兴趣似的,想方设法地论证高丽子民就是华夏子民——虽然眼下已经有了他们自己的注音文字,但高丽上下在文字上普遍还是用汉字,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难道高丽不该算是华夏的领土吗?买活军应该在收复辽东的同时,顺便将高丽也收复了才对啊! 当然了,这只是在依附于东江军生活的平安道、黄海道,因为享受到了买地的好处才蔓延出来的思潮,高丽的主流贵族,对于这样的想法肯定是极其排斥的,只不过无奈于国力弱小,在东江军、买地、敏朝和建贼这四方势力之中,他们是一个也得罪不起,当然最不敢得罪的还是买地,所以只能保持忍耐罢了。 东江军这里,也是保持了一定的克制,把汉人势力局限在平安道、黄海道这两道而已,每年给汉城的‘毛米’赋税,也是如数交上,因此暂且还维系着平衡。不过,即便如此,东江军现在的日子也实在是好过得很,都已经快和宁锦形成合围,把建贼往北面驱赶到罗刹国那里去了! 当然,养寇自重的想法,也不是没有出现在众将心头,但今时不同往日,有了传音法螺,战场不再是将领们一手遮天的地方了,是否出工不出力,能不能全力贯彻指示,只要有传音法螺在,顷刻间门就能传到最高领导人那里——敏朝虽然是没有传音法螺,但他们强烈要求买地的总台给他们抄送边境战报,并且为他们代传重要信息。买地在这方面还是挺有信用的,可是从来不曾胡乱传话。 如此一来,在买地和敏朝两重婆婆的监督下,养寇自重这大约是不能实现的了,现在反而是建贼在高声抗议,认为他们现在会说汉话,也承认自己是华夏子民,完全有资格并入华夏,作为华夏的民族之一,和敏朝、买地和平共处,接受他们的管理——能不这么抗议吗?就现在这态势,每年哪怕只是收复个百八十里呢,五年内也该打到盛京了,到时候连大本营都一锅端了,他们还得钻老林子,到通古斯那 下封门雪的地方去讨生活去? 是的,只要有充足的粮草后援,精锐的火器守城,再傻的人也知道建贼绝无可能扩大自己的领土,他们能选择的无非是几时败亡而已——其实,这样的判断也还是符合大多数人的认识的。之前对建贼的战事哪怕陷入僵持,汉人也从来没怀疑过战争的结果。 大敏富有天下,一个小小的野人部落,光是拼人数都拼不过了,就是建贼自己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他们最多就是进关抢一把,要说坐稳江山,从前只有敏朝的时候都不行,更不说现在了,建贼也看报纸,六姐对付美尼勒城的弗朗基人用的黑天使,若是用来打盛京的话,难道盛京就能支撑得久一些吗? 答案是很显然的,虽然买地远在福建道,但眼下辽东的局势,其实还是由六姐心意而定。如此一来,这叫北面的将领怎么不往买地这里打发人呢?就不说别的了,送送礼,混个脸熟也好啊,至少在关键时候,万一人家就是因为这份礼,因为谁的一两句话,能记得起有这么一个人呢? 就这两年间门,各家都是赛着送人,曹蛟龙南下的时候,甚至还听说了一个极其荒谬的消息,那就是不但东江军往买地派人,祖、袁、孙、李这些锦州防线的将领往买地送子侄,就连建贼也送了一个他们的小台吉来买地这里,‘给六主子效劳’。 听听!给六主子效劳!这溜须拍马的范儿,好像又回到几十年前,童奴儿认大敏边将做干爹的时候了。不过,那时候童奴儿多少还算一颗比较重要的棋子,而如今,他的幼子狗獾台吉,在买地可未必有什么太特别的待遇了。被送来买地的‘质子’实在是太多了,买地虽然一视同仁,一体收纳,但是也并不会给予什么特殊的待遇。 想念书,那就从扫盲班开始一级一级的往上考,想从军也一样是从新兵干起,像是曹蛟龙,他家世代从军,如今父亲虽然因伤退伍,但叔父却是熊、孙两位大人手下使出来的军官,说来也是游击将军,手底下是有千总、百总的,多少还算个人物。可来买地之后,公事公办,参军一样是要考核的,若通不过那就得等着下回招兵,并不会因为你是什么人送来的,就直接接纳进队伍里。曹蛟龙家的恩主熊帅,他家的一个侄子就因为不熟水性,到现在还没入伍呢。 不过,对曹蛟龙来说,招兵的要求并不难满足,他的体能考核是满分通过的——曹蛟龙家传的武艺,自小力大无穷,又是粗中有细,有勇有谋,自从他叔父对他透露,要把他送来买地,他就立刻设法弄来了买地的课本,每常自学,又去和袁帅的家将套近乎——袁帅暂还无子,但也把子侄家丁送了一些去买地,这些人写信回来,自然会透露买地招兵的标准,所以曹蛟龙早就知道买地招兵很重视水性,在动身之前,就学会了泅水。 如此一来,文化、体能、身高、武艺,他都名列前茅,自然也就顺利入伍,进入了新兵营作训。曹蛟龙不知道旁人是如何想的,在他来说,既然叔父让他来学本领,那他就是来学治军本领的。如今人人都说,买地将士战无不胜,作为敏朝军官后代,曹蛟龙不免也有些不服气——买活军船坚炮利,这是没话说的事情,但抛开这些外物不说,单说兵丁个人的素质,难道敏朝这里,就真的没有一支军队能和他们相比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进了新兵营,作训了三个月下来,曹蛟龙对于买地练兵的标准是很服气的了,对他们养兵的手笔更是五体投地,他是跟着叔父在敏朝军中历练过的,在曹蛟龙看来,买地练兵的严格,敏朝或许还能模仿的,但是士兵平时的衣食住行那真不是学得来的,这样算下来,养一个兵当真是不便宜的!一个兵连军饷带武器,一年怕不是要五十两银子!别说一般的卫所了,就是辽东边境,全国最富的将领,也舍不得这样养兵啊! 这样养出来的兵,要是不勇武,那还说得过去吗?敏朝士兵和他们在战场上的战斗力都不是一个级别的,更别说还有火器相助了,到这会儿,曹蛟龙心中早已没有了不服气,只有纯粹的好奇——买地练兵的办法,是完全与众不同的,他已经有所领略了,但他们打仗的方法呢?是不是也和敏朝不同?他心底实在是痒痒得厉害,极想要看看买地的兵丁,他们是怎么打仗的。 其实,真要说的话……他叔父虽然是敏地的将领,但是辽东边将,不太可能会出现在这一次买地的战线上,和叔父兵戎相见,可能性太低了。只是,刚才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难道还和书记员顶嘴吗?说到底,买地有所防范,不让他们参加对敏的一线战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曹蛟龙心底推敲,也不知道自己会被派到何处去,做什么任用——他在三连倒是处处出挑,大比小比无不名列前茅,相信连长不至于将他投闲置散,来到买地之后,他也找机会和熊、袁、孙三帅推来的子侄通信,他们现在多少都是班组长了,回信中也说了,除了安排任务的时候会有所避讳,其余时候对他们的提拔还是很公正的。像是熊家的子侄,现在就在南洋任班长,差到海外去,倒是没有面对自家人的担忧了。 “哦,对,你们俩都算是敏朝军二代。” 果然,连长并没刁难,反而还夸奖了他们几句,“到底是有底蕴的人家,表现得就是出色,尤其是曹蛟龙,格斗简直了,我看在冷兵器时代,你要做个万人敌的猛将!——不过你的数学课是要抓紧的。” 这么勉励了几句之后,他寻思了一下,也就很快地做出了安排,“这样吧,既然你想去前线打硬仗,那刚好,二连还有几个兵,开拔时各有各的任务,走不开都没能跟去,这会儿都病好了,他们中也有一个军二代——小李,你去宿舍叫一下艾狗獾,你们这几个正好结伴去闽西吧。”? “对新兵来说,闽西的仗还比之江道的要难打一些——加的分也多呢,真不知道这帮小兵孩高兴什么,去之江道几乎没危险的任务,加分哪有去闽西多呢,真是瞎高兴,以后他们就知道亏了……” 连长还在这叨叨呢,书记员赶紧应了一声跑去叫人了,曹蛟龙看武宁奇若无其事的样子,便知道他是从关陕直接过来的,对辽东人事一无所知,便也不动声色,只是把惊讶藏在心底——艾狗獾?姓艾? 看来,建贼送的小台吉还真来了,而且,买地还真的把他给吸收进了军队里!:,, 589 少年狗獾的烦恼 说来,这也是曹蛟龙这波新兵,在运动大会召开期间到处出勤,一天下来累得冷水冲个澡,巴不得立刻倒在床上就睡,也没心思议论闲话。因此他并不知道艾狗獾不但来了,而且还代表建州参加了买地第一届运动大会,在马术比赛中和李黄来斗了个旗鼓相当——李黄来的马术也是没话说,精熟,但艾狗獾有个极佳的优势,那就是他年纪小,体重轻,这一点让他在竞速比赛中就要比别人永远快了一头。 不过,这两个人谁也没拿最后的冠军——马术比赛,不但比骑术,还要比马,李黄来骑术好,但马没那么好,艾狗獾呢,体重轻,但马不好,他虽然从口外带了一批马来敬献给六姐,买地也没有不许他借用的意思,但是,这批马在海上走了远路,都掉膘了,也不是很适应炎热的天气,因此艾狗獾只能从大会提供的马里挑选,体重这点优势抹不平马匹的不足。 最后还是让鞑靼少年夺魁了——这没得说,山丹夫年纪虽小,但鞑靼人还不会走路就会骑马,再加上他骑的是父亲从鞑靼一路带来,在买地已经生活一年的优质马匹,这十岁的小家伙,在买地这里闲来无事就去打理那几匹良马,和马儿的感情很深,他的胆子又大,敢于尽可能地驱策马匹快跑,所以最后马术比赛,夺魁的居然是个十岁的鞑靼小孩儿! 这要不是山丹夫最后也没能得到六姐接见的话,艾狗獾是当真要被气歪鼻子的——因为他总疑心山丹夫骑的马曾是属于他的。这已经不是巴图尔一家第一次坏他的事了,孛儿只斤巴图尔,他对这个名字可是印象深刻,几年前狗獾儿还是个刚留头的小男孩时,他的庄子就曾收容过一个鞑靼的黄金贵族,为他养马,当然,那时候狗獾儿还小,这完全是父汗做的主,可庄子实实在在是属于他的。 这个黄金贵族不但抢了庄子上的马,还把庄子里所有的眷属全都杀了,烧了房子,在路口垒起了京观,然后带着庄子里的包衣奴才,一路南下去狮子口投奔了汉人——这可是发生在建州腹地的事情,消息送到之后,父汗大发雷霆,鞭死了两个奴才,而且最让艾狗獾介意的是,他始终没给自己补上那个庄子的损失。 这个庄子,对狗獾儿来说,完全是账面上的东西,当时他也还小,如果不是母亲总是心疼的嘀咕,他是不会总记得这件事的。不过他记得自己很喜欢的一匹小马,枣红色的,虽然还小,但看着就精神,性情也机敏,懂得和骑士沟通,长大了很有成为骏马的希望,狗獾儿到现在都还记得它脸上的花色呢——这一次,山丹夫夺冠骑的那匹聪明骏马就是枣红色的,这怎么能不让狗獾儿幽怨呢? 当然了,还有自己和父亲的一点小心思,并没有实现,也让他有些沮丧——狗獾儿这个名字,确实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不过这是他的真名,就像是父亲的名字意思叫野猪皮一样,狗獾儿的名字意思就叫狗獾,在建州、鞑靼,这是很常见的起名方式,当然翻译成汉语之后有些不伦不类,也可以使用音译,不过,父汗的意思是,正是因为这个名字有些不体面,这就是个话口儿,狗獾儿可以在恰当的时候,请求六姐为自己赐名赐姓—— 就像他自己,早年也有一个汉名,对于番人来说,这是他们讨好汉族将官常见的手段,狗獾儿和六姐的年纪虽然相差不大,但如果条件特别成熟,也可以认六姐做个义母,就比如说父汗,早年不也认了汉人的义父么。想在辽东边境混,找个得力的靠山,这都是基本必须配备的东西…… 因为有这样的想法,他们便没有取一个吉祥名字,而是用这个名字来到了买地,但狗獾没有想到的是,不论是献马还是参军,六姐压根都没露面——也不是她特别不重视建州人,而是买地这里讲究‘外交对等’,狗獾也是来了才知道,使者原本的级别是多高,会见他们的人员级别就是多高,所以各地的使者,除非是六姐召见,否则基本是不可能见到她人的。 这和想好的实在是太不相同了……狗獾也是有些傻眼,还以为作为北方边境的心腹大患,他们多少能有些特殊待遇呢,可直到入伍后他才知道,边境番族多了去了,鞑靼、高丽、占婆,这都是边境番族,说起来六姐对占婆的重视程度还要比对他们更高,确实啊,人家这就是在主要发展方向旁边的。建州那还隔了老远呢,而且是关系最为敌对的,一视同仁已是不错了,想要受到重视,就算是建州君臣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就这么一不留神,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等他决定放弃赐名计划的时候,入伍手续已经办完,狗獾来不及改名啦!只能顶着这个名字,继续生活直到退伍……要不是同班队伍里,叫什么狗蛋、栓住、旺财的也有不少,狗獾也不算什么,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怕不是要把他彻底压垮了? 小小的年纪,就承担了太多的心事,狗獾儿上路时不免就显得有些郁郁寡欢了,不过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还算是有些城府,也不会对着战友乱发脾气,他虽然是大汗之子,但身为幼子,诸兄都已经长成,而且在越来越紧迫的外部环境中,更加受到父汗的重视—— 这些当权的兄长,对弟弟可不算客气,尤其是狗獾之母十分受宠,被立为大妃,更加受到兄长们的忌惮,在后宫和前营的夹缝中长到今日,狗獾还是很懂得察言观色,也很擅长搞人际关系的。 “狗獾,还在想马术比赛的事情那?” 这不是,刚上路没多久,在颠簸的马车里,二连的战友便善意地来搭话了,他们还以为狗獾是因为输给山丹夫而羞恼,“算了算了,马术这东西,主要还是看马!他那马好,若是给你,你也能赢!” ……还真是谢谢您嘞!狗獾有些咬牙切齿,但很快还是把情绪平复了下去,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伸手摸了摸后脑勺,“没,没想这些,我是有点儿晕车赖着——奇怪这自己骑马的时候,再颠簸也不晕,坐在车里又有点气闷,这就觉得心慌了。” “……这是前庭一时没调节过来,和坐船一样,你来时候是不是第一次坐船也晕的厉害?都那样……习惯几天就好了,你的前庭这块有记忆了,以后都不会晕。” 他的战友是个多话开朗的性子,絮絮地就说了起来,“这骑马的人前庭功能都是好的,要是不骑马就不好说了,有些人一辈子都晕,那就不适合出远门,也不适合当兵,就只能退伍了。不过你行,你不是说吗,为了入伍现学的游泳,你这个学习能力好,一会就适应了——你别不说话,多说几句,越是眯着越不容易适应……” 其实都已经快好了,要是他不说话,狗獾感觉自己还适应得更快——这个老陈,为人倒是挺好的,就是有点不拘小节,他是北人,好吃一口蒜,今早肯定也吃蒜就面条了。但蒜这个东西是这样,除非自己也吃了,大家都有蒜味就不觉得,别人吃自己没吃,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对面一张嘴就是一股冲鼻的蒜味,喷在脸上不晕都晕了…… 但老陈说得也对,买地的军队可不兴示弱,想要装病那是被人看不起的,因此狗獾便果断放弃了少年的忧伤,开始自救——为了不让老陈多说话,他只能自己把话头接过来了。 “其实咱们可以和别的马车一样,把四面蓬壁掀开,只留顶篷,那不也透气一些吗?” “就这辆车不行,是做死了的,到下个驿站看看能不能换车吧!” 其他人大概也是打着一样的主意,便很积极地和他对话起来了——老陈是二连的兵,这两个一连的后进,虽然只比老陈、狗獾晚了大概四个月进来,但始终有个先后关系在,狗獾估摸着他们也不好意思让老陈闭嘴,再加上他虽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但也注意到了,一连这两个应该是敏朝那里来的军二代,和狗獾一样,身份都比较敏感,就像是狗獾不可能出现在买地打建州的队伍里一样,他们也不能出现在直接和敏朝官兵对战的战场上。 既然是外来人口,在本地身份不算是尴尬的,那就更不会和老陈这样土生土长的买地人正面冲突了,只能把话题岔开,偏偏这老陈吧,又是个健谈的,他知道狗獾是个实诚话不多的小伙子——至少狗獾是希望自己给人以这个印象的,他也做到了——话少的人,往往容易让人感觉有些冷淡,于是为了让两个三连后辈感受到二连的温暖,他便一个劲的想要插话进来。 “这个坐车的事情,听我的,我有经验……” “到了驿站以后怎么做最实惠?听我说——” “对了,要我说,一会小艾你可得多吃点,你这有点太矮了,十五岁还能再往上撵一撵,你至少要长到170吧?” 连换了几个话题,他都能把话头揽过来,车厢里蒜味逐渐浓郁,再加上这段路弯道多,狗獾是真的想吐了,为了在不破坏气氛的前提下让老陈闭嘴,他情急之下,不假思索,直接祭出了大杀器。 “老曹、老武,你们都是敏朝过来的吧,在敏朝军队里也干过吧?” 这个话题,是老陈无论如何也无法参与的,狗獾面色惨白,把着靠背边的手指,指节都发白了,屏着呼吸强笑着说,“兄弟我也是建州军里出来的,也在行伍里历练过,但来到买地之后,还是大开眼界,横竖都来了这里,今日大家不妨说说敏、建、买咱们这三家练兵的不同呗?” 就不信你还能插得上话! 这话说到一半,武、曹两人的眼神,已经显示出他们明白了狗獾的用意,并且很赞赏他的机灵,也愿意配合,狗獾心底多少也放松了一点儿——总算不用再闻蒜味了!但是,说到最后一句时,话一出口他就心呼不好,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敏、建不就行了——你加什么买,你加什么买啊! 但是,话已出口,已经无可奈何了,狗獾只能强压着吐血的冲动,紧跟着继续说,不敢给老陈插话的机会,“兄弟我抛砖引玉——我先来说!”:,, 590 未来将军 要说起敏地、建州练兵的办法,有时候甚至不能用‘无法和买地相比’来形容,可以说完全没有可比性,根本就是另一种东西——辽东的兵将,不论敏、建,对于对方的练兵办法,其实心中都是有数的,建州这里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练兵’,或者也可以说就是全民皆兵,在这一点上,他们用了鞑靼人的办法——抽丁制。 按成年男性人口来算,比如一个家庭中如果有五个成年男性,那么在五丁抽一的时候,就要出一个人自带 甲胄、马匹和武器,同时带上自己的包衣奴才,前去大帐找自己的牛录报道,多个牛录汇合在一起,就形成了甲喇、固山——固山也就是旗的意思,不过,并不是每次出兵都以固山为单位,小规模作战还是由牛录来承担。 如果是多个牛录汇合的大帐,通常来说,还会有一个管事的主子,这个主子肯定出自于占比最多的牛录——简单的说就是a县b县的混编队伍,主官会从人数占比最多的a县里出任,这样做的道理是很简单的,若是如此的话,毫无疑问,在部署战术时,这个主子说话是最管用的,但是他们也不会越过牛录,直接指挥他麾下的帐兵。 所以,建州的军队权力结构,实际上是由辅兵(包衣)——主兵——牛录——主将组成的,彼此之间有严格的等级关系,按照道理来说,主兵都不用服从别的牛录,当然在战场上,主兵不服从自己的牛录额真的事情也不少见,打起来了该怎么传递信息啊?没听到或者听岔了,这不是小概率的事情。不过不论如何,在训练、军备这件事上,完全是各牛录各管各的,早年间甚至连军粮都普遍不准备,完全是要各家自备的。 当然了,这样的制度虽然简便,但是也有很大的问题,那就是因为大家各管各,所以兵丁的战斗欲,会在自己的载重量达到极限后迅速降低——也先犯边,土木堡之变,最终之所以没能撼动敏朝的统治根基就在于此,鞑靼人也采取的是这种‘组合式’的战斗,这就让他们发动的战争永远只是大规模抢劫,兵丁们一旦发觉自己抢的东西已经不能更多了,达到了自己的消化极限,就不会再想前进。 而这么多人的意志汇聚在一起,即便是贵族也必须正视。实际上,在很多时候这就是游牧民族被遏制在边境最大的原因——狗獾来到买地之后,一直在思考军制的问题,他从教材上学到了一个词,用在这里也刚合适,那就是‘自限性’。这种原始的全民皆兵,遇战抽丁的制度,存在很强的自限性。 当然了,在这样的军制下,建州的士兵是完全没有规模训练这回事的,大家的本领都是在生活中学来的,骑射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也不用特地去练习,至于攻城,决策也都是精于战术的额真主子们在做,底下的兵丁执行就可以了。可以说建州的战争还处在一个非常原始的阶段,他们甚至连火器都还只是刚刚接触而已——能在辽沈取得这样的土地,并不是靠着建州有多么能打,而是敏朝的军队已经处在完全崩溃的边缘了。 辽东这里的敏朝守将是怎么样的呢?在狗獾看来,其实和建州是大差不差的,只是多了很多虚无的规矩罢了——敏朝的军制,倒是‘将不私兵’,也就是说,不像是建州,大多数牛录都是大贵族的私有物,敏朝这里的将领是任命制的,朝廷可以随时换人。但实际操作来说,大多数将领手下空额严重,除了自己的亲兵之外,其余的兵丁只能充当战争中的消耗品,也就达到了‘将领私兵’的结果,朝廷的编制兵形同虚设,战斗力都集中在主将亲兵这里,所以最后还是无法轻易撤换将领,每一次撤换对于前线的防御都会有很大的影响。 私兵的好处在哪里呢?在于一旦把军队和个人的前景挂钩,将领就没有理由喝兵血了,反而会很起劲地武装自己的亲兵,就像是武装自己的爪牙一样。也会有很大的动力来组织训练,所以在曹蛟龙这里看来,敏朝还是存在练兵这回事的,至少在亲兵这儿还很齐全,至少能做到两日一操,这是官兵完全无法比拟的训练强度。在辽东,官兵发挥的作用主要是建筑城防,打点杂事,甚至还有驱赶老百姓种田的,官兵反而和辅兵的工作差不多了。“两日一操,主要的目的就是让人能分清左右,能结阵!学会听鼓点!会看旗号!” 的确,不论是敏、建,这都是重要的战场教育内容,相反个人的勇武他们是不会在乎的,这里存在一个逻辑——体力差运气不好的人,上战场自然会死,所以磨练自己的体力和搏斗技巧,实际上应该是兵丁自己去努力组织的,管理者不必干涉,只要保证有源源不绝的兵源补充就可以了。 管理者要确保的是什么呢?是士兵能按自己的意图去做事,这也是敏朝作训的重点,听鼓点是为了踩着前进的节奏——不要小看擂鼓手,正所谓兵马过万,无边无岸,成千上万人的大场面里,如果大家的步伐不能一致,队伍会很容易发生混乱的,后面的推着前面的了,或者是前面的和后面的拉开太多距离,给人可乘之机了,所以听鼓走路,这是汉军的第一课。哪怕是建州,他们也要听号声,看旗帜来辨明大营的命令,知道现在是要冲锋还是要撤退,分配给自己的作战任务是什么。 接下来,结阵这就是敏军特有的训练任务了,经过精心训练得出的战阵兵,在小规模冲突中是应对敌人的必杀技,可以说是攻防一体,毫无破绽——不过,要钻老林子,或者在大平原上打会战,军阵就没那么管用了。所以狗獾也好,曹蛟龙也好,对于战阵都不是非常熟悉,但他们都知道这个东西,因为这正是百年前敏朝平定倭乱很重要的一招。 “除此之外,再训练一些守城的手段,差不多这就是敏朝作训的全部了。但哪怕就是这样,熬灯点蜡,一点也不藏私,玩命的练亲兵吧,一旦离开城池,那些亲兵的作战素质,其实也无法和建州的牧民相比——可以说敏朝的练兵制度虽然有,但效果却并不算是很出众。” 曹蛟龙也没有隐瞒狗獾的意思,就像是狗獾也把建州兵制和作训内容坦然告知一样,因为这些知识在辽东并不属于什么秘密,至少在他们这个级别,可以说是人尽皆知——辽东将领和建州贵族的关系,其实不像是外人想象的那样水火不容,反而可以说是很熟悉的,因为他们存在战略联盟的可能,这也是中央朝廷应对边番的故智。 哪怕现在狗獾在宁锦城中做客,也绝不会有人来□□他的,恰恰相反,大家对他都会很客气:他的父汗已经很老了,身体逐渐衰弱,狗獾是受宠的幼子,按照鞑靼人的规矩,幼子守灶——很多番族都是如此,最后一个孩子有继承权,虽然狗獾还有一个弟弟,但是远不如他受宠,而他的母亲恰恰是元妃大福晋,既然狗獾来到了汉人这里,证明他受到了兄长们的排挤,无法在建州掌握实权,那么,等父汗去世之后,汉人完全可以支持狗獾继承建州,通过狗獾来实际上掌控建州,结束敏、建争端。 事实上,狗獾对于这层用意也并非一无所知,他离开建州南下,是父亲为了挑选一个出色的孩子来六姐这里斡旋,也是母亲为了保全自己的计策,父汗的身体的确不如从前强健,而母亲和兄长的关系僵硬疏远,父汗一死,能保住母亲性命的绝不是在眼前的孩子,而是远在买地的狗獾—— 狗獾已经仔细研究过买地的政策了,确信自己可以引用‘王良妃案’的故例,为母亲之死提前备案,如果母亲去世,那一定是兄长们下手,同时请求买地庇护,这样,在买地拿下建州之后,可以用此案作为抓手,大办此案,公然除去父汗的成年子嗣,达到斩草除根的效果。 自然,这都是后话了,这些谋略是为将来准备的,此刻体现在马车中的,只有他和曹蛟龙之间彼此格外的友好和投契,两人议论着敏、建对于新兵的训练,以及背后隐藏的逻辑,倒是越来越起兴,车厢内的蒜味也逐渐散去——这会儿,老陈可不说话了,他一语不发,眼睛眨巴眨巴,好奇而又专心地聆听着两人的谈话,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个增长见识的机会,就连武宁奇也是饶有兴致,时不时恰到好处地问上一句,确保话题继续下去。 “这么说,敏朝的作训,内容还是要比建州多些的!” “那是自然,毕竟敏人的战争要更复杂一些,而且多数兵丁都是农耕出身,不像是建州、鞑靼兵丁,本来就是猎手,自然是天然的骑兵战士。我们的训练都是融化在日常生活里了。就像山丹夫,他才十岁,已经走了几千上万里的路,马已经骑得这么好了,还不会说话,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弓箭,如果他还在草原生活,再过几年,他的骑射不就能比得上汉人这里身经百战的老兵了吗?” 狗獾也是来了谈性,在老家,他身边环绕的包衣奴才中,没有什么人能和如今这几个乘客相比,他们的谈吐中所透露的见多识广、敏捷多智,自然也要大大胜过他平日接触的新兵,他仔细地解释着自己的思考,“农耕者注定善守,守如土,慢慢的,一天天的建筑,久而久之,坚不可摧。游牧者善攻,攻如火,就像是草原的大火,很快,一下就烧过去了——但是,注定无法持久。” 这个比喻,算是把敏、建的区别给说完了,曹蛟龙也点起头来了,武宁奇总结道,“守者固然坚不可摧,但却也要日积月累,一旦中断,再要重启那就事倍功半了,守也有守的艰难,受影响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像是现在,天候不好,小冰河时期一开始,各地饭都吃不饱了,哪有余力再加筑城防呢?而一旦少了这种日积月累的加固,防线便摇摇欲坠了!” 至于攻者的难处,那就不必说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边番的攻势是难以持久的,一旦不能见功,就有内部分裂的危险,譬如现在的建州,实际上就正在分裂的边缘摇摇欲坠,如今争论的重点,反而是要投靠敏朝,还是投靠买地。但狗獾不愿在这些事上多说,因为这和练兵、军制不一样,还是很新鲜的消息,不该拿出来到处乱讲,他便一笔将其带过了,道,“至于买地这里的练兵作训,这里的军制……” 他犹豫了一下,思忖着说,“怎么说呢,并不是攻,也不是守,不能简单的用攻守、土火来形容,如果要说的话……我觉得可以这样说——” “比起敏、建来说,买地的作训,不是训兵,而是在训将军!” “——不,甚至是敏、建的将军,或许都还不如买地的兵丁!” 这句话,口气无疑是有些太大了,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过火的谄媚,至少在老陈这里,第一时间或许是这样想的,他立刻失笑了一声,泄露了一丝在嘴巴里酝酿许久的蒜味——但是,武宁奇和曹蛟龙却并没有不以为然,恰恰相反,曹蛟龙神色一动,深思片刻后,竟是慎重的点了点头。 “狗獾兄弟说得是!” 他用建州语叫了狗獾的本名,显示出了自己的尊重,有些凝重地说。“买地的兵丁,要面对的作训项目,真比一般的将军要多得多——甚至说比儒将还要再多几分,我看都不过分!” “在来买以前,我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世上居然会有这么多的‘未来将军’!”:,, 591 超配的士兵 说买地的士兵都是未来将军,在老陈这样半新不旧,还没有打过正经仗的兵丁看来,确实是很可乐的,他禁不住就噗嗤一声,赶忙捂着嘴藏着乐,“曹蛟龙,你这也说得太夸张了吧!啥未来将军啊,就咱们这训练虽然苦,但也不算太难啊,这要都能当将军,那咱们买地的将军岂不是遍地都是了?” “陈哥,您这还真说对了,敏朝的将军,光论文化水平和个人体能,还真没法和咱们相比——高了我也不敢说,反正千总、百总,不识字那是家常便饭,就算到了游击、都统这个级别,读不明白邸报,要请师爷做谋主给他们读报写信的,也还是大有人在。” 曹蛟龙瞪着双眼,倒是认真地解释了起来,“光这,咱们说,我们买地的兵丁,是不是就要胜过他们了?咱们报纸是都能读的吧,报告也是都会写的吧?没有这个能力,压根就不能被招进来啊。” 这一点倒是的确不假,有能力入选买活军做兵丁的,个人素质都是相当不差——这里就要带到买地现在的普遍文化水平了:如果说敏朝从前的话,文盲率大概是有个九成五,在江南这边也有个七成左右。 江南这里剩下三成识字的人口,主要集中在城镇。尤其是在绍兴、武林这样的州县,文华繁茂,可以这么说,大多成年的男性百姓都能认得常用字,读得懂招贴,看得懂话本,不过,在这些人里,能读懂‘之乎者也’,看得懂邸报,还能分析出里头奏章政治意图的人,还是很稀少的,大概还是只占总人口的3左右,只低不高。 到了买地这里呢,如果不算周围依附的地区,或者是南洋这样刚纳入领土的地方,就说福建道这块熟地吧,那识拼音率,多少是可以达到90左右了,同时这批人口也会做十以内的加减法。在这90里,能够认得常用字,并且直接看得懂报纸——等价于话本的人,又占了一半左右,需要注意的是,这是不区分城乡人口的,占了总人口45左右的百姓,认得常用的简体字。剩下的百姓也可以通过拼读,把报纸的意思弄懂七成以上,并且无障碍地拼读衙门的招贴。 要再往上,拥有初级班毕业水平的人口呢,就要锐减到总人口的20左右了,是的,这是个很残酷的事实,虽然买地拥有很好的学习条件,只要有心,可以反复就读同一年级,磨都能磨到个初级班毕业。但是总有很多人,甚至可以说,总有大多数人,他们只是掌握了常用字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每天上完半天班之后,余下的时间,比起学习,他们更愿意投入在自己的生活里,或者说生活的重担,还是让他们没有继续就读中级班的野心。 既然少了这份紧迫,那么,上班之后,继续的初级班学习也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且直接放弃了比较艰深的物理、化学和算数了,倒是对于历史、政治、地理这些课程,感兴趣且能继续学下去的学生,人数要更多一些。初级班里的理科课程,能够坚持就读的只有两种人,1家中有一定经济基础,并且重视教育和学历的;2虽然家境贫寒,但对于这些科目有天分,有兴趣的。 不过,即便如此,买地能提供的潜在兵源,已经比敏朝、建州要优秀得多了。至少都是拥有阅读能力的,而敏、建的兵源,根本不必问,全是大字不识的大老粗,只要有人稍微认得一点字,都会比别人得到更多的机会,甚至在建州这里,绝大多数固山额真——也就是旗主,都不认字,敏朝的武将也就是认得常用字的水准,大家属于大哥别笑二哥的情况。根本不像是买地这里,拥有这么好的兵源基础,可以任意的挑挑拣拣。 既然有这么好的条件,买活军挑选兵丁,标准自然也就是十分严格了,因为当兵在买地是第一有前途和有钱途的事情,风险还十分的小,不像是做生意,总要拿本钱出来。所以,每逢参军,百姓们都异常踊跃,和别处托关系不愿入选相比,买地这里是托关系想当兵。每一次募兵,吏目都可以尽情的挑人,不但要进行体测,确认健康体能都很优秀,而且还要进行知识水平测试,一般说来,能入选当兵的,初级班的学分加在一起要超过50分——这大概是把所有科目的学分单元都学了一半的标准。 同时,在入伍之后,他们还有文化课考核,对于数理化的学习是尤其重视的,买地的兵丁都是知道,数理化好,更有可能被提拔,或是被分配到好的兵种——比如砲兵,砲兵班的待遇总是最出色的,哪怕是平常的日子,也能做到顿顿带荤,油酥点心不断,而选拔砲兵第一个标准就是数学要好,尤其是几何要好,要有在多重复杂能力下计算砲击角度的能力。 “这和射箭还不同,射箭算是打猎技能吧,”狗獾也确认了曹蛟龙的说法,“好的弓手,看到一个点就知道能不能打中,得怎么张弓。但是砲手这不行啊,砲击的角度和个人的力道完全没有影响,只能是靠算,而且射程越远,目测的精度就越差,咱们不是都学了吗,得配合量角器和望远镜计算射击角度,而且在第一砲试射之后,还得代入环境误差——算学差了可不行。” “这倒是真的!”老陈也不得不承认,在买地当兵,要求的可不仅仅是能打、勇猛、敢冲锋,考核的科目可多了。“入选砲兵队特别难,数学不好压根没戏!要是数学特别好,哪怕体格略差一点也能特招。” 这就是了,所以,你说这买地的兵丁,素质能差了吗?任何一个入选的兵丁,还没有经过任何培训,文化素质就已经和敏朝的将军差不多了,一旦经过培训,可以说是秒杀了将军、旗主,这一点曹蛟龙和狗獾都可以打包票,他们都认为,如果说刚入伍的士兵和敏建将军比,有什么点存在悬念的话,那也就是个人体能了。 因为在敏朝、建州,想当军官武功是一定不能差的,再大的元帅也都是从身先士卒、敢打敢拼的小军官开始往上提升,这就要求军官本人拥有过人的体能,不少人还有家传武艺——比如曹蛟龙,自小他就打熬身体,凭着天生的大力,刚从军没有多久,便得到了周围人的看重,大家都认为他是个做军官的好料子。 “不过,敏朝军中是没有培养武力这一说的,武力都是自家练,所以这优势即便有,也只是和刚入营的新兵比,还不知道能维持多久——自家在校场里搬个石头,和亲兵们摔打摔打身体,练练□□长拳,可没有买地这里的作训效率高。” 曹蛟龙发自内心地说,“我就感觉入营以后,一举一动,哪怕是一点最小的要求,都是有规矩有深意的,要说改,一丁点都改不了,要说为什么这么锻炼人,却也不能明白,只是觉得这练了三个月下来,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比得上在辽东练个三年呢!” “这是的。” 三个听众都不得不承认,买地的作训是有特效的,包括饮食的安排,乃至曹蛟龙所说的起居上的小规矩,刚执行的时候你甚至不理解它的用意,但如此三个月下来,就感觉做什么事都快,甚至可以说被锻炼得沉着冷静,性格上的浮躁也被完全洗去,整个人从身到心都更加适应战场,甚至可以说是有了几分超然了。 “其实说到操练,无非也就是长跑、学拳,还有障碍跑、负重跑——总之就是又跑又跳,反而对练的时候并不多。” 艾狗獾也不由得插嘴说,“可每次对练,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我看,这主要还是因为有人教,有教材,有课程。” “你原本是个台吉,难道在建州还少了师父?” “师父是有,大妃的陪嫁里,骁勇的武士都愿意做我的老师。”事实上,艾狗獾当然也不是孤身南下的,他从母亲陪嫁里带了好几名护卫,他入伍之后,也有父汗派来的臣子在和衙门周旋,毕竟事关建州前景,不可能把担子交给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那是不同的,和从前的师父学,是见缝插针,遇到了什么学什么,没有章法,也不知道自己进步了没有。” “但在这儿,是有章法的学,感觉把战场给拆解了,从前在战场,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得拼杀过好多次,慢慢地咂摸出味道来。但是从买地的新兵营出来,在战场上,心里明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算一时糊涂,也能很快明白过来。” “你这人,话虽然少,但却总很到位。” 艾狗獾立刻得到了老陈的赞许,他心底一暖:看得出来,大家并未介意他建州人的身份,还是把他当战友看待。曹蛟龙也道,“这话说得对,虽然我还没有真正见过买地新兵上战场的样子,但我见过敏地的新兵——真和老艾说得一样,糊里糊涂,啥也不懂,千辛万苦塞进去的规矩,全都忘光了,甚至连左右都分不清,没头苍蝇一样的乱撞!” “其实名将吧,十成里九成都在练兵,兵练得好,临阵要输都难的。就是这个兵真是难练,不但笨,而且固执,又爱跑,每次出征八分力都在路上了,打起来的时候其实要说,还真是操心不多。到那时候,也顾不得操心了,都是尽可能指挥能见得到的地方,眼睛见不到的,就靠副将去发挥,想操心也无处可以操心。” 老陈又眨巴起眼睛了,他笑着说,“那倒是的,没有对讲机,交流太不方便了,也没有望远镜侦查,想要全局指挥我看是不可能的。不过,这边混乱,对面也乱,看来,除了我们买地之外,别处打架,那场面都是乱成一锅粥!也不知道我们买地的兵,打起来会是如何。” 这也正是狗獾和曹蛟龙都非常好奇的地方,这里武宁奇是完全的新兵,见过最大的阵仗就是乡间械斗,老陈是买地的旧兵,他是从闽西回来送报告的,上过一次战场,狗獾和曹蛟龙,在敏、建都见识了多次战争,说句不好听的,敏、建的大多数战斗并不是什么精兵强将的对拼,而是双方都在比烂,就看谁比谁更烂,那谁就输了—— 这里的烂,也不是主观摆烂,而是一种不可避免的无秩序性,兵制中,最被看重的是募兵,练兵这里,敏地废弛而建州完全没有传统,军备更是敏地贪污克扣,而建州压根就没有太厚的底子,每次都是感觉差不多了就上。 这和买地这里,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氛围,只要亲身在买活军的军营里训练上几个月,就可以轻易地感受到买地的‘规矩’完全是无处不在的:募兵、练兵、决策、执行,都有丰富的规矩,当然,在执行中也是不折不扣的。甚至会让人感慨——原来战争是需要如此精心准备的事情吗?和买地的准备比起来,敏、建之间,本来按说是波澜壮阔的战争,就准备的精心程度来说,简直就像是两个人互扇巴掌一样随随便便…… 就算抛开六姐的仙器,以及买地富庶的后勤,光是这些训兵的东西,都已经让人大开眼界,甚至怀疑是不是有必要如此慎重其事了——这么精心作养出来的兵,在战场上的表现会是如何呢?总不可能个个都是以一当十,一个人可以兑掉十倍以上的敌手吧? 倘若没有这个结果的话,那如此复杂的练兵,如此高昂的养兵成本,其实在账面上就不算是赚,甚至是有点亏的。至少,在曹、艾这两个接触过传统战争的人来看,这笔账真得这样算,再好的脑子,也不会让脖子变得比文盲更坚韧些。买地对新兵的教育简直是有点过于精心了,对于士兵这种战争中的消耗品,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呵护——说买地的士兵都是未来将军,并不能全算是一种夸奖,也可以说,只有未来的将军才配得上如此的教育。 站在士兵的角度,他们当然很开心自己无需努力也受到了堪称精英的教育,可若是从全局出发的话,这也是自然而然的疑惑。到目前为止,曹蛟龙还真没见识过买地的士兵在战场上的表现——仔细想想,买地战无不胜的威名虽然已经天下皆知,但是,他们打过的大仗好像还真不是很多。基于六姐的仙器威慑,到目前为止,还没人想组织大军进攻买地,然后用自己的血肉去验证传说中的大飞箭术…… 这次去闽西剿匪,是个验证买地兵丁战斗力的好机会——这样的小场面,六姐应当是不会出动仙器的,所以曹蛟龙还算是比较期待。恨不得下一刻车马就进入闽西地界,不过,事实是他们还得在马车上消磨个两三日,再走个两天的山路,才能到达战场。而这会儿尽管众人谈兴未歇,老陈却已经开始忙碌地拉领子、整裤脚,还往自己的嘴里扔薄荷糖了。 “快停车吃午饭了——”他有些含糊不清地说,“还愣着干什么?拍衣服啊,快把皮绷紧点,我可不想被队长骂——怎么傻傻的看着我?” 伴随着让人头皮发麻的混杂怪味,他说出了令狗獾、曹蛟龙和武宁奇都是色变的不祥话语,“难道你们以为行军的时候,就不考核内务了吗?”:,, 592 荣誉感的诞生 考核内务! 这简直就是新兵们最害怕听到的四个字了,也是外来的军二代们,最无法理解的一点——不知道是否出于六姐爱讲卫生的关系,买活军的不但有内务考察这种闻所未闻的东西,而且标准还严苛到了完全不合理的地步:就连牙刷、杯具的角度都要调整,被褥还要叠成有棱有角的豆腐块,这还不说,还有‘内务大比武’,在规定的标准内,达标速度最快的个人、寝室和班组都有加分,货真价实能换到炸鸡这样的东西吃…… 除了寝室的规定之外,出行时的着装也是有标准的,再热的天也没有袒胸露乳的道理,必须穿着制式军装,而且扣子也有明确的规定——军营里管下南洋叫解扣子,为什么呢?因为到南洋去之后,由于天气炎热,军纪允许把扣子解到第二个,而在福建道,夏天再热也只允许解开第一颗扣子,这是死命令,执行一般任务时绝对不许违反,发现就要扣分挨批,除非是抗洪抢险,或者在极端情况下超负荷工作,班队长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 扣子的规定是死命令,但不是唯一的命令,大到出行时手臂挥动的幅度,步幅,是成行还是成列行走……小到军帽的角度,衣服的褶皱,全都是有要求的,很多新兵都是在衣服褶皱上吃了大亏——为什么军服背后有大片的褶皱?要知道,军服的料子是很扎实的,如此大片的褶皱,必定是在行车时完全放松,靠在靠背上反复磨蹭,才会制造出来的。我就问你,拿了丰厚军饷,当兵是不是你的工作?在你工作时间坐车,不能维持军人的仪态那你是不是渎职? 像这样的小陷阱,在作训中是防不胜防、数不胜数的,而且有时候标准很唯心,裁量权在班长手上,心软的班长,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要是较真儿的,真能把人给折腾出刻骨铭心的回忆——而且越是爱较真,越容易被发配来带新兵,所以新兵提到内务,都快形成条件反射了,总觉得自己有哪里没做好,反射性地互相检查了起来。 帽子戴好,衣服褶皱检查,就连裤子都要检查褶皱是不是过多,膝盖处有没有白灰——路上灰大,裤脚有灰这很正常,不属于违规,但如果膝盖上有均匀的灰迹,那就要被怀疑了——是不是乘车时跷二郎腿来着了? 不错,就连二郎腿,也是不允许的坐姿,这是让人大惑不解的地方,也是敏、建军队完全缺失的训练科目。当兵的哪有不糟烂污的道理?虽说多少也规定了出操时要整洁,但在执行上是完全放松的。如老陈这样,一张口一股死葱烂蒜味道的老兵哥,在敏、建根本就不稀奇,经年累月不洗澡的都有,只要能打胜仗,其余事情主官压根不管,如果打了败仗那更不必说了,人一被冲散了,就算是想管都管不了。 像买地这样,用大量的时间,以及非常具体的要求来规整这些细节的军队,都不用研究洋番的军队,曹蛟龙也可以断言买活军绝对是绝无仅有,事实上,他们在新兵作训的三个月里,对体能和作战的锻炼并没有曹蛟龙从前想得那么上量,反而花费了很多时间在调整、贯彻这些内务细节上,每天起来铺床、洗漱、吃饭、睡觉……这些事情全都是有规矩的,甚至连睡觉时头冲着哪个方向都有规矩,完全不允许一个寝室大家方向不同,各睡各的情况出现。必须是一个冲着窗户,一个冲着门口,脚对脚睡在一起——这是为了打呼噜不互相干扰,而且也减少传染病患的可能。 这种规矩,还算是能解释理由的,有些规矩就只能推脱给六姐的喜好了:任何东西都必须是制式的,自己带一个牙杯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班长来检查内务的时候,要看到的就是一样高矮大小的水杯,遵循着一样的角度,连牙刷都必须是冲着一个方向——是毛面还是背面冲下都必须是一致的!哪怕就连水杯颜色,那都必须是考分高了,受奖励了,才能拥有一个制式一样而颜色不同的水杯——在军队里,每一丝个性,都是作为对出众表现的奖赏! 六姐大概就喜欢那种放眼望去,什么都一模一样的感觉吧……从踢正步、稍息立正到摆手,再到打出来的随身包裹,都有固定的标准,行囊背包的大小,内容物,打包的方式——这也是要练的,整顿内务五分钟、打包行囊五分钟,在新兵作训期间,听到号角声起开始计时,十分钟内把内务整顿完成,行囊打包好,做好出动的准备——好几次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来这一招,从床上跳起来的都还算好了,还有从厕所里往外跑的呢! 内务比武、行囊打包比武,各式各样琐碎的比武,贯穿了新兵作训的始终,虽然还完全无法领会到这么做的用意,但是,三个月下来也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尤其是狗獾和曹蛟龙,他们都是马上的好手——军二代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们多数马术都很不错,习惯了长时间的扎马步,或许有罗圈腿,但在坐车的时候不靠着椅背这对他们来说很轻松。所以尽管是第一次乘马车行军,也没有留下什么小尾巴。倒是武宁奇,到后来聊得起劲,他有点儿松懈,在椅背上靠实了,后背衣服起了一片小波浪,一看就是摩擦过的,不由得哭丧着脸,“又要挨批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去面对,买活军的批评一向是毫不留情面的,但后续处理结束之后,小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倒是一味逃避反而让人看不起。随着马车速度逐渐减慢,大家撩起门帘,也见到一片茶棚逐渐出现在眼前,便知道这是下车吃午饭的地方。于是四人把行囊放上长凳——角度当然也是一致的,鱼贯下车,排成一列,打直立正,双手都贴着裤缝,等前头几辆车的带队班长过来检阅。 算上他们这几个兵,还有去闽西送公文军需的传令兵,一共是三驾马车,十余人,带队班长是在最前头的,曹蛟龙等人是最后一驾,下车后班长先检查第二驾马车,“怎么都是土?下车也不拍拍。” “去,开行囊拿纱布,下午把自己围起来,别和个木头人似的,鼻孔都黄了还傻乐。” 到底是挑剔出了一些小毛病,这才来到四人面前,先往车里看了一眼,见一切整洁,行囊都是按照标准角度整齐放的,又往四个人脸上看了一眼,也是点了点头——他们倒是没白热这一上午,至少看着脸上都是干净的,和第二车的同袍比,打眼就让长官满意。再看扣子——都是严格按照规矩,只是散开了第一颗,帽子也是戴得板板正正,裤缝只有膝盖后弯那里是打褶的,其余地方整整齐齐,说明一上午的坐姿都很规矩。 当然了,武宁奇背后的褶皱也没逃过他的火眼金睛,不过毕竟这还是小问题了,其余三人一片整齐的背部也救了他,班长不过是意味深长地在那片褶皱上拍了拍,打算就这样过关了,甚至还有闲心关心一下乘坐体验,“闷罐车热不热?” “报告长官!热!但可以坚持!” 老陈目不斜视,大声这一汇报,却是坏了事儿了,班长被冲得退了两步,拧着鼻子没好气地呵斥,“狗东西!吃了蒜又没刷牙!进食纪律怎么规定的全忘了?” “嘿嘿,班长,这个——” “给我大声背诵——算了算了,别说话了,吃饭前把你的臭嘴给我刷了!罚你一周不许吃蒜!” 班长瞪了老陈一眼,随手抓着他身后的曹蛟龙,“你,复述一遍进食纪律和卫生条例!陈金发触犯了哪两条?” “进食纪律——进食刺激性食品后必须立刻刷牙漱口,不得引起同侪不快。卫生条例——士兵嘴里不能有味!不得进食槟榔、吸食烟草!” “陈金发违反纪律,餐前蛙跳一百下!你们三个,明知陈金发触犯纪律而不提醒,蛙跳三十个再吃饭,陈金发先刷牙再蛙跳!” 班长三下五除二,干净利索地便发落了一车人,偏偏四人还没法有异议,都是响亮回答‘明白’!等了一声‘稍息’,这才转头各忙各的——陈金发上车取牙杯牙刷,还有发的军用牙粉,找茶棚东家要了水,自己蹲到小溪边去刷牙了,曹蛟龙、艾狗獾和武宁奇便着急地找到了马车停泊的空地,按顺序先后做起蛙跳,一人做一人计数——都是作训了三个月的,蛙跳最熟悉不过了,倘若蛙跳做不下来,基本没希望通过前三个月的作训,迟早被退回去的。 “四-二-三-四……八-九-十。” 艾狗獾身高最矮,体重也轻,再加上下盘力量足,做起蛙跳来很轻松,不一会就做满了五十个,虽然班长没有监督,但他也不打折扣。曹蛟龙看了,也不由得暗暗点头,见艾狗獾做完了也不去吃饭,而是在一边等待两人,便在心中暗道,“这个小台吉倒是知进退,会做人,有些值得结交。” 于是他做完了,也并不走,武宁奇见状,也跟着他们两人一起等待老陈——别看老陈大大咧咧的,又受了罚,但做起蛙跳来是真不含糊,曹蛟龙道,“这是个好手啊!” 他拿眼睛看了看艾狗獾,艾狗獾笑道,“熟能生巧。”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买活军这里,长官对犯错误的兵丁,倒是不扇巴掌、拿脚踹,最多的就是罚蛙跳,有时候内务扣分也是搭配着蛙跳来的,这老陈一看就知道是个不老实的,估计没少因为内务被扣分蛙跳。 他自己也不当回事,绕着停马车的场地跳了几圈,惹得食槽前吃草的马儿,都打着响鼻看他,他和没事人一样,起来一抹脸,“走罢,洗把脸吃饭去!你们也不告诉我味儿大!” “我们这都是糙汉子——” “哪闻得出来啊!” 三人就纷纷表示自己的确没闻出来,艾狗獾说自己从小马背上长大的,自己都是一身的马味,曹蛟龙说自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对异味早已免疫,武宁奇便只好说自己是常年的老鼻炎,鼻子不好使——一总的说来,他们认为这蒜味不是什么大事。老陈也是说道,“嗐,确实,今日也是巧了,大概是多吃了点,以往这么着,临时吃个薄荷糖总能盖下去的,是我连累了兄弟们,害你们吃晚了!” “嗐,都是同袍,本就该同进同出,这有什么的!” “再说,这不就是规矩么,哪有一个班组的不一起吃饭?咱们这临时班组也算是班组嘛!” 这倒是真的,作训中,进食都是以班组为单位,一人受罚,全组或者全班人也是跟着被连累的,几个月下来几乎都形成习惯了,三人也是纷纷笑着表示无妨,抓紧了张罗去吃饭,艾狗獾笑道,“还好不是食堂,否则好菜还不都被打光了!” 按他的想法,既然是出来外差,那自然是各吃各的,一车一桌是较可能的做法,也所以三人要等陈金发,免得陈金发跳完过来还得吃剩菜。却不料到茶棚一看,艾狗獾傻眼了——这茶棚估计是接待惯了军队,都是做出心得来了,直接上的就是大盘子,大家排队拿饭,和在食堂一模一样,这会儿等到四人过去,除了主食还是管够,咸菜、辣酱什么的也都还有,肉菜那是只有一个底了,倒不是说完全吃不上,但明显吃的都是筋头巴脑,完全没有前头那两车的人吃得好! 这! 要说没带钱,那倒不至于,狗獾行囊里就装了五百元的钞票呢,他们军二代不可能缺零花钱的。但几经思量,狗獾还是没有提出自己出钱加菜,而是规规矩矩地拿了小竹匾,先拿了一个微微发黄的白面馒头,又装了一碗糙米饭,给自己夹了一碟泡黄瓜——黄瓜已经大量上市了,这东西是随便吃的,至于炒菜,一锅白菜烩五花肉片只有底了,肉片只有零星的瘦肉碎末,还有一个西红柿炒蛋,只有西红柿,星星点点少许鸡蛋的影子。狗獾也不计较,舀了一勺菜汤浇在饭上,这就算是一顿了。 “哎,是我连累了兄弟们!” 这下,连老陈都有点不安了,搓着手跟在他们身后坐下,十分歉疚的样子。“这实是没想到!上回大部队往过走的时候,人太多了,我们中午都吃干粮。” 行军嘛,条件艰苦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像是他们能坐马车,主要还是人少,顺便沾了军需官的光,主要是运军需有一车呢,到了山脚下要人牵马牵驴往上运,所以才捎带手把他们带上了,若是大部队,不紧急的活,那肯定只能腿着去,这么多人也没有茶棚能支应干粮,都是自带干粮,到茶棚来喝热水,晚上到驿站也得搭帐篷睡在外头。 所以,老陈虽然在行军经验上比三人多了那么一趟,但也没想到吃茶棚是这么个吃法,当下立刻不安了起来,接连说了三四次,让三人不该等他的。不过曹、艾、武三人怎么说也是世家子弟,怎么可能跟着一道埋怨,都是笑道无妨,既然一车坐,那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四人在桌前坐定了,又见到班长这才进来,也才去吃饭,都是有些诧异,曹蛟龙低声道,“班长不会是看我们蛙跳了吧?” 武宁奇点了点头,比了个方向道,“一个是看我们有没有偷懒,再一个他照看货物,我走的时候他还在车棚那里,等我们跳完了他去看车,这会儿应该是有人吃完去换班了,他才来吃饭。” 众人对于班长的一点怨言,顿时烟消云散了,老陈更是自责得厉害——他耽误自己不要紧,耽误同车三个兄弟,已经是过意不去了,现在知道,严格的班长还在所有人最后吃饭,而自己一群人还耽误了他,哪还顾得上埋怨班长的严格?只顾着自我检讨了,艾狗獾想他大概这辈子执勤时都不会再吃生蒜了罢! 这对于接下来的旅程质量,当然是件好事,不过,这件事却让他有许多更深的感触——怎么说呢,原本以为只是为了取悦六姐,才发明出来的严格内务标准,似乎除了磋磨兵丁的性子之外,还有比狗獾能猜到的更深远的意义。 狗獾看了看碗里的杂粮米饭,重新用一个超然的态度来审视自己的决定,为什么不另外点菜,为什么等待老陈,为什么尊敬班长——还有,从今往后他自己会不会还在内务上粗心大意,当他自己也开始讲究内务的时候,到底是为了自己不受罚,还是为了别人不被自己连累? 他认为,自己大概是觑见了买活军治军要领中一个很重要的点,因为狗獾虽然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虽然也看穿了这只是驾驭人心的手段,但是,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经过这么一件事,他仍然在心中不可遏制地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情感——这么说虽然会让外人觉得荒谬,但是,狗獾现在确实是这样想的:内务纪律,也是自己荣誉的一部分。 为什么六姐如此严格的强调个人卫生呢,强调着装、内务纪律呢?因为整洁的衣着,规范的行动,可以竖立起对自己更高的预期,可以构成自己的荣誉,我遵守这些纪律,因为我入选了买活军,我本就是同龄人中最优秀的那一批,而这些自我规范又让我变得更加的优秀。遵守纪律本身,又更加地推高了我的荣誉。 从这一刻起,对买活军苛刻的内务纪律,他不再是以一种屈从的心态行事了,“既然是荣誉,”要强的艾狗獾想,“那么,我当然要好好地维护它!维护好我们二连三班的荣誉!” ——或许他自己都没有留意到,入伍三个月以来,这是狗獾第一次用‘我们’,来形容他和二连三班之间的关系……:,, 593 致命细节(上) 军人的荣誉感,这东西对于军二代们当然是极新鲜的,不管是在建州还是在敏地,当兵的哪个不是又穷又贪又凶,当然,不是说入选进某支知名的军队,不会让人高兴,但这种喜悦并非是因为军队严明的军纪,而是因为军队自身曾创下的功绩——在戚家军、俞家军成名之后,大家当然都想入选了,毕竟,这两支军队的待遇一定要比别处更高,之后作战的时候,保命取胜的可能也要比别的军队更高一些。 这样的喜悦,完全是从自身的利益出发,和买活军这里的自豪感又有不同。狗獾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其中的微妙区别了,不过,之前他们执勤总是大部队一起,有上司监督的,和如今这荒野的环境又是有所不同,在这样无所拘束的环境里,买地的军队依然能保持如此严格的自控,也不由得让人咋舌。 虽然还没见过士兵作战的样子,但那个问题似乎悄然间也有了解答——即便没有六姐给予的,仙器上的优势,在作战中,其余军队会是买地的对手吗? 当然,这是个很没有意义的问题,因为军备本来就是战争的一部分,不过,现在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毕竟这是一道很简单的逻辑题——如果一支军队在平时可以维持如此快速而有秩序的行动,那么,他们在战争中的反应速度,毫无疑问也会比平时散乱的军队要快得多。他们可以轻易地在战场中建立且维持秩序,实际上,这是战场上非常重要的一点,只是往往被很多人忽略。 这种衣食住行的秩序化和本能化,在外勤中是最能体现出来的,吃完饭,大家回到车篷中小憩——这也是有规定的,盘坐在地,趴在凳子上睡,头恰好可以枕着刚才规矩放好的背囊,按照标准打好的背囊,肚子是鼓出来的,塞了一块薄毛毯,一身换洗衣服,软蓬蓬的,在小憩时可以用来当枕头,这样一来,即便是许多人同时午休,也不会塞满了空地,这样虽然有点热,但却依旧维持了严明的秩序,队长只要一眼便可以看到谁在睡觉,谁的位置是空的。 这就是坐马车、乘船时的午休规定,也是大家反复练习的东西,正是因为有了平时的练习,这会儿才能免去叮嘱,心里有章法有条理,自发地运用。而且,士兵们对于接下来的安排心里是很明白的:短暂的午休,主要是为了给牲口饮水食草,并且略微休息一下的时间,也是为了避让中午最热的时候,他们会在下午两点以后启程,再走一段路,入夜时到达驿站,走完今日的这一程路。 这又是和外头不同的地方了,在外头的军队——尤其是非亲兵,平时也不怎么出操的劣兵里士兵对自己的行程认知往往是非常混乱的,他们既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今日要走多久,什么时候休息,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下一顿饭从哪儿来,当然,即便长官有所交代,他们也很有可能听不懂,或者轻易的忘掉。所以长途行军,很容易掉队逃兵,只能依靠低级军官严格的管束和呵斥,当然还有严刑峻法作为威慑。 但在买地,首先从根子上这就是个不存在的问题,他们的士兵文化素质都很不错,只要交代一遍就能记住,而且,每天晚上都会开班会,班会上会把第二天的任务交代得很清楚,哪怕第二天的任务依旧是行军,依旧是在茶棚吃饭,驿站住宿,这个会也依旧要开。而且在布置明日任务之前,大家还会复盘今日的行动,条件许可的话,班会一结束,还要开夜校,让班里学得最好的秀才兵,领着大家复习重点知识——按照狗獾的打听,如果是砲兵队、火铳兵队,那就一定是要复习角度计算公式,在他们这儿,因为训练时间比较短,夜校的内容也较初级,无非是认字、四则运算,公文格式这些课程。 等牲口休息好了,马夫套了车,他们又开始上路了,这一路山路很多,而且逐渐陡峭,时不时的,大家要下车让马车空车爬坡,并且去运了军需的车辆后面帮忙推车,总的说来,下午的行程还算是顺利的,不过就是大家因为帮着推车,军装都弄得脏兮兮的,自然也谈不上维持军容整肃了,不过,晚上下车时,班长并没有就此指责他们什么,而是拍拍肩膀,说了声‘辛苦了’——很好笑的是,他如此明察秋毫,竟让狗獾有点儿说不出的感动,当然,他不可能对自己承认,只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在这支军队里的确……怎么说呢,待得的确很舒服。 这天晚上的伙食要比中午丰盛,毕竟这是个驿站,虽然在深山中,但物资还是丰富一些,晚上有地衣炒蛋作为荤腥,也有新鲜的炒青菜——驿站附近一般都有村落,而且这村落往往也是比较富庶的,别的不说,有驿站在,他们就可以多种菜:从前菜不是不能多种,而是沉重、便宜,多种了也运不出去卖,因此大家除了主食之外,也就是种上少许,够自己吃的便罢了。可现在,驿站这里人来人往,买地热闹的商贸,让驿站对蔬菜有了极大的需求,因此他们便有了买家,挑着担走个二里路,便可以赚上十数文,这叫大家怎么不种菜呢? “也是因为有了盐——要不也少不得争端。” 老陈是村里农户出身,对于这些事情,他是很了然的,吃晚饭时,他便指点着碗里的腌黄瓜说,“现在盐便宜了也丰富了,菜种多了卖不掉,还可以腌起来,否则,这菜也不是你想种多少种多少的,得可着驿站要的份额,大家在村里分,你能卖多少,我能卖多少,按被分到的份额来种,不然村子里是要打架的。” 现在有了盐,对商旅来说,这让他们随时随地都能吃到很好的腌菜了,村人也因此减少了可能的争端,菜种多了也不要紧,腌起来慢慢卖,就算卖不出去,也可以在冬日自己吃。所以每个驿站的腌菜都是非常丰富的,价格也不算太贵。腌黄瓜、腌西红柿,这是最常见的两种腌菜,大概是因为产量大,制作又简单的缘故,比起雪里红要便宜得多,而且每个驿站都有,一行人走了三天,驿站供应的腌菜各有不同,但这两样是一定必备的。 “驿站也爱拿这些,鲜的拿来是菜,看着快老了,自己就腌起来——” 有个驿站的屋檐下就放着一坛坛的腌菜坛子,老陈指点着告诉他们。“像是雪里红、榨菜疙瘩,好吃是好吃,但做起来太麻烦了,按从前的产量来做还行,现在没有这么多空大量制作,鲜着又不好吃,哪有人吃鲜芥菜的?所以现在腌黄瓜、腌西红柿、腌辣椒是最流行的。上回我们进山的时候,到山里腌辣椒就多起来了,凡是冬日阴冷多雨的地方,多少都是要吃点辣椒的,驱湿气寒气。” 武宁奇就谈起了他来买时,在大江上游吃到的酢辣椒,曹蛟龙也不免怀念腌紫苏叶,来到买地之后,这样的小吃是很少见的,福建道的人似乎不太爱吃紫苏叶,至少并不腌着吃,只是切碎了作为香料,洒在食物上。 狗獾对于这些,没有什么可谈的,因为他不能说多怀念家乡的美食,建州毕竟底蕴浅薄,他们的美食都是汉人那里传过来的做法,要说山珍海味,也就是拿飞龙吊个锅子,的确是异常鲜美,但是鲜味在买地也不是很珍贵,他们有海带汤,这基本都是驿站必备的汤品了,海带黄豆汤——如果是挨着镇子的驿站,那就是海带豆腐汤,这道菜的确是非常鲜美的,和飞龙汤相差也不算太多。在入买的路上,狗獾就已经狠狠地震惊过了——在建州,海带当然也不是没有,但并不便宜……那是产妇才能吃的滋补的好东西,可在买地这里,一碗也就一文钱,就算是再穷的人也喝得起。 “今天我们来复习一下公文报告的写法吧?” 吃完晚饭,大家还不能停歇,一车四人轮流洗漱:如果天气晴好,或者要停留得比较久,大家还得张罗着洗衣服,不过这几天条件都不允许。洗漱完之后,还要在灯光下复习今日的科目,第一天大家都困得直打呵欠——如果不学习,其实也不算疲累,但赶了一天的路还要学习,就忍不住要打呵欠。 但是,习惯就是习惯,该学的还是要学的,对于基础薄弱的战士来说,更是一堂课都不能错过。狗獾一走神就狠掐自己大腿,掐得都有点儿淤青了,但是他确实不能错过文化课,平时他没有别的时间学习,尤其是他的汉语,听说当然没有任何问题,读写拼音也不在话下,但对汉字则只能千方百计地抓住每个机会往前赶。 或许对一些基础好、自律性强的战士来说,买活军的规矩和执行有点儿教条,像是武宁奇,这会儿已经公然开始打瞌睡了,因为毫无疑问,公文报告的撰写他是完全已经掌握了,但是,狗獾已经发觉,买活军的制度,正是针对广大的文盲半文盲、心性薄弱、不习惯军旅的平民设计的,所有的教条,其实都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基础低的那批人给拉上来。 固然这个制度在某一时刻,会让程度高的人感到乏味,但倘若是有天份而无基础的人,便立刻会发现,在这样的制度里,只要他肯努力,知识无处不在,他们可以用极快的速度赶上原本高不可攀的同袍——在外头的军队制度里这是绝不可能做到的!龙生龙凤生凤,将门世家的孩子,从小浸淫军中,他们在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几率,永远高于拉壮丁进来的散兵,这道天堑,除非是奇迹,否则压根就无法跨越! 如果建州也能完全学去的话…… 不免也有几个时刻,狗獾脑子里会盘旋着这样的念头,迸发出让他心醉神迷的幻想:按照父汗的遗命,继承鼎盛时的建州,用买地练兵的办法,练出一支百万精兵,纵横天下…… 但是,很快他也会自失的一笑——百万?建州全员都算上也没有百万!可要只有个六七万的精兵,哪怕没有买地,只是对付敏朝的话,人口又哪儿够呢?纵横天下是别想了,便是用买地练兵的办法,着实也是无从谈起,从哪来那么多知书达礼的小军官,哪儿来的钱给士兵们吃得这么好呢! 也难怪别的军二代,甚至能进入火铳队了,听说连砲兵队都能进得去……人家压根不怕你学啊,这么大的系统制度,枝枝蔓蔓的,就放开了让你学,你能学到多少?买地致胜之法可不是什么机密,而是完全的阳谋,人家就是有钱,有工厂,就算你学会了使用火铳,使用砲弹,可……去哪儿买呢?买地不卖,你上哪买去? 要学,那你就得全盘买化,但没有外力的支持,你如何在利益关系盘根错节的老地盘,把原本的利益节点全都推翻取缔?那完全是自取灭亡!除非……有买地的支持,但那不就等于把自己的头颅悬挂起来,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帮着买地消化自己的地盘吗?图什么呢? 在夜里入睡以前的短暂时间里,狗獾往往会放纵着自己的思绪,思忖着逻辑链中的矛盾。这是他入买之后,用极快的速度学会的一种思考方式——用逻辑来指导自己的行动,所谓谋定而后动,就是这个道理。他们已经出发了五天,进入闽西山区,开始步行盘山,沿路护送,照看着驼马,而在这五天中,因为有了更多的感悟,他的思考也变得更加的复杂,当然了,因为还包含了他个人的野心,和完全处在混沌中的未来,还有他那少年式冒着傻气的幻想,思绪往往和浅层的梦境混合在一起,显得格外的混乱而荒谬。 有时候,狗獾甚至在梦中幻想出一个有头有尾的完整的未来图景,只是醒来后,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有一点余味还悬挂在嘴边,格外的苦涩。在梦中,很多时候他好像都有一个悲剧的结局——改革者多数的宿命,死得凄惨离奇,血脉下落不明,留在历史中的只有大量混乱的记载,没有人会知道他……他正被人扇着嘴巴子! 狗獾一下清醒了过来,意识到有人正在拍打他的腮帮子,同时捂住了他的嘴,他瞪大了眼睛,在漆黑的夜色里模糊地看到老陈的轮廓,以及他低沉又急促的声音。 “别叫!快起来!” 他说,“敌袭,敌袭,有人来抢军需了!”:,, 594 新兵易溃? 敌袭! 狗獾一下完全清醒了过来,一抹脸,就着老陈的手被他拉着,从帐篷里钻了出来,他的心跳得厉害——虽然在建州也曾上阵,不过他的上阵,无非是跟着父亲凑凑热闹,自然不会去前线冲杀,刚满了十五岁,就又筹划南下。这还是第一次遇到敌人夜袭,就算已不是新兵,也难免一时有些慌乱:这会儿连军需那边的人,十几个兵丁里几乎没有下过南洋的老兵,最怕自己人先混乱起来,那就没有丝毫胜算了。要知道,夜袭敌营,有时候最大的战果不是夜袭者本人带来的,而是其在大营中引发的无序的混乱——甚至形成营啸,那可就糟糕了。 当然了,买活军这边,人数太少,是不足以形成营啸的,一般营啸的队伍,都是成千上万人的大军,受到夜袭的影响,又或者是自己人忽然发狂,在深夜中一声尖叫,引得整个军营的人完全失去控制,自相残杀、溃散逃走……老兵油子都知道,行军时晚上才是最需要戒备的,出事多是在晚上,而且有些事很邪门,白日里记得的事情,在晚上还能记得住的都不多。 这还且是老兵呢,若是新兵,遇事那就更加不堪了,不分青红皂白地逃走,这还是好的,有些新兵精神极度紧张之下,甚至会拔刀疯狂砍空气、滚火堆,大叫大闹,乃至于为了维持秩序,只能把它打晕或者射杀的。在原地瑟瑟发抖,这都属于一种常态,总之,狗獾钻出帐篷时,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从没有上过战场,只是接受了几个月新兵训练,有过在各处执勤经验的新兵,第一次出门就遇到夜袭……这会儿可能已经有几个人怕得发狂了,完全无法沟通,已经被打晕,而剩下的人则完全六神无主,缩在原地不知所措,总之一句话,完全派不上用场,只有班长和军需官这样,至少去过闽西前线的兵丁,还有一点儿思考的能力在。 至于狗獾自己呢,他还是有行动力的(有过行军经验、狩猎经验),但也从来没有带兵的经验,事到临头,他才发现平日里所有的文韬武略,这会儿都完全从脑海中消失了,他能想到的办法中并不包含组织人员反攻之类的,而是只有一些从日常的狩猎经验中得到的智慧,比如一会儿可以上树躲藏,如果等到天亮敌军还没离去,那就伺机射杀对面——但是他的背囊还在帐篷里! 看吧,连他也是昏头昏脑,反应比平时慢得多了,这还是狗獾并不怎么恐惧呢,极度的紧张,对人确实会带来很大的影响。但是,帐篷外的情况要比他想得好得多了,居然没有人发狂,也没有多少人彻底失去反应能力,守夜的、睡觉的这会儿都聚在火堆边上,而且明显分了队列,狗獾和老陈一见到队列,本能地就立刻入了自己的小队——说来也是奇怪,本来混乱的脑子,在入队之后便立刻清醒了一层,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到以往的状态,但这会儿好像没那么慌张了。 “点名!”班长站在火堆边低沉地说,“报数!” “第一车1!” “2!” 大家立刻就不假思索,低沉地报了起来,这都是千百次训练中烙进脑子里的,很快,人员被统计出来了,全员都在。看来,并没有人逃跑。 “整理行囊,回来原处集合!” 又是一道非常清晰的命令,而且是在作训三个月里千锤百炼,当时甚至被兵丁们排斥不解,认为毫无意义,只是面子功夫的‘快速收拾行李’,但是,在这一刻,这种多少次的训练显示出了价值,众人脑子里的紧张感顿时不翼而飞了,被‘时限内收好行囊’的紧张所代替。 每个人都立刻飞快地行动了起来,乱中有序地返回了自己睡下的地方,在朦胧的月色中,半摸着黑,有条不紊地收拾背包——东西应该怎么摆放也是有规定的,决不允许随意乱放,这会儿这些规定的用处到底在哪,大家都全明白了,只要是按规定放的东西,都可以在黑暗中飞快的放回背包里,收纳的顺序、摆放的顺序和方位,都是在无数次蛙跳中烙进脑海里的,再愚笨的人也绝不会忘记,只有按规定收纳,才能确保作战所需都在最上层,背包的大小、平衡也都恰到好处,不影响行军。 狗獾虽然之前并不理解如此吩咐的意义,但也还是在多次训练中完全养成了习惯,睡下时,他的鞋袜、武器、防具和洗漱用品,都是放在了规定的地方,这会儿穿起鞋袜、收起毛毯——天热的时候,毛毯就是睡时支起来的小帐篷,支起来的那根棍是登山时候的支撑,毛毯塞下去当底,上面放了洗漱用品,鞋袜穿好以后迅速绑腿,护心的小皮甲披挂上摸黑系好,武器挂在腰间,洗漱用品塞进包里。 不到五分钟时间,帐篷所在地已是空空如也,而他也初步具备了快速行军和遭遇战的能力:背包护住背,基本什么箭都穿透不了背包,胸前的心口也有皮甲,背包里的矛头拧上登山棍就是长枪,近战也有一把匕首,对付一般的山贼,这种装备尽够了。又关键又让人惊喜的设计,在于可以拧的矛头,虽然矛头都是装上去的,但这种拧装法,比绑缚法、榫卯法都要便于装卸,而且能拧得很结实,可以受力,让狗獾爱不释手——如果真正战斗的话,还有火铳剑,远用火铳,近用火铳上拧装的矛头,不过,这不是新兵能发给的装备,目前他们对敌主要是靠刺矛,以买地兵器的锋利,这其实也足够让他们在八成以上的战斗中获取很大的优势了。 利刃在手,心中更稳定了几分,而且,与此同时,‘按照预设流程飞快完成任务’的成就感,也抵消了不少紧张感,这是他们无数次训练的内容,现在能在战场上复现出来是让人满意的,不止是狗獾,其余兵丁返回时,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脚步变得更加沉稳了,呼吸也沉着了下来,不再轻浅混乱——未知的,危险的战场,似乎在收拾行囊这个吩咐之后,被迅速地转化为了一个又一个任务,在他们日常训练中无数次重复,几乎形成本能的任务。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慌张害怕的? “报数!” 重新一轮报数,确定全员到齐之后,班长没有丝毫废话,立刻点名,“胡昂秀,你说说情况!” “是!” 刚才负责值夜的胡昂秀立刻低声说了起来,“刚才我在树上眺望下方的时候,见到山间小路有星点火光,用千里眼侦查,发现至少一十多名男子在黑暗中行走,有见到兵刃反光!” 首先第一个,山间是没有人会赶夜路的,实在太危险了,至少没有大队人马赶夜路,第一个,如果是光明正大的出门,那肯定会点燃火把照明,滚滚浓烟和火光在夜里是很有辨识度的,这种用细烛偶尔照明的做法,不必多说了,必定是来偷袭小队的,而且仗着人数的差距也很嚣张——居然还点火照明了! 不过,他们有兵刃,这让气氛稍微又紧张了一点——可以这么说,如果是手无寸铁的劫匪,哪怕来一百个,有长矛在,军队这里都不可能输的,但对方也有兵刃,未免给结果增添了一丝悬念。 “目前两条路,第一条,我们乘夜撤退,不过这也就意味着军需只能让给他们了,这批军需有两箱是消炎药、绷带、挂瓶器这些昂贵的东西,对方拿到手之后如果转卖,获利极其高昂——在敏朝的市场上,抗炎药比等重黄金都还贵。” “第一条,我们留下来和他们拼一拼,刚才我们临时组成参谋部,商议了一下,决定留下来:这批劫匪应该是上次清缴绣青寨时,窜入山中的客户人家余孽,和其余几寨逃进山中的男丁联手,准备抢一把我们,然后逃往广府,他们手里不会有弓箭,最多也就是一些刀枪。我认为我们可以和他们一战!而且,优势在我们这里!我们居高临下,而且提前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我们的武器也比他们的好!” 班长的话,让一群人提起的心立刻放了下来,大家都认为他的话是有道理的,而且非常的实在——如果说敌军有火铳,有小炮,让这群新兵坚守阵地那就等于让他们去死,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军心浮动是必然的。但现在,既然是一些民间的逃亡百姓壮汉,而且没有太好的武器,大家顿时就觉得这个仗可以打一下了,有时候打仗其实也就是算账,充满了利益的权衡,而不是完全只靠一腔血勇,这也是打仗和打群架最大的区别。 虽然还紧张,但那股不知所措的慌乱,不知不觉已经完全消失了,就连狗獾那不自觉轻颤的手也完全稳定了下来,直到停止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刚才在不自觉的颤抖,但现在他完全不再多想了,而是上前一步毛遂自荐,“我射术很好,我可以在树上射他们。” 大家都知道,护送的军需里是有弓箭、弹药的,没出事就运到前线去,这会儿出事了就是军士们自保的军备。班长指定狗獾和胡昂秀上树夹击对面,胡昂秀有弩箭,在前方大树上,狗獾则被安排在阵营后方的一株树上。在后方,他可以尽情输出,至少在接战开始之前,能射死几个人——十几人这是不现实的,哪怕只是几个人,其实也会对对方的士气造成极大的伤害。 他背负弓箭、背囊,迅速攀爬上了一根较粗且角度好的枝干,解下弓箭,挂好箭囊,爱惜地轻轻捋了捋箭羽:好箭,弓也保养得一丝不苟,从军需的角度来看,买地办事的效率实在不是别处可以比较的,敏朝的弓箭十把里能用的有两三把就不错了,就是建州,弓箭保养得最好的也是军士们被点兵时自带的那些,一旦建州也开始尝试建立军需仓库,就立刻会出现保养不当不堪使用以及贪墨的问题。 “买地……买地的军队,这套作训的方法……完全是……完全是不可想象的!” 他居高临下,望着营地上,新兵们根据班长的命令,各自分组,寻找隐蔽点,看着战友们各行其是有条不紊的脚步,以及极其熟练几乎成为本能的战术动作,指尖不由得又轻轻地颤抖了起来:在外行人看来,这似乎没什么了不起的,士兵不本该如此吗?甚至就连买地自己的兵都没有什么自豪的感觉,在他们看来,这完全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们只是在复现自己多次训练后,几乎形成本能的操作而已。 但只有在狗獾这样见识过敏、建军队的人,才会知道眼前这样的自然有多不自然——新兵!甚至比老兵还要更加镇定,更有纪律!第一次上战场,也能保质保量的完成战术安排!没有营啸,没有溃乱哭嚎,没有人精神崩溃,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新兵遇夜袭,哪怕在建州也几乎是必败的局面,在买地这里,几乎看不到输的道理! 但是,或许是因为这样,是不是有几分心大了呢,把一个建州的贼子,一个新兵,安排到大后方,安排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一个可以方便地射杀他们所有人的位置…… 有那么一会儿,狗獾本能地开始估量着对下方买地兵丁的射击角度,可很快,一闪一闪的火光已经很近了,狗獾隐隐也听到了粗重杂乱的呼吸声,眺望到了一涌一涌的人头——他还看到前方树干上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胡昂秀做好发射弩箭的准备了。 下方的林间,也有手和刺矛杆摩擦的吱吱声,狗獾知道,一会儿在这里发生的场面可能会很血腥,可能会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买地的军队可能会显得很残忍,因为班长下达了‘不留手’的命令,也可能会有新兵在杀人后呕吐,场面会有些混乱,但他同时也深刻的明白—— 用这套不可复刻的作训办法,培养出的军队,是无敌的! 没有人,没有军队会是他们的对手! 在此时此刻,正如同买地先进的生产力一样,先进的生产力所制造出的军队,也一样先进到恐怖的程度! “咦?” “冇人?” 敌人已涌入了空地,并且发出浓浊的疑问声,在他们呛啷啷的抽刀声中,胡昂秀微微一动,‘嘣’,一声轻响,对面队伍中有人应声倒下,人群发出一瞬间的混乱。 狗獾闭了闭眼,把所有野心、不甘、恐惧和遗憾,跟着所有杂念一起全部咽下,他张开眼,毫不犹豫地拉弓,松弦,指尖的利箭呼啸而出,没入对面的敌群之中,带来了后方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为买地)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595 致命细节(下)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在有长矛的时候,第一战斗手段一定是拼长矛,只要把自己设身处地的代入兵丁的视角,就会发现这实在是一种常识——如果是你和别人拼命的话,你当然也会希望自己处在一个能打击到敌人,自己却并不会被打击到的境地了。 换句话说,在双方的战斗中,拥有长兵器的一方总是能占据一些优势的,从这个逻辑来推论的话,拥有弓箭的一方,优势也会被无限的放大,这就是为何民间对于弓箭的管控比一般刀枪更严的缘故了。也因此,买地选择宿营地是有标准的——不能在河滩上,最好是在附近地形相对的高处,这个小分队严格地按照规矩行事,于是现在他们便不必面对居高临下的敌人:如果居高临下的话,高度可以一定程度上弥补武器的差距。 这就是战术思想带来的战术主动了,在战场上,这种无形的优势,有时只是一个闪念,但却和勇气、战斗技巧一样重要。小分队的新兵们,这一次就体会到了遵守规定带来的好处,再加上他们这边有弓箭和弓手,那帮客户男丁虽然一团血勇,但战斗的结果从一开始就已经完全确定了——人还没开始冲杀呢,没瞧见买地的兵丁在何处呢,嗖嗖的风声中,走在队伍前头的首领人物一声闷哼,已是软倒在地。 新鲜的血腥味随之涌出,这帮新鲜聚集的流匪,顿时骚动了起来,还没有真刀真枪的接敌,已经有人惊叫着‘有埋伏’,同时盲目地往回跑去,就着月色朦胧的照影,还可以看到几个人脚步慌乱,直接绊倒摔了出去,倒霉些的还咕噜噜滚下了山坡。 这就是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的普通人,在战斗时最常见的表现了,有时候导致失败的并不是敌人的强大,而是自己的慌乱,秩序一旦丢失,剩下的人想要冲散买活军的长矛完全就是做梦——敌人大约二三十人,是买活军人数的三倍,可这会儿,被吓着了,恐惧逃脱的大概七八个人,不知所措站在当地,被后头的人推挤着往前冲的又是七八人,这时风声再响:胡昂秀重新给弩箭上了弦——他动作真快! 在刚才的混乱中,敌人已经通过了山路隘口,来到营地之内,因此胡昂秀这一次射倒的是后方的匪徒,这就激起了更大的混乱,更多人惊叫着逃跑,而狗獾也把握机会,又射倒了一个前方的带头人,接下来,他们就没有发挥的机会了,因为营地里的兵丁们已经迎了上去,用长矛肆意地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这边的武器长,对面又没有甲胄,那照着躯干一捅不就是一个血洞?虽然不少人的矛头被卡住了拔不回来,但是,对面的人员经过这一轮进攻,已经完全没有血拼的想法了,脑子机灵的已经开始转身逃跑,武器都丢了一地,而运气不好,走在前头的,受伤之后逃也逃不动,只能软倒在地,用生疏的官话喊起了求饶的话语。 一场短暂的遭遇战就此结束,余下的是一地的血腥味,还有排泄物的臭味——一个是恐惧之下失禁了,还有一个是被矛头戳进了肚子里,肠子流出来,新鲜的排泄物当然也随之泄露。这种味道对于百姓们很陌生,但在有游猎经验的人那里是很好判断的。 狗獾在行刺事件时,也在场外执勤,他就闻到了那股新鲜的臭味:百姓们议论纷纷,不知道异味的来源,但是,他是最清楚的——其实就是人的肠肚破漏了,和血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的一种特殊的异味,之后他们去清扫场地时,也发现了刺客的残骸——被压成一团血肉了,六姐在危急时分幻化出的一根长杆,直接把他压在了地面上,而且并不是平躺着压穿身体的一个部分,而是从头顶往下压,一直压到脚,一个大活人刹那间就只剩下了一地的碎肉、烂糊糊的内脏,骨头渣子以及那股子刺鼻的气味…… 这会儿,那股味道又让他想起了清扫战场的回忆,狗獾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这才收拾好弓箭,从树干上灵巧的滑落下来,就着朦胧的月色回到人群中,帮着点燃火把、煤油灯,让营地这里恢复了光亮。 “第一车巡逻,第二车盘点军需,第三车过来补刀了!” 班长继续站在营地中央,高声发号施令,士兵们也不敢懈怠——这短暂的战斗虽然以己方大获全胜告终,但直到天亮大家肯定都不能完全放松。万一又有更多人来了呢?万一倒在地上的敌人有人还没死,只是装死,还要找准机会带走一两个呢? 当然,从结果来看,一两个人死了是无关紧要的,但那都是别人的看法,身临其境时谁愿意做那个枉死鬼?狗獾上交了弓箭,随后便立刻从行囊中取出长矛组装了起来,和曹蛟龙结伴,开始清扫战场——在营地周围有十几个受伤无法逃走的匪徒,有些还在低沉的呻吟求饶,有些则已经了无声息,仿佛死去了,曹蛟龙举着火把,和狗獾一起,两人结伴,不分青红皂白,对匪徒都是先往心口戳几矛,确认对方已经死透了再离开——就算是装死,这么十几个人,他们也有足够的耐心去确认。 他们补刀之后,老陈和武宁奇便开始把尸体拖到下风处堆垒在一起,这倒是各方打扫战场的常规操作,买地也没有太特别的规定。很快的,大家都出了一身的臭汗,第二车的新兵盘点完军需箱子没有遗落之后,也过来帮着搬运尸体,他们此时免不得有些作呕了。因为拖拉的‘尸体’,有时候还没完全死透,虽然心口被戳穿了,但还是会发出轻轻的呻吟声。 “这帮刁民也是没见识!” 曹蛟龙和狗獾,就要镇定得多了,他们毕竟是曾见识过死亡的人,早已习惯了这种残酷的场面,曹蛟龙有些不屑地道,“械斗多了,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今夜便不是我们买活军在此,而是辽东的边兵,他们也落不得个好字!你说可笑不可笑,那还有五个人用绳索帮着相连,逃跑时彼此牵绊,五个一个不落都跌到山坡上去了,现在还在那里哀叫呢。” 用绳索连着彼此,这是夜盲的人晚上出行常用的办法,建州这边倒是很少有人夜盲的,但狗獾在汉人的辅兵里看到过类似的操作,他道,“如此看来,应该是闭塞的农夫,若是进城工作,或者是扫盲班上得好,早该知道夜盲的起因是缺乏维生素甲,多吃肝脏能改善许多。” “嗐?->>【退闶侵懒擞秩绾危诖遄永锊槐瘸抢铮睦茨敲炊喔卧喑阅兀烤褪堑刂骷乙膊荒苋杖丈奔Π!崩铣绿Ц吡松簦诤笸反钋涣耍翱匆律溃饺沼Ω檬亲≡谏钌嚼锏模盟浅隼匆膊豢铣隼矗故乔灼菝且唤芯透爬创蚣医偕崃耍〈痈由暇筒焕鲜担∫宜担庑┐逭几们恐魄ㄒ频郊α喝ィ?br/> 狗獾稍微捶了捶腰,环顾着夜色中山色隐约的轮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闽西这里,确实比云县、吴兴县那一片要穷得多了。这深山老林的,物产贫瘠,似乎也的确没有什么住人的价值,难怪自古以来,人烟稀少,多是蛮夷居住期间,估计也是因为这里山路崎岖,地方官都没兴趣进山管理的缘故。 就说现在走的路吧,也不是水泥路,闽西纳入买地已经四五年了,但水泥路还没有四通八达,直通村寨,只是修了一条连接驿站的主干道,从主干道往外去各村寨,还是要走小道、山路,这也是为何军需官要人看马了,因为近期的战斗就发生在没有水泥路的地方,军需只能靠马、驴来驼,那就需要有人在旁照应着。倘若就他一人,马队都照看不过来。 “这片地方,要剿匪也难。” 战场已经清扫完毕了,大家都感到很疲倦,去巡逻周围的战士们也回到营地里,留下一人在树上放哨,其余人重新拨亮了火堆,同时点燃了灶火,炊事兵已经在烧水准备下伊府面来吃了,虽然周围还隐隐传来那股子血肉和排泄物混合的味道,但这不影响士兵的食欲,毕竟,战斗实在是很耗费体力的事情,他们经过这么半晚上的劳顿,个个都饥肠辘辘了,倘若不吃个饱饭再休息一会,第二天是很难爬起来赶路的。 狗獾和胡昂秀作为弓手,受到了班长的嘉奖,而且他们彼此也友好地互相打了个招呼,确认对方的射术不错,胡昂秀从前是猎户——这就解释了他为何这么会使弩箭,而且胆子为什么这么大,一般山林的猎户不太会用大开弓,以小巧的弓箭为主。 现在,这支队伍彼此已经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了,经过这么一场伏击风波,大家已经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不论出身为何,彼此都已经勾肩搭背起来——知道彼此是值得托付的战友,在战场中可以放心的交付后背,这种亲密感丝毫不亚于亲情,甚至说难听点,要是父母手足关系一般,那还不如这样的战友值得信任呢! 有了这样的关系,大家在吃面时的话也就比平时要更密,更肆无忌惮一些了。狗獾眯着眼,满足地吸溜着面汤的时候,也就敢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看现在山林中这样的残匪不少呢,清扫他们是个难题,以后附近的村寨要出行时,恐怕得小心了。” 这是确实的事情,就是刚才那波人,三十个人里也有七八个人逃跑了,小队这里当然也不会去追了——摸黑在山路上追本地人,那是找死,是给对方反杀的机会。可以想见,在这样茂密的山林里,要抓到这样的零星匪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军需官也点了点头,“最近闽西不太平,山林残匪有很多,这波算是比较大胆的,甚至敢来抢我们兵丁了。其余零散的乱兵也有打劫村落百姓的现象。” 狗獾立刻就在心底做起算数了:买地现在的兵丁总数是多少?他们要维持在南洋的统治,必定需要大量的军队的,那是生番地。现在还要在江浙一带扩张,还要在闽西这里剿匪……兵丁的人数真的够用吗?要知道,这种散兵游勇滋扰村落的滋味,建州可是完全领教过的。 不需要多,只要几百人的队伍,分分合合,依托深山老林,给正常的生产造成的困扰那就真是让人没法说,你去清缴吧,出兵那就是钱,而且一看到你来了,他们往山里一钻,你怎么搜?没法搜,搜山就是送人头,至少也得被一换好几个,因为当地的山民那就是熟悉地理。你不清缴吧,他们以战养战,毕竟是地头蛇,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不断游说村民入伙,给吏目、军队制造麻烦,至于抗税什么的这都是细枝末节了…… 前些年,东江岛就是这样,在建州后防搞事情,让父汗非常的恼火。狗獾也多次思忖过这样的战术,他认为这是无懈可击的,凡是在山区,而且是在和统治政权关系不睦,对他们不满的山区,这就是完全无法杜绝的现象。 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六姐对于客户人家是太严酷了一些,毕竟客户人家就居住在闽西广北延绵不绝的山区,而且一向骁勇,又注重宗族,六姐的做法可以说是全踩住了他们的痛点,这些散兵游勇,看着自己的宗族被无情分拆,族人们各自凄凉四散,有些甚至被迫迁徙去了南洋,就等于是被六姐搞得一无所有,无牵无挂了,他们聚集在这片山区,将会成为一大痼疾,极大的影响此处的统治秩序呢——今晚这些人,那是主动来寻衅才被买活军的兵丁轻易打倒的,如果他们躲藏起来,小队根本找不到人。而倘若经过此地的是一支商队呢?他们能否镇定迎敌? 狗獾是丝毫不怀疑六姐的神仙身份的,毕竟,他在现场见识了六姐对刺客的应对,但他认为,就算是神仙,恐怕也拿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来处理闽西山区如今的动荡,借着这会儿大家这股热乎劲儿,他也就说出了自己的疑虑,“难道,闽西以后就要沦为少有百姓居住的无人区,把官道以外的地盘,全都让给匪徒吗?否则,一般的百姓面对这些悍匪,又该如何自保呢?” 他的疑惑,略微有些超出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大头小兵。不过,不论是班长还是军需官,都没有责备呵斥的意思,这也是买地的军队和别处最大的不同之一——军官们待人和气,绝不会呼呼喝喝、殴打凌虐兵员,这在敏、建行伍中是不可想象的。 他们不但不打人,而且还非常的讲理,就像是现在,班长甚至夸奖了一句,“的确是家学渊源啊,大家都要和他学学,这种视野是难得的!” 随后,他才胸有成竹,笑着解答了狗獾的疑惑,“这个问题么,等你到闽西前线,就自然迎刃而解啦!” 啊,这?狗獾不免就陷入了更深的疑云之中:看这意思,难道六姐有什么办法,能破解这战术困局不成?不可能吧,这可是父汗苦思冥想,几年下来都无法去除的心病啊……:,, 596 难题的答案(上) 从脱离驿站开始,跋涉进入山区前往前线,众人一共是走了约七天的时间门,这主要是因为携带了军需,而且山路陡峭的缘故,很显然,行路难这个问题,在闽北虽然得到了较彻底的解决,但在闽西只是刚开了一个头而已—— 闽北的人口密度很大,而且派上用场的土地多,哪怕是深山里的村落,也有铺水泥路的价值,不单单是为了解决村民出行和稻米运送的问题,而是因为吴兴县到云县、彬山这边的山区,很多地方都被规划成林场,种上了速生林,否则纸浆压根就不够买地用的,如此一来,修路也就不算是全然的亏本生意了。 闽西这里,距离用纸大户印刷厂太遥远,又不靠海,山路水泥化的速度显著地就慢了下来,再加上住户稀少——现在还比之前更少,众人七天内沿路走来,经过了至少十几个空无一人的寨子,这都是在过去半个月内仓促迁走的客户人家。他们也是闽西山区重要的人口组成部分,一旦离开,此处简直就成为半无人区了——还好,临走前他们赶着把田里的稻谷收了,并且作价卖给了衙门,这才减少了让人痛心的浪费。 “也不算是完全浪费吧,”军需官老马在夜里打尖时这么说,“咱们行军时,不是老能发现有人在远处瞭望吗——有些是前些天那样的逃人,有些是山里的蛮子,他们本来就是觊觎此处的收成的,现在原主走了,也眼馋这么好的围屋。所以,这边事了之后,还得把围屋给炸了,再组织蛮子们建吊脚楼,让他们搬迁到山下来种田。” 福建道当然也是有蛮夷的,只是能搞的事情很少,不像是建州蛮子这么强势罢了,只看他们的动态就知道了,福建道的蛮子,是被客户人家驱逐进深山里居住的——属于打不过客户的一族人。多少也有人不解,为何不让他们沿用围屋——“这屋子真是挺好的!炸毁岂不可惜了?” 屋子的确是很结实的好东西,他们这会儿就在围屋的广场里吃饭呢——厨房里还有没来得及带走的柴火,灶也是现成的,这几天,众人都是在围屋里吃饭,同时住在二楼的碉堡里,虽然逼仄了点,但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用支帐篷,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围屋一般选择的都是附近最易守难攻的点,不住围屋也很难挑选更好的宿营点。 至于为何住碉堡,而不住更宽敞的房间门,自然是不能肯定是否有余孽隐藏在周围了,再说围屋太大,分散居住若出事也不容易呼应,权衡之下,只能冒着一点被夜袭的风险,住在围屋中最有战略主动的房间门里。 其实大家晚上睡觉时,都是有点儿悬心的,并不能完全放松,但即便如此,大家也不能不承认,这些人去楼空的壮观建筑,实在是很好的屋子,用料十足,在战术上来说,也让这些当兵的一眼就喜欢,就这样炸毁了,本着珍惜物力的习惯,大家还有些舍不得呢! “这你们就不懂得了,闽西争端,就是因为舍不得毁掉围屋而起,为此杀了多少人,迁移走了多少人?还留着围屋,那些人岂不是白受苦了?” 经过夜袭事件,原本还有些生疏的几拨人,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亲如兄弟了,老马作为其中军衔最高,见识最多的老大哥,话也比前几日多了不少,亲切地数落着小老弟们,“你们这看问题也太片面了——且不说组织汉人流民迁入,他们会不会逐渐也和前头的住户一样抱团的问题,哪怕就是把这些围屋,白给那些蛮子住,对我们有什么好?怕他们没有更紧密抱团的条件?自然是要建吊脚楼了!” 这倒也的确是有道理的,众人都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狗獾心里有点说不出的不舒服:一方面,他就是蛮子,而且是很能搞事的蛮子,所以他理解为何买地朝廷要防备福建道的蛮夷,但另一方面,老马说到福建道蛮夷的时候,和提及汉人时完全不同的态度,那种让人难以言喻的,潜在的居高临下的感觉,却也让他有种感同身受的抵触和委屈,说好了的华夏呢?汉人似乎还是默认的高人一等啊…… “闽西这里的番族,应该都还好吧?汉化程度很深了?他们也是农耕的?” 除了他以外,其余人自然对老马的话毫无反感,甚至假如老马把番族和汉族相提并论,他们才会吃惊不悦呢,这会儿大家都没有感到一点儿不对,曹蛟龙兴致勃勃地问,“若是农耕的,那都是好转化的,放牧的要难点儿,改种地那的确实在是太难了。” “在福建道,自然是种田了,还有打猎、打鱼的,但日子也过得很苦,他们种田技术特别不好,收成很低,转化起来的确是容易的——高产粮种就行了,这两年都是靠高产粮种在扫盲,比起别的土番来说,是不算难的,凡是种田的土番,汉话一般都能说的。” 老马的回答并不让人意外,而且种田的土番往往也很温驯,是不会造反的,毕竟农耕需求的就是稳定,狗獾在心底默默想道,“这些土番肯定对六姐奉若神明……” “那些土番第一年种高产粮的时候,还嘀嘀咕咕的,等红薯收成了,就不必多说啦,嗐,现在寨子里信仰的已经全是六姐了!” 果然,那边老马已经絮叨了起来,“还有要给六姐献人牲的,吓得长汀县的衙门屁滚尿流的,其实在客户人家出事以前,长汀县的工作也是不好做……土番的教育和后续发展也是让人愁,他们住的地方更是犄角旮旯,出个山要两三天的光景才能到镇上,叫他们迁移到山下或者干脆进城做工呢,又是顾虑重重的,留在山里吧,陋习却又很难改!你说连这批客户人都阳奉阴违,表面上六姐好六姐妙,私下还过着自己的日子,这些土番又如何能例外呢……” 比起治理地方,行军打仗都爽气点了,说到这里,众人也都是直摇头,狗獾心中,对于买地那种无所不能的印象,仿佛也出现了一丝裂痕——不过,他反而因为发现了买地统治的薄弱点而松了一口气,似乎如此反而安心了下来,感觉自己稍微能理解买地了一般,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才能完全融入呢,毕竟,一个人怎么能融入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和了解的地方呢? 现在,随着老马的抱怨,一幅更真实的买地画卷,便在狗獾眼前徐徐展开了,原来买地的百姓也不是忽然间门就变得知书达礼,一个个精明能干到让他吃惊的地步,同时对六姐毫无理由的忠心耿耿——他们也是从一无所知被一步步教育过来的,就是现在,这些番族也还在转化的过程中呢。狗獾倒是不怀疑几年之后,他们也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但是这对建州的他反而是有鼓励意义的,如果福建道的番族可以完全买化的话,那么,他倒也可以隐隐约约地在买地这里,看到建州的未来了。 经过老马的解释,大家算是认可了朝廷的处置,同时又多管闲事地着急起了番族们的迁居事宜——楼可以炸,但是,围屋边上那些开垦了多年的熟地,才刚收了上半年的庄稼,若是任由其荒废到明年,那可真是可惜了的。除了狗獾、曹蛟龙和武宁奇之外,其余士兵多数都是农家出身,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认为有必要向上反应,请求加派人手,尽快安排番族们迁徙过来,为下半年的收成播种,“再不播就来不及了!误了农时,起码要损两成的收成!” 汉人果然对农耕是极为看重的……狗獾也在如饥似渴地丰富着自己对于汉文化的了解,而曹蛟龙、武宁奇这样的军二代,也在和同袍们的闲聊中,看到了和以往仕宦人家完全不同的角度:对于他们这样不事稼穑的公子哥来说,手上永远都是撒满的,一季庄稼折合的收入,压根就看不上眼。他们无法理解这些农舍人家,现在即便也不缺这么点钱了,却依旧无法容忍好地抛荒的心情。 若是在敏朝,这或许是会被讥笑为‘田舍汉’的,但在买地,这样务实俭省,勤于生产,勇于建议的精神,是被鼓励的,老马并没有训斥他们,而是解释着目前的想法:“凡是可以支帐篷的地方,熟田都已经组织土番来接手了,只是人还在路上罢了,想把人弄出来也并不容易那,咱们这一行之所以没有对讲机,还要运消炎药,倒不是为了一线准备的,而是为了这些进山去组织土著迁移的兄弟们!” 武宁奇在军二代中是最无经历的,原本只是在家中读书习武而已,他不免有些天真地问道,“为何呢?换块肥田耕种,难道不是好事儿吗?还要准备医药,是怕迁移路途中出了事故?” 他这样的想法,无疑是过于幼稚了,没等老马接话,狗獾便忍不住冷笑了声。 “这好事儿也要分对谁了,对一般的丁口,那自然是大好事了,可在族里的——人上人来看呢?” 他本来想用‘牛录’这个词的,但又意识到这是建州的土话,停顿了一下,本能地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最能概括意思的词语,“再贫瘠的地方,也有利益的剩余,只要有利益的剩余,那就会有人靠着这个活,你让他们迁徙,那就是破坏了他们的利益,有人胆小,不敢反抗,有人聪明,知道去了新地方,就算所得的份额少了,但总量却多,也愿意联合,可总有人胆子又大,脑子又笨,可得防着这样的人!” 他算是见证了建州的崛起之路,同时也是父兄不断收拢权力的道路的,对于这其中的道道,哪有不熟悉的道理?一番话算是说透了其中的弯弯绕绕,武宁奇无话可说了,寻思了一番也不由点头道,“是了,客户人家不也是这个道理?其实,按着衙门的安排,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好事儿的……” 但是,偏偏总有一些无知又大胆的人盘踞高处,或者不如这么说,高处的人往往会被利益被喂饱喂熟了,逐渐变得无知且大胆。狗獾心中也暗自警醒自己,将来不论走到什么地步,都万万不能耽溺于眼前的利益。 他又意犹未尽地说出了自己刚才想明白的道理,“至于说这一季的收成,该损失也是要损失的,必须是先炸掉土楼,再让人过来种田,千万不能有让他们暂且借住半年的想法——这么好的房子,一住进来,哪还舍得拆啊?到时候,这么多的折腾,这么多的人命,也完全前功尽弃啦!” 在朦胧的夜色中,他感觉到老马赞赏地投来了一瞥,便不由得意了起来,骄傲地把头高高抬起,就像是一只斗胜了的小公鸡,“别说住进来之后,不会抱团,这土楼的形式,这气质,就决定了住进来的住户会逐渐紧紧地抱起团来,一点秘密都不留下,全听首领的话——这建筑的气质,会影响到住户的气质,可不是白说的话,我们——” 他刚想说,所以我们建州即便打下了盛京,也绝不敢完全汉化,住所都还保持着原本老家的习惯,但话到了口边又吞了回去,还有些心虚地看了看战友们,不过,他们都似乎没注意到狗獾不自然的停顿,老马也含笑紧接着说,“狗獾兄弟说得不错!形式主义虽然不可取,但如果连形式都没有,那就更不行啦。所以别看庄稼重要,但长远的人心和利益更重要!” “不过,你们这些小子,也别着急,衙门都考虑到了,耽误不了太多事儿。一面有人去接人,一面,爆破队也在炸围屋了,爆破队在山头炸屋,我们先遣队去山坳接人,爆破队的动静,也能担保他们的安全,都是齐头并进、双管齐下的事情!” 这消息便让战士们安心了,都是纷纷笑道,“确实,我们也是多虑了,咱们的衙门可都是能人,哪有考虑不周的道理?” “就是,这草包吏目想要晋升,百姓都是不答应的!” “这倒是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巧妙!” 便连狗獾,也没想到爆破队居中策应的同时,还能用炸屋的动静来威吓土番的头人,让他们乖乖配合。老马这么一说,他也油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学到了一招——这种不断学习进步的感觉,对他来说比最醇的美酒都让人着迷上瘾。 这会儿,狗獾也不得不相信,或许自己……不,或许父汗的智慧,的确也有很大局限,对于游击战术的破解,确实有没发现的盲区,却被买活军轻易掌握,以至于他们焦头烂额的大问题,在买地这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但,这一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呢?狗獾隐约觉得,其实在这几日的见闻过后,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在他的心底,这答案好像只剩下一层薄膜似的,蛄蛹着,翻腾着,随时随地都能突破到意识之中。 可是,偏偏就好像就还差了一点火候,他始终无法完全领悟,这一整日行军时,他都有点儿抓耳挠腮的,走山路时差点还滑下山坡去——昨夜下了一点雨,山路更难走了,狗獾还是第一次来到南方多雨的山林,他也就不敢再寻思,而是专注在了眼前的道路上了。 直到这天晚上,他们抵达了西湖寨,在已经被炸断了支撑的残垣断壁附近,见到了前来送晚饭,又殷勤地用生涩的汉话,问他们要不要热水擦身的土番少女时,狗獾方才一拍大腿,完全明白了过来。 “——太简单了!”他不由得高叫了起来,悔恨着自己的愚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答案,不是明摆着的吗!”:,, 597 难题的答案(中) “六慧,六慧,水开了——别看了,水开了,回来下粉!” “噢,好好!” 天色已经很晚了,在围屋附近搭寮居住的族人们,多数也都用过了晚饭——红薯粉下满满一碗,大量的加醋,之后再加盐,加腌菜,加腌辣椒,热腾腾、酸兮兮、辣味十足,同时也足够咸,可以补充干了一天活计消耗的体力。 晚饭能吃这样一大碗红薯粉,可以说是很实惠了,说明这个刚搬迁的輋寮,日子过得不错,不过,这样的红薯粉用来款待买活军的贵客,那就又有点儿拿不出手了。 六慧作为輋寮里手艺最好的姑娘,被族长叫到自己的寮子里帮忙,一看到远方有一队人马翻山越岭,遥遥地走来,她就立刻开始准备了:年前腊的野猪肉,已经开始长蛆,又经过了一次仓促的搬迁,离开了原本储藏的环境,也到该吃的时候了。她把腊肉取下,先从灶台里抽出一根柴火,烧着上头白色的菌丝和蛆点儿,随后,又把最外面一层皮削去——但没有舍得丢,而是摆在一边,打算一会儿留给族长一家,证明六慧并不是个爱偷吃的姑娘。 处理好腊肉之后,她先把它放入锅中熬煮,同时开始摘菜,菜是新从林子里讨回来的野菜,輋族人采摘打猎自然是很擅长的,五月里的天气,要吃刚出头的嫩红菜,还有苦菜也抓了一大把,打算一会和腊肉一起炒,她的动作很快,收拾好了之后,暂时无事可做,就从厨房里出来,站在屋子边上,眺望着暮色里逐渐接近的马队。直到被自己的姨母——也是族长的妻子叫回来干活为止。 水确实已经开了,在朦胧跳动的火光中,大锅里散发着煮腊肉的香味,六慧想用筷子把腊肉挑起来,但很难办到,只好改用竹编的盖帘,用两张盖帘把腊肉夹出来晾着,随后取来红薯粉干,度量着马队中的人头数量,先下了十大团进去。 “出来得太急,不知道把笊篱扔到哪里去了!” 她姨母刚好走进来看望她,便轻声地和六慧聊天起来,抱怨着迁徙的仓促,六慧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毫无印象,“要去石生家里借一下!” 笊篱肯定是要借来的,否则就无法捞粉起来了,姨母又连声应着,转身匆匆地走了,过了一会,石生家里的小弟拿了两个笊篱走过来,“佛慧姐,我哥哥说一个不够,家里有两个,都给你了!” 他年纪太小,记不得六慧已经改名字了——輋族人往往有两三个名字,小名、本名以及记载在族谱上的谱名,一般本家人,或者在成亲之前,族里人都会叫小名,而小名往往和信奉的守护神有关,譬如信奉‘石将军’的,小名就和石头有关,信佛的小名里就带佛字,自从两三年前,闽西落入买活军手中,买活军的商队和吏目开始进山了,輋寮就出现了大量的改名行为,虽然吏目们一再强调,六姐不喜欢被崇拜,但輋寮中现在起了‘六’字头做小名的人依然很多。 六慧便是其中的一个,在这个輋寮里,改名的现象是很常见的,因为大家确确实实地看到了买活军的好处——买活军让他们种红薯,那一年冬天,寮子里第一次没有冻死饿死人,大家很难得在不用做活的冬日里,还能把红薯尽量的吃饱,光是这一点,就是从前所有守护神都办不到的事儿! 当然了,红薯并非是买活军带来唯一的改变,他们还吸纳了很多人口下山去干活,第一年只有男丁——寮子对于带走姑娘的行为还是很警惕的,他们也害怕輋家女娘在外头遭到了欺辱。这些男丁在秋收后下山去干了三个月的活,其实也走得不远,就是在附近的驿站修路,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许多珍贵的布匹和棉花,还有宝贵的咸盐——买活军的盐价格的确是不贵的,可在此之前,寮子里真没有什么东西能换盐啊,他们实在是穷得厉害,就差给那些一样是客户的汉人去做佃户了! 这些寮子里的輋人当然不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这个节点也恰好是徭輋客和汉客融合的节点——在这个时间点,輋人虽然没有自己的文字,但还保持着比较有独立特征的语言,分布在闽西、广北、江阴山区的輋人,还可以用自己的土话互相交谈,他们虽然也自称是客户,但却清楚的知道自己和汉人客户的区别。 徭輋客,很好地表达了他们的身份——徭,他们的穿着、习俗和血统和徭族是很接近的,輋,这个字的意思,从字形就可以看出来,是在山间搭房子住的人,客,他们是迁移过来的人。輋人和徭人的关系的确是密不可分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性情都还算是温驯,都以农耕为业,但种植技术也就比刀耕火种先进一点点,所以,可想而知他们都是很穷的。 这种穷困,在小冰河时期转化为了生存的危机,受到这种压力影响,輋人逐渐抛弃了在山中单独聚居耕种的传统,开始给附近的汉人客户做佃户,又因为这样长时间的混杂居住,最终他们的语言也受到了影响,和汉人客户说的土话——也就是河洛正音融合,彼此甚至可以无障碍的沟通。从此,徭輋客和汉客便不那样好区分了,因为毕竟住在一起,互相通婚,血脉上也有所融合。 但在这个时点,徭輋客和汉客虽然在同一片山区居住,彼此间却还是泾渭分明,甚至还存在小小的摩擦——由于輋人的耕种技术不好,他们无法久留,开垦的耕地,几年内就会耗尽肥力,所以他们是采取独特的‘游耕’制度,种个几年就去别处了,以前嘛,无所谓的,山里本来也没什么人,可现在,汉客进入山地里了,可以开垦的好荒地越来越少,他们也当然会感受到不悦了。 不过,在这种不悦进一步升级,又或者促使他们改换生存策略之前,买活军来了,用一种非常娴熟的套路,改变了輋人们的生活:第一年,他们只是来要求輋人们种红薯,并且丈量了山间土地之后,要求他们跟着‘田师傅’学习种水稻——在此之前,輋人和徭人一样是只种旱稻的,有些时候,这是因为山间没有引水的条件,有时则是遵循传统,最大的原因还是他们没有种水稻的传承。 “你们的耕种技术也就比南洋的刀耕火种、随种天收要稍微好一点吧!” 田师傅是经常这么说的,他的管教非常严厉,不过并不会让輋人们过于抵触,因为他是徭人,徭人的土话和輋人的土话是可以互相听懂的——田师傅是被人卖到丰饶县做开荒的奴隶,又设法逃到买地的徭人,他可以说得上是见多识广了,姿态高一些当然也在情理之中。 这样,第一年他们就迎来了极大的丰收——亩产只要在两百斤,对輋人来说就非常值得庆贺了,可那一年,水稻的亩产达到了四百斤(种得不好,田师傅不太满意)——而红薯的亩产呢?三千斤! 那个冬天之后,小名里带六的輋人就很多了,大家对于扫盲班和学说汉话的态度,也从敷衍变成了积极,到了第二年,不止男丁去做力工,女眷们也都下山去长汀州府干活了,他们中有些人还被组织着派到泉州一带去做活,年都没有回来过,等到春耕前才急匆匆地回来干活,大包小包背着的东西让人移不开眼:花花绿绿的布料,反着亮光的小镜子,还有马口铁的饭盒餐具! 如果不是在山下的花销也很大,而且规矩也很严格,再加上大多数人还是很害怕脱离族群生活——輋人的婚姻都是族内通婚为主,总体来说,他们的氛围是相对封闭的——否则,还有谁想种田呢?大家怕不是都要进城去做工了。 即便如此,这些东西也让寮子里骚动了许久,让很多少女燃起了下山做活的想法——嫁人是理所当然的,千百年来似乎都是如此,到了年纪,就该在小伙子里挑一个结婚,很多人对此并没有期待也不存在抗拒,而做工呢,做工是陌生的,让人恐惧的,但却又拥有极大的诱惑力,让人跃跃欲试,却又非常的心虚,似乎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迈出这一步。 其实,一样都是迁徙,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区别呢?当吏目来通知他们,西湖寨里的汉客已经迁徙走了,周围的好熟地需要人耕种时,大家似乎都没有丝毫的犹豫,就下了迁徙的决心——本来輋人也是经常游耕的,一样是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可是,从山顶迁徙到半山腰去种田,大家觉得很正常,要离开家里去别的州府做工,却一下好像是很大的事情,让她也有点不敢迈出这个脚步来了。 六慧便是寨子中正在犹豫的女娘之一,她的汉话算是说得不错的,这也给她外出做工的想法提供了一个基础——如果连汉话都不会说的话,出去做工肯定是十分吃亏的,因为那样就不能走远了,只能跟着一个会说土话和汉话的人,在家附近做工。 语言不通的话,收入也比较低,一天只有十五文——语言通,但没有通过扫盲班考试的话,20文,通过扫盲班考试就是25文。所以寨子里现在大家都在积极地学说汉话,而且成效不错——其实大多数住在半山腰和山脚的徭人輋人都会兼说汉话的。 但是,她的扫盲班学习,进展并不算太快,因为平日里他们都是很忙碌的,上课时总觉得脑子不够用,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扫盲班的老师说,他们是吃得还不够多,有点营养不良,精力不足。六慧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反正一直没有能学会拼音,寮子里的人也有人说,輋人是学不会的,因为祖祖辈辈他们都不认字,‘命里就认不了字’! “胡说八道!”这样的说法,立刻就被老师驳斥了,但六慧是有几分相信的,因为她们的寮子的确和汉人的不同,别说书本了,万年历都是非常罕见的东西,他们就算得到了也看不懂,到现在,他们传递一些道理和故事,还是靠唱歌呢。或许,輋人确实没有认字的本事,天下间有那么多种人,任何人之间有差别,有些人天生就比别的人笨拙,这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虽然没有通过考试,也能下山去做工,但那就是睁眼瞎了,什么都看不懂,被人坑了也不知道……如果学不会拼音的话,六慧实在不能鼓起出山去做工的勇气,她只能在繁重的劳动中,运用偶尔的闲暇,幻想着自己有一天突然站出来,告知寨子里的亲友,自己要跟着商队去做买卖了……然后……然后…… 六慧的想象,在此会有一个断层,因为她从来没有出过山,没有进过任何城市,虽然从小经历了两次迁徙,但也是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所以,她完全想不出进城做活会是什么样子,尽管外出做工回来的族人们有仔细的讲述,但是,那无法在她的脑海中形成画面,所以六慧只能跳到下一个她熟悉的画面——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满面笑容地站在村口,身后手上,大包小包,吃得胖胖,脸圆圆,身上壮壮的六慧,取出礼物馈赠亲友,同时在寨子里惊叹的声音中,讲述着自己跟随商队在外行走的传奇故事…… ‘咕嘟咕嘟’,水又开了,她也非常熟练地把自己从幻想中拔了出来,用笊篱捞起红薯粉,投入凉水中,天气已经很热了,红薯粉放入凉水可以降温,也能更加劲道,远来的客人们洗洗脸,漱漱口,便可以吃一碗酸酸辣辣的红薯粉——每一碗上还能放两片猪油炒的苦菜腊野猪肉、还有一大盆猪油炒红菜,这已经是这个刚迁徙的輋寮,在混乱中尽力能拿出的最好款待了,希望买活军的客人们,不要觉得简陋吧! 六慧先装了几碗红薯粉,摆好了浇头、佐料,乘着天色还没有全暗,她赶紧端出去,这样如果有客人特别饿,当即就可以吃,她在这方面有与生俱来的才干,很能把事情办得让大家都满意,她又鼓足了勇气,问着客人们要不要先用热水洗洗脸——这也是輋寮能提供最高的礼遇了,如果他们想洗澡,那只能去河边,因为輋寮没有烧出这么多热水的能力,就连热水擦洗也必须分批呢,所以最好是一批人吃饭,一批人擦洗,这样她还来得及洗碗,而不是去邻居那里借碗筷来。 “我们有人受伤了,最好先用热水擦擦伤口——劳烦您了,感谢您!” 买活军的兵丁,倒是比吏目们还要更客气,六慧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她连忙放下了红薯粉,转身去打了一脸盆水来,这时候族长当然也出来接待他们了,不过他的汉话说得不是很好,六慧又赶忙在一旁帮衬着。 “他们不是摔倒受伤……是遇到了敌人。” 兵丁们的伤口是很容易分辨的——摔下山路:扭伤、擦伤,和猎物打斗才有穿刺伤,不过,像是这样伤在肩膀的一个小洞,那肯定是和人打斗,被人用利器戳的。村长和六慧很快都发现了这个伤口的不对劲,而买活军的兵老爷也没有隐瞒,解释了伤口的来由,“……那些客户人家的男丁,现在都散进山里去了,有些人联合在一起想要来攻打我们,夺取军需,被我们赶跑了,也杀了一些,这就是在战斗时留下的伤口。” 他们还反过来很关切地叮嘱輋人们,“他们可能也会来骚扰攻打你们,所以你们一定要小心注意,不要去围屋里,那里曾经是他们的地盘,有密道你们都不知道——” 但是,六慧已经无心听下去了,她连忙帮着阿姨把最后几碗红薯粉放在桌上,又和姨夫对视了一眼,察觉到了他的意思,便撒开手,跑进屋里取出铜锣,愤怒地敲了起来。 “喂!兄弟姐妹们!盘古后裔们!” 她义愤填膺地大喊着,“快聚集过来——那些汉客居然敢在山里撒野!在我们的山坳里到处乱窜——还伤害我们輋寮的恩人!” “我们怎么能不把他们从山里揪出来!怎么能不叫他们知道,谁才是大山的主人!”:,, 598 难题的答案(下) “什么?!居然有人和买活军作对!” “吃了麒麟胆了!这些人不想活!” “我就说,昨日去山间趟林子,怎么瞧见了有人影,我还当是原来这里的汉客,心想着他不来管我们,我们也就不去管他,没想到,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恶毒!和毒蛇一样!” “什么?!佛寿,你糊涂了!旧客出来了,怎么能不告诉大伙儿?你当他们在这附近,对我们能有什么好!” “就是啊,佛寿,以前他们人多势众的,我们打不过他们,那是没话说,现在他们就只有那么小猫两三只的,你还装着没看到,胆子太小了!要把他们远远地赶走啊!” “就是,就是!族长快说几句话!要我说,从今天起,看到汉客都要抓起来送到山脚下去!” “抓起来给我们种田也行!” “哈哈哈……” 欢快的笑声,略微冲淡了些寮子里紧张而又愤慨的情绪,不过,这个说法只能说是半开玩笑——也有一半是有些真心实意在里面的,毕竟,这批徭輋人刚从大山深处迁徙出来没有多久,他们輋人偶尔也会把捕捉到的俘虏留下来,用来耕田、干重活。有些脑子还比较糊涂的輋人,虽然享受了买地政策的好处,平白地得到了一大片熟地,但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还需要遵守买地的规矩,反而因为自己寮子的势力有所膨胀,因此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好了,都别胡说了!” 这会儿天色已晚,除了族长家里还要接待兵丁之外,其余吊脚楼里的人家,已经是吃过晚饭,准备休息了,也因此,听到了六慧的敲锣打鼓,他们便都热情地从家里跑了出来,这会儿族长家最大的吊脚楼前头,聚集了数十人,他们一边义愤填膺的讨伐着不知死活的汉客逃人,一边又热情地采摘着艾草,在吊脚楼前升起一堆火,用艾草助燃,还没有完全干透的艾草,散发出滚滚的浓烟,辛辣独特的味道把所有人都笼罩在里头。 这样一来,一整晚就不必太防着蚊子叮咬了,毒虫毒蛇也会远远地走开——这些輋人或许不擅长种地,但却绝对擅长在山中生活,毕竟,他们一直以来都在人迹罕至的山顶、半山腰,和主要在山脚下、山谷山坳里的汉客寨子不同,如果他们不熟悉山地的话,寮子的延续都会成为很大的问题。 也是因此,对于汉客隐没山中,伏击买活军的计划,他们是格外愤怒的,除了对恩人的担忧之外,还有自己的权威被冒犯了的不悦——诚然,輋人是因为打不过汉客,被迫收缩到山顶去的,但那不是因为輋客不如汉客勇敢善战,而是因为輋客的寮子,彼此距离很远,来往也是稀少,往往是各自为政,而汉客人多势众,还和其余寨子彼此联络有亲,每次发生摩擦,汉客振臂一呼就是几百个兄弟,輋客呢?一整个寮子也就两三百人,老弱妇孺还要占一半那,再加上汉客的铁器多,他们当然比不过汉客啦。 归根结底,还是农耕技术的问题,輋寮也不是不想聚居,但他们种田技术不好,一亩地能产个百斤稻子就不错了,人一多根本就养不起,只能分散居住,一个寮子占据一片山头,那么,彼此之间的联络注定是稀少的,这么千百年下来,也就形成了寮子各顾各的风气。 而汉人呢,他们的种田技术好,就可以支撑许多人住在一起,在没有衙门的山中,人多势众这个词是有极大意义的,人多了,就不容易被欺负,可以反过来欺负别人——他们也正是这样做的,只要汉人抱团,总数量又比輋人多,那么他们在这片山头就是无敌的,輋人也只能慢慢地被赶到深山里去了。 可若是零散的汉客,在山中遭遇呢?哼,那结局可就不好说了,单对单,在山林里,輋客可以把汉客撵着跑——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单独的汉人在山中行走,如果进入了輋寮的地盘,有被捕回去做奴隶的风险,当然,也有和汉客友好相处的輋寮,不过这终究是不好说的事情,所以也难怪客户在山中要住围屋,而且规矩又多又严格了,这要是不严格一点,少年郎在山里乱跑被捉走了,那是真的找不回来的! 如果说,那些汉客都还在围屋里住,輋寮是不敢下山的,但现在,既然绝大多数汉客都被迁走了,那他们还有什么可畏惧的?要知道,因为輋人种田的技术不好,他们对于打猎可比汉客要重视得多了,一个好的輋人猎手,在山林间隐匿、赶路,都是如履平地、手到擒来,汉人那些客户,说是对本地山头熟悉,能有輋人熟悉吗? “我们都知道,他们藏在哪儿!” 已经有些少年猎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他们中有不少人,会偷偷地到汉客的寨子边上来捕鸟——“他们这里鸟比别处多,因为他们晒的谷子多!” 谷子多,来偷吃的鸟当然也多了,所以輋人对于这片山头是很熟悉的,而且,听说了流入山中的汉客还互相抱团之后,他们要比军需队一行人更紧张和重视:军需队也就走个几趟,战事结束,或者转场之后,他们就不会再来了。但輋客可是要在这里长久的经营下去!?如果只是一两个流窜的汉客,那也就算了,他们不会在山中停留多久的,没吃没喝的,又不会打猎,能挨到什么时候?逃走了,估计也就是翻个山,去投奔亲友,或者换个身份生活——虽然这对大多数輋人来讲,难以想象其中是怎么操作的,但他们只要知道这些人不会久留就行了,至于说一个人来抢寮子,那属于找死,相信不会有人这么做的,他们寮子整体还是很安全。 可若是一群人呢?这可就不好说了,而且,按军需队的说法,他们还有铁器,这让輋寮的人晚上怎么能安心睡觉?不说别的,如果在收获的时候,一群人拿着刀来抢收庄稼,那輋人怎么办?所以輋人们比买活军的兵丁们还要更着急,而且很希望能得到官府的帮助,哪怕只是一点点——不用多,根本不敢指望买活军的兵丁们身先士卒,去扫山,去战斗,哪怕就只是给他们壮个胆,把周围的新輋寮都组织一下,也比西湖寨这边的族长单人出面要好。 “这当然可以了,本来也是我们的工作。等我们一到前线,立刻就向长官报告,到时候看看,等这波播种过去,咱们再组织輋人兄弟们,上山探一探!” 军需官老马对于这个要求,自然是一口答应,他同时也再三叮嘱輋人们,一定要小心,不要去围屋居住,或者在围屋里久留,因为围屋是最危险的地方——不但被炸塌了一角,其他地方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倒塌,而且,围屋也是汉客最容易潜伏,且最愿意回去的地方,因为他们很可能原来就住在围屋里,在里面留了一些财物没有带走。 “我们播种完之后就立刻把它拆掉!” 族长立刻如此拍板决定了下来,周围的族人们也都热切的答应着,狗獾冷眼旁观,对于军需官的小手腕,他是完全心领神会的,并且也因此自我反省:虽然道理都懂,但他本人是否能如此自然的在工作中运用出来? 大概是不行的吧,怎么说呢,实在是太自然了,完全是运用利益的冲突,还有心理上的老印象,信息的差异,占到了绝对的主动——买地是希望輋寮把围屋完全拆毁的,因为拆屋实在很费事,而且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收益,他们并没有从山下动用民夫来这么做——那要多花许多钱,而是希望輋寮自己来拆。 但是,这个想法也要看如何执行了,当然,在交换上来说,輋寮可一点不吃亏,和他们在山里的土地相比,要好得多的熟地,好得多的地盘,好得多的种植技术,换来听从买地的吩咐,拆毁围屋,追捕逃亡汉客,这交易亏吗?可以说是大赚。可他们都已经下来种地了,好处已经拿到手里,拆围屋什么的,又看不到新的好处,甚至还要因为拆除时的匆忙,损失一些他们本来可以(拆得慢的话就有时间缓缓分割出来搬回自己家中)得到的木料,完全是一种履约的付出行为—— 狗獾对輋人不熟悉,也不知道他们是否遵守信诺,但设身处地的想,刚是伤筋动骨的搬了一次家,立刻就要赶着播种,还要抽空去建自己住的吊脚楼,这就已经够累的了,这么忙的时候,还要再挤出时间来拆围屋,这是人能办到的事情吗? 绝大多数人必然不会赶着立刻拆掉的,就是族长也不好说什么,因为确实大家已经很累了,而——一旦没有赶着拆掉,这件事很有可能就会拖延下来,就再也拆不掉了,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有不少輋人住到围屋相对完好的那半边去,到那时候,拆围屋还会招来他们的怨恨那! 别看只是简单的拆围屋而已,想要确保执行到位也真不容易,催着拆,睁只眼闭只眼不拆,都会有后患,催着拆,难免让輋人们感到汉人苛刻,不顾他们的死活,一味驱策。不拆呢?不拆可是要出事的,围屋中剩下的东西,别的不说,木料是上好的,这就注定了輋人们会喜欢去围屋淘宝——这可是炸毁了半边的危房!若是出事了,算谁的?会不会算给让他们迁徙的买活军这里? 若是没有被伏击这件事,狗獾还真不知道买地会如何处理这个窘境,可现在,这件事不再是个问题了,一个小小的军需官,因势利导,几句话就把輋人的心态完全转化过来了——围屋要必须拆,赶快拆,否则自己的安全确实难以保证。而这种事一旦和安全挂钩,大家就立刻觉得,精力不是什么事了,只要播种完成了,有了时间,輋人汉子们就觉得自己根本不用歇息——休息什么呀!人死了大把时间睡觉,现在当然要分成两拨人,一拨人去清扫山林,一波人赶紧把围屋全拆了,将隐患全都消除! 而在如此急迫的心情支配下,他们也就压根不会觉得官府给的支持少了,既然是官府支持不支持都要做的事,那么,官府哪怕只是给予一点帮助,他们都会因此感激不已……如此说来,曾经让狗獾觉得难以破解的游击战术,简直就不堪一击,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可笑了,无非就是一些跳梁小丑,还在找事情而已,只需要军需官等级的小军官三言两语,便可在地方州府的层次上化解……根本就不值得递上六姐的案头! 虽然他们今晚得到的待遇很不错,吃到了肉,又有热水擦洗身体,红薯粉条的滋味也是辣爽筋道,在山林中算得上是美食了——要说比城里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山里哪有郝嬢嬢绝赞美味辣椒酱?就是今晚的汤粉,能有油味也是因为加了猪油炒菜,否则,清汤寡水,只有盐醋的味道那才是常态,就这都是因为买活军崛起之后,盐便宜了,醋的价格也被打下来,在这之前来的话,估计滋味还要更淡,也就是走了一天的路,实在是饥肠辘辘了,才会觉得好吃吧。 所谓的山野美味,大概都是如此,狗獾在老家随着长辈去行猎时,也是吃过那种没滋没味的野餐的,说实话,这也就是给主人家面子吧,不然还不如吃伊府面配辣椒酱呢——今晚輋寮招待他们尽心尽力,但绝不算吃亏的,因为军需官回送了他们一大袋大概是五十团伊府面,还有两瓶辣椒酱。 伊府面在油里炸过,理所当然煮出来绝对比红薯粉条要香,也让族长啧啧称奇,感叹了一番,又宣布,这伊府面会在夏播结束后,大家把山林里的汉客揪出来送去官府之后,分给各户煮食,如此又在人群中激起了一阵欢呼。 看来,伊府面对輋寮来说,已经是很稀奇的好东西了……真是一群穷困潦倒的乡巴佬! 实际上,狗獾也很清楚,哪怕是在建州牛录那里,伊府面这种纯粹油炸的食品,也不能算是差的东西。就是他自己,在买地吃到伊府面之后,也是惊为天人,到处打听:这东西就是在买地也是今年才刚刚开始流行的——一切都是因为买地拿下了南洋,有了棕榈油的出产,油一下就变得便宜了,油炸的东西价格才被打了下来。在此之前,油炸的东西,就算是建州的贵族,一年只怕也才能吃到一两次。 买活军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怪輋人们一门心思地要和他们过呢?这些山林中真正的主人,一旦肯为买活军下死力,什么游击战术啊,根本就是笑话…… 但是,这样的破解办法,在建州是完全不适用的,这也就难怪狗獾有几分郁郁了,他来到买地之后,看到了许许多多让人太心动的好东西了,好的技术,好的科学,好的制度——好得让人太心动了,但全都解决不了建州的问题。从他如今得到的信息来看,建州的前景简直是黯淡无光,想要保全性命,或许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抛弃已经得到的全部地盘,钻到老家的老林子里去——也只有在那里,他们才是輋人这样的地头蛇,可以得到地头蛇一般被团结的待遇。否则,恐怕十有八九,落不着什么好……会被六姐连根拔起,如汉客一般受到严厉的整治。 父汗会采用这条路吗?绝不会的,其实即便采用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小冰河时期要来了,老家原本就不太能活人,现在更是绝地,气候的变迁也促使建州必须南下求生……而迁徙必定会带来极大的冲突,因为原本的土地也有主人——狗獾似乎第一次具备了很高很远的视野,从极高的上方俯视着无垠的大地,看到了历史的必然与历史的无奈,他感觉自己完全坠入了父汗的困境里,也一样看不到一条光亮的前路。 这让他怎么能不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呢?尤其是在今日,见识到了一个低级军官的政治素养、施政手段之后,狗獾更是寝食难安了,这种吏目素质的巨大差异,使得他更为绝望,即便身体已经十分疲倦了,精神上却始终无法获得宁静。眼看战友们一个个睡得鼾声四起,他又翻了个身,还是决定去上个茅房,再去洗把脸,索性就不再睡,熬一熬就到他值夜的时间了。 这时候大概已经靠近十点,算是深夜了,整座寨子都已经睡得很深了,狗獾和值夜的老陈打了个招呼,在朦胧的星光中,顺着嘎吱作响的楼梯爬下了吊脚楼——其实,晚上吊脚楼的楼梯往往是取掉收起来的,这样即便遇到敌袭,对方也很难攻上来,这也是山间輋人的小习俗了。 也是今日这里住了兵丁,族长知道他们可能不愿意用吊脚楼里的厕所——地板上挖个洞,排泄物直接落入一楼,如果是以前,就直接掉下去给猪吃了——所以才没有撤掉梯子,当然,山里应该也没人敢来住兵的吊脚楼里搞事情就是了。 而狗獾也很庆幸自己不用上那样的厕所,他爬下来去村里的公厕解决了一下,循着记忆,想去溪边取水来再洗个澡——人没睡着,又是一身的汗,但才刚出了村子,就吓了一跳——村子边的大石头上黑糊糊一个人影,见到他的出现也是一跳。 “¥……我是六慧,我是六慧……” 对方先说了几句土话,随后才换了生涩的官话,此时狗獾的匕首都握在手心里了,不过他也逐渐看清了对方的轮廓——确实是今晚接待他们的小姑娘。 “是你啊!”他放松下来了,“你在这坐着干嘛呢——你是怎么下来的?” “……爬下来的。”六慧也有些不好意思,指着远处的楼影,笑得露出了白牙,在黑夜中反出了一点额外的光。“其实,我们住的楼是可以爬的,小时候,我起得早,扛不动梯子,我就爬下来玩耍。” 也是个皮丫头! “你是在等人吗?”是不是輋寮的男女婚前可以如此幽会? “没有,我在看星星,等天亮。” 六慧指了指天空,有些着急地为自己辩白着,“我是一个人——我年纪还没到呢!” 她的话里有点儿警惕的味道,像是在警告狗獾,她也是懂得买地律法的。狗獾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不过,现在他不便再去溪边擦洗了,便准备过去洗把脸便回来。 刚要拔脚往溪边走,六慧又问他,“你们明早走的时候,能带上人吗?” 狗獾听出了她话里的渴望,他犹豫了一下,在距离六慧较远处坐了下来。“啊?你想跟着我们一块走?” “……我……”但,六慧并没有立刻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虽然她深夜未眠的理由已经摆在明面上了。过了一会儿,她反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大哥,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的家乡在哪里呢?” 狗獾当然可以给出一个很简单的回答,或者干脆去洗漱归队,但是,或许是因为他和六慧年纪相近,或许是因为他也满腹的心事不知向谁吐露,或许是这个问题,击中了他心中反复酝酿的软肋与乡愁,他的呼吸都因此停顿了片刻,半晌后,他终究是沙哑着嗓子,缓缓地说出了最真诚的答案。 “我从千山万水之外来,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在白山黑水之间,那是一处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599 承诺本身就是意义 夏虫不可语冰,狗獾未必知道这个典故,但是,他在跨越华夏的旅程中,也很快自己总结出了这个道理,他和六慧,这个汉话都说得不太好的輋人小姑娘,几乎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六慧这一辈子所见过最大的雪,也只能在枝头停留两天,而且次数非常的少——虽然这些年来天气不断变冷,但是闽西山区显然还没有到频繁降雪的地步。 要向这样的姑娘解释北方的生活,当然是很费力的,她完全无法想象在辽东,人们要怎么地为过冬做准备,每年又有多少人冻死,当然了,狗獾也没有经历过这种忧虑着柴火的日子,但他的父兄在起家时,麾下的兵将却是实实在在地担心着自己能否看到明年的春天。 “……所以要和汉人打仗,为的就是抢一些东西才能活下更多的族人。” 边境的游牧民族掳掠汉民,多数都是这个原因,他们不抢汉民,就要抢自己人,这不能说是出于贪婪,而是因为不抢就会饿死,狗獾试着对六慧解释其中的道理,“把战争分为正义和非正义……我认为是可笑的,你会明白的,就像是你们輋人被汉客赶到山里去一样,谁对谁错呢?大家都只是想活下去,想要活得更好而已。” 但是,六慧根本无法领悟狗獾隐藏的目的——为建州在辽东的扩张辩解,因为六慧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建州这样一个异族的政权,在她心里,建州指的是吴兴县边上,曾经是福建道发展中心的建阳府和建瓯府——福建的建字,就来源于建阳、建瓯和延平组成的古建州,当然,现在它拆分开了,改叫延平府了,但是,六慧一度毫无保留地相信狗獾就是来自延平府的一个小个子少年,她还询问狗獾的土话,想看看彼此是否能够交流,随后发觉狗獾的土话完全听不懂——六慧认为这是‘十里不同音’的缘故。 千山万水……还挺会吹的,也就是百十里路……她这么想了好一会儿,才从狗獾的描述中,意识到大概在千山万水之外,还存在着另一个建州,其中的人过着六慧完全无法理解的另一种生活,在这极大的天下之中,也并非所有地域都是六慧所生活的山区,存在着极大的平原,站在这里,可以直接看到太阳的落点—— 这样的认识,实在是过于庞然,似乎已经完全超出了六慧的想象,让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恐慌,她所栖身的,原本以为极为完整而丰富的世界,因为一个异域少年的造访,被完全揭开了本质——这只是一座三四天就能完全翻越的山而已,天下要远比这座山广大得多,无穷无尽的人,生活在无穷无尽的陌生的地域里,说着陌生的语言——而她,一个自小生长在小村落里的姑娘,虽然对外界是那样的好奇,但又怎么具备有去到这些地方的能力呢? 她竭力地遮掩着自己的无知,但是,仍然在对话中被这个陌生的小战士发现了端倪,六慧只能忍着羞耻,告诉他自己并不真的知道建州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和汉人发生了什么故事,她们虽然也上扫盲班,但扫盲班上并不说这些东西。 “因为听不懂……有些词语是土话上没有的,老师说没有办法让我们明白,以前也上过地理,但是,一上这些,大家就都不来上课,所以后来我们读报都读农业版——和农业有关的东西是可以明白的。” 不但可以明白,而且对生词也学得很快,那些别的词语,学会了很快就忘记,其实在决定迁徙之前,大多数輋人对汉话也是如此,学会了又忘,只会几个很有限的词语,足够和商队交流——除了商队以外,也很少有汉人会来他们的村寨,根本就没有需要用到汉话的时候。 也因此,六慧对于輋人的脑子,是不自信的,她并不觉得自己能学会太多知识,或许最适合輋人的道路就是在深山中种田。她怎么可能学得会拼音,学得会数学,学得会那些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规矩,去应付出门在外千变万化的局势呢? 她对拼音也很难懂,数学一旦超出了掰手指的范围,学了也很快就忘记,她不知道自己如果出去能做什么——但却又很想要出去看一看,虽然,对于山外的世界她依旧感到非常的不稳定,她倒是并不害怕出山的危险,只怕自己无法驾驭整个旅程。 “我不知道……”既然她已经完全被这个小战士看穿了老底,明白了自己的无知,六慧也就破罐子破摔了,她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对他倒了出来。“我不知道出门去以后,我能做什么,能不能养活自己。我害怕我迷路了,回不了老家了。也害怕没有地方住,只能睡在村外的大石头上。” 这些疑问本身,大概也是幼稚的,六慧从小战士身上感受到一种耐人寻味的沉默,足以跨越语言的藩篱,让她明白自己的想法实在是痴心妄想,甚至连担忧都没有担忧到点子上,她悲哀地笑了笑,准备告别回去睡觉了,但是,这个小战士开口了。 “你可以去食铺里洗碗,做杂工。” 小战士很肯定地告诉六慧,山外一定有活儿在等着她做,“你很勤快,也很聪明,安排得很仔细,做饭也挺好吃的——你可以先从洗碗做起,然后慢慢地去收钱算账——” 他认为六慧一定能学好算数的,就像是她一定能说好汉话一样,没有一个民族会天然不擅长什么东西,“只是因为你从前不需要用到这些,只要频繁和这些知识接触,你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简单……” 当然,数学,只要肯去学习的话,那就永远都有难题在前头等着,但是,只是学会生活需要的数学的话,并不困难。小战士用非常肯定的口气对六慧说,她一定能办得到。他的话语里有无比充沛的自信,这自信也不禁感染了六慧,让她对于新生活已经熄灭的憧憬,一下又被点燃了——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被安排了什么工作。当然,她知道洗碗的意思,但洗碗怎么会是个专门的活计呢?不就是吃完饭用一会儿就能办完的事情吗? 于是,小战士又不得不对她解释,这世界上有一种叫食铺的地方,从早到晚都开门,从早到晚都有人来吃饭,所以就需要有人来专门的洗碗……但是,他无法让六慧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寮子会从早到晚都有人吃饭,只能蛮横地告诉六慧,只要‘出去’了,这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而六慧眨眼间便做了决定,“那,我明天可以跟着你们走吗?” 小战士似乎对于她爽快的信任也感到诧异,六慧便对他解释,虽然他们确实是第一天见面,但是,既然这个小战士代表了买活军,那么,他当然就要比六慧更有见识,有智慧得多,也非常的可靠,既然六慧自己的见识非常的少,那么,她当然会相信小战士的智慧。只要小战士认为她是可以‘出去’的,那么毫无疑问,六慧自然是想要出去看一看的。 小战士沉默了很久,他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对六慧说,她未必能赶得上明天出发,因为他们是要去前线作战,如果六慧愿意相信他,可以先好好地学习,等到他回程时,再来携带六慧去云县——云县和前线比,是更好的地方,有更多的工作,比混乱的前线更适合六慧工作。小战士可以向长官申请,把她带到云县去,并且为她介绍一个工作,让她有个不错的开始。 这就再好不过了!六慧到现在也没完全看清他的脸,无法分辨他到底是哪个战士,但是,她心中的感激之情是真诚的,并且因为无法辨认到底是谁,便蔓延给了所有战士,她只有一点疑虑,“那你们回来时还会走我们寮子吗?” 小战士沉默了片刻——六慧便立刻明白了,他也不敢肯定,所以他未必会回来带她走,但是,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有过这份心意,六慧便已经很感谢他了,不是所有的帮助都要最后变成了现实,才值得感谢。既然他认为六慧是可以‘出去’的,那么即便等不到他,六慧也可以自己想办法——距离结婚还有很多年,六慧总能想到办法的,啊,买活军的规矩是多么的好啊,如果是从前,六慧可能早就结婚啦,她有了孩子还怎么出去呢? 但是,在她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前,小战士便很坚决地对她说,他会来带她的,带他们——六慧的寮子里如果还有人想要出去做工,小战士都会把他们带走,如果大部队不走这条路,他就申请自己来,如果申请没被许可,他来不了,他会请长官派人来,或者自己找朋友来走一趟,总之,既然做出了承诺,他就不会放下六慧不管。 这世上会有人这样无私地帮助另一个人吗?这其实是一个很费解的问题,就连小战士自己好像都对这份承诺显得有些诧异,但六慧则是很高兴且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帮助,因为买活军就是这样无私地帮助着他们,只要勤劳肯干,买活军的帮助从来都是这样无私的,那么,当然了,战士作为买活军中最能干的一群人,他们应该也分享了买活军的高贵品质。 “我叫蓝六慧,”她慎重地叮嘱着小战士,“我会一直等着你,但是,如果我觉得自己也能出去的时候,你还没有来,那我就先走了,所以,你也不要太牵挂。” 按照道理来说,小战士应该也会告诉她自己的姓名,六慧便充满期待地在星空下等待着,但小战士很久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才说,“我叫——” 六慧无法把狗獾这两个字的发音,和獾子联系在一起,她直接做了自己的理解,开心地说,“你一定很喜欢狗,这是很好的名字。” 小战士咳嗽起来,没有再说话了,六慧担心自己说错了话,但是,小战士似乎也没有发脾气的意思,他们便惬意地沉默了一会儿,至少,这沉默在六慧来说是很惬意的,过了好一会儿,小战士才开口问六慧。 “你就不担心下山后被汉人看不起吗?” 他似乎对于这一点非常的迷惑,语气中充满了不解,而六慧则比他更加迷惑。 “山里人到城里不都被看不起吗?”她说,她有许多的故事可以证明,山里人进城永远都是被看不起的。但六慧并不以为輋人会特别被看不起,因为輋客有时候也会和一些关系不错的汉客朋友一起下山去做买卖,他们在城里被人同样的轻视——不会说官话的乡巴佬! “不同的。” 小战士说,六慧知道他也不是汉人,而小战士似乎因此有点儿忧郁,“虽然都不会说官话,都住在山里……但还是不同的,风俗就不同。” 六慧认为没有什么不同,至少在她看来,风俗不算是什么很要紧的东西,輋人一直在迁徙,游耕,丢失传统、历史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一次迁徙中,只要有一个唱歌的族人掉队迷路,那村子里就损失了一部分古老相传,通过歌声传递的智慧。这固然是很可惜的事,但那又如何呢?对輋人来说,重要的是活下去,而不是寻找自己的传统,至少对六慧来说是这样的。 “如果輋人被看不起,那我就假装汉人。”她理所当然地说,“有什么不同呢?我们反正都说土话,穿得也差不多,头发现在也差不多——都剃光了。而且我们也不叫自己輋人——这个字是汉客这么叫我们的,我们自己不这么叫自己。” 他们没有自称,就是迁徙在这片山林里的种田人,他们为什么不能是汉人呢?至少六慧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做一个汉人,她现在还不知道民族是无法自己选择的——所以六慧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概念的限制,事实上,她已经暗暗下了决定,下山之后,对外她就声称自己是来自闽西山区的汉人,只要她没有遇到来自附近的真正的汉人老乡,那么,她就完全没有被瞧不起的可能——虽然她依旧觉得不会有人依据民族去瞧不起别人,人们只会瞧不起没见识的穷人,只要有钱又有见识,谁也不会瞧不起她。 这个逻辑击败了小战士,他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几乎是仓皇地撤退了,他说他要去换班值夜——但是他不会忘记和六慧的约定。于是,他们在黎明前最深浓的黑夜中分开了,六慧熟练地爬回了自己的吊脚楼里,并且去隔间上了个厕所——她根本没有在别的地方上厕所的想法,在夜里,于野外蹲下方便是危险的事,而且她对于居处的异味也很习惯了,甚至根本闻不出来。她回到自己的竹床上,轻轻地躺下来,透过支起的窗户,津津有味地望着窗外朦胧的星点儿。 在这一夜之后,她知道一切都会不同了,六慧珍惜地咂摸着这种幸福的感受,她回味着恩人的名字,在黑暗中想象着他的长相,努力地和黄昏时来访的那一队战士对应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再见到他,能否在人群中分辨出他,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今夜的一个幻梦—— 但是,她有了一个承诺值得等待,即便最后它没有兑现,也给六慧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改变,她有了什么可以去惦记,去幻想,去感谢,她知道,她和外面的世界有了链接,这本身就是最值得感谢的事情。 爱狗欢,在紧张的睡去之前(六慧希望自己能在战士们动身之前起来),她轻笑着想,外头人——六慧还是无法把建州人和汉人区别开来——真是有意思,爱狗,一见到狗就开心……他家里人一定很喜欢狗吧……:,, 600 赶上热乎的了 六慧的长相,也成为了艾狗獾心中惦记的一个‘未解之谜’,他和这个輋人的小姑娘,年岁大致相当,就连身高似乎都是差不多的,还进行了一番深入的交谈,但却始终没有看清六慧的脸——他们相逢时,已经是暮色沉沉的黄昏了,六慧虽然殷勤招待,但长相却仿佛被隐没在了黄昏时分山间朦胧的薄雾里。 而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小分队便动身离去,他们走的时候,许多輋人还没有从田里回来呢——起身的时间倒是都差不多的,但是,輋人和大多数农户一样,习惯在吃早饭以前下田忙碌一段时间,尤其是在大热天里更是如此,早上是最凉快的,先做一拨事情,回来吃了早饭之后,再下田忙一两个时辰。 等到中午天气最热的时候,再回来歇个午觉,喝点儿凉粥——不算是正式的饭,但也要喝一点,不然肚子会饿得睡不着哩,在农忙的时候,这口凉粥是很稠的,供应也很充足,现在輋人的日子比较好过,他们会在凉粥里放红薯干、玉米、土豆干,大量的放,还有咸菜佐餐,于是凉粥也就俨然算是一顿比较正式的午饭了。 如果田里没有太多事,午睡起来之后,輋人便会开始忙活其余杂务了,现在是夏播的时候,所以他们在半下午,躲过最热的时间段之后,还是要下田去干活的,一天中大多数时候,寮子里都静悄悄的,没有太多人在。狗獾离去时,站在山岗上回望着那个潦草的寨子——半是废墟的围屋,在周围新搭建起来,竹子的颜色还颇为翠绿的吊脚楼,寮子里只有几个老人远远地冲他们殷勤地挥着手,他也跟着挥动了一下,心中知道,这大概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和他们相见了。 蓝六慧大概也下地去干活了吧……狗獾对于能不能再见到她,没有太多的幻想,这只是他心中一个小小的遗憾:蓝六慧出山去做工的愿望,他在晨会时一上报就得到了班长、军需官的认可,他们会在下一个据点通知长汀县的吏目——这事儿该归他们管,土番的族人想要出山去,不论是上学还是做工,都是他们扫盲的成绩,军中当然不便抢占这份功劳了。 “我们会说,是你请人来找她的,这样就不算是失信了,等到把她安排妥当之后,长汀县会给你在云县的大营写信的——就算你没回去,被调到别处去作战了,这封信也会被转寄到你的营房的。” 买地的邮政,实在是太方便的东西了,一旦享受过了邮政的便捷和好处,便再也无法习惯没有邮政的生活——换作是买地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狗獾和六慧分离之后,几乎是完全无法再取得任何联系了。狗獾是当兵的,去哪里只能随着上头的命令,一次出征,谁知道何时还能返回?或者干脆就无法返回了,写信给云县的营房,也只是守株待兔罢了,被收到的几率是很渺茫的,就算要转寄,转寄的人,又怎么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但是,在买地这里就不同了,买地的邮政和他们的管理办法相配合,足以定位到一个小兵现在的所处地——狗獾出发时,他所在的队伍便被赋予了一个编号,这个编号的去向,他们接触的下一个通讯节点,云县是完全知晓的,只要人没死在半路上,兵丁们往往就会发现,来到下一个通讯节点的时候,已经有家书在等着他们了! 这种做法,当然有效地提升了士兵们的干劲,也让他们感觉自己虽然出征了,但和原本的世界也没有完全脱离,狗獾因为初来乍到,对于这样的事情还不算是太有体会,直到这一刻,他被告知,六慧的新通讯地址,也很有希望随信送上时,才发觉自己原本的感慨,也多少有些用错地儿了——他和蓝六慧的缘分,绝不止那一夜,也绝不是永远见不上面,不知道彼此的样子,只要彼此愿意的话,可以一直保持联系呢! 当然,彼此愿意,仍然是重点,本就是萍水相逢,在人群中因缘际会地谈了谈天,或许这条线也不会再续上了。但是,他刚才那些丰富的情绪,的确是有点儿自作多情了——哪怕没人知道,他也不禁有些羞窘,脸儿微红,但嘴角却是止不住的上翘——不管能不能再联系上,不管是不是不那么——狗獾无法找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因为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浪漫’,但是,这样的主动权,却让他打从心底儿感到很轻快,怎么说呢,就像是……面对无常的世间,在买地的生活,因为邮政的发达和吏目的高效,他更握有了多一些的筹码,不再是被无常摆布,只能叹息的可怜人了,他拥有了多一分的——尊严。 这种获得的感觉,多少也冲淡了和六慧的交谈所带来的冲击,狗獾知道,自己在对话中是完全被击败了的,而他的对手,并不是蓝六慧,而是假想中的建州子民——是啊,人只要是为了更好的日子,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呢?民族?血脉?对于不读书也不识字的百姓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答案是显然的,就像是六慧说的一样,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是輋人,只是汉人这么叫她而已,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輋人的身份,只为了在更好的生活中拥有更便利一些的条件——而且,买地的生活是允许她这么做的,因为买地中大多数人都是毫无辨识度的发型,没有什么汉人发式是土番梳不来的,也没有什么衣服是买不到的,没有什么礼仪是汉人独有而土番没有的——大家都得新来现学,甚至就连语言都不能作为最大的障碍,因为买地汇聚了太多异地人,即便是汉人,来自各地也有各地的土话,大家都得现学官话。 如果……建州旗下的百姓们,知道买地的生活有这么好,甚至哪怕只是和六慧一样,有一丝朦胧的印象,有一个狗獾来略微讲解几句,他们会怎么做呢? 要知道,他们现在学汉语倒是比以前要方便得多了——几乎家家户户都被分了包衣,而且,因为包衣逃亡背叛越来越常见,现在建州人已经不敢残酷对待包衣了,不论是跟随多年的老包衣,还是新分下来的汉人农奴,他们都客客气气的对待,竭力地把关系向佃户、地主靠拢,让汉人们明白,在建州的日子也不算太难过,建州的主子们虽然粗野,但却都是心善的好人。 新农奴心里是怎么想的,狗獾不知道,不过这些策略倒是有力地缓解了后防线上不断起火的态势——毕竟逃亡也是很辛苦的,怎么都得死几个人,对汉人农户来说,只要在本地的生活和以往差不多,那他们便还算是能够忍受,不至于被逼得只能放手一搏。不过,如果要抽他们去战斗的话,那当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老包衣这里,和主子们多年相伴,有些还真处出了一些感情,只是从前他们要依靠主子,或许以后主子们要依靠他们了,就狗獾知道的,许多牛录里的建州人,都在偷偷地和户下人学说汉话……真的到了被驱赶到深山老林里去的那天,狗獾毫不怀疑,现在还勉强保持着八旗之势的联盟,只怕会立刻瓦解为完全不同的几个阶层:大贵族,还想着跟随大贵族的小牛录,以及完全习惯了盛京生活,习惯了农耕定居,不愿意也没有能力回老林子里受苦的平民百姓——这些平民百姓,完全有可能坍塌式成群结队的冒充汉人,往南边、高丽、东江岛逃去呢! 到了那时候,失去了百姓,贵族还是贵族吗? 建州的未来,或许还存在疑问,但结局的氛围已经注定,唯一疑问的点,只在于到底是怎么消亡的,领头人物的结局又是什么。这是狗獾在来到买地之后,逐渐明确的事情,随着他自己的体会和见识,随着他垂死挣扎般对六慧的诘问,昨晚,大概算是他个人的垂死挣扎吧,但最终,就如同被六慧击溃一样,狗獾完全找不到反驳的角度,只能接受现实——更让人心情复杂的是,他还不能把这份深沉的失落表现出来,反而要开心一些,因为他昨晚的行为,非但没有被训斥,反而得到了班长的表扬。 “当然了,违反政策的事情肯定是不能随意许诺的,像艾狗獾这样,对政策吃得很透,又知道变通的那就是我们的好战士。” 要说起来的话,狗獾昨晚离队近半个时辰,这其实是违规了的,行军宿夜,晚上出去方便下,或者饿了吃点夜宵,这都是被允许的事情,但离开过久不肯回返,这就违反规定了,如果离队是为了和异性发生这样那样的事情,那就属于要接受军纪处分,甚至是被开革出去的大错。 狗獾昨晚离开了半个时辰,还和六慧独处,本来瓜田李下很说不清,但还好,他和六慧在村口那块大石头上说话,是被守夜的老陈看了个正着的,老陈可以为他们作证——老陈当时认为,六慧是受到亲人的欺辱,伤心地跑出来,有做傻事的可能,那么狗獾当然要开解阻止一下了。 今早大家行军了一个多小时,停下来吃早饭开晨会时,狗獾把详情一报告,他便更受到了表扬——像是这种符合政策的事情,虽然在他们本来目的之外,但只要不耽搁了正事,能帮就帮一把,虽然数目不多,但大家都是有加分的。 “大家心里不要有顾虑,害怕说如果所有輋人都愿意下山去做工,那么是不是和咱们现在的一些战术思路冲突了——”其实,狗獾坦白时,心里是有些忐忑的,在他看来,军队未必乐见輋人做工的口子越开越大,因为还指望着他们留在山里和汉客流民对抗。不过,班长倒是丝毫不在乎,也很快解释了缘由。 “就算是外头什么都好,家里什么都没有,也总是有人要留在家里的,更何况对大多数輋人来说,他们还是更习惯于山里这种简简单单的生活,蓝六慧这样萌发出山念头的生番,绝对是极少数,不会出现你们担忧的想法。而且,她出山后,见识到了,学到了,挣到钱了,过几年再回到山里,对我们教化寮子,能起到非常大的作用!这是从寮子里走出去的族人,他们自然比我们更了解寮子的想法。所以,遇到想出去的人,我们不要打消他的念头,反而还要赞赏他的勇气,想办法帮助他。” “就不说战略上的事情了,就说这对咱们自己也是有好处的,举个例子,如果蓝六慧是少见的数理化天才,在你的帮助下走出去了,立了大功,她受赏时,帮助过她的人也都有加分的。不管是多是少吧,总是件好事是吧?包括咱们平时在老乡家里歇脚,要是帮着村子里的老弱病残能干点重活,这也都是好事儿,都能加点分。” 从来没听说有什么军队,不但不勒索地方、要吃要喝,还帮着干重活的。包括昨夜的晚餐,那伊府面和酱料,都绝对是红薯粉价值的几倍了……偏偏,买地的军队还真就办到了!别说狗獾,就是武宁奇、曹蛟龙,已经来了这么久了,行军时见到这样的细节,也还觉得很不能适应呢。他们彼此对望了几眼,都是心领神会的笑了笑,曹蛟龙拍了拍狗獾的肩膀,“老艾,刚来就加分,有前途啊!” 可不是?老艾这一家子的加分任务,可都指着狗獾那,父汗已经很老了,先不说,他母亲可还年轻,还有同母的兄弟们还十分年幼,狗獾至少要积攒出将来万一怎么样,能把他们先捞出来的政审分那。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实在相当沉重,一个蓝六慧又哪里足够呢?“以后到一个新地方,啥也别干,先瞪大了眼睛找人去,看看有什么符合政策的人想下山的,估计都得争抢着去帮。” 一队人都大笑了起来,大家满是干劲地牵着马儿们,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时而高声说笑,时而高声地唱着军歌,一路上士气昂然,谁会相信这样军容严整,瞧着能和敏、建最精锐队伍比较的小队,只是由新兵和军需官组成的临时小分队? 在这样的歌声中,小分队翻过了西湖寨的大山,把一些军需留在了林寨附近,见到了更多的废墟,他们一路趟过了废弃的围屋群,和军需官分手道别——他和驴马队留在这里,继续支应这些主持迁徙的军中同袍们,而狗獾、老陈这两车共十人,继续徒步往前,去罗寨和前线附近的二营汇合。 来到这里,山势要稍微平缓一些了,大山的气势似乎也来到了尾巴,而另一条山脉还没有开始起势,这片相对平缓的山中平原,便是此次交战的战场,也是福建道和广府的交界处,小分队走到这里,已经感受到了浓厚的战争气息:小道周围的拒马、藩篱,还有被完全推平,没有丝毫藏身处,只剩下地基的围屋遗址,远方可以隐约见到的起伏帐篷。时不时的,他们也要应对哨卡的盘问,不过哨卡有很多都是二营的弟兄们,所以几人并没有受到太多留难,便很快来到罗安寨,也就是现在买地驻兵的第一线了。 和别的寨子不同,罗安寨的形制是完全完好的,没有受到丝毫的破坏,狗獾知道这是为什么——买地不打算把围屋全部拆毁,会在山势平缓、交通便利处,留下建筑形式不同的围屋,作为‘保护建筑’留存,但也不许后续有村民再住进去了,倒是可能派别的用场。山间那些围屋,主要是没有丝毫浏览价值,交通太不便利,除了让住民抱团之外没有别的用处,所以才会完全拆毁。 罗安寨这里,因为寨主心诚,很配合衙门的安排,而且本身地理位置好,又是比较有特色的‘围龙屋’,已经被圈成保护建筑了,现在只是暂时作为指挥部使用而已。他们一路走来见到不少罗氏族人都是喜气洋洋的,认为这是他们的荣耀——虽然又要分散四方了,但祖屋还在,后代还能回来寻祖,至少对这支罗氏族人来讲,他们心中的根就还没有完全丢失那。 “你们来得还挺是时候的!” 罗安寨当然也是一个‘通讯节点’了,的确有家书在等着兵丁们——和绕路走送军需的他们比,邮政的包裹肯定是来得更快的,不过,比起领信,更重要的还是先去报到,回到自己的班级里去,狗獾和老陈都有自己的班级,曹蛟龙和武宁奇这里就需要营长安排了。 他们几人以标准的军姿,在营房前站着,简单地报告了自己一路来的行程,并且转交了军需官的工作文书,营长这里忙着各种签字,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赞赏地拍着几个小伙子的肩膀,笑着说,“要是再晚两天,我们都开拔了,你们就又得追着功劳跑——哈哈哈哈,小曹,听说你是来打大仗的,怎么样,这会可是遂了你的心愿了吧——” “罗安寨这里,没有敌人敢再来了,我们要起兵进入敏境,主动地剿剿匪了!” 曹蛟龙、武宁奇和狗獾,几乎是立刻地便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的呼吸都有一刻的绷紧—— 这一战不再是剿匪,而是扩土之战,买地,要侵入广府了!:,, 601 狗獾的行军晚餐 “三班来吃晚饭了!” 随着一声高叫,人员迅速地聚集了过来,炊事兵小张把锅一掂,一大锅韭黄炒蛋顿时被扣到了大盘子里,他本人则拿着锅着急忙慌地往河边赶,过一会儿,端着一大锅水跑了回来,立刻重新架上火开始烧水——走了一整天的山路,大家都疲乏,这时候烧一大锅热水,大家吃完饭去河边洗漱一下,回来还能用马口铁的盆子泡泡脚。这个盆子也是行军背囊的一部分,洗脸、洗脚、洗下身,甚至于有时候吃大锅面都用它,极端情况下还能充当防具,护住心口,有了这个盆子,头盔就退居二线,不再兼任兵丁们的饭盆了。 “哇,今天有炒蛋!” “早就闻到味儿了!这怎么运过来的?” “直接走的海运——军需船都走海运的,这几天我们靠海越来越近,自然吃得也就越来越好了。” “班长,你说要行军就这,咱们平时还练得那么苦干嘛呀!” “就是,往常我们行军训练,哪还有炒蛋吃?开火都是问题!吃了多久的凉水就光饼呢!” “你这小子,就不是个享福的命!‘就这’?那今晚这炒蛋你别吃了,你艰苦去!” “别呀!”小林立刻嬉笑了起来,“我就这一说呢,再说这还不艰苦吗?咱们好久都没吃到罐头了!” 在灶台这一侧,笑声顿时响了起来,不过,别看众人嘴上嘻嘻哈哈,但取食时却是井然有序,完全按照规矩——主食基本是管够的,但韭黄炒蛋带荤了,便由班长来进行分配,大家都取来饭盒排队,班长拿眼神一估量,再用匕首划拉出相应的份量,先分进饭盒里,这样排着执勤的兵员也不用着急,荤菜反正是定量的,班长一向也分得公平。他们晚点吃无非是冷一些,但这天气其实倒也无妨。 “来馒头来了!” 远方也有人高叫了起来,是去取馒头的小梁和小朱,他们肩上都是一根扁担挑了两个铁皮桶,四个桶里,两个装了馒头,两个是晃荡的清汤——里头依稀可以见到几片海带,还有很稀罕的豆腐,“怎么连豆腐都有了!” “是前头赵寨里有磨坊,咱们带了的也有黄豆,昨天后勤队的人就把豆子给泡上了,今天给做到汤里,也不多,大家一人一小块尝个意思吧。” 一个班十二人,吃不了两桶馒头两桶汤,有一半是帮隔壁二班捎带手拿来的,都是一个排的,这样帮忙是常有的事,二班过来取时,说了声‘谢了兄弟’,给拎了一只野兔来,“刚才我们出去勘察,撞上了正好打了两只。” “又是黄集东打的吧!” “除了他还有谁?这老猎户了!”二班的弟兄们也是面上有光,一般来说,行军扎营之后是不允许士兵们出去打猎觅食的,除了纪律性的考虑之外,还有就是要考虑到弓箭的损耗,但黄集东这个人,有一手飞石的绝技,徒手打兔子半点不是问题,虽然在军营附近不允许设套(老猎人也不在生地设套设陷阱,害怕伤到本地的住户),但每次轮到二班出去勘察放哨时,黄集东多少都能带点猎物回来,二班的弟兄们因此也就有口福了。 “老猎户吗……” 狗獾撇了撇嘴,对于黄集东,他是有印象的,虽然两人不在一个班,但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是混了个眼熟,在他看来,黄集东从前只怕不止是猎户这么简单,恐怕家底是没那么干净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各路英豪投奔买地,难道还少见了吗?黄集东绝不是第一个投入买活军麾下的绿林好汉,大家既然在一个锅里搅马勺,狗獾也没必要给他添堵,为自己平白添个敌人。 “帮我们谢谢老黄啊!” 班长老徐也是习以为常了,冲着二班弟兄们的背影叫了下,这才回身张罗着,又各自盛了一碗带豆腐的汤,“先吃喝上,汤一人还能再添一碗,都给弟兄们留点。” “哎!” “知道的班长!” 众人都明白班长的意思:再怎么天热,余下六个兄弟那也是吃温吞饭甚至是冷饭的,豆腐汤再添点无妨,但也别喝多了,好料留点儿给吃冷饭的,也算是补偿一二了。 都是一个班的弟兄,在新兵作训中,大家平时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互相照应已经成为习惯,也正因如此,大致上也都能做到公平,脏活累活大家才不推诿,大家能轮着做。再看炊事兵小张——他辛苦做饭,但这会儿却还顾不上吃呢,拿过野兔就乐呵呵的拾掇了起来,满手血糊拉丝的,狗獾看着,也是三两口就咬下了手里的杂面馒头,又拿了一个馒头在手上,从中间一剖,鸡蛋一夹,他饭量大概也就是两个,把汤一喝,第二个馒头咬在嘴里,人就过去了,“兄弟,我帮你搞。” “行。”都是一个班的,小张也不矫情,狗獾是家学渊源,自然比他这个商户子弟要会处理猎物,他把地方腾给狗獾,自己去舀温水洗了手,不一会,端着汤碗,咬着馒头也蹲过来了,仔细地看着狗獾给兔子剥皮。“你也不嫌味儿!还吃。” “你不也不嫌味儿吗?” 狗獾的声音有点含糊,因为他嘴里还嚼着馒头呢,杂面馒头瓷瓷实实,咬在嘴里就是有些发干——有红薯粉、玉米粉在里头,口感自然是干的,得大量配水吃,但却也因此多了几分香甜,而且比白面馒头要挡饱得多,两个馒头足够让一个壮汉顶一夜,到第二天早上都不太饿了。这会儿新蒸出来的,还比较喧软,正是最好吃的时候。 “我都习惯了,锻炼出来的,闻什么不妨碍吃饭,不然我老做饭,做饭完就啥也吃不下了。” 小张是北方人,说起来还是辽东的逃民,不过他家里逃得早,也没怎么吃苦,对狗獾谈不上仇视,反而因为两人也算老乡,颇能谈得来。“话又说回来了,这不行军一次还真想不到,咱们买活军吃得也太好了!” 杂面馒头——天一次能见荤,一人大概一掌心的炒蛋,也就是两个蛋炒出来的份量,这算是改善伙食了,其实大多数时候,大家还都是烤饼子就热水,这伙食和云县,甚至和买地普通乡村的伙食比,都不算多体面,但狗獾知道小张的意思——在行军中能有这样水平的伙食,其实已经让人难以想象了。 凡是有‘外头’生活经验的人,哪个不知道,当兵的都是经年累月不吃热灶的苦哈哈,只要行军上路,甭管有多少辅兵,凉水配铁硬的饼子——条件好的能准备点炒面,这就是全部了,就算是将军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得上热灶饭。即便采用正兵辅兵制,辅兵也不管给正兵弄饭的,到了战场上,大家都得吃冷食。哪有和买活军似的,虽不说是天天炒菜,但至少也每天都烧一锅热水,让大家能喝点热的,再泡个脚? 在建州,抽丁之后,兵粮是自带的,包衣也是如此,算是自家的辅兵,狗獾知道敏朝则是把正兵和辅兵分开编营,若说正兵无人使唤,倒也并非如此,只能吃冷食,其实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一点——燃料不够,尤其是几千上万人的行军,每天都要收集到够烧的柴火那是不可能的,再一个,锅具也不好带,行军的时候谁背? 别看这问题似乎很简单,但越是简单的问题越是难以解决,因为有时候资源就是没有,说实话,到现在狗獾也不知道谢六姐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除了军需的筹划和运送他目前仍然一无所知之外,也因为他们目前在山林里行军,柴火还是好获得的,他不知道到了荒地里,没柴火的时候,买地是不是也吃冷食。 总之,在‘外头’,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形成习惯——出征时除了级别极高的将军,大多数人默认是喝凉水吃冷食的,军队也不管燃料的发放——事实上军队连棉衣、武器都不管,都得当兵的自个儿筹措去。 如此一来,军队又有什么脸面能管得住士兵不抢掠,不破坏呢?军纪的松弛乃至败坏,也顺理成章了。但在买地这里,自然一切又都是截然不同的——谢六姐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冷餐会是个选项,在狗獾看来,打从她设计军制的第一天起,谢六姐就认为对士兵来说,出兵时每天吃热饭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因为她给每个班都设计了一名炊事兵。 这个炊事兵在班里的地位还不低——必须是体力、体格和作战技巧都比较优秀的兵丁,才能被挑选出来做炊事兵,因为他们要在日常的行囊之外,再额外背一口铁锅,这确实是需要优秀体力的。而且,炊事兵扎营之后就得安排着垒灶做饭,想好一个班的饮食,做事情倘若没有条理那可不行。所以,炊事兵相对还是很容易被提拔的,算是个香饽饽,狗獾就做不成——体力不足,哪像是小张,一安顿下来,就和扑棱蛾子似的,在帐篷附近折腾来折腾去,和狗獾唠嗑了几句,忽然这会儿又跑远了,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根木棍,还有几把水淋淋的野菜,“刚去河边拔的,野葱烤兔子,可好吃了!” 用木棍把已经开膛破肚的野兔一穿,里外抹盐,肚子里再塞上洗干净的野葱,这时候去执勤的另外几个同班士兵也回来了,正好就着余下的野葱吃馒头,都是赞着有香气——倒也没人拿酱料出来配,不是藏私,而是都吃完了,二营的人出来近一个月,出发时额外带的补给,什么都全吃光了,想在本地补给也是难,山里压根没有什么丰富的物产。 “刚才回来时经过军需帐篷那边,看着鸡蛋的筐子还有好些呢,应该还能再吃几天鸡蛋!” 兄弟们也带回了最新的信息,狗獾听了,不自觉微微摇头——倒不是不满意,而是难以想象:用这个标准去养兵,要花多少钱?!这么一千多人,人人都能吃鸡蛋,还能用热水洗漱,甚至还能吃上豆腐!这东西平时倒不算是太贵——至少没有肉贵,当然也不比菜那么便宜,可那是平时,行军时,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安排个千把人都能吃上一块豆腐,不懂行的人压根不知道里头要花费多少的心思! 还真就是有这样挖空心思,想方设法给所有士兵改善生活的军需官……在外头,别说想要了,很多人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的事情——不但有海带豆腐汤喝,还弄到面粉,三不五时就给大家供应杂面馒头,为此还特地用车子运蒸箱,关键这管的不是一小部分人,而是所有人…… 狗獾不禁就说,“要我说,明日去攻打县城,啥都不必说,就把咱们的军粮一摆,那些守军只怕当场就要投降过来了——不是我拿大,这当兵的历来都是吃些陈米虫粮,馊饼子就着凉水往下咽也是常有的事,哪个当兵的做梦能梦到这样的日子?” 他这话完全是真心实意的,而且半点没有夸张,敏地、建州的大头兵,吃食就是这个水平——就这还不能完全吃饱,也就是纠集起来守城的这几日,能吃上普通的糙米饭吧——还不敢说是很精细的那种,狗獾听曹蛟龙说,他特别渴望打大仗,好看看买活军对敌的手段,可现在他觉得曹蛟龙的梦想要破灭了,毕竟‘大仗’至少要有旗鼓相当的对手,而买地……至少在现在来说,他不觉得在广府能遇到什么值得一提的对手。 “就感觉打仗还不如咱们日常训练艰难。” 这个想法在新兵中是很普遍的,因为新兵虽然吃得好,但也练得特别的苦,大家似乎都在这样的苦中麻木了,对自己的水平失去了准确的判断,等到这会儿出门了,才发现,哪怕还没打,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光是行行军,吃吃饭,就已经让四周的敌人们阵脚大乱,甚至都自行前来投降了。 要用买活军的新词来说,那就是‘心态崩溃’。不但是买活军在行军扎营中所表现出非凡的,让人畏惧的纪律性,还是他们的军需供应水平,都让敌人崩溃不已,心防被破:这么可怕的敌人,能打赢吗?奶奶的,一样都是当兵,他们吃什么,我们吃什么?这仗还打什么?老子不打了!投敌后不说吃好喝好,吃点残羹冷炙总可以吧?便是人家嘴里剩的一口,那不也是咱们这些臭当兵的难得一见的美餐吗? “不是日常练得很,现在哪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说到这里,班长老徐也是把话接了过去,很有创造力的为平时的苦练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不过手下的兵丁倒不太买账,都是在怪叫就是了,他也不搭理这群想要逃训的小子,而是发自肺腑地感慨道,“其实比起州县,还是村寨要难啃得多,我们这也是之前都把硬仗给打完了,眼前的这段路才觉得好走,要再往前去,估计还是免不了硬仗的。” “啥啊!这也叫硬仗吗,那不是关门打狗吗?” “就是!咱们杀人都杀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除了狗獾之外,其余的兵丁肯定都是参加过之前的剿匪战斗的,当下都是嬉笑着喊了起来,这时刚才吃完的兵丁,已经解开绑腿在泡脚了,一锅热水用得差不多了,小张又去打水,帐篷前也顿时充满了浓郁的味道,惹来了好一阵嫌弃。“我这还没吃完呢!你就放毒气!” “啊哈哈,别人说我我忍着,你说我,咱们是大哥不笑二哥!” 说实话,和一般兵营里往往低沉压抑的气氛不同,买活军的兵营还是有不少笑声点缀的,至少基层战士们,绝不像是狗獾熟悉的那样麻木冷漠,反而个个都很活泼,都会用笑闹来调节气氛,舒缓一天的疲惫。不过,随着哨兵领着两三个穿着道袍的老儒生走过,大家忽然间又安静了下来,只是互相挤眉弄眼,传递着信息。 “又来了。” 小张撕下一块兔肉递给狗獾,眺望着远方的人影,“是前面渔溪县的使者吧……” “是,我刚去前头侦查的时候,看到好多人影从城里涌出来,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投奔了,说是县里的守军,”不知什么时候,曹蛟龙也凑了过来,悠悠地说,“——前面正忙着接纳安排他们呢,一个县的守军多也就是四五百,这都是发动乡勇了。刚一竿子就逃过来至少二百多,城是守不成的了,估计这使者也是来谈投降的……” “看来,这几天又没有大仗……”他不无幽怨,“甚至,可能直到我们收兵为止,都不会有什么大仗了……”:,, 602 敬州与汕州 想要找大仗的话,该去哪里打?这不是买活军的问题,却是曹蛟龙的‘刚需’,但是,现实是残酷的——闽西战线这里,主要还是以小规模攻坚战为主,州县反而是防守力量的空虚区,目前来说,最大的悬念反而是买活军到底要打到哪里,如果是拿下广府,把领土和南洋连成一片的话——那规模最大的战场也是发生在海上,曹蛟龙等人作为陆军新丁,极有可能还是赶不上这场热闹。 眼下,他们的工作和在云县其实没有太多不同,都是相当繁琐的组织执行工作——曹蛟龙他们晚来了大概快一个月,刚好把之前战斗最激烈的半个月给错过去了。这也是现在无仗可打的缘故:现在买活军往前拿下的土地,上头的村庄几乎都是汉客的村寨,而这些村寨又分为了两种,不论是哪一种,都已经完全没有抗衡买地的实力了。 第一种村寨,是受到真老母教的蛊惑,组织男丁进入闽西掳掠,然后被罗安寨配合,包了饺子,有去无回。同时,本就有心的其余村寨,又在罗安寨送回的虚假情报之下,被贪心蛊惑,也想着跟去喝点肉汤,于是着急忙慌的组织起男丁,陆续一波一波的往里送人头——买活军对于这些主动进来掳掠的人,是没有什么投降不杀的说法的,一律全部杀死,曹蛟龙他们经过战场时,还能看到防火沟的痕迹,因为天气热了,在战场附近他们还设了一个临时的火葬场,战斗结束后,兵丁们还要把死去的敌人全都运到火葬场里就地焚烧,否则,也怕引起瘟疫。 在买活军这里,完全是基于卫生的考虑,就算是己方的死者,天气炎热的话也是焚烧的,只是焚烧前会打扫场地,不让别人的灰烬混杂进去,焚烧后会收集骨灰,标名带回去罢了。但敌人当然就没有这种待遇了,对敌人来说,这就属于挫骨扬灰,是极其狠辣的手段。很多溃兵都会设法悄悄逃回老家,把消息告知族人——然后族人抵抗的意志差不多也就随之瓦解了,要么投降,要么赶紧逃进山林里,打算等军队退去之后再回来。 按照曹蛟龙的打听,短短半个月间,至少有两千人左右在他们经过的战场附近送了性命,而这也就意味着前方广北的村寨里,至少有十到十五个完全没有战斗力可言了,再配合上买活军运来的红衣小炮,围屋本身也不再是可以依靠的屏障,买活军是直接第一炮轰门,再给半天时间出来投降,若不出来的话,下一步就开始直接上药火轰地基了。围屋若是垮塌了,里头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当然了,在开火之前,也少不得有人前去劝降的,真的顽抗到炸屋地步的寨子还是极少,大多数人一知道自家村寨的男丁差不多全军覆没,也就知道顽抗下去,最后只是在围屋里慢慢饿死而已,差不多做个样子,最终都会出来服从安排。 ——这些寨子,受到的惩罚也是最高级别的,因为是主动抱着掳掠目的侵入买地,换句话说对买地来说就是敌人了,因此不但要进行极限的拆分,而且不允许带走任何财物,不是被送到高丽二道去,就是去南洋,都是要在矿山至少服三年的苦役——这还是没有战斗力的妇孺,倘若是有战斗力的成年男丁,还去过买地逃回来的那种,都是至少五年起的,只多不少,绝不宽贷! 第二种寨子,则是没有参与抢劫的,通常说来,这种寨子的族长也比较明智,至少是保守而胆小的,能管住族人没有掺和进这摊浑水,当然也说明他们很擅长审时度势,眼看买活军这是来真的,那还不赶紧前来报效?就怕慢了一步,买活军的红衣小炮就要打过来了。说到底,客户人家在这一带的确可以说得上是很有份量,几乎无人能奈何得了,但那也要看对手是谁了,对手是两三百人的土番贼匪,那围屋几乎是无敌的,可对手如果是千人级别,带有火器的军队呢?客寨怎么可能会是他们的对手?不投降,那不就是等死? 这样的寨子,得到的政策就和罗安寨的差不多了——政审分没那么高,因为毕竟不像是罗安寨那么积极主动,还配合买活军放人入山包饺子,又对外放假消息,骗得更多的广北寨子大量消耗年轻战力。不过,在迁徙、分家和携带财物上,政策要宽容一些,族人迁徙之后也不必去做苦役。这自然让族长们感恩戴德——他们也是看着相邻那些寨子悲惨的下场,实在是被吓破胆了。 值得一提的是,罗安寨寨主罗华,也在帮助这些寨子分家转化上,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他自告奋勇,主动去做第二种寨子的劝降人,说实话,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罗安寨的行为,等于是对这些汉客寨子完全的背叛,本来汉客寨子若是抱团,买活军啃下来大概也不会那么顺利,至少是要多死几个人的,或许他们也会因此调整自己的策略。但是,就因为罗安寨持续给出假消息,那些相信罗华的寨子们,现在家家户户哪有不带孝的?多少大好的儿郎,都死在山林里了?! 在这些寨子都回过味来之后,罗华的名声可以说是烂到了极限,完全臭大街了,即便是那些没上当的寨子们,对着他又有什么好气儿呢?曹蛟龙听新战友说到这里时,也觉得这罗华的确是个做事的人,他不但没有立刻仓皇离开老家,反而主动参加了劝降、帮助分家的工作,第一种寨子已经结下死仇,他不会去自讨没趣,但这第二种寨子,力量还大致完好,族长也还有控制力,现在形势又如此危急,说实话,听了他的一席话,心里还真没那么慌,也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呢! “现在啊,不少人都翻供了,也不说罗华是千古罪人,反而认为他确有远见,那些寨子是被真老母教迷得昏头了,实在是咎由自取,不能怨怪旁人——这倒也是实话了,真要没这个贼心,那现在就乖乖分家迁移,还能去更好的地儿,不必守在这大山里固步自封的。这罗华倒是做了件好事呢。” 这道理听起来好像有些儿似是而非,但曹蛟龙倒不觉得买活军是在砌词狡辩,实际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得到的经验是——这世上只有一种道理,那就是谁的拳头大,谁有理。如果有人的拳头比你大,还能和你说些别的道理,那其实就说明这个人还挺‘文明’的,总比彻底的莽汉要好,不管你能不能听懂吧,最好还是把话头给接着,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既然买活军的拳头最大,那么,他们组织‘钓鱼执法’——这词儿还是曹蛟龙近期新学的,并且他感到用来形容罗华的行为非常合适——又有什么不对呢?这个逻辑,并不只是曹蛟龙能想通,第二种寨子的寨主,或迟或早也是能想明白的,是以罗华的名声,在跌入谷底之后反而迎来了反弹,现在身边有不少拥趸呢,更不乏有人自告奋勇,想要在前方的接壤地区效仿罗华钓鱼执法的,但是,到底世上的傻子也是有限的,再加上大军已经开到了前线,他们回转得太迟了,就是想找个受骗的都难…… 不过,不论是哪种寨子,现在要面临的都首先是一个迁徙的问题,买活军已经调集了大量船只,在港口停泊等候,就等着把他们给运走了。这些客户也被编成了小队,还在闽西的那些,走曹蛟龙来时的山路,返回驿站后再走驿道去泉州港上船。 而广北的这些客户则是要被送往东山港,可想而知,买地的战略目标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从如今所在的渔溪县到东山港所在的东山县,路途上经过的所有地方,都要纳入领土之中,而渔溪县反正是一点难度都没有的,甚至要比平时打县城还更简单—— 平时打县城的时候,县里还能抽调背敌一面的村落壮丁过来协防,但现在渔溪县是腹背受敌,从接壤的山区一路炸过来的二营,把这边山寨里的有生力量基本都耗光了,临海一面呢,买活军的军需队也是一路炸过来的……他们上哪去抽调壮丁? 常年只能维持个二三十人城防队,大部分时候城防力量得靠乡绅,自己城里常驻民也就四五千人的小县,摆在眼前的,不管说县官怎么去上吊自杀也好,殊死一搏也罢,对百姓来说,唯一一条路就是过来和买地商量,直接归顺,也免去自己的一场兵灾了。 从渔溪县方向的动静来看,渔溪县的县官可能还是想守一下的,但压根就没人和他一条心,勉强组织起来的城防队,看到敌人压境之后,直接崩溃逃跑了,或者是逃入山中,或者是逃来投降,很快的使者便来军中拜访首领,估计明日买活军便可以组织人手进去接收县治。渔溪县兵不血刃直接拿下,但难道买活军就止步于此了吗?再之后会否往下去打敬州,一口气把客户人家连根拔起? “这一次我们的补给是从南澳送来的。” 吃过晚饭,天色还明亮,大家便赶紧乘着天光开始上课了,在买地这里,课程是一日都不能少的。作训时,科目比现在行军要辛苦得多,那还且要上课呢,更何况现在了?作训时,他们重装行军演习,一天要走二十到三十里,补给极其有限还要走山路,还要提防蓝方的侦查。这会儿,可以说是轻装上阵,一天才走十五里山路,安全上也不必太担心,吃得还比演习时好,就算是走了一天的山路,大家也都还觉得比较轻松,再学个一两堂课也不是问题。 在行军时,首先上的一般都是地理课,这也是让曹蛟龙、狗獾等军二代赞叹的课程——这种鲜艳、细致、精确完备的等高线地图,只要一学会读图,立刻就会把原本的老式地图扔进垃圾堆里,对于新地图爱不释手起来,而且,买地对这种地图那漫不经心的态度,也透着一股仙人才有的自信和傲慢——好的地图,和好的航海日志,好的航线图一样,那都是万金不易,禁止民间研习的好东西,大头兵更是想都别想看,从前还有‘盗图’的间谍信息攻防战呢,哪会和现在这样,直接下沉到班组里,曹蛟龙这样新来的士兵都可以借由地图,对从未来过的广府有个很直观的地理认识。 “从南澳到我们这里,有两条路,一条路经过敬州府,一条路不经过,但无论如何大家都能看得出来,一定是要经过渔溪县的,既然县里不能阻止我们送军需,那可想见渔溪县县治对我们完全是无可奈何。我们只要打通了这条线,从渔溪县走三天山路就到南澳了,可能之后,咱们身后这波人可以从南澳上船,不用再走山路去东山县。” 班长的细竹棍在地图上移来移去,指示着众人现在所在的地方,和前方可能的战略目标。“如果只是打通南澳这条路的话,接下来我们就得转向了,在渔溪县驻扎就可以,如果要打敬州的话,那还得往南走去,继续一路炸——” “若是如此,南下的速度可能没我们想得那么快,等我们走到敬州,只怕还要四五个月的功夫!” 这速度符合曹蛟龙的预估,并不是因为买地的兵丁不勇猛,而是因为他们的作战思路和以往是完全不同的——在敏军、建军的战略思想中,打仗主要是靠拔战略点进行的,比如说,买地其实可以直接掠过路上的客户寨子,直扑渔溪县,渔溪县也会立刻召集人马守城,如果守住了,那买地撤退,守不住的话买地拿下渔溪县,之后便开始对各处村寨收赋税,或者还勒索一些金银珠宝,都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不论如何,村寨在有志于争夺天下的势力这里,并不算是需要去攻打的地方,他们就像是附属于县城的基本单位,除非是军队失控,或者军纪败坏以屠村为乐,否则在战争中,一般都是会被直接忽略的。拿下了县城之后,自然也就继承了周围的税收关系。很少有军队像买活军这样,以改变村落的生态为战争目标之一—— 从执行来看,这一次战争要达到的目的,是把所有的村寨都进行强制迁移、拆分……也可以说是在战争环节就完成了对村落的极致消化和改造,不再像是之前买地扩张时那样,还是占据县城为主,之后再用行政手段对下属的村寨进行缓慢的改造。 曹蛟龙认为,以六姐的精明,必定是衡量过行政改造的成本,和如今这种军队改造的成本差异,才会做这个决定的,换个说法,六姐认为行政改造虽然成本低,但几乎无法对围屋村落见效,所以宁可多杀人、多用药火,也要直接消灭围屋村落。 如此一来,就牵涉到大量的人员迁徙和财产划分,以及对其余土番的联络了,工作量之大,绝不是从前那种简单扩张可以比较的。他现在逐渐明白为何买地虽然有无敌的军队,但扩张速度却远没有那么快,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克制——这种改造工作对人力物力的需求,只有亲自参与一次,体验过了,才会知道有多么的巨大,既然要完全消化,那速度就注定快不了。如果囫囵吞枣,那领地内就等于是遍布着疙瘩,总有些情况特殊的地方,只是徒有其表地承接了买地的统治,实际上基层的统治逻辑还是原来那套,用行政手段很难去破解。甚至,曹蛟龙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由于这些地方受到买地高产粮之类的滋润,变得越来越富裕了,基层统治逻辑还会更加牢固,也随之变强,永远都会成为行政手段无法消化的硬节。 从六姐的选择来看,她是宁可把血流在前头,宁可把形成这些硬节的人都杀了、放逐了、苦役了,也绝不容许治下有阳奉阴违的地方。曹蛟龙虽然还没见过这位神人英主,但却已经对她有了个初步的印象,他愿意用一个新学的词来形容六姐——完美主义者,或者说,是个求全之人。 而她恰好还非常有钱,足以支持这种求全的举动,所以,六姐愿意花上几个月的时间,耐心地拔掉每一个阳奉阴违的势力,就如同在凝脂般的皮肤上,拔掉每一根顽固的汗毛,当然,这也就意味着他曹蛟龙接下来半年不但看不到什么大仗,反而要把精力全都花在组织、护送人手迁徙,调节分家纠纷,不断的做思想工作上…… 残酷的现实,但只能接受,因为买活军的大仗,似乎就是这样慢慢的,分拆着非常精细地来打的。曹蛟龙也正在调节着自己的情绪,不把失落溢于言表,不过,在听到队长询问大家,认为是取了渔溪县就休整为好,还是继续往前去梅州为好时,尽管知道这只是在锻炼众人的战略眼光——又是一个让外人难以理解的莫名举动,大头兵只需要跟着上官往前打就是了,教他们太多有什么意义呢?知道得多了,就不敢卖命,还不如愚笨到底呢。 但是,哪怕是曹蛟龙这样家学渊源的军二代,也不得不承认,在买地作训的这三个月,他学到的比从前几年都多,这也正是得益于这种战术地理课上的讨论。因此,哪怕知道这只是一种纸上谈兵般的讨论,他还是立刻急切地亮明了自己的观点。 “必须去打敬州!” 他斩钉截铁地说,“哪怕要付出一定代价,哪怕得在山里过冬,也必须去打敬州——最好还要把汕州也一并拿下!否则,此次就注定是一次失败的出征!”:,, 603 锥处囊中 “口气真大!” “还真想打敬州啊?那真得打到年后了!” “来,小曹,不要拘束,说说你的看法——为何非得打下敬州,这一次出征才算是成功?” 虽然作为三营的新兵,曹蛟龙初来乍到,根基还不如狗獾深,但是,买活军的氛围却和从前他所在的军队不一样,发言前不用太考虑人情世故,自己的身份地位,尤其是在战术地理班上,若有人能出来发表高见,只要能说出道理来,战友们也都高看他一眼——反正班长都会提溜人起来问的,虽说当兵的对于局势,哪个没有自己的一点看法,但这是当众,和私下好友吹水那又不同,说得没道理,被驳斥了也没面子。 因此,有人来分担大家的压力,众人也都是乐见,并不会因为曹蛟龙一个后进新兵指手画脚而心生反感,反而纷纷出言为他捧哏,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小曹,仔细说说呗,这敬州和汕州比有什么特别的,就非得拿下来不可?” 曹蛟龙倒也不是危言耸听,为自己营造名声,他说这话,自然有他的道理,当下便上前去,眉眼请示着,接过班长手中的教棍,指点着等高线地图,向众人说道,“兄弟们请看,我们是从长汀县一路打到渔溪县这里,中间门拔了十余近一十寨,一路上走的都是山路,虽然这山路不算是太险峻吧,但毕竟也是山区,包括渔溪县,兄弟们也都看到了,实在是个小县,可说是个荒僻地方。真要说出产,便和闽西一样,除了一些山货之外,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算是有矿产,那开采也是很大的问题。” 这话相当公允,众人也都是点头道,“确实,这片还不如闽北,无江无河,又不靠海,真是穷地方,难怪百姓们会信那什么真老母的魔教。” “正是如此!”曹蛟龙只觉得来到买地,尤其是入伍之后,真有如蛟龙入海,身边的兵丁就没有一个是笨的,个个举一反三,和聪明人说话有时实在也是一种享受。他便不必再解释太多地理的劣势,而是忙道,“大家请看,从山区入海,闽西这里,在福建道内是没有一条水路的,只能靠脚走。为何闽西会闹出真老母教的乱子?其实和寨子里的百姓稍一交流便可得知,该处实在是太闭塞了,没有水路,又在深山老林里,除了买活军安排的盐队、货队和种田先生要定期过来,根本无人愿来这里,和外界的交流,实在太少,并未真正融入咱们买地的生活之中!” “但是,这只是在福建道内而已,若是从广府道的地图来看呢?闽西也不是没有江河——韩江的上游,正是梅江和汀江,这汀江的汀,就是我们长汀县的汀字。我之前在闽西时,也是问了问向导,有没有人从汀江去广府道,他说有是有,但不多,因为汀江到韩江这一路上,河盗甚多,而且汀江的疏通,这些年来虚有其表,船行的难度逐渐增高,因此船只要比从前少得多了。” “但,实际上汀江水运,数十年前是非常繁盛的,最主要这些年来船只稀少,除了世道渐乱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买活军的雪花盐,把潮州的盐打得没有容身之地了,闽西的汉客也都吃起了潮盐,如此一来,没有盐运,船只往来获利削弱,再加上船夫很多都被买活军吸引到云县、漳州去做海运了,汀江的水运这才逐渐冷落了下来。” 在上了三个月的政治课和地理课后,曹蛟龙的战术思想也有了相当大的转变,从前他在叔父麾下,感受到的是,战略目标由将帅们拟订,他们基层的小军官,确保作战勇猛,在战场上永远能占据有利的形势即可。但现在,曹蛟龙自认为他已经拥有了将军级别的视角高度,至少是领悟到了这一点——战争本身和政治、地理都是密不可分。一场战争如果不能达成政治目的,即便在战场上击败了对手,但也不能说是一场完全成功,完全胜利的战争。 “既然我们此次出征的目的,是要彻底清扫真老母教,同时拔除汉客围屋的聚居形式,拆分宗族,为下一步完全消化山区打下牢固基础,那就不能是简单的打下县城了事,同时,也要把梅江、汀江乃至下游的韩江都握在手里,疏通航道,培养一批新的船夫,重新把沿河的贸易做起来。如此,才算是胜仗,倘若止步于渔溪县,那又有什么用呢?” “从渔溪县到长汀县,走陆路要翻多少山啊?若还是那样,除了朝廷吏目和一一货郎之外,压根没人往这里走,那么,哪怕我们引入土番居住在围屋附近,又把汉客迁走,但年之内,这些土番迟早也会渐渐地汉客化的,因为他们会很轻易的发觉,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倘若要抵挡来自敬州方向的汉客滋扰,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只有更进一步结合起来,听从族长的调派,才能应付这种频繁的战争。” 曹蛟龙的竹棍,划到了渔溪县下方的敬州这里,指点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小点,这些全是敬州治下的村寨,从等高线地图来看,便是分布在山坳、山谷中零星点点的围屋寨子了,“这里是汉客的大本营,敬州附近,也是山峦起伏,而本地的土番人数极少,山间门寨子全是汉客,距离渔溪县还比我们更近,倘若我们到此止步,只留下渔溪县一个县治,面对水路潮州、汕州,陆路敬州三方面的压力,和买地的交流却只能通过汀江最艰难的一段航道,以及山路连接的话,那渔溪县的压力岂不是太大了?” “迟迟早早,还是要被敬州重新同化进去,再进入围屋制,这从我们发兵的目的来说,便是完全的失败了——花了这么多钱,死了这么多人,最后还是回到围屋形式,还是水泼不进的团体,对咱们买地的策略阳奉阴违,依旧是重男轻女,私祀魔神……倘若我们买地的政策,无法贯彻进去的话,那么这些地方,还算是买地的领土吗?” “只有一鼓作气,拿下敬州、潮州、汕州,把整个梅江、汀江和韩江流域完全握在掌心,事情才会有所不同——这不同在何处呢?山川有了水域,就如同人有了经脉一样,周身的气血,便立刻开始流动了,你看韩江入海口在汕州,如此,至少和我们老地的交流,便多了一条水路,可以先走海路运到汕州,再从汕州往上运来敬州、渔溪县,甚至是上溯到长汀县,别看仿佛十分周折,只要是走水路,那就比完全走山路要便宜,运量也更大。第一个,海边可以建盐场,运往闽西的雪花盐可以从水运过来,盐价还能再往下打一打。” “再一个更重要的,便是水路打通之后,河盗被完全清缴之后,闽西便可以开始种山货了——” 说起来,这还是曹蛟龙在驿站中新发现的经济现象:山民生活肯定相对是较艰难的,但只要经过的人够多,哪怕只是给驿站供菜,都能缓解他们的经济。而现在买地的购买力是如此旺盛——只要见识过云县运动大会场面的人都会有深刻的认识,那么从前因卖价高昂而受众极少,本身也卖不太出去的山珍,现在是否可以在买地田师傅的指导下,大量扩产,同时通过水路往外卖呢? 若说从前都走的是山路,运输压力实在太大,导致没有什么人愿意进山收的话,那现在有了水路,山路的运输便只剩下一部分的情况下,曹蛟龙认为这个贸易链条是完全可以搭建起来的——山民可以在田师傅的教导下大量种木耳、香菇,晒干后,一站一站的集中到汀江港口附近。 比如说,西湖寨比黄金寨更往里,那么黄金寨中的甲某便去西湖寨收购百斤菌菇干,一斤加个一文钱,再挑到下一站林寨去出售,只要确保从原产地到汀江港口之间门,差价不超过十文,那么菌菇干的成本便不算是太高的,而在百姓来看,来回走个山路罢了,养上一头驴,两天便是一一百文的出息,他们为什么不做呢?这就促进了闽西山寨的频繁往来——人多了,又能盘活其余的经济,而魔教最怕的就是这种人员往来频繁的地方,只要有一点不对,立刻就有人密告。包括买活军政策的贯彻落地,这些往来的商户,在政审分的激励下,可都是天然的监督者啊! 而这些山珍干货,要说卖不出去,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总有些特产,在某地的质量是特优的,如此放排到潮州、汕州去,顺流而下,运输成本很低,就算潮汕没有人买吧,走海运往北方卖,那不可能卖不掉。曹蛟龙是北方人,他很清楚北方有多么喜爱南方的干菜——这没法不喜爱,一年中小半年是没有任何新鲜蔬菜吃的,笋干、木耳干、香菇干、黄花菜干,过节走礼都是体面的,人活世上就是为了一口吃的,只要价格打下来一些,便是小户人家三不五时也会买点回来尝尝鲜的! “一旦把买卖的循环完全理顺了,那么,这块土地和我们买地,便是血脉相连,彻底融为一体了,绝不会再出现魔教悄然传播的现象。完全可以如臂使指地使唤该处,再没有‘听调不听宣’的事情。” 曹蛟龙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虽说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也知道时间门有限,不好再发祥下去了,他所谓‘战争的结果一定在于政治和经济的获利’这个理论,毕竟也才刚刚形成没有多久,再多说难免露怯,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也是笑道,“与其说是因地理而必取敬州、汕州,倒不如说是因经济而必取,不论花费多少时间门,总是要把这几州全取下来,如此方才能够把韩江流域形成买卖上的一种循环——” “经济内循环。” 他背后有人接话,曹蛟龙回身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连长居然来了,忙站直了要敬礼,连长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束,望着他笑道,“有意思,我刚才一路过来,大多数兵丁都是从敬州是汉客大本营,围屋极多,要毕其功于一役的角度,来论证为何此战必取敬州,只有你这个小曹,更深了一层,还算起经济账,甚至连产业链都帮闽西山区设计好了——你这是从何处得来的见识?” 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欣赏之情不言而喻,曹蛟龙心跳微微加速,倒不在于自己的前程,而是因为这一番见解得了上官的肯定,有些得遇知己的欢喜。他敬了一礼,恭谨道,“报告连长,我们行军时去驿站吃饭,有一道地衣炒蛋异常鲜美,听来卖干货的村人和驿卒议论,山中的地衣一向有名,就是比别处更鲜,今年来光是卖地衣就赚了一两银子,便想到了这山珍之利,实在大有可为!” “当时还可惜闽西山区交通不易,再者地衣毕竟是野菜,产量不算稳定,但转念一想,刚来买地时,也讶异此地的香菇、海带都是极为便宜,可见地衣也未必不能养,今日一看到地图,就立刻想到了养殖山珍——此策若是可行,那还愁这片山区消化不了吗?” 也是连长在前,众人都不敢喧哗,否则少不得要赞叹曹蛟龙的脑子——大多数人吃个地衣也就吃了,只怕连村妇和驿卒的谈笑都不会去注意,更别说是从这层现象看穿了闽西和买地核心有所游离的本质,又推出要彻底消灭这样的现象,必须拿下何处了。虽然说穿了,大家也觉得其中的道理十分简单自然,但曹蛟龙没开腔之前,想不到那就是想不到。不过饶是如此,曹蛟龙班组里的众弟兄,也都是暗暗给他竖大拇指,十分与有荣焉——这新来的小兄弟,也是给他们班增光呢! “哈哈哈,说得好!经济连进来了,还怕消化不了吗?小曹虽然是新来,但脑子的确好使!这和会议传达的精神,大同小异!” 发掘了这样一个人才,连长显然心情也是大好,拍着曹蛟龙的肩膀,接替他站到地图边,又示意附近的排长、班长都聚拢过来,道,“我们连的人都在了吧——嗯,都在了,那便顺着话头,开个小会!刚才我们连长开会,战斗计划已经更新下来了,和小曹说得几乎一字不差!这次清缴真老母教,以客户人家为脉络,要把敬州、潮州、汕州这韩江流域的三州都好好梳理梳理!大家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清缴魔教,固然也是战略目的之一,但众人都知道,其实此时也是扩张的一个借口而已,更大的目的只怕还是如曹蛟龙所说,要把这片经济流域完全拿下,才能真正消化闽西广北的山区。不免对曹蛟龙刮目相看——他的思想能吻合指挥部的意图,前程又怎会差?闻言都是大声应和,表示自己不怕久战,必定会完全消化村寨,把重活累活干在前头云云。 “兄弟们的决心我不怀疑!”连长摆了摆手,笑着勉励了几句,又道,“不过,这一个个村寨,总量几乎上千了,人数怕也有百万之多,全靠我们这样运小炮来蛮力拔除,不是办法。不说别的,就连船运都没有那么多那么快的。” “我们的战略,还是要换一换!此事需要两头合力,打通韩江,再让三州的官府都参与进来——正所谓中原虽广,可传檄而定,六姐现在就需要几个使者,去各州县传令,分晓厉害,让汉客配合拔寨毁屋——这不是个简单的活,官民的抵触是必然的,因此也有一定的危险,需要选拔一批脑子灵活而有手腕的信使去做!” “不过,大险必有大功在嘛,若是能办成了,功劳也是不小!各班回去商议一下,上报到排,推举出十名使者来!每个使者还能再挑个护卫做搭档!”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轰然,紧张中也不乏兴奋——诚然这任务的确不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荒谬,光靠一个使者,就要敏朝官府投效,这且不说,还要他们去说服底下那些村寨的族长,主动分家迁徙?一定的危险,那都是说小了的,只怕别人听了第一个反应,就是要上来杀人! 但是,买活军赏功又一向十分公平,大险必有大功在,这话也不是说假的,因此这话一出,有人畏惧,有人根本找不到思路,却也有人跃跃欲试,想要争先出头,一时场面还有些小乱,而连长这里,也不去搭理别人,而是冲曹蛟龙招了招手,笑道,“怎么样,小曹,这个任务,你有没有信心啊?” 看起来,只要曹蛟龙肯点头,一个名额这就要内定给他了!:,, 604 出师不利 “哎,老曹,你为啥会带我啊?” 夏日炎炎,越往岭南,便越能感到阳光的威力,六月正是最热的时候,赶路人几乎都是晨昏行路——天不亮就起身了,稍微放晴便上路,等到中午必须休息上两个时辰,下午暑气弱些再动身,否则即便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这里的马不是用来骑的,而是用来驼行李的,同时也充当一点使者的架子,毕竟,两个风尘仆仆,背着行囊一路走来的士兵,就算说自己是买活军的使者,只怕城里的人也不会太当回事情。 像是这样的天气,对于在北方长大的艾狗獾来说,着实是很难熬的,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比起让人畏惧的严寒,如此炎热的天气给人带来的痛苦也是丝毫不逊色的——若是冷了,还能多加几件衣服,可热成这个样子,难道还能把皮给扒了吗?倘若这样的热度,和南洋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的,那他这辈子怕是都不愿去南洋了! “哎,你说你要是不带我,咱们这会还在山里呢,山里真没这么热,感觉至少能少个五六度的!等出山的时候,估计已经秋天了,也不能和眼下这么热!” 确实,几日下来,一起结伴出发的使者队伍,各自分道,顺着驿道去了自己定下的州县,只有被委任了去招降敬州州府的曹蛟龙、狗獾这二人组还在赶路,此时他们已经是离开了深山老林,在这里山势逐渐平缓,植被也渐渐稀疏,放眼望去,多是新树,没有树荫遮荫,天气自然炎热——这就是周围人烟逐渐浓密的证明了,在城市附近的树木,是很难长成参天大树的,多数都是种的成材木——五年便可采伐下来,修房、打家具都是需要,还有些种果树的也有,只是并不多见罢了。 “有功给你立还不好?大险有大功,光是危险津贴都不少呢!” “不说是我,便是你,稀罕这津贴?你这小子,可是不实诚——你自己做主使,辛苦些倒也罢了,功劳都是你的,我这个副使,喝的是肉汤,还要和你一道受苦,哎哟喂,我可是命苦了,等到了敬州府里,你要不请我大块吃肉,这仇便算是结下了!” “呸!要怪就怪你张口结舌的,说不出个道道来,这要是你被推为主使,还轮得到我这个新兵来挑你?” 灼灼烈日下,两个人头戴斗笠,牵马在下山路上徐徐盘旋而行,一边顺着脊梁骨淌汗,一边笑着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消解旅途中的辛苦。时不时还取出水囊里的糖盐水来喝一口——出汗时一定要喝带咸味的水,否则人很容易中暑。 包括马儿,饮水中也要加点盐,给吃个林檎果什么的,否则马若热出病来那才让人着急。这也就是买活军的军需宽绰,盐、糖都不值钱,若是从前,北地士兵南下,光是一次行军而已,一百个人里折损五六个,再病上二十个,那都是正常的事情,这也是必须亲自来到南方之后,才能有的经验体会。 “我……我那也不是张口结舌,我是觉得压根就没戏!”狗獾有点儿结巴了,磕磕巴巴了好一会,似乎是在‘汉语不好’、‘口才不足’和‘底蕴不够’这些理由间挣扎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你说我一个建贼,还能当买活军的使者去劝降汉人?那劝下来算谁的?本就不可能入选,我又何须表现?” “这有什么的,我还不是辽东正儿八经的武将出身,你在什么山就唱什么歌呗!”曹蛟龙不以为然,“真要这么说,我还劝降什么?不本来就和敬州那边是一边儿的吗?既然有买活军的职司,那肯定是代表买活军的意志,你只管好好表现,上官选不选你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你看我,挑你做了个副使,排长、连长、营长不也都没说什么?” “我还真想问你呢!”说到这里,狗獾实在是迷惑了,他摘下斗笠擦了一把汗,顺便站着歇歇脚,又灌了一大口盐糖薄荷水,“你说你挑谁不好,怎么挑上我了?按我说,你是怎么也不该挑我的——咱们俩在一起,那就是龙入大海,龙上加龙,鸭回鸭圈,鸭上加鸭,聋哑到一块了!本地土话谁也不会,就这,咱们到敬州能劝降得了谁啊?你怎么不和别个一样,挑些能说本地土话的副使呢?” “我自有我的打算。” 曹蛟龙也站住了脚,不过并没擦汗,只是咕咚喝了几口水,把水囊喝尽了,拍上几下,挂回腰间,“走罢,别耽搁了,我看到山脚下的棚子顶了——咱们中午去那歇吧!” 天气这么热,中午一定是要午休的,本来在老林子里,找块林荫浓郁的地方就行了,吊床一搭,两人还能轮流歇息一会,出山之后,林子里树太小,林荫不足,就有些难办,不过一般来说,到了这样的地方,就说明附近一定是有居民的了,因为山林都是有主的,那就要有守林人。 守林人都会在林荫道前搭棚子,如此一举多得:来往的旅人虽然少,但经过了喝几碗茶,这点小钱不赚白不赚,再一个,一般人进林子里讨点野菜,摘点野果什么的,这个守林人管不过来也不会管,但想要偷伐树木的话,不管从哪儿偷入林子,往外运都得走小路,所以在这里搭个棚子还能把他们卡住。守林人一般就住在林子里,还会养几条大狗,平日给些米粮,自己没事进山转悠,还能帮着猎些野味,不说自己卖不卖吧,吃口上是亏待不了的。 狗獾和曹蛟龙出山以来,已经在这样的棚子里歇脚过好几次了,有一次还花钱买了烟熏獐子腿,接连吃了好几天——倒不是说他不会捕猎,但是动物也不傻,一般不会靠近驿道,按照他们这会儿的起居时间,晚上安顿下来也没时间去林子里转悠,再加上赶路要紧,要不是额外花钱买,这几天还真吃不上什么荤腥。 因此,听到曹蛟龙说他看到棚子顶,狗獾也是精神一振,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眺望过去,果然蜿蜒驿道旁,有个极小的尖角突了出来,大概就米粒大小,也是亏得曹蛟龙眼利,不然真要错过去了,一时他不由又垂涎起买地先进的军器来,因道,“可惜了,这次出来没能拿个千里镜,不然,哪还需要这样眺望,千里镜一掏,可不是什么都看到了!” “别做梦了,还千里镜呢——” 曹蛟龙和狗獾现在已经十分熟稔了,说起话来也百无禁忌,“若是落到敌人手里可怎么好?我们这些使者,活着能办好差事,死了一样也有死了的用处,派出来之前都是衡量过的,又怎会给我们带太多好东西?” 这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两个士兵去劝降,还是入伍没多久的大头新兵,成了那固然是大功一件,买地赏功。若是死了呢?也不要紧,死了那买地就有借口动屠刀了,自可打着为弟兄们报仇的名义,把敬州杀成白地,直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凡是当使者的人,都要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对于自己的作用,心里其实早就有数了。 狗獾虽然也不是不明白这道理,但被曹蛟龙说破了,还是沉默了一会,才洒脱一笑道,“确实,这年头,谁不是一把刀横在脖子上这么的活!做使者也好,不做使者也罢,于我们没什么区别!” 对于他们这些军二代来说,处境的确如此,倘若有一日买地失势,那么现在为买地效命的过去,便会成为他们的黑历史。这就是政治下注需要承担的风险,不过,狗獾又觉得,这样的逻辑在敏地和建州太自然不过,可在买地,买活军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派遣使者,多少有点儿——怎么说呢,有点儿让人觉得‘也不过如此’的感觉。别看平时吹得那么好,对于士兵如此呵护,如此栽培,其实真到了实际中,也不见得多珍惜士兵的性命…… 不过,这话可是不能说出口的,这做人做事做官,都要有一定的道理,交浅不可言深,嬉笑怒骂间表示对上官一些具体安排的不满,这是人之常情,可对买地的整个政体,却不能轻易发表看法。因此,狗獾便把话题给转开了,“我们倒是还好,都是喋血刀锋的老马贼了——不会说土话就不会说土话吧,料想那敬州城好歹是州治所在,总有人会说汉话的。我就是担心那些女使者,就带了一个会说土话的副使,去的还是小县城,这怎么办差,这要不是……” 他本想说,要不是个个都五大粗,凶神恶煞的,都要担心她们一去不回,被什么寨主掠为妻妾,毁了汉人十分重视的清白。不过,这话不太好听,狗獾也就咽下没说了,但建州和鞑靼的风俗十分相似,独行女子被掳掠为妻妾女奴,极为常见,狗獾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营长还能选拔出女使者来的。 “确实。”在这件事上,曹蛟龙不和他唱反调,摇头道,“咱们也是一路走来的,在汉客这里,感觉女子地位还不如辽东呢!我看光是让那些寨主接受和女人当门对面的说话都难,除非背后就是大军压境,否则一个女子就这么带着副使过去,最近的军营还在五六天路程之外,又没有什么和大本营联系的办法……咱们本就有个八成是送死,她们过去,我看得有九成!其实女子当兵确实是要辛苦一些,这样的差使实在不该再派她们的,做军需、后勤、医疗这些不脱离队伍的,还能稳妥些。” 不错,这二营之中也是有女兵的,而且人数不少,单独占了两个排,这次也都跟着一起来了,就和男战友们同吃同睡,没有什么特别的待遇,一路上也没有什么丑事发生——在曹蛟龙看来,除了女兵们都是健壮的寸头妇女,在外形上或许不具备对男兵的太大诱惑,以及男兵本身的素质比较高之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女兵们都很能打。而一个女人会不会被施暴,曹蛟龙认为,决定因素并不在于她的武力值是否总体低于施暴者,而是在于施暴者能否把她完全控制,确保一切在黑暗中完成。 10,20的差距是没有用的,只要女人还能喊,还能制造异常的动静,在军营里这就决定了施暴者被逮住的可能性大于九成九,而他也和女兵放过对,评估中曹蛟龙认为,如果大家都使出全力,他最终肯定还是可以获胜的,但是对方也有能力给他造成一定的战损——考量到他勇冠新兵营的武力值,可以这么说,练得好的女兵,虽然打不过练得一样好的买活男兵,但也足以胜任战斗任务,因为敌人毕竟一般来说都是很孱弱的,同时她们也能在正常的公务活动中保护好自身安全,不至于说拖大部队的后腿。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脱离队伍,至少不脱离班组,一班十个训练有素的女兵去招降,曹蛟龙都会稍微放心点,至少出事了还能逃回一两个报信,可就两个人这么去,实在让人很难不悲观——就不说任务了,光是这山路,一路走来可就不太平!要不是他和狗獾都是满脸的精悍,带的行李也少,这说不准在茶棚里,端上来的就不是凉茶,在驿站里,睡的就不是竹榻了! “前头已经有人在了。” 这不是,两人一路摇摇走下山来,远远的就看到那吊脚竹楼前,已有了些马匹正在饮水,吊脚楼下的长条桌上,也有了七八个人影正在大声用土话嬉笑着谈天,曹蛟龙侧耳聆听了片刻,脚步就是一顿,低声才说了半句,狗獾便接了下去。 “不是百姓——只怕是江湖人士。” 他示意曹蛟龙注意马背上的反光——无疑是携带兵刃的反光,再远远一看,那马屁股上,尾巴甩动间露出的模糊烙印,两人对视一眼:官马。 骑官马,声势嚣张,带了精钢武器,往渔溪县方向而去……十有八九,这是敬州府派去打探渔溪县情况的信差使者,在此处和两个买地的使者撞了个正着! 人数目前看已是两人的四倍,且武器不下于二人,而且,既然抱有这个目的,遇到渔溪县方向过来的旅人,必定要盘问一二——他们不但不会说渔溪县的土话,而且,头发都是买活军式的寸头……只要斗笠一摘,出身便立刻暴露无遗!? 曹蛟龙和狗獾对视了一眼,神情都凝重了起来,冤家路窄、避无可避,说不准还没等到敬州府呢,就已经要‘出师未捷身先死’,栽在这小小的茶棚中了!:,, 605 女兵的野望 “晦气哟!一个半公嫲,出门连脸都不遮一下!丢人现眼!头剃掉——还和男人走在一起,浸猪笼哦!” “扑街嗮!啧啧啧……” “好了好了,阿婆阿公,都散开去!” 正当曹蛟龙和狗獾这两人,在靠近敬州府城的吊脚楼前遇到官差时,霍小燕和她的副使,已经走进了龙川县县治的城门,并且很快就听到了一路上百姓们喃喃的感叹声,她征询地看了副使王德安一眼,身材偏矮,但却精悍十足的王德安低声说道,“有客家话,也有广府道的白话,都还能听得懂。” 能听得懂就好,霍小燕略舒了一口气,冷笑一声,抬起头瞥着那些最多只到她肩头的矮小百姓,并没有丝毫羞惭之色,反而把短袖军装的袖子还往上撸了撸,露出了粗壮结实的手臂,同时威胁般地晃了晃自己的拳头,百姓们便立刻有些畏缩了——鬼怕恶人,有时人也怕恶人,这话是不假的,霍小燕和王德安一路走到此处,不是没有遇到过麻烦,一路上居然奇迹般平安无事,靠的并不是他们和气生财八面玲珑,反而恰恰是霍小燕这种蛮横而毫不在乎的做派,撑起了他们的底气。 “看什么看!” 王德安和霍小燕配合已有一段时日,立刻便会意地用白话呵斥了起来,“天兵降世,轮得到你们罗里吧嗦?死了全都下拔舌地狱!再看,现在就把你舌头拔掉!” 这句话可比前头带路的官兵,嘴里那有气无力的嚷叫要来得凶恶得多了,百姓们一下就露出了惧色,如同聚拢时一样,又一忽儿好像鸟雀般散开了,还有人猛地捂住了嘴,似乎这才突然想起来,这两个奇形怪状的青头贼,身后的靠山可是硬着呢——给在世真神做事,可不是言而有灵的?倘若真因为这一两句的议论,死后落入拔舌地狱,那可就糟糕了! 这种事,信的人恐慌不已,就是不怎么信的人,在县城浓郁的迷信氛围之下,多少也觉得晦气,虽然对两个使者更增反感,但现在这反感中也透了敬畏,还有一些人,相对更闭塞的,对买活军还没有什么认识,只是随大流出来看热闹,这会儿赶紧逮着朋友打听,为何他们自称是‘天兵降世’—— 虽然,所有的反贼几乎都这么自我标榜,但对谨慎的信徒来说,还是要盘一盘他们身后的神仙底蕴,看看到底是真神还是野神,才能决定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他们对待县城新来客的态度。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小县城里,这样的新来客,很可能就是几年内发生最大的事了,他们当然要慎重考虑自己该如何表达态度,这才能决定在街坊闲聊时的谈吐。 是的,别看这龙川县县治距离敬州府不远,也在福建、江阴的省界附近,但直到现在,别说《买活周报》了,就连《国朝旬报》都没有完全发行过来,这里可是连邸报都经常抄漏了的地方,闭塞程度远超外人的想象,他们对于买活军的认识,仅限于一星半点的传说,倘若不是靠近龙川县的村寨们,已经开始传扬买活军侵入广府道的消息,恐怕百姓们虽然也能买上雪花盐,但对买活军这三个字,还是相当的陌生那! 霍小燕一路走来,已经有了很深刻的感受——她的打扮,在买地完全是随大流,就算是在武林、京城这样的敏地,应该都不算什么奇装异服,但在龙川县这里,几乎完全可以算是怪物了,一路走来,不论是在山间草棚,驿站打尖,她都能感受到旁人异样的眼光。以至于王德安紧张兮兮,不得不几次斗胆向霍小燕建议,在完成任务之前,要先保护自身安全——他实在是很害怕一人在投宿时,被人敲了闷棍什么的,甚至连驿站都不想住了,巴不得在野外露营,这才稍微能让他安心呢。 不过,霍小燕这里,对于这种情况是有充分准备的,她是个女人,而且在炎热天气下难以易容成男人——一般来说,女扮男装那都是冬天,衣领子高了,把喉咙一遮,身材曲线也被抹平了,的确可以混淆男女,但广府道的夏天,要女扮男装那完全是在说胡话,不说别的,只看步态、身形,便可分辨个七七八八的,更何况霍小燕穿的还多是短袖圆领衫、短袖衬衫,和老式衣服比要贴身得多,那么,只要不是大部队行军,一旦离开城市,或者说,哪怕在城市里,一旦离开阳光之下,她必须处理的就有自己的贞操危机。 当然了,贞操这个词,在买地这里倒是很不兴用了,不过霍小燕并不在乎这些小节,就好像她不在乎小队出行的重重危险一样,作为一个在来买以前,就已经时常抛头露面,走山穿海的女武师来说,她早就习惯这种刀头舐血的生活了,一个女人,只要离开了自己家里——甚至就算停留在自家的房屋内,又有什么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呢? 被□□,被拐卖,被殴打,被杀死,女兵单独出来执行任务,面临的无非就是这些危险,当然了,在自家家里,这些危险总是相对较小些的,出门走江湖,会把这些风险放大,但如果因此就畏首畏尾的话,那就别过日子了——男人也一样有这些危险,时常可以听到某地的后生被强占了,被拐卖了,但也没听说他们就不出门去做活了。 霍小燕认为,决定这种危险高低的,除了四海是否繁荣安定之外,至关重要的一点,便是自身是否足够强横。在这一点上,她和买活军是不谋而合的——霍小燕是京冀狮城人,他们家世代以武传家,霍小燕虽然没有得传看家本领,但自小也是打熬筋骨,如果不是未婚夫做武师时意外死亡,她过门后还能学到夫家的郭氏劈挂拳,她自忖自己不论任何时候,遇到危险的几率总是比娇滴滴的官小姐们要小得多。 就说这次旅程吧,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和王德安一起上路,只怕走不到第一个驿站,在山间就惹来事情了,那山民干活之余,站在山坡上一打望——一个走起路来扭扭捏捏的娇姑娘,就只有一个男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十几人拿着锄头上,锄也把男伴锄死了,这娇姑娘看情况,若是村里有人家没娶亲的,那就留下来做媳妇儿,就这一个裹长足的婆娘,放她跑,她能走出多远的山路?迷路在山头被狼吃了都是有的。 若是村里没人看得上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媳妇呢?那也不着急,寻些石灰来,把她药哑了,往县城一卖,就说是自家的女儿,多少也有个一三两银子到手,霍小燕走南闯北时,听到太多这样的故事了,别说小媳妇了,生嫩些的后生都会被捉去做干活的农奴,这时候在山间赶路可真不是闹着玩的,穷生奸计,越是穷山恶水,那山民便越是穷凶极恶,她们做武师的,来回奔波护送人货,哪一次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事? 和王德安两人前来招降龙川县,只能算是霍小燕接的任务中相对危险的一个,都还不算是最危险——最危险的那次,主顾带的财宝实在是太多了,惹来了三处山寨联手,还弄到了弓弩——背后肯定有县城的架势人家在背后出力,绝对是武库里搞出来的好货。队伍没有办法,被杀散了,霍小燕一个人逃入山林,县城回不去,山里是那三处山寨的地盘,她还不熟悉当地道路,又和大部队失散了—— 就那一次,霍小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她到底还是成功地回了狮城,并且还为她未婚夫报仇了——她知道靠自己走,肯定是走不出去的,便索性往山寨方向潜入,乘着山寨收纳人质、盘点财宝的混乱期,在粮库里放了一把大火,那时正是秋后,天干物燥,一把大火烧透了山林,霍小燕自己却是早早逃离,潜伏在下山的毕竟隘口附近,直接打倒了第一个跑到这里的孤身小贼,让他带路,这才逃出了那座野山。 一回到官道上,她就把那小贼脖子给拉了,又涂黑了面孔,和躲山火的人潮汇聚到一处,往周围的州县转移,一路乞食,直到回到了京冀一带,这才恢复身份,回家报丧——这一次火并,最后能活着回到狮城的霍家人就她和她一个跑得快的哥哥,其余族中亲戚,包括郭家亲戚,一个都没能回来。预计死在那一场山火中的山贼带人质至少有五六百。 走江湖就是要一个胆大心细、耳宽嘴紧,除了霍小燕自己之外,哪怕是亲爹娘都不知道这场火是她放的,可像是这样一个肩上担着五六百人命的女人,她行动间自然有一股悍勇凛冽的气息,叫你不敢和她作对。那些一见到娇姑娘小后生便泛起贼心的山民们,远远的一看,好像是一个女人来了,这贼心刚还没起来呢,走近了,先看到霍小燕的身形,再看到霍小燕的眼神,又看到她腰间的兵器—— 如果是见识广一些的,再看到她买式的装扮,就算她是单人独行,又哪敢起什么心思呢?还不是都只能乖乖的做买卖?要不是有这个金刚钻,霍小燕也不敢揽这瓷器活呀,真要是个武艺心机都是平常的生涩女兵,只怕上官也不敢把这个任务交到她手上吧! 这一次一营选拔出的十个使者,三个是女兵,在霍小燕看来,除了她以外,另外两人只怕也是‘带艺投师’,本来就自有见识、本事在身的,来到买活军这里,完全是受到买地女子发展的前景吸引——都是带着抱负来的,并不是单纯的图买活军待遇好,只是为了谋生而考入的单纯农户女子。实际上,她对这两个姐妹也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像她们这样的女人,在敏地不是没有,但却十分少见,如今都被买地的招贤令从千山万水之外,撮弄到云县来了,也难怪云县总让人觉得能人辈出,到处都是人才济济,身处其中,不但能感受到强烈的竞争压力,却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丰富机会,所带来的那种极大的解放感,以及那股子喷薄欲出的勃勃生机那! 像是霍小燕这样,有勇有谋、临危不乱、心狠手辣的江湖女子,就更不必说了,自小以来,她在敏地最深的感受,就是那股子强烈的束缚感——她自忖自己绝不比任何一个男儿差,但在敏地,霍小燕所能看到的将来,是非常有限的,她会是狮城常见的女武师——狮城是个种不得田的穷地方,凡是这样的地方,就盛产能人异士,譬如说左近的保州盛产太监一样,狮城也盛产武师、护院。 像是霍家这样的武术名门,其子弟天然就有一条职业道路:熟练武艺之后,受雇入大户人家做事,混得好的可做个管家头子,混得不少也至少有个打更巡夜的饭吃,而他们的妻子,倘若也有武艺,那么在内院里找个轻省的活计,同时在小姐太太们外出时,多少也能起到一个看护安全的作用。 这就是女武师最常见的归宿了,跟着丈夫去做个女护院,或者,如果丈夫走马队的话,她们便在家中主持家务,偶尔在人手缺乏,或者马队被富人雇佣着,阖家上京、下江南的话,她也便接个活,进队去看护太太小姐们的安全…… 这就是女武师这个职业一辈子所能达到的高度了,一辈子能看得到头,简单、乏味,虽然说不上贫穷但也绝不宽裕,大多时候,赚的钱都被吃进去了——那是真的活生生的吃钱啊,为了维持武艺,霍小燕自小就见惯了母亲在没活计的时候,筹划一家人饮食的愁苦表情。而她也能从母亲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有一把子武艺,但随着生儿育女,以及在每一个生意淡吃口又多的时候,委屈着自己的食欲,也就不得不逐渐的荒疏了,在年轻时曾随着武艺一起降临的那种自信,也慢慢的淡去,到最后变成一个再平常不过,只有一两手绝活的中年妇人…… 这样的未来,让霍小燕感到极度的窒息和极度的无奈,同时还有极度的恐惧,因为霍小燕是个各方面的欲望都非常强盛的女人,她不但在没成婚以前,就已经和未婚夫成就好事,在扮逃亡妇人时还半推半就地和几个壮汉发生了关系换来钱财——要点是壮汉——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霍小燕非常不喜欢饿肚子,她所恐惧的未来中,最大的一点便是母亲那仿佛不可避免的饥饿。 这种饥饿就像是女武师的职业轨迹一样,似乎是一种无法避免的宿命,即便是绞尽脑汁,也找不到挣脱的办法,让人最绝望的是,并不是因为有人使坏,母亲(以及霍小燕的将来)才会遇到这些苦难,实际上完全不是如此,霍家家风清正,待亲人真不坏,也从未限制过霍小燕什么,甚至还容许她在未婚时便跟随亲人们一起出外走马队(当然,有未婚夫一起)——这一切似乎就只能是这个样子,霍小燕不能做马队头,不能做护院头子,不是家里人不让她做,而是没有人会听从她的管理,‘没有这个规矩’! 那么,现在就有这个规矩了,至少在买地,已经有了这个规矩。像是霍小燕这样的姑娘,来到买活军完全是一种必然,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而她接下这个危险的任务也完全是一种必然——不危险,怎么显得出她来?不危险她怎么比别人更快一步?这是个敢孤身去敌人山寨放火的女武师,她自己就是危险本身!一个一个危险的任务,正是为了把她这样的人萃取出来,撮弄到她们该到的地方去! “德安,你问问他,县衙里现在有多少官老爷。” 不过,尽管立功的心思比火还热,办事的胆子比天还大,但霍小燕还是个心思比针眼更细的老江湖了,她并不会因为自己的野心而忽略了此行的难度,霍小燕知道,这个活计很需要分寸——干得好,大功一件,干得不好多数情况也能全身而退,可要是太轻狂,犯众怒了那就真不好说了。 事实上,虽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面孔,但入城以来,她左顾右盼的,把看到的一切细节都记在心里。现在,对于龙川县,她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了,便示意王德安用土话去和衙役搭腔。“他们的县治绝不可能是满员的,你问问他,现在县太爷在位吗?若是不在,县里做主的又是谁?”:,, 606 接收使者 只要一听霍小燕的问话,众人便是知道,这姑娘绝对不是刚出江湖的新丁了,至少对于敏地的民情是有深刻了解的,有过走南闯北的经验——县治不满员,这是繁华州县完全无法想象的问题,但在偏僻地区却是常见,道理也非常的简单,无非是因为钱财而已,若是岭南烟瘴之地,则还有另一个理由,就是官员的健康。 就说龙川县这里吧,治下村寨大小也有百余了,范围更是广大,有四五座山头,平摊下来的话,都是平原州县,县治范围的两三倍大小了。按照道理来说,必须要设置一个县治,否则这里和野地有什么区别?因此,这个县治,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城市,更像是基于行政的需要,在地势比较合适的地方,挑选了驿站附近本已经成型的小城镇,扩大而成的县城。 像是这样人为痕迹非常明显的县城,有一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油水相当的少,而这对流官来说是非常致命的缺点——众所周知,敏朝的官俸极低,肯定是养不活自己的,而县官又必须有自己的排场,别的不说,家丁总是要有一个的吧,师爷总是要请一个的吧?就靠官俸,还养这俩人呢,根本连自己都养不活,官袍破了都缝不了,在这样的地方当官那属于是倒贴钱的行为。 自然了,或许有人会说,事在人为,虽说是穷地方,我勤快些刮地皮不行吗?嘿嘿,来到龙川县这里一看就知道行不行了,从县治往外,去哪个村寨不要一日的功夫?村寨几乎都是围龙屋的形式,汉客抱团极是紧密,请问你打算出动多少人手来征税来刮地皮? 自古以来,官府盘剥百姓,靠的就是苛捐杂税,徭役派工,一个地方如果连税都常年收得磕磕绊绊的,全靠寨主来讨价还价,人口都无法厘清(山顶的輋人还是游耕制),想靠做官发财是绝无可能的,因此,这里的流官干不久再正常不过,聪明人刚被调任就直接辞官回乡了,偶有不死心的,到任不久也就认赔离去——这亏损不小,因为赶路的费用不便宜,如今天下不太平,为了防备匪徒,往往要延请霍小燕这样的武师经营的马队护送,若是从北方南下,一路下来路费过百两司空见惯,倘若没有丝毫的外入,就靠一年四十五两白银还时常拖欠的官俸,路费都赚不出来! 倘若说有些人家中殷实,不求生计,就是为了做官,为了造福一方呢?这样的人倒也是有的,有些商贾人家,为了改换门楣自然是愿意供子弟做个不求钱的官,只为了家里有个官,出去走动时也有面子,也能往大人们跟前凑合,偶尔也有一些钱使得不够的,被分派到这样的地方来—— 其实,这也就是政治前途几乎断绝的标志了,像是这种荒僻小县,除非是已经有一定基础的名臣被贬,刚步入仕途的士子被分配过来的话,极有可能一辈子就终老在这里,怎么都跳不出省,甚至很难从本县挪窝,虽然流官调任是朝廷的规矩,但这规矩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可以网开一面的。 好吧,就算有不在乎这些的人,愿意在本地生根的,却也要面临水土不服这个问题,岭南的天气潮湿渥热,北人久居病故再正常不过了,这里蚊虫多,疟疾、痢疾是时常流行的,南人土著在这里活了百千年了,一样的病,他们几天就好了,北人却缠绵病榻最终病故的也不少见。因此,岭南小县的县衙,满编那是极少见的情况,常见的甚至可能是除了两三个老衙役能常年到岗之外,其余的吏目都是有兼职的,需要了再来县衙露面,而县令、县丞和县尉这三巨头里,能有两个就已经很不错了,只剩下一个常态,三个都没有的时间段也是有的呢。 龙川县这里,就属于常态阶段,“县丞还在,县老爷……好些年都没有了,现在案上公文都结蜘蛛网了,也没见派新的来,我们往府里写信,府里说也不是有意,就是咱们县运气不好罢了,头前排了两个的,一个还没到敬州,走到潮州就回去了……还有一个半路没了的,他们也不好再派了——别的县也缺,总得间着来才好。” 不像是江浙的县城,不但满编,而且还有无数的帮闲,帮闲的帮闲,都是只为了攀上一个官字。龙川县这里的情况,其实就是如今山区县城的常态,霍小燕游目四顾,感觉只走了两三分钟不到,就已经从城门进了县城核心,她心底有数了:县城里常住人口大概也就千人不到,而且是处于一个萎缩的趋势中,随处可见荒屋,也就是沿河这条主街和周围的两三排屋子,再往里就没有什么人家了—— 这样的小县,也不会有什么石头城墙的,夯土墙垒个门面,剩下一面靠河,另两面有些地方夯土都有点儿坍塌的意思了,这一看就知道是疏于修复,但也不能怪县官管理不力,就这一千人左右的居民,想修城墙,派工都派不出来,要说征发村民来修,那是做梦,围龙屋里的农夫,有闲空不修葺自家的屋子,为什么到县里来为城里人出力? “这几年县里的人口越来越少了吧?”王德安在她的示意下,一路也和衙役慢慢地套问着近况,“是因为河里的船少了?” “可不就是因为下游的船不知怎么就不上来了!” 这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衙役也念叨起了近年来县里的变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龙川县是东江、韩江的上游,在航运繁盛的时候,其实要比现在繁华得多——但他们的繁华是很依赖于船只的,一旦船只来得少了,县里不免就有许多人没了进账,只能去外地谋生。 航运的萎缩,到底是因为什么,衙役并不清楚,但霍小燕心中却是有数:一方面是下游靠海地区,船夫水手的消息灵通,都去买地发展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闽西-广北韩江水系,原本最重要的商业贸易是潮盐北运,但因为闽西开始食用雪花盐,并且还反向往广北扩散,这条贸易有点断绝了,这就导致商人无利可图,使得广北这几年比之前还要萧条许多。 一个雪花盐的崛起,真不知道影响了多少人的生计……也还好县城里大多数人都浑浑噩噩的,看不得多长远,否则对买活军就不会是这样朦胧听说的状态了,只怕是咬牙切齿的痛恨还不好说呢。霍小燕虽然刚才也经受了阿公阿婆的指指点点,但她知道,这些恶意只是对她的装束感到惊讶而已,大概这些昏聩的老人,根本就不知道买活军,而是把她当成了山里来做生意的生番——这生番不在城外等候汉人夫郎,而是胆敢一起入城,简直是没有规矩!她那汉人夫郎也是个废物! 不错,霍小燕虽然语言不通,但大致上还是能从王德安的翻译中,猜到那些人都在想什么,也能从众人的想法中,反推出本地的一些民情:虽然敬州是汉客的大本营,但应该也还有一些生番在周围山里居住,而且汉番婚姻是时有发生的——也就是说,龙川县应该能找到一条线,联系上居住在附近山林中的番族。 这个信息就很宝贵了,在恰当的时候可能派上用场不说,哪怕霍小燕用不上,只要送回云县,也能丰富买活军的资料。这都是必须亲身前来,才能获取的消息,毕竟,番族自然是不缴税的,这样的地方平时朝廷也压根就不关注。 他们存在于否,在哪里居住,对衙门都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也不会有任何的文章介绍龙川县里的人口构成,包括龙川县的现状,自然也只有买活军的自己人亲自前来,才能给出最详实的答案,哪怕是敬州府出身的士兵,他对龙川县的叙述其实也是非常含糊的,充斥了道听途说——这毕竟是个闭塞的地方,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出生地百里之外,别看敬州和龙川距离不远,但消息的交流仍是非常有限。 也因此,在到达县治之前,霍小燕感觉自己的任务还处在一团迷雾之中,有点儿看不清道路,但是,只是进县城去县衙的这么短短几分钟,她就感觉眼前的图景越来越清楚,越来越丰富了:一座小城,城里的百姓泰半都和河运有关,有贩咸鱼的,贩些布料香料的,贩瓷器的,开当铺的,开铁匠铺修马掌修船的……还有些在县城附近种田,进城卖菜的,再加上一个人数稀少的县衙,这就构成了龙川县的全部。 在这座县城里,说话最算数的人是谁呢?除了老县丞之外,其实是各大寨子放在县学读书的子弟,以及前来照顾他们,顺便做点生意,联络自家的粮油买卖的族中长辈。或者实际上来说,这些寨子的代言人才是县里说话算数的人,老县丞的任何举动,不经过他们的同意根本就无法实施——虽然他也不会有什么举动,只是管着县衙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及通往外界的贸易,还有县学的事情。 贸易、教育,这就是王朝和这种小县城全部的联系了,税是极少的,聊胜于无而已,甚至会因为山崩水涝几年几年的收不上来,龙川县和法外之地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还被敏朝的教育体系包裹在内——围龙屋里的族长还是希望自家族里有些读书郎的。至于说生意……生意和敌人也是一样的做,实在不能说是敏朝领土的特权。 人烟稀少的县治,缺漏的编制,无法提供帮助的衙役,在深山中洒落着紧密成团的村寨,在更远的山头,仿佛迷雾一般,活在传说中的土人……萎缩,且一时半会无法恢复的航运,动荡的边境,在县里生活的各村寨耳目——龙川县的图卷,在霍小燕心头缓缓铺开,她的任务,则是要拿下县城,让县城中先凝聚出足以压制村寨的力量,从上而下的为买地在龙川县治这里,取缔围龙屋,主持分家进行前期的铺垫。 目标有了,最基本的条件有了,龙川县这任务的难度也就完全确定了下来。王德安忙里偷闲,回头对霍小燕投来了一个忧虑的眼神——王德安其实是很适合做使者的,因为他就出身于潮州府,同时会说白话、客户人家的土话,但是他没有报名参加选拔,原因就在于王德安认为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多次表达了对霍小燕的担忧,同时认为县治的任务和府治比,一点也不简单,甚至可以说更难——府城的势力更多,人口更多也更复杂,使者就两个,人口的比例来说,似乎是更悬殊的,但是,势力多也就意味着合纵连横的余地更大,至少还有斡旋的地方吧,像是龙川县这样,情况简单明了,完全一边倒的局面,反而连活动的空间都没有,怎么看都是无从下手,就算统合了县衙的势力,那又如何呢?县衙的势力如此弱小,该怎么和村寨合力形成的巨力对抗啊? 现在,龙川县的情况完全印证了王德安的担忧,霍小燕知道,他心底其实是有点儿泄气了,不过,只要这不妨碍王德安做事就行,她心下其实已经有了一个还不太成熟的计划。霍小燕回了王德安一个眼神,示意他一会按自己眼色行事,便随着衙役的指引,把马儿牵进了县衙。 这是一座非常破旧的县衙,别说雕梁画栋了,要是风雨大点儿,感觉都能倒塌——虽然有县官不修衙的传统,但连前衙都如此破旧,明显还是因为此地多年没有县令的缘故。倒是县丞平时办公的官廨,虽然破旧,但至少窗户纸上还没有破洞,出来领路的衙役今年大概二十八,已是衙门中最年轻的衙役了,进县衙之后,上前来牵马的两个衙役大概四十岁不到,按照本地人的观念已经是老年人,行动间也有点儿老态龙钟的味道。 至于县丞——四十岁后半的样子,更是行将就木,反应也十分的迟钝,衙役在门外通报后,就听得脚步声缓慢拖沓,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却是用了半分钟左右,他才走出门来,在廊下和霍小燕、王德安打了个照面。 霍小燕一见这县丞,就知道此人也是派不上大用场的——他走路慢不是别的缘故,而是肉眼可见的一只脚不太方便,走路时不好受力,大概是因为有风湿的缘故,手指的关节也是异样肿胀,眼神也有些浑浊,望着两人分辨了好一会——倒是没有对霍小燕的性别和装束有什么诧异的表示,而是拱手问道,“二位便是买活军的使者么?” 看来,他对买活军倒不是一无所知,甚至可以说私下是有过研究的,否则也不会对自己的穿着毫无异色了……这县丞虽然身子骨不好,但脑子倒还十分灵活,如此,霍小燕倒是放心了,她点了点头,问道,“洪县丞,你是知道我们买活军的吧?” 见洪县丞点了点头,她便按照自己的计划,在王德安的骇然眼神中,直截了当地挑明了自己的来意,大大方方地说,“那就好,我们两人正是买活军的接收使者——我们是代表买活军,前来接收龙川县县衙的。” 甚至……甚至都不是招降,而是直接接收! 王德安的眼睛几乎都要凸出眼眶了,便是连那引路的衙役,也诧异地回头看了过来——虽说是个小县,但两个人接收一个县,是否也太离奇了一点,这……这和走上山巅,宣布此山为自己私有,有什么区别?你倒是尽可以说了,但谁会搭理你啊?!这……这不是当面讹诈吗?! 这样的人,当然应该被当场斥出县衙的,甚至被打上几棍子,发动百姓把他们用石头砸出城都不能算过分,这衙役虽然刚才对他们还算友好,但这时候也已经沉下脸来,似乎随时准备要听洪县丞的话,挥舞着手里的竹棍把他们赶出去了。王德安也随之戒备了起来,似乎随时准备接招,这两人便立刻展开了一场气势上、站位上的暗战,可洪县丞这里,在最初的诧异后,却是很快就做出了答复。 “好的——”他拖长了声音,居然很自然地说,“听凭使者吩咐,县中本就缺人,承蒙买活军不弃,老朽自然接受使者的接收!”:,, 607 鸿门宴(上) 且不论王德安是如何大惊失色,乃至百思不得其解的,洪县丞这里,投买——或者说被接收的诚意,那却的确是做不了假的,因为他接下来立刻就做了几件事:第一,取出钥匙,带众人前往正衙后署,取出了县令的官印,同时还把后署大批的文书一并移交给了买活军的两个使者; 第二,回到自己的官廨中,取来了鱼鳞册,县里的总账册,进行了账本的移交;第三,遣衙役去县里各处召集吏目、乡贤,让他们云集到县衙来,同时宣布了这个消息——买活军派使者前来接收龙川县,而洪县丞也已经移交了手头的所有权力,从今天开始,龙川县做主的便是买活军了! 如果只是口头应诺,在移交时搞小动作,这倒还算是人之常情,但洪县丞的表现可以说是尽职尽责,仁至义尽地在搞移交,这就实在是让王德安极为费解了。甚至就连迅速应邀而来的县里‘话事人’们,似乎也都对洪县丞的抉择感到迷惑——按照常理,不应该是洪县丞勃然大怒,凛然拒绝,或者是虚与委蛇,拖延时间,私下串联乡贤,尽量团结、争取村寨的支持,让村寨发动儿郎们来援守县城,把买活军的使者赶走,防御他们可能的进击吗? 若是按照那样的常理,村寨的代表乡贤们,便成为双方都需要争取的对象了,自然他们会比现在要从容得多,至少,有了一个借口可以和买活军讨价还价,增加自己的筹码。可买活军的使者,出乎意料地直接越过所有村寨不去接触,直扑县城,并且一个照面就拿下了洪县丞,导致现在这出戏完全无法这样唱下去,这就不免让人很是窝火了。要不是两个使者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叩城门而入的,大家还真怀疑他们早就到了县衙,经过长达数日的紧张谈判,私下拿下了洪县丞,这才向外宣布呢! “一炷香都不到吧……” “这头进去,那头就叫人出来请咱们了,这老洪……从前没看出来,原来竟是早就有了投敌的心思!” 这样指甲盖大小的城关,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是传得极快,这边使者一入城,那边上到县学教谕(如今县里除了洪县丞之外唯一一个提得起来的官),下到贩夫走卒,没有不奔走相告的,大家这么一碰,时间线还有什么对不上的?立刻就知道洪县丞估计是收到了一些他们不知道的消息,明白买地此番的举措,不是龙川县能抵挡得了的,所以才会投靠得如此轻易。 当下心中都是有些惴惴,只是面上并不显示出来——自然也不可能对买活军那两个奇形怪状的使者横眉冷对,也都挤出了笑脸,张罗着要大排宴席,为使者们接风。 “这顿饭肯定是要吃的。”不幸中的万幸,使者虽然装束、发饰都和汉家相去甚远,但却是会说汉话的——此时云集县内的几十个耆老中,并不是人人都对买活军有明确的了解,有些思想比较古板,耳目也闭塞的,一心只关心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看着使者们的寸发、短衫,还以为买活军是什么新兴的土番势力,从闽西那边打过来了呢—— 不过,使者的官话都说得很流利,一听就知道绝不是土番,虽然女使者说不来本地的土话,但她身边的男使,却是潮州的口音,而且面相、行动时的神态,说话间的一些习惯,都很熟悉,大家稍一寒暄,就知道了男使是果然是潮州人,只是前些年阖家北上,迁移去了买地——也算是半个老乡!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吧,至少说明大家能说得上话,彼此好交通。 如果不是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大家就说不得要和男使者攀一攀亲戚了,但现在还要暂且按捺着,听他翻译女使者的吩咐——不翻译也不行,光是这几十人里,会说官话的也不过只有那么十来个而已,龙川县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说官话的必要,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走出山区,就是出门,最远也只是去敬州,汉客的土话完全可以通用,倘若要学着说第二种语言,大多数人也会选择本地的土著常说的白话。 “饭是要吃的。”使者们的态度,不算太亲切,但也并不冷傲,而是立刻就很有主见地分派起来了。“但不能只是我们吃,县中各行各业,都要有人来一起吃,大家一起商议着咱们龙川县日后的行止。” 这是非常新鲜的要求,众人都有些愕然,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他们安排:做小买卖的要出一个有威望、行事老道的,在县里居住,附近耕种的农夫、在龙川打鱼的渔夫们,还有匠户也要互相推举出一个代表来吃饭,当然了,县学这里,教谕也是要来的,各村寨在县里居住的人也要来。这些人群彼此赶快互相寻找,推举出一个代表来吃饭,席间‘共商大事’——使者们甚至还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县里的女娘也要找到一个能说会道,聪明能干的来赴宴。 这简直是开天辟地以来,前所未有的事情,女娘也要出来和这么多大老爷们吃饭、商量大事!在此之前,她们甚至还要聚在一起,推选出一个代表!如果说前面的要求,还只是让人疑惑的话,那这个要求毫无疑问便让这些耆老们感到很抵触了,从刚才到现在,从来没有浮现在脑海里的反抗念头,第一次明确地浮现了出来——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要求的陌生难办(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怎上得了大台盘),而且也因为,这个要求似乎完全打碎了龙川县千百年来一种非常稳定的秩序,随着男女分界的碎裂,大家心里的安稳感似乎也随之完全消失无踪了。 而这样的动荡,当然是让人非常反感的,甚至他们立刻就想到了暴力不合作——两个使者,冲进来指手画脚,把龙川县的规矩全部打碎?这也未免太看不起龙川的父老了!满县里几千人,一人一口吐沫,不都得把他们两人淹死? “这个是办不到的!哪有男女一起吃饭的道理,谁家的好女儿愿意来?” “就是啊!使者老爷还是开开恩……她们来不来本来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洪县丞你说句话啊!” 正衙内,一时便乱糟糟了起来,大家都在争相发表意见,大概是也留意到了大家的抵触情绪,男女使者对视了一眼,女使者说了几句话,男使者便笑着说,如果女娘暂时不愿来,也没有关系,但是这顿饭一定要赶紧安排,毕竟这也关系到了满县的前程,可是千万怠慢不得,吃什么不要紧,甚至什么都不吃也行,但是大家一定要来。 这个退让,俨然就让耆老们得到了一丝满足,也因此在这样的大变化中,找到了一丝自信,他们沉着下来了,唇边也重新出现了微笑,一边答应着,一边还有闲心去安排宴席了——饭当然是要吃的,大吃大喝做不到,仓促间安排不了那么多好菜,但至少要把使者这桌供好,其余桌面上,一碗米粉干也是要有的。 小鱼干、芋头粄,今天城里没有杀猪,当然没肉,香菇干发起来,杀鸡杀鸭用香菇去煲,一桌一碗香菇鸡鸭煲这就算是大菜了,还有豆腐坊的豆腐,也都被包圆了,连磨豆腐的老潘都被征用了来做豆腐丸——龙川县这样的地方当然是不会有酒楼的了,要开宴席都是去各家借桌椅板凳,再请来能下厨的乡亲帮忙张罗,于是一整个下午,县城实在是少见的热闹,负责排办宴席的人,里里外外的冲进冲出,忙得汗流浃背,其余人则有些不知所措,彼此询问着自己该归到哪一行去推举代表——有些人又是村寨的亲戚,又是从事某一行业的小商贩、小匠人,这又该怎么算呢? 想想看,两个陌生人竟然给一个县城内的千把两千人,带来这样大的变化,着实是很荒谬的事情,就算大家都不搭理他们,他们又能怎么样呢?当然,也不是没有人这么想,可这个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被一种根深蒂固的敬畏给取代了——别看只有两个人,洪县丞也只有一个人,可谁敢不尊重他呢?既然他现在把这份权力递交给了那两个陌生人,那么他们当然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像是听从洪县丞一样,听从他们的吩咐,否则,以后洪县丞做的那些事又该由谁来做呢? 对他们来说,洪县丞虽然只负责很少的事情,但这些事情却也是相当重要的,比如说,县里出事了,需要赈灾,就必须由洪县丞往外写信——一切和外界官府的交流,如果没有通过洪县丞,便不会有人搭理,虽然很有限,但洪县丞多少还是能要到一些资源的,而只要有人能取代了他的位置,去和外头联系,一样能要来从前的资源的话,那么,县里的大家也就把他们当做洪县丞来尊重,也愿意把赋税交到他们手里,至于信写往什么地方,这倒是无关紧要的,是敏朝的皇帝也好,买活军的皇帝也好,反正都是山高水远,一辈子也不会和龙川县发生什么直接联系的东西。 因此,洪县丞明确表态的移交,虽然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慢吞吞说出口的几句话,但却也还是有分量的。县里的耆老们,也都乘着这个下午,做着改换门庭的准备,在心底掂量着他们可以谈的东西:对买活军稍微有些了解的,想的是新君到此,总是要施恩的,能不能弄点高产稻的种子回来——这一次如果能附上会种田的师傅那就最好了,恍惚听商旅曾说过,买活军很善于种田,他们倒也不是没搞过高产稻的稻种,价格还不低呢,是潮州那里给吏目塞钱才分过来的,但是龙川县这里是高山,地理可能和外头不同,大家摸索着种了,也不知道是种子不好,还是种得不对,产量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再者,如果能免几年的赋税……要是锐意进取的话,再兴修点水利……看那使者年轻和气,傍晚吃饭时,捧上几句,说不准就能得些许诺,不管最后能不能成真,有了个话头儿总是好的…… 在耆老们心里,他们和衙门的交集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能得到的好处是这些,要提防的也无非是新的官衙三天两头的摊派赋税,把百姓们敲骨吸髓——不过他们对此不算是太畏惧,因为村寨都在山里,族人也都抱团,不但难打,啃下来也没什么油水,所以大部分官衙,从他们这里索取的也就是一个顺服的态度,随后大家便相安无事,没有什么来往了。 也就是年轻人多事,吃顿饭也要整些花样出来,什么各行各业都要有代表……人的精神,有时候非常脆弱,但有时候又极为强大,仅仅是一个下午,耆老们便把两个新来的使者,消化到了自己的日常中去了——他们用自己日常的逻辑,来理解了使者们的作法:太年轻嘛!同时,也因为自己找到了解释,便重新安心下来,用放纵且宽容的态度,见证着百姓们因为这么一句话而四处奔走,搞得满城关都乱哄哄的——这热闹,只怕能传说个几十年呢,能赴宴的话,到了孙子辈,那都是被吹嘘的资本! 黄昏近晚时,在县学的孔庙方塘前,席开起来了——这是城里空间最阔朗的地方,还有两口水塘,因此很顺当地被选为了就餐地,学子们围着孔庙探头探脑,而下午新被推举出来的‘行业代表’们,则多少有些局促地聚在一起,用手指使劲碾着衣料上的折痕——都是压箱底的好衣服——同时低声讨论着下午的乱象,虽然极力压抑,想要做出对县里的前程忧心忡忡的样子,但唇角却还是忍不住有点儿要往上翘:会被推举出来,就说明他们是个能人,这怎么让人不得意,不感到自己的脸面因此大大有光呢? “人都来齐了吧?” 很快的,火把被捆扎在杆子上,戳到方塘边上,开始照明了,烧艾的浓烟也滚滚而上,驱赶着蚊虫,在昏暗的天色里,一大锅一大锅的鸡鸭香菇煲被端上来了——这是压桌菜,很多人都忍不住吞口水,即便是在城里,小日子也过得不错,但鸡鸭这样的荤菜那肯定还是逢年过节才有得吃的。 “差不多都到齐了。” 三三两两的声音回应着主桌的洪县丞,大家都强忍着没动筷子,洪县丞喘了一口气,继续拖长了声音,讲了讲买活军要来接收龙川县的事情,又介绍了买活军的一些事情——虽然说得粗略,但大家也还是听得很仔细,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成体系的听到关于买活军的介绍:他们的疆域,和朝廷的和议,以及他们的土产和广北的交集…… “原来闽西都是他们的地了!” “那取我们这里倒也是情理之中……” 对于买活军的消息,大家普遍的态度,是保持一种克制的好奇——好奇当然是好奇的,但并不是特别好奇,因为这和他们的关系不大,很多人倒是都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大家的情绪非常平静,甚至比下午稍早要更开朗一些——既然听起来是极有规模的大军,那倒好了,想来不会和土匪那般野蛮残暴,也就是做个交接,之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既然买活军如此强盛,而且又是接壤,那么,大家也就理解了洪县丞为何不做抵挡,立刻交接,并且认为他的做法是很值得鼓励的——他要是组织大家抵挡起来,岂不是要增加许多伤亡了?没有必要,就这样平安过度,一切如故,那是最好的事情。虽然买地的服装是很让人难以理解的,但只要使者们不强迫大家剃头更衣,那么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对这种事指指点点的,失了礼数。 “回去得约束家里人,让他们别对使者不客气……” 很多人已经开始后悔在使者进城时议论纷纷了,正盘算这该如何示好时,洪县丞已经结束了自己在县丞任期内最后一番演讲,并且把话头递给了使者,请他们来讲两句,于是女使者便当仁不让地站了起来,在男使者的搀扶下站上了板凳,男使者则站在她身旁的地上,做她的翻译——这买活军的规矩着实是怪,怎么还有女兵头—— “父老乡亲们,下面我来讲讲,我们买活军历年来在各处的战绩,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来龙川县,以及龙川县现在面临怎么样的危险——” 但是,很快,大家的心思,就都被女使者的讲述给吸引了过去,虽然对有些人来说,他们必须要连听两遍相同的内容——官话一遍,土话的翻译一遍,但是这毕竟都说得是很新鲜的事情,而且还有一个‘怎么样的危险’在前头吊着,大家这会儿是真的有点忧心前程了,便连鸡鸭煲都没有多看,而是听着女兵头进一步的介绍。“我们买活军的首领谢六姐,在很多人看来,都是在世的真神,虽然六姐本人从不承认,但我要先给大家讲讲六姐的赫赫武功——大家可知道辽东的建贼,可知道南洋的弗朗基人……可知道吕宋的美尼勒城?” 辽东的建贼,这个当然是知道的,因为几十年前,龙川县这里围绕着加辽饷,也展开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搏斗和周旋,迄今都常为长辈们津津乐道,认为是百年来村寨中的大事,其中耆老们的智慧是值得后辈们学习的。至于南洋的弗朗基人、吕宋美尼勒城,这个也是明白的,因为敬州和潮州、汕州毗邻,所以他们对南洋的消息反而还比对北边的消息更关心一些,在韩江水运没有萎缩之前,韩江运潮盐去闽西,又从闽西运瓷器去汕州,就是要转卖给南洋的弗朗基人,这都是从龙川县前头过的生意,可不比朝廷、买活军什么的清楚? “嗯,就说辽东的建贼吧,现在建贼在我们买地的运筹帷幄之下,早已不堪一击了,敏朝的辽饷,也被我们包运了,建贼的小王子,就在我们使者队伍里,往敬州府去了呢。”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非常值得吹嘘的武功,再说说南洋吧,大家或许还不知道,吕宋美尼勒城里——已经没有弗朗基人了。” 餐桌上一下完全静了下来,在初升的月色里,朦胧的扭曲的火光中,不止一双偷偷伸向鸡鸭煲的筷子掉落在了桌上,大家张口结舌,盯着那奇装异服的女兵头。 “——城里的弗朗基人全都被我们买活军给杀了,头颅筑了京观,尸身堆成高塔,勒了石碑为记——那一次,一共杀了一万多人!” 在女使者满是微笑的平静叙述中,所有人几乎都在忽然间完全丧失了胃口,甚至很多人双腿微微打战,还产生了不可遏制的尿意。 这就是……这就是……买活军? 可以远征重洋还把人家一座城全屠了? 怎么好像和官兵不一样啊! 在无数投来的征询目光中,洪县丞微微点头,证明这女使者并没有吹嘘,而女使者则笑容灿烂,仿佛是什么好事儿一般,自豪又喜悦地说,“这,就是我们买活军的武力!便是我们的武功!” “我奉劝大家,把这一点牢牢记在心里,对你们的将来,那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大家都记住了吗?” 目光扫过几个大圆桌,众人都是吞着口水拼命点头,那些小商贩恨不得把头都从脖子上摇掉了,女使者的笑容越来越大了,她双掌一合,干净利索地说,“那好,接下来咱们就能谈点正事了,我和大家说说,咱们买活军为什么在和议期间,来广北办事,这一切还要从一个魔教‘真老母教’说起,父老乡亲们,这个教可是信不得……”:,, 608 鸿门宴(下) 既然说到了真老母教,那么,龙川县众耆老的心可就是安安稳稳地往肚子里放了——倒不是说龙川县这里的汉客,就不迷信崇拜了,而是这片山区的确没有崇拜真老母教的,总体来说,汉客对于老母教、白莲教就不像是别处那么崇尚,而真老母教存在的前提,其实是对于‘假老母’的不满,也就是说,起码要知道谢双瑶这个假老母,才会去信奉真老母教,龙川县这里连买活军都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呢,更不用说憎恨假老母了! 是以,别看龙川县的山区和闽西相距不远,也就隔了罗安寨那片区域百里有余,但因为彼此往来逐渐稀疏的关系,在罗安寨也只是略微刚开始发酵的真老母教,根本就没往这传——倒是可能在敬州府发酵,毕竟,敬州那边是大城市,龙川县这里的父老,也是本能的认为,不论是好事坏事,只怕都是发生在那里的。 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份笃定,大家的心还算是稳当的,听着女使者形容真老母教的种种作为,也是随之咋舌,都是当故事来听的。只有洪县丞神色严肃,隐隐透了忧虑,众人都佩服他的见识,有些会听官话的,便借着男使者翻译时的空档低声问道,“洪大人,既然已经顺服了,为何还如此忧虑?” 洪县丞低声道,“女主性烈,仅仅是因为数十年前的排华往事,便把弗朗基人全都处死,此次真老母教既然迷惑客户人家,组织作乱,只怕我们敬州府,要动荡好一段时间了,大族大姓想要全身而退,只怕很难……” 这件事,按照女使者的叙述来看,应当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云县的消息还没传到龙川县再正常不过,不过,广北的异动龙川县的人也并不是一无所觉,现在看来,广北的动荡也就有理由了——买活军的女君,被行刺之后勃然大怒,不但把侵入买地的暴徒全都杀死,而且还要倒逼到广府境内来,仔细梳理,把真老母教连根拔起,所有党羽全都一律处置! 不论最后这件事在执行上是如何落地的,主政者的决心,也不免让人担忧色变——真老母教的人倒霉不倒霉,龙川县的人漠不关心,但他们逐渐意识到,连根拔起,意味着他们要开放围屋给买活军的官兵搜查盘问,倘若不配合的话,那恐怕便会被直接打为真老母教的党羽,充做了买地军队的功劳! 就这,还是绝对清白的龙川县,大家都可以担保,自家的子弟绝没有去参加真老母教的,敬州府那里呢?若是那里真有百姓不清白,只怕敬州府要掀起的狂风暴雨,就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了! 也不怪众耆老的反应不如洪县丞快——一则,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有些来不及消化和反应的;二来,他们再能,多关注的也都是眼前的一亩分地,不似洪县丞,一直和敬州府的朋友有书信来往,时不时还捎带来一些‘报纸’仔细阅读,这件事其实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只是这报纸既然不是朝廷出的东西,自然也不便宣扬,洪县丞自己不说,谁会去自讨没趣地问?好日子不过,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在这样的山区县城里,经过数百年的光景,沉淀下的生存哲学是十分明确的——绝没有必要给自己惹事,明哲保身,经营着自己山寨的田地才是正经,就算多了解了买活军的事情,了解了天下的大势,这又和龙川县有什么关系?难道,买活军还能来这里不成? 反而还可能会因为过于灵活,惹来上官的不喜:不管京城对于《买活周报》的流通持什么态度,在龙川县这里,都不好使,管用的是洪县丞本人,以及敬州府对于《买活周报》的态度。只要他们没有力推,那么,龙川县的绅士们,绝对不会向洪县丞打听报纸上又刊登了什么消息的。 既然如此,积年累月下来,他们对外界的了解,就远远赶不上洪县丞了,现在要补的课实在太多,便连忧虑都是滞后的——只是一旦泛起,便汹涌得厉害:自古以来,改朝换代,那就是人命如草芥的时候,若不然,他们客户的祖宗是如何南下的?若是不被卷入什么风波还好,眼下军队就在百里之外,倘不能从嫌疑中洗脱,那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自然了,围龙屋也是他们的屏障,真要怎么样了,也不是说不能带走一些敌人,但那完全是被逼到绝路,无法可想的时候才有的念头,客户人家说到底还是老实本分过活的人家,不怕事,但也不愿惹事,面对买活军这样连弗朗基人都是随手可灭的庞然大物,又无新仇旧恨的,第一个念头自然还是要设法斡旋,争取被认定为顺民,从风波中脱身出来,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使者大人,老朽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我们龙川县治下绝无信奉真老母教的恶徒啊!” “是啊是啊,使者大人,广北的风波,我们也隐约有所听说,但这和我们龙川县村寨毫无关系!您明察秋毫,还请您代我等向上禀报啊——” “不错,我等都可以配合查验的,族中子弟若有敢信奉真老母教的,立刻逐出族谱!” “我们这里都是信罗文老仙的!” 和一开始的试探心态不同,这会儿,大家对‘买活军要来’的事情,没有那么麻木了,不再是事不关己,当故事随便听听,而是把买活军的赫赫武功同自家联系在了一起,也都急于从使者那里,得到对于将来的一丝信心,一点担保。对使者的热情,也不再是那样浮于表面,而是透着焦灼。纷纷向女使者诉说了起来,这会儿他们倒是不在乎女使者做主,男使者佐贰这让人诟病的事情了,会说官话的直接对女使者说官话,不会说官话的才请男使者转达——光他自己听到可是不行,得和说话算数的那人沟通。 “诸位的话,我当然相信。”使者大人不得不再把手往下压,这才止住了众人乱糟糟的说话声,她大声说道,“我也是从驿站一路走来,发觉龙川县因偏离敬州到长汀州的水陆官道,消息比较闭塞,对于买活军几乎是一无所知,就更谈不上信奉真老母教了——” 这话一出,大家都是松了一口气,也有些人已经喜笑颜开,认为女使者果然慧眼如炬,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巾帼英雄,才来龙川县便立刻看穿了龙川的闭塞,不过,还没等他们阿谀奉承呢,女使者又是话锋一转,面露难色,道,“但大家也要知道,从地图上看,龙川正处在长汀到敬州的沿线上,据我们所知,真老母教在敬州是有坛口的,只怕军主未必相信龙川县没有参与其中……” “多少都要抓一些信徒充数,才能算是有些成果,把龙川县给澄清了一部分,若是一个人都没有,我交不了差不提,对龙川县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只怕阖县都被当成藏污纳垢之地,那,后续的处置——” 虽然是素昧平生,今日第一次相见,但说起话来,女使者仿佛是推心置腹地在为大家打算,众人不论是否相信,也都是做出感动模样来,仿佛一切全都要依赖使者的照拂了。这回,也不用洪县丞捧哏,邻桌已有那被推举出来的百姓代表,高声问道,“天使大人,可否告知我等,军主是如何对付广北那些犯事的村寨?!” 这也是百姓们最关心的话题了,众人一听,都是眼巴巴地望着两个使者,女使者犹豫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如实道,“那些闽西寨子,既然藏污纳垢,敢和这样的魔教信徒往来,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了,闽西自然是不必说了,所有的客户寨子,全都是毁屋分家,族里若有信徒的,要严肃问罪!便是侥幸无罪,合族也必须分家迁徙,近亲之间,必须相隔千里以上,剩下的寨子,用药火炸成废墟,所有匾额一概不许带走,熟地交给土番耕种……现在土番的吊脚楼已经盖起来,秋稻的种子都已经撒下去了!”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都是大哗,不少人吓得跌到了地上,也有人霍地起身,仿佛就要怒喝什么,但却终于是没这个胆量似的——这样的结果,他们怎么接受得了! “安静,安静!” 这一回,洪县丞怎么竭力呼喊,都无法止住骚乱了,还是远处窃听的学生们机灵,赶紧拉着看管阻拦他们的衙役,飞跑到街头的县衙,取了公堂里的杀威棒来——那衙役本来也用了八分的心思在偷听,阻挡得不算坚决,这会儿一拉就走,取了十几条杀威棒来,和学生一起把地上一顿好敲,口中喝着‘肃静’,这才逐渐安静了下来。 那女使者远远对着他们点了点头,便又续道,“这还不算是最差的——至少大家的性命是都留下来了,广北那些胆敢入来掳掠的寨子,男丁在闽西这里就被全部杀死了,余下的女眷也要去做苦工,又有胆敢抵抗大军的,那就直接炸毁寨子,成年男丁,一个不留,全部处死!土山寨便是如此,不但分出人丁去闽西劫掠,而且还敢负隅顽抗,便直接炸屋伺候,那药火爆炸时,光是倒塌的屋舍,就不知砸死了多少人!” “天爷啊!”有人惊叫了起来,“怪道前几日我乡里来人了,说这些时候怪得很,有时候白日山头打雷,一声声的又无语,难道竟是——” “便是药火在炸屋了,”女使者点了点头,严肃地道,“大家可千万不能小看了药火,那东西真不是闹着玩的,便是没有看过《买活周报》,当也听说过红毛炮的威力罢——我们买地药火的威力,要比红毛炮更上了几层楼!” 这话是万没有不相信的道理的,因为红毛炮的厉害,是数十年间陆续经过韩江传来的奇谈,这些客户寨子,多少都是和敬州有亲戚关系,而这关系就能联系到那些下南洋去讨生活的客户们,他们说起海上红毛船舰的厉害,个个都是咋舌,而这样的红毛居然还被买活军给屠城了!可见买活军的武器又是多么的威猛——再看洪县丞的表情,就知道只怕连朝廷都畏惧买活军的药火。这些乡绅——乡巴佬士绅们,一个个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对于前程已陷入了无限的绝望和茫然中了。 “难道除了分家远迁、人毁寨亡之外,那些清白寨子,就没有别的结果了吗?” 到底还是有人不甘心的,也是倔强地问着,只听那发颤的声音,便可知道他的情绪也是到达了极限,倘若真的又得到了一个负面的消息,真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了!男使者大概也意识到了这样的情绪,有些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又请示般地望了女使者一眼,女使者倒是神色不变,点头道,“有!清白寨子,自然也有清白寨子的办法!” 绝处逢生!众人才刚是消沉的情绪,一下又昂扬了起来,都是急切地望着女使者,等待她的下文,女使者道,“清白寨子中,最好的例子就是罗安寨了,罗安寨大家都是知道的吧?” 相聚也不过就是百余里,怎么能不知道呢?便有不知道的,私下问一问同样姓罗的客户,亲戚连亲戚很快也有了个大致的印象。女使者便介绍起了罗安寨的事情:“他们的确是没有参与劫掠,寨中也无人信奉魔教,又知道,这围屋的形式,非常易于滋生魔教信徒,而且不利于我们买地对于村落进行细致管理,实现村民混居,令行禁止的目标,因此主动愿意分家迁徙——这种迁徙,就要宽松得多了,也不必亲人远离千里,隔个五十里就行了,如果是愿意去艰苦地区落户,还能得些银钱和政策的补贴呢!” ——第一,围屋是必毁的,种结果都不能继续住围屋了。第二,家也是必分的,种结果里,都是按直系血亲分家,也就是说,一个人只能带走生自己的和自己生的,其余堂亲不说,就是亲兄弟姐妹都不能分成一户,差别只在于近亲是否可以分得比较近,罪寨远离千里,清白寨子则可以一个在龙川县安家,一个在五十里外的村子里落户…… 不要说乡绅们颟顸,和切身利益相关,又说到熟悉的事情时,他们的理解力丝毫不亚于洪县丞,立刻就梳理出了种结果——并且在前两种结果的对比治下,他们认为这种主动分家,近处开枝的结果相对肯定是最好接受的,虽然要毁去围屋也是极其重大的损失,但比起合寨被屠,那肯定还是这种断尾求生的办法好些。 “家匾能带走吗?”还有些人关心的是更加偏重精神层面的事情,极其急切地问着。“那些主动分家的清白寨子——” “只要是主动分家,而且的确清白,分家时各族人也没有异议,那围屋里的所有东西都可以带走。”女使者道,“罗安寨的寨主罗华,就主持着分了好几次——从罗安寨到龙川县这里,一路上的寨子,有罪的不说了,清白的多数都是这么分的,他现在就在中军,若是你们想要分家,我这里倒是可以写一封信,快些送回去中军抢人——敬州这里,县治都是有使者过去的,若是别的县也有寨子要分家,把他先请去了,我们这里可就来不及了。” 任何事情都是怕抢,众人虽还没下定决心到底该怎么做,但听她这样一说,也都先焦急起来:不管最后如何应对,把人先请过来不会有错的。当下便有人要请女使者修书一封,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女使者又是一摆手,把他们的话给堵住了。 “不过,丑话也要先说在前头,”她似乎是有些为难,蹙着眉头想了一会,方才下定决心,有些歉疚一般,徐徐道,“虽说我这里初步看来,龙川县这里似乎的确没有真老母教的信徒,各寨应该都还清白,但这只是我一人的想法,只怕,在执行上,最后不会所有村寨都能按清白寨子的办法来办理——这一点,要先和诸位打个招呼,最后要认定几个罪寨,还要看其余县治的结果,但一个罪寨都没有认定,那肯定是不成的!当真是交不了差的!” 虽然相信大家都清白,但却不能给清白的大家一个清白的结果?这、这—— “好了。” 就这么接连着一番演讲,把大家的食欲全都打到了泥里,便连鸡鸭煲都压根无心享用之后,女使者又换出笑脸来,轻快地拍了拍手,非常强行地终结了这个明明还留有非常多疑惑,极为要紧的议题,若无其事地说起了别的。 “除了追查真老母教之外,我等来到这里,自然也不是没有别的事情要做,这就是要把各行各业的诸位都请来的缘故了——既然广北山区,极易滋长魔教,我们就受累为敏朝代管了,接下来除了追查魔教之外,还有很多事要做,第一件事就是要疏通航道,重新恢复韩江的水运——” 副桌上,立刻有个原本在震惊看戏的汉子精神一振,挺直了腰杆,仔细聆听了起来,在乡绅们目瞪口呆的凝视之中,女使者对这汉子微微一笑,半扭过身子,对着副桌继续吩咐了起来。 “第二件事,要发展生产,把贸易重新兴盛起来;第件事,振兴农业,引入高产稻种和农学培育——”:,, 609 玩个游戏,谁是罪寨(1) 嘭、嘭、嘭,低沉的敲门声,立刻让围龙屋最外侧的一排厢房都惊动了起来,住在这排厢房里的往往都是未婚的年轻汉子,由一二沉稳而擅长拳脚的长辈带领,起到一点值夜的作用,有些围龙屋还会安排族人打更上夜,虽然过着朴素的日子,并不畜养奴仆,但从这些细枝末节的规矩来看,这些客户人家,依然有祖宗千年流传下来的那份大户人家的气象。 “谁?!” 围龙屋大门上,一个用来瞭望的小门被打开了,一张脸警惕地出现在了瞭望洞后头,却在见到了熟悉的身形后松了一口气。“七叔?怎么这会儿回来,是路上耽搁了?” “不是,本就是夜里出发的,还不快开门?”七叔有些没好气,语气低沉紧迫地说着,他话声里带喘,“快,叫人去喊三哥、四伯他们,县治里发生了大事!” 确实,只看他的行止,便可感觉一二了,虽说良山寨距离龙川县并不远,不过是五六里的山路,但一般来说也没有人乘夜打火把赶路的,不但费钱而且很不安全。众人都不敢耽搁,一面分人去内院叫人,一面来了几个人,咬着牙把沉甸甸的门栓推动,将沉重的门扉轧轧推开了一丝小缝——还有人去打茶水,而围龙屋内进也有更多屋子里亮起了朦胧的烛光。 “七叔回来了,是昂仔出事了吗?” “七叔!” “老七!” 连续不断的招呼声,跟着‘七叔’匆匆的脚步一路追问过去,他都并不搭理,只是在一个中年妇人有些惶然的询问‘昂仔’时简单地摇了摇头,直到来到了族长居住的正厅内进,他方才止住了脚步,向着内堂的方向问了一声好,“大伯公还没睡?没什么大事,我和三哥他们商议就行了,您先睡吧!” 但是,内堂的灯火却始终没有熄灭,过了一会,一个七旬多的老者还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从里屋走了出来,“老七啊,走夜路辛苦了,不着急,慢慢说,我就是听听,呵呵……” 人虽然老了,但心却还始终牵挂着儿孙们,谢七心中微叹,也不勉强,只是和陆续披衣过来的族长谢三、谢四太伯等人打了个招呼,坐下便说道,“今日买活军的使者去了龙川县——前些日子,我们常听到的旱地雷,原来是他们在收拾罗安寨那批寨子,为的就是清缴所谓的真老母教!” 当下,便把女使者在接风宴上的一番话如数道出,他的记忆力很好,几乎都把话给还原了,不过其中有很多信息是谢三等人不太清楚的,因此不得不多次打断,发祥出去讲述买地在南洋的战功,以及这些消息是否可信。 “南洋的事情,不会是假的,真的屠城了,还垒了京观——我就坐在洪县丞附近,洪县丞说他还收藏有当时的报纸,席散后我去讨来看了一下——上头还有版画纪念!” 正是因为洪县丞收藏了报纸,谢七才清楚地肯定,买活军的武力绝非他们所能抗衡,他喝了口白水润了润喉咙,有些焦躁地道,“……那使者也是对我们和盘托出,罗安寨那一片,包括敬州那里现在都肯定是有真老母教在的,我们这些寨子,就在附近,怎么可能没人信?就算真没有,那也得交出一两个来。我们几次求问了,她说了实话——至少要两个,如果能查出三个,估计就一定是可以过关的了。” 屋内的气氛,一下就变得凝重了起来,谢三一边听一边在装烟管,这会儿终于慢悠悠地把火引子塞入烟斗里了,就因为这句话,他手一晃差点没烧着自己,“三个!” “是,但是哪三个现在还不好说。”谢七着急地讲,“我们寨子还好就在城边,我想必须得回来一趟,早一天知道那都是好的,席散后,我让昂仔继续混在学生堆里打探消息,自己掏了几个钱,开了城门便过来了!” 龙川县因为一面临水,城门完全只是个摆设,只是起到隔绝陆路的作用而已。但只要有一艘船随时都可靠岸,因此城门的把守也很不严密,有时候在晚上都不完全关严实,花几个钱就可以出城。谢四太伯沉声道,“老七你干得好!哪怕只是早一刻知道,都有早一刻知道的好处。” 确实,在这一点上,住得离县治最近显然是有好处的。可惜的是,寨子在山坳里,并不是买活军使者去县治的必经之路,否则他们早就收到消息开始做准备了。族长谢三这会儿也镇静了下来,先抽了一口烟,等到辛辣的烟气把自己的脑子完全唤醒了,方才问道,“七,你常在县城,消息灵通,说实话,咱们县城里真没有真老母教?” “说实话真没有!别说你们,就连县里,今日之前也就是洪县丞这样最有学问的人,对买活军的事情知道得多些。除此之外完全没听说信了什么灵验的新神,真要有的话……那也是靠近罗安寨那边的几个寨子,玉水寨、白石寨那几个寨子,在西北方向,距离罗安寨很近,有妇人心急求子的话,说不准有参拜这个!” “那……这也就是两个寨子啊,还得再多一个才行。” 谢三又抽了一口烟,“玉水寨那边过来,最近的一个寨子,是吴寨?” “是。”谢七也道,“我也想过了,实在为难得很,偏偏就是吴寨,不然我们也就直接推给靠近罗安寨的三个寨子,使者也就满足了!” 龙川县究竟有没有真老母教,这完全是一件说不清楚,也查不清楚的事情,因为很可能真老母教在龙川县,因为本地对买活军的态度较漠然的关系,便换了一层皮来传教,民间的教派便是如此,灵活多变、隐秘异常,说实话,谢寨的人一点也不相信龙川县所有村寨都是清白的——就算如此,那又如何呢?上头的使者,为了自己的前途颠倒黑白,这在众人来看根本就不值得惊讶,反而倘若她一心为公,那才稀奇。 既然使者这里摆出道道来了,而买活军的武力也得到了洪县丞的保证——这老头子干脆利落的投降,也是可见一斑了。谢三等人和洪县丞还算是熟悉的,知道倘若不是买活军的确棘手,他不会是这个态度。 那么,谢三等人现在就不会去说什么杀使者的事情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杀了使者,对买活军来说根本没什么所谓,不过是两个人而已,他们正好借此确认龙川县的态度——美尼勒城都敢屠,未必不敢屠龙川县吧?杀使者就等于是强迫全县人民都得到了最差的结果。因此他们肯定是不会去想杀使者,现在要讨论的则是在使者带来的消息,划下的规矩中,找到最有利于谢寨的选择。 “吴寨那边的人是怎么说的?” “我不知道。”谢七摇了摇头,“事发紧急,席散后,我没找到吴发郎就先回来了。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和白水寨的米九说得很入神。” “那他们边境三寨也是意识到可能会被当成罪寨,决定抱团自保喽?” 谢四太伯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吴寨和白石寨多少年不说话了,现在倒热络起来——都不傻啊!” “是啊,能在县城安身立命的,有几个傻子……” 屋内一下又安静了下来,只有谢三呼呼地抽水烟的声音:确实,能在县城站住脚的,肯定是族中的富户、能人,就像是能去县学读书的年轻人,也一定是族中相对最聪明的后生仔一样。一群聪明人凑在一起,很容易就可以把这个局盘得清清楚楚:使者要三个罪寨,而这十七个村寨中,所有村寨都想成为剩下的十四个,也都想迅速挑选出三个罪寨来——三个罪寨出现得越早,大家就越是安全。 如此,原本就混乱的村寨关系,现在更成为一锅粥了——按照传统,一般来说客户村寨都会实行‘远交近攻’的策略,这种策略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村落的发展总是伴随着和邻居的摩擦,除非是临近的亲缘村落,否则很容易出现吴寨和谢寨这样的情况——距离比较远,但关系很亲近,同时和周边邻居的关系都不怎么好。 但是,现在,局势不一样了,吴寨绝不乐见玉水寨和白石寨被打为罪寨,他们可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如果三罪寨的名额已经出来了两个,那么毫无疑问,余下十几个寨子都会联合往吴寨身上泼脏水——证据,想要什么证据不都可以制造吗!大家都是客户人家,平时吴寨喜欢拜什么神仙,邻寨一清二楚,往他们的小庙里塞一个神像,难道很难吗? 如此,玉水寨、白石寨、吴寨要结团自保,难道其余和敬州府接壤的寨子,不会人人自危吗?想到这里,谢三猛然问道,“今晚东边寨子的人都来全了?” 这么问是有道理的,龙川县位于敬州府西北,更偏西北方向的寨子,自然是以龙川县为一个发展的节点,但靠近东南方向的寨子,他们那里走出来的人可以直接去敬州府城,未必会反向走来龙川县,如果今晚恰好没有人在的话——那,罪寨的名额可不就有了吗? “虽说未必都有大人,但学生仔是有的——县学那帮小子都借着敲杀威棒混到近处了,听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说,他们一样会设法给族里报信,乘着那些寨子反应不及栽赃嫁祸的美事儿是注定泡汤了的。屋内的气氛又沉闷了下来,大家几乎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眼下,龙川县恐怕要乱上一段时间了,围绕罪寨名额,各寨只怕是要各显神通,甚至反目成仇,买活军大军还没到,就先械斗起来了! 水要浑了,天要变了,这由不得让人忧心忡忡,一时间也很难拿出一个让人安心的方案来,素有智多星美誉的谢四太伯,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少见的没话说了,或许对他来说,要跟上今夜剧变的形式还需要再消化消化,而族长谢三,抽完了一袋烟,也只是憋出了一句干巴巴的,“我们倒是不用着急——我们就在县城边上,动谁也不敢动我们寨子,不然县里的百姓能答应?” 确实,这话有一定的道理,因为谢寨优越的地理环境,若是把谢寨打为罪寨,那就等于是城关也不安全了,怎么想城关到底还是比村寨要高级一些的——但这也不能说谢寨就完全安全了啊,毕竟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如果完全不做任何事情,万一罪寨落到自己头上了呢?也有很多别的道理能说通——比如说谢寨在山坳里,和县城来往少,偷偷的信奉魔教,县城居然真不知道…… 谢七漏夜回到族中,本就是因为他自己完全想不出在这一滩浑水中能全身而退的妙计,见到三哥、四伯乍然也拿不出办法,心中不由更加沉重,长叹了一声,摇头只是不语,想要告辞去休息,却又不甘心,屋内气氛正是低落时,却听得屋角有人吭、吭地咳嗽了几声,谢太公拄着拐杖要站起来,他心中不由一动,忙上前毕恭毕敬地扶住了谢太公,道,“太公,您老人家可有高见?我们都是洗耳恭听!” 谢太公也不推辞,被谢三和谢七扶着,在原本谢三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又闭目寻思了一番,这才叹息道,“那个女使者,真是好狠辣,一条毒计,全是阳谋,搅动得满县里是动荡不休……你们既然在宴席上没能团结一致,把她给顶回去,今夜过后,想要团结一致对敌,已经是绝无可能了……” 众人听闻,都是一呆,这才想到还可以十余村寨团结在一起,和女使者讨价还价——谢三、谢四太伯不免都有些恨铁不成钢,仿佛他们如果在场一定能反应过来,谢七却是嗫嚅着把话吞进了肚子里:他认为谢太公还是小看了买活军的武力了,这大概也超出了他的见识,在那样的威压下,众人团结一心根本是不可能的选择,谁都知道绝对有人会胆小地先行背弃,甚至反而还把联盟当成讨好使者的工具,所以在场的众人不是愚笨,反而是清醒地意识到了局势,这才从头到尾都没人想过村寨联盟的事情。 不过,这会儿用得上太公的智慧,就没必要驳长辈的嘴,因此他并不做声,只是恭敬地听谢太公继续说道。?“计议了这许久,你们想的,都是如何避免沦为罪寨,保住家业,其实……这是还没听懂那女使者说的话啊,七仔,你把那句话再说一遍,什么围屋的形式……” “哦哦——”谢七的记忆力的确不差,一听就知道,太公说的是哪一句,便忙背诵了起来,“围屋的形式,非常易于滋生魔教信徒,而且不利于我们买地对于村落进行细致管理,实现村民混居,令行禁止的目标——” “是了,响鼓不重锤来的嘛,后生仔,听话要听音——就算不是罪寨,那又如何呢?家,迟早要分的,围屋也是保不住的,因为围屋‘不利于买地对村落进行细致管理’——这个意思,族权不能大于官权,不管怎么样,就算是清白寨子也好,难道就能不分家了?” 老太公在昏暗的屋舍里,用发花的老眼,仔细地端详着隐藏在黑暗里的雕梁,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几乎掩不住心中的不舍,手指也摸索着那使用了百多年,连一丝裂缝都知道有多长的桌面,几代人建立起来的基业—— 但是,他很快又甩掉了这种无益的惆怅,而是以淡然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最差的结果是罪寨,最好的结果是积极分家的清白寨子——这身份你是在都要领一个的,不想做罪寨,那就直接把积极分家的清白寨子认下,不就不会是罪寨了吗?傻!一整晚的宴无好宴,其实戏肉就在这句话上,眼睛盯着别人看干什么?看自己!” “明早,老七你就带着四弟进城去见使者——去和他谈!” “谈……谈什么?” “谈分家的条件,谈我们怎么走,怎么分,怎么迁徙——明日一早起来,族里去祠堂开会,我和老三一起,把分家的思路先理出头绪来,等你们回寨,立刻分家,立刻动身!” “——我谢寨不想做罪寨,那就做第一个分家的清白寨子,我们离城最近,反应最快,这第一个寨子的名头,谁也没法从我们这里抢去!”:,, 610 玩个游戏,谁是罪寨(2) “刘兄,席间门使者当真说了要疏通航道,还要在龙川县造船?” “可是没有假话的!我们都是议论着呢!” 夜已深了,但今日的龙川县却比往常要热闹得多,并不只是谢寨灯火重燃,就是县治的屋舍里,夜深了还点灯相聚的人家,也要比往常更多些。就是码头边连成了一片的渔船、窝棚,今日都是少见地有人点燃了烛火——老刘家女人对这奢靡的花费,居然出奇地并没有什么不满,反而觉得很是应该: 老刘便是被这十几个渔夫公推了去赴宴的,这是大有脸面的事情,于是她也就觉得接待来家里商议的同行们很是应当了。再说——老刘还乘着夜色,袖了三四块鸭肉回来,给孩子们油了油嘴呢,如此,也算是抵得过这蜡烛的消耗了。 “疏通航道,是打算怎么派工的?” 渔夫吃的就是水上的饭,从这一点来说,整修河道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有好处的,因为这里许多的渔船其实原本并不以打鱼为业,而是做货船用的,只是这几年韩江航运凋零,不得已转为打鱼而已,甚至很多船主认为这买卖做得很亏——他们中有许多人是接手了别人转出的船只,千辛万苦学会了撑船这门手艺了,航运却逐渐萎缩,这就等于是已经蚀了本。倘若买活军要重启韩江水运,那他们弥补亏损的机会就来了。 有这样的考量在,当然是乐见疏通航道,但是这些人也不是没有忧虑——疏通航道就意味着要产生徭役,不知道买活军打算如何摊派人手,但不论如何他们这些船只是肯定要被征用的,而且未必会给钱,那么,这段时间门内一家人的生计就很成问题了。 因此,这批吃水上饭的汉子,对于罪寨之类的事情,只是当做轶事随意的一听,更多的还是在关注使者只是提到了一句的疏通航道上,并且很快就统一了态度:疏通航道,他们肯定是支持的,出徭役不要钱也可以,但是,希望官府能管饭,至少为官府干活期间门,不说有收入,却也不能把家里人都饿死吧。 “这件事倒是不必担心。”老刘赴宴回来之后,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小屋就快被兄弟们给挤塌了,他的叙述毕竟也是不如谢七那样有条理,说了半日,口干舌燥,却还没带到重点,此时才忙忙地表功道,“我在席上这么一听啊,也是一下就想到这一点了,忧心的饭都吃不下了,极好的鸡鸭煲也没尝几口——一路只是运气,到底是壮着胆子问了一句,‘疏通航道能不能管饭’——” 他说到这里,也不免拉长了声音,洋洋得意,露出了些表功的意思来,而众渔民也是情真意切的连声赞叹,“果然推举刘大哥去没错的!吊毬的,我们这些粗人,看到个当官的话都说不清了!” “就是,刘大哥有见识,胆量高!” 这话的确不假,官民之间门,犹如油水,虽然同处一地但生活方式却是迥然有异,很多百姓平时口舌便给,但在官吏面前处处举止失当,结结巴巴的也很常见。像是这种从外头来的使者,又是一进县治便立刻压服洪县丞的大人物,老刘能鼓起勇气为自己这个行当的兄弟们争取一点利益,便是最后没有成功,也值得大家夸奖。更有人忧虑问道,“刘大哥,使者没有斥责你罢?” “是啊是啊,使者怎么说的?” “没有斥责!”老刘满面红光,显然也以为这是人生中颇为荣耀的时刻,向周围人保证道,“使者还夸奖了我,说我机灵胆大,懂得照应兄弟们——使者说,只要勤劳肯干,不故意偷懒,为衙门做事那当然是管一顿饭的,不但管饭,而且还发钱呢!一日二十文,倘若考过了那什么扫盲班,那就是二十五文!” “二十文!” 兄弟们已然是有些沸腾起来了,二十文一日——还管一顿饭!收入已几乎可以和他们打鱼所得齐平了,倘若是二十五文一日,那就是还有小小的反超——要说还比打鱼好,那是不敢奢望的,能够不亏,已经是令人非常喜出望外的消息了!?“钱从哪里来?” 但也不是所有人的思想都这样简单的,很快,又有人提出了另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县库?那不可能吧!县库里都能饿死老鼠了,洪县丞都得自己买几亩地雇些佃户,那官俸这几年还好,前几年经常不发的,疏通河道可得花钱哩,别的东西可以摊派到大户人家身上,遮莫我们这些人的工钱食宿也摊派过去?那就不好了!” 一听这话,也有人开始摇头了,“不好,不好,不得摊派的,若被富户包去了,我们要受欺凌。” 自古以来,兴修水利那都是要本地的百姓家家户户都发动起来参与的,有时候连干粮都是要自备,所以说徭役就是这么辛苦——但干粮自备其实并不算是最坏的选择,若是由大户人家承包某段工程的饮食,官府和他们结账,那才是最让人愤怒且无奈的,吃得比猪食还差,每日里要干的活却是沉重。 这种情况一般出现在龙川县这样的县治里:库里实在是没钱没粮,但很多工程不能不做?怎么办,便是打白条,大户人家来包干,譬如修城墙,修水利,大户人家先垫资把事情做好了,再拿着白条去府里,凭手段把府里扣押下来,没有拨给的钱粮结出来。或者说,工程款由今年的秋税来抵扣,这事儿也是有的,大户人家来包税,包完了之后,抵扣了欠款,多余的再结给县衙。 这样的包税包干制,于龙川县这种村寨林立,皇命不下乡的荒僻县治,是非常普遍的做法,因为流官压根就没有余力去和地方乡绅抗衡,洪县丞不算是个坏官,可他就一个人,还是县丞,本地县令长期出缺,去府里办任何事情都不方便,他本人的官俸尚且常年积欠呢,更不说是收税了,实际上龙川县长期以来实施的就是村寨包税制,由族长来包税。那么在一些不得不组织的工程中,也就只能选择白条包干了。 白条包干,监督百姓的便从如狼似虎的吏目,变成了更加凶残的管家,而且和必须安排在农闲时间门的徭役比,这种号称包饭的工程,时间门更加机动,往往会耽误生产,百姓们吃得不好,又没法去干活,无钱贴着去吃喝,若是农夫还可能耽误了一年的农时,是很让百姓怨声载道的事情。 ——在这样的县治下,为什么人人都注重宗族?便是因为唯有宗族强盛,村落发达,被无理摊派这种苦差的可能性才会降低,便是被摊派了,族中也会给予支援补偿,不会让人日子过不下去。因此,众人听到包饭给钱,先是一喜,但很快情绪又有些冷却下来,都是嘟囔着,“倘若还是让富户包干,那也是苦的!” “傻不傻啊,以后城里还有什么富户?” 老刘却是胸有成竹,哈哈一笑,先是开解了众人的担忧:“使者说了,这事儿会等物资运来了再开干——别说吃食了,便是钱财,也是要先运来的!还有村子里要种的高产稻,要圈建的堆肥厂……要办的事情多了去了!都是买地出钱,我们出力!当然是官府直接来管我们,根本用不上富户!” “当真?!” “不敢相信啊!” 自古以来,改朝换代哪个不是血流成河的?买活军入主龙川县,倘若能平安过度,即便是比从前更苛刻些,只要不烧杀抢掠,各人也都觉得可以忍耐了,却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好事儿!众人听了,都是激动了起来,不免也跟着憧憬倘若一切成真后的好日子——虽然按这般算来,航道疏通怕不是要一年半载之后的事情了,首先肯定是要忙农事的,得把农事安顿好了,有了粮食才能雇人干活么—— 但是,正因为使者很明确地讲出了具体的步骤,才更让人相信这是确实会成真的计划,这要不是真的打算去干,想得这么仔细干嘛呢? 再忍耐个一年半载——卖力气干点苦活,航道就疏通了,航道疏通了,船造好了,就能去闽西贩瓷器往下游走,到时候走一趟至少能落个二三两银子,收入比现在要丰厚多了!——听说买活军还打算在沿岸剿匪,那就没了遇水匪的危险…… “若都能成真,那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不免就有人已经陷入了对未来的憧憬中了,不得不说,在渔船这里,这几年来这是罕见的好情绪,第一次,提到将来,汉子们有了乐观的情绪,也有了期待。而一旦有了期待,便很害怕会有人前来破坏,“就怕不再包干,那几个大户要来横插一杠子!” “刚不是说了吗?以后城里哪还有什么大户?!” 老刘却已经是在回家的路上,全盘想好了——他被推举成水上人家的代表去吃饭,自然是其中脑子最灵活,也最有担当的一个,在席间门又是听了霍小燕的第一手宣讲,比起弟兄们只能听二道消息,他这里接收的信息更直接,也更有逻辑,很容易就跟着被启发出了一条这样的思路:“大家先安静下来听我说——使者不是说了吗,至少要找到三个罪寨,也说了罪寨的处置办法,那真是难翻身的!” 他压低了声音,把大家又往里聚了聚,不顾汗臭味鱼腥味,一群人紧紧团在小屋里,都是屏息凝神,听他低声说道,“咱们县里的大户,哪个不是寨子里分出来单过的?都是背靠着寨子,才能在县城立足,又有官身,才有面子去府里结钱,才能包干徭役——” “这要是……他们的寨子,被揭发了是罪寨呢?按使者的说法,城里的分家,难道就不被株连,难道还能有好?” “这——” “嘶!” “刘大哥,你这意思是——” 屋子里顿时响起了低低的惊呼声,众人受到的震撼,不比之前听说买活军入城,要请他们出代表去吃饭时更低,今日一天实在是出了太多的变故,大家都有点儿麻木了——他们这群水上讨口饭吃的丁零人,加在一起不过是几十人口的,却是要吃熊心豹子胆一般,去算计联合在一起,几乎有龙川县小半个县财力的三大寨? 在今日之前,这是非常明确的取死之道,就算是现在,大多数人仓皇间门也没这个胆量,更无法想象自己能挑起这么重的担子,虽然老刘透露的前景极其诱人,但为了守卫这样的前景,去栽赃在县里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三大架势人家,三大村寨? 说难听点,三大村寨加在一起两三千人,一人一口吐沫都要把他们给淹了的,当下许多人都是本能地摇起头来,要阻止老刘的疯狂,“刘大哥,还是慎重,这不是我们这些无根基的外乡人能做的事情!” “是啊,我们还是先静观其变!反正这疏通航道的派工也不是一天两天……” “先看看这个买活军的衙门成色如何……” 对大多数船工渔夫来说,这才是最稳妥的决策,老刘听大家都打退堂鼓,便知道人心暂不可用,也不勉强,而是安抚道,“我自然也是这个意思!哪有我们打鱼的挑头来做的道理?只是我们大家心底先有个算盘罢了,将来若是有机会,从中推上一把——” “那是,那是!” 比起挑头构陷,时机成熟时,顺水推舟助个力,显然更符合大多数人的喜好,这点风险大家倒也是愿意承担的,闻言便都是连声应和,也都答应了彼此要严格保密——便是不赞成老刘想法的人,也自然不会出卖老刘的,无凭无据,几句话的事情,又是县里大变动的时期,便是想要卖好,也得估量着对方会不会当真,倘若不当真,被打发出来了,渔夫同行是真能砸船砸屋,叫他们在这个行当里干不下去的。 在这种传统的风气里,大家彼此抱团的紧密程度,是大城市很难想象的,别看吃水上饭的只有数十人,但团行的约束力一样是十足,而且对于新推举出来的行首老刘,大家都非常的信服,即便还没和使者当面沟通,也没有见到买活军的作为,但大家已经完全按照老刘的看法,对买活军报以很高的期待了,甚至还有人已经完全站在了老刘和买活军的立场上,开始考量起借用‘罪寨’,拔除城内大户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说不准,还真不用我们出手啊!” 这个人指点着城里的灯火,“今夜城里只怕大家都不肯睡,都是聚在一起商议对策的……连咱们都想到了这个罪寨的事情,更何况别人呢?我看,日之内,一定会有人出来指证罪寨的,那三家大户家中多有在敬州为官做吏的亲戚——他们和已经被定为罪城的敬州联系如此紧密……难道,不会引来别人的注意吗?” “依我看,十七家村寨中,余下的十四家,很有可能联合在一起,借机报仇,把这三家扳倒,把他们夺走的田地、钱财、买卖,都给挣回来!”:,, 611 玩个游戏,谁是罪寨(3) “想要继续住在县里……这是为何呢?倒不是说一定就不成吧,但谢七哥你也知道,就如龙川县这样的情况,各家之间,和本地的外姓百姓只怕多少有些恩怨的,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要是不分家,偶尔有一两个亲戚来县里居住,那也还罢了,但要是家都分了,留下那么几十口人住在县里,对留下的人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啊。” 天色才刚刚放亮没有多久,龙川县的县衙内已经响起了不高不低的对话声,霍小燕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和清晨便来拜访的谢七聊天,她昨夜倒是放开肚皮吃喝了一阵,但宴席后,又有各色人等设法上前要求密谈,入睡时早已饥肠辘辘,早上才刚起身就又有访客,这会儿着实是有点儿饿了——还好,谢七识趣,来时还带了一大屉刚蒸好的萝卜粄,她也就不拘礼仪,一边说一边夹起一个放在口中咀嚼,品味着米皮带有发酵微酸的芳香,还有那萝卜腊肉馅的鲜香味道。 “多谢使者为我们谢家设想——若是别的村寨,如城中三大家,他们大概是不敢的,但我们谢家做事一向公道,从不欺凌城中百姓,再加上老太公年纪也的确大了,七十有余,腿脚不便……若是强行迁徙,只怕是支持不住,老太公的意思是,如今族长是我三哥,自然是要迁出去的,他这里留个幼子看守即可——我十二弟是个憨厚人,断不会招惹是非,让使者难做的!” “如此倒也能理解了,看来,良山寨家风十分正派啊——也对,昨夜听了一耳朵的陈年仇怨,其中和谢寨有关的,的确不多。” 只是一听霍小燕这胸有成竹的议论,谢七心中便是一紧,知道昨夜果然大家都没有闲着,不管使者说的是真是假,起码她已经是把龙川县治的情况给摸清楚了,甚至连民心的向背都是一清二楚:龙川县下头的村寨,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大多都是一家一姓一围屋,这就是一个村寨了,有些发展得好的,陆续垦荒开田,还会发展出第二围屋,但也还是算在一个寨子里。但县治中就不止是这些村寨来人居住了,外来人口其实并不少见,只是大多势单力孤,形不成一股势头。 这些外来人中,有铁匠、皮匠这样的手艺人,也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有大夫,有开香烛铺子、衣料铺子的掌柜,也有开个小食肆顺带经营个小小客栈的,当然更有逃荒过来的流民,或者是别的州县里过来讨生活的汉客流丁,比如现在于江上吃水上饭的一群人,说起来也就是十几二十条船,有些打鱼,有些摆渡,有些是货船,但他们聚在一起也是一股不大不小的势力。 这些外来的丁零人,从前是完全无法和本地的村寨人争锋的,好事轮不到他们,坏事他们有份,尤其是乡里有徭役,必然是先可着外来人口压榨征发,就算是干一样的活,他们得的待遇也是最差。长年累月下来,哪个心里不是积攒了一股怨愤?谢七对于这些事完全是洞若观火的,他为谢寨在县中经营粮铺已经二十多年了,怎么不知道这群外来人的仇恨都集中在谁身上? 谢寨算不上,就一间粮铺而已,而且经营得也还算是厚道,一定是李、张、黄这三大寨了,这三寨虽然在地理上并不靠近长汀县和敬州,但因为儿郎争气,屡屡能考上举人,百年间竟出了两个进士,就算是在敬州也不算是数不着的人家,于老家龙川县,自然是称王称霸了,三家还彼此联络有亲,占了龙川县最好的一片河谷小平原做耕地,扩建村寨……虽然也有争水龃龉的时候,但也能一致对外,算是龙川县内的一霸了。 若是把三个罪寨名额定给这三大寨,谢七认为是很合适的,不过必然激起三寨的反抗,到时候肯定要死人。不过,现在他不急着探问这些,而是要先把自己家良山寨的分家、迁徙等事情定下来。“山居清苦,族人也是积蓄微薄,眼看这夏稻已经播种下去了,很快就有收成,不知道迁徙时,这一片是怎么个规矩……” 对他这些执行上的问题,霍小燕是很熟悉的,她不像是艾狗獾、曹蛟龙,是后来赶上的,而是实打实在前线忙活了近两个月,不但劝慰过在土楼里哭泣的客户妇女,描述着买地的生活,诱惑着她们兴起分家的念头,还亲自搬运过药火去炸毁土楼—— 甚至于,她也很熟悉和这些客户人家谈迁徙时惯用的一些套路了,此时也是丝毫不慌,假意思索了一番,笑道,“这样吧,看在你们的确动作快,这会儿就已经分家的面子上,给你们清白主动人家的待遇——和罗安寨一样,没收割的庄稼,你拿账册来,按过去三年夏田平均产量的一半收购对价如何?” 要不是谢七有多年的生意经验,这话他还未必能够听懂,这也是为何昨日霍小燕要请各行各业的人来推举代表——大多数百姓其实都是浑噩之辈,尤其对于陌生人灌输的新思想,接受能力极差,防心也是很重,但反过来,对于自己信任且亲自推选出来的代表,则又非常的盲从听信,以她现在的情况来说,通过代表来和百姓沟通,效率其实是最高的,在村寨上也是一样的道理,能说得通谢七,以及谢七背后的族长谢三、谢太公等人,整个良山寨也就动起来了,并不需要霍小燕再去忙碌,便可收到既定的效果。 “过去三年……这……若是没有账册呢?” 这不是,谢七不但听懂了,而且立刻就本能地开始寻找漏洞,这就是多年来做生意的习惯了——这时候如果能讨价还价多拿一点,那就都是族人能分得到手的实惠啊! 霍小燕可以理解谢七的心理,她并不发火,而是笑道,“那就只能按买地的价格来估算了,但我可要提醒谢哥,我们买地的粮价便宜,若是寻不出账册,只怕你们是要吃亏的。” 这么一说,谢七便立刻保证会回寨子里去寻账册——倒也不必担心他作假,成本、经年的账册是很难伪造的。谢七也不过是略加尝试而已,还不算是很刁滑的——到底山里人,就是老实,奸也奸得有限,不比霍小燕从前走镖时见识到的那些车船店脚牙,当真是一颗心都泡在坏水里淹头了,非得打起十二万个精神才能打交道。谢七这里,一旦被霍小燕破解了,便立刻讪讪然地摸了摸鼻子,问起了其他细节问题。 这些问题,虽然琐碎,但正因为琐碎,才见到了谢寨搬迁的诚意,也都是他们必须关注的问题:大家是一块搬迁,还是分批搬迁?走什么线路?可以选择什么搬迁地点?如果把一些东西折价卖给官府的话,如何交割,怎么领钱?交割了之后倘若发生损坏谁来负责等等等等。 霍小燕一一解答:搬迁立刻就要进行,分家完成之后,可以按罗安寨的标准,从买活军提供的地点中选择迁徙目的地,如果愿意去南洋那样的艰苦地带,买活军也会给予一定的补贴,若不然,可以选择去鸡笼岛——实际上鸡笼岛并不是特别远,将来从汕州乘船回来,也就是半个月的光景,还是可以时常回老家看看的,而且那里土地肥沃,海洋渔业资源也很丰富,去了鸡笼岛未必会舍得回来探亲。 至于线路,目前自然是往回走,经过罗安寨,从闽西山路取道去码头了,山路的确是不太好走的,不过,一路上已经没有什么劫匪,輋人的村寨也能提供补给,安全不是问题。霍小燕特别强调,或许数月之后,等汕州到敬州的路打通了,龙川县的客户人家可以乘船从韩江到汕州港口,换乘海船,但那时候,不算是清白寨子,补贴没有了,兄弟姐妹也必须远隔千里不说,很可能到那时候,鸡笼岛已经不会再收纳客户百姓了,那他们就只能选择南洋,或者是更艰苦的高丽二道,“那个地方现在只有做生意的人,还有辽东的汉民舍不得故土的迁移过去,本身土壤也贫瘠,这几年也特别冷,收成不好,对农户来说迁移到该处完全是自讨苦吃。” 既然如此,谢七对于迁徙之路辛苦的抵触也立刻就消失了,归根结底,客户人家虽然对于宗族有强烈的眷恋之情,但同样也敢闯敢干,有强烈的冒险精神,多有儿郎出门千山万水的经商,随后招引亲人前去,甚至阖家、合族搬迁的,这会儿既然没有别的选择,谢七便立刻兴起了对于新土地的向往,向洪县丞借来了文房四宝,现场临摹了一副迁徙地理图,又邀请霍小燕和他回良山寨去,现场见证分家,同时引领众人挑选自己的迁徙地。 霍小燕倒是想去呢,但她哪来的时间,就这会儿,已有几个衙役在门口晃悠了几次,显然是又有人前来拜会了,她便告诉谢七,目前良山寨的大家,对鸡笼岛、南洋以及还可以备选迁徙的浙北山区等地,其实都毫无认识,不知苦乐得失,不必现在就定下具体的地点,完全可以等到港口,大家都经受过一轮扫盲班教育,懂得读地图了,再来做选择,反正他们是要结伴分批走到港口去的,一路上负责看管他们的吏目,也会为他们上课,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学习。 光是龙川县,含村寨的话,总人口就有四五万了,其中九成以上的围屋村落倘若都要强制迁徙,这实在是一件很大的事情,虽然在历史上这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仅仅只是想一想,谢七就觉得头皮发麻,而且认定了既然要走,那就是越早越好——龙川县距离闽西还算近的,什么都能抢在头里,把事情快速办妥,对大家,尤其是对他们这些族中的高层其实是好事。 如果下了分家的决定,却要拖到秋后甚至是明年春天再分家,再迁徙——谢七怕拖到后头船不够只能往后延——那么毫无疑问,在这么漫长的等候时间内,人心已乱却还要勉强住在一起,大家都在计算着分家后自己能得多少,不再和从前一样互相容让,肯定要闹出事情来。到时候一出乱子,还不是他们这些人疲于奔命地去处理?甚至因此被牵连都不好说。 分家、迁徙,就是快刀斩乱麻,越快越好,若是迁延太久,兄弟阋墙反目成仇的事情是绝不少见的。因此谢七现在反而比霍小燕要积极得多,和她说了半日的‘分家经’,也是嗯嗯连声,时不时还提笔记个笔记,让霍小燕有点儿无语——她是想到自己能打开局面,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顺,才过一夜就有所斩获。这会儿王德安还没来,应该是去接待那些不会说官话的村寨主了,还有洪县丞也没闲着,看起来,今天从早到晚,估计是休息不成了,昨日有份上桌的人家,或多或少都会来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甚至那帮学生,也会代替自己没能到场的长辈初步发声。 当然,现在还远远没到掉以轻心的时候,霍小燕初步推断,城中三大户现在是还没有意识到百姓们对他们的敌意,但或迟或早,在这个‘谁是罪寨’的游戏中,他们还是会发现,三大户成了众矢之的——之所以把名额定成一个模棱两可的三,而不是二、四或者五,自然是有原因的。 而且,这个名额绝不是一成不变的,霍小燕之后还会根据局势的变化而更改。不过,接下来一段时间,她还是要防范这三大户狗急跳墙,联合起来试图反过来控制县治。 事情要一步步的办,她吃完了一盘萝卜粄,见谢七已经没有太多疑问了,开始问一些买活军那里的事情,便让他先回去消化吸收一下分家的事情,买活军的规矩、轶闻什么的,后面有大把时间去了解。霍小燕亲自起身送谢七出门,同时也在自己暂住的后衙外见到了等候见面的一长串人影——果然,昨天席上会说官话的人几乎都来排队了。 “不急,一个个来!”她笑容爽朗,迎接着众人在晨光中姿态各异的打量,同时拍了拍谢七的肩膀,一副心情极佳的样子,“你们啊,要多向良山寨学习,他们忠勇清白,这一次迁徙拿到的条件,肯定是龙川县第一——老哥哥们,毕竟距离县治有些远,这头道汤怕是喝不着喽!” 一句话简简单单,一下让谢七成为了全场的焦点,霍小燕看着场中各人惊讶的神色,心下就知道这事儿又往前迈了一步了——已经有人喝了头道汤,拿到了最好的条件,那么,接下来所有人都会本能地想要知道自己可以拿到什么条件,是否能向头道汤靠拢——这也就是说,从这一天起,分家、迁徙,将会成为一种默认的前提条件,大家博弈的目标,将不再是‘分不分家’,而是‘分家迁徙时,我们能拿到多少好处’! 毕竟是买活军的参谋部啊,给出的计策果然料敌机先,想必话本中的锦囊也莫过于此了,她心中也不由有些感慨起来了,同时又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充塞心头——霍小燕非常喜欢眼下这份工作,不但因为它极为广阔的上升空间,也因为它能办到的,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种种壮举,在工作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享受着这种奇妙的快乐,但是,这份快乐并没有打灭她骨子里的那种不安分,恰恰相反,反而更滋长了她的好胜。 ——这会儿,霍小燕不由得就比较起来了:在所有使者中,进度比她更快的,应该还没有吧?被选去敬州府的曹蛟龙,能和她一样顺利吗?可别她这都把事情办完了,曹蛟龙那里却还寸功未立,甚至……甚至还被人囚禁起来,甚至死在半道上,那可就丢人了……:,, 612 玩个游戏,谁是叛徒(1) “不好了,不好了,大人,信使已至——龙川县陷落!买——买——” 敬州府,不算太大的府治中,府衙官廨内,又迎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坏消息,前来报信的衙役一边喘着气,一边偷瞄着坐在堂内下首,含笑用茶的曹蛟龙,磕巴了半天,终于没有直接说出‘买贼’这两个字,而是生硬地转折了一下,“买军的使者,已经执掌县衙,洪县丞交了大印。来送信的使者说,龙川县治现在掀起了,掀起了所谓——” “自查自纠运动。” 曹蛟龙欠了欠身,为他补完,又向上首的中年男子笑道,“世叔,我说得如何?这就是拟好了的策略,您就等着瞧吧,未几,县中定然内乱,为了把罪寨的名头定下来,大寨之间门免不得结仇械斗,如此,好战的那批人都死光了,待大兵开到,岂不是极易得手?” “自查自纠,寻找罪寨……”中年男子也是有几分怅惘地喃喃重复了起来,他摇了摇头,“买活军真好手段,全是阳谋……唉,你下去吧,此事,我知道了,可有信送上?” “有,有,”那衙役原本大张着嘴,听他们交谈,此时一个激灵方才回过神来,忙道,“不过是送去知府堂前了,我这就去抄录一份,送给大人观览!” 这衙役做事也是卖力,一转身又飞跑出去了,曹蛟龙不等门外正扫地的小厮进来伺候,自己为世叔填满了茶水,叹道,“不过是旬日之间门,半壁敬州已全数陷落,世叔,此当早做准备了——会战之日,避无可避已经是迫在眉睫了!若是咱们子弟有丝毫不妥,知府少不得前来凌迫,说不得便是要把失土之过给推诿过来了!” “唉!”说到这里,堂前端坐的武将,也是愁眉深锁,显示出对曹蛟龙十足的信赖来,“你这话实有道理,还多亏了蛟龙你定策啊!否则,我这里若早把人手撒出去,岂不更是被动了?若非你力劝,只怕此时我已经谢罪待参了,不论是买军得势,还是我军惨胜,总没什么好果子吃!蛟龙,你对我有大恩啊!” “世叔哪里话来,多少年的交情了,您自小是看着我长大的……” 曹蛟龙免不得又是一番客气,不过他这话倒也不是完全为了攀关系说的,敬州守御千户所这位千户,本姓马,也是辽东子弟,和曹蛟龙他们一样,都是一个系统里出来的辽东边将,他本人和曹蛟龙只有一面之缘,但马千户的弟弟和曹蛟龙的叔叔是莫逆之交,这关系延伸到二人身上,在广府道这样千山万水的地方,已经足够瓷实了。 也是因为马千户和曹蛟龙有这么一层香火情分,曹蛟龙才被分到了敬州府治——其实,就算不是马千户,只要是能绕着弯子扯上一点裙带关系的武将,曹蛟龙也会毫不犹豫地应用自己的身份来获取行动上的方便的。 本来就是官家子弟,哪怕是更换门庭了,在发展时还是能感受到原本出身带来的方便。曹蛟龙、艾狗獾在敬州城外遇到兵丁时,便是用马千户故人的身份,顺利过关,并且把这帮人全乎地带回了府城里——倒不是说那帮兵丁们轻信,而是曹蛟龙的做派,就是十足的武家子弟,一举一动都让他们感到很熟悉,又能明确地说出马千户的姓名、履历,这不是一般的江湖骗子能得知的东西,而且身份是真是假,到马千户那里一验就知,而且,巧合的是,他们并非城防系派出的兵丁,而都是马千户的嫡系下属,听到曹蛟龙说前方或有危险,恐怕是有去无回,也要回去等待双方交流后,马千户这里下达新的指示。 就这样,其实早已遗忘了马千户面容的曹蛟龙,便顺利地认上亲了,这也让他和艾狗獾做的很多计划都没了用武之地——不要以为有马千户这样的人脉或许能派得上用场,他们就高枕无忧了,马千户在敬州的地位,马千户本人的性格、健康,以及他们是否能顺利见到马千户,这其实都是两可之间门的事情,敬州府毕竟是有兵丁护卫的地方,和残缺的县治不同,百十个精心训练过的兵还是能拿得出来的,那日在茶棚里,但凡要有一个见多识广的兵丁,知道他们的装束是买活军的装束,只怕就要有人上来拿人请功呢! 好在,曹蛟龙抢在众人生疑之前,便把场面给拿在手里了,进城之后,更是先不亮明自己买活军使者的身份,而是向马千户示警,告诉马千户,广北已经陷落,从罗安寨开始,平远县已经尽数落入买地手中,现在买地的使者已经前往各地的县治接收治权,同时买活军的大军已经从汕州登陆了,目的是要打通汕州、潮州和敬州一线,把广北闽西连接在一起,完全纳入买地的领土中! 这个消息,当然立刻震动了敬州上下,马千户立刻使人去报知府——敬州毕竟是府城,虽然不算太大,而且历史上多次曾被撤府设县,但至少不像是龙川县那样,只剩下一个流官撑场面,府城的官员还是有一些的,而且能掌握不小的权力,至少和本地的大族大寨形成抗衡——所以敬州的流官不分文武,关系还算是比较亲密的,不像是有些地方,文武之间门毫不来往,甚至是摩擦频频、反目成仇。这里至少双方还有个互通消息的交情。 “当务之急,就是立刻撤回前往各县的探子。” 曹蛟龙在告知了这个坏消息之后,便立刻向马千户献策,“四面起火,敬州只能收缩自保,压根就谈不上平叛,便是有余力,也当支援东面,和潮州互为奥援,保住从潮州往敬州的补给线,西北面就只能暂且随他们去了!” 这是非常老成的建言,也让马千户对曹蛟龙刮目相看,立刻采纳上谏,并且在接下来的数日里,顶住压力,怎么都不肯放出手下的精兵去西面——如果只是一个县治沦陷,那么派出个四五十人,前去支援当地父老和买军对战,这他还是感到很从容的,可现在各个县城逐一陷落,他手里的兵若是都撒出去了,敬州府将沦为刀俎上的鱼肉,面对潮州方向可能袭来的买活军将没有丝毫反抗的机会! 在过去的数日间门,千户所因此是面对了相当大的压力的,因敬州府内也不乏祖籍在敬州西北那片县治的大户人家,这些乡绅知道自己的老巢被人抄了,哪有不着急的?立刻就纠集家丁要回去逐走贼人,但千户所不但不给兵支援,甚至还不许他们的家丁还乡,要给守城留下坚实的力量,甚至派兵封锁了城门,那几日别说千户所了,就连府衙都是被人围了,马千户可说是千夫所指,倘若最后不是潮州那边的急信不断发来,只怕他这个千户也当不了几天,便要被知府夺权拿下,以对乡绅父老有个交代了。 不过,最终曹蛟龙的情报,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买军已在汕州驻扎西进,拿下汕州完全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汕州百姓还有踊跃带路的——对这些敬州的乡巴佬来说,这又是一个让他们瞠目结舌的消息,他们难以理解,汕州的百姓怎么丝毫血勇都没有,甚至不能阻买军数日,就已经输诚,但事实的确如此,潮州急信说,买军这几年来,借着在壕镜、新安的经营,早已经笼络了广府沿海的民心,沿海百姓,不是去买地做活,就是早盼着买地入主,因此在汕州,买军‘如入无人之境’,五六日内,就已经进入了潮州境内! 到了潮州这里,买军前进的步伐就有些缓慢下来了——沿海区域急于归附买军,但一旦离开沿海州县,买军的影响力便开始衰减,潮州还保留了比较坚决的抵抗意志,而在敬州这里,固然也有报纸贩卖,但买活军往往不能引起太多注意,形成话题,人们对他们的了解也很有限,直到现在,惶恐之余才真正兴起了研究买活军的动力,但却也是为时已晚,远水救不了近火了。 潮州向敬州送信,为的是要支援,而敬州这里也是真正意识到了情况的棘手,以及马千户判断的正确:敬州往西北,是闽西群山,交通不便,都是些穷县,下一个州府就是长汀州了,但隔了山峦重重,这几年来航运萎缩,可以说是不通音信,而且已经是买军的地盘,在战略上来说完全没有固守的价值。 即便是再怎么惦记家乡,也只能含恨放弃,集中力量去维护和潮州的交通线,给潮州运送军需——潮州一倒,那接下来敬州腹背受敌也肯定没有幸理,倘若之前还应乡绅们的要求,把手里唯一一点精兵撒出去支援地方,这会儿敬州连维护交通线、运军需都做不到,岂不是只能两手一摊干瞪眼,等到买军入城,大家投降的投降,上吊的上吊? 马千户的明智判断,使得他在低潮期之后,成为了城里的风云人物,城中各户人家纷纷送来厚礼,表示守城之责非马千户莫属,就是知府也多有倚重,并且数次召见了曹蛟龙、艾狗獾这两个买活军,详询买活军的虚实,并且试探他们来此的真实目的—— 曹蛟龙入城以来倒是没有隐瞒,说自己是被买活军派来劝降宣战的使者,不过由于两个人来招降一座城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大家都直接忽略了劝降,只注意到了‘宣战’,并且也都认为曹蛟龙多少有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他是敏朝武将之子,来买地学本领,而此时却因为自己的身份,被派到了这么一个艰难的任务,其中的排挤味道,别说乡绅、知府这样的人精了,便是一般的贩夫走卒,只要有少许社会经验的都能品评出来。 一个被排挤刁难,本身和敏朝的关系千丝万缕,甚至才到买不久的使者,当然没有必要关押苛责了,甚至,从他给马千户的建议中就能看得出来,曹蛟龙还是一心为国的,只是身份所限,不便明言罢了,打从心底,他还是希望敬州能够守住。 于是,知府、马千户这里,对他也是多有倚重,每有军情送来,必请来曹蛟龙分析虚实,曹蛟龙还每每料事如神,言发有中,对于各县的局势,虽然身在百十里外,但往往能够想在前头,比如说龙川县这里,刚送来消息,说是使者入城,而且县城旁的良山寨忽然分家,曹蛟龙便立刻断言,龙川县是要在大查之前,先自查自纠一番,并且还预言了龙川县会因为自查自纠的政策而内乱械斗,甚至会把本地能战的乡丁消耗一空,让本地完全没有余力来应对后续压进的大军! 这是个很坏的推测,但事态的发展,和曹蛟龙推算的没有丝毫出入,数日后急信又到,敬州府城门前也出现了不少难民的身影——果然,村寨械斗,血流成河,这些居住在敬州和龙川县之间门的村寨农户,不敢再待下去了,只能来投靠荆州城的亲友,曹蛟龙的猜测居然一丝一毫都没有差错! 真是个将官种子啊!不但勇武过人,而且足智多谋、料敌机先,马千户若是有个女儿,都要强许给曹蛟龙了,他也是自叹自己不合官运多舛,落拓到此,不但前程到头了,在这山沟沟里消息闭塞,逐渐和老友亲人失了联系,一年也难通几封书信,简直和乡巴佬也没什么两样,若是还在辽东前线,这样的人才,怎会任其流落去买地,少不得也要破格提拔,不让美玉蒙尘! 想当年,马千户也是有一番抱负的,为何沦落在此混日子,自然也有一个曲折的故事,不过现在年纪上去了,他雄心已丧,遇事多有颓唐,这些日子以来,别看各方倚重,心中其实是丝毫都不乐观,等到龙川县械斗的消息传来,他便更是担忧起了敬州的将来——守,肯定是要守的,而且敬州占据地利,也不是说丝毫希望都没有,但能守多久,最终能不能守得住呢?马千户不太敢保证,他对买活军素来不太留意,现在想想不免自悔:平日不积累,此时便真感到局促,自己丝毫主意没有,只能完全仰仗旁人了! 旁人曹蛟龙这里,很快就又被请到了内室用茶,面对马千户的灵魂疑问:买活军的战力究竟如何,战功是否彪炳(马千户虽然也看过报纸,但认为报纸不可信,更相信曹蛟龙)——曹蛟龙略加沉吟,便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世叔以为,建贼勇猛否?” “彼辈悍匪一无所有,自然是穷凶极恶!”马千户是辽将出身,对于建贼的评价还是很高的——这是一个固定答案的问题,建贼若不悍勇则辽将威名何存? “那……世叔可知道和我同来的艾狗獾是谁?” “不是买地一农户出身么?”城内完全无人注意这个沉默的艾狗獾,甚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直接当成了曹蛟龙的亲兵家丁——他们倒是不会去想,买军到底有没有亲兵这个制度,曹蛟龙都被排挤到敬州来当使者了,如何还会有自己的亲兵,只是从自己身边的经验出发:曹蛟龙将门子弟,随身有一二忠仆岂不是很正常?也因此,艾狗獾在城里来回转悠,完全没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就连马千户听到这一问,也是怔住了。“难道他和建贼——” “他是敌汗幼子,大妃所出,按建州规矩,本为建州太子——世叔,这样的小太子,都被敌汗派来伺候六姐了,你说买活军的战力如何?您就自己想想,这敬州府能抵挡得过买军的进袭么?”:,, 613 玩个游戏,谁是叛徒(2) 连最受宠的小太子,都来为谢六姐饮马了,这样的买活军,是敬州府能够抵挡得下来的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是极为明确的,守当然可以尝试着守一守,甚至可以试着去消耗一些敌人的性命,但是,战争的结果毫无疑问是确定的,马千户的最后一丝幻想,在得知艾狗獾的身份后也完全破灭了,与此同时,一个紧迫的矛盾也随之凸现了出来。 ——‘尝试着守一守’,是敬州府现在上下的共识,大多数人守卫家园的决心还是非常坚定的,毕竟,就流传过来的消息看,虽然买活军没有烧杀掳掠,也没传说他们吃人肉,喝人血,但他们却是在做更招人恨的事情,毁人的祖屋,这让士绅们很难不激起抵抗的心情,而一旦士绅们决心抵抗了,他们有得是办法把百姓们绑上船。 但是,马千户有没有这种与买活军不共戴天的心情呢,毫无疑问,肯定是没有的,买活军毁的祖屋又不是他的,马千户的老家也在山阴,再说,他们家并未族聚而居,父母死后,马千户就和兄长分家了,这也使得他完全无法理解本地士绅对于买活军强制分家令的抵触,设身处地的话,他肯定选择分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和亲戚在经济上、官场上互为奥援,并不妨碍分家啊,谁不想在自己的小家庭里当家做主呢? 这种局外人的心情,其实正是很多武将会选择诈降复叛、弃城而逃的原因,这也是为何到了帝国后期,本地的土兵会形成边防的主要来源,中央军腐朽不堪,毫无战斗意志。马千户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如果他也是士绅,他不反对试着守一守,但他是本地的兵管,‘试着守一守’,第一个消耗的就是他手下的兄弟,而这批兵力,却正是马千户在这乱世中自保立身,甚至有一番作为的依靠,他怎么舍得拿来守这个迟早要陷落,没有丝毫前景的敬州? 将官私兵,这是敏朝军官普遍的心态,像买活军这样,把军官完全当成职务,即便是元帅级别,也是说调动就调动,完全没有‘亲兵’概念的军队,在曹蛟龙的认识里也是独一份儿的。见到马世叔的表情,他心下也是一宽:果然,一切的误会都在于信息交换的不足,要劝降马千户,其实根本不用太多话,只需要在恰当的时候,让他充分认识到买活军的真正实力,接下来的思想工作,马叔叔自己都会去完成的。 “也没听说买地出兵去支援辽东吧?” 从辽东入手,对辽将的说服力是最大的,马千户虽然僻处敬州,但对辽东局势还是十分关注,不论是看邸报,还是和家人书信往来,难免留意宁锦局势,自然知道现在建贼颓势已显,其中东江军出力不少,又有辽饷被买地包运之后,阵前粮草充足的消息,但要说买活军公然出兵,确实没收到这样的报信,他不是不信买活军的威势,只是还报了些万一的希望,要问个清楚,“买地除了包运辽饷,支援东江之外,难道竟还直接出兵去打建贼了吗?” “这倒是没有——世叔,如今既在敬州,当听说了南洋吕宋诸城了吧,买地去年在美尼勒城,打了一场灭城之战,筑人头京观——这要是买军出手,只怕盛京早已是一片废墟了,今日建贼既然还在苟延残喘,便可知道买地除了提供后勤支援之外,没有真正出手了。” 曹蛟龙对他的心情,也是心领神会,这实际上是大多数辽东将领派子侄南下之前,常见的挣扎,“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辽东局势扭转,诚然是因买军而起,六姐金口玉言,赠予东江岛毛帅十六字真言,提纲挈领,依我看来,此功竟不比阵战斩首要弱,庙算之功,占了六成是有的,又有后勤接应筹划,镇守利器相借等等……如此算下来,买地在如今辽东局势之中,占功有八成,不算是过誉的。” 马千户虎躯一震,将信将疑,“八成?——那美尼勒城的事情,我也隐约听说,不过毕竟是南洋海外,也没有仔细打听——” 曹蛟龙索性让马千户派出手下亲兵,去和那些做瓷器买卖的人家吃酒套问:让马千户从其余渠道里,获取的信息越多,说服工作也就越好展开。倘若一切都由他来灌输,很容易激起马千户的提防。“敬州这里贩瓷的,都是要送到广府去外销,他们对南洋局势自然要关切些的,不会不知道美尼勒城的事情。” 敬州的瓷器都是外销瓷,这个马千户是晓得的,岭南这里,烧瓷的水平不算上品,本地的富户还用景德镇的好瓷器,他们大量烧制的瓷器,都是要卖到西方,因此图案、花样和本地瓷有极大的不同——可见即便是在一座城市里,因职业、出身和性格的不同,见识范围也是迥然有异。 马千户虽然也在敬州住,但对《买活周报》也不够关注,于辽东战事见解深,对买活军在南洋耀武扬威的事情,关注得就不多了,至于他手下的亲兵,比他还没有见识,能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亩分地。说到这里,不免就觉得自己的见识的确是短了——其实武人本就如此,大老粗嘛,马千户只能说是认字,实在是没有什么阅读的兴趣,他这种知识水平在敏朝低层中层武将中,是很普遍的,一切读邸报,写奏折的活计,实际上都是幕僚包办。 可好巧不巧,本该请的师爷呢,却又断了:第一个是敬州这里无事,出息也少,原本的老师爷做了几年,便告老还乡了,第二个是后续的谋主就不好找了,因之江道那里,被买活军渗透得厉害,原本读书人科考不成,四处或为幕,或做清客,图的也是一个养家糊口、出人头地,但买地那里考试做吏目,按马千户的朋友原话来讲,‘客观题居多,考真本事,而不是做锦绣文章的功夫’。 于是这些清客幕僚,也就纷纷往买地而去,总归在那里谋个小职位,日子过得不比原本为幕要差,还省去背井离乡单身在外之苦(做幕僚一般不带家眷),这一下,幕僚这行当,便出现了一个人才的极度短缺,马千户这里已有好几年没有幕僚了,要写折子时,便只能去知府衙门借文书——好在敬州也无事上报,把原本的请安折子抄一抄就罢了,这也勉强够用。 仔细想想,其实买地对他的生活,早已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只是此前不以为意罢了,今日回想起来,处处都是威势的证明——此地连天下的幕僚都鲸吞虹吸而去了,岂非是如日中天之相,又哪里是一个小小的敬州城里,二百兵能够凭借地利守住的? 降!必须降! 这个决心,初步是树立起来了,唯一的疑虑在于,曹蛟龙毕竟是买军的人,会否夸大其词,过分吹嘘,只图把自己骗上船——到时候若才发现买活军危机四伏,那就有点儿糟糕了。 这就是信息闭塞带来的烦恼了,马千户在敬州十几年,看人看事,还是十几年前的老眼光,让他相信山外——甚至是汕州那里都已经变了人间,的确并不容易,现在这个局势,也不能让他去汕州住一段时间再回来下决心,曹蛟龙看出了马千户的顾虑,便建议他请来狗獾,在等亲兵打探南洋消息时,多听听辽东故事。马千户一听,倒是正中下怀:他也在辽东前线作战过,甚至会说几句建州话,狗獾究竟是真真的建州太子,还是个骗他上船的西贝货,自忖还是能分辩得出来的。 这一席话谈下来,还有什么好说的?艾狗獾那长相,和童奴儿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容长脸、细眉细眼,就算不是太子,那也绝对是童奴儿的近亲,虽说发式改了,但一谈开来就知道,这身份真是假冒不来,狗獾不但建州话娴熟,而且对于建州人作战的习惯也是了如指掌,这几天他在城里转悠,其实就是在打探城里的地理,以他自己的理解,试着模拟买活军若要强攻敬州,可以采用什么战术。 毕竟是买军使者,只是想想,不算什么,马千户自不会发怒,反而饶有兴致,人谈到兴起时,摊开城防图指指点点,狗獾说的建州兵战法,和马千户印象中几乎一般无二:建州兵不善攻城,往往久攻不下,只能围困,所以他们不会登云梯攻城,也就不会去多关注城墙的要地,而是多关注城内的水源,多是以内应破坏水源、烧粮库这样的手段,迫使城内突围出野交战。 这份见识,这份年龄,这种对建州战法的熟悉,不是建州太子,一般的贵人焉能拥有?像是曹蛟龙,他就不会这样想,因敏军是有攻城能力的,便会本能寻找架设云梯之点,规划突入后直攻府衙、粮库这些战略要地的线路,这种常年形成的惯性思维,压根无法伪装,马千户确认艾狗獾果然是建州贵人,也是大为感叹,直呼人生际遇难料,谁想得到,他此生还有和建州太子把酒言欢的一天?当下便立刻催手下设一小宴,端来美酒,和艾狗獾推杯换盏,追忆往昔,谈了许多辽东往事,又议论起了辽东现在的局势,究竟有买活军的几成功劳。 从建州的角度,来谈买地对建州的影响,这是个对艾狗獾来说,颇为残忍的话题,但艾狗獾倒也并不忌讳,直道东江军的游击战术,以及买活军的后勤支援,给建州的压力要比正面战线高太多了。“归根到底,建州人太少了!建州人浮于汉人包衣之上,犹如小船浮于大海,只要有浪,就难免倾覆——买活军这股风一吹来,浪起了势,那就怎么都稳不下来了!” 连敌人都给予买活军这么高的评价,马千户还有什么可怀疑的?手把着酒盏,只是在咂摸着游击战术的十六字真言,当真是感到字字珠玑、回味无穷,见艾狗獾酒后神色失落,双目发红,又忙劝慰道,“小太子,倒是我不是了,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不说这些了,只看将来——莫说你现在背井离乡,你要想想,你这也是提前为六姐效力,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看我,一把老骨头了,在这山沟沟里,见识闭塞,竟是直到此时,还不知六姐威名,都不知浪费了几年!现如今便是要入六姐麾下,又还能卖命个几年呢?” 其实他现在倒也不算是老,不过是十许人而已,在买地还算年轻的,不过时人的年纪观念和买地不太一样。曹蛟龙只听马千户的话音,就知道哪怕美尼勒城的消息还打听不到,马千户这里,立场已是稳了——敬州现在最大的武装力量就掌握在马千户这里,百亲兵都是外地兵源,对于‘分家毁屋’政策,丝毫没有利益勾连,唯马千户是瞻。 因此,马千户乃至这批外地兵的态度,对敬州能否传檄而定,和汕州一起夹击潮州,有重要意义。曹蛟龙并不指望一入城就完全啃下这块硬骨头,耐心周旋了数日,配合西面急报,逐渐取得马千户信任,方才有今日这么一席话,眼看马千户这里有了八成,他心下也是一宽,暗道,“这一仗打得不算坏!” 正要安慰马千户,却见狗獾不但没有露出欢容,反而呜咽起来,有点儿越劝越来的样子,摇头道,“我不是悲伤自己,我是悲伤亲人,父汗……也就是这两年了,他一死,无人可以压服哥哥叔伯们,建州四分五裂,就在眼前,没有建州分心,六姐必然提兵大举攻略汉地,建立不世的功业,可建州……辽东……便是再来投效,又何能得到重用?终究是错过这一场大富贵了!” 说到这里,双目热泪长流,也不知道是在哭父亲,哭建州功业,还是在哭这天下大势之变,马千户先是好笑,但仔细听了他的话,却也不由跟着色变,呆呆坐着,沉思不语,曹蛟龙笑道,“他怕是没喝过米酒!虽然甜滋滋的,可后劲不弱,一时错估酒量,喝得多了——酒后失态,世叔不要和他计较!” 说着,便把狗獾扶到一边榻上睡下,狗獾一时哭,一时傻笑,闹腾了一会也就沉沉睡去,鼾声如雷,马千户沉思良久,强笑道,“他还是少年,酒量没有长成,也是常事,何来的计较?” 当下又和曹蛟龙推杯换盏,故作热情,其实这里话说了一半,往往又陷入自己思绪之中,曹蛟龙看在眼里,只是诈做不觉,马千户又自己吃几杯酒,猛然间下定决心,握住曹蛟龙的手,低声道,“世侄,实话对你说,我本已打定主意,不再多造杀孽,只做壁上观,届时求一恩典,出城徐徐退往广府,料朝廷也不能将我如何,但如今一想,这不是事,你不知道,广府道这里民风彪悍,尤其是客户人家,那都不是吃素的,这要是联合在一起,恐怕会裹挟百姓和买活军对垒——” “我个人名声,倒是无妨,可百姓何辜?为苍生计,我等还是要齐心戮力,把那几个刺头下五除二,借城中内乱之名,先——” 他多年来不涉战阵,已是庸碌和气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煞气,伸手做了个下斩的动作,“再从容收拾城中局面,和大军汇合,也少些百姓伤亡,到时,我这里也免不得要求贤侄引荐,谋个出身,贤侄这里,意下如何?” 曹蛟龙瞟了狗獾一眼,恰好见到狗獾鼾声渐弱,也在偷眼看来,两人眼神相触,小矮子忙又往后一倒,鼾声如雷起来,他心下呸了一声,暗道‘小鞑子演戏不演全套,差点就露了马脚’,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反而似乎深受马千户触动,双眼也是一红,由衷道,“世叔当真心系百姓,蛟龙感佩至极!” 当下握着马千户的手,虎目含泪,慨然道,“还请放心——只要差事办得好,世叔的前程,就包在蛟龙身上,蛟龙这里,定当尽力周全!”:,, 614 玩个游戏,谁是叛徒(3) 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思想要投效,现在既然已经立下了‘反正’的决心,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把事情做好了——马千户倒不奢望做个草头王,又或者直接进买军当统领,这个之前曹蛟龙已经说了,买军的将领,至少都要考过初级班,像他这样的情况,也会有统一的培训班‘帮助转化’,但想要继续做兵头难度也高。 也正是因为曹蛟龙没有虚言哄骗,给马千户画大饼,这一出劝降才唱了好几日,同理可得,曹蛟龙是绝对不会用高官厚禄来诱惑城里其余流官的,说穿了,敬州还不配有这样特殊的待遇,“如果敬州是因为抵抗意志坚决,里头的官员反而封官许愿的话,那汕州、潮州那些早早报效的官吏,岂不是反而吃亏了?这是在鼓励各地的官吏挟兵自重,积极反抗啊。”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在执行中如此一板一眼,也可见买活军的军纪了,马千户稍微试探了几句,看看能否做个圆融——譬如说先封官许愿,等事情办完之后,脸一抹若无其事,也就不予兑现,谁要是有胆子要买活军履约,那就好生收拾一番,来一出‘黑吃黑’…… 但,这个提议还是被曹蛟龙回绝了,“事不密、失其身,此事若是能办得机密还好,只要有第人知道,往上举报,侄儿这里一点微末的功绩,还不够抵罪的。敬州此处的城防,若动用药火坚持不了两日,我等入城,无非是为了尽量减少百姓的伤亡而已,以买军的立场来说,买军言出必行,天下知名,为了这样的小城,不可败坏了买军的信用,倘若此时出尔反尔,好处不过是一时的,消息总会流传到别的州县去,到那时后患无穷,因此我等出行以前,上官都是严格警告,这样的绝户计不能用。买军的信誉,比一城一地的得失还要更要紧得多。” 从来都只听说兵不厌诈,哪有做军的还讲信用?这又不是什么春秋义战……马千户心里也是犯起了嘀咕,有点儿烦——但奇怪的是,在腻味的同时,他心底却又不禁也对买军乃至曹蛟龙多了几分信任:如此坚守承诺,虽然让人无法理解甚至冒傻气,但这不也让他对曹蛟龙的承诺更加的信服了吗,既然他说了会尽力周全,又如此守信,那看来,只要把敬州尽量完好地交到买活军手上,自己的前程还是能指望一二的。 虽然流露了投诚的意思,但兵者,诡道也,一个将领号称要投诚到最终真正投诚,还有很远的一段路,有时一顶军帐内,双方使者轮流出入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马千户也是在不断地衡量着敬州局势的变化,与自己所能采取的最佳策略:一开始想着全师退去广州,之后认为倒向买活军较划算一些,便想着让曹蛟龙挑头收复敬州,把他也往上捧一捧——都是辽将出身,曹蛟龙年少有为,有胆有谋,马千户年纪也大了,想要自立山头不太现实,如此不妨把大功让给曹蛟龙,自己也好在他的荫庇之下藏身,顺理成章的进入曹蛟龙的人脉网。 自古以来,朝中有人好做官,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马千户的想法倒也很自然,而且,不管是有意无意吧,如果是曹蛟龙出面封官许愿——翻脸不认人,敬州之功落在曹蛟龙身上时,马千户也还是保留了退往广州的余地——事情不是他挑头,他只要说自己早已看出不对,但知府一意孤行,马千户只能保重自身,等到时机成熟——即买活军不如他们自我吹嘘得那样战无不胜,敏军重新占到上风,买活军败局已定时——他便抓紧机会,反正回敏朝这里来。 每逢乱世,手里只要有一支兵,摇摆不定,两面逢源这都是基本的操作了,马千户自然本能地也想要保留一丝主动,但,他的暗示很快被曹蛟龙扑灭,曹蛟龙既然明确表示,他是买活军的人,买军的信誉比什么都珍贵,那么马千户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马千户想立功,曹蛟龙明白也愿意配合,但这种事只能由马千户这个还没加入买活军的将领来做,马千户会收获骂名,买活军的名声得以保全,同时,他自然也能得到很大的实惠。 既然曹蛟龙看得如此清楚,而马千户的确还是想要加入买活军,那么继续耍滑头也就没有意义了,他便顺着曹蛟龙的话,不再提封官许愿的思路了,而是重新开始划分了城内的人群,“知府娄氏,一样也是流官,到此不足年,威信不足,于本地话语不通,只是招聘了一个本地的师爷,为他打理文书,开堂审案,其余时间也不生事,只是躲在后宅读书养生,此人当无坚守之志,也是随波逐流之辈,可以争取一二。” 敬州这里,虽然不像是各地县治那样,人手极度不全,但也有一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被发配到此地的官员,多数都是官场斗争中的失败者,有能力的人,来不了这里,或者说来了这里也会把自己的能力主要用在摆脱此地困境上,没有能力的人,挣扎不出去了,也没心气去鱼肉地方,安贫乐道努力过着自己的日子罢了。 敬州这一带做官几乎没有油水,官员也都很平易近人,从人不多,更很少外聘幕僚,使唤的全都是衙门吏目,而这也就带来了一个非常突出的后果,那就是本地的流官几乎是毫无权力可言的,权力多集中在衙门吏目手上,你想,若是主官连一个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办事班子都没有,甚至和本地百姓言语都不通,他怎么去触动本地的利益分配链条?除了读书养生以外,还能有什么作为? 像是马千户,已是很少见的外来实权派了,这主要是因为他不喝兵血,自己开销简朴,而且是辽将派系的老资历,又不打算往上升了——他是辽将派系,以如今朝廷武将的势力分派来说,是得势的一方,老关系、老人脉一大堆,若是不足额拨给军饷,马千户有充足的能量往上去闹。 这样不打算继续进步的中层干部,那是公认的刺头,钱是不能少给的,所以他才能搞到充足的军饷,再加上他不贪图享受,也有练兵之法,这才在敬州城内形成了一支堪称精锐的武装力量,说话也有份量,因此才有了被招降的资格——倘若他手里无兵,那敬州府除了家丁和城门卒之外,都没有丝毫能力能阻拦买活军东进,恐怕曹蛟龙压根都不会入城。 这样盘算下来,外来流官中,特别需要去招揽的,只有分管库房的州判官周氏,其余流官大多不是养病就是混日子,还有积极在敬州这里置地,又和本地的大姓通婚的,这已有一半算是本地的土著了,属于要打击的对象,要划到一边去。马千户又屈指历数了十几个姓氏出来,道,“这些都是本地的著姓,且在衙门中为吏的,可以说是根深蒂固,消息又灵通,不过他们本支已经不再住围屋了,多是在城中坊市聚居,只要不立刻逼迫他们迁徙,这毁屋分家之策,对他们的伤害倒是不大。” 这就是可以争取的部分了——别看客户人家的标志是围屋,那其实是在荒野之中,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能够住在敬州城里的客户人家,发展轨迹和一般的城中大族没什么两样,都是族人住在坊市附近,随着发展,或者迁居,或者分家,逐渐败落、兴旺的都有,凝聚力也就比普通大族强上一丝而已,各房也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尤其是那些族人泰半都脱离了农业,经商做吏的,对分家就更不敏感了,因为分家根本不会阻碍他们的生产发展。 曹蛟龙飞快地记着马千户提到的姓名,一边点头应承,马千户说完了可争取的,又说起对买活军最为敌对反感的,“罗某某氏,张某某氏……他们都是州城附近附郭的地主,他们发达之后,便在本家附近分出去种田,建立田庄招聘佃户,又聘请附近围屋的族人去做管事,如此笼络人心,这样的人家,当真可以说得上是财雄势大,而家资多在土地上,自然是绝不愿意分家迁徙的,而且他们的人手也是最多。” “自己田庄里的佃户,都是有二百名的,还有族人也在附近,多受恩惠,凑在一起,一千多壮丁是有的,虽然不说上阵厮杀,但都有充任辅兵的能力。这样的人家在荆州城里有五户,算一算,只怕有五六千人是可以凑出来的,若是都入城把守的话,足以坚守一段日子——至少要坚守到大军到来吧,且不说药火的事了,药火便是炸开了城墙,也要有足够多的人能冲入城中么。” 因为从未接触过,他已是尽量从宽地去估算药火的威力了,但战争总是有一些底层逻辑是不变的,这一点曹蛟龙无法否认,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五千多人……如今都暂未被县治的混乱波及?” “有两个地主的田庄在州城东面,敬州、潮州之间,自然暂且还没被波及到,”马千户道,“但他们去潮州甚远,肯定是不会弃土而走,局势危急时应当会入城保护敬州——据我所知,他们已经在收集武器,分派给子弟们了,孩儿们来报,这五户地主频频会面,只怕也是在商议着出力守城之事,不过客户人家,习惯在见官之前彼此就达成一致,是以还没遣人来见我或者去见知府。不过,买活军东进的消息再传个几次过来的话,那也是迟早的事。” 守城出力,无非就是出钱、出粮、出人了,这自然是要协调的,因为州粮库的底子大家都清楚,五六千壮丁入城,吃喝拉撒不可能由粮库供给,到时候还不是摊派到各家头上,作为大户,事前肯定想要签订攻守同盟,划分出一条自家能忍受的底线——别一场守城战打下来,城守住了,肥了知府、守军,自家倾家荡产,那这仗还不如不打,自己把家分一分,还能留点浮财去别处重新开始。在县治中的动乱,以及买活军的政策,肯定都已经是传到府城的,马千户毫不怀疑这些地主会积极打听买活军的政策,同时衡量自己守城的得失。 他原本的想法,是由他来出面,在商议时给大户施压,让大户们意识到守城极有可能得不偿失,而同时曹蛟龙出面封官许愿,让众人看到献城的好处,只要献城的好处比守城更大,那么便有希望上下一心,开门献城。等到献城之后,是否兑现这些许愿,那就完全是买活军说了算了,但这条万全之策既然被曹蛟龙否决,马千户便知道他施压也没有用了—— 如果买活军入城后,最好的结果也是要失去所有土地,留一些浮财被强制迁徙,和现在的清白寨子没有什么区别的话,那不论他怎么施压,对大户来说抵抗仍比献城要好,他们还是会奔走串联,用种种手段来鼓舞敬州的百姓,把敬州变成一座宁和买活军抵抗拼杀到底,玉石俱焚的坚城! 而于马千户来说,这也意味着他能从敬州得到的好处会变得越来越少,主导献城,和率兵出城投降,只是削减敬州的守城力量,这二者之功岂能相提并论?和曹蛟龙一起,把城中的力量略盘点了一遍,他心中便不可遏制地升起了一个念头:“不把这五千人尽数杀了,只怕敬州之局,势难善了!” 再看曹蛟龙侃侃而谈、落笔如飞的样子,又涌起一阵羡慕,暗想道,“听我这侄儿所说,他入买活军也不过就是四个月而已,已经被委以重任,固然说明他本人出类拔萃,却也可见买活军的确唯才是举,说来我也还不是很老,黄汉升花甲之年得遇明主,还脱胎换骨呢,我才十多岁,若能立下这一功,改换门庭之后,说不得将来如何……无论怎么样,也比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投闲置散来得好!” 被贬谪到此处,还能练出一支精兵的人,要说全无一点做事的心思,那是不能的。马千户是无后的人,年轻时作战受伤,因此也无什么妻妾,和老家的子侄之间,关系疏远,平时能琢磨的无非是自己的前程罢了,这样的人,偏偏却因为得罪了如今袁帅身边炙手可热的谋士,被一竿子打发到岭南来了,再怎么赔罪都是无济于事,心中哪能没有一股郁气辗转?今日一有机会,心口真是如有一团火一般,越烧越是滚热,一张嘴,几乎就要喷出一团火来! 雄心既起,便是无可遏制,匆匆将得失想了一转,便道,“这帮人生死荣辱,系于敬州一地,他们是肯定不会投降的——若把他们搬开,敬州献城,也不过是反掌之间,我看,非得把他们全骗杀了不可!” 见曹蛟龙眼神一亮,却又很快欲言又止,马千户暗骂了一声‘滑头’,面上却仍是慷慨激昂,劝服道,“世侄,此时不可有丝毫心软,要知道兵不厌诈!若是你顾虑重重,那我总还没有入买活军吧?此间干系,我一身担之,天下人骂的是我,不是买活军——要想活敬州这几万十几万的老百姓,这五千人便不能留!” 曹蛟龙只得勉强被劝服了,“如此,便依世叔所言,世叔为苍生计,不惧骂名,蛟龙佩服!” 当下,两人又是肉麻地互相吹捧了好一阵子,才凑在一起密语起来,“世侄你且看我手段,依计行事便可,我等这般这般,那般那般……”:,, 615 毒计 “阿财,走了!都在大门那里等着了!” “来了来了!” 门口已传来了叔伯兄弟们的叫声,范阿财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匆忙拿起妻子已经打好的包袱,凑在妻子身边,亲了亲幼子的脸颊,道了声‘等我回来’,便拔脚出屋,走到屋门口,偶一回头,见昏暗床榻上,妻子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下也是一软,又温声说了句,“放心吧,没事的!” 这才把包袱甩在肩头,拿起外间的一根齐眉长棍,走出了自己的屋舍,“人都到齐了?那我们走吧!” “舍不得老婆孩子是吧?要不要吃口奶再走?” “吊毛吃奶,吃你老婆的去!” “哈哈哈……” “阿发你这臭嘴!” 都是围龙屋里自小长大的兄弟,开起玩笑来荤素不忌,没有辈分、礼仪的阻隔,这是一帮人关系铁的表现——实际上客户人家很注意礼仪,不像是岭南、闽南土著那样,一般市井百姓,言不过三句,必称‘鸡麦’、‘閪婆’,一般客户的围龙屋里,是听不到如此不雅的词语的,最多是私下游乐时讲上几句,也不敢真的往下三路去,即便是这样口味轻的打趣,若是要较真起来,也算是触犯族规,少不得要被长辈训诫,严重一点跨越辈分的,还有可能被请家法教训。 森严的家法族规,围绕着范阿财、阿发等兄弟们的一生,虽然也限制了他们的行为,让他们时常感到被约束的苦楚,但同时也让他们有了很强的优越感,尤其是相对那些粗野的土著来说,他们的生活相对已算是很不错了——土著是很难出现在敬州附近的,大多都被驱赶到了深山里,只能种崎岖地方的薄田,盐也吃不上,更不说织布了,生活简陋无比,和这些能生活在敬州附近的客户人家,从礼仪到生活质量,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 就说阿财、阿发他们吧,自小长在围龙屋中,不管怎么样,饭是有一口吃的,大多数时候还都能吃饱,虽然少见荤腥,但光是能吃饱,这就已经胜过多少人了,他们还能住下敬州附近的村寨里,进城比较方便——这就说明他们是敬州附近的望族了,否则,围龙屋可保不住州城附近这大片的良田那。 甚至于,范家的势力还扩张到了隔壁的山坳里去:他们族里出了个举人,而且就在敬州任职,虽然官不大,但也足以荫庇地方,再加上族人擅长经营,上下戮力齐心,不到二十年的功夫,举人的家资就比从前要扩张了十余倍,而族中也托赖他的庇护,减免了许多钱粮,便是徭役也比之前要轻了多少。范家人在敬州,虽然不说是横着走,但也没有多少人敢来轻易欺负了。 有了钱,是光做生意吗?也不是,自然是要开辟田地了,范家的围龙屋占去的,本就是敬州附近最大的一个山坳,从他们的围龙屋出发再走个五里路,原还有一个小的山坳,大概也有个几顷田地,也有一户张姓的客户人家住在里头,两户人家,时不时总是要发生一些不大不小的纠纷,等到范家这里发达起来了,张家便自觉存身不住,范举人一流露要买田的意思,又‘略微施展手段’,张家便卖了田地给他们,自己搬迁走了,不知何处去,于是范举人便在族田的外围,多了一处自己的小田庄。 如此一来,他们自然是需要佃户的,佃户主要的来源,便是范家围龙屋外支的族人,以及张家选择留在当地的族人,阿发、阿财等人,虽然还在这片山坳里种族田,但时不时的也会过去帮忙干活,范举人对自己人很大方,对张姓的庄户也不小气,十几年下来,这两片山坳都以范举人马首是瞻——此时距离他科举发迹已经三十年了,他儿子也侥幸考中了举人,连续两代举人,范家在敬州府可以算得上是有数的大户了!范家族人,岂能不跟着面上有光? 阿发、阿财这一代族人,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起来的,他们天然的便有一股自信,而且对范举人这一家族亲,有着极强的崇拜感——这也是人之常情,范家如此兴旺发达,族人不管做什么都便利,完全是因为范举人的科举之路有成,就说范家人天然都比敬州府里其他百姓要健壮,生了病至少也能看个一两次医生,这都是范举人的恩德,倘若族人们不感激,那和畜牲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样的日子,本来在他们心里,应该是会永远持续下去的,阿发、阿财们,很少听说山外的事情,潮州就已经是了不得的远方了,汕州、羊城、福建道、京城……这些地名,和他们好像是永远不会发生任何联系的,改朝换代这样的事情,似乎和敬州这个桃花源也不会有丝毫的关系,只是远方的风云波动而已。 敬州的一切,在他们心里就该这样平稳顺滑地继续往前走去,或许有一天会换皇帝,但是,只要有范举人两代老爷在,那么他们这些小民,只需要听话就好了吧,日子,应当还会和从前一样永远不变吧? 这大概是所有农户心中最大的愿望了,四方安稳、风调雨顺,一切都不要有变化,顺着往前走去。可是,生活中总难免有意外,最近这段时间,敬州城动荡不安,消息也接连不断的传到了围龙屋里,当然,非常的混乱,有时也不免夸张:说是乱军来了,要强制大家分家迁徙,而且乱军魔威赫赫,魔军每天都要吃孩童心肝,若是不喂养,就去啃地基,一啃就把山里土围屋的地基给啃了半边,所有的屋舍全都倒塌了—— 这些纷乱的消息,叫人难以置信,但不论如何,有一支乱军出现在敬州府的边缘,并且威胁到了他们平静的生活,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还偏偏就是抢收夏粮,种秋稻的时候,阿发、阿财等人,对于乱军自然是切齿痛恨,哪怕范举人没有出面,他们也有充足的动力去击溃乱军,守卫自己的家园。只不过是不知道怎么做罢了——田舍汉没有见识,只有保卫家园,宁死也要捍卫好日子的决心:他们是很知足的,这样的生活,比起土著和小族人丁,不知要好了多少,祖先们不也是靠着敢打敢拼的狠劲,才在敬州立足的吗?这都是写在血脉里的,后人们也要奋勇鏖战,把这样好的地方给守住啊! 自从消息传来,族老们便经常出门了,或者是进城和范举人商议,或者是去隔壁的山坳田庄里点算人数,在隔壁新庄里做事的族人,回来探亲时也会说起那处的变化:范举人已经开始组织庄丁们操练了,很快,老围龙屋这里也开始抽丁操练,阿发、阿财等人年轻力壮,都被编了进去,族长开了库房,去操练的族人一次可以给一斤米,这算是很慷慨的奖赏了,族库就是在这时候用的! 范家的确是本地的望族,光是老围龙屋这里,就是三百多人的队伍,打一场小规模的守庄战争都够用了,普通族人组成的队伍扎实听令,他们都有在族老的分派下合作耕田的经历,服从性很强,还有范举人聘来的十余名武师,他们是可以开工射箭的——族库里居然收藏有一些弓箭,还有平时族人自己做的野弓,总之,远程有弓箭,近战有锄头、铲子,不说攻打敬州府吧(那大概是打不过守城精兵的),要打赢五六百人来犯的场面,问题不大。 又有隔壁新庄的六百多庄户——新庄的庄丁以壮少为主,而且范举人家里有钱,手笔大,可以不在乎收成,哪怕耽误了秋季稻的种植,也可以全都抽调出来组军,如此,光是范举人便能拉出千人的队伍,在阿发、阿财等人看来,千人的队伍,都可以做个土皇上了,他们不相信乱军能拿出比这个更多几倍的人数来——而且,在操练时,大家彼此议论着说起,敬州这里还有其余的大户,也都是精诚一致,家家户户,或是近千人,或是千多人,总在千人上下,都是敢于效死的勇士,誓要和买活军周旋到底! “本来听说是不想打的,听说贼子的确是厉害,马守备还耐心款待了贼子的使者,想着能周全就周全……” 虽然阿发、阿财等人的消息极其不灵通,哪怕是州府的事情一般都不清楚,但一个队里总有善于打探的人,这种人说起故事来也往往是活灵活现的,他们也因此逐渐地知道了知府姓娄,是文官,守备姓马,是武官,“但是贼子咬死了一定要分家迁徙,田地都不能要了,这还怎么谈?马守备说那就只能和他们拼了……” “这么说,要分家是真的了?!” “吃小孩心肝也是真的?!” 这些农户,完全难以想象世上竟会有如此邪恶的势力,不但要吃小孩的心肝,而且还真的强行要合族分家,迁徙到外地去——范家在本地安居乐业,不偷不抢的,招你惹你了?甚至还不是一族,而是一城里所有住围屋的人,都要迁徙!这还有一个理字在吗? 提出这个要求的买活军,一下就成为他们最憎恨的敌军了,无数生吃人肉、银乱妇女之类的罪名,也都随之被附加了上来,但其实,这些骇人听闻的犯罪故事,倘若没有‘分家迁徙’这一点打底子,反而不能激起他们的愤怒,只能激起他们的恐惧,只是因为买活军一定要分家,这让他们本质上就显得极为邪恶了,农户们才会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给他们附加着话本里妖魔们的罪名。 “那还有假的?亲眼见着的,一个滴滴小的孩子,不过是两三岁大,拿在手里就撕成两半,分着生吃了!” 这样的故事,在庄子里是很受欢迎的,也越发激起了壮丁们对买活军的痛恨,他们已然认为壮丁们抵抗买活军的行为,是弘扬正义的善举,并且因此有了一丝为天地良心而战的使命感。他们是愿意为了天地正气献出生命的,只是着急于不知该怎么和敌军作战,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还留恋小家温暖的阿财,自然受到了兄弟们的鄙薄,大家用玩笑话来表达着真实的态度,而阿财很快也感受到了这种气氛,不得不大大咧咧地表现出‘大丈夫建功立业第一,妻子不过小事而已’的慷慨,这才让这个小队重新接纳了他,于是和谐的众人便很快汇集到了门口的队列中去,听了族老的一番训话,又发下了一些干粮作为补给,便一起往山外走去了。 “这是要去哪?” 走了大概一炷香时辰,新庄的队伍也汇集进来,队伍一下就显得很壮观了,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族老没有说),并且因为逐渐离开了熟悉的地盘而有些不安,不免交头接耳,轻声地议论了起来。 “去阅兵!” 消息灵通的人总是何处都有的,很快就有人探头过来低声说,“守备和使者谈崩了,使者既不肯不分家,也不肯让他继续领军,守备说那还投降个毬?不如拼到底!但城里守卒不够,现在要把各家的儿郎都集中在一起,阅兵以后选出两千人来,进城去守城,剩下的人回各庄上去守着,守城的人可以吃皇粮,立功了还能保举出身,说守备从知府那里要了好几百份空白的保举文书来,有功的立刻保举,以后就是有散官的人了,可以不应徭役不交税赋——回乡去的,什么也没有,皇粮也没得吃!” 其实,没得吃皇粮不算什么,因为族里不会让他们饿着肚子守庄子,而且农户们还是想要守卫自己的家园——再说守庄子不耽误干农活啊!他们对敬州府是很陌生的,并不愿意浪掷鲜血,要不是有‘保举出身’这块大饼在前头,十个人里十个都想回庄子里去,但‘出身’这两个字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范举人说来不也是因为有了出身,才突然发达起来的?没考上举人以前,他家不也就是普通的族人农户么! 阿发、阿财这个小队也立刻兴奋地议论了起来,只有阿财一听这话,就想要回家去,其余人都还是想被选去城里拼一拼的,他们且还悄声议论着马守备的心理,一致认定:分家只是让范家这样的大族抵抗到底的理由,马守备肯定是因为使者不让他继续领兵,不给他封官才决定坚守到底的。甚至还有人因此嘲笑使者的愚蠢——连骗都不骗一下的吗?果然,所有的敌军都是又凶残又愚蠢,很多轻巧的道理他们好像完全都不明白。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打了,愚蠢的敌人总比精明的敌人要好,队伍的士气虽然随着他们远离家乡而越发衰弱,但还能保持基本的平稳和乐观,大家拖拖拉拉地走了大概三四个时辰,在路边稍微歇息了一下,天色将暮时,便走到了敬州城外的一片山坳里:这里距离敬州府就只有五里路,基本算是敬州的后山了,山坳里因有一条大溪,水季有泛滥的可能,一泛滥起来,山坳所有田地都会被淹没,所以是没有田庄的,只是偶有一些附近的农户会过来撒点种子,今年这里地还硬,上头的野稻子现在都被人拔去了,山坳里处处可以见到篝火的青烟,其余庄丁们都已经到了。 今晚他们就在这里过夜了,第二日早上,马守备和庄主们、族长们会从城里过来阅兵,同时拣选人手,选中的走五里路去城里也方便些。大家对这安排并没什么异议,到划定给他们的地方,一歇脚大家就急着去上厕所,很快山坳里便处处都是便溺的臭气——这些农户哪里知道要安排厕所? 当然了,水也是没有的,很奇怪今年雨水并不少,但这条小溪却几乎是断流的了,范阿财转悠着去找水时,便听着大家议论,会不会是春天时附近山崩,影响了小溪的水流,如果以后溪水不从这里过了,山坳里或许陆续可以开发些旱地——主要看能不能打出井来。 这里距离范家田庄,已是很远了,因此阿财听得心不在焉,只是记挂着家小,此时天色已晚,原本搬在山谷里的大缸中,饮水已经见底了,阿财想要出谷去取,到了谷口却被拦下了,城里精兵把守着,把谷口用栅栏拦了起来,还呵斥阿财道,“乱跑什么?难道是要做逃兵?” 看来,这荆棘扎的拒马,是为了阻挡逃兵啊……阿财心里有些被辱的气愤,但也不敢和军爷顶嘴,只好郁郁地退了回去,却又觉得口舌发干:他们其余人出发时就灌满了水囊的,这会儿还不想喝水,但阿财素来是头水牛,这会儿已经觉得焦渴了,又因为隐约受到兄弟们的排挤,也不想去讨水喝,便索性在山坳里转悠了起来,眼珠子一转,寻思着要去小溪上游看看——就不信小溪已完全改道了,多少总有些残流可以解渴吧? 他们这样靠山长大的农户,爬陡坡是在行的,眼下暮色已深,山谷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庄丁说话走动,也无人留意阿财,他三两下便爬到了山坡密林后方,循着水道的痕迹往上走去,不多时就听到水声潺潺,当下立刻跟着声音而去,在密林中攀缘躲避,很快便绕到林子后方,却是乍然见到水光粼粼:原来这小溪根本没有改道,只是山崩时大概这里也崩落了石块,巧合下竟然形成了一个堰塞潭。 阿财见有如此多水,一时根本没有多想,只是大喜,正要上前取水时,却忽见火光点点,似乎有人从远处执着火把走来,他毕竟是个农户,胆子也小,当下立刻就缩到了树后头,想道,“我可不能让人逮着了乱跑。” 到了此刻,他还是没有悟到这帮人要做什么,甚至都不敢往外看,只是等候了许久,听到那里悉悉索索,不知在做什么事,后又听到有人用官话交谈——偏偏阿财却听不懂官话,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如此细碎折腾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只见得远方火光乍亮,好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接着便是闷雷一样‘轰’的一声,哗啦啦的水声随之响起,紧接着越来越大——直到这一刻,阿财才逐渐明白过来,大张着嘴说不出话,心头一遍遍地喊道。“中计了!中计了!” “一山谷的人,大几千人——阿发、阿忠他们,全都要被淹死了!”:,, 616 惨案之后(上) “大几千人,全都淹死了?!买活军天命若此?!” 虽然是六月天,正是最炎热时候,但林老爷浑身上下还是一片恶寒,还没等家丁回答,便立刻双手合十,虚空祝祷起了自己常拜的南极真仙,“真仙保佑哦,万邪不侵身——全都死在那个大溪坳里了?” “死了九成有的!也逃了一些回来,还好千户老爷和几个族中的大老爷都不在,但城里的府上也颇有些丧事的,这会儿都赶着去棺材铺预备丧事——小人从城门口回来的时候,知府正派人到各府去召唤,应该一会也要来咱们府上了——这么多人都死在大溪坳里,得埋了啊,不埋出了瘟疫,城里可没有好的!距城也就五里多的路呢!” 这倒是真的,林老爷原本对于这惨事的畏惧,立刻转化为了非常现实的担忧,他点了点头,忽然一迭声地说,“那草药也得涨价吧!林三,林三,你赶紧的去生药铺说一声,把门板给下了,草药先别卖,等我从府衙回来了再说!” 自从潮州方向以及各县治的消息传来,敬州府的米价第一个就应声上涨,百姓们中有储存的还好,家无隔夜粮的苦哈哈,嚷着日子过不下去已经不止一天了,还好这里是岭南,如今天气又渥热,穷人还能砍芭蕉裹腹。城中米铺后头的大姓赚得盆满钵满——其中就有死在大溪坳的那几家大姓,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事情:大姓必定有大量土地,他们也就能开得起最大的粮铺,并且有资本来确定城内的粮价。 就像是范举人,他族里家里加在一起,百顷地那都是往少了说的,仅仅是范家一家的出产,就可以给敬州府吃上一两个月的,他又是官身,不自己开个粮铺,消化每年多余的出产,难道把这钱给别处去赚?自从买活军的使者入城,半个月以来少说就多赚了二三百银子,粮铺嘛,旱涝保收的事情。像是林老爷府上,他们族里主要还是经商,就开不起粮铺,只能去开生药铺、凉茶铺,赚些辛苦钱,所以城外的消息传来之后,林老爷是一惊、二惧、三忧、四—— 四也不敢立刻就喜,但还是做好了发一笔小财的准备,若真有了瘟疫,那就要看风色了,倘若城内局势还可以,马守备等人脸色还算是好看,那他就准备蹭局势发发财,事后孝敬一笔钱财给上头即可——倘若没有大溪坳的事情,这笔钱多少得给范家、吴家等大户送点,但大溪坳一事过后,这五户人家可说是元气大伤,敬州府唯一的武力就在马千户手上,那他就准备把这笔钱送给马千户,免得自己被治个‘囤积居奇’之罪。 怀着这样隐秘而不可告人的企图,他很快去了府衙议事,并且没有回家,而是被素来友善的友人,请到自己家后院的凉亭中,大家都宽了外袍,只穿着心衣,一边挥舞着蒲扇,一边喝着苦涩而有回甘的凉茶议事:敬州这里六月就是这样,热起来让人恨不得扒了皮,林家这样惯做生意的人家,都是入乡随俗,除非面见知府,不然也是和街边汉子一样,袒胸露乳的,这里又无冰,只能通过如此来解暑,能喝点井水里吊着的凉茶,已是富裕的表现了。 “诸位,如今城中局势如此,且先不去计较大溪坳一事了,只往前看,都是心腹弟兄,大家说说,咱们敬州这里,前路究竟该当如何?” 先开腔的老爷也姓林,是林老爷的远亲族兄,在座七八人里,有许、陈、张、郭各姓的,却偏偏没有大溪坳受损严重的当头五家,范、吴、姚、曾、罗。众人提到昨夜的事情,也并非都是惊魂未定或者同情唏嘘,多有不为所动,甚至还笑嘻嘻的—— 四五千人,一夜死去,这数字听起来当然骇人了,但除了亲人以外谁也不会感同身受,这年头谁不是如此?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之前听说敬州下头县治械斗死人,一死就是几百时,州中的百姓不也是津津乐道,当做一桩新闻来说,少有人唏嘘悲叹的么?各县械斗的死者,加在一起说不得也快五千了,不见得有人中午少吃一口饭的。 五千这个数字,一般的百姓听过就算了,压根不会去想象到底有多少人,而对座中许多人来说,虽然能够想象到规模,却说不定还暗自称愿呢:这五姓人家人多势众,仗着人口没少飞扬跋扈,虎口夺食的,有些钱,他们家赚了,就有别人家赔钱的,说不得这就是多行不义的报应!从今日起,这五姓人家反正算是完了,壮丁几乎全死完,已经直接退出了敬州府顶级大族的行列。 如此,这不就是余下这些兴旺姓氏的机会么?自然了,此时还有敬州城的危机未解决,前方的事情千头万绪,还远远没到分食肥肉的时候,不过众人的情绪还算是很轻快的——都打听清楚了,买活军要的就是分家毁屋,住在围龙屋里的大族得迁徙,这个诉求,压根触动不了此处这些乡绅的核心利益,因为他们自家是早已摒弃了围屋制度,那么余下的无非就是大族分家而已,都不用迁徙,这么一来就好接受得多了,买活军入城,那就入城好了嘛,大不了就是族里分个家,把土地卖给买活军,其余一切如旧,甚至还只有更好的! 这五千人死得好呀,他们不死,城中坚守的呼声就下不去,州治周围村寨抵抗闹事的苗头就不会消失,最关键的是,他们不死,敬州府就始终都有守住的希望:五千多的乡兵,一半守城,一半守家寨,又是在山区,还有大族支援粮草,在分家迁徙这种让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的条件面前,如何能不尝试着守一下呢? 而一旦要守,难道他们还能力主投降吗?少不得也是要跟着捐纳钱粮的——甚至因为这五家已经出了人了,其余的乡绅就要额外多出钱粮,细算下来也是伤筋动骨的支出,还不能不出,不出那就是心怀二志,不等买活军到,乡兵就先把你家收拾了去,查抄出来的钱粮,正好用来充做军需,所以,手里有兵的人要守,拖家带口的人是不能不支持的,很容易城内就显得花团锦簇、万众一心。实际上,到底心里想不想守,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当然了,如果最后的结果是守下来了,那么花掉的钱粮倒也还算是有点回报,他们也未必不会高兴,但现在,情况不同了,选择好像重新回到了这波次等的士绅们手里,人数最多的坚守派忽然间全灭了,且死得这样蹊跷:城中已经是众说纷纭了,不乏有人说是谢六姐降下天威,诛杀‘真老母教’的,颇为引起了许多百姓的恐慌。这些去衙门的老爷们知道的则比较全面——选择大溪坳阅兵,其实是必然的事情,之前马千户就提到了,可以在大溪坳扎营,勘察城外的动静,和城里也有个呼应。 但,今日回头看来,大家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马千户也有手下逃出来,去附近山里借宿,和主人家猎户一说,才知道其实大溪坳的溪水并非断流,而是在去年的山崩之后,被落石堵塞了,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堰塞潭。而且不止是那条大溪,山中不少溪水都是断流了,一道堵塞了过去——原来这条大溪是韩江支流,其水流量岂能小视?这也就难怪发起大水来水势汹涌,往往把整个山谷淹没了。 那么多水,其实随时都有可能崩破了堰塞石,往下游宣泄的,却又不巧,那一日几千人进来,光是行动的脚步都把地面跺得晃动了,大概是因为如此,石头终于被崩破了,才酿成了这桩惨案。却又恰好出口被人封了——怕逃兵。石头堤坝一崩,水冲下来时首先就夹杂了无数落石,泥石流一般,当下就淹没了数百人,活下来的都是在出口附近的,也比较机灵,知道栅栏设了以后很难搬开,都是立刻从栅栏附近爬坡逃掉了的。 这些人回到城中一说,城里人哪有不惊骇的?都道是六姐发威了,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其实说实话,这个巧合也确实让人心里打鼓,觉得解释得有点牵强——怎么样好像都还是六姐发神威,更有说服力一些。只是官府毕竟还要勉强撑着,不肯承认敌人的神异而已。 实际上呢?别说五大户了,今日会面时,马千户的脸色都是不好看——他也有精兵数十折在里头了,众人此时议论起来,都是说道,“我看马千户本来功名心切,一定要守的,如今也灰心了,敌人凶威如此,守一时还可,能守一世么?若最后是守不住的,那还不如不守,买活军又不杀人,守起城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呢!” 大家都认为,大溪坳之事对于马千户是个沉重的打击,也有人说马千户提到了‘守到最后一人’之类的话语,而这样的话自然让人不寒而栗的:守军要守到最后一人,这对当地的百姓其实不算是什么好消息,因为守到最后一人之前就意味着城里其余人都死了,而死亡的方式是很存疑的——军粮够用吗?百姓们要吃粮吗? 有没有什么办法,让百姓们又不吃粮又能为军队提供军粮呢?自古以来,凡是改朝换代的时候,军队都是常吃人的,这些事情以前一向是长辈们随口讲古时的故事轶闻,但现在随着局势的进展,好像突然间成为了士绅百姓需要面临的真实威胁了。 当然了,百姓们未必知道马千户的决心,如若是知道了,应当是会以极大的热情要逃窜去的,但现在城门又关了,所以很可能买活军还没来,城里已经极乱了。这群士绅坐在一起,议论来议论去,不骂买活军,也不谈玄论怪,说来说去是最务实的,和前途最有关系的话题,并且迅速的达成了一致。 ——如果说,昨日大溪坳里死的是一百人、两百人,哪怕这一两百人是范举人这些族中的首脑,他们的立场都不会如此容易的统一起来,总会有人瞻前顾后,又想守又想降。因为大姓的壮丁还在,这些兵力依旧是可以被组织起来迎敌的,宗族里完善的人才培养制度,也会让各房头陆续有英雄涌现,振臂一呼要求守城。正因为昨夜死了五千人,而且几乎是城里能挤出的绝大多数乡兵力量,现在,最摇摆的人也坚定起来,他们迅速的统一了态度——这城守不了了,接下来要尽一切力量设法促成投降。 “马千户手下还有二三百精兵——虽然用来守城是不足够,但城中百姓还能挤出数百……还有我等府上的家丁,凑在一起榨干了也能有近千,又有那些小村寨里的壮丁,凑凑两三千的人还是有的……他想守,还是能凑出人来的。” 这么说不是为了给守城找信心,而是指出投降最大的阻碍马千户,或许还拥有抵抗的雄心,必须设法解决,林老爷分析道,“虽说是能凑出人来,但已嫌勉强了,城里人狡诈,不似田户肯卖命,田户呢,只肯听族中长辈号令,对其余村寨的乡兵,不肯互信也不能合作,千户老爷使唤起来也觉得束手束脚,他心里只怕也知道是守不住的——今日我拉他出去,借生药铺的话试探了他一番。” “哦,对了,生药铺——你是要发财了——他怎么说的?” 说到生药铺,大家不免又节外生枝恭喜了林老爷几句,林老爷忙分辩说没有发财,反而白填了不少药材去做药包,给征发的民夫放在口罩里,让他们去埋尸体时用来祛病——随后才低声道,“千户老爷也和我说了实话,他确实是投靠不得才决意要坚守的,倒不是因为买活军没有给他封官许愿,而是因为使者传达的条件太苛刻了!” “果然!” “就说了!” 不少人立刻拍了大腿,认为生药铺林老爷算是把马千户的真心话给骗出来了,很多人都迫不及待地问起了买活军开出的条件:马千户办不到,不代表他们办不到啊!若是能从中撮合,免去这一场刀兵之灾,有什么不好呢?就算买活军要钱,众人钱财上折损一些,那也是无妨的,平安才是大福大财啊! “说来,当时看着也的确是难办的,尔等也都听说了,买活军恼怒于围屋聚居,族长一句话,比圣旨还大,让他们那些规矩无法落地,所以一定是要敬州府这里归顺了之后,立刻主持分家拆围屋,所有聚居的族人强行迁徙。” 这个是知道的,也是五大户如此积极反抗最大的原因,这等于是挖他们家的命根子,而众人坐在这里,也都是默认能接受这条,当下都是点头,道声“这个好办”。 “千户老爷手下无人,难怪许诺不了,但我等可以报效啊。” “正是,我等不但可以率先分家,还可行文催促县治,告知各村寨已被包夹,催促他们快些分家!” 这一条算是过了,第二条又是艰难,“使者还有第二个条件,那便是要在敬州彻查真老母教的来龙去脉——真老母教一案,你们可是知道的?” 这就有人消息不够灵通了,毕竟好像使者进城之后,没有什么人在议论此事,林老爷便不得不先从运动大会说起——一说又是小半个时辰,期间不断跑题,这里有得是土包子不知道买活军要开运动大会的事情,甚至很多人都惋惜自己没有缘分见识这样的热闹。 等到遇刺事件其中的来龙去脉,被林老爷娓娓道来,又引出了真老母教。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敬州这里猛然承受的攻势,以及买活军处置策略的苛刻,竟是和真老母教有关!买活军得知真老母教在敬州有坛口,因此才会有出征敬州,而且必须把所有村寨粉碎的决心——围龙屋太容易信奉魔教,为官府所不容! “竟有此事!” “如此要紧的关节,我们怎么不知道?!” “原来这才是一切肇始——买活军要千户老爷在城中找出真老母教的坛口?千户老爷却办不到?” “千户老爷就那么几百兵,如何在城里查这个?那些兵还多有不会说本地土话的呢!” 林老爷这话也是有理,别说马千户了,就是府衙,在这种事上也是无力的,捕快就那么几个,去查魔教坛口,简直是大海捞针,而且这种事不是说随便抓几个人就能说是魔教信徒、坛主的,买活军那里也是不傻。众人听了,也知道马千户的确难办,这种事就是要找人顶罪,也只能由他们这些地头蛇来办才能办得齐全。 毕竟,有点学问、神神叨叨的坛主,懵懵懂懂的信徒,这都需要人去扮演,还要有大量的人证,不但演员要有足够坚定的信念,这么多人证谁来制造?除了本族长辈之外,很少有人能有这样的控制力! “此事……”当然了,便是对于乡绅们来说,这也是要出大血去操办的,因此众人便不急于大包大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犹豫着是否表态,还有人转着眼珠子,若有所思地问,“此事,是否能和五大户拉一拉,说起来,他们本就仇视六姐,说不得还真有人信奉这个什么劳什子真老母教——” 其实,这话也是有点强行的了,因为在买活军进犯之前,本地对于买活军的认识仍是稀少,尤其是种田为主的五大户族人,对千山万水之外的买活军实在也谈不上仇恨,不过如今人都死了,剩下的妇孺还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 “等等,提到此事——” 商议到这里时,却突然有人若有所思地摸起了胡子,“咦——啧!嘶……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何买活军发兵的理由,在本地没有流传了——或许是有人在压消息啊,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小范举人,小范举人一向是笃信这些神道的,去年他好像的确是从潮州迎了一个道长回府养着,说是……对,就说是白莲教无生老母!当时我听说了还很奇怪,怎么他也信奉起白莲教来了,我们客户人家一向都不信白莲教的——” 说到这里,众人面面相觑,齐齐叫了起来,“天道循环,报应不爽,难怪大水要淹了他们家的乡兵!原来买活军兵发敬州,居然是他引来的!” “这姓范的,竟敢犯下行刺军主的大罪!难怪他要顽抗到底!” “天啊!”已有人吓得跌坐在椅子上,茶水洒了一身,却惊得是动弹不得,“这小范举人,他该当何罪!” 范家会被如何处置,众人已是无法想象了,此刻所有的惊讶,全都化成了紧迫——“必须要告知马千户,立刻把此人拿下,以填六姐之怒!” “对,对!千万不能被他跑了!立刻把这个祸头子拿下,如此方可解我敬州之危!” 当下一群人简单计议了一番,便分头行事,林老爷带着回忆出线索的郭老爷,飞奔去千户军营,其余人亦是不免回家去召见心腹,透露这个惊天消息,不到一日的功夫,这消息便在城内不胫而走,沸沸扬扬——原来敬州之祸,居然是小范举人招来的!:,, 617 惨案之后(下) “做什么,做什么!这是要把人全逼死了,全上吊了才甘心?我呸!我们范家就是死也要死在老宅里,叫你们没法安生!” “天老爷啊!五通神你开开眼啊!我们这是没活路了!怎么不降雷把恶人劈死啊!” “还敢称神道佛的?就是因为你们这帮愚夫愚妇信仰魔教,才给敬州招来如此的大祸!现在是县里的人还不知道,不然,怕你们全族都要被活活打死!” “就是!你们范家欠我们吴家的血债怎么来还?我们可没信魔教!人没了,不赔钱此事能过去?要不是因为你们范家,怎会惹来天罚?!” “你们本就是多行不义!这都是范家的报应!死就死在老宅里好了!怕什么!我们张家老庄的围屋里难道没有被你们逼死的族人吗?” “那……那是举人老爷的庄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才是一大早,范家庄子上就是热闹非凡,阿财媳妇侧耳聆听着外头的争吵声,忍不住也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掏出手帕来按了按眼角——这几日,范家人的眼睛几乎就没有干过,家家户户几乎都有儿郎死在了那场大变之中,甚至还有人所有儿子都葬送在里头的,不说别的,光是这样的噩耗,就让人难以承受了,更何况后续消息不断,一个更比一个坏,一个更比一个对范家不利呢? 先且不说,最让家人无法接受的一点,是葬礼问题,府衙已经发话了,在大溪坳里的尸首不许随意认领翻检,全都是剥光了,衣物焚烧,财物用来聘请民夫,就在大溪坳掘大坑埋葬——这就意味着大溪坳的死者,对于家人来说,是死不见尸的,只能立衣冠冢。这让家人们如何能够接受? 当下就有人要闹起来,但官府却是少见的疾言厉色,以疫病威胁,城中其余大户人家,也是连成一片,包括百姓们都是众口一词,要让这些人尽快安葬,甚至还有人建言,若是五姓有人闹事,就要把死者全都浇了火油焚烧掉的。 比起草草安葬在坑里,死了还要被烧毁,这自然是更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了,再加上大溪坳惨剧后,五姓势力大损,已经无法和城中民意抗衡,只能黯然接受了这个处置,包括尸首剥光了安葬,也是无可奈何——这完全是为了害怕后续有百姓贪图尸首上的残余钱财,盗掘坑墓,引发疫病,再加上正好府衙也需要一笔钱财来聘请民夫,是以便如此安排了。而疫病这个东西,就是最有力的理由了——岭南这里可不比别处,是实实在在地承受着疫病威胁的,光是一个疟疾就够受的了,倘还来尸瘴,那真是活人的性命也要一体断送去了。 这且还不算完,好不容易,经过几天的震撼、哭嚎,屋子里的大家算是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了,可后续又传来了更不好的消息——范家人还不说要寻根究底,找出到底是谁把阅兵处设在大溪坳呢,城里就有人指认出,实则买活军谢六姐这个天魔头,之所以要出兵敬州,就是因为小范举人把白莲教真老母派的道人,带回敬州老宅供奉,并且在本地传播真老母信仰,这个真老母,视买活军如寇仇,甚至一手主导了对买活军军主,真仙降世的谢六姐的刺杀! 这件事情,的确不是旁人落井下石,这一点范家庄子里的族人还是心知肚明的,人证物证俱在也抵赖不得,去年起,的确会有道长到庄子上来义诊,族人视为举人老爷关照宗族之举,还曾对亲戚炫耀,这个道长信奉的也的确是白莲教,看在义诊的面子上,一尊标注了真老母的神像,也的确进入了范庄附近的小庙里,妇人们闲来无事做针线时,也会说些真老母的神仙故事——这谁能想到和买活军有什么关系呢?!真老母对应的假老母什么的,且还没说到呢!在她们来说,信奉一尊新神仙而已,岭南这里不论是土著还是客户都非常迷信,信奉的神灵多如牛毛,谁知道就是这一尊神像,惹来了这样的泼天大祸? 其实举人老爷他们也知道坏事了,一直想把消息往下压,所以之前,城里都没有说起买活军入寇的缘由,只是家丁一死,其势全丧,毕竟是压不住了……族人之中,也有人在传说着城里的小道消息——虽然壮丁几乎全死了,只有一二能逃回来,但范家这里至少还有年岁大一些的各房当家,还有妇孺、族老们也都在的,依旧能保持和城中范举人一家的消息传递: 说是小范举人在买活军使者入城之后,就想把人送走,但送人的管家是个老成人,而且常去潮州办事,消息灵通,此时已经听说了真老母教在云县犯的事,实际上知道买活军入敬州的底里,见买活军势大,就怕这老道逃了以后,屎盆子全扣范家头上,全说不清了,便壮着胆子,一出城门就把这老道给打晕了——实际上就关在新庄的地窖里,按时送点吃的,不让他逃走,这些日子以来,使者进进出出,城中风云变幻,包括范家募集乡兵去大溪坳阅兵……全都在他头顶上发生! 等到这几日,范家已败,又被揭破了传播真老母教一事,马千户已经带着如狼似虎的精兵来拿人了,管家便忙把这老道交了出来,一个是洗清自己,一个也是为旧主卖卖好——拿不到人这是罪加一等的事情!于是大案告破,一切事实清楚无误,现在范家在城里的阖家老小全都被马千户抓起来了,要紧人物如范家举人父子,那都是日夜有人看守的,就怕他们被人营救,或者畏罪自尽,将来在买活军处交代得不好,不能让六姐满意,全城人都要迎来六姐的天罚! 不错,这就是敬州上下百姓,对于大溪坳惨案的看法——这说不是天罚,谁信?大溪坳在枯水期,本就是很多庙会、社戏的所在,因为城内空间比较逼仄,有时候附近的村寨开流水席还会去大溪坳里摆桌呢。要说这选在大溪坳阅兵,本就是太自然的事情了,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谁有能力撮弄来那么多水,又把巨石给崩碎了,让大水冲下来? 要说人力能办到这些事情,就连范家人自己都不信,尽管他们是最该不信的人,因为范家在这个说法中的责任最重——天罚说的前因后果是明确的:真老母教胆敢行刺谢六姐这在世真神,真神岂有不降下天罚的道理?天罚必定是冲着在新庄藏匿的那道人去的,那道人带衰了范家新庄老庄所有人的运势,并且随着范家人到达大溪坳,便引发了天罚,实际上,是范家人带累了其余四姓! 这样的想法,荒唐吗?或许,但最荒唐的点,却是连范家人自己都有些深信不疑,这几日老庄里乍然间就多了不少谢六姐的牌位,这些家庭白日哀悼自己损失了的亲眷,晚上在烧纸之余,也是忙着上香祷告,请求六姐息怒,宽宥其罪——他们实在是无心的! 头顶上沉甸甸的天罚压力,有没有消散这是不可知的事情,面前摆着的则是城中其余百姓的怒火:买活军入敬州,带来的扰乱、不安,现在全都有了发泄的出口,一时间,范家在敬州府里,真有几分‘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味道了,不但城中的范宅,成为了百姓们扔菜叶、扔秽物的目标(臭鸡蛋是没有的,鸡蛋太贵重),便是城外的村寨这里,也面临了极大的压力,甚至连新庄中本来安分守己的张姓佃户,也一下闹腾起来了,翻起了新庄易主的旧账,并且还要联络去外地谋生的张家主支族人,要他们回来,首告范举人‘设局夺产、阴谋害命’的大罪! 墙倒众人推,还在墙后的人,虽然勉力支撑,但却也是内外交煎,疲态尽显,这些时日,范家人完全无心下地做工——也是没人手,也是去不得,很多地里,秧苗都被人□□踩烂了,以示心中的愤怒。如阿财妻子这样的年轻妇女,白日里多被召集起来,去门口和仇家唇枪舌战——强词夺理也要夺一夺的,否则,这些罪名全压下来,范家的脊梁骨怕不是都要断了? 实在不行,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些看家的活计都得一一上演,不然能怎么办?男丁全死了,这时候最怕仇家要男人出来讲道理——讲不过,打不过,那不就只能胡搅蛮缠了?否则,难道真的合族在老宅上吊吗? 阿财妻子这里,倘若不是有个幼子,还有一个浑浑噩噩,逃回来以后就吓得发了高烧的丈夫要照顾,少不得也是要去应战的。如今因家里有人,免了她这一遭,她倒也是松了口气——她平时性格温顺,倒也的确不擅长吵架,若是要出去应战,那就等于是给已经不堪重负的心灵,又再压了一层,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就这会儿,烦心事也实在是多得让人无从下手了呢。 但,不论如何,和其余的族人相比,他们家是有一点好的,那就是至少阿财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他在发水时,身处高处,没有被冲到,当下从高处绕下山,虽然浑身上下多被荆棘擦破,但毕竟没有受什么大伤,只是吓得面无人色,回来后没说几句话就发起了高烧。阿财妻子悉心看护,如今已经七八日过去,烧终于是退了,但人还是昏昏沉沉,没有精神,族老们前来看望时,阿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已经有人传说,阿财这是吓傻了。 是守着一个傻子好,还是人死在外头好?阿财妻子没法去想,她只能一遍遍地安慰自己,阿财没有傻,叔婆婶子们这么说,只是因为他们家的儿子没有回来,而阿财回来了,她们见不得别家好。但偶尔心里,她也会恐惧着将来:如果阿财真的傻了,那该怎么办?对这些女眷来讲,阿财的存在,总是提醒着她们失去的亲人,她将永远是不同的,被排挤的,可这个回来了的阿财却无法给家里提供更多的帮助,反而只是拖累…… 她忍不住又要啜泣起来了,只是捂着嘴,一味的忍耐着,害怕吵着了丈夫,不过,床上的人影还是动了动,阿财叫了一声,“水——” “来了!” 她赶紧过去,拿起破口被磨圆了的茶盏,小心地要给他喂水,不过这一次,丈夫的手虽然虚弱,但却还是稳稳地端住了茶盏,阿财慢慢地喝了两盏水,“外头在闹什么?” 说话也能说得清楚,看来确实没有傻……她抹泪的速度变得更快了,但忍着没有抽噎,而是交代着近日局势的变化,“……现在外头都是来要债,来报仇的人,大家竭力抵挡,好在屋舍好守,他们一时半会还冲不进来……” “千户他们已经去追买活军的使者了,定下来肯定是要降的,不知到时候会如何治罪我等……” “现在外头都在胡说,要把罪责栽派给我们,说大溪坳的事情,是天罚……” 她小心翼翼地说起了关于大溪坳惨案的传言,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丈夫的脸色,生怕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果然,丈夫听了那有因有果的来龙去脉,手指很快就微微颤动了起来。 “天罚,天罚!”他喃喃地说,语调中充满了深深的恐惧,突然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不错,是,是天罚,阿英,的确是天罚!” 阿英吓得一把捂住他的嘴,“怎么敢帮腔的!不能认!不是天罚——嘘,小声点!” 还好,这会儿族人们都去门口了,阿英到门口看了几眼,这才关了门进来,丈夫却还是失魂落魄地坐在床前,她碎碎念着,“要是被人听去我们该怎么办——” “不!” 阿财却打断了她,让阿英紧紧挨着自己坐下,颤抖着调子,低声交代,“你听我说,这真的是天罚,那天晚上,我爬上山坡取水,听到有人说话,还见到了火光——” 他将自己所目睹的景象,一五一十地向阿英讲述了起来,“一声巨响,水哗啦啦的就下去了,从头到尾似乎就两三人说话,全没听到别人的声音……两三个人,一会儿的光景,石头阵就塌了——” 这不是天罚是什么?不是仙使是什么?完全和外头的故事合起来了!那两人,必定是谢六姐的神力化现,是派来执行任务的小仙! 阿英目瞪口呆,望着丈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子里反反复复,将阿财的说法来回咀嚼,实在也找不出第二种解释——一切异样都有解释了!为什么要去大溪坳阅兵?鬼迷心窍!神力迷惑导致,为什么这么赶巧?这压根就不是赶巧,而是真神的天罚!丈夫亲眼见证的,如同乡野传说中见神见鬼一样,使者来无影去无踪,只有少许声息被人捕捉——和神鬼故事一般无二的,天罚! 而随着这样的明悟逐渐侵占心头,随之泛起的,自然是延绵不绝的恐惧——范家咎由自取,成了天罚之族,如果是别人的事,她也会跟着吐口唾沫,说声罪有应得,可现在这是她自己家! 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逃! 阿英猛地抬起头来,她从丈夫眼里,看到了一样的急切,夫妻两人刹那间心意相通,都是一语不发,立刻站起身来,开始翻箱倒柜的收拾。 逃!立刻就逃!从这天罚之族里逃出去!:,, 618 狗獾甘拜下风 “呱——呱——呱——” 已是盛夏,今夜月明星稀,围龙屋外只听得鱼塘内蛙声一片,不久,一声沉闷的扑通,好似有人往水里丢了个大石头,蛙声顿时便断绝了去,暖热的潮风,带来了青蛙到处乱跳,如同小石头入水那扑通扑通的声音,还有一声唾骂,几个人轻轻的脚步声。 “老头子……” 张氏干睁着眼,只是睡不着,听到远方的动静,她不安地动弹了一下,轻轻推了身边仰卧的老伴一把,竹床也因此发出了轻轻的吱呀声,“外头是……” “黑吃黑的吧!” 老头也没睡着——自从独子在大溪坳惨案中,一去不回迄今生死不知,这对老夫妻原本就不佳的睡眠更是雪上加霜,两人整夜整夜睁着眼等天亮,自然对村寨这里夜里的动静一清二楚:席卷家中钱财,乘夜逃窜,这是从阿财、阿英夫妻带起来的风气,阿财从大溪坳回来,病才刚好,迫不及待地就抱着媳妇,托词去求医,一去不回,在族中便引起了更大的恐慌—— 他是去过大溪坳的,隐隐约约,也有人说他在大溪坳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好像是天神降使者,像是这种目睹过异状,又能平安返回的人,一般都会被认为也沾染了神异,日后哪怕是做个神汉,周围乡亲也都是信奉的,这连阿财一家都迫不及待地逃跑了,岂不是说明范家的将来一片漆黑,没有丝毫希望了吗? 从那一天起,范家最后一根主心骨,好像就因为阿财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离去,而完全被抽走了,族人经历了一次溃散式的逃走,从最开始还要寻找借口,到现在已经成为半公开化的离去,甚至还有人打起了族库的主意,认为族长应该乘着人还没有走光,把粮库里的存粮卖了一些,给族人分钱——留下来也是便宜了那些来讨债的,还不如换成钱给大家分一分,四散去谋生呢。 这样的说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终究不算是把稳的,钱分了出去,还不一定到谁手里——墙倒众人推,这词,近几日众人都听厌了,但事实的确如此,由于范庄这里,现在带着家当离去的行人很多,甚至都敢于赶夜路了,这附近的驿道上甚至出现了盗匪的痕迹,很多人白日才离去,第二天就惨死在路边,尸身上的衣服都被剥下来了——州治现在正是纷乱的时候,凶手也是无处查访的,谁知道是哪处的流民跑出来了,无钱去羊城谋生,便铤而走险呢? 到了现在,更是连围屋附近的荷花塘,都有人敢于直接抛尸了,这简直就是在范家的眼皮子底下犯案,如果是从前,蟊贼们哪敢这么嚣张?庄丁们联手出击,片刻间便把人给拿了去,但现在……哪还有人呢?年轻人全都死了,难道要这些老骨头出去,和小年轻们拼命? 想到这里,张氏的眼睛又湿润了起来,她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用絮叨分散着注意力,低声说着,明日要快点去荷花塘里捞尸,免得在荷花塘里泡胀了,带病不说,还坏了荷塘的风水—— “现在哪还要计较风水!” 老伴本来对于她的唠叨,一向是充耳不闻的,这会儿却突然生硬地打断了张氏的话头,“五年后……不,半年后,这屋子姓什么还不好说呢!” 张氏的话,一下就哽在嗓子眼里了,她的呼吸又困难了起来,半晌才强笑了笑,“是啊……半年后……” 说到这里,眼泪终于是又流了下来,“能不能挨得到半年后,还不好说呢。” 确实,在五姓之中,范家的处境的确是最危险的,这一点毋庸讳言,主要是因为范举人还顶了一个罪魁祸首的帽子,这就给了许多仇人报复宣泄的借口,以至于他们现在要担心的,并不是买活军的处置——最宽松也是强行分家,光身迁徙到远处去服役,服役几年后才得自由,这是给予沿路上那些敢于反抗买军的村寨的待遇,而范家是祸首,他们的结局只会更凄凉,范举人一家基本肯定是要杀头的,他们这些族人,都说不定会不会被株连了去服刑呢! 但,服刑至少也有个期限吧,或者说官府杀人,那也不过是头点地吧,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比服刑、杀头还要更可怕,乘夜打闷棍只是其中之一而已,被掠卖了去为奴,或者是轮流强迫过之后,卖入烟花之地做窑妹、小倌……官府做事,始终还是有一定的规矩,大族做事能有多么狠辣,范家人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只是从前,他们作为范举人的附庸,见证着他这样对付别人,也从中获取一些因狠辣而来的好处,但现在,他们却成为了这种狠辣所针对的群体了。 能不能熬到半年后,还真不好说,现在围龙屋的大门还能勉强守住,高墙也还能防护着小贼们的觊觎,出逃的族人们,也还保留了最基本的恩义,没有依附别人,指引贼子来抢掠自己的家……但这些都是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情,现在,还留在围龙屋里的族人们,都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这里等死的人了——带着孩子的单身妇人,死了儿子的老人们,他们能去哪里?只能听天由命,麻木地等着坏事发生了。 偏偏就是这样的时候,县治还十分的乱,寨子之间互相攻打,催生了无数的流民,这些流民老实些的只是想求一口饭吃,不老实的呢?听说了范庄的消息,哪有不当做肥肉靠过来的?只要是能咬下一口,所得的积蓄就够他们去羊城的了,听说从敬州到羊城,这一路上吃食的价格都跟着涨了一波…… 青蛙的叫声不知何时又汇聚成了大合唱,夜里没有别的动静了,第二日清晨一晃而过,很快,随着太阳爬上来,空气又热得几乎让人窒息,在这样的热浪中,族长勉强组织起了人手,一群四十多岁、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聚在一起,甚至连健妇都不得不出来充当劳力了,他们吃力地把大脚盆推到荷塘里,用长竹竿仔细地戳着塘底,很快便戳到了沉甸而有弹性的东西。 “嘿哟咻咻——” 有人咬着牙,牵着麻绳跳下水塘去,摸索着把麻绳绑上了尸首,人们一起出力,慢慢地把尸身从荷塘底拉了上来——尸身腰间绑着的大石头,就是从路边搬的,痕迹都还在。死者是房的老四,他的从弟禁不住红了眼睛,“四哥——四哥都走了四天了——怎地还死在这里?” 倘若是昨日白天,或者日暮时刚离去的族人,大家还不会如此讶异,但已经走了四天的人,忽然间出现在家附近的荷塘里,这就不能不令人吃惊了,张氏的丈夫老康,是个有些见识的,他的神色凝重了起来,不顾脏污,把老四的尸身翻了过来,手指划过冰冷滑腻的脸庞,仔细地辨别着已经开始起色的脸颊。 “有肿胀,被殴打了,嘴里也塞了布……他是被人带到这里来的。” 他有些麻木地说,已经不知道害怕了,这天迟早会来。“有人盯上了庄子,让老四带路……老四当是不想害了族人们。” 周遭是死一样的寂静,众人居然都是一语不发,灼人的阳光中,人人面上却似乎都带了惨白,所有的情绪都被近日接连不断的坏消息给压榨干净了,以至于现在居然给不出合适的反应。不论是对老四的伤痛还是遗憾,为他虽然抛弃了族人,但却宁死不肯出卖族人的坚持,应该有的那份感动,对他不智离去导致如此结果的惋惜……一切的一切,好像都被大溪坳那场大水给冲跑了,现在余下的,只有精疲力尽的沉默。 “可惜了!” “迟早的。” 最后,也只有这么两句话而已,甚至对于范康那悲观的预言,也没有一人反驳,人们似乎都默认接受了他的判断:迟早的,他们都会和老四一样,迎来猝不及防的惨淡结局。一切从大水那一天便已经注定,事情本该如此,在岭南,生存本来就不是什么很容易的事情,否则要围龙屋做什么? 从前,他们在围龙屋里见识了太多的人间疾苦,见识了太多的仓促的死亡,现在,虽然说因果也太荒谬,但不能不让人有种因果报应的惘然感——范家因范举人而起势,也因范举人而尽数败落,该认命的,现在,所有那些风波,那些疾苦,轮到他们了。 一股有组织的匪徒,已经盯上了这风雨飘摇的范庄,抢掠就如同利剑横颈,不知何时就会划下那一刀,他们会迎来怎样的结局?范康等人年轻时也曾作为庄丁参加过战斗,也曾闯入另一座围龙屋,对其间的主人刀兵相向,他们很清楚匪徒会如何行事——其实敬州这一带,哪有专门从事打劫的匪徒呢?这不过是一层遮羞布而已,在遮羞布后,紧盯着族库的是其余大姓贪婪的双眼,斩草要除根,到了那时候,他们是毫无幸理可言的,死亡,甚至是痛快的死亡都将会成为奢求,在死亡之前,或许还要亲眼见证着家中的女眷—— 这些预言般的思绪,就像是扰人的白日梦,结合了回忆,在眼前一幕幕的放映着生动的幻想,也让他们不免沉溺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没有人喜欢死,哪怕这是必将到来,也已经近在咫尺的事情,哪怕,他们已经闻到了它在颈后那腐臭的呼吸—— 这一帮人暂且把老四的尸体盖在脚盆下头,带着臭味回到庄子门前的时候,庄子门前有了新的变化:来讨债的人似乎被驱散了,正两两不甘心地散去,两个兵丁穿着府衙的号服,懒洋洋地站在庄门前,手里拄着长枪,还在驱散着余下的人。其余还有几名兵丁带着斗笠,似乎刚结束了在范庄的巡视,正要回去复命。 “都回去了!休要借机闹事!买活军天兵指日便到,再不老实,等天兵一来,便告你们一状,到时候哭都没有地方哭!” “这是——” 怎么马千户忽然派兵来了? 人们不能不诧异起来了——范举人事发之后,家人被锁拿在府衙里,正是马千户日夜派人守着,就怕他们或者越狱,或者自尽,案情交代不清。再加上大溪坳一事也伤了他的颜面,让他从力主死守,不得不转为投降,还要担心天罚的余波殃及自己,众人都以为他对于范举人乃至整个范家,必定是怀恨在心:其实这也是范家族人四散逃跑的很大原因,范家以后在整个敬州都没法混了,已经激起了民怨,所有人都怀恨他们,去哪里能东山再起?只能是改名换姓,冒用别人的姓名,试着去羊城,或者是反其道去闽西试着混混,留在敬州实无丝毫前景,还要随时小心旁人的报复。 “嗐,还不是为了把这案子办成铁案?” 几个兵士也是没好气,“你们都跑了,谁来作证?再说了,跑什么跑,千户爷爷慈悲,已是说了,范举人是糊涂,小范举人那是愚昧至极,你们这些人,无知而已,大溪坳的事情就算是报应了。余下的这些老弱病残,跟着治些小罪罢了,还不至于就要了你们的吊命!安心种田吧!买活军最重农事,不喜看到好地抛荒!你们好好种田,日后他为你们美言时,也多个说头!” 这意思已是很明白了,众人几乎不敢相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无人应声——这意思,马千户竟是为他们出头,用作证为交换,保住范家田产不被人侵吞不说,就连正常的种田活动,都予以庇护,不让仇家过来滋扰了? 似乎是这个意思,毕竟,兵士都站在门头了,可这样的好事真的无法想象,最后,还是兵士不耐烦地挥舞着长矛,呵斥着让他们快去组织人种田,不必再担心有人闹事,他们会轮班在范庄值宿驱赶,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了,他们才陡然间惊醒过来,不再傻傻的站在门头,而是赶着要给兵丁们磕头,又向着城门处真心实意地磕起了响头。 “千户爷爷,好人啊!” 被夺走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在刹那间忽然涌回了心头,在这一刻,所有的悲叹和失落,都被死亡阴影离开时那宏大的解脱感淹没,尽管年过不惑也好,折了所有儿子也罢,在这一刻,他们还活着,且仍能活下去,这事实本身就涵盖了巨大的力量,足以带来掩盖过所有悲伤的喜悦。 “千户爷爷是再生父母!” “我等必定唯千户马首是瞻!” 这些重获新生的族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屋舍中涌出来了,他们用泪水,用叩拜,对站在门房处,带着斗笠的兵丁们,发出最真诚的感激,用重誓约束着自己的忠诚。 “从今日起,我们范家一族,便全是马千户的人了!” 尽管此时此刻,范家的效忠对马千户来说已经全然无关紧要,但这不能减少他们的虔诚,士兵们也严肃了起来,多少说了些劝勉的话语,双方的关系正迅速拉近,而曹蛟龙和艾狗獾,则压了压头顶的斗笠,翻身上马,慢慢地往敬州城的方向骑去了。 “如何?”曹蛟龙问艾狗獾。“我们敏将攻心的手段?” 他们又沉默着骑了一会儿,谁的脸色都说不上好看,艾狗獾沉思了半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们建州人一向是凶狠野蛮的。” 他说,“但是,我们鞭打包衣,至少还留个尸首,就算是紧缺军粮,我们也只吃人肉。” “你们汉人,吃人却连骨头都不吐,还让那被吞下肚子的肉,心甘情愿地为你们唱歌跳舞……” “这里面的学问,如此高深,简直令我眩目!可策划了这样一出绝计的智多星,却还是权斗的失败者,只能蜗居在岭南的小城里……汉人的权术,让我们建州人,都只能甘拜下风那!”:,, 619 钻空子的人虽迟但到 “快些快些,这里走,大家报数——你们队里的人都还齐全着吗?” “大家让一让,前面是马队!且腾挪不得!” “有孩子的都抱起来啊!拢住了!” 一场飓风刚过去不久,在敬州这,倒是没有带来什么灾害,而是和往年一样,带来了连着几日的降雨,好容易雨过天晴,又晒了几日,把路给晒结实了,敬州府的驿道便又重新热闹了起来,从敬州要往潮州、汕州迁徙的人们,排着长队,用麻绳系着腰间防止走失——这时候走丢了,可是找不回来的,一失散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这些人像是蚂蚁般连成一条长线,各自扶老携幼,吃力地缓缓往前方行去,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给马队、车队让道:这都是从潮州方向来运军需的马车,载重是满的,在路上腾挪不便,自然只能让行人优先让他们了。而在马队、车队和行人队周围,也不乏有城里的百姓,挑着担子,叫卖食水凉茶,也有卖花的,卖布的,卖凉药的,卖什么的都有,倒是让这深山古城,焕发出了百年来未有的嘈杂生机,便是敬州最繁华的时候,城门这里也远远没有这么热闹繁华! “囡毋惊啊,勿哭啊——” 但是,这热闹当然不算是透着什么喜气的,而是充满了无奈与哀伤,妇人们抱着还不懂事的孩子,念叨着安抚他们的情绪,怀里抱着,背上背着,衣角还被牵着,如此磕磕绊绊地扶着老人,不便而又不舍地离开了家乡,所有的财产,只是包袱里兑换出来的几锭银子—— 这样的心情,对于买军的怨怼,对于家乡的不舍,对于陌生未来的恐慌……哪怕旁人可以理解,但不设身处地浸泡其中,怎么能够明白她们心中的煎熬呢?男人死在了大溪坳,一家重担全都来到了自己肩上,家乡完全留不下来了,只能依靠仇人的安排,去千里之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讨生活…… 是的,眼下离开敬州的这批百姓,主要便是敬州五姓的残余,他们没有壮丁守卫庄园,在如今敬州这混乱的局势中,是很难不感到惧怕的——现在,敬州地面上可是不太平,各色人等在乡间游荡,几乎是自发地形成了强人团伙,而州治、县治暂时还没有余力处理,虽然人人都知道,随着买活军大军进驻,这种暂时的混乱总会平息,但在平息之前呢? 五姓老庄这样的肥肉,很有可能就成为这段混乱时间的牺牲品——或者说是极有可能,因为外面游荡的匪徒中,有一部分就是五姓的老仇家,他们被五姓夺走家产之后,族人或者是迁徙,或者是沦为散工佃户,都不在这一次打击的范围中,而眼下,因为局势纷乱,很多人都从原本的主家那里辞工请假出来——做什么呢?可以说是去给买活军,给马千户干活,但也可以说就在路上等着做无本生意,甚至更进一步,自己团聚成伙,打着复仇的名号,来五姓的庄子里抢一把,是不是很可能的事情呢? 这样的仇家,别说五姓了,就算别的大姓也一样是有的,尤其是买了新庄,或者土地能连成片的大姓,他们的土地,一定不乏有‘软硬兼施’,从原地主那里买来的部分。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大部分时候,在城市附近,土地总是从垦荒者的整片,逐渐地因继承而被分得细碎,随着家族的兴衰逐渐进入流通,在人烟稠密的地方要拥有百顷连在一起的良田,要么就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乘着土地重置,重新划分了一次,要么,就是一家家的打通过去,把土地连起。 如果说原地主只有几人,都因为种种巧合要卖田,那倒也罢了,当原地主本有数十人的时候,这其中就不可能没有勉强的成分,所谓的地方著姓,如果同时还是大地主,什么‘从这里到这里都是我家的’,这话背后必定是埋藏了累累的血债,而现在,大溪坳之事以后,五姓骤然衰弱,老仇家来翻旧账名正言顺——若是肯走官府,那都还是好的,就怕来个‘你不和我讲理,我也不和你讲理’,那对五姓的残余,就是灭顶之灾了。 在这些考虑之下,虽有马千户出头,遮蔽了范家的残余,且为自己谋了个宽厚的名声,但其余四姓可没马千户的兵护着,他们不想担惊受怕,便只能按照买活军的主持,迅速分家,立刻动身迁徙,甚至等不到韩江航道疏通,或者是从敬州前往闽西的山路打通,宁可走潮州——汕州入海,只求能带走一点家底,而且能够结伴在兵丁的护卫下上路,不至于被人在半路打劫,至于说到了新地儿以后,要服役多久,日子会多么艰苦,现在已经顾不得去计较了。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敬州大姓,也是看着风色不对,赶忙去请教城里的亲戚——如生药铺林老爷这些,他们自己的宗族,虽然都在城里住了,但当时分宗也还有些亲戚是在城外的,过来探个话风的交情还是有的,而且,经曹蛟龙指点,他们也想赚政审分,所以都是卖力气给宗亲们讲解形势:分家,势在必行的了,围龙屋也住不了了,但想要避免迁徙,其实也不是没有漏洞可钻。 漏洞在何处呢?就在买活军的政策里,此时敬州这里,已经有些人到底是经过种种渠道,把买活军的农村政策给弄明白了:分家绝对是要分的,凡是买活军的熟地,没有不分家的大族。否则,别的不说,光是政审分株连一事,就让人吃不消——泉州刘女案,此时已经是被拿出来反复宣讲,作为很好的例子。 围龙屋住不了,这也是没得商量的事情,买活军的性子刁钻,衙门权欲旺盛,决计是不允许族权大于皇权——魔教不魔教的,只是个名头,其实说穿了就是这回事,他们甚至连村里的土地该种什么,该怎么种都要管那!因此,围龙屋这样的东西,是要打到底的,所有围龙屋最后几乎都会被拆毁,而且敬州这里,以后只许祭祀祖宗,其余信仰都要予以打压,这是因为魔教之前在敬州发展了堂口的关系。 但是,是不是一定要迁徙呢?其实是不一定的,从别处的经验来看,对于一般的村落,大家各自居住的那种,买活军并不强制搬迁,只是要求分家。比如说闽西,闽西的村子并非都是土楼,也有客户人家各自住吊脚楼、盖小院子的,这些村落就完全没被卷入迁徙风波里,衙门里来人见证着分了家,这就算完了。 如此一来,漏子岂不是就很明显了?只需要把围龙屋拆了——或者不全拆,拆掉纵横几溜,留出巷道空隙,各自隔出小院子来,并且抢先分了家,那岂不是就没有合族迁徙的事情了? “我们也问了买地的使者,使者说,这么做,或许是合乎政策的——不一定不迁徙,但若是态度积极,分家分得彻底,说不定也就给放过去了!” 在敬州这里,使者的这个表态以疯狂的态势四处蔓延,甚至比大溪坳惨案传播得更广,更能引起百姓们讨论的热情,而且这种钻空子的行为,被百姓们自发的一再扩大化——钻空子实在是人的一大本能,有空子而不钻,那简直就是亏了! 人们发挥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不断的设想着种种合规的极限情境,比如生药铺林老爷的宗亲,就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设想:“如果我们拆了几溜房,分了家之后,又把一部分族人,迁徙到隔壁的黄寨去,让黄寨迁徙一些族人过来,或者干脆,附近四五姓的寨子互相迁徙混居,从此村里大家各自分住,有了五六姓的人,那是不是就会被看做寻常村落,绝对不会被迫迁徙呢?” 只能说,从规定来看,经过这一番极限操作,林村(当然这么操作之后不能叫林村了,该叫四姓村,或者用地名来起名)——绝对是符合不迁徙条件的,余下的围龙屋也不必再拆毁。而林村的亲人们,也得以免去迁徙到千里之外,从此父母亲人分离的悲凉。就算到时候买活军要讲究,还是要迁徙,那按理来说至少也会有一部分人能逃掉被迁徙的命运——留在本村的还迁的话,那我们去外村生活的族人临时改个身份,编造下来历,总是可以不迁徙了吧?或者逃去山里,躲一段时间再回来,行不行呢? 总之,只要有一丝指望,人们总是希望能不搬的,搬迁本身的确是艰难辛苦,而且还较危险的事情,近搬还好,去千里之外,那实在是太吃不消了,成年人都觉得疲累,老弱妇孺更不必多说了。尤其是家里的老人,能否经得住这一番奔波实在是很难说,半路上老人去世、孩子夭折,这都很常见。 于是这段时日,村寨传话的使者也是频繁往来各处,大家都是乘着买活军大军还没到,疯狂的进行微操,为了逃避大迁徙,自行分家、毁屋。宗族之间,往常的隔阂、算计,忽然间完全消失不见,大家都站在同一立场下,爽快的互相帮助。 ——为怕在近处迁徙,买活军不认,很多村寨通过亲戚联系,甚至进行了跨府城的迁徙:在府城东面的村子,和府城西面、北面的村子联合起来,互相交换人口,同时当然也对耕地进行交换,以往还要斤斤计较土地的品质和大小,连寸土都不肯让的,现在却是大手一挥,大差不差就行了,至于什么排外,没有的事情,村人们对新来的人家都是热情,彼此商议着要把说辞给统一了,把搬迁的时间尽量往前说——若是再排外、欺负外姓,那惹得他们去府衙告状了,大家都没有好!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府城这里也有不少被分出来,要迁徙去一两日路程之外的人家不断经过,这些人家基本都能把所有散碎家当带走,所以肯定是要上板车的,这么一来,府城里赶车的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府城的经济,仿佛丝毫没有因为买地的入侵而受到影响,反而更繁华起来了! 和那些避祸远迁,凄风苦雨、担惊受怕的队伍不同,这些匆匆迁徙的钻空子小队,一个个都是低调诡秘,不和旁人搭腔,对自己的来处和去处,都是含糊其辞,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广北山区,不肯被买活军安排迁徙,逃窜出来的山民,在府城这里探头探脑,想要找个活计,还有从底下的县治里逃来州城要投亲的,要告状的,要请州城去管一管县治乱象的,城门口人头攒动,各有各的盘算,活生生一副众生相。曹蛟龙在门楼上盘着手看了半晌,还看到了几个小偷,混在人群里贼眉鼠眼的,甚至想对那些迁徙的妇孺下手! 凡是搬迁,必定带来混乱,而急切的、大规模的搬迁,带来的就是极致的混乱,他不禁摇了摇头,示意马千户派在他身边跟随的兵丁下去把小偷锁了,又暗叹道,“这也是杯水车薪,现在主要的矛盾还是能用的人太少了。州治都是如此,底下的县治恐怕是更不堪!” 他估算州治比县治要好,主要是因为州治还能挤出人手来,如林老爷盘算的那样,州治至少还能挤出两千人来,不事生产归给马千户指挥,这些日子以来马千户也正是带着这批乡兵,兢兢业业东奔西走,镇压各处的村寨,威逼利诱让他们快点分家——还要分出人手来散播‘钻空子论’,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尽快在州治这里拆毁围龙屋,摧毁族权极限的统治。 毕竟,敬州村寨几乎都用围龙屋,而且人口很不少,如果都要迁徙,那是数十万人的规模——说起来倒是简单,真的安排起来看看,这期间要死多少人,要有多少人遭罪?要占用多少买地的运力去运人?迁徙到千里之外,这注定只能是给少数村寨的待遇,对于其余围龙屋人口,能如现在这样,毁屋之后,在百里范围内迁徙混居,就已经很不错了。 州治这里,有马千户的兵坐镇,有州城里这些不住围屋的大户帮手,能组织出一支占据绝对优势,而无利益纠葛的武装力量,你不从命,我立刻无损耗的灭了你,如此才能压服地方势力,才能做到在大溪坳惨案之外,几乎不流血,不械斗,太太平平的消化大多数村寨,但县治就不一样了,县治是城弱村强,根本没地方拉队伍,就只能采取不同的策略,挑拨村寨互斗,那就注定要迎来一次流血惨案频发的混乱期。 曹蛟龙这里不指望敬州-长汀的驿道快速打通,大军过来逐一安抚县治,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他把希望放在潮州方向——不管怎么说,先来一支队伍啊,能把扫盲班开起来也好,尤其是马千户手里那批兵,现在每日都是住在一起的,多好的扫盲机会,正好把他们消化下来,培养成敬州的第一批干事,否则,这段大混乱、新气象的时间一过,一等到新的秩序形成了、定型了,想要介入、扭转风俗,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送军需的队伍,倒是已经来过两趟了,但他们都各有使命,还要回去复命,曹蛟龙眼看着城中从不安到混乱,而现在渐渐又有了从混乱安定下来的趋势,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却是极其惋惜着急——倒不是说他对买地的思想就多么认可了,只是敬州的差事既然是他接手操办的,就总有一种本能的想法,想要做到尽善尽美,因此,眼看良机就要白白错过,那种抓心挠肝的劲儿,可就真别提了。这几日他日日都到城门来,说是看着别出乱子,实际上每日引颈长探,当真是苦盼王师——至少先来点人手把扫盲班给开起来,报纸发下来啊!? 今日已是日暮,眼看着城门口行人渐稀,曹蛟龙微微摇头,正要回官署去等马千户时,却见天边一线,似乎有一点红旗隐隐,当下忙走到垛子边上,眯着眼睛,手搭凉棚仔细张望了半日,果然见到车头旗帜招展,红底上一个活字,神气至极,旗帜底下,鼓声隐隐,一队兵丁排成一行,速度均匀地往府城行来。 “终于来了!”曹蛟龙不由大喜,赶忙扑出墙垛,用力拍着城墙,声嘶力竭地喊道,“别关城门,别关城门——开扫盲班的人来了!” 给敬州府制定新秩序的人来了!:,, 620 新官上任 买活军的青头贼——青头大老爷们,终于到敬州来了!这是近日来街头巷尾传说的最大新闻:他们简直是势如破竹地占领了汕州、潮州,屈指算算,从登陆之日起,基本就没有什么耽搁,从水路换山路,一路跋涉,花的基本就是赶路的时间,可见沿途的州府是多么的孱弱了——就没有一座城,能在买活军手底下守得过一天的! “这么说来,咱们好在是没有守……” 买活军大部队的到来,固然意味着整个敬州势力的重新洗牌,会让不少大姓的老爷们惴惴不安,但对百姓们来说,买活军的速度和军容,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很积极的印象,并让他们认为敬州的投降是明智之举——久守?守什么!买活军吃人的事情,也就是在那五姓还威风时流传出来的,毫无疑问,是五姓为了久守放出的假消息,买活军既然不吃人,那无非也就是多收一点税的事情,实在犯不上用命去守城,还是投降好,还是投降好啊! “一共来了多少人呢?” “数人头是数不完的,这边都进城好久了,那边还没完呢——还带了很多箱子来,不知都是什么东西!” “若是运粮来的就好了,咱们全城归顺,不该发些赏银吗?正好拿来买粮!” “赏银,你做梦去吧!不过,粮价倒也该下来了,自来新军进城,为了邀买人心,都是要开仓放粮的,咱们这最大的粮铺就是五姓开的——说起来可得好生看着,若是他们家有人不甘心,潜入粮铺放火,那可就坏了,这米价怕是一年半载都下不来!” 不论家境如何,在前景未明的现在,城中众人最关心的,并不是谁当新的知府,买活军打算推行什么新的政策——这些都且往后稍稍,最重要的还是米价,一听到这个担忧,听众们便都认真起来了,“您说得是呢!” “是要把粮铺看好了——说来,现在五姓的粮铺不都是马千户的兵在守着吗?” “千户仔细,必定是早已想在前头了!” “果然,还得是千户啊!” 的确,这一段日子,马千户一下就成为了城中百姓们称颂的领头人,他的威信一跃超过了原本喧嚣的五姓,更不说是一向是没有认知的知府了,虽然他不会说本地的土话,但百姓们却不像是从前那样,把不能说土话的流官一律视为外人,反而都极为信服他的决策,并且盼望着马千户在买活军的体系中,能够取得一个尽量高的位置:倘若还在本地留守,那就是最好了。 毕竟,马千户已经在接连不断的变故中,证明了他处事的能力和决断的眼光,并且从结果上来说,也的确是把敬州带到了一个尽可能有利的方向——绝大多数围屋村,只是拆毁了部分围屋,形成分居的格局,并且把族人进行异村搬迁,这些事情,如果马千户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村寨们是办不到的,马千户的人情味儿就体现在,他不但庇护了只剩下老弱妇孺的范庄,而且还默许了村寨们钻空子,到最后几天,甚至派出亲兵,暗示还没有完成小动作的村寨们加快脚步,这种把本地父老当自己人给开后门的态度,也让父老们没法不领他这份情。 “就看千户能否被新朝廷招安了,若是不能,那我们还不如跟着千户逃到羊城去!” 已经有些热血青年这样嚷嚷起来了,并且附和者不少,在确定了米铺的安全之后,百姓们关注的重点,就在于治权能否平安交接,以及——在五姓衰落后,新浮现的本地利益代言人马千户,和新朝廷的关系了。历史上一向不乏‘降而复叛’,甚至是招安不成转为火并的例子,这段时间,动乱的阴云依然笼罩在敬州城的上空,人们已经听说了不少县治上的惨案了,他们也知道,若是没有谈拢,马千户现在掌握的两千人,和新入城的买活军火并起来的话,对城里的百姓来说,不啻为灭顶之灾。 “青头大老爷们会不会先去府衙?” “应该是先去接收府库、账册吧!” 人们也非常好奇这些新入城的士兵们会在何处扎营,是分散到各家住宿呢,还是清理出一片民居来暂住——在城里,就是想扎营都没有那么大的地儿,要么就是住到马千户的军营里去,这么一来,也就恰好可以让马千户这段时间募集的两千乡兵各自回家去了,等于是一个弱化版的‘杯酒释兵权’,大家都是睁着眼睛看着,新入城的大老爷们,会唱哪一出。 ——但,他们失望了,因为这帮大老爷们并没有聚在一起,入城后,他们分出一部分人住在文庙——文庙总是很容易被人借住的,又分出一部分人去住了驿馆,余下的人则在府衙里扎营,真正去民家借宿的人数并不多——但这些人很多都是会说一两句本地土话的,这就让人非常惊喜了,而且,他们一安顿下来,就立刻要和本地人学说土话。“我们都是在路上和向导学的,才刚开了个头!” 看来这些兵老爷们是要久久驻扎在这里的了——不,或者说这些青头大老爷们并不都是兵,有一些就是要留在这里办公的吏目——这数量可是不少,算一算都有一百多人了,府衙的吏目,就算满编也才三十多个呢,往常还很可能是不满编的,时常就只有一十多人,而且其中但凡是流官,基本都不会说土话。 这些吏目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居然如此积极主动的学习土话!这就让人非常的惊喜了——怎么说呢,虽然从往常的生活经验来说,百姓和吏目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大多数时候生活中的冲突都是在街坊级数解决,很少去见官,但当官的能学本地的土话,这依旧让人有些说不出的喜欢——百姓们形容不出这种感觉,只能说,在意识到这些学习土话的大人们,将来会是本地的吏目时,他们就不由得有了一种极其荒唐的想法:这些官,好像还把草头老百姓们当个人呢! ……如此的话,日后在官府推行什么律令的时候,似乎也就不能像是从前对流官那样,表面答应,实则无视了……心里想配合的念头,似乎都多了几分! “吃饭,吃饭就叫食饭喽!这个和白话是一样的说法——对对对!” 在不少人的晚饭桌上,便出现了这样的场面,人们围坐在吊脚楼下,借着最后一点暮色吃着夜食:大多人都还能吃糙米饭,最穷的人吃芭蕉,但穷人自然轮不到接待青头大老爷们,这些人家的家境还算不错,能供得起糙米饭、咸菜,而青头大老爷们也慷慨地从随身的行李中取出了一罐拌饭酱,和大家分享,这让孩子们欢喜得叫了起来,眼睛只盯着那碟酱料不放,大人们则还能边吃边教,“那,现在是吃晚饭,那就叫食夜(ya),ya,夜嘛!晚上了!” “这碟青菜叫……” “咸菜叫——” 这样的家里,很多时候男主人是会说一点官话的,客人也会说一点土话,于是在土话和客话不断的互相翻译中,家里的其余人口,对于官话也有了一点基本的印象——原本,在敬州这里,只有读书人、商人,以及店小一需要会说官话,但他们的家眷是不必学习的,所有人一律说土话,但这不意味着官话就真的难以学习了。语言总是在需要和环境中才能茁壮成长,只是敬州之前没有这个环境罢了。 现在很自然的,在这样的互相教学之中,很多人已经掌握了一些官话的单词。并且在一些富裕一些,舍得点蜡烛的人家,小孩子们已经认识了好几个奇形怪状的拼音字母——青头大老爷们用这个东西来给土话做标注,比如说,吃饭,便画一碗饭,然后标注上吃饭的汉字,以及土话的拼音——顺便还写了官话的拼音来,请主人拼读。 ‘ch-i,f-an’,在这样的试读中,好几个伶俐的孩子,已经意识到了字形和发音的关系,f是口唇成缝的声母,an是后续嘴唇的动作——他们傻乎乎的按着这个拼音,念着‘吃饭、吃饭’,高兴得在后院跑来跑去,并且还有些格外大胆的孩子,乘着家人不注意,偷偷地指着桌上的水壶,对大老爷说着,‘fuli’——壶哩,这里的壶也是用的f这个声母,哩则是很常见的词尾助词,勺子也叫勺哩,瓶子叫瓶哩,只要是会说几句土话的人,对于这个尾音都不算陌生。 虽然还不能完全说明白里头的道理,但已经懂得运用了——六七岁的孩子,正是学习的好时候,大老爷们便向着家人们指出了孩子们刚才的机灵举动,“很会举一反三那,聪明那,读书了没有?这样好的孩子,不能耽误了。” 没有家长不喜欢被人夸奖孩子的,主人们纷纷笑了起来,但之后的喜怒,则是不一,有些人自豪地说准备给孩子开蒙,有些人说到读书,则是面露难色,显然,虽然吃食不成问题,但一口气供好几个孩子上学,仍是一般家庭难以承担的重担,尤其倘若使者夸奖的是女孩,那就更不必说了,敬州是什么样的地方?可不是富庶的江南,哪有供女子读书的道理?便是五姓都没有这个余钱,更别说这些百姓了! “那是从前的事情了!” 青头大老爷们便纷纷都从容地笑了,“现在我们买活军来了,上学就没有从前那样贵啦——从现在起,扫盲班就要开起来了,不收学费的,你们所有人都要轮班来上——一周不一定上几次,但肯定都是要轮着上的,孩子们可以一直来,反正总之是不收钱。” “不收钱?” “扫盲班吗!” 主人们的反应是不一的,大多数人很疑惑,也有人曾听到买地的那两个使者讨论过扫盲班,“好像原来也想开,但开不起来,没有教材——原那两个使者老爷,每次来军需都要问,‘教材来了没有,教材来了没有’。” “哈哈哈,现在教材终于来了!老师也跟着来了——没有老师,有教材有什么用?”青头老爷们都被逗笑了,“就算有了老师和教材,还得做教具那,黑板、粉笔、沙盘,都得现做,工具都带来了,明天开始就要募匠人来打杂——都是给工钱的,你们若有亲友,也可以介绍一一……” 这样的对话,这一夜在敬州府四处上演,在草堂前、吊脚楼下、宅院之中,青头大老爷们和主人们讲述着政策——一样剪了青头的‘青头大小姐’,则也在月窗的掩映中,对一脸诧异的婆媳耐心的反复申明。 “是,女孩子也要读——必须读,买地女子也是可以当官的,你们也要学,是,寡妇也要学,阿嫂你也得学去……你婆婆也是要学的,寡妇也必须出门做工……对,小阿妹也要去学,就像是今日我们互相学习土话、官话一样,所有人都要学会拼音,学会官话……不管要耗费多少的时间……” “这些就是这段时日里,我们在敬州城这里收集到的全部资料了。” 正当买地的军队,已经出乎意料的从借宿、教学官话展开工作的同时,在驿馆内的一处小院里,前来接收敬州的新任敬州市长金逢春,也刚结束了和马千户传统中焕发新风的老式酒宴——马千户虽然对于一个女人担任正官不是那么适应,但他有和土司打交道的经验,因此可以做到勉强不失态。 一顿饭吃得还算宾主共欢,马千户从金逢春的态度中,没有看出太多不妥,于是便较安心的回府去休息了,金逢春这才找到空档,和曹蛟龙进行工作的移交,“曹战士辛苦了,坐,你的工作报告在哪,交上去了吗?留了抄本没有?” 交上去的那份是已经送走去闽西了,但曹蛟龙有留底的好习惯,金逢春接过抄本,从他和大部队汇合开始,快速翻看——看工作日记真是个很好的方式,可以迅速获取关于本地的大量信息,尤其是执笔者的思考,很能发人深省。 金逢春自己是有写工作日记习惯的,一眼便可看出,曹蛟龙写工作日记也很认真,她不由得暗暗点头,流露一丝赞赏,但在曹蛟龙折了一角的某一页,她顿了一下,看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并且反复翻看这前后的几页,眉头逐渐皱了起来。“大溪坳的事情,我们在路上就听说了,真相居然是如此……” 她的神色有几分凝重了,看了一会,搁下了日记本,又给曹蛟龙倒了一杯茶推过去,“不急,先喝口茶——千里走单骑,兵不血刃就把敬州拿下,而且拿得如此干净利索,绝了极大的后患,大功我看是跑不掉的——” 几句话先安抚了曹蛟龙,稳住他的情绪——虽然曹蛟龙神色很稳定,似乎并不忐忑,但这个态金逢春是必须要表的,随后她才问道,“只是,我看你在日记里没有写到自己的想法……感觉对这件事的叙述就还不完全,能和我谈谈,你对马千户这个计划是怎么想的吗?”:,, 621 不舒服就对了 “怎么想的?啊——金市是心疼那五千壮劳力的损失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我是主抓农业的,此次来敬州上任,也是因为——此处的地理,你我都是明白的——” 的确,敬州这里,实际上能抓的也就只有农业和航运业了,可以作为韩江水系的一处港口,提供一些货物集散的作用——也就仅此而已,要说设厂发展工业,畜养牲畜,考虑到交通的不便这都并不现实,首先如何把机器运进来就是很大的问题。 之后的维修,产品的运输,也都不如沿海的潮州等地方便,曹蛟龙便是挖空了心思,也只能想到这里还能开设林场而已,其余的经济发展,前景着实一般,他虽然不知道金逢春入仕以来一向是农业口的官,但很容易可以推测出来,主官对于敬州未来的展望,必定是以农业为主,如此,对于一口气水淹了五千人,自然会感到心痛。因此,他便很详细地解释了起来。“来到敬州之后,果然情况和我们想得一样,并不适合挑拨寨子们相斗,拔去最不服气的尖子,留下能老实干活的那些人,主要是因为势力最大的五姓人口太多了,田庄也多为他们所有,不杀掉一些人,找不出第二个势力能和他们抗衡。” “当然了,马千户被说动了以后,也有要见功的心思,此事我是不好相拦的,从结果而言,如此处置,也便于敬州尽快恢复农业生产,倘若州治这里,也是挑拨各处相斗,那今年整个州的秋收就算完了,压根没人能种田,到了冬日,必有饥荒,后续怎么运粮进来还是个问题。既然县治内斗得厉害,州治这里就要快刀斩乱麻,赶紧把局势平息下来,种出庄稼,冬日里还能接济县治一波。” 这是实话,金逢春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些使者上路之前,参谋部早已根据各处的局势做了可能的策略建议,因地制宜,策略也是不同。总之多为挑拨、分化,让村寨内斗消耗掉战力,只要瓦解了村寨抱团的局面,买活军获得绝对的主动权之后,工作要好干得多。 当然了,后续要处理的问题也是很多的,多数还要引入輋人过来,继续追猎在山中隐藏的流亡客户,否则人手一定不足,本地还会继续动荡,从经济账来讲,敬州的做法是最为利落的,收效也的确最好,也难怪参谋部会同意曹蛟龙的汇报,并且派来了技术支持,运来了药火,指导马千户的兵丁炸毁了天然生成的水坝——杀敌最高的境界,自然是莫过于己方不损一兵一卒,敌方丢盔卸甲、全军覆没了,不论是参谋部还是曹蛟龙,在这一系列工作中都是站得住脚的。 但是……这就是军、治分家的坏处了,参谋部从自身脚步出发,要考虑尽快拿下敬州,和潮州前来的大军汇合,减少自身的损失,同时也要尽量维护敬州的秩序,否则大军打山城,己方难免伤亡不说,在坚守的时候,城内的百姓也会受到严重的损耗,并因此对攻打城池的买活军产生深远的敌意。在其位,谋其政,他们的选择无可厚非,但在金逢春这里,她就感到自己后续的施政手段受到制约了。 “话虽如此,但当时真就没有除了炸掉石坝之外的手段了吗?” 最让她皱眉的,也在于此,金逢春点着日记真有些苦恼了,“这么一来,我这里就有点难办了——要打通闽西、广北,形成严密网络,韩江是重要的一环,整修韩江水运是一定要用到药火的,否则韩江难以行船,水域狭窄,只能停泊小船的话,水运成本居高不下,此处和外界的联系便照旧不便,没过几年,只怕老规矩又要抬头了!” “啊……这……” 曹战士便也有些尴尬起来了,他显然还完全停留在军人的思维里——或者说,整个参谋部都没有考虑过后续的治理细节:摆在眼前的,大溪坳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幸存者,都是听到了一声闷雷般的响动,随后水就下来了。结果,还不到两个月的功夫,买活军开始在江里炸石头了,响动、石头碎,水流……三大要素全都齐全了,城中百姓增长了见识,四处去传说的时候,不至于人人都无法把大溪坳和药火联系起来吧? 联想过后,反响会是如何呢?这是不可预知的事情,比较把稳的思路,自然是先缓一缓——先不修航道,集中力量上扫盲班,组织种高产稻,赎买田地,分配耕地进行两季的生产,同时建设医疗卫生基地……就像是买地消化其余城市一样,一年下来,城中的百姓见到了买活军的好处,对大溪坳的真相谁还会落力追寻?五姓人家都是急于迁徙,早被撮弄走了,有什么是非,比眼前的好生活更重要? 但是,如此一来,韩江的航道就得等上一两年了,这一两年间,敬州官府要承担额外的运输成本,忍受低下的运输效率,而且还失去了一个快速弘扬六姐神威,收拢人心的好手段。金逢春的全盘计划也因此被打乱了,她不能不因此不悦,曹蛟龙也意识到,自己最好解释得再深入一点,不能如此笼统了。 “其余还有什么手段,能把石头弄开了?倘不水攻,只靠马千户的二三百子弟去杀敌,二三百人要把五千人全歼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也不会答应的,再者说来,他要药火,多少也存了试探之心——他当时听亲友来信中提到了药火和红衣小炮,认定了敬州的确无法抵挡,但却始终还怀抱了一丝侥幸。 如若我们推推拖拖,不肯给药火,那他怕未必相信药火的威力真有那么强,马千户也是不会把自己手下的兵投去和五千人作战的。他有很大可能,会真正挑出两千五百人来守敬州,守到一定时日,为自己攒足名声,再从山间抄小道退到羊城去——能从买活军手底下逃遁出来,并且不损太多的子弟兵,这份军功足以让他东山再起了,若他在守城时优先消耗五姓的人口,我们还得欠他一个人情。” 无可挑剔的逻辑,关键就在于对这五千人的性质认定上,金逢春总有点不舍,认为他们还是可消化,可转化的——这么多年的农务接触下来,她实在是见惯了农户的素质,这五千人虽然细算起来,没有盖不上罪名的,但必须面对的现实是,在山区能活到买活军过去转化他们的独立农户,很少有不涉及人口买卖、聚众斗殴、故意伤害甚至是抢劫杀人的,真正老实巴交的农民,哪里经得住这样的世道,若是运气好,生在富庶地区还能守住自己的田地,在山区这样严酷的地方早就沦为佃户或者奴隶了,倘因为这些罪名就一杀了之,那就没有多少农户是值得转化的了。 ——可在参谋部乃至曹蛟龙这里,他们的理由却是完全正当的,甚至可以说是比金逢春还要更正当,因为这完全是秉持了六姐的指示——金逢春知道,此次出兵广北,除了要把真老母教彻底打掉,让天下人不敢再用魔教为遮羞布来鼓动百姓敌对买活军之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摧毁围屋,而六姐的意思很明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要怕杀人,要敢于消耗掉一批最顽固的,最无法转化的客户男丁——谁反抗得最厉害,那就要杀谁! 根据这条基本思想,买活军先在广北钓鱼,把第一批乡兵诱入闽西截杀全歼,不留活口,随后又在敬州县治,以‘莫须有’之罪在各村寨中挑拨矛盾,激发他们彼此械斗,再以结仇为理由,鼓动众人迁徙…… 在这批混乱中,死去的男丁,以及被动乱牵连而死的男女老少,加在一起只怕早就超过了五千之数。那么,参谋部在敬州的决策,金逢春哪来的底气说它是错的呢?而曹蛟龙作为一个使者,事事都是请示过参谋部的,金逢春当然也不能说他要负什么责——一个入伍不过三个月的大头兵,若说他要负主要责任,那买活军成什么了?乌合之众吗? 但是,这种理智上的考量,仍无法完全克服她看到叙述时的不适,这种不适,并非是完全基于工作上的困扰,还有对这条计策本身的不适。金逢春发觉她对这计策的反感,胜过了实际上损伤更大,牵连更广的县治村寨械斗——也就是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其实县治都应该搞一搞敬州的这种策略才是最划算的,因为这种策略把损失精准地控制在了六姐亲口说要打击的人群里,还不怎么妨碍生产,而县治的策略,带来的伤亡却不可避免地会扩散到妇孺中去,对后续的生产更有长远的影响……但是,金逢春仍是觉得挑拨械斗也好,钓鱼截杀也罢,她在感情上都是能接受的,并且认为是正当谋略的一部分,而这条策略,却总有些地方让她觉得实在是过于残忍了。 但是,这样的情绪是很难完全阐述清楚的,因为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在两次挑刺都被曹蛟龙不卑不亢地顶回来之后,金逢春一面在心底调整着对曹蛟龙的评价——果然能当使者且全身而退的都是狠人,这个人前途不可限量,尽量不能得罪了他;一面也知道不宜再对此事追问下去了,只是情绪上一时还无法完全平息,只好低头反复翻看着笔记,思忖着下一个话题。倒是曹蛟龙,主动把这层若有若无的膈应给道破了。 “金府,是不是心中总觉得此计过于毒辣,但细想之下,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啊,这——” 虽说,刚见面就谈得如此深入,多少有些交浅言深,算是官场大忌,但金逢春正翻看的就是曹蛟龙的日记,也是他的肺腑之言,这似乎也拉近了他们的关系,为两人间营造出了一种亲密的氛围,金逢春略微犹豫了一下,也就坦然承认了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确实是有点儿,但仔细想想,又挑不出什么,所以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会这样问我,是因为——” “不错,我也觉得此计似乎过于狠毒了一些——虽然斟酌之下,又是最划算的决策,但近日来,也总是耿耿于怀,反复回味之间,亦有些感触——我认为此计最让人不舒服的,并非是水攻也并非是选择全歼五千乡兵,而在于马千户之叛——倘若是两军对垒,敌军水攻,便是这五千人全死了——” 那金逢春也认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仔细想想,确实如此,就譬如被诱进了闽西的广北乡兵,他们是怀着抢劫的心思闯进去的,因此全被杀死,一个活口不留似乎也很应该。不忍的重点,似乎在于这些乡兵,至少在当时来说,不存太多恶意,只是为了保护府城而去。 不管他们从前是否主动械斗,欺压周围百姓,当他们为了守卫家乡而战时,似乎应当拥有一定的尊严,和闯入闽西的广北乡兵不同,得到敌军的一些尊重——至少,金逢春认为,也不是说就不该水淹,真和春秋义战似的,大家约定了时间摆兵阵互冲,在她的设想中,至少该让他们死个明白吧,哪怕炸坝以前叫一声,‘我马某人已反正了,灭敌于此’,似乎都比如今这计策给人的感觉要强得多,光明正大得多。甚至于,如果为了自身安全考虑,不愿喊‘马某人’,就喊一声‘买活军灭敌于此’,又有何妨呢? 当然了,从结果来说,人总是死了,怎么死的,死时是否糊涂其实已是没有意义的问题,但这样的不舒服感还是很难散去,现在它困扰的已经不是死人了,而是活人。金逢春还以为曹蛟龙会进一步开解她的这种不适,但没想到曹蛟龙居然也坦然地承认了下来。 “其实,便是我自己,也觉得心里有点儿过不去,有点儿过于残忍,但我没有记在日记本里——若是写下来,那便似乎是把责任全推给马千户了,这却又不是我的本意。再说……再说……” 曹蛟龙沉默下来了,在烛光下,他的眼神显得很波荡,似乎是往事在他的心头又泛起了波澜。他轻轻地说,“我也能理解马世叔,马世叔是辽东走出的将领,他是因吃亲兵空饷被贬到岭南来的——但其中内情,只有我们辽将自己知道。马世叔是李家提拔上来的将领,李家在亲兵中是不吃空饷的,也不用朝廷粮草供应亲兵……”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金逢春也是微微一怔:吃亲兵空饷,似乎更证明了马千户人品的低劣,但金逢春已经不是闺中少女了,她已是个老成于实务的干吏,多次在繁华州县,组织着数十万人的农业生产,此时此刻她本能地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朝廷不给粮草,亲兵又是实人实饷,那粮草从哪里来? “那么,粮草从哪里来呢?自然只能是从守军附近的百姓身上刮地皮了……李家亲兵如狼似虎,可背后的百姓,过的日子和建贼包衣农奴也没有什么两样,马世叔分守小盐关时,便是因为善抚军户,宁可吃点空饷,少练几个兵,也待军户优容些。因此不见容于李帅,被撮弄来了岭南。” 曹蛟龙笑了笑,“若说水淹大溪坳残忍么,只怕这残忍,在马世叔心头还排不上号呢……最大的残忍,并非是如此快速的截杀,而是在经年累月的折磨中,把一个精壮汉子的骨血榨出来,把他的脊背打折了,日复一日,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劳作着,只为了供养着守卫边境的大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城破了,会有更多的人过上他们这样的生活,这已经是最划算的结果了,就像是大溪坳一样,牺牲一小部分必须牺牲的人,换取更多人的利益……” “金府,今日这话多少有些僭越了身份,但也是我曹蛟龙的肺腑之言,残忍吗?残忍的,耿耿于怀吗?确实是难以忘却的,确实是不舒服的——但,这就是战争,金府你自小生长在买活军的天堂里,或许你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战争,从来都是如此让人不舒服,从来都是如此的残忍,从来都是如此的——” “反人性……”金逢春喃喃地说,她看着曹蛟龙,却又好像在透过他看马千户,看着那冰天雪地中艰难跋涉的辽东百姓,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战争能带来太多的好处,毫无疑问,金逢春也一直在享受着战争的红利,以至于她似乎忘却了这最重要的一点,战争在带来荣誉,带来人口,带来财富的同时,也会毫不留情地带走许多东西,他们会永远带走那些浸淫在战争中许久的人,一部分的人性,让他们对残忍感到麻木,甚至于几乎是理所应当,他们的魂灵似乎都会因此有了永久的残缺,他们永远也不会再和常人一样,因为—— “战争,就是如此的反人性。”:,, 622 一念商机 “这天,简直热煞人了!还不到三伏,这日头就晒在骨头上,实是难熬!虽说这南面的百姓不用耗费过冬的柴火棉衣,可一样也有花销是减不得的——那买柴火的钱,如今多化成凉茶一碗碗喝下肚子里去了!” “可不,真是不喝不行,若是不喝,满嘴里长火燎泡,说话都说不得,一说就疼!就是那老火凉茶,一碗咕咚咚热腾腾的灌下去,到了晚上再洗个热水澡——欸,您说怎么地,这燎泡它自己平复了去,竟就好了!” “唉,这鬼天气,羊城就已经这么热了,这时候还要往南洋去,那真不是要热死人么?啧啧,还要坐船——造孽,当真是造孽啊!” 广府道,羊城港港口,虽是这样大热的天,可帆船的桅杆却还是挤挤挨挨地排成了一条线,沿岸的停泊位上,几乎很少有空位,再往后密密麻麻的船只停了几排,别看新安、壕镜相继开港,就在不远处,可羊城港这里,非但没有因两个港口的崛起而变得冷清,反而比从前更热闹了不少。 新安、壕镜都是新开的城市,原本多是荒地,现在挤入了多少商人,不说别的,就是衣食住行,都需要陆上供给,那附近的村子,这几年也是发展得极好,许多农户都去种菜担了往港口卖去,这是生活必需品,还有些上档次的商品,就是要靠羊城港这里中转运过去了,别看小小海域上三个港口,好像彼此会抢生意,可一两年下来,三个港口各有定位,居然并不互相冲突,反而都发展得很好呢。 羊城港这里,原本还有一个海关在,但因买活军占据新安之后,大部分商人都索性去新安、壕镜做外销生意,不在羊城港出关,现在羊城港逐渐有成为内港的趋势——外番商人们,都集中在新安和壕镜做买卖,这里的原因是很复杂的。 其实说起来,买活军在新安、壕镜征收关税,而且很严格,不像是羊城港这里,关税的征收是非常粗略而且弹性的,商人之间,往往可以通过大小账来规避关税,或者乘夜私下完成交易——或者商户本身的底子很硬,也就不用缴税了。总之,羊城港的货很多时候是不带税的,会比新安和壕镜要便宜一些。 按道理,商人们应该优先来羊城港做生意,但他们更情愿去新安、壕镜,主要还是因为这两个港口的好处更多——在严格征收关税的基础上,他们也会组织对货物进行质检,省去了外番商人辨别商品质量的功夫,要知道,海上贸易风险大就在于这里,大部分时候要找后账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所以外销货中,粗制滥造的不少,当然外番商人付账的银币,那成色也未必就是十足,在羊城港做买卖,多少有点儿各凭本事的意思,银货两讫,后续不管,被坑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但在壕镜和新安就不一样了,虽然买活军要抽头,但关税不算是太高,而服务却很周到,外番到港之后,先缴银存入交易所,得到支票簿之后,就可以在支票允许的范围内去购物,或者也可以直接兑换买地的钞票,离港时再兑换回来便可,目前买地的钞票没有□□,因为他们用的套色版画技术,还有钞版,都并不是此世的东西。 如此,对供货商来说,这就省去了对银子成色的忧虑,而货物这里,买活军也可以提供验货、评等、估价的服务,只收取不高的费用,同时若是有了纠纷,还可以去交易所调节,甚至交易所还有针对每艘船的信用评级——这种信用本是可以继承的,譬如说,山姆船长开着玛丽公主号来到壕镜做了一次生意,得到了一份信用本,三年后,史密斯船长开着玛丽公主号来到壕镜,那买地也承认信用本上的分数仍可以继续沿用! 也有很多人把信用分叫做政审分,因为它们的用处基本上是相同的,在外番这里,能决定热门商品的购买资格,而且也能享受一些本来收费的服务,甚至于还可以充做抵押来进行融资,虽然额度不算太高。总之不管怎么样,有了买活军的主持,不论是本土的商人还是洋番船只,都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生意在壕镜和新安做,虽然要交税,但却也能省掉很多烦恼,这笔钱花得值得。 既然这两个港口的生意好做,那么进出口生意的总集散地,也就很自然地发生了转移,羊城港这里,这两年的确明显感到油水比以前少了——虽然上缴的银子相差倒是不多,足可见从前逃税的商家到底有多少了……听说新安、壕镜每年给京城送去的分红银子,都是个让人震撼的天文数字,这虽然也有买活军繁荣市场的缘故,但也可以侧面反映开关这些年来,朝廷损失了多少税银! 当然了,这些事情和升斗小民的关系不大,羊城港的官场这几年是否因此动荡不休,朝廷会不会索性关闭羊城海关,不再维持一个衙门,这都不是他们关心的事情,对百姓来说,虽然外番商人来得少了,但码头却依旧忙碌,这也就够了——说起来,本土的商船还比从前要多呢!毕竟,从前外番的商船直接在羊城港提货,羊城港这里的本土商船,集中力量进行内河航运即可,但现在,外销货从各产地贩来之后,大商家还要组织着,把货从羊城港送到新安、壕镜去。 除此以外,客运海船的发展也是十分蓬勃的,广北还罢了,那里的百姓便是要去买地讨生活,也不用反而来羊城坐船,他们自己汕州就有船去买地,除此之外,广中、广南各地的百姓,不管是下南洋还是去新安、壕镜或鸡笼岛、云县,都要来羊城港坐船,人数之多,足够让两边定期对开航班了! 许多往年只在西江水系行船的水手,便是在这样的需求之下,开始尝试着跑海船,除此以外,还有许多从川蜀一带迁徙来的船工船匠,也是在买地这里开始学习着跑海船的,于是羊城港这里时不时地便多出了些川蜀口音,最北的还有辽东靠海港口的老船夫,也有辗转到最后来跑对开海船的,只是北方汉子实在是怕热,一到夏日,白日里就和个死狗似的,只想找树荫躺着,除了挥蒲扇之外,什么别的事情完全都不想做,只有到日落西山,那股子逼人的灼热稍微消退下去了,才能逐渐恢复精神,坐在一起吹几句牛。 “你侄儿上船了没有?还是让他上船来!现在和往年不同了,凡是能跑船,那就没有吃不上饭的,各处都是缺吃水上这口饭的——你瞧吧,光是羊城这边就是做不完的生意,这还是第一波呢,以后还有的,闽西那里也是,船都不够用了!全都是去鸡笼岛,下南洋的,船费还是官家结算,绝不拖欠!这生意且得做个五六年的呢!” “都是客户人家啊?” 在这两个辽东水手旁边,有一个黑瘦的人影坐起来了,他的官话说得不太熟练,还有些白话的腔调——不稀奇,羊城港这两年最时兴的就是学官话,很多人家都有意无意地比着买活军对百姓的要求,先行靠拢:学拼音,学官话,学算数…… 甚至很多街坊,都半公开地率先组织起了免费的扫盲班,这是完全自发性的,没有买活军的身影在里头,多由街坊中因跑船行商而较为富裕殷实的人家出资,教材在羊城港这样的地方也很好得,百姓们上课是很踊跃的,有些有心上进的年轻人,已经可以自如地和外乡人对谈了。如今,在港口这里,天南海北的水手居然没有一见面就打架、喝骂,而是互相攀谈了起来,不得不说,在从前的羊城港几乎是不可能出现这一幕的。 “可不就是敬州那里来的客户了——这些时日,敬州方向真来了不少人!” “买活军已经把那里打下来了吧?不知道会不会继续南下呢!” 这本地的水手,话里带了一丝憧憬,但不算太急切,因为他若是很急于去买活军那里,随时都是可以动身的,如辽东水手所说,现在吃水上饭的人,在买地非常好找工作。他之所以留在本地,自然是因为有牵挂,而且现在的日子也还算好过,所以求变的心思不强。 不过,显然他对买活军的到来也抱有一定的期望——并且丝毫不认为本地的武力可以抗衡买活军的天兵。至于说敬州的战事,在这里便只配得上廖廖几句的八卦了,拆围屋也是一语带过,这里反正又没人住围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无关痛痒,他们关注的只有来到羊城港的源源客流,“之前那些时日,敬州来的人倒是不出海的,多都在本地投亲靠友——好像也有去买地那里干活的,怎么这批人全都上船了?而且还啼哭个不住?” “这批都是罪民,要远迁去海外的,这是从羊城港上船的第一批——人太多了,泉州、汕州、东山,全都塞满了,消化不掉,这是第一批从羊城港上船的,以后还有呢!说是几年的生意真不骗人。” 这就是远迁千里这一句话,落到现实中的样子了,仅仅是闽西-广北一线的村寨,便制造出了让客船难以承受的人潮,这还是敬州州治周围的村寨大肆钻空子,免去了迁徙,其余县治后知后觉,疯狂有样学样,仅有一些被栽派了‘罪寨’名声的寨子不得不全员迁徙的结果——当迁徙人口总量上万时,对于如今的海船客运便是很大的压力了,羊城港水手稍微盘算了其中蕴含的商机,便是咋舌了,“这些人迁徙,全都是官府出钱吗?买地的官府可真有钱啊!这船票不便宜的!依我说,这里好些人便是把他们自个儿卖了都不值得船票钱!” “那可是六姐的官府,还能缺钱了?” 一名辽东大汉便自豪地说道,另一名则笑着捅了他一下,“不是,船钱官府补贴一部分,另一部分都是拿留在本地的家当、田地抵价换了的!” 本地水手也就稍微松了一口气——这还稍微能理解些,否则,这爱好可就令人费解了,买地的女军主,闲来无事喜欢把人迁徙着玩?那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她倒是高兴了,百姓劳民伤财、骨肉分离的,还白花这么多银子……可不是只有昏君才这么做? 虽然现有的解释,只是澄清了没有白花银子,依然是让百姓骨肉分离、背井离乡,但这样的事情就很好接受了,因为自古以来,官府都是扮演着这种逼迫百姓背井离乡、应差应役的角色,大家都很习惯了,至于说深究缘由甚至打抱不平……谁有这个闲心呀!自己的日子且还过不完呢。 这不是,一听说接下来的客运生意,显然要迎来一大波爆发,小水手便立刻兴奋了起来,搓着手又和两个大哥聊了一会,出主意让他们尽量多买些茅根、竹蔗带上船去:“你们这船女客多,体弱!心绪又不好,天气还这么热,一中暑说不得就没了几个,海运生意,还是和官家做,按规矩是下船点人头算钱吧?那宁可多花点钱,预备上这凉茶,中暑了就灌服凉茶,再用千金堂出的龙虎人丹、买地医院出的藿香正气散,十个中暑的九个能活!” 这建议很有用,正好是第一次跑南面航线的船家需要的知识,如此便可算是和两个水手攀上交情了,小水手和他们约了晚上去吃素酒——这两人都是买地的青头贼,臭规矩多,看来也是胆小的,都出了买地还不敢喝花酒——自己这里暂且告别了,一溜烟便跑回东家宅院里,和他禀告了起来,“东家,东家,您前日和三叔说,不知道那批阴好了的樟木,是造货船好还是造客船好——造客船啊!今日我在港口……” 现在,造海船和造河船该如何选,大家都是知道的了,虽然河船也是需要,但海船利更大得多。但货船和客船的排布仍有很大的不同,这小水手指手画脚,把客户人家迁徙带来的商机说得明明白白,还有后续的客流预估,都是一五一十地复述了出来,自以为能得东家的赞许,却不想东家虽然含笑点头,却是迟迟没有说话,他身边一个精干的管家倒笑骂道,“你这猴儿,都是假机灵,说这些干嘛呢!不是嘱咐过你了吗,见了买地来的水手,要先探听什么?” “探听他们会不会来打羊城!” 小猴儿一拍脑门,转身就跑,“我说呢!我也问了,被他们含糊过去了!我这就再细问着去——晚上我就不回来吃饭了!” 话音未落,人已不见踪影,那管家笑着摇了摇头,很快神色又凝重了起来,和东家商议道,“老爷您说,羊城将军府近日来动作频频,又收拢了水师,今日又来盘点了民船……他们这……到底是要守,还是要打呢?”:,, 623 买活军不来也得来! 在如今的羊城,满是紧张地打探着将军府动向的人家,自然不止这个船商,将军府出面盘点民船这个消息,一二日间便在城中商户家中传遍了,众人都是提心吊胆,唯恐将军府这是要打的意思,偏偏如今这羊城将军是新上任的,在城中人脉不广,众人多年来经营的老关系,这一两年间多已去位,一时间想要找人打探,都找不到合适的人脉,只好频频拜访友人,指望着能牵出线来,得些准话。 “何必要打呢!真是的,听青头的朋友们说,这一次买活军打汕州、敬州广北一线,出动的都是新兵,去年在美尼勒城灭了弗朗基人的老海军,压根没动弹呢,还在鸡笼岛驻军,这里水师一动,六姐若是放出天舟来,羊城这里怕不就是下一个美尼勒城?” “正是这个道理了!可千万不能见买军现在三线作战,便以为有了可乘之机,广北那样的乡下地方,传檄可定,杀鸡不用牛刀!主力都还没动弹呢,若是想要乘着他们出兵,后防空虚去打福建道,那就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便是朝廷也不会支持吧!惹恼了青头仔,不给送关税,不给运辽饷了该怎么办?就算能收复一二失地,难道还真能拿下新安、壕镜不成?都不用出动鸡笼岛的海军主力,就说新安、壕镜的港卫队那都不是好惹的!还是大家一起平安发财是真!” 不愿打,这是羊城上下官民最朴素的愿望,主要的原因自然是长期来看,此战是必败的,即便取得了一点点战果,等到买活军腾出手来,面临的必定是更猛烈的报复,除了劳民伤财,折腾百姓之外没有任何的作用。甚至很多人都怀疑,羊城将军府倘若主动出兵,主要的目的也根本不是和买活军打,而是以出兵为借口搜刮民脂民膏:要出兵,军饷不够,本地的大户总得表示表示吧? 没收一些民船来运输军需,等到回师时报个遇损沉没,转头去鸡笼岛叫卖了,船东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自从买活军崛起,海运昌盛,海船的价格涨了又涨,出兵一次沉上几艘军民船只,就足够羊城将军吃到下辈子了,这么一想便可知道,他要打自然有他要打的道理在的。 而羊城港的商户不希望他打,甚至,如果买活军大军压境,还强烈地希望羊城直接投降,也有自己的理由:船厂开设在羊城,这是无奈的事情,毕竟新安、壕镜地方有限,食水都要人送,开造船厂的成本要比在羊城高得多,绝大多数商户都和船商一样,在本地有不便搬迁的基业,在如今这个时点也很难变卖,所以,咬牙投奔买活军,这只是最后无奈的选择,在此之前,他们还是很急于打消城中现在逐渐浓郁起来的战争氛围。 自然,在所有的殷实人家中,最着急的就是船商了:民船可以悄然离港,但船厂里存的阴干木头呢?造船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每一年都要为未来数年做准备,这些东西一旦被将军府吞没了,他们便是元气大伤,很可能会成为几年间羊城这里沦落的第二批富户—— 第一批富户,是新安、壕镜开港后,原本凭借过硬的关系公然逃税的大外贸商,两个港口一开,羊城这里外贸衰弱,他们去新安做生意,并无特殊待遇,便拼不过从前在他们底下艰难求存的小商人,且因买地向京城解递关税分成后,羊城港‘真实应税额’,完全暴露出来,和每年的解递额之间差距极大,不可避免的,迎来了一次规模浩大的官场清洗,原本的靠山一倒,这些商家也无法在羊城这里拿捏小商户,一两年内,生意便纷纷衰减到了极点,如今已经陆续离开这个行当,飞鸟投林般各寻生路去了。 在当时,船商是笑看这些外贸商的兴衰起伏的,并且还有些‘稳做钓鱼台’一般的庆幸,买活军重海运,对船厂来说自然是极好的消息,这几年间,他们也是赚得盆满钵满,生意规模都扩大了几倍,祖宅、宗祠都是整修得光鲜亮丽的。 说起来,因买活军号召分家的决心十分强硬,这一点和广府道的民情极度不符,原本众船商还乐见于买地、敏朝相安无事的局面,若是要选,更情愿羊城港还在敏朝手里,可这会儿,哪怕买地刚闹出了强制毁屋、分家的新闻,把自己对宗族的反感推到了最高点,可这些有了钱便舍得修宗祠的船商,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尽快把这个羊城将军撮弄走,让买地快些入主羊城—— 他们情愿分家,也愿意老老实实的做新式账本,交保护费,对这种朝阳产业的商人来说,税赋根本就不是问题,甚至于给吏目官员的打点费,他们也认为是可以承受的,问题是,他们绝不能时常地处在被强行勒索走大半身家的风险之中。 哪怕买地要从利润中分走三成、四成,在快速扩大的生意面前都是可接受的,但羊城将军府想要借着备战的机会夺走海船,那就决不能接受了——很多船厂一年也就只能交付两条船,夺走一条就是一年白干!两条都夺走了,船厂黄铺,东家负债累累,那都是可以眼见的下场! “买地在广北的战事,似乎已经到尾声了,至少是已打通了韩江通道,说是之后会有不少广北的乡客到羊城港来坐船,都是分家中定下来要迁移到南洋去的。但并没听说他们要从羊城港往上游去运军需,可见战事至少是结束了一大部分——我前些日子从汕州过来,汕州那里也是客船多,货船少,都是往外运人的,看来,大军可能已经撤回闽西去了。” 羊城港这里的消息,和敬州比,灵通了何止百倍?甚至于比京城还要更灵通得多了,只要云县的报纸一印刷出来,就会有上万份直送羊城港——贩来多少都是可以卖得掉的,因为羊城这里还可以往各地去分销。 因此,羊城港的船商可以从报纸上知道,此次买军出兵的原因、范围以及目的,同时,虽然报纸上没有提到出兵的数量和具体地点,各地的港口也会有千丝万缕的线索暗示,买活军的水手会透露,海军主力尚在鸡笼岛——‘听说这一次出动的新兵多些’! 而这些从福建道港口沿岸过来的弟兄们,也能从蛛丝马迹观察到战事的进展:广北是拿下来了,而且毫无意外的又是大胜,买活军再一次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把这些盲信魔教的祸根子围屋,一举全打掉了,敢于反抗的刁民则一如既往地被强横处理。甚至敬州那边还传来了神神叨叨的传说,说什么天罚,大水淹乡兵之类的…… 除了祖籍敬州的船商要打听细致些之外,其余的船商们只觉得痛快——本就该如此快刀斩乱麻,船商一般都有几艘船出海,在海上抱团,跟从的老大就是要心狠手辣、杀伐果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买地施政的风格很合他们的胃口,倘若婆婆妈妈的,这些匪气十足的船商还没有那样归心呢! “就是这样干脆利落,说什么就是什么来得好!比起说一套做一套,钱都送不出去的那种,还是跟着买活军干舒坦!” 确实,他们倒是也想给羊城将军送钱,先送一笔,能得个准话,到底是要打还是要守,是不是想要钱了——若是想要钱了那就再送一笔,您别征用我的民船了行吗,想要钱直说大家都好商量。可将军府自矜身份,瞧不起小商户,管家言谈之间傲慢至极,这如何不让人窝火?一帮子开船厂的兄弟,聚在一起时都是羡慕回乡探亲的屈大胡子,道,“屈大哥是有决断的!早一去鸡笼岛,如今都是大吏目了,强似我等在羊城受这鸟气!” “就是!屈大哥,跟着买活军做事,滋味想必不差吧!” 被这十余船东众星捧月般围在当中的,正是船商屈大胡子——他就是在前年买活军收复壕镜,树立民族概念时,因一股豪气,自行驾船去新安给买活军助阵的船东之一,当时同去的还有一二十弟兄,前年起便陆续都把家当迁走,屈大胡子也从本家分了出去,到鸡笼岛买活军官营的造船厂中做事。 他家世代造船,确实是有真本事的,买活军那处又是求贤若渴,不过两年功夫,手底下已经管了五六十号人,不但如此,还被专门学校聘为老师,在鸡笼岛船业里已经是立下了根基。这几年间,多有兄弟子侄前往投奔的,算是圈子里通往买地的一条渠道——羊城这里的船商,和买地其实是非常亲近的,便是因为造船厂这个群体彼此联络紧密,他们多有师兄弟已经去买地谋生,自己也算是半只脚跨到了买活军那边了。 在买地的造船界,屈大胡子不算是身家最丰的,但职位最高,按老眼光说已经是官家人了,因此,他虽然投敌了两年,但众人却对他越发客气,书信往来也一向频繁,这一次也是恰好,屈大胡子来羊城港买阴成的木头,刚才一到,买活军就出兵了——一时间便不好再乘船回鸡笼岛去,毕竟双方开始交战,羊城港这里虽然没有停发去新安和壕镜的船,但却是不许鸡笼岛的船直接靠岸了。 自然了,这一点不妨碍屈大胡子在羊城港吃吃喝喝,继续走亲戚,乃至今日和一帮兄弟们聚会了,羊城虽非流官完全被架空的地方,但一样也有人口太多而吏目太少的烦恼,一个数十万人口的大城市里,和买地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实在太多,想要搜捕、限制何其难哉?也不会有任何效果,因此倒不如继续放任自流了。两年功夫,羊城官场还没有形成新的秩序,官员们自己的事情还搅不开,就是羊城将军府盘点船只是什么意思,督抚衙门都还完全不知道呢,一时且没闲心管这些。 “不瞒兄弟们说,我屈某人落草至今,快三十年的功夫,真正做事爽快的也就是在鸡笼岛的这两年了!且不说什么上学的事情,只说这开厂子、做生意,买地的滋味当真是要比在老家好得多了!” 屈大胡子虽然囿于买地的卫生条例,还是把胡子给剃了,还剃了个光头,日常拿红布裹着,越发有江湖气,但只看他红光满面、谈笑风生,便可知道他的日子过得着实不差,这些船商见了,个个都是羡慕,也有当即便表态想要跟着屈大胡子去鸡笼岛,造‘机械木船’的,也有些人舍不得家业,试探着问屈大胡子,买活军这一次究竟来不来取羊城。 “这却不知道,买活军军纪十分严格,重要军机肯定是不会外泄的。” 屈大胡子在这件事上,倒的确知道得不多,而且他离开得早,很多事还是本地兄弟打探了和他说的,见众人都问,便也绞尽脑汁回想了半日,才道,“不过,要我看,可能是不来打羊城——来打羊城必定是要海战的,羊城这里船还是有一些的,既然如此,我们造船厂不可能丝毫没有风声,岛上多少也能看出来一点的。可就我离开时,岛上还是风平浪静的,这般说来,这一次应该是不取羊城了。” 确实,这个道理老于世故的百姓们都是明白的,出兵之前,必定有征兆,备军需、整修军舰,这都是瞒不过船厂的事情,众人听了都是点头,也有一二人十分失望——小猴儿的东家张朋就是如此,席散了之后,他又带了一个心腹弟兄回家,还把管家叫来,和他商议道,“我们都知道的事情,将军府不可能不知道——明知买地不过来,还在盘点民船,那就是他想主动打出去,阿弟,我们这里得了准话,三艘成船怎么都要征调去一艘的!我看,这船给出去了就回不来!你手里有四艘,你这里消息如何?” 被他点名的刘阿弟,面色也是不好看,比了个二字,“四艘里要抽两艘,我送钱去都不收,胃口太大了。” 送钱不收,不是清廉,而是那点钱不够满足羊城将军的胃口,他吞没民船私下转卖,获利极巨,哪里是百十两银子可以满足的?张朋在花厅里来回打转,和刘阿弟一起都是愁眉不展:这对他们的生意是极重大的打击,不比之前席上其余豪商,船给出去也就是伤筋动骨,过段时间还能痊愈,她们这样新发展起来的小厂,很可能会因为这损失而无法经营,甚至牵连阖家倾家荡产。 但若说要提前乘船逃去买地呢,却又心有不甘:这一走,木头全便宜别人了。这也是一笔极大的开销,更不说船匠不太会跟着走,便是到了买地,想要东山再起又哪是那么简单?张朋咬着牙转悠了半日,猛然下定决心,抬头道,“阿弟,你我过命兄弟,再加上忠良,我们三人今日便推心置腹地说几句话了——如今这局势,不可再随波逐流了,我等须奋起一搏方可,买活军来,这是最好,买活军若不来,我们也不能再留羊城了,还是要做好去买地的准备!” 刘阿弟何尝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他在羊城的财产更多,更希望买活军来——买活军除了对田地很看重之外,对于工商业倒的确不怎么盘剥,这一点他是知道得极清楚的,尤其是造船业,买活军还会给予扶植哩,听了张朋的话,先是一阵振奋,后又颓唐下来,道,“买活军大军若来,何须兄长你言语?我也一定是投诚一员,里应外合,搏命去开城门都做得出的,但他们便是不来,我们有什么办法?若说要舍下基业去买地,那,那……” 显然,他还是十分不舍的,张朋点了点头,并不游说刘阿弟和他一起走,而是忽然转开了话题,“买地此次出兵,是为了绞杀真老母教——” 他突然压低了嗓音,在刘阿弟的惊容里,有几分诡秘地说道,“倘若……倘若为兄这里掌握了一条线索,可以肯定真老母教的教首,现在就正藏匿在羊城之中——” “你说,买活军会不会来呢?”:,, 624 长须仙老 若说这张朋是生搬硬造出一个真老母教的教首来,那就是高看了他的胆子,又把买活军的人给看得小了,他之所以知道真老母教教首的去向,说来还是因为自己的船厂——这几年来,造船业兴旺发达,使得船厂这里也有了信心,敢于在没有订单的情况下,提前造好成品船只,往外出售。 这在从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除了官营的船厂,会不断制造制式的鸟船、快船之外,一般的造船厂,有时甚至是来料加工的形式,是船东手里先囤积了一批木头,等到木头阴干到了年份,再请来船坊,商议着安排舱室,定下图纸,这才开工修造,要造一艘船,从开始攒木头到最后动工,快也要五年,慢则十年八年都是有的。 这其中的讲究,主要在于船的售价实在是十分昂贵,且市场极小,如此,这个行当对银钱的要求便高了,一些小船坊,根本没有实力囤积大批木料,并承受观望的成本,也就不说在没有买家的情况下自己预先造一条船出来,再去寻售了。 张朋这里,也是因为五年前买活军占据鸡笼岛之后,海运需求陡然井喷,处处都是要船,他在这几年间通过造定制船,多少也攒了一笔本钱在手中,对于将来海运业的发展也极有信心,因此这才试探着想要自己造一艘船出来,届时若是卖得掉那就卖了,若是售价不理想,他就干脆和一二好友合伙,经营起这艘船来,现在有了传音法螺,便是在夏季飓风季,近海的航船也能提早收到消息,入港躲避飓风,行船的危险性大大减少,而利润又是如此丰厚,也由不得张朋不心动。 这个念头,是三年前起的,其实到现在,哪怕不造船张朋也已经赚了——三年前他屯的那批木料,现在可是涨价了不少,屈大胡子还教他,让他不要在羊城卖船,开到新安、壕镜去,或者去云县,在交易所挂个号,花钱请人来评估质量,给出评语,倘若能评个‘质量优良’,比在羊城港多卖出一倍的价格恐怕都不是没指望! 如今这几个港口,天下豪商云集,不知多少能开私港的大户人家,来此处经营,交易所一手交易都是千两银子起,一艘船对普通商户来说,是极大的支出,非得仔细评估不可,甚至要十几个人合股才能买下,那决策、付款这些环节,自然也就难免拖延反复了,在这些大户人家这里,他们本就是有船队的,多买一艘,算得上是什么大事? 再加上这些大商人,现在又都缺船,就譬如说鸡笼岛的老地主‘十八芝’好了,如今还留在鸡笼岛做吏目的,大约只有一半,余下一半也不敢重操旧业,便都规规矩矩地做生意,顺便监督航道安全,还有些老船主,跃跃欲试,想要去扬帆从南洋再往南去闯一闯,他们如何不想要买船呢? 自然了,张朋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想要事先洽谈、收定金,出‘营造法式图’,他没那个份量,也不愿请屈大胡子牵线——这人情就欠得大了,等于是屈大胡子用自己的信誉来为这艘船担保,但他相信,只要先造好一艘船,开去新安卖掉,把张氏船厂的名气打出来,日后的生意就完全是另一番天地了。 是以,张朋对于自造一艘船,信心和决心都还是十足的,但到底是造远洋货船,还是近海的客船更有市场,这一点却还是十分茫然,也无人能给个准确的答案——他自小便是机灵变通的人,而且极爱看报纸,什么地方的报纸都要买来观看,专有一个小厮小猴儿,为他去港口等候各色报纸发售。 《国朝旬报》若是用驿站来送,到羊城都是三四个月后的事情了,反倒是和《买活周报》一起送来的版本要快一些,《买活周报》半个月可到,《旬报》则再加半个月,是海路从天港送到云县,再私下翻印需要的时间。 这样的私报纸,驿站外肯定是没有得卖的,都是在海港来卖,还有西江港口那里也有羊城本地的小报出售,这猴儿成年累月在各种港口到处钻营买报,人头也是精熟,张朋便让他着意和到港的水手搭话,问些消息,来决定自家到底是造客船还是货船,自己又突发奇想,给《买活周报》投稿询问,还想悬赏十两银子,好求个答案,如此,猴儿便时常是泡在各处港口的,时不时回家给张朋禀告最新消息。 也是因此,张朋估计是城里第一批知道敬州坏事了的人家,从敬州到羊城,走陆路是十分崎岖难行的,如有家人老小,过了韩江水道失修的那一段,到得下游,人烟稠密起来,也有了排、船了,便可坐船,只要盯牢了城里的西江码头,其实对于省内的情形便可尽收耳中。 小猴儿头几日刚回来说,这几日西江来的船不少,乘客多是满面愁容的富贵人,身上穿的多是锦缎,身子骨也壮实,都有包袱在身,有家丁护卫,到了码头之后,先是有人去报信,之后就有轿子来接人了——他和这些轿夫也是精熟的,稍微一问,就知道原来雇人来接的老爷,多是敬州人。如此敬州方向出事,岂不就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了? 因内河码头这里有了热闹,小猴儿那几日便专去那里转悠着,也帮衬着搬运行李,求几个赏钱不说,还好和乘客搭话。如此又过了数日,小猴儿回来时便说起了一行有几分特殊的客人——那是个仙风道骨,长须的老道,虽然把长须扎起来藏在了衣襟内侧,但小猴儿过去帮着搬行李时,偷眼还是看着了:扎起来都还到胸前呢,倘若放下来,岂不是要过腰了? 时人就算是留长须,一般也只是到脖子下而已,再长也很难超过锁骨,基本就自己断裂了,能留这么长胡须的,倘在荒山野岭都能被看成是仙人了,便是在羊城这里,也自然是要被目为异人的。 再看这老道,红光满面,童颜鹤发,虽然经过长途船行,但脚下极稳、步履轻捷,当真叫人忍不住称呼一声‘老神仙’——这老神仙很快就带上幂篱,被接走了,不过在码头上停留了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但却给小猴儿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回来和东家仔细描述了半天。 “按猴儿所说,当时他身边簇拥的旅伴,也都是敬州口音,他本人倒是说的官话,还有点北方的味道。” 张朋既然决心要拉刘阿弟入伙,当下自然是交代得仔仔细细,刘阿弟听着,也是面色变换,道,“长须仙老!这——这不是——” 两兄弟目光相对,张朋示意刘阿弟稍安勿躁,又说道,“再说接他们的人——当时码头上乱糟糟的,怕是谁也说不清,只猴儿是认出来了,那是孟老倌的弟子。阿弟,你也知道,孟老倌是什么人。” 刘阿弟如何不知道这孟老倌?他是内河码头的霸主,纤夫、苦力全都归他掌管,便连很多船匠都和他有打交道,因此船厂东家,很少有不知道这孟老倌的——都是吃水上饭的,他们也很清楚,罗教在广府道这里,信奉的人虽然不多,但却集中在了河道两岸。孟老倌就是罗教广府分会的大佬,正所谓,“绿叶红花白藕芽,罗教白莲是一家,罗祖是那红花顶,老母深藏白藕芽,这!这老孟,他这是作死啊!” 从敬州方向匆匆而逃,本地罗教的大佬出面接待,敬州又在查□□,而且逃来的还是长须仙老这个,近年来在广府道江湖中颇有些名气的老道,四面消息一印证,答案不就是明摆着的吗——敬州的所谓真老母教,长须仙老就算不是教首,那也肯定是重要人物!这个老滑头,一看敬州风向不对,就立刻望风而逃,带着他在敬州新收下的弟子,前来投奔他的老师弟孟老倌了! “但是——” 刘阿弟的眉头已是皱得极紧了,他好像还抱了万一的希望似的,追问道,“先不是兄长和我说的,敬州那边的消息传来,说是真老母教的祸首,是敬州范家,还真在他家的地窖里抓了一个道人吗?难道这竟是假的不成?” “老弟,你是第一次和白莲教打交道?”张朋也是一阵苦笑,“难道不知道他们虚虚实实、狡兔三窟的本事?依我看,范家那个道人,也不是假的,长须仙老更不是假的,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罢了,长须仙老我们不是第一次听说他的事了,他如何肯在举人府上吃喝供奉的?若是如此张扬的性子,他就不能从青州全身而退了!” 确实,长须仙老六七年前,在广府道这里显圣时,就有说过自己的根脚,确系是在泰山一带,他也时不时要返回泰山面见师祖,如此,他为何仇恨买活军,也就一目了然了——买活军身为如今最壮大的白莲教,却不配合别的兄弟教宗,席卷天下,反而严格限制其余教支举事,甚至和官府联手,平定去年的济州之乱,不知杀了多少仙老的徒子徒孙。他不给买活军添堵,义气何存呢? 前因后果,全都是严丝合缝,石破天惊的刺杀事件,以及席卷了之江、江阴、广府三省的追索余波,真凶居然就藏匿在羊城港里,甚至被张朋这个小船商给抓到了线索! 饶是刘阿弟也是冷静多智、心智坚毅之辈,此时呼吸也有些困难了,他不由得解开了领口的珍珠扣,又猛灌了几口冷茶,这才哑声说道,“如此还犹豫什么?兄长,这就立刻去新安求见官府——泼天的功劳在眼前啊!兄长以后,要造多少船没有?!还需要如此小心行事吗?” “阿弟,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张朋这里,先把刘阿弟的情绪给挑动得慷慨激昂的,自己却是反而保守了下来,摇了摇头,冷静地道,“我收到这个消息,已非一日了,你道我为何不去新安告密?” “却是为何?”刘阿弟的确不明白。“买活军四处追索魔教教首,若是知道就在羊城港,必定发兵来攻——啊!” 他也是一顿,随后面露深思,片刻后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此,我明白了——若是买活军真为了追索教首,不惜一切,打到哪里都要找到,那他们的水师没有理由不备战的。他们事前,可不知道教首就在敬州,若是教首在羊城,一路追查过来,他们怎么办呢?” “不错了!”张朋也是拍了拍桌子,强压着战栗,分析道,“是以方才在席间,我是反复细问大胡子,买活军当真是完全没有为海战做军备吗?既然他说鸡笼岛风平浪静,那么就可知道,买活军这一次本来压根就没打算打下羊城港,追查魔教,那不过是一个由头——用报纸上的话来说,不过是政治需要!对!只要需要,教首可以在敬州,只要不需要,哪怕真教授在羊城港,哪怕有人举报,他们也可以装聋作哑!也可以不来!” 如此,去告发长须仙老,对张朋又有何好处呢?就算买地私下派两个人来,入城捉拿走了长须仙老,他最多是积攒一些买地的政审分而已,但他的基业,他的木头和工坊还在羊城,是搬不去鸡笼岛的,反而会面临得罪孟老倌等人的后果。 因此张朋虽然知道这消息,但倘若买活军不来取羊城,他肯定还不如保持沉默为好。刘阿弟现在是完全明白了,当下也是连连点头,“若不是将军府逼迫过甚、虎视眈眈,此事于我等,还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给自己惹来这个麻烦!” 又沉思道,“如此,这事儿就有些棘手了,我们虽有长须仙老的下落线索,但他此刻未必还在羊城,就算他还在羊城,买活军也未必会提兵来攻——” “是了,以愚兄所见,想引买活军入城,不是去买地告密那么简单的——需要营造出一种情境,让买活军哪怕是为了自己的颜面,也必须强取羊城才好。” 张朋沉着嗓子侃侃而谈,显然对此事也是思量了许久:“倘若没有报纸,此事休提,咱们现在不如就扬帆去买地了,可正是因为,买活军已在周报上极尽渲染魔教可恶,又放言要追查到底,愚兄心底,才以为此事有一二可为的,只是该如何操办,我这里一人计短,还需要阿弟你与我一起,仔细参详啊!只是此事便能做成,也是极险,我这里也是犹豫不定——阿弟,你来说吧,若太行险,那咱们便换条路走,倒不必为了保住你我那些家业,搏命赌这一铺!”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立刻就激起了刘阿弟的血性:凡是造船的东家,不但冷静坚毅,而且都是有一股赌性,敢于长期承担风险——一艘船从攒木头到最后变成钱,中间的时间之长,行情之波动,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如果是那等软弱轻浮的善变之辈,在这行当里两三年就能把自己活活吓死。 试想,经过这样漫长的时间、巨额的付出,有时甚至是赌上了全副身家造出来的海船,甚至可能在第一次出海时便触礁沉没,于回本以前,每一次出海都等于是把东家的头挂到上吊的绳索里,直到平安回航才能从断头台上下来……连这样的风险都敢于承担的东家,难道会怕杀头吗?! “兄长,不必再试探我了,今为大计,愿赌服输,便死无妨!若是要坐视官府夺我船只,吞我木料,那——我宁死也要在他们脖子上咬一块肉!” 斩钉截铁的决断,从刘阿弟口中如石头一样喷了出来,他脸上最后一点醉态也完全消失无踪了,这个老练的小船商,面容如同刀削斧凿一般,冷硬而又坚牢,“我等便以此消息,博它一铺!” “好!” 张朋也是热血澎湃,拍桌喝道,“阿弟说得好!就博它个公平!” 两人本就是脾气相投、性命相托的老友,如今一言既成,也是相视一笑,刘阿弟便立刻冷静了下来,迅速问道,“兄长可知道那长须仙老住在何处,有没有再往外逃?” “既然知道是孟老倌接待他,他的行踪,其实便很好查了。”张朋也是有所准备,从容答道,“人还在城内,且已经又开始传道了,小猴儿已经在我授意之下,去跟了两次香坛——” 羊城港虽繁华,但对地头蛇来说却也到底不大,升斗小民,来去无人留意,但宅院深深的大户人家,那也是有数的,孟老倌的家产,不说张朋,刘阿弟都知道一二。 至于说长须仙老又开始传道,这也是他们白莲教一贯的胆大包天了,只要确保敬州弟子不在人前露面即可,长须仙老本人自然是不会乱说的。因此刘阿弟也并不讶异,沉吟片刻,便道,“既然如此,兄长,我有一计,或可让你我藏身幕后,将祸水东引,全由将军府出面来措办此事……”:,, 625 船商的自救 “买活军到底要不要来动羊城——怎么丝毫动静都没有,坊间却又有传说着要来打?敬州那里已经一塌糊涂了,难道买地就没想着来羊城看一眼吗?” 敬州大乱,潮州、汕州沦陷,此事在羊城当然不可能只有刘阿弟、张朋两人关心,除了‘老病不视事’的总督府之外,羊城内各大衙门也都是人心惶惶,有点儿不知所措:说来也是怨怪买活军,一向是说话算话的,几年下来,大家都习惯了他们的信用,对于和议也就越发信任了。 朝廷也是基于对和议的信任,才将羊城、广府道的人事进行调整,可天有不测风云,才调整到一半,新官还没站稳脚跟呢,就出了谢六姐遇刺的新闻,这下可好,买活军大举入侵广府道时,羊城这里许多官员都还没到任,被堵在半路上了,现在城里的局面不上不下的,想要出兵匡扶潮州一带吧,没有那么多人手,军备都不充足,可要是坐以待毙,那说出去也太蠢了些,哪有敌人的船队在家门口撒野还不闻不问的道理? 要开府库备战的话,知府现在还没到任,做主开库房的人,不必说那就是要对账目负责了,倘若亏空补不上,他得倒赔出去——当然了,要是会做账,那此事也不难解决,就把账做到备战里呗。 但现在最微妙的地方在于,没人知道府库的亏空到底有多少,也没人知道买活军到底来不来,这一仗打不打,要是买活军真来了,那一切好说,最后不管如何都能做出账来,可要是买活军最后没有来呢?开了库房,亏空又极多,多到无法用预防守城的开销来遮蔽过去呢? 没有人想为已经去职的知府接烂摊子——弥补亏空是上一任主官的活计,现在知府还被羁押在京城大理寺,等着此处盘点账目,点算亏空呢,他的管家倒是没走,还在羊城主持产业:默认的规矩,在交账之前,若将亏空厘清补上了,可以不予治罪,因此管家要等新知府来接印时,变卖产业,用这笔钱填账赎罪,帮助主人脱身出来。若是此时有个二百五,抢先开了库房,那管家可要笑死了——如此,岂不是帮先知府省了一大笔钱? 因为没人想做羊牯,所以府库是开不得的,羊城这里的防务因此也显得捉襟见肘,羊城将军府这里,如今也是坐蜡:新到任的庄将军,不得不组织人手抵抗,这是他身为守军的责任,但他初来乍到,除了亲兵之外,能依靠的本地军官极少不说,由于新知府没到任,没人能开府库,上一任羊城将军留下的武库物资又不充足,他不守城吧,那是他的责任,他要守城,钱从哪里来呢? 这样的困境,是摆在眼前的,而且上司也并不能及时给予帮助:很多人以为王总督‘老病’只是托词,是不愿介入到如今的乱象中来。但庄将军是晓得的,王总督的确病了——他有疟疾,这是多年的老病根了,这几日不巧重新发病起来,而且病情很凶险,的确已经无法理事,且随时有可能撒手人寰。 王总督不出头,他要钱就只能给朝廷写奏章——本来还能向临近的省道求援,但福建道已经是买活军的了,说实话,庄将军写给京城的奏章,他都很怀疑能否传回京城,他写了好几份,分头送出去,走的是不同的线路: 陆路经闽北上,多少年的老线路了,但现在闽西动乱,可能驿站会被封锁。 至于海路,也很难说,买活军在海上布下的几个子,可以说是完全卡住了广府道,羊城港出去的船只,根本一点主动性没有,若是买地不许羊城港船只北上,他们甚至很难找到私港靠岸补给! ?计算下来,也就只有从江阴往北面绕路去的线路,稍微有些希望了,不过这一来,奏章必定是要四五个月才能承交御览,至于何时再有回音,完全‘莫宰羊’,庄将军知道朝廷是指望不得的了,眼下局面还得自己设法,对于买活军的动向,也就自然十分关注了。 这一日刚去了港口,亲自点算了战船数量,又视察了水师,勉励了一番,这才回到将军府内,又招来心腹小厮问道,“我们来此半年,平日也让尔等卖力结交买地的朋友,他们如今是怎么说的?” 一时又着急道,“唉!打还是不打,怎地不给个章程!若是说要打,好歹也派几艘战船来,若不然,我等如何有征船出巡的借口呢?” 此时在堂内的,都是这将军的心腹人,闻言也并不讶异,他一贯信用的谋主黄师爷捻须道,“东翁稍安勿躁——今日,城中倒是有了些新鲜消息,先我等去点算船厂时,与孩儿们结交奉承的一个小船主,叫刘阿弟的,今日来将军府塞银子想要见老夫,倒是带来了一桩新鲜事。” “哦?说来听听。”庄将军一时也是起兴了,忙把茶杯放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又道,“若是来求情不让征船的话,先生还是少说。” 黄师爷笑道,“非也、非也,东翁心事,我尽知的,如何会传些这样的话来?此人竟也真不是为了求情来的——恰恰相反,他是来献船的!” “哦?” 自从将军府开始点算民船,府门处便是络绎不绝的访客,多数船东都是来塞钱说情的,花小钱买平安的态势,庄将军对此都有些厌烦了——城中其余衙门,也不乏有人去走动关系,但各同僚都是装聋作哑,这是为何?因为庄将军开不了府库,军备不足,就只能从城中大户这里下手,征用他们含水手在内的民船,否则打起来的时候船只不足,战败的责任谁来承担? 这是他秉公而行的无奈之举,谁反对,谁就要为他解决开府库这个问题,在王总督闹疟疾的当下,城中谁也没有这个身份出来打包票,因此庄将军的意图实际上已经得到了同僚们的默认,这官司就是打到金銮殿他都不怕的。不过,庄将军也是没想到,大家都是想着不给船的时候,还真有傻子‘深明大义’,当真是要把如今市面价都哄抬到了三千两左右的大货船,心甘情愿地献出来给朝廷征用? “这是出门被椰子砸到头了吧!” 他甚至开起了很有广府道特色的玩笑,众人也都捧场地大笑了起来——虽然羊城这里其实并没有几颗椰子,但黄师爷也是赔笑了一会儿,才道,“东翁有所不知,这刘阿弟的消息十分灵通,据他所说,他手下的船匠如今都在传说——真老母教的老神仙,长须仙老,正在羊城这里开坛讲道……他们已经去听了两次讲道,信徒众多。他是怕买活军一知道消息就要来取羊城,到时候他船厂里的木头都保不住了,是以宁可献上一艘货船,也希望能保住羊城不失啊!” “什么?!”庄将军听到这里,也是神色骤变,刚捻起来的凉果都有些拿不稳了,咕噜噜滚落在地,“真老母教的人,还——还真在羊城?” 黄师爷的脸色也不由得凝重了少许,颔首道,“他走后,老夫也遣人去向其余船东打听——这话不假,船匠多是吃水上饭的,信仰罗教者众多,红花绿叶白莲藕,罗教白莲是一家……船匠之中已经传开了,长须仙老就在羊城,已经开坛讲道,号召儿郎们和买活军拼了……这会儿已有好几家船东想要回乡下避祸——东翁放心,我这里也放话了,人走可以,船走那不行!” 长须仙老就在羊城,还开坛讲道了!怪不得这是敢于行刺谢六姐的魔教呢,真是胆大包天,买活军在外头满世界的缉拿,甚至不惜兵发三省,他还在这里讲道!这要不是此事和羊城安危息息相关,庄将军都得竖起大拇指,赞一声汉子! 然则,既然他现在羊城,且已经传出消息,那对羊城的官吏来说,这就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了,长须仙老不但在羊城,还如此高调,也就意味着羊城势必面临买活军无敌水师的压力——羊城是港口,买活军打羊城就如同打泉州一样,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大船开来,炮轰城门即可,只要把羊城水师赶跑或者全歼,余下陆上的力量不可能抵御买活军的进攻,而按照常理来说,庄将军不是殉城就得狼狈逃命,事后被朝廷问罪,结局也是可以想见的黯淡。 “这……看来是必须打了啊……”庄将军的眉毛也微微皱了起来,伸手又去摸凉果了,“不想打,都不行了……” “现在想不打,也不是没有办法——若是捉到了那长须仙老,提前递交给买活军,或许还是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将一场兵灾化于无形的。” 黄师爷也欠了欠身,安然回应,不过,他的语气细听起来确实有些古怪——这样的一个坏消息,黄师爷既然早知道了,其实应该立刻将刘阿弟留下,请庄将军回府细问才对,汇报这消息时,神色也应该更为凝重、严肃,甚至深藏着隐隐悲痛,毕竟这对才上任的庄将军来说,绝对是个极坏的消息,可这会儿,说到‘可以不打’,他反而有点可有可无、漫不经心的样子,不免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 “是啊,若是抢先把消息按下,不让买地立刻知晓,又在买地知道之前,把人拿住了送去,或许还是可以不打的。” 庄将军的语气也有些古怪了,嘴角一下下的翘着,牵着胡须上翘反而有几分滑稽,他和师爷对视片刻,忽地相于大笑,竟都是欢悦中透着庆幸,两人甚至还学着城里的新风气,互相碰了碰茶杯,一饮而尽,颇有些弹冠相庆的味道。 “还好啊,黄老,当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这要是,要是咱们还想着把这劳什子将军长长久久地坐下去——现在又是何等滋味?哈哈,还是黄老英明,若不是倾家荡产,谋了这个职位,如今我们还如何有这个翻本的机会?” “正所谓风物长宜放眼量,东翁原便是钻了牛角尖了,肯用老夫此计,如今岂不是天地皆宽,东翁可还记得老夫所言?这年内,广府必有战事,届时便是东翁金蝉脱壳、逍遥海外的机会——” 庄将军哈哈大笑,百忙中还记得提了一句,“自还有黄老和兄弟们。” “不错,不错!”满花厅七八个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面上都是窃喜之色,齐声赞颂道,“黄老果然料事如神,真乃我们庄家军第一白羽扇也!” 当下,这帮人互相赞颂,又期盼前景,都是喜之不禁,似乎简直盼着打仗已是许久,这荒谬的一幕,足足上演了盏茶功夫,庄将军才是止住了笑声,又自感慨道,“说来还真多亏了庄那贱人,若不是她心毒,断了我等投靠买地之路,倒也下不得这个决心——” 提到庄,厅中人人都有憎恨之色,都道,“这毒妇迟早有她的报应!” 庄将军也是哼道,“她如今在买地,倒是得了意了,今日捐五千,明日捐五万,还不都是老子的血汗钱,这钱怎么来的,她不晓得么?真把自己当什么体面人了?此仇不报非君子,今日既有了出路,来日等脱换了身份,我等必留下后手,把她给好生收拾了,方才称我的心意!”:,, 626 将军的自救 好在这是在花厅之中,话也不传外人之耳,否则,这话若是被刘阿弟等消息灵通的船商听去,一听到这庄的名字,只怕是云里雾里,只当这庄将军和买地财政部部长庄素之间,原是族亲——便是买地的情报员,听到了这番话,也是很难把庄和买地哪位名女人联系在一起。那庄,其实现在也早换了名字,虽然还有庄夫人的称呼,但对外都叫谢念恩,除了那些和她一道去买的老朋友,还知道她的底细之外,也就只有原主庄将军这里,才用这个名字叫她啦。 在外人看来,云里雾里似乎十分耸动,此事的个中缘由,说来只有自家人知晓,还要上溯到三四年前,谢六姐发‘庇护令’,号召天下女子,走投无路者可投奔买活军—— 这篇文章,最早便是在姑苏掀起了极大的反响,余波到现在都没有止住,一向是软红十丈的姑苏城,如今却是风流云散,人丁比前些年足足少了两成,尤其是风月业,整个行业几乎完全被毁灭——到最后,就连老鸨都不敢在此地存身了,不是设法逃去买地,就是到外地投亲。 没了经营人,也就剩下少许半掩门的表子,还留在姑苏未走,但也只是勉强支持门户,以州府本身来说,再加上了纺织业受到买地极其严重的挤压,织户纷纷南下,整座城人烟稀少,憔悴黯然,不过是数年的时间,已然颓势尽显了。 一座州府的没落,牵连者甚众,阶层无分上下,影响也有大有小,只是有些人家立刻就显露在外,或者被牵连得极其严重,而有些人家尚可以略做遮掩罢了,就说第一批逃走的女娘好了,并山园王家,不过是走脱了三个女娘而已,除了对名声的影响,财务上几乎没有任何损失,甚至还因此对买地多了些注意,之后陆陆续续,还主动送了子弟过买地读书。 便是那三个女娘,也有两个重新和家中联络上了,只是最小的那个,改名换姓,和家中反目成仇,其余丫鬟报喜、小姐王琼华,和家中也恢复了书信往来,报喜的干娘甚至还跟着王家过来读书的少爷小姐们也到了买地,时不时地会请她们到宅子里吃顿饭,并赠予一些零用钱呢!王琼华这里,虽然对父母的态度还是淡淡的,但她兄弟姐妹来了买地,彼此间联系得也还是多的,闲了一起出门游玩,关系甚至比在姑苏时还要更融洽得多。 这是影响小的,影响大的,还真有因此家破人亡的,就说这庄将军吧,他算是影响最大的那波人了——他最宠爱的小妾,便是在庇护令发布伊始,就卷走了家中所有现银、珠宝,又变卖了家具,把家中所有女眷并家丁,全都卷到了买地。 时任苏松水师将军的庄大人,回到家中一看,府邸都快被搬成白地了!多年宦囊所积,几乎全都成空,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更有甚者,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水师将军逃妾一事,在姑苏一带被广泛流传,庄大人岂不是颜面扫地,赔了夫人又折兵,亏到姥姥家了么? 自然了,若是这庄,只是自己孤身逃走,倒也还罢了,不至于一提到她的名字,厅中这帮心腹家丁,人人厌憎——最关键是,她为了自己能顺利逃走,裹挟了府中大部分下人,而这些下人中,不乏有心腹家丁的内眷女亲! 说来,这也是各武将家中的惯例了,武将和亲兵家将之间的关系,一向是十分紧密的,将军府中不少体面职司,都是提拔了家丁亲眷来做,或有母亲、姐妹的,也偶有上了年纪的妻子进去充任管事——年轻的媳妇子倒是不多,毕竟家丁自己也有家庭需要主持,多数都是在将军老家置办家业,安稳一些,只有暂还没有自己家庭,需要依附着将军府寻找前程的少女,又或者自己家庭已经无需日夜操心,可以脱身的老妈子,才会跟着将军宦游在外,图那跟在主人身边更丰厚一些的赏钱。 而有了这些内眷跟在将军府里,家丁家将们作战时自然也更为勇猛——后方就是自己的亲人,不保卫她们保卫谁呢?有些懂事的,还会把自己的积蓄送到老娘、妹子手中,让她们代为保管,免得自己手快,胡乱就花了去。 因此,这庄夫人卷走了将军府的积蓄,损失的并不只是庄将军一人,心腹中几乎人人都有损失——且庄将军不过是走了个小妾而已,其余人却是和自己的母亲、姐妹失去联系,那种家破人亡,刹那间一无所有的感觉,岂不是刻骨铭心,叫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吗? 他们可不相信自己的亲人会随意抛弃自己——这肯定是被庄夫人威逼利诱,裹挟着一起走的,毕竟,当时那庄是占了大势,便有一二不愿走的,只要看了那出头鸟的下场,又何敢吭声,自然只能跟着一道而去了——有那不愿走,一定要留下,还威胁要去告发庄的老妈子,当即就被庄令人堵了口,绑起来扔到河里去了! 这些事情,有些是女眷们到了买地之后,学习识字,脱离庄掌握之后,陆续辗转给老家写信,这才传递到将军府这里的,还有些则是从走脱了藏匿到附近人家中的下人,后来寻访回来后听说的,若说凭据,倒是没有,也有听说河里捞起过女尸,但因为将军府回到姑苏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当时城中极乱,那女尸早就被抛弃在乱葬岗,尸首被野狗吃了不说,衣裳也早被乞丐扒了,因此,就是想要认尸也无从认起…… 至于当时被抛下水的老妈子到底是谁,有好几个说法,目前都没有完全对上——将军府里的老妈子有许多,并非每个都有亲人,但到现在还没和亲人取得联系的老妈子也不少,所以几乎每个女性长辈被裹挟而去的亲兵,只要是还没和她们联系上的,都畏惧死的是自己的亲人,对于庄又如何能不切齿痛恨,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呢? 至于庄将军这里,他所愤恨者还有一点,却是只有他和黄师爷所知了——庄到了买地之后,又是捐款,又是要开厂子,动作极大,手笔也大,不断为自己邀买名声,活像是九世善人转生,错落在他这贪官污吏家中,被他强占了美色一般。但却只有庄将军自己知道,这钱里起码有一多半,是庄打着他的名声聚敛而来的—— 他自己公务繁忙,奔波在苏松之间,也是一介武夫,对敛财的细致手段所知不多,也就是吃吃空饷而已,其实不善于理财,若不是庄出面,包揽官司、私放印子钱,又是强买强卖,索要干股、吃分红、要孝敬,在水师将军的职权范围内,把吃、拿、卡、要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极点,她哪来的家当可以带走呢? ——或者说,如果不是因为庄因善理财,逐渐受宠当红,在庄将军手下也算是位高权重,本身就拿捏有一批心腹人,就算是将军不在城里,她一个小妾,是怎么有本事把阖府大半家人,连着钱财全都卷走,而不是立刻就被下人们锁拿关押,等待将军回府处置呢? 痛定思痛后,再回想这一切的起因,说来和黄师爷倒也是有关——庄将军不善理财,就那点子吃空饷的所得,孝敬上官尚且不足,要再敷衍家用都是吃力。一般武将遇到这样的情况,都会请教谋主,图谋些钱财来大家花销,但庄将军这里,黄师爷虽然屡试不第,但却不合偏偏还有一股子文人的傲气,对于钱上的事情,不愿意沾手,一推三不知,庄将军正妻又不在本地,而是在老家侍奉老人——一大家子人等着花销那!做官倘若不能寄钱回去,反而还要问家里要钱,那这官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矛盾,庄将军从友人那里得来的瘦马,便逐渐应运而起了,此女机灵大胆,又善于媚上,因是瘦马,不记得原本姓氏了,原本只叫素儿,跟了庄将军之后,得他的喜爱,便乘势从了他的姓,又因为自称女儿,便改名叫庄,从此更得信赖。庄将军自从把家业逐渐交给她打理,便很少缺过钱花销了,甚至还有积蓄可以寄回老家,让妻子买房置地。 他这里有了钱,好给上官送礼,逐渐步步升为水师将军,而庄也位高权重,在官邸这里,人人呼为夫人,和明媒正娶的大太太也差不了多少。既然黄师爷不沾手,她就差使家丁,以水师将军为名,继续在外敛财,不到数年间,积攒了好大的家业,一夕之间却又全都成空,甚至还要面临上官的责问,这一步踏空的感觉,让人如何能不憋闷甚至是吐血呢? 除了情感上的损失之外,更让人畏惧的则是前景的损失——姑苏这里,被买活军一闹,萧条冷清,市面上生意大减,不复繁盛,也实在是没什么油水了,而且还随时可能面临和买活军交战的威胁,水师将军不再是什么美差了。 而要说学着其余同僚,酝酿入买,这条路肯定是绝了的,这都不用聪明绝顶,只要略有脑子的人,稍一琢磨就能明白:庄坏事做尽,主持将军府时,手里何止一条人命?不管责任如何划分,她和庄将军谁主谁次,至少五成责任肯定是跑不掉的。毕竟,真要对质起来,许多时候庄为非作歹时,庄将军根本不在姑苏,说是他授意也未免太牵强,庄将军这里随时都能找出上百人证,翻出她翻云覆雨,最次最低也是助纣为虐的劣迹来。 如此,她想在买地继续发展,就不能容得庄将军入买,要阻止庄将军入买,最好的手段是什么?只要览读了买地的报纸,就可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抢先一步指使手下,以见证人的身份,去买地备案,把所有罪名全都栽给庄将军,让他一用原本的身份入买,便立刻要面临备案重罪的审查! 当然了,如果庄将军一意孤行,舍得一身剐,也要和庄同归于尽,那庄自己怕也是逃不脱,不过要达成这个结果,很明显需要的是比较公正的司法,而这一点恰恰是庄将军拿不准的:庄提早去了买地,大把撒钱,有头有脸,谁知道是否结交了买地官府的要员?她又是个美貌女子……若是又搭上了什么大人物呢? 总之,以他自小以来的经验,庄将军是不会信任买地司法的,如此,极有可能他一投买,便立刻被羁押论罪,而庄则逍遥法外,拿着两人一起压榨百姓得来的赃款大笔花销——便是他也惯于恃强凌弱,面对这样的设想,也依然不禁生出一种被冤枉了一般的狂怒,对这个结果,又怎能接受得了呢? 但,倘若说就此继续在水师将军的位置上消磨下去,显然也不是一条明路,眼见着这买活军如旭日初升,把江南闹腾得天翻地覆的,庄将军是丝毫没敢幻想他们会一直偏安下去,十年八年之内,姑苏总是要落入买活军之手的,倘若在此之前没能折腾出个名堂,等着他的还是蒙冤而死,让庄得逞的黯淡结局!?易穷则变,变是一定要变的,但该怎么变呢?庄将军却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问计黄师爷,恰好此时,黄师爷复盘下来,也觉得是自己虽为谋主,却失于傲气,不肯善尽其责,才让庄将军因窘迫而重用,反而不能约束,不知适可而止,使百姓受盘剥之苦,最后又肥了他人,自己东家这里丝毫好处没有,也是十分自责,于是便将往昔的诗书礼易,暂且放下,只论和庄将军的东主之情,沉思了十数日,为庄将军献上了一条脱身之策——也就是把自己的身份、身家彻底洗白,用一个全新的身份,进入买地,消灭所有隐患的妙计! 破釜沉舟,乘着老家地价还高,变卖庄园祖田,将所得全都贿赂上官,谋求动荡后,沦为二流的羊城将军职位,到羊城之后,大捞一把,领军出征,将战船、民船所有船队一切船只,全都私下卖给‘十八芝’中从事海贸的几个芝! 换得大笔金银之后,携家丁隐姓埋名,逃往东瀛长崎立足,若是能打下长崎,自封大名,那就更好,等买活军扩张到东瀛之时,再以长崎名宿的身份,光明正大投靠买地,再也不必担心被翻起在敏朝为官时的旧账,从今以后,就是买地一等一的良民!:,, 627 洗白策略博弈 还真别说,这条计策,看似荒唐,但其本身代表的一种思潮却并不算陌生——买地崛起,敏地暗弱,改朝换代成为每一个有识之士必须去面对和考量的问题,你可以反感,可以厌恶,可以对外否认敏朝国祚衰微,但倘若连自己都骗,那就很可悲了。 大家大族,在必然的前景之下,该如何避险,如何进行资产洗白,如何把自己和过去分割开来,不被翻旧账?各家的应对是不一的,有人和买地文艺界知名人士张宗子家一样,采取预先投靠的策略: 率先分家,把土地全都变卖,阖家迁居过来,并且依靠张宗子的政审分取得先发优势,就是有人来备案找后账那也不怕,第一,本家的政审分积累得很厚实,第一,在分家过程中,以往有些不怎么干净的族人也已经‘自谋生路’,消失得一干一净,想要找到他不容易,便是找到了,负责的也就是该族人自己,其余人家已经分家结束了,按道理很难再追溯过去,除非是官府有意要整一整这家人——但这不就到了看政审分的时候了吗? 任谁来看,这是最稳妥的策略,但门槛也高,首先要有人在买地积攒了政审分,前来接引,才能让一大家子人于买地落脚,并且各有营生——张宗子、沈氏姐妹、冯老龙等人,如今都成了宗族的骄傲,这些宗族让其余大族很是羡慕,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出头的例子,各大族才积极向买地派遣子弟,为的就是将来多条路子。 但即便是满足了这个门槛,有人接引,这也需要下一番狠心——完全变卖族产去买地,会不会太赌了一点呢?如果买地败落了,合族几百年的积累,是不是就付诸东流了呢?甚至,就算买地不败落,倘若忽然开始要翻旧账,要把所有的大族全都一网打尽呢? 发生在闽西广北的强制迁徙事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再加上买活军入主一地,必定是要拿本地的大族开刀,这几乎已经算是定例了,有罪无罪的,先查了再说,无罪也能给你查出罪过来。那么这些大族子弟不得不仔细考虑:如果将来政治氛围越收越紧呢?如果,以后打击的范围,从现有宗族中最大的一一家,扩散到了全部宗族,或者说扩散到了曾是大宗族子弟的百姓身上呢? 像是张宗子一族,虽然眼下似乎是融入了买地,但他们身上也始终带着绍兴张家的印子,这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倘若后续买地夺取天下之后,要进一步梳理人口,那他们便有被找后账的可能,虽然现在是说要查实了,但买活军的官府也是官府啊……官府的话,谁敢信实了,倘若有一天拿莫须有的罪名治你,你讨得到公道吗? 种种这样的顾虑,让很多老练的大户人家,还是想要换一个出身来迎接买地天兵——就算一样是有地的人家,但只要不是某地某家,再想追究前尘,想必也没那么容易了吧。而且,如此的做法,也是一举两得,还是在敏地这里保存了土地产业,不算是完全挪移到了买地那里去。即便是买地败落,族人还有田地在,依旧是有根基的。 这样的思想,不会在民间广泛流传,也很少成为百姓的谈资——这就像是后世的普通百姓不会关心大宗期货交割价格一样,有些东西注定是和升斗小民毫无关系的,一座小县里,有资格考虑这个问题的人最多不过是两三家,他们也不会作死了四处宣扬。对百姓来说,最大的也影响,不过是这几年来,很多人都吃惊地发现,江南这里,成片的良田都可买了,价格也远没有从前那样□□,这说明土地作为最恒久的一般等价物,其长远利益估值出现下调,原本的持有者们,已经开始调整财产结构了。 先行出售族产,再去异地置产、迁移,是一条思路,但这么做动静很大,因为很少有人能一口气吃下这么多的田地,一旦要拆分寻找买家,那就注定会闹得沸沸扬扬,惹来很多是非,现在江南一带流行的做法是进行田地置换——经过友人介绍,两家,甚至是三家、四家之间彼此调换田地,都是之江道、江南道的良田,出息差不多,但距离大概隔了三四个州县,在此时这已经算是很了不得的距离了,一般的百姓很难走出这么远,更谈不上认出原本也不熟悉的乡人了。 如此调换迁徙之后,新来的地主,也就抛弃了在原本田地上留下的糊涂账,或者还有更进一步的,那就是在调换田地的基础上再粗分一次家,这样一来,不论是强买田地也好、经营赌坊、放印子钱也罢……这些事情,现在已经没有被株连的危险了,经过迁徙、分家,原本出面操办这些事的族人,已经很自然的趁乱‘消失’了。 在新的土地上,和和气气地经营个十年八年的,一切全按敏律行事,所有活动都留有字纸证据……就算买活军来了又如何?进城后低价卖田、分家,这都是能得政审分的活动,没有了被追旧案的风险,还能多挣政审分,这样的好事儿,叫人怎不喜欢呢? 暗地里,这种预防性洗白身份的做法,已经流行了至少两三年了,越是靠近买地的府道,就越流行这种做法,庄将军身为水师将军,也算是跻身进入了州县上流,对这种做法还是了然于胸的,但这样的对策并不适合庄家—— 会这么打算的,那都是平时就比较低调,一切随大流的人家,虽然也触犯《大敏律》,有被买地备案追索、入城后盘点时告发的风险,但说实在的,触犯大敏律在如今的天下实在是非常常见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如果一切都在大敏律的范围内做事,那最多也就是裹腹,绝不可能发家——从这个角度来讲,天下宗族实际上普遍犯法。但不论怎么说,这些宗族并没有太出格的事情,至少手绝不会伸得和从前的苏松水师将军府那么长。 庄家这里呢,苏松水师将军府的事情,很可能已经被庄预防性的告发备案,黑锅在庄将军头上扣实,把自己撇清出去了,这是一,一是他无钱换田,毕竟换田、换身份还是有损失的,庄将军若是自认倒霉,换田隐姓埋名了事,他们家就真的沦为普通田户了,而若是用了黄师爷之策,绑架拐带羊城船队卖给十八芝,那这就是震惊天下的大案,庄将军不但要面对羊城民船船东的寻仇,还要面对锦衣卫的追索,以及(原身份入买的话)庄的栽赃陷害,他既不能入买,也不能去敏,那么等待他的就唯有在华夏沿岸近郊藩国中栖身这唯一一条路了! “长崎、琉球、那霸,都是可去的地方……” 毕竟是水师出身,对于海上动向,他们的消息还算是十分灵通的,“郑氏子弟举事不成,从长崎去鸡笼岛,又投奔六姐之后,长崎一带如今逐渐就有中华巨贾迁居而去,许多都是隐姓埋名,不知来历,恐怕和将军都是一个来路……” “真不知是如何穷凶极恶之徒,竟连国内都不敢呆了,要到藩国来刷洗出身……” 庄将军自己虽然也是在国内存身不得的,但他认为这主要还怪庄,他自己实在是逼不得已,因此对于长崎的其余华商,他是很有些戒惧的。黄师爷也认为,长崎是个好去处,但又不那么好,因为那是十八芝的地头,己方携巨款去长崎安家,有被黑吃黑的危险,或许可以换个地方,去高丽两大汉人道,又或者去琉球的那霸,“琉球虽小,却也是独立藩国,用了我等汉人衣冠,那霸一带也是繁华,百姓衣冠又比长崎一代所谓的月代头要悦目一些。” 为何去北而不去南呢?主要是南洋如今也是买活军的地盘,当地的华人已经被盘过一遍了,要再加入有困难,而北面这里,根据买活军的‘小冰河期’理论,未来数十年内,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发展,至少目前不是买活军战略的重点——其实就连朝廷,都是仰仗着这一点继续苟活呢,更何况庄将军一行人呢?因此,方针很快便定下来了:寻机卖船,去东瀛列岛,不论是那霸还是长崎,找一座城市栖身下来,稳守富家翁这底线,等候时机,若是时势到了,取下海岛,以岛主身份再投靠买活军,岂不风光? 不仅仅是庄将军,便连心腹众人,也都认为这是死中求活之举——不远扬海外,他们也根本无法接回陷在买地的亲人,在庄裹挟卷款之后,将军府实际上已经明确分裂为两个阵营,所有没被裹挟而去的从人,可想而知在构陷中都会成为将军的帮凶。 这些心腹,他们是不敢去买地接人的,生怕被钓鱼了,而跟庄去买地的扈从近百,被裹挟去而有强烈回归意愿的,大概是十七八人左右,她们也不敢反口指证庄——从信中可知,庄开了个服装厂,把她们都收留在其中做工,其实也等于是进行严密监视,便连寄信收信都是偷偷摸摸的,不敢被同事们发觉了。 便是要辞工出来呢,说实话,年岁上去了也不敢一个人孤身找回家来,实在是行不得路,双方通信又是非常不便,总之,如今的情况肯定是无法接人的,只能等去海外立足稳定之后,再设法联系她们了。 把其中种种利弊,都分析清楚之后,大家的决心也就都立起来了,首先第一步就是凑够给庄将军恩主,兵部王尚书的孝敬,庄将军变卖田产,黄师爷也友情赞助了一百两,凑够两千两银子,黄师爷亲自上京,请王尚书管家花天酒地了数日,便得了准话,去隆长寺刻书坊附近的书画铺子里,花两千两银子买了一张唐寅的画,送入王尚书府中请他品鉴—— 这件事就这么办成了,至于王尚书品鉴完了以后,用什么价格把它卖出去,是否卖回原铺子,这书画是不是真的,这不是他关心的事情,反正,王尚书雅好书画这是光明正大的雅癖,便收门生孝敬的一一卷书画,便被锦衣卫知道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两千两银子,若是从前远远不够,但这些年来,‘环买’地区的官职,远不如从前那样吃香了,尤其是水师将军,随时都有丢官去职,甚至是被问罪的压力,如今竟也给他们办下来了,庄将军虽然历经了小妾出逃的丑闻,但最后竟还升官晋职,当即就收到了苏松水师任上同僚、下属们的贺礼,小小回血了三百多四百两银子。 来到羊城这里,点算库存时,又笑纳了上一任将军的少许馈赠——他也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没有狠狠盘点军库了。虽然按理说这是短视之举,因为交账压力将会来到他这里,但反正如果一切顺利,庄将军也就用不着交账了,是以他没有丝毫的思想负担,十分爽快,还被盛赞了一番,很快就坐稳了水师将军之位。 说来,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他这里刚刚是坐稳了位置,就迎来买地出兵广北的消息——这岂不是正中庄将军的下怀?若是无事,盘点水师船只也罢了,过问民船就有弄权之嫌,也会受到总督府的警告,但如今可谓是天赐良机,不但总督疟疾犯了,眼看要不好,又迎来了战事,有了现成的借口,这里刚把民船盘点了一番,心里有了些数,就又传来了长须仙老在羊城的消息,而且,眼见的此事已经引起了船东的恐慌,为怕买军入寇,甚至是愿意积极献船,协防羊城! 天下还有这样心想事成的好事儿吗?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也难怪庄将军的嘴都要笑烂了,众人欢庆了一番,这才逐渐冷静下来,庄将军虽无经济头脑,但行军布阵多年,遇事还是有主见的,此时便沉稳吩咐黄师爷道,“夫子,今日首先便要确定两件事!” “第一,我等弟兄能吃下多大的船队,十八芝那里又要多少,我们自己带走多少,这一点先要算清楚了,收纳民船要有个限度,若是多了,于我等大计反而是个妨碍。” 这是有道理的,众人也都是点头,毕竟,庄将军的心腹班底总有极限,真要来两百艘民船组成的大船队,十八芝吃不下去不说,他们也不可能强行把船只递交过去吧,还是要以心腹班底能掌握的船只为限才好。 “第一,就更是重中之重了,”庄将军敲了敲桌子,强调道,“要立刻派出人手,掌握长须仙老的所在,随后卖力把这个消息往外鼓吹——既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长须仙老就在城内,买活军要打过来了,又不能让他被旁人抓到,直接递交给买活军——消息必须送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买活军要找的人在羊城港里。” “这羊城港,买活军是不想打也得打,不想来啊——也得来!”:,, 684 十年布局 “橡胶业目前算是初步打通了……” 如果用历史的眼光,来衡量秦紫素的‘鸡笼岛悟道’的话,由这个前宗教人士,现科学家,来踏出买地反神化思想的第一步,多少也有些必然性——正因为秦紫素曾经是个正儿八经的女冠,又有在民间显圣的经历,她对于宗教的本质,无形间已有了朴素的理解。一个曾经的同道中人,是永远不会真正的信仰什么神明,由她突破这一层无形的思想藩篱,也就是理所当然了。 不过,现如今,这股思潮,还仅限于她在笔记本上随意涂写的几句话而已,其余人对于这一晚的意义依旧是一无所知。这场神化与反神化的战争,最大的战场谢双瑶本人,就在距离秦紫素不到一公里的橡胶厂招待所里,整理着自己这两天的视察所得呢。“边际产物先放到一边去,橡胶轮胎、胶管,这两个重点一解决,交通和医疗一下就有质的飞跃了。至于说雨鞋、雨披还有橡胶封口塞这些东西,重要性没那么高,可以等到南洋的橡胶园出产之后,再进行大量生产,这几年先维持眼下的产量,作为奢侈品出售……” 当然了,作为一门新兴的产业,即便是扩大了产量,这些东西也注定不会太便宜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依旧会是百姓生活中较为难得的日用品。不过,这也是谢双瑶比较乐见的现象——她既然到处给人发钱,那肯定也要想办法回收货币,用工业品来换货币,比百姓自发地将货币兑换为贵金属要划算得多,这里牵扯到不少经济学的道理,是谢双瑶这些年结合工作自学领悟的。在买地没有自产贵金属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银行和消费来回收货币,这样市面上才不会老闹钱荒。 在买地粮、布这些基本民生产品的价格都不高的情况下,想要回收货币,就得培养百姓们消费的习惯——不要以为消费是人的天性,事实上,在数千年的时间里,占据了绝大多数人口的农民几乎是不消费的,除非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维持生活必须,又无法自产的东西,他们愿意用粮食去交换之外,其余一切在维生线之上的消费,都被视为是不良的习惯。 譬如说——一年买一身新衣服,一个季度,或者说一个气温段里,有两到三套衣服换洗……这在谢双瑶那个时代,属于极度简朴的表现了,但在此时,只有村里最殷实的小地主,才会有这样的消费习惯。一般的百姓即便日子好过了,也多有一年到头就是一件衣服的——天气热,就穿单衣,天气冷了就把这件衣服塞些棉花进去,扎个裤腰就算是御寒了。当然这是南方,若是北方的话,冬日怎么也要多备一件里衣或是棉袄,说北方的日子不好过,也有这样的缘故。 从前的日子不好过,手里钱少,衣服又贵,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手里钱多了,衣服也降价了,他们会不会改易自己的习惯呢?答案却未必是肯定的,固然有一些喜欢享乐,思想转变得快的农户,也学着城里人去置办四季衣裳,但害怕眼下的好日子难以持续,还是习惯性地为荒年储蓄,把日常生活中简朴克扣视为美德的百姓,其实仍然是占了大多数。 谢双瑶希望这些百姓能稍微地侵染一些晚敏江南的享乐主义风气,但要改动的,是对奢物的追求,或者说是改变对奢物的定义——比起单纯的追求华服美饰,把高科技产物视为最抬面子的奢侈品,其实是有助于培养整个社会追求科学进步的风气的。所以,就像是马口铁、玻璃眼镜、罐头一样,把胶轮马车、胶轮自行车收取高价,奢侈品化反而有助于其最后普及。 而且,这也等于是给买地新兴的富裕阶级指了一条明路——自古以来,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因为谢双瑶自己生活简朴,买地的富人也都小心注意,很少有人一掷千金的炫富,又或是蓄房置地奴仆如云……可如果说赚到钱了,还和没赚到一样生活,那努力赚钱的意义是什么? 必须得给赚到钱的人提供合法花钱,合法炫耀的途径,否则,必然有很多富豪去买地之外以在买地不合法的行为挥霍财富,这也是谢双瑶不乐见的现象,因此,她不但主持着,在早期把库存中的廉价工业品当奢物来处理,现在也还是少量出货,以高昂的价格卖着三合一沐浴露这种‘天仙玉露’来回收货币,而且,在本土制造业这一块,也不忌讳安排奢侈品的生产。 就比如说眼镜——就是回收货币极好的形式,现在一架经过验光磨制的眼镜,就好像后世一台手工定制的劳斯莱斯一样,能卖出骇人听闻的价格,而且谢双瑶认为这还是挺公道的,毕竟,劳斯莱斯和五菱宏光不都是车嘛,但眼镜可是买地的核心工艺,离开买地的验光手艺和玻璃工艺,可没有一个地方能如此大批量地产出眼镜,就算能找出天然水晶来墨镜,成本也绝对不低于买地的售价多少,而且视物效果绝对不会有这么好的。 眼镜、座钟、胶轮马车、自行车,这都是近些年买地自己的科技成果,正在不断地收割富人,回收着货币——这些东西,和建园林、蓄奴隶、讲排场等等相比,妙就妙在它并不会太妨碍正常经济秩序的运转,不像是买田地买屋舍,你买了就占了别人的地,座钟这东西,你买个一百台也不会影响到别人什么的,而把排场从出入时前呼后拥,奴婢迎候的气派,重新定义为‘佩买地墨(眼)镜,行七彩人生路’,无疑也能节省下宝贵的人力资源,现在的有钱人,只要一二马仔跟随,再戴副墨镜,脚下蹬个橡胶两轮车,依旧是人群中最靓的仔,可以满足虚荣心,但是对生产资料的占有和浪费,就要比从前少得多了。 重新定义奢侈……嗯,现在胶轮出来了之后,是不是也可以推个人力车了呢?但人力车一出现,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现在这种以健康有力为美的风尚呢?这种审美刚开始不久,还没扎根,就怕人力车一出来,大家都开始顾盼自豪招摇过市,之前崇尚锻炼的风气也会受到影响…… 算了,下一步还是推玻璃罐头做奢品好了——和灰蒙蒙的铁罐头比,玻璃罐头配上马口铁的旋盖,里头是糖水泡着,黄橙橙红艳艳白生生的各种水果,这卖相就不知多诱人,而且玻璃罐还能做装东西的器皿,自然要比铁罐头实用得多。再加上罐头其本身在这个时代不可取替的作用,接下来还是要大力推广罐头业。 嗯,这几年抽真空的技术有所进步,对罐头业是重大利好……要记得对真空技术攻关人做个表彰。若是没有他们,灯泡压根就没法自造…… 一项新技术的发明,受益者往往是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项目,尤其是抽真空机这样的技术,更是行行业业都能用上,谢双瑶写了一张纸条,提醒自己明天把表彰任务布置下去,又打开文档,检查着密密麻麻,简直让人产生密集恐惧症的思维导图——导图上的每一个节点都代表着散落在买地各处的科学攻关小组,代表着一项对于异世界的逆向工程,只要能有1的项目在未来十年内落地,买地的生产力就能始终保持相对全世界骇人听闻的领先。 “大工业时代吗……才刚刚打了个基础呢,不过,已经能看出威力来了,如果能在五年内落地化肥厂的话,那将是对旧世界农业的绝杀……” 谢双瑶在制酸业上打了一个重重的符号,列为下一轮视察的重点——稀硫酸、草酸、乙酸对于制备磷肥的意义她是完全了然于胸的,此外,还有有机肥料厂——这就需要蒸汽机的进一步小型化了,哪怕是有机肥,产业化也比村社集体堆肥要更省事得多,只是有机肥料厂需要的翻抛机、搅拌机,如果要全面应用在全国乡村,而不仅仅局限于交通便利的平原地区的话,那机器本身需要小型化不说,动力源的蒸汽机,造价要降、燃料利用率也要更高,才能把这项技术在全国范围内真正的落实下来。 嗯……这就又需要再增产煤铁了啊……鸡笼岛、吕宋的煤铁资源,在南部沿海几道是足够用了,现在买地还不太需要为资源担心,但谢双瑶现在做的是工业规划,这是以五年、十年为单位进行布局的事情,就像是橡胶业,布局十年才进入收获期,如果她想在十年后能给那时候的新占之地归化出工业区,那就有必要在此刻就形成大概的思路,后期才能从容进行产业布局。 但是,一旦想到产业布局,就又牵扯到另一个问题了——交通。目前为止,买活军可以说是个海权政府,或者说是一个极为依赖沿海水运的政府,真正用心打通了省内交通的,也只有福建道而已,但这是个不能逃避的问题,将来总有一天他们是要往内陆去拓展的,而一旦交通开始不便,政令的传达也注定会受到阻碍,到时候,施政的感受也会比现在更加滞涩,更加迟钝。要未雨绸缪地梳理内政,发展内陆,最大的难点就是交通——信息上,人员上的交通。交通通则一通百通! “电力!” 谢双瑶沉吟着先在纸上落了一笔:电力真是个好东西啊,让人喜爱不禁,又可以收割富户,回收一大笔货币,又可以部署在全国各地,让大家先感受到电力的美妙,同时又因为橡胶产能而完全受制于买地……而且,有了电力,不就有了—— “电报!” 她快速在后方加了注解,“——有线电报和无线电报,哪个条件更成熟,更有被逆向的可能?” 这就是个需要专门学校的专家组去论证的课题了,说实话,谢双瑶很害怕这些新生的专家被她给用得太过劲,用死了……不过既然现在没死,那就还得一边喂着粮草,一边往死里用。她写道,【电报解决的是信息的交通,而物资的流通的话……】 【三峡的航道,现在疏通得如何了?】:,, 685 从崆岭滩开始 “怕是装太实了!减点,减点!” “嗐,没事噻,书生老爷,不妨事的,我们苦力人,吃的就是这口饭,这有啥沉的噻?能挑动的!” “哎,这——不是——其实不着急——” “山阴晋阳县哟——百十里李家庄哟——” “再来一铲子,上肩走了!” “桂姐生得好哟——十人九拈爱哟——” “都到这边来!到这船来——这一滩的碎石子好,说不得一担能多卖几个子儿!” 天气已逐渐要冷下来了,若是以往,川江的航运也随之进入低潮,尤其是这几年来,纤夫不断南下,少人拉纤,在冬季枯水期,航运几乎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江滩两岸当然也就人迹罕至了,便是卖茶的摊子,也是收歇了寻别的买卖去。 可这个冬天却不同以往,眼看着水位已经落到了极下方,把石梁都快全露出来了,崆岭滩两岸,却依旧是人声鼎沸,随处可见穿着单衣,垫着海绵肩垫的苦力,把着两个担子,穿着雨鞋跋涉过浅水滩,把碎石子倒入下方丰水处的船舱里,接过筹码,又返回去再挑一担,口中还高声喊着川江号子,“出了一个桂姐女——生得好人样!” 这是川江号子中,广为流传的《桂姐捎书》,当然喽,一帮人扯着破锣嗓子,高低不一地喊着,听起来是不算是太入耳,但不要小看这种劳动号子,在拉纤时,它能组织纤夫一起发力,协调脚步,在这样人挨着人的运输队伍之中,它也能起到协调迈步,避免冲撞的作用。 这样蚂蚁一般头尾相衔的队伍中,每个人都负重数百斤,如果两个担子撞在一起,一个错劲是可能会让人的腰椎受到重伤的,甚至就此废了都不无可能,因此凡是集体劳动,地方有限的话,这些兼职苦力的纤夫们,便自然而然地喊起了号子。“桂姐好风流——梳了个麻花头——” “唉,这一担怕不都要有五百斤了!”在江滩上方,刚才被笑着叫做‘书生老爷’的技术员,却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身边的干事低声抱怨道,“何必呢!大概是估算过的,这些人干上六小时,一担子三百斤,差不多也能把这个滩给清完了。明日起自然又去下一滩,如此卖力,节省下来一两个小时也不够干嘛的,反而还会伤到了自己,又是何必?” “您莫跟他们这些粗人计较,他们没吃几天好饭,脑子不灵活,也听不懂算数,只是一心想着报效——我们川中汉子便是如此,得了买活军的好处,就总想着要额外回报,不然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来自万州的棒棒军谭老四,咧着一张大嘴,笑着用还有些口音的官话,回答着刚从专门学校过来实习的技术员,“就让他们搬吧!除了买地之外,还有谁待这些苦人儿这般慈悲?不卖些力气,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唉,行吧行吧。”技术员有些无奈地看着井然有序的队伍,似乎也被这股气氛感染了,想要下去帮上一把,但掂量了一番,却也知道自己恐怕适应不了众人一致的步伐,下去了也是添乱,便只得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叹道,“也不是不懂——你莫看俺现在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也是苦出身!” 他伸出手,给谭老四看了看自己手心还没有褪去的老茧,“也是握锄头握出来的,若不是六姐来了我们泉州这里,说不得也要被卖成奴才,当时六姐来之前,我们泉州闹旱灾,多少人家都没有吃的!天下各处的老百姓,都是一样的苦!” “我们万州的棒棒,也是多亏了买活军,才有个人样子!现在看着这些兄弟,就如同看着从前的自己一般!” 应和着他的谭老四,现在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受苦的人了,这个万州的前挑夫,早已不用把麻绳勒到胃里来减轻饥饿,一年多丰富的饮食,让他的脸颊丰满了起来,脸上也多了血色,身形更是从瘦弱却还勉强卖力气而导致的佝偻,逐渐地挺拔了起来,有了些铁塔般的端凝样子,他还留着寸头,但头发自然要比还在山城当个饿肚子的棒棒时,要干净多了,身上也穿了棉袄,脚下套的是橡胶做的长筒雨靴——这是买地特别支援运送给水利组的物资,专给下水清运碎石的挑夫使用,他们因为也要跋涉过来组织运输,因此也穿了起来。 这样一双雨鞋,市价要达到五两银子以上,现在却被拿来免费给挑夫穿,还有南面来的海绵干,也被发了下来,作为肩垫使用,除此之外,还有涂了橡胶的防水布背带裤,今日因为是浅滩就没拿出来用,这些都是外头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只因为心疼挑夫冬日涉水受寒,便免费借给挑夫……这样的深情厚谊,除了买活军,天下去寻哪个老爷,哪个衙门有这样的善心? 别人的善心,不过是灾年一碗饿不死人的稀粥罢了,那还是怕百姓活不下去,实在要闹事,这和买活军的体贴,能相比吗?买活军的善心,是在保证他们吃饱的情况下,还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待,希望他们能舒适一些,健康一些,活得长久一些…… 从来没被当成人看待的苦力,对于这种尊重是极为敏感的,他们虽然穷,但却并不傻,他们知道谁是真心实意对他们好,谁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因此,别看这些挑夫苦力,平时有多刁钻,想方设法偷懒耍赖,可在这件事上,却是个个用心,恨不得用一腔碧血来证明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尊重,偶然有人要作妖闹事的,便连自己的锅伙都不容他! 又有白帝城的白杆兵,三不五时地从县城里过来劳军,这崆岭滩的冬日水利,真可谓是群策群力、众志成城,民心上极为可用,工作效率,也让技术员屡屡吃惊,甚至叹息着错估了工作量,整个工作计划都该做出调整呢。 “其实这样看,我们至少可以少用二十人,匀出一些人手给三珠那边,”技术员小米,手搭凉棚眺望着远方的另一处石滩,那处也有一帮队伍在清理碎石,只是人数要比这里更少,“明日再划分一下吧,二十人是不好分,这两边不是一伙,那边是外地来支援的,自己成一帮,这边的人加进去,只怕是听不惯那边的号子,若是受伤了,那倒不好了。” 谭老四听了,不由咧嘴一笑,心中想道,“毕竟是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这个米技术,老成得倒也是快,才出来独立干了几日,见事便很明白了,那边是青滩的纤夫兄弟过来,他们自有他们的规矩,贸然加人,说不定反而还误事呢。” 他所说的青滩,也是三峡的险滩,三峡有名的险滩数不胜数,其中西陵峡这一段,名气最大的就是青滩、泄滩,还有眼下众人正在清扫的崆岭滩,这三滩各有各的险恶,都是不知葬身了多少船家冤魂的所在。 就说崆岭滩好了,这一段江滩,有三个暗礁堆,名为头珠、二珠、三珠,品字形排列,平时隐于水下,难以寻觅踪迹,可若是不知死活地直接开过去,船底立刻触礁破损。过了这三块礁石之后,还不算完呢,崆岭滩中部有一块大石梁,传闻中是一头野猪精在此地渡河未果,淹死之后化为了石梁,因此这石梁又叫‘大珠’,大珠把崆岭滩分为南北两漕,各有各的险要,行船其中,航道蜿蜒曲折,若不是多经风浪的老手,真不敢过崆岭滩的。 便是老手,也屡屡有事故传出。要过这段路,必须把船头直直地对着三珠上方的一块大石,随后在即将触石之前,将船身急急转向,好像把船来个大漂移一样,这样才能过弯,如果少有怠慢,那就是船头撞上三珠,船毁人亡的结局!因此崆岭滩之险,在川东湘西也是赫赫有名,买活军在西陵峡疏通航道的第一站,选在此处之后,立刻就引来了各方的关注。 崆岭滩之险,难道要成为历史了吗? 买活军若是能疏通开来,自然是皆大欢喜、名垂千古的大功德,可若是乱来的话,会不会把崆岭滩这里彻底堵住,反而酿成水患呢? 这样的大事,对于乡情的震动当然是巨大的,有已经去买地安身的川蜀汉子,辞工回乡帮忙——这肯定是家里有人命丧险滩,现在来向三峡‘复仇’了,也有崆岭滩这一段附近的父老乡亲,合资牵了牛羊来要慰劳水利组的。 本地县城乡村里的大小地主,也都主动派了家丁来帮忙打下手——不管是有没有刺探消息、示好买军的用意,其中自然也有为家乡出力的真诚在,还有些祖籍川蜀的敏朝官僚仕宦,也纷纷放下架子,愿意过来帮手,这是积极的一面,但质疑的声音却也不是没有,主要是担忧炸药疏通航道的后果,害怕拥堵了崆岭滩,反而让这里航道变得更乱更险,完全无法通行,还要用一批新的人命,去探索新航道的。 至于说什么,‘险滩没了,会不会坏了三峡的风水,天下龙脉’,又或者‘险滩没了,会不会使得川人丧失血性’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言论,当然不可能出在川蜀本地,这是用屁股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如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言论,注定是只有生活在京城、江南,和川江航运完全无关,又毫无良心和共情能力的人,才能说得出口的。 凡是活在川江流域的百姓,不论贫富,都深受险要航道之苦,这种话不会激起他们的担忧,倒会让他们想把这种人绑在大珠上方,那块用红漆漆着‘对我来’这三个触目惊心大字的大石头上方,让他们明白三峡到底有多危险,让他们学会闭嘴,帮不上忙也就罢了,至少别来扫兴,平添百姓的担忧。 经过一年的酝酿和论证,随着滟滪堆被炸毁,在这个枯水期,西陵峡的疏通也进入实战阶段,焦急等待了半年的川中父老,终于可以实实在在地看到这个计划的结果了。这几日,不但江滩边上挤满了运石头的苦力,便连码头边也多是来慰劳挑夫们的百姓。 谭老四看了远方一眼,见码头前方,那搅拌水泥的机器还在隆隆响着,也是暗暗点头:这些炸出来的碎石,晒干之后便可立刻拌了水泥前来铺路,若是要买回家中做碎石子水泥路,也是可以的,使钱来买就行了,如此,碎石的处理反而是变废为宝,不再需要在这块花太多钱。买活军做事的巧妙之处,真是随便一个细节都能见得分明,他在帮办此事的过程中,也自感自己学到了许多,再非从前那懵懂挑夫了。?“头珠、二珠、三珠,炸毁得还是很轻松,现在航道切深,这块的水流已经明显没那么湍急古怪了,不过,这还不是重头戏……下游处理完了,就该轮到大珠了……” 谭老四的眼神,移向了远方那块青灰色的大石梁,眼中也闪过了不易察觉的担忧:“滟滪滩我没有见过,大珠规模巨大,下连江滩,这么大一块石头……真的能用药火完全炸开吗?若只是炸成数段,对此地的水文只怕是没有太大帮助。这米技术员初出茅庐,药量什么的,他真的能算得准吗……”:,, 686 再造天府 峡航道,真的能疏通吗?答案是肯定的,从白帝城到夷陵,峡的头尾码头,都流传着菩萨兵炸毁滟滪堆的神仙事迹,而且说得有眉有眼,比报纸上的专题报道还要更生动得多——报纸上虽然配发了照片版画,但说实话,滟滪堆的险恶,就好像这崆岭滩一样,不是一张照片能显示得出来的,崆岭滩在照片上也无非就是一片浅滩,上面有些乱石罢了。 对于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来说,仙画实在是不能带来什么震撼,第一张是江心一块大石头,第二张,江心那大石头没了,一片空荡荡的水域……这就和周报上前几年关于美尼勒城的战役报道一样,大海上几艘玩具一般大小的船,还没有京观条幅来得震撼人心呢,这大概也是仙画的局限了,有时候画面反而还没有文字、话语来得有感染力。 也是因此,没有去过白帝城的川蜀汉子,看了报纸上的叙述,完全无法想象石头有多大,而又是如何炸毁的,还是要从江湖传言中来丰富自己的想象,但这些传言又说得是玄乎其玄的,把买活军的菩萨兵个个吹成了力可开山的半仙! 按他们的说法,这些菩萨兵就犹如从前治水的大舜一样,个个都能化身为熊,举手投足之间,一阵白烟飘过,巨响之下,小山一样的滟滪堆就被炸得四分五裂……如此二回,江心的石山立刻成为历史,便连根子都被炸去,现在的白帝城一段江面,风平浪静,便是夜间行船也是无碍,再也不是从前的险恶模样了! “连石根都炸掉了吗?”听众往往急切地这般问着,因为这个问题是非常要紧的——实际上,露在水面的礁石,并不能改变水流的方向,有时候反而是一种预警,让你知道这里的水文条件很复杂,决定水流走向的,还是水面下的暗礁,如果只能炸掉水面上的部分,老船家对于水文条件的改善肯定还是保有疑虑的,若是能把水下的石根——也就是暗礁炸掉,这才能让水流至少没那么湍急,也少些漩涡。 “炸掉了!全炸平了,去年冬天乘着水浅,还用蒸汽机在船上拉拽大爬犁,把碎石犁平了!现在那一段放树叶都是直接往下游飘的,再不打转了。” 对于发生了变化的水域,百姓也自有自己的应对之策,往往会放一些轻而醒目的东西入水来探测水流,现在有了千里眼,更是好观察了,对滟滪堆的处置,从各方的口碑来看,应当的确是成功的,只是实施的情景,传得让人将信将疑的,总觉得是神仙显圣,让人很难想象这样的事情,会是由小米这种初出茅庐的技术员来主持完成——虽然主持清理滟滪堆的佘技术员,在经过夷陵、万州的时候,看起来也丝毫没有神异之处,但只要没亲眼见过他,想象总是能够为他描补出凛然的气魄,无形的威仪……总之和这个满脸发了红疮的米技术员,定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万州距离白帝城虽然近,但谭老四也没去过白帝城,对滟滪堆的事情,还是以听说为主,有渲染菩萨兵的勇猛的,却也有说明滟滪堆工程的困难艰苦的,他虽然不至于神化了佘技术员,但却正是因为对此事的底里知道得比旁人多些,所以才会担心米技术员办不好这差事:滟滪堆从决定要炸,到最后炸毁,中间经过了一年的功夫,方案几经论证,而且最后还是分了四次炸毁。 这四次拆炸,穿插了凿石造洞、炸毁上半部分,清扫搬运,再在枯水期围江分流,隔出空地,炸毁石根这好几步,每一步都是郑重其事,不许百姓在岸边观看,也因此酝酿出不少流言,说菩萨兵其实是在化身施法什么的。其实主要还是安全起见,害怕碎石迸飞伤人,因为药量若是算错了,引起轰天大炸,又或者是诱发巨浪,是真有可能把看热闹的百姓给卷进去的。 现在崆岭滩这里,江滩狭小,躲避的空间不大,谭老四就怕米技术员要是计算错了药量,伤了人命那就糟糕了,又或者是引起山崩,这也是有可能的,不像是滟滪堆,江面还算开阔,崆岭滩两岸便是崇山峻岭,若是山崩堵了航道,那可就出大事了。这里清运石头不要紧,就怕上游险滩附近的乡亲,对疏通航道发生恐惧,开始排斥起买地和白杆兵来,那对于居住在峡上游的万州来说,可就糟糕了。 自从买地考察团到万州起,两年的时间,万州的变化可谓是脱胎换骨,以谭老四来说,他自然是希望买地和川蜀的联系能越来越紧密。大江航运疏通,便利的是沿岸的州县,而对川中来说,峡水路更是他们的生命线,峡通则商路通,商路通则百业都多了一股活气。 便是他现在已经脱离了苦力挑夫的身份,也能看到叙州——衢县航线,对于巴蜀民生的刺激,这两年,川蜀百姓离家东去的数量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多了,便是因为现在老家也有事做,也饿不死——而且日子过得也明显比从前好得多,而谭老四脑子本就灵活,上了扫盲班之后,养成了读报的习惯,视野一开阔,心思自然比从前更活络了:眼下,峡航运还如此不便,只是商路打通了,有得买卖可做,市面就已经繁荣起来了,如果有一日,峡变通途呢?若是有一日,川江也可以夜航,从川中去福建道,一路急缓随意,再不危险呢? 到那时候,川中能繁荣成什么样子,谭老四简直都不敢想象了!更重要的是,他从报纸上的历史话本中,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古以来,川中最容易割据,主要就是交通不便。就如同现在,买地还没有正式宣布占领川中,还处在一个微妙的和平之中,其实还不就是因为峡崎岖,距离买地遥远,因此,买地迟迟不肯把这块飞地并入自己的领土内,依旧是采取羁縻态度,所有的一应政策,都不能和本土统一? 而谭老四,是想在叙州帮治下多受一层管制,还是直接进入买活军的管理之下呢?这还用得着选吗?因此,凡是怀抱着这份心思的人,对于疏通峡,所抱有的殷切希望,实在是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川中的豪商巨富,如今川中百姓,各有各的理由和利益,却是全都希望峡能顺利疏通,反而是上下一心,比平日做任何事情都还要热闹得多。 甚至就是叙州帮现在的首脑杨将军杨玉梁,按谭老四的猜测,只怕也未必不希望峡能快些疏通,让大江沿岸尽入买地掌握,这两年来,叙州帮势力大大膨胀,和白杆兵也是深度合作,现在万州尽入囊中不说,便是忠县、巴州那一块,叙州帮说话都很管用,除了锦官城一线,还勉强维持了敏朝官府的体面之外,其余地方,敏朝衙门官吏争相离去,地主变卖田产,佃农胡乱迁徙,全是一副买活军还没到,已经各寻生路的乱象。 杨将军内要镇压叙州帮内一些不好的势头,外要维持越来越凌乱的巴蜀局势,还要防范边境土蕃作乱,也是左支右绌、心力交瘁,很缺人手,谭老四在他手下做事,不止一次听他叹息着抱怨,用起来上手的吏目,人数实在是太少。听起来竟是巴不得让航道早日疏通,买地这里出衙门前来接管,他也好放下心事,对家乡父老有始有终,有个交代在。 “从夷陵往上这是第一个险滩,就看明日了……怎么都该选个老成的技术员的……唉……” 疏通航道短短四个字,听着简单,实则却是多少人两年来一刻不停的奔走、安排,才能形成今日之计划,就说疏通的顺序,都是改过几次的,最开始,按照地头蛇白杆兵的希望,是想从上游白帝城往下疏通,但人们很快发现,疏通上游的河滩,对下游的水流影响很大,甚至于很可能断流、改道。 因此为了不让疏通工程变得更复杂,还是要从下而上,一点点去打通。于是便又改为从夷陵开始,往上一个个滩的去攻关,崆岭滩是正式工程的第一块硬骨头,也难怪这两年来都为了这件事忙活的谭老四,患得患失,一整夜辗转反侧,几乎没有合眼了。 第二日早上坐起身来,哪怕就连那股子霸道的牛油香味,都不能让他打起精神——说实话,这牛油锅子,谭老四这两年已经从惊为天人,到习以为常,现在甚至是有点吃得腻了,一大早胃口不开,想着要能喝点稠粥那就最好了,牛油锅子,还真有点消化不动呢。 这也就是他现在好日子过多了,若是在两年前,连稠粥都是奢侈,没活的时候只能喝稀粥苦熬之时,哪有什么胃口不开的?闻到荤香都得不自觉的流口水,就是现在,那些挑担子的民夫,也是眉开眼笑,围坐在朝天锅前,个个都是等着自己那一份带了厚厚红油的麻辣烫,手里还拿着铁硬的杠头饼子,准备一会泡在汤里吃。也不顾下水的腥臊,夹起一筷子牛百叶就送入嘴里,嚼得满嘴流油,嘶嘶喊着过瘾,叫道,“真好辣味,这二荆条名副其实,真如同荆条抽在舌头上一般,硬是过瘾!” 二荆条是否如此命名,在夷陵一带已经是不得而知了,但过瘾的确是名副其实。川蜀百姓无辣不欢,连早上都要吃得这样重油重辣,方才能应付冬日湿寒的天气里,一天近水的劳作,吃完了以后拍拍手,雨靴一穿,棉袄脱了,便又能挑着担子入水运石头了。 便连谭老四,虽说是没胃口吧,到底也打了一碗麻辣烫,只是没要红油,自己捏了个杠头吃着。唯有小米,捂着屁股,龇牙咧嘴,歪歪扭扭地从自己房里出来,只要了一碗热水配杠头,又愁眉苦脸地打了个咸鸭蛋来配,满脸的红疙瘩越发透亮,谭老四见了,知道他是水土不服,又吃得太辣,一面好笑,一面也是在心中想道,“真是个毛头小子,这却教人如何能放心得下?”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买地信任小米,叙州帮如何敢说什么?更别提派来辅佐小米的谭老四了,他就是来听命背锅的,若是成了,功劳是小米的,若是不成那估计便是谭老四没有辅佐好,小米技术员不会有什么责任。谭老四也是深知其中的道理,他是吃过苦的汉子,并不把无奈表现出来,而是依旧兴兴头头,满是欢喜的吃了饭,陪着小米一起,带了爆破队伍,一起跋涉来到大珠脊背上。 此时冬日水浅,崆岭滩几乎完全干涸,施工也因此变得很方便,大珠有一多半区域都暴露在外——这大石头上开个四桌的坝坝宴那是一点儿问题的,虽然不说小山一般,但也可见规模了。小米前几日便来画了点,让民夫过来凿石,这时候,大珠上下两侧,已经根据他画的点凿了好几个深深的石坑,这也可见民夫的卖力了,小米拿出卷尺,量了量尺寸,满意地点了点头,拿出本子来记了些什么,便道,“把药火筐挑来。” 一个由油布结结实实地包裹着的筐子很快被挑来了,小米打开了筐子,拿起一包药火,取过另一个筐子里的秤,秤了份量,又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谭老四斜眼看了,是:‘标准包重量勘验无误。’ 如此,他接下来便只是把油纸包塞入爆破点,同时拈出引线,带上手套,把引线和引信捻牢,随后吩咐谭老四去疏散民夫,让他们退往下游高处的河岸,不得在近处观看,同时自己也扯着引线,用一根信香点燃了,便转身双手插兜,不疾不徐地走到观测点附近,从怀中掏出千里眼,往信香那边瞧去。 这么严肃的事情,意义如此重大,最后却是由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如此随随便便地来执行,甚至连第二个技术员都没有——且这感觉和点炮仗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时间,民夫们不免都是低声议论起来,固然他们对于买活军是极有好感的,尊重也很虔诚,但这画面还是给人以一种不太靠谱的感觉,让他们不由得产生了少许疑虑——这样就行了?点个炮仗就能把石头炸掉了? “引线燃了——蹲下来捂住耳朵!” 看吧,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技术员的声音都还有点儿公鸭嗓呢,年纪怕不是还没有十八,这不是在闹着玩吗?要不是这药火真的炸毁了珠,真觉得是来胡闹的…… 因着心底对买活军的好感,大家虽然议论纷纷,但却都还是听话地弯下身子,捂住了耳朵,一时间江滩上万籁俱寂,只有江风呼呼吹拂,带来了若有似无的哧哧声,那似乎是引线烧灼的声音。很快,引线烧到尽头,众人只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随后便是地动山摇般的几下大震——虽然捂着耳朵,却也还是被震得周身战栗,一时间耳朵里嗡嗡作响,还有人鼻子都觉得灼热,却是被震得流下了鼻血。 药火之威,居然一至于此?! 对于药火的全部认识,大多仅限于炮仗的百姓们,所受的震撼自不必说了,便是还见识过火铳的谭老四等人,也万万不能想到这药火居然还有如此震天的威能,都是惊得浑身颤抖,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了,彼此搀扶着望向江滩——只见这一地的乱石,又哪有‘大珠’这道石梁了?千百年来横亘在水道上的阻碍,刹那间便化为乌有,便连遗迹都不容易辨认,连那块写了‘对我来’的大石头,都被炸得粉身碎骨,不知去向何处了!?这……这…… 便是已听过滟滪堆的传说,此刻的情景,仍然叫人难以置信,谭老四满脸怔忡,一时间真有下拜的冲动,只他勉强掌住了,身边却是扑通扑通,接连有民夫跪地之声,都是冲着江边拜个不休,仿佛如此才能宣泄他们心中的情绪,个个人口中,都是嚷叫着什么——只是大家的耳朵都还嗡嗡响,各自都听不清,也就各喊各的,反而十分和谐了。 在这一片狂热之中,最为冷静的小米,反而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轻松和冷静,在此时反而更令人惊奇,更令人对买地产生极大的憧憬了,他从耳朵里取出两个小棉球,在本子上低头记了几行字,这才转过头对谭老四露齿一笑。 “……我知道你们怀疑我。”他的声音隐约透过耳鸣,传到谭老四耳中,“怕我不能担当大任——老乡,不怕你不信,我的确是刚从实习生毕业,可这工程也实在不大,杀鸡焉用牛刀,用我也就够啦!” 他满脸的红疮,在阳光照射下颗颗都是透亮,拍了拍谭老四的肩膀,笑道,“这才哪到哪呢,让他们且先别拜了,日后还有拜的时候——我问你,谭老哥,你可听说过分级船闸,还有地势发电、水电站——电线杆、电灯……这些仙器吗?” 谭老四大张着嘴,不可遏制地流露着蠢相,在他全神贯注的聆听中,小米哈哈一笑,带了一股浑然天成的优越感,将手一挥,轻描淡写地说起了他现在还完全不知所以然的深奥话语: “按六姐的最新指示,沿峡的地势条件非常适合建小水电站,到那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峡若通途,又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取代了纤夫这个苦行当去呢!” 这话的确不是现在的谭老四能听明白的,他只隐约知道这小水电站,必定是极好的东西,而小米的下一段话,听起来也非常的诱惑—— “到了那时候,你们巴蜀,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天府之国,只怕连福建道的百姓,都要羡慕你们啦!” 再、再造天府之国?! 谭老四浑身一颤,便连身边若干晓事的挑夫、干事,也是听得一愣一愣的,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发自内心,迸发出了极大的热切:这水电站固然是不敢想,短期内能把航道疏通好,便是极大的成就了,再造天府什么的,说来也是太远。但是,仅仅是听到这样的话,知道六姐还有这样的愿景,都让他们发自内心地喊出了自己的诉求。 “愿为六姐效死!” 不论贫富贵贱,一岸人均是齐声喊了起来,“我等日夜期盼,只请六姐入蜀!巴蜀之地,苦盼王师!请六姐务必怜悯我等,千万成全!”:,, 687 小水电站和一级船闸的原理讲座 “小水电站和一级船闸的原理讲座?这是什么,难道是仙画天班?老徐,你是有见识的,之前可在云县那里见到放映这个的没有?” “只听人说过小水电站的事情,还有说大江这里,是适合于建造这东西的,但船闸便没有听说过,难道此物竟能取代拉纤不成?我也是求知若渴、愿闻其详呢——哎,说起来,老宋这不是也随团来了吗,他必定是最知道的,我还说呢,他这样的大宝贝,六姐怎么舍得把他放出买地来,看来,不见兔子不撒鹰,也是有活计安排给他的,我们快去堵他细问去!” “走走,那就快去占个好位置!” “此言有理,来来来,请请,您先,您先!” 正当崆岭滩上下乡亲,被米技术员那一句‘再造天府之国’,挑拨得莫名兴奋,对于小水电站满是遐思时,远在大江上游,叙、万、巴州这几个州县的英豪,却也是齐聚在巴州馆驿之中,谈论着‘水电站’这个新鲜的概念——虽然临时举办的培训班,在买地是很常见的学习形式,但不得不说,水电站这东西还是有点儿过于新鲜了,很多培训班的学员,甚至连电是什么都还没搞清楚,要不是考察团随船带来了两台人力发电机,要让他们明白这入门级的概念都有些困难呢。 这个培训班的学员,组成形式是十分复杂的,有巴蜀本地各州县的豪强,譬如白杆兵的代表秦贞素,秦将军对于买地的一切新鲜知识都异常感兴趣,这一次也是要了一个名额,亲自入班学习。还有巴州、锦官城乃至下属州县的‘良善人家’——指的是在这一轮从叙州帮开始的靠拢行动中,已经完成过一遍自我清洗的州县中,幸存下来还有些家产和声望的家族:都是按照买地已经公布的标准,自我筛选过了,是从未仗势欺人、欺男霸女、过分勒逼佃租、低买高卖、放印子钱、兼并土地……等等的小富人家,也已经经过了几次分家,成为了满足买地标准,政审分过关的零散大姓(前家族)。 按照买地去年公布的标准,能达到这样的程度,也就不会再步步紧逼了,尤其是尚未完全正式纳入买地的土地,为了避免出现权力真空,孳生被一个余姚狂生极力抨击的‘无政府乱象’,买地并不会再咄咄逼人,反而本地的办事处,会主动出面,联合这些符合标准的家族一起,维持本地最基本的秩序——这和乡贤自治,只是处事的规矩有所不同,但权力结构还是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不得不说,这个消息,也展现出了买地在风气上的一个转圜,至少在这些尚未成为买地,而买化已深的州县,人们可以明确地感到,买地的施政风格开始变得柔和起来了。这一变化,立刻就让很多地主都由衷地松了口气,从一团乌黑的未来中,看到了一点点朦胧的亮光——不管怎么说,不至于被赶尽杀绝了,也不用想着隐姓埋名,潜逃他乡,在本地忍气吞声、循规蹈矩的话,还是能够存活下来的。 不要小看这么一点点生机,仅仅是这一个变化,在民间带来的效果就是非常昭然的,现在,民间暗地里传播买活军坏话的声音已经小了许多了,在本地有乡望的地主们,比起一股脑地团结在一起,对抗买活军,立刻就转向各自为政,疯狂地自查是否能满足买地的标准,向办事处靠拢。 对于谢六姐的排斥几乎是立刻地就减弱到了一个低点——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不论出身如何,他们都没有和大政权抗衡到底的勇气,只要能给他们留出一定的余地,不是完全的赶尽杀绝,他们都会想办法和当权者合作,甚至是不择手段地往当权者靠拢的。 自古以来,这种向政权靠拢的表现,自然就是去参加该政权组织的选官考试,而由于买地政权的特殊性,这种良善人家学习理工科的人数也特别多,理由是明确的:做吏目要考察政审分,他们的政审分无法和买地本土的活死人相比,这是一; 第二,买地原则上不鼓励本地为吏,不像是敏朝官吏分流,异地为官,本地为吏,买地做到官吏一体,打开吏目上升通道的同时,也大量采用外地人为吏目,本地良善人家的孩子即便是考中了吏目,也有可能被分配到千里之外去,如此一来,便是子女们考中了吏目,对于在本地维持家势基本也就毫无帮助。 如此一来,反而是考理工科要更灵活得多,不但收入吃香,政审分加得快,而且进厂学到本领之后,还可以回乡创业——这些良善人家很快就发觉,和兼并土地做地主比,开工厂做工厂主,似乎并不会被买地衙门忌惮,一个地主的儿子,考中吏目之后百分百会被调去外地工作,但工厂主的儿子在本地开设新的工厂,似乎并不会惹来衙门的丝毫反对。那么,在已经下定决心要投买,或者是在买化区生活的良善人家来说,让孩子——不分男女,甚至女儿更佳——上学,学理科,一下就成为了比让他们学科举更加通天的大道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为下一代做百年谋,几乎是每个成功人士的本能,这里头的讲究,在没有任何人有意传播的前提下,却是比什么新闻都还要更快地散遍了大江南北,川蜀之地虽然一向和中原有些格格不入,但在这方面却是不落人后——叙州帮崛起都三年时间了,这几年来,三峡航道被叙州帮把持,船只来往还比从前更频繁一些,足够整个盆地的汉人大户,都仔细寻思过本地的将来,甚至是有些和汉人亲善的番族土司,都发现了这条弯道超车,融入买地抢占先机的道路了,更何况在文化上还占了先机的汉人们呢? 如此一来,在川蜀这里,上好的补习班,一下就成为了最时新的潮流了,一个从买地回流的书生,开的私塾一节课能喊到三十文一人,买地办事处这里办的扫盲班、支教班,更是期期都爆满,这一次考察团来,办了几个培训班,大家也是各显神通地往里塞人,这些良善人家的孩子们,平时可以不必干活,一心苦读理科,成绩表现自然比较容易出彩,因此凭着自家的成绩入选的良善子弟,也是重要的一部分。 本地当代的豪强、未来的理工支柱,学员这就已经不少了,还有一些政策学员——比如说土蕃部族大土司的孩子,哪怕听不懂,为了表示亲善拉拢的态度,也要邀请他们来听,尤其是这样科普性质很浓厚的班,为了大家好也不能他们错过了;以及现有敏朝衙门的高官代表,也要邀请几个,这是为了增强沟通,消弭误会,让本就敏感脆弱的高官们知道,这个培训班的确没有密谋发动军事行动的意思,虽然勾连了本土上下各方势力,但确实只是为了教育一些买地那里的科□□流……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考察团内因为别的事情被派过来的成员了,就好比徐侠客,他这一次前来巴蜀,本来是为了考察大江上游,以便和天书中的地理课本相印证——南洋之行以后,依托着《买活周报》,他的声名更是大噪,俨然已经是名利双收,成为买地名流了。 不过,若是要让他安享富贵,那他也就不是徐侠客了,他回买地略歇了一段时间,又奉着老母,在近处出游数次之后,见老母身体尚且康健,甚至比在老家时还要更为健旺,也就放下心来,便上书衙门,提出了自己的一个观点:现在买地各处的学问,无不是以验证天书中的观点为主,既然如此,地理当也不能例外,虽然现在限于条件,恐怕还不便于扬帆环球,又或者是去南极、北极之地,验证地理课本中所写的种种极光、极点等知识,至少在华夏本土,应该要予以实地考察,验证大江、大河起源,以此作为本土地理学者培育的基石。 换句话说,现在条件不到,就暂时在自家屋子里逛逛,去探索一下江河源头,跋山涉水,去极寒高海拔地区转转,而将来有条件了,他还想乘船环球,写下什么‘南北极游记’就是了…… 不得不说,奇人者,真当是能人所不能,大部分人在徐侠客这个年纪,有钱有名,谁还会拿生命做如此浪掷的冒险?虽说如今天下间,受到报纸激励,自命旅游家者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在南洋、鸡笼岛这些地方转转,有勇气去野山的已经不多了(买地官方也a不鼓励),出口就要翻山越岭,去龙脉中寻找江河源头的,除了徐侠客,又能有几人? 买地的衙门,对徐侠客的精神也是颇为佩服,再三确定了他本人意愿,得知他本人心意十分坚决,大有即便不被鼓励,也要自行前去的意思,又闻知家中众亲眷也多持支持态度,便出资赞助,组建了一支探险队,携带丰富物资,作为考察团的一部分,沿江而上,考察三峡沿岸的地理,预计到达叙州之后,和考察团分手,继续前行去追溯大江的源头。 虽说是一个团的,但大家的任务各有不同,徐侠客等人并不知道宋长庚这个小组,突然被派到叙州是在做什么——他们倒是清楚另一个小组是来做什么的,说是来实验一种新型的药火,在疏通三峡中能否起到和传统老式黑药火一样的作用。 至于这种药火是什么,配方如何,他们也就没有多问了,都是受过买地保密教育的人,对于这些事,知道自己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不像是敏朝那样,总是走两个极端,要么讳莫如深,哪怕沾个边似乎都会被锦衣卫敲打,要么就是毫无保密意识,大嘴巴到处乱讲。也是因此,徐侠客虽然好奇宋长庚一个做工厂生产线设计的技术专家,为何会被派到考察团里来,但却也始终都没有多问。 直到此刻,听到了关于水电站的一点朦胧解释,还有‘船闸’这么两个字,方才有所猜测:是不是被派过来设计水电站建设标准了?还有船闸这东西,顾名思义,是否和斗门有关?斗门倒的确是过船用的——这东西在大运河上是偶尔能够见到的,但徐侠客完全没想到它能和三峡联系在一起。 “在三峡这样水流湍急的地方,斗门能建得起来吗?自古以来,斗门都是建在水流平缓之处,多是人力开凿的运河才能修建,三峡这里该如何建,才能抵挡得住水流的冲击?” 徐侠客也不免有些嘀咕,“这东西和水电站,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说他的兴趣主要在地理上,但地理和太多工业都有联系了,徐侠客沿岸也没少考察适合建厂的选址,他认为地理的用处远比勘察矿脉要更大得多,是个可以包容百川的大学科——最近他正酝酿着要针对此事发表几篇文章,为地理学鼓吹一二呢,因此,对于水电站这东西,他也是十分关注,拉着考察团内几个说得来的好友,一早就要到培训教室占了个地方,谁知道他们已经是提早半小时去了,教室里却已经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大家都想来早占位,还有不少非学员来蹭课的。 干事们几经协调,人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最后只好临时又转换地点,把幕布搬到露天去,再推后半小时上课——天全黑了,看露天电影就是了,如此观众倒的确比在屋内要多了许多。 “先贤有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不知道是谁,见了这一幕,有些促狭地打趣道,“今吾却言,吾未见好色如今日之好学者!” 众人闻言,不由得都是大笑,不一会院子里也挤满了人,干事们闷不吭声,只是低头忙活着,也不去规范秩序了——纯粹无用功。等到天色暗下来,电灯亮起,众人自然而然便安静了下来,一面敬畏地打量着这明亮的灯泡,一面望着幕布上,逐渐亮起的扭曲光影。 不一会,光影调试成功,电灯啪地一声被关了起来,而屏幕上出现了鲜亮的画面,青山碧水之间,一艘岛船悠然前行,岛船上方,出现了一个年轻人中气十足的声音:“我们需要航运,因为航运成本最低,无可替代……” 啊,不但是仙人授课,而且是实景拍摄—— 又出现了,天界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奇景!:,, 688 高峡平湖 别说是川蜀本地的乡巴佬们了,便是最见过世面的徐侠客,哪怕他也算是游历了南北风光,更是屡次在云县、鸡笼岛蹭到了衙门放映仙画的机会,对于仙画这东西早已经是十分熟悉,但此刻见到画面上的盛景,也不由得是赞叹而迷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实景拍摄,展现的绝对是天界百姓日常生活的景象!也是所有仙画中,最为罕见的一种,‘天界奇景’! 不错,任何时候,人和人都是有区别的,哪怕就连观看仙画,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仙画这东西,对一般百姓来说,一年能看个一次两次的,已经是运气极佳了,只有老资历的活死人,才能吹嘘着从前地盘小的时候,每年除夕阅兵、联欢会,看天界歌舞的经历。 现在,买地的领土已经扩大到了两省,那么毫无疑问,逢年过节期间也不可能是县县都放仙画,如今的仙画是采取巡回放映的制度,还是以县城为最小的单位,一支放映队在一省周游,一年能轮一次就非常不错了,还有些时候,若是六姐过来视察,也会顺手放一些仙画给百姓们观看,那就是额外的盛事了。 这是买地内的活死人,能享受到最基本的待遇,一年一两次,看过了这次,上次的也早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根本谈不上给仙画的内容分类。但买地自然也有一帮人是可以三不五时地看到仙画的,这其中尤其是以上各种学习班的学员为多——学习班经常会动用放映机,用仙画来教导大家学习天书,尤其是一些高新技术和学习难点,更是如此,很多时候,专门学校的老师也是通过看仙画来自学天书,再去教导他们的学生。 既然如此,大家观看仙画的机会,不也就因此变多了吗?甚至在一些专门学校,他们常年使用放映机,已经完全不以为意了,有些教职工,不但会操作放仙画不说,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修复简单的机器故障呢! 这么一来,对于专门学校的教职工、时常有机会来上培训班的能吏,包括放映队的内部成员等等一批人来说,仙画已经成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们中颇有一些人,以‘仙画专家’自命,甚至还为仙画分门别类,写下了不少总结笔记,私下刊发出来,四处流传,引来更多的外地笔友通信—— 虽然《买活周报》对于这些笔记没有公然刊发,但各地自办的小报,却非常欢迎这种讲述仙画的内容,更有趣的是,比起买地的小报,敏地的报纸对于这种内容反而更感兴趣,只要一刊发,反响便是极佳,有一些常年在敏朝生活的敏人,对于仙画无比向往,虽然迄今未能亲自一看,但对这种小道消息却非常留心,还会做成剪报本收集情报,对于一些笔记中提到的经典仙画,津津乐道,向往不已,甚至还自费翻印笔记中提到的仙画故事梗概,自己加以扩写,在当地十分畅销,让他们赚了不少钱呢! 虽然‘影迷’这个词,还没有流行开来,但在这群‘画痴’(众人对仙画狂热的自命)的追捧、议论之下,如今买地的仙画,也被大致地分为了这几个门类:第一,教学类,这也是最让人生厌,在画痴中最无人讨论的一类,人们认为,这些仙画,画面呆板,往往只是一个教师端坐在一块黑板之前,讲解艰深知识,又无自然风光,又无美人歌舞,画面中最多的图案,不是分子式,就是长长的数学算式,除了那些理工科的匠人之外,在课堂外见到这些东西,实在是叫人提不起兴致! 第二,美景类,这类仙画,是六姐放映时最爱挑选的一种,也是徐侠客这些新晋的旅游家心中的最爱,那真真是每一幕都美轮美奂,仙画二字名副其实,若不是画外音的旁白又或是字幕上的汉字,明明白白提到的地理名词,和地理书上相当的一致,很多人甚至不能相信,这画中的景色在本方世界也有,他们甚至认为这完全是天界独享的美景,又岂是人间配有的东西? 非洲大草原……南北极的盛景,深海奇景、通古斯的原始森林……甚至还有生物书上提到的史前世界,都曾经被仙画放映出来,但最可恨的,这种放映零零散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人很难梳理清楚仙画的脉络、门类,就犹如天书典籍一样,浩荡难以尽数,随便拎一个门类,只怕都比《永乐大典》还要更加庞杂。 就算是徐侠客,观看放映的机会实在不少,也不能说自己就看全了六姐曾拿出来播放过的美景类仙画——他之所以加入仙画圈,也是因此,只要一想到世上还有他没看过的美景类仙画,徐侠客便有一种抓心挠肝的感觉,而若是这仙画上描绘的地方,他自知这辈子都难以前往呢?那更是比杀了他还要更让人痛苦的事情了:哪怕就是南北极,有生之年都不是不能想一想,可那九天之上观云揽月的视角,还有深海之中,和诸多奇形怪状的深海生物共游的画面,又岂是此世的人类所能办到的呢?一想到这注定将无法亲眼见证,就不由得让人深深地浩叹出来。 第三,博物类,这类仙画,仅次于美景类仙画,拥趸一样众多,和美景类仙画时而互相结合,主要描述的是在自然之中,各类珍禽异兽的生活,拍摄得活灵活现,似乎就在眼前,也有一些珍奇植物的表现,徐侠客也是极为喜爱,不过,这类仙画和美景类仙画一样,播放的多是域外的事情,华夏境内的内容并不多见,不知道六姐是不是存在什么忌讳,还是为了培养华夏百姓‘走出去’的心理定势。 ——即便猜测到了她的用意,但众人也是欣然入彀,大多数美景博物类的爱好者,如今的念想都是想去异域游历一番,甚至很多人已经视异域为必得之地,这其中的道理是很简单的,很多人的第一次仙画就看的是这里的景象,第一次认识到的野生动物,就是黄金地的金猫,他们怎么能不把那个地方视为自己世界的一部分,从而外延到自己的国家,认为这个地方应该是自己国家的一部分呢? 第四类,便是百姓们最为喜爱,而画痴们反应较平淡的歌舞类了,虽说这样的仙画之中,神通幻境威力尽显,美景纷呈,仙人风姿楚楚,令人目眩神迷,但说到底,莺歌燕舞那也只是较低级的声色耳目之乐而已,很多画痴认为,那是在生活中没有其余的乐子了,才能沉迷其中,但凡是有些新鲜的刺激,也不可能老看歌舞,因此对于歌舞,他们几乎并不收集谈论。 第五类,则是反响不一的纪实类——纪实类,纪的是当代的实,这个分类是新诞生的,历史很短,不过是两三年而已,主要内容就是前两年云县运动大会,画痴们也有爱看的,也有反应平平的,因其刚刚成形,内容单薄,也没什么讨论的必要,因此不算是什么热门的议题。 至于第六类,出现的次数就相当少了,但却非常的热门,也是画痴最热衷讨论、评点、回忆、敷衍展开的一种题材,那就是仙界杂剧——六姐放映这种杂剧的机会是相当少的,很多时候还没头没尾,但每一次放映都有人记下故事梗概,并且给它起一个自己的名字进行总结。 什么《激光剑传》、《新四游记之星游记》、《上古之我在恐龙世界的日子》等等,哪怕只放映过一次,都会留下若干文字记载,这些杂剧到底是真是假,是天界的现实再现,还是天界的幻想,又或者在天界,幻想和现实可以自由转换?这都是令人兴味盎然的议题,甚至还有天界的官话是什么,天界的人种是否和现世完全一致等等,也都引起热议。 譬如很多人认为,在天界,华夏也是以汉人为主,外藩终究是不成气候,或者和汉人分而治之,因为杂剧中,要么一出是完全以洋番为主,要么一出就是完全以汉人为主,没有一出杂剧,表现的是汉洋交融的景象,可见汉洋本就该泾渭分明。 但也有人认为,这些杂剧可能只是演出历史的某一个阶段,为了还原历史,所以在人员选择上才做了区分,譬如说西游记的杂剧,这也是播放过一出的,戏子全是汉人,这也很好理解——便是有土蕃,选来演唐僧、沙和尚,不也觉得奇怪吗?土蕃自有土蕃的故事,真正讲述那个时代的什么《激光剑传》,戏子不就是汉洋杂处,什么人都有吗? 徐侠客对于这种题材,因为曾壮着胆子询问过六姐,得知‘都是假的’,所以兴趣并不算太为浓厚,不过他在刊发的书信集中,也是看到过类似争论的,观赏仙画时,偶尔也不由得留了个心眼子,想看看杂剧仙画中是否有反映天界百姓生活的题材,但遗憾的是,六姐似乎是为了培养百姓对于星际的兴趣,尤其热衷播放星界传说,大多数杂剧都以星界为背景,想要知道天界的日常生活,只能在第七类仙画中找——那就是趣味科普类仙画中,不免会带到的仙界实景内容,也是众人公认最为宝贵的一类仙画:天界奇景! 天界奇景,在买地这里,主要特指的就是,万丈绝壁之上,那犹如仙人彩绸一般的长桥蜿蜒曲折,和云雾缭绕伴生、碧波万顷之上,犹如小岛一般的大船安渡风浪;崇山峻岭之中,一个个隧道贯通南北,打通隔断……这些完全由水泥、沥青(至少看着是如此)所构建出的奇景。而这种奇景在徐侠客等人看来,迷人之处不亚于美景类纪录片,更是高过了星界杂剧,因为毫无疑问,星界杂剧中的东西,这辈子是完全无法落地的,可这些桥梁、隧道、大船,却都是生活中已经有了的东西,只要跳起来够一够,这辈子或许还能在生活中把它们再现出来呢! “上回看了云贵道的大桥,有了这样的大桥,十万大山又怎在话下?怕不是莽苍山也要变成天府之国喽!” “也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把这样的大桥也修建起来,别的不说,金陵长江大桥,若是能够修建一座,从桥上过江的话,那我真是死也瞑目了!” “难道今日的讲座,会放三峡大桥吗?不,三峡好像没有大桥,但在天界是修了水库,上回看报纸,有人说他们看的讲座仙画里,提了一嘴三峡水库……” 铁灰色的水泥建筑,在徐侠客眼中,似乎比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美景还要更加迷人,他贪婪地瞧着这艘大船缓缓地开进了水泥堤岸之中,望着江面上机器船轰鸣而行,船影处处的盛景,同时眼尖地认出了这段航道——“这不就是来时我们曾经过的夔州吗?只是——只是水位上移了!错不了,错不了!我登上山峰远望时,就是如此的景色,只是山势比画面里的要更高更险峻!这是……” 徐侠客不由得脱口叫了出来,“这就是夔州啊!只是州城全被淹没去水下了……这仙画!这一幕定然是瞿塘峡不错!” “什么?!” 学员们不禁都是大惊,到底他们是本地人,虽不如徐侠客有识地理的天分,但对瞿塘峡的一草一木,怎不熟悉?之前还只是觉得这俯瞰画面隐隐有些古怪,被徐侠客叫破之后,也纷纷辨认出来,“当真!那是鸡公山啊!” “那是白盐山!天,只是都矮了一截,形状还在的!” “不是矮了,是水涨起来了——这里建成大湖了,水蓄起来了!你看!现在这水位,过船多轻松!天啊!” “再没有险滩了!” 饶是众人已经习惯了天人的无所不能,此时也不由得目瞪口呆,高叫了起来,“高峡出平湖,有了这水电站……这大湖,三峡当真再也不需要纤夫了!” “原来……原来只要有功夫,有科学——这科学比仙术还神奇还好用啊!三峡也能变成大湖!” 不知为什么,好些本地良善人家的儿女,眼圈都有些发红了,他们一再反复地强调着:“这可是三峡,这可是……” “这可是险得不可救药的三峡啊!”:,, 689 何其壮哉! “当大坝建筑起来之后,水面就被蓄积起来了,等于说,把平时无时无刻不顺着地势往下游流淌的,水的势能给积蓄了起来,让人类有了将其利用和转化的基础,我们可以看到,当我们放开这个闸门时,水就通过这个小渠,进入了轮机区,带动轮机区的叶片转动起来了,大家看,这个小小的电磁感应发电机,已经开始运转了,它产生的电力,点亮了这个小灯泡——这就是水力发电最基本的道理。” 配合着没什么波动的画外音,仙画上的水力发电小模型,果然随着水流的发生而逐渐运转了起来,又随着水流的减弱而逐渐减慢了轮机转动的速度,直到完全停转,而下游的蓄水区,也积蓄了不少的水量,这时,画面分为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没有建造大坝的水渠,水流直直而落,进入蓄水池的画面,另一部分则是建造大坝和水电站后的画面,可以清楚地看到,最终,落入蓄水池的水量,在单位时间内并没有减少。 在这样直观的对比下,这副画面的意义无需说明,也就完全显示了出来——水电站的建造和大坝的存在,并不会让下游缺水,恰恰相反,大坝还能起到调节水利的作用,若是有大坝在,至少不需要担心上游暴雨,立刻导致下游涨水,哪怕是实在不行,要开闸放水了,也能起到一个缓冲的作用,让下游的百姓有机会撤离。 “自古以来,修好坝都是有功德的事情。这水电站无非就是依托着水坝,多修点东西而已,就如同我们顺流而下一般,借的也是地利,如此便好理解了!” 虽然仙画这样的表现形式,是川蜀这里的土老冒们很陌生的,但这个讲座中的道理,却并不是很难懂——便是再笨的人,只要能听得懂官话,配合着仙画上那多种多样、深入浅出的表现方式,也能至少明白个几分。 不像是大家所惯常接触到的那种私塾,所有的教育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先大声熟读,仙画的教育,真是极其耐心,仿佛把人当成傻瓜一般,一个简单的道理,也是不厌其烦地通过图表、对比,还有把人化为大头小人般的简笔画,以这种种手段来描绘原理,务必让人完全弄懂,而不是不求甚解、似懂非懂。培训班的学员们,度过了最开始的震撼,把讲座往下看到原理讲述时,才刚看了十分钟,就有些头脑简单的人,自以为已经完全搞懂了水电站的道理,低声地彼此议论了起来。 “只要不让下游断流了,那就都是调节水利的好事儿,发不发电倒是无关紧要了。这电灯虽好,但要从水边引电线入城,却也麻烦,还不如咱们现在用的这个简便呢。” “确实,这畜力发电机,或者我听说还有烧煤的发电机,也不差啊!” “简单了,想得简单了!” 越是脑子简单的人,越是无所畏惧,看了一多会,就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讲座的精髓,可脑子稍微灵活好用一点的学员,却是面色凝重,如秦夫人这些大佬,都是坐在前排,时不时奋笔疾书,而后排那些良善人家的子弟们,也有不少低声驳斥同学,道,“你这是一点儿脑子也没有啊,你瞧这模子,才多大?连一张书桌都比不上的小模子,再加上一桶水,就已经足够产出让电灯泡亮起来的电力了——” “你说,在天界,仙人是将整个三峡都当做了水库,连白帝城都被淹成岛了,这水库中的水量该有多大,能产生的电力又有多少?能供应多少灯泡发光?” “这——这!” 那些不以为然的同学,此时才知道自己的确是想得浅了,稍微想象了一下水电站的发电规模,也是吓得面色煞白,说不出话来——他们已经通过人力发电机,认识到了电,对它的运用也有了初步的概念,但是,把电灯引入照明体系,已经是他们所能想象的极限了,电还能在人们的生活中发挥什么作用,这是这些学员们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的。而按照仙画中所见到的水库规模……便是把自家的衣食起居全都用电力来帮忙了,似乎用到的电量,也只是九牛一毛啊,要有多少人才能把这样一个大水电站生产的电力给用完呢? 就算是再聪慧的学员,此时也是一点思路都没有了,他们才刚明白电是如何生产出来的,要让他们继续去想象电该如何使用,那积累的确还有些不足,只能完全顺着视频中讲解的思路往前,“一个最基本的水电站模型,就这样生产出来了,水坝、管道、轮机,都是水电站的基础,在地势差足够的河流段,小水电站往往能发挥出很大的作用,这是天然摆在我们面前的能源宝库。不过,水电站的诞生同样也产生了一系列的问题——水电站的生态影响,当然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水电站的航运影响。” 对于生态影响这个概念,学员们就更加陌生了,对他们来说,只要不遇上连年的旱灾,让大江断流,那么江中的鱼就从来都是打捞不完的——这东西难道不就是天生天养,随生随用的吗? 什么禁渔期、鱼道,简直就是在说笑,如今江边百姓困扰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鱼太少,而是鱼太多且太大了,那小鱼船航行到江心去打鱼时,可是要小心,没准就被来抢鱼吃的□□、江马给撞翻了船、拖烂了网,闹出事故来,船翻网破不说,死个人那也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洄游产卵——还有这一说!那大鳇鱼原来还要游到大江上游去产卵——这金沙江果然是大江的源头吗?我还以为源头在岷山呢,不是古语说的吗,岷山导江——” “是了,拦起了大坝,该如何上去呢?难道是用吊索过货?但货物能如此,人又当如何?” 问题是各式各样的,三言两语介绍的洄游性鱼类,引发的讨论焦点却全在大江源头上——徐侠客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关注,因为人们都知道他是来为大江溯源的。当然,这是学生意气了,年纪大些的学员则更关注水电站给航运带来的改变:“若是小坝,水位相差不多的话,是不是……就用斗门啊?” 这个观点并不稀奇,因为斗门,也叫闸门,在运河上是很多见的,但凡是有地势差的,有坝有渠的地方,便很自然地会修筑起这东西来,否则航运很难顺利进行,但接着问题来了,“若是把三峡都蓄成水库,拦起大坝的话……那这高度之差——怕不是要有个百十米?” “有的,有的!只看白帝城的山体都被淹到半山腰就知晓了,百十米多那是绝对有的!” 大家无法想象了,这么高的落差,怎么能建斗门呢?因为斗门是用闸门来控制水流的,很容易想象,百十米高的大坝,闸门要承受多大的压力,一旦开闸,那水流又是多么的惊天动地,一般的船只,只怕都禁不住这股击打!甚至从上流往下时,会不会被这种激流直冲落下去都不好说! 【为了解决航运影响,船闸也就因此应运而生了……】 此时,仙画中的讲座,也借着水电站对航运的影响,说到了船闸,并且三言两语地介绍了船闸的原理、历史,也让很多有心人发觉,仙界的历史,至少和本方世界也是大差不差的,至少朝代名、器具名都是一样,只是这仙画讲座的见闻要比一般人广博得多了,若不是仙画中提到,大多数人还真不知道闸门的来由,是千年前,广陵江面上的斗门。 【一般来说,对落差在数米到十数米的小水电站,一级船闸已经足够使用,但对于一些大坝来说,多级船闸成为了必要的设施,就以三峡为例,三峡的大坝落差达到了创纪录的113米,也因此,三峡诞生了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复式船闸,三峡水电站,通过五级船闸来调节相当于40层高楼落差的航运,货船坐船闸,客船坐电梯,成为了三峡大坝极富特色的通航系统——】 解释船闸原理的模型,又换成了实景拍摄,又是飞天般的视角——买地的活死人管这叫做航拍,其高度、视野似乎完全是自由自在的,俯瞰三峡时,先从水道上的一艘大船,带到了周围的青山绿水,让人辨认出了瞿塘峡地理,而这会儿又自如地调节到了大坝上方,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大坝简直就像是个小模型一样,袖珍可爱,而五层船闸清晰可见,虽然这样俯瞰着看来,与其说是闸门,倒不如说是被分成了两线、五段的两条小河…… 这样平平整整的航道,还有那高大的水泥建筑,以及在江面上航行那犹如拇指大小的岛船……这样的尺度对比,带来的震撼简直让人失语,甚至很多人难以想象这个船闸到底有多么的巨大——“六公里多……也就是十二里……十二里长,这个,叫船闸,不叫河?” “这升船机……全是靠机械的力气把客船抬上去?这客船又是多大?” “……看人头啊,人在里面的大小……人头也就蚂蚁大,那一艘船……怕是要比最大的江船还要再大两倍。” “……” 若是说,第一开始意识到,所见到的宽广水域,正是水位抬升后的瞿塘峡时,那股子震撼来自于身边实景的改变,以及水文条件翻天覆地的变化,所带来的便利——代表着这种极度的诱惑的话,当看到这里,意识到这样的改变是如何造成,天界的百姓在脚下这片土地兴建了多么重大的工程时,人们又受到了一种全心的震撼:如此庞大的工程,已经……已经几乎是完全克服了自然的影响! 这么说或许有些不恰当,可对于在江边生活了这些年的学员们来说,堵不如疏、因势利导,这都是治水的真言,自然的力量是极为狂暴的,人不能和自然对着干,只能顺势利导,从中尽量汲取好处,这是他们根深蒂固的认识……而这份认识,现在正受到极大的撼动:看看这个多级船闸,看看这航拍都拍不完的大坝,看看这升船机…… 在天界,自然岂不是被人类完全驯服了,沦为了奇观工程的载体——天界的人类,岂非不再是那无可奈何的,受着雷霆阵雨、水旱洪涝、地动蝗灾这些所有劫难剥削,只能祈求的——自然的奴隶,而已经成为了自然的主人,视劫难如无物,甚至将其视作了——视频中所说的,‘能量的来源,一种能源’?! 【三峡的地势差,可以为附近的居民提供极佳的水电能源】…… 万千年的江险,吞噬了多少江边百姓的性命,留下了多少血泪,到末了,化为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可以为附近的居民提供极佳的水电能源。 何其壮哉!人力可以至此!纵然是天界百姓,或许个个都有神力,和人间不同,但只看他们和自己长相一致,言语、历史也是一致,便令人无形间把自己也代入了进去,发自肺腑地赞叹道,“这当真是人力可为吗?!” 每每观看仙画,众人总是屏息凝神,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可那或是凝滞或是急促的呼吸,似乎要比观看莺歌燕舞、自然风光更多了许多触动,甚至有人的双目就没有完全干涸过,一直赤红着,边擦边流,便是前排的名宿高人,也有人胸膛起伏,显然思绪万千。不知是谁,低沉地发出了这一问,一下振动了课堂,人们仿佛刚从美梦中惊醒,彼此互相打望着,都有些惶然:正因为感受到了极致的诱惑,又见到了这样的——过好的景象,才不禁有此一问,这么……这么好的景象,是否也只是天界独享,人间无法复制呢?本方世界的百姓……他们也配拥有吗? “当然!” 但是,回答他的,却是宋长庚极为肯定的语气,这个中年人站起身来,关到了投影机,重新打开电灯,登上讲坛,对着台下一屋子茫然震撼,还没有完全回过神的学员,斩钉截铁地说。 “天界的百姓,也是普通人,他们一样是运用科学之力,完成的这般壮举。” “他们办得到的事情,终有一日,我们也可以办到。” “他们有的东西,终有一日,我们本方世界的百姓,也能拥有!” “这,就是今日这次讲座的意义——我们要把天界的好东西全学到手,这,就是我们踏出的第一步!”:,, 690 时代的弄潮儿 “天界能办到的事,总有一天,本方世界的百姓也能办得到……是这样的吗?原来买地衙门,是这般解释天界和本方世界的本质。” 再是不舍,放映也是到了尾声,随着画面逐渐向上拔起,熟悉的船只于五级船闸中通行的俯瞰画面,再度呈现在众人面前,学员们也都知道,这一期讲座已经到了尾声,讲师宋长庚看了看手腕上的仙表,也宣布了暂且下课——已经上了一个多时辰的课程,也该让大家休息一下了,“二十分钟后敲钟上课,大家不要走远了,再上一个小时,今晚便无事了。” 教室内顿时响起了一阵兴奋的嗡嗡声,也有不少学员立刻迎上宋讲师,看来,关于刚才看到的仙画,他们有不少话语想向宋讲师倾诉,也有不少疑问想获得个解释,逼得宋长庚不得不举起喇叭,再三强调,“答疑时间门在明日,现在先暂且忍耐”。这才勉强维持住了秩序,让人潮逐渐恢复正常——否则,别说往外走了,一群人拼命往里拥挤,挤坏了人也还罢了,若是挤坏了幕布和投影机,那可就不好了。 “这天界当真是过于玄妙了!真不知道这科学之力,他们到底是如何修出来的,该不会是连所谓大气之中,都飘扬着灵秀精粹之气吧!只要稍微呼吸几下,便可萌发灵慧了,否则,真的难以想象,那些画面中的仙人,是如何修持出这偌大的本领的!五级船闸……光是在外头看看,便感觉其中的奥秘,在我们这里,等闲百姓怕是花上数百年都掌握不了的!” 讲师维持了一个多时辰的秩序,现在下课了,自然是避到教室里去休息,而余下的学员们,坐在前排的大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后排的优秀学子们,也有抓紧时间门去上个茅厕的,也有看得聚精会神,竟把自己给看饿了,乘机奔出去买个夜点的,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地讨论着对仙画的感想。 有人关心的是水位上涨后,有多少州县会被淹没,还有百姓们的去向,甚至不少本地人还因此争论了起来,“大昌肯定整个淹掉的,那里地势太低洼!” “万州呢?万州我看也是难保的!至少一半是要淹掉的!”?“百姓么,若是在本朝,那还不好说的,在天界还有什么好讲的?肯定是全都搬迁掉了,那大船,一船就全装走了,难道还费什么事儿?” “就是不知道这样的大船,在大江上还有那么多艘往来,到底都在运什么,怎会有这么多的东西好运!” “这话便外行了,今日是三峡险峻,江面难行,若是我们这里也修起水库来了,我看我们一样有许多好货能运去外头的!” 这都是本地人,关切的是本地百姓的民生,而对于川蜀物产的丰饶,也是十分自傲的,并不提外头有什么好货能运进来——重点是本地的好货可以运出去。此外,自然也还有些人在议论着建成这样一个大水库,需要的底蕴。 “电肯定是少不了的吧,电气化……”他们的语气是不太肯定的,“还有车床……是这个词儿吗?听人提起过,越是精妙的机器,就需要越高精度的车床,还有铁——老式的钢铁是不行的,听说买地那里,有一种东西叫做高炉炼铁、焦煤炼钢……” 这都是经过报纸熏陶,耳濡目染而来的零碎知识,除了这些名词之外,这些学子对于具体的研究进度,便不甚了然了,但有个共识是不言自明的——再现这样的大水电站,在这一代人,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方才讲师所说的话语,就好像儒家的三代之治一样,都属于一种鼓舞人心的口号,具体到现实中,能在五年十年之内,在江边建成一座如讲座模型的示范那样,等比放大,能给全城供电灯的水电站,应该都算是进展得非常快速了。 甚至于,再退一步,不说对水泥和闸门有要求的小水电站吧,两年三年之内,能在江滩旁,建立一座利用地势差来驱动水车,带动现有小发电机发电的简陋‘水电站’,都算是很不错的起步了,口号要喊得响亮,步子则必须是一步一步的迈,这是世上大多事情发展的道理。 因此,众人现在更关切的,还是这种简陋水电站的落地,以及周边配件的售价——这些都只能从买地衙门购买,不可能免费供应吧?既然过来参加了这个讲座,衙门的意思,是否是暗示他们凑份子来买呢?若是如此,打算卖多少钱?他们买下了这些机器之后,能不能在当地转卖电力,供电拉灯泡? 这种现实层面的考量,是一部分学员在最初的热血沸腾之后,本能便进入的思维定势,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少年郎,则依旧沉浸在观看仙画的热血之中,站在人群靠后方的几个年少学生,便彼此还在兴奋地议论着,“大丈夫生于天地间门,壮怀激烈,非大事不为!这一生倘若能在这样的大事中,出上一份力,岂不是更胜过金榜题名?所谓金榜,一科有多少人?能在天地间门做此大事,留下这般壮观建筑的,又能有几人?——密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与其说天界、人界,是两个互相对应,只是……只是居民的本质不同,其余地理、人文、历史都是相同的世界,倒不如说,天界和人界的本质没有丝毫的不同,连住民都是一样的。” “天界肯定并非仙界——两个世界的物理本质肯定是完全相同的,生活的主要居民才各方面看来都是一样……至少,且不说六姐的异能,以及六姐的本质了,这个先放到一边去,从仙画中看起来,这种纪实类的仙画里,两个世界的百姓,本质上都还是一样的,应当也存在生老病死。倘若那个世界是天界的话,天界的住民是仙人,根本构成都不同了,那很多设施就根本都毫无必要了……” “密之,密之?” 被同学亲密地叫唤着的少年,大概是所有学子中少见的异类了,他抱着双手,出神地打量着空荡荡的幕布,嘴里念叨着的,却是这些深奥晦涩的感想和分析,重点也和所有学员都是不同。“有趣啊,天界和人界,物理条件是一样的,空间门条件也是一样的,就连过去的历史都是一样的,不同的点来自于何处呢?岂非……岂非就只有来自于时间门这个变量了?相对于过去的历史,我们人界和天界都位于时间门上的将来,除此之外,空间门、物理条件也没有变化,那么,或许相对于我们来说,天界在时间门上还要更往前走一些——如果把时间门设成一条长的y轴的话——” 他伸出手,虚虚地在空中模拟出了一个坐标系,“原点在这边,我们在这边,天界——或者说所谓的天界,x没有任何变化,却来自于y轴的更右边?而六姐降世,实际上或许是更右边的一个点,突然间门落入了我们这个点?倘若我们这个世界,因为六姐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就实现了y轴右点对左点的干涉,这……这不就成为了y轴的折叠?” “方密之,你在嘀咕什么那,什么x轴、y轴的——这数学才考完一周,你别是又自学上了吧!” 他自己还好,在他身边的同学,却是已经被方密之的喃喃自语,给折磨得一下就从热血上头的状态冷却了下来,有些无奈地笑道,“可别了,你这成绩难道还不够好?好歹也松散几天,把心思放在仙画上罢!这样的景儿也不能静心欣赏,非得惦记着你的y轴!真是……” 说到这里,他有些负气地一甩袖子,去找旁人谈笑起来了,方密之也不以为忤,只是宽容地微微一笑,便正好得了清静,又望着幕布,捏着手指念念有词起来,“六姐的异能,是千真万确不能作假的,但这是否能代表天界其余人都有异能?” “只怕是未必,至少从仙画圈那些画痴的回忆来说,纪实类的仙画,和异能表现是互斥的——凡是认真在讲述科学的仙画,都没有背离物理常识的异能出现,而那些仙人举手抬足,便可毁天灭地的杂剧,我也更偏向于认为不过是一众逼真的幻术……大体来说,还是可以这么认为:天界的百姓也和人间门的百姓一样,没有任何异能,六姐拥有的异能,或许……或许只是y轴折叠的一种特殊表现……但她或许也不能把这种异能对外传递,纵观六姐所有施政的特色,她一直在致力于传播的是科学之力,而不是异能。” “如此说来的话,科学之力,果然如宋大家所说,是可以在本界传播,学习的,异能虽然只是特例,但天界的知识却可以通用,他们办得到的事情,终有一日,我们也可以办到——这话还真并非是虚言,确然可以实现——” 虽然刚才宋长庚的话,已经激起了极大的反应,让几乎所有学生,都兴起了一股战天斗地的豪情,但方密之第一时间门却还是没有轻信,而是经过了自己周密的思考,要自行验证过这话的道理,此时方才欣然点了点头,双眼亮起,笃定地想道,“且不论y轴折叠的异象,是否能一直持续下去,也就是说,六姐的异能是否会永远继续,但显然,知识一旦扩散开来,是永无可能将它们完全消灭的,异能所带来的奢物、仙器,并不是y轴折叠最大的好处,知识,来自y轴右端的知识,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天地间门,光阴如寸金,折叠的时间门轴,省掉的是百代以来,为了探索、积累知识所花费的宝贵时间门啊!刚才黄超所说的话,当真是愚不可及,什么五级船闸的奥秘,等闲百姓怕是数百年都掌握不了……又不是从一加一开始一步一步往下去推导,每一代后人,都是站在前人的臂膀上往前去看的,就说买地的工业好了,倘若现在我去钢铁厂上班,难道我还要论证从无到有怎么建起第一座高炉吗?那事儿已经有人做了!我要研究的必定是如何提高炼铁炼钢效率,制造出更多的功能钢材啊。” 方密之平日里人缘不错,因他虽然显而易见,聪慧过于旁人,但对于愚蠢之人,还是怀有一份基于家教的额外耐心,只是在心中腹诽时,他确实有些不客气。微微撇撇嘴,环视了院内一眼,傲然想道,“这些人虽然自然也有小聪明,但根本上还是愚笨得很,被仙画一激,热血上头时,恨不得为了仙画中的愿景粉身碎骨,可仙画一放完,吃个饭睡个觉,起来再上个茅房,雄心壮志也就跟着排出去了。” 不像是他方密之,遇事从不肯轻信,总要在心中自己想明白了,理顺了,才能真正下定决心——可一旦定下心来,便不会有什么人能够更改,方密之忖道,“我涉猎百家,无不精通,聪颖过人,固所自知。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会有一番成就,可要说方方面面都照顾周全,有震古烁今的成就,那也过于高看自己了。” “如今天下乱世之势初显,改朝换代,就在眼前。正是百废待兴、求贤若渴的时候,不论是从政、从文、从理,择敏、择买,甚至是去南洋、东瀛等地开创一番事业,都在选择之中,我要做的,无非是谨慎择定一条道路,俾可以尽情施展才华,有一番作为!甚至是青史留名,以我之能,也不是不能一想……” “虽说买活军、谢六姐与我,有杀父破家之仇,血亲之恨,但……决定了!还是要入买从理!” 方密之的双眼,熠熠生辉,他虽然预见到了家里人的极力反对,却仍是不以为意,“时间门轴折叠,知识的扩散将是未来百年的天下大势,君子择时而动、应时而为,时势已定,种种迹象显示,天下的大理科时代,已经到来!” “金龙岂是池中物,我方密之既有大才,便更当应命而起,在这时代大潮之中,尽情卖弄风骚,浪尖处最高的那个弄潮儿,舍我其谁!”:,, 635 谢双瑶的地狱月(2) 如果说长须仙老事件,算是个多方外力推动下,在战乱环境中产生的意外——同时也打了一波谢双瑶的脸,让她知道,不管用什么理由发动战争都有可能招致反噬的话,那么,李魁芝这边的情况,如果没有情报局来提供报告,就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了——这也可见情报局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有多么缺人。 毕竟,李魁芝虽然是海盗中的大人物,但放在天下版图中,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情报局要关照的目标实在太多,而预算相比之下却又总是有限,对吏目的要求还格外的高,这几年时间同样也是他们的快速扩张期,说实话,工作上便是有些疏漏,实在也是人之常情,不能过于苛责。 也是因此,对李魁芝本人的报告,写得是十分简单的,谢双瑶对船队的动向还是掌握得比较详尽,这主要是因为买地曾给十八芝原始船队配了一批会用传音法螺的领航员,用于配合他们清缴沿岸海盗,疏通从东江岛到壕镜的海路。而李魁芝本人显然对买地尚存戒心,并不愿意和明摆着是买活军耳目的领航员有过多的往来。 除了领航员之外,十八芝麾下的老海盗,也都被送入买地的军营经受过再锻炼,之后则是打散了再分配回各船去的,这些新兵中,也有不少被买地的教育转化,回到陆地之后,愿意主动向上递交真实工作日记—— 海军主要是通过对各船水兵的工作日记进行对比阅读,来验证正式工作报告的真假,同时更进一步的消息,就得靠这些骨干船员亲自透露了,因为海军的特殊性,长官想要抽查工作日记是非常容易的,环境又憋闷,这使得海军内部很快就养成了心照不宣的习惯:工作日记一团和气,很少会有不和谐的内容。像是很多陆上衙门吏目的日记中,对于直管上司的尖锐批评,是很少出现在海军的日记里的。 从报告中写明的情报来源看,买地对这批老海盗的转化和教育,不能说是不成功的,因此虽然领航员在海域平静之后就被撤回了不少——若是没有海盗问题,那一支船队其实一个对讲机就够用了,在买活军势力急剧扩张的大背景下,必然会出现的问题就是对讲机的稀释。 像是陆大红那样,一个小队就能配一台对讲机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若还维持这个规格,那有多少对讲机都不够用的。但是,情报局对李魁芝的动向还算是知道得比较清楚,甚至连一些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有实据而已: 李魁芝手底下的老班底,其实还没有完全融入买活军呢,他偷藏了一支二十多艘船的船队,老巢应该在南澳岛(南澳岛,这不就对上了?),平时是不和主船队一起活动的,算是李魁芝预备的一个后手,就连十八芝中其余的兄弟,对于他的老底知道得也不仔细,这就给了李魁芝机会—— 这个小船队,在大清剿的时候应该是低调行事,没有被发现,就不用在剿灭和归顺中选择,等到清剿运动结束,领航员洒落得少了,海面上各国的商船多了,沿岸各地的民船也开始陆续下水,尝试着做生意了,小商队也就重新出动,往来在广府道、新安和鸡笼岛之间,一两年下来真给他赚了不少钱。 这样的做法,可以充分说明李魁芝是有小算盘的,没有完全归心,但犯法吗?似乎并不犯法,李魁芝等人毕竟和招考进来的吏目不同,都是自带家底归顺的大海盗,鸡笼岛的领地、上千海船,乃至立刻就丰富海军兵源的近万老海贼,这都是极宝贵的资源,所以他们也不适用于吏目招考时的一些规定,虽然身兼武职,但个个都有自己的生意,郑地虎的几个弟弟现在就在经商,而其余‘芝’即便自家不经营,也会在转为从商的老兄弟那里占有干股。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其是在海上,商武不分家,跑一趟船不带货是很不可想象的事情,同样,一艘货船如果没有最基本的,保护自己的能力,在海上就是一块大肥肉,简直人人都想咬一口。 所以,很多海商天然地就兼职小武装势力带头人的身份,别看李魁芝等人是归顺了买地,手下兄弟们都散了出去,不少转为经商,但只要还在跑海,这些老弟兄手里就是有兵权的,集合在一起,也算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 既然大家都在做生意,那李魁芝的做法也不算过分,只能说是习惯性藏一手,有点鬼鬼祟祟的,没那么光明正大而已。至于他去虾夷地开拓的野心,谢双瑶也觉得挺娱乐的,她有一种放纵李魁芝的恶趣味冲动: 谢双瑶多少能猜到李魁芝想独立出去的原因,无非是在买地的束缚太多而上升空间有限,还是想要自己做主,哪怕是做个城主也好,大权在握,以自我的意志凌驾于其余意志至上,就不说别的□□享受,这种精神享受也是极为愉悦的,谢双瑶实际上也就是贪图着这笔快感才开始自己的制霸之旅的。 这都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这种野心不能说对错,反而有时候,想把盘子做大的人独立出去上位了,他还会把事情做得更好更认真,对百姓来说是好事儿。从李魁芝选择的根据地来看,他不像是要乱搞,毕竟虾夷地和东江岛距离也不算很远,从李魁芝的真实计划来看,在开拓虾夷地那些年,包括之后去黄金地落脚,都是要和买地贸易的。 如此一来,消息自不可能完全隔断,李魁芝如果真要搞什么反人类,跌破买地下限的东西,肯定是瞒不过去的,届时东江岛发几艘船去,收拾了他们也是轻而易举,所以谢双瑶可以判断,李魁芝还是想要认真做事、认真统治的,那她不免就有点看热闹的心态了,很想欣赏一下李魁芝真正开始铺摊子,想要开拓一地时那种抓耳挠腮、绞尽脑汁的窘态: 有些事只有自己去做了,才会知道有多难,宽敞的道路,受过基本教育的人民,还有完备的行政体制,这些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别的不说,光是法制这块现在就搞得谢双瑶头大,如果有个‘同行’在虾夷地不断碰壁,至少能让她获得极大的安慰——看,像小丑的可不止是谢双瑶,还有个李魁芝在那不断的折腾呢! 如果没有买活军的扶植,李魁芝有能力横跨大洋去到黄金地吗?谢双瑶不是特别看好,不过,她倒也认可李魁芝的判断——至少如果科技水平没有一个大突破的话,现在去黄金地的华夏船队,不管是什么职位过去的,到达黄金地之后,都会立刻在事实上获得诸侯、藩王一样的权力,远隔重洋,手里的资源就只有已掌握的这些,面对着黄金地已经扎根的洋番,还没有完全死光的土著,买地的政权对于他们只能是一个精神上的遥领作用,经济上的合作作用,其余一切事务完全都可由,也只能由首领一人来进行最终决策。 就算带去一个班子,权力最终还是落在本地实际负责人那里,谢双瑶是无法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哪怕就是现在,南洋委员会的权力也是大得怕人,军政法制一把抓,完全谈不上分权——还在垦荒阶段呢,体制搞复杂了根本无用,反而只能起到反效果。 从这个角度来看,买地这里大发展的时候,送几条鲶鱼去黄金地搅局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主意,主要是不能让土著死得太快了,如果派人把牛痘带去,再传播个知识教什么的,洋番在黄金地夯实统治基础的这几十年,肯定会面临比另一个位面更复杂的局面,效率也不会那么高。尤其是牛痘,这是重中之重——欧罗巴的洋番一登上黄金地,就是行走的病原体,就靠传播天花都不知道干死多少土著了,否则,在另一个位面,土著还会和大熊猫一样被圈起来吗?怎么不得和新西兰的毛利人一样,至少占了17左右的比例,而不是可怜兮兮的1。 自然,这都是后话了,眼下谢双瑶要考虑的则是贩船案带来的另一个尖锐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法制问题,这也触及了买地法律的一个空白: 现在李魁芝、庄将军、刘阿弟、屈大胡子等人的说辞是完全不同的,李魁芝声称自己是买船,同时庄将军说他可以招募一些想要去外域开拓的年轻人——这样的话李魁芝的一切行动就都是合法合理的,因为买活军压根没有规定他们不许购买敏地来路不明的船只。 至于到了南澳岛之后,他发现年轻人实际上是被骗来的敏地官民,也就立刻改变了主意,把人和船引来了鸡笼岛,这么说谢双瑶还得给他一点表彰呢! 而庄将军的口供和诉求就都很复杂了,他辩称自己是来招降李魁芝的——这在他敏将的身份来说,也是完全合法合理的一件事,同时他去的是南澳岛,按和议的规定这也是敏朝的岛屿,无可指摘。但李魁芝骗了他,想要杀了他再吞没船只,把兵将掳掠为奴,去袋鼠地另立门户—— 这个人还不知道李魁芝真的要去的是黄金地(谢双瑶也是从李魁芝心腹的情报中看到李魁芝真正的计划),而且他的脑子一定也不是特别好使,因为这一来好像在给李魁芝洗白:如果真的是来招降李魁芝的,那双方正在交战,被李魁芝杀人夺船不就是正当军事活动了吗?李魁芝完全可以辩解说事发突然,他派来通知上官的使者也迷路了,自己只能仓促起航,应对此事,那他就完全是一个好海军了。 至于刘阿弟、屈大胡子的口供,则是最真实的,他们仔细地说明了来龙去脉,应该没有什么保留:从庄将军炒作长须仙老案,借此想要吞没民船,而他们以为庄将军是要装假和买活军打一打,则将计就计,准备到时候临阵投向买活军,结果到南澳岛发现不对之后,冒险以屈大胡子名义诈胡,唬住了李魁芝。屈大胡子作为刚从羊城返回的船匠,也证实了长须仙老案的来龙去脉——这批人求活而已,应当是没有什么猫腻的,而且可以看作是买地的一个重要收获,造船业又来人才了。 这两人的口供,和李、庄的供述有矛盾的地方,但又并非完全矛盾。因为对于李、庄的谋划,他们作为局外人的供述是完全空白的,不过谢双瑶还不至于被场面话糊住眼,她的判断和情报局给的报告一致:其实就是李魁芝私下和庄将军的交易要买船,至于船的来路,按照现在通行的规矩这完全不归他管。 人的来路么,他也不用管,因为庄将军找来的必定全是敏人,而他也能做出卖身契来,那么,李魁芝就完全是善意第三方了,而且他买下这批人之后到底要做什么,完全是没有实证的,如果他大发善心,打算回买地把这些人都放了,只是取船呢?或者退一步说,如果他取了这批人后,自己返回鸡笼岛,让这批一直在南澳岛的手下,从外海直接绕到东瀛去虾夷地呢? 南澳、虾夷地都不是买活军的地盘,而且全都是人口买卖合法的地方——虾夷地目前唯一一座城是东瀛的,其余原住民阿伊努人,就谢双瑶的印象来说,作为小民族实在是很悲哀,没流传下来多少历史记载,但姑且可以推测人口买卖在他们那里也绝对不犯法,毕竟虾夷人有没有法律都不好说呢。总之,就这一行为来说,李魁芝的行为在发生地是完全合法的,而在买地,他的企图和最终决定的行为,该不该追责呢? 如果要追责,该追究他什么责任?作为主动投靠的十八芝,是否完全适用于活死人条款,限制李魁芝的离去?这全是扔给谢双瑶去决断的问题,且若说李魁芝案,就李魁芝的性质来说还更偏向于政治事件的话,这案件本身也揭开了空白地的一角: 敏、买的规矩,截然不同,互相抵触之处很多,有许多东西在敏地是合法而在买地是不合法的,反过来也是一样。就譬如说,敏人见官不跪是违法的,而买人见官不跪很正常,那么一个敏朝百姓来到买地,见官未跪,回到敏地后他该因此受罚吗? 倘若这个敏人百姓不受罚,那么,李魁芝在敏地合法合规收买人口,回到买地后该因此受罚吗?若不受罚,那谢双瑶可以看到这就是空子盛宴了,若要受罚,那好了,活死人想要走出买地去做生意,便立刻更加困难了起来,而倘若他们在敏地遇到了更加极端的情况呢?如果有什么行为在敏地是不做就违法,在买地却是做了就违法的呢?那该怎么办? 不能说这推测极端,因为法律就是要尽量地把所有情况都囊括在内,而且谢双瑶是翻看过《大诰》和《大敏律》的,她对敏朝法律的奇葩有充分的了解。更重要的是,谢双瑶意识到,买地的摊子已经逐渐大到她只能通过制度来调整统治细节了,而李魁芝案所折射出的则又是一个熟悉的抉择时刻: 敏地的法律是完全的属地原则,而买地的法律呢,该如何脚踏实地的在属地和属人中拿捏分寸,使执法成本能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同时又拥有良好的指导效果,并在最大限度上保护百姓行动的自由? 一个案子的结果,只能决定涉案者一时的喜乐,对于天下不计其数的百姓来说,其影响约等于无,这已经不是谢双瑶要考虑的重点了,她要考虑的,已经是规定、制度的调整——一个案子微不足道,但一条规定的变动,却能让天下百姓都因此悲欢离合,甚至于说是影响了一生的方向。 此时此刻,谢双瑶不能不感到指尖的羽毛笔,份量正在不断的加重:要治理一个扩大中的领土,所需要的素质和思考,又岂是三言两语间,便能道个分明的? 而更让人感到肩头担子沉重的,还是李魁芝所折射出的问题,其实仍是买地目前所需要解决的问题中较小,甚至可以说是极小的一个,谢双瑶更多的心思,还是要用在思考以‘水攻大溪坳’为代表,在收服敬州时发生的一系列冲突事件,以及它所折射出的一个让人心惊的困局—— 买活军,是否已有部分不可避免地掉落进了时代陷阱,并且难以挣脱,发生在敬州的战争,究竟是解放战争,还是争霸战争?:,, 636 谢双瑶的地狱月(3) 要想掰扯明白这个问题,首先应该给解放战争和争霸战争下一个定义,但似乎这两个概念,迄今还没有世界范围内的明确共识,总之,至少在谢双瑶这里,她认为,是否是解放战争,还是要和生产力挂钩——为解放被压抑的生产力而发生的战争,可以被定义为解放战争,而在现有生产力框架下,并不抱着改变生产关系目的,只是为了扩大政权,统一、扩张国土而发生的战争,就可以认为是争霸战争。 当然了,这仅仅是最重要的区分而已,还有一些如影随形的细节,也算是跟随着谢双瑶这一代人成长起来的基本印象了:解放战争的道德标准往往是比较高的,至少要遵守《日内瓦战俘公约》,同时,解放战争的目的是解放,战争只是手段而已,所以时常会出现对敌人的转化,同时也伴随了对新思想的传播——但不像是宗教战争那样,完全以信奉宗教的派别来甄选战争对象。总的说来,解放战争的底线要比争霸战争高得多,这些标准虽然不能决定战争的性质,但却也相当的重要。 至于争霸战争,也不能说就是一种负面的战争,谢双瑶可以随意举出许多比争霸战争恶劣百倍的战争:劫掠战争,一方向另一方发动的,不以长久占有为目的,而是劫掠粮食、钱财的战争;宗教战争,华夏倒是少有,但欧罗巴那块老打,九次十字军东征的历史里,写满了暴行与罪恶,还有对文物残忍的摧残,宗教战争的大背景下,往往伴随着宗教象征物的建立和毁灭,一座座教堂在信徒的愚昧和血泪之下建起,又在士兵们盲目挥下的兵器中毁灭。 除此以外,还有报复型战争:目的并非是为了占有此处领土,甚至不是为了劫掠钱财粮食,而是为了尽量杀害敌方的所有有生力量,甚至包括了老弱妇孺——这也是区分本世代主流战争(义战)与非主流战争(不义之战)最重要的一点,是否把杀伤对象集中在敌军身上。如果能够做到仅杀伤敌军——对自我身份有明确认识的敌人,往往以成年男子为多。同时并不屠戮非参战者,不破坏当地生产,不掳掠百姓的口粮,并且对夺下来的地盘也能好好治理,那么完全可以认为是一场打得很好的争霸战争,甚至在某些时候会提升自己的风评,被认定为有争夺天下的资格,并非是一般的流寇、反贼。 毋庸讳言,如今这个时代,最主流的战争就是争霸战争,就像是敬州的一系列事件,死伤者众多,但至少死者都是有战斗力的成年男子居多,而且表现出了对买活军的一定敌意,可以被认为是买活军的敌军,那么从现在的舆论来说,就根本不用考虑舆论控制这种事,去担心百姓会谴责买活军的手段不道德—— 有什么不道德的,兵者诡道也,只要是对敌军出击,而不是对百姓出手,手段再残忍也是应当应分的事情,事后不去滋扰地方,能够好好治理打下来的土地,那就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争霸战争,非常的符合这个时代的主流。甚至更进一步的去想的话,有些人还会认为从这个角度来说,水攻大溪坳反而是值得称赞的,因为这一事件把死伤者完全局限在了‘敌军’身份上,而其余村寨的策略中不可避免的有许多妇孺因此而死,其实是把战争的受害者范围,从参与者身份扩大到了旁观者、协助者身份上。 死者五千算多吗?如果在争霸战争中一点儿也不算多,甚至还是杀得少了,在热兵器成为主流,战争进入新的世代之前,冷兵器世代的战争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尽量地杀伤敌方的有生力量,其原因非常的简单,谢双瑶沉浸到这个时代后没多久就完全明白了:冷兵器对战力的加成还是比较有限的,比如说,假如空手士兵的战力是100,持械后他的战力最多翻到200、300——但很难超过1000。不管是用弓箭还是用长枪,一个人的体力最多也就杀死十个敌人就差不多了,体力、武器都会因此磨损,这算是一个极限,大部分时候一次作战,一个士兵能杀死两个敌人就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 如此一来,这个国家的战力总和,就可以简单地计算为士兵总数+兵器总数,士兵总数提供的战力可占到成甚至一半,这是个很可观的数字了。不论是消灭器械还是消灭士兵,都可以对这个国家的战力进行削减。等到了热兵器时代,设空手士兵战力为100的话,武器的战力,可能会爆到几万,甚至更过火的,几十万、几百万、上千万…… 若是这样的话,杀死敌人有生力量,对于总体战力的削减已经是无关紧要了,这也是为何冷兵器时代从来没有人喊着‘不杀俘’,到了近现代,杀俘才会成为一种丑闻,对于已经没有作战能力的俘虏来说,杀不杀影响已经不太大了,战胜方也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把战俘维持在自己的控制下,直到战争结束。 但是在冷兵器时代,战争是没有这种退出机制的,俘虏被释放回去后,没有多久就可以卷土重来,想要运送回去当做奴隶,对粮草的消耗也是极高,很多时候想要结束战争就要尽可能的杀人,杀死对方军队的有生力量,一个将领的评价必须立足于当时的社会生产力水平,虽然这句话里的词汇是新的,但道理其实并不新奇,无非实事求是而已。 就像是白起,他曾坑杀赵国降卒40万人,在后世来看这简直是惊世骇俗的残忍,但这是因为他特别灭绝人性,以杀戮为乐吗?并非如此,而是在当时如果不杀俘,胜仗就等于是白打,甚至秦军还可能因缺粮哗变,导致此战由胜转败,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道德标准,从多年来的历史主流评价来看,白起与赵国之战仍然还属于争霸战争的范畴,他的行动是可接受的——这40万至少都是敌军,秦取胜之后,也的确正规治理了被攻下的土地。 虽然那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但从战国至今,在买地之外的地方,生产力的发展并没有达到质变,争霸之战依然是如今天下主流的战争形式,那么,如果用争霸战争的标准去衡量买活军在敬州引发的一系列事件,那最该得到褒扬的是马千户,马千户出色地运用权术,让该死的人都死了,至于他们是怎么死的,死时是清醒还是糊涂,这完全是下一代生产力的问题,在争霸战争里追问这些都属于矫情的——这是战争,不是过家家,战争就是要千方百计地杀死敌人,不波及妇孺已经是心慈手软的表现了。 但谢双瑶能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接受吗?主流评价就代表了所有人的感受吗?事实也并非如此简单,在买地成长起来的金逢春,对于大溪坳事件就表现出了明显的不适,因为她多少算是下一代生产力里成长起来的吏目了,或者说至少下一代生产力已经开始浸染她的精神世界,而曹蛟龙也表达了对这种战争的本能不适——争霸战争或许是这个时代的主流,但这不意味着大家就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它,主流有时候并非代表大多数人的喜好,只代表了大部分人在生产限制情况下的博弈平衡。 这种博弈平衡体现在战争上,就是如今的底线了——正当的战争,是一场被局限在交战双方中的游戏,只要对游戏以外的百姓没有伤害,游戏内发生什么事,并不予以限制。所以,马千户的行为可以说符合主流,还在底线之上——但毕竟还是反人性的,总是会让人不那么愉快,熟悉战争的人往往会感到一种无奈,那就是虽然不喜欢,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一般人往往会视为是人生的无奈,但在谢双瑶来看这主要还是因为生产力的不足,底线这个东西,总是会随着生产力不断提高的。 就像是上古殷商时期,那时候吃人肉的花样还多到因此创造了不少汉字呢,比如说脯——这个词最早的意思就是风干的人肉,哪怕是糖前后,吃人肉充军粮的事情还时不时能听闻,甚至有黄巢那样用人肉来流水线生产军粮的军队,但到了现在,哪怕没有买活军,很显然大多数军队没被逼到那份上也不会把人肉视为正当的军粮来源。 道德标准的改变,就是因为上古时代到现在,至少农业技术、种子质量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亩产量还是有所提高的——亩产量就是道德的底裤,亩产量有多高,底裤就能拉到多高。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道德,这东西实际上就是在现有生产力条件下,大家对于现实和幻想的一种妥协。 那么,谢双瑶这里就不得不思忖起来了:如果买地的亩产量和敏地没有明显差别,那她就根本没有得选,只能去打争霸战争的,这和她是否拥有港口金手指无关,一座港口在争霸天下中能起到的作用很大,却倘若不能提高低层生产力,又远远没有大到能让人追求奢侈道德的地步,谢双瑶只能随波逐流。 但,现在的问题是,买地的亩产量已经提上去了,可她好像还是穷得打不起解放战争,并且进入了一个怪圈——她不扩张,周围的环境就会倒逼她扩张,因为人人都想要买地的先进生产力,甚至如果她不扩张,还是在现有的领土境内玩微操,点教育积攒人才,外溢生产力就会帮助敌人变得更强大,更难拿下,比如闽西就是很好的例子,亩产量提上去了,宗族还吸着生产力的血,变得更强大起来,结果是闽西生产力虽然有所发展,但盘踞其上的老旧势力还是稳如泰山,让谢双瑶成了殚精竭虑给宗族打工的大冤种——从这个角度来说,严厉处理闽西宗族一点问题都没有,不处理她念头怎么通达?班是白加的吗? 但如果她扩张呢,就会立刻因为人力资源的窘迫,而不得不别无选择地去打争霸战争。就像是敬州之战,除了水攻大溪坳并不符合谢双瑶以及金逢春等老活死人的胃口,似乎说起来站不住脚之外,其实其余使者在各县治实施的手段也一样是站不住脚的,他们多通过挑拨、分化的策略,以设立罪寨为名,让人数众多的大寨火并,削弱地方势力,促成村寨主动分家迁徙——设立罪寨难道是什么很光荣的事情吗?对于被设立的罪寨来说,岂不也是飞来横祸?大多数村寨压根没有敬拜真老母教,却还要背这个黑锅,说出去买地难道很堂皇吗? 但是,这种手段的责任,是完全由使者们来背负吗?这肯定是不合理的,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句话并不是空话,使者们为何要采用这样的策略?因为他们就一个两个人,要去收服一座县,而且多是新兵,只能从过往人生经验中寻找手段,那无非就是这些——其实就算是金逢春去可能也是这些,最多她不会同意马千户水攻大溪坳,然后敬州州城的收复就宣告失败,买活军再费手脚罢了。 那么,为何参谋部要只派一两人去做使者呢?因为主持此战的将军胡红只在这个方向拨给了这些兵力,兵力是严重不足的,而敌人是漫山遍野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想要多快好省的打下敬州那就只能这么来。而胡红为什么只肯拨给这些兵力呢?肯定是因为她手里资源也不多,因为谢双瑶就只能挪出这些人来给她,胡红还要挪出人手去打汕州、潮州,她也只能给这些了。 因果链条是非常明确的,责任不容推卸,选择看似是一线使者做出,但其实只是假象,从一步步框条件开始,这一切的发生就几乎成为一种必然了。敬州之战,实际上就是典型的争霸战争,它的底线没有低于时代的底线,但肯定比解放战争的底线要低得多,还局限在‘尽量杀伤有生力量’的老框子里,会有水攻大溪坳、挑拨村寨火并等等事件,也就不足为奇了。 结果一样是拿下了大量的土地,舆论上也不会有丝毫的反噬,争霸战争的成本比起来肯定是要低得多,地盘的扩张也会比解放战争更简单,似乎是一条很方便的捷径,就像是臭豆腐,又臭又香,谢双瑶对它也有本能的反感——她当然也不喜欢大溪坳这种几乎是必然的伴生事件,但这种反感也还不至于越过她的理智,让她把争霸战争列为禁忌。 因为——实在是要记住,道德只能适应生产力,现阶段全球绝大多数地区的生产力就只能打争霸战争,甚至对很多地方来说争霸战争已经是道德奢侈品了,比如说黄金地,那上头正发生的是更邪恶的东西:种族灭绝战争,比起来争霸战争简直如同白莲花一般清香了。 但是,必须列入考虑的是争霸战争的副作用,这才是超越个人好恶,需要去审慎对待的东西,谢双瑶在纸上写下一条新的推导链:争霸战争——领土急剧扩大——生产出大量未经转化,从本地势力直接投靠转变来的既得利益者——同时治理人才极度匮乏——大规模启用未经完全转化的旧式人才——政权不可避免地被旧式文化侵染,超时代政策被架空,时代同化陷阱。 是的,这才是争霸战争让人犹豫之处,伴随着地盘的快速扩大,必然会迎来人才资源的极度短缺,但如果放弃争霸战争,或者只是非常有限的使用它呢?这条路线的短缺谢双瑶刚才已经斟酌得很明白了:解放战争——积蓄力量在老领土进行彻底教育——周围环境倒逼扩张,大量地区在无买活军参与情况下自发易帜,半保守势力完成第一轮对领土的生产力升级,产生新的利益链条,基础更加牢固,改造更加束手束脚——还是时代同化陷阱。 时代同化陷阱!殊途同归,这就是谢双瑶正在面临的最大问题!这远远不是处理一桩案子,调整一部分法制结构能够来争锋的问题,是根本路线级数的问题,买活军走到这一步,摊子渐大,仿佛已经吸引了这个时代的注意力,开始被漩涡卷入到了不可避免的同化节奏之中——一滴水只是一滴水,虽然浓墨重彩,但它落入大海之后,虽然可以短暂地为周围的水体染色,随着它逐渐的扩散,似乎最终也难免成为大海的一部分,再也瞧不出丝毫的不同。 谢双瑶久久地凝视着这两张纸,很快又把它们夹到了一个活页夹里:这不是她第一次寻思这个问题了,写下的随笔都有厚厚一沓,她又把这些随笔翻阅了一遍,在最后一页纸上加了两个问题:我们需要多久才能养成一批虔诚的信仰者?虔诚的信仰者能否超脱时代生产力而存在? 她很快在第二个问题下面画了两条线,加了标注——【应该是可以的,历史证明过,可以跳级,但需要全球生产力的发展和国际环境的施压……但无论如何应当是可以的,有国家能做得到过,但需要长时间门的补课……】 【在另一条世界线里,暗无天日的补课时间门进行了多少年,才迎来了跳级时刻?】 【我又需要多久?我来得及吗?】 【不会玩脱了吧?】 她停下笔,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纸张,完全进入到了深沉的思绪里,很显然,理想主义、完美主义的一面,和现实、精明而又审慎的一面,正在谢双瑶身上进行强烈的拉扯,几乎是一晃间门,午休时段悄然而过,伴随着谢双瑶设立的闹铃声,她机灵了一下,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 “现在不能考虑这些了,得回到具体事务上来。” 她自言自语地说,拍了拍手帮助自己厘清思绪,在办公桌上寻找文本,“半小时后有个会,嗯,刚才想到哪里来着,好像有事儿没完……对,法制,法制,得需要人来钻研一下这东西——我的工作是找到这个人——”:,, 637 张天如的噩梦(1) “张君子,张君子?” 天才刚刚放亮,云县这里的街道上便满是行人了,尤其是工厂门口,更是热闹非凡,上大夜的工人们,懒洋洋地将手伸到背心底下挠着痒痒,打着哈欠三三两两地从厂门口出来,而抓准了换班时间点的小贩们,却早已是精神抖擞,吆喝了起来,“新下的黄瓜,顶花带绿的,又脆又甜,您带几根回去,一天的凉菜有了。” “刚投好的凉水稀饭,加点白糖蜜蜜甜,大人小孩吃了都好,小孩儿吃了上学去,大人们吃了好睡觉!” “凉粽子来了,井水里拔出来的,还有金丝蜜枣镶着,不来一嘟噜?” “新摘的花儿,露水都还滴着呢,我这里盆花也有的,这会儿买正好,一会儿太阳出来就蔫巴了。” 虽然是福建道的地方,但小贩的话音南腔北调,本地的土话反而相当少见了——这云县原本能有多少人?现在各地英豪齐聚,厂子和雨点一样的往下洒,三四十万人的总人口,岂不是显不出本地人来了?就连停下来购物的工人们,也都是各地的口音都有的,“你这菜,可不是昨天剩的吧?” “哪能呢!” “粽子给我两提——五个一提是吧?哎哟,算算还不够,罢了罢了,三提吧,也不叫你拆了,三提撇脱些!” “那个掌柜的,豆腐脑打一海碗!” “你这个菜,我多买些能给我送到家里吗?老婆子力气小,有些提不动。” 工厂周围,除了规模庞大的单身宿舍之外,也有里弄人家,乘着早市出来买菜的,这其中有不少是起得早的老人,这就让前来传信的跑腿,也不敢再骑自行车了——行人穿梭,谁知道什么地方忽然就蹿出个孩子老人的,自行车沉重不好刹车,这会儿宁可推着走。 他逆着人潮,小心地走入窄巷深处,掏出信封对了对门牌号,敲了敲小院的门扉,“张君子,您这里有信——” 小院里传来了含糊的声响,有人似乎被扰动了,含糊不清地问了声,‘谁啊’!这小跑腿也不着急,耐心地又敲了敲门——他夜里是守在钱街的,专做深夜、通宵、凌晨急送口信的生意,是以打扰别人睡觉简直是家常便饭,一道门敲个十几分钟才开也不在话下,他把音量放大了,“你有信——是法学促进会发来的!” 法学促进会,这个词显然引起了张君子的注意,吱呀一声,内门打开了,脚步沉沉,很快的院门也被拉开,一张机警清醒的面孔已经出现在门后,张君子开口说话时,语气里已经完全没有睡意了,“立法促进会?信给我吧——口信付钱了吗?” 这位君子身体可真不错…… 夜间急信送久了,小跑腿见过的达官贵人可不少——大多人收到急信后,都会叫他来盘问一下当时的情景,再给些赏钱,所以别看他这工作简单,但收入却比白班信差要多得多。大多数有钱人,身体都不算健壮,或者是耽于酒色被掏空了,或者是心宽体胖,吃得太好,夜里被叫醒后,脚步沉重、半晌无法清醒、口有异味……总之,都是显出了虚弱之相来。 相比起来,这张君子清醒的速度,确实算是快的,且身上肌肉有型,腰腹一点儿赘肉没有,从外观上来说,简直完全符合买活军这里推崇的审美——在上等人里这可真少见,大多人有钱之后便很难再维持好卖相,毕竟应酬总是太多,小跑腿的一大任务,就是根据管家的描述,去云县简直是数不胜数的参观中找人——云县这里,商贸太繁盛了,每天的饭局简直比姑苏城还要更多,大多时候都是有钱人在吃,他们也就难免呈现出一副肥头大耳的模样来了。 从这张君子的卖相来看,他定是从政的。只有从政的人,才会在已很成功的前提下,仍追求个好卖相——还能往上走嘛,就得顾虑到六姐的喜欢…… 这小跑腿站着等他看信签回执,也是闲着无聊,便随意乱想起来——他是吃这口饭的,观察客人几乎已成本能:住在工厂附近的小院子,可见手头不算太阔绰,买地的大户人家都是住水泥房的中等院子,往往在西郊那块,工厂这里虽热闹方便,但到底是有点吵,光是每天几遍换班敲钟就够烦人的了。 这样看,大概不是吏目——吏目多是住宿舍的,应是那种各界的名流,或是匠人,或是旁的什么‘专家’,再看屋舍里安安静静,院子也十分简单,晾晒的都是男子衣物,院子角落里散放着石锁、哑铃等物,便可知道大约是一人独居,这人瞧着也二十多岁了,卖相颇佳,作为能被法学促进会写信邀请去开会的专家,不但还没成亲,听着声音屋里也没别人了——那就是连‘干妹妹’也没有,可见是个胸有大志,知道自谨的,定有远大前途。 ——虽然年岁没到,就算到了,买地这里也只允许一夫一妻,是严禁嫖宿的,一般酒楼甚至都不允许提供陪侍服务,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反正别人如何小跑腿的不知道,他送信时,可没少见到妙龄女郎从接信人的卧房里出来,瞧着也不像是到了婚龄似的,最多就是十五六岁。 至于民间,云县这里近年来也多有单身男女互相来往的,虽说年纪还没到,也没婚书,可男女工之间彼此认个干兄妹,就公然‘合租’过起日子来的也不在少数,有些年轻人,上个月和你做干亲,下个月又去和他做干亲了,未婚时就搞出私孩子,连累着丢了工作的都有几个,这要不是都上过扫盲班,知道了按时段和做法来避孕的道理,私孩子的人数可绝不只有眼下这么一丁点儿。 法不责众,只要没闹出人命,就算是六姐,也管不过男女私下交往,当然,官方的规定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能完全按着规定顶格做事的,那都不是普通人,小跑腿对这张君子俨然已经有几分钦佩和好奇了,见张君子看完了信,便递上回执请他签收,同时问道,“君子,时间颇紧迫,可要搭小人的两轮车一块去?车费都包在促进会那里了。” 他们这样的跑腿儿,送信、载人是两相宜的,时常也这样顺便就做个车夫,比马车、驴车以及近日来逐渐出现的人力三轮车更受欢迎些——主要是因为云县道路拥挤,自行车算是所有车子里最快的了,有时还不免要在人多的地方下车走几步,若是其余的多轮车,堵起来还不如自己走路快呢。 张君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十元的钞票递给他,笑道,“行,就劳烦你,略等我一等,再受累去前头炸果子的老徐那里给我买个油条糯米糍来,加两个蛋!一碗清浆不要糖,就说是巷子里小张要的,他知道我的口味——余下的钱你也给自己买点早饭吃吧!” 虽然住处寒酸些,可出手大方,是个体面人!小跑腿美滋滋的,应了一声,把自行车推进院子里一放,拎起廊下的竹篮便忙去街上,果然看到一个挑子,炉子上是支了一个油锅——如今早上卖油炸的小贩是越来越多了,主要是棕榈油大量进港,云县这里自然先得了机会,卖价也便宜,炸物的价格比之前更打下来了,早餐吃一两个也不觉得奢侈,便连油条,一般百姓三不五时也能吃几个了,虽然是白面炸的,但在如今的云县已不算稀奇。 “张相公要的是吧?”还没等小跑腿的道明身份,只一个照面,老徐便仿佛未卜先知一般地说了,“油条糯米滋,一碗清浆不加糖——这篮子、罐子我都是认得的,哈哈!老祝,还不快加清浆!” 他隔壁那豆浆摊子上,早有人来把罐子取走,满满地装了一罐过来,小跑腿心下掂量,大概是三碗的量,却只收两碗的钱——豆浆两块钱一碗,不算是便宜的,主要是磨豆子费工夫,这人情便是两文钱出去了。便连那油条糯米糍也是老尺加二,比一般客人得的更大几分,钱是一样收的三块钱——还加了两个水煮蛋呢。 看来,这张相公在街坊间颇有些人望。小跑腿的也就跟着要了个油条糯米糍,不要鸡蛋——豆浆是蹭不到的,就蹭个糯米糍的加量罢,他其实出门前已经吃饱了,好在现在天气没那么热了,糯米糍放到中午还不至于馊坏,正好等着中午吃。 糯米饭、油条、榨菜,还有一小撮肉松混在一起,各色香味迸发,还有热豆浆那一股子动人的豆香味儿,小跑腿拎着篮子一路走进巷子,院子里都是有人叫道,“好香啊!起来了起来了!” “张君子今日起得好早!” “君子今日开助学班吗?” 原来张君子有开助学班的习惯——或许还不收钱,也就难怪在街坊间名望十足了,小跑腿一听,心下也是留意了——他这里只是勉强上了扫盲班,要再接下去上,就觉得脑子有点跟不上了,做了跑腿一段时间,也攒了些钱,尤其是前阵子云县开大会那段时间,各路豪杰云集,他也跟着大赚了一笔,手里是有些积蓄的,便想着要不要找个补习班上上,多认识些字——总是没坏处的! 因此,他听说张君子这里也开班,便留意上了,当下更仔细打量张君子,见他梳洗过后,容光焕发,整个人给人以一种春风得意的感觉,也是暗自点头,心道,“都说跟着走时运的人,自己也能被带旺,我虽不懂得看相,但见这相公红光满面,就知道他正走旺字呢!也不知道他原来在敏地是做什么的,来了买地之后,居然如此得意。待我和他攀谈几句,问问助学班的事情,说不得相公心情一好,也给我便宜些学费。” 他在待人接物上,比学习要有天分,似乎天生就知道和人交往的分寸,张君子吃早饭时并不打扰,而是殷勤帮着收拾院落,规整石锁哑铃那些健身器材,因一会等着开会,时间有限,不一时张君子吃好了,小跑腿推车和他一起出去,主动说道,“我们从城外绕一绕,前头人太多了,骑车慢些。” 城外绕的确快,但路途远,一般客人如果不加钱,跑腿是不肯走的,他既然主动提出,张君子面色也是和煦,点头笑道,“那就麻烦小哥了——你怎么称呼?平日里都在钱街那一代?” 小跑腿叫王三儿,非常大路的名字,也是他自己随口取的——还不记事就成了孤儿,听说买地日子好过,自己一路乞讨来的,刚安身立命不多久,张君子叫张天如,两人这就通了姓名,算是认识了,张天如日后在钱街一带,若是晚上有事自然会优先差使王三儿。 这样的关系,对彼此双方来说都是十分便宜的,一个有办法的人,在城市里多少都需要王三儿这样的跑腿,自然也会加以笼络,因此,彼此仿佛要比从前亲近一些,王三儿见是时机,便乘着两人还是并肩而行——怎么也得等出了巷子再上车,这会儿巷子里全是小孩要出门去上课了,很不适合骑车——抓紧了机会,讨好张天如,仿佛有些好奇地问道,“君子,这个法学促进会,法学两个字是不太听说的,是个什么学问?” 张天如笑道,“法学么,就是立法、执法的学问——”他见王三儿还有些迷惑,便道,“比如说买地的新婚姻法,就是法学促进会一手推动的,这门学问,和百姓的生活可是息息相关,日后你也免不得要和婚姻法打交道呢。” 在王三儿这里,他这辈子注定是娶不上老婆的,除非愿意做活王八——给赎身出来的表子做名义上的丈夫,实际上的龟公,他从前在敏地时,和他差不多出身的男子,有成亲的多数都是娶这样的老婆,能白头偕老或者留后的也是极少,大多都是几年间便散了。因此对于张天如的说法,他没什么感觉,只是捧场笑道,“原来是这样的要冲!这个促进会对君子可是倚重依赖呢,吩咐我来请君子时,再三叮嘱——想必,是又有什么新法,要来麻烦君子了吧!” 按王三儿所想,凡是重要人物,没有人不喜欢被吹捧自己的重要的,张君子听了,应当十分高兴才对,可没想到张天如一听这话,面上却是苦笑起来,连连摆手,道,“别咒我,别咒我,这福分谁爱要谁要,我可受不了再来一次了!” 王三儿一时不禁十分诧异起来,却又不好多说什么,正好两人已经出了巷子,便搭讪着上车,请张天如在后座上坐了,自己卖力蹬了几脚,等车子速度起来了之后,一边左右穿行避让马车,一边想道:“这么不愿去么?可为何行动上却又如此配合?说一套……做一套,这是真被派了苦差,还是,还是那什么,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欲拒还迎!还是欲拒还迎的矫情?”:,, 638 张天如的噩梦(2) 王三儿的一点小心思,自不会透露给张天如知道,可即便是被他听去了这‘欲拒还迎’的考语,估计也难免自嘲一笑——这四个字,倒是很精到地概括了他这会儿的感受:眼看着又要立法,又是法学促进会活跃的时候了,名利心一向炽烈的张天如本该大喜过望才是,可他怎么就真高兴不起来呢? 乘着王三儿的两轮车,赶在晨间人还相对少些的时候,绕着城外的水泥大道,大概骑了半个来小时,两人到促进会时,钱街这里的人流已经稠密如织了——这还是赶了个早,若是再晚半个小时,就连他们刚刚经过的城外也得堵车——天色一亮,从驿站出发的车马就快进城了,那全都是运货的,还有往来的行人,从近郊运蔬果家畜进城贩卖的商贩,城外的官道虽然已是宽敞,但也能堵得水泄不通。 至于城内,更是不必说了,钱街这里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极热闹的,张天如下车之后,额外多给了王三儿几块赏钱,又在运输票上签了字,还想说和他一道去促进会的——王三儿得去结钱,可才一转头,王三儿便被人潮冲得不见了,眯眼一看,却是又被旁人叫去了吩咐什么,他便知道王三儿估计得等这趟车回来,再到促进会这里来结账了:这种有名有姓,有固定地址的机构,跑腿们也都很放心,常有攒了好几天的条子来结钱的,并不怕人跑了。 既如此,张天如也就不等他了,自己和门房打了个招呼,走进促进会的小院子里,正当中的堂屋大敞着门,已有几个会员到了,都是散坐在藤椅里,伸着双腿乘凉,有些还把背心撩到脖子底下,拿蒲扇拍打着身上被蚊虫叮咬出的小红包,众人均是双目无神,盯着房梁的失魂样子。 张天如在一把空藤椅上坐下,也学着他们垮塌下来,盯着房梁,一想到接下来数月将要经历的一切,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又颓废了片刻,方才抖擞精神,勉力道,“这回咱们可先说好了,再怎么样都不动拳脚——那也太不像了!” 其余人等,闻言都略微有些动弹,有人死气沉沉地道,“说不通了,嚷着要动手的人不也有你吗?” “我那不是……” 张天如想到上回参与婚姻法立法那噩梦般的经历,又哆嗦了一下,想要辩解,却无了力气,只好有气无力地道,“总之现在先订下君子协定吧,到最后若是忍不了,那也没办法,还是得打的。” 说到这里,不免偷眼看去,只见院内众人,身形和数月前相比似乎都健壮了几分,也不免忖道,“看来这段时日,都是为立法会议做了准备,不说主动打人吧,这些讼棍也是不想打起来吃亏的。” “这回是为了什么事把我们招过来——其实我那自己的一摊事也是忙得厉害——” “你忙什么?写婚书吗?” “可不就是写婚书?现在抓未婚生育抓得严,可太多人要结婚了,这婚书写起来也是越来越复杂,也不是那帮婚介所的老娘们能指导得清清爽爽的,我那个绍兴名社,在婚介所旁赁了一间屋子,整天的门庭若市,二十几个师爷都不够用——诸位同仁,若是有子侄,大可给我这里介绍一二,小弟必有重谢。” 说到自家的事业,场面终于有点儿温度了,张天如左侧,一个中年汉子咧嘴也是笑着谈起了他开的‘绍兴讼师社’,“其实我这里也打算办个买地婚姻法培训班,解读婚书定约技巧,绍兴老家那里,百十个讼师都要赶来听课,各位若是有兴趣,也可来听一听。” “得了吧,老黑,咱们可是立法的,还用得着听你的课?整部法律可不都是我们写的?” 众人听说,不免也都纷纷笑骂了起来,也有人很感兴趣地打听着,“这课程收多少钱?你小子,这个补习班办下来,又可在西郊买房了吧?” “那也不是,咱们是立法的,可不执法啊,立法精神和执法尺度还是有很大不同的。”老黑倒是振振有词,对于补习班的赚头则一语带过,“这也不是钱的事——要真为了钱,去年也就不来立法了,两三个月关在院子里就是吵架,有时候还打架,那个头发哗啦啦的掉——要不是剃青头,看着一点也不像样,都快秃完了!真要为了挣钱,做点啥不比这个来钱快?咱们促进会的诸位,哪个是看重钱的性子?” 这倒是实话,在座众人,也都是看重社会地位,无形间的影响力,甚至只是单纯追寻这种能够参与立法的感觉,能够推广自己的学术见解的性子,和其余朋友在一块时,虽然也能和光同尘吃吃喝喝,但多少有点儿‘曲高和寡、知音难寻’的感觉,因此,只要不是在立法会上,彼此还是很能谈得来的,听到老黑这么一说,也都是微笑颔首,借此也都打开了话匣子,互相打探着,“你们讼社最近生意如何?” “张县尉,这是从鸡笼岛赶过来的吗?鸡笼岛最近的官司可多吗?都是什么领域的?对了,四月份在榕城的司法学习班,六姐亲自讲课的——你怎么没来?” “徐兄,徐兄,你信中所说的,对于仙界《刑法》立法精神的解读,小弟读到罪行均衡原则部分,觉得大有意思,可否展开说说?这罪行均衡原则在大敏律中有没有体现,是否也是仙界的新东西呢?” 不错,法学促进会中的成员,多数都是从事法律工作的专门人员,有讼师,也有县尉、州尉——这是专门断案的职位,和敏地不同,买地是把立法、行政和司法完全分开的,立法之权,现在由六姐和立法委员会分享。 法学促进会,算是立法委员会的派生机构,也是在六姐的指示之下建起来的半官方机构,和其余民间促进会的性质有所不同,成员的加入和退出是有点不由自主的:从《婚姻法》的立法来看,每部法典的立法委员会都是临时组建的,由官方业务代表、民间从业者代表、民意代表和法学专业人士,四方出人,遵循谢六姐圈出的方向,参照仙界同类法典和大敏律,结合现有情况,反复商讨、敲定具体法条。 而这里的法学专业人士,在第一次立法结束之后,便被网罗到了这个法学促进会里,每个月领着一份不多不少的津贴,同时也承担了谢六姐布置下来的任务:发展,编撰出买地特色的法典,确定有买地特色的法律思想,建立起买地的法律道统,开设法律专门学校,完成对敏地讼师,以及买地这里有意从事法律工作的年轻人的培训工作,建设起买地的法律系统。 听起来非常的高大上,其实就等于是把法学奠基开山的任务给交代了下来,一开始,被邀约进‘专家组’的众人,都是极为激动的,认定这是此生难以再现的良机。像张天如这样,本就有很强社会影响力的时评达人,其影响力已经很强了,就等着参与立法这样的大事件来给自己镀金,其余人或是在买地十分活跃的讼师,或是本职工作完成得出色,被称赞为拥有法律意识的吏目,也无不等着参与立法来为自己的履历添砖加瓦,摩拳擦掌,安心在《婚姻法》立法委员会里大放异彩,此后成为立法体系不可或缺的要员。 结果……结果就是,长达数个月噩梦一样,让人不堪回首的经过, 最终大家离开立法委员会,留下完整法典时,所有人都瘦了五斤以上,更有人是带着满嘴燎泡走的,这其中最憔悴的就是专家组的成员,因为他们还被六姐赋予了一项特别的任务——保持法典的一贯性和完整性,在思想上要融会贯通,不能出现条文自相矛盾的情况。 这项任务到底难在哪?难就难在思想上的融会贯通——这里的思想指的自然是买地的道统思想了,整个立法工作,如果用做菜来比方的话,就像是六姐给了一块鸡肉、一条鱼、一块牛肉、一把辣椒、一把葱和一把米,要求大家商议菜谱,做出满汉全席,同时从第一道菜到最后一道菜都要有咸味,而同时满汉全席要老少咸宜,成本低廉,足以在华夏全境畅销。 ——以为这就结束了吗?不,最可怕的是,讨论菜谱的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对于成本、畅销、老少咸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和体会,也很难改变自己的思想,大家都在摆事实讲道理,道理也都非常的充分,而这些人并不是总掌事,他们只关心每一道菜的味道,只有专家组必须孜孜不倦地强调:每道菜都要有咸味,咸味是中心思想——不,不行!真的不能做甜点,即使甜点很好吃但不行就是不行! ……把这种崩溃的感觉再放大十余倍,就是立法时专家组的感受了,哪怕像是张天如这样‘与人斗其乐无穷’,一说到吵架就浑身来劲的杠精,在立法委员会的那几个月,也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离开委员会之后,他还休养了两个月都没回应北地的儒家论战——太累了,一个字不想多说,只想和刚才一样,就是躺靠在藤椅上,看着青空神游物外,一点点的滋润连续几个月过劳的精神。 当然了,参加立法也不是没有收获,虽然疲倦、崩溃和绝望算是主旋律,但张天如对买地道统的理解,在那几个月内也是上了几个台阶,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必须保证法典的前后思想贯彻一致,那么如何来判断,如何指出这种条例的安排违背买地的道统?那唯独的办法就是自己先进行精读,把概念厘清。 比如说,买地道统中婚姻的本质——这就是张天如等人在那几个月中跨越的难关之一,当他费尽唇舌地说服立法委员会的其余人——主要是专家组的其余人等,并且得到六姐首肯的那一刻,张天如真有一种证道圆满的感觉:‘在买地,婚姻是两个成年、独立的个体进行的财政联合行为’,就是这句话,看似轻飘飘的一点也不重要,但天知道它在这部法典中有多沉重的份量?如果不能把这句话定下来,整个法典就压根都没有立足之处,无根之树,又何来枝叶可谈? 为什么这么说呢?只有当大家都把这句话作为先决条件时,才能去判断一个条文能不能放入法典中——比如说,来自民间选拔的六个民意代表,都非常热衷地要把‘七出’中较常见的‘无后、不孝’,放入免责离婚条款内,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婚姻是两个成年个体进行的繁衍后代、照顾老人行为,所以必须在条文中对这种行为进行约束,反而是对于婚后财产的划分,这几人并不是特别重视。 按照六姐定下的立法指导思想,买地婚姻法应该在大敏律和仙界法典之间寻找一个平衡,那么,七出作为大敏律的一部分,似乎也可以予以一定的妥协,在法典中体现出对‘无后、不孝’行为免责离婚的支持,那么,如果没有对婚姻的定义达成共识的话,张天如等人又该如何反对呢? ——当然,不是说除了张天如就没人反对这条款了,事实上‘不孝’条款被政府吏目代表坚决反对,因为毫无疑问,认定不孝这项极为艰难的工作,肯定要落到吏目头上,而且这种主观性很强的东西,注定会给他们惹来一身腥,所以他们疯狂的从实操角度反对把这种条款加入法典之中。法典里每一个条文几乎都经历了类似的过程,反正总有人在坚持反对,就没有什么是能顺利通过的。 “但如果婚姻就不是为了繁衍后代而缔结,也不是为了照顾老人缔结,就只是为了让夫妻二人能把钱合在一起用——还要通过婚书来规定合在一起用的方式的话,那……那……那何必结婚呢?” 当然了,张天如的观点也遭到了极其强烈的反对,如果不是有六姐的认可,根本无法作为法典的指导思想之一而被确立下来,他不得不反复强调,这条思想不是他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而是他从仙界的婚姻法中总结出来的:从仙界的《婚姻法》来看,仙界的婚姻既不包括夫妻双方身体的忠贞——没有一个具体条款对这一点进行保证,也不包括对后代的生育,更不包括对老人的合作奉养。 ——仙界的《婚姻法》从头到尾就保证了几个点:1大家都是可以结婚的——健康、独立,未婚;2大家都是愿意结婚的——自愿;3结婚后大家的财产就得合在一起用了,如果一方有困难另一方得帮助,两人一起生的小孩也都要一起养,几乎就只是这几点而已,之后再有说的就是怎么离婚,怎么分财产的事情了。所以,仙界的婚姻就如同他所说的一样,是两个成年、独立的个体进行的财政联合行为,和感情、生育其实完全没有丝毫的关系。 那么,根据六姐的指示,法典虽然要找平衡,但基本思想要倾向于仙界,张天如就有了充分的理由来坚持自己的见解,最终他也获得了成功,并且在专家组带起了一股解读归纳法典思想的潮流,很多专家发现,如果不用心学习法典,他们的工作就完全无法展开,于是只能一边现看大量法典来总结仙界立法的习惯,同时想方设法地教导其余委员,说服他们这就是仙界的逻辑。 这种边学边教的感觉,说实话一点都不好,因为大部分专家也仅仅是刚从敏地过来没有几年,唯一一个有多年法典学习经验的专家,是谢六姐的表弟,但他本人沉默寡言,就张天如的观察来看,估计也就只是看过法典而已,并没有学到什么——这当然也是很正常的事,谢六姐是彬山起家,去彬山的多是北地流民,北地有什么讼师啊,讼师主要集中在南面,那些逃荒的流民中十成十怕都是一辈子也没和官家打过交道的老实百姓,既然完全没有接触法律事务的经验,也就谈不上能真正读懂法典背后的东西了。 《婚姻法》立法结束之后,虽然也拿了津贴,接了后续任务,也知道迟早还有被抽调的一天,但大多数人都不愿在短期内再考虑这些了,再加上,也是不知道下一部究竟要立什么法,便是要学习典籍,多数也只是泛泛翻阅,多数人都没有像是开会时那样专注地学习法典了,这会儿也是纷纷都打探道,“可知道叫我们来,是为了何事?是要立刑法了吗?那可是大工程!” 确实,刑法是大门类,条文极多,光是想想就让人眼前一黑,头皮发麻,真想辞职不干——不过,众人虽然都是真情实感地抱怨着,可也没有人舍得挪动脚步,这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态,只有他们彼此能够明了。最后还是有人消息灵通些,因道,“今日叫我们来,可能是和庄氏夫妻案有关——你们可听说了这桩案子?刁钻得很!只是最近报纸上都在说羊城的事情,便被我们按了下来,没有发表。说起来也的确是棘手的紧,只怕衙门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便被六姐划拉到了我们这边。” 说着,便把案情娓娓道来,也是听得张天如等人一时惊,一时笑,又啧啧称奇不提。:,, 639 张天如的噩梦(3) 要说起苏松水师庄将军,在买地倒也是有一定名气的,他的知名度主要来源于前妻庄夫人——如今虽然改名叫做谢念恩,但买地这里,谢实在是一个大姓,而叫念恩、记恩、感恩、佩恩的百姓也是数不胜数,当一个招牌砸下来,能砸到两三个姓谢的,三四个带恩字的百姓时,这个姓就有点儿不值钱了,是以,大多数人都还是以其余外号来称呼这些人,在这件事上,便都还是用庄夫人来指代这个小有名气的小脚女子。 这位庄夫人,不论是水师将军爱宠的身份,还是其携带多人卷款携逃的壮举,都曾轰动一时,虽不能为人长久铭记——买地这里的奇人异事确实不少——但这会儿说到庄夫人这三个字,大多数人还是能想起来的,“哦!原来是她啊!听说这位奇女子,后来去开了一家服装厂,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轰动一时,随后归于沉寂,这是大多数新闻人物的共同轨迹,就买地这里的情况来说,真有能力长期吸引讨论度的,除了政治人物如谢六姐之外,主要都是长期活跃在报刊上,有文章时不时见报的风流人物,譬如采风使开宗立派的张宗子,大探险家徐侠客——当然也少不了买地第一文宗,敏地人送外号‘狂犬’的张天如了,天一君子的名声是如此响亮,以至于如今他的朋友,多数都戏谑地叫他‘张君子’,以期和敏地的‘张狗’形成对比呢。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仙界人物,反而比现实中的传奇人物更让人津津乐道,譬如说,写下《蜀山剑侠传》,被封为得道金仙的还珠楼主,还有文章虽短,故事却让人余韵无穷的金庸,也被封为金真人,众人都认为,这些必定是金仙、真人们从自己的修仙传奇中所得到的灵感,进而记叙下来,可以说是半自传体的故事。 甚至还有人从这些作者身上,揣想仙界的生活是何等的写意风流,想象六姐在降世之前,又是过着如何逍遥的生活,这种从只言片语中,考证仙界生活的文章,虽然不能公然刊发在《买活周报》,但却也在小圈子里十分受到追捧,自成了一个‘索隐派’,张天如还曾好几次去过索隐派的聚会,领过几本他们合资印发的内刊呢。 比起这些神仙人物,庄夫人这样的奇女子,也只够议论一时的,众人大多只知道她来买,至于来买之后做了什么,又捐了多少款,那就并非大家关心的内容了——说到捐款,这是现在买地十分流行的事情,郝嬢嬢给叙州同乡会的捐款,那手笔岂是庄夫人可比的?就说奇女子,千金堂女掌柜范姑娘,手笔也比庄夫人要大得多。大家只知道她后来先在云县近郊开了一家服装厂,但未几又盘出去了,现在去哪里开厂,就有些不太清楚了。 “现在她是去鸡笼岛开厂了——一开始她的厂子在云县,有点做不起来,云县这里人工贵,好的服装工人也不好找——都宁愿去官营的厂子里做工,而且,本地的厂子也是不少,货太多了,要在本地卖,实在是难卖出去的,要往外走船去卖,量又有点儿不够,现在云县这里,多是大量走货去北方的厂子,一些样衣在本地出卖,便足够百姓日常所需了,小厂子的成本打不下来,就只能卖款式,她那厂子既然没有立住,可见款式大概也无甚出奇的地方。” 说这话的是张县尉,他对纺织业的近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的——因为鸡笼岛的纺织业也算是比较新兴的行业之一,且也面临来自云县的竞争,鸡笼岛这里是新开发的岛屿,可以大片大片成规模的规划土地,在主食作物之外,所选择的经济作物是棉花——其实本来烟草也是可以的,但因为六姐不喜烟草,所以就还是以棉花为主。 这样鸡笼岛这里,纺织厂也比较多见,有官营的,也有私人合股自营的,官营的纺织厂还是往北方卖得多,尤其是棉衣,用料十足,一件的利润也很高——自然,成本是不低的,自营的无法和他们相比,就主要做本地市场,价格比官营的要便宜不少,当然了,做的也都是成本低的单衫,主要就是走款式,所以张县尉这里,时常要处理的就是各私营厂子关于某一款式是否抄袭的纠纷。 “不过是三四年的功夫,早已经不是京城一个张九娘想些点子,便可风靡大江南北的格局了!” 张县尉这般断言着,大家不免也跑题地听他说着各厂的纠纷,探讨着《知识产权法》什么时候能在买地立法——若是六姐起了这样的决心,那真是一大壮举了,因为敏朝可是完全没有知识产权这个概念的,甚至连书册盗印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丝毫没有违法。彼此又七嘴八舌地说了好一会儿,才拉回正题道,“这个庄夫人的厂子,哪怕在鸡笼岛,经营情况大概也不算很好,因其从来也没有上过衙门——在鸡笼岛,自营的厂子倘若没有来衙门告过官,那就是说明做得不算好的,没有推出过什么风靡的款式。” “而倘若没有被人来告过呢,那就说明其吃二道汤的本事都是没有,从来没有跟着卖得让人眼红过——多有一些厂子,很是刁钻,自己不去请裁缝,专门在市面上蹲着,看什么好卖,立刻买衣服回来拆着学,用便宜衣料,价格比原版更低几倍,反而比第一个厂子还要赚得更多,简直就是这服饰界的‘闽刻’!也就难免三不五时,被人告官来要赔偿了。” 书册之中,闽刻以盗版为主,印刷质量低劣,纸张也是薄如蝉翼、稀如草浆,但价格比精装本不知便宜了多少,是贫穷学子的恩物,张县尉这个比喻打算是精到,惹来一群人都是发笑。张天如若有所思地道,“第一个厂,亏钱转手了,第二个厂听起来也不算赚,我听闻她平日还活跃在各色促进会中,出手大方,水师将军的私蓄有那么丰厚吗?不知道她入买的时候,报备了多少,是否有所隐瞒。” 张县尉——也是他提起庄将军夫妇一案——便指着张天如道,“不愧是君子,果然敏锐,此案的关窍,多少也在她的财产上——正是因为双方的账目对上了,这庄夫人现下才被卷入了诬告案中呢。” 他之前已经说到,原来羊城港的战事,是和庄夫人前夫,水师将军庄氏有关,正是因为庄将军被俘,才让羊城港的防务形同虚设,鸡笼岛水师随即向羊城进发,此次很有可能借势吞并广府—— 这是很让买地的活死人提气的一个消息。不过对庄将军来说,不是什么幸事,他被俘之后,按例是要给他建档的——这一建档就坏了,鸡笼岛这边的档案中心一查档,居然发现他原本就有档案存在——是庄夫人对他的恶行进行大量备案,从备案的内容来看,这庄将军简直是十恶不赦,合该千刀万剐的大恶人,而且这些恶行,描述得栩栩如生仔细无比,简直就犹如眼见,甚至还备案了证人——多是庄夫人那个服装厂的雇工,也是她从将军府带来的下人,如果依着这些证据,那庄将军简直是立刻就要剥皮实草,以儆效尤了。 “说实话,自有备案这个制度以来,我个人的感觉是,能利用好备案这个制度的人往往根本不需要备案。” 说到这里,张县尉也是不无感慨,叹道,“利用备案制度为自己牟利,最出名的例子就是敏地皇妃案了,这就是一起典型的违规备案,这庄夫人给庄将军备案,简直和说书一样仔细,文书做得比我自己写的都漂亮,可仔细一看案卷,她这里全是证人,没一个是受害者,或受害者的亲友。那些真正亲友或自己受害的百姓来备案时,却是一问三不知,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很难提供有效的备案信息,光看案卷,都觉得日后能让衙门主持公道的可能不算很高。” 这一点,衙门法制口的吏目感触是最直接的,此时陆续又有不少会员到了,闻言也都是点头叹息,张天如也是心中一动,一边仔细聆听一边随手记着笔记:《沉冤备案制真能达到初衷吗?是否已沦为各路神仙利用买地行政力量的工具?》 多犀利,又是一篇锐利社评的材料有了,不过这种文章不能干写,少不得也要走访衙门,向吏目们了解情况,这里只能暂且搁下,听张县尉继续说道,“要说夫妻同心呢,真是这个道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只要不是庄将军,换了天王老子来,只怕都要栽在这些备案的坑里了。谁知道,那庄将军面对我们的询问,也是不慌不忙,反手就拿出了他主船上的一个木箱子——那里头竟是满满一箱庄夫人的黑材料!” “这庄将军,大概是从庄夫人卷款携逃那一日,便想到了会有今日的情景,竟是从那一刻便开始收集证据,撰写文书了。他不但提供了历年来的将军府账册,还取了姑苏各地的证人证言,还有这些人如今的下落、职司,都是一清二楚,有来有去,这些人三教九流,什么出身都有,这是百业证人——诸位道友一听这话,就知道谁的证言更有力度了。” 此时,参会成员已经逐渐到齐,其中有男有女——因为讼师这一行,在买地才刚刚发展起来,因此多是绍兴迁移过来的男子之缘故,委员会在从法治口吏目选人时,就会有意识的多选女子参加委员会,达成性别上的平衡,因此,促进会的会员结构也相差不远,所以张县尉就不再用兄弟这个词了,而是改口称‘道友’——促进会的会员彼此经常是这样称呼的,同道中人自然可以算是道友了。 诸位道友,听了他的话也都是点头,尤其是法制口的女吏目,都有赞同之色,这也是一个小技巧了——现如今买地的法治还没有完全脱离吏目审案制,很多争执是不开堂审理,让双方直接对质的,往往是对立双方都提交文书,由吏目查看文书,梳理事实后再进行补充性审问,此时常见的商业纠纷,尤以这种形式为多。讼师主要就是帮人写合规文书的,这和他们在婚书上的作用相差无几。 既然是要看文书,梳理观点,那么双方论点对立的时候,吏目就要看证人证言了,虽然衙门的诉讼业务才刚刚发展起来没几年,但大家很快就发现了不少心得,这其中就有证言采信度的问题,衙门对于百业证人的信任度要远远高过单一信源——在这一案里尤其是如此,庄夫人的证人全都是她的雇工,这是一个非常不利的点,因为有很直接的利益联系。 庄将军这里呢,他的证言集是根据供述案情逻辑逐一采集的,有送钱的商人也有被坑害的苦主——其实很多苦主压根就不知道自己遇到的困难,是水师将军府造成的,知道黄师爷找上门才恍然大悟,对前任姨夫人也就更切齿痛恨了,倒是那些送钱行贿的商人,都提到了圈内人对水师将军府的看法:将军府的好事情,十成里九成都是姨太太做主,只要有人能引荐到姨太太跟前,事情就好办了,任是再伤天害理的事情,姨太太收钱办事毫不啰嗦,是绝对不夹缠的。 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证人,是姑苏城很有名的事媒子——所谓媒子,居中撮合如媒人的意思,有饭媒子、酒媒子也有事媒子,这个事媒子的名字叫做石奇,恰好能和买地这里已有的情报对上:这石奇的确不是水师将军府的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做事媒子了,便是现在也依然活跃,和买活军的关系不错。 而石奇能证明他屡屡直接和庄夫人沟通,并盖了手印,买活军通过传音法螺让姑苏那里的人,和石奇也确认过了,石奇表示了对口供的认可,并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和庄夫人几次见面的情景——庄夫人主意极大,是个女中英豪,石奇好几件难办的事情,求到夫人这里,送了重礼,夫人立刻便想出了对策来,随后发号施令,下人们遵行如仪,便是给庄将军掌书房的小厮,都是庄夫人的干儿子,石奇还求过她,偷了庄将军的私印盖了空白通关文书,仿造出通关手令来,在苏松一带不交税银走水运生意。 这就是相互印证了,而且是独立证人的供述,也让庄将军证言的可信度被拔高了许多,虽然其实拔高不拔高的,对他本人的结局没什么影响,因为庄将军是否被治罪不取决于他是否被蒙蔽,而取决于有没有真正的苦主或苦主亲友来备案——如果有真正被水师将军府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来备案了,那么,即使这件事是庄夫人瞒着他做的,庄将军作为将军府的第一负责人也得坐罪,区别只在于,如果买地认定庄夫人也涉案,那她也得跟着栽进来而已。 如果当时水师将军府的手段再狠辣一点,斩草除根,真没有苦主来呢?这么说或许很让人不快,但——除了初始政审分会很低之外,他们还不会有什么事,仍旧可以怡然度日,而张县尉现在要讨论的,也不是这个结果是否公平,而是另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倘若庄夫人真的虚假备案,虚假作证,需要承担法律责任吗?若需要,该给庄夫人治什么罪?若不需要,备案制还有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吗?其存在的价值究竟是让敏地的达官贵人感到惧怕,还是让沉冤昭雪?从设置初衷来说,备案制是否也和仙界的其余法律一样,因生产力不足而完全失去了立足的根基?” “换言之,这个问题的实质在于,以如今天下的普遍生产力水平,我们真的有能力追求断案所依凭的真实吗?庄将军和庄夫人必有一人说谎,但——我们真的能找出是谁吗?”:,, 640 张天如神功大成? 真相,是否也是生产力所带来的奢侈品呢? 张县尉的话,让张天如一时也不由得陷入了深思,而在其余会员之中,所引发的反响也因职业不同而分了强弱。众位讼师听到‘真实’两个字,纷纷流露不屑,甚至有些人可说是嗤之以鼻,反而是衙门法制口吏目的代表,则大有同感,认为张县尉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吏目们的工作内容,其实就是追逐案件的真实,同时以合适的条例去判决。 可讼师们则完全相反,他们的工作有时候甚至完全相反,即便不是弄虚作假,误导、混淆甚至是伪造‘真实’,至少也是呈现出部分真实,让案件往对自己雇主有利的方向去发展。对他们来说,真实就只是个笑话,事物本就多面,按需呈现的部分,都可以称为是真实,对真实的追求完全是镜花水月、子虚乌有,是一种人性特有的悲哀。 法律工作者,因职位的不同,对‘真实’的看法也是不一,张天如这里想到这个问题时,却是首先想到了仙界和当世的不同,因为他最近刚学了《刑事诉讼法》,并且对仙界破案的思路大感惊奇——在仙界,口供居然是可信度较低的证据,作为‘主观证据’,有时候连列入证据链的资格都没有! 在仙界,要给一个人定罪,首先就要形成客观证据链,否则,‘疑罪从无’,即便此人嫌疑很高,仍然不能逮捕问罪,而这一点和敏地,甚至是现在买地通行的概念,简直可以说是一南一北,背道而驰了——在敏朝,口供即便不能说是破案最重要的证据吧,也可以说是破案最普遍的证据了。 发生命案之后,按照众人的供词,对嫌犯进行拷打,以便取得口供,就此宣告破案,这是敏朝最常见的处置手段,即便完全没有证据,只要有口供在,这案也可以算是破了,倘若有个把沾染了血迹的东西,可以看做是凶器的,那就简直可以算是铁案了。 至于说仵作能否把凶器和受害人身上的伤痕对应起来——这种事情是这样的,天下这么多仵作,总有工作做得好的,不排除在这些州县,这些仵作活跃的一段时期内,该处的刑侦水平有很大的进步,但与此同时,天下绝大多数地方,仵作能给出个差不多的死因就很不错了。 比如水中发现的尸体,只要无外伤,那就是溺死,只要有外伤,那就是受伤死后落水——有没有可能是先死后溺水,或者虽受伤,但溺水时还活着——不好意思,这样的要求有些过了,仵作又不是神仙。甚至很多州县连仵作都没有呢——在五成以上的命案是私了的时代,不是大州县,实在没有必要单设一个仵作——这是个密室杀人很可能会被真的当成闹鬼的年代,命案侦破率低是大家司空见惯的事情,一个人出门没有回来,在很多地方第一考虑的可不是被人杀害,而是耕作时被狼被虎叼走了,被山匪劫掠去了,凶杀可不算是名列前茅的失踪原因。 在买地这里,刑事案件的侦破,自然是要比敏朝更先进得多了,张天如虽然没有亲眼见识过买地更士破案的风采,但他交友广阔,却是曾听说过一些买地陈年旧案的破案思路——怎么从脚印确定凶犯的身高,怎么模拟杀人的过程,从血迹还原现场……虽然碍于保密原则,不便登上报纸大肆宣扬,但买地破案思路的新奇,却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在当时,张天如一度有些惊叹的以为,买地这里,将没有破不了的案子,但是,那点想当然的印象,现在却在庄氏夫妻案上完全破灭了,他发现,以买地现在的能力,或许可通过侦查能力破新鲜案件,也可通过组织能力、教育能力,给百姓赋予智识,还原一些陈年旧案的真相,但,那也只是一些而已,大部分旧案仍无法得到还原真实的结果——备案制的目的,其实只是为了筛选出新领地中要被打压甚至是清除掉的对象而已。 就像是庄氏夫妻案,就算把庄将军和庄夫人都处死好了,对于那些曾受欺压的苦主来说,他们是满足了,但‘真实’依旧是混沌不清的,究竟谁是主犯,谁是从犯,庄夫人是推波助澜,背地里操纵将军府的主谋,还是听命行事的小卒子?就现在的条件来说,真相将永远藏在重重迷雾之后,不可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另一个很重要的发现,则是,即便是新鲜案件,有时买活军的更士破案的过程,包括县尉这些法制口吏目的断案过程,也不能满足《刑事诉讼法》的要求,更士拿不出客观证据链,县尉也习惯地以口供作为断案的充分证据,更谈不上疑罪从无了——如果按无法形成客观证据链就只能疑罪从无的原则的话,张天如相信,绝大多数的凶手都将逍遥法外,因为有时候证据灭失了就是灭失了——他甚至想不到仙界有什么手段把这些证据留下来。 “就譬如说,某甲某乙在家中斗殴,某丙是见证者,三日后,某甲因斗殴受伤而死,某丙首告某乙,但此时某乙已经把家中场地清洗过一遍了——那除了某乙、某丙的口供之外,还有什么客观证据,能证明这件事曾经发生过?即便是仙界,除非能回溯时间,如那些仙侠一般,施展什么水镜术,否则我看也很难取到客观证据吧!” 张天如的问题激发了另一阵激烈的讨论,即是‘仙界到底是否存在回溯时间的术法’,有些人坚定的认为是有的——证据是仙侠中有详细的记叙,而他们是坚信仙侠为仙界纪实的人群,认为仙侠都和《我在南洋做驸马》一样,不是改写于自身经历,就是脱胎于对某人的采访。 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仙侠只是——《西游记》虽然作者无考,但未必就是斗战胜佛写的,就是现在,买地不也有许多人在仿《蜀山》、《斗破乾坤》在写仙侠吗?并不能因为里有回溯时间的术法,就认为仙界可以通过回溯时间来寻求案件真实——若是如此,又何必提倡‘疑罪从无’呢?都能回溯时间了,还有什么可疑问的点在? “六姐既然没有回溯过时间,可见这仙法,便是在仙界也极不普遍。”第三派人则是坚定的以六姐为准,“但张君子,你的脑子是还没转过弯来——就说甲乙斗殴案吧,未必一定要回溯时间,才能取到客观证据吧?倘若某乙有一台仙手机,把这画面拍下来留影了,这岂不就是极好的客观证据了吗?” 一句话好似戳破了一层窗户纸,张天如豁然开朗,连连称是之余,又有人道,“还有黑天使呢,即便是某丙没有仙手机,倘若天空中随时有无量黑天使,能记录下百姓的一举一动,拍到了某甲前往某乙家中后,受伤走出,且记录下了甲乙争辩伤势的言语,不也可以作为指向性很强的间接证据吗?” “天空之中,无量黑天使!” 这幅画面就不禁令人有些战栗了——无穷无尽的无人机,漂浮在半空中,几乎要遮蔽了日光,把行人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全都记录下来,衙门随时可以翻查……这样的情景不但难以想象,而且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恐怖了,会员们想象着其中的场面,不禁发起抖来,嚷道,“这也太肉麻了!那么多大怪鸟悬在空中一动不动,光想着就起鸡皮疙瘩!” “就是啊!”有些人不但认为这副景象令人反感,也很不喜欢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记录,“仙界绝无可能是这样的吧?那怎么还能叫仙界,简直——简直可以说是十八层地狱了!一句无心之言,都能被万万人观览,那以后谁还敢在外头说话啊?!” “便是仙界,也绝无可能做到这一步的——那黑天使在仙界也是贵价的东西!”张县尉斩钉截铁地否认了黑天使的设想,认为仙界中的摄录行为也并不普遍,论据也很简单:“倘若黑天使足够便宜,和手表一样,六姐便会用它来奖励下属,便是稍微昂贵些,如挂钟、血压计,也总有一二功臣能得到一些,暂放在家中使用,虽然政审分的价格将会是天价。但六姐从未把黑天使分发,可见‘摄录’不比‘时间’,在仙界只怕也是昂贵无比,即使是六姐的身份,也不过就只有那么数百扈从,故而才不肯向下分派!” “此言有理!” 这个论点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虽然在破案时,大家渴望能随时获取任何人的任何言论,但一旦自己的举动或许会被捕捉时,大家便都对这种设想反感抵触了起来。张天如倒是没有吭气——黑天使贵不贵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张县尉的推理是有漏洞的,因为仙手机能摄像,而六姐派发仙手机的数量不少,所以按照张县尉的逻辑,可知道摄录和时间,在仙界都并不算昂贵,甚至可以说是唾手可得。 而且,哪怕张天如都能在眨眼间想到,该如何于城镇上空布设‘摄录’点,其实只需要在路灯上,每隔几个就布设一个仙手机就行了——甚至连手机都不用,只需要取下手机背面的镜头,那么小的东西,贴在路灯上,谁会在意呢?远远不像是什么黑天使遍布天空一样瘆人,众人无知无觉之间,就能收到摄录全城的效果,这种设想让他也不禁想到了一个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种遍布摄录的城市上空,岂不也仿佛张了一张恢恢天网,在众人无知无觉间,追踪着无数的罪孽? 且不论是否喜欢,是否接受,但仅从追寻‘真实’的角度来说,这种无所不在的摄录天网,的确极有利于追寻案件的真实。张天如不禁忖道:“难怪仙界可以说疑罪从无,可以说客观证据链,有这样无所不在的摄录的话,确实客观证据太好获取了——倘若有一日,每个人都有一个固定的随身摄录点,如黑天使一般,悬在头顶,走到哪里记载到哪里,而衙门可随时查阅所有人的摄录点的话……且不论别的,单单只说破案,那以后,天下还有破不了的案子,还有追寻不了的真实吗?” “从这个角度来想,真实,根本不是镜花水月,不是注定握不到手心无法追寻的悖论——真实是随着生产力而逐渐靠近的终点——在敏朝如今的刑侦规矩中,无法靠近真实,并非因为真实本身过于遥远,而是因为生产力不足,科学技术水平有限,故此只能暂且接受如今以口供为主的刑讯方式,但是即便因此必须调整刑事诉讼法,也不意味着仙界的学说无用,至少其已为将来指出了明确的方向,若说有人追求绝对的真实和公平,那么,其实最有效的方法反而是倾尽所有,绝对专注的发展生产力,因为……” “绝对的生产力,就意味着绝对的真实!” 他倏尔又是一惊:“我怎么如此积极主动地就用这套学说,来解释破案的事情了——而且居然自己还觉得很有道理……难道,我真的已经完全浸淫在六姐的道统之中,得了其中三昧……” “我的神功,即将大成?!”:,, 641 羊城港的天命 “什么?水师全军覆没了?” “眼见着的!就在南澳岛那里,遗迹都还在呢,庄将军的船队才到南澳岛,就见得前方乌压压一片,全是买活军的战船,失惊无神般,从一处红树林背后绕出,惊得庄将军叫了一声‘哇呀呀,吾命休矣’,斜刺里,又窜出一员大将,手里使丈一红缨枪,身下骑赤兔马——” “哎,什么红缨枪,赤兔马,这是海战啊!” “噢噢……和今日听的《说岳全传》混在一起了,重来重来——斜刺里又窜出了两艘船来,上头遍布着买活军的红衣小炮,怕不是要有一百多门……” “不是,哎你这人怎么这样,《说岳全传》哪来的赤兔马啊!再者说一百多门小炮,那船还怎么开啊,不成刺猬了吗,四面八方的开口伸炮门——没有的事,说的比眼见的还真!” “切!” 街头巷尾,围观着的百姓们,本来紧张的情绪,也因为这消息一再被认为不靠谱,而逐渐松弛下来,发出了鄙视的‘切’声,让这胡言乱语的街坊赶紧退位让贤,换下一个来发言,“阿财你正不知所谓!都是阿健你来说啦!水师都究竟去哪里了,百几艘船,不可能全都被击沉了吧!” “就是没击沉嚄,根本没有这个事情的,水师全都去鸡笼岛了,投奔谢六姐去了!他【哔——————】的,这个庄某人,正宗衰人!仆街仔!【哔——哔哔哔——哔】!说是要抵抗买活军入侵,其实是为了多搜罗一些船,为他投靠去买地多换一点政审分!” “政审分又係乜嘢啊?” “不是吧,咁都得?真係杀人放火金腰带啦!他还带走了好多民船嚄!那个买活军,能不能把民船发还回来给我们的?” “是嚄!征用去的船有我们商行一份的,要是拿不回来,我们生意都好受影响的!” “受影响?怎么不想下买活军入城以后,个商铺还能不能开下去先!买活军看你不顺眼,把你征用了!” “不会吧……” “那不是比强盗还强盗?” “咪系咯!强盗只要你的钱,买活军说不定是要你的命!” 水师当真叛逃了! 这消息虽然在城中已经沸沸扬扬传了好几日,但得到了消息一向灵通的阿健的背书,却依然在街坊这里激起了一阵议论,人们或者是对买活军的制度完全陌生,或者是关心被带走的民船,或者担忧着城破后,原本的生活节奏该如何继续,一时间七嘴八舌,各有态度。 有消极的,认为已经不能再等,现在最好赶快回乡下老家去,等到羊城港的局势完全平稳下来之后,再做回归的计较。也有愤慨的,认为羊城港的吏目实在是太渎职了,眼下情况已经如此危急,为何还不组织城中百姓修筑公事,抵抗买活军的船队——甚至有人想要自告奋勇去组织街坊互助队,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在买活军的入侵中利益预期受损的百姓,并且他们也很勇于表现自己的态度:羊城港的南蛮子,可不会在乎是不是以卵击石,广府佬都有一股蛮劲的,平时你好我好大家好,没什么不能商量的,可真到了动命根子的时候,那也不会有任何犹豫,当真是可以拼命的! 互助队是有的,各街坊中没有逃走的人家,也都派出男丁互相联络着,还有附近的里坊彼此联系,想要弄‘里坊互保’,目的是在买活军入城之后,保住里坊的屋舍不被穷凶极恶的买活军突入抢掠,当然了,倘若买活军想要对妇孺不利,那他们也是要出头的——里坊互助倒是没有阻止买活军入城的野心,是否把保护的范围延伸到众人的商铺中,不允许买活军对各家的生意指手画脚甚至于收保护费——这个是相对模糊的,因为很明显,一个里坊互助队中,总有些人是没有商铺的,这些人未必会愿意管得这样细致。 由保护街坊为目的组织起的互助队,在街坊内部尽心尽力,但要说离开街坊,却会在顷刻间完全失去动力,因此,尽管这几日里坊互助队,在城中也算是轰轰烈烈了,但投效在衙门这里,想要为守城出力的百姓数量却是极少——水师将军的叛离,也让百姓们对这些官员的信赖降到了最低点,他们也怕自己投效水师,填补兵丁的缺额,一腔热血要为守城出力,但最终却化为了将军们向买地投降时的政审分! 民间的风头是如此,官场上自然又是一番热闹的景象了,新上任没多久的官老爷们,也是一出各怀鬼胎上窜下跳,活生生的众生相,有急于接过防务,想要维持羊城港局面,却又碍于督抚重病,知府新履任,无人管事而无从下手的;也有告病不出,不在人前露面,众人都怀疑他已经私下偷偷弃城逃跑的;还有默默写自白书,已经准备向买地投降,却被来访的同僚翻出了自白书,闹得满城风雨,恼羞成怒,叫嚣着‘买活军是不可战胜的!’之类的大逆言论,被知府给关进大牢的…… 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主心骨一病,流官们当真是大出洋相,而多由本地殷实人家世代出任的吏目,则是接一连三举家逃亡,还有卷走库里钱款的——他们是真的不走不行,这么几代人的吏目做下来,哪个没有些罪过在手里的? 于本地也不是没有仇家,又都是消息灵通的,知道买活军入城之后总要收拾一批人,自知很可能就要被杀鸡儆猴了,因此一听说局势变化,就丝毫不敢停留,立刻下了决心,彼此默契串联起来,卷款、烧库、风紧、扯呼!半个月之间,城里多处库房走水,码头上船也少了不少,人心更加散乱,此时羊城港内,水师加上陆军守卫,怎么也有个两三千人,可库房一烧,大家更是混乱不堪,水师连日来也有人逃兵,或者是夺船要去投靠买活军的。城中上上下下,逐渐已经形成一种共识:羊城港是不可能守住的了,甚至整个广府道的沦陷,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还真别说,最后这点共识,倒是有效地阻止了很多百姓逃跑的脚步,因为他们的老家也在广府道范围之内,既然逃去老家也难免被买地收编,那还不如不逃了,听天由命——于是,随着买活军大军出动的消息传遍城内,城中又出现了一股购买扫盲教材的热潮,除了还有极少数人主张要守一守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平静而沮丧地为下一步做准备了。一时间,城中全是官话声,原来的白话现在暂时不说了,羊城港百姓已经在计算起了扫盲班毕业后,一日可多得的那五文钱。 “难道少了那几十艘船,就真的连打一场仗的人手都凑不起来了吗?人心何时丧乱至此了!” 主战派既然无法联络城中的各方势力,形成一致,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地方了:第一,长须仙老,第一,重病的总督。长须仙老的下落,很快有了线索——有人说他被庄将军藏在自家府邸里,可众人搜索府邸时,只在将军府柴房抓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人,其余下人悉数逃散——这个年轻人自述,他是偷了庄将军的姨太,被绑在这里要处置的,众人听了,一时不在意,转头不知何时又被他给跑了!再要去搜索,却是一无所获,便又有一种说法,说长须仙老是显圣而去了。 这条路断了,那就只有指望总督府了——抵抗舆论的高峰也出在此刻,但很快又有了一个荒唐之余不无悲凉的结果:这一日总督府里几艘马车驶出,直奔码头,众人还以为总督终于痊愈要出面视事了,或是大喜过望,或是大惊失色,都是赶往码头时,却见一顶小轿直上官船,总督府的心腹家人,监视着船丁们扬帆起锚—— 总督太太,五十多岁年纪了,泪流满面,从马车里出来,亲自下拜,向赶来的众人致歉,说这是自己的意思:总督已经烧得断续昏迷了两日,始终不能止泻,再这样下去,已经渐渐是有下世的光景了。这就是典型的间歇疟,老病根了,但这次发作得实在太凶,羊城港的大夫是无能为力了,只说,这样的病,只有买活军处能治,固然这么做非常不该,但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吧?不得不送到汕州去,看看该处的买活军,能不能提供一点仙药了。 这…… 虽然说也知道得的是疟疾,但是…… 王总督的病情,城中知道的人不少,的确是真病,大家也都知道买地是有仙药可以治疟疾,但是……怎么说呢……买地治病也是有规矩的啊,不只是要钱,还要病人和病人家属为他们做事,这王总督就算是治好了,按买地的规矩……他还能回来率领城中百姓抗击买活军吗?买活军治好敌人,再放他回来和买活军作对? 很显然,买活军并不傻,至于要抵抗买活军的人就更不傻了,码头前的人群顿时做了鸟兽散,只留下总督太太再三福身谢罪,说是认打认杀——但众人是连打杀的兴趣都没有了,一个老太婆,本也活不了几年了,把家里年轻人和总督一起都送去买活军那里,她留下来任凭处置,你还能拿她怎么办?真要把她怎么样了,她家里人万一得了买活军的重用,摇身一变,以买地使者的身份又回来了呢? 主战派的最后努力,随着王总督在昏迷中投奔买活军,至此彻底结束,甚至很多人在羊城港现如今的情况中,不免都兴起了一种丧气却又很客观的看法——这羊城港数年前,虽不说将士用命,但也绝非文恬武嬉,可这几年内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一步了呢?武将首领率船主动叛变,文官特意留下的定海神针也发了急病昏迷不醒,导致城里根本就没有人能成功阻止起抵抗,眼看就要开门揖盗,把买活军让进来了! 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心生疑虑——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命? 不论如何,出奔投靠,已经成为了新的潮流,当买地的大军走到南澳岛时,不少羊城港的船只已经先一步来迎接,要和他们一起接收胜利果实了。而等买地的船队到达羊城港时,所见到的则是有史以来最潦草的城防了——城门都没有关严,还留了一丝小缝给百姓进出。 至于城头上,更是一个脑袋没有,至于码头处,不知谁在木头廊桥尽头放了一尊弥勒佛像,似乎就是全部的抵抗了——这弥勒佛像是什么意思,也没说明白。 “啊……这就是全部了?” 虽然再三确认,但领军的郑福气还是有点儿不可置信,他甚至亲自询问了被买活军请上前来的路过百姓。“城里难道丝毫都没有埋伏?我们就这样走进去,就能接收羊城港?” 那百姓白了他一眼,脸上有一种老练的广府佬常有的桀骜不驯。 “咪系咯。”他说。“你行入去,咁冇人理你嘅话,咁咪係接收咗羊城港咯?” 这句话居然还是白话,可见他的胆大,但郑福气并没有斥责这个人,而是真的依言派人走进了城门——真的没人理他,大家都忙着各做各的事,对于入城的新主,只是报以无奈、排斥却又认命而因此显得稍微有些厌烦的一瞥—— 就这样,买活军攻克羊城港,至此,福建、广府两道的重要城市,尽入买地,从地理来看,事实上敏朝也失去了琼州岛的控制权,东南一隅,再无敏朝说话的余地——这件事,当然也很快就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642 半壁江山全数代管? “一一如一,一二如二——”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八月底,京城的天气早晚已经很凉了,体弱的人家多要穿起薄薄的夹袄,便连街头巷尾,夹着小木棍来上特科班的顽童们,也不再只穿一件肚兜,甚至是干脆打着赤膊了,各量家境贫富,或者是穿着百衲衣,或者是穿着整洁的短衫长裤,脚上也踩了千层底的布鞋,一早上就大声地唱着‘一一如一、一二如二’的童谣,蹦跳着赶往教室去了。 “娘,我也想去!” 不乏就有孩子羡慕地看着这些同龄人们,转头或是低声央求,或是理直气壮地喊叫了起来——酷暑已过,前些时日在京城流行的瘟疫,逐渐地也到了尾声,之前一段时日里,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上学的孩子们,这会儿也重新感到了学堂的诱惑,甚至还有些孩子无师自通地找到了各种不同的角度来说服家长。 “就让我去吧,娘,现在特科扫盲班毕业,便是去扛包都多赚几个哩!” “听说特科班的教室,到了冬日可暖和了,他们是不缺煤的,炉子燃得很旺!还有蜡烛!” 这条理由,颇为能说服一些家长——虽然特科班并不收钱,甚至还学足了买地的做派,凡是考试优等,多少都有奖励,但哪怕就是在京城,也并非所有孩子都被囊括到特科班里去的。 有些孩子是因为从小学习儒学,这会儿也还继续跟着原本的塾师,不愿弃了科举之道,去考特科——这是有钱的,还有些孩子则是纯粹因为家贫,家长甚至无力承担孩子去读特科班的一些微小开销——连一身衣物,一双鞋都是奢侈,五六岁的孩子,还赤条条地到处跑来跑去,这样的孩子出现在街头巷尾,大家倒还不觉得什么,但若是要去上课,自家也觉得没有脸面,因此便找了各种借口搪塞,不给他们去。 此外,也有些顽童不耐烦上课的,家长也完全放任自流,毕竟他们自己的营生,和学问关系实在不是很大——和买地比起来,在京城这里,读书识字并不能算是一种必备的技能,只能算是各种行业中的一种,完全是可以选择的。不识字,还有很多行当可选,而且活得也还不错,不像是买地,活死人们多少沾染了六姐的习气,认为一个人倘若不认字,甚至不会拼音,不能自己拼读懂得报纸,那就俨然是一种罪过一般。 观念不同,上学的积极性也就不同了,哪怕在特科识字班最多,条件也最好的京城,孩子们去上课的比例都不能赶上买地,就更不说京畿别的州县了——要知道,皇城可就在京城,这里是保皇派,也就是特科派的大本营,当然是开展特科政策条件最好的地方了,只要一走出京城,要开始依赖县衙办事了,那些特科吏目,要办起事来比京城可要难得多了!连京城都是如此,别处也就是可想而知了。 不过,班开起来了,总是会有人去上的,而且,特科班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它背靠着厂卫和皇帝,而厂卫、皇帝有钱啊——这几年来,买地和京城的奢物贸易,是直接和皇帝内库结算的,只有新安的关税递解给户部。这就等于给内库增加了一个极大的进项,而因为买活军包运了辽饷,内库就不用持续补贴官库了,又是节流,又是开源的,这几年,皇帝的内库只怕是一百多年来最丰裕的时刻了。 买活军为内库带来的,远不止是丰厚的进项,还有极强的主动性——在此之前,别看内库挂了个内库的名头,但其实有一多半的开销,还是要被户部挪用走的,皇帝和官吏们在内库上的博弈,自来便是激烈。一方占据了大义,恨不得把内库给搬空了,‘君无私产’,另一方却是看透了‘君无私产’背后的门道——这要自己不留点钱,还怎么差遣人办事?这君无私产,钱都去户部了,真当是去了该去的地方吗?还不是被你们各层官吏给搬回家里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但是,哪怕心底是门清,面对各种索要,皇帝也不能都挺着不给,多少都要给一点的,花出去十两银子,能有一两办到事情上,便算是不错的了。可自从买活军崛起之后,内库这里,便感到腰板直起来了——不是因为有钱了的问题,而是哪怕面对户部官吏的索要,内库这里都不是没有话回——办事真有你们说得这么难吗?真要花这么多钱的话,还不如歇了算了,外包给买活军来做如何? 就比如说河政,和辽饷一样,也是个无底洞一般的大头开支,往昔每年都是要内库拨钱的,否则便是荒废,而内库的钱从哪里来?便是从被大臣们骂得狗血淋头的矿税、皇庄里来,稍加思索,其实很快就能发现这里的猫腻——皇家等于是吃力不讨好,出面盘剥百姓,得的利还要分给朝廷去做河工,然后又在其中被各层官吏层层盘剥,最后河工还是一摊烂泥……恶名是皇帝担了去,最后得实惠的还是官吏,这皇帝岂不成了冤大头,白给官吏们张罗了吗? 可若是以前,再不服气,也得认,因为除了朝廷之外,还有谁能组织起河工修筑呢?现在那就不同了,再别拿河工来说事!要是河工好,何至于年年决堤,大河年年都有水灾?要知道,现在皇帝的耳目,可比从前要灵通多了,不但有国朝旬报,开阔见闻,就是买活周报也时常会说起流民们在北方的所见那——各地下买去讨生活的流民们,都是要组织起来一道走的,由买地的船只沿岸护航,这流民们走到哪里,消息可不就传播到哪里了吗?河工到底修得如何,也就瞒不过人去啦! 钱没少花,修得这么差,这里头的罪过,细追究起来,够死多少人的了?去年,由南河镇守太监首倡,先斩后奏,竟是和在南河境内开设的买活军办事处联手,雇佣他们来整修河工,一笔包了银子,余下事情,全由买活军来办——买活军办事处,在商都是有一片很大的地方,给他们安置整编那些准备去到江南,从江南下买的流民的,这些流民经过简单的扫盲,立刻就拉出去安排在河工上做活,报酬也是给足了的,如此前后四个月,活儿干得很俊,钱一分没有多花,不过是往年南河道河工银子的十分之一! 这消息一出,大河沿岸,各地的镇守太监都是蠢蠢欲动,而地方衙门则更加尴尬,内库这里,又少了一大笔开销,这会儿可是有钱得很那。尤其如今这皇帝,也不好修仙问道,也不好营建园林,内库中的钱粮,除了想建一些水泥小楼之外,大多都还花在特科体系的搭建上。 这些钱实实在在是拨下来了,且由厂卫来办,敢于贪污的人暂无从滋生,因此,体现在京城特科班这里,便是他们充足的经费——尤其是采暖上,这些特科班的采暖、照明,都是和买地使团合作的,买地供煤、改造房屋,提升照明,虽然这会儿才是八月末,但坊间都是传闻着,说是今年冬天,街坊里最暖和的恐怕就是这些特科班了。 “等几日的,等手里你这身衣服缝好了,便让你去。” 因此,这些家长们也少见地没有呵斥一心向学的顽童,而是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心不在焉地分派着,“到时候可得给我仔细着,若是撕破了新衣服,小心你的皮!——不成,要不我也去,亲自盯着你!” “啊,娘你也去?” “不成吗?我去了还省些柴禾呢——再说了,有谁说不许女的去不成?先生都是女的,我先不去,是家里事多,冬日无事了,难道我还不能去不成了?” 这倒是真的,街坊里的特科班,教授的都是颇浅显的扫盲内容——教科书直接移用的就是买地的,不但不要钱,而且是面向街坊所有住户的,只是之前成年人去的较少罢了。 毕竟,能在京城立足的百姓,多是有自己的一份营生,这些有工作的百姓,不论男女,平日里都是忙忙碌碌,而有些在家不出去做事的妇女,也自觉自己便是认字了,又能如何,也改变不了自己的生活,这半年又赶上瘟疫,天气也热,根本不想动弹,也就是等天冷了去蹭个暖和气,顺便为家里省点儿煤块罢了。 “欧、欧!娘也一起去上课喽!” 小孩子们快活的声浪,穿透了小院半开的木门,传到胡同里,引发了一阵笑语之声,缠着包头的妇人,逐渐被吸引到了这户人家附近,手里的板凳放在了墙根下,一边晒着秋阳,一边高声和还在屋内的妇人搭话了起来。“王家嫂子,你也上课去?我这也寻思着呢,等天冷了,我们这里卖花的活儿也少了,不如就去上起课来——到时同去啊,咱们互相照应着,也免得被人臊皮了。” “哎,要我说咱们就该一起,那些歇冬的男人们也得去,一屋子男男女女的,多不像话,咱们得坐在一处,别被欺负了去,也不叫人说嘴。” “到时候你家那小孩儿怎么办?离不得人的时候,还喂奶呢!” “便坐在嫂子们中间,带个斗篷挡一挡,旁边的人便见不到了——那讲台虽高,好在先生是女先生,倒也不怕什么,咱们这样人家,穷讲究什么?” “哈哈,坐中间,我们倒是无妨,可你们家大妹儿若是尿了、拉了、哭了,可就难办!” 妇人们陆陆续续的笑谈着,说的多是下个月去上课的事儿,还有些《国朝旬报》上的新闻,也有一二本就识得一些字的妇人,被央着说些报纸上看来的新笑话,这笑语声传入了隔邻客栈的后院内,落入了两个对坐大臣的耳朵里,让他们会心一笑之余,却也不无感慨:“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些小妇人,分明却已知道广府道陷落的消息,却无一语带到,岂非是可悲可叹哉?” 这话倒也不假,那妇人说的笑话,是最新一期《买活周报》上刊登的《父子牵驴》,这是个很好的笑话,发噱之余也发人深省,二人之前还议论了一番,既然连这笑话都知道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广府道陷落的事情?只是百姓无知,并不以为此事和自己有关罢了。在这说话者对面,坐了个年轻人,却是为妇人们分辩道,“连今年冬天的煤球在哪还不知道呢,如何能强求这些百姓为天下忧?再者,此事或许还真影响不到他们的生活呢!” 这话是有些没道理的,毕竟失土,尤其是失了广府道这样的熟土,对于朝廷来说,肯定是伤筋动骨的,别的不说,就是财政收入都会因此减少,终究也会影响到百姓的生活,不过,这年轻人说得却很认真,说完了这句话,又向对面探听道,“张大人,如今朝中对于‘如常递解税银’一策,反响究竟如何?是否已盖过了‘大战’一说?” 听他问起正事,张大人面色一阵扭曲,似乎想到了什么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过了一会,才叹气说道,“何止啊,大洪,如今朝中除了这两说之外,又兴了一个新说法,叫‘半壁江山全数代管’说,这歪理邪说,居然赞成者不少!这件事,你可听到了风声?”:,, 643 主和憋气,主战不现实 买活军再度兴兵之事,若是从谢六姐云县遇刺开始算,也是过去了三个多月,消息自然是早传到了京城——说来也是可笑,朝廷现在掌握南方的一手消息,还要仰赖买活军呢,若是有什么大事,买活军使团在下一刻就可收到买地的传音,随后再入宫转告朝廷,大约也就是半日不到的时间。 便是一些小事儿,用不上传音法螺,从《买活周报》上获取消息,也比各地驿传送奏折要快得多——各地的驿传,除非是有什么八百里加急的大事,否则消息、奏折等物,肯定是跟着驿卒一程一程的往京城走的。 以从前的云县为例,从云县附近的云雾驿到京城驿,大约是六十七程——从省会榕城到京城则是七十五程,这里的一程就是一日的行程,也就是从一个驿站到下一个驿站的距离,这也就是说,按朝廷的规划,如果一切理想,路上没有任何意外,行人也绝不休息,那么,从云县到京城也要走六十七天,如果稍微有个什么意外的话,那可就不好说了,事实上,能走出这个速度的,也只有文件而已,因为文件是一站一站传递的,这速度要比行人快得多了,行人会累,会耽搁休息,要等船等车,从云县到京城走八十多天甚至是九十天也是丝毫不出奇的事情。 以六十七天为周期传达的消息,这是驿传,而《买活周报》呢,它是走海路送到天港,再转到京城的,走海路需要多久呢?风向好的话,十天,风向不好的话,也只要半个月到两旬。也就是说,哪怕不借助于任何买活军的仙器,光是海运带来的时间差,便决定了在京城,人们只能从《买活周报》上来获取南方最新的消息! 当然,也不止于《买活周报》本身,因为周报编辑部是在云县,各地的消息要汇总到云县,也需要时间,且周报毕竟是面向所有活死人的报纸,刊载的时事消息并不算太多,有许多科普、介绍类的文章,只有一些特别的消息才会具有时效性,今日发生,明日就登报——比如此次出兵的原委就是如此,在出兵当日,便刊登在周报之上了。 此外的大多数时间,还是南方各地出的小报,时效性更强一些,这些小报不分买、敏,只要是南方沿海的州县,大多都是有的,有些是旬报,有些是周报,有些更夸张,一次一两版而已,居然能做到日报——这是云县、新安这样贸易非常活跃的大城市,才能办得出来的报纸。 不过,不论间隔多久,本地小报,多数都反应刊发着本地的大小事务,因为不讲究权威性,固然也有以讹传讹,消息不实之处,但速度肯定要比周报更快,因此,虽然本地衙门对这种无根小报,普遍相当反感(这也不分买、敏),但京城朝廷还是很乐见多出这一个信源的,不论是厂卫还是西林,都在各地广泛托人收集本地报纸,通过海船运往京城,真正让京城的衮衮诸公,做到了‘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不过是几年时间,京城这里,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朝中众人,都是先从报纸上了解到南方发生了某事,随后再等上一个月的时间,才能迎来官方的驿传奏报,得知当地官员的处理,再拿到朝中开始辩论。 甚至很多时候,哪怕是内陆州县,只要是大事,也是先流传到沿海,经过海运递解京城,被众人所知之后,才等到驿传,其实这时候,大佬们早已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对于此事的处置已经形成了默契,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发生在南面沿海的焦点事件,大多都是如此处理,只有那些按部就班的事情,才会和以往一样,通过驿传进行处置。 因此,此刻,朝廷便陷入了一个微妙的等待期了:买活军出兵,以及广府道之变,都是南面沿海的大事,朝中自然早已通过各种报纸知悉了,且对很多消息,知道得比公文奏报要仔细、全面得多。譬如羊城将军庄氏投买之举,以及长须仙老、‘真老母教’等诸事中的委屈,早已通过各种羊城小报,送抵了大佬们的案头,便连一般的官员们,也都在设法搜求报纸观看,以期对广府道的形势,有一个系统的了解。 可是,为何到现在,朝中还没开朝议,讨论应对之策呢?主要就是因为南方的公文送不过来的缘故——自从买活军占据了福建道,广府道的公文,就硬是要比别处难行些,若说走海路递解吧,也太不保险了一些,而且敏地的海军,和买地海军势力无法抗衡,走海运时时刻刻还是面临着被截断的风险,如此就只能绕路而行,绕开原本必经的福建道,从江阴转之江,路程上要比原来多走个十五日的功夫。 可现在,江阴也被买地出兵了,官道断绝,广府道的折子递不上京,也就是说,现在朝廷还是不知道广府道局势如何,还有多少可战之兵,民心又是如何,周围省道的督抚,又是用什么态度看待买地的入侵,有没有出兵援助……这一切,朝廷都完全不知晓——不是说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够了的,朝廷这里要处理,总要一些更详细的信息吧?既然现在什么都不知道,那这会还怎么开?对策还怎么出? 使者是早已派出了的,皇帝和内阁、厂卫也都往临近的省道发信,督促他们尽力襄助广府道抗买,但效果可想而知当是微弱的——广府道接壤的省道中,福建道不必说了,已是买地,而江阴那里,也面临着买地的侵袭,如何能有余力来帮助广府道?总得先把自家的事顾好吧。 这也是为何如今朝廷常常横跨两道来设总督了,其实就是因为在如今风云变幻的局势之下,总督统合了两道,可以更有效的集中资源办大事,否则就会和现在这样,广府道战火连天,江阴那边不闻不问,没有朝廷发令,压根不会跨过省界一步——督抚无令出界是要被责罚的,他们也只是遵循规矩! 广府道接壤的不过是三道,福建道、江阴道,还有桂府道,比起来,江阴还算是人烟稠密,比较繁华了,如今江阴无能为力,就只能指望桂府道,但桂府道土司内乱已经持续十几年了,最多就是派出使者来打听一下广府道的变化而已,说到出兵,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盘点下来,广府道周围唯一能指望着挪出人手的,反而是彩云道的木家——就是从朝廷这里派使者去木家,路上随便都要走三个月,到了那里之后,木家人备军需,出发至少也要三个月……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暂时指望不了那边,再说,木家人就能打赢买活军了吗?买活军要是这么容易对付,那怎能在广府道乃至南洋纵横捭阖?指望木家人出来救世完全是没道理的,这一点,但凡是知晓些实务的官员们都该明白,如今的买活军,已不是一支偏师可以应付得了的庞然大物了。 杨大洪奉旨出京巡视京畿特科班、医疗所之时,京中的舆论呼声大致上就进展到这一步,主要的对策有两种,也是在私下议论中形成的派别,一切都还没形成正式的奏章意见,主要是因为理论上,广府道羊城之变还没有被搬上台面来讲—— 买活军出兵追索‘真老母教’这事儿,使团倒是来报备过了,朝廷也很快予以了许可的态度,就是最偏激的士人也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任何时候,针对政权首脑的悍然刺杀,都是被正规政权反对的一件事,这里的道理并不难想明白,尤其是买活军是其中一个政权的时候,如果敏朝支持对谢六姐的刺杀,那是不是也就没立场反对谢六姐发动群众刺杀皇帝呢? 而且,这么说的话……谢六姐压根就不用找刺客啊,倘若敏朝是这个态度,大家都来玩刺杀的话,那她拿起传说中的飞剑,向着京城来上一剑,怕不是一发之下,地动山摇,朝中诸公、四九城的百姓,也跟着皇帝一起,在剑峰下全灭了? 没有人想死得如此憋屈,所以刺杀肯定是要全面反对的,‘真老母教’也要予以剿灭,争天下还是要堂堂正正,因此,朝中没费什么事就通过了支持买活军追剿真老母教的行动,并追加了授权——买活军此举实际上是破坏《云县和议》,不过,可以通过和议中的条款进行追加授权,依旧保持合法性。如此双方便仍然维持着斗而不破的局面,并不用进入全面开战,将和议搁置的阶段。 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敏朝要默认买地对追剿沿途所经地区的占有了,不过在朝中众人来看,这还是可接受的代价——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现在怕和议失效的不是买活军而是敏朝,和议签订至今,已经近五年了,五年里拖住了买活军的脚步,使得本可以南征北战的买活军,迄今大部分时候都在朝着南洋使劲,这已经是个不小的成就了,现在就是给买活军一些穷乡僻壤,又能如何呢?买活军发力的地方在闽西、广北,闽西且不说了,广北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每年的赋税也没有多少,又是山区,对朝廷来说,实在是不痛不痒,失去了也没有半点感觉。 广北这里是如此,江阴东、浙南,也不例外,福建多山,和它接壤的地区也多为山区,实在不是争霸天下的好所在,地理上受到极大限制,也使得朝廷处理起这些纠纷可以相当容让,说实话,是直到羊城陷落,广府道全境沦陷,朝廷这里才能感到一丝疼痛——从税赋来说,羊城附近还是有些份量的,不是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的地位了。 事情既然发生了,不管是不是出于买活军有意的筹谋,还是完全只是一场意外,买活军已经做出自己的表态,那朝廷也当拿出自己的态度,不论再棘手也得去面对和处理,于是大家议论纷纷,很快形成了主战派和主和派。 主和派的意见也很简单,首先,主和不意味着献媚,买活军追剿真老母教,朝廷是支持的,但到了侵占羊城,拿下广府道这地步,很显然已经跨越了底线,让行动变质了,朝廷必须拿出谴责的态度,同时要援引新安港的例子,争取能让买活军答应,继续按照往年的数量,如常解递广府道的税银——买活军就是如此拿下新安港,换取了朝廷承认他们对新安港的统治。 只要税银不变,那朝廷的局面就还可以维持,而且要支出的地方还少了一大块,这对余下的国土来说居然还能算是个好消息——自然了,朝中众人不是傻子,也能看明白这是在饮鸩止渴,甚至还有人嘲弄地问:如此下去,是不是有一日,买活军拿下了华夏全境,只还把京城留给朝廷,仍给朝廷偿付税银,便可视作朝廷的统治仍在持续呢? ‘如常递解税银’,是主和派所能想到最不是办法的办法了,杨大洪也只能承认,这是最现实的办法,虽然心有不甘,但事实如此,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既然如此,那除了多争取一点银子,还能怎么办呢?因此,这个论点,很快就压制住了更不现实的迁都说,成为了主和派的主要论点—— 这迁都说最主要的问题在于,自古以来,迁都南北分治,都是华夏政权遇到了北方的压力,往繁华的南面迁都而去,买活军在南面崛起,这就使得朝廷只能往北面迁都……但北面没法住人啊!没见到建贼都因为日子太苦活不下去而南侵了吗?迁都,往哪儿迁?迁去盛京和童奴儿做邻居吗? 打不过就只能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争取利益,这是主和派的核心思路,还是相当容易理解的,主战派的思路便有点儿反常识了——事实上,现在主战派也并不认为大敏天兵定能胜过买地的活死人,但他们认为,如今买活军的起势已经是无可抵挡的了,对于敏地的侵蚀,也是肉眼可见,此消彼长,再过五年,只怕敏地这里连组织起大会战的能力都将不存。 再往下,想打都无法打,所以要乘现在还能打的时候,大打一场,哪怕只有万一的希望,也只能寄望于此——不论如何,买活军崛起至今还没有打过数十万人的大会战,可以指望他们在人员调遣、后勤补给上经验不足,出了乱子输掉这场战争,从而导致内部不稳,势头遇挫……不管怎么说,打赢了,大敏还有机会,若是现在还不打,那恐怕真是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这个说法……且不论战争会带来的民间疾苦,就其中的逻辑来讲,也是让人有些犹疑的,杨大洪固然也是个热血男儿,但却并不能被说服,除了赌性过重之外,还有很现实的一点,是立论的最大瑕疵:你要打,行,就假设敏朝愿打,也把人手组织起来了,那请问你,去哪里打? 要知道,福建道是山区,鸡笼岛是海岛,自古以来大会战都是在平原打的,概因没有这么大的场地,人多了根本就施展不开,请问是十几万大军翻山去福建道吗?还是乘着不存在的海船去鸡笼岛? 若说让买活军出福建道来和敏军在中原道的平原会战……人家又凭什么要来?买活军未必看不清这一点,现在打,还有输的可能,他们为什么不压压节奏,悠然自得地等到敏军衰弱得无法组织反抗的那天,再往中原道这样的北方平原进发,把敏军拿下? 便连杨大洪都能看清楚其中的矛盾之处,朝中的有识之士未必不能明白,但是‘递解税银’这一策实在过于憋屈,也无法成为主流共识,于是,在他离京之前,就是这样一个主战派纸上谈兵,主和派有失国体的僵持局面。 不意离京小半个月,居然又多了个‘半壁江山全数代管派’,而这一派从字面意义理解,简直是超凡脱俗了——跨越了主战、主和,直接到达投降派了,固然,买活军代管在很多时候是个极佳的解决方案,尤其是河工上,真是能省钱办大事的,但要说把半壁江山全交给买活军代管…… 这都不是冲着老未家挖墙脚了,这是直接在框框砸墙啊!究竟是谁人如此大胆,能抛弃‘大会战’、‘递解税银’的藩篱,迸发出这样的灵感来,甚而还没引起众怒,反而得到了不少人的拥趸,形成了第三派别? 便是杨大洪,也不由得好奇起来了,他并不恚怒呵斥,而是拱手请教道,“张大人,此策初一听离奇,但却能得到众人支持,成为一大派别,定有真知灼见在内,非初听这么简单,还请大人赐教!” 张大人见此,也不由得欣慰一笑,道了声‘果然是大洪’,方才叹道,“不瞒大洪你说,我也是一听之下,只觉得荒唐离奇,包藏祸心,再听却觉得不无道理——欲解此策,还要从京畿特科班来说起,大洪,你奉旨出京视察,这半个多月的御史做下来,你觉得特科班这七个月来,成绩如何,又面临了什么问题呢?”:,, 644 乐毅伐齐 才只七个月而已,就已经到了出成绩的时候——实际上,能问出这个问题,已是京城吏治风气有所改易最好的表现了,这里的原因相当复杂,既有朝廷比以前宽裕,舍得拨钱做事,不再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缘故,也有特科班是厂卫系统筹办,完全绕开了当地县衙,州县只需要尽力配合的缘故,但归根结底,更重要的一点,还是朝中的阁臣,乃至皇帝,都通过买活军认识到了一个出色的吏目系统,应当拥有何等办事效率——也就是说,有一个模范可以去比量,可以去学习了。 便是杨大洪这样最死硬的西林党人,也不得不承认,买活军乃至厂卫,并非无一可取之 处——他进士及第之后,是先从知县做起,之后才被提拔到京中,进入京官序列,开始搅和起高层斗争的,对于实务还是有相当丰富的经验,也深知州县衙门的弊病。 他会被委任巡视京畿,也是因为他虽是西林党,却很赞成‘买活军包干河工’的策略:杨大洪太清楚州县衙门的惯例了,任何一桩政策交代下来,首先考虑的不是怎么办,而是怎么拖。事缓则圆,拖一拖没有坏处,首先,可以梳理这条策略下,各方势力的利弊得失,若有利益该如何分配,若有坏处该如何分担,等到各方都博弈出一个结果了,再往下做去,这方才可以有成事的可能,否则,胥吏奸滑刁钻,有的是办法让这措施落空。 其次,对于一些争议性强的政策,拖一拖的好处就更大了,第一个出头未必会受赏,极大可能会被同仁排挤,揪小错处弹劾,再者既然争议性都这么强了,很可能拖一拖这件事也就无疾而终,根本不必费这个事——这样看,拖的好处总是有的,坏处却相当的少,很难得会因此受到惩罚,因此,州县衙门遇到任何事情,大部分都会拖着办。 除非是真正紧急的事情,譬如救灾、出兵等等,否则,收到文书之后,一两个月,甚至是三个月半年才开始动弹,才是常态。一旦问起,便是胥吏忙碌,州县里少人,或者自己还在品读诏令的意思,梳理当地的民情,不敢轻举妄动,恐怕‘激起民变’—— 这激起民变,是地方官护身的尚方宝剑,反正有什么东西拖着不办,问就是怕激起民变,一抬出这个理由来,上官也就不好再怎么逼迫了,因为若还逼迫的话,下头的老官油子便可借机横征暴敛,真的闹出事来了,手一摊:看吧,我就说了,会激起民变,您还不信,一味强求,现在好了,这责任算谁的? 所以说,做官难,做清官更难,要做个能办事的清官,那真是难上加难,非得和底下这些人尖子、官油子把心眼斗尽了,才能把下属拿捏住,否则便是主官又如何?也只有被架空了做个人肉图章,杨大洪自己是亲民官任上做过的,对于这些内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因此他很赞成买活军包干河工,对特科班由厂卫来办也并不反感,甚至还抱了很大的希望—— 州县衙门的现状,成因实在太复杂,利益纠葛也太根深蒂固了,就好像千年老树,盘根错节,要说完全改变,根本是无法指望的,那么,敏朝能否拥有一套,和买活军一样高效的办事系统呢?这就得看厂卫系了,若是特科班能办得下来,那就说明敏朝还有潜力能挖一挖,能救一救,否则……本已是老牛了,拉的车还千疮百孔,杨大洪不敢往下想了。 也是因为他本人抱持的态度,内阁、厂卫都赞成让他去视察京畿,这一次视察,是查看特科班的筹办,却也是在思考买、敏政体的不同,想要找到买活军的衙门办事高效,且从不推诿拖延,风气令人羡慕的缘由:毕竟,这是有些说不通的,买活军就是在敏朝眼皮子底下崛起的,很多吏目出身都和敏地的官僚脱不开关系,没道理这些人在敏地时浑浑噩噩混日子,到了买地突然间就洗心革面成了能吏吧!虽说也有‘橘生淮南为橘,橘生淮北为枳’,但这其中的区别也太过夸张了,怎么,难道谢六姐的仙丹真就那么好吃,连比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的老票客还要更加软硬不吃的铜豌豆老官油子,都乍然间变了个人?! 这么大半个月走下来,不分男女,也和特科进士、特科举人恳谈过了,虽也放不下南面战事,忧国忧民,但杨大洪主要思考的还是特科班的折射与得失,听张大人问起,便也压制住了对‘资敌’策的好奇,一边梳理着思路,一边缓缓道,“以七个月的成就来说,这一批特进士,乃至特科班,还是颇叫人惊喜的,看来,特科开得并没有错,确实给朝野间带来了一股新风!” 第一句话,就是定调子了,张大人虽也是西林党,却仍是惊喜地‘哦’了一声,面上也放出光彩来——沉迷党争,宁可亡国也要排除异己的党人不是没有,但朝中大臣,不论是厂卫还是西林,就没有希望朝廷覆灭的。“大洪你细细道来!这批特进士如何好?勇于任事?能沉下心来做事?” “这是自然,他们各自赴任,多是势单力薄,除了几个大汉将军护卫之外,在本地无甚根基,除了一二本地大户人家出身的特科之外,其余人无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用妥了钱财,把扫盲班开起来了——且无甚贪墨,这其中路近些,百姓开明些的州县,扫盲班已经滚动开到第三期了,便是最偏僻的州县,也开了一期半,并令当地的风气,有了显著的改变,若不是做事的人才,半年时间,如何能办得到这些呢?怕不是还在修校舍吧!” 这是不必怀疑的,如果这件事交代给州县衙门办,势必如此,一百两的银子划拨出来,先在户部按例‘银耗’五两,再在主管此事的大臣那里少一成,到了州县,八十五两银子,最后能用二十两来开班便算是不错的了!要开班,先建校舍不算错吧?可二十两能建起来吗?怕不是一建就是三年五载的,到最后,朝廷只能不断投入银子,四五年后得到一座空校舍,学生呢?却是一个都无! 这样的事情,只要发生个一两次,实在是很消磨中朝官的改革热情的,但要追究责任人,却又无从追究起,毕竟州县太多窟窿要填了,也就是厂卫办事,才能做到专款专用,所以任何新政,都喜欢抛开老根基新起炉灶,实在不是没有理由。这些事由这批特进士来办,结果如何?不到半年班就开起来了! 一百两银子的经费,用来建校舍的极少——有的和本地的大族打好了关系,三寸不烂之舌,让他们给凑了场地,还有些仗着天热,干脆直接开露天的扫盲班,就在社树底下上课,学员都用沙盘练字,第一期经费,都不买笔墨纸砚的,直接就用来做好学员的奖学金,‘上课有钱拿’!如此,除了县城城关的百姓,甚至还有近郊小村的百姓赶来踊跃上课的,特科班效果极好!就光是这几期扫盲班,都是县衙门几年办不到的事情了! “这倒是热闹了一时,可到了冬日,该怎么办呢?” 毕竟是好消息,任谁都喜欢听到政策推行得极为顺利的消息,张大人听得也是捻须微笑,但又不禁有些忧虑,道,“咱们北方冬长,冬日还在外头上课,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正是,眼下天气转寒,却又恰好正是农闲时分,这些原在露天上课的特科教师,现在便化整为零了——过去一两期扫盲班里,得了奖学金的优秀学员,现在也成了扫盲班的教师,他们来分派人到各处去教学,等天冷之后,便自带煤球、炉子,用小车推了,去里坊中、村落中最宽绰的屋舍上课——” “他们自己是带暖的,如此百姓即便是为了取暖,也爱上课,上课上得好,又有钱拿,岂不乐意?且如今人数多了,正可下到乡村里去,原本下县的这批特进士、特举人,便转为巡视,如此安排,岂非恰可?” 这样巧妙且所费无多的做法,绝不会大范围地出现在衙门中——哪怕有一二清官如此安排,也会立刻受到同侪压力,这一点,张、杨两人都是心知肚明,事实上,西林党绝非一味维护所谓礼法、正统的腐朽士大夫,买活军的出现,也令他们震动、深思,用全新的眼光来重新审视如今敏朝的政治体系,并试着汲取养分,改易朝廷弊病。张大人好生琢磨了一会,也不由得连连点头,又问道,“如此,县中各大家大族,刁滑吏目,反响如何?” 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关系到特科体系能否全面在敏朝铺开,杨大洪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简洁地回答,“此为京畿,厂卫耳目所在!” 所以,州县虽然怠惰却也不敢使绊子,毕竟这里一出事,半日一日的消息就到京城了,便是厂卫送钱也都方便。这话初听当然是好消息,但仔细琢磨就知道杨大人真实的意思了:京畿的情况,在全国可无法通用的,离开了京畿,试着全国推行的话,便很难预料在当地的阻力如何,特进士等能否展开工作—— 在京畿,虽然是艰难的,也不免承受了非议,遇到很大的阻力,但至少背后是有靠山的,钱也来得顺利且足额。可一旦远离了京畿,这两者就都无法保证了,厂卫送钱也得上路啊,要过关卡就免不得有被贪墨的风险,甚至还可能被人劫杀……总之,可以想见,特科班要铺开不能一味从京畿的情况去推断,京畿的成绩,只能说证明了敏朝仍有建立新政治体系的可能,却不能说是已经成功。 虽然前景依旧严峻,也有不少隐忧,但很显然,杨大洪的回答在张大人意料之中,他沉着地点了点头,又问了些较细节的问题——女子扫盲成绩如何,女特进士是否被当地人非议,工作开展得会不会比男特进士更艰难,有没有特进士贪墨……这些事情,对于当事人来说,当然是比天大了,但在张、杨的高度来说,却不过是小节而已,能解决的问题都不值得上心。 女特进士要扫盲,工作肯定比男特进士难做得多,也少不得有流言蜚语议论她们不规矩,州县中更是出现过一波女子想要读书,却被家人反对,甚至闹出人命乃至伤人案的事情,不过还是那句话,这是京畿,厂卫耳目所在,人命案毕竟也不是小事,很难完全瞒过人去。 有反对女儿、媳妇读书,乃至虐打甚至杀害的人家,厂卫可是不会客气,铁索一抖,拿人就走,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倾家荡产,甚至是家破人亡的人家,也不要多,一县中有一户就足够了,总是能吓唬得住百姓们的,因此,虽然经过波折,也死了人,但妨碍不了大局,这特科班终究是能开起来的,女子也照旧是逐渐走出闺阁,走进特科班开始扫盲读书了。 “……现在多还是男女分班,和买地比,还是体面些,效率上有一定影响,但民情如此,此已经是彼此相安无事的一个最佳分寸了,故此,也不必一味都效仿买地,民智毕竟未开嘛!” 杨大洪说了几个因特科班引发的奇案之后,如此总结着,张大人也点了点头——要说对买地的民风全盘接受,这也有点强人所难了,如今这样女子虽然也出阁读书,但还是男女分班的局面,也符合他个人的口味,“本该如此,男女大防,不得不谨,京畿毕竟不是买地,真要男女合班,那就太容易出乱子了!” 谈到这里,对于特科班的现状,他也是基本了然了,沉吟着又问道,“如此,三年后,再开特科的话,大洪你认为,如今这批学员,有多少能下场的——又有多少可以简拔为吏目,直接奔走任事呢?” “这——” 杨大洪多少有些被问住了,这问题虽然仔细想想非常必要——和买地一样,开扫盲班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开启民智,更重要的是给特科系统更多的备选,既然如此,关心特科班的‘生产效率’,也就顺理成章,但却着实有些拔高了,也较为冷门,很显然,在今日之前,他并没有非常仔细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三年的话……” 细细考虑下来,之前对特科班工作还十分满意的他也有点冒冷汗了,支支吾吾地说,“只怕,三年……” 张大人并不意外,而是意味深长地道,“是啊,虽说特科开启民智的速度,要比儒学更快得多了——这个拼音,实属神来之笔,于扫盲上,能发挥太大的作用。可仔细考量,却会发现,这特科,究竟还是在常理之内的东西,在扫盲上,它快过儒学许多,也有利于民间俊才浮现,但要说做官做吏,去做事嘛……这批人才的培养,便是特科的速度,也还是不快哩。” 杨大洪把他的话前思后想,也是不由得微微点头,认为所言有理——不论是做官,做吏目,其中都自有学问,固然,也有糟粕之处,但驭人、驭下,需要很高的质素,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不是说某一农户,扫盲班毕业后就可以乍然去做吏目了——说得难听点,只怕到了那时候,他贪得比原吏目还狠,做的事情却只是原吏目的几分之一,甚至还会把事情搞得乱糟糟的呢。 只要是有过实务经验的官员,都能得出这个结论:这种事不是光凭一腔热血就有用的,哪怕是最平庸的吏目,都要求较高的文字素养,水准之上的统筹素养,倘若买地的吏目,那还要求不差的算学素养。 这三样素养加在一起,绝不是一期扫盲班就能满足的,对于基础不好的人来说,至少也得再学个五六年才行,在此之前,百姓即便识字也还是百姓,无法充任驭人者这个职责。 而仔细观察特科班,乃至买地的教育系统,便可以得出另一个有些严峻的结论——那就是,对广泛的百姓来说,教育这件事,并非是‘万事开头难’,教育恰恰是相反的,扫盲相对要简单得多,可以很轻易地让大部分人都学会拼音,因为这的确是他们生活中必须的知识,但一旦脱离了扫盲这个阶段,要把知识往高深里教的话,不论是儒学、特科,那速度就都相当的慢了,即便特科还是比儒学快,但那快得也相当有限,回到张大人这个问题上,对于管理人才的生产效率,特科和儒学,交出的数字,差别或许并不是那么的大。 “此事,也是我们半年来考察京城特科,得到的结论——三年后,特科的特进士,仍很难说是群英荟萃,可能要到五年后、六年后,才能真正选拔出一批来自民间的特进士,为厂卫,为皇帝所用,到那时,特科才能算是真正成形。” 张大人缓缓道,“京城为首善之地,人杰地灵,尚且如此,买地处多为烟瘴之地,百姓荒芜野蛮,他们的教育效率,就一定好了吗?这五年来,买地为何安分守己,不思向外扩张?大洪,说到这里,你当可明白‘半壁江山代管’这一策的想法了吧?” 杨大洪毕竟是西林党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话说到这里,他已全明白了,“买地也闹人荒!他们所谓的精细统治,完全倚仗吏目的素质以及数量。不是他们不想扩张,而是这五年来,他们的吏目数量增长始终不足以支持他们进行大规模扩张!若是扩得太快,摊子铺得太大,精细统治的架子搭不起来,便很可能留下隐患和痼疾!久而久之,谢六姐也怕引发内乱!” 神仙人物,也怕内乱吗?若是五六年前,买活军刚崛起的时候,杨大洪压根无法想象神仙会如何统治麾下的领土,但杨大洪毕竟已经和买活军打了多年的交道,如今他已经很习惯于用客观的眼光来看待买活军了——买活军的武力,的确是神仙级别的,无可匹敌,但他们在统治上许多时候并不是那么不一样,他们也要遵循……用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也要遵循客观规律,所以谢六姐的确也怕内乱,买活军是因此才没有选择在华夏本土扩张,而是去了南洋,缓缓开垦,而不是遵守那劳什子的《云县和议》! 对嘛!这才符合常理嘛!买活军固然重视信誉,但若说谢六姐是个认死理的神仙,杨大洪自己第一个不信,这会儿,他既有对一个经年疑惑解开的快慰,也有对‘半壁江山全数代管’这一策的震惊,“而朝廷若是此时,给买活军送上大片山河,谢六姐便立刻陷入两难——她不要,这是不能的,她既然要争夺天下,就要摆出样子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她不要,便显得胸无大志,豪杰便不会真心为她效力,甚至生出异志。” 可她若是要呢—— 两个官员面面相觑,好半晌没有说话,杨大洪咽了咽吐沫,率先打破了寂静,轻声问道,“乐毅伐齐?” 张大人微笑点头,又叹道,“别用这个典故,不吉利——乐毅伐齐,肥的可是秦国。” 所谓乐毅伐齐的典故,便是燕国以小吞大,联合其余五国伐齐,攻齐七十二城,几乎灭了齐国,但最后却因根基始终不稳,被迫撤兵,而将所有战果毁于一旦,从此燕、齐双双衰弱,反而让秦国渔翁得利的历史故事。敏朝以半壁江山为饵来钓买活军,看似荒谬不堪,但其实就是在赌买活军吞下之后会不会消化不良引发内乱,和‘大会战’的主张有异曲同工之妙,赌性也是极强。 而后果如何,也的确难以预料,会不会双方陷入战乱之后,反而让建贼得到喘息之机呢?不过,杨大洪认为这倒不太可能,建贼如今已是十分衰弱,蕞尔小藩,如何能图谋中原,这和秦之强盛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杨大洪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暂且也不去分辩这些,只是将此策仔细品读了半日,终是有些不可思议地道。“简直荒唐!可仔细想来,却似乎已是死中求活,无奈之下唯一能下的一招棋了,只是……” 他突然吸了一口凉气,生出了极大的戒备和不祥的预感来,在灯下怔怔地望着对面的张大人,注视着他那模糊在烛光中的笑容,喃喃地道,“谁来献这一策呢?” ?:,, 645 海内存知己 ‘半壁江山’说,究竟是谁第一个提出的呢?和‘大会战’、‘递解税银’派一样,其发祥现在早已无考了,而且,目前来说,也没有什么官员公然支持此派,为其奔走发声——这个策略,是否有它的独到之处,是否是没办法中最好的办法?的确都是可以仔细商议的事情,但是,因其巨大的争议性,毫无疑问,至少在没有明确得到某方示意之前,不论是西林还是阉党,也没有一个官员敢于明确地表达支持。人们多是用一种议论新闻的态度,谈论此策——‘瞧瞧,现在京中的妖言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然而,杨大洪现在不得不仔细估量此事了——半壁江山说,到底是谁提出的?朝中两党,是否有一党支持,还是说,真正的提出者并不便露面……这压根就是别宫中那位荒唐小子的想法? 最后这个念头,是最让人不寒而栗的,因为它极有可能是真的——坐拥江山的九五至尊,却恰恰反而积极主导割地,光是想想就让人对大敏的前途完全绝望,可老未家早不是第一代出这样的荒唐天子了……微服逃家去边关打仗的、痴迷修道长年累月不上朝的、和朝臣赌气,不肯任命大臣,导致地方衙门塌方,缺官缺到一个地步,吏目势力逐渐膨胀的…… 比较起来,如今这一位虽然也颇顽劣,但论作妖的事迹还真不过尔尔,除了不喜欢住紫禁城里,喜欢住在设施更完善更买化的别宫,以及身为敏朝至尊,却对买活军的文化深感兴趣之外,他甚至还能算得上是勤政呢! 虽不敢说英明,但脑子也并不糊涂,至少在他手上还作兴出了特科,让杨大洪这样决心殉敏的死忠大臣,还看到了一丝求活的希望,认为朝廷还有可为之处。实在要说的话,最近一次胡闹,也就是今年了,听说皇帝得了高人批命,今年要‘忌水’,于是今年春天开始,便在别宫中深居不出,坚决不去任何水面,就连端午节,本该在西苑看龙舟的,也直接下令取消了,甚至连分住在各处的妃嫔们都不见了,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这要不是皇子已经满地爬了,压根不缺继承人,朝臣还非得就此进谏不可。 提出‘半壁江山全数代管’说的,会是皇帝吗? 这是个注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杨大洪心里很明白,因为这个人不能是皇帝,所以也就永远都不会是他。这话要反过来看:如果皇帝并不真正支持这个想法的话,这说法有可能流行起来,成为能和主战、主和分庭抗礼却又找不到源头的第三种声音吗? 眼下京中的舆论虽然纷乱,但在杨大洪眼睛里看来,却还是清清楚楚:主战、主和的声音之所以未能形成大势,没落实到奏章之上,其实只是因为西林、阉党的大佬还没择定自己的立场,所以底下人还不便发声而已。 以如今朝中的局势来说,阉党所支持的,西林必定反对,而西林所支持的,阉党也必定不会赞许,实际上,众官员自己的见解如何并不十分重要,如此异论对立最大的意义在于给皇帝和内阁提供了决策以及执行的余地——不论选什么立场,都有一部分官员支持,这就是上位者从容选择的底气。 而执行上也是如此,顺理成章地便可挑选出一批官员来执行此策,如此泾渭分明而又能各行其是的系统,有时反而要比朝中没有山头,意见久久无法统一,决策之后,也很难找到有能力且立场一致的官员来尽心执行要更有效率一些。这种两派对立的局面,可以让有辩才的官员来立论,能实干的官员来执行,大家各尽其责,朝廷的决策才能往下顺畅地推行。 那么,是什么阻碍了两派来选择立场呢?杨大洪和张大人恳谈之后,对朝局有了新的见解,与其说两党在主战和主和中举棋不定,倒不如说是两边谁也不想为‘献土贿买’说背书,这不是在争功,而是在诿过……哪怕就连一向自诩对皇帝忠心耿耿的田任丘,现在也退缩了,他们谁也不愿承担起这观点背后的代价—— 虽然此策,的确为良策,或者说是敏朝在四面楚歌中,为了一丝生机,最后也最无奈的选择,没准到最后真能为敏朝争夺来一线生机,但策为良策,献策者却必定死无全尸,留下千古骂名,只怕来日岳王庙前,都要多一尊跪像了! 若是此策不成,献上的半数国土,并没有拖垮买活军,反而成为其壮大的资粮——杨大洪以为这也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实则此策赌的,不过是谢六姐的任性,赌她求全的性格,极大的可能,最后此策是买、敏双输: 谢六姐放弃在先领地推行的,极为激进彻底的转化政策,把代管国土设为某一……便叫特区好了,某一特区,用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功夫慢慢消化,只进行有限度的变法,如此,买活军自不会内乱,反而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强大到比现在更不可思议的地步,反过来轻松推平敏朝残存的国土,这样敏朝自然是输得彻底了。 而谢六姐心中那求全之癖也是输了——杨大洪经过仔细思考,认为这样的姑息做法,最终会造成买地在彻底变法时遇到极大的抵抗,便如同闽西之例,用买活军的说法,便是既得利益者汲取了先进生产力的滋养,反而会变得更加强大,给彻底变法造成更大的,甚至是难以逾越的阻碍。 如此的痼疾,不会妨碍买活军成为寰宇最强大的政权,继承华夏的名号,光耀宇内,万国来朝……但是,却足以在谢六姐心中留下一个恒久的阴影,成为她毕生的一个遗憾。从这个角度来说,那敏朝此策,也是发挥了自己的作用,在某一层面来说,确实让谢六姐输了。 且不论买地的走势,若是这个结局,那么,此策就等于是赌输了,献策者必定会被敏朝遗民唾骂,倘若杨大洪是献策者,他如何面对这样双重的打击?亡国之罪,在天下人看来,至少九成要算在这个献策者的头上,就是他头脑发昏,出此下策,敏朝才会如此速亡。届时,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且不说买活军会否给他什么好处,便是有,他杨大洪还有什么面目苟活于世? 而若是此策成了呢?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好下场?杨大洪闭着眼睛都可以想到其中的套路:这个策略,由无名小卒来提是绝不可行的,必须要一个有威望的大臣为其背书倡导,方才有可能被朝廷采纳,伴随着这一点的,必然是这个大臣本身的飞黄腾达乃至位极人臣——甚至是先飞黄腾达、炙手可热,才由他来提出这一策。如此,皇帝本人便立刻被摘出来了——皇帝是好的,都是被奸臣蒙蔽了,奸臣当政,才有如此自甘下贱羞辱的对策! 而数年后呢,倘若买地真因吞并半数江山而陷入内乱,而敏地这里,又因为特科的建设而国力有所恢复,军力也有些长进,可堪一战的话,杨大洪能因此功成身退吗?不,皇帝只会捧起如今的主战派大臣之一,‘忠臣兴、奸臣死’,以杨大洪之死,来宣告朝廷已经挣脱了杨大洪的蒙蔽,彻底洗心革面,感召人心,君臣戮力,着手收拾旧山河! 若以为皇帝会向臣民说明此策用意,并为杨大洪酬功者,只怕是这辈子都不适合步入官场——这样的人,既不会明白某同僚为何得以提升,也不会明白自己怎么就被贬谪了,可以说是对政治毫无认识。而杨大洪虽然素有清直名声,却并不是个傻子,恰恰相反,倘若一个官员又有清正之声,又能在朝中走到高位,那么他还要比一般的庸碌谄媚之官聪明得多。 他完全清楚张大人对自己的这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正想出这个策略的人,无法出面,并且似乎也不愿意让阉党出面,或许是因为他对特科抱有长久的指望,在筹划中不愿把和特科挂钩的阉党当做敢死队般,只做一次性的用场,或许是因为他也认为阉党之势已然足够,可以适当扶植扶植西林…… 而西林党中,也不乏有人以为,既然情势已经无法再坏,就不如赌这一铺,不成,大家一起完蛋,若是成了,在杨大洪倒台之前,西林党可是有数年来难得的喘息之机,至少也能把许多后进的官位,乘机往上提一提了! 至于杨大洪的生死……你杨大洪不是素有清名吗?不是为了皇敏正统,不惜一死吗?两次移宫,岂非都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既然如此,今又何惜为大敏鞠躬尽瘁,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呢? 送走张大人之后,这一夜,小院中的烛影始终摇曳不休,杨夫人前来探看了三次,都被杨大洪打发回去了,他心潮起伏,难以自制,夤夜深思,众多思绪纷至沓来,竟是难分主次,一会儿感慨,敌至门扉,已是亡国之危,朝中却仍在内斗,不免叹朝中无贤——可却又不知该如何将朝政从这漩涡中拔出;一会儿又自叹,自己本以为一生唯求心安而已,不想到如今,才知道原来也为清名所累,屡次出头时,都想着为国无暇惜身,今日拷问内心,才明白原来从前,的确是愿意死国,可也知道,若是当时便死,自己必定在士林留下千古美名,而今日,一样是死国,他竟也珍惜名声,有了退缩与犹豫…… 不一会儿,望着小院,又想到了老友惠抑我,自己这小院,还多亏了他照拂得来,否则去年南城地动之后,屋舍倒塌,家无存银,几乎要无处栖身,更不提怎么过冬了,险些就要辞官回乡度日,倒也不必面临今日的抉择——说来这事还多少要赖他头上……呵呵,只是朝廷养官也的确太苛了,比起来,买活军的官制,真有不少可取之处…… 忽然又想起了别宫中的皇帝,这一策,真是他提的么?很奇怪,此时此刻,杨大洪反而心平气和,并无丝毫恨铁不成钢,甚至是责怪的念头,心中还泛起了强烈的同情。他是了解陛下的,陛下还在冲龄,便有所耳闻,这个皇帝,只怕他也做得不快活,若是由得他选,只怕他早南下去寻买活军了。他既然不得不背负起了这样的重担,也从未接受过人君的教育,更是不曾眼见过这万里江山,又怎能责怪他千方百计地把这些已成负累的国土给甩出去呢? “是了……”仔细琢磨良久,杨大洪也是哑然失笑,一阵释然,“即便此策是陛下主导,也决不能说昏庸,他是绝不会亏的,献土之功,足以累积太多政审分了……就算谢六姐心下记恨,规矩所在,一样要予以优容……陛下长大了,已学会了拿捏人心,陛下长大了啊……再非当日在李选侍的淫威之下,战战兢兢求生路的无知小儿了……” 虽然这个长大了的皇帝,拿捏的正是杨大洪的性命,更是想要他用性命与清誉,为一条自己都并非完全赞成的激进国策做保,但这一刻,杨大洪还是笑得无比欣慰,“国有长君,可以无忧矣……” “什么,大洪你——” 翌日,张大人在居处,吃惊地听杨大洪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这,昨日不过是一番闲话,你听听便罢了,便是不赞成所谓代管说,也不用辞官啊——” “仆心意已决,大人不必再劝了。” 杨大洪一身清清爽爽的青色道袍,已是去了补子、官帽,整个人都洒脱起来,似乎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就连常年皱紧的眉头都松开了,瞧着似乎年轻了十几岁,拱手道,“多年来承蒙大人提拔照拂,故而特地前来辞行——临行以前,我有一语相赠,不知大人可还愿听我这白身啰嗦?” “大洪你这是哪里话!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来,什么事非要辞官呢?” “大人,仆昨夜沉思中宵,终究还是难以苟同代管说——倒不是怀疑此策是否能够奏效,只是有一思发自肺腑,无可遏制。此策,算计的不是别的,而是谢六姐的求全、求道之心,乃以恶算善之举,非是良策,为君子所不取。敏、买之间,乃是大宗、小宗争夺国运,堂堂正正之战,虽不说如春秋般义战,但也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杨大洪语气爽快朗然,显然是把心底的话完全倾倒了出来,越说越是神采飞扬,“便如同买地并不阻止敏地开特科,甚至还大力支援,所求者为何?无非是为了苍生福祉。我等士人,事敏、事买,各为其主,无可厚非,所求者,却都应是天下福禄,百姓生息。以此而论,谢六姐的道统,虽然极其荒谬,其人却可称得道心纯一,多年来孜孜不倦,无非为了将道统彻底推行——其道统惠泽万民,不分尊卑,对她一人,又有何好处?” “我等敏吏,不思澄清吏治,安抚父老,赈灾抗疫,改易多年弊病痼疾,为百姓谋些福祉,凝聚些民心,反而要算计着谢六姐的道心,献土逼迫她做个选择,大洪敢问大人,这一策,究竟是要算计买地的政权,还是要逼迫着谢六姐承认,其所求道统,终究是镜花水月,天下间并无一处大同的乐土,能使得贩夫走卒、陌间百姓,亦可免于颠沛,安居乐业,长寿到老?” “这……” 张大人竟不能答,杨大洪站起身来,对他深深一躬,笑道,“大洪不才,虽已垂老,却仍受其所惑——便是其道统,大洪不敢苟同,可是,大人,天下间还有这样一位女军主,夙兴夜寐,所求者非是自家天下继绝,而是那虚无缥缈,三代大同的境界……这样的一个求道者,还在前行,已是不易,既不能襄助,又何须横生枝节,乱其道心呢?” “大洪不行此策,或也是为了全我清名,或也是怕此策反而断了我大敏国运,可打从心里想,却也有一大部分,在于这一点求全之念,彼此共鸣呢!” 他再揖到地,已是没有丝毫留恋,“陛下已然成年,心智成熟而有决断,洪再无一丝眷恋,今日起,将归家耕读,以此生而见证军主的道统,是否有实现的一天。大人,洪就此拜别!” 张大人欲语无言,当次又岂能没有一丝震动?目送杨大洪朴素身影,快步消失在院门之后,脚步轻快,仿佛甩脱了多年来的重担,心下亦是复杂异常,半晌方才跺了跺脚,恨恨地道,“大洪啊大洪,你是超脱了,可我等执迷不悟这些人,还不是只能继续在烂泥潭里打滚?!” 又是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对杨大洪似乎不乏羡慕之意,过了好一会儿,才沉着脸写了几封手书,吩咐小厮往各府送去,叹道,“杨大傻子悟了不要紧,今还有谁适合挑这个头?没了他,竟是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了!可这样大的甜头,我们西林吃不下来,又会轮到谁呢?难道是阉党?田任丘?不……应该不至于……他可未必愿意……” “可除了田任丘之外,还有谁呢……”:,, 646 练兵与脏活 “一二一、一二一——立正,稍息!” 响亮的口号声中,高矮不同,大约相差有半尺左右的士兵们,多少还有些生涩缓慢地排成了一列,参差不齐地完成了立正、稍息的动作——到这一步,还算是勉强能够一致,可当之后的‘向左转、向右转’命令时,新兵们便立刻显示出了不足:人群出现了明显的分层,并非每个人都能第一时间反应出左右,反应快慢差了至少能有两三个呼吸,甚至还有人不断来回转头,很显然是分辨不出左右,又或者过于紧张,干脆直接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你,你,你,出列!” 新兵教官顿时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了,反应慢的,暂且搁下不提,他抓出了几个还会混淆左右的新兵,让他们站到班队前头,“说了多少次了,绑了红绳的是左手,没绑的就是右手,你们的红绳呢?亮出手来瞧瞧!” 几个新兵抖抖索索,提起了左边的衣袖,长官瞧了,居然还有一个人手上是空的,不免勃然大怒,“好哇!这是连红绳都丢了?!你怎么不把头也丢了?” 哪怕是隔了数十米远,在校场另一头的办公楼这里,都还能听到他比手划脚,训斥新兵的声音,田任丘负手站在玻璃窗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班新兵在斥责下的百态,良久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只是徒有其形而已!” 在他身边,负责训练这批天子统帅亲卫的宦官刘克静,对于田任丘这没头没脑的感慨,却是心领神会,也跟着轻轻地叹了口气,“规矩是学来了,兵员质量实在无法学,只能一点点从头教起,还请田大人转致陛下,多给这些儿郎们一些耐心,容他们些许时日。” “时日倒是无妨,横竖一时半会也打不起来,要多少时间都是有的。”田任丘也并没有为难刘克静的意思,而是反过来叮嘱他,“练这批兵,不要怕慢,要最后能练出买式的精兵来——若是能练出心得,练出经验,那这功夫就没有白费,第一批练得慢些,仔细些没有错,第二批、第三批逐渐自然会快起来的。” “大人说得是!卑职这些时日以来,也是多在思量此事,草草思绪,也攒了一篇小札子——” “嗯!”田任丘颇为满意,点了点头,他之所以推荐刘克静来练兵,就是看重了他善思考,善总结的性子,并非是完全依赖勇力来提拔统帅。“此事我也知晓,你这一阵子可没少往厂子里打发人要文报——好啊!懂得看文报,就是有脑子的,若是闷头苦练,练到什么时候去?札子你稍后送到我车上,我会转呈皇爷,还有什么不好落于文字的,乘着我在,你便仔细给我讲讲,也便宜些。” 这是有要求尽管提的意思,大老板在场,当场就能给解决了。也可见宫中的确是十分重视这批新兵的,毕竟,这可是第一批彻头彻尾用买地的办法来练的新兵,意义之深远,并非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最简单的一点,现在各地的军队,都已被证明是几乎不堪一击的,除了辽东健卒还算是颇有战力之外,其余各地的卫所、守军,几乎是连抵抗普通农户作乱的能力都没有,最简单的一个道理,想要和买活军斗,想要慑服各路的诸侯、军头,不管怎么说,是不是该证明,中央军也有着不俗的实力,或者退一步来说,中央可以随时生产出一批批有分量的,可以投入战争的士兵? 京营是已经完全不堪用的了,以买地的标准,里头的兵丁只能充当‘城管’、‘保安’来用,虽然这是新鲜的叫法,但京营的士兵实际上长期充任的也多是这些职责:看看城门,巡逻巡逻街坊,同时为达官贵人出行时充当仪仗……这不是城管、保安是什么? 指望他们上阵作战,实属异想天开,百多年来,京城最可靠的武装,还是皇帝自己掌握的私兵,这往往也是内库,甚至皇帝私库很主要的开销去处。如今内库既然丰裕,那么要练新兵,顺理成章也就是从亲卫军这里着手了。 按惯例,这只军队一向是阉人领军,便是田任丘也没有意愿染指——他还是很知道避嫌的,因此,他便举荐了一向好学、敏捷,且多次来往买活军传信,对于买地民情十分熟悉,也亲自主持过一段时间对买军队情报工作的刘克静,来练第一批新兵。而刘克静向他汇报工作时,所展现出的底蕴也是让田任丘不由得点头:到底是实际接触过买地的干吏,才能有如此的见解,若是挑选那些只在宫中长大,从未出京过的宦官,忠诚方面固然毫无问题,可以让他执掌整支亲卫,但却是不适合来练新兵了。 “……主要的短腿还在知识上,买地练兵,其实无非三点,第一点,兵员质量好,第二点,吃得好,第三点,练得狠,操出得勤。此外的细节,虽也重要,但却不是致胜之机。” 刘克静侃侃而谈,对于敏地这里的情况,也说得很直白。“这第一点,兵员质量,其实很卡我们的脖子,毕竟和买地以从军为荣不同,我们大敏,从军乃是贱业,想要挑选良家子入伍并不容易,如今也不好强征……” 这是实话,也是为何新兵的身高、素质如此良莠不齐的真正原因,现如今京城的流民都要比往年少得多,让征兵更不容易进行了,要说和买地一样,从通过扫盲班考试的年轻男女中,挑选身体素质好的,那完全就是纸上谈兵,现实是,不管是新招募流民,还是从老兵中挑选合意者,识字都不能算做是必备条件,京城这里,是特科班开始创办之后,‘文盲率’才开始下降,至于原本的兵丁,不必怀疑,九成九都是不识字的,除了军官之外,敏朝的士兵根本就不用识字,能看得懂旗号,听得懂鼓点的节奏就足够用了。 自然了,这首善之地,要说百姓皆不识字,这也是笑话,江浙一带的州县城关中,成年男女都多少认得一些字的,在京城,认字也不算是权贵专属的东西,只是敏、买不同,在买地,兵源的阶层是非常广阔的,不论原来在敏地是什么出身,去了买地都可能参军,但在敏地这里,尤其是京城这里,认字的几乎都不是兵源,兵源几乎都不认字,阶层之间泾渭分明,便是田任丘、刘克静也无法强行跨越其中的藩篱,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士兵先选进来之后,再慢慢地教他们识字——根据刘克静的观点,识字这一条实在是非常重要,是买活军战力超群,组织力强得让人害怕的关键。 “我们的兵士,便和野兽一般,浑浑噩噩的,饿极了连主人都咬,除了杀敌之外,想要他们办点什么事,实在是千难万难,道理说不通,命令记不住,就是想让他们杀敌,指挥起来也极是费劲,除了吃饭和偷懒,他们似乎没有廉耻,也无荣辱,见了女人就想睡,见了男人就想杀……为何会如此?恐怕,还是因为他们既不识字,也不上课,完全不懂得道理,入了兵营之后,想要吃饱喝足都难,时不时还要遭到鞭子的缘故……” 刘克静是这样分析的,他认为,想要学到买活军练兵的精髓,就要从教育、待遇、训练这三者上对买军进行全面模仿,哪怕是细节都要照搬无误,如此才能制造出买军那样,哪怕是新兵都令行禁止,分则单体战斗力超群,合则指哪打哪,整齐划一,能将上官的命令完全执行到位的神兵天将——买活军除了对百姓过于和气之外,几乎就是所有将军都梦寐以求的完美士兵,古往今来那些名将,若是有了买活军驱策,怕不是原本的功业,都要翻番了! “教育上是最慢的,三个月了,尚且不能全员通过扫盲班考试。我等从买地聘请来的张大夫说,士兵们原在家,营养自然是不足的,虽然这几个月吃得好了,但练得也狠,等于一个水缸,这边虽然在加水,那边却在放水,积蓄还是有些不足,脑子赚得也就慢了……” “因此,这几日便停了跑步、行军、负重的训练,主要操练口令、秩序……军姿也不怎么站,教官也都尽量客气……自始至终,除了罚跑圈之外,没有用鞭。” 这是真的,就说刚才那新兵分不清左右的事情,若是以往,上官直接用鞭子来帮你记忆,兵丁这里也说不出什么,不用鞭,只是言语呵斥,已经是极为克制了。田任丘对此也感到满意,点了点头,又问,“饮食上如何?后勤可有克扣?” “都是十足的量,并不曾克扣!”刘克静忙道,“后勤的两位进士,办差很用心,伙食竟无甚可挑剔的地方,每旬还能吃一次炸鸡,已是从前不敢想的军营菜了!平日每餐都有两个鸡子儿,盯着叫他们吃完了才许出门的。” 盯着叫人吃完,这就是刘克静老道的地方了,因鸡子儿是金贵的东西,买地往外卖的产蛋种鸡很少,在敏地并未普及,因此在京城的价格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若是炒着吃,费油不说,分得也不均匀,蒸蛋羹,做别的点心,都费工夫且不好分,便唯有卤了、白煮了各人分去,才最省事。 可一旦如此,便要小心兵士们省了鸡子儿,偷溜到军营外头,和附近的百姓换些铜板——不要怀疑,这就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可这鸡子儿一旦被拿去换钱了,不就失了朝廷的初衷?要知道,兵丁的身体可不属于自己,自从入伍那一日起,已是许国了,士兵的做法,往大了说,那都是损害了宫中的利益,因此非得要看着吃完了再让走,这才算好。 “嗯,”田任丘也不会和刘克静深说后勤的事情,他自有耳目来打探这些,只是有些心痛地道,“一日一人六个鸡子儿,这养兵可真是费钱……就这样,也没见着长肉,还是瘦削。” 又叹道,“也只能如此了,不要怕花钱,慢慢来吧,对了,已是入秋了,可以安排他们合作挖地窖去——这不存个几万斤的白菜,再存几万斤的西红柿,这个冬如何过得去?” 这就是到了冬季,还要保供蔬菜的意思了,刘克静又惊又喜,也是咋舌道,“可不能让京营知道,否则,非得炸锅不可了!”夏日还好,能用便宜蔬果顶着,到了冬日,蔬果也贵,粮食都是窖底,实在不堪,要去市面上现买也不便宜,京营干脆就不包饭了,各丁口发些铜板,自己带饭吃,营里帮着熥一熥罢了,这样大家都好,至少还能吃些实在的,否则,营里给些带了霉味的烂糊糊,谁也不爱吃,岂不是要闹出事情来? 提到京营,田任丘只是摇头,不屑道,“他们要能闹出事情来,倒还叫人高看一眼!” 两人因就京营说到了别处去,刘克静也借机打探京中局势,他身为军方自然关心这个——自家人知自家事,提出大会战这观点的,绝不会是武将,只有武将才知道,现在大敏的军力糜烂到何等境界了,在不调动边军的前提下,想要和买地会战纯属痴人说梦,到时候怕不是连他手下这支新兵都要抓去上阵了,练都没练呢,上阵去这不是送死吗? “打自然是打不起来的,不调边军,如何战?可一旦调动辽东边军南下,就不怕建贼入关吗?” 这是当家人才会考虑的问题,绝非那些一味喊着主战的热血小子能照顾到的点:大敏的京城,距离北线实在是太近了,在战略上几乎没有丝毫缓冲,在此时也给敏朝对付买活军带来了极大的掣肘,使得他们完全无法腾挪兵力。还有更可怕的一点田任丘没有说:调动边军,能调得动吗?这是来打几年来包运辽饷的买活军!不管辽饷是谁在付钱,负责运送的,都是买活军,让日趋藩镇化的辽将去打他们的衣食父母……这,是不是也有些说不过去了? “不打也好,不打也好,能多争取几年总是好的!”刘克静也是松了一口气,反射性地提了提肛——这是他习惯性的一个动作,刚才因太紧张而松懈了,此时一旦回过神便连忙又运起内功来,“如此,朝中最后,只怕还是会议和了?” 很显然,他也听说了‘半壁江山代管’说,是以才试探起朝廷的选择了,田任丘扫了他一眼,倒也不为己甚,只是微微一笑,道,“还不好说,也颇有些人是有异见的,只是迄今尚未找到人上折子而已。” 他虽然说得隐晦,但刘克静却是心领神会,急着问道,“大人,不可,不可啊——” 他是害怕恩主田任丘找人上书,牵扯进漩涡里,将来连累到自己,田任丘摆了摆手,道,“我难道还不懂吗?只管安心,此事必与你我无关——我们是要做事的,离了我们,学买一派岂不式微?此必为上不乐见也。” “此事,原本西林打算揽过去的,但杨大洪辞官了,其余那些书生,个个只是胆小,争功诿过,遇事敢出头的一个也没有,只怕,还会换一个人来提。” 刘克静不由好奇地瞪大眼,显然极其好奇这新的人选,田任丘也不隐瞒,翻过手腕,在刘克静艳羡的目光中,看了看鲜绿色的腕表,道,“这会儿,去找他的人应该也到了,就看他怎么说罢!” 如他所言,正在此时,怀柔庆陵神宫监内,已是有几个京中来客,一脸崇敬孺慕之色地跪拜了下去,“一别经年,爷爷可无恙否?” “无恙,无恙,一顿还能吃三碗饭呢!” 大剌剌坐在上首的老太监,虽然须发几年来已是花白,却仍是不改威武,他畅快地笑了起来,虽然这些官员、阉人的品级,都远高于如今的他,但对于这些人的恭敬,却仍是居之不疑,挥了挥手,让他们都起身看茶,这才支着脸颊,饶有兴致地说: “怎么,今日来找我,定是又有什么脏活,连田任丘那小子都接不住,想让我老魏来办了?”:,, 647 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都紧着排好队啊!人人都有,急什么!再插队拥挤,今日午点没了,到操场上跑圈去!” 午饭时分,食堂中热气蒸腾,蒸笼里冒着白烟,大桶中的汤水也不甘示弱地往外散发着带了香味的蒸汽,还有一屋子新兵训练了一早上的汗气,人味、菜味氤氲交错,组成了热热闹闹的烟火红尘味儿,便是屋内的兵丁们也不甘示弱,涌入食堂之后,即便大师傅再三呵斥,也还是不禁分散了开来,往打饭窗口涌去,还是教官见势不好,连忙跳上凳子,厉声申饬了几句,众人方才想起了规矩,连忙按照班级、小组重新排成行列,规规矩矩地分了两列,按顺序开始打饭不提。 “这不就好了?宫中可不曾亏了你们,你们也要守规矩才是!” 负责分饭的老师傅,见此方才安下心来,也是倚老卖老,一边舀汤一边数落兵丁们几句,把他们说得都垂头了,方才往木碗里满满打了一碗热汤,又加了一勺辣椒酱,碗里是一大碗带了肉味的清汤,还有两大块萝卜,姜片有没有则不一定——肉肯定是没有的,只是用骨头熬汤,取个肉味罢了,那些骨头熬了汤之后,都捞起来,砸碎了喂狗:军营里养了许多狗,这是刘克静的要求,用处很大,入夜后放出来,不但能巡防军营,防止有人来食堂偷东西,还能防止营中的军士偷跑出去。 也不能说狗吃的比人好,因买来的骨头都是把肉剔干净的,能吃的便只有里头的骨髓了,用来喂狗并不算是过分,除了这碗汤之外,还有两个鸡蛋,这也是要发的,随后是一人一大碗拌咸菜:这会儿是秋初,市面上蔬菜还是大量供应,且极便宜,便用菠菜、黄瓜、芹菜、萝卜等,能买上什么用什么,洗净后用盐略腌一两个时辰,再淋油盐酱醋,拌好了便可。因为学买营这里军需款项足,居然还淋了香油,哪怕是素菜,也足够让这些兵士们称赞不已,认为军营的饮食,完全赛得过家中了。 除了清汤喝完后,还能去补打(只是没有萝卜)之外,鸡蛋、咸菜都是不能再加的,至于主食,吃的是杂面窝窝头,也不是因为旁的,就是因为好做,和窝窝头比,馒头要发酵两次,还要整形,而且还不如窝窝头好熟,更费柴火,蒸起来火候也难把握,从如今食堂的实际情况出发,即便不缺银子,也还是更爱做窝窝头。 更何况,粮饷也不是真就用不完了——做菜舍得放香油和做白面馒头那是两回事,做菜的香油是有限的,咸菜吃完了不能加,但馒头这样的主食,按照买活军的规矩,只要不浪费,都是随兵士们吃饱,学买营这里既然要学买,便也是一样的规矩,那么这里的花费比起来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因此,虽然咸菜有香油,但主食还得是杂面窝窝头,这两件事得分开来看待。 “放开来吃饱,这话说来是简单,真要做起来,才知道有多少抛费。” 在食堂一隅,刘克静打下首陪着田任丘用午饭,他们的午饭和兵士们的也没有什么差别,田任丘一手捏着窝窝头,往空洞里填着咸黄瓜,一边听后勤负责人,特进士孟宽介绍道,“都是十来岁一十岁的大小伙儿,咱们京城附近的地贫,农户过不上什么好日子,打小就没吃饱过的在所多有,咱们这样的伙食,对他们来说已是极好的菜肴了,刚进来那几日,还不敢放量,就怕被退回去,待到心安下来,胆子大了,好家伙,这样大小的窝窝头,一顿都是十个打底,就这还是收着吃的,说是还未十分饱哩!” 这窝窝头一个并不小,有成年男丁的拳头大,中老年人胃纳弱,一顿能吃一个已是十足饱了,兵丁们却是一顿十来个等闲的,这要都供的馒头,哪怕是杂面,也供不起啊——能发酵起来的麦粉,自来就说不上多便宜,虽然在南面,精白面粉因新式压辊机的发明,而廉价了起来,但买活军是不肯往北面卖蒸汽机和这种只能由蒸汽机带动的压辊机的,因此北面的面粉价跌得没南面那么厉害。 倒是做窝窝头的杂面,因玉米、红薯、土豆的种植技术正在飞快普及,成本价几年间就降得很低了,和面粉已经拉开了档次,因此,敞开供应窝窝头,在经济上不算是很大的负累,否则,光这批新兵的饮食费用就足以把学买营拖垮,更不必说将来往外扩大规模了——若只是新兵营,那田任丘府上略微抿一点子花销,都足够他们吃上精面馒头了,但学买营只是一粒种子而已,其目的就是为了给天下军营探索出一条确实可行的学买路子,若真这么做,也就失去意义了。 即便只是杂面窝窝头,能让兵丁们长年累月的放量吃饱,仍是了不得的壮举,田任丘听了,也有些欣慰,在心底估量了一番这猫腻的规模:凡是食堂,就没有不出猫腻的,实在是好揩油的地方太多了,最常见的就是厨子自己的吃喝——饿死谁也饿不死厨子,就是这个道理。 除此之外,‘不限量供应’,也就意味着贪污的可能,田任丘不清楚买地后勤如何,但他是知道的,最重要也最贵的鸡子儿,是按人头来算来分,这里出入的空间就少了,最多便是在咸菜采购上吃回扣,以及杂面窝窝头的供应上有些出入,这油水一个月下来最多也就是十几两银子——不算是多的!完全可接受! 因此,他对孟宽等特进士,还是相当满意的,只分一枚枚的鸡子儿,别看这是小节,恰是他们清廉又会做官的表现,如此就不容易被拿住账目上的缺漏,否则军需上若出问题,特科派可就丢脸了。可见这特进士虽然于老式科举上提不起来,譬如这孟宽,原也不过是个老童生,但却着实并不意味着其人便不是什么能吏了。 “味道不错!” 他便笑着夸赞了几句,算是给孟宽一点儿甜头,将来出门办事腰杆也挺得直些,又点刘克静的名,问道,“克静,你是去过买地的,也曾和黄千户往来,托他的面子,去买军的军营里‘考察’过,依你所见,单就食堂来论,咱们双方还差了多少?” 不等刘克静回话,又道,“扎实说,不要虚言,差距必然还是存在的,断无三两个月便追上的道理,要直视己过,才有赶上的可能。” 刘克静面上顿时浮现出对田任丘的钦佩来——这样发自肺腑的赞叹,比什么马屁都让人束缚,田任丘也不免微微一笑,明白刘克静等人此时的想法:为上的挑下属,做下属的,自然也希望能遇到伯乐,如他这般通情达理,敢于重用新人,挑起担子的上官,只怕刘克静等人也是觉得难遇。 “大人果然心胸宽阔,眼光长远!” 果然,虽然田任丘再三声明,自己不喜奉承,但刘克静还是情不自禁地颂扬了他一番,把田任丘说得嘴角上翘,矜持地把手往下按了几按,方才细数起双方的差距,“第一个还是兵丁的纪律,属下出使买地期间,见过的食堂、饭铺不少,若说插队、乱排的也有,但那都是私家饭铺,凡是公家食堂,均是排队就食,无有丝毫例外的,便是主官,最多也就是派勤务员来排队打饭,自己不亲自排队而已,若说插队,那是绝没有的事情。” “这是公家食堂,往往还热闹几分,若是军队的食堂,更进一步,排队时也只是低声交谈,绝不大说大笑,更没有隔远了高声谈笑,甚至是互相挑衅,上火斗殴的事情,大家都是按班级分组坐好,吃了自行收拾餐具,桌面不留丝毫厨余,听介绍,有时还自己洗饭盒,也是珍惜异常,活儿做得很好,绝不会粗手粗脚,因此生出损耗来。” 听着刘克静的介绍,别说田任丘了,就是他那一众亲卫,面色都忍不住凝重起来,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原本蹬在凳子上的脚,坐直了身子,显出了些许局促来:刘克静的描述中,所透露的买地军队的纪律性,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可以这么说,休说是现在的敏军了,便是敏军的全盛时期,只怕也没有这样的行止都在严厉规矩内的队伍! “这是人的不同,在吃食上,我军身在北方,物产到底是不如在南方丰富些,主食的种类比之要少,买军食堂一顿一般能供两个汤——一个带荤腥的骨头汤,再一个沥米饭出的米汤,我们这里大米精贵,却是没有。” 骨头汤这个主意,还是刘克静出的,本就是学的买地,这米汤北方不能供,倒也的确是因为大米不便宜,北面这里,除了个别产稻谷的地方之外,大面上饮食还是以麦、稷(高粱)、黍(黄米)、粟(小米)、糜子(不粘的黄米)为主,现在又多了土豆、玉米、红薯三种,这是跟了买活军的叫法,按北方人的习惯,迟早都会给起出单字来。 在北方,谷子指的多是麦以外的其余作物,而不是稻米,稻米是相当晚近且偏于南方的作物了,只是因为太好吃,这才迅速地取代了黄米、小米等等,成为了‘米’这个字的代表,别的作物反而要各以定语黄、小去修饰了。而在这些本地的作物中,很显然麦的地位是最高的,相对也就最贵,北地人家的主食还是以这些五谷为主,理所应当,新兵营的主食也是如此,田任丘沉吟道,“或可再加一味杂粮粥,煮得稀些,多加小米,也能养胃,看起来也更好看。” “大人说得是!” 这都是小事,刘克静和孟宽自不会拂了田任丘的意,当下都是满口答应,刘克静又道,“如此不妨再买些糖回来,买地的米汤都是调了白糖在里头的,溜边儿最是好滋味,饭后来一碗,不大不小也算是个甜点心了。” 田任丘知道京城的糖价,和买地相差不算太大,这几年都是被打下来了,尤其是现在买地拿下了南洋,自不会缺糖,当下也是点头笑道,“看来你是早已想着了,只是不好出口,也不必如此谨慎,有什么事你可直接和孟宽说去,这不算跋扈。” 按买地的规矩,士兵对伙食有意见,是要通过上官去告知后勤的,刘克静若是直接找孟宽,两下是有些不好看,且似乎也有自专的嫌疑,因此,即便是添一道菜的小事,他也是谨慎地等到田任丘来视察时才提出,直到田任丘为他松绑,再三推辞不过,方才应下。又道,“如此,我们主食供应,品类也和买地是差不多了,都有两味:谷子一味,麦子一味。只不过买地供的是杂粮饭和杂面馒头,我们才刚开始,便退一步,杂粮粥和窝窝头罢了。” 这是把杂粮粥算了两遍了,也是为了朝廷颜面,田任丘没纠正他,但再接下来,就不好比了:买地的军士,每顿也是要见‘动物蛋白质’的,但不拘泥于煮鸡蛋、卤蛋等等,他们那里鸡便宜,时不常的能有红烧鸡腿、卤鸡杂这些荤菜出现。 而且,除了‘动物蛋白质’定量之外,素菜是不定量的,想吃多少都有,咸菜都是一缸缸的做,只要不浪费,吃多少都成,还有,若是出征,听说那就连辣椒酱也是大量发下去,不似学买营这里,还是因为田任丘来视察,中午才给汤里加了一勺,买地那里,辣椒酱已不稀奇,行军时时不常还会有大油点心、酱料什么的发放。学买营这里,咸菜也要定量,这就看出差距来了。 “这……确实是不好学。” 提到此事,田任丘也是有点儿犯难:这倒不是钱或盐的问题了,盐对一般百姓是贵价东西,对官家却也只是还好而已。主要牵扯到了南北物产的不同,南方,尤其是买活军所在的南方,一年四季都是郁郁葱葱,满目绿色,如此要随时供应素菜,敞开供咸菜也就是随手的事儿。但北方一过了九月,菜蔬便贵起来,入冬之后,反而比肉还要更贵,因此这一点是学买营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遇到这样的困难,只怕连谢六姐亲身到此,都是没办法解决的,只能暂时搁置不想,若说要偶尔供肉,也得看特科系的后效,至少现在来讲,在京城要给军营日常供肉,耗费还是太大,田任丘吃了这一顿饭,对于学买营的进展,心下也是了然:虽然开了个好头,但还有远路要走。 他贵人事忙,勉强又多待了一个时辰,袖手看那帮兵士午休半个时辰后,组织在一起挖地窖,见众人虽然秩序上还有所欠缺,不比买军那样出类拔萃,但倘若以敏军的眼光来看,一个个干活卖力,很快便能合作、组织起来,而且脑子都是灵活,不是那等抽着鞭子也抽不明白的缺心眼人,已算是半个精兵了,当下也是满意,又勉励了刘克静几句,便回宫复命去了。 他这一走,学买营上上下下,都是松了一口气,士兵们还好,反正也是干活,倒没什么差别,孟宽等后勤人,还有刘克静下属,却都是拍着心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都道,“总算送走了这个活阎王!” 可见这厂卫平时凶名多盛了,其实田任丘上位之后,并未兴什么大狱,反而颇为办了一些实事,于京城的民生有不小的改观,刘克静不免笑道,“田大人也是受了前任的连累,还没做什么事,就已是凶名在外了,哪怕就是那一位……” 九千岁才刚跋扈起来没有多久,就因为买活军崛起,阉党、西林要握手言和,而投闲置散,要说害官,真没害多少,只是拿民间富户开刀他是有份的,不过,阉人忌讳多,下野的权奸大家都是讳莫如深,并不多提,怕晦气,刘克静说到这里,也是自己收住了,“是咱家多嘴了……” 他又自失地一笑,道,“也没什么不能提的,那一位眼看着或许也要复起了……” 这可是大新闻!这话一出口,周围那十余吏目都是惊讶,眼巴巴看着刘克静,想听他往下细说缘由——明摆着的,刘克静平日里都在兵营里练兵,和外间少有往来,这必定是今日田大人过来视察时,对他透露的信息。不过刘克静自知失言,捂住嘴便不在往下说了,反而挥手让众人快快退下,“快都忙你们的去吧!外头的事情少打听,咱们学买营是皇帝亲兵,只按皇爷吩咐办事,外头纷纷扰扰,和咱们又有何关系?” 他这话也有道理,众人怎敢逼问上官?忙都行礼退下,刘克静趁乱和一个小吏对了个眼色,又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便咳嗽着负手回去办公不提。 那小吏这里,先是不动声色,待回了后勤署之后,方才请示孟宽道,“百户,我等办事,不是求一个快字吗?今日田大人既然说了要添一味米汤,小人想着,若是中午提起,晚上便备得了,不也显得我等殷勤?” 孟宽一听,此言正中下怀,忙取出账目来看道,“杂粮库里都是有的,便是砂糖,只有几斤了,还需要往库里要去,你便拿了我的条子,去一十四衙门走一遭儿。” 说着,便要写条子,那小吏站着不动,笑道,“好大人,这糖也罢了,一十四衙门必定是备了的,只是煮粥要垒灶,还要大釜,这东西内库怕也无备,不知何处找去呢,这一拖便又是十数日了,不妨挪出些钱来,现买一个是正经。” 这话也是道理,孟宽听了,便索性吩咐他道,“你是个能干的,如此,不妨多走几家,第一是买釜,第一,要问问市面上的糖价如何,一十四衙门往内库支糖,定是上等买糖,折价若贵于市面,写在札子里须不好看。你且先去内库要来几十斤,到市面上打探过了,回来报于我,我们这里再细做打算。” 这都是做官吏的人会当家的表现,小吏自无不应,当下领了对牌、令牌、条子,收拾片刻,带了个同僚,两人一起,先去一十四衙门办了事,那小吏便对同僚道,“看着天色,只怕南市不久要收歇,你在这里等他们拨糖来,我把马留给你,我出去雇头驴上南市,买了釜叫一架车送回营里,倒不耽误了晚饭。” 如此分派,十分恰可,那人也不疑有他,便是点头应了,这小吏便出宫门,雇驴直奔南市,做寻访状,找了几家店铺,这才走入一家买货铺子,似乎是无意般,附在伙计身边,耳语了几句,便自去做自己的事不提。 这买货铺子的伙计,也是不慌不忙,等到关铺之后,哼着歌去附近的小酒馆吃了两碗酒,一摇一摆回家去了——真正是这小酒馆的伙计,本来就住在买地使团附近的,捎带手把情报给带到了使团内部,情报专员谢恩情这里接到了一张字条,他拆开看了,又翻出一张表来做了翻译,点了点头,挥笔记下了译文:“半壁江山托管说,主使应当是皇帝,极可能启用九千岁鼓吹。” 同时,他还在这个译文下头打了个记号:这是一日之内,第三个消息来源汇报了同样的信息。 这也说明,这条信息可信度极高,谢恩情判断,这条消息需要立刻汇报给团长知道,由团长决定是否动用对讲机,直接传递给鸡笼岛总部,让六姐知晓……:,, 648 你别太荒谬 “已经确定重新启用九千岁了吗?”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谢向上也到了入睡的时候,不过,对于贸然深夜来访的谢恩情,他当然并未表现出任何反感,反而是拿过文书报告,仔细地翻看了起来,“皇帝就这么着急吗?他的施政手腕似乎还不算成熟……这件事,有些操之过急了,未必能如他所愿,还会消耗他的名声,有点儿过于想当然了。” “也是此事影响实在太大,策略又过于激进,实在难寻马前卒的缘故。” 谢恩情推了推鼻梁上沉重的玻璃眼镜,语气有些冷漠——这倒不是因为他和谢向上有什么龃龉,只是做情报工作,本身也不可能十分平易近人,尤其像他这样,主管了一地情报分析归纳工作的专员,孤僻寡言是加分项,当时就是按着这个来挑的,反而是爱笑活泼的那些,往往是适合在外交际,获取情报,却不适合分析数据。谢恩情是个很出色的情报专员,也因此,他说话做事颇有几分我行我素的味道,即便谢向上是使团的老大,也不会特别照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认同谢向上的看法,连个铺垫都没有,直接就反驳了。 谢向上和他共事数年,早已习惯了这点,并不以为忤,甚至认为这是谢恩情的优点,那些‘团长说得是’之类的陈腔滥调,对位居要职,极其忙碌的他来说,其实都是无效信息,属于马屁拍到马腿上的那种,完全是浪费他的时间。谢恩情言必有中,反而让他颇为重视对方的意见,示意他坐下来多聊几句,又举起茶壶道,“奶茶,来点儿?” 谢恩情摇了摇头,他是知道谢向上的办事节奏的,因此也不等问,便一边翻看笔记,一边继续简报,“广府道的失去,对皇帝的权威的确有明显的影响,在羊城港遇兵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通过各种渠道向使馆示好,乃至传递情报的活动,都显著增加了。” “从一些线人身上也能明显感觉到热情的增长……但需要注意的是,各地驻军有军阀化的倾向,如果不设法稳固皇帝的地位,很可能几年内,敏朝会彻底沦为北河道乃至周边数道的小朝廷,政令难出京畿。就我个人的分析倾向来说,这对于各地民生是不利的,我会体现在报告里,直递情报总局。” 身为情报专员,谢恩情和情报总局的联系是谢向上无法过问的,但他知道谢恩情特意提起此事的动机,也赞成谢恩情的看法,“大政权总是强过军阀割据的,这是六姐的原话,再不会有错,这个阿斗,还是得扶一扶——不过也要提防锦衣卫反过来套我们的线人,这件事确定是多消息来源?你认为何时向敏朝通报我们的态度为好?” “从时间安排来看,最早和六姐通话应该是后日的专属通话时间了,明日若还能收到五到六个不同来源的消息,就可以判断这是一条正确且安全的信息,没有暴露线人的风险。” 说到这里,谢恩情扶了扶眼镜,以此来表达对锦衣卫的不屑,“至于说锦衣卫对我们的反侦察……算了吧,据我所知,他们都还没缴获过什么情报呢,就先不说他们自己是不是也想着反正,就说我们的替换密码手法,也是他们难以破译的——现在锦衣卫还在用戚爷爷的‘反切’法,冷门些的是‘叠痕法’,我们这样的数字密码,是他们难以想象的,连题面都想不出来,也就更无从说破解了。” 这一番对话中,术语是很多的,也有些是近年来才有的变化,比如说专属通话时间,这就是在短波频率、总台人数都收到限制,而分发出去的对讲机越来越多的情况下,所发展出来的专属对策:现在,短波频道被划分为两个,一个是政务用,一个是海事用,这两者是不能串台的——因此,对讲机还全部缴回总台,在六姐的主持下进行了调试,重新发放下来的对讲机,已经被固定了频率,只能和专用总台联系。 海事船只是如何互相联系的,谢向上这里不是太了解,只知道在夏秋台风多发季节,海事频道是相当繁忙的,尤其是用来通报台风行进轨迹、风向等信息时,没有一定的秩序,有条件的船只都会尽量联系总台,由总台根据前一天各船发来的经纬度,标注出的海图,来通知航行船只入港避风。 也因此,买活军的船只在台风突发季节,只要遵循特定的航线,尽量维持一二日航程内都有避风港的存在,安全性和从前相比要强得多了。不过这也意味着每到夏秋,船只都要配备两名通讯员轮岗看守对讲机,来捕捉可能随时响起的台风警报。 政务频道这里,也改掉了从前有紧急情况就联络总台的做法,规定了三种联络级别:第一种,日常联络,每台对讲机,每隔一段时间(一般最长也不回间隔超过三天),都有自己规定的时段,这个时段内会和总台做日常联系,日常联络主要的内容是确定办事处或者派遣队的安全,机器本身的状态,比如机器坏了,或者是太阳能充电器不能用了,没电了,可能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失联,这些都要提前报备; 第二种,报备联络,这是指本地出事,且此事在两三日内,不会给办事处、派遣队以及所在地带来重大损失,又的确有必要通过对讲机第一时间上报的,那就要在日常联络中先和总台报备,由总台划分通话时段后,在接下来的通话中告知其余被影响的对讲机,第二天的通话因故取消,或者挪后提前,空出时段来进行对讲; 第三种,紧急联络,紧急联络顾名思义,自然是办事处、派遣队遇到了重大危急,比如之前的济州府造反事件,需要立刻请示上峰,那也就不需要在乎时间了,赶紧开机对讲吧——占用了别人的通话时间也顾不上了,好在日常联络的内容多是简短,大量的文字信息,还是通过传信的方式往回递的,所以,目前这个机制,已是足够对讲系统运转得很高效了。 从京城的情况来说,皇帝有意启用九千岁,推动代管策的消息,毫无疑问是属于第二种,所以谢恩情说,最快的通话时间应该是后天,这也是为何他深夜来送消息:京城使馆是要地,每天都有日常联络时段的,划分的时间也长,一般都在上午,能有十分钟之久。 而谢向上每天不管多忙,都必定是做完联络汇报才去忙别的,谢恩情此时来汇报,就等于给他多一晚上的思考时间,让他决定要不要和总部申请时间,具体此事。如果他明早来送消息,那谢向上只能后天汇报要时间,大后天再做简报,这就生生是晚了一天——每一条情报都是有生命的,时间越久,生命力越弱,时间,就是情报的生命线! 至于他提到的反切、叠痕和数字密码,则是情报系统的加密方式了。买地的情报局虽然建设得晚,但采用的技术却是先进,尤其是在京城,更是发力的地方——买活军也不傻,他们是明知道锦衣卫在买地如何发力获取情报的,在京城一样也会安插自己的探子和耳目,情报员针对的,并非是买地内的不法,当然还要掌握买地外,那些潜在敌人的动向,发力于有事之前,这样的无名之功,才是情报局的喜好呢。 买地使团在京城做好事,固然主要原因是爱惜民生,但不可否认,其中也有拓展人脉,掩盖线人行踪的意图在,包括开超市,设包场购物制,都有这方面的原因,试想倘若使团终日闭门不出,偶有一点人际交往,那是多么显眼?自然是现在这样要好得多,通过南城救灾、冬日发煤、开识字班等活动,使馆这里天天门庭若市,和三教九流都有来往,于收集情报上自然是要便利得多了。只看谢恩情去年换了一副眼镜,就知道这使馆的情报活动,有多么活跃,情报来源又有多么丰富啦。 当然了,要说敏朝对此心中无数,那也是自己骗自己,但互相刺探、互相提防并不意味着互相敌对,情报工作、外交工作做久了,对于两个政权之间的关系,了解会更加透彻,谍报,实际上也是两个政权对话的方式,谍报上的攻防战,并不影响两个政权在某一方面的携手,或者是另一方面的明争暗斗。 也因此,谢向上和谢恩情才会一边说着要把皇帝这个阿斗再扶一扶,确认他的权威,帮助他打压一下地方势力,另一方面又在谈怎么继续渗透朝廷,以及防止锦衣卫对使馆进行反试探——这种仿佛精分的表现,其实说穿了只有一点,就是永远都以己方利益出发,携手有利则携手,对抗有利则对抗。使馆并不介意锦衣卫对线人一再打探,甚至是予以处理,这并不影响双方在大面上互相合作,这也就如同锦衣卫并不会因为使馆结交线人,在抓到证据后便来指责使馆一样,这是一种双方心知肚明的游戏,规矩就在沉默之中,甚至敌对的双方可能还有不浅的私人交情,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上班时间针锋相对。 就比如说谢恩情,他其实还算是欣赏锦衣卫如今的首领田任丘,认为这是个能吏,但这不妨碍他鄙视锦衣卫现在使用的‘反切’法——所谓的反切法,便是把情报分成两份,第一份送五言绝句或者是一句话,取声母,同时第二份送一首小调,为三十余字,取韵母以及音调,前后顺序按事先约定来,而内容勉强拼凑成诗句,如此,可以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即便是被截获了,也可以解释为这是送往某处青楼的情诗等等。 更重要的是,只要不是两份情报一起截获就很难被破译。譬如说,春眠不觉晓诗句,是二十字,这里按约定,或者是落款中的提示,取了前十个字,出的就是ch、、b这些声母,第二首则是忆江南风景旧曾谙,又按约定,或者是暗记,取前十字的韵母,‘iang’、‘an’、‘ao’,后十字取音调,为(江)阴平、(花)阴平、(红)阳平等等,那么信息的组词便是,g(阴平)、an(阴平)、bao(阳平),如此组词,便可知道对方传达的是什么消息了。 自然了,若是用现成诗词来组字,就容易出现g这样比较莫名的字词,所以大部分时候诗词还是要现编写的,尽力使之通畅而已,而且还对情报员的口音和学识有很高的要求,两地最好是一样出身的情报员来传递和破译,否则容易发生误解,要么是口音错了,如南方人素来是nl不分的,要么就是认知错了,认为炽字读zhi等等。 于是,在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还有更简易一些的叠痕法,这种做法也需要事先约定,比如约好了叠方胜,于是便把关键信息写在方胜叠痕之处,这样叠好之后可以读到关键字,展开时就是一篇闲谈。这种办法,适用于临时紧急传递信息,也适用于传消息的一方知识水平不高,或者只能送出一次信息的情况。 锦衣卫的这两种方法,买地是熟知的,而且也掌握了破解的办法,但买地这里传递消息所用的数字代换法,要更加简单暴力得多——只需要把信息用数字进行一次或者两次转译,同时用数学题的办法来修饰卷面便可,譬如说,情报员事先和线人约好,题面中的数字加在一起,就是密码,而密码本身则是根据拼音进行挪移的转译,比如说,约定是拉丁字母表横移四位数,那么,nihao这个词,可以拆成n、i、h……等五个字母,n的数字为14,线人便平移为18,其余字母也跟着转为数字。 随后,他再根据这些数字进行题面编写,编造出一个四则运算题,把四个对应数字都填入四则运算中,同时在求解上写下最后一个数字,拿到买活军的数学辅导班来,请老师批改,老师便可轻而易举又光明正大地获得一个数字密码,即便一切都发生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他们也很难察觉出不对。 事实上,买活军用这样的手法和很多宫人、内监建立了联系,传递消息,他们周围的人都茫然无知——大部分人对于数学题都抱有本能的厌恶,根本不愿细看,而且,用四则运算来进行题面掩盖也是最简单的做法了,实际上还可以进行条件去除约定,比如说,除法符号后的数字都是垃圾数字,不列入密码之中,又或者还可以进行双重加密:对于一些数学水平很好的线人来说,他们可以真正设计出一张考卷,使得正确答案连缀在一起是要传递的数字秘闻,这张卷子可以发给很多人做,甚至公然刊发出来,到处售卖,但只有买活军才知道,这是发给他们的密信,而他们通过大量购买试卷来支付酬劳…… 光光是一个简单的数字代换法,就已经足够锦衣卫应付的了,至于建贼、洋番,论秘密工作,连锦衣卫都比不过,更谈不上和买活军掰手腕子,买活军的秘密战线,是六姐拨冗亲自设计培训出来的,组织性和专业性,不能说远超时代,但这些密码转译,情报架构的小细节,的确是别人难以想象的东西。 像谢恩情这样的骨干专员,还曾经接受过外人难以想象的洗礼——六姐说自己是‘谍战剧爱好者’,所以在学习班上播放了不少谍战经典片段,如‘情报在鸡窝里’,‘走上最后一节台阶时蜡烛熄灭了’,‘打麻将久摸红中’、‘领带末端浸到了显影溶液里’等等,都让这些情报员大开眼界,有些原锦衣卫探子出身,后投靠过来的线人,在这些仙画面前,也是甘拜下风,连声赞叹仙界无所不有,便连密探都比本方世界要神通广大得多。 ——说到这事,还有个插曲,当时六姐放到一半,便被中途叫走了,助教在一集完成之后,有些多事,擅自点了‘下一集’,让谢恩情等人看到了仙界的间谍从万米高空飘然而落,竟毫发无伤的画面,让他们真正了解到了仙界居民,真实的个人武力是有多么可怖,举手投足之间,几可毁天灭地——这么看来,六姐为何如此平易近人,也就可以理解了,只怕六姐虽然拥有大飞剑术,在仙界也并非所向无敌,其战力并不算是极突出的,因此才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呢。 自然,这也都是题外话了,谢恩情等人虽然都还在陆续自修,不能算是完全出师的间谍(尤其是谢恩情在统计学上是下死功夫的),但要说和本土这些完全倚仗一些家传功夫,靠‘一力降十会’来办案的阉人,乃至被打压多年,传承断绝的锦衣卫比较,那还是绰绰有余,这几年来在京城全面发力,效果是极为喜人的,谢恩情连夜通报谢向上之后,第二日陆续又有二十来个渠道的急信告知此事——要知道,皇帝遣使看望九千岁还只是昨日的事,现在哪怕是内阁大臣都没有全知道呢,一般的中朝官更是一无所知,买活军甚至要早于敏朝的绝大多数官员,知道敏朝的重大决策! 如此,也就不用担心锦衣卫是有意放钩子倒查内奸了,谢向上第二日早上,本来也就预约第三天上午做简报,不过大概这件事的确对买军总部震动不小,再加上谢向上也是留了个心眼,到晚上他把对讲机又打开了——其余地区的对讲机,在约定的报告时段外一般是关机的,主要是为了节电,因为太阳能充电器的数量也非常有限,有时候甚至需要附近的几个站点彼此共用,所以电量是需要仔细节约的。 但京城不同,京城有信王和皇帝通信用的仙手机,在送往别宫之前是要充电的,再加上使馆的电器数量也不少,因此这里的太阳能充电器功率大,谢向上就不必那么局促的用电,有时候如果有事,他会在总台安排的工作时段都结束后再打开对讲机,如此总台有什么突发的决策就可以随时联络到他。 果然,这天晚上九点多,谢向上便接到了总台的呼叫,“总台呼叫京城,总台呼叫京城,听到请回答,说完了。” “京城收到,京城收到,谢向上聆听指示,说完了。” “谢团长,转达六姐指示,原话如下——‘你让谢向上明天进宫告诉姓未的,你【哔——】的别太荒谬!差不多得了!搞事?就你喜欢搞事?不想干皇帝就直说,反正你本来也没命了,我来给你们家换一个!’” 秋高气爽,这几日对讲信号都很好,干扰杂音极少,对面总台那甜美的女音,模仿着六姐那极有气魄的呵斥声,又重复了一遍,确认谢向上完全记下了,这才恢复了原本那不疾不徐的语气,略微笑意,自然地说,“六姐指示,明日入宫,原话向敏朝皇帝转达,脏话也不要改……‘替我把他好好骂一顿’!”:,, 649 小朋友不乖 “你说搞笑不搞笑,偏偏就是这么忙的时候,还来给我添乱!” 正当谢向上抱着脑袋苦思冥想,思量着明日入宫时该采取的态度时,千里之外,鸡笼岛的夜里,谢双瑶也正在自己的办公室内,一边调节着台灯亮度,一边向身边的秘书员抱怨着,“正烦着呢!好容易今晚想撸撸铁,又得写信,他要在我面前,我能把他头打破了!” “对您来说,不也就是一拳的事情?” 虽然勤务兵还是只有两人,但以军主办公室现在处理公务的规模,秘书事宜早就不是马脸小吴一个人能完全承担下来的了,现在秘书班已经扩展到了近一十人,也有了明确的职级和勤务体系,分三班制——夜班相对是最清闲的,只是负责收取夜间发来的急报,并且进行初步的归纳和调查。 早班、中班相对要辛苦一些,这会儿正是中班和夜班交班的时间点,这一周负责值夜班的小耿,和马脸小吴是两样的风格,马脸小吴爱和谢双瑶抬杠,往往是负责泼冷水的那个,小耿则善于在幽默的捧哏中给谢双瑶的情绪找平衡—— 秘书班、勤务班,谢双瑶都喜欢选任这样的吏目,她从一开始就会剔除一味柔顺上意的马屁精,因为她认为,身边有一群人常常和自己唱反调,对于整体决策是很有益的,买活军如今的政务体系相当的□□,几乎是谢双瑶的一言堂,既然没有敏朝那样的御史台来找麻烦,就得在秘书班里培养出一群人来,为她提供另一种视角。 当然,白天精力还充沛的时候,和马脸小吴斗嘴,甚至是争吵,谢双瑶还是很乐在其中的,可这会儿本来都要下班了,还因为急报而不得不加班写信,本就烦躁,此时小耿的捧哏就让人很舒服了。她失笑了下,“那可未必,别看信王和小鸡仔似的,他哥练得还不错的,不动火铳的话,应该能和我过两招,主要是我身高压制,他好像除了撸铁也没学搏击,不然输赢不好说。” 双方的较量本就是动态,很难说男必胜女,也不能说身高体重压制就一定赢,小耿点头道,“那就打信王,这个近,也能敲山震虎,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再让他给皇帝录一封家信去。” 谢双瑶被逗乐了,“你就架火吧!” 她当然不至于为这事去打信王,不过光听小耿这么一说,仿佛感觉也出了这口气似的,不再因为被迫加班而气急败坏了,谢双瑶踱步到窗前,一边组织着思路,一边欣赏着窗外亲卫队换班的景象——亲卫队里的男兵全都是一米八以上,相貌端正的大高个,女兵身高也在一米七五以上,此时编成两队交班,踢正步、扛着火铳,英姿飒爽令人悦目,谢双瑶虽然短期内仍没有结婚的打算,但光是看着也觉得养眼,她的心情更好些了。 “真好看——这批亲卫队,估计结婚对象就没有差的。”她随口扯开话题,和小耿闲聊了起来。“过几年到了年纪,都得往高了找去。” 其实,现在已有到年纪的兵丁打结婚报告了,谢双瑶和小耿对这些情况都是熟知的,因为他们是亲卫队,结婚对象也要进行严格的政审——女兵到年纪的有三四个,其中两个打了结婚报告,都是找的军队同袍,级别有高有低,至于男亲卫,也有数人打了报告,均为高配。 ——不论男女,凡是高配,成亲后都会离开亲卫队,到军中其余部门任职,还有一些就完全退伍出去,不再从事政治工作,申请调入教育部门、卫生部门做闲职,这也是有的。 女亲卫不说了,这些男亲卫之所以入选,多少都是因为他们符合或部分谢双瑶的择偶要求,当然,因为谢双瑶现在才一十岁,短期内不会结婚,且她要找个比自己年纪小的,所以,这批男亲卫真正雀屏中选的几率也并不大。 因此,现在就满足成婚年龄的那些男亲卫,自行择偶其实是很冷静的决策,能将自己入选亲卫队仪仗班的利益最大化——别看他们的条件,之前评分多少,在谢双瑶公布了自己的择偶标准之后,能符合标准的他们,分数都是大增,尤其是那些女吏目,越是要向谢双瑶看齐,便越是倾向于全面模仿她的择偶观,是以,这批男亲卫在女吏目中堪称抢手,对于那些有婚配意愿的女吏来说,能和一个前亲卫结婚,也达到了婚姻利益的最大化。 谢双瑶对吏目和兵丁的婚恋情况,以及婚书的适用情况是很关心的,她曾出于好奇,查阅过结婚报告里附带的婚书抄本,从亲卫队的婚书案例中,谢双瑶至少是看到了核心吏目圈的婚恋观改变——这些亲卫的婚书,有非常平等的,也有相对不平等的,其缔结婚书的标准就在于双方条件的差距比较。 尤其是那些高嫁的男亲卫,几乎个个都签了‘从业限制’条款,承诺自己和自己的亲人不出任吏目,甚至好几份婚书是按谢双瑶的范文抄的,明确规定其之后只能从事教师行业,谢双瑶自己给这个条款取名叫‘娇夫条款’,可以说,这些个人条件不差的男亲卫,完全是看在女方前程上,心甘情愿地放弃了自己的前景,把自己给娇夫化了。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他们的筛选标准中并不包括出色的个人能力和强大的政治野心,本就是按照娇夫标准挑选出来的男亲卫,最后成为最佳娇夫人选,不是件让人意外的事情。同样的,女亲卫也是如此,凡是往高了找,几乎都放弃了个人事业,回归家庭,去做高官娇妻了。 有想法的往平级,或者低级找,婚书就签得很平等,甚至还有婚书明确规定了避孕条款的——言明结婚五年内不生育,必须在明确怀孕低风险时才可行房,若有违反此点男方将净身出户并向军法官以强迫罪投案自首云云。 这种婚书,可能会让张天如昏厥的……这是谢双瑶翻看时,啼笑皆非的第一个想法,她现在的法学造诣,在不断的抽空自学中已比从前强很多了,知道这种含糊不清的条款会让衙门非常难办,尤其是如今的避孕手段还如此粗糙,只是用动物肠衣和香料油、安全期计算来避孕的话,实际上,就没有明确的‘怀孕低风险’期。 甚至就在后世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一个条款,因为不论避孕药还是套套,都不能承诺百分百避孕,所以法律意义上的‘怀孕低风险期’就根本并不存在,这条款要改为‘必须在明确使用避孕手段,或在安全期内才可行房’,才能算是相对更精确些,有法律效应。 不过,谢双瑶也并没有指出这一点,反而对提出这个条款的女亲卫稍微高看了一眼——她一向是欣赏有野心且有能力的女人的,因为这是她急需的一种资源,而会想出这种条款,便可说明这个人且不说有没有能力吧,至少对自己的职场是很有野心的,也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而这正是婚书制度在所有的瑕疵之外,最让她看重的一点:婚书实际上就是帮助结婚双方认清自己,同时明确自己内心的工具。只有双方都对自己以及对方有清晰的认识,并且达成一致,那么婚姻才比较容易有个好的开始,即便结束也能结束得体面一些。 “……事实上,任何关系都是如此,”她忍不住喃喃说道,“想要友好的开始,体面的结束,都需要双方的自知之明,以及识人之明……皇帝虽然有识人之明,但却有些缺少自知之明了。他的历史还是学得浅了一些——就从这里开始写吧,读史的确是很有益的,你需要多读史。” 小耿便立刻开始动笔了,她来记下谢双瑶的口述,并且再润色誊抄,之后交给谢双瑶批改一遍,这是现在谢双瑶处理大多信件的标准流程——她现在一天有时候要写几十封信,不管是手写还是打字,全都自己输入的负担实在太大了,帮手已成为一种必须。 “你没有真正地认清楚我们这种友好通信关系,以及敏买和谐关系的本质——并非是双方平等的协调和博弈,我们已经不在棋盘的两端了,皇帝,如今买敏之间,已经是一方定调子,另一方配合的上下级关系,你对于自己的位置,以及如今朝廷的地位要有自知之明。你的继续在位,和朝廷的继续存在,只是因为在我的计算之中,这对我比较方便。我本以为这些你心里都清楚,没想到你竟没有想明白。” 就如同小猫小狗,竟敢作祟,异想天开之余也有几分不自量力的荒谬可笑,想到这里,谢双瑶也不禁轻轻地笑了起来,“你的想法虽然天马行空,但并不能说是多么天才,因为你实在是把我预设成一个圣人般的对手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以为自己能和一个随时掀棋盘的人平等的下棋……” “或许你的做法的确能给我带来不快,但我只是一时不高兴而已,仍可继续去做我的事,无非是进度没那么完美,有一点儿糟心,你却要因为我的一点儿不愉快,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实在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有如此不智的想法,好好活着不好吗?” “把心收收吧,别想那么多了,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好好地搞你的特科政治,把北方百姓的识字率以及民生提升一下,为买货提供一个不错的市场——这是我需要你做的事,而我的回报,则是我不会杀了你,你还能继续活着,其实我觉得这就够了,你说是吗?” “不过,好在我还算是个宽厚的老师,而这些年来我也的确在通信中教导了你很多,把你当成了我的学生,所以我还是会给你提供一些我并不一定非要给你的东西——每年免费运到的辽饷,新安港的税收,现在我或许还会加上广府道的海关税,当然,还有之江道、西江道这些环买道中上升的商税,内府的奢物专卖权,以及最重要的,每年的高产粮种……敏朝已经有能力自留高产良种了吗?我很关心这一点,你也应该多关心关心,这对于你正确估量敏买的实力对比有重要作用。” 谢双瑶轻笑了一下,“除此之外,别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需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去取,在我出动之前,你做好你该做的事,一个在下降中的封建政权,首先面临的必然是中央朝廷权威的萎缩,如果你感觉自己的政令和以前相比反而更有力量,各地的税银解来得也更为及时,你就要好好想想,是什么让现状反历史规律而动,是你自己的英明神武,还是因为中央朝廷拥有买地的承认和支持,以至于边镇武将也不敢挑衅朝廷的权威?” “你现在实在不该想着给买地使绊子,而是要好好问问自己:辽饷的钱虽然是敏朝出的,但,你觉得,辽将们会如何认识辽饷,他们是会感谢朝廷出的钱,还是感谢买地送到眼前?你觉得,现在的辽将,还会支持你对买活军动武吗?现在,没有买地的支持,你还能调动辽东的人事吗?” 话说到这里,谢双瑶认为已经点得很透了,她拿过小耿记的草稿看了一下,吩咐道,“加上两点,第一,买地带来的收益要专款专用,用在特科教育上的比例不得低于一半,第一,因为你的不乖巧,带来了我工作量的提升,对于这种举动要予以惩罚,扣除一定的政审分,并且在感情上予以记恨……暂时就先这样差不多了,润色一下,再给我看看,等我用印之后明早播报给谢向上,让他如实转达——” 她伸了个懒腰,惬意地说,“对三还敢叫地主!小朋友不乖,要戒尺打打手心喽!” 小耿也笑了,“罚他的政审分,又不说多少,这个手心打得着实生疼了,皇帝要有两个晚上睡不着了。” 才两个晚上?那是说少了,谢双瑶认为,皇帝要有很长一段时间睡不好了,不过这正合他意,她吩咐小耿,让小耿把这封信抄送信王,由信王吃透精神后再送一封家书去劝慰皇帝,“信王做好登基的准备了吗?向他透透风,如果他哥哥还这样发癫,问问他有没有兴趣做皇帝。他看了这封信,又在买地生活了这些年,应当还是更能扮演好我需要的角色。如果这样的话,那让他来登基也不错,就看他如何选了,他的家书你们不要审查,让他随便和他哥说去,他要想当皇帝,自然知道该如何说的。” 好在这件事没耗费太久的时间,谢双瑶就高高兴兴地撸铁去了,一边翻轮胎,她一边考虑的是最近的正事儿——该如何消化意料之外的广府道,并且突破皇帝都看了出来,并且加以利用的教育速度瓶颈这个时代陷阱:谢双瑶知道这很难,但归根结底,她的信心是充足的,因为她虽然有很多后世已经趟平的困难,但也拥有后世无法比拟的优越条件,后世人民的开局更困难更艰苦,简直是地狱难度,但他们毕竟不也还是应付下来了?她知道她是一定会成功的,唯独的问题只是到底有多成功,是完美的成功,还是不可避免一定要留有遗憾的成功? “皇帝毕竟还是想错了我……”睡前,她只有一小会儿在想着京城小鬼的作妖,谢双瑶睡眼朦胧的想,“我虽然喜欢追求完美,但却也绝不会不能接受现实……想要利用我的完美主义倾向对付我?呵,老非洲早就给我上了这一课……” 而她一想到,皇帝一旦认清了谢双瑶绝不是个完美主义者这一点,该有多么的绝望,便十分的幸灾乐祸,谢双瑶的嘴角翘了一下,她很快睡着了,短短的六小时之后,她跳起来晨练,吃早饭,立刻马不停蹄地开了两个会,空闲下来时已是中午,马脸小吴送来了一堆公文和回执,当然还有早已打好的午饭。“中午有卤鸡腿!” “京城那边回话没有?”谢双瑶终于想起来问了,“谢向上出宫了吗?该不会被留下了吧?” “已经出宫回来了,也做了简报。”马脸小吴抽了一份报告放在她面前,有几分怪异地打量着谢双瑶,“一五一十地按你的信,把皇帝骂了一遍。” “嗯。”谢双瑶不知道马脸小吴为什么这样看她,“然后呢?皇帝回嘴了吗?” “没有。”马脸小吴说。“皇帝表态认错,‘谨受教’,并向你道歉,说‘给老师添麻烦了’,当时屋子里不仅只有他们两人,还有阉人和史官都在。皇帝说会把九千岁送回老家颐养天年,立刻动身。” 不错,算是有诚意的,还知道低头,孩子就还有救,谢双瑶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有吗?我说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还有就是,谢向上取了御案上的镇纸,充当戒尺,在他两边手心各打了十下……”马脸小吴的表情更奇怪了,有点儿地铁老人手机脸的意思,“说这是按你的吩咐……他觉得这有点过火了——他没留力,皇帝被打哭了。” “……哈?” 历史上总有很多黑天鹅事件,超出了当事人双方的预料,‘打手心’事件也不例外,谢双瑶傻眼叫了起来,“不是,我没有要戒尺打手心啊——只是比喻——比喻——” 但是,这也要有人相信她才好,旦夕之间,‘女军主把皇帝训成孙子,皇帝拜女军主为师’的消息,便立刻不胫而走,比任何大事件都还更快地在天下间传播了开来……:,, 650 敏亡自徒皇帝起 “呜呜呜……呜呜呜……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拉着长调的幽怨歌声,跨越过了院墙的藩篱,传到了邻舍众人耳中,惹得邻居们争相伸头探看,便连隔了一条巷子的黄家都听得清清楚楚,面面相觑道,“敢是哪家有了丧事,怎么没听到他们敲锣报丧?” “回夫人的话,是李老爷家发丧呢,办的是自己的丧仪,这会儿边哭边笑,给自己唱挽歌来着——昨日就闹起来了,说是立了个牌位,也不知道给谁发丧,一帮朋友都在痛哭,问他们家的人呢,说是老爷失心疯了,要给自己送葬,没多大的事,请医生来开几贴药就好了。” 黄家使用多年的长随,恭恭敬敬地垂手回话道,“可小人今早出门买小菜,却看到李老爷平时往还的那些书生秀才,个个都服了重孝,往他家去吊唁,瞧那服还比李家自己人更重些——这咱们就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还有这回事?” 虽然黄家也是曾随黄老爷上京赴任过,见多识广的官宦书香人家,但毫无疑问,余姚县这帮书生闹的幺蛾子也实在是出乎他们的见识了:人还活着,要为自己办丧,家人不服孝,对外还在极力淡化这件事,可相好的书生,却越礼地服了重孝? 要知道,虽然这数十年来,之江道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官禁废弛、流民遍地、三教九流、鱼龙乱舞,但对儒生来说,丧礼仍然是重礼之一,必须讲究,万万没有为朋友服重孝的道理——说难听点,这要是家里还有高堂,岂不是和诅咒长辈没有两样了?忌讳至极的事情,哪怕是李老爷那帮狂生朋友,只怕也不敢轻易地弄混了吧。 别说长随不知道是什么个道理,便连黄家老爷,从前在京中做御史的,都有些琢磨不透,皱眉道,“荒唐!这李家的日子也不多好过,还如此胡闹,就不怕县里革了他的功名去?便是不革去秀才冠带,把廪生给免了,一年也少了许多出息,他家日子本就不算宽裕,怎还如此没有成算来着?” 他一向是个急公好义的性子,说着便要去换衣服,上李家喝退了一帮狂生去,黄夫人忙道,“老爷,李家相与往来的那帮小子,和您本就不是同路人,由得他们去吧!何苦来哉,又结仇呢?您是好意,可也要有好人听才行啊。” 小院内正是热闹时,只听得门扉一响,是黄老爷的长子德冰下学回来了,一进门就笑道,“今日街上是有好戏看了,老爷、太太正说李家的事么?其中的委屈,我尽知道的,李秀才的弟弟今日正说起呢,他哥哥其实是为朝廷发丧来着——来凭吊的友人,那重孝也不是为了李秀才服的,无非是为了把事情闹得更大些罢了,是为天下,为朝廷,为……” 他虚虚地用手点了点北面,笑道,“为那位服的。” 这话一出,虽然黄家几人都是色变,但却也都不由得点起头来,认为黄德冰的说法,完全足以解释所有疑点,而黄老爷长叹了一声,喃喃地说了一声‘荒唐’之后,居然也就没有去李家制止这场闹剧的意思了,反而有几分消沉地往后一躺,在逍遥椅上晃悠了几下,方才有些抱怨似的,含糊嘟囔了一声,“如此倒也难怪!” “唉!” 黄夫人自然也知道黄德冰所说的是何事了,‘师皇帝、徒皇帝’的故事,自从前日流传到余姚县,已经惹来了极大的轰动,以李秀才为首的狂生们,反应固然激烈,有借机表演邀名的嫌疑,但并不是说其余百姓就完全没有感触了。便是黄夫人,虽是女流,但江南自古是出才女的地方,女儿家也能读书识字,她如何会不知道,这‘师徒皇帝’的耻辱,已经远远高于‘叔侄皇帝’,从故事中提到的情节来说,甚至和‘儿皇帝’比,也差得不远,甚至说犹有过之呢? 按儒家的看法和如今人们默认的一种观念,天地君亲师,师徒关系甚至还要高于平辈血亲,也能位列祭祀之中,皇帝被买活军军主传令训斥,女军主以师长自居,而皇帝也并未反驳,认下了这个名分——甚至,女军主还用戒尺打了皇帝的手心! 这已经不再是一种互相尊重,如‘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样泛泛的师长尊称,而是明确的师徒关系了,一向以大宗自居的敏朝上下,如何能不感到震动,甚至是强烈的耻辱?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前有土木堡大败,君主被边藩俘虏,甚至还到边镇叫门的事件,如今这徒皇帝事件,简直就是有敏以来最为耻辱的一幕,即便有土木堡大败,‘徒皇帝’这新闻,也依然让无数士人脸上发烧,难以置信,想尽办法为皇帝推脱——这怎么能承认呢?如果承认的话,岂不就意味着,意味着…… 这样说,是很叫人奇怪的事情,但事实又的确如此,虽然绝大多数士人,一旦有为官做宰的机会,损公肥私起来也不会有丝毫的手软,欺上媚下、两张面孔这样的嘴脸,也不会比别人更好看几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深心中依旧以大敏为豪,认为大敏依旧天然应该凌驾在万邦之上。 尽管他们的所作所为,正在加速王朝的灭亡,但内心深处,他们对于大敏依旧是有强烈而真挚的归属感,‘徒皇帝’事件,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抽在了他们的脸上,便是再如何自欺欺人,他们都无法再欺骗自己了,‘徒皇帝’把所有的自豪,都转化为了一种耻辱而又羞愤的感觉,消息所过之地,士林无不震动,就是百姓也有摇头叹息,难过得吃不下饭的,而像是李秀才这样给敏朝办葬礼的狂徒,虽然在余姚县是第一个,但沿运河而下,却又压根不起眼了——沿岸的士人抬了牌位去游府衙,要给京城上书,要求天子退位的都有! 至于黄大人这里呢,他如何没有感触呢?只是怎么说也是有一把子年纪了,也是官身,不好和一帮年轻秀才掺和,只能保持沉默,但这几日黄家的气氛也很低沉,家里的几个孩子,虽然被严格约束,于学中不能擅自议论此事,但回到家里,关起门来点着蜡烛,和父亲也可以谈到后半夜,黄夫人虽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但也能感受到丈夫、儿子心中的苦闷和彷徨,她抿了一下嘴,示意长子不要再往下说了——让老头子休息一会儿吧,平日白天从不午睡的,连着熬了几夜,刚才坐在逍遥椅上,已是忍不住打起盹来了,岁月不饶人! “既然如此,那赶紧要多备些菜蔬米面在家里了。”她便把注意力转移到生活上来,很有经验地说,“从去年到今年,没一日得消停,出了这消息,市面上怕又要乱起来了,多备些粮食是正经。” 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发间拔下了自己佩戴多年的一根银钗,就要递给长随,让他去当铺当了,黄德冰见了,忙道,“娘,不用,我这里有银子。” 说着,便从怀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长随,道,“亚叔,里头有五百块钱,是买活军的钞票,不够,我还能去挪借些来。” 亚叔高兴得大张着嘴,露出几个缺牙来,“够,够,怎么不够了,买活军的钞票这是最顶用的,比铜钱还硬实,五百块够买两缸米、四十斤咸菜了!” 才刚还在说徒皇帝的事儿,这就又用起买活军的钞票了,黄太太心里一面是欣慰,一面也有些提心吊胆,偷着看了丈夫一眼,给儿子使个眼色,不叫他高声,好在丈夫大约的确是困了,听得李秀才发丧的典故,不准备出门,便又歪在逍遥椅上朦胧欲睡,并没有听真,黄太太这才放下心来,挥手叫亚叔快去,自己走到黄德冰身边,用手扪着黄德冰的脖子,又关切,又担忧,又颇有些自豪地低声问道,“我儿又从哪里搞了些钱财来使用?别是又给《买活周报》投稿了罢!仔细你父亲知道,气出个好歹来!” 黄德冰低声笑道,“母亲放心,不至于此,此事虽说是奇耻大辱,但还有些细讲究在内,父亲大人为何不上书?便是因为谢六姐投书京城,令人责打皇帝手心,是因皇帝听信了魏阉谗言,欲要将半壁江山献给六姐,换来南北分治之局。” “若是如此,魏阉必定起复,六姐斥其想法为荒谬,这才打了他的手心,如此,魏阉已被发还故乡居住,东山再起之路已经全然断绝。这不等于是为父亲报了多年的仇吗?虽然手段过激了些,但六姐居心正,也占了理,爹虽沮丧,也只是对皇帝恨铁不成钢罢了,怎会反感买活军呢?我们为买活军做些事,亲近买活军,也是因为买活军助我报了父仇,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啊,这?” 黄太太倒没想到,其中还有九千岁的事情——黄大人中进士之后,一向在地方小官沉浮,好不容易进京做了御史,没有一年半载,又因为上书攻讦九千岁,骂得狠了,被直接罚了廷杖还乡,当时足足修养了小半年,身体才有些起色。黄家人对于九千岁,自然是切齿痛恨的,黄德冰这话还真不无道理——九千岁第一次贬谪,便是因为买活军取了福建道,这次取走广府道之后,更是连京城都存身不住,打发回乡了!可见买活军真是九千岁的大仇人,那不就等于是黄家的恩人吗? 为恩人奔走,同时略赚来一些银钱帮助家用,道理上有什么站不住脚的地方?黄太太听儿子这么一说,略略放下心来,终于释然一笑,道,“我儿说得对,也多亏了有你,否则,如今这世道,家计当是多么艰难?若非我儿能干,我们家怕也早是散了,局面丝毫无法维持——” “你说说罢,这几年来,何曾有几个月是太平的?又是瘟疫,又是水灾,今年田里只怕又是没有出息了,唉!连种田的佃户都逃散了许多,佃租一减再减,如今只得三成,比买活军都低——一样也是高产稻种,就是留不住人!” 黄大人作为男主人,多年来在外仕宦,是很少为家计忧心的,这几年身子又被廷杖打坏了,更是没有精神,黄家的铺子、田产,一律是黄太太料理,她也是忧心惯了,又有了年纪,逮着儿子便絮絮叨叨抱怨了起来,黄德冰丝毫没有不耐之色,听得也是仔细,不住颔首表示肯定,时不时应和一句道,“如今江南当真是,从农户到匠户,商人到士人,就没有不乱的,休说安稳二字,整个之江道,早成了一锅开着的粥!” 这话可算是说到黄太太的心底了,她抓着儿子道,“就是这话了,农户不安稳,百业都是动荡,你不是常说吗,民为君之本……” 他们在庭前窃窃私语时,亚叔已经带着两个小厮,来回几趟运了米粮回来,院子里说话声、车轮声、脚步声,未有停歇,正是红尘市井的热闹烟火味,黄太太这里说得正是起劲,忽然亚叔两边腋下各夹了一个大咸菜坛子,气喘吁吁地飞步跑来,忙忙地道,“少爷,太太!快把院门闩好——外头那帮书生已经闹起来了!”:,, 651 之江乱象 若是十几年前,听到街上有人闹事,众人多少都是要慌乱起来的,但这几年间,余姚县的热闹着实不少,大家竟有些习以为常了一般,黄德冰忙接了亚叔手上的咸菜坛子,探头一看,两个小厮肩上各扛了一袋粮,也是着急地往家里赶,便忙上前帮着把谷子抢进院里,闩了院门,又搬来平时靠在墙边的大圆桌面来挡门——这圆桌面是平时宴客时架在八仙桌上放席面的,逢年过节用上一两次而已,这会儿正好拿来挡门了,只要支得好,就是有人伸刀进来拨开了门闩,门也推不开的。 这里黄德冰带着弟弟、家人正在忙活,黄太太也不闲着,推醒了黄老爷,带着幼子幼女赶忙的把家什收进屋里,孩子也带进去,这会儿便听到外头果然有一拨人乱哄哄嚎丧着过来了,嘴里用乡音哭着开国太祖皇帝,道是请他睁睁眼,看看如今这未家的孝子贤孙,已经闹到了什么地步! 这么一大帮年轻书生,连下人聚在一起,哪有不裹乱的?一帮人在前面哭着走过,身后的骚乱尾巴拖了老远,有人哭骂,也有人喊打喊杀的,乒呤乓啷的声音快半刻钟还没完,才刚沉寂了一会,又听到妇孺尖叫之声——黄德冰听了,眉头就是一跳,怒道,“这起子山阳道的盲流,一有机会,又来作耗!县衙也是废物,竟不能辖制他们!” 黄大人也是叹气摇头道,“谈何容易?自我们回乡这几年间,人口迁移频繁,余姚县内不知换了多少人家,新来的百姓,有多少和这些盲流沾亲带故还不知道,要说出人协防,已不似从前那样容易了——这还不是因为买活军么!” 这话是无可辩驳的,虽然余姚县距离买活军之前的边界衢县距离仍远,但不得不承认,过往数年间,余姚也和之江道其余州县一样,正面承受了买活军带来的一波又一波冲击,就像是黄太太说的,‘无一日无事’,这些远方传递而来的影响,再加上本地也会发生的大小事情,就使得整个江南在过去五六年间,进入了从上到下,极为全面的动荡之中,虽然没有经历战争,但仍然承受着极大的影响,这规模之大,不亚于一场大战,从职业来说,士农工商,无不剧变,民风、思想,更不必说,即便现在江南依然算得上是鱼米之乡,但其中的百姓,却完全谈不上安居乐业,而是疲于应付这样每日一个新进展的局势之变呢! 先说农业,农业按说数千年来都是最稳定的职业,可就在买活军崛起的这几年间,江南的农业发生了最为剧烈的变化——耕种的模式和粮种都完全变了,从前的江南,桑麻鱼米,多少年来是没有变的,家家都有桑基鱼塘,村村养蚕,乡乡缫丝织绸,手工业和农业交错,填充着每年的生活,可以说是错落有致,每一时节都有每一时节该做的事情,和北面比起来,也算是富庶,至少,在江南这里,一户农家,倘若是自种自吃的,风调雨顺的年景,全家人吃饱穿暖,不算是太大的问题,甚至还能有个一一两的结余哩。 光是这份收入,在天下的农户中便都算是高的了,要知道,这样收支平衡的局面,在其余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极为脆弱的,只有江南,因为自古以来的富庶,农户的财政还能拥有一丝韧劲,有一点儿容错的空间,不会因为一年的天灾,便坠入印子钱的陷阱里去—— 按说,这本该是天下生命力最顽强的农业结构了,倘若没有外力的打破,哪怕是连年天候不算太好,乡间的太平也还能维持,可是,自从买活军崛起,新的粮种传入江南,这种从前的农业模式,不过两三年间就完全颠覆了——现在,江南哪里还是自留稻种,自给自足,养蚕缫丝赚钱呢? 农户们早就习惯了,每年从私盐队那里买来高产稻种,按照买活军那些田师傅的指导,堆肥、套种,间作套种,通过这些手段来提升稻田产量,从而留出更多田地来耕种棉花——还种什么桑,养什么蚕啊?养蚕实在是太熬人了,计算下来,还不如种棉花上算呢,现在有买活军,棉花种了多少出来,商人都是抢着收的! 再说了,丝绸这样的东西,对百姓来说完全是高不可攀的,完全不是日用品,若是要他们自己穿,肯定是选择棉布——而且是买活军的上好棉布,要比自己纺织出来的强得多了。再加上,这几年来丝绸市场,因为平时的主顾们,日子过得也忧愁,他们也在迁徙和动荡,哪有闲心装点自己?因此,除了外销的那些丝绸之外,整个丝绸市场,萎缩了至少一半,余下的一半多数还是卖到北边,供给北边那些暂且没有受到这么大冲击的人家里去。丝绸卖不太出去了,收蚕茧的商人,来得也没那么频繁,甚至完全不来了,农户又怎会投入大量经历去养蚕呢? 比较起来的话,肯定是卖不出去也能自己纺布的棉花,更加受到农户们的欢迎,虽然棉花采摘费力,但比起缫丝的痛苦又还要好些了,算来算去,种棉花的利最足,也最稳。再加上,这几年间不论怎么动乱,到农户青黄不接的时候,买活军总会运来平价粮发卖,价格又低廉,于是不过两三年间,江南沿海,乃至更靠内陆些的州县,农业就有了极大的变化,丝绸极速减产,蚕茧价格上扬,而棉花的产量则越来越大,成为了江南农业的最大头。如此,在江南,百姓们吃买地运来卖的便宜量,把自己的地腾出来种棉花,已经成为了常态。 这是农业结构的变化,而农业人口呢?更是不必说了,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大变——黄太太发愁的雇不到佃农,绝非虚言,买地自从崛起之后,人口源源不断自华夏各地涌入,去的最多的是何处?不是别的地方,自然就是接壤的之江道了!若说有自己土地的自耕农,舍不得基业,安土重迁,那也罢了,其余佃农、长工,他们有什么不敢走的?去了买地,好处数之不尽,坏处,不过是一点而已:有许多规矩和江南是不同了,若不服从,处罚也是严厉。 可这坏处,和好处相比,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因此,江南这里,农户下买地,已经形成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潮流,很快,原本总是人口众多,甚至有很多农户因为人口孳生太多,不得不让一部分儿孙沦为无地流民的江南,甚至出现了人口荒! 人口从富饶的近郭村落,迁移去了买地,这是无可阻挡的事情,江南地区的流民问题,已经不是朝廷或者一一地主能解决的了,是百多年来的痼疾,人们的思想一时还不能从‘人太多’,转变到‘人太少’,头一两年,大家对于这种农户荒的情况,还有些轻视,地主们有点儿想当然,只是设法从乡下山里拉出来些农户,到近郭村落种田,认为这就足以解决老佃户迁徙的问题了。 可很快他们发觉,只要买活军的私盐队还来行走,还和他们做买卖,他们还要种买地的高产稻,佃户们的迁徙就只是时间问题——拉来一批人,干个一两年,他们总是要去买地的,就只能再找人,再教他们种田…… 如此循环往复,很快,村里的农户也没那样好找了,甚至,连地主都不见了,他们或者是要避祸,或者是决定去买地发展,要么把田地和别人换了地,要么就是拆开发卖,举家迁徙……原本千百年来都是安稳,随便一个乡村都是百年世家的乡镇,已经完全变得陌生了,世家们就在这样无孔不入、自然而然的侵蚀中,变得千疮百孔,变成了被消化过后的残渣和零碎,土地的耕作者们,一批接一批的换,现在所有者也进行了频繁的更替,之江道的田产在快速跌价,速度比江南道更快,江南道的情况要稍微好上一点——但也绝没有好到哪里去。 不知不觉间,村镇变得冷落了,居住其中的人口,面孔也在快速变换,这是农户的变化,而工户的变化也只有更巨大——买地那物美价廉的棉布,对江南的纺织业是极其巨大的冲击,现在江南已经完全成为棉花原料生产地了,织户在江南几乎无法生存:买地棉布不但质量比江南小织厂生产出来的要好得多,而且价格也便宜到了极点,江南的织厂,哪怕是蚀本来卖,也完全无法和买布竞争!织户如果不去买地的话,只怕就只有改行一条路可走了。 但是,织户为什么不去买地呢?江南的织户没有一点理由不去买地,买地完全是欢迎他们的——他们的大纺织厂很缺有经验,稍微教导一下就能上手的织户,而且更可喜的是,江南织户中,女子很多,男女比例大约可以达到平衡,按照黄德冰在买地结交的笔友天一君子的说法,‘江南女织户,算得上是敏朝最接近于职业女性的人口了,她们有许多性格特质是我们急需的’,因此之江道的织户,流失和逃离的速度(织造局的官机户是需要逃离的),丝毫不亚于农户,甚至还有很多原本纺丝的机户,眼馋买地的生活,直接变卖了织机,去买地讨生活呢。 现在,之江道的织户,可能只有前些年的十分之一三了,百年来一向兴旺发达的之江织业,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就光是这两点,就已经足以让余姚这样的小县随之动荡不休了,更何况还有买地颁布的‘备案令’和‘招贤令’?更是对人口的流失带来了雪上加霜的影响? 原本,江南不似福建那样,生女多不举,主要就是因为纺织业和风月业——一个女孩儿,给她一口饭吃,养大了总不会亏本的,若是聪明伶俐,心灵手巧,那就去做织女,总能养活自己,若是清秀可人呢,那还更多了一条送人做养女,将来也不必埋首织机,只需要调弦拨琴,更轻松更体面的路走,家里要实在是过不下去时,一个女孩儿也总能卖得上价钱,颇算得上是一笔储备的资产—— 这样的共识,就足以说明江南的风月业有多么发达了,可以说武林、姑苏、广陵这三个地方的表子,占了天下九分风流,这话实在不算是假的,细问天下各州府的当红花魁,师承总能追溯到江南来。可,就是这个行业,被买地这‘备案令’和‘招贤令’的组合拳,打的是最缓不过劲的。不管备案令在买地内部,被多少人诟病,但至少在这行业上,它起到了极好的作用——只要随便一想就知道了,买地的招贤令很明确是不歧视,甚至就是针对从业人员的,而这些养女只要逃走了一个,养她的勾栏、花楼哪还敢继续经营?是留在本地,等着被逮被判吗?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虽然票唱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生意,似乎永远也没有办法完全禁绝,但很显然,有组织的,公然的票唱,如果有一个强有力的官府愿意去阻止,还是能够非常见效的。仅仅是一纸公文,江南的风月业旦夕间几乎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现在,七里山塘冷落,秦淮画舫空置,运河一线,除了半掩门、暗门子这样,自做自的小本生意,还偶见维持之外,大老倌们几乎难寻一处可以放心寻欢作乐的所在,便是偶有一一可意的卖唱女、温柔的小倌儿,问起出身,多是北地南下,也不过是几个月功夫,再去光顾时便已经是不在了,甚至连行院本身都收歇了都不稀奇。 这部分从业的人口,究竟有多少呢?从来没人统计过,但强烈的感觉是,一旦少了他们,城镇陡然间就冷清了不少,夜里无人调弦,也没有灯下群伎招客那莺歌燕语的热闹景象,之江道正在以飞快的速度萧条下去,人口的减少就是最好的证明。与之伴随而来的,当然便是极大的混乱——人口的迁徙,本就是容易带来动荡的,更不说除了农户、工户还有这些风月户之外,便是留在江南的士人,他们的思想也正发生了剧烈的动荡了。 给皇帝送葬,固然是过激,但在此时此刻的江南,又不算是太石破天惊了,就黄德冰知道的,李秀才都不是第一个为敏朝发丧的生员了,在余姚之外,在这次的‘徒皇帝’事件之前,江南士林便已经涌现出不少声音,质疑朝廷——这倒也不算是太奇怪,要知道,江南在敏朝的统治之下,一向是较为特别的存在,虽然繁华,却和朝廷并非一心,立朝初期还曾倍受歧视,因其抵抗敏军最久也最坚决,江南的百姓,和朝廷是有仇的,再加上此处繁华,法度一向废弛,敏地成风的流民,归根溯源,便从江南始。甚至可以这么说,江南一向是充斥了‘法外狂徒’的地方,发出一一质疑朝廷的声音,又算得了什么呢? 原本在买活军崛起初期,是质疑朝廷,等到这几年来,江南士林里,颇有一批士子,旁观买地、敏朝两大道统的论战之后,竟开始鼓吹买地的道统,并以去买地游历过为荣,这些狂生,竟争相剃头,以学买为荣,按着买地的风潮穿衣打扮,简直是横行无忌!黄德冰去年去武林游学时,简直都不觉得自己在敏朝了——武林的百姓,做买式打扮的竟然超过了三成,到买地港口附近,更是高达九成,反而敏朝衣冠,成为了少数者,令人瞩目呢! 尊买抑敏、尊敏抑帝、尊儒抑敏买……等等复杂的思潮,在江南的生产受到极大冲击的同时,也在冲击着江南士人的舆论场,再加上这几年来,之江道的水旱灾害和瘟疫也并没有闲着,便还要加上这些灾难事件给予的冲击,在如此变化巨大的生活中,百姓们很容易便感到慌张失措,好像身边的一切都在剧烈变化,如今一天的功夫,变化足以抵得上从前的十年。 这种不安感,也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困扰,让很多本来老实本分的百姓,转化为在街头巷尾闹事的地痞流氓,这些人再混杂着山阳道等北方流民,在步行迁徙去买时,不可避免留在本地的一些人口,便形成了黄德冰口中的‘山阳道盲流’——其实本地人也为数不少,只是基于乡情,被他掩去了而已。 这些人仗着州县巨变,秩序缺失,几乎无人有能力来管他们,从中渔利闹事,已成为余姚一患,只要有任何骚乱,便立刻出来趁火打劫,便如今日这事,李秀才一干狂生,乱闹了一通,自己是出气了,各回各家,但这帮地痞混在他们后头,或者是抢掠,或者是骚扰勒索,惹得胡同里叫声、哭喊声连连,黄家人在屋里听了,都是摇头,黄德冰怒气上涌,就要出去和他们讲讲道理,却被黄太太一把搂住,哭到,“我儿,我们家里不过凑个五六成年男子罢了,他们却是一三十人,最是心狠手辣的,咱们又无熟悉街坊帮衬,你拿什么和他们讲理?” 这话的确是这个道理,这条弄堂七八个院子,空置了几个,余下的全是新搬来的住户,素日里和邻居也很少往来。黄德冰不是一味逞能之辈,被母亲说得冷静了下来,等人都走远了,开门一看,弄堂里新搬来的人家里,妻儿正围着一个中年男子哀哭,操着外地口音,哭叫道,“不得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众街坊此时也陆续开门出来,见了这般,都是叹息摇头,黄太太忙叫人上前帮忙照看,黄德冰怒道,“反了天了!竖子焉能如此!” 他一跺脚,下了决心,便回房略微收拾了几件行李,又取了一百多元的私蓄,和父亲交代了一声,道,“儿去武林几日,找个笔友盘桓,父亲不必担心,不几日就回。” 黄大人见他神色,便知不对,忙问道,“你做什么去?” 黄德冰咬着牙,一字字道,“这般乱象,总要有人负责,官府无能为力,百姓无法自救……儿就找个能管住他们的人去!便是买活军,也没有管杀不管埋的道理!”:,, 652 太冲雄文 “哦,什么?太冲先生来信了?” 已是农历十月,北地胡天只怕早已是冰天雪地,福建道这里,却也不过是从短袖变成了长袖圆领衫而已,甚至有些体壮的年轻人,中午打完球,还要赤着臂膀,冲到附近的澡堂子里去,快快地洗一把澡,再去上课上工呢。 这也是天气冷了,若是夏天,直接就在井边冲刷一下,哪怕是女子,蹲在井边,冷水往短发上一浇,随便搓点肥皂在上头,也能把汗味儿洗去了,再毫不避讳地拿毛巾伸到衣服里去,揩揩腋下、肚皮,脊背,这便是她们对身体做出的唯一遮掩了,至于四肢,那都是把袖子高高挽起,直接冲洗的,压根就不怕路人的眼光—— 实际上,倒也没有多少人敢乱看的,因为会在中午把握时间去运动的女娘,可以想见自然是十分的强健,若是冒犯的眼神看得多了,说不准就要惹上事来,和对方的拳头打打招呼了——这还是小的,真要是敢打唿哨,开些带色的玩笑,惹恼了对面,揪了去见官,只要有二三见证愿意同去,惹上了官非,那得来不易的工作,可就未必能保住了。 这便是大都会的好处了,因为在此地立足的机会是难得的,因此需要格外的珍惜,百姓往往比较老实,更讲规矩,更懂法,民风也就自然总是比别处要开明些,在村镇的女娘,只怕还不会如此行事,而云县到了夏日,已经有些女娘在短背心之外,穿一件遮蔽不了什么的纱衫到处跑了,若是要干起活来,脱了纱衫,只穿着短背心的都有。 张天如虽然是个儒生,但也逐渐受到这股风气感染,打完球出来,便把背心甩在肩上,也不忙着穿上原本的衬衫,先去澡堂子里冲洗了一遭,又叫了广陵来的修脚匠人,给他修脚,顺便把刚才洗澡时就着水搓了几下的球衣,摊在炉子边上烘着——这是修脚匠自带的行头,如今天气渐冷,也就不摆在廊下了,而是挪到了休息区的竹椅附近来,使得屋内更加的暖和。 “先生,啊只修脚,可采耳,可剃头?肩膀捏一捏?” 修脚的脚师傅,咧着嘴,露着嘴里那几枚包银的假牙,殷勤地用还带了广陵口音的官话探问着,“茶吃一盏?大煮干丝也有的,八宝茶配着吃,甜滋滋,好味道来!” “八宝茶不必了,陈皮里木饮子来一盏,再要两个晚橙!” “好嘞,阿发,陈皮里木饮子,还要两个橙!” 这是个大豪客,脚师傅的态度更加殷勤了,先动手把躺椅放平,让张天如侧躺着,同时提起煤油灯,挂在张天如头顶上方,便从两口锅中较小的一口里,取出了滚烫的采耳勺来,在空气中微微甩动了几下,待得温度降了下来,这才仔细地为张天如挑起了耳朵,“官人,可疼痛?可痒?您这是个干耳朵。” “干耳朵是好事,凡是油耳朵的人,都容易有狐臭……什么,你不信?那是生物课上老师闲谈间说的,仙界的认识,再真也没有了。” 张天如舒适地眯起眼,一边享受着脚师傅的服务,一边和他闲聊了起来——这门生意,在买地是逐渐兴发起来的,自然也是因为买地繁华,而江陵、姑苏日趋动荡,使得大量的匠人、百姓随着女娘一起南下的缘故。 很自然的,和从前一样,这些修脚师傅,包括剃头、按摩、搓澡师傅,都是依附于澡堂而生的,买地的澡堂虽然仍有严格的规定,不许挖掘浴池,只允许提供淋浴,但对于这些师傅,并不持排斥态度,反而大度地包容了下来,认为这是给人生路,与百姓也便宜的好事儿。 只是基于公众卫生的考虑,因此有些和别处不同的规定:因为害怕传播皮肤疾病,凡是采耳匠、修脚匠,都必须制备两套工具,还要有一个炉子,随时加热水,用一套就煮另一套,使得竹制的工具,保持煮沸消毒的状态,这样一来,脚气、鸡眼、耳脓这些疾病,虽不能说完全免于流传,但也可稍微降低一下风险了。 别的不说,采耳、理发、剃须这些东西,不是没有替代品,但脚师傅的出现,是引起了百姓们很大欢迎的,这俨然已经成为了一种新兴的行业,因为百姓们的脚往往都很需要修,越是干粗活的,脚底的老茧便越是容易形成困扰,只是从前,修脚这行当只在广陵那样的繁华地方,局限于能时常去泡泡浴池那样的殷实人家而已。 一座城市里,一二成是最顶尖的贵人,再有一二成是殷实人家——只有这三四成人,是能时常去澡堂子,找脚师傅修修脚的,至于其余那六七成的苦哈哈,不过是为了老爷们服务的罢了,有些病痛,除了忍耐以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即便他们的脚是最需要修的,但他们配吗? 也就是在买活军这里,陈年的老茧可以打磨修建,锉到走路时不至于引起疼痛的地步,而鸡眼也不用只是忍耐了,可以去药铺开药来贴,再到澡堂来,请脚师傅设法将它挖掉,填上些药,试试看能否使其不再复发——别看仅仅是这样一件小事,在大家看来压根不值一提的,可一旦大部分人都进得起澡堂子,又有了一些空余的银钱,来对付身上的小毛病,引发的热潮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在云县这里,修脚师傅从数名到十数名,再到现在数百名,甚至可能上千名,这才是堪堪把大排长龙的场面给控制下来,但即便如此,这修脚师傅也是从早忙到晚,很少能有空闲的时候! 上千名修脚师傅,便是广陵最繁华的时候,能想象有这样的规模吗?只怕是没有的,虽说敏朝的州县,也有经营浴池的,繁华如广陵者,大浴池也有数十,小浴室更是不必多言,但小浴室可不会配修脚师傅,能有一二搓澡的便不错了,那数十浴池里,最多提供个数百师傅吧,余下的师傅从哪里来? 便是从培训班里来——这是张天如从专门学校得到的灵感,他认为这种临时开办的培训班,不但可解百姓的燃眉之急,也能在短时间内扩大行业规模,使得买地多一个活跃的营生行当,是官民两便又有很好利润的事情。他本来就是个好办班的人,从中也挣了不少钱,若不是这一阵子忙于‘庄氏夫妻互相告诉案’,成天开会吵架,用谢六姐的话说,搞‘头脑风暴’,实在无精力来搞这个,否则就这一波,估计几千两银子都未必不能挣到。 这里的损失,张天如算是暂且记在谢六姐身上了,不过这不妨碍他向官府上书,建议官府组织免费的培训班——他挣不到的钱,谁也别想挣到,如此,衙门里出钱,聘请大师傅用口述的方式,整理出了一本图文并茂的教科书,同时伴着一期教学班,在邻里间免费招募百姓作为练习对象,大概一个月的功夫,便速成了不少师傅,而这些学员夹杂着广陵来的老修脚匠,又被派遣到别的州县去,一个全新的修脚业,就这样在买地扎下根来,发扬光大。 可以想见,一两年内,或许哪怕是村中老农,也能花个三四文钱,时不时的找匠人来给自己磨磨足心的老茧了!就算这服务的质量,自然远远比不上广陵老师傅的精细,但毕竟是从无到有,而且价钱远比原本要便宜——这毕竟是比从前要好些了不是? 只要是百姓有了钱,还真怕他们花不出去吗?只怕是花钱的地方太多了,而这些花钱的地方,又能孳生出多少行业来,当真是无法细说的。就说这修脚师傅吧,从广陵来到此处,可算是跌进福窝里了,虽然同行多了,但却丝毫都不影响他的收入,甚至还比在广陵赚得更多——新入行的小师傅收四文钱、五文钱,有他们的客人,他这样的老师傅岂不就可以收个二三十文了? 不要嫌贵,嫌贵有便宜的,总有人是出得起这个价钱的,事实上,贵的服务往往需要便宜的服务进行映衬和对标,如此,方才能显出自己的身价来,这个道理从前修脚师傅们是不明白的,还有人埋怨同行被衙门请去传艺的,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可这会儿,事实摆在这里,他们脸上的笑意也就越来越浓郁,越来越真诚了—— 在买活军这里特有的繁华下,好像从前有许多老规矩是不适用的,教会徒弟并不会饿死师傅,因为市场有了极大的扩大,事实上,徒弟越多,师傅的好处好像还越大哩!有些老观念,也免不得要改一改啦! “买活军这里,真是洞天福地呀。”他一边细心地为张天如服务着,用热毛巾垫着手,捂着张天如的脑门儿,让他放松了下来,嘴里哼着歌谣,时不时细声絮叨个一两句——要是客人睡着了,这音量不至于吵到他,若是没睡着,接口闲聊,也就不至于感到乏味了。“别的不说,就是这牙医,真多!真好!银子也便宜……” 就想是这脚师傅,到买地来挣到了钱,难道就存着不花了吗?不,他花销的地方也有许多,第一个,他就去补了牙齿,用的还是银面的骨牙,买地的牙医专门学校,培训速度比全科医学生快得多了,而且也异常受到欢迎,收入极其的丰厚,这也是医生们抛开了老思想,竭尽全力地传艺的结果。 老式的师徒制,压根就满足不了买地这种全民拥有消费能力的市场需求,当一个地方有七成以上的牲畜,突然间变成人的时候,这些新生的人类所爆发的消费需求,是异常恐怖的,牙齿、脚、关节,对应的补牙整牙、修脚、按摩需求,当真是太让人看好不过的商机了,哪怕是农户,不买新衣不买话本,但他也一定舍得在自己的身子骨上花些钱…… 张天如一边昏昏欲睡地和脚师傅谈天,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这些商机,估量着如果他有时间,可以从中汲取到的财富——全吞下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能有个百分之五吧,哪怕是这么一点儿,也都是上万甚至数十万两的银子,可惜——最可惜的就是他现在当真没有时间…… “哎,这不是张君子吗?” 头已经完全被按开了,因最近长期高强度用脑而禁不住揪紧的一条筋,在师傅的妙手下也被完全按得松弛了,张天如额头上盖了一条热毛巾,正昏昏欲睡地任由师傅捏脚时,身边竹椅吱呀作响,一个新客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随后惊喜的一叫,“我正要找你呢——君子,如何最近两个月都没在报端见到你的文章了!没事也不来编辑部坐坐?!” 这是编辑部小何的声口,张天如一下醒过神来,“是何兄啊——来来来,何兄是个晚橙!” 周报编辑部的收入固然不低,可和张天如无法比,小何脸上挂着坏笑,毫不犹豫地蹭了张天如的大户,“唔,好甜——怎么,君子,还在忙你们法务促进会的事情?” “再别提了,这次上头布置的任务更艰巨!” 张天如摆了摆手,满心的苦楚要诉,只是碍于不是场所,都咽下了没说,只道,“你也知道我们在忙什么案子,上头的意思,要把这案子办成典型,写成条例,规范律师辩护调查制度,还有——” 对律师辩护的事情,一般百姓自然是漫不经心的,但备案令就不同了,因此张天如只是用手掩着嘴,做了个口型,便又愁眉苦脸地道,“也要我们来予以仔细明确,丰富条例——时间紧,任务重,别说投稿,我自家还有许多事,全都耽搁了!” “就说,你若有时间,怎么都来坐坐的。”小何忽然想到什么,忙搁下晚橙,拍拍手走开了去,不一会从更衣室回来,将手里一个包裹,递给张天如道,“喏,本想着你还不来,干脆就送到你家去的,可连着去了几次你都不在家,我正发愁呢——这都是你那些笔友给你写来的信,我为你筛过了,那些生人的也没拿,都是素来被你看重的好友,瞧,这是武林黄太冲写的信,上两个月他发的那篇《我们真的需要君主制吗?》的文章你看了没有?写得很好,被录用刊登,还拿的一等稿费呢。” 张天如对黄太冲是有深刻印象的,两人虽然只是笔友,但对彼此的文采和辩才都十分钦佩,一听有他的信,立刻坐直身子,拆信细看起来,这一看不得了,完全看进去了,沉思了半日,方才点头叹道,“原来江南情景,已经如此不堪了!太冲笔锋还是如此锐利,这封信——” 他本想说,这封信虽然写得好,但却有些不太合时宜,不适合在《买活周报》上刊登,可却又有些不舍,将这信如珠似宝地翻来覆去连看了几遍,信中仿佛有一股本能般的淘气、叛逆,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在心肺后头轻轻地撩拨着,张天如心痒难耐,偏脚又动不得,脑袋左右摇动了好一会,先是暗道,“我前程似锦,正是起势时,怎好给自己找麻烦?” 但心头这股痒痒筋儿,却始终消解不了似的,令他极为难耐,张天如禁不住就想道,“但……六姐害我少赚了多少钱啊……若是将此信刊发出来,岂不也是一番回敬?” 思来想去,犹豫了极久,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终是大喝了一声,惊得那脚师傅差点削去他一片指甲,虽然及时收手,但还是铲去了小脚趾一片皮,张天如也不管不顾,将手往那桌子上一拍,喝道,“当真是一篇绝世好文!小何,你不必担心版面不好填充了,我来为太冲修饰、点缀少许,这篇文,若不发在《买活周报》上,那不是太冲的遗憾,而将会是《周报》的遗憾!”:,, 653 沈曼君没有理想 “不行,这篇来信怎么可能刊登在周报上——那不是公然和六姐唱反调吗?绝无可能!” 沈曼君干净利索地合拢文件夹,一口回绝,同时瞪了小何一眼,意思也十分明显:这件事本该在小何手上就回绝的,居然还送到她这个层级来。她见张天如还要再辩,便抢在他前头说道,“就算我这里通过了,六姐那里也不可能审核通过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六姐现在还是周报的终审人,除非是紧急新闻通告,没有丝毫观点在内的新闻,否则所有文章都要经过她的审读才能发表,没有她的章是不可能付印的!” 实际上,现在《周报》是否由六姐亲自审读,也还是很不好说的,有可能一些不重要的版面就让秘书班来代劳了,不过对周报编辑部来说,效果当然是一样的,没有审核章,报纸不可能付印,张天如想要刊发黄太冲来信的念头也终究只是空谈。 沈曼君面容刻板,唇角牵出了一条微黑的折线——她这几年是越发干瘦了,主要是工作实在忙碌,又多奔波,难免老得快些,且大权在握,习惯了被诸多社会名流追捧,不免也有了一股说一不二的官威。“张君子,我奉劝你还是专心搞你的法学促进会为好,这样的事情,真不知道你在沾手什么!退一万步说,即便有关心百姓的心,这是好事,也不该发这样的文章,这不是和六姐对着干是什么?你这样的人,如何也自来取死了?” 张天如穿着凉鞋,有些狼狈地倚着一只脚站着,因为他另一只脚被包扎了起来,不能用力,但即便如此,他仍是倔强地挥舞着手中的信纸,不肯让步,“但如此的好文,难道不该发吗?是周报不发,它就不会传开?难道周报不发,《国朝旬报》就不会发?即便《国朝旬报》不发,武林当地就不发?如此利刃,不抢先一步握在手中,实为不智啊!” 他毕竟是人称狂犬,辩才无碍的大意见家,再荒谬的事,在张天如的口中都仿佛是大有道理的,沈曼君看了小何一眼,见小何神色有些发虚,就知道张天如必定是用这个逻辑来说服的他,也是有些无奈:完全嫡系,从彬山流民里培养出来的编辑,在业务水平上是真的差张天如等人太多了,编辑部里简直常常有这样的凌主之事,这不是尽量培养小何等人,便能在短时间内克服的差距,而要是继续大胆启用张天如这样,出身不太嫡系,尤其是阶级上站不住脚,思想上不能说完全转化的文人,编辑部的政审评估结果又要不乐观了。 沈曼君自己,都不能算是完全的嫡系,她现在隐有编辑部带头人的地位,处理这些事情应当更为小心,即便张天如的理由是很有力的,却仍未被说服,但,仿佛是学着她的无礼,张天如也抢在她之前,又开口对沈曼君大肆攻讦了起来,“再说沈编辑你自己,如此振聋发聩的文章,为百姓呼吁,全是公心,毫无半点私虑,胆略是何等让人佩服!此人为真士大夫也,心性尚在我张天如之上,我是敢于承认的!” “我虽不如黄太冲,但却也能为他奔走,效犬马之劳,倒是沈编辑,也是书香世家、江南才女,世代名门,可张某人在你身上,所见只有庸碌算计,却怎么不见文人风骨呢?尔未有父伯之风也!” 你不像你大伯和你父亲!这如同‘不肖子女’一般的指责,可说是相当严重的了,沈曼君面色一变,拍案而起,正要说话,张天如又毫不客气地道,“周报到底只是六姐喉舌,还是如我们培训班所言,是能发挥监察作用,可比得上半个御史台的监察衙门?周报之立心,究竟是为当权者之走狗,还是为百姓立言?沈编辑,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你可要考虑好了再回答我!” 《买活周报》自从刊发以来,一向以关心农事,反映民心作为自己的一个特色,也是办报的使命,其面向大众的特性是很明显的,除了刊发时事新闻之外,关于工农业、医药卫生业的科普,一直都占据了重要版面,在末版的来信时评栏中,也经常刊发各地百姓来信,表达着百姓们生活中的困惑、烦恼,和自己的心声。 甚至还有些文章,表达了对买活军政策的疑惑,还有因来信而推动衙门调整政策的例子,这也是编辑部众编辑十分得意的地方,认为周报和所有其他报纸不同,‘立民’这一点上,是做到了极致,张天如忽然间质疑到这一点,受到刺激的当然不止沈曼君一人了,和小何一样,出身嫡系的几个小年轻,已经站起身来,一边挽袖子一边喝道,“说什么呢!张书生,劝你说话小心些!” 张天如虽然伤了一根小脚趾,但却丝毫不惧,也开始解衬衫,“怎么,这是文说不过我,便要动武了?好啊,我老张奉陪到底——” “够了!” 沈曼君面色铁青,拿起文件夹狠狠地摔在了桌面上,止住了趋于失控的形势,并且第一万次在心中下了决定——一定要抽出时间去学女子防身术,但最讨厌的是这一点:她毕竟是放足的女人,女子防身术也倾向于教授她们使用武器来防身,而这种靠肉搏来分高下的场合,显然是不好抽匕首的。 所以说,肉搏来分论点高下的风气,必然是要狠狠遏制才对!沈曼君哼了一声,瞪着张天如道,“张君子,不必如此做戏来逼迫我等,你不就是想打通我这关节,让我把文章排入版面吗?行,你的话有道理,我为你排一版,你要有什么话,想要向上去解释的,也写一个条陈给我,我来转呈,但六姐通不通过,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张天如一听,立刻雨过天晴,对沈曼君长揖到地,“主任心胸,我不如也!我那些话犹如放屁,随口而出,主任大人有大量,勿要放在心上,你的学问风骨,犹如金石,振振有声,怎是我这样的人可以随意动摇的?主任,今晚在凤凰楼设宴,权当赔罪,请您和吴君,还有编辑部诸多同仁,务必赏脸!” 这人就是个二皮脸子,一旦达到目的,变脸比翻书还快,沈曼君和张天如合作了这些年,对他的嘴脸真是够够的了——十足的文痞无疑!狂犬这个外号,真是没有起错,真如疯狗一般,极其好斗,令人难以捉摸他的性子,若说是为了功名利禄吧,有时候他的做派又不像,就像是之前,疯狂攻讦敏地的文人,那股子咬牙切齿的味道,仿佛真有深仇大恨一般。 这会儿吧,眼看他就是法学界泰斗了,沈曼君有时都有几分歆羡,可今日却又忽然奔了过来,狺狺狂吠,非得要把这篇文章送到六姐跟前去——难道是真的想让这篇文章刊发出来吗?或许,但也可能只是为了恶心六姐一下……在她的估量之中,张天如好像也并不一定要达成什么目的,完全没有利己的筹谋,就是为了搞事情,似乎不论是什么个结果,只要引起了混乱,他就能得到相当的满足。 还记得刚认识的时候,只觉得张天如做惊人之语,不过是为了求名,其一心只是想要走个捷径,平步青云而已,可现在,也不知道为何,五六年下来,大概是认识到他不可能通过狂言获得事权,想要封官就只能先考吏目,踏踏实实的从基层做起之后,张天如便绝了仕宦之念,这股子爱闹事的劲儿便跟着更旺盛起来了——看来,归根结底,他不是个沉下心来做事积淀的人,只是喜欢搅弄风云而已……用六姐的话来说,就是个爱搞事的是非头子! 自然了,一样米养百样人,不论张天如秉性为何,入买以来,他一件错事没做,相反还时常立功,沈曼君也没有立场评判他什么,如今他既然想方设法,要把这文章送到六姐跟前,沈曼君只需要把自己摘清楚了,顺了他的意又有何妨呢?她道,“饭不必吃了,张君子,你可是想好了?这文章未必能见报,可版面、条陈一送,六姐记的可就是你的仇了——便是如此,你也要送吗?” 到底都是江南姑苏人氏,乡情在此,她的话里还是有一丝暗示在的——好好的日子不过,何必要冒这个风险呢?张天如也听出来了,他也并不生气,只是望着沈曼君,微微笑了笑——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也就不必再说什么触怒沈曼君了,只是又做了一揖,道,“多谢主任挂虑,我的话,除了故意激将的那些,其实也是真心实意,大人于我条陈后加注时,不妨也落笔谈谈自己的想法——大人,人活一世,总得求些什么,你说是不是呢?” 难道沈曼君是个没有追求的人吗? 位高权重,虽然没有官职,但影响力却不亚于州县之长的沈曼君,一时也不禁有些惘然了,送走张天如之后,她只是简短的下了命令,“再排一份十三版,把这篇文章排上去,做来信选登,这字数……我估计是要有四分之一版面的,剩下四分之一空着,预备给六姐回信用,再排半版时效性不强的来信。” 一篇尖锐的读者来信,不可能单独登版的,总要伴随着衙门的解释文章,这也是周报的惯例了,并不会出现丝毫没打招呼,便直接刊登耸动文章,发酵舆论的事情,小何是看过文章的,立刻应下来去忙活了,余下几个编辑则探头探脑,对来信的内容非常好奇,“什么文章,沈主任这么反对?不惜和张泉吵成那样,也不肯给刊?” “不会是和北面有关吧?” “——是副主任。”沈曼君纠正了一下称呼,却是不敢对这‘高称’居之不疑,编辑部主任的位置到现在还是空悬,沈曼君只是以副主任的头衔挂主任职而已,就从她的职位来说,就可知道六姐对她仍然没有完全放心,沈曼君又怎敢得意忘形呢? 既然要排版,肯定是要给大家都看过的,沈曼君一边吩咐小何,“对了,原来的备版也不要撤,如果六姐不愿刊登,就直接备板送审,有个选择——” 一边把信送到了小洪手上,“信在这里,你们都看看吧。你们说吧,这样的文章,要不是张天如以死相逼,我敢交给六姐去审吗?” 小洪忙着把众人顶开,“别闹别闹,仔细撕破了!我来念,我来念好吧!” 这也是惯例了,文稿脆弱,编辑部又是一群壮汉猛女的,都挤在一起看来稿容易损坏稿件,所以多是一人朗读,众人听。小洪清了清嗓子,先读道,“天一仁兄:展信安——” 这黄太冲写的还是繁体字,小洪是买地嫡系,读得有些吃力,便是慢些,估计是没有往下看的余力,也是边看边读的,先读了一番问好的废话,又读道,“连日来余姚、武林乱象纷呈,百姓离乱……民生凋敝,百业不安……细究原因,乃是因为敏朝在江南的统治已然失效,本地衙门失衡,而买活军又不肯承担统治责任,甚至拒绝对乱象提供帮助而起……” “……如此,某便不禁有此一问了——买活军,是否是其道统中所宣称的,以大同社会为目标而建设的政权呢?买活军究竟是以谢六姐一人意志为主的有限半大同半□□政权,还是真正代表民心,代表民利,立民为根本的政权?——什么!” 读到这里,小洪一个激动,竟把信纸撕成了两半,“这囚攘的,竟敢非议六姐——哎呀!” 他呆呆地望着面前那纷飞纸屑,“糟糕!这人用的是敏朝的麻纸——我……我没想扯烂的啊——这,这可怎么好?这怕是拼不回来了!”:,, 654 谢双瑶闻过则喜 【……归根结底,可见江南乱象,是敏朝衙门已然失能之故,今日我写这一封信来,并非是为了责问买活军为何致使敏朝衙门在江南失能,天下事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买活军之精细高效,更衬出敏朝之昏庸颟顸,敏已失鹿矣!黄某不解于此:敏也知其无能,江南如今实为无衙门所在,宁可将此地退给买活军管治,买活军为何不收?】 【更有甚者,买活军为何还传信斥责敏帝‘裹乱’,将半壁江山代管之说,斥为荒谬?江南难道不是华夏古地么?江南的百姓,难道不是华夏的子民么?买活军难道不是自居华夏小宗,和敏军为大小宗之分,做君子之争么?因小宗崛起,大宗失了对江南最后一点影响力,使得江南的乱象从少数人扩张到了绝大多数人身上,如今大小宗都不予负责,甚至这片土地,大宗愿意割让给小宗,小宗还不要,是为了什么?难道连解释都不肯给一个么?】 【若说理由,黄某也能想出些许,自古以来,诸侯争霸,总是血流漂杵、诡计王道并行,敏朝馈赠土地之举,或为疲买、贿买之计——按买活军的道统而论,此为封建王朝狡计,不以民生为念。买活军若一样是传统王朝,便不中计策,也算是理所当然,但买活军是如此自认的么?买活军道统,一向以民为重,为何我等生活在江南的百姓,未能感受到买活军对江南百姓的顾念?】 【买活军送辽饷、发粮种、发疫苗,是针对天下的百姓,此确为德政,但为何却在江南乱象上视如无睹?难道六姐不明白吗,江南为买活军股掌之地,随着买地不断繁盛,江南所受的影响也就越来越大,百姓们的担忧、烦扰也就越来越重,若买地也是封建王朝,别无他话,百姓只能忍耐,因按道统的说法,封建王朝的统治阶级为有产阶级,普通百姓,并非是王朝的一份子,而是被奴役的对象,没有任何交代,才是常理。】 【试问,若买活军不是这样认知自己的,又为何会以为自己对江南百姓不需要半点交代呢?便是现在不来取江南,何时来取?便是现在不来办厂,何时来办?买地的纺织业极其发达,江南等地,受了影响的百姓可改从何业?如何得到安置?便是没有具体的安置,能不能在报纸上刊发一些指引,叫这些百姓明白自己能去哪里找到相近的工作,发挥所长,而不是一无所知,茫然南下,或是家破人亡,沦为泼皮乞丐?如此,叫他们如何能不怨恨买活军?】 【所有的影响,全是买活军造成,买活军还以华夏之主自居,却是不取江南,不问江南,连只言片语的安抚都没有,更不透露何时来取,这让民心如何能安?民心不安,乱象更甚,这些乱象合该谁来负责?是百姓自己,还是华夏之主?】 【按买活军政治课本所言,似乎买活军政权,自民而立,凡是反对者,便是十恶不赦的食利阶级,当属于可以随意消灭的对象,那么,买活军现在的行为,岂不是在江南不断的制造出反对者?那些省吃俭用,甚至借贷了买了织机来,却因买活军的织业崛起,还不起债,被迫阖家为奴抵债的可怜人,他们对买活军抱有仇恨,岂非自然?他们也是食利阶级么?他们也合该被随意消灭么?还有那些因买活军带来的流民抢掠而惨失亲人的百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对他们而言,买活军与敏朝又有何异?】 【买活军是从哪里把自己吹嘘得和敏朝有什么本质不同的?买活军的政治制度,难道如政治课本所说,是诸百姓共决吗?无非也是谢六姐一人之意!敏朝尚且还有内阁六部,买活军有什么?】 【……一切所有疑问,其实全因为买活军所行,和道统所言,无法全然一致,知行不能合一的缘故。知行不合一,便一定会出问题。倘若谢六姐弃了道统,做个女帝,还是建立封建政权,那么其所行固然也有其余瑕疵,但买地在江南的无所为,倒也就立刻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了。】 【百姓对封建政权的要求必然是更低的,因归属感和亲近感也是极低,残民并不稀奇,也压根就不会指望衙门管这些事情。既然买地自我标榜为比封建社会更进一步的社会形式,那么自然要承受更高的期待,否则凭什么要求民众服从那些花样繁多的规矩,还要打从心底地去理解,把所有的权利几乎都完全让渡给官府呢?千百年来的规矩,忽然间要变了,自然是因为变了更好,社会形式更好——那么,买地真的是这种更好的社会形式吗?从我这些年来对买地的了解,对买地道统的学习而论,似乎并非如此呢!】 【买地现在,似乎正处于一种非常割裂的状态之中,道统宣扬的是一切为民,但在法理上,却是将所有买地的百姓都视为谢六姐的私奴,反而比封建王朝还要更倒退一步,回到奴隶社会里去了!只要买活钱还存在一日,买地的活死人,能算得上是百姓,算得上是民吗?】 【没有民,何来的‘立于民’政权?极其荒谬的是,买地的善政,在敏朝无疑是惠民之举,可在买地内部却无法这么称呼,因为买地就没有民,大义名分来说,全是奴,惠民之举,成为惠奴之举了!】 【……天一君子素来言语锐利,言必有中,言如刀锋,为何从未注意到买地这极大的矛盾,未曾发文抨击,令小弟实为不解,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小弟人不在买地,也不能尽知,只有一个疑惑,萦绕心头:即便只是一个名分,奴隶之中,可诞生自由的意志吗?就算有再多的理由,把所有人都固定为奴隶,算不算是施政上的懒惰?】 【倘若六姐想要缔造的是大同社会,奴隶在大同社会中又能取得什么位置呢?这两个词似乎完全处于两个方向,大同社会消灭剥削,而奴隶恰好是剥削的产物。虽然买地是不许蓄奴的,从买地内部社会来看,似乎是人人平等,但谢军主通过赋予自己独有的,蓄奴的特权,完全剥夺了活死人的许多权利,把特权集于自己一身,固然这种特权她或许并未为自己牟利,可如此的特权,和皇帝这样的独断专权者又有什么不同呢,似乎还比皇帝要更进一步呢!】 【而这样的特权,带来了统治上的便利,从而在社会内,经过她赋予而得到的平等,又是真的平等吗?这种平等完全不如政治课本上所说,是百姓觉醒、争取来的结果,而是自上而下的神恩赏赐,这又是现实和课本极其荒谬,甚至可以说是互唱反调的矛盾。】 【这样的矛盾长期存在,只会造成两个结果,要么是政治课本完全被当成八股文一般的敲门砖,‘入得门来,谁做八股’?那么就完全失去了开设政治课的意义,政治课永远都生产不出军主想要的道统门生,要么便是政治课本教导出的全是买活军的叛逆,视六姐为大奸大恶之辈……不论哪一种结果,只怕都不是军主乐见,而买地官僚竟无一人能上书直抒此点者,可见买地若非人才匮乏,便是官制不合理,言路不通也!】 “可见买地若非人才匮乏,便是官制不合理……” 谢双瑶喃喃读出声来,她推了推眼镜,往后倒在椅子上,继续往下看去——这封信后续也没有多少了,无非是表达了对信中这两种矛盾的迷惑与不满——对于政治教育上的矛盾,笔者主要是迷惑,对江南政策的矛盾则主要是不满,可以看得出来,作者肯定是江南百姓,也一定在生活中目睹了之江道百姓的种种困难和不便,所以语气上都是带着情绪的。 写到政治教育、政治理念的矛盾时,他便理性多了,回到了一贯就事论事的口吻,当然,这不是说他提出的问题就不那么尖锐了,这一整封信的尺度都是极大,甚至有些言语可以说是当面指着她的鼻子在痛骂了,什么‘特权集于一身’,‘比皇帝还要更进一步’,写这封信的人胆子是真的很大——骂她,当然也是需要胆量的,但其实骂谢双瑶的儒生并不少,否则也就不会有张天如这样的文人来组织反击了,但之前骂买活军的文章,都是站在老式学问的角度来反驳买活军的论调。 比如说,通过论证封建王朝也维护百姓权益,来证明买地所谓的‘封建王朝统治阶级是有产者’的观点非常错误云云,这还是在自己的山头骂另外的山头,立论角度以自己身边的见闻为准,举出的例子也是在封建王朝这里的例子,可以轻松看出来,骂她的人对买地的真实情况并不了解,也不能真正认可买地的道统,不过是泛读而已。 但这个写信者,却是完全钻进了买活军的道统中去,学得已经很深入了,至少完全了解了买活军‘立于民心’的理论基础,并且能熟练应用这一点来解读买活军在江南政策的缺失,谢双瑶看完这封信的感觉,是他不但懂了,而且对于这个道统还很有好感,甚至因为买活军背离道统的行为而感到痛心,在文字之间,能够感受到这种情绪。 ——光是这点,就很难得了,因为对大多数敏朝的权贵来说,封建王朝统治阶级是有产者——这种总结就是完全正确的,天下不就是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吗?想要百姓做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此信中这般,认为买地以百姓为统治者的立场,完全无错甚至比较先进的想法,就算在买地,都不能说是很多见。谢双瑶是知道的,买地的百姓,大概十成里有九成根本就不知道政治课本说的是什么,也丝毫不认为自己是买地的主人,还是用传统的认知角度来看待自己和衙门的关系。 而且,这个笔者还有胆量直接指出现状和买活军道统的矛盾处——当然不止一人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但敢于用如此激烈的言辞来形容、讥刺她,甚至要求张天如来转达信件,给买活周报投稿的,这还是第一人。谢双瑶相信,以此人的智慧,不至于不知道买活军在江南的影响力,虽然他用的是笔名,但以买活军的能力,要定位出他的真实身份肯定是不难的——真就不怕惹怒了自己,随口一句,就让他和全家吃不了兜着走啊。 一个身在敏朝,一次也没来过买地,却敢深入钻研买地道统,甚至投稿质疑《我们真的需要君主制吗》,也敢写信投稿公然大骂买活军政策疏失、道统矛盾,甚至还和张天如商量,如果买活周报不发,他该怎么通过发揭贴的方式在江南本地增加影响的年轻人——买地估计他是没什么朋友,也不好委托张天如做这种事(不过谢双瑶感觉张天如本人说不定会自告奋勇)。对这个年轻人,谢双瑶的评价只有一个‘勇’字,是真大胆,不是假的,就这勇气和能力,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应当都能做出些名堂来。 “黄德冰……是他啊,那就说得通了。” 在看信的时候,就有些隐隐的预感了,看完信,拿起一边的札子一看,谢双瑶是一点都不吃惊——目前来说,她接触过的历史人物,徒有虚名者很少,大多都的确有龙凤之资,想想也是,如果不是本时代,甚至是超时代的猛人,怎么可能在历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毕竟是在另外一个时空,完全没有接触到先进知识,都能推出‘君为天下大害’的思想家,胆子大是当然的! 只是,在原本的时空中,黄德冰也就止步于‘君为天下大害’了,他看到了危害性,却是看不到出路,所以只能回到儒家老一套的诸侯封建幻想来,现在他接触到了买地的道统,一种全新的,更先进的政治学与哲学……谢双瑶简直都不知道他会走到哪一步了!?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愉悦感——虽然不排除(甚至谢双瑶隐隐觉得很有可能),黄德冰之后会成为他所预测的那种被政治课本教出的买活军叛逆,把她视为窃国大奸,给她带来很大的麻烦。但是,正是因为黄德冰不但通读了课本,而且看懂了,甚至发自内心地认可了这份道统,谢双瑶才觉得她在前路看到了更多的希望——你看,虽然有很多预料不到的困难,但前路终究是光明的,终究会有真正的信仰者逐渐浮现,这份道统,在异世的时空中,也终于证明了它的生命力,它是能扎下根来,吸引到当代最出色的人才,在它周围凝聚的。 苦工没有白做,谢双瑶的嘴角翘了起来,她又一次工作到了夜深,但这一次没有丝毫的埋怨,反而完全沉浸在了这种愉悦之中:幼苗终于发芽了,它还需要呵护、灌溉,但谢双瑶知道,最难的一关已经跨了过去,现在她需要的只有时间,而时间虽然是如此的宝贵而匮乏,但在不确定性前,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喝,还去武林办事处闹过了啊。”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札子中记载的来龙去脉:沈曼君、张天如都写了他们认为此信可以尝试(张天如认为是必须)刊发的理由,情报局也附上了黄德冰的履历以及近期动向,他是先去武林办事处,要求办事处对余姚县,以及周围所有州县的乱象负责,出面组织人手恢复生产、维持社会秩序,遭到拒绝之后,才改为写信投稿的。“还是个灵活的实干家!——推荐此文,张天如当赏,沈曼君能通过张天如的推荐,次等加分。” 政审分对张、沈来说不是无足轻重的奖励,这和‘功高无赏’不同,主要是谢双瑶推出了高额政审分兑换仙器的机制,使得对高官来说,工作出成绩不再是没有即时反馈的事情了,始终都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去兑换,远的不说,健康上来讲,测一次血压的机会,这个是必要的吧,而享受来说,如果能支付海量政审分,甚至还能兑换一台仙手机完全私用呢!附带太阳能充电器的那种,虽然分数要求极高,但听说已经有不少人在跃跃欲试,绞尽脑汁的凑分了! 赏了两个推荐人,接下来该考虑黄德冰本人了,谢双瑶略经考虑便做了决定,吩咐电脑前的文书,“把信的后部分,关于奴隶和道统的部分删去,只留下前面和江南百姓相关的质问。用买活军衙门的口吻回信,向江南百姓道歉,就说,这是我等思虑失误,愧然受责,凡华夏百姓疾苦,都在衙门心中,尤其江南等地的乱象,更因为买地政策直接而起,买地即便一时力有未逮,不能入主江南,但在行政上予以照应也是理所当然。将会尽快拟出时间表,列出照应、接收江南的节点和标准……” 拉拉杂杂吩咐了一堆回信的点,等文书示意都记下了,稍后会发给秘书班里的撰稿人,谢双瑶又示意她单开一个文档,“再给黄德冰写一封私信……告诉他,后半封信的问题的确存在,但现在还不宜见天日,总有一天我们会公然讨论它的。我个人的标准,是华夏人口识字率达到九成以上。” “这当然是个很艰难而且遥远的目标,因为现在,哪怕是经过买地多年的扫盲,华夏人口总识字率估计也就刚过一成而已……人才不足,是目前买地一个很突出的困扰,告诉黄德冰,为了尽早实现这个目标,我邀请他到买地来,推进人口教育。” “虽然我觉得这本来就是他的兴趣所在啦,”谢双瑶笑了起来,她双眼闪光——真是个愉快的一夜,尽管被骂了一整封信,但这样的唾骂胜过一千个精致的马屁,“但你还是不妨在信里告诉他,哪怕是为了多团结一些人来骂我,他也该过来这里好好干——哎,真是好奇啊,连我都不知道,他来了我们这里之后,最后能到达什么高度……” “光是这样一想,就觉得明天很值得期待!”女军主伸了个懒腰,跳起来打了几下拳,又走到窗前眺望着夜空,“……真好玩!” 她像个孩童一样,翘首仰望着密密麻麻的星子,簇拥着银河往无尽的宇宙虚空中流去,笑容竟可以说得上是有点儿天真。“统治天下……真是个好玩的游戏,永远充满了惊喜。” “……我好像越来越上瘾了……”:,, 655 风起于青萍之末 “这么说,南边起来了个新的女皇帝?” 已经是深秋了——雨季过去,美味而致命的菌子已经不见了影踪,天气虽然依旧怡人,但有些娇弱的少女和年老的长辈,也穿起了夹着棉絮的贵重衣物——在彩云道这里,棉花还算是比较少见的作物,既然如此,棉布、棉絮也就要比内陆更珍贵的多了,如果不是土司的亲戚,在西南极边之处,大多人都是一身土布衫度过四季,很少有人会穿着夹袄的,毕竟,这里是四季如春的彩云道,和广府道一样,冬日的严寒对他们的影响是极小的,而此处又不比广府道,夏日也不算太过炎热,除了自古以来的瘴疠问题,以及和中原联系实在不便之外,彩云道实在可以说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了。 虽然鲜菌子已经从大多数人的食谱上消失了,但还有晒干的菌子来做调味,餐桌上总是不缺乏美味的——当然了,在彩云道的许多地方,餐桌本身都不是必备的家具。 这会儿,在熊熊燃烧的火塘边上,几个大汉就正享用着没有餐桌的美食:火塘上方的吊锅里热气腾腾,散发着酸溜溜的香气,刺激着食客们的味蕾,锅子里不断蒸腾的是多年来的老酸汤。用米汤和蔬菜一起发酵而成,不断添加米汤,便成了取之不尽的美味,食用时舀出酸汤,再加入稀奇古怪极其丰富,让北方人瞠目结舌的十多种香草,就成了汤底,不论是什么蔬菜也好,鱼肉也罢,在酸汤里滚一滚,便是彩云道、播州道这西南边境地区,占据大量人口比例的喵族人,最喜欢食用的酸味饮食了。 ‘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转转’,在西南行走的商人,不吃酸汤是很难习惯当地饮食的,今日聚餐的几人,家境大概都是殷实的,火塘边上的小板凳上搁着竹编的笊篱,里头是三尾肥嫩的鲜鱼,被斩成了若干段,随时放入锅中去煮熟,而吊锅上还架了一块窄板,上头搁着一碗蘸水,几个大汉时不时就一欠身,眼明手快地在沸腾的汤汁中夹出一块鱼,放在蘸料里略沾一沾,夹在自己碗里,也不计较鱼身上沾着那些气味浓烈的香料,吹一吹便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 “果然是仫佬喵的酸汤,当真好味道!” 润白色的鱼肉,入口即化,蘸料的辣味和酸味,消解了鱼肉肥嫩的脂肪带来的腻味,让口中只留下了满口清新的香味,更加开胃,几个大汉都是精神一振,吃得赞不绝口,你争我抢,顷刻间便把锅里原煮有的一尾鱼吃尽了,又下了一尾鱼,方才和主人继续谈起了外头的新鲜事。 “可不是起来了个新的女皇帝,听说,北边的皇帝想把南边的城池都割给她,以后由她来管,不过,你们应该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号了——骠国、安南那里,最近应该有很多喵族人本迁吧?他们应该也说起了吕宋的买活军——你们这里来过南面的客人吗?” “去年来了一支族人!” 负责接待这几个行商的土司少爷,便立刻点了点头,很显然,去年的这批客人也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们是说起了安南的战事——不过,好像是安南人打安南人,骠国那里也是一样,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那个汉人的军队,只是去占了吕宋,没有打扰安南人和骠国人忙自己的事情。” 从土司少爷的表情来看,显然他也并不认为,这个名字陌生的‘买活军’,和南边新起来的女皇帝,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自己的生活——最多就是仫佬喵换一个人叫大王,去一个新的地方朝贡而已,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土司少爷的父亲那一辈起就是如此,甚至父亲的父亲那一辈也是一样,仫佬喵时常受到中原的影响,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他自然觉得外头的局势变化,对他的影响并不大,仫佬喵能否在此地继续安稳生存,完全还是要看骠国以及木氏王府的脸色。 自然了,木氏王府是忠于中原的,不过这样的效忠,更多情况下还是一种象征意义的姿态而已,毕竟从西南到中原,一来一回有时候要一年多的时间,如此遥远的路程,使得中原和西南的联系极其稀少。若说从前,彩云道因为银矿的关系,和中原的往来还算多的话,在数百年采矿,把容易采集的矿区开发殆尽,而恍惚听说银价正在下跌,彩云道采银变得越来越不划算之后,这种紧密的联系也就很快疏远冷落了下来。 中原人在西南的势力,主要集中在关卡和卫所上,一旦离开了关卡城市,就全是各蛮族的世界,这个是西南各蛮族的共识了,奢安水西之乱,其实就是蛮族不满意于中原人对道路的控制,想要冲击卫所,把道路拿在手里——这场纷乱过去的时间并不太久,西南也远远不算太平,因此,土司少爷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客商的议论,“如果北边的皇帝把土地送给南边的皇帝,卫所的人也要跟着换吗?还是和布努一样,跟着被送给南边的皇帝了?” 这一点对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跟着被送给南边的皇帝,那么,本地的局势就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他们倒是希望卫所能换人,一旦换人,就给本地的蛮族留下了很大的空间,如果能占据下一两个关卡,部族在接下来几个世代里,就不会缺钱花了,光是收过路费就足够一族老小吃喝的!?对土司来说,他们所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些而已,但商人们的看法却是不同,他们说,“如果南边的皇帝真的接过了西南两道,那一切可不会和从前一样了——广府道他们是今年夏天打下来的,不过是三个月的功夫,我们从广府道上路回家的时候,沿路已经看到了很多他们的官吏,许多我们喵族的兄弟姐妹,还有徭族的近亲,都已经开始学拼音了——甚至开始修族谱,修史书了呢!” “什么,族谱?” 这是个在日常生活中很少被提及的词,土司少爷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了,至于史书,这个词他完全没有听过,商人用的是徭语——徭话比较复杂,但和喵族的土话有许多地方是相通的,可以互相借词来用,但是,西南百族虽然语言各异,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没有属于自己的通用文字,因此,和书籍相关的词汇,也就完全不存在于他们的语言之中。 土司少爷经过仔细的解释,才知道原来广府道的同族人,学会了这种叫拼音的东西之后,就可以用拼音来记下自己的话语,如此,便有了把东西记载下来的能吏。他一时间不禁很诧异——这件事当然不算是坏事,也不是说就令人反感,但是,很显然这是从前的中原官府完全不会去做的事,因为这对官府似乎并没有什么很直接的好处。 “族谱……史书……”他琢磨着这几个字眼,很是新鲜,“听起来似乎不坏……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什么?” “还有是一些种田的事情,买活军可太喜欢种田了。”行商有些不以为然地说,“但他们种田的办法,我们不能用,因为他们的稻子产量虽然高,但必须每年都买他们的种子,这一点事先是多次讲明白的,所以,我们也不敢把他们的稻种带回老家来贩卖。” 一说到种田的事情,土司少爷立刻就来劲了,他刚刚直起腰来仔细地要听听买活军是怎么种田的,但一听说要每年买新种子,自留种是不能用的,产量会下降,便立刻松了劲。 “那可不行!”少爷说,“我们这里并不是每年都有人来的,如果今年买了新种子,明年不来卖,该怎么办呢?如果外来的种子,不适合本地的气候,产量变差,又怎么办呢?还是自己留自己选的种子最好了!” 喵族人是最喜欢种田的,尤其喜欢种水稻,他们的话可以视为西南百族对新稻种的态度了,客商们也深以为然,“可不是?谁知道什么时候山崩了,如果几年都出不去了,该怎么办?” 所谓的出不去,自然是无法大规模的运货,至于人总是可以走小道的。不过总的说来,西南的生番多数都处于这样的状态:他们只和本族人做生意,平时多数隐匿在山间,往往依赖一个大土司的保护,也向他馈赠一些钱财。居住在深山中,除了本族商人、土司之外,和外界的往来非常少,经常一年也没有一个访客,虽然和安南地区还在刀耕火种的占人比,他们的种田技术要更发达一些,基本已经能够定居农耕,但生活得还相当的原始,可以说是自给自足,对于一些附近有盐洞的部落来说,甚至可以完全不和山下往来,中原的大王怎么换,和这些土人的确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生活没有受到买活军的影响,只是他们未必知道其中的联系而已,客商们很快就举了另一个例子,“你们知道为何这几年都没有战事了吗?山里很少有外来的族人落脚了。” “因为什么?是祖先的保佑吗?” “当然并非如此!而是骠国受到了买活军的影响!”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实际上,水西、奢安之乱,除了土司之间彼此的仇恨之外,也有这些西南土司,受到了骠国压力的缘故——骠国本来是彩云道的一部分,是骠国宣慰司,属于敏朝羁縻体系管理之下,但在大概数十年前,因为新任王朝不服从敏朝,不愿称臣,彼此便爆发了一场战争。这场战争令处于两地夹缝的土人日子都很难过——水西、奢安之乱,多少是这种民愤的反映。 理所当然,哪怕这一支仫佬喵居住在深山,也不能完全和战事隔绝,因为会有战乱地区迁移而来的蛮人,想要在这里安家——但开垦出来的熟地是很有限的,多余而陌生的人口,也就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战争。仫佬喵经过苦战,守住了自己的土地,数十年来他们一直断断续续地处理着受到骠国排挤,逃入山中的人口,土司少爷几乎以为这会是永远发生的事情了,但经过商人的提醒,他这才突然发现,“是!最近这十几个月圆,山里非常安静,好像南边的动乱已经停歇了——这也是因为买活军,因为他们的女皇帝吗?” “确实是。”行商们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七嘴八舌地描绘了起来。“买活军的女皇帝发了报纸——这也是新东西——向中原江南的百姓道歉,说他们人手不足,不能接管江南,这一点我们是不吃惊的,中原的百姓一定会问,那买活军的兵都去哪里了呢?” “我们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买活军的水兵都在南洋的海面上呢!” “这两年来,南边的海面太热闹了,阿溪兄弟,你简直都想不出来,买活军给安南和骠国造成了多大的麻烦——现在,他们的人很多都在沿海,骠国已经没有心思往北边侵蚀了,所以你们这里,才没有旅人前来打扰。” “——他们要集中精力,应付从南部海边传播过来的知识教!” “知识教?!” 一提到神神怪怪的东西,土司少爷的兴趣立刻就起来了,他饶有兴致地把又一尾鲜鱼下入了酸汤锅内,把火给拨旺了,“再吃,再吃啊,那勾们,我这里还有上好的猴子酒——知识教,我好像听说过的,是去年从南面逃来的一个布努告诉我的……这个知识教,难道和买活军有什么关系?它又是怎么让洪沙瓦底的果乃们,头疼得恨不得往石头上撞的?”:,, 656 神迹! 要说到知识教——也有人叫它学习教,主要是因为学习和知识这两个词,在很多语言里并没有很好地区分开——要说到知识教的事情,还真得问过这些时常贩卖货物,去广府道、骠国找老乡做生意的喵族商人们了。这些商人,可以说是喵、徭两族的毛细血管,用敏朝的看法,不和汉人打交道的,都算在野喵里,但这些野喵族不可能和外界毫无往来,他们往往便是和自己本族的商人进行贸易,同时也和附近的家喵——会说汉话,服徭役,也纳税的部落往来,喵族多余的稻谷,换成了盐巴,还有铁器、银器、金器以及一些生活用品,都是这样通过商人们一点点的和外头换回来的。 如果是附近的家喵部落的话,多少是承担了一些中转站的作用,他们那里商人要过得多一些,所以换货的机会也多,在西南这里,很多时候,商品贸易还是很原始的以物易物,部落在商人路过时,会多买一些日用品,同时把之前囤积下来的野喵部落换来的谷子,换给商人们,除此以外,还有喵布、铁矿这些特产,也能换来日用品:针头线脑,精致的家具,盐巴,好看的布料……汉人那里的好东西有很多,就算是野喵,也想要拥有一些。 这样,下回野喵部落的亲戚来访时,就又有一些新的东西可以换了。他们从中只获取很少的利润,或者说压根就不怎么赚钱,只是完全作为对于兄弟部落的帮衬——这些野喵部落的百姓,往往比较纯朴,他们可不敢直接和狡诈的汉人做生意,肯定是更信任同族人,而这样的照料,要付出的代价便是在这个部落和别的部落产生纷争时,野喵部落肯定是要出人去帮忙的,甚至还要在前头冲阵,死的比家喵部落的人还更多些。 用人命来换取做生意的机会,这是很合算的买卖吗?或许未必是的,因此,马铃叮当,行走在山林间的喵族商人,也就很受到野喵部落的欢迎了,野喵的土司们,很盼着这些行踪不定的汉子时常的到来,尽管他们的行程是很不固定的——有些喵族商人会经过茶马古道,到吐蕃去,有些则会南下去骠国、八百大甸(也有叫八百媳妇的)、车里、澜沧这些小国家去,远的也有去安南的。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喜欢游荡,而是因为这些年来,因为骠国势力大,西南边陲的局势很不稳定,做生意的人无法固定线路,很可能本来预计要走的商路,会因为山崩、战乱而完全断绝数年,所以还在走商的人家,只能尽量灵活应变,哪里的局势平稳,就去哪里贸易,今年出发,或许要年才能回来。 既然商路如此不固定,那么比较特殊的商品,就不在这些商人的考虑之中了,他们的路线规划,思路上大致是还算固定的:不论如何,都先去广府道进货,第一次先买瓷器、茶叶,然后看情况,或者是南下,或者是北上去吐蕃,如果去吐蕃,就多买些茶叶,喵族商人也不会走得太远,多数只是在高原边界就停下来,那里还有些喵族人居住,他们主要和这些族人做生意,再往上走,山路难行,而且打交道的往往是吐蕃土司,是他们不愿接触的人物。 如果那一年,去吐蕃的路听说不太平,或者前一年在广府道听说吐蕃寒冷、天气不好,他们就折道去南面,在南面把瓷器卖给城邦中的富商——也只卖给言语相通,打过好几次交道的城池,虽然他们的行走地域很广,但去的城市其实是有限的,只去有喵族人居住的城市、部落。 如果这个城市内没有喵人的身影,那么,喵族商人绝不会停留,也不会和当地的商人打交道,当然更不会和城主做生意了,这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如果大家都是说一种语言的同族人,至少心理上就多了一重保障,也能打探到一些消息,即便是被黑吃黑了,也会有同族人把消息往老家传递,而且,这么做的后果是严重的——消息就像是小鸟,总是无法完全阻隔,一旦一个城主,一个商人有了黑吃黑的事迹,和他们做生意的人就会减少,敢于前来城里的旅人也会立刻变得很少,这种影响要维持很多年。但是,如果他们去往异族的城池,这种声誉的担保,显然就要减弱不少了,就算被吞了货物,死在了当地,又有谁知道他的身份,谁会把他的故事传播呢? 虽然现在骠国已经完全独立,八百大甸和澜沧、车里也不再承认自己是大敏宣慰司的属地,而是转为向骠国臣服纳贡,但其实这不妨碍喵族人、徭族人、寮族人、白衣族人在这个区域生活,不论国境线怎么划分,实际上他们世世代代就生活在这里,行走间也丝毫不受国境的影响。 哪怕一会儿臣服中原,一会儿臣服骠国或者安南,一会儿又新立了澜沧国,部落的生活实际上都没有太大的改变,喵商可以走的城池,只是随着族人的迁徙脚步而更改,一个喵商完全可以从广府道经过澜沧、车里再去八百大甸,然后从八百大甸换了宝石、香料、金银矿,又回到敏朝的属地。 只要他会说喵话,走到哪里都可以找得到人接待他——而且这些人的身份不低,因为喵商贩卖的货物往往比较贵重。这也是理所当然,这样千里迢迢的跋涉,如果只是贩卖一些便宜货,那连路费都赚不起来,在这样交通不便的地方,只有贵重的货物才值得长途贸易。 因此,要说对西南百国的局势,谁知道得最清楚?那不会是锦衣卫,锦衣卫对于西南的情报掌握得非常的宽泛,也不会是居住在汉人城池里的官吏们,这些官吏们,对于宣慰司的消息,了解的也只是信中的只言片语而已,他们关心的只是汉人的关卡和道路不要被冒犯,至于土司部落会否受到其余小国的压力,他们并不在乎。 真正消息最灵通的,就是这些周游各小国的蛮族商人,只要他们能活着回来,就有最一手的新鲜消息,而最关心的也是仫佬喵这些可能真正受到影响的土司,他们急切而专注地听着商人讲述着骠国、八百大甸、澜沧国这些地方共同的变化。 “知识教传播得太快了……让城主们也太不安了,我去了安南,听说安南的两大姓甚至停止了互相征战,开始商议着怎么对付知识教的那些传教士们,但这实在是太难了,因为知识教可不是那些洋番白人在传道,很多传道的都是他们自己的族人,在人群里一混,很难找得出来。” “但最让他们头疼的还是,信仰了知识教的地区,都出现了强烈的自立倾向,原本那些城池只有两种选择,不是跟着姓阮的,就是跟着姓黎的,但现在就不一样了,知识教传播得广的地区,都想要寻求知识神的庇护,自立为神国,接受买活军的庇护——买活军喜欢和他们做生意,买稻谷,所以那些土人现在居然也都下山来了,学着好好的干活,好好的吃饭,好好的学拼音呢!” “什么?” “那勾(兄弟),你的话就像是天开了一条缝,让我们太吃惊了,你们是不是喝多了猴子酒,说的话听着让人觉得可笑,住在山里的土人怎么能学会勤快?他们连当布努(奴隶)的资格都没有——我们谁都知道,就算是用鞭子抽死他们,他们也不愿意多干活儿的。” 不知不觉,火塘边上已经围了一圈听众,部落里有威望的老人——包括祖母、祖父,都来了这里,他们年纪大了,并不喝酒,只是抽着辛辣的土烟,听着商人们讲述外头的新鲜事:酸汤鱼所用的鱼,在这个部落里不算是太常见的东西,但用来交换外头的新鲜消息仍然是值得的。很多时候,这些部落对外界全部的了解,便是这些外来旅人所讲述的故事。这些故事蕴含着的宝贵信息,会成为他们做很多决定时的参照,譬如,是否迁徙,是否使用新稻种,该如何给粮食以及其余货物定价……完全都仰仗商人们带来的消息。 “我们说的就是那些肤色发黑的昆仑人!” 商人们却一再地肯定了喵族长老们的疑惑:“就是那些懒惰得要命,肮脏又邋遢,和猴子没两样,做布努都管教不过来的昆仑人。他们在六姐的神力下,经过知识教的洗礼,现在比以前要勤快得多啦,都已经种起水田来了,还种起了棉花、甘蔗……现在,他们的地区已经开始产糖了!” 这里‘肤色发黑的昆仑人’,是用来蔑称南面所有肤色发黑、身材矮小,惯于居住在山林间,刀耕火种,吃生食,内部结亲,和猴子没有两样的民族的。在喵人、徭人、輋人眼里,南洋大多数民族都是如此野蛮,虽然喵族也被看作是蛮夷,但他们自视却是甚高,因为喵族人至少是定居农耕的,而且会开垦水田,种植水稻、畜养耕牛,自己织布染布。 说实话,对大部分喵人来说,他们和汉人的区别只在于文化和语言,于农耕技术来说,差别不算是太大的,过的可以说是一种生活——这也是为何家喵学会汉话,并且和服徭役、纳税之后,便立刻和汉人没有任何区别了,因为归根到底他们的生活本来就是差不多的。但是,在更南一些的地方,有些别的族群的部落,他们的生活和喵人、汉人可有极大的区别,就算是会说同一种话,也完全不能看做是一种人呢。 不仅仅如此,和喵人相比,他们的长相也有很大的不同——喵人大体来说和汉人长得没什么两样,都是白皙的皮肤,丹凤眼、高鼻梁和小小的嘴巴,如果吃得不错,也可以长得很高大,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喵人和汉人的祖先都是盘古嘛,最多就是有些部落会多祭祀盘瓠,因为在他们的传说中,盘古身边的盘瓠是他们的直系祖先,盘瓠娶了帝喾之女,生下了喵族的祖先……喵族的血缘和汉人无疑是近亲。 可那些昆仑人呢,天生就矮小、黑,而且吻部突出,体味大、有些体毛还很浓密,又黑又瘦,看着就像是猴子一样,令人讨厌。光是看外表,血缘上就十分的疏远,更不用说他们还十分不勤快了,虽然都是蛮夷,但喵族对昆仑人的厌恶是不打折扣的,他们把南洋所有拥有类似体貌特征的夷族,都叫做昆仑人,并且认为他们完全不可救药,只配像猴子一样生活在丛林里,永远也不会有自己的田地,只会胡乱糟蹋很好的土地,同时是天生的小偷。但现在,听说买活军的女皇帝,居然有办法让这些昆仑人从山里出来,甚至开始学着种水田、种甘蔗,读书识字……在商人们再三担保,并且举出例子,表示自己亲眼见到了很多山里的部落,下山居住开垦,并且学会拼音,已经可以用汉话和他们交流时,还是吃惊地张大嘴巴,半天没有回神。 “这是怎么办到的呢?!” 这就是最大的疑惑了,因为这真是连鞭子都办不到的事情,土司们多少都听长老们说过从前的战争——骠国一度也曾经打到仫佬喵从前的居住地,他们是被迫迁徙过来的,而那些被抓住的骠国土兵,完全可以用长相来区分,长得像喵族和汉人的,就是可以驯化的,完全可以当做布努使用,长得就像昆仑人的,那就不必想了,凶悍而又不服管教,就像是野猴子一样,从来不想着怎么好好干活,最大的念头就是逃走,那是宁愿被鞭打得血肉模糊,也不肯干活,把他带到地里,就在秧苗上打滚的野人! 喵人们当然不会再做第二次努力了,从那以后,见到昆仑土兵他们都直接杀死,不会给他们做俘虏的机会,也因此,昆仑人的难以驯化,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买活军究竟是怎么把昆仑人驯化得安稳干活的?这实在是太难以想象了,对他们来说,买活军派人去找昆仑人的部落,然后使者被杀了吃肉,头颅供奉在祖先神树跟前,才是合理的展开。 但商人们也解释不清楚原因,他们只知道自己的确看到了许多昆仑人熟悉的算数(喵人认为,这在昆仑人里是不可被掌握的技能,他们就没那个脑子),勤劳的种田,甚至还努力地学习知识,其中已经有不少人可以说流利的汉话了。“他们说,这都是知识教的功劳——我们在广府道遇到了一个会说汉话的洋番,这几年,会说汉话的洋番越来越多了,他也去过占城和吕宋,他说,那些土著的改变简直让人不可置信,他们原来也认为昆仑人是不可能驯化的,不然,他们就会从南洋买奴隶,卖到西洋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但是昆仑人和黑大汉比,实在是太桀骜不驯了,就像是猴子——他们也认为昆仑人像猴子!” 喵人长老们便立刻叹息了起来,认为和这个素未谋面,难以想象,妖怪一样的洋番亲近了起来,因为他们有了共同的认识,“可不就像是猴子吗!” “黑大汉又是什么?” 已经有人对外间发酵起了好奇的情绪来,外界的变化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快,这一次,商人们实在是带来了太多新鲜的消息了。“知识教是什么传说呢?他们要求信徒做什么?这一定是厉害的神,居然能够改变昆仑人!” “知识教的神很强!” 这个论点立刻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赞许,他们彼此严肃地点着头,表达着对知识教的肯定,“一定给了昆仑人很多的保佑!” “知识教的神就是买活军的女皇帝吗?那她的神力比北方的皇帝要强。” “买活军的皇帝只是神的子嗣吧!——不要说对她不好的话,那可是神的后裔!” 人们议论起买活军时,表情很明显已郑重了不少,不再那样随便了——道理是大家都懂得的,神,不管多遥远,可不是人能随意冒犯的。尤其是这个神不像是别的城池之主,完全只是吹嘘,她是已经显示了她的神迹,把昆仑奴给很好地进行了改变。让他们一下就拥有了喵族人也羡慕不已的好东西,比金钱更好的东西——智慧、勤恳、毅力,这都是喵族人所看重的品质,如果信仰知识教,便能让神在部落里降临神恩,让族人们都拥有这样比金子更贵重的品质,那么,这样的神便是很好的神,很值得人们给予最大的尊重。 接下来的问题,虽然似乎跳跃得很突兀,但对于知道内在联系的人来说,反而显得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那勾,这个知识神,小气吗?信仰它,不会不能信仰别的神吧?” 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因为大多时候,发生在西南的战争中,最严酷的战争和最残忍的刑罚,便是剥夺信仰、禁止祭祀:如果只是想要某个部落不再臣服大敏,转而向自己纳贡,那么只需要一两场战争,证明自己的实力就可以了。只有灭族之战,完全摧毁了敌人的部落,把敌人俘虏为布努,才会禁止敌人祭拜自己的祖先和图腾。 值得一提的是,也是因此,南洋的洋番传教士,在陌生的城池是完全受到排挤的,因为洋番的宗教只允许信徒信仰自己的神灵,这也就意味着让百姓完全抛弃千百年来祭祀的多种神灵,这其中包含了祖先、自然、图腾和传说中多种多样的其余神明。 当然了,仫佬喵可完全没有接触过传教士,不过他们的记性是很好的,曾在商人的口中,听说过吕宋发生的战争——吕宋的洋番就是这么对待当地土著的,不许他们信仰别的神,而且他们接触过西南这边迁徙来的一些异族,他们包着头,信仰的是另一种一神教,所以对于知识教,他们也有类似的忧虑。“他们会不会惩罚别的神的信徒?比如惩罚我们祭祀祖先?” “当然不会了!知识教可不管学习以外的事情!” 说到知识教,可就打开了商人们的话匣子,这个宗教实在是开了他们的眼界,比如说他们从来没见过教派的礼拜、祭祀活动是组织考试的,谁的分数最高,谁就是最虔诚的信徒,会受到祭祀们的夸奖——这么下来,越虔诚的信徒学习岂不就越好,拼音和算数也就学得越快了?而谁在学习时克服了最多的痛苦,也被视为是无上的虔诚,这么一来,好多昆仑人都想方设法的在最困的时候学习,比如说特地早起,天都没亮就开始做题什么的…… 但是,这些故事对仫佬喵的吸引力,并没有那么强,因为现在他们还处于不太清楚‘学习’这件事的阶段,有点儿难以拿捏这种事的荒谬之处——野喵的部落当然没有学堂了,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学生们上学时的痛哭与窘态呢? “既然不管学习以外的事情。” 这些野喵长老们,更关心的当然是另一件事,他们的眼睛里闪起精光来了,“这么好的神,能不能在我们寨子里也供奉起来呢?” “它也能保佑我们寨子里的代帕们,聪明又伶俐,勤劳又智慧吗?” “供奉了知识神之后,买活军的好商人,会不会就愿意进山来和我们做生意,把他们的好东西,便宜地卖给我们呢?”:,, 657 紧俏的传教士 对于喵家人来说,只要有看得到的好处,多供奉一个神,那还真不是什么事儿,在彩云道和播州道这里,百族杂居,信仰极多,大多时候各拜各的,互不干扰,除了祖先神之外,图腾神、自然神,倘若有灵验的传说,顷刻间便会多出不少信众来——不就是自己默默敬拜的时候,嘴里多念叨一个名字吗?居住在山林间的野喵,有的连祠堂都没有,一个鼓社(寨子联盟),能有一两个简陋的祭坛就不错,这些年世道不太平,更是没人会修建这些东西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山林就被战火席卷,一族人都得迁徙,这样的时刻,哪还有空搞这些呢? 但是,知识教可不是嘴巴里随便说说,就算是信奉了的教派,它发展到如今,已经有一套很完善的仪轨了,这几个喵族的行商,在南洋也入乡随俗地参拜了知识教,算是信徒了,但他们并不能代表传教士来扩张信徒。 “敬拜知识神,是一定会得到好处的,知识教的道理是这样——怎么算是入教呢?不是远远地来参拜一下,以后家里供奉了神像,就算是入教了,是要来过祭坛这里,接受了知识神的点化,按照知识神的要求完成了一次苦修,并且从中得到了好处,才能算是彻底入教了。” 他们仔细地对仫佬喵的长老们,解释着其中的道理。“苦修的内容是不一定的,就把苦修叫做课程吧,比如,这一次我们最远走到了阿瓦去卖瓷器,也买了一些宝石,回广府道去再换布料——阿瓦城外的集市里,就已经有了知识教的传教士……” 阿瓦城,这是仫佬喵们熟悉的名字,和仫佬喵们的居住地距离其实不远,如果是直线地走,十几天可能就到了,只是商人们为了做买卖在绕圈子而已—— 阿瓦城,从前这也是宣慰司的一部分,是木邦宣慰司的下属,现在被骠国侵占去了,以前那还是敏朝的地界呢。理所当然,阿瓦城也有一些喵人居住,甚至其中一些和仫佬喵还是远亲,算起祖宗的话,有些才堪堪可以开亲呢!——喵族的婚姻规矩是很严格的,有破鼓开亲,也有七代开亲,五代开亲的,不论怎么说,不能开亲的宗支,足以说明彼此关系的亲近。 “阿瓦那里已经有人在传教了!” “看来六姐真是个好神!” 不乏已经有人惊叹了起来,还有些年纪大的长老,跑题地问起了阿瓦那边远亲的近况,“六柳树山的寨子还是阿河做鼓头吗?算起来,我们有二十年没有见面了!二十年前,我们往北边来搬迁,他们留在了阿瓦,就再也没见面啦,以前,我们还是他们的白社呢!” 鼓社,是多个村寨的联盟,一般来说都是一个宗支内开设的,十几个村落居住在附近的山里,一个村子附近的土地占满了,新生的人家便去别处居住,只要都是一个祖先,那就还算是一鼓的。喵家的‘破鼓开亲’,就是这个意思,他们只和不同鼓社的喵人做亲家,结婚姻。 如果鼓社的规模越来越大,血缘也越来越远,那么,黑社(总社)也可以分出白社来,彼此的关系仍然比别的鼓社要亲近,这两个鼓社里的喵人要成亲的话,就要算血缘,如果喵人少,那就五代开亲,喵人多,选择多的话,一般是七代开亲。白社的兄弟虽然因为时势变化不得不迁徙,但还牵挂着黑社的老兄弟们,商人们回答,“六柳树山的阿河已经死了,现在做主的是他的侄子阿竹!” 喵人的名字就那么多,重名率很高,因此一般都要加上地名和身份进行定位,长老不太相信死掉的阿河是他说的那个,“六柳树山有两个鼓头阿河,我说的是——” 但是,他这样啰嗦的问话,很快被人打断了,因为大家更想要知道的还是知识教在阿瓦的传播情况,“阿瓦的日子好过吗?头人对他们苛刻吗?要交多少租子?那里还打仗吗?头人允许知识教在阿瓦传教吗?” 阿瓦的日子不算是太好过,虽然那个地方风调雨顺,自古以来就是很好的粮仓,但也正因为如此,围绕着阿瓦的争夺一向是激烈的,这几年来,骠国的将军们也都在打仗,阿瓦的百姓时不时就要躲进山里,逃避战乱,所以虽然当地的水稻是很容易丰产的,一年还可以几熟,但能否顺利地完成耕种,完全不由农民们决定。头人们时常更换,每更换一次就要收一次的钱——总之,情况和这个白社迁徙时没有太大的不同,这也让他们很庆幸自己的决定:这里的山势虽然更高,气候也更冷,但至少和阿瓦比仍然是安定的。 “头人自然是不允许知识教传播的,阿瓦现在还在修佛寺呢,但是,他们也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因为知识教的传教士,许多都是夷族人——这些夷人,从安南那里学到了知识教的本事,或者是被治好了病,或者是得到了粮食,个个都虔诚得很!又是阿瓦这些夷族的亲戚,就算是头人来问,也没法从农民那里找出人来。再说,知识教又不开祭坛,苦修有些时候就是上个课,有时候甚至是教种田,打造新的犁,这个又该如何分辨?难道居然不许他们种田,不许他们用新犁来犁地吗?” “知识教居然还有新的犁吗?!” “这个犁山间可以用吗?” 和知识教有关的新鲜消息,实在是太多了,多到长老们甚至有些难以消化,和新犁的刺激相比,似乎夷人信奉知识教,也没那么值得讶异了——南洋本来就是百族杂处的地方,大家都在这些肥沃的土地上肆意居住,人们必须习惯这种和异族共处的生活。 譬如说,骠国是以夷人为主,但夷人也有去越人居住的安南讨生活的,越人也会南下去占城,和占人住在一起。这些百族,在敏朝那里被笼统地称为‘土番’,但其实彼此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他们自己是知道的,语言、衣饰、风俗、规矩、神话都有区分。 通婚的范围也是如此划分的,很多保守的族支,甚至不和近处但衣饰不同的族群成婚,哪怕语言可以相通也是一样,宁可远嫁远娶,也要和衣饰相同的族群通婚,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这样百族纵横的地方,倘若自己的族群没有一个很强烈的核心,便难以凝聚。 而一旦无法凝聚,自己的族人很容易和其他的族群融合在一起,那一盘散沙的族群,在这样的地方就很容易被人欺负,既组织不了战争,保护自己的土地,也无法遏制族人的流失,其实对这些流失的族人来说,离开母族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他们一开始可能受到花言巧语的诱惑,觉得在别处的生活会更好,但到了当地安顿下来,才会发现陌生的新住户,总是要受欺负的,甚至很容易就会沦为‘布努’,一辈子被人奴役,也是不好说的事情。 如果知识教的融合力很强,要求也很严格,会威胁到鼓头乃至是村寨长老的威严,那么,不管它能带来多少好处,长辈们总是带了些戒心的。但在商人们的叙述之中,知识教的要求居然非常的灵活,只要完成了苦修,并且能敬爱知识神,就算是入教了。 苦修的形式也非常的多样,甚至于很多时候,苦修就是好处本身——比如说,想要入教的信徒倘若是个木匠,那么,传教士安排给他的苦修,或许除了认识些数字,会做一些简单的算数之外,余下就是跟随他们打造出一架很好的曲辕犁来,又或者不是曲辕犁,而是什么别的家具,总归是这个信徒的职业之中,比较吃香的一种东西,打造出来之后,证明了这个木匠是有学习的虔心和毅力的,那么他就可以入教了。 从这样看,入知识教简直是只有好处的事情——这种打犁的学问,哪怕是师父都不会轻易交给徒弟的,现在只要信奉知识教,不管最后能不能通过苦修,学问总是学到了的,那么,人们为什么不入教呢?自然是争先恐后地想要入教了。毕竟,知识教又不阻碍百姓们参加鼓社节去祭祀先祖,也不在乎他们祭拜图腾祈求吉利,这么大方的宗教,一旦信仰了立刻就能得到好处——而且许多传教士就是得到了极大的好处,才特意来做传教士的,譬如说,患了大肚病,在知识教那里被打了虫,被毒蛇咬伤了,在知识教那里被救了回来…… 人活在世上,哪有不生病的道理呢?当然了,各族也都有自己的巫医,但知识教既然是汉人的教派,医术自然是要比巫医更强——他们给信徒治病还是不收钱的,这样一来,谁不想入教?就算是入教不成,也没有什么惩罚,这也就难怪知识教在南洋这样飞快地传播开来了。光是看这些好处,便让人心动不已,便是要付出的那一丁点代价,现在看起来也很应该——在苦修期间,信徒除了苦修本身以外,还要学习一些知识教的教义,这就是全部的要求了。 知识教的教义是什么呢?都是一些非常有道理的字句,比如说,‘学习使人进步’、‘一日活着,一日便要学习一些新的知识’、‘智慧比黄金更宝贵’等等,这些道理,完全是没有任何争议的,不论是哪个族群都会予以认可,越人、夷人、占人、喵人、徭人,哪个能说聪明是不好?哪个族没有些神话传说,夸耀祖先的聪慧? 倘若不是存有私心的话,便是头人,又有什么理由来阻止族人们信仰知识教呢?甚至如果真心是为了族里好,更该积极地派出族里的巫医去学本事才对。因此,便是在阿瓦,头人很畏惧知识教的传播,却也拿不出很好的理由来阻止——谁都知道,知识教敬奉的是汉人的女皇帝谢六姐,但是,至少在现在,知识教从来不管百姓们向谁交粮食,哪怕是入教之后,教徒也就只是通过去上课学习拼音、数学来完成仪轨,在祭拜中从来不赞颂知识神谢六姐的权威,总是在强调学习的重要性……这种毫无目的性,似乎完全只是为了让人学习的宗教,该用什么理由来禁止呢? 禁止是禁止不了的,但放任其传播却又做不到,因为在知识教传播较为普遍的地方,这些经过知识教的普及,开始读书识字,有了智慧的农民和百姓,突然间就变得非常桀骜起来了,从前安分守己,完全只是按照头人的话去做事的村寨,现在居然主动地聚在一起,和亲属们分析局势,痛斥着安南、骠国接连不断的内乱和战事,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困扰,并且顺理成章地得出了一个结论:既然知识教的神明谢六姐,她眷顾的买活军,治下的百姓生活得非常的安稳,军力如此强盛,他们的商船到处地跑着做生意,那么,信徒们居住的城邦,能否向买活军纳贡,成为买活军的宣慰司? “安南沿海的城邦,除了还有一两个最繁华的港口,还在阮、黎控制之下以外,现在大多数都想去给买活军朝贡。” 行商们扳着手指,细数着沿海的小城镇,一个个拗口的名字从他口中跳跃出来——对这些城邦来说,给买活军朝贡也是朝贡,向阮、黎这些主子纳贡其实也是纳贡,南洋这一带,千百年来命运完全由本地土著自己做主的时候,已经不是极少了,完全就是没有,所有的当权者全都是外来人。 即便是现在,安南的阮、黎细数下来,也是外来的越人,或者可以说干脆就是越族化的汉人——本地真正的土著,几乎已经死完了,几千年前,中原南部的占人来杀了一批,后来南迁的越人又把占人杀了一批,再后来,从中原南部迁徙而来的汉人,落脚后逐渐熟悉了本地民风,和越人越来越像终于融合,并且顺理成章地发展势力,登上王位……他们早就习惯了被中原南迁的民族统治,那么既然如此,尊奉中原的政权又有什么不妥呢?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墙头草,两边倒,这就是南洋的常态,仫佬喵的长老们,也丝毫不觉得这些城邦的选择会损害到住民们的尊严,他们甚至还跟着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我们也去向买活军纳贡怎么样?这么看来,知识教给信徒的好处,远比官府要多呢!” 只要教人知识,并且免费给人看病,那么知识教给信徒的好处就是官府的数倍了,在西南,官府和村寨最好的关系就是丝毫不发生关系,一旦发生关系,一般都是坏事。因此,长老们也丝毫心理障碍都没有,立刻就把敏朝的官府给抛弃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引入知识神,给买活军纳贡的可行性,“但现在,道路还是敏朝的,虽然北边的皇帝要把我们送给谢六姐,却还是没成事。” “如果把我们都送过去,那该有多好啊!” 长老们只能遗憾地叹息着,接受了事实:知识教可以信,但暂时还得看敏朝的脸色做事。那么也就是说,信奉知识教也得和阿瓦的同胞一样,尽量做得小心。 “如果只有一个村子信这个知识教的话,那我们就太显眼了!” 既然如此,立刻就有人提了出来,“如果和阿瓦一样,大家都信,那么,我们麓川这里的头人,应该也就和阿瓦的头人一样,拿我们没什么办法了吧!” 如果是汉人推动的知识教信仰,那根本不可能会有现在这样的盛况,因为大家的认识是普遍的——汉人狡诈,不能相信,但现在,既然是本族的行脚商在说起这些新鲜事情,那么得到的反应就截然不同了。 本族人不会骗本族人,亲近的族群也不会骗亲近的族群,这些仫佬喵的长老们,不但想到了和自己一个鼓社的兄弟寨子,还想到了另一座山头上的洞蛮兄弟——两族的关系亲近到,在敏朝那里他们都是喵人,但他们自己知道洞蛮是洞蛮,仫佬是仫佬,喵人不过是敏朝给这些西南百族的一个大分类罢了,洞蛮有时候也会自名为洞喵,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不过,不管内部怎么分,他们两族关系是相当不错的,亲近的村寨还偶尔会开亲呢。 去阿瓦请知识教的传教士过来,把这尊和善的,有大好处的在世真神,请到村寨的祭坛里来! 由于行脚商只是信徒,并不是传教士,不能代传教士招收信徒,只能把他们随身携带的法器——苦修作业本(上头写满了四则运算题和拼音题),给大家临摹抄录,在大家的奔走相告之下,去阿瓦,很快就形成了村寨的共识,不过是一个晚上,村寨便选拔出了精明能干的覃阿狼来作为带头人,又选了个小伙子来做随从,打算去阿瓦请博学的传教士来,教导大家进行‘苦修’。 接下来,当然是要准备远行了:仫佬喵走远路,要筹措米粮、刀剑,当然还有一些银两,各家都要出一些,同时他们还派人去附近同一个鼓社的村寨,询问有没有兄弟要同行,如果有认路而且身体强壮,能上路远行的老人那就更好了,因为从麓川到阿瓦,这条路年轻人是没有走过的,只有老人或许还记得迁徙时的经历。 这么一来,那就至少要等上五天才能动身,不过覃阿狼等人,对于其余鼓社会否派人一起外出,并不抱太大的指望——行脚商只在他们村寨落脚,就继续往前去了,他们要到麓川城才会停下来修整,鼓社中其余的村寨都是到他们村子里来换货物的,既然没有听过行脚商的叙述,而且长年累月村子里没有外人,性格也会更加保守,虽然不会怀疑族人的话,但或许会没有胆量出人去远行。 出远门,一起走的人总是越多越好,虽然希望不大,但他们还是决定等几天,但没有想到的是,行脚商走后的第天,意料之外的访客来到了仫佬喵这里——是隔壁山的洞喵! 这些洞人亲戚,是行脚商从仫佬这边离去之后,下一步的落脚点,很显然,洞蛮听了行脚商的故事,也打算去阿瓦找他们的宗支远亲,他们便来问问仫佬亲戚们,要不要一起结伴上路。覃阿狼等人经过慎重的思考,答应了他们,于是在四天后,他们便背起了背篓(不是行脚商,喵人很少有马、驴这样的大牲口的),穿上了新打的草鞋,开始上路往阿瓦去了。 他们出门,是不会走官道的,因为官道要收过路费,这些蛮夷在山间走了两天,来到了江水村,这是个多族聚居的村落,因为附近有一条河,距离峡口不远,因此相对比较热闹,能有二百多的村民,但这会儿,村民家里居然都住满人了,覃阿狼等人没了投宿的地方。 “你们也去阿瓦是吗?”同样是洞蛮的同族人,已经完全很老练了,他用手一挥,把整个村落都囊括在内似的,随意地说着,“整个村子的旅人,都是要去阿瓦的——全都是听了行脚商的话,要去阿瓦找知识教的传教士!” 他对此一点也不惊讶,因为:“要去就赶快吧,半个月前,我们村子的各族村民们,就已经出发了,再晚一点儿,恐怕传教士都要不够用啦!”:,, 658 卡Bug的知识教 “船到啦,船到啦——从吕宋来的船到啦!报纸到啦,谁要报纸啊?抄本五块钱,原本二十块,新书预订了,两百一本,最低价,保证能买上!” 虽然已是十一月中旬,但正午时分,占城港的太阳却依旧辣的,在城外海边的椰林底下,到处都是午休的脚力和小商贩——棕绳在本地是便宜的,谁都坐下来搓一把,自从买活军来了之后,布料的价格也立刻下跌了,因此吊床也比之前普及了,即便是脚力,攒上几天钱也能拥有一张吊床,在此之前,他们休息时很多只能睡在光光的地面上,或者是一领破旧的苇草席,吊床对她们来说,还算是小小的奢侈品呢。 现在,经过一年多快两年的经营,占城港这里的风貌已经很有些不同了,椰林里吊床一排排地挂着,脚力们藏在阴影中,惬意地吹着海风,让吊床微微地摇晃着,甚至很多人的吊床下方还放了一两双草鞋——这是从华夏人,或者说从汉人那里学来的风俗,本地的土人本来全是赤脚,就没有穿鞋这个概念,但现在他们也学着汉人的作风,开始给自己编草鞋了。 一来,穿鞋可以使得脚底板免受苦楚,从前他们一天的活并不多的时候,脚底板还算能承受得住,可现在,占城港的生意很好,每天的活干不完,货物也沉重,就算磨出了老茧,脚底也有承受不住的时候,穿鞋还是能够分担一些对足底的磨损的;二来,本来这些土著是不会编草鞋的,可现在,他们时常去知识教做礼拜时,传教士会布置下苦修作业来,编草鞋就是很常见的苦修作业,这些虔诚的土人,可不就一举两得了吗? 脑子更灵活一些的,还发现他们可以通过不断的苦修编草鞋赚到一点钱呢:知识教是不接手有形物质的供奉的,金钱也好、物品也好,都不接受,对他们来说,最好的敬奉就是苦修,如果能把苦修的产物换来金钱,通过金钱来改善自己的生活,并且记叙下来,送到组长那里去,还会得到组长的夸奖,因为这也算是他的功德。 比起砍掉自己的手脚献祭,又或者是把自己的儿女、妻子用来献祭,或者是通过没日没夜的绝食来表达这样虔心,以学习来受苦,在逻辑上是有些似是而非的,一方面,它的确和其余所有宗教一样,都是通过对近期享受的克制、近期痛苦的忍耐,换取远期的利益—— 知识教的信徒,用学习的痛苦表达自己的虔诚,受到居住在黑洞中的上神的眷顾,在死后成为黑洞上神的一部分,在那里永久地享有对万事万物的透彻,所有的需求都能得到满足。这和其余宗教中,克制着享受,把所得中最好的部分供奉给神灵,确保自己在死后也能过上好日子,或者是确保这样的好日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这种思维的逻辑,其实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如果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待的话,几乎所有的宗教,其实都包含了对眼下短期的节制,这也是为何,在占城港或者其他许多地方,人们都认为没有信仰的人是可怕的,因为倘若没有宗教帮助的话,似乎人们就无法节制过度的,而这种互相碰触,会带来秩序的混乱:譬如说,在野外,一伙人遇到另一伙人,看上了另一伙人穿着的一件衣服,在这样没有律法也没有官吏的地方,是什么阻止这一伙人去打劫另一伙人呢? 除了对成功可能的疑虑之外,也就只有对死后世界的考虑了,几乎所有的宗教,都会宣扬在死后,人的一生会有一个最终评价系统,这样能帮助大多数信徒约束自己的行为,这是宗教积极的方面,另一方面,它也能缓解百姓对死亡的恐惧,只要相信一个宗教,那么,面对亲人或者自己的死亡,总能多些平静,百姓们信奉宗教,付出的是金钱和时间,也能获得对自我的约束力,以及对死后世界的一点盼望。他们几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等式——用金钱、时间和一点痛苦的付出,来买进自我约束以及心理上的宽慰。 曾经在占城港流行的多种宗教,虽然教义完全不同,可仔细捉摸的话,这个等式总是能够成立的,只是重点不同而已,从古典的多神教,到婆罗门教,再到各种各样的一神教,有些在威吓,有些在诱哄,但根本上总是在要钱、要人力。可是现在,知识教出现了,它有一个非常突出的不同点——虽然也要求信众付出时间,但,信奉知识教是不用花钱的,还一样能获得对自我的约束力,对死后世界的盼望,以及对未来安稳生活的保证! 甚至,如果稍微聪明一点的人,他们在信奉了知识教之后,通过苦修还发了大财,治好了亲人的顽疾,从港口的脚力,一跃而成大商人、大官吏,还有一些人被选拔到了知识神在世间的使者谢六姐身边去侍奉了! 这些事迹,不是传说,不是故事,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身边的真事儿,这一年多以来,占城人看到太多例子了,聪颖的孤儿入教之后,从苦力一步步做起,现在成为了港口的商人,得了一场怪病之后,身上装满了脓疮,被家里人厌弃的贵族小少爷,入教之后,脓疮被治好了,甚至连疤都完全脱落了,现在去做了知识教的传道士……这些例子数不胜数,简直……简直就像是城里的几间商铺,原本卖的都是差不多的东西,可突然间有一家新商铺,不但价格是别的商铺的几分之一,卖的东西更是好得不能再好,别说商铺了,就是皇宫里也没有这么好的货物。只要走进商铺,店家就把这么好的东西,用几乎白送的价格卖给你! 信仰当然是很严肃的事情,但归根结底,这里面的道理和买卖是完全共通的,占城港的许多土人,都没有去商铺购物的经验,但只要把商铺换成摊位,将这个道理比喻给他们听,他们也会连连点头的——人总是在做更划算的选择,这样的商铺,注定会顾客盈门,把其余商铺都排挤得只能关门大吉。就好像这一年来,知识教几乎以传统宗教无法比拟也无法抵抗的迅猛之势,席卷了整个占城港,不论贫富,国民均以入教为荣,甚至就连占人的国君,都皈依入教,公然宣布自己聘请了知识教的祭司来做自己的私人教师。 现在,知识教的学习小组已经完全遍布了全城,蔓延到周边的乡村去了,时不时地就能看到学习小组的组长,神情严肃地赶路前往教堂——这些传教士,他们一样是非常忙碌的,因为他们也承担了传播知识的责任,虽然已经完全掌握了知识教给大多数信徒布置的入门苦修,但还是总要抽出时间,去多掌握几门苦修技艺,这样才能更好地考验想要入门的信徒。 所谓的入门苦修,是根据学习小组的设点而因地制宜的,比如说,对于设置在农村田间的学习小组,组长一般来说会给农民布置的苦修,就是按照买活军传授的方法种一块田,确保他们学会堆肥、播种、拔草——这对于从山间刀耕火种的部落里走出的占人,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苦修了! 除此之外,能从一数到十,认识这十个数字,就算是完成了苦修,成为了正式的知识教教徒,能享受一些教徒专属的好处了,譬如说,有时候会在学习小组里开的义诊,以及偶尔会分发给优秀信徒的铁质餐具,一年中有几次时间,最优秀的信徒还能享受圣餐——从遥远的北方运来的罐头,那些罐头里有珍贵的肉类,滋味让人一吃就忘不了。山间的土人们,经过三个月的苦修,学会了种田,在新的安居地便可以开始劳作了,他们哪怕一年只种两轮水稻,收获也比从前多得多了,足以养活所有新生的人口,生活也安稳下来,人们也不像从前那么容易生病,部落里总是时不时地在死人。 而在城里呢,学习小组布置的苦修,则是认识拼音,用拼音来标注占城的土话,同时是学会一百以内的数字,还有加减乘除——这种苦修是受到了小商贩们的广泛欢迎的,甚至还有人格外申请了‘学会说汉话’的苦修,因为这对他们的生意极其的有利。现 在,会说汉话,在占城港这一带简直太好做生意了,因为这里现在来了许多许多的汉人,他们有来这里定居的,也有来这里做生意买木头的,因为占城港在大规模的开垦良田,这也就意味着有非常多的千年古木被砍伐下来,其中不乏贵重的酸枝木、红木,这些汉人商人,在占城港要吃饭,要向导带路,甚至还有城里不够住,住在船上的,这些在海边休息的脚力和小商贩们,有一多半都是等着做他们的生意呢! “什么,报纸来了?!” 孩子们的喊声,惊动了林间摇曳着的吊床们,吊床就像是怪兽的嘴巴,突然间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似的,噗噗地往下吐人,人们下饺子一样地落在地上,半点也没有耽搁,立刻便趿拉上草鞋,向着港口边飞奔过去,张望着远处缓缓靠近的大商船。“真的是吕宋的航船来了!” “抄本四块钱,原本十五块,多少都要!” 还不会说汉话的小商贩,立刻就和这些会说汉话的小孩子讨价还价起来了,这是土人商贩内部的生意,虽然大家都一样在港口边混,但会说汉话,哪怕不算太流利,能赚的钱也就硬是多了一份——这些小商贩们,很多都发狠了想把自己的孩子舍给知识教几年,让他们在教堂中做杂活,只要给点猪食就行了,他们认为这也是一种苦修,只要教堂能让他们学习汉话作为苦修,那就是值得的。 “还有新书,所有新书都要,给多少我们收多少!” “价格是不讨价还价的!” “怎么不讨价还价了?!我们虽然不会说汉话,但我们知道,你们在船上买货物,也和那些商人们讨价还价!” 吕宋的船要来了,这个消息,在港口这些吃外贸饭的人,他们的争吵中很快传遍了全城,半下午,太阳稍微转到云层后头去,凉风开始起来时,城外也比之前更热闹得多了,城里的,靠海那些村子里的百姓,很多都来港口边凑热闹,望着天边的大船,缓缓靠近——从看到帆影,再到船靠岸,有时候得要多半日的功夫,如果是遇到潮汐,等个一两天的都有。尤其是现在有了千里眼,那从瞭望到靠港,时间差可就更长了。 “错不了,看形状,颜色,就是吕宋来的航船!” 除了土人以外,新的一批看客也过来凑热闹了,和土人不同,他们说的是华南口音很浓郁的官话,而且,比起土人们那种迎接新生意的兴奋,这些汉人的情绪多少带了一点忧虑,“也不知道这船上有没有六弟他们——这一次若没有接到,那就空了两个船期了,若连给咱们的信都没有,那就只怕……” “唉,你们这还好,这人在何处,总是有个说法的,船上没有,那就是在上一次写信来的地方呗,是哪里,鸡笼岛还是吕宋?” 在他们身边,也有相熟的汉人林场主,有些忧虑地说起了自己的担心,“我们老家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您也知道,我老家是广府道的……唉!这都半年了,也只收到一封信,只盼着家里一切都好,还能平安吧!” 占城这里,对于华夏本土的消息,大概要迟滞三个月左右才能收到消息,因为要计算消息被收集到船上,船只启航的时间,因此,这会儿大家已经知道了广府道的动乱,买活军出兵,但对结果却还不甚了然。这些出海的华人们,自然也焦心地等候着家人们的消息,每次船来,必定要前往探看。今日也是一样,到了晚上,他们就直接租了吊床,睡在海滩上,船只在曙色中刚一靠岸,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拥上前去,大声地喊叫了起来。 “老六,六弟、黄六儿在不在!” “二哥!我在这!我在这儿呢!” 甲板上已有旅客兴奋地跳跃了起来,和亲人相认了,“上一期船我都买到票了,却得了痢疾!托人带了信,你们收到了没有?!” 这口信大概是已经遗失了,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并不妨碍堂兄弟们重逢的喜悦,刚一下船,两人就狠狠地抱在了一起,“老六,船上受苦了吧!” “还成!多亏了是在鸡笼岛得病,医生技术好,我恢复得快!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二哥,来,这是我这次带来的兄弟,以后我们糖厂,便更加如虎添翼了—” 这是搞甘蔗田、红糖厂的,兄弟久别重逢,喜气盈盈往回赶时,搞林场的张阿定,却是从水手那里得到了一个让他很不安的消息。 “什么?!广府道已经全失陷了!” 张阿定不由失声喊叫了起来,“尤其是敬州,更是战事最激烈的地方?” 很显然,敬州正是他的老家,乘客们纷纷同情地望着张阿定——他的双眼已经不自主地发红了,但事实不会因为他的情绪而有所更易,有些乘客已经接口说起了广府道的情况。 “确实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敬州那里很多人都被强制迁徙到南洋来了。” 这一身馊味的汉子,往后比了比空茫的海面,“在我们之后,还有一艘船从吕宋来呢,运的就都是各地迁徙来的客户人家,你姓什么?张?也是客户人家?原籍敬州?” 旅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张阿定的肩膀,“那,在这儿多等几日吧,说不定下一艘船上,就有你们的亲友呢!”:,, 659 南洋的新移民们(上) “靠岸了,靠岸了,前面就是占城港了!你们就都下船了!” “终于……” “老仙保佑,终于是到地头了……” “呜呜呜……” 和前方已经靠岸的那艘大海船上,人员络绎往来的热闹不同,这艘专门运送新移民的客船上,气氛是相当低迷的,水手们的报信,止不住的是甲板内外的叹息和低泣:这些乘客们虽然欣喜于漫长旅途的结束,却也畏惧着等待在前方的命运。他们既不想在这条件艰苦的船上再待下去,也不想踏上陌生的土地,被分配去做陌生的工作,甚至立刻就要和这些才刚熟悉起来的同乡们分开,去到一个语言不通的地方了。 “好了,好了,都哭什么!上课都没用心吗?!都说了,情绪不好的人,最容易得时疫了——你们是没见过被丢下船的那几个人吗?” 船上的气氛如此低迷,水手们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变了脸不客气地呵斥了起来,“还摆什么脸色!六姐慈悲,你们这样的叛逆之徒,也给你们一条生路,花了多少的价钱把你们迁徙到南洋来,可别给脸不要脸!不想活的现在就从船帮上跳下去也来得及!” “大人言重了,我等……我等可没有这样的念头!我们都是做了孽的人,能得活命,已经心满意足了!” 自然有些较老成,能忍耐一时之气的乘客,上前赔笑着缓和气氛,“这些都是妇人孩子,从没出过远门的,一时害怕也是有的——也有些是喜极而泣,对,喜极而泣!总算是到地头了,能不开心吗?” “哼!” 凡是走海的船员,对于谢六姐的崇拜一向是最坚固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大罗天星盘、传音法螺,这些都是让航海变得更加安全的仙器,尤其是大罗天星盘,这个东西现在已经非常普及了,配合上经纬度地图,成为了海船必备的物品。 只要有这两样东西,即便是遇到风暴,迷航了之后,船只也有很大的希望能够找到陆地,可以说大大地增强了远洋水手的安全,因此,在他们心中,六姐自然是永远正确的,这些客户人家,居然胆敢给六姐添堵,那能是什么好东西? 更别说这一次,这批乘客南下,是强迫迁徙,上船时的看管,和囚徒无异,这自然也影响了水手们对他们的态度,别说什么奉若上宾了,只要少有不服从规矩的地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要是居然还敢桀骜不驯,和水手们顶嘴的,那就要考虑拔刀相向了——甚至,还有更直接的处置办法,直接把人扔到海里去,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当然了,在船上敢和水手犟嘴的傻子是并不多的,但这也不算是什么愉快的航程——为了提高运送效率,这艘船塞了尽量多的乘客,于是防疫便成了重中之重,从潮州到鸡笼岛还好,从鸡笼岛出发之后,船上的情况就有点不太妙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把鸡笼岛的痢疾带上船了,船上也开始有人发热拉稀起来。 船长当机立断,立刻把病人放到了一条绳索相连的小船上去,每天滑下一点食水,还有一些有限的药物,若是能好,可以顺着绳索爬到大船上,那就无事了,若是不好,死在小船上了,那就由还有力气的病患把他推到海里去,总之,病号是不能上大船,免得传染了更多人的。 他处置得还算是及时,从鸡笼岛到吕宋这一路上,陆续有十余人染病,被送去了小船那里,不过只有两人能有力气爬回来,其余四人,虽然痊愈了,却还是虚弱无力,在小船里挨到了吕宋岛。其他人自然是没有熬过去,化作了鱼腹里的粮食。跨海远航,这是很常见的事情,尤其是乘客多的时候,只能如此处理,还有些船只,一旦认为船员的病有可能传染,便立刻把他放逐到最近的荒岛上去,或者是给一艘舢板,让他自寻生路,这都是常见的办法。否则,时疫一旦流行开来,死的人无疑就要更多了。 虽然在海员看来,此举是司空见惯,但这艘船上大多客户人家,一生也没想过自己会出海,第一次出海,便遇到了这样的情况,自然是哀伤恐惧,还有些人误以为,因为他们是迁徙罪民,才会如此苛刻,心中对买活军更增怨恨,这也是难免的事情。不过,船上的水手们倒也不强着他们对买活军感恩戴德——本来在自己家乡安居乐业的,突然间,因为亲友或邻近寨子的举动,老实种田的自己被迫要迁徙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不管衙门多有道理,百姓心里有怨言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思想到底如何想,水手们不管,日常的起居是管理得非常严格的,用水、个人卫生、发型甚至是衣饰、秩序,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船上男女分舱,而且衣着都很单薄——水手不许女眷穿太多衣服,底限是单件的中袖、中裤,因为害怕女眷为了‘贞洁’,在沃热的天气中还穿着太多,引起中暑,或者诱发了身体里的痢疾,总之,任何在船上发作的病情都是严格忌讳的。 既然穿得少,就要防范男乘客冒犯女舱,夜入女舱,是要被直接推下海的,一路上接连处置了三四个这样的男乘客,令余下的乘客们全都畏惧不已,对水手们言听计从——这一路上减员已经是超过十人了,买活军的水手,说杀人那是真的就动刀子杀人的。 这样一来,他们就只能被迫适应买活军的生活节奏了:不得随意吐痰,虽然在船上不能洗澡,但下船后要去排队洗澡——头发当然不分男女也是全剃光了的,这都是为了尽量减少虱子、跳蚤,以及他们传播的疾病。该吃的时候就要吃,给吃什么就得吃什么,不得挑食以及私下让食,每日除了帮着干船上的杂活之外,还要全都集中在一起上课…… “你们要是不会说官话,在南洋就没法找到除了种地之外的工作,只能去林场、农场里干活!” 官话、拼音,是教学的主要课程,他们到潮州之后就开始学,一路上虽然颠沛流离,不断的更换组织——和亲人们一起去了潮州,在潮州被分组,到鸡笼岛等候船期时,一边垦荒、纺织,一边在闲时上课,各自上船后,又从拼音开始学一遍,这都是第三遍过拼音课程了。 就算再愚笨的人,也多少认得了拼音,并且无师自通地开始用它们来标注自己的家乡土话,不过用处不是很大,分到各自的船上时,乘客们已经被拆得很细碎了,都是从各处乡村汇聚在一起的客户人家,土话也有差异,再考虑到拼音标注土话不是那么的精确,一个人写下的土话拼音,大概只能被家里人理解,船上其余乘客并不都能领会到他的意思。 拼音是如此,官话的进展则要更慢一些,因为虽然船员们规定了在船上只能说官话,但乘客们还是习惯了小声偷说土话,理由是复杂的,也有对高压管理的反感,似乎这么做便是反抗了凶神恶煞的船员,内心能获得一定的满足,还有就是一种本能的使用冲动——两个都会说土话的客户人家,在一起说着磕磕绊绊的官话,那感觉太让人难受了,别说复杂的内心情绪了,就算是简单的问候都难以完成。 但是,在占城港在望的今天,除了少许本身就会官话,或者是学得很好的乘客之外,许多乘客心中都泛起了淡淡的后悔,原本不以为然的告诫,现在也突然变得真实了起来——不会说官话,就只能去种地,更可怕的是种地估计也会被人欺负。他们都是在土楼里居住的客户人家,才会被强制完全拆碎了迁徙,自然是知道从前土楼里的本族人,是如何欺负那些失地了的客户人家,还有外来想找生计的流民的。 从前,当他们还住在土楼里时,这些‘欺负’似乎是完全正当的,因为他们会把许多不好的道德品质赋予这些比他们更弱的人,使得这种欺负充满了惩恶扬善的正当性,可现在,当他们也成为弱者时,所有从前的认知都化成了恐慌的源头:如果不会说官话,那就是弱者中最弱的人!就算被欺负了,不会说官话又该怎么找衙门的人做主呢? 在这样担忧、恐慌的情绪之中,乘客们爆发出了一股学习官话的热情,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两日的苦工显然对于大多数乘客的官话水平并无帮助,这艘移民船在重重的忧愁中抵达了占城港,乘客们挎着自己的小包袱,顺着长长的木板,小心翼翼地走上岸边,对港口边茂密的椰林和棕榈树视而不见——他们已经在吕宋停靠时见过的类似的景象,占城港这里,只是空气中多了一丝怪怪的香料味道,还有植被与潮州、鸡笼岛有所不同,除此之外,其实和家乡也没什么太大的不一样,就连城中屋舍的尖顶,在这个距离也看不出什么不同来。 当然了,等到本地的土人们一拥而上时,差别就的确很大了——在吕宋港口,他们接触到的百姓还是以华人为主,那里本来也就是承接了南洋移民最多的地方,但占城港这里,土人、汉人的比例就并非如此了,肤色黝黑、身材矮小,赤身,只是在腰间围着一条兜裆布的土人,不分男女,大量地跑出来,用不熟悉的官话向他们兜售着自己的货物:“我们有新鲜的椰子!” “上好的小咸鱼干!” “米饭,椰浆米饭,刚煮出来的,还加了糖浆!” 他们的货物,多数都是捧在大大的棕榈叶上,食物的香气和海水的气息,浓烈的体味混合在一起,组成了一种复杂的气息,不少人闻了很想吐,他们同时还晕陆地——坐船久了,已经适应,踩在陆地上反而觉得晕眩。而且大多人身上都没有钱财,只能摇着手,谢绝了小贩们的好意,只有水手们一边收拾着缆绳,一边大声呼喊着小贩,“椰浆饭我要一份!再来一个椰青,斑斓糕今天有没有?!” 他们是有闲钱的,而且很热衷于享乐,新移民们排着长队,捏着自己的身份文书,准备去领自己的积蓄,哪敢在吃上花钱呢——他们上船时,把所有的钱财都交给船员们登记封存起来,兑换成钞票,在目的地付给他们,这么做是为了防止船舱中出现盗窃引发的冲突。 所以,这会儿他们还要排队取钱,顺便就确认了身份,取到钱之后,立刻就去码头那边已经围好的大区里,制作新的身份文书,考核官话水准,检验身体情况……简直就和人市上看那些奴婢的牙口一般——事实上,这里还真的要验看牙齿呢! 看牙齿、看识字、看官话,看力气,通过考核,评分之后,就走到选人区里了,那里已经站了不少戴斗笠的老爷们,虽然穿着也很朴素,甚至干脆有些人是赤膊的,但经过水手们的指点,以及其余乘客的互相传话,大家很快就知道了他们的来意,条件好一些的,或许还能留在占城港附近,条件差一点的就去距离城区更远一些,新开辟出来的林场、农场里落户务农了。这些老爷们就是农场、林场的负责人,他们是来挑新人一起开荒的! 跋山涉水到了这里,沦为开荒的农奴了! 望着眼前连到天边的浓绿,很多乘客都哭出声了——他们太知道在这样的丛林里开荒的艰辛了,又是这样奴隶一般被领过去的,可想而知会被怎么对待:能活过两三年都算是命大的了!但也无法逃跑,逃进丛林中,也是一个死! 绝望的气氛,完全笼罩在了队伍上方,留在占城港内做事,似乎成为了唯一的活路,那些在船上就有意识多学官话的乘客,一下就成为了众人羡慕的对象,他们也立刻就有些优越起来了,面带笑容,很积极地上前去,领了钱之后接受考核——和大家想的差不多,会说官话的,很多都被留在了占城港这里做事情,并没有走到选人区去任由挑选,而是被带到了另一边列队等待。 至于还不太会说官话的,则由接待他们的官员,用客户人家的土话问着自己原来的营生,并喊叫着说给选人区的老爷们知道,分类和选人是颇为粗暴的:种田为生的去农场,住在山里,伐木经验多的则去林场,妇孺被安排去了棉花营,原本会点小手艺的工匠,虽然还不会说官话,但也受到优待,也被安排到另一边去等待起来了。 一户人家,主要看主劳力的能力来进行分配,比如,一对夫妇带了三个十岁以下的儿女,都不会说官话,也没特长的话,就以丈夫的职业来划分去处,但如果妇人会说官话,拼音也会一些,那就全家都能留在城里。最后,一船二百多人划分下来,三分之一留在城里,另外三分之二,实在是不会说官话的,便被分去了各处的农场和林场。不过,对很多人来说,不幸中的万幸是,农林场这些‘老爷’们,有许多是会说客户人家的土话的——他们原本也是客户人家,只是迁徙得早一些罢了。 “我们家就是敬州出来的!” 范老实一家人,就恰好被一个叫张阿定的老爷挑选了出来,去他们的林场种棕榈树,张老爷倒很平易近人,丝毫架子没有,还谈起了自己的祖籍,“只是走得早几年而已,原我们家的祖屋在敬州城外的大溪坳,后来家里败落了,把田卖给了附近的范家,一族人四散,远走他乡……我们就去了福建道讨生活,在长汀县安顿了下来!现在我们还有不少亲戚,在敬州附近务农呢!” 接下来自然是买活军入城,张阿定和几兄弟联手闯南洋的故事了,他这一次选了三户人家,其余两户都不是敬州的,而是闽西那里被迁徙过来的,他们也不清楚范老实一家人的来历——说实话在船上也并不熟悉,因此,听到大溪坳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感触,便是对范这个姓也无动于衷,因为范这个姓在客户人家里实在是很常见,大溪坳附近的范家未必就和范老实有什么关系。 这算是给了范老实一家人,一点喘息的机会了,也让他们有了一点时间来用眼神商量着应对,范老实的妻子先看了丈夫一眼,见丈夫木着脸,微微摇了摇头,便心领神会地搂住了多话的小女儿,小女儿也十分机灵,抱着母亲的大腿,一语不发,只是眼珠子滴溜溜地到处乱看,似乎完全没有听过大溪坳这个地名,尽管,强买了张阿定祖屋的,就是范老实的本家范家——他们这是兜兜转转,又落到‘仇家’手上了! 当然了,这个仇实在是有些宽泛,这是张阿定祖上和范老实祖上的事情了,现在,他们都只是林户和农场主而已,张阿定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心胸狭窄的老爷,说实话,听他说了自己的故事之后,大家简直并不把他当做‘老爷’看待了——不过是东家和雇工的关系而已,回到林场之后,他们还要一起做事呢! 张阿定不但没有老爷的架子,还很重视鼓舞他们的士气,更好的一点,是他好像也不是特别认字,在着急地询问了三户人家的籍贯,得知他们中并没有敬州人氏,并且去找别人打听了一番,也没打听到敬州近况之后,他虽然有些沮丧,但也并不急着看三户人家送来的身份文书,而是把它放进怀里,随意地和他们聊着闲篇,消解着他们对于未来的疑虑。 “……不苦的,虽然也不是来享福的,可南洋的生活也远远不算多苦,要我说,还比在老家富裕一些,这里的土地实在是太肥,阳光也实在是太好了!” 见到这些移民脸上的疑虑之色,率队离开港口,往林场迁徙回去时,他便特意绕了一条稍远点的路,“我族兄阿安就在附近开了个棉花场,我们过去叨扰一顿中饭,顺便给你们看看这里是怎么种田的,这里的粮食和糖又有多么的贱——你们在老家也不能顿顿都是二道磨的精米吧?中午那顿饭你们就知道了,便连最穷苦的土人,你们看看他们吃的都是什么饭!”:,, 660 南洋的新移民们(中) “怎么样,阿定,有没有老家的消息?” “阿安!事情有点搞大了——这个等下再说,这几个都是我林场的新工人,刚下船,人都懵懵的,借你这里先吃一顿饭啦,再带他们去洗个澡!” “哦哦,好说好说!” 客户人家都讲究多子多福,一对夫妻带上三四个孩子都是正常的,三户人家,算起来哩哩啦啦也有十一二个人了,虽然成年人就六个,但半大的萝卜头,跟着父母兄姐跌跌撞撞地走在田埂上,看起来也是热闹。两个都穿着背心、短裤,晒得黝黑,除了身高,和本地人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的客户汉子,见了面先拥抱了一下,他们本能地还是用土话在交流,只是口音和敬州已经有了区别,带上了福建道特有的味道。 “你们都是客户人啊?”张安扭过脸,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便立刻安排着这些胆怯而不安的新移民,“阿学!那,钥匙给你,你把他们带去棚子那里,赶快叫你男人多煮一盆米下去!” 赤着身子,毫不介意地裸露着上半身的土人女子,便立刻用不太娴熟的官话招呼起了移民们,“这里,这里走!” 对于范老实一行人来说,听土人说官话,痛苦是加倍的,而这个招呼他们的‘阿学’,虽然听得懂客户人家的方言,但却不会说,只会说很有限的官话,所以双方也就几乎无法交流了,只能靠着直觉沟通,他们顺着田埂,走在熟悉的水稻田边上,大家都很自觉地摘下了草鞋拿在手中——在水稻的田埂上走路,自然是不能穿鞋的,泥土湿滑,玷污了草鞋很难洗干净,上岸后略微冲一冲脚就好了。 便是年幼的孩子,都明白其中的讲究,也懂得赞叹地望着田里正在灌浆的稻子,眼下已经是十一月了,算是隆冬,在敬州老家,晚季稻早已收割完毕,可这里的稻子却还在成长期呢,从天气的灼热程度来看,也丝毫都不用担心歉收的事情。 “看看前面那片,都黄了——头垂得很低啊!” “他们种的是买活军的稻种吧?” 范老实的妻子是第一个忍不住打破沉默,开始窃窃议论的,而其余两户人家也很快就按捺不住,暂且忘却了自己满腹的忧愁,诧异的加入到讨论中来,“这稻穗,也太多了!还鼓!” “这一亩能打几斤?” “不敢想,五百斤打不住吧?” 路过已成熟的稻田时,见前头的土人阿学不介意,胆大的便用手撸了一把金黄色的稻子,分给同行人,他们老道地掂了掂手里的份量,又用手上厚重的老茧,搓开了谷子的颖壳,把里头的稻仁搓出来,打量着它的颗粒,“很实在,铁沉,这一亩地真能有个五百斤的一道米吧!” 买活军的高产稻种,对于范老实一家人来说,从前只是一种传说,他们隐约也听过有这样一种神仙一样的稻种,但却很难获得,理由是什么,则相当的虚无缥缈,从来没有人想过去探寻,因为眼前的日子已经还算是过得去的,他们也很知足,很珍惜。可是,现在看到了这种高产稻种在田地里的表现,他们便再也不能逃避这种震撼了,彼此拿眼睛互相看着,都觉得是在做梦,有些不敢想,“这一家人,只种一亩地不是都够了?” “他们水稻好像种得也的确不多!” 这是一片开辟在平原上的稻田,稻田外就是遍布了灌木的浓绿野地,唯一的道路便是田埂,稻田的面积是无法用眼睛来估算的,大概有个数十亩是至少的,再往前走,便是一片甘蔗林了,密密麻麻的甘蔗,已经长了大概一人多高,顶上的枝叶垂落下来,在其中穿行也能带来一点荫凉。 这时候土地已经变得硬实了,人们在水稻边上引水的沟渠里冲了冲脚,套上草鞋,和阿学一起,穿过甘蔗林,来到林间的一处小空地里——这是甘蔗林里辟出来的一块地方,种了一些树叶茂密的棕榈,在棕榈树之间搭起了竹棚,是吊脚楼,二层很高,能看见上头搭着的几件衣服,聪明的人可以推论出,这里应当是张安等人也会来居住的地方,因为本地的土人好像是不穿上衣的。 一层下方,也没有养猪,不像是华夏本土,吊脚楼的一层常设猪圈,这个吊脚楼一层什么也没养,甚至厕所都在别处,用来做了厨房和休息用的敞轩,可以看到不少吊床,几个土人正在灶台前方忙碌,阿学一上去就立刻用土话和他们沟通了起来。 土人听了她的话,便点了点头,从阿学手里接过了钥匙,扛起梯子,走到一个单独分离出来的小吊脚楼——大概是仓库跟前,爬上梯子,打开了上锁的门,钻进去,不久便扛了一个大木盆出来,木盆里是冒尖的,耀眼的白米——光是一看阳光在这米上反着的光,就知道绝对是上好的二道舂——甚至二道都是不止的,三道、四道都不无可能! 不得不说,尽管有了张阿定的保证和许诺,但此时,亲眼见到这样洁白的米粮,出现在连衣服都没有的土人手中,对这些新移民的震撼依然是极强的,便是再沉着,再心如死灰的移民,现在也不能不吃惊地大张起嘴巴来了——这么好的米,甚至……甚至连鸡笼岛都没有吃到啊! 他们在鸡笼岛常吃的还是糙米杂粮饭,米饭里经常混有土豆、玉米和红薯,米本身也只是舂了一道的粗米,鸡笼岛的一般百姓大多都是这么吃的,这些土人……这些土人连衣服都没有,若是用从前的眼光看,就相当于禽兽一样的人,他们是怎么能吃这样二道舂的米的!?但是,这似乎就是眼下的现实,土人们吃的就是这样好的精米饭,因为他们正在淘米,所以这是完全无法作假的,白花花的大米被倒进木盆里,倒上澄清过的井水,淘洗两遍,洗米水倒入大缸中,之后由两个汉子扛起木盆,大米入锅,加大量水——这是要做捞米饭,范老实一群人太熟悉了!他们平时就是如此做饭的,米饭煮开花之后,沥米上锅蒸,米汤则留下来做汤,或者做浆糊,或者浆洗衣物……总之要对这辛苦获得的大米进行最充分的利用。 从米饭的份量来看,所有人吃的都是这一种米饭——这种在鸡笼岛都不是一般人家能吃得起的米饭!范老实一群人至此终于不得不完全放下乡愁和对未来的彷徨了,他们已经完全被巨大的疑问笼罩,而又因为阿学等人无法和他们沟通,而无法立刻得到解答,憋屈得抓耳挠腮,完全顾不上再有别的哀怨。 饭已经做下去了,至于菜——这个东西在南洋要比广府道还多,两个帮忙的男土人,暂时离开空地,钻到了棚子后方,甘蔗林和水稻田的区域之外那片丛林的方向,过去了不一会,便用棕榈叶捧了一大捧的菜来,在此期间,阿学领着他们去洗澡——这个棚子附近是有一条河的,这会儿四周都没有什么人,但可以看得出来,土人们很习惯在这里洗澡,而且大概也有了初步的男女意识,因为这里有简陋的篱笆,圈出了一个区域,阿学非常费劲地对他们说,“不想被看到,就去里面洗。” 她的表达是很奇怪的,大家便认为这个地方是给女子洗澡的,于是女眷们便立刻进去洗了,他们在几个月的航程中,已经被强迫养成了新习惯,下船就要洗澡,阿学带来了一小桶发酵过的淘米水,轮流给两边都示范了一下——原来他们是用这东西来洗澡的,而且,从神色来看,土人似乎认为这是一种高级的澡豆。 滑溜溜、酸兮兮的淘米水,从身上滑过,似乎的确加强了污垢的溶解,大家都是光头,也就少去了对洗发用品的要求,孩子们洗了一个痛快澡,感到多日来的疲劳,完全得到了消解,还盼着去棚子里吃大米饭,他们脸上的笑容变多了,甚至已经完全不再愁苦,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密林,似乎对一切都那么的跃跃欲试,随时可能蹿进去来个小小的探险。 就算是大人们,他们似乎也随着沐浴洗去了不少心结,开始真正放下了不可挽回的过去,当然还有那股子强烈却又无奈的愤恨,开始为未来的生活考虑——这里的粮食如此丰产,应该来说,至少饭是可以吃饱的,这就暂且能让人放下一点心了。至少,至少来说,虽然是罪民,但到底还是汉人,他们的待遇,不会比这些土人还差吧? 等他们回到棚子里时,饭已经熟了,两个男厨子在大钵头里擂菜——这个和擂茶是很相似的,但没有擂得那么细腻,大把大把洗净的绿叶子,被他们丢进钵头里,一下一下的擂出汁水,空气中已经泛起了一种酸溜溜的味道,他们还摆出了一盆小咸鱼干,一盆红彤彤的好像是辣椒用油炒过的东西,随后就开始分饭,棕榈叶是饭碗,一片叶子上,一大勺白生生松落落的米饭,一大勺钵头里气味浓烈的拌饭菜,一撮咸鱼干,一勺油辣椒。然后动作很熟练的把棕榈叶包裹起来,一份饭就这样分好了。 “哦,是今天刚到的新人啊!” 陆续已有农场的人来吃饭了,他们先舀水洗手,用腰间的竹筒打米汤喝,取过一个棕榈叶包,在树底下脏兮兮的蒲团上盘腿一坐,痛饮几大口米汤,又隔着棕榈叶,把饭包一阵揉搓,将米饭和菜肴完全充分的混合了,这才解开棕榈叶的一个角,从里头挤饭进口吃,这些人有汉人也有土人,汉人和土人说官话和本地土话,做简短的交流,汉人之间默认也是说官话的,不过这毕竟是有客户人参与的农庄,和范老实一行人能说得上客户方言的人也有不少。 “别担心!都来南洋了,以前的事情就算是过去了,以后便是新日子——南洋的日子不坏哩!” 这些汉人,大概也很熟悉这些移民的忧虑,对于他们的宽慰是很到位的,而且证据也很有力,他扬着手里的饭包说,“看,吃食上当真不坏吧!便是在老家,不是丰年也难吃得上这样的好东西!” “您说笑了,就算是丰年,哪里就舍得吃这样好的米了,舂米都要舂得累死掉去!” 新移民们便乘势问出了自己的疑虑:“这样吃,当真是吃得起的?连鸡笼岛都不吃这样的饭……” “鸡笼岛哪有南洋这么好的地!” 张定、张安两弟兄也来吃饭了,张定摇头说,“鸡笼岛也就是一年两熟吧,想要一年三熟还得看天气,遇到冷冬,他们气温也降到十一二度的。那样的年份一年三熟就有困难。可占城这里,水利工程要做得好的话,就不是一年几熟的问题了,你什么时候种下去都行,就算是旱季也一样可以浇水,除非是那种连着几年的大旱,不然这里完全说不上是缺水,唯独要担心的就是夏天的台风。” 至于产量,更不必说了,引入买活军的高产稻种之后,南洋缺什么也不会缺稻子,“亩产千斤稻,真不是吹的,这里的地太肥了,阳光又好,种什么都是噌噌长,不管做什么活,只要自家种一亩田,那一年的口粮就有了,还有菜——” 菜更不必说了,几乎就是不要钱的,只看这些土人用来调味的野菜有多少就知道了,范老实这些客户人家,习惯了粗茶淡饭的生活,对于如此丰富的味道,一时还真有些不适应——在他们来说,只要能吃咸鱼配白米饭,就算是极有滋味了,别说那一坨擂出来的拌饭料了,就是油辣椒都用不上。不过,张定和张安是鼓励他们吃酸兮兮呛嘶嘶的那坨拌饭糊糊的,“瘴气重,这些拌饭料都是土人用来清热解毒的,人吃了也不容易生病。” 清热解毒,这话一出,大家便立刻勉强自己往下吞咽了,孩子们也一人都被强迫着塞了几口,张安说,“这种稻种,和本土种的还不太一样,很干,熬不出家里那么多米油,做捞米饭一吃,更觉得干,这样捏成饭团吃也更好入口。” 丰产的代价,是口感上的损失,当然,这是相对其余的精米而言,对于常年吃糙米的农户,这种精米仍然是很大的提升,不过这依旧无法解释为何南洋普遍食用精米,范老实等人,不由得就担心起来,害怕这精米是要由他们去踏,甚至是舂出来——舂米算是山间农户数一数二的苦活了,但凡能用水力椎米的地方,就不会有人用双手去舂,城旦舂,在千百年来都是刑罚的一种,可见舂米有多么的辛苦。但南洋这样的地方,一切都这么简陋,未必他们就真的有踏椎呢?若是没有踏椎,那这米还真的只能舂出来了! “就是因为这种米的口感不好,才要做成精米,这才值得上船卖到北方去——但要说米,在南洋是真的不贵重,不仅产量高,而且和你们想的不同,买活军官营的农场甚至是用机器在收割的,虽然常坏,但收割起来也真的快!” “便是收割了稻子,脱粒之后也不用自己去砻、筛、磨、扇……现在都是机器去做了,我们都是直接拿稻子去换米的!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都吃这么好的精米饭?因为买活军在占城港开了蒸汽磨米坊,那个磨米机器,半年前起就坏了,调整不了规格,要么只能磨精米,要么就只能磨糙米,那个什么叶片,它现在不好换了!” “但是,磨米房主要还是要磨米送去北方卖,磨糙米太不划算了——占船运的重量啊!所以,只能磨精米,所以,现在整个占城港的人都在□□米饭,糙米反而吃不上了!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张定终于揭开了这个谜题的终极答案,这显然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汉人们都齐声大笑了起来,便连听得懂一些汉话的土人们,也附和着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表明他们也参与到了话题之中。只有新移民们,大张着嘴,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也只是比他们早来了一年多的老移民,非常费劲地接受着这些极其陌生的信息,他们完全被多年来的单调生活给培养得极其坚固局限的思维,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一个极为不可思议的想法,竟大逆不道地开始发芽了。 ——米这么便宜,还不用自己做这些活,还有这么多的甘蔗林可以熬糖……林场那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常理推测,赚头肯定不比农场差…… 说不准,南洋的新日子,还真如那些水手们,官吏们,一遍一遍告诉他们的一样…… 比家里的老日子,要更好过一些?:,, 661 南洋的新移民(下) 一顿出人意料的丰盛午饭,让新移民们的心情有了显著的改善,他们和这批早来的开拓者之间门,也少却了几分生疏,由于来到南洋的缘由,是不太方便讨论的,因此,话题被有意地集中在了本地生活之上,张安、张定两兄弟也很快放下了对故乡远亲的牵挂,热情地为他们介绍了起来。 “光是从种田说,咱们南洋的农场,肯定是比广府道那里的农民日子过得好些,吃得好——也远没有那么辛苦,主要是因为这个地方不太需要赶农时。” 吃得好,这已经是证明过的事情了,不那么辛苦的道理也是令人信服的。种田辛苦不辛苦?辛苦,这辛苦里有必须去下力的苦,譬如犁地、栽秧、收割,还有后续对稻谷的处理,这都是实实在在的活计。但除了下力的苦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张阿定说的,赶农时的辛苦。 赶农时,就等于是把力活全都集中在几天之内,必须干完,这样自然是加倍了力活的辛苦,比如说,在广府道如果想种双季稻,那就必须双抢——这边抢收,那边抢种,抢收的是一系列苦力活,抢种的也是熬人的活计,如此怎能不辛苦?每年双抢甚至都是有人落下大病,乃至活活累死的,但双抢又是必须的事情,因为倘若不在有限的农时内,把农活全部做完,秋稻就要错过了天气最好,最适合灌浆的时间门,要大量减产,甚至是绝收了。 但是,这样的事情在南洋是不太存在的,因为南洋就没有农时的说法,这里的天气,只要水利允许,一年中什么时候下苗都完全是可以的,哪怕是雨季,也没有终日阴雨的,多数都是有阵雨后迅速雨过天晴,日照一样充足,这就导致南洋并不太存在赶农时的辛苦,同时,南洋的农户又把稻谷的后续处理完全交出去了——他们只管最初的脱粒,那也有脱粒机,脱粒之后,再摊晒几天,就用相当便宜的价格,把稻子卖进城里去,或者换来成品米,作为自己的口粮。 从砻谷到最后舂米,那繁杂的工序完全免除了,省下的力气可不止一点半点,这么做也不完全为了偷懒,主要是因为,南洋这种宽泛的农时,以及普遍存在的农场形式,使得农场的规划充满了南洋的特色——农场的土地并不是一批下苗的,而是分区域,渐次栽秧,也就渐次成熟。也就是说,一年中许多时候都有稻谷成熟,始终有一些稻穗需要脱粒,也有一块区域在翻晒稻谷。 这么做的好处,是对人力没有那样消耗,对场地的需求也少,范老实等人是知道的,哪怕是在土楼里,收成时,族人也会因为晒稻谷的场地而发生口角,同一时间门内大量收割,那么就连这种晒稻谷的场地也都成为要争抢的资源了,甚至有些人家,还会因为场地被人先占去,自家的稻谷没有及时翻晒,遇到阴雨后发芽了,记恨上这个仇家,或者是仇杀,或者是阖家上吊的都有。南洋这种次序种植的方法,虽然非常的新奇,但一旦说起了客家人的土话,讨论的又是种植这样的问题,这些农民就一下变得非常的敏锐和开明了,他们立刻就意识到这样做的好处。 当然了,这样做也不是没有坏处,那就是全村出动,合作干活对稻谷进行处理的景象也不会有了,砻谷、筛稻、扇稻、磨壳、舂米……这些事情都有特制的家什,是很麻烦的事情,张罗半天只为了一两亩地的收成,在人力上是很大的浪费,而南洋这里的劳力又很紧缺,所以他们也不完全是因为懒惰,只是因为实在不划算,这才宁愿把稻谷直接卖给过路商人,和他们换成品米—— “买活军有这样的车队,专门在农场周围,拉牛车慢慢的走,用米换稻谷,他们车上还有很多针头线脑,也卖报纸,定期过来,有什么都能用稻谷和其余农产品来换。” “如此,倒是省不少事!” “也就是平地里了,走路方便!才有这样的好事儿,我们老家本来在山坳里的,货郎两三个月来一次都不错了,拉什么车!便是货重了些,都怕翻下山路去!不消说了,他们肯定是不收稻谷的!” 三户新移民的话匣子陆续也打开了,他们脸上焕发出了光彩,彻底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在气候炎热的平原地带,农户的日子真比山区要好过得多。好处实在是多种多样的,很多时候,平原就意味着很多山区人民压根无法想象的生活方式,比如说,便利的交通。 “车也去我们林场吗?” 已经开始主动打探林场的生活了,这在张阿定来看自然是好事,他热情地说,“当然来了!这个车它不止是为了买卖东西,还有一些特别的用意,除非是雨季里道路完全烂透了,不然它就必须要一圈一圈的走。” 用意在何处呢?这也是移民们没有想到的——在于把土地压实,不让周围的植被蔓延过来,遮蔽掉好不容易开出来的道路。“这些都是新修出来的路,必须要有人时不时的经过才能维持,听说以后干季的时候,还要让蒸汽拖拉机过来开一遍,彻底把土地里的种子压死了,否则的话,一个月没人走,那路就有点认不出来了!” 当然了,广府道的山间门小路,也很容易就会被树林掩盖,但那至少也是两三年没人走的才会发生的事情,移民们发现,南洋这里特有的气候,便利了农耕,却也让很多常识变得和广府道不同,如果还按老地方的思维来看待,怕是要吃亏。 他们不禁便钦佩起买地的官府来了,“考虑得倒是周到!别的不说,买活军的人,办事确实都是能干的,那条理,我们山里人赶不上。”这么看,输给买活军倒也是不亏。 “那是,买活军的吏目,倘若不能干可是要被降职的,有好法子的人立刻就顶上去了!要不然,一年多点,能把条理这么快捋出来?若是换了敏朝的官老爷们,一年多,官服都还没换好哩!” “哈哈哈哈!” 尽管对买活军的情感,大概双方还是不同,但有一点是不会出错的,那就是骂敏朝的官府,不分新老,移民们都大笑了起来,尽管范老实一群人可能一辈子也没和真正的敏朝官吏打过交道,但他们族里每年纳粮时倒也见惯了那些税吏帮闲的脸色。 “买活军的官吏不这样吧?”他身边,新来的另一户移民已经是看似无意地问了起来,“在南洋讨生活,再怎么样也是人生地不熟的,也有些不易了,若是官老爷还有脸色看,那也不舒服的。” “那买活军的吏目是真不这样。”张阿定等人立刻就摇起头来了,“人都挺好的,有些也是泥腿子上来,说话很可亲哩,经常都到林场、农场来走动的,有纠纷也来排解,就是真忙,去城里是找不到他人的,有事要留话,等他看到了再过来。总要个日的功夫。” 这不算是久的了,便是在广府道,有事要和城里联络的话,来回两三日也是要的,不急的事情,十天半个月都能拖了去。几个新移民家里的汉子,彼此对着眼神,都是隐晦地点头,对于这沃热的天气都多了几分接受——这会儿,大家已经吃完饭了,但也不急着动身,而是在吊脚楼下休息,因为这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走在烈日里真能晒出病来。 所以,午休是本地人普遍的习惯,现在那些农场的雇工,不论汉人土人,都攀上吊床,微微地摇晃着,给自己添一点风凉,至少要到下午三点钟、四点钟以后,他们才会继续去干活,这么炎热的天气,就连空气、虫豸似乎都是寂静的,只有人们低低的话语声,配合着蒲扇拍打皮肤的声音,动摇着凝固的热浪。 “这么看,农场的活真不算是重的了!地这么肥,怕也不用怎么搭理,平时是忙甘蔗林的事情更多些?砍甘蔗、煮糖卖,当很挣钱吧?” “我们只管卖甘蔗,现在自己还煮不了糖,就是自家煮了也不合算,糖厂里出的雪白的洋塘,价格和我们熬的红糖差不多,甚至还低些,这账是不划算的,若要卖得更低,那就是折了柴火的功夫,不值当,想吃糖还不如拿甘蔗去换呢……” 这也是一样的道理,张安说,“不过他们事情也不少的,每日还是忙,因为种的是高产稻,便是咱们汉人农工也一样,不像是从前在老家,不能只凭自己的经验来,要按田师傅的教导来种,一块地,这一季种什么,下一季种什么,怎么堆肥、施肥,都是有讲究的,不能凭着性子乱来。否则,再好的地,不几年也要板结减产了,如果有空闲的时间门,还要学习农书——” 他从吊篮里摸出一本卷边的书,冲众人扬了一下,指着上头的文字,说道,“这叫营养归还,这里的道理是这样的,你每种一种作物,每成熟一次,就等于是从土壤里拿走了一定的营养。” “这些营养,有些会随着阳光、雨水归还到土壤里,有些会随着另一种作物的成熟回到土壤里,也有些会随着特定的肥料施进去,回到土壤里……营养归还就是你得把这些作物夺走的营养给还回去,这块地才会一直这样好,甚至越来越好。田师傅就是学这个的,来南洋的田师傅,都是农业专门学校的读书人,比多少年的老农懂得的道理都多,他们还会分析土壤,告诉咱们,这块田缺了什么营养,怎么样才能增长。” 范老实等人大张着嘴,如痴如醉地听着他的话语,要不是说的是客户土话,真和听天书是一样的。种了这些年的地,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道理在——但是,却又一听就知道不是瞎编出来的,感觉……感觉就像是多少年来大家咂摸的一种道理,一下被总结出来了一样,像是心里的话被说出了,一种疑问被完全捅破了,道明白了,有一种‘原来如此’的顿悟感。 “那怎么知道种什么作物会夺走什么营养,又该如何去归还呢?”他们不由得急切地追问了起来。“这是怎么发现的?” 这一点,张安却是解释不清楚了,只能含糊地说,“田师傅会分析的,只要知道土壤里有什么营养,就知道可以种什么作物,该怎么去归还——作物会从土地里夺走什么,留下什么,书里都写得清清楚楚的,能背下来就可以了——那是六姐赐下的天书!全都是仙界早已经验证过的道理!” 这一下,买活军擅长种田的道理算是被说明白了,而范老实等人,虽然已经在买活军的淫威下讨了几个月的生活,但也就是此时,才完全彻底地信服了这一点:谢六姐看来的确是神仙不错啊!难怪买活军的活死人,如此擅长种田,甚至能在这样陌生的地方,第一年就完全取得丰产,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是仙人庇佑又怎么可能呢? 这样长途的迁徙,除了背井离乡的痛苦之外,其实最担忧的就是到了新地方能否立足,对农民来说,立足与否也就是能不能从土地里种出粮食来——这不是在熟悉的地方迁徙个一两百里,而是跨越了上千里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气候、土壤、水文完全是一片空白,越是有经验的农民,心里就越是会打鼓,越是会害怕种田上出差错——因为他们见到的差错太多了,每一个差错都会导致减产,甚至,更残酷一点的,如果没有官府的帮扶,没有宗族的接济,一次减产绝收,就会导致断粮、死人。 从对他们的处置来说,这些罪民被强迫迁徙了,但并没有限制他们在地方的从业自由,也就是说,其实范老实一帮人若是不愿服从官府的安排,不来林场做工,想要自己去开荒,道理上来说也是可以的,但他们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便是因为,没有粮食,只有一点点钱财,真不敢自己种田! 给点种子,给点农具,给块荒地就让他们自寻生路,那才是他们最害怕的前景,哪怕是佃户,也宁可先做几年苦工,摸清了本地的田性再图其余发展。因此他们都很顺从地接受了被林场雇佣的安排,认为这不算是最坏的结果。 现在呢,现在看过农场的发展之后,他们实在就不觉得迁徙是什么很坏的事情了,甚至已经感觉到,这将是家庭发展的一个机遇——林场还不知道怎么样,但农场的日子,已经让他们大为艳羡了,这多少就是个念想,即便是林场的日子有些苦,那也可以寻找机会,进农场来干活。 当然了,当着张阿定的面,不好表露这个态度,大家是不会毛遂自荐的,但张阿定大概也看出来了,等到太阳没那么烈,他们重新动身之后,便有意无意地说起了这事儿。 “农场其实也缺人,只是要招人没那么容易,他们的要求高——要会说官话,会认字,至少是要认识拼音,还要会做算数……因为他们每天的工作复杂,施肥也要求精确,还要去上种田学习班,所以雇工报酬虽然高,但却很难找。不过,官府也上心——官府是以农为本的,每一次有船来,都优先分配好的工人给他们,你们这一船前头还有一船的,在那倒是捞了两个人。” 这意思倒很明显了——要求高,新移民们基本都不符合,且是官府分配为主,身家清白的移民怕是也争着去的,他们这些多少有些说道的罪民,优势就很小了。范老实等人,还算是有些城府,都故作不知道他的意思,只是憨笑着点头。张阿定又道,“我们林场就不太一样了,工作要简单得多,因为我们的作物比较单一,就只有两种,工作么——” 他扫了几个女眷一眼,大概是估量着她们的气力,“这里和农场不一样,我们林场要伐木、栽树,都是体力活,体力不足的话,自然是做后勤的,若是身强体壮,干活能当男人一样的,也能来做力工,另外,管理岗是男女都能当的,不过要求识字,能记账,嫂子们可自己掂量着,不行便在后勤上帮手,酬劳也有,只是少些。” 虽然一路上已经见识到了买地任用女子的景象,到占城港之后,更是从阿学身上看到了本地的民风——虽然是乡间门农场,但也是男女都用的,不过,知道自己还能正儿八经的出来做活当管理,显然也让这几个憨厚的客户妇人有些不适应,都是摘下斗笠,挠着光溜溜的头皮,尴尬地笑着没有应声。张阿定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介绍了现在林场主要的工作内容: “我们林场,现在主要是三块,第一块就是伐木、运木,第二块是栽树,第三块是做林间门养护的,目前最赚钱的其实还是伐木这块,需要伐木工,还有老猎户,我也不瞒着,南洋密林里,蛇是极多的,如果有捕蛇人,那能开一等的工钱,其次便是山林猎户,这活危险是危险,要在伐木时周围护送着,驱赶野兽,下套子什么的那不用说了——咱们这几户人家,如果有这方面的经验——” 范老实揪着媳妇的手紧了紧,众人都是沉默,张阿定也不意外,毕竟这技能若是有,在船上就早说了,便拍了拍手,笑道,“那就是伐木工了,辛苦些,但赚头不少,那都是多少年的红木、酸枝木,很值钱的,伐了以后种上棕榈、橡胶树,不几年也是财源滚滚……” 被他挑选出来的工人,都是山里的农户,也是问明白了有伐木经验,听着张阿定口若悬河地描绘着未来那美好的图景,面上也都不由露出笑意,有些憧憬起来。只有范老实还是那样不动声色——他天生表情是少的,不然也不得个这样的名字。 待到日暮时分,他们到林场了,几人仓促在吊脚楼旁的棚子里安顿下来后,各家分开了,他才对媳妇使了个眼色,两人凑到一边去低声商议起来,她媳妇低声问范老实,“这个猎户不说了,便是捕蛇人,我也抓过蛇的——” 抓是抓过的,范老实的媳妇一家都是猎户,广府道的猎户很少有不会抓蛇的,她少女时期也没少帮着家人进山下套,只是溺水的都是会游泳的,老猎户能善终的没有几个,老实嫂成亲后也不怎么进山了。这会儿,要不要在林场显露自己的这番本领,她也有些犹豫,因此在路上便不曾说话,这会儿要和当家的好生议一议。 范老实摇头道,“这样的生地儿,做什么进山伐木去……看东家的意思,我们是去做伐木工了,那你就得在场子里呆着,否则,我们俩都出事了,孩子们怎么办,能活么?” 他虽不算太聪明,但这道理还是能想明白的,媳妇听了也无从反驳,点头道,“只是毕竟想着,多得些钱日子好过些……” “赚钱,这不着急的。”范老实也是若有所思地琢磨了起来,“本来想着,我们过来也是种田,认字不认字的实在无关紧要,今日这一听说,倒是发觉,在南洋这里,哪怕是种田呢,那都是要知书达礼的,知识教,知识教,还真没叫错,这知识真挺重要的……” 他很快便以爱拜神的客户人家,特有的一种逻辑下了决定,“都说南洋知识教盛行,安顿下来后,你多学官话,和林场里的妇女多套套近乎,我们也请一尊知识神进家,也拜拜这个山头……”:,, 662 林场与女祭司 林场里当然有知识教的信徒了,范老实一行人,在没有说明的时候,就以超然的直觉,认定了他们见到的这些归化的熟番,肯定都是知识教的信徒,在林场安顿下来之后,稍微一问汉人,果然如此——这是个一体两面的事情,如果占城港这里的土人不信仰知识教,他们就根本不会来为汉人做活,也谈不上让出自己的领地了,所以他们见到的友好的土人,自然都是知识教的信徒。 换句话说,不信仰知识教的土人,如果是那些还没有接触过知识教的,也就算了,倘若是接触过知识教却仍旧选择了并不信仰的话,毫无疑问,那就将是他们的敌人了。 不过,这样的部落目前来说还是很少见的,毕竟,一个是知识教的力量实在很大,连占王都虔诚信仰,还有一个很直接的理由,那就是占城港附近的丛林,有很多本来就是没有主人的——南洋本来就是个地广人稀的地方,部落们又喜欢迁徙,明明是不错的地方,却因为种种莫名的理由而没有主人的也十分常见。 能言善道、见多识广的土人商贩,来探访林场的时候,随意就可以数出很多真实的理由:这个地方从前曾经是王家的花园,后来因为一次大干旱被废弃了,由于这里是曾经干旱过的地方,人们认为这个地方不吉利,是被卡尔基诅咒之地,所以从来没想过在这个地方耕作。 那个地方呢,曾经发生过瘟疫,蛇也很多,人们认为这里住着娜迦……总之,只要有一点瑕疵,人们就会编造出一个神灵来,解释这些不吉利事件发生的理由,随后很轻易地放弃这块土地进行迁徙,反正对刀耕火种的部落来说,他们本来就很动荡,挑剔一些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当然了,还有曾经的战场,地势比较不平坦,多树的地方,也都是不会被选择的。因此,现在的汉人在占城附近,选择的余地还有很多,和敌对部落碰面的几率很小很小,人的危险是很低的,而且他们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忌讳,也一点都不害怕这些传说中的神灵——开玩笑,他们可是有真神护体的知识教徒,知识教的真神使者就在这世间行走呢,混乱落后的本地信仰,尤其是和娜迦、卡尔基有关的那些老故事,就是在占城港都嫌落伍,怎么可能约束知识教徒的行动? 这个道理,实在是非常有用的,它使得很多土人跨越了心中的恐惧,愿意到新开辟的农场和林场里来工作,这自然给汉人们提供了不小的便利,因为土人虽然并非个个都擅长种田,但他们依然是极为有用的,比如说,土人中有很多非常好的猎人,他们就愿意到林场来,每次林场开荒伐木之前,他们都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包括点燃草药驱赶蛇虫,还有确定丛林里没有象群和豹子的踪迹—— 还好,占城港附近的野象群倒不多见,象群都很聪明,他们也知道这附近生活着一种很小又很凶猛的野兽,不但会驱赶它们,用尖刺戳痛它们,甚至还能设法捕捉它们的幼崽,驯化了来做事。所以它们大体上还是绕着人多的地方走的,在丛林深处,自有大片大片的无人区供它们纵横。 象在此刻,还不算是很大的问题,丛林中较常见的是各式各样的蛇和大蜥蜴,这些毒蛇本身也能卖钱,土人还吃蜥蜴肉——汉人是不敢吃的,虽然肉在什么时候都很稀缺,但买活军的活死人普遍受到过警告,让他们慎重食用野生动物,所以汉人的食谱远没有土人那么广。 不过,他们是收蛇皮、蜥蜴皮、蛇胆,甚至是蛇毒牙的,而且这些钱林场主全都不抽成。因此,虽然林场主给的工钱并不算太高,至少不是买命的高,而这一行也十分危险,土人猎手仍很踊跃。他们经常天刚亮就消失在丛林里,过一个多小时,满载而归,在他们清算收获的时候,伐木工这才全副武装,把浑身上下都笼罩起来,去伐木砍藤—— 砍树也是很危险的,猎手只能驱赶走大猎物,但丛林里的毒虫,出现几率也要比人类的居住区高得多——也毒得多,伐木的动静又很大,容易激怒毒虫,说不准什么毒蜘蛛跃起来在小腿上咬一口,这条腿可就别想要了。 为了预防这样的情况,虽然天气炎热,伐木工依然是长袖长裤,甚至要戴上劳保手套,伐木的规矩也很严格,对口号、协作、监督都有严格的规定,就怕木头倒下来砸死人,或者是搬运木头下山时,出现力量分配不均,把某个工人压坏了,压骨折的情况。这的确是一份苦活,但严厉的管束,还是确保了安全,张阿定这个林场,开起来一年了,目前为止没有出现过重伤,至于说磕磕绊绊,这个新移民们自然也不在意的——“哪里就一点苦都吃不了了!” 至于报酬,那更是丰厚了,赚头真比在农场做要高,尤其是伐木工,除了猎手之外,他们的工作是最危险最辛苦的,因此不但工资开得高,且卖木料还有抽成,这就很提得起来了——这些木料里也有便宜些的,什么金不换、菠萝格,这些木头一般都不运走,就在占城港卖了制作家具,销路很好。 但也有贵重的木材,花梨木、酸枝木、印茄木,偶尔还能见到紫檀,这些木料,一根都是一根的价格,真是不低的,还是随着买活军开发南洋,陡然增产,略微下降了一点,但总体价格还是非常的□□,因为,毫无疑问,好东西是人人喜欢的,不止是敏朝的有钱人喜欢这些木料,西洋贵族,买活军的新兴人家,也都有对好木料的追求——别的不说,好木料打的箱子柜子能传好几代人呢!还有放衣服都不容易霉坏的,实在是很值得投资的好东西。 范老实这三户人家,因为是晚来了,挑不了工作,只能先做着植树的活,这活相对就要安全得多了,因为植树的土地都是砍伐过的,没什么虫子,只需要平整场地,往里栽树就好了,这树有橡胶树,也有棕榈树,橡胶树去年起就一直在种,等着四五年后开始割胶,棕榈树是种来平衡风险的—— 橡胶树是新树种,和高产稻一样,也要按照田师傅的方法来种,但五年后是否能如期产胶呢?这是不好说的事情,所以,比起五年来一门心思的种橡胶树,万一期间出了什么差错,整个林场都跟着血本无归相比,最好的办法还是把棕榈树也跟着种一些,至少棕榈树是这里本来就有的东西,卖棕榈油也可以保本么! 植树的人,就是这些活计了,照管已经栽好的林场,相对就更轻松安全了,橡胶林里蛇很少,野兽也不爱来,因为本地的野兽并不采食橡胶树上的什么东西,蛇好像也不喜欢这种气味——因为这个特性,农场里也会种几行橡胶树,起到一点驱蛇的作用,不过大体来说,林场的吊脚楼,蛇患、鼠患确实比农场要小得多,这也是林场的一个优点了。 照管林场的巡林员,就是每日在林子里转悠一下,注意登记橡胶树的长势是否喜人,叶片是否精神,有没有出现什么疾病的征兆就行了。即便是女人,也可以轻松完成,所以巡林员也要配合摘棕榈果,种一种林场在山脚下的几片田——他们是种点水稻自己吃的,自己有水稻,对于粮价就不慌了,还有几亩地种了菜,这是汉人始终不习惯只吃南洋野菜的缘故。 一个林场,算下来也有五六十个成人,要再算上年纪不一的孩子,那就更没数了,这其中土人、汉人大约各半,土人猎户就有七八个,其余的土人,大概都是十七八岁到三十一三岁的年纪,也有成家的,也有单身的,汉人在一开始是难以辨认他们的面貌的,要多习惯一段时间,才能从那些黝黑的面孔上分辨出五官的特征来。 如果是在华夏本土,这样的组合,范老实是绝不看好的,他随随便便就可说出太多的风险——迁徙来的汉人,四面八方,难以齐心,语言都不通,而土人如果也来自不一样的部落,可能就会内斗,如果都来自一样的部落,那他们倘若抱团欺负汉人,该怎么办呢? 但是,很奇怪的是,在南洋,他担心的这些居然都完全没有成真,林场的大家相处得不能说亲如一家,但至少汉、土之间相当的友善,互相学习彼此语言的动力很充足,进步也很快,这些土人下山来工作都没有超过一年的,但他们的官话水平已经能和范老实相当了。 这其中,交流的必要性,大概是很重要的一点,就像是范老实一家人,来到占城港以后,官话水平突然间也进步得很快一样——之前,不论在哪里,他们说客户的土话总是有很多人能听懂的,可现在到林场这里之后,张阿定他们也不再说客户人家的土话了,都说官话,因为林场的合伙人并非都是客户人家,是张阿定结识的朋友,只是因为张阿定是客户人家,所以被挑出来到港口去接收这批客户罪民罢了。 既然大家都说官话,范老实一家人也就只能随大流,他们也很快就发现,其实,就语言这块来说,真没有什么学不会的,只有需要不需要罢了,反正,就现在的情况,一家人不分男女都必须做事的话,那就不存在什么一家人始终有人学不会的情况,你怎么样都是要会的,只是掌握程度的高低罢了,只要不是傻子就得会,不然,连一杯水都要不来,只能做最基本的粗活,这谁愿意呢? 只有会说官话了,才有希望去做一些轻省的活计,所以,不过是三个月,他们基本就都能说官话了——归根到底,也不是完全没接触过,也不是和客户的土话就一点不像了,狠下心要学,总是比土人快的吧…… 学会了官话之后,他们便能和土人谈天了,范老实等人也具备了加入知识教的条件,虽然他们一来就想表露入教的意愿,但当时实在是无法和土人沟通,观察中又发现张阿定等人好像没有入教,因此便有点儿犹豫,但三个月下来,又觉得这教是不入不行的了——不说别的,就说这巡林员吧,虽然报酬不高,但安全轻松,家里的女眷做一做不是挺好的? 但巡林员就需要会写汉字,至少是会写拼音,因为每天巡林之后要写工作日记,没有掌握这个技能,就当不上巡林员,只能做些浆洗衣物、打扫屋舍,喂鸡喂鸭之类的粗活,这些粗活的报酬是很低的,几乎接近于无,只是管饭而已。 巡林员之上,还有账房、仓管这些活计,也都是轻省的,报酬不低,但都要求不低的知识水平,甚至连伐木工这些,如果有知识,报酬也比别人拿得高,所以范家人很快就达成了共识,认为学习是很必要的事情,而他们接下来就发现了林场内显而易见的困窘——林场的土人,有知识教的祭司定期过来帮他们学习,但汉人如果想上扫盲班,却不像是在船上那么方便了,只能等张阿定这些管理人有空,再给他们开班。 虽然,张阿定等人帮助他们学习的热情也是真诚的——如果他的林场雇工,在雇工期间,知识水平有提高,并且能通过考试的话,好像林场和自行开班的老师都会有好处,所以他们也的确是想帮忙,但事实摆在这里:大家都是要工作的,且很忙碌,有空的时间未必能凑在一起,而且,张阿定肯定教得没有知识教的祭司好呀。 想指望汉人的扫盲班,速度那就太慢了,范老实一家人,到此刻不由得后悔在船上过于沉溺在情绪里,没有把握机会,好好学习了,不过,这都是已经过去的事儿了,现在只能着眼于将来。这一天,当牛铃铛的声音,当、当、当地从远处的林海上方飘来时,范老实便很警觉地抬起头来,见自己今日份的活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便急匆匆地向工友们打了个招呼,提前先下工回去了,打算乘着人还没那么多的时候,先和牛车上的知识教祭司搭个话,私下问问,汉人能不能入教,像是他们这样的罪民,有没有……有没有什么忌讳在里面。 “哎呀!” 林场工人的住处,肯定是在林地附近的,尤其是这样起步时期的小林场,吊脚楼群就搭在最早一批橡胶林前规划出的空地上,这也是土路的尽头,随着牛铃铛响起,已经有不少孩童聚在村口,期盼地看着牛车一步步地靠近,甚至还有些前奔去迎接了起来,范老实眯着眼睛,在牛车上看到了一个赤身,只穿了兜裆布的女土人,坐在常见的商贩旁边,便不由得打住了脚步,有些懊恼,“怎么是阿美祭司——” 阿美祭司别的都好,只是毕竟是女子,再一个,还保持了土人的习惯,不穿上衣,这让范老实这些比较保守的汉人,见到她总不太敢上前去,现在他的脚步也止住了,不过,见妻子的身影就在人群前方,范老实又高兴起来,暗地里给妻子鼓劲儿:别怕羞,快上前去和阿美祭司搭搭话——怕什么呢,大家都是女人,她又不会吃了你!:,, 663 老实嫂的底气 “今天晚上住在我们这里吗?住我家里吧,阿布大叔!” “阿布,你家小子呢?这次怎么没有带来!” “上回我找你买的勺子,这次带来了吗?” “盐!好大一袋新鲜的盐!” “有糖,还有椰子,噢!那个是不是糯米?一,快去问问糯米怎么换的,今晚熬椰浆饭给你们吃!” 林场这里,就像是个小小的村落,平日里和外界的联系,主要就是靠每几日便过来一趟的牛车,如果牛车不来的话,林场工人们实际上是无处可去的,不像是广府道、福建道的老家,村落之间总有约定俗成的墟日,南洋这里的人毕竟还是较少,尤其是因为这里种田需要的人力,比华夏本土要少一些,农庄、林场分布得又较远,并没有形成墟市。 距离这里最近的市集,就在占城港——远也不是很远,因为现在有路了,空手大约走五六个小时的样子,但很显然,难得的休息日,很少有人愿意来回花十个小时在路上,只为了去占城港看一看,逛一逛,买一点东西——范老实等人是没有去过,但根据张阿定和其他汉人的说法,占城港也远远说不上繁华有趣,实在是不值得一逛的。 如果是大州县出身的百姓,落到这里来自然会觉得无聊,但对范老实这样的农民来讲,早已习惯了这种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并且还很喜爱这种货郎定期游商的制度,不单单是因为货郎来的次数比从前在老家要频繁得多,还因为货郎带来的货,不但份量大、质量佳、品类充足,而且,价格还不算太贵,甚至可以这样说,这其中绝大多数东西,都是林场的工人们可以买得起,并且不觉得贵的,便是有少许价高的货物,它价高得也让人心悦诚服,认为若是想要买它,省省钱也实在是很应该的事情。 这些价高的货物是什么呢?多是金属制的东西,便是在华夏也都不便宜,菜刀、铁锅——这在老家也颇是可以看重的财产了,有时候分家还要单独拿出来另外算钱的,除此之外,马口铁的盒子、盘子,还有刀叉、小匕首,这些都是价格较贵的,一般来说,范老实一个月得八百文左右,而一把菜刀要两百块钱——不多不少,算是公道的价格。如果还要把马口铁的用具都集齐了,那算下来,几千块是要的,若只是植树的话,估计得闷头干个一两年的。 除了铁器之外,其余的物品就完全可以算得上是便宜了,米、糖、盐,都是难以想象的便宜,而且也接受谷子来交换,不过,在林场大家还是用钱的多,林场官仓会用谷子来换米,也就只够换米的,他们现在主要出产的还是各种名贵的木材,这些木材也可以直接卖给货郎——一般来说,货郎总是把林场作为一次循环的最后一站,这样他们可以集中力量来运输木料,不过,收木头的车子是一个半月才来一次,其余时间过来就只卖货,不收木头了。 若是不想把木头卖给货郎,那也是可以的,林场遇到大批木料,或者特别名贵的树种时,也会主动运去占城港出售,便是不如此,每个月他们也得去港口一次,把货郎给的支票换成钞票,拿回来给大家发工资,去押送的人还能帮着其余工人在港口捎带一些东西,所以,林场对占城港的物价相当的了解,他们反而更喜欢在货郎车上买东西——价格是差不多的,货郎车还省去了自己运送的力气,把力气也计算在内的话,当然要更划算一些喽! 便是范老实一家人,本来是最勤俭节约的客户人家,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听到货郎车的牛铃声,便如临大敌地哄着孩子们往吊脚楼里跑了——在老家,不许孩子们去找货郎玩耍,其实还不是怕孩子们看了花花绿绿的小东西,回来嚷着想要? 便是一文、两文钱,居家过日子也轻易是花销不得的,农户一年到头,吃谷子花谷子,想要钱,就得抬着谷子去卖,受一层盘剥,怎么舍得给孩子们买这个那个的?偶尔有鸡毛换糖的,也得仔细着家里的鸡若是被拔去太多毛,气得不下蛋了,给家里的财政带来的损失呢。 但在林场,日子就不一样了,林场是包早饭和午饭的,当然了,只是包饭能吃饱而已,配菜不可多做要求,有就有,若没有,大家洒点盐巴,团成饭团也不能埋怨——而且也不允许浪费,要是浪费了粮食,是要被责罚的。但仅仅是这样,已经是极大的好处了,等于是省掉了在老家时,一家人一年最大的花销,而且范老实一行人,可是无法理解这世上怎会有人浪费粮食的,他们在生活中也不是没接触过仇家、恶人,但不论是怎么样不睦的关系,也不见那些大恶人往碗里盛了吃不完的饭的,把碗里的饭吃完,这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白饭不用钱,穿衣——花销也比在老家要少得多了,南洋这边不但布料便宜,而且穿得少啊,穿得多的自己都受不了,汉人虽然不至于是兜裆布,但也是短袖中裤,省了不知多少布料。至于说孩子们,到这里一个多月,年纪小的那些也就自然而然地和土人的小孩一样不穿衣服,每天泥里打滚了——这对孩子们来说还是有好处的事情,也是土人们教汉人的,因为南洋这里蚊虫毒辣,小孩子皮肤又娇嫩,天气还热,泥浆挂在身上,等于是穿了一层盔甲,孩子就不太会被叮到了。 吃饭穿衣都不用钱了,每个月的八百块钱,还有老实嫂在厨房帮佣,勤快做事拿到的两百元,加在一起一千块钱,除了每天吃一顿晚饭之外,仔细想想,居然是无处可以花销的!就算要添置一些家什,这也几乎是不用钱的——林场这里,吊脚楼都是工人们互相帮着建起来的,还保留了从前村里彼此帮忙不收钱的传统,你帮我,我也帮你,最多是受益的人,买点咸菜来给大家配饭,就算是有所表示了。 如此,两个月下来,便是初来乍到的范家,手里都存了有两千多块钱了,他们见到货郎车时,也可以背着双手,含笑走上前去,很有底气地打量着货郎车上摆出来的东西了:用小竹筒装的盐和糖,一筒大概是半斤到一斤的样子,十文钱,若只是吃晚饭,盐都够吃几个月的了。糖的价格也是一样——才十文钱!便是买两桶,给一家人都调出浓浓的糖水来喝,如何又能说是奢侈了呢? 自然,浓糖水只是最简单的吃法而已,货郎车上还有堆成小山一般的椰子,两文钱一个,实在是再便宜不过了,懂得吃食的汉人女眷,早已从占城港学到了菜谱:文钱的糯米,已经有个小半斤了,再混上自家吃的大米,凑成大半斤,一个两文钱的椰子,打开之后,挖了椰肉出来,压榨出椰浆,再和椰青一起混合了当水,加大概五文钱的糖,一起把饭做熟了,便是甜滋滋糯叽叽的椰浆糯米饭,若是还有闲工夫,加一点斑斓叶的汁液进去,就又多了一层香味——这斑斓叶是不要钱的,斑斓树林场里栽的就有。 这么算下来,不过是十文钱,已经是一大碗糯米饭了,够一家人美美吃上一顿的,若是人口多的,再翻倍用料,一个人吃一大碗,也不过就是文钱左右。便是范老实,现在也实在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开销——这样看来,他们也不得不再一次认可船上时那些买活军兵丁的说法了:说起干活,在哪里都是干活的,但眼下看来,至少对他们家来说,在南洋的日子实在是好过,不说别的,就说这椰浆糯米饭吧,放在老家,怕不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小块的好东西,在林场这里,哪怕就是货郎五天来一次,他们就这样尽兴地,足足地吃一次,一个月下来,不过是六十文的开销,他范老实又如何吃不起了呢? 有了这样的好处,虽然在南洋生活也有许多陌生不便的地方,但也就都可以忍受了,甚至还有了充足的动力,去竭力把自己的一些老观念,老习惯调整一些,譬如说老实嫂,自从积极地去学了椰浆糯米饭,开始更改食谱,尽量在南洋的特产菜肴和汉人的饮食习惯之间做调整之后,现在也进一步地改起自己的观念,走到牛车边上,先笑着问了一声好,才问道,“阿布大叔,有没有新来的报纸啊?话本也好——要有拼音的。” 这若是在从前,她可舍不得把自家的钱换成这样有字的东西——不但贵,而且对农家来说着实是很无用的。老实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家还会有全家识字的一天,刚来时,见到林场工人买报纸,她是很不以为然的,认为这些人‘实在不会过日子’!但现在,她不但自己要买报纸,甚至还要买话本呢!老实嫂一边用眼睛看着阿美祭司,一边故意放大声音,用还不太熟练的官话说,“没有拼音,我们是一个字都看不懂的,就是拼音,现在也学得不好,可惜,汉人不知道能不能上知识教的识字班?” 车前的人还不多,阿美祭司肯定是听到这句话了,她转过明显发黄的眼珠子来,仔细地看了看老实嫂,老实嫂琢磨着她的神色,似乎没有太多拒绝的意思,因此,尽管心跳有点儿快,而且有一种很强烈的异样感——老实嫂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和这些赤身的土人女子同吃同住,也完全没想到,自己还要从这样的土人女子这里去学汉家的拼音! 她感到自己和这些土人,简直就不是一个物种,多奇怪啊!她们居然也会动,会吃饭,会说会笑,还能和老实嫂比划着开玩笑,他们也有喜怒哀乐……这些种种事实,对她仍有很大的冲击,但是,她已经逐步地克服了这种冲击,从一开始,只要没有别人陪伴,一个人单独面对土人,便紧张得呆如木鸡,到现在,在丈夫无声的鼓励和催促之下,老实嫂居然也能勇敢地直接和阿美祭司对话了。 “祭司,你是做主的,若果我们这些不懂拼音的汉人,也想来上识字班的话——不不,也想入教来参拜知识神,来一起苦修的话——” 老实嫂壮着胆子,咽着心跳,故作随意,仿佛只是在开玩笑一般地问着——这样,即便被拒绝了,气氛也能缓和一些,否则,若是惹来了阿美祭司的不喜,他们就得担心被林场的土人们跟着迁怒了。 不过,知识教的祭祀虽然博学,而且虔诚苦修,但他们不像是老家有些地方的道观佛寺,香火一旺盛就开始故弄玄虚、嫌贫爱富,给香客脸色看了。知识教倡导的是‘微笑传道’,所以他们的祭司,一旦开始工作,脸上总是带着一点笑容的,这个还是别的汉人女眷私下里告诉老实嫂的——她们也对知识教很好奇,但这些女眷是从买地来的,都受过扫盲教育,至少认识拼音,因此虽然好奇,但却没有入教的动力,也不用参加每次祭司过来组织的‘苦修’。 阿美祭司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老实嫂,一瞬间老实嫂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但仍然佯装无事,僵笑着在一旁等候,这一刻时间应当很短,但在她个人来讲,当然是很长的,但好在阿美祭司最后还是露出笑脸,用口音也还比较重的官话,慢慢地说,“汉人入教,不归我管,不过,知识教的课,谁都可以来上,搬着板凳过来,没有人会赶你走。” 果然……知识教不好入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是罪民…… 反正,对他们这些罪民来说,怕是什么都不简单,老实嫂也没想过一问就能入教,能得到许可,一起去上课,已经算是非常顺利了。她也不敢和阿美祭司再多闲聊,连连点头道谢,便去买东西了——一高兴,买了两个椰子,一大竹筒的糖,还有五文钱的糯米,叫孩子抱回来,用土话飞快地对范老实说道,“祭司答应了,我们快回去做上饭,你带着孩子们去上课,我等饭烧好了就来——祭司不收钱,请她吃个糯米饭也可以的吧!” 范老实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似的,但眉头也扬了起来,眼睛一亮,接过她手里的椰子回身快步走了,其余好几个平时说得上话的女眷,都过来好奇又钦佩地打量着老实嫂,七嘴八舌地问,“你和阿美祭司都说什么了?” “好大胆!我们都不敢和她搭话呢!毕竟是祭司!” 老实嫂也不由得找回了一点在家乡的感觉——她是猎户女儿,在老家本也不是这样战战兢兢的性格,只是这连番的天大变故,千里的迁徙,好像是把他们的腰杆给打折了一样,叫她由不得打从心底畏缩起来,甚至有点儿离不开丈夫的陪伴,不敢在这陌生的地方单独待人接物。 但是,这个月下来,南洋这和想象中差别太大的生活,这不算吃力,所得却也丰厚的工作,这不五时还能吃点于老家来说已是十分奢侈的甜品的生活……哪怕就只是这么一点点甜味,也仿佛把她断了的腰杆,重新给滋养得挺直了,有了什么东西,在她空虚的脊梁里凝聚了出来。而今天向阿美祭司搭的这么几句话,就像是让这些还含糊的东西,突然间落到了实处,化为了——化为了骨头里的一股底气,大半年来头一回,她的笑容里有了点轻松、自信的味道,谈吐间也有了自己强烈的主张。 “说的是上拼音班的事情!”她说,主动邀约起了同来的几户新移民家中的女眷,“怎么样,一起去上吧?!想上就赶紧的回家做饭去,可别说什么男人孩子去上了,咱们就不用去这样的话。依我看啊,咱们也得抓紧了去学,既然六姐——” 她第一次亲昵地省去了‘谢六姐’前头的谢字,也不再用军主这样尊敬又疏远的称呼来定位谢双瑶。“——既然六姐要咱们女子也读书识字,总有她的道理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顺着去做事,总是不会有错的……”:,, 664 知识教仪轨 南洋这里还有一点好,便是天色总是很亮的,便是在冬日,日落时分也不会提早太多,所以阿美祭司这样的知识教祭司,得以在天还亮的时候,从牛车上卸下她随车背负的一个小黑板——找个吊脚楼的竹架子一搁,大家抬头就都能看见,再加上随身携带的袋子,从里头舀出一杯杯的沙子,就是沙盘。 黑板、沙盘,这就是知识教的祭司随身携带的法器,在南洋这里,如果看到背着黑板,腰间挂着沙袋的行人,他们的身份便是极其确定的,于占城港一带,甚至是往外辐射出去很多的地域里,这样的行人会得到本地居民格外的敬重,即使是还没有入教的人,对于这种祭司,也总带了几分畏惧,认为平白得罪他们没有什么好处。 而在信徒这里呢,他们早已准备好了自己的沙盘,这会儿已经排成一对,虔诚地接受着阿美祭司赐沙了——在乡下,要制作沙盘实在是很简单的,只要有一个木头框起来的盘子,再淘一些细腻的泥土,准备一根笔直的木棍,这就行了,这样的沙盘一般是灰褐色的,但阿美祭司带来的是精心淘洗过的海沙,这漂亮的明黄色海沙,被阿美祭司高高地抬起手,倾倒进沙盘时,那如同瀑布一样的景象,仿佛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感觉,让信徒们的呼吸都因此变得细微谨慎,好像稍微不慎,就会错过了智慧倒入沙盘,同时也是倒入自己脑中的重要过程。 ‘倒沙’,是知识教礼拜的重要仪轨,汉人们没有加入知识教,因此便只是羡慕地在一边看着——她们一样很快准备出了沙盘,这东西实在是不难备的,随便抓一个笸箩,垫巴一点沙土也能将就,只是没有入教,便没资格领受海沙,而这种羡慕又进一步地让土人们加深了对知识教的虔诚,认定他们从受沙中得到了黑洞量子神明赐予的智慧,要不然,为什么每次祭祀授课过后,他们能够记住那些知识,并且在苦修中,也能感到自己的脑子变得越来越灵活,越来越聪慧呢? 这其中的道理,其实是有点儿含糊的,因为好像这意思是,学习本身并不会收到效果,唯有个人的苦行,以及神明的垂青,才能让学习有成果,脑子因此变得好使似的。不过,老实嫂等人,却很吃这一套,她们认为这种想法是极有道理的,因为在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太多需要运气才能成全的事情了—— 就说种田吧,这绝不是付出努力就有收获的事情,付出努力之后,还要一整年的风调雨顺,才能真正的丰收。所以但凡是以种田为主业的人,从生活中提炼出的经验,便让他们由不得的都很迷信,认定了,除了自己全身心的努力之外,还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超自然的仙神一般的力量来保佑,才能让一件事收到期望中的效果。 种地是如此,认字自然也一样了,老实嫂这些新移民们,跟着上了一堂阿美祭司的识字课,效果不能算是太好,他们发现,自己对于拼音的掌握,居然还比不上土人——其实原因是很多的,这些土人们,怎么说也跟着阿美祭司上了多半年的课程,这是一,第二,阿美祭司在上课时经常会用占语来向土人们解释一些疑难,而这些话当然是老实嫂他们听不懂的,所以,即便教的是一样的东西,土人们学会了八成,蹭课的新移民只学会五六成,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新移民们却忽略了这些客观理由,固执地认为,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入教,没有得到赐予的智慧,所以脑子还不够灵活的缘故。 入教,成了他们的一个心愿,而在没有入教之前,他们只能通过加倍虔诚的苦修来试图感动阿美祭司——这里的苦修,自然不是吃素、跪经,这些自我虐待般的手段,是被知识教明确列为恶行的,知识教所接受的苦行只有一种,那就是双倍、甚至多倍的完成作业。 既然如此,那就多写多画,于是,休息时,念念有词地在蒲团边上,用棍子刻画着拼音字母的工人,不再只有土人中那些虔诚的信徒了,就说在所有人里都算得上是最迷信的老实嫂吧——她家里是猎户,自然只有更迷信的,比起种田,猎户更是看运气的人家,老实嫂在老家时就是最常去上香数念珠的,连数念珠这么无聊的诵经苦修都能撑得下来,现在自然有更充分的动力来完成苦修,顺便强硬地要求家下的儿女们也跟着一起抄拼音了——二十多个声母韵母,一天抄五十遍,十天抄五百遍,比祭司要求的作业多完成五倍,这难道是很难的事情吗?不是吧,还没往着十倍去超呢! 说实话,很难说到底是抄拼音苦,还是数念珠苦,这两种苦修苦的地方不同,数念珠苦在枯燥,在极致的枯燥中,获得一种忍耐的自豪,仿佛以此对未来的磨难多了一丝度过的信心,而抄拼音,学官话,这种苦是一种精神虚耗,自怨自艾般的苦楚,因为怎么都学不会,反而觉得自己十分的愚笨,十分的不可造就,与那种忍耐的自豪,完全背道而驰了。 但是,当然了,苦行就没有让人愉快的,而且,学这些东西也不是为了什么具体的好处——或许丈夫是考虑到了职业的发展,但在老实嫂这里,她的想法是不同的,她的苦学,是为了取悦阿美祭司和知识神,在这个陌生的地域,能获得本地强大神明的保佑。 对她来说,固然学习本身也能带来收入的提升,但却远远没有神明的认可来得更重要。老实嫂已经拜了一辈子的神佛了,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离开了宗教信仰该如何生活,既然,现在已经接受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新地方长期生活的命运,那首要的需求,甚至大过衣食住行,在精神上的需求,就是在南洋寻找到一个最好的,最主流的,对一家人最有利的信仰,并且虔诚地投入进去,在她被知识教接纳的那一刻,老实嫂认为,她从此就能把南洋当做自己的故乡,完全栖息下来,并且敢于去做更大、更长远的计划,彻底抬头挺胸,好比在娘家未出嫁时那样,极有底气地做人了。 以这种远大的目的,她严格的要求自己,以及要求儿女,丈夫么——虽然她是无法要求,只能侧面督促的,但好在,也是个勤快的人,不用怎么催促,他一贯是很能刻苦自己的。他们完全地沉浸在这种背诵的痛苦里,比其余两户新移民都要用功许多倍——那两户人家,在最开始的忐忑后,立刻融入并且知足于现在的生活,认为已经比原本过得要好得多得多了,完全没有什么向上的动力,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在林场附近多盖几间吊脚楼,给孩子们以后长大分家了使用——才安顿下来几个月,孩子也不过八岁,就已经想到十几年后结婚分家的事情了! 对于知识教,他们虽然也很感兴趣,但也绝没有如此狂热,他们自己倒还能坚持苦行,但孩子们如果不想学,也并不怎么要求,“随他们去吧,反正,听阿一他们说,祭司五天来一次,教的课程三个月一个循环,终究有一天是能学到的,孩子们现在还小,就让他们去玩儿吧!” 范家夫妇不这么想,而随着学习态度的不同,学习成果也就有显而易见的不同了,他们很快发现,其实拼音这个东西,虽然圈圈点点,但也没有那么难以记忆,每天都能认真抄写五十遍的话,很快就能分辨出字母的不同——等到第二个十天过后,阿美祭司又来开课时,她在黑板上写一个拼音,范家人就能跟着拼读出它的读音来,而且速度很快,他们居然真的掌握拼音了! 这让他们得到了阿美祭司的夸奖,也让土人们对范家人多了几分敬重,土人中地位最高的猎手,平时在林场是谁都不搭理的,但这次也多看了他们几眼,对他们点头笑了笑,认为他们是对知识神很虔诚的汉人——虽然范家人为了低调,不会对外夸耀自己的苦修,但大家都是有眼睛能看得到的。而土人们的喜恶其实很简单:信一个神的就是朋友,不信的,虽然不是敌人,但也始终都存有几分戒心。 “就是虔心吧,抄拼音的时候,要诚心进去,认真的抄,苦修才能被神感应到……确实也感觉,脑子一日比一日清明了,做事也越来越清楚。” 老实嫂这么对好奇的汉人们说着——在所有的汉人中,他们是对知识教最虔诚的,张阿定这些第一批汉人,男多女少,不过都有相当的文化素养,也用不着上阿美祭司的课,自然不会去凑热闹了。这其中男丁还好,他们是很忙碌的,而且学识挺深厚,闲下来了自己要学习,有两个女眷,平时也只是帮忙做些杂务的,此刻却感到了对知识教的极大好奇,并且对老实嫂描述的效果非常心动,七嘴八舌地问,“真的是认真苦修之后,越来越聪慧了吗?还以为都只是传说呢。” “怎么只是传说呢?”老实嫂是真的相信,自己的脑子好像比从前好使,完全是因为神赐。她立刻举了好几个例子作为证明,有自己的,也有近来逐渐能说得上话的土人的,“就说我吧,从前我是不怎么能记事的,尤其是生完孩子之后,丢三落四的,有时候去河边洗衣服,都走到一半了,一拍脑袋还要往回找东西。可现在,我去做事之前,脑子里就清清爽爽的,知道该带什么东西,预备着什么情况——快下雨了要带斗篷,腰间再挂个绳索,挂个小刀,要是采到了芒果,用刀割了棕榈叶,一包一捆就回来了——” “是是!”她的例子立刻唤醒了大家的记忆,“就说你现在做事想得越来越周到了,看来果真是神恩啊!” “何止是我,阿亮你们知道吗?”其实阿亮不能叫阿亮,因为亮这个音在土人的发音中是lia,是一个闭嘴的内收无声碰唇音,这个音,在官话中是被逐渐摒弃了的,只有一些白话还有保留,现在随着在南洋生活时间变久了,汉人也重拾了这个发音,现在他们都能发出这个音来。“就是那个总是笑着的少女,她和我说,之前他们分果子,只能这么分,你一个,我一个,你一个,我一个——” 她模仿着拿果子的样子,“分完了,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分了多少,所以果子一多就干脆不细分了,一人一筐,有时候阿亮也觉得不公平,但是好像就只能那么分,现在不同了,她拜入知识教之后,也没有人教,有一天她突然间自己在想,就算没有秤砣,也可以通过船的吃水来分,先把小船放上果子筐,在吃水线上做个记号,再在空船的吃水线上做个记号,然后,要分几份,就给吃水线分上几等分就行了……这样的智慧怎么会是她能拥有的呢?她觉得必然是知识神的赐予。” “是啰!” “阿亮这么聪明啊!”妇人们也带了惊叹,因为即使是她们也要想好久才能明白这个道理,笨一点的还跟不上呢——这就更加验证了知识教的神妙,因为她们都认识阿亮,毫无疑问这个女孩儿刚来农场的时候绝不算是聪明的。“一定是神恩了,我是记得的,阿亮刚来的时候,一起上山,发现了一棵树,她的阿哥忘记带家伙了,让她回去取斧头,她就只取了斧头来,阿哥问她,‘我的锯子呢’?” “阿亮说,锯子在斧头旁边呀!” 老实嫂也知道这个故事,她笑了起来,“阿亮和我说,当时她真没觉得一点不对——你不说要锯子,我怎么知道你要呢?所以她来回又走了一次,但她现在有智慧了,再不会犯这种错误啦。” 确实,知识教的开智作用是极为明显的,这种开智指的不是把人变成那种学富五车,只在传说中的天才,而是似乎能把百姓们习以为常的愚昧和吃力拔掉,这种愚昧是她们时常能接触到的——容易忘事,脑子不开窍,不懂得‘统筹’,而知识教似乎真能赐下神恩,在苦修中把人变得越来越灵巧。老实嫂、阿亮,都是很好的例子,林场的妇人们,逐渐地也随着老实嫂一样,对知识教虔诚起来了。 “但阿美祭司到现在还不肯收你吗?” 占人的新年快到了,他们在南洋落脚了大概已有大半年了,老实嫂一家人去上阿美祭司的识字班课程,也已经四五个多月了,他们的官话比之前要流利多了,结交了许多土人朋友,拼音滚瓜烂熟,甚至已经开始尝试着买报纸,并能独立读出报纸上的文章(虽然耗时很久,很吃力)了,这种种表现,在新移民中可以说得上是出类拔萃,但是,阿美祭司到现在也还是没有邀请他们入教,这让其余林场工人难免有点儿担忧了,“要是连你们也不肯收,那我们自然更不肯了——祭司有没有说是为什么?” 她们到现在还是不太敢去和祭司多搭话的,总有点敬畏在里头,老实嫂和祭司也只是略微熟悉了一点点,她很发愁地说,“祭司说,不是我们不好,而是她不知道能不能招收汉人……我们是汉人来的嘛,要南洋开拓委员会发话才好。她说机会合适了,去帮我们问问。” “是这样啊!” 几个妇人顿时活跃起来了,她们都是买地过来的,在那里培养出了新的习惯,并不害怕和衙门打交道,不像是老实嫂,一听说得要南洋委员会发话,便立刻畏缩起来,不敢再为自己分辩一句了。 “原来是委员会的关系!那倒是好办了!” 她们立刻就拍着胸脯打包票起来了,“当时下南洋的时候都说了,有困难要积极和委员会报告的——明日不是放本地的新年假吗?我们一起进港口去,找委员会好好说道说道,如果能把汉人入教的事情谈下来,那就好了,到时,我们一起入教去——”? 就像是去官房都喜欢找伴一样,妇女们一向是很喜欢成群行动的,便是再懒惰的人这时候都憧憬了起来。“彼此也有个伴!”:,, 665 占人的新年 于林场的这些工人来说,在南洋干活还有一点好,那就是假期比较华夏本土,是要多一些的——若是在华夏,一年的节日虽多,但工人普遍放假的,也不过就是新年(放到上元节)、清明、端午、中元、冬至,这么五个大节气罢了,其中还泰半和祭祖有关。 到了南洋这里,这几个节气照放不误,但占人的节日,工人也跟着放假——占人要过节,就上不得山去伐木了,这是缺了他们不可的事情,植树这边,索性也就一放了之,也就是巡林员还得每日去走走,此外,其余员工也都跟着占人一起,去港口庆祝。 范老实一行人,上一次过年时还在路上,到了清明端午,才刚安顿下来,不敢随便离开林场,在林场自己用棕榈叶包了甜粽子吃,就算是过节了。至于艾果,这个皮儿倒是不难做,直接用斑斓叶熬水也可以,只是红豆难得——这个东西,在占城港这一带似乎是没有什么人种的,腌菜也没有,还好,笋还是有的,女眷们有会做咸口艾果的,于是其余人向她们取经,绞尽脑汁,各自炒了笋丁荤馅,甚至还有人做笋丁咸鱼馅的,不论如何,反正是对付着应了这个景儿。 林场过节,主要还是靠为数不多的女眷,其余的单身汉,平日里都是吃大锅饭,便是按道理自己解决的晚饭,也是凑份子请厨娘多做一顿打发了,都是女眷们多做些艾果、粽子,送给他们,才算是也过了节。土人们也是如此,懵懵懂懂地跟着吃果子,不过,他们也知道还人情,汉人的单身小伙子,收了吃食,平时生活工作上多帮一点儿,或者有了什么野味给送来一些。 土人这里则是更简单一些——汉人的节日,他们参与了,占人的节日,便也来邀请汉人们一道去城里玩。虽然去城里的一应花销是要自理的,但是,这不是土人小气,而是他们认识之中,汉人的情分在于‘邀请一起过节’,带来情感上的快乐,至于把自己的食物进行分享,在一些刚下山没多久的土人那里,既然是一个部落的,这种事就很自然,他们的私有观念,还不算很成熟,既不觉得把自己吃的东西无条件的送给林场的同事,需要什么回报,也不觉得吃一些同事的东西,是什么很值得一提的事情。 “去吧,去吧,我们一起走上四个小时就到城里啦!” 天才刚刚亮,他们就来吊脚楼下叫人了,叫的都是平时玩得好的汉人,女眷们事前既然也谈好了,此时便早有准备,一叫就起来了,放下梯子,爬下来把尿盆端去化粪池那里倒了,略事梳洗,大家在曙色中喝着刚出炉的大米粥,粥熬得浓浓的,还加了一点糯米,很能顶饿,因为是节日,中午这顿预备了大家都不在场子里吃,厨房昨日就蒸了大块大块的米糕,上头还点缀了一些红色的小花——这是用筷子蘸了红曲米调的水,在糕点上压出来的,在华夏,这是很常见的东西,但土人们却非常喜爱,惊叹为神奇,认为这红色的小花,很适合点缀今天这吉利的节日。 吃过早饭,她们一人用棕榈叶打包了两块米糕,放进背篓里,又用从货郎那里买来的竹口水囊,装了一囊洁净的山泉水,各自戴上斗笠,便准备出发了,土人妇女们,除了不穿上衣之外,和她们的装束大同小异,她们变戏法一般,从自己的背篓里拿出花环项圈,让汉人妇女们佩戴,这引来了很大的惊喜,大家喜爱地摸着洁白的花环,“这个是玉兰花编的吧?!” “还有用鸡蛋花编的,什么时候去采的?是去那个野山头采的吗?真好看!” 凡是天气暖热的地区,花总是不缺的,土人对于花的喜爱和应用,要超过汉人许多,汉人虽然也喜欢花,但似乎没有在节日编成花环的习惯,不像是占城港这里,大家一路走去港口时,见到的行人,尤其是女子,黝黑的皮肤上多少都挂着花环,也有人编了手串,人人脸上都带着喜庆的笑意,彼此用占语高声问候着节日好——占人的节日是在十月里,这和华夏自然是不同的,大概是他们信了婆罗门之后改的习俗。 而且,土人们似乎没有新年团聚的概念,完全是就近庆祝,这和汉人也不太一样,这些土人都有各自的部落,翻山大概走个三四天的样子,他们都是原部落里比较聪明的,才会被挑选出来成为信徒,但过新年他们也不想着请假回村子里去,对于原本的部落也不太挂念,尤其是男子们,到了林场,似乎就有一种出嫁的感觉了,好像把家安在了这里,即使放假,也只是大家邀约着到城里去玩耍——张阿定等人再三的告诫他们,不要把钱都带去花完了,不要乱买东西,但似乎并非每个人都听了进去。 从牛车碾过的平坦土路上,踢着尘土走了几个小时,越是靠近港口,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行人也就越多,等到港口附近时,人潮已经颇为可观了,林场的老工人说,“这里到底还是土人的地界——去年新年时,我们也来城里耍子,硬是没这么热闹,便是有些新建的吊脚楼上贴了春联,还有码头那里有人舞狮,城里的占人虽然也跟着一起庆祝,但乡下却是没这么多人进城来,也没人唱歌跳舞,没人戴花环。” 这么说来,占城港的异乡气息似乎又浓郁了不少,确实,眼前所见的城景,和潮州、鸡笼岛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大片大片的农田中,有树的地方掩映着吊脚楼的村落,村落的尽头,远远看见的是高大的石头城墙,那是王城所在的地方,王城外圈,以一座座石制的寺庙为中心,弯弯扭扭的道路中,辐射出的是吊脚楼、木头房子造的民房,砖瓦房是很少见的。贵族、富人的院子外扎了篱笆,种着高大的棕榈树,围出了自己的水塘作为浴场…… 王城内部,远远地眺望过去,是一座座尖顶的石头佛塔,南洋这里,寺庙都是石头造的,和华夏截然不同,大概是因为木头实在是太容易朽坏的缘故。这样异样的建筑风情,再配合上入城后街角随处可闻到的香料味道——南洋的香料便宜,过节时居然民间也能烧得起,还有人们脖子上、手腕间的香花环……这一切都告诉着汉人们,这里或许从前多少代,都受到朝廷的辖制,可以说是华夏故土的一部分,但百姓的生活和华夏——至少是华夏的汉人相比,的确是太不相同了,彼此之间就是异族,完全谈不上什么多少年前是一家。 不过,喜悦的情绪是共通的,港口这里富裕的土人少女少男们,打扮得要比工人们体面得多,他们佩戴着金灿灿的项圈、臂钏,叠加着细密的小香花,仔仔细细、一圈一圈密密实实地串成的花环,腰间扎着筒裙——一块布用腰带扎牢,大概长度在小腿上方,这是个不怕被泥点子溅脏的高度,越是富裕的人家,越是不在乎布料的寿命,那么裙子的长度也就越长。 最有钱的人家——大概应该是和王室沾边的,甚至可以用硬挺的缎子来做筒裙,那可是华夏的舶来品,价格极为昂贵,一般城里所能见到的有钱人,多数是用买活军的花布来扎,只是,今年筒裙的长度明显地变长了——“买活军的布料下水后不褪色,今年水洗了明年还能穿!” 这是一个满脸喜色的土人小伙子,用居然很标准的官话告诉林场一帮乡巴佬的,他亲近地看着汉人们,请他们来打自家的井水解渴,“喝吧,里头放了上好的白糖呢——拿一个芒果吃吧!你们走远路到来,一定很渴也很累了!在我家的水塘里洗洗脸吧。” 这可是非同一般的盛情,行人们感激地谢过了,喝了一杯凉沁沁的,放了薄荷叶、香茅的糖水,妇女们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认为自己无功不受禄,小伙子笑着说,“我们家和买活军做买卖,赚了大钱,同样的货物,和买活军能换到的好东西比从前多得多了!再说,今天进城来的,都是知识教的兄弟姐妹,本就应当互相帮助。” 看得出来,他是非常亲买的,而且也很虔诚地信仰着知识教——不过也同样开心的欢庆着婆罗门的新年就是了,这两种信仰在土人们身上融合得极为自然,一点都不冲突。于是大家盛情难却,只能愧受了他的好意,并且顺其自然地加入到他家的欢庆中来——他们家的主人和仆人一起,都穿着盛装,戴上花哨的包头,配合着长长的花色筒裙,主人们还佩戴着沉甸甸的黄金饰品,仆人们则佩戴镀金的银饰、铜饰,一起唱着歌,跳着舞,到附近的寺庙去祭拜。 寺庙里也热闹非凡,一大早,婆罗门祭司就开始准备仪轨了,人们唱歌跳舞,奉献香花、布料、钱财和吃食来庆祝新年,寺庙周围举办各式各样的比赛,让人们展示自己的技艺,城里的百姓们各分区域,唱歌、打秋千、跳舞、编花环……无非是展示自己的灵巧,大街上也出现了极多的小贩,摆摊卖着各式各样,大家能想得到的任何东西。 这样的盛会,虽然异域风情很浓厚,但毫无疑问,毕竟是要胜过老实嫂这些新移民从前所接触的大集许多了,处处都显示着占城港的富裕,以及去年一年的景气,让他们这些乡下人张大了嘴,看得如痴如醉,认为南洋的确也不比华夏差得太多——至少要比他们的想象繁华得多,也开化得多呢! 不过,招待他们的公子婆悦,并不亲自参与这些比赛,而是在祭拜了婆罗门寺庙之后,又要去知识教正在兴修的大寺庙祭拜,这倒是顺应了几个女人们的小算盘,而林场的土人们,也不能参与到城里的比赛中——占城港的城区是没有农户、贫民的,住户最次也是大商人,主要是贵族以及他们的眷属、仆从,明显要比城外的土人有钱多了。像是他们这样,在城里没有亲戚,只是过来看热闹的土人,和城里的百姓,不论是见识还是身份、财富都有显著的差异,除非是他们的头人过来朝觐,或许还能参与进来,否则就只能做个观众。 既然如此,他们倒是更情愿去知识教的总坛朝拜一下,再出来看热闹,买东西——很多土人已经把张阿定的劝诫抛诸脑后了,现在满心盘算着要买花布筒裙,眼睛都粘在小摊贩挂在树上的样品上了。而汉人们虽然不是信徒,却也很有兴致去参拜一下,而且,他们恰好是同路的——南洋委员会宗教办公室的地址就在知识教旁边,都在港口北边,汉人开辟出的新区里。 一些老移民早就听说过这个地方,之前来的时候,也被人带去看过,只是今天城里人太多了,他们对于地理也不熟,难免晕头转向的,恰好,有公子婆悦带路,他们居然非常顺利地就找到了地方,并且在知识教的寺庙——才刚开始兴建没有多久,只是一个大土台这里,见到了极多的,穿着兜裆布,背着背篓,一看就知道是从城外赶来过节的土人。 “这里是我们的地方啊!” 他们立刻便开心起来了,感觉找到了伙伴,一面和这些土人自来熟地交谈起来,一面寻找着自己的亲戚,会不会今日也来这里参拜了?就这样迅速地没入人群中去了,婆悦一行人也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汉人妇女们站在信徒外侧,望了望他们,又回头看了看城区,即便她们的脑子还不算非常灵活,但也有一种若有所思的领悟,逐渐升腾起来,让她们多了一点紧迫感:本来就是外来的‘异族’,人数也不多,城里的占人,本来就是一伙的,现在土著下山的占人通过知识教也团结在一起,他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移民,是不是也该用一个手段,捏合一下,好歹能抱成团,在异乡也不显得那么孤单? 自然了,在她们来说,实在想不出什么知识教以外的手段,所以,这种还不成熟的紧迫感,体现在心中的,便是对于入知识教,陡然间更加迫切的冲动,反正不论如何,先抱上一个团再说嘛——老实嫂游目四顾,很快就在刚垒好的大土台上方,看到了阿美祭司的身影,并立刻对她高兴地挥起手来。 “阿美祭司是不是也看到我们了!”她开心地喊,“啊,她走到台子后头去了——” 她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把这事儿搁置到一边,被已经找到远处屋舍(“那就是宗教办公室”)的同伴们,一把拉到了人满为患的小道上,吃力地往办公室走去。“今天办公室开门!走,我们赶紧去问问,为何不许汉人信仰知识教——这不是在排挤我们吗?若是说不出个道理来,我们……我们就给报纸写信,非得要办公室给个说法不可!”:,, 666 知识教的困境 “糟了,糟了,那些汉人还真的找到地头上来了!” 正当老实嫂一干人,气势汹汹却又进度缓慢地在汹涌的人潮中艰难前行时,在她们心中一向稳重神秘,威严十足的祭司阿美,一离开公众的视线,却是就立刻加快脚步,几乎小跑着从一条被封锁起来的小道赶到了宗教办公室,也来不及喝口水,便立刻有些告状意味般,急急地叫了起来。 “再拖下去是没用的,大祭司,今天肯定得给个说法——到底允不允许汉人入教,对那些不入教又想来上课的汉人,能不能给他们一个名分——我都上交报告三个月了,你这边怎么也该得个回话了吧?再不给个说法,我们还怎么下乡去支教?压不住了,汉人想入教的心思,怎么都压不住,就是换人都压不住了!” 别看她的装束还是最常见的土人妇女样式,但对汉语的掌握,已经非常娴熟了,阿美在下乡时,特意采用的那种缓慢而有口音的语调,其实只是为了方便贴近教众,她自己在教内,乃至宗教办公室交流时,所说的官话甚至没有地方口音,字正腔圆,标准得和莫祈平如出一辙—— 这也说明,她是莫祈平这个大祭司带出来的嫡系弟子。知识教现在有两个主要办公室,一个在占城港,一个在吕宋,听说吕宋港的土人修士,汉话的福建口音就要多一些,这是因为驴子修女马丽雅的口音,受到了吕宋华人的影响,有点儿往那边偏离。所以,知识教的修士互相碰面时,只要一听到口音,就知道对方跟随的是哪个大祭司。 当然,这也不意味着彼此就会如何内斗了,知识教毕竟是个很新兴的宗教,再加上体制设计的问题,修士们感受到的多数是传教任务的繁重,而不是对利益的争夺——知识教就没有什么利益,他们是不允许接受信徒的财物供奉的,一切开销都由南洋委员会拨给。 说实在的,祭司的报酬对委员会的财政来说,开销倒不算很繁重,主要是神殿是由买活军来建的,这就省掉了大多宗教在传教地区的最大一笔开销:不论是在西洋还是华夏本土,神职人员到处化缘,倒真的大多都不是为了自己的享受,而是为了在本教区营造出恢宏的建筑奇观来。既然现在这个活委员会包干了,不用神职人员去张罗,他们也就乐得不必提钱了。 至于说去传教时,是否会接受教众的少许吃食馈赠,这个卡得不算很严格,道德上的争议也不大,人们不会因为此事就怀疑祭司们的虔诚——祭司们至少都是认得拼音,也会说汉话的,如果再聪明一点,会说自己的母语之外,还会另一门土人方言,比如说越语的话,这样的三语人才,于现在的占城港真的很吃香,想要钱的话,随便跟着城里哪个大商人都能发财。他们会选择跟着牛车,四处奔走下乡传道,已经是虔诚的体现了。 正因为如此,知识教的祭司,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便是不信仰他们的民众,对他们也多是尊重,这也是因为知识教的教义,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奇葩也最没有攻击性的教义了,他们既不否定别的宗教,也不要求教徒去攻击别的教徒,更不要求教徒奉献钱财,属于完全的苦修教派——但和别的苦修派比,苦修又能立刻看到好处。 所以,知识教不论在占城港还是吕宋,都发展得如火如荼,很多原本是婆罗门,或者信星月教的百姓,都会多参拜一尊神明,参拜着参拜着……很自然地就多来知识教这里,甚至对原本的祭司生出反感来了:都是信神,信知识教,在苦修后能有即时的好处,这是别的教派不能比的,既然如此,别的教派祭司,就只能用恐惧来威吓信徒了——叛教的人,要遭受神明的天罚。家中的任何不顺、痛苦,都是叛教的报应等等。 这样的说法,也就只能吓唬一些胆子最小的人了,稍微有点脾气的土人,谁理你啊?在知识教开智之后,他们的思想虽然还没有超脱到否定一切宗教的地步,但也无师自通地发觉了信仰最玄妙的地方:这神,不就是我选择信就信,选择不信就不信的吗? 如果我不信,我就不会畏惧,星月教/婆罗门的异教徒,就在不远的山头上生活,没见雷把他们劈死,那……既然如此,你这个老东西在瞎嚷嚷什么呢?你要不是祭司,只是个陌生人,对我家指手画脚,说我家发生的一切坏事,都是报应,你觉得我会怎么对付你? 甭管是华夏百姓还是土人,对于这种报丧鸟一般的晦气存在,怎会有好脸色?脾气暴一点的,一顿好打是免不了的。这也是占人普遍脾气好,若是吕宋岛上那些密林里居住的矮黑人土著,直接一箭射死的都有,在占城港这附近,一年多来,不断有婆罗门祭司被狼狈赶出寺庙的事情,这也是宗教办公室要慎重写报告上交的大事情——如果是在华夏,宗教之间的纷争其实一直都有,但这几百年来,闹得不算太大了,但在南洋这可是大事,是有可能引起战争的。这毕竟还是个神权、政权紧密结合的社会形式。 还好,占人的国王并不算太愚笨,至少买活军不必动用什么手段,让他死于非命,再扶植公子婆悦这样的亲买贵族上位。本来占王就受到安南两股势力的很大压力,而不论是婆罗门还是星月教,都无法给他太多帮助,那么,对于代表了买活军意志的知识教,他自然是倒履相迎了。 婆罗门教本来就已不算是现在的强势宗教了,现在南边的几股势力,只有占人还信仰他们,安南的两大姓都是儒教徒,和他们这样根基在身毒的老宗教,更是格格不入,帮手一个也没有,便只能忍气吞声。 而信仰星月教的人数到底还少,未成气候,他们的根基在于时而到访的大食商人,以及随着大食商人的造访,在满剌加一带建立起来的星月教政权。可满剌加毕竟是隔海的地方,在占城这边影响力没那么大,再加上现在他们也深陷洋番的困扰之中,自己的国家衰弱得厉害。 在南洋这样的地方,一向是强者为尊,既然满剌加的船少来了,星月教的祭司很难获取支援,占城港这里为数不多的信徒,也正在被知识教逐渐同化——本来,一门新宗教能推行起来,主要就是因为信仰它能给信徒带来各方面的好处,新兴的星月教是靠着这点来战胜古老的婆罗门教的,但在更新更无私的知识教这里,所有优点都被上位替代了,这也就难怪这些本来就不算太根深蒂固的星月教信徒,纷纷跟着改易自己的信仰,去追求更有利的知识教了。 如此一来,宗教委员会在南洋的发展,还算是一帆风顺的,至少阻力不是太大,短期内,还用不着打什么宗教战争。他们现在最主要的烦恼是两个:第一,知识教扩张的速度比规划得要快得多得多——这其实不能说是多好的事情,但宗教办公室居然没有办法遏制——任何人都可以在了解了知识教的教义之后,跑回家乡去传播信仰,这怎么遏制?野和尚念歪经的现象就是在华夏都无法根除,更不必说山高林密的南洋了! 这种飞快的扩张,在外人看来是令人畏惧的,一年多的时间,知识教的名声已经传到安南境内深处,甚至让安南阮、黎两姓都感到很棘手了,因为他们两姓的争斗,其实就是两大汉人地主血系的争斗,主要根基在于他们自己的农庄所生产出的农兵,再加上拉拢附近土人部落出兵相助,如此方才成势,但知识教一出现,土人部落立刻转移了兴趣,便是他们自己的农庄里,底层的农户、族人,对知识教的兴趣也比儒教要大得多……自家的根基都不牢固了!这还让他们怎么互相争权夺利? 至于说,知识教的消息,反向传播到木邦乃至华夏境内的番族那里……这消息还没传到占城港这边来,否则他们会更头疼的,因为这关系到知识教现在面临的第二个问题:按照最开始设计的制度,知识教只能在南洋等番族生地传教,是不允许染指汉人,以及向华夏境内反向传教的。 但现在,所有祭司都受到了强大的压力,那就是移民到南洋来的汉人,尤其是最近新移民过来的那批罪民,他们的入教冲动非常的猛烈,而且轻易无法打消,就说十三号林场吧,原本在那里上课的婆安祭司,察觉到范老实一家人的入教意愿之后,已经和阿美打了招呼,换了她去上课。想着以阿美的性别,以及她的着装习惯,应该能拦住范老实开口,结果,他倒是不敢往前凑了,但换了他老婆来……这会儿,居然更进一步,来宗教办公室这里堵门了! 当然,按照规定,不允许发展汉人入教,这是铁打的理由,想要彻底拒绝,只需要抬出来说便可了,但阿美并不认为这么做能真正奏效,就像是他们也不愿知识教飞快扩张,但还是事与愿违一样——归根结底,这是知识教宽泛的教义和松散的架构决定的。 松散的结构,决定了知识教没有自己的武装,不可能在武力上消灭掉‘野和尚’,而宽泛的教义又决定了他们的祭司实在是很好生产的:根本不需要学习教义,因为教义本身就不深奥,是新写出来不久的,甚至很多人对教义完全没有认识,他只需要听说了黑洞量子神明的存在,以及,‘参拜神明,进行学习苦修可以获得神明赐予的智慧’这最基本的逻辑,再掌握一定的知识,比如从拼音班毕业了,会说一点汉话了,会一点数学了,知道了汉人是怎么种田的……只需要知道这些,他就立刻可以回到家乡,去做一个知识教的祭司了!?像是阿美这样的在编祭司,不就是这么制造出来的吗?当然,她们的学问会学得更好一些,同时,对教义的掌握也更深入,同时她们是拿委员会发下来的补贴的,但所有区别也就只有这些了,如果一个人不想要这为数不多的酬劳的话,那他完全可以自主自发地转化为祭司,知识教对他个人所有的惩戒,仔细想想居然只有一点,那就是不给他进编制!这辈子都不给他发工资! ……这威胁有力吗?用宗教办公室张顾问的说法,就算是山阳道的百姓来了,都不会害怕的,是以,宗教办公室现在就有点儿进退两难了:不拒绝汉人入教,直接违规了。拒绝汉人入教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些人想要向真和尚靠拢未遂,迟早有一天会自己捧出假和尚来。 而哪怕是刚做神职人员不久的阿美,都能看出假和尚的不妥来——固然,大部分假和尚可能也是好心,只是出于虔诚的信仰,想要传播知识而已,但是,时间久了,谁说这些假和尚里会不会酝酿出一些有野心的祭司,想要把信众捏在手心做些大事? 而且,谁能保证他们真正领悟到了知识教的教义,向信众解读的,也是符合委员会要求的精神?换句话说,假和尚念了歪经,最后谁来负责?这经书的最终解释权,如果从委员会旁落了,会不会带来更坏的结果呢? “你不能再拖了啊!莫祭司!”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又催促起莫祈平来,并且大有不满的意思——这是符合教义的,因为正宗知识教教义恰恰鼓励信徒质疑权威,“今天真的得拿出个说法来,汉人为什么不能信知识教——你快编造出一个神话传说来,告诉汉人他们为什么不能信知识教,不信知识教得信什么教!” 现编?这样大逆不道,让人匪夷所思的话语,出现在宗教办公室内,却反而似乎很自然,虽然天气沃热,但却还是一身传道袍的大祭司莫祈平,闻言也只是苦笑了一下,伸手调整了一下领结,倒是没有斥责阿美的意思——阿美祭司之所以能入编,有一个重大的优点就在于她并不是很相信黑洞量子神明,这也是正规祭司和野和尚最大的不同,在知识教里,越‘不信’的人爬得越快。 “你啊,这不是一个神话传说能解决的问题。” 虽然年纪尚轻,但一年过去,莫祈平脸上已经出现了不少风霜之色,显然,过去的一年,他的工作量,足以让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也感到劳累,他有些疲倦地拿手点了点弟子,摇头含蓄地说,“阿美,你的教义学得很好,但在政治上却还是过于幼稚了。” “汉人入教……这不是我们知识教的问题,而是整个南洋委员会的问题,如果我们今日开了这个口子,最欢喜的,你猜是那些汉人信众吗?却恰恰是南洋委员会,我们等于是从他们手上,把一个大难题给接过来了啊!” “没有上级示意,这么大的责任,你我几人,承担得起吗?”:,, 667 阿美的进步 “啊?” 对阿美来说,很显然这个话题有点儿超出她的理解范围了,莫祈平倒并没有故弄玄虚——他也没有故弄玄虚的余地,知识教还在草创期间,虽然他是撰写教义的大祭司,在知识教此时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但手下人才依然很匮乏。 而且,在这件事上,莫祈平是很难从过去的人脉中挖掘帮手的:不是人人都能毫无障碍的背弃原有的信仰,投入到一个全新的宗教中来。即便有些人愿意改换信仰,他们也更情愿加入历史悠久的成熟宗教,而不是知识教这样,完全是现编出来的教派,这种直接编造信仰,制造宗教的行为,更超出大多数人的忍耐上限了。 就是莫祈平的挚友罗保禄,也宁可留在云县做西洋语教师和通译,顺便帮衬联络着一些洋番商人,自己也做点期货买卖,也不愿意跟随莫祈平到南洋来。 “我已经够没有良心啦,杰罗尼莫。”他是这么告诉莫祈平的,“可在你面前,我时常觉得我还太洁白了一点。这已经是一脚踏入神的领域了,即便是我,在这样的地方胡来,我也害怕遭报应呢。” 罗保禄已经是一个胆大而又没有良心的人了,他还依然不敢在这样的地带瞎搞,这样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莫祈平发现,自己在招揽人才方面要落后于他的战友和竞争对手——驴子修女马丽雅,她倒是很顺利地就给自己拉起了一支有基础的队伍,有总督府那对玛丽姐妹做军师,还有不少留在本地的洋番妇女,也和她们走得很近。 有些洋番女人,似乎在这段时间内,滋养出了想要参政的野心,而她们很快就发觉,对洋番来说,更适合她们施展的地方还在南洋,还在知识教——通过宗教获得权力,一向也是西洋的惯例,这是刻在她们脑海中的一种思维惯性:在西洋,一个女人想要获得一点自主权,摆脱嫁人生子的宿命,甚至于是不再束腰,从贵族小姐的日常中解脱出去,那么,时常去修道院侍奉神明,用对宗教的虔诚来对抗世俗的风气,几乎就是唯一一条路了。 很显然,在这样的惯性滋养之下,女人会更偏向于通过宗教服务来进步,因此,马丽雅手下可用的人比莫祈平多。莫祈平只能加倍仔细地培养他能接触到的可造之材,这倒是给他赢来了慧眼识英雄的美誉。这其中,阿美是他比较看中的一个学生:这是个很聪慧的土人女子,她原本只是占城港一个小贵族家的婢女,接受不了多少教育,但却出奇的聪明,仅仅是在做生意时能接触到一些西洋商人,她就掌握了数百个弗朗基词汇。 买活军入驻占城港之后,因为停留的时间比弗朗基商人久,而且和本地民众的接触也多,她又飞快地学会了汉语。不消说,知识教在占城港开始传教之后,阿美便用飞快的速度,脱颖而出,并且被他收为弟子了。 对阿美来说,知识教能提供的机遇,是别处再也找不到的,就算是在南洋开拓委员会的其他办公室,也没有一处能给她提供更多的机会,因为其他办公室,还是以管理华人为主,对于土人,他们比较能直接影响的,是那些山间的部落——但也是通过知识教来施加影响。 港口这里的居民,目前还比较听占王的话,买活军没有多加干涉的意思。当然,也不存在土人女性去本土考官的事情,就算是去吕宋考官,又能做什么呢?比起来还不如在知识教做祭司前景更好,阿美虽然还不懂得太多复杂的道理,但她至少会知道,买活军这里在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土人管汉人的事情,在知识教把祭司做好,知识教的盘子越做越大,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当这两人的利益近乎完全一致的时候,莫祈平和阿美,完全可以说是世上合作最默契的一对师徒了,莫祈平很直白地指点着自己的学生,“现在南洋汉人要入教,原因你也很明白,那就是他们离开家乡,在异国他乡需要宗教来抱团,如果不是知识教,就会是汉人自己的神明,偷偷地在地下发展,其实,如果不是这些罪民,被迁徙的理由就是崇拜魔教,他们也不会这么坚定的要选择知识教。” “但,官府,或者说,六姐能不能允许知识教吃下汉人入教这块米糕呢?阿美,你要想想,汉人其实也有自己的识字班的,只是因为老师太少,无法去周边的林场开课而已……你从这件事可以领悟到什么?” 莫祈平自问自答,“那就是在六姐的设计中,汉人本该是通过识字班的形式被组织在一起的,识字班的老师,起的是和你一样的作用,让来到新生活的移民,感到自己有人关心,有一个组织可以加入,有一种信仰可以学习——土人因为完全没有开化,学习的是知识教的信仰,但这不过是过度而已,实际上只是为了骗他们多学些东西——” 阿美对于他这样直白的言语,完全没有表示震惊,很显然她早已完全看出了知识教的真相,并且也认同莫祈平的手段,她若有所思地接了师父的话,“这些汉人的开化程度较高,所以六姐想让他们直接学习自己的道统。如果知识教也接纳汉人,那……就是和六姐抢人了。” 所以说,这是个聪明姑娘,也很懂得装样,虽然私下急躁,但在信徒面前,可是把祭司的架子端得足足的——胆大,也爱演。这简直就是天生的传教士嘛!莫祈平欣慰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一再和你强调,知识教还是不能招收汉人,哪怕是罪民也不行,至少要等到有人明确如此行文,否则,将来六姐清算起来,谁来担这个责?” 阿美立刻很机灵地说,“没准六姐没发觉,委员会主任就先来斥责我们了,这样,我们会没有面子,损失了我们的威信。” “又错了。”莫祈平摇了摇头,“郑主任是不会斥责我们的,她要警告早就警告了——阿美,我早和你说过,你不能从言语去相信一个人,我知道郑主任经常说,‘我一个粗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就粗了——哪里都一样,或许他都一点儿不粗。” 这是个双关的笑话,但阿美完全没领悟过来,莫祈平心想,这个弟子的汉语水平还要再进步,而且,她的思想也还是有些简单,他不愿这样想,但南洋的有些人种,实在是让人觉得没那么开化,有些东西他们似乎天生不懂……他简直无法想象,如果买活军没来南洋,他那些狡诈的族人可以从这样缺乏智商的种族身上压榨出多少利益来…… “事实上,郑地虎一点也不粗糙,他还很细致,很奸——你看,他早就知道南洋的汉人现在缺少组织,实在是汉人的数量膨胀得很快,而合格的教师又很难找,就算他向云县要,也要不出来的——买活军刚拿下了广府道,有整整一个道的地方需要去扫盲,肯定要占用大量的教师人选,而且,愿意来南洋的教师数量一定不多。” “那么,事实就摆在这里,他要人,没有人,百姓的需求也不可能等,这时候,如果有个组织来帮他把这些六神无主的汉人组织在一起,消化一下,让他们变成官府的羔羊,对他来说,缓解了多大的痛苦?你说,他会拒绝知识教吸纳汉人信徒吗?” 不,当然不会了,事实上,莫祈平认为郑地虎主席绝不会过问此事,他一句话也不会多问,如此,即便将来闹出什么事来,郑地虎也可以推诿给管理人手不足,无法体察郊区农场林场的民情——人手不足那也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云县方面没有及时补充吏目,这样,他就立于不败之地了,郑地虎主任不但消灭了汉人情绪恐慌漂浮,可能兴起的逃亡潮风险,还不用付出任何成本! 知识教只要在汉人这里扩张起来,将来汉人若是闹事,就可以很容易地推诿给知识教,最终负责的肯定是莫祈平,而莫祈平承担了最大的风险,得到的是什么?只是他不想要的,过快的扩张速度!?“祭司的权力来源于神明,对知识教来说,幸运且不幸的,是我们的神明不但真切存在,而且还非常活跃。”莫祈平告诫阿美,“不要被向汉人传教的美景迷了眼,信徒再多,他们信仰的是神明而不是你我,我们要全心奉行的,还是神明的意志。既然神明不乐见知识教向汉人传道,那我们就不能这么干——或者说,我们至少不能以现在的收益来这么干。” 阿美几乎要被老师话里的急转弯坑得栽一跟头了,她本来深深认同地点着头,这最后一个头却怎么也点不下去,用力过猛,差点栽倒,“不、不能以现在的收益这么干?” 不是说,祭司对神明的忠诚应该是纯洁而无条件的吗?怎么一下又变成可以交换利益的筹码了?阿美眨巴着眼睛,费劲地理解着老师的话,“所以,知识教还是可以招收汉人信徒的,只是……不能是现在这样的方式?” 她从自己有限的认识中搜索着可以对应的类似例子,阿美的主人做生意时总是在讨价还价,现在莫老师所做的似乎也差不多,阿美逐渐发现,这世上大多数人类,行动的模式其实很稀少,总可以找到对应之处。“您是要和郑主任讨价还价?” “我是要和他讨价还价。” 莫老师不但肯定了阿美的猜测,还告诉她其中的道理,“因为南洋的局势摆在这里,让知识教招收一部分罪民汉人,是必然的结果,如果我们一直不答应,我们也落不到什么好,南洋会出现新的魔教,罪民汉人的民心也一直无法安定,同时我们还会因为什么都不做,暗地里把郑主任往死里得罪,我们是刚加入买活军的外番,除了自己以外,什么资本都没有,郑主任身后却有一支庞大的船队……” 他一根一根手指屈了下来,所说的都是阿美无法反驳的理由,莫老师面带微笑,轻易地又推翻了他片刻前的观点——刚刚还说‘有些责任承担不起’的他,这会儿却很认真地说,“所以,阿美,有时候在政治上,有些责任是非承担不可的。” 但,没有上级示意——也就是没有郑主任的明确表态,这责任—— 阿美睁大眼,她往后退了一步,用行动来证明自己不和老师共生死的决心,莫祈平却被她逗得大笑了起来。 “好啊,我的学生真够机灵,也真没有良心!”他用一种喜爱的责怪语气说着,说,先去锁了宗教办公室的门,招呼着阿美,从后门溜出了办公室,“走吧,去找郑主任,别说话,好好看,好好学,阿美,你是个聪明的祭司,以后你会有一番成就的,现在,你要把握机会,好好地看看,台面下的交易,把忠诚、良心、人性、野心当成筹码,进行的那些交易,往往是怎么完成的……”:,, 668 交易现场 “砰——砰砰——” 厚重的鼓声,混合着悠悠的陶笛声,从科学教还在兴建的大教堂处,肆意地往外传递着,就连一旁那属于宗教办公室的宿舍,都完全笼罩在了乐声之下,而更远处,椰林棕榈掩映之中,南洋开拓委员会的办公区,也难得清闲,郑地虎手扶着腰间门的火铳,登上吊脚楼顶,用望远镜观察着大教堂处的人潮,不无担忧地抱怨道,“这不是婆罗门的节日吗?怎么不去城里的神庙,反而到我们这里来了!” “对百姓来说,哪里分什么宗教,只要是节日,自然便想要庆祝,心里亲近什么教派,就往什么教派来了。” 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观察人潮的,还有郑地虎的白羽扇杨生芝——此人一样也是南洋开拓委员会的成员,从前在十八芝时期,就是郑家兄弟的铁杆心腹,郑地虎去年南下随船攻克吕宋,杨生芝便追随左右,顺理成章地,他也被谢双瑶委任为开拓委员会的一员,和郑地虎彼此襄助,安顿着买地在南洋的这么一大摊活计。“放心吧,虎哥,已经都和宗教办公室打过招呼了——莫祈平那里,我亲自和他说的,要是闹出什么挤压、踩踏的事情,知识教要负全责,那是个聪明人,必然已有安排。” 话是这么说,但信徒这么多,知识教又一直抱怨祭司编制太少,人手不足,郑地虎设身处地,也想不到太好的办法来驱散人潮,这心也就跟着放不下来了,“今天可是有周报的采风使来了的,说是要拍占城港喜迎新年,汉土和睦——这他要来了知识教这里,又恰好出了事……”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太不可能,不由得哑然一笑:“是我多心了,知识教这里,他估计是不会来!” 杨生芝也笑道,“是个有眼色的,自然不会来,多数也不会去神庙拍摄——这么说,他要出篇报道也不容易,神庙拍不得,那就几乎没有什么可拍的了。” 为何不拍知识教,也不拍神庙?自然是因为买活军不喜宣扬迷信,别说婆罗门教,就连知识教,也不在报纸展露的范围内。不论民间门怎么崇拜,反正买活周报是从来没有把谢六姐和神明联系在一起的。如此一来,便是知识教这里真的发生什么踩踏事故了,见诸报端的可能性也就大减了。 郑地虎因此放了多半颗心下来,但仍没有放下千里眼,还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来知识教参拜的信徒,“人是越来越多了,倒要看看,他们预备如何收场——哦,倒是友人过来了!是莫祈平,和他那个土人徒弟?他们不在教堂,来这里做什么——喂,老莫!你溜号呢?一会不露面了?你不出面,那些人怎么办?怕是不肯走!” 他干脆移开了千里眼,一等莫祈平走到近处,便合拢双手,吆喝了起来,同时也爬下吊脚楼,和莫祈平互相点了点头,让他们到办公楼里喝茶,同时示意生活秘书去赶驴:南洋委员会的办公室,都是二层的水泥房,三层不好建,二层是较好的选择,因为一楼实在是太潮湿了,都没有封墙的,只是打了柱子,作为骑楼任其通风,即便如此,二楼办公室依然很闷热,毕竟是比不上占城港贵族爱造的石头房子,石头房子在夏天最好的一点,便是相当的荫凉,这是暴晒的水泥房无法比拟的,只能用畜力风扇来通风。 但是,即便如此,委员会依然是坚持要盖水泥房,主要的原因在于石头房造价太贵,建造缓慢,当然,也是因为这是买活军一贯以来的传统——水泥,正是买活军主要应用的先进产物,如果委员会自己也不用水泥房,他们怎么说服港口的其余贵族,他们也需要水泥房? 除了这些台面上的理由之外,还有一点是未曾明言的道理,那就是,反正委员会主任是轮值的,大家都住不久,有些惫懒如郑地虎的轮值主任,干脆就在旁边的竹林里扎个吊脚楼去睡,下雨时再躲进办公室——土人贵族倒是都对水泥有很大的兴趣,因为不论是石殿还是吊脚楼、木屋,都难免漏雨,水泥房不会漏雨,这就够他们稀奇的了。 大家都在占城港这里安顿,知识教虽然明面上和买活军关系不太密切,实际上莫祈平等人都是宗教办公室的科员,彼此是很相熟的,若是以往,莫祈平一定要求到吊脚楼里喝茶,但今日他居然跟着郑地虎进了办公室,郑地虎心中便是明白了他的来意——往办公室里让客,也是他的一个小试探,这么看来莫祈平今日是来谈正事的,而且应当就是他想的正事:刚才他用千里眼在看的也就是这个,占城港过节,知识教这里来了土人不说,还来了不少汉人,如果只是来凑热闹,而不是想入教,他们为何不去城里发实食物的神庙? 明白了莫祈平的来意,他也不由得坐直了身体,整了整短袖衬衫下摆,和莫祈平眼神一碰,两人也是各自会意,不过,郑地虎在谈正事以前,还是提醒了一句,“你这么走了,那边人若是一直不散去,怕要出事?” “不会的,早安排好了。”莫祈平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准备了二十几袋海沙,等会会有人出去授沙的,授沙完还要布置考卷——留下来的人都参加考试,考过了有奖,不过我估计这消息一出,肯定不少人要撤走。” “大喜的日子还考试?!” “我们知识教的教义,喜爱考试,越是大喜的日子就越是要考试!” 郑地虎无话可说了,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也无法反驳莫祈平——反正如果是他,大年初一去拜神,还要被发卷子当场做,那他肯定也找借口先溜。“那你也该出去亲自授沙啊,怎么还跑到我这里来偷茶吃了?” “不敢露面啊……”莫祈平悠悠叹息了一声,瞟了郑地虎随手搁在办公桌上的望远镜一眼,“那么多汉人,都堵到我们办公室门口了,我这一露面,岂不是火上浇油,他们找不到人还好,若是找到人又被回绝,真闹起事来,万一引发汉、土冲突,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才在委员会干了一年多,身上那点传教士的气质已经全没了,把华夏官场那套言谈学得透透的……不看那张脸,这口官话听着比汉人都要更汉人…… 郑地虎虽是腹诽,却也知道莫祈平的话并非全然危言耸听,他不露面也的确是有道理的——知识教的拒绝不会让汉人满意,而此时教堂周围聚集的虔诚土人,见到汉人纠缠祭司,怎会满意?现在教堂周围人这么多,一点火星子都可能引发大事,真要是罪民汉人和土人之间门,爆发冲突,出了人命,后续汉土合流必然会多出不少坑拌,郑地虎也得跟着吃瓜落,他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称是,“也对,还是要尽快把人打发了一些,若有事也能控制住场面!” 说到这里,他又若有所思地道,“不过,今日看来,知识教的祭司人数果然还是太少了一些,至少也要做到一千比一吧,今日这样看,只怕连两千比一都未必有,更别说一千比一、五百比一了。” 这就是个极大的让步了,莫祈平还未如何,他身后那土人女弟子,已经是双眼大亮,灼灼放光——知识教现在的编制祭司,不过是一百多而已,其实就是翻个几倍,都未必能让莫祈平满意——基数实在太小了!可郑地虎这里的开价,却不是绝对数值,而是一个没有上限的许诺——一千比一,大概就是一个祭司要管十个村落的样子,和现状差不多,但这是知识教现有的信徒范围来算的。如果知识教往外传教,不断扩张信徒数量呢?是不是每多一千信徒,就给增加一名编制? 这样一来的话,知识教的工作真的要好做太多了!这开价,不能不说是极为丰厚的,几乎让人有点儿不可置信了——还没开始讨价还价呢,就上了这样的好菜,如果,如果稍微拿乔一下呢,会不会,能不能…… 不过,莫祈平是个见好就收的人,他并没有因为郑地虎展现诚意,而加倍拿乔,而是在略微掂量了一下之后,便果断地拿起茶杯来敬郑地虎,“主任爽快,若是有这条规矩,往后我们无人可用的局面,能稍微缓解些了——这方面的文书我会准备好的。不过……这信徒的计算,是只计算南洋土人,还是如何呢?” 这一问,问得可以说是很公然,但又很有技巧,并没有把犯忌讳的话直接说出来——南洋土人之外的人种当然还有很多,可在占城港这里,最多的不就是汉人吗?莫祈平已经投桃报李,郑地虎是听得明白的,他思量了片刻,略微欠了欠身,“城外农场那些地方,穷乡僻壤的,信息恐怕也不好统计,要强求他们统计人种,有点强人所难了。城里的信息应该还是能做到位的吧?你们知识教传教也要注意影响——买地的活死人是不好信教的,这可是六姐三令五申的规矩。” 底线这就等于是画出来了:城外的罪民汉人,信仰无妨,买地汉人要悠着点,便是想入教也不能让他们入了,至于其中的借口,知识教可以自己想。城里就要更注意些影响,留心不要去汉人那里传教了——这也是绝大多数时候,所有政策的松紧把握,乡下松、城里紧,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如今在南洋也不例外。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莫祈平也立刻表达了他对于谢双瑶核心思想‘反对迷信’的尊重,“知识教本就是扫盲的权宜之计,这个我等祭司心里都是清楚的。就是……”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听说今天,城里也来了采风使——这不是也怕影响不好吗?” 采风使其实没什么好怕的,莫祈平担心的是另一种打探消息的职业,也就是在买地吏目之中大名鼎鼎的情报局。郑地虎知道,今日若不打消他的担忧,莫祈平是不会完全点头的,或者即便点头了后续也会怠工——他需要得到进一步的保证,要么,这件事有上级明确背书,要么就让他知道这种程度的违规,不会带来太大的后果。 明确许诺的背书,这是不会有的,不过后者可以给,郑地虎笑道,“采风使……采风使怕什么?没什么好怕的,这里毕竟是化外之地,并非熟土,有些事不能那么较真——你别不信,我这还真有个例子!” 他给莫祈平续了一杯香茅茶,嘿嘿笑道,“你可知道我那义兄弟李魁芝,这些日子来折腾出的动静?买地之所以被迫取了广府道全境,导致现在人手奇缺,完全无法给南洋划拨人手,其中我看他要担个两三成的责任,是甩不脱的!” “这样的大嘴,便是十个族诛都是不亏心的,可……莫祭司,你知道,最后六姐是如何处置他的吗?” 说到十八芝的消息,郑地虎自然比莫祈平灵通多了,他嘿嘿笑着,不无得意地卖了个关子,等到莫祈平诚恳地摇头请教,方才揭盅道,“最后,他竟还保住了大半家业,只是付出小半作为赎身钱,又给麾下不少将士都买活了——剩下的大半,压在六姐那里,作为‘虾夷地开发基金’,真给他贷了一笔物资出来,准备扬帆北上,到虾夷地去建城了!”:,, 669 政策转向 李魁芝的处置结果,对于一般百姓来说,完全不在他们关注的范围内,甚至也没有见诸报端,引来公众的讨论,但在官场上,留心的人却是甚多,甚至可以说前一段时间,在鸡笼岛军中还一度略引起了些紧张的气氛——李魁芝虽然已经独立出去做生意了,但始终却曾是十八芝的一员,而十八芝手下的海员,正是如今买活军海军的主要兵源之一。 包括海军军官,也有不少曾是十八芝,或他们的眷属,这批人互相呼应抱团,虽然不敢说公然立山头和陆大红等嫡系水军抗衡,甚至在如今买活军的兵源越来越多样化时,他们也会以六姐嫡系、老人自居,但不可否认的是,对于曾经十八芝出身的海狼,多少还是有些唇亡齿寒的香火情分,如果买活军要严肃处理李魁芝,那对于实际控制数十海船的大海商来说,就意味着小规模的海战,那要不要出动老十八芝的人手?看到原本的同伴因为一点小过被拿下,众人各自的心情又是如何? 郑地虎身为十八芝的一员,自然比莫祈平更关注李魁芝案,知道得更仔细,消息也更灵通些:李魁芝案,可以操作的余地有很多,究竟是该罚还是该赏,在上层舆论中也是莫衷一是,首先他的行为该如何认定,这就很有争议——李魁芝对外一直号称自己是去买船的,这一点在买地并不违法,而且是很普遍的行为,如果说私买敏朝官船就是违法的话,大部分海商就都违法了,而且也找不出什么法律依据来判断其违法。 至于后续发生的一切,他想买船,庄将军要拐带人口,做个添头多要点价钱,因此引发了广府道水兵投靠,买地拿下广府道……从结果来看,这对买军难道不是好事吗?李魁芝甚至可以说是歪打正着,是买军的一员福将,应该受赏才对——这要是十八芝势大,说不得都是要帮衬一番舆论,裹挟衙门给李魁芝发赏,否则是要论个道理出来的。 自然了,有谢六姐那尊大佛坐镇,十八芝没人敢闹妖——谢六姐对百姓慈悲,对敌人可是丝毫不手软,每年高层将领官僚,组织去矿山学习是免不了的,在十八芝这层面,都是知道菩萨心肠背后的霹雳手段。既然大家都不敢出来操弄舆论,事情的真相便有浮出水面的空间:人人心中都清楚,估计也有人去告密过了,李魁芝真实的目的其实是要扬帆出海,去虾夷地做个土皇帝,甚至更进一步地往黄金地迁徙。 人家可不是意外发现船上有水兵,而是就冲着船上的广府道人口来的——这批人口又不是买地的活死人,而是敏朝的人口,李魁芝把他们转运去虾夷地,又不存在逃买活钱的问题。 自然了,关于他自己的买活钱打算如何付,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因为是还没发生的事,也无法以莫须有的罪名来治他,是以,李魁芝的下场便因此显得很扑朔迷离了,谢六姐要严办他,有的是理由,要宽容他甚至是表彰他也不是没借口,完全只看谢六姐的心意,她想紧就紧,想松就松——这个案件,意义已不仅仅只是李魁芝一人的命运了,可以说能反映买地最高层的倾向,也都是丝毫不过分的。 莫祈平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对此事多加关注的,现在从郑地虎口中听到了最新进展,他也不由得诧异地欠了欠身子,“竟然这样——” “宽容?开明?纵容?” 郑地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颇为兴奋,和杨生芝连着议论了许久,此时对于这个决定,已有了自己的一番理解,“莫祭司,上头的风向的确是在转变了——仔细想想,缘故其实也很明显,完全是明摆在台面上的,你说呢?” “明摆着的……是啊,是啊,确实是明摆着的。” 莫祈平略微沉思了片刻,也是恍然大悟,连连感叹了起来,“鞭长莫及啊……光是现有的地盘,已经管不过来了,从鸡笼岛到……到虾夷地,便是顺风,水路也要二十多天,本地的汉人又少,土人又多……只能因地制宜,略放松些儿了……” 其实,他这说的完全是南洋的情况,虾夷地距离鸡笼岛更远,便是距离最近的汉人实控岛屿东江岛,水路也要近一个月的功夫,那里别说汉人了,连土人、东瀛人都不多,人烟极其稀少。莫祈平只是随意用虾夷地来代替了南洋这两个字罢了,郑地虎一听,就知道莫祈平已经完全心领神会了—— 上头的政策正在转向,军主已经更改了心中的预期,从领地内一视同仁,均以严刑峻法,推进她的那套新规矩,转变为集中力量处理华夏本土,而由于处理的速度,大概比她预估得要慢得多,是以,她准备松松手里的缰绳,先让一批好狗出去把地盘给占住了。 这个比喻粗俗了一点,但却丝毫都不冒犯,事实上,好狗预备役郑地虎,正是因此兴奋莫名——虾夷地倒是从头到尾都不是华夏的地盘,算是彻底的生番地,所以李魁芝适用了这种开拓优惠,南洋这里呢?如果一直到三大宣慰司曾经的地盘,都算是华夏故土,限制较严格的话,那……往身毒去,那一块地盘是不是也能适用开拓优惠?或者更进一步,敢想一点,南洋这里,距离华夏略远一些的地方,如果也能支持开拓优惠,允许他们自己建城做城主…… 虽然想得是很美,但郑地虎也知道可能性不大,南洋毕竟和华夏本土接壤,这是一,且南洋人口相对稠密,也已有了知识教这个利器,不像是虾夷地那样艰苦,也就不需要放开这么多的权柄了。但这毕竟是个振奋人心的变化——若是南边机会不大,他们也可以去北边么,东瀛那是多少年来熟惯了的地方……不论如何,对十八芝这样有钱有势的大海盗来说,不论会不会走这条路,多个选择总是好的。 而眼下,一旦知道了这个消息,莫祈平也就再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更是理解了他为何如此爽快地就给知识教加了编制——如果要松绑,至少在郑地虎看来,松编制那也是迟早的事情,顺水人情为何不做?更往深了说,郑地虎或许不是不知道,如此松绑,将来可能会给南洋的财政带来沉重负担,但他是不是已无心在南洋久留,也就不考虑长久的事情了呢? 这都是后话了,也难存定论,至少在如今,知识教的紧箍咒是暂且得到了解放,莫祈平也没有再寻根究底,而是笑着说了一句,“主任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现在是个多事之秋,各处的新闻很多,南洋的事情,应该也难以上报吧。” 双方相视一笑,都知道默契已成,占城港这里,正在积蓄中的一股问题已有了化解的办法,两人也都是一阵轻松,无言地互相举了举杯子,一饮而尽,方才说些闲话,莫祈平不无感慨,“我以为军主的性格,一向是非常执拗的……” “军主应该也是明白,原有的想法实在是不成了——不过我想,军主倒不是执拗,而是专注,她原来以为这条路能成,各路英雄能等她把领地消化得尽善尽美,再往外扩张。如今既然发觉此策不成,那便也就立刻换了个路子。” 郑地虎由衷地道,“军主的大才,不是我等可以蠡测的,其道心也是坚定异常,如今之举,不像是道心动摇,更像是承认现实,换了一条路走,其心却是始终未变,我们这些驻边驻外的小喽啰,皮还是要绷紧些啊!否则,将来就算逃去天涯海角,又焉知能否逃出军主的五指山呢?” 莫祈平认为这句话极有道理,他也心有戚戚焉地叹了口气,压制住了刚才听了郑地虎一席话后,心中不可避免涌动出的狂喜:知识教的扩张,就相当于祭司权力的扩张,任何一个政治人物都会因此心潮起伏,感受到本能的极大诱惑。 但是,理智依然是不能丢失的,郑主任话中的告诫,既是自省也是对他的敲打,此时此刻,他们两人的处境和心情也的确相似——诸侯一方,难道不是一个政治人物最终极的追求吗?可永远都要记住,你再能,谢六姐,还有谢六姐用她那疯狂的教育制度培养出的各路豪杰,却永远都要比你更能得多,要不想落得个矿山挖煤的下场,就得谨言慎行,永远都拿捏好无言的分寸……李魁芝要不是拿捏住了那玄妙的分寸,这会儿他就不是招兵买马,准备去虾夷地开拓,说不准就要在海上和老兄弟兵戎相见,甚至是被送去矿山,了此残生了。 “星海无尽,知识无涯……”他本能地念诵了一句知识教的佛号,“知识在上,只要有了知识,寰宇莫不在慧眼之中,我们又有哪里可逃呢?” 话虽如此,心中也是自惊自省,但莫祈平却还是身不由己一般,仔细向郑地虎探听了一番李魁芝的近况:罚没的买活钱是什么标准?质押的开拓贷款又是怎么计算的……郑地虎也一一告知,“先要有一本开拓计划书,要做得仔细,看过了没有问题,再往衙门缴钱做抵押,以老李所说,抵押的财物再加上罚没的那些,差不多就是全副身家,出入不超过千两银子。” 说到这里,两人都有些悚然,甚至不自主地东张西望了一下:这不是巧合,恰好说明了情报局的能量。真不知道情报局是如何通过各种手段来计算出这个数据的,李魁芝这样的老海狼,必然是狡兔三窟,各处藏钱,若说情报局是偷账本,未免儿戏了,或许还真是通过能接触到的各种数字,给他们把真实的份量计算了出来…… 想要在买活军眼皮子底下弄鬼,实在是比从前和敏朝打交道要难得多了,以前,地方豪族完全可以说是一手遮天,现在,一手遮天?怕不是情报局一来,底裤都掉了,陈年旧事也给你全都挖出来! 莫祈平和郑地虎即便心中没有太多鬼(知识教扩张一事,归根结底是买地没有人手支援南洋,因此他们不认为是大问题),讲到这里也是周身冷森森的,失去了多议论李魁芝的兴致,只是草草说了一通,知道李魁芝现在已是通过初步审核,开始招人去虾夷地,目前居然还有不少人应征云云。 “既然想离开原地,为何不来南洋呢?” 这就不得不让人疑惑了,因为眼下明显是南强于北,南洋不来,情愿跟着去虾夷地吃苦?莫祈平是很不解的,郑地虎道,“只能说这世上屎都有人吃,就受不了南面的沃热,想去北面找机会建功立业的人,怕也不是没有。再说……南洋这里,一切行止都在法度之下,又不比北面,总没有那么严格了。” 也就是说,大概跟着李魁芝去虾夷地的,都不是什么善茬了。莫祈平撇了撇嘴,没有多问,他心中有些不屑:这就是海盗,没有读过书,就只能和一帮大老粗去冰天雪地里斗心眼子,吃苦建城,说不准还会被火并干掉……一支放出去撒尿圈地的劣犬罢了,说不准何时就会被打杀。 哪像是他杰罗尼莫,从小聪慧,又是宗教出身,起步就是知识教祭司,在南洋这里舒舒服服名正言顺地传教,麾下众人都是忠心耿耿,至少不是睡不安寝,全副身家都压出去了,还时时刻刻都有性命之危…… “我猜,李大人现在也是箭在弦上,被逼到那一步了,他要能想到自己真能出去开拓虾夷地,只是要以这种方式出去,说不定还真就不想走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脱口而出,其实这话是有些不谨慎了,毕竟郑地虎和李魁芝,也是多年故交,不过,郑地虎倒没有不快,而是窃笑了几声,方才点了点头,“不瞒莫祭司——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眼神一对,都是忍不住一笑,似乎对于李魁芝,两人都充满了在这条路上率先抢占高地的优越感,彼此的距离仿佛也因此拉近了不少,至少道别时的情感要比之前真挚。 莫祈平脸上的笑意,一直到走出了千里眼的观测范围,这才完全收敛下来,换作了深思,他一边低头沉吟着,一边时不时若有若思地打量着身边的徒弟——也不知道阿美听懂了没有,不过,比起自己,如果有一天,六姐真的要放弃对南洋的直接统治,转为封建南洋的话,的确是土人出身的阿美,更适合做南洋的女王…… 不论是否有这一天,永远有一个人备选,总是没有错的。阿美被老师看得毛骨悚然,禁不住搓着双手怒目而视,正要开口时,莫祈平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他拍了拍阿美的肩膀,完全略过了刚才的对话,直接开口吩咐。 “刚才你不是说,有一帮汉人已经来找你了吗?一会儿你回去看看,他们要是还在,你就告诉他们,已经请示过上级了,可以招收他们入教,只是目前还要做得低调一点儿……”:,, 670 范老实心大起来了 他们真的可以入教了! “知识垂怜,阿美祭司说,她也是多次为我们争取,大祭司斟酌了许久,还是破格接引了我们这些汉民!” 从农场到城里,四个多小时的步行,对成年人来说还好,有孩子的人家几乎是很难赶上这个热闹的,除非有牛车、马车搭乘,否则一家至少也要留一个大人在家看顾小孩。因此,范老实和孩子们一开始是没有打算进城的,还是林场几个素日里来往得好的小伙子,为了回报他们送些节庆点心的人情,为孩子们出了路费,这才滞后于女眷们两三个小时,在午后才赶到了城里。 恰好,这时候女人们也急不可待地带着好消息,打算往回赶了,一群人刚好在城门外撞了个正着,这么一来,罪民几户人倒都是齐全了,大家互相一说,又都起了玩性,决定在城里住一晚,明早再清晨起身,回林场去。 几户汉人罪民,都是喜上眉梢,低声议论着今日顺利至极的办事过程:说来也正是巧,就和天定的缘分一般的,她们自以为阿美祭司在台上看到了他们,其实并没有,阿美祭司是去后头准备授沙了,一群人走到宗教办公室那里去,办公室也没开门,原来刚才看到门前有人走动,大概是看错了的。 一群人正是不知所措的时候,阿美祭司突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在授沙之前和她们简短说了几句话,让她们留到最后,带去给大祭司看看……总之,经过提心吊胆的等待和觐见,最后,这帮急切的汉人得到了一个极好的消息:虽然知识教原则上是不得招收汉人的,因为汉人要学习买地的道统,那是更适合他们的路子,但是……念在这里是南洋,道统学习不易,生活也艰苦,在道统大行其道之前,如果汉人极想参加知识教,大祭司也能咬咬牙,承担起这个责任来,让他们先入教几年看看。 这个结论,顿时让听到消息的所有人都喜上眉梢了——这时候还凑在一起说这些的,自然都是极想入教的汉民,土人们早就去玩耍了,至于那些买地的活死人大小伙子,也各自散开了去凑热闹。罪民,以及活死人中较无知识,热衷迷信的妇女,这些人是最想入教的,这件事居然被他们办成了,而且还是有点儿讲了情面,走了后门似的,这样偷偷摸摸的办成的,怎么能不让他们感到额外的喜悦呢? “既然对我们如此垂青,那我们不格外虔诚都说不过去了!” 不止范老实一家人,便连同来的那另两户罪民,也多有感触起来了,他们望着知识教那大土台前,忙着抄题目做卷子的土人信徒,心中涌现的不是忌惮而是喜悦——知识教一说授沙后要考试,过来参拜的民众许多就不积极起来了,等到大家都去排队抄题目时,更是纷纷托词离去,可见这世上大多数人还是不怎么喜欢考试的。但是,土人信徒的这种厌倦,反而是罪民们要极力争取的东西——等到阿美祭司下次过来,给他们授沙之后,他们也有做卷子的资格了! “这些题目虽然现在不会,但也要好好地抄录下来,将来总有一天要学会的,便是我们不会,孩子们也终有一日能做出来。” 范老实不顾汉、土之别,第一次有些张扬地挤到人群里,抄了题目出来,仿佛是发宏愿一般对众人说着,大家心中,也仿佛因此兴起了对未来一种全新的憧憬——如果说在这之前,对于拼音、算数、官话、汉字这些东西,他们是抱着一种自我怀疑的态度,相当犹疑地在尝试学习的话,那么此刻,一种责任感就油然而生了:他们已经没得选了,既然大祭司发话,允许他们入教,那么这些就都是必须会的东西,大祭司是顶着压力让他们进来的,那么他们自然就必须要比所有人都更虔诚,表现得更优秀。 哪怕就是王三嫂这样,平时把‘我们这些没见识的穷苦人家’这样的话挂在嘴边,总嚷着自己笨的妇人,这会儿似乎也多了一股毅然,豁出去了一般,立刻就主张了起来,“难得进城一趟,别的花销不说,再怎么样,识字的书本,打听着该去买一些吧?” “既然现在已经入教了,那就多少得有个样子出来,祭司那里,多是土人用的课本,不知道有没有我们汉人,甚至是客户人家专用的课本卖呢?若是有,哪怕贵极了,我们咬咬牙也凑钱买一本,最多再买些白纸,慢慢地抄几本出来分着用!” 这话立刻就引来了广泛的赞同,他们也知道,知识教里大概是不会有面向汉人的课本,预期等教里筹措,不如自己先设法置办,也显得殷勤懂事些,毕竟是破格入教的,若还伸手要这要那,在土人祭司面前,似乎就有点跌客户人家的面子了——说来也是奇怪,只是被告知允许入教而已,除此之外,还没有一丝好处见到呢,众人便立刻要好亲密了不少,仿佛精气神都不同了,刹那间凝聚成了一个紧密的小团体,互相讨论着,都向好上进了起来。 “便先去买课本,计较着再回来买别的。” 因为带来的钱也有限,大家便很快地做了决定,顺着棕榈树,在宽阔平坦的黄土大道上往码头方向走去:从科学教的大土台、委员会再到占城港码头,是这批舶来者们的大本营,几乎已经形成一个新城区了。从这里走一段路,便是专卖舶来品的街区,交易所也设在这里,不论是棕榈油、棕绳和白糖、精白米、棉花的大宗买卖,还是各式各样华夏商品、土人生活品的零售贸易,都是在这一带进行,如果说占城港有什么地方能卖课本的话,那一定就是这一带了。 “也就是今日过节了,平时其实最热闹的还是交易所这里,知识教那边的人反而不多的。生意好的时候,这两边都是小摊。今日估计小摊都去城里,到神庙边上去了。” 这帮人里,也就数王三嫂来过占城港几次了,她笑呵呵地比划了一下身边的道路,“看,那边树后堆了不少椰子壳。这里估计原本就是个卖椰青的小摊了。” 大路两边,稀稀拉拉陆续有些人走着,像他们这样反人潮而动的行人虽然不多,但也是有的,反而是汉人少,土人多——乡下的土人尤其多,很多都带着孩子,他们的来意很好猜测:乡下的土人平时也很难进城,就算买不起舶来品吧,进城后也要来交易所这里转转啊,看个新鲜多好?再说,若是土人猎手,手里有钱,估计也敢于在卖舶来品的商铺里逛逛,物色一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器皿家具呢。 “娘,娘,椰子糕糕,吃糕糕!” 还在大人背上的小孩儿,对交易所、舶来品店铺当然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一句椰青倒是激发了他们的食欲,口水不知不觉间已经嘀嗒下来了,母亲忙把他们屁股上拍了几下,“吃什么糕糕!回家有你吃的!一会儿看到什么不许要啊!要了就着打!” 客户人家的教养一向是严格的,绝不肯宠溺了孩子去,孩子们抽噎了一会儿,转过一条街,见到小车竹匾上,那一个一个垒得高高,鲜黄老绿还带了一抹红的芒果塔,又笑了起来,“芒芒!吃芒芒!” “着打!” 嘴里虽然不客气,但见这芒果老大,似乎又不是林场中栽了两株,土人常常拿来舂的酸青芒,大人的脚步也不由得一顿,又见那摊位上垒了一个个紫黑色的小球果,是从前没见过的,便都站住脚,奇道,“这是什么?我们林场附近好像没有这东西的。” 这下,连王三嫂也没见过了,那看摊子的是个土人,只会报价钱,还报得奇怪——站着吃是一个便宜的价格,若是要带走,又是另一个价格了。 这样的价钱,是从前未见的,几人站着围着,都是纳罕,只是那土人别的官话说不好,也解释不明白缘故,还是临街那竹屋商铺里,有人走了出来,笑道,“这个叫山竹——是六姐都喜爱的好果子!十分贵重,种得难,摘得也难,只能是一人爬树上去摘,或者有养好的猴子,若是特别聪明的也能帮着摘些——但究竟是少,这果子脆弱,不比椰子好摘,猴子还是摘椰子多些。” 土人豢养猴子来摘椰子,在占城港这里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而且这个产业正随着港口的繁荣和椰子采摘量的增大而飞速扩大,从前占城港一年停靠的船只是有数的,对椰子的需求也不太大,便是不养猴子,自己能爬树摘也行,不过是费些功夫罢了。 可现在,海船上都养成习惯,会储存一些椰子作为医疗用品——椰子只要不剥皮,不开口,可以保鲜很久,在海上如果遇到水手中暑,甚至可以用椰子来治疗,占城港一年来这么多船,有这么多商人甚至住在这里,华人们又有钱,也喜欢喝椰子祛暑……原本的椰子产量怎么够用?现在土人中非常流行的职业就是养猴子摘椰子,别看有些土人始终不喜欢种田,对这些小道他们倒是热衷得很呢。 椰子是常见的水果,芒果也是,品种还十分繁多,这山竹果就要少见些了,它通体是紫黑色的,对小贩来说,壳和肉一样重要,所以站着吃和带走是两样的价格,站着吃,芒果皮和山竹壳是要还给他的。山竹壳可以卖回给染料厂,给他们做紫色染料用——正所谓朱衣紫绶,紫色自古以来都是贵重的颜色,也就难怪小贩对于山竹壳是这么看重了。 “这个东西能去火,和榴莲比要更适合本地的天气,榴莲你们吃过没有?臭!又上火,实在是太滋补了!” 这个汉人商户看来是很爱吃水果的,滔滔不绝地和他们谈论了起来,榴莲这个东西,和山竹一样,都是更南面的满剌加那里流传过来的,在占城港这里只是零星有种植而已,满剌加本地的商船会搭载一些过来,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机会遇到…… 这些舶来的水果,价格并不便宜,自然不会出现在牛车里,大家没有见过也在情理之中了,他们平日吃的还是木瓜、椰子、芒果为主,其余本地也产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小果子,土人偶然会采到和他们分享,但具体的名字也分不清楚,自然用处也不像是山竹这样多,听到山竹能做染料,大家不免都好奇起来,问了价格,也是咋舌——竟要三文钱一个! 三文钱听着倒是不贵,也就比椰子多了一文,可一个大椰子,椰青水都够一家人喝的了,还能劈开了吃椰肉,椰壳烧火或是用来做盛器,这山竹果能做什么?小孩拳头都不到,一口一个的事情,这就要三文钱,一般人真经不起当果子吃的,也就是咬咬牙尝尝鲜罢了,便是尝鲜,一听这价格,摆手的也有不少哩。 范家这里,孩子还多,山竹果味道不佳也就罢了,若是好吃,更是不敢买了,怕招小孩惦记,老实嫂已经去问芒果了——芒果倒是还好,五文钱一个,不能说贵,这是大芒果,一个够几个孩子分着吃得一头汁水了,于是便掏腰包买了一个,范老实也不反对:带着孩子出来,不可能不花钱的,买个大芒果堵住孩子们的嘴,倒比还馋别的贵价东西好,五文钱他们家也不是花不起。 这一个大芒果,拿在手里沉甸甸真有一斤多,土人果贩嘴里不断地嚼着槟榔——他倒不卖这个,在城里随处可见竹匾里满当当放着的荖叶卷槟榔,包得严严实实,如小粽子一般,很秀气的样子。不过客户人家是不太吃这个的,即便原来吃点,现在也不肯吃,因为六姐最厌恶嚼槟榔和吃烟的人,认为吃烟的人浑身恶味,而嚼槟榔的人随处吐血唾沫,叫人恶心,对健康也是不利。 这一点,林场里经常拿出来说,因此,即便有人嚼槟榔,也是在极疲劳的情况下偶尔用来提神的,日常汉人聚集的地方卖槟榔也没人来买——烟还可以偷偷抽,槟榔是不可能偷偷嚼的,喜欢嚼槟榔的人牙都不好,这土人牙就不好,对孩子们龇牙一笑,几乎把他们吓着了。 不过,他动作倒是利索,帮他们把芒果皮削到篓子里之后,便灵巧地用刀把芒果分成了肥厚的几片,拿竹签子戳着,如糖棒一般,按照年纪分给孩子们,三个孩子一人一片,才只是去了芒果的一半,余下半个也削出来,交给老实嫂拿着,果核则很顺手地递给范老实,范老实一怔,随即会意,几口啃了果核上的残肉,笑着赞了一声,“甜——” 妻子再要他吃一片,他不肯吃了,说是果核上肉多,再说他也不爱吃这个,叫妻子自己吃一片,老实嫂也不肯吃——大人似乎总是不怎么爱吃甜的,还是大女儿懂事些,她是年纪大的,因此分了最厚的一片果肉,吃第二片时,叫母亲咬了两口,又要爹爹吃,见爹爹实在不吃,方才含着余下的半片,心满意足地带着弟弟妹妹们往前去玩闹,再不看街边的铺子了。 大人们这里,也有给孩子买的,也有自己买个芒果吃的,也有买个山竹尝味道的——买山竹的人要和大家分,大家都客气,不肯吃他的,只看着他把绵软如白云的果子含进嘴里,略微一品,眼神便是一亮,点头道,“酸甜!好吃!” 吃完之后,余下的是一个个大核,这是山竹种子,范老实见了,心中也是一动,刚要说话,便见那胡二嫂把种子随手揣兜里了——两人是想到一块去了,这山竹树,满剌加能种,占城港也听说偶尔是有人种的,林场反正有的是地,为何不种几株?便是不往外卖,自己吃了果子,果壳拿来染点手帕、短衫,难道不好么? 当然了,种子到手,能否种出来还是两说,这山竹树的性子如何,好不好伺候,还都不知道呢。范老实心想:“横竖都要识字了……若是有一本书教人如何伺弄山竹就好了。” 还没识字呢,不知不觉,他的心就被养大了,存了这个心思,又更着急去书店了,他便忙向街边那伙计打听——一时又有些惴惴,只怕没有书店,或者是书本价格极贵,毕竟是临时起意,这次来没有买上,后续要再买就还得再来一趟更麻烦了—— “书店?你们是要买什么?识字课本吗?” 不曾想,那伙计却是熟门熟路的,一听便道,“我们店就有,二十文一套两本,你要搭写字本的话,两本写字本十文钱,还有铅笔、削笔小刀,铅笔一捆、小刀两把,也是二十文,一整个识字套五十文,我们店里有七套……我数数你们人,你们人十三个,不够,我给你喊旁边店铺来挪六套,价格都是一样!” 五十文,五十文就是……就是四本书,一捆铅笔两把小刀? 范老实手指都有点忙不过来了,数了半天才是大骇——自然不是因为贵,而是因为便宜,他对书本的认识还停留在敏朝年代,一本书随便也要两百多文的那种——敬州要比他们常去的乡集更便宜些,潮州还更便宜,但没办法,运费是钱啊,书本哪怕是从敬州到乡集多走的几十里,难道就不要人工,不要路费了吗? 可是,这些课本,从买地到南洋,难道就不要路费了吗?在南洋都卖得这么便宜,在买地,在买地又会是什么价? “和在买地是一个价!实话和你们说,这一点也不赚钱,都是强行搭售的,每回运过来还都占我们的船运重量……” 这伙计唉声叹气的,颇有些诉苦的意思,“我们一文钱也不敢加价,都是盼着快些卖掉——运来了卖不掉吧,还占我们库存。你们这些百姓是不知道,六姐为了让你们都能识字,多煞费苦心,在我们买卖街这里,便是要走进每一家都有识字课本卖,价格也不贵,要这个效果才好……这要不是广府道打仗,人手实在跟不上,你们这些新来的,早就该尝尝我们买地扫盲班的厉害了!” 大约他是受过扫盲班之苦的,所以很希望把这份苦楚普及到所有人身上,众人听了,都是笑了起来,纷纷和伙计说起了她们一路上在船上也得上课的苦恼。倒是范老实站在当地,有些说不出话来——他不是个敏捷人,虽说呼吸粗重,但却实在说不清自己在激动什么,心中反反复复,只是想道:“老家的书本那么贵,老家识字那么难。” “在这里,上课不要钱!不但不要钱,还给读得好的学生发钱——不但给学生发钱,还这么……这么用力,这么巴结地去叫教材变得这样的便宜,想方设法地叫人随时可以买到识字课本……” “谢六姐……唉,谢六姐待百姓着实不差呀!虽是吃了这些苦楚,有那些仇怨在前,但……但这日子,倒确实比从前要更……更妥帖些,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心里舒服得很,比从前更是大有些奔头……”:,, 671 范老实的家信 五十文一套教材,算是贵还是不贵? 这就不好说了,你可以说它很贵,五十文钱,够一家四五口人吃五次椰子饭了,吃下嘴的东西不比这书本实在?买了这些,也有可能什么都学不进去,纯粹是往水里扔钱。 但是,如果把五十文钱算做给寺庙的一次供奉,那实在不能说是很贵的,平时一文两文钱都积攒着舍不得用的人家,遇到法事,几百文的捐助那也是常有的事情,总的说来,一个过得去的家庭,怎么也不可能没有五十文的积蓄,这不算是什么难以想象的巨大开销。 如果说只是单纯地投资在学习上,或许还是违背了大多数人的消费习惯——几代人都务农的家庭,是不可能有在学习上花钱的习惯的,甚至于这样的念头都是‘不安分!心这么大,给你脸了’?要受到长辈的训斥,但是,如果是兼具学习和宗教之用,那又无妨了——入教的好处有很多,不必一一细说,总之,五十文能够一举两得,便是再吝啬的家庭也都觉得便宜划算的 在这样的心态驱使之下,几乎大多新信徒都买了一套教材,范老实甚至还勇敢地买了一份最新的报纸,刚到港,还没来得及被牛车带到乡下去。虽然他们现在几乎都看不懂,但这报纸本身就是一种象征——以后,来自广府道深山的罪民们要想方设法地看懂它,要投身入学习中,开始挑战吸纳书本上的知识了。 买了书本、报纸,因它们比想象的便宜,余下的钱还有不少,足以让他们丰丰富富地吃一顿烤鱼做晚饭——到海滩边上,席地而坐,篝火边用木签子绷着一条条的鱼,烤到半熟,厨子便把木签取下来,用无处不在的芭蕉叶,把鱼包好,送入灰堆之中,过上一段时间,把芭蕉叶包掘出来,就是一包烤鱼了。 一旁的大桶里则舂了香茅、鱼腥草的叶子(这和华夏不同,华夏人主要是吃鱼腥草的根茎)、树生极酸,像是小西红柿一般的树番茄,还有新流行起来的辣椒……这些香料捶得湿乎乎的,众人得到芭蕉叶包之后,从商家那里借来一个小竹匾,烤鱼的芭蕉叶一解,铺在竹匾里,舂料倒在烤鱼上头,周围再盛一圈米饭,便是色香味俱全的一餐了——当然,口味很偏向于本地的土人,因为厨师就是土人,汉人的厨师数量还是少,供应不到平民百姓头上来。这些土人都是占人,平时会到汉人开的餐馆里帮手,逐渐懂得调和了汉人和土人的口味,至少他们现在很注意把鱼烤熟了。 知识教的土人、汉人们,在海滩边上,围着篝火而坐,一群人围着一个竹匾吃饭,土人直接用手,汉人文雅得多,他们多是自带了筷子,又撕开芭蕉叶做饭碗,用舂料拌着鱼肉,加到热乎乎的白米饭里,调皮的孩子还把芭蕉叶攥成一个小拳头,让料汁、鱼汁和米饭发生充分的混合,再张开手掌慢慢的吃——这还是他们从林场的土人那里学到的办法那,这会儿已经成为不少孩子的习惯了。 “吃饭!不要乱跑!被潮水卷去我可不管你!” 呵斥声时不时地在火堆边响起,不分汉人、土人,几乎所有的父母都在管教孩子,只是汉人的管教明显比土人的要频繁得多,在个体,他们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有些纵观全城的职位,他们能看得到这一年多以来,信奉知识教的土人发生的变化——土人正在不断无意识地观察着汉人,向他们靠拢,在此之前,土人的父母对孩子的约束和教育都非常薄弱,甚至有时候,亲生孩子的丢失和死亡,也不会给多子女的父母什么震动。 对子女的教育意识,对安全的重视,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被教育到他们脑子里去的,而这种教育,立刻就应用到了他们的孩子身上,当土人们看到汉人不但管束子女不去靠近危险的海边,还管束他们要展现出合适的餐桌礼仪时,他们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也开始学着汉人进餐的样子,并且很快就用这种标准来要求子女了…… 自然了,这样的事情,不是范老实一帮人能发觉,或者说会在意的了。他们也正对一切感到新奇得很那!这么一顿烤鱼,也不过是十文钱,已经足够一家老小五六人吃的了,白饭一大包两文——二道磨的精米,还是林场少见的海鱼,这价钱实惠得不可思议,种种风土人情,也全是在老家时完全无法接触的东西,走这么一趟南洋,真觉得自己的见识和胸襟都增长了不少,不再是从前那个乡巴佬了。 最妙的是,连住宿都是不花钱的,吃完了晚饭,他们跟随着土人进了椰林——很多土人都带着吊床,之前铺在地上当垫子,这会儿在林间一系就是晚上过夜的住处,汉人们虽然没带吊床,但林间地上,稻草垫总是有的,若是不想睡在海边,也能睡去城西门口的大空地上,那里是车马站点,可以租吊床、竹榻、稻草蒲团,几张一文钱,虽然不算太干净,但可比客栈的房费要实惠多了! 虽说是港口,但种种物价都是这样廉宜,很多鼓起勇气进城见识的罪民,已经盼着下次假期再进城来玩耍了,便连范老实他们,也不再提什么‘常出门耍子,心会变野’这样的话了,因为他们现在已经入了知识教,进城便有了一个非常名正言顺的借口——进香。这是极为符合传统的,可以在他们现在的行动,和传统的道德观中做一个很好的调和,使得他们又出门玩耍了,又不必背负老客家价值体系中很严肃的‘贪玩’指控。 自然了,想要进香的话,平日里也该很虔诚,才能使得上香不像是去玩耍的借口,再加上他们毕竟是千辛万苦才争取进知识教,甚至于是破坏了一些规矩,必须瞒着别人。那么,这批新信徒便感觉到自己实在不能不珍惜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了,范老实一干人等,吃了一顿饱饱的烤鱼作为晚饭,第二天下午,乘着牛车回到村里之后,便把‘城里许多耍子’的消息,和那股子学习的拼劲给带回了林场——他们是真的开始利用一切机会,千方百计的在学习了。哪怕和谢六姐有深仇大恨,但看在阿美祭司,看在黑洞量子神明的面子上,他们不能给脸不要脸,客户人家一向是争气的,就算到了南洋,这股劲儿也不能丢。 如果没有加入知识教,他们是否还有这股劲儿呢?这是很不好说的事情,因为南洋的规矩和华夏是不同的,华夏那里,一个班是半日,大概是五到六小时左右,而学校的课程大概在三到五小时这样,再加上他们气候分明,大多数时候,百姓可以轻松的把时间分配为两大块——上午上班,下午上学,或者上午上班,下午忙些自己的事情。 可在南洋这里,就很不同了,南洋的百姓是要上全天班的——或者说,他们的时间必须分为三大块,早上——午休——下午,如果早上上班,下午上课的话,那么,一个人一天就只做早上那么三四个小时的活,那么所有的事情,进展就相当缓慢啦。 所以,南洋的百姓,一个工就是上午+下午的工作时间,他们要学习,只能乘着中午最热的时候,而这是非常痛苦的,天气那样热,脑子真转不动,而且也不可能集中教学——就说林场,伐木工进山就是一天,中午最热的时候都是就地休息,怎么可能顶着大太阳回来上课,再顶着大太阳走回去做活呢? 在中午最热的时候,于同伴都饱腹而躺,在吊床上鼾声大做时坚持自学,不折不扣可算是苦修了,其实能坚持下去的土人都很少,要不然,阿美祭司来上课时,课程也不会一直重复了。五六天一次,在傍晚持续个大概一两小时的基础教学,这就是绝大多数知识教徒能坚持下来的苦修了,它的效果虽然有,但却很慢很少,只能是一点一滴反复的去积累,因为很显然,在辛苦的一天工作之后,脑子也不太好使,上一堂课,最后能留在心里的知识点,如果有三个左右,就已经是虔诚的表现了。 范老实他们,从前也不能说多么的有毅力,中午是一定会睡的,在船上时也是能不做作业就不做作业。但是现在,有了知识教的鼓舞,有了要争气的念想,他们家便突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拼劲来。中午容易犯困,他便打来冷水,湿毛巾盖头——全然不顾什么湿气入骨的劝谏,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想方设法地请教张阿定这些扫盲班毕业,有些甚至在初级班成绩也不错的活死人。 范家的孩子,现在说客户人家的土话要被责打,他们宁可全家人都痛苦地用官话互相交流,甚至于是因为畏惧说话而一语不发,也不能再用土话交谈了。他们还每天被逼着用拼音大声朗读范老实买的报纸——这个是阿美祭司推荐的办法。 现在,他们家是期期都买报纸了,林工们每天早上都听范家人读报纸上的话本故事,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词不达意,到最后的熟极而流,几乎把内容全背下来…… “喂,小茄头——怎么还是这一回啊,新报纸都来了,读新的!” 在林工们半是打趣的要求中,范家最小的小茄头,从磕磕巴巴的官话,到现在已经说得和活死人一般标准,“新报纸在爹爹那里,还没给我们呢!” “你爹爹妈妈现在倒是得意了,竟可以入城考试去!” 不错,当水稻熟了第二茬,买活军处的田师傅和林师傅,一起带了手册过来,指导林场种山竹树的时候,范老实和老实嫂,已经成为了让阿美祭司引以为傲的模范信徒,惹得土人们艳羡、妒忌而又尊重的同时,他们也诧异地发现,自己身上发现了很大的变化——这辈子从来也没人想过他们两人是可以识字的,不论是族中长辈,还是他们自己,都没想过他们是读书郎的命,可现在,范老实一家人不但认识了拼音,还在长期读报的情况下,自己认识了不少汉字——他们居然真的识字了! ‘老实——老实还不错,吃口力气饭是有的’。这是范老实一生收到最多的评价,就连他自己,对自己的认识最好也不过就是如此了,至于妻子,更是如此,不像是江浙一带,城镇里百姓多识百把字,在广府道,九成九的百姓一辈子都不会有识字的预期,男子犹如此,更别说女人了。范老实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和妻子,居然不再是睁眼瞎了——对照着拼音,还有在反复的诵读中,不知不觉地学会了,记下来的那些汉字,他们居然真的能看懂报纸了! “从一到十,不都是极简单的字形?‘文’这个字也简单,那,你看,‘文’你是认得的,文后面跟了一个什么?一个hua,wenhua文化,这个字不就是化字了吗?” 他就是这样一步步地认识了不少汉字,仿佛顺其自然一般,除了自己和家人的名字之外,算下来竟也有几百字是初步掌握的——虽然写不下来,却是能读,至于写,他现在也能歪歪扭扭地写下‘范老实爱学习’这样的一句话了! 便是祖坟里的爷奶,跟着大哥被发配在吕宋的爹娘,怕是都想不到吧!当范老实成功地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久久地凝视着沙盘上扭曲的字迹,一瞬间竟有一种战栗之感——他掌握了文字,从此,他可以亲自给大哥、给爹娘写信了!他的思想能够脱离自己,化为信上的字迹,去到比他更远的地方,留在比他更远的时间之后—— 这一瞬间,范老实被这种宏大的力量所震慑,几乎要发起抖来,他的心跳得很快,眼眶也有些发热,他不得不反复地念诵着黑洞量子知识神明的尊号,才能把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泪意给压制下去——在他这个年纪,掉眼泪已经是丢人的事情了。他闭上眼,漫无边际地想着知识教的经文,想着阿美祭司,还有千里之外那似乎无比残暴,有时却又很柔和的买活军衙门…… 等范老实的情绪平复下来以后,他去找来了在家中被束之高阁的写字本和铅笔捆——为着节省的缘故,他们平时都是在沙盘上练字,白纸和铅笔是轻易不许动用的。范老实也是在沙盘上反复划拉了好几遍,这才深吸一口气,小心而笨拙地捏着铅笔,在纸上歪七扭八地写道: 【父母大人jun安: 次子老实dun拜,大哥可好?sao子、zhi儿女们可好?我们在占城港】——他翻开报纸,对照着写下了占城港这三个较复杂的汉字,【一切dou好,我学会写字了,信是我亲手写的,占城港这里,什么dou好,父母大人不要diannian】 【我们jiu要收huo棕榈油了,这一n收huo过后,我会进城考试,如果考试成绩好,我jiu请祭司求情,到lvng来看你们……】:,, 672 棕榈果采收 是的,棕榈果终于要收工了,这是件大事,因为林场自从开创以来,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采收过棕榈果呢——棕榈树要三年才能挂果,便是天气好,树种也好,长得快些,至少也要两年时间。至于橡胶树,至少要五年才能割胶,那就更是久了。 现在这批棕榈树,便是两年多前张阿定等人刚开设林场时种下去的,这几年天气热,长得很快,今年已经挂果,这也是林场第一次尝试大规模采收棕榈果,在此之前,不过是偶有发现正在结果的棕榈树,虽然也会摘果子,但并不自己熬油,因为熬油不是什么小事情,需要不少的人力,而且——还有一点是不得不提到的,那就是张阿定等人那时候并不会熬棕榈油。 棕榈油的熬法,和别的油料作物并非完全一样,而这一点范老实等人也是逐渐才学到的,除了知识教的传道之外,主要由农业专门学校的学生组成的林师傅、田师傅也时常来组织人手一起上课,而林场对这种课程非常的重视——不重视不行啊,张阿定一帮东家合资来南洋闯荡,那是真的大胆,他们到南洋时,除了一些传统的农业林业经验之外,别的是什么都不会的! 什么都不会,就这样来了吗?也就这样来了,这就是客户人家中敢于闯荡的那批英才所拥有的气魄和胆量,这样的林场,都是必须信赖着买活军后续会来教导他们,否则,这林场非得血本无归不可:便不说没有人割过的橡胶,若是官府不来人教导,他们自己折腾能不能弄出个名堂,便是棕榈果,哪怕是采摘——如果林师傅不教导的话,这都不知道该怎么弄呢。 不错,甚至就连采摘棕榈果,在林师傅来之前,都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其实山竹、榴莲这些名贵的水果,也都是如此——南洋的物产的确丰富,但却难以量产,因为获得难度是不低的,就说棕榈果吧,盛年的棕榈树,大约是六米多高,而且不像是华夏的林木,有可以立足的枝丫,它的落脚点很少,有些树干上还有锋利的鳞片,随意就能割伤人。就算知道棕榈果是好东西,可该如何去获取呢? 土人的办法是很直接的,那就是硬爬上去摘——这事儿连猴子都帮不上忙,猴子只能摘椰子这样容易扭取的东西,便是榴莲,都很难摘下,山竹这样的东西又因为果实小而多,猴子是不好处理的,油棕果便和山竹差不多,一般人上去,是直接割下整个一嘟噜的果束——一个果束就有二三十斤重,若是砸到头,人当时就死了。在南洋摘果子也有相当的危险,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获取难度高,要把油棕果制成香喷喷的,用来炸东西的油,工序也不少,一般的部落村子,肯定是办不到的,这也就难怪在买地崛起之前,南洋的棕榈油并不是很普遍的特产了。而买活军来了南洋之后,第一步先是组织林场去开山种树,第二步则是讲述养林要点,现在到第三步,小范围收割果实时,他们就带来买活军特色的‘先进生产力工具’了——柄子长达六米,锋刃可组装的油棕果收割镰刀。 “这样的铁是天上来的吧!” 这样锋利的镰刀,给土人们极大的震动,毫无疑问,这是部落完全无法获取的武器,汉人对铁器的掌握和‘滥用’(以土人标准),是土人对知识教虔诚的一大来源,在他们看来,如果不是得到了知识神的垂青,人是无论如何也掌握不了如此难以想象的技术,并且如此广泛地应用的。“有了这样的镰刀,站在树下就可以割果子了!我们还担心一片林子都要我们爬上去采果子呢!” 这当然是办不到的事情,采果子太容易发生意外了,而让人高兴的事不止这一桩,和镰刀一起来的,还有用椰子壳造的头盔——这个头盔林场是可以自己造的,虽然简陋些,但因为取材的方便,立刻得到了林场的欢迎,林场立刻颁布了新规定,即日起凡是去帮助采棕榈果的工人,必须佩戴椰子壳安全帽,否则是要罚款的。 虽然又多了一条要罚款的规定,但这也是害怕出了人命的缘故,大家虽然有所抱怨,但心底还是服气的,对林场的管事们,他们认为没有太多好挑剔的地方——这些严格的规定,仔细追究起来,心都是好的。 就这样,今年采棕榈果,虽然是初次,但要比大家预估得轻松许多了,当然,仍是不容易的——要使用好六米长的镰刀,需要反复的练习,心灵手巧的工人很快就学会了,而采棕榈果是根据重量有奖金的,虽说不多,但大家还是争强好胜,都琢磨着练习镰刀的用法。等到第一片林子采完时,大家都有了相当的进步,这其中最灵巧,最有心得,口齿也最伶俐,文化水平最高的工人,便被林师傅选拔出来,去别的林场当教头,教那边的工人来用镰刀了。 去当教头,无疑是很得脸的事情,不但出差有报酬,毫无疑问,肯定是可着他们加工钱的,甚至被别的林场高薪聘去,也不无可能,和范老实一家人一同来此的李家小子,虽然才十四岁,但心灵手巧,拜入知识教之后,受到虔诚范老实一家人的影响,现在官话也说得很不错了,便被选拔了出来,跟林师傅一起走了。 而李家人似乎一下就在林场找到了更多的归属感,也变得悠然自得了起来,在范家人面前,底气也要比之前更足了——在此之前,他们总有些外来户的惶惑,什么事情都不敢出头,便是和土人妇女,都不敢有丝毫的口角哩。现在,他们连笑声都比之前要大得多了,自然干起活来也更加卖力,“大小子总算懂事些,我们家不能叫他丢人罢!” 教头终归是少数,林场内其他的工人,这会儿也不分伐木工和植树工了,都来帮忙熬制棕榈油——按照土人的做法,棕榈油摘下来之后,要先从果束中把果实取下,再剥去外壳,把捣碎了的果肉、果仁一起,放到锅中去煮,煮过之后再榨,不过,如此得出的棕榈油杂质不少,一看就知道是劣油,便是南洋城里的富人也是不太要吃它的,更不是买地现在卖得极好的那种炸油。 买活军的做法呢,说起来就要废柴火一些了,他们是连果束一起,先去蒸煮,蒸煮过后,果实便会自然脱落,再撇去茎干不要,把果实再蒸一次,这一次蒸煮时,换一个锅,锅里有扇叶状的搅拌片,一边煮,一边用人力或者畜力带动搅拌片旋转,果实便被打得烂糊糊的,第一道油就这样做出来了。 第一道油会过一遍筛,过筛后,余下的油糊糊还能再压榨一道,把两道油混合在一起,就是原油了,这样的原油是棕色的,对土人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好油了,但对买活军来说,却还不足够。在买活军这里,原油要送到占城港,再经过占城港送到鸡笼岛去,买活军在那里有一个炼油厂,能把原油进行二次分离。 在二次分离之后,硬质油会被分离出来,可以做肥皂(所以买活军的肥皂很便宜,远比敏朝要廉价得多)、润滑油等等,也可以任其凝结储存,需要的时候化开炒菜吃,只是会有点儿怪味罢了——而硬质油分离出去之后,留下的软质油,才是买地到处都有得卖的炸油。 “所以,这些年来,买地的炸物风味是越来越好了,因为一开始,炼油厂没造起来的时候,大家用的只是过筛数次的原油,到底物性还不是最适合做炸油的,现在的软质油做炸油,当真是好,一天内反复的炸,油味也不会发苦,且依旧清澈。” 张阿定等人,把林场制的第一批原油送到占城港后,回来时就带了一大罐炸油,请大家吃炸物——炸鸡是不敢想的了,这得炸多少才够大家分的?主要是炸年糕、炸木薯饼,还有炸芭蕉、炸土豆、炸饭团、炸红薯饼……用这些便宜的主食做成炸物,浇糖浆来吃。大家可以放量吃——管够,也算是酬劳第一次采收棕榈果的兵荒马乱了。 虽说难题多,但卖原油的收入如何?只看东家的脸色,便知道是不低的了,大家的心情也都不错,汉人移民这里,大人们嘴角挑着,矜持地小口咬着炸糕,不时交换一个眼色,小孩儿则吃得满嘴流油,和土人一样欣喜若狂,流露着不可置信——这样敞开了吃,满嘴流油的吃炸物,不论是土人还是孩子们,都是做梦也不敢想的。甚至很多土人压根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做法叫做‘炸’,他们最多是吃烤物,能有炒菜都算是非常富裕的了,因为炒菜需要铁锅,这对于很多土人部落来说,完全是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香啊!怎么不香呢?但凡是个人,没有不爱吃油的,这东西和糖一样,香得是不讲道理的,更何况是在油里充分地吸饱了,疏松多孔的年糕,再浇上熬得热腾腾的红糖浆? 这味道对于味蕾的冲击简直是霸道的,一拳就打进了脑海深处,叫人吃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有些土人甚至吃着吃着哭了起来——他们没有办法来表达自己的情绪了,因为信仰知识教,他们居然能享受到这样的美味,毫无疑问,在这一刻他们已经走得比多少祖先都要更高得多了! 哪怕是汉人们,吃着这样的点心,心里也不乏震动,不年不节,只是为了庆祝一下棕榈果的丰收,就把油锅从早开到了晚…… 自然,他们也知道,这样做的花费比在老家少多了,所以不能说东家浪费。只是正因为如此,心中才更是五味杂陈——越是看着东家那种司空见惯的神色,心里便越是说不出的翻腾:张阿定这些东家,还有来蹭饭的张安等人,对于这些炸物也只是浅尝辄止,他们彼此谈笑着,回忆的却是在买地吃炸鸡的事情——在买地,炸物是常见的,甚至还有炸鸡这样的东西,随意廉价的出售,东家这些没有什么根基,必须到南洋来闯荡的年轻人,也能时而吃上一两次的! 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就是在敬州城里,能过上这种日子的人又有多少呢?如果说,范老实他们从前消息闭塞,不知道买地的百姓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可族里、州县里总不会都是他们这样闭塞的人吧?范老实他们现在会读报纸了,便是知道,读报的人,耳目的灵通根本是不识字的人完全无法想象的。要说之前敬州没人知道买活军的日子这么好,他们自己都不相信。 既然知道,那……那之前买活军来的时候,如何还说着要打买活军? 在买活军治下,连他们这些罪民,在偏僻的南洋都能过这样的日子,华夏本土的百姓呢?日子岂不是只有更好的? 如果,如果范家人,如果敬州的百姓,没有和买活军打仗,客户人家就先分家了,他们留在了华夏,迁徙到云县那附近去也好,去广府道平原些的地方找个活计也罢……他们的日子岂不是比现在还强得多,且不说吃食上,学习上,就说之前一年多那颠沛流离低头做人担惊受怕的苦,完全都是不必受的了? 他们不懂得这个道理,族长们,城里的老爷们难道不懂吗? 是谁夺走了他们本应享受(简直让人无限向往!)的好日子?让他们承受了这样的苦难? 是六姐?还是…… 范老实心里,甚至逐渐地产生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疑问:到底谁才是他们的仇家?是买活军,还是……还是原本做了他们一辈子依靠的……族老、宗长……那些在传统的念头中,毫无疑问必须永远崇敬的人?:,, 673 范老实光明的职场前景 自然了,这样质疑祖宗的想法,范老实是绝不会说出口的,哪怕是对着妻子,他也绝不会把心声吐露。因为这样的念头,说没说出口差别实在是太大了,似乎一旦说出口之后,便会发生些不测的后果——譬如说,倘若一个客户人不再尊崇祖宗了,那么,谁来弥补他们心中那极大的空缺呢? 宗族,对于客户人家来说就是从生到死的主旋律,几乎是他们价值观的基石,如果没有了对宗族的依赖和崇敬,那么谁来做心中的这个压舱石呢?难道真的要全心全意地去信仰知识教,信仰谢六姐吗? 对客户人家来说,于宗教的迷信,不过是对宗族信仰的补充而已,把宗教完全作为生活的全部指导,也让范老实本能上感到一丝抵触,他还是更愿意如同现在这样,很有几分实用主义,精明地来使用对知识教的信仰,完全狂信……那似乎是土人的做法,而且,即便是土人,也没有如此虔诚地对待知识教,或许是因为知识教的教义,实在是让人难以彻底狂信,从根本上,它的逻辑是有些自相矛盾的:能够经得住学习苦修的,那都是聪明人,而越是苦修,就越难以狂信,真正愚昧而又狂信的那些人,绝无可能做到知识教所要求的苦修强度。 对范老实来说,是否要彻底的抛弃宗族,并不是一个很急迫的问题,无论如何,他反正已经生活在一个没有宗族的林场里了。这个疑问和他日常生活也没有任何关系,因此他可以很方便地束之高阁,不去思考,只是心中偶尔也有些空落落的,在巨大的幸福感中又还感到了一些不踏实,好像心中出现了一个空缺,而尚不知道可以用什么去填补。 范老实感受到了一些学习的需要——他现在逐步建立起了一种新的信心,即人可以从书本上学到一些真正有用的,能解决疑问和需要的东西,也就是说,困难可以从书中寻找解决的办法。 但是,现在的矛盾是,林场的书不多,范老实不知道自己该学什么,也不能问人,而他那种购买书籍的冲动,却又被传统的消费观而自我束缚了——要解决这样的问题,大概是应该大量看书的,可是,范老实已经有了孩子,而且他只是个林场工人。 从客户人家传统的价值体系来讲,他似乎不应该把钱花在自己的阅读爱好上,甚至于说,他的钱哪怕为自己私人花一分,都是有罪的,成家了,做了父母之后,夫妻两个人唯独正当的开支,便是为了孩子花钱。其余的花销,倘若是便宜的,那也就罢了,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不受到鼓励而已,但倘若在家庭收入中占到了相当的部分,那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别说自家的成员了,就是别家的邻居,也都有资格议论纷纷,摆出教育的样子来,告诉他们,‘这不是长久过日子的道理’! 一个林工,还是罪民,即便入了知识教,那也上不得台面,做不得大人物,读太多闲书又有什么用呢?便连范老实自己,也认为这话是有道理的,况且即便他想买书,牛车也没有卖的,只能等有时候因为什么别的事——或者是下一个节庆,大家一起去占城港,他再找个借口去买教材,大概才能去港口新城的书店走走…… 不论如何,书在南洋的确不是什么常见的东西,要比在华夏难以获取得多了,买活军衙门只能把力气用在保证报纸和识字教材流通上,其余的书本就暂且只能放松些,而一旦没有政策的压力,海商根本没有贩书的动力——同样的重量,用来运送工业品能赚更多,印刷品又沉又不容易保持品相,销路还不算很广,何必废这个力气呢? 范老实对于书在南洋的珍贵,还没有太多的了解,随着棕榈果采收逐渐进入尾声,他和妻子倒是开始准备要进城一趟了——范家有三个孩子,最小的才六岁,按照传统的看法还不到开蒙的年纪,但在虔诚的苦修之下,居然也已经学会了全部拼音,甚至会背九九乘法表了,这就是在老家,也是聪颖的表现,在南洋这里,便更是出类拔萃。所以张阿定把他们一家都报上去了,同时也鼓励另外两户新移民的成人也去报考‘扫盲班毕业考试’,“如果考过了,你们的工钱一天还能再涨五文,一个月也是一百五,不小的涨幅呢!” 在南洋这里,物价、收入,和华夏本土是有相当不同的,呈现出和特产强烈的相关性——只要是本地有出产的东西,价格都要比在华夏本土更便宜,最典型的就是大米和白糖,此外,棕榈原油的价格也十分便宜,可以说,如果能适应原油那股子特别的味道的话,那每天都吃油汪汪的炒菜,对一般家庭也不是什么负担。 至于收入呢,活死人下南洋,最低工资是三十文一日,这比在华夏本土要多了五文钱,而罪民这里,他们没有通过扫盲班考试,所以是一十五文钱一日,最低的价钱,通过了则也是三十文一日——这是个行情价,一般的岗位差别都不会太大,当然了,根据和占城港距离的远近,待遇上也还是有区别的。 比如距离远一些,工人不能时常进城的林场、农场,会给雇工发一些福利,减少他们在日常生活上的开销,或者会增设一些岗位,比如说,一些地理位置较好的林场,他们是不付给帮忙做饭的小杂工酬劳的,只是包餐而已,因为工人可以白吃饭,但家眷总不能跟着白吃吧,你做点活就算是抵饭钱了,但在远一点的林场,帮做饭就也给十文、一十文一日的酬劳,这样可以留住工人,不叫他们总想着往靠城近一些的林场跑。 范老实所在的林场,如果只是帮做饭,也是没有钱的,但如果夫妻两人都做工的话,孩子就没人看了,所以不少林工家还是比较传统的男人做工,女人帮衬的模式,女眷除了个别力气很大的之外,便是帮着做饭,看看孩子,顺便种种自家在林地边缘开辟出来的菜地——这工作量和在老家比其实要轻省很多,因为南洋的百姓并不自己织布,也就少去了男耕女织中,由女人承担的繁重劳动织布。 这样算下来,范家一个月的收入是七百五十文,包饭,一家五口平时要用钱的地方也不多,说起来日子和老家比真不算是苦的,如果通过扫盲班考试,那就能涨到九百文一个月——一个月就算花销两百文好了,牛车上买些东西,足足够,剩下七百文也能存起来,一年就是七两银子,按照现在占城港的物价,三年就能在港口新城买一个小小的院子! 当然了,买了小院子,家里人搬到城里去住之后,又该如何挣钱,这暂时还是很模糊的事情。因为范老实一家人既没有做过生意,也不会经营饮食档口,而要说在城边做自耕农呢……那就想太多了,在南洋这里,汉人是不可能去做自耕农的,普遍是以农场的形式抱团经营,这里除了歉收的风险大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汉人需要时常面对野兽和土人的骚扰,单打独斗就只有被欺负的份儿,再说南洋这里的农业,很多时候是用机器来帮忙的,单个的农家上哪租赁这些机器去? 不过,就算不自住,买套房子租出去也好啊,再说,即便不买房,存点钱预备急用,或者买些大件也是好的,南洋这里的物价还有一个特点,便是虽然有些东西特别便宜,但也有些东西特别的贵,凡是需要进一步加工的工业品,通过海运从鸡笼岛运来的,价格都至少比华夏本土贵一半,是以,在这里生活倘若要拥有和本土一样的体面,非得耗费大量钱财不可。范老实一家人如果想要拥有一座自鸣钟,至少得勤勤恳恳地攒个十多年,退一步说,哪怕是想买一辆木轮自行车,也得存个五年钱不可。 除了木轮自行车之外,还有很多昂贵却让人眼馋的东西:香精花露水,这东西在南洋是能救命的,喷洒在身上能驱虫,怎不让人喜欢?马口铁的餐具……比较不会锈蚀的东西,在湿热的地方也受到了极大的欢迎。轻便锋利的刀具耕具、可以遮挡阳光的有色眼镜(这个东西受到极其强烈的喜爱),雕琢后显得光彩四射的宝石……能治暑热的清凉神药…… 等等这一切买物,在占城港乃至安南,都引起了风尚,现在占城港码头,停泊的可不止是买地的船只,还有安南贵人的海船,只要是船中的买地奢物,他们没有不想买的,范老实听张阿定说,“就连身毒那边,也捧着黄金宝石来换,只要是买物,就没有不喜欢的”——他想这也是当然的,范老实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虽然不至于对宝石发生什么兴趣,但也喜欢马口铁的餐具和避虫治病的药材啊! 既然这样,女眷们挣钱的动力也就很迫切了,她们也是各寻各的路,有的读书愚笨的,便想自己养鸡,下的蛋除了自家人吃之外,也能在林工之间卖点钱——只要他们勤清洁,不让味道影响到大家,管事们是许可的。 还有的则愿意做缝补的活计,有的突发奇想,想学着开个托儿班……总之,除了帮做饭之外,不用织布积攒下来的体力,她们想换成钱。而老实嫂则是瞄准了抄写员的活计——因为是一群人合股的林场,而不是一个东家的产业,为了避免争议,他们从买活军那里学来了重视留痕的习惯,每天都有工作手册是需要当值的工人签字填写的。可工人的拼音未必就一定好了,笔迹也多为潦草凌乱,便产生了抄写员的岗位,抄写员就是把每天写在黑板上的工作手册进行归纳誊抄,整理到正式文本上,并让工人盖手印确认的活计。 这个工作,不算是太累,和巡林员一样,腿着溜达即可,时间也比较机动,不太耽误女眷们照顾家小,但难点是文化水平要高,不能只是勉强掌握拼音,必须相当熟悉,且会写一定的汉字。 所以,女眷们虽然都眼馋,却也自知无法胜任,老实嫂若没入教,也是不敢肖想的,也就是她入教之后日夜苦读,平时自己也试着辨认黑板字迹,认为的确可以尝试了,才吞吞吐吐地对张阿定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一直以来,这项工作都是张阿定兼任,也让他叫苦连天,如果东家愿意给这个机会…… 和所有在异国他乡经营小小事业的东家一样,怕的不是手下人有能耐,而是手下人都是一群蠢货。张阿定考察过老实嫂的水平之后,便督促老实嫂和丈夫一起参加扫盲班考试——这里是有他的考虑在的,虽然老实嫂水平是够了,但毕竟还是要从服众的角度去考虑,如果不参加考试,直接任命,之后又有人通过考试来求这个岗位,那林场该给谁好呢?毕竟是很有限不需要付出太多体力的清闲岗位,惹人眼馋的职务,还是要尽量能服众的好。 对范老实来说,通过考试,一个月是多一百五,可对老实嫂来说,考试的意义更大,只要通过考试,老实嫂就有兼职抄写员的资格了,抄写员一天的酬劳也是三十文,如此,范家人的收入将陡然间从七百五十文,倍增到一千九百文,对他们来说,不啻是阶层上实实在在的一个跃升! 这是眼见的好处,长远的好处且还不至于此——孩子们若是通过扫盲班,还能去城里上免费的初级班,学费不交不说,还管饭,只要考试通得过,就能一直学下去。当然了,太小的不要,七岁以上才能入学,前提也是要通过扫盲班,至少会写自己的名字,而且,学校的管束是很严厉的,下了课还得在学校的安排下干活……但,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免费的学校——而且还管饭! 这条政策,不论汉人、土人都是一样的,只是能通过标准扫盲班考试的土人,哪怕是成人现在都还不多,更别说孩子了,因为标准扫盲班考试有一个潜在的门槛,那就是必须要熟稔官话,新下山的土人即便熟练掌握拼音,但也可能是用来标注自己的土话,不代表他们就能流利地说官话了。 在考试那日,阖家出动往城里赶的基本还都是汉人,土人考生是在城里才能多见到一些——这些土人一般都在占城港世代居住,本身就有一定的汉话基础,再加上参加考试也更方便一些,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么,就算考不上,也能招呼这些考生到他们家去吃饭住宿,赚一笔小钱。 标准扫盲班考试,要连考七天,除了城里的居民可以自己报名之外,农场林场的工人,都是牛车代报名,代安排考试日期的,按地理片区来进行划分,在新区码头的大广场前,摆着一张张的小几子,考生们在一旁的蒲团上盘坐着答卷子,同一个单位的考生,按顺序分别前往七个考区就坐,这样就有效地防范了抄袭作弊。 小孩考生在单独的考场,考前各分一对桃符,考完了由监护人去领,桃符对上了才能带走。如此,范老实便和家人分开了,单独来到一片树荫底下坐了下来,他好奇地张望着左右一顶顶斗笠,心道,“不知道多少是我们家这样,信仰了知识教的罪民。” 才刚是这样想着,忽然见到右边一个斗笠微微一动,向他看来,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一怔,随即大喜,范老实叫道,“阿良,是你!你怎么——你不是去——”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场合,便忙压下声音,迫不及待地用土话低声问道,“你不是选了去高丽的吗?怎么跑到占城港这里来了?!”:,, 674 陌生的范老实 正所谓人生四大喜,他乡逢故知,更何况范忠良不但是故知,还是范老实的族亲,而且——还是谱系很近的一支?两个宗亲他乡相逢,都是喜之不尽,把着双手泪眼凝睇,倒惹得周围的考生不断看来,很是好奇。不过还来不及叙过别情,就有人来喊他们落座考试了,于是阿良忙道,“先考试,考出来了再说!” 他原本也和范老实一样,别说识字了,官话都不太会说的,但看他如此重视考试的样子,当是这大半年来,也和范老实等人一样设法获得了一些教育,范老实连连点头,将阿良的手拍了拍,回到自己考桌前坐下,他的心思逐渐冷静下来了:眼下考试才是头等大事,可不要被旁的扰乱了心神——如果是考完了才和阿良相认倒好了,这会儿就怕两人都被影响…… 一时间,他倒是有点埋怨起刚才的自己来了——早知道就不东张西望了,就算因此不能和阿良相认,究竟也是考试更重要些…… 这个念头刚一兴起,范老实又被自己给吓到了,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范老实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个人,只是还来不及咂摸,考卷便发了下来,他顿时顾不得想别的,将考卷前后一看,通览之后,唇边顿时露出自信的笑容:还好,不算难的,触目都是可以立刻答出的题目,如此,不仅自己不必担心,便连妻子、大妹、弟弟,也都必过的,小妹年纪最小,还可以来年再试,现在就是考过了,也不能上城里的学校,因此倒是无妨了。 范老实一家人,因为爱读报的关系,对于扫盲班考试的应试技巧,知道得就要比别的罪民更多,别的罪民不爱买报纸,只是蹭着读,如何会有他们看得这么仔细呢?买活周报上,时常有文章介绍该如何应试的,通读试卷、分配精力,就是上头提到的小技巧:先把会做的都做了,再把余下的时间分配给分值高的大题,同时还要计算誊抄的时间…… 对苦读了半年的范老实来说,扫盲班的题目可以说是毫无难点,最后一道答题,是五十以内的四则运算——甚至连乘除法、括号都没有考到,就是简单的34+17-9而已,而他已是自学了竖式运算,因此断无可能出错,他最拿不准的反而是自己的笔迹:为了省钱,全家人都在沙盘上练字,这和铅笔到底是有些不同,所以要先在草稿纸上把笔迹练习得清晰工整了,再去试卷上誊抄。 不要小看这卷面关,来参考的百姓,很多都败在这一关上,有的土人,力透纸背,第一笔下去就划破了试卷——这一看就是从未用铅笔写过字的,这卷面残破了,若是换在敏朝,直接就是黜落,便是在南洋,土人也知道大概是要不好的,才刚开考,就有人伤心地呜咽哭泣起来,惹得考官过去查看呢。 除此以外,还有公然伸脖子来偷看,被监考直接揪出考场的;临考紧张,盘坐不住,坐立不安竟甚至起身奔向人群,直接弃考的,这些种种怪现象以土人为多,但也不乏汉人罪民,考场上热热闹闹,和范老实想象的氛围完全不同,倒显得他颇为有余了,他再三慎重,仔细地用草稿纸抄了两遍答案,见没有什么可改易的了,字迹也不再那么歪扭——毕竟是用铅笔,和沙盘木棍其实是很相似的,如果买活军用毛笔考试,范老实只怕连一个囫囵字都写不出来。 用拼音混合着汉字,在一样是汉字标注拼音的答卷上,仔细地写下了答案,范老实交卷时,考场内已有近四分之一的考生弃考了,余下四分之三,还在抓耳挠腮,显然这题目对他们还有一定的难度。范老实这里被引去考官处时,排队的人还不算多——扫盲班是现场看卷子现场出分的,并不排名,因为这不是限额制的考试,只要过了六十分,便算是考出来了。 官府当即就会制作一块木牌,表示范老实拥有扫盲班毕业的水平,他去找工作时,便可凭着这个木牌要求三十文一日的工钱,自然,若是不拿出来,宁可拿二十五文一日,那也是可以的。 目前来说,南洋的汉人还是很少,并不存在拿了木牌却情愿为了一份工作还拿二十五文一日的事情,当然了,不得不防的便是有人口头冒充自己扫盲班毕业,说是木牌丢失或者污损——这也是很常见的事情,毕竟官府未必能保证把扫盲班毕业的事情都记档,如今的解决方法是,倘若有人的文化水平遭到质疑,又拿不出真木牌,便要在质疑者的陪伴下当众再考一次扫盲班,若是考过了,算他是真的,若是没考过,那是要赔钱的。 今日的扫盲班考场,便有两三个被雇主陪伴来的汉子在做考卷,旁人也对他们指指点点,叫范老实知道了他们的来历,他一边等候,一边忖道:“怪到木牌做得这样菲薄呢,怕不是有意让它容易遗失的,其实这样也好,如此便可促进扫盲班毕业的百姓,要始终保持学习的习惯,至少不能忘了、退步了,要知道知识这个东西,不温习,不运用,忘得也快,而若是为了温习、运用,便要看报纸什么的,旧的忘记了,反而不知不觉还能学到点新的,这就是进步了。” “这叫什么,什么来着,之前报纸上提到的……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是乐乎吗?好像是个不一样的字……欸,范老实,你牛马一样的人,今日居然连这样文绉绉的词都掌握了,还能这样分析,这样有见解了,这知识教到底是开示了智慧在你身上,你这真是变得叫人认不得了!” 他心中也时常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惊叹,于喜悦之外,其实有时不免也有些慌乱,像是对这变化有些不知所措,平时忙着还好,这会儿无事做,又很想立刻知道自己的分数,紧张之下自不免胡思乱想,好半日,一听到‘范老实,98分’的分数,方才一下松了一口气,刚才那所有想法眨眼间全都烟消云散,剩下的便只有纯然的喜悦和感激了:谢六姐暂且不说,这知识教,却真是要感恩的,这些年来供奉了那么多神佛,真金白银的拱上去,合伙买猪头、烧黄纸……全没有一个一分供奉没收过的知识教,带来的好处大! “阿良,你怎么样?” “我88分,侥幸是过了,老实你呢?!” “胡乱应付一番,也过了。” 两个宗亲在造木牌处又见了面,既然都过了,彼此都更是高兴不已,范老实还是最关心这点——阿良到底是怎么从东江岛跑到南洋来的,难道——他使钱了? “是阿武,我们在鸡笼岛等船时,他没了。” 阿良倒也不避讳——这就是宗亲了,在异国他乡一见面,彼此就是天然的联盟,压根不用试探,可以直言相告。阿良说到这里,眼圈也是微红,“被毒虫咬了,发起烧来,一天多的功夫人就没有了。” 阿武也是他们的同辈,和阿良年纪、身高、长相都有几分相似,范老实明白了,“你冒了阿武的名?” “也是伯爷的意思,看守同情我们,虽没接钱,却也没说穿,算是抬了抬手——老实你不知道,东江岛只是个噱头而已,发配去东江岛的罪民,都是去高丽两道种田养参的,我们在鸡笼岛时,我有机会也和看守们套套近乎,说是那边的汉人,日子过得自然不如南洋!” 这句话当然是不错的,北边苦寒,哪有南边物产这样丰饶,被发配去东江岛的罪民都是受最大罪的,范家这里还好,没听说为了移民地点争执的,主要是因为大溪坳变故之后,人丁剩下的也不多了,大量的寡妇是可以留在本土的,比如在鸡笼岛——鸡笼岛有很多未婚的流民来安家,这批客户人家新出产的寡妇,得到了巨大的欢迎,这都是罪民们在鸡笼岛亲身的感觉。 至于其他的宗族呢?都是最没见识、最老实的人被分去北面,光是为了分配地方,就有大起争执的,范家人在迁徙中也听了不少这些故事,阿良这里,他是惯会钻营的,按他的说法,因为当时大家都在鸡笼岛,阿武父亲也还在,阿武自己也有妻子儿女的,便由阿武父亲做主,让他冒了阿武的身份,继续带着一家人到南洋安身,死的人就算是阿良的,这么做大家都好,“你也晓得,阿武家里滴里嘟噜四个小的,最小的还在吃奶,若是当妈的还改嫁了,这几个小的怎么办?送去孤儿院么?” 这自然是有宗族的人家不忍心的,可若不送孤儿院,重担就要压在阿武兄长身上,这又太过沉重了。所以这么做倒也算是皆大欢喜,范老实面上只做为阿良高兴,点头连连称是,心里却想道:阿良只怕是弄了个狡狯,什么伯爷做主,没准是他毛……那个毛sui自荐,自告奋勇,提了这事,便是为了不去北边。 不过,他自是不会拆穿这点,便问起阿武妻小的近况:阿良和妻子一家比他们来得晚了三个月,从老家迁徙时就不在一拨,如今到占城港刚半年,是被分在远郊农场里种甘蔗,他们家就谈不上什么妻子出去做活了,四个孩子,现在分别是七岁、五岁、三岁、一岁半,便是妻子带着老大照顾三个小的,顺便打理家务,全都靠阿良一人的收入度日,至于积蓄,这个范老实很清楚,微不足道,实在是没有多少的。 如此,也就难怪阿良急着要考过扫盲班了,范老实问了他那农场的方位,倒是和林场不远——不然也不会在一日被安排来考试。当下便从怀里掏出压身子的五十块钱,塞到他怀里道,“孩子跟着大人颠沛流离,也是受苦了,我记得阿武家老二身体弱,这钱是我给孩子买点鸡蛋吃的!” 阿良推辞不过,只得收下,道,“老实,不和你客气了,家里那个现在身子也沉重,我想着多少也给她补补。” 这么说,阿武家的是又有了,范老实心里说了声‘倒快’,却也松了一口气:两夫妻还是要有个孩子,家庭才稳固,也不求阿良对这几个孩子视如己出,能给口饭吃,养到十三四岁,便算是站住了,否则阿良若是在占城抛弃阿武嫂母子,另和土人女子成亲,阿武嫂几个该怎么办?这件事不能被他知道,一旦知道了,范老实便感到不能坐视宗亲血脉流离,这是他多年来做人的道理,因此阿良和妻子感情不错,这自然是个不错的消息。 此时考试多已结束,范老实去接了几个孩子,老实嫂也寻过来,见到阿良,自然惊喜,只是一时改口不过来,阿良倒也不忌讳,笑道,“不怕的,这里谁管你在老家的事情,也没人追查。” 这倒是真的,哪怕就是杀人犯到了南洋,找个农场干上半年,也就成本地的汉人了,更何况冒名顶替的小事情?两家约了下个休假日,范老实等人去农场探望阿武嫂,便各自告辞回去,范老实低声对妻子说,“去时拎两篮子鸡蛋,你和阿良家的说说贴心话。” 两篮鸡蛋,这份礼不轻,但平时和丈夫一样节俭的老实嫂,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该当的——且等我先问了她再说。” 问了之后,若是好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阿良苛待孩子,他们夫妻是要做主的,阿良既然用了阿武的身份,也就自有他该承担的责任,夫妻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彼此的心意:这件事虽然棘手,但却非管不可。范老实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说棘手也未必,大不了,请官府做主,不怕阿良不畏惧……” 他又被自己吓住了,居然想请官府来对付族亲!范老实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他能想出的念头——最丧良心的人才会把族里的事情告到官府里去!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飘了,真是连自己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还好,下个休息日,拎着两篮鸡蛋去探亲的老实夫妇是满意而归的——阿良这小子虽油滑,但却也重诺,对妻子很体贴,对着几个孩子也很有做继父的样子:其实按道理,阿武去了,老实、阿良都是族中的从父,只要还没有分支,能力许可下给予照拂是宗亲的义务,心理上他们也认为,这是他们该当做的。就像现在,虽然阿良挑起了主要的责任,但老实夫妇也认为,自己帮着分担一些,完全是一种义务。 有了这样的念头,他们往农场去的次数便多了,一来二去,在农场也结识了不少罪民、汉人朋友,范老实夫妇感觉自己在南洋这里,逐渐地又有了一张关系网,真正有一种安定下来的感觉了。大概是远香近臭的关系,他们和新朋友来往得很愉快,只差一步便到了能介绍他们入教的交情——遵循阿美祭司低调从事的指示,他们对外是很少说起自己教徒身份的。 不过,从阿良这里来看,他脑子是好的,便是不入教,自己也开始识字了,这种冒险的介绍也就没那样有必要了。范老实心里最近是在琢磨着,他们一家将来的发展:其实也是农场里考过扫盲班的妇女人数不多,如果都考过了,且都有职司要每日出门干活了,农场里的托儿所渐渐地也就可以开办起来。阿良家的等这一胎落地半年断奶了,其实就可以经营托儿所,如经济上也能宽裕些…… 这一次来农场探亲,他是自己来的,老实嫂要在林场加班做抄写员,范老实便不好往女眷面前去,到了农场,只是把装糯米饭的篮子往屋里一放,便被阿良拉着去喝饮子了——农场林场都是禁酒的,茶叶也很贵,因为是舶来的,本地人常喝的香茅饮子成为这些工人聊天时替代的饮料,一群客户人家出身的罪民、汉人,在蒲团上团团一坐,一人一个竹筒,侃大山也能侃个半日,嬉笑怒骂,很是快活不过。 范老实虽然爱学习,但也喜欢听人侃大山,被阿良拉去,在人群角落里坐了,一边喝水,一边微微笑着细听,今日这里倒是罪民多些,大家全说的是让人怀念的土话,先说着收成,骂南洋的天气,又怀念起家乡来——快重阳了,这是不能不思乡的,不知又是谁突然说起了敬州城外大溪坳的事情,叹道,“大溪坳那些人,可惜了,运气实在是不好,他们一死,丧了敬州的胆,若是不然,我们说不定现在还在老家那!” 大溪坳的事情,对范家人来说是很惨痛的回忆,他们的脸色一下凝重起来了,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这些人都不知道他们就是大溪坳的那个范家。 既然如此,说话便没个忌讳,此时又有人嗤笑道,“运气?这是什么运气!便是运气再好,也得死在那!我告诉你们,大溪坳的事情,其实就是买活军的谋划!他们和我们客户人家,实在是有血海深仇那!” 范老实听说此语,心头也是巨震,眼前一直都模糊了,嘴角也完全耷拉了下来:他的两个弟弟,全是死在大溪坳!这人的话语,不论真假,完全就是戳到了他心头最痛的旧伤,最不敢细想的怀疑上! 买活军,真和大溪坳惨案有脱不开的关系吗?!:,, 675 范老实的放下 对于敬州城关附近的罪民来说,大溪坳一事,必定是要让他们铭记多年的,甚至倘若不是敬州现在的百姓多在迁徙,只怕那处地方之后会成为人迹罕至的‘绝地’,对范老实等人来说,大溪坳的事故就更是极大的痛处了,范家人哪个没有近亲在这场事故中去世的? 就说范老实,如果不是两个弟弟去了,算是他们家已经出过人了,只怕他和他兄长也是要去当村兵的,死神可算是和他擦肩而过,留下的只有惘然的,几乎快被遗忘了的回忆,还有心中那深深的遗憾:两个弟弟还小,都没有成亲,本是指着这次跟族里出力后,若是多得了些钱财,回来好说亲事。现在,说走也就走了,连个后都没留,两条命就这样没了痕迹…… 便是亲兄弟没去,也还有那些熟识的堂兄弟,远亲,出门时还大声谈笑着,计划着归期,一转眼等来的却是一句空落落的死讯,那段时日,整个寨子的空气都几乎是凝固的,飘荡在空中的,是活人的失落,范老实只要一回忆起来,心都是揪紧的,耳边也是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周遭人的说话,但那人的话却好像长了尖刺,还是钻到了心里来:“你们也是,都不长心眼的,来了南洋,去了鸡笼岛,难道还没增长出见识吗?” “当时全城人都说,是运气不好,是谢六姐的天罚——可买活军自己又说,不要迷信,谢六姐可不是神,那这事儿,不是天罚,不就是喽?要说没人能把湖水导去大溪坳里……哈哈,在敬州时没有见识,可你们在鸡笼岛,在占城港,难道没见买活军用药火吗?!便是报纸上,不也在招工要去巴蜀,疏通航道——啥叫疏通航道?就是把江里的大石头炸了!” “江里的大石头都能炸,在大溪坳山头炸个口子,引水来淹,又有什么难的?要我说,必定是买活军在敬州的那几个使者捣鬼,私下勾结了那个北蛮将军,装神弄鬼,搞出的事情!” 说话的新移民,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太阳穴上青筋暴起,让人很难不疑心他也有亲人在大溪坳丧命——哪怕就是范老实、范阿良这两个受牵连最重的苦主,都没有他这份激昂,范老实呆呆地张着嘴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耳边也是一片唏嘘之声,其余人虽然不是敬州城边那几个村子的,但被发配到占城港来的,基本就是最不服从的那批客户人家了,只要有一个人挑头,他们也很容易想起自家和买活军的仇恨,并且重拾起了对谢六姐的愤懑来。 “好好的日子过着,又没有去招惹他们,突然间就打过来了——” 大多人都是这样的说辞,范老实当然也无法反驳,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些罪民的老家,在这些新移民里,有一个默契是大家非常普遍自发形成的,那就是不要追问原来的籍贯、出身,尤其是不要问为何被发配到了南洋来。前者,是因为客户人家之间也并非都是完全紧密抱团,就像是范老实和张阿定,我仔细说起来,他们两家的宗族是有旧怨的,不是被排挤,张阿定一家人也不至于要迁徙出敬州,去闽西讨生活。后者则非常的简单,因为发配的理由极有可能是不光彩的,寻根究底那就等于是把人往死里得罪了。 也因此,南洋这里的新移民,呈现出一种罕有的混沌状态,虽然大家都知道,被发配到南洋来的罪民,要么就是私下信仰魔教,刺杀谢六姐的那批客户,要么就是跑到闽西想要抢一把的广府道客户,只有比较少数是敬州附近大肆联络准备抗衡买活军的村寨余民,但如果一个个人谈天过去的话,大家会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心在老家耕种度日的良善人家,只是因为斗胆想要反抗如狼似虎的买活军,在他们的村寨中烧杀抢掠,便被发配过来了。 至于那本该存在的抢劫犯家族,这绝不是自己,肯定是别人,反正他们就是这样无辜地被发配到南洋来的。甚至从他们坐在一起,情真意切地诉说着自己的冤屈,并痛骂买活军、谢六姐的情绪来看,你都很难去质疑他们的说法——情绪是如此真诚,真不像是作伪呀,这要是假话,岂不是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吗? 当然了,这帮新移民也不敢把这话题议论太久,只是在午休时分,彼此低声地这么宣泄了一番情绪,随着日头逐渐西斜,便陆续起身要去上工了,范老实呆坐着听了许久,此时也就起身告辞,范阿良忙要送他到路口去,两人戴上斗笠,一前一后地顺着田埂走了一段,窝棚、吊脚楼便已经掩映在棕榈林之中了,范阿良对范老实道,“老实,你怎么一句话不说?” 范老实心头一颤,瞥了范阿良一眼,见他上半张面孔全被掩在斗笠阴影之中,只有一双眼睛灼灼发亮,不知为何浑身都有些发毛,斟酌了半晌,答道,“一提起大、大溪坳的事情,我就说不出话来……他们后来说的是什么,我都没听进去!” 他这话倒也确实是情真意切,范阿良盯着他看了一会,叹道,“是啊,我还记得,老实你最疼爱小弟了,忠厚可是个积灵子……” 提到小弟,范老实的眼圈顿时是红了,摇头道,“勿说了,勿说了,伤心得受不了!” 范阿良便不再说了,拍了拍族兄的肩膀,眼看着前方是大路口,便道,“回去路上小心些——平日有假,多来我这里耍耍,我们这里这些兄弟,倒比林场的兄弟有意思些,见识广,跟着他们能知道许多事!” 范老实点头道,“自然的,那我去了,你多照应着浑家。” 和范阿良挥手作别,他走出了一段路,回头看了一眼,见范阿良还站在原处目送自己,不由毛骨悚然,几乎害怕他突然间跟上来,把自己一刀杀了——范老实忽然又想起阿武的死来,心中忖道,“这阿良善钻营,似乎是个狠心人,阿武究竟是自己病死,还是被他暗害了的,真不好说呢!” 这样的事情,当然不会留下什么真凭实据,在范老实的人生经历里,杀人可未必一定要伏法的,甚至于说杀人者逍遥法外才是常态,乡间械斗,哪一次不死人?官府可从来不管,阿良便是暗害了阿武又如何?阿武这一死,孤儿寡母,阿武嫂子的选择极其有限,哪怕知道阿良就是杀夫仇人,也是只能屈从。 就如同此刻,范老实走在路上,若是被人杀了,又有谁能为他做主?占城港可没有买活军那么能耐的衙门,按道理说这里还是占王的地盘,隶属于安南,买活军不过是有个南洋委员会,在这里管理华人垦殖,排解华人之间,华人和土人的纷争罢了,对这种无头的杀人案,他们是没有人手来侦破的,至于占王那更不可能管,在南洋人的观念里,城外那就是三不管地带,发生什么事都是自己活该。 范老实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加快脚步,一路都是走得心惊胆战,到了林场,神色也是不对,老实嫂见了,不由问道,“怎么了,你这三棒子憋不出个屁的人,面色也如此难看——路上遇到什么事了?” 范老实叉着腰,喝了半杯水,甚至破天荒主动调了一点雪花糖,甜水入喉,的确有镇定效果,他又缓了一会,方才调匀呼吸,摇头道,“阿良走歪道了,我看他们那个农场的新客户,不是正经人!拿大溪坳的事情来邀我,是要拉我入他们的坛会呢!” 他面上老实,心里却是有数得很:“阿良绝不是第一次听见大溪坳的事情了,听人这样讲,半句辩驳没有,也不吃惊,只是打量我,什么意思我难道猜不出来?” 老实嫂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看你是否听信!是否也和他们一样仇视六姐!这个阿良,心黑得很!自己不往好路上走,还要来招引你!” 她不由得念了几声知识上神的尊号,面色也是煞白,“都是一帮砍头鬼!短命的,想死自己去死,还要来连累我们好好过日子的人!我们以后不再去那里了!” 虽然他们也都同情阿武媳妇,但一旦和自身利益有关,老实嫂切割的速度却也是极快,而范老实比她还要更想深了一层,道,“这次去了,听到了,下次不去那就完了?怕是被惦记上了,你不去找他,他还要来找你!” 说着,又把自己对阿武之死的疑惑说了出来,老实嫂也是一声声念佛,“量子神明!听着都叫人害怕,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几次过去,阿武家的都还是笑嘻嘻的,倒不像是有隐情的样子。” 是否有隐情在内,这注定是个谜了,事已至此,不会有人把真相告诉出来的,否则所有人也都显得太过不堪了,范老实和老实嫂对这事儿也不过是轻轻带过,更多还是商议着该如何处理此事:告密是他们不太能接受的,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去告发,告发什么呢?什么凭据也没有,不过是骂买活军衙门罢了,未必就触犯什么法规了。 可若是不告发,自家被惦记上了,这滋味也够难受的,就怕他们最终的目的还是要闹事,惦记起林场丰厚的收入来了,即便自家不去农场,将来范阿良也会引人进来——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范阿良自己就是客户人家,自然知道客户人家狠辣的一面。 这也不妥,那也不妥,一次农场探亲,惹来两人愁眉,最后还是老实嫂拍板,“下回休息,我和你一道过去,和他们夫妻俩把话说清楚,孩子都在肚子里了,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们是老实过日子的人家,不敢和他们这样的往来。” 她一锤定音,一边说,目光一边在范老实脸上扫来扫去,范老实知道妻子的意思——这是在担忧他也因为大溪坳的事情,怪罪上买活军,好好的日子不过,要跟着阿良去折腾这些有的没的了! 她是嫁过来的,固然对大溪坳里死掉的亲戚也是不忍,但要说多深的感情,也谈不上,自不比范老实这样牵心牵肺的疼痛,这道理范老实也是知道的,心下不禁是一阵叹息,苦笑道,“你说得对!” 见他斩钉截铁地表态了,老实嫂这才放下心来,夫妻二人便不提此事,收拾了家什,带着孩子们去水边洗澡,林场这里,靠河也有浴场,也打了篱笆,不过,土人是不用篱笆的,不分男女都在外头洗,不想被看见的那都是汉人,若是汉人男子和一帮土人男女洗澡,往往躲去篱笆里的都是汉人男子。 范家人也不例外,一家人进了篱笆里,两夫妻帮孩子们洗了,自己也拿肥皂擦了身子,一身都是肥皂的艾草香味,回到屋内,孩子们爬上竹子床,眨眼间便睡了过去,范老实靠在床上拍蒲扇,也帮妻子扇扇,老实嫂似乎睡着了,就余下他一人望着屋顶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吱呀一声,却是老实嫂翻了个身,朦胧夜色中,一双眼幽幽地望着范老实,低声问道,“老实……你说,大溪坳的事情……那些挨千刀的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只怕是最希望范老实不要牵挂往事的,但翻来覆去,最后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可见今日这说法,对敬州罪民的冲击有多大了,关键是,一旦扫盲之后,人有了见识,仔细想想,那说法真是再合理也不过的了,是啊,只要有药火……药火岂不是比虚无缥缈的天罚,更合理得多? 客户人家的信仰,是非常弹性的,但谈到运势,说到未来发展的时候,他们总是非常虔诚的,可在这样具体的事情上,他们其实深心里更愿意相信实实在在的药火这个解释,而不是盲目的执着于‘天罚’、‘神迹’的说法。范老实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心中情绪实在复杂得可怕——大溪坳,大溪坳的事情,如果是买活军一手安排…… 倒不是说,为了给弟弟、族亲报仇,范老实便自认有参加秘密会社,想方设法和买活军作对的责任了,那他还远不至于如此,对他这样有家有业的男人来说,稳定的生活是压倒一切的诉求,而且便是被杀亲的衙门统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说穿了,买活军倒也不是冲进村庄里,见人就杀,人家杀的就是想反抗他们的敌军,正所谓兵不厌诈…… 诸葛孔明还水淹七军呢,你要和买活军作战,难道能怪他们辣手吗?那些想去闽西抢掠的寨子就更不说了,完全是罪有应得!深心里,范老实并不觉得他们这些罪民有多冤枉,他甚至觉得买活军对他们还是很宽容的,罪民也只是自称而已,实际上在南洋落户之后,衙门对于他们和老活死人算是一视同仁,并没有多少苛待。 只是,虽然认可买活军在道义上,不算是亏欠了他们这些罪民,也完全没有造反的念头,范老实却依旧是陷入了一种道德上的自责——在杀亲的仇人管制之下,老老实实的生活,是一回事,加入知识教,虔诚地把仇人头子当做偶像去崇拜,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前者可以说是迫于生活的无奈,后者…… 后者该怎么解释呢?他实在想不出路子来,但,叫范老实退教的话,他又如何舍得呢?他考过扫盲班之后,已经被提拔为植树工的小组长了,现在一个月还比一般的工人又多拿了一百文钱。 下一步他还想学初级班的算数,还想多认些汉字,他还想请神明,以及神明的使者六姐,多灌注一些智慧到他的脑袋里,有一个事实是范老实羞于承认的:大溪坳那早就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弟弟也早就死了,即便活着,又能给范老实带来什么呢? 过去的仇恨,在眼前的、长远的利益面前似乎压根不堪一击、不值一提,过去在宗族中的范老实,不读书不认字,十以上的算数都算不清楚,过去的范老实除了宗族的情谊还有什么?他实在舍不得放手,实在舍不得从知识教中退出去——哪怕不退教,在心底发誓自己只是暂且栖身,内心深处依然和谢六姐不共戴天……这样微不足道的,小小的表态,他都舍不得做,这么做是欺心,他害怕知识神无所不知,洞察了他的虚伪,把他赐予的智慧给收回去…… 所以,大溪坳的事情,难道就这样让它过去,掩埋它的真相,永远都不再追究吗? 范老实不由得在床上挪动了一下,他的眼眶里突然间充满了泪水,他无声地,喃喃地翕动嘴唇,叫了一声,‘积灵子——’他似乎又看见了弟弟那满是狡黠的笑容,临别前的挥手…… 这一夜,范老实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他不敢睡着,他生怕在梦中见到故去的亲人们,可让他自己都讶异的是,不知为何,他睡得还很香,在睡梦中,他似乎见到了亲人,可梦总是善忘的,那些激烈的情感在梦中飞快的上演着、淡忘着,醒来时只留下了一点淡淡的余痕,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醒之前最后一个梦——在梦中他第一次被组织起来要去割胶,在新长成的橡胶林中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才能把橡胶树割开,榨取书本上所说的胶液—— 是啊,橡胶树!睡醒之后,他突然想起来,今天要组织栽的橡胶树苗得去查看一下——范老实一下就翻身坐了起来,他的思绪完全转向了繁忙的工作。 草草洗漱过之后,他便快步走向仓库,他脑海里已经思忖起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种完这批橡胶树苗之后,东家有意带上他去鸡笼岛学习割胶—— 对了,今早的读报苦修…… 在脑海中,大溪坳的迷雾所占据的最后一角,随着他的双脚踏上扎实的红土地,仿佛也迅速的清明起来,极快地退却了,连最后一点余痕都完全消失不见,范老实沉稳地在红土地上前进着,他回头扫了一眼家中的吊脚楼,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么虔诚,阿美祭司知道了一定很开心——鸡笼岛那边的橡胶树已经到了盛产期,他们也可以顺便看看橡胶树到底有多能赚钱…… 若是真如同市面上所说的那样,橡胶液比黄金不差的话,那林场的前景当真是不错的,他是不是也可以多学些算数,将来向林场会计的方向去转一转呢……:,, 676 橡胶业初成气候(1) “那,用刀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下刀不能太深了,也不能太浅,太深就割到水囊了,这棵树要长不好的,出来的胶乳也太稀,收购站要给你讲价钱。若是太浅,一天出不了多少斤胶乳。” “货来咯!大家让开,来称重了!” 午后两点多,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不过鸡笼岛的天气,大概比南洋要略微凉快少许,便是在七月里,只要太阳没有直晒,至少人还能做一点事情,不像是南洋,午后两个多小时,大部分人都只能躺着躲凉,哪怕一动不动都有可能中暑。 此时,在鸡笼岛橡胶林场前方,人声马声、机器声那是一片热闹,各种人乱哄哄地都挤在门口,有来收购胶乳的商人,也有林场自己的工人——这里又分了临时工和老工人,还有从南洋各地林场来学习割胶的学员,此时都是一边听着林师傅的讲解,一边望着眼前的热闹——吆喝声中,一个个马口铁打造的大水桶,被工人们挂在挑担两头,小心地维持着平衡,不让一滴胶乳洒出来,仔细地送到了大台秤前头。 “我看看!” 收购站的干事,居高临下站在台秤上方的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根木棍,眼神锐利如鹰,望着被逐渐归拢过来的那一个个铁桶,专注地观察着在其中微微荡漾的胶乳,时不时拿木棍在桶中搅动一下,“可以,浓稠合适,色泽洁白,上等品,称重!” 他回到秤头,开始仔细地调整砝码,将其归零,“第一桶,毛重30斤!第二桶,毛重29斤!” 如此大约称重十次之后,众人再把桶中的胶乳,刮到拖拉机后方车斗里的大翁之中,随后进行桶重称量,到最后,十桶胶乳是二百五十多斤,这时候五六个工人又去挑了担子回来,还好台秤有四台,如此反复称量,也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把林场一天的出产清楚地计算了出来:“这一次是三千六百五十四斤,给,这是收条,月底凭条,带厂长印信去收购站结支票!” “结出支票来,还要去银行结账。收购站那边是没有什么现钱的。” 和橡胶林有关的一切事物,都是张阿定这样的南洋林场主要学习的东西,一个橡胶园的建立,植树、养树只是开始而已,后续还有许多窍门是需要仔细学习的,就说割胶吧,时间、方法,都不是外行人随意揣摩就能掌握的:橡胶必须在低温、潮湿的环境下割胶,胶液产出还多,因此,割胶工人是两两结伴,在凌晨出发,交替照明——一人手持火把,一人下刀,下刀的分寸也要掌握好,什么时候割得浅,什么时候割得深,该如何从树丛的情况来判断开割,什么时候停刀,又该如何判断一株橡胶树的出产量是否达到预期…… “按照衙门的说法,橡胶树头两年的产量都不会太高的,一棵树大概一天能产半斤胶乳,是以出胶是否符合预期,计算一下就明白了,首先要计算出林场中有多少橡胶树,然后对其进行分组,比如说我们林场,第一年是栽了两万株橡胶树——” “两万株!” 这个数字对于习惯了小打小闹的百姓来说,是十足震撼的,而且两万株还只是第一年而已,可见这林场的范围有多么令人骇然了,而被推举出来做林师傅,同时也是林场东家之一的徐长虹,则面有得色地点了点头,道,“便是两万株,橡胶林以篱笆、地垅和棕榈、椰子树进行分隔划区,这一区是两万多株,以两人一组来计算,一组人一天能割900株,那就把这900株划分为一个树位,再把四个树位编为一个循环,这组人便分到这个循环,以四日为一循环,轮流在四个树位之间割胶。” 这样下来,很容易就能计算出,一个循环可以产出多少胶乳,而两万株的林区,在割胶期每日能有多少胶乳入账,东家不用身临其境,只需要看账本,就能明白产量是否符合预期,若是不符,又是哪个循环出了问题,再细查下去的话,还可以查到是哪个树位的树情出错,再来设法解决——通常这种情况,往往是割胶工人手艺不好,深浅不当所致,因此便可看出,对割胶工人进行培训,激励他们学习割胶技巧,也是林场管理很重要的一环。 “我们这里是有奖金的,若是一等品的产量多,那也是多劳多得。”徐师傅仔细地介绍,“这橡胶的行市价,对外都是公开的,甚至胶树的产量,也都写在教材上,我也就不瞒大家了,如今胶乳行市价是五文钱一斤,这是上等胶乳,若是杂胶——从地面上收集的落地胶,还有胶桶里的余胶凝固了的,要便宜些,大概是两文钱一斤,便暂且不计算。如此,便可计算出一个循环四日的产出——” 对大多数学员来说,算数还不是非常的擅长,在这时他们便更迫切地感受到了算数的好处,鼓起了学习的决心,他们只能抓耳挠腮地掰着手指,用艳羡的眼神看着别人讶异的低呼,“450斤,四日便是九两!这不是弯腰割胶,这是弯腰捡钱啊!” 徐师傅点头笑道,“不错,一个小组包干一个循环,四日九两,但倘若是割了这么多,我们林场就只收八两五,余下的五百块,作为工人的奖金!” 这样,一个月30日,休息六日,剩下的二十四日可以分为六个循环,一个工人一个循环多得250文的话,那每个月的奖金就高达1500!保底工资呢?徐师傅也给出了答案,“自然,这是上等胶乳产量达到450斤,若是不达350斤,那就只能拿底薪每日35文了,这个工钱可不算是高的。在350斤到450斤之间的话,一日的报酬便是50文,如此一个月下来,若是做得好,保底加奖金,收入能有三两呢!” 三两,这是绝对的高薪了,哪怕是衙门吏目只怕都没有这样的收入,很多过来学习的南洋割胶工,都是喜动颜色,东家更是满脸的火热——这些林场主都是有魄力的人,否则也不敢因为报纸上的一个号召,便舍了大本钱去异乡开种植园,他们虽然知道跟着谢六姐走,多数不会亏,却也没想到居然能这么赚钱——要知道,工人看到的是每个月三两银子的高薪,东家看到的,却是每个循环林场能拿走的八两五! 当然了,林场也需要很大的本钱投入,买树苗、建房子、伐木、归化林地,在橡胶树出产胶液以前的五年、六年,这些投入完全都是要东家先行垫付,林业也和农业一样,比较看天吃饭,如果天气不好,大雨连绵那就只能减产(橡胶树雨天不割胶),还要不断的投入钱财去防治病害,但是,毫无疑问,承担了这么多的风险和支出之后,东家的所得依旧是非常丰厚的,一旦熬过前头的五年、七年,进入到了橡胶丰产期,橡胶园简直就是躺着赚钱啊!产量甚至还要比现在更高!就是金矿,都没有这么好赚的! 从教材中所说的知识来看,种一批树,能够稳定出产橡胶三十多年,这么看,橡胶园的利润,怎地不惹人垂涎?这些林场主,如今都是热心无比,只想着回南洋去还要尽量扩大林场规模,再进一批树种来。徐长虹见了也是一笑——他们这些初产的橡胶园,已经开始回本了,其中一个收入来源就是卖橡胶树苗,自然是乐得鼓吹前景,也算是为自家增加销路了。 “这些胶乳,是只能卖给收购站吗?” 眼看着前方一片浓荫绿意,学员们虽然今日凌晨也高举着火把,进山割胶,个个都是腰酸背痛,但现在心中却也是火热,对于橡胶园的一切都是好奇,自然,东家们也关心销路,“眼下胶乳少,自然是高价,再过些年,鸡笼岛、南洋的橡胶都开始丰产时,收购站会不会反过来压价?” 这也是重要的一点,凡事做买卖,总不愿只和一家打交道,那太容易被压价了,只可惜,答案却是明确的,“收购站便是一家官营的,而且规矩很严格——这也是无法的事情,因为别家收了胶乳去,并没有什么用,只有衙门的官营工厂,才能把胶乳变成物件——你们别以为胶乳价格高,可知道如今一个橡胶球、一根胶管、一双雨鞋……价格又是多少!” “现在,木轮自行车早已不似从前吃香了,之后我们进城去工厂参观时,你就看见了,现如今在鸡笼岛街头,若是能骑胶轮的自行车,乘胶轮的马车,那才叫一个不得了哩!生意要不是做到了海外去,当真是买不起这些,这胶轮自行车和橡胶轮胎,送到新安、壕镜去,等重的白银都是卖得的!就如同往昔的座钟一般,卖得极昂!只是这一次,倒不是西洋人贩来卖给我们,是我们贩给洋番了!” 说到这里,徐长虹面上也不禁现出了得色来,众人听了,虽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华夏为天下之中心,物华天宝之地,所有出产,令洋番赞叹稀奇,岂不是很正常吗?不过却也有种扬威海外的快活感,都是笑道,“如此,倒是叫人喜欢!倒不妄了我们在南洋一番辛苦。当时若不是报纸上说我们华夏缺橡胶,我们也不去开林场的!” 话自然都是拣好听的来说,实际上是为了什么去下南洋,就只有各自心里清楚了,徐长虹自然是顺水的人情,也说了一番好话,把他们捧了一番,便招呼他们去吃下午饭——割胶工每日凌晨起来,割完一圈胶,回到驻地吃个早饭,再睡个一个多小时的回笼觉,九点多去刮胶乳,刮完胶乳就是运来这里,给收购站收走之后,再吃午餐。 午餐之后,他们还要上课学习,这里的规矩和南洋就是不同了,经过这些年的经营,鸡笼岛人口已丰,学校不像是南洋那样罕见,如徐长虹经营的这个林场,工人到了一定的数量,其实也和小村落差不多了,就有先生过来开班,东家也都鼓励工人多认字,多学习,一个是学多了,人聪明,好交流好管理,另一个自然也是因为有政审分的激励了。 “政审分太重要了,若是想要再承包林地,审查资料时,除了看本钱,看价钱之外,政审分也是要列入考虑的,能不能管好手下的工人,为工人的福祉着想,衙门都要掂量……” 许是看在政审分的份上,徐长虹这个林师傅,虽然是学生的同行,但却也是知无不言,滔滔不绝地向学员们传授着这些宝贵的经验,此时东家们都是听得凝神,只有带来学割胶的骨干工人,有些便是左耳进、右耳出了,他们更关注眼前的食物:打饭时先从饭桶边上路过,一闻就知道,吃的是杂米饭,此时大家互相飞着眼色,都是暗自有些得意的。 可等到他们走到菜盆前头,望着那特制的木头长桌上,一盆盆菜肴时,这种优越感又刹那间消失不见了——虽然也不见大荤,但却是有熬好的炸鱼酱,这且不说,长桌上还有一盆西红柿炒蛋,其中那鸡蛋黄黄白白,一团团的很是嚣张,打饭时,那厨房师傅也是丝毫不吝啬,一大勺炒鸡蛋就加在饭上了,那油汤立刻浸透了米饭,让杂米也染上了一缕缕润泽诱人的油光! 这份量……怕是一个鸡子儿都打不住! 本来,只管饭和管饭供菜之间,其实就有差距了,不料鸡笼岛的林场,居然对鸡蛋都是这样豪奢的供应!虽说南洋的林工也不至于就吃不起鸡蛋了,但鸡笼岛的林工,可是可以在供餐内免费吃啊!这岂能一样?刹那间,南洋林工的肩膀都不由得往下沉了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有些酸涩,只是要撑着面子,不表现出来罢了。 甚而就是东家,都是有些被镇住了,斜眼看着大师傅打菜的份量,不禁酸溜溜的赞叹道,“毕竟是六姐驻兵的鸡笼岛……日子就硬是过得好!我们倒是跟着沾光了——吃得这样好,怕不是你们亏了?衙门给我们这些学员付的食宿费,怕是回不了本吧!” 他们学习班来林场,都是衙门安排的,南洋林场并不付钱,而是衙门和鸡笼岛林场结账,这也算是给开拓南洋,应和六姐急需开设橡胶园的这些积极分子,一个小小的福利了。据他们所知,衙门一日就付十五文的食宿,林场却是要包三餐的,还要出人来教导,如此说来当然是没什么赚头,甚至要蚀本,徐长虹却不在意,一挥手,畅笑道,“这点鸡蛋,也不值什么,总不能还分出个一二三四来——我们这里培训班几乎是不断的,大家也都习惯了!你们学到了,吃好了,写报告时为我们多美言几句,能给我们加政审分,就比什么都强了。” 原来是应在这里,大家也是恍然大悟,忙都是纷纷打包票——这也是顺水的人情,没必要损人不利己,正因为是同行,更应该互相照拂、同气连枝,尽快把这个新兴的行业扎下根来才对。尤其是这种单方收购的情况,哪怕是看在胶乳行情价份上,橡胶种植商也要紧密抱团,才能试着形成合力,和收购方博弈。 自然,这是东家们要想的事了,工人们难得回到华夏风土之地,也有人抓紧时间享受美食,也有人越发意识到学习的重要,吃饭时也不忘珍重取出学习班特别印制的教材《橡胶园管理与生产入门》,一句句的研读背诵,也有人一双眼滴溜溜的转,只盯着食堂里常见的女工看——橡胶园里,女工不少的,因为这实在不算是什么重活,女人完全可以胜任,收入又高,因此吸引了不少女工人,这对在南洋做事的华夏男人来说,自然是不小的诱惑。 “这家种植园的饭味道居然还不错……” 正当一个似乎是来这里做临时工的壮实女子,正和女伴讨论着饭菜的味道时,有个年轻的南洋工人,便是按捺不住了,满是笑意地接了一句话,道,“这杂米饭,虽说任吃,但怎么也不算是味道不错——小娘子,我们占城港那里,是白米吃到饱的,还有白糖,价贱得也和不要钱一样——” 到底这里是鸡笼岛的地盘,他这话一说,众人都看了过来,那壮实姑娘也止住话语,扭过身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们这桌人,那工人有些不自在,却毕竟也是光棍,双肩一耸,还是笑嘻嘻地把话说完了: “怎么样,要不要随我们去南洋,见识闯荡一番?”:,, 677 橡胶业初具规模(2) “南洋?” 倘若不是鸡笼岛,是从前的敬州市井,这样随意兜搭少妇少女的百姓——倒是也有的,但只是过过嘴瘾罢了,肯定是不会得到任何回应,正经人家的女眷,哪怕为生计所迫,抛头露面,但也不可能接话,多数是只做未闻,也有些性烈的,啐上一口反身离去,但无论如何,没有亲戚关系的男女之间是很难对话的。 但,这里是鸡笼岛,是买活军的地界,不论是鸡笼岛还是占城港,男女对话谈天,仿佛已经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了,那壮实姑娘虽然没有搭理此人话中的调笑之意,但却也显示出了对南洋的好奇,“原来你们是南洋来的林客啊,南洋的日子,真有你说得那么好?白米吃到饱——别说鸡笼岛了,哪怕就是云县,只怕也没有这样的日子。” “这有什么虚言的!” 他们这些林工,被叫做林客,倒是很符合当下的语言习惯,众人并不以为忤,那工人也自豪地挺起胸膛,加倍地吹嘘了起来。“吕宋不知道,占城港的百姓素来都是吃二道米的,我们这个班多少占城港来的同学,都是各个林场出来的,可不是我的同事兄弟,你大可问他们,这话是不是真的。” 但凡是百姓,就没有不爱闲聊的,尤其众人也都爱和远客闲聊——能开辟些见识也是好的,因此,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也都是掉转身躯,面向着这帮外客,纷纷问道,“真有这么富裕?白米饭随便吃?” “这个倒是有的,我们那里的水稻一年能够几熟,豆子产量也高。” “白糖也是一个道理,鸡笼岛这里尚且还要讲究季节,于占城港,当真是随种随收,而且要比鸡笼岛的还更茁壮茂密一些。” 虽然对于这林客兜搭女工的行为,不是人人都赞成的,也有人害怕会惹来麻烦,或是主人家的反感,但此时人们都讲一个乡情,也不好当众坍台,因此众人便都掩去了南洋的缺点,而是证明这工人说的不假。本地工人听了,都是议论纷纷,道,“看来南洋还真是个好地方!除了比我们这里还要更热,都没什么不妥之处,听说他们那里没有冬日的!” 这几年,鸡笼岛的四季倒也是分明的,到了冬日,按本地老人——指比新人多来几年的移民——说法,也要比几年前是更冷一些,从前薄棉袄便足以过冬了,如今有些体弱的人家还要预备厚棉袄——一年总是要冷个几天的。若不是有买活军在,棉袄的价格和从前比简直是大跌,没有这个问题的南洋,说起来还颇有优势呢。 “何止如此?我们那里的好处还多着呢——我们那里房子是不要钱的!” 这工人多少也有点儿人来疯,见自己出了一番风头,更是眉飞色舞,极力鼓吹占城港的好日子,道,“而且南洋物产丰饶,百味调和,荤腥触手可得,便是我们林工,想要顿顿开荤也不算难事——还有,就拿林场来说,南洋的赚头岂不是更大?” “且不说我们伐林之时,出产多少名贵木头,这笔收入就是鸡笼岛比不得的,只说两地的日照,南洋便不是鸡笼岛可比,昨日我们去新栽的橡胶林看了,一样的树龄,显然是我们南洋的橡胶树要更高大些!” 他这一番话,也不全是为了勾搭这个女工去南洋,多少也有为南洋扬名的味道,因此,虽然不说是无中生有,但也是勉励拼凑,把不少好处都放在一起说了——名贵木头是有的,但这收入其实和植树工没多大关系,是伐木工和土人保镖来分润。同时所谓的荤腥触手可得,也要看是什么荤腥了,如果和土人一样,愿意吃蛇肉、蚂蚁、蝎子、蜥蜴……那也没错,荤腥的确是多的,顿顿见荤都可以,但若是汉人移民,那就最多是吃鱼了,鸡蛋什么的肯定不能和鸡笼岛这里一样放量吃。 这里头的真相,南洋林客是完全知道的,但他们也不能说这工人便说谎了,一时间,要圆他的话吧,良心过不去,要拆他的台吧,人家也没说错什么,面容也不禁都有些扭曲,那壮实的女林工听了,也笑道,“听起来真好!可南洋那里,工余只怕有些无聊吧?不像是我们林场这边,四日一个循环,一个循环后一般休息一天,这一天我们还能进城去看看戏,买买报纸、话本,还能去耍毬顽!” 这的确说到南洋的软肋了,那便是林场广大,交通初具规模而已,还是相当不便,和鸡笼岛比起来平日当真无聊。那工人闻言,犹豫了一下——他倒也可以开个荤玩笑,说些什么‘你去了便知道,有男人有女人,闲下来真不无聊’之类的话,不过还是没有这么开口,而是灵活地调整战略,反守为攻,问道,“大姑娘,我且问你,鸡笼岛如今一间小院子要多少钱?十五两能下来吗?” 十五两?早下不来了,鸡笼岛现在已经过了给移民发房子的阶段,房价也是涨得很快,虽不比云县天价,但一间独门独户,前后有院子,里外四五间,带了上下水的体面屋舍,卖价已经是逼近五十两了,便是简陋的小房子,只要在市中心附近,那也要二十两左右。这么说来,占城港的房子不要钱,显然是个极大的优点——因此这工人便自觉自己又占了上风了,笑道,“好姑娘,你在这里一心苦干,要多久才能买个院子安身立命?若是去了占城港,盖多少房子都随你便,白饭白糖随便吃,这日子不好么?只要肯干,没准不几年还结个占婆贵亲,娶个占城的小公子回来呢!” 说到这里,不禁也是大笑起来——工人们是常议论占人本地的习俗,引为笑谈的,占人贵族中,女娶男嫁者依然颇多,虽然他们也见不到这些贵族的面,但在想象中,嫁人的一方都是满面娇羞、三从四德,因此占城贵族男子,在他们心中也当是羞答答的模样。若是有个精明强横的华夏女工,娶个占人的夫君,岂不也是一乐吗? 《我在南洋做驸马》,这话本简直是太出名了,正是许多百姓认识南洋之始,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想起了这个风俗,忙纷纷细问一帮林客,向他们求证,众人不免也都是鼓吹占城港的富饶,一个是出于输人不输阵的心理,再一个,林客中做东家的,也都觉得人手不足,很愿意在鸡笼岛吸纳一批人过去。 众人鼓唇摇舌,说得都是兴起,工人们也有吃完回去休息的,也有留下来闲谈的,食堂内倒是比往常都热闹许多,那挑头的林客小马,说了半日,忽然发觉最开始自己搭话的女工已经消失不见,想是吃完走了,虽有些遗憾,却也不在意,耸耸肩又和旁人谈了起来,“当真,当真,土地是不要钱的,只要能守住,开垦多少都归你!头几年还不交税呢……” “男人啊,真是不论什么时候都那么爱吹。” 在食堂里摇头晃脑,龙门阵摆个不听的时候,兼职女工谢双瑶,已经结算了自己今日的工钱——她做得好,一日得了一百文,这收入简直赶得上最出色的工人了!?当然,这也是因为有人帮忙,谢双瑶基本就是帮着举举火把而已——其实如果不是她本人坚持,勤务兵都恨不得把整个树位全都包干了,让她在山脚下的休息点喝茶打盹就行了,谢双瑶上山比不上山更折腾他们,这黑灯瞎火的时候往林子里钻,要是被毒蛇咬了一口,那偌大的买地该怎么办?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尤其在千金之子身边的人来看更有道理,他们恨不得谢双瑶从来不离开衙门,甚至不要离开行在,在鸡笼岛就在鸡笼岛,在云县就在云县——谢双瑶的每一次迁徙,都会给行政打开一定的成本,对于后勤来说自然是希望她能安稳呆在一个地方,他们做事会更方便些。 但是,六姐会因为手下的希望而更改自己的行动计划吗?当然不会,因此,后勤系统只能心惊胆战地为她服务,而且他们服从惯了,也压根无法劝谏谢双瑶,之前马脸小吴还跟在身边时,还好,这会儿马脸小吴在云县率领秘书班坐镇转发公文,跟在谢双瑶身边的都是新人,只能任由她作威作福了。 这不是,自从谢双瑶说要来做一天的割胶工,勤务兵这边的头皮就没有放松下来过,此刻她终于结了钱准备离去了,这几个仪仗队出来的女保镖兼勤务,才终于放松下来,吐出一口长气,有了开玩笑的心思。 “可不是吗?这男人就如同漏气皮球啊,底都漏了,可一边漏气一边还在吹。” 几个姐妹都是嘲笑起了食堂中发生的一幕——她们自然是知道南洋真实情况的,“把土人的好处也算在自己头上了,高收入也好,吃荤醒也好,不都是土人吗,有他们什么事儿。” “还有房子不要钱——哎,你别说,你还真别说,他不这么吹我都没想到,还能这么吹!房子当然不要钱了,吊脚楼不就是竹子吗!就地取材,土地也是野地,建起来确实和不花钱差不多。他怎么不说,想建水泥砖房得花多少钱,比鸡笼岛建房的本钱要多多少?” 这些女保镖也都知道谢双瑶的性格,公务之外的场所,喜欢放松随意的氛围——往往越是不自信的人就越注意自己的权威和神秘感,像是谢双瑶这种,在百姓心中近乎人神合一,统治无比牢固的首领,反而比较平易近人,因此,离开林场之后,她们一边走一边也就嘻嘻哈哈地嘲笑起了吹牛失败的男人——对于这种抱着一定求偶心态,故意装腔作势、狂言吹嘘的男人,以心知肚明的态度冷静旁观,实在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光是稍加回忆,也不免让她们谑笑连连、乐不可支了。 “六姐,看来南洋百姓的日子,还算是好过。” 也有比较冷静持重的近卫,和谢双瑶说的则是正经的话题,“看那些林工们,面色红润、神色精悍,便是在鸡笼岛林场,虽然对伙食有所艳羡,却也并不自卑,便可见他们对南洋的生活还算满意,也有盼头,否则,他们想的就不是在鸡笼岛林场这里,给自己家的林场找点颜面,也吹嘘一番,而是如何留在鸡笼岛这里了。” 这话说得就有见地在了,可见,即便是同一份工作,每个人的眼界也都还是不同,有些人看到的是林工强行找亮点吹嘘的可笑,有些人却能看到这种心态背后折射的民情,谢双瑶点了点头,并不吝啬赞美——她不是个很好为人师的人,但是,对其余人的愚蠢,想要指证一二也是人类的本能。 “你这话说得就有点功力在了。” 她说,暂且放下了对今天体验的复盘——其实今天的割胶工一日游,主要目的是为了梳理橡胶产业链从原材料到终端产品的链条,切实发掘流程中的问题(谢双瑶也发觉了好几个问题)——而是转而点拨身边这聪明的女勤务,道,“能看出南洋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至少比敬州、广府道原本的日子好,这是第一层,第二层要看到他行为的内因,你们说,他为什么突然找我吹嘘?” 众勤务闻言,不禁都是面面相觑,也有人心有余悸道,“真是吓死人了,当时还以为他们认出您来了……” 其实这点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大部分人在镜头前和私底下,长相差别其实挺大的,上镜浓妆和镜头下素颜比较,判若两人都不稀奇,再加上像素的限制、衣着的改变,即便谢双瑶的讲话已经多次在人前播放,但她戴个斗笠,挽起裤脚行走民间时,还是能非常容易地融入环境——现在买地,短发健壮女郎简直就和大米一样多,大部分人先入为主,根本不会把两边联系在一起。 谢双瑶摇了摇头,道,“其实原因是非常简单的,对那林客来说,鸡笼岛和南洋,物质条件上的一点差别,他还能够摒得住,因为在他看来这只需要时间就能追上,但鸡笼岛多见的女工却是让他在心理上感到非常的艳羡——这种艳羡让他一面感到有必要维护自己的尊严,用吹嘘南洋的方式来抚平自己受到的刺痛,一面又让他想要改变南洋的现状——汉女,不,华夏女匮乏,南洋的单身汉人几乎没有婚配的可能。” 见众女兵都还是笑嘻嘻的,似乎不以为意,谢双瑶心底微叹,不再往下解释了——这些女兵虽然天资聪颖,却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肃性,这不是在华夏熟土,而是在刚纳入势力范围的生地,对于这种生地来说,婚姻、繁衍的重要性要比熟土更重要百倍。什么人性、社会学的分析……都是没必要的,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南洋现在有多少说汉语的汉人,多少说异族语言的番人?如果一个地方说汉语的人数量不超过一半,那这片地方能不能说是华夏的熟土? 答案是非常明显的,当然,说汉语的人,并不是只有汉人,但想要把一个地方华夏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断的扩张人口,谢双瑶当然可以通过移民来玩华容道,把北方的移民填充到南洋来,但受限于运力这肯定不能是唯一的途径,而且,华容道这游戏本身也说明了一切——华容道是要有个空缺才能玩的,挪来挪去就说明始终有一块地方会缺人口,北边的人都被挪去南边了,北面的国土怎么办?全送给建贼? 单身汉单身女,还不是拍拍屁股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有小孩的人都明白,带着小孩搬家有多少的顾虑,新移民的婚姻,这必须予以关注,只有在本地结婚生子有了后代,才能算是完全扎根下来。谢双瑶往后一靠,有些不满地扭起嘴唇来了——不是因为问题的棘手,而是因为手下没有完全按照她的想法办事:她早预料到了华夏女子下南洋的数目肯定是不多的,当时解决方案就是鼓励新移民和本地土人女子结亲,两年时间过去了,这个政策效果看来非常不好,但她却一无所知,反馈在哪里?落实在哪里? “此外,还有就是这个林客,居然直接出言兜搭女工,而且言语暧昧还理直气壮,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压根就没有被训练过职场伦理……在鸡笼岛和云县,绝不会有人敢这么和异性说话,即便只是开玩笑,并无恶意,可他们也知道,只要上报了那就是一个处分逃不掉的,职场规范就要求了少管同事的私事,和同事说话少带性别词,尽量避免‘你们女的’、‘你们男的’,最好是就事论事,就工作论工作……这些培训在南洋估计也是完全缺失的喽……” 她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如果不是临时拿下广府道,谢双瑶早就去南洋巡视了,有些时候你人不去,真发现不了太多问题。占城港也是迄今唯一一块谢双瑶没有登临过的国土,现在,她又兴起了去南洋巡视的念头,但却很难下个决定——这个南洋,该去吗?该去的,可是……她能去吗?她敢去吗?:,, 678 橡胶业初具规模(3) 能不能去南洋,确实是个很难下决断的问题,最简单的一点,就是南洋和云县的距离要比鸡笼岛更远得多,尤其是占城港,现在只能靠水路来交通,时间大约在一个月左右,也就是说,谢双瑶如果要下占城港巡视,如果不想走两个月的路巡逻五天的话,至少要规划出三个月到小半年的时间——来都来了,没有一点斩获好像有点亏,但如果动了收服占王,正式定下藩国名分的念头,那就不是几天时间能解决的了。 三个月的时间远离本土,且还要面临可能的台风威胁,和本土会有失联的风险……这和谢双瑶抽时间去灭吕宋不同,巡视占城港就需要她确定下一个一号人物来代替她监国,否则她离开的日子里,政事停摆,没人能做决策,那就太耽误事情了。 而一旦确定了监国人选……这个人基本就是接班人了,就像是皇帝亲征一般都要太子监国一样,像买活军这样组织形式很新的政权,很多事都还没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在,比如说监国,如果是敏朝,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事,皇帝亲征,那就是太子,或者宗室中威望最高、血缘最亲近者在名义上监国,实际上则由内阁来主持工作,双方互相制衡,维持后方的稳定,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内阁自知自家是绝没有可能做皇帝的,所以即便是离京日久,也不用担心内阁滋生过大的野心,造成后方的不稳定。 但在买活军这里呢,由于买活军的道统是完全公开的,再加上她本人多次说过,为了避免家天下,连孩子都不准备生,其余谢家亲戚也完全没有执掌大权的样子,所以大多数官僚都能感觉到,买活军的下一任统领很可能是要在非血亲之中指定——不管如何选拔,总之,事实就是人人都有机会。 当然在谢双瑶还年富力强的时刻,相信不会有人发梦般想要造反,但这终究会带来野心的滋生,谢双瑶就不得不考虑,会不会有人希望她就此一去不回呢?如果这一次她指定了谁来主持工作,这个人会不会就以接班人自居了呢?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她本人在占城港的威望了,谢双瑶不是什么自恋的人,她对自己在罪民中的吃香程度心里是有数的,实际上这些人仇恨买活军也是人之常情——像是大溪坳残余的范家等人,反而倒是还好了,毕竟是成军试图抵抗,余子多少也有愿赌服输的心理,甚至还有余民向委员会报告,说是罪民中暗自流传着对买活军的仇恨言论,他们将功赎罪的心思还是蛮热切的。 更恨她的,还大有人在呢——买活军在闽西是一路清理过去的,很多土楼,劝降不下,直接炸楼,那必定有人会死在爆炸之中啊,这些土楼里的罪民,自感自家只是想要保住祖宅而已,为此就付出了人命,岂非冤枉?接下来还要被迫分家,迁徙千里,如果在路上有亲人去世了,他们不恨买活军,不恨她才有鬼了。 自然了,谢双瑶也不怕被人恨就是了,只是她如今也明白,为何有些时候封建王朝施政上会有明显的地域歧视性了,比如说江南,先后被两大王朝歧视,赋税过苛不说,且当地人做官还难。因为这么做实在是很省力,把这些阻碍施政的敌人送到边远地区,从此不让他们返回,也不给重新崛起的机会,接下来就交给时间就好了——既然施政不断继续,敌人也会不断产生,那么就需要一个从一开始就被歧视和防范的地区,来容纳这一类人就对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谢双瑶既然选择把罪民中最不服从,理论上也可能最恨她的人迁徙到占城港,那她短期内最好就别去那里巡视,免得反而提醒仇恨,激化了矛盾,就算要去,也得在事前考虑好怎么展露神仙手段,震慑这些桀骜罪民。但这偏偏又和她本人的三观不符合,而且会在客观上促进知识教的传播——她现在已经察觉到了知识教传播速度的不受控制,当然更不想亲自出场来推进迷信氛围了。 怎么说呢,这又是很两难的事情,占城港距离华夏本土不远不近,说近吧,现在交通又不方便,必须要迷信来收买土人的忠诚,说远吧,谢双瑶是预备恢复秦汉旧观,再造三宣六慰辉煌,把南海郡、旧港宣慰司什么的都圈进来进行有效统治的,那届时这些地区就和现有的华夏本土接壤了,毫无疑问南洋的知识教不会懂事地只在南洋发展,会随着接壤的土地反渗入华夏本土,这又让她很不乐见。 在拿下广府道之前,这些顾虑虽然已经隐隐存在,但还不足以阻碍谢双瑶的决策,只是最近这一年,也算是谢双瑶起家以来比较低潮的一段时间了,多方面因素相加之下,也让她对占城港之旅有些犹豫——说实话,自从谢双瑶打出活字旗,立下买活军这个名号,虽然也有艰难时刻,总是捉襟见肘,但战略战术上,其实她一直是很从容的,过去这一年,算是很罕见的遇到了瓶颈:问题存在,而且短时间内很难彻底缓解,经过一年她也还是没有找到太好的思路,替代方案虽然也在推进,但,怎么说呢,效果却也不能说是有多大的惊喜。 这一点,才是她犹豫不决最主要的原因,也是谢双瑶抽出宝贵时间来割胶的一个动机:买活军发展到现在,陷入了一个很隐蔽的瓶颈期,虽然在外人看来,依旧是欣欣向荣、势不可挡,举目无敌,但只有谢双瑶自己知道,意料之外的广府道,让买活军的人手一下短缺得不能再短缺了,经过一年的发展都没有补上来,这种短缺还不止广府道治理方面需要的官僚缺口,还包括了买活军对外事务所需要的大量吏目。虽然广府道、福建道都是一省之地,但双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买活军扩张之后,在消化上当真是遇到了不小的困难! 这其中有一个很主要的原因,是广北山区的县城,因为客户人家的存在,对官府的反抗比福建道要有力太多了,而且广府道的崩解就始于买活军对刺杀事件的追查,这一行动最开始定调就非常强硬,为的是彰显买活军对魔教的反感,调子一定,中途就不好更改了。 因此,买活军对广府道的占据有很强的征服意味,各地的动荡也比逐步消化福建道时要大得多,买活军占据福建是分了好几步走的,每一步都有一个缓冲,都能确保下个区域内有一部分依附于买活军的利益团体可以带路,但在广府道,很多地方是生啃下来的。 非但如此,为了执行谢双瑶的政策,每个州县都有大量人口要进行迁徙……总的说来,过去一年内,广府道的基层秩序就四个字可以形容:乱象丛生。虽然不至于像是黄德冰所描述的江南那样,已经进入无政府状态了,但每个州县都要加派守军,而且守军是经常要出动的——当地的百姓也是倔强,时常和守军发生摩擦,甚至还有奔走联络迁居宗亲,想要造反杀兵的。 这一年里,不说四处起火吧,很显然施政也没有原本在福建道那样顺遂,原来的三板斧,在这里没那么有用了,买活军很难找到可以收拢的佃户和底层农户,也鉴别不了原来的地主,因为大部分能留在本地的百姓,都经过种种准备,使得自己在买活军的标尺下完全属于良民,田地和家产、宗族规模都没有超标,还可以健康且仇恨、富裕地活跃在本地,他们的家产既然还有剩余,对于高产稻的垂涎就没有那样直接了,仇恨不会被好处冲淡,还有充足的能量来给衙门找事情。 除此以外,黄德冰所反应的情况,也引起了谢双瑶的重视:现阶段,江南道、江右道等地的主要矛盾,就是人民群众希望买活军入主而买活军暂时不能入主的矛盾,这种矛盾不能任其发展,否则对谁都没有好处。她给出的回应,是往各地加派人手,联络敏朝衙门一起维系最基本的生产生活秩序,尤其是要管束迁徙流民——能管住流民,矛盾就缓解了一半。而这就又有几个字要画重点了——加派人手,是的,这也需要人手,但她哪来这么多的人手?! 不论是广府道、南洋,还是江南道这些地方的问题,她都并不陌生,也都有想过该如何解决,只要人手足够,谢双瑶早就把一切理顺了,可她没有人手,真没有人手了,因为没有人手,她甚至都没法斥责南洋委员会,因为南洋委员会想要实现她的预期就需要人,而谢双瑶没有人——不给人的话,就给点权柄吧,给点便宜行事的指示,让他们自己去解决问题吧……那这不就等于是在南洋制造节度使了吗? 到节度使这地步,已经不能说是封疆大吏了,而是有点半自制的地方藩王的味道……谢双瑶已经调整预期,认为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要等衙门腾出手来去往虾夷地、黄金地扩张,真不知道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她倒是可以接受先把李魁芝这样的桀骜海狼派过去,先在这些地方钉下钉子,也是承认了他们会是事实上的藩属国——没办法,算是适应当代生产力吧,既然事实不如想象得那么简单,统治难度不是加法也不是乘法,而是指数扩张,那就只能实事求是了。 现阶段的生产力,一个衙门精细统治的区域,能把亚洲囊括大部分就很不错了,跨大洲的精细统治完全是做梦。既然如此,那就要派人先出去圈地,先把名分占住,多给后世子孙留点遗产,多点‘自古以来’,这也是落袋为安的实惠。 但是,这是跨大洲、大洋的地方,可以承认藩国,像是南洋这种接壤的土地,谢双瑶是无法接受南洋节度使这种地方藩镇的出现的,所以她不会放权,那就又回到老路上来了:给不了人,放不了权,还能叫委员会怎么做事?就说刚才那个南洋林工吧,为何没接受过职场教育?答案也很简单,没人来上课呗,教师就是不够用,只能先可着港口新城,对于乡下林场,目前还是鞭长莫及那。 如果说,从前的统治,多少也算是得心应手的话,现在的顾此失彼,其实还是因为区域扩大到了她曾有的阅历之外了……之前管大农场,方方面面的事情其实是不亚于管理古代小州县的,有内政也有外交,有时还要组织‘战争’,和当地政府中的种族歧视者、敌对武装、盗猎分子甚至是发狂的动物群斗,所以谢双瑶积累了很丰富的管理经验。 再加上又有金手指加持,这让她起步很顺,也抱有了一些现在看颇天真的幻想,但地盘大了之后,她就有点吃力了,对于局势的发展,失去了先见——现在的天下,被买活军搅和得乱七八糟,她也很难拿平行世界的历史认知来对标,对之后天下的走势,问题的爆发点,也完全失去了预测之能,不再从容,只能随机应变,随时考验自己的管理能力…… 过去的一年,走得很艰难,也积累了一些疲倦,这消磨了她的些许轻狂,却也多增了许多沉稳,谢双瑶现在更加善于忍耐了——对于这种‘敢不敢’的问题,从前,她会毫不犹豫地说一声‘敢!’——有能力不就是要狂一点吗?她又不是没有任性的资本!但是,现在她却学会了忍:不敢就不敢,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条件还不成熟,那就等成熟了再去。 这不是认怂,她默默地想,而是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上位者的确有任性的资本,甚至也有许多失败的余地,谢双瑶可以失败无数次,都有从头再来的可能,因为在如今世上所有的政权中,买活军的确没有对手。 但是,这并不代表失败没有代价,甚至,哪怕是成功,也一样有无数人要付出成功的代价——闽西广北的客户人家,江南道的留守百姓,甚至是川蜀、漠北等地,无时无刻,都有许多或有故,或无辜的生命,正在为买活军的成功,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时代的车轮隆隆驶过的声音! 谢双瑶作为驾车者,不会因此停止鞭策,她的雄心犹在,只是现在更加谨慎了——条件成熟时,波及的人再广,也是在所不惜,但既然只是个人的意气,那还是要戒急用忍——她不会用这四个字做借口,来对一些老势力进行绥靖,她要忍的不是一个利益团体,一个阶级,而是一个事实:落后生产力和政治体系之间的不协调,牵绊住了买活军车轮的现实。 也正因此,她会出现在林场客串割胶工,谢双瑶要把问题暂且搁置,反过来耐着性子厘清这个新兴行业的脉络,从源头来解决她认定的主要矛盾:人为什么不够?因为教育效率还是太低,不能生产出工业化社会所需要的,大量收过基础教育的百姓。教育效率为什么低?还不是因为生产力太低,工业化水平不够,导致交通成本、教育成本居高不下吗? 不要怀疑,大量受过教育的人口,也是工业化社会先进生产力的一个标志。谢双瑶盘点她这十几年间的工厂建设,认为解决如今这个局面的手段,不是施政体系的调整和妥协,也不是施政手段的进步和圆熟,而是最简单粗暴的生产力提升……就以力破巧,碾过去就行了!?正好,橡胶树行业的布局,也到了收获的时候,谢双瑶现在,不免也滋生出了一点小小的期待—— 买活军,或者说是敏朝末期的华夏,是不是也到了进入电气时代的时候了?:,, 679 跑步进入电气时代 还没有完全进入蒸汽时代呢……这就要直接进入电气时代了,这种构思,真的有可能成功吗?实际上谢双瑶一开始也无法保证,这就和华夏能否从封建时代,在几十年内毫无积累地一步跨越到大同社会一样,是没有任何人能给出答案的问题。 但是——和社会科学比,谢双瑶认为,自然科学方面,华夏的跳级路还是有个优势的,那就是截止到目前为止,华夏的能工巧匠还不需要积攒精力去努力创新,也就是说,用来摸索和试错的成本大大地减少了,现在整个买活军,或者说整个华夏的主流学术行为就是进行逆向工程——天顶星科技产物已经有了,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降级再降级,降级到现在的车床也能负担得起的精度。 科技进步什么成本最大?其实就是试错成本最大,人类科技史前进的每一步,都是踩着无数前人花费的时间和金钱前行的,科学原理的发现、论证是这样,工业的进步也是这样。 就说发电这个东西吧,从发现电磁感应、富兰克林放风筝、交流电、直流电之争、再到第一个电灯泡,包括绝缘体的应用……从人类认识到电也是一种能源开始,再到电走进富裕人家,这期间每一步都是走得异常艰辛,在无扰动历史上,要让学术界普遍认可【电也是人类可以获取和利用的能源】,就这么一个概念,怕不是都要数十年的时间? 但在买活军这里,这些概念的树立就完全谈不上有多艰难了,没有一个科学家会对此产生质疑的,不单单是因为天书上写了这句话,而天书天然地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也因为太阳能充电板就在那摆着呢,当一个政权的政审分能兑换仙手机,且仙手机还要定期去充电的时候,电力这个概念也就自然而然,从上而下的深入人心了。 除此以外,关于应用的摸索,也完全是一步到位的——压根不用去寻找绝缘体,标准答案就摆在那呢,橡胶就是电线最好的绝缘体,要不然,军主也不会对此事如此重视,九年前就开始布局此事了——是的,一个行业的成形,哪怕是新树种的普及,也需要大量的时间,即便谢双瑶手里有橡胶树苗,但从一个仓库的种子扩展到如今这样在南洋多点开花的布局,也用了九年时间。这还是事前有明确答案,倘若不知道橡胶是绝缘体,或者说又没有硫化橡胶的技术,那即便掌握了自制发电机的技术,这技术距离大范围民用也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路那。 发电机难造吗?难造的,大型水力发电机这肯定是难造的不会有错,除此之外,运电送电也是很大的问题,电厂一般都在城外,给城里送电的难度不小的,因为长距离送电需要解决电能损失、电线发热的问题,这就又要求买地掌握造变压器的技术——在这方面,谢双瑶提供不了什么帮助,她既不会造水力发电机,也不会造变压器,只能提供教材和明确的需求,让专门学校的专家组进行攻关。当然了,这种攻关的难度和正常的科学探索比也已经大大降低了,因为谢双瑶可以找出一些小型变压器给专家组拆解,让他们去模仿和研究,这和闭着眼睛装运气去实验比,当然要容易得多。 发电机好造吗?也好造的,大型发电机组是一回事,小型发电机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是特斯拉尊者和爱迪生大帝都可以手搓的东西,如果只是供个电灯,供个放映机的话,小型发电机的动力来源可以非常多样——人力发电机,这哪怕在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世纪都还蛮常见的,很多时候下乡放映电影就要用人力发电机,手摇、脚踩的都有,至少可以供应放完一场电影,以及放电影前后场地的大灯照明。 人力可以的话,畜力可以不可以呢?当然也是可以的,在靠水有水车的地方,水力也可以带动这种小型的机组。事实上,这种发电机的结构相当简单,对材料的冶炼要求也不是很高,专门学校早就试着造了好几台了。 但一直没有大规模制造,形成产业,主要的原因还在于这么几点:第一,这种发电机的原材料是精铜,电线是铜的,且机器也必须是钢铁,换句话说,对金属矿的需求很大,买地一直到拿下鸡笼岛之后,境内才有了较具备规模的铜矿,在此之前,铜是比较珍贵的资源,一直受到朝廷的严格管制,造个一两台,是不计较造价的,如果要大量用来造机器,那华夏民间就该闹钱荒了。 铜矿的开发也是需要时间的,鸡笼岛铜矿今年开始产量才逐渐提升,且百姓也终于对纸币有了信任度,停止在家中囤积铜钱,而铜钱退出金融舞台之后,买地的铜产量才相对宽绰一些,有了发电机量产的基础。 而第二点则是橡胶的量产——没有绝缘体,发电机怎么可能民用?尤其是一开始,发电机肯定是用来提供照明和放映视频用的,也就意味着发电机附近会有很多人(包括大量小孩),且光线昏暗,百姓误触裸电线不是小概率事件而是大概率事件,谢双瑶可没有给百姓通电的爱好,更不想因为频频有人触电,而又激发出什么离谱的迷信谣言。 自然了,想要普及发电机,第三点也很关键,那就是买地要有自产大量灯泡的能力——钨丝肯定是最终版本的解答了,但知道钨丝可以用,和找到钨矿冶炼出来,最后制成钨丝这又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买地的专门学校在过去五年间培养了大量人才,其中部分去制造更多的教师,一部分就是专门做这样的研究,有为了将来着想,往先进方向去尝试复现的,也有立足于当下,要在此刻造出能立刻应用的替代品的。 替代钨丝的东西有没有?自然是有的,碳化棉丝配合真空灯泡,本来就是钨丝灯泡出现之前比较成熟的灯泡应用品,制备的门槛也比较低,碳粉和棉丝结合之后,用陶瓷坩埚制备即可,至于抽真空机,这个技术没什么难的,本时代其实就已经存在,最多是小型化应用在灯泡上而已——如此,小型发电机才具备了推广的价值,别的不说,靠河的村子,架几根杆子,利用水力发电,晚上实现几小时的照明这就不是太大的问题了。 如果人力发电机配合蓄电池,这将是绝杀,但很可惜的是,这个技术现在还没攻关出来,所以人力发电机只能是即发即用,不过,这对于富裕人家来说不是太大的问题,就算他们的住处不靠河,也能用人力或者畜力来解决发电的问题。 而一个村落就算不靠水,也不靠山(小型发电机也能用蒸汽机或者锅炉带动),也能集中在某处人力供电,大小伙子,只要不是农忙时间,蹬个车那还不是玩儿一样的,大家排个班,一人来个一小时,就足够一村人在祠堂或者村公所享用一个明亮的夜晚了,而这也是谢双瑶最看重的地方。 ——电灯的意义,只有在无电时代才会被真正认识,夜间稳定且低成本的照明,往大了说甚至是人类文明对抗自然,对抗兽性里程碑般的成就,电灯拓展了人类的活跃时间,在南洋这样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大大地增加了他们的工作时间,让百姓的工作、学习时长得以和别处看齐,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坏事,这还真是一种福报,是南洋摆脱原产品出产地,拥有当地工业的基础。 试想,如果南洋的有效工作学习时间始终要比别处少了三小时,那么除了必要的原材料获取之外,谁会在这里开设什么高精尖的行业,谁会来这里培养学徒?电灯的发明能让他们在相对较凉爽的夜间补上工时,有学习、进步的可能,后续才会有人才脱颖而出,走到高处,摆脱只有单一农业,完全看天吃饭的困境! 电灯对教育的意义也很大,这是毋庸讳言的,但还不是谢双瑶看重发电机的原因——电、幻灯片、放映机,这三个法宝,对教育普及的作用那实在是太大太大了!这东西可以极大地加快教育周转的效率,扩大好教师的辐射范围,拿后世的行为打个比方,放映机在这件事上起到的作用,就像是5g跨城教学、网课在后世对于教育扶贫起到的作用是一样的,它能完全取代面对面教学吗?自然是不能,但是它能极低成本地扩大好教师的辐射范围。 一个好教师从前在一堂课,能接触到的学生不过是一个班的人,但通过网课辐射面将骤增至数十万甚至是上百万,就算99的人都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只要有1的学生受到了好的影响,这就是数千甚至上万人的效果增幅了。 在如今的华夏买地,教师始终奇缺的情况下,放映机的战略意义甚至还要高过网课,就说南洋,教育难落地,进度慢,这是确实存在的问题,就算最后能和华夏本土老买地一样,一个村配一个扫盲班教师,仍旧会有学生学习热情不高,教程重复,扫盲班毕业后难以获得后续教育资源的问题。 道理是很明白的,能教扫盲班的老师如果有100个,那能教初级班的老师大概就只有30个,高级班的老师,百里挑一吧,而且往往身兼别的研究工作,专门学校的老师就更不必说了,和村这一层的学生接触的概率为零。一个县能给村里配齐扫盲班老师就很不错了,初级班老师肯定是集中在县城城关的,谢双瑶闭着眼睛都知道,最后肯定会是这样的结果,而那些村里的扫盲班老师,教学效果有多好?她也有明确的认识。 这样外行的老师去教学习意愿本就不强,脑子也不灵活的成年学生,效果绝不会太好的,可如果一村有一台放映机呢?用放映机录制的胶片课程来教初级班的内容呢? 不愿意上课的村民,或者是扫盲班毕业了,没有能力和意愿去城里继续上课的村民,他们会排斥在放映机上学吗?绝不会的,哪怕是幻灯片,配合讲解,学习热情估计都要比面对活人高,电力、影像,这毕竟都是很神奇的东西,也能激发他们对科学的兴趣,譬如第一堂课就大可以教学幻灯片、放映机的原理,讲讲小孔成像…… 总之,放映机不像是人,放映机是不会疲倦的,它可以反复播放一千遍一样的课程,不厌其烦的进行扫盲,也可以录制下名师的教导,通过翻录连续不断的进行扩散……甚至谢双瑶还拥有一个极大的优势,那就是摄影机不用去发明,可以用手机充任,以村为单位的话,目前买地的村落大约在五千余左右,而谢双瑶有好几集装箱的手机……这还只是她目前盘点出来的库存,一集装箱手机有二十多万台呢……之前慎重发放手机,主要是太阳能充电板有限,如果人力发电机能普及,那只要充电跟得上,在买地实现手机日用品化,只怕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当然了,要不要这么用手机,谢双瑶还在琢磨,她对于手机泛滥主要的担忧在于,这东西肯定不是她有生之年能用本地科技树搓出来的,甚至谢双瑶很怀疑,有生之年本土百姓能否实现对手机的完全拆解和学习,既然如此,这东西在市面上流通太多很可能会制造出新的社会问题,甚至是对科学界产生思想禁锢—— 一个科学家如果发现自己毕生都无法理解这种常见工业品背后的科技,在感情上很可能是个严重的打击,这且不说了,谢双瑶还很怀疑手机支教的结果:一旦人力发电机开始普及,她认为支教手机最后很可能会被挪作他用,而不是用在放映录像上,肯定会有大批丢失、损坏……最后效果可能还不如用现在已经比较成熟的幻灯片机,或者是那种笨重的胶片机来得好。 幻灯片机且不说,胶片机的话……那就又要玩化学了,回头还是得去化工厂视察一下,不过这不着急,因为发电机的制造和普及还需要好几年呢。谢双瑶知道自己有点跑偏了,要做的事太多,这样发散思维下去,最后反而会无从着手的,合理的思维应当是先从最紧急且能解决的事情做起。 比如说现在,在她的构思中最重要的其实是橡胶电线,至于幻灯片机还是胶片机,这是次要问题了,怎么放都行,甚至暂时不放而是用电灯来普及发电机也行,关键是,橡胶厂有没有能力生产出性能稳定的胶皮电线,这一点,才决定了人力发电机的成败。 “去胶厂。” 胶轮马车在平坦的水泥路上轻快地奔跑着,这种乘坐的体验,和木轮马车在传统敏朝官道上前行的感觉,简直就不是一种交通方式了。谢双瑶惬意地换了个姿势,拧开水壶盖子喝了一口薄荷水,“去看看胶皮电线的产能现在提升到哪一步了!”:,, 680 技术宅的美好时代 “试试看用碳粉来提取如何?之前用各种方法,都无法制备出纯粹的钨条,至少从性状来看,和天书上所说的相去甚远,还是一种合金,脆性太高了,根本谈不上解决延展性,这种材料就无法延展——” “这种矿石,是否真的是钨矿还不好说呢,没有经过神光射线照出光谱,实在是难以确定它在元素周期表中的位置——” “乳胶送来了吗?快,我这里的溶液已经制备好了,这一次要是能确定比例就好了……感光乳胶若是能做出来,玻璃胶片就算是完备了,照相机自产指日可待。” “但是实验一直失败,会不会是因为天书上所说的乳胶,其实和我们这里所产的乳胶并非是一种东西啊?” 在这片新开辟出来的橡胶园区里,橡胶厂的存在,无疑是个庞然大物,这里从早到晚,总是人来人往,前方的厂房中不断冒出蒸汽,响动着机器的轰鸣声,道路上车来车往,不断有煤灰洒落——橡胶厂毫无疑问是吃煤的大户,因此,它被规划在了煤矿附近,衙门用三年的时间,逐渐建立起了煤矿到厂房的平整道路,日夜都有马车运送煤块前来,而这些马车毫无疑问也是最先一批用上橡胶轮的车辆。 围绕着橡胶厂,衙门在这附近规划了成片的橡胶林,以及通往各个林区的道路,都是在过去几年间陆续兴修出来的,这主要是为了能让割下的胶液,在凝固之前被送到厂子里来,若是一日一夜内,无法送到厂子里进行下一步的处理,那就要在胶液之中冲入氨水,用来给胶液保鲜——胶液本身没有太刺激的味道,倘若让人闻着刺鼻,那多是氨水的作用。 当然了,氨水本身也是难以制备的昂贵化合物,尤其它的用途非常广泛——氨水不但是极其重要的肥料,而且还能用来制造一种威力巨大的药火,其威力甚至超过了买活军这里可以制备的黑药火许多,而目前为止,氨的制备还十分的繁琐,产量也低,因此,橡胶厂肯定是没有资格大量使用氨水的,也就只能用产地边设厂的办法,来避免胶液的凝结了。 这也使得橡胶厂的员工,远离市区,虽然拿着高薪,却很难进城去花销——这种高收入人群的富集,又使得数年之内,在橡胶厂附近,有不少百姓自发地砍树造屋,围着橡胶厂的家属区造了一个小小的镇子,为这批员工提供各种各样的服务:做饭的、理发的、开浴室的、卖服装的,种种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些妇人、少年,不可免俗,暗中挂了灯笼,做了那半掩门的皮肉生意,为自己本职之外,多添一点进项,也是在所难免呢。 因着这批人的存在,橡胶厂的工人,下工之后生活的确便利了许多,不管合法不合法,总是多了一份乐趣。不过,橡胶厂中收入最高的一批人,却几乎是很少出厂房的,在橡胶厂后方的实验室区域,被分割成一个个院落的实验室里,总是灯火通明—— 胶皮电线在发明试验阶段,肯定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从身边测试起来,因此实验室成为了整个鸡笼岛最早的供电区,这也极大地拓展了技术人员的工作时间,可以让他们起早贪黑、日以继夜地在实验室里继续自己的研究,这也很符合他们的志趣,甚至很多人都隐隐地觉得这才是技术人员该过的日子,以前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中休息十二个小时的生活,对时间,对他们的智慧都是极大的浪费,简直是令人惋惜,现在这样,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把一切时间都花在实验室里,这样的生活才是他们的归宿! 这不是,虽然这会儿已经是半下午了,屋外天色渐暗,但谁也没有下班,而是仍旧继续专心地讨论着自己手头的项目,探讨着实验失败的原因,“他们所说的乳胶,到底是提纯后的橡胶液再经过一定工序的乳化,还是的确就是天然乳胶液呢?” “乳胶就是乳胶,这个词应该是没有歧义的吧——” 在实验室一角,手里拿着搅拌棒,正在稳定搅拌胶液,把乳胶液和原材料均匀混合的秦紫素,说到这里,也不禁是眉头紧皱,她把搅拌棒交给助手,嘱咐道,“仔细,用力均匀,不要忽上忽下的,要做到充分融合——” 见到这健壮的助手点头领命,她这才走了几步,来到实验室一角的书桌边上,取下了一本教材,仔细地翻找了一下,指着原文为自己佐证道,“你看这里所说的,天然乳胶液的主要成分就是含有杂质、生物酶的生物复合体,这和感光乳胶的制备方法里所写的乳胶液含有生物酶并无不同。” “而且,按照我的观点,既然化学成分出入不大,那即便效果不佳,也应该有一点反应才对,现在这样的情况应该还是反应溶液没制备好……如果我们现在在谈论的乳胶不是书上的东西,那为何按照书上的办法制作出的乳胶枕,性状和书上描写的完全一致呢?” 哪怕是个才高之士,譬如张天如等人,他们在没有化学知识的情况下,听到这样的话语,自然也是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双方在争辩什么,只有化学专门学校的师生,能够明白二人争执的重点所在,秦紫素的组员欲言又止,但还是讪然点头,嘀咕道,“确实,问题出在重铬酸钾溶液上的可能性更大些,唉,这些反应溶液的制备实在是太难了,又危险……” “窥天之秘、贪天之功,岂有容易的?”秦紫素有些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下,只不过在实验室中,大家都带着口罩,旁人看不到罢了,她拿起绢帕擦拭了一下额头,嘀咕道,“就是鸡笼岛如果凉快些就好了,说不定反应溶液制备不顺利,也和室温有关……好了,继续干活吧,别说这些丧气话了,实验不顺利,原因有很多,仔细分析就好了,和书本不一致那总有我们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当时做硫化橡胶也不是一帆风顺,做学问还是要耐得住性子。” “……是!” 实验室中五六名组员,闻言也都齐声应是,士气稍微提振了少许,秦紫素见助手那里搅拌溶液的速度还是相当稳定,便也放心地点了点头,乘机走到屋外,给自己倒了一杯冰镇的薄荷蔗浆水,一边啜饮着在鸡笼岛上极为少见的凉饮,一边默默地寻思道,“硫化橡胶的复现,速度都要比这个项目快得多,感光乳胶的前景好像没我预料得如此光明,难道真是因为乳胶的定义不同吗?那可糟了……” “是放弃这个项目,去投标另一个课题,还是如何?唉,大天书馆也不知道建得怎么样了,想要多弄一点化学书本来看可真难,六姐又忙得难以开班……难道她不明白吗?化学才是立国之本啊!现在千头万绪,多少生产力,就等着我们化学这里实验出突破,社会便可突飞猛进地往前发展,六姐却把精力花在争霸天下上……” “唉!也是敏朝那些州县权贵不懂事,他们若是能自我了断,不让六姐操心,能把更多精神花在化学物理上,该有多好?这是为国为民的百年大计,他们居然连死都不肯死一死,真是一点儿也不识大体……” 当然了,秦紫素也知道,她的想法纯属胡闹——她并非什么不谙世事的大家小姐,恰恰相反,在成为活死人之前,秦紫素是惯识人间冷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女冠—— 不是走街串巷、出入后宅,用魇镇蛊杀、因果报应这些把戏来吸引无知妇人那种道婆,她是有真‘神通’的,虽然比不得龙虎山那样的世代真传,可入宫为皇室炼丹,但也是跟随师父,受一方权贵供奉,在林泉之间炼金丹、写神符,又有点水成冰、线断灰连、神药疗伤等诸多神仙手段……换句话说,她这一脉是有真才实学的,乃是掌握了不少不传之秘的敬业骗子,这其中点水成冰这些道术,其实就是化学手段的应用,秦紫素师徒数人,也可以说是如今华夏在买活军到来以前,最早的一批化学家了。 自然了,在买活军把化学这个概念引入之前,这些真传手段,也可以说是真正的神通,只是在施展神通之前,要利用一些特定的矿产(要叫天材地宝也可以)来做些准备罢了。是以,秦紫素的师父还是相当自信的,从不觉得自己和那些跑江湖卖艺的戏班子有什么相似之处。 他自认为是参透了天地间的奥秘,将来有一日练成金丹,便可羽化登仙——至少,他对最亲近的徒儿也是这么说的,虽然这也不妨碍他最多在一处城池停留个一年半载,得了丰厚供奉,便以访名山求仙道为托词,带着几个徒儿再换一个据点便是了。 师父到底是不是真修仙,又到底是不是骗子,这一点,三个弟子之间是从来不曾讨论的,但秦紫素对师父却依旧十分尊敬,理由也是简单,他们三人都是师父收养的孤儿,秦紫素是大师姐,她因貌寝,为家人不喜,荒年时被抛弃在外,是师父路过了,把当时四岁的她收入门下,养到了二十岁,也不嫌弃她是个女流,依旧把道术悉心传给。 至于另外两个师弟,也多是命苦为家人抛弃的孤儿,如果没有师父慈悲,在这样的世道中,他们早已死了,不论师父到底是有道之士,还是江湖骗子,在秦紫素看来,师父就算骗钱,那也是骗有钱人的钱,对于劳苦百姓,反而施医施药的,从不曾有盘剥欺诈,在如今天下,已经是个极难得的好人了,她这一辈子,参透天地奥秘,那是不敢指望,为师父送终之后,行走天下,若能做个如师父这样的慈悲士,已是心满意足。 若是没有意外,秦紫素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也就仅止于此了,倘若能精研五行,在师门所传的神通手段之外,再增一门热闹神奇的神通,那简直就是意外之喜。但秦紫素师徒四人的命运,在她二十岁这年发生了转折——这一年,她们从江右的武功山到福建道的虎夷山‘求仙问道’,实则是瞄准了闽、浙关口、仙霞古道的繁华。 正想要卖弄手段,吹嘘神异时,却恰好遇到了买活军从许县往外扩张,顺手就取了虎夷山,至于仙霞关,更是早在买活军掌控之下,可怜秦门师徒四人,在武功山消息闭塞,根本连买活军的名字都没听说过,直直就撞进了网里来! 不过,好在他们初来乍到,还没开始‘人前显圣’,为自己吹嘘名气,对买活军来说,不过是外地来挂单的游方道士而已,顺手就把他们捉住了,收为活死人,让他们去上扫盲班,毕业之后,去当扫盲班教师也好,反正总有事做,不会叫他们闲着。 如此,几人也就随遇而安,暂且按兵不动,打算先把买地这里比较便宜的白米饭吃个够,再定行止——不要以为他们师徒几人总是吃香喝辣,为了维持世外高人的印象,师徒几人都是茹素,而每到一地,在被达官贵人奉为上宾之前,一样也是粗茶淡饭,以杂粮裹腹,白米饭那也不是常常能吃到的。 白米饭吃着吃着,扫盲班很快也就毕业了,秦紫素等人也发觉了买地这里的种种不同,本来他们先入为主的认为,买活军不过是白莲教的一支,对于白莲教,他们是很不以为然的,但呆的越久自然也越能发现买地的特别。 这其中最特别的一点,便是书籍的易得,而本就识字的秦门四人,又不同于一般的百姓和江湖骗子,他们对于典籍还是热衷收藏的,尤其扫盲班教材极简单,他们都能轻易应付,这也自然就激起了他们的兴趣,想要看看初级班、中级班乃至高级班的教材是否也是如此简单—— 倘若都还能理解应付的话,那又何必走呢?买活军富庶,又是草创之时,最是求贤若渴,若是能混个天师当当,好歹也能吃香喝辣一段时间不是? 在这样参杂了好奇、功利、贪便宜(买活军教材的便宜,让人感觉这种价格的印刷品,不买简直亏了)等复杂因素的心态驱动下,师父取出自己的私房钱,买了一整套的初、中、高教材,师徒四人,也如命运一般,接触到了改变他们一生的一本书—— 《初中化学一》!:,, 681 现代化学太简单了 正道与魔教的区别是什么?为什么秦门四人,虽然也是颠沛流离,并无山门,甚至不乏坑蒙拐骗,故意做托设局,显圣人前,诱惑一众富豪人家重金供奉,却还是能自矜身份,看不起白莲教那样的魔教? 在秦紫素等人看来,答案是明显的,魔教和正道的区别,就在于对神通的认识:魔教固然也装神弄鬼,会使一些粗浅的障眼法,但其根本目的只是为了诱骗更多的愚夫愚妇,把自己的势力进行扩张,从而达到修道之外的目的。 但正道就不一样了,正道的神通,或许拆穿了也就那么回事,会让人大失所望,认为这和异能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正道的根本目的还是求得自身的修行资粮,包括炼丹炼药,根本都是为了‘修自身’,从尘世跳脱,度过苦海,超脱对死亡的恐惧。 当然了,最后这一点,说来容易,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做到?也不乏掌握了炼丹精要的正道名修,为了自家道传甚至是荣华富贵,入宫奉圣去走另一条路线,但根本上而言,魔教显圣,是为了造反,而正道显圣是为了自修,这一点的区别还是始终存在的。 秦门师徒四人既然自诩正道修士,也就少不得诵读经书,在研习神通之余,试着内外交练,外修体魄,内炼精气——这其中不论是内修外修也好,包括服丹炼药,乃至人前显圣也罢,从根本上来说,都是用经书上的理论体系来试着对自然的种种现象做出的解释。 譬如说,点水成冰,这神通实际上就是 提炼冰晶,最后震荡生冰——只是在经书上来说,为何能从醋、碱中提炼出冰晶?这是因为醋和碱本身就含有大量的水汽,又各是阴阳之物……这么一通下来,让读者似懂非懂,只能按图索骥,真的配出冰晶了,才会对经书深信不疑,试着用这套阴阳五行的理论,来解读更多的自然现象,发掘出更多的神通。 从这个角度来讲,经书与《初中化学一》这本天书,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用自己的理论来解释自然现象背后的道理,比如说,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为何涂抹了大黄之后,刀刃过处,人的皮肤仿佛鲜血淋漓,但稍加擦拭便愈合如初? 在传统的经书和师徒口口相传中,这是大黄这味仙药,蕴含了至阳真气,被仪轨激发之后,能和人的中气结合,形成护体罡气,受伤不但不疼,自愈速度还会增加的缘故。因此大黄也被视作是天材地宝之一,是练气重要的药材——而在《初中化学一》的课后趣谈中,解释则是非常直白且粗暴的:大黄和碱溶液反应就会变色,所以要点不在于人的中气,而在于骗子涂抹在刀锋上的石灰水。 一样都是对一种现象的解读,经书玄而又玄,难以复现,而且非常的零散,不成体系,让修道人往往感叹仙途艰深晦涩,似乎对于天道的研习,注定是一种花费巨大力气也很难寻觅到头绪的事情——不仅仅是因为经中的理论难以理解,也因为这些理论并没有任何的系统性,完全是用穷举法来背诵,很难去容纳新生事物。譬如说,一种新发现的矿物,如何确定它的阴阳五行?该如何检测,又如何去分析? 在原本的修行之中,这是一个近乎无解的问题,也就很考验真传的厚度了,如果自己接受的真传有限,没有相关的记载,那就几乎没有办法凭借自己已有的知识,来确定新事物的物性,这也是为何道门注重传承的缘故,不得真经,各方面的见识都是有限,要自己去求,自己去格?天知道要多久!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买活军天书的《化学》体系,那就完全不同了,让师徒四人大为痴迷的,正是这份传承中极为明晰的条理——如果说经书中解读世界的办法,是玄之又玄、羚羊挂角让人难以理解,仿佛考验智商一般的谜语的话,那《化学》解读世界的方式就简直是太明确简单了,对于天赋的要求,陡然间降到了是人都行的程度——起码在修了几十年古道的秦门四人看来,确实是如此的,这种简单明了,恨不得你不懂,一目了然的解读方式……甚至让人怀疑,只要是脑子正常,能够略微掌握一些数学技巧的人,都一定能够修懂! 是的,数学规律,这又是《化学》和古道的不同了,如果把古道中的知识,比做海中露出的一个个联系松散的小礁石的话,那化学中的知识,就呈现出了明确且严密的组织性,就如同蜂巢、大网一般,一格格次第的组织在一起,其中的缺漏之处,是可以凭借上下文去推测的。 谈到这种组织性,《元素周期表》,就是最好的体现,这张表以及其中蕴含的意义,让秦紫素等人读到那一篇章时,甚至有种想要跳海的冲动——既是因为这样珍贵的奥秘,就如此随意地呈现在教材之中,任何人都可以得到,让一直以来苦苦修道的一行人,对于过去自己的求道之苦有一种极强的落差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获知了如此宝贵的奥秘,兴奋得恨不能做出一些癫狂之举,才能宣泄心中那股子朝闻道、夕可死矣的狂喜了。 自然了,《元素周期表》只是一方面,再接下来,还有分子式、光谱色谱……等等一系列振聋发聩般的新发明——说是新发明,或许有些不恰当,因为新发明总是需要去验证的,但天书所传却几乎是绝对权威,这给学子们省去了多少自我怀疑的功夫?只需要一门心思的顺着前人已经验证过的诸多学问往前大步行去,努力把书中记载的反应再现于此刻就行了! 要说这本书改变了秦紫素等人的命运,那是一点都不夸张的,秦门师徒的人生规划,在这一刻都有了重大的变化,设法离开买地?开玩笑,就算是给谢六姐当牛做马,骑在□□受极大的屈辱,他们都要想办法留下的——当然买地也压根不存在这种折辱行为,事实上,他们一表现出自己对化学的极度兴趣以及强大天分,就迅速地得到了重用,在数年内,被纳入了专门学校,从此再也不用为衣食住行发一点愁了。 “你们这些专门学校的人才,尤其是化学人才,可是极度稀缺!” 专门学校的后勤组长,曾经半开玩笑地这么说过,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反正化学专门学校的学生是较难招收的,比物理专门学校的还要更少——秦紫素知道,物理专门学校的生源很多是木匠、瓦工,总之,需要和力学打交道,也需要一定数学功底的匠人,如果能克服认字关,在物理学尤其是力学上是很好上手的,因为他们的工作就牵扯到了很多常人难以认识的力学细节。 要让一般的农户乍然间能看懂物理课本上的什么小球做工,什么计算摩擦力……这也有点太强求了,实际上,大多数百姓的教育水平也就止步在扫盲班毕业了,最多再认得一两千个常用的汉字,能看懂报纸,这就已经是他们的极限。对物理、化学这样的学科,能有一些基本的常识,能识破常见的骗局,就已经很不错了,要让他们学会分析复杂的分子式,做配平,再记住常见化合物的物性呈现……这多多少少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但是,对秦门师徒来说,要背诵的东西再多,能比经书多吗?化合物的特性再没有规律,能比经书更晦涩?习惯了修古道,如今的化学道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其乐无穷!这种严密的数学组织性,让他们做什么题都感觉妙趣横生——以前是根本没题,面对呓语一样的典籍自己去解读,也根本不知道标准答案在哪。现在呢?题面再难,思路就是那些,且一般的题目都有标准答案,上学简直就和嬉戏一样,轻松自在,玩着似的就考了高分——还能吃好喝好,也不用假装茹素了,甚至被强劝着多吃点荤菜……这样的好日子,以前就算是做梦,能梦得到? 不消说,他们在化学专门学校里,自然是出类拔萃了,又刻苦又积极,很快就把别的同学都比了下去,从一开始四人做一个项目,到现在各自独当一面——秦紫素的师父还去信山门,接了他们那一脉的弟子过来,这又是极有体面的事情,专门学校对此非常的重视,甚至行文办事处,请办事处出人,专门去走了一趟,就怕这些化学的好苗子在路上遇到什么意外,到不了买地呢。 从专门学校开办到现在,已有五六年的光景了,秦门四子也已经进入实际工作四年之久,整个橡胶厂的技术攻关都是由秦紫素的师父主持完成的,而橡胶硫化这个项目,是秦紫素拔得头筹——像这样的焦点技术,一般都是好几个组一起做,谁的方案最省钱最稳定,最后就用谁的方案。而有些比较相对次要的项目,比如感光乳胶这种,就采取招标的方式,厂里公布项目,有兴趣的小组写方案、做预算,谁的方案最好、预算最低,最后就由谁中标来主持研发。 秦紫素做完硫化橡胶这个项目之后,出于个人对照相机的兴趣,便投了这个项目,但却卡在了初步制备上——初步制备一般是不考虑成本的,先确定能不能做出来,再决定如何去优化流程,不过,她并不是很着急——光是硫化橡胶这个项目,就够他们师徒几人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奖金直接可在鸡笼岛的大城中买下一排临街的水泥房收租,即便租金现在较低,但有理由相信,鸡笼岛的房产价格,会和云县一样逐渐水涨船高,甚至是一屋难求。 即便是感光乳胶这个项目最后失败了,也不会让秦紫素伤筋动骨,但她现在已很少考虑这种利益上的得失,秦紫素从前是没有什么钱,不得已淡泊名利,认为人生于世间,不必蝇营狗苟,追逐眼前小利,若能求仙问道,得长生之奥秘,才是毕生所求(但她也知道求不得,还是做慈悲人实际一些)。 现在,她有钱了,却更发自肺腑地这样想了——钱?钱和她如今所做的,以知识来改变世间的事情,根本就无法相比!钱能买到橡胶管吗?钱能普及输液吗?钱能平白造出抽真空技术,使得静脉输注不再那样危险吗?钱能让仙器变得不再那么神秘,让天下间不再只是寥寥数人能得到拍照留影的待遇,而是想拍照就拍照,人人都能留下自己的照片,自己的影响吗? 不,单纯的钱,根本办不到这些!就如同谢六姐,她给天下带来的变化,绝不是用钱买来的,也不是用权强求的,这一切变化,全是知识带来的——知识!知识就是人世间最大的财富!最大的权力!虽然秦紫素名不见经传,绝不如远在京城、建州的敏朝皇帝、建州贼酋有名,但正是秦紫素,让马车的轮子变成了橡胶,让防雨布成为港口常见之物,让橡胶林这个行业焕发了生机,从此真正有了经济意义——秦紫素对于天下的改变,远胜于那些政治人物,她才是真正握有权力的那个人! 没有人不喜欢手握重权的感觉,秦紫素也一样,她沉溺于求知的喜悦之中,却也为这种举手投足改变万众生活的感觉而心醉神迷,在这种权力感的驱动下,她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饥渴——还不够,还不够,还可以办得到更多,还可以改变更多,只要……只要六姐多拨出一些时间来教导我们,有些疑惑,对我们来说是近乎无法解决的问题,但以六姐的天人积累,只怕几句话点拨,就能让我们少走太多弯路了! 秦紫素知道,六姐对于农业最为重视,经常举办农学补习班,她也听说过一些农业专门学校的专家,对六姐的评价——深不可测、仰之弥高,如果说她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满的话,那就是化学分明也是如此重要,但六姐确实很少如关照农学一样,予以特别关心。实在……实在应该多开一些化学实务攻坚补习班啊—— “喂!喂!” 快到下班时间了,电灯全亮了起来,又是一个没有什么进展的下午,正当秦紫素准备洗手去吃个晚饭,回来再战时,她师弟秦黄素突然很兴奋地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和大家分享了一个大消息,“你们听说了没有?六姐——六姐来橡胶厂视察了,现在正在食堂吃饭呢!” “什么?!” 秦紫素脱手套的动作一下停住了,在繁忙的工作中,只是偶尔掠过脑海的念头,一下又点亮了她的双眼——只要六姐多拨出一些时间来教导我们—— 她一把扯下了白大褂,加快脚步往食堂方向奔去:即便六姐原没有这个意思,她是不是也可以壮着胆子提一提呢——:,, 682 电灯、煤气灯、电扇、纱窗 “六姐……哎哟,可真是活灵活现的!我都有些儿晕眩了!” “这回可算是见到真人了,上回来的时候我加班——后来给自己脸上来了好几个耳刮子!” “扶着我点——不然我可真要拜下去了!” 暮色四垂,橡胶厂的食堂里,电灯已经亮了起来,胶皮电线顺着食堂的木制房梁,在一个个节点连缀着碳化棉丝的灯泡,于夜色中发出明黄色温暖的光芒,屋内虽不说是亮如白昼,却也要比用任何灯具都更明亮得多,只有顺着墙角,还有一盏盏的煤气灯,伴着轻微的嗤嗤声,发着黄光作为补充—— 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只有橡胶厂这样寥寥几间门大厂,有能力同时上马两套照明设施了,这其中哪怕是煤气灯,现在也还没走进千家万户呢,只是在应用蒸汽机的厂子内,作为吃煤大户,实验性地造出了灯具,但因为异味和污染问题,一旦电灯的碳化棉丝灯泡技术稳定下来,煤气灯还没普及,作为电灯不成的一个后手计划,就已经十有八九是要被淘汰了。 这些事情,说起来十分枯燥,对没有接触过先进灯具的百姓来说,也没什么趣味性,是上不了报纸的,但只有享受过这种稳定照明设备的活死人,才会发自内心地知道电灯的好处,这会儿虽然已经入夜了,但哪怕是雀蒙眼的工人,在屋内都是视物清晰,对于这个时代的百姓来说,和夜色相伴那根深蒂固的恐惧迷雾,在两种黄光的照射之下,仿佛不知不觉间门已经消退得一干二净! 这间门散发着黄光的大屋子,还有厂房中星星点点可见的灯光,真是让工人们百看不厌的景象,甚至在附近小镇上,乃至鸡笼岛如今最繁华的平安县城,都有百姓特意地花费半天一天的脚程,只等着入夜之后,在厂子外徘徊着,远远地眺望着那星火,又在小镇上寥寥几间门牵了电线的屋舍外徘徊赞叹,指指点点,打探牵电线、买灯泡的花费,大有倾全家之力,也想牵一根电线入屋的意思呢! 自然了,电灯并非是电力所带来的唯一改变,在食堂角落,还有两台竹罩的大电扇——那电扇的扇叶,一根能有成年人手臂长,在被钉死在地面上的竹罩中,呼呼地转着,吹出阵阵强风,也叫屋内的空气为之一新,再和四面洞开的纱窗配合,把外头的新鲜空气搅动进来,如今的食堂,完全摆脱了气味不雅、沃热潮湿的缺点,要比其余很多厂子、单位的敞轩式食堂,强出太多了! 敞轩式食堂,其实才是现在鸡笼岛的主流,这种厨房四面通风,来去自由,通过燃艾来驱除蚊虫,缺点是照明不便——到了晚上,火把一点燃,就算是有燃艾,周围的蚊虫也是赶不走的,都是奋不顾身往火把那边冲,其实就是在橡胶厂这里,有时候电灯一开,纱窗外很快都会落一层蚊虫,有时还有巴掌大的飞蛾趴在纱窗上蠕蠕而动,叫人看了难免吓一跳呢。 在这样的自然环境里,没有纱窗,真用不了电灯,因此纱窗也在试用后成为了重点攻关项目,便宜且足够细密的纱窗,成为了电灯在热带地区普及的刚需,否则开灯必须燃艾的话,久而久之,呼吸也受不了,燃艾什么都好,就是太燎了,那味儿实在是呛人——要不然就是关玻璃窗,那大虫子倒是进不来了,但能把人热死。 如果纱窗能够普及,再配合上电风扇的话,那电灯的使用感就好很多了,现在的这种竹罩电风扇,只有一个转速,通电就开,当然也无法摇头,时不时还要上油保养,不过即便有这么多的缺点,仍旧是极好的东西,促进空气交换的同时,坐在风向处吃饭,还没有被蚊虫叮咬的顾虑——能通过纱窗空隙的小虫子,是很难在风中站住的,有时候一阵风过去,甚至会把它们吹死。 因此电风扇这个东西,又可以纳凉,又可以防虫,很容易可以推测得出来,必然在民间门也引起好一阵争购的风潮,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哪怕是敏朝皇帝,也很难用人力来取代电风扇的作用,这里头蕴含的商机有多么的广阔,就不消说了。橡胶厂的员工,哪怕是不冲在丰厚的薪酬上,就冲着这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见识,也无不是奋勇勤勉,就怕被淘汰出去,钱上还好说,别处都能赚,照不了电灯,又到何处去寻呢?甚至很多工人,下工后不愿回宿舍,自愿加班,就是为了多在电灯的照明下抽空看看书呢。 除了这些好处之外,还有一些运气好时极为偶然的奇遇——橡胶厂是买地工业界近期的焦点,且不说高官显贵,时常低调前来学习,就是军主谢六姐,也亲自来视察过几次,甚至遇到饭点,还多次在食堂排队进餐:在橡胶厂,工人认出谢双瑶的机会的确是大增的,因为他们有了电,时不时地就能在食堂组织播放幻灯片甚至是仙画,除了一些工业纪录片、歌舞片之外,当然也少不得反复观看云县运动大会的各种视频集锦。 其中也就包括了谢双瑶的讲话。要说看过一次讲话录像,记不得谢六姐的长相,倒也是人之常情,但看了这么多次,印象极其深刻,在食堂中一打眼就认出来的工人,自然也不在少数。 自然了,按照默认的规矩,大家肯定是不好上前打扰六姐的,不过即便如此,能够瞻仰六姐的天颜,也是令人可夸耀一辈子的福分了,今日和谢六姐一场吃饭的工人,都是彼此窃窃私语,自以为隐秘,又满是赞叹地窥视着谢六姐的一颦一笑——他们实在很难相信,半神半人的女军主,居然也会站在食堂的水泥地上,和他们一样,手里捧着木制餐盘,规规矩矩地亲自打饭、亲自进餐! “六姐真是天人之姿……” 时不时地,便有人腿软地和同伴耳语,甚至有些工人激动得双目通红,当场泪下,这都是常有的事情,若不是能进橡胶厂工作的工人,学习成绩都堪称优异,多数都有初级班一半学分的水准,且性格都是经过挑选,较为理性冷静,这样的人往往比较容易把规矩铭记心里——不然的话,真是要有人当场跪拜叩头,甚至是焚指燃臂,以表达自己的虔诚和狂喜了。 “六姐今日来,不知是不是来验收胶皮电线的……如果是的话,胶皮电线看来不久就可以量产了,不知道发电机那边产能提升得如何了。” 狂热的那些工人,已经是满嘴呜咽,激动不已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了,便是理智些的,也对六姐的来意颇多推测,当然更有八卦的,关心的事情很别出心裁:“今夜这么晚了,难道六姐要住在厂里?若是这般,不知会住在何处呢!明早是不是也能来吃早饭?这样的话……我四点就来食堂守着!” “糟了,六姐上回来的时候,对胶液杂质率还是不太满意,才过去三个月啊……实验都没来得及做多少,她这次不会又要过问起来吧!” 也有人是怕查作业的,总之,众人各有各的心思,反而无人去留意今日的伙食了——橡胶厂的伙食本来也是极为不错的,在大部分食堂都是每日管两餐,正餐保证一个鸡蛋的情况下,橡胶厂和其余城郊自成一体的厂子一样,都是包了三餐,毕竟工人完全就是以厂为家的,只管两餐,第三餐他们去哪里吃呢?还是要来食堂吃。 所以有些厂子的做法,便是第三餐素菜米饭管饱,但鸡蛋还是一天一个。而橡胶厂还不止于此,他们常规是一餐能有一个鸡蛋,而有时若没有鸡蛋的话,那一定就是因为有了鱼、肉、鸡、鸭,在这里见荤是非常经常的,甚至有时候还能弄到一些外地特产的罐头呢! 当然了,因为收入丰厚,而大锅菜的味道,也就是如此而已,还有不少工人会去厂子外的小街上开个小灶,总之,橡胶厂虽然远离城市,但物质享受绝对是整个华夏数一数二的,也是因为好料常有,今日压根都没人留意那一根根的红烧扇子骨,眼神都是跟着谢六姐打转。 见她在一帮人的随从,以及厂长的陪护之下,取餐打包,随后走进了用竹帘临时遮挡起来的小包间门里,本来强行压制的嗡嗡声,一下有一个大的爆发,随后才在保卫科众人杀鸡抹脖子的使眼色中,逐渐安静下来,却都是强压着兴奋,食不知味地吃着,眼神只围着竹帘打转,恨不得是里头的人不出来,他们就要吃一辈子。 秦紫素混在这群工人之中,虽然心急,却已是知道很难拦住六姐了,她并非真的不知人情世故,这种时候,任何试图靠近六姐的举动,自然都会被厂长等人严词喝止,道理是很简单的:一个人搭上话了,就会有一百个人想要效仿,厂子里员工近千人,都拥过来这是要出事的,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实际上,为了减少这种事情的发生,六姐似乎应该要和百姓拉开距离才对,或许这就是贵人应有的架子吧……若是没有了架子,反而对彼此都不是什么好事…… 对于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秦紫素是懂的,但不屑于深思,她的心思完全在自己的感光乳胶项目上,既然当面拦下不行,那就换一个方法,秦紫素也不会有任何情绪,发现问题就解决问题,这个不行那就换一个,她立刻掏出随身记录灵感用的笔记本和铅笔,写了一张纸条,走到竹帘外,对保卫科科长使了个眼色,将纸条递了上去,低声道,“给厂长看看!” 这时候,就看得出大家都识字的好处了,若是科长不识字,那她怎敢担着风险为秦紫素传纸条?除非二人相交莫逆,才会做这样的冒险。但科长既然是识字的,便可以自己读懂纸条——秦紫素的纸条上就写了一句话:开学习班!项目疑问太多,需要开学习班! 自然了,如果仅仅只是扫盲班毕业的水平,又没有什么见识,只怕会有很多人认为,学习班解决的是技术方面的事情,和我一个保卫科长有什么关系?但学习成绩不错的人,视野往往比较广阔,自然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橡胶厂也不止鸡笼岛这一家,这家的项目进度慢了,过几年广府道的橡胶厂成熟起来了,鸡笼岛橡胶厂的效益还会这么好吗? 正是因为大家都有阅历,有文化,会思考,劲才能一块使,科长才能明白秦紫素的要求对厂子是有好处的,因此哪怕两人平时只是点头之交,略经沉吟也就点头应了下来,低声道,“那今晚都别出厂区,等通知,我一会看机会。” 秦紫素点了点头,心下涌出一阵舒适感:她从前在民间门,实在是接触过太多愚夫愚妇了,以至于来到买地之后,时常能涌起这种几乎要让人感恩的舒服感,和聪明人交流实在是太让人舒心了,不用经营人际关系,完全是为了公心和大家的利益,齐心协力前行的感觉,她以前是从未经历过,如今一旦浸淫其中,真是一下就上瘾了,这种感觉仅次于知识带来的权力感,都是让她极为迷恋,完全离不开的感觉。 如果人不需要睡觉就好了,真想就这样日以继夜,永远工作下去! 抱着极大的期待,她回到座位上,食不知味地撕扯着扇子骨(蛋白质要摄入的),注视着科长带着纸条,消失在竹帘后方,秦紫素咬着下唇,心跳逐渐加快,在她看来六姐完全不会拒绝她的要求,之前没有主动安排,可能是忽略了技术人员的学习需要—— 但是,很快科长又出现在竹帘之外,她麦色的面庞略带疑惑,也有些失望,秦紫素一看,心中便是一沉,知道学习班只怕是不成了——很显然,科长也完全没预料到这个要求会遭到拒绝,毕竟于情于理,这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啊,六姐不可能不知道,有些疑惑有时候就是一句话的事,她若是给了答案,能省掉多少反复试错,排除干扰项的功夫…… 为什么会拒绝呢?很显然科长是不理解的,甚至估计厂长都不会理解,秦紫素不但失望而且也非常的不理解,她和科长对了个眼神,再一次确认了结果,面上没有什么反应,心里却是一瞬间门就推导了十几个逻辑链条,全方面的猜测六姐拒绝的理由。 可是,推导到最后,链条总是不能成立,秦紫素心下砰砰跳着,忽然有些不可思议地想道,“不会吧,不会吧……难道……难道……” ?“难道六姐不开学习班,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因为……她也不会?” “六姐那深不可测的知识,难道也有尽头……难道,六姐也不是无所不知的吗??”:,, 683 反迷信的第一块基石 六姐是否无所不知? 这个问题,实在是过于敏感,秦紫素甚至不敢对师父道明,只要一想到这个念头,她的心就砰砰跳得厉害,只能尽量遮掩着自己的异样,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晚饭,随意应付了一下同事们好奇的探问——她不敢说得太细,只是含糊地解释着那张纸条:“想问问有没有时间开学习会,若是有,便不回宿舍去了……但时间上可能不好安排。” 同事们大多也都有项目上的疑难想要请教,只是未必如秦紫素这样迫切,因为橡胶厂的技术员,水平也不是个个都出类拔萃,有些人的项目迟迟没有进展,并不是卡在什么难题上了,秦紫素等人一看就知道,大概是操作并未完全规范,又或者思路不够灵活的关系。 这种疑难要去请教六姐,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他们也怕被六姐训斥,因此,这学习会倒有一小半人是一种略微消极的逃避心理,知道这次来开不成,反而个个放松了下来,犹如考试临时取消的学生一样,虽然表面强做镇定,但嘴角的笑容早已泄露了真正的心思。像秦紫素这样,极其期盼开学习会的人,哪怕在橡胶厂的技术骨干里,也是少数。 既然学习会开不成,那大家该加班的加班,想回宿舍去的,便也自行散去了,毕竟,橡胶厂的食堂是不够所有人同时吃饭的,这会儿已有工人在外排队等候了,也不能耽搁太久,那就显得有些太自私了。因此虽然对竹帘后的六姐还有些依依不舍,但众人还是陆续散去,秦紫素走出门去,和候在门外的师弟、师父交代了几句,也不知他们看出来没有,想了想不再回实验室去,托人带话,叫组员们做完手里的活就锁门下班。 至于她自己,则回了橡胶厂外的宿舍小院——橡胶厂地方大,工人住处都很宽绰,更别说他们这些技术员了,秦紫素和师门几人,都是自己掏钱,拿了橡胶厂的一部分补贴,自己建的高地基的独门小院——高地基是很有道理的,因为钢筋现在暂时还造不出来,凡是两层小楼,用的都是竹筋混凝土,就必须采用砖混结构,让砖墙来承重,但鸡笼岛天气沃热,地气潮湿,主人家住一楼的话,一楼房间空置,很容易发霉生虫,再加上成本的区别,小家庭还不如垫高地基,离开潮湿的平地,建一层楼来住,相对会划算得多。 秦紫素他们师徒四人,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秦紫素更是没有成亲的念头,预计着要为师父养老的,因此,她自己的房子实在不必建得太大:一溜五个开间,中间是堂屋,左边是起居室和卧室,连着院子里的浴室,浴室上方还矗立着高高的水塔,由水管连接着联排的院子——橡胶厂这里是用蒸汽机上水,由心灵手巧的技术员,设计了一个水压表,一旦水压低于多少,就用蒸汽机带着齿轮上水即可,也算是实现了用水自由了。 左边是浴室,右边则是书房,院子里打横有个小房间,设计做厨房,不过秦紫素最多拿来烧烧水而已,她平时多数以实验室为家,屋子里的陈设很简朴,卧室里无非是一床、一榻、一柜一桌,桌子上打横乱放着几本书,还有摊开的算盘和本子,削笔器等等,这是方便她平时演算自己的思路。只不过,今日秦紫素却没有这番心思了,趁着月色,在桌边坐了下来,发了一会呆,才慢慢伸出手,嗤的一声,点了煤油灯,又把火折子吹灭了,起身去开窗。 为了更好地封住屋子,不让蚊虫进来,鸡笼岛的建筑有个特点,那就是窗户一般都设计成内开窗,同时在玻璃窗外再糊一层窗纱,这是糊死了的,基本不打开,现在还流行在门外也做磁力纱帘的——从前百姓人家多用竹帘,主要是因为窗纱轻薄易损,糊在窗上还好,若是频繁掀动,防虫效果不好,也容易破损。前些日子,不知道哪个机灵鬼,居然想出用磁铁缝在窗纱四角,再加上门槛底部也镶嵌磁铁的办法,现在磁铁门纱大行其道,售价也不算是特别昂贵,在鸡笼岛的富裕人群里很是流行起来。 说穿了,这也是因为买地这里铁多,而且掌握了将铁磁化的技术,这才开辟出这样的新商机,可以说,在买地这里,奢物完全已经成了全新的定义——金银珠宝,这些只能点缀门面的首饰,只能增加视觉的愉悦,却是不比冲水马桶、磁铁门纱这般,可以实在提升生验的发明了!后者的价格往往是前者的数倍甚至数十倍,但受到追捧的程度,却也远远地超过了前者。 在一般的富商看来,这些层出不穷的新发明,自然是买地人才辈出的证明,但在秦紫素这样来买地时间已久的技术员,却是知道,这些发明背后其实都有六姐的影子,正是有了六姐的点子和吩咐,买地的新式物品才会如此层出不穷,而且件件实用,仿佛能切中众人根本不自知的一些不便和遗憾——譬如磁铁窗纱,若不是六姐的想法,大家都是习惯了用卷帘遮门,谁能想得到窗纱还可以在门上用呢? 这样的人,若说不是生而知之,全知全能,秦紫素都觉得有些不合理了,甚至于她一想到这个念头都有点儿心惊肉跳的,都不敢对师父透露少许——质疑六姐的神威,这实在有点大逆不道,秦紫素也不知为何,但这几乎是所有人的一个默认——六姐不承认自己是神仙,但,她不是神仙又是谁呢? 是啊……秦紫素多少有些心慌意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思考着这个从前不假思索就接受下来的认识,她发觉,尽管买活军官方从不曾神化宣传谢六姐,甚至还阻止了对谢六姐的偶像崇拜,不许造像、建庙,但是,似乎报纸上从未解答过这个问题:若六姐不是神仙的话,那她是谁呢?她在天界——也就是她原本的世界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正是因为没有答案,完全无法想象天界的生活,人们才会从自身的见识出发,来想象六姐的能力——六姐什么都懂,物理、化学、农学、生物,全都能上培训班,这样难道还不能算是无所不知吗?如果不是神仙,不是生活在天界,什么样的人能拥有这样的知识和能力呢? 但事实上,如果……如果六姐真的不是神仙呢?如果六姐的故乡,也并非生活着种种能人异士,可以轻易地收发万物,可以随意腾云驾雾,上九天揽月,下四海观鲸呢?如果……如果在六姐的世界里,人也只是……也只是和本方世界没有任何区别的人呢? 如果他们只是从小就经过严格的训练,按照六姐的课程规划,把课本学到了高级班毕业,并且所有人都进入不同的专门学校,去学习处理诸如感光乳胶这样专业性很强的疑难问题呢? 的确,这样想的话,从他们接触到的课本来看,初级班到高级班的课本,完全只是在打基础而已,并未牵涉太多的实用部分,专门学校才是理工人才学会实用性技巧的地方。在天界,极有可能所有人都必须上到高级班毕业,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只强制扫盲班,之后的课程就悉听尊便了。 秦紫素的心不由得跳得更厉害了一些——这么说的话,岂不是……岂不是说明,本方世界的百姓,实际上也拥有高级班毕业的潜能,甚至个个都能上专门学校……人人都可以像她们这些技术员一样,在技术领域有一番建树? 这实在是太难以想象了!秦紫素真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社会到底是怎么运转,才能让几乎所有百姓都能上到高级班毕业的,毕竟在此刻,大多数人都认为扫盲班毕业已经算是小半个学问人了,倘若能初级班毕业的话,那这样的人是可以为官做宰的。中级班、高级班乃至专门学校,现在都是‘读书人’的专属——这里的读书人和学问人要分开看待,学问人,指的是在日常生活中拥有识字能力,见识广博,摆龙门阵时可以侃侃而谈,什么事都说个门门道道的那种人,而读书人指的则是有希望考进士,可以当官,学富五车的知识人群,在百姓们心中,这两种人群可是有着严格的分野,并不能混淆。 但是,另一个世界并非如此,另一个世界,人人都是读书人……或者说读书人的数量要比此时多得多,反而恐怕是占据了人群的主流……秦紫素只要想到这一点,就激动得呼吸抽紧,她做梦都想去这样的世界看一眼,想知道在这样的社会中生活,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如果……如果六姐也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一个普通人,除了初中高的基础教育之外,只是接受过一个专业方向的教育呢?她的表现,是不是就合理多了?秦紫素几乎是一想到这里,就立刻确定,六姐肯定是农学专门学校的学生——六姐对于农业的干涉的确是太多了,几乎是手把手的教,不像是工业品类,完全只是泛泛而谈…… 如此,她不在橡胶厂开学习班的理由也立刻完全分明起来了——不像是从前那种基础常识类的教育,就说感光乳胶吧,这种专业性很强的问题,秦紫素可以担保,若不是做这个方向的技术员,哪怕同样是做化学的,恐怕也回答不出来她的问题。六姐既然完全不是这个方向,那也就没有必要开班了,的确是帮不上他们。 六姐也只是个普通人……吗? 这个设想,不能解决所有疑问,因为六姐的异能是明摆着的,她可以收放东西,见识过这一点的人也实在是太多了,不过,秦紫素设想,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人们普遍也都有这样的异能,只是除此之外,和本方世界的百姓没有什么不同罢了。 一两项异能和无所不能,差距还是蛮大的,又或者穿越时空、袖内乾坤,也是那一方世界的科技体现,这和人人都是神仙有本质的不同——神仙是玄而又玄的,最多也就是一两人呈现而已,没有人人如龙,举世修仙的道理,但,科学却是可以扩散、研究而且继承的,如果穿越时空和袖内乾坤这两项异能也是科技的话,那……或许有一日,在遥远的未来,本方世界也能破解这两项科技,并且将它仿制出来! 夜已经深了,丝丝软风吹进屋内,却吹不散秦紫素心间的火热,她怔怔地坐着,为自己的想法激动得禁不住轻轻发抖,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同时纷至沓来,她感到强烈的失落和恐慌:神居然不是神,她心头的一种依靠,似乎悄无声息地失落了,让她不免有些不安;而六姐并非无所不知,也就意味着研究中的疑问无法伸手去讨要答案,只能自己在黑暗中摸索,也让她难免惶惑…… 更重要的是,秦紫素身为技术员的一面也冒了出来在提醒她:六姐不是神,六姐所在的世界也不是天界,那么……那么这也就说明,教科书上的说法,其实……其实并非是金科玉律,是不可置疑的定理…… 教科书说的,也有可能是错的,也不能尽信!而六姐……六姐也并非是绝对正确,永远正确……六姐关于工业和科学的说法和要求,也可以被质疑…… 秦紫素心乱如麻,不自觉地在草稿纸上凌乱地写下:六姐的科学结论,也能被质疑,也应被质疑…… 她回过神来,审视着自己的笔迹,不由得吓得屏住呼吸,想要划去却又有些不舍,这个道士女冠,一遍遍地反复阅读着自己的呓语,越看呼吸越是急促,越看,眼中的光芒似乎就越是坚定,她似乎正在逐渐地下定决心,循着本能坚定着自己的认识: 【在科学的领域里,没有神明! 科学不需要神明!】:,, 684 十年布局 “橡胶业目前算是初步打通了……” 如果用历史的眼光,来衡量秦紫素的‘鸡笼岛悟道’的话,由这个前宗教人士,现科学家,来踏出买地反神化思想的第一步,多少也有些必然性——正因为秦紫素曾经是个正儿八经的女冠,又有在民间显圣的经历,她对于宗教的本质,无形间已有了朴素的理解。一个曾经的同道中人,是永远不会真正的信仰什么神明,由她突破这一层无形的思想藩篱,也就是理所当然了。 不过,现如今,这股思潮,还仅限于她在笔记本上随意涂写的几句话而已,其余人对于这一晚的意义依旧是一无所知。这场神化与反神化的战争,最大的战场谢双瑶本人,就在距离秦紫素不到一公里的橡胶厂招待所里,整理着自己这两天的视察所得呢。“边际产物先放到一边去,橡胶轮胎、胶管,这两个重点一解决,交通和医疗一下就有质的飞跃了。至于说雨鞋、雨披还有橡胶封口塞这些东西,重要性没那么高,可以等到南洋的橡胶园出产之后,再进行大量生产,这几年先维持眼下的产量,作为奢侈品出售……” 当然了,作为一门新兴的产业,即便是扩大了产量,这些东西也注定不会太便宜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依旧会是百姓生活中较为难得的日用品。不过,这也是谢双瑶比较乐见的现象——她既然到处给人发钱,那肯定也要想办法回收货币,用工业品来换货币,比百姓自发地将货币兑换为贵金属要划算得多,这里牵扯到不少经济学的道理,是谢双瑶这些年结合工作自学领悟的。在买地没有自产贵金属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银行和消费来回收货币,这样市面上才不会老闹钱荒。 在买地粮、布这些基本民生产品的价格都不高的情况下,想要回收货币,就得培养百姓们消费的习惯——不要以为消费是人的天性,事实上,在数千年的时间里,占据了绝大多数人口的农民几乎是不消费的,除非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维持生活必须,又无法自产的东西,他们愿意用粮食去交换之外,其余一切在维生线之上的消费,都被视为是不良的习惯。 譬如说——一年买一身新衣服,一个季度,或者说一个气温段里,有两到三套衣服换洗……这在谢双瑶那个时代,属于极度简朴的表现了,但在此时,只有村里最殷实的小地主,才会有这样的消费习惯。一般的百姓即便日子好过了,也多有一年到头就是一件衣服的——天气热,就穿单衣,天气冷了就把这件衣服塞些棉花进去,扎个裤腰就算是御寒了。当然这是南方,若是北方的话,冬日怎么也要多备一件里衣或是棉袄,说北方的日子不好过,也有这样的缘故。 从前的日子不好过,手里钱少,衣服又贵,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手里钱多了,衣服也降价了,他们会不会改易自己的习惯呢?答案却未必是肯定的,固然有一些喜欢享乐,思想转变得快的农户,也学着城里人去置办四季衣裳,但害怕眼下的好日子难以持续,还是习惯性地为荒年储蓄,把日常生活中简朴克扣视为美德的百姓,其实仍然是占了大多数。 谢双瑶希望这些百姓能稍微地侵染一些晚敏江南的享乐主义风气,但要改动的,是对奢物的追求,或者说是改变对奢物的定义——比起单纯的追求华服美饰,把高科技产物视为最抬面子的奢侈品,其实是有助于培养整个社会追求科学进步的风气的。所以,就像是马口铁、玻璃眼镜、罐头一样,把胶轮马车、胶轮自行车收取高价,奢侈品化反而有助于其最后普及。 而且,这也等于是给买地新兴的富裕阶级指了一条明路——自古以来,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因为谢双瑶自己生活简朴,买地的富人也都小心注意,很少有人一掷千金的炫富,又或是蓄房置地奴仆如云……可如果说赚到钱了,还和没赚到一样生活,那努力赚钱的意义是什么? 必须得给赚到钱的人提供合法花钱,合法炫耀的途径,否则,必然有很多富豪去买地之外以在买地不合法的行为挥霍财富,这也是谢双瑶不乐见的现象,因此,她不但主持着,在早期把库存中的廉价工业品当奢物来处理,现在也还是少量出货,以高昂的价格卖着三合一沐浴露这种‘天仙玉露’来回收货币,而且,在本土制造业这一块,也不忌讳安排奢侈品的生产。 就比如说眼镜——就是回收货币极好的形式,现在一架经过验光磨制的眼镜,就好像后世一台手工定制的劳斯莱斯一样,能卖出骇人听闻的价格,而且谢双瑶认为这还是挺公道的,毕竟,劳斯莱斯和五菱宏光不都是车嘛,但眼镜可是买地的核心工艺,离开买地的验光手艺和玻璃工艺,可没有一个地方能如此大批量地产出眼镜,就算能找出天然水晶来墨镜,成本也绝对不低于买地的售价多少,而且视物效果绝对不会有这么好的。 眼镜、座钟、胶轮马车、自行车,这都是近些年买地自己的科技成果,正在不断地收割富人,回收着货币——这些东西,和建园林、蓄奴隶、讲排场等等相比,妙就妙在它并不会太妨碍正常经济秩序的运转,不像是买田地买屋舍,你买了就占了别人的地,座钟这东西,你买个一百台也不会影响到别人什么的,而把排场从出入时前呼后拥,奴婢迎候的气派,重新定义为‘佩买地墨(眼)镜,行七彩人生路’,无疑也能节省下宝贵的人力资源,现在的有钱人,只要一二马仔跟随,再戴副墨镜,脚下蹬个橡胶两轮车,依旧是人群中最靓的仔,可以满足虚荣心,但是对生产资料的占有和浪费,就要比从前少得多了。 重新定义奢侈……嗯,现在胶轮出来了之后,是不是也可以推个人力车了呢?但人力车一出现,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现在这种以健康有力为美的风尚呢?这种审美刚开始不久,还没扎根,就怕人力车一出来,大家都开始顾盼自豪招摇过市,之前崇尚锻炼的风气也会受到影响…… 算了,下一步还是推玻璃罐头做奢品好了——和灰蒙蒙的铁罐头比,玻璃罐头配上马口铁的旋盖,里头是糖水泡着,黄橙橙红艳艳白生生的各种水果,这卖相就不知多诱人,而且玻璃罐还能做装东西的器皿,自然要比铁罐头实用得多。再加上罐头其本身在这个时代不可取替的作用,接下来还是要大力推广罐头业。 嗯,这几年抽真空的技术有所进步,对罐头业是重大利好……要记得对真空技术攻关人做个表彰。若是没有他们,灯泡压根就没法自造…… 一项新技术的发明,受益者往往是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项目,尤其是抽真空机这样的技术,更是行行业业都能用上,谢双瑶写了一张纸条,提醒自己明天把表彰任务布置下去,又打开文档,检查着密密麻麻,简直让人产生密集恐惧症的思维导图——导图上的每一个节点都代表着散落在买地各处的科学攻关小组,代表着一项对于异世界的逆向工程,只要能有1的项目在未来十年内落地,买地的生产力就能始终保持相对全世界骇人听闻的领先。 “大工业时代吗……才刚刚打了个基础呢,不过,已经能看出威力来了,如果能在五年内落地化肥厂的话,那将是对旧世界农业的绝杀……” 谢双瑶在制酸业上打了一个重重的符号,列为下一轮视察的重点——稀硫酸、草酸、乙酸对于制备磷肥的意义她是完全了然于胸的,此外,还有有机肥料厂——这就需要蒸汽机的进一步小型化了,哪怕是有机肥,产业化也比村社集体堆肥要更省事得多,只是有机肥料厂需要的翻抛机、搅拌机,如果要全面应用在全国乡村,而不仅仅局限于交通便利的平原地区的话,那机器本身需要小型化不说,动力源的蒸汽机,造价要降、燃料利用率也要更高,才能把这项技术在全国范围内真正的落实下来。 嗯……这就又需要再增产煤铁了啊……鸡笼岛、吕宋的煤铁资源,在南部沿海几道是足够用了,现在买地还不太需要为资源担心,但谢双瑶现在做的是工业规划,这是以五年、十年为单位进行布局的事情,就像是橡胶业,布局十年才进入收获期,如果她想在十年后能给那时候的新占之地归化出工业区,那就有必要在此刻就形成大概的思路,后期才能从容进行产业布局。 但是,一旦想到产业布局,就又牵扯到另一个问题了——交通。目前为止,买活军可以说是个海权政府,或者说是一个极为依赖沿海水运的政府,真正用心打通了省内交通的,也只有福建道而已,但这是个不能逃避的问题,将来总有一天他们是要往内陆去拓展的,而一旦交通开始不便,政令的传达也注定会受到阻碍,到时候,施政的感受也会比现在更加滞涩,更加迟钝。要未雨绸缪地梳理内政,发展内陆,最大的难点就是交通——信息上,人员上的交通。交通通则一通百通! “电力!” 谢双瑶沉吟着先在纸上落了一笔:电力真是个好东西啊,让人喜爱不禁,又可以收割富户,回收一大笔货币,又可以部署在全国各地,让大家先感受到电力的美妙,同时又因为橡胶产能而完全受制于买地……而且,有了电力,不就有了—— “电报!” 她快速在后方加了注解,“——有线电报和无线电报,哪个条件更成熟,更有被逆向的可能?” 这就是个需要专门学校的专家组去论证的课题了,说实话,谢双瑶很害怕这些新生的专家被她给用得太过劲,用死了……不过既然现在没死,那就还得一边喂着粮草,一边往死里用。她写道,【电报解决的是信息的交通,而物资的流通的话……】 【三峡的航道,现在疏通得如何了?】:,, 685 从崆岭滩开始 “怕是装太实了!减点,减点!” “嗐,没事噻,书生老爷,不妨事的,我们苦力人,吃的就是这口饭,这有啥沉的噻?能挑动的!” “哎,这——不是——其实不着急——” “山阴晋阳县哟——百十里李家庄哟——” “再来一铲子,上肩走了!” “桂姐生得好哟——十人九拈爱哟——” “都到这边来!到这船来——这一滩的碎石子好,说不得一担能多卖几个子儿!” 天气已逐渐要冷下来了,若是以往,川江的航运也随之进入低潮,尤其是这几年来,纤夫不断南下,少人拉纤,在冬季枯水期,航运几乎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江滩两岸当然也就人迹罕至了,便是卖茶的摊子,也是收歇了寻别的买卖去。 可这个冬天却不同以往,眼看着水位已经落到了极下方,把石梁都快全露出来了,崆岭滩两岸,却依旧是人声鼎沸,随处可见穿着单衣,垫着海绵肩垫的苦力,把着两个担子,穿着雨鞋跋涉过浅水滩,把碎石子倒入下方丰水处的船舱里,接过筹码,又返回去再挑一担,口中还高声喊着川江号子,“出了一个桂姐女——生得好人样!” 这是川江号子中,广为流传的《桂姐捎书》,当然喽,一帮人扯着破锣嗓子,高低不一地喊着,听起来是不算是太入耳,但不要小看这种劳动号子,在拉纤时,它能组织纤夫一起发力,协调脚步,在这样人挨着人的运输队伍之中,它也能起到协调迈步,避免冲撞的作用。 这样蚂蚁一般头尾相衔的队伍中,每个人都负重数百斤,如果两个担子撞在一起,一个错劲是可能会让人的腰椎受到重伤的,甚至就此废了都不无可能,因此凡是集体劳动,地方有限的话,这些兼职苦力的纤夫们,便自然而然地喊起了号子。“桂姐好风流——梳了个麻花头——” “唉,这一担怕不都要有五百斤了!”在江滩上方,刚才被笑着叫做‘书生老爷’的技术员,却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身边的干事低声抱怨道,“何必呢!大概是估算过的,这些人干上六小时,一担子三百斤,差不多也能把这个滩给清完了。明日起自然又去下一滩,如此卖力,节省下来一两个小时也不够干嘛的,反而还会伤到了自己,又是何必?” “您莫跟他们这些粗人计较,他们没吃几天好饭,脑子不灵活,也听不懂算数,只是一心想着报效——我们川中汉子便是如此,得了买活军的好处,就总想着要额外回报,不然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来自万州的棒棒军谭老四,咧着一张大嘴,笑着用还有些口音的官话,回答着刚从专门学校过来实习的技术员,“就让他们搬吧!除了买地之外,还有谁待这些苦人儿这般慈悲?不卖些力气,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唉,行吧行吧。”技术员有些无奈地看着井然有序的队伍,似乎也被这股气氛感染了,想要下去帮上一把,但掂量了一番,却也知道自己恐怕适应不了众人一致的步伐,下去了也是添乱,便只得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叹道,“也不是不懂——你莫看俺现在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也是苦出身!” 他伸出手,给谭老四看了看自己手心还没有褪去的老茧,“也是握锄头握出来的,若不是六姐来了我们泉州这里,说不得也要被卖成奴才,当时六姐来之前,我们泉州闹旱灾,多少人家都没有吃的!天下各处的老百姓,都是一样的苦!” “我们万州的棒棒,也是多亏了买活军,才有个人样子!现在看着这些兄弟,就如同看着从前的自己一般!” 应和着他的谭老四,现在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受苦的人了,这个万州的前挑夫,早已不用把麻绳勒到胃里来减轻饥饿,一年多丰富的饮食,让他的脸颊丰满了起来,脸上也多了血色,身形更是从瘦弱却还勉强卖力气而导致的佝偻,逐渐地挺拔了起来,有了些铁塔般的端凝样子,他还留着寸头,但头发自然要比还在山城当个饿肚子的棒棒时,要干净多了,身上也穿了棉袄,脚下套的是橡胶做的长筒雨靴——这是买地特别支援运送给水利组的物资,专给下水清运碎石的挑夫使用,他们因为也要跋涉过来组织运输,因此也穿了起来。 这样一双雨鞋,市价要达到五两银子以上,现在却被拿来免费给挑夫穿,还有南面来的海绵干,也被发了下来,作为肩垫使用,除此之外,还有涂了橡胶的防水布背带裤,今日因为是浅滩就没拿出来用,这些都是外头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只因为心疼挑夫冬日涉水受寒,便免费借给挑夫……这样的深情厚谊,除了买活军,天下去寻哪个老爷,哪个衙门有这样的善心? 别人的善心,不过是灾年一碗饿不死人的稀粥罢了,那还是怕百姓活不下去,实在要闹事,这和买活军的体贴,能相比吗?买活军的善心,是在保证他们吃饱的情况下,还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待,希望他们能舒适一些,健康一些,活得长久一些…… 从来没被当成人看待的苦力,对于这种尊重是极为敏感的,他们虽然穷,但却并不傻,他们知道谁是真心实意对他们好,谁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因此,别看这些挑夫苦力,平时有多刁钻,想方设法偷懒耍赖,可在这件事上,却是个个用心,恨不得用一腔碧血来证明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尊重,偶然有人要作妖闹事的,便连自己的锅伙都不容他! 又有白帝城的白杆兵,三不五时地从县城里过来劳军,这崆岭滩的冬日水利,真可谓是群策群力、众志成城,民心上极为可用,工作效率,也让技术员屡屡吃惊,甚至叹息着错估了工作量,整个工作计划都该做出调整呢。 “其实这样看,我们至少可以少用二十人,匀出一些人手给三珠那边,”技术员小米,手搭凉棚眺望着远方的另一处石滩,那处也有一帮队伍在清理碎石,只是人数要比这里更少,“明日再划分一下吧,二十人是不好分,这两边不是一伙,那边是外地来支援的,自己成一帮,这边的人加进去,只怕是听不惯那边的号子,若是受伤了,那倒不好了。” 谭老四听了,不由咧嘴一笑,心中想道,“毕竟是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这个米技术,老成得倒也是快,才出来独立干了几日,见事便很明白了,那边是青滩的纤夫兄弟过来,他们自有他们的规矩,贸然加人,说不定反而还误事呢。” 他所说的青滩,也是三峡的险滩,三峡有名的险滩数不胜数,其中西陵峡这一段,名气最大的就是青滩、泄滩,还有眼下众人正在清扫的崆岭滩,这三滩各有各的险恶,都是不知葬身了多少船家冤魂的所在。 就说崆岭滩好了,这一段江滩,有三个暗礁堆,名为头珠、二珠、三珠,品字形排列,平时隐于水下,难以寻觅踪迹,可若是不知死活地直接开过去,船底立刻触礁破损。过了这三块礁石之后,还不算完呢,崆岭滩中部有一块大石梁,传闻中是一头野猪精在此地渡河未果,淹死之后化为了石梁,因此这石梁又叫‘大珠’,大珠把崆岭滩分为南北两漕,各有各的险要,行船其中,航道蜿蜒曲折,若不是多经风浪的老手,真不敢过崆岭滩的。 便是老手,也屡屡有事故传出。要过这段路,必须把船头直直地对着三珠上方的一块大石,随后在即将触石之前,将船身急急转向,好像把船来个大漂移一样,这样才能过弯,如果少有怠慢,那就是船头撞上三珠,船毁人亡的结局!因此崆岭滩之险,在川东湘西也是赫赫有名,买活军在西陵峡疏通航道的第一站,选在此处之后,立刻就引来了各方的关注。 崆岭滩之险,难道要成为历史了吗? 买活军若是能疏通开来,自然是皆大欢喜、名垂千古的大功德,可若是乱来的话,会不会把崆岭滩这里彻底堵住,反而酿成水患呢? 这样的大事,对于乡情的震动当然是巨大的,有已经去买地安身的川蜀汉子,辞工回乡帮忙——这肯定是家里有人命丧险滩,现在来向三峡‘复仇’了,也有崆岭滩这一段附近的父老乡亲,合资牵了牛羊来要慰劳水利组的。 本地县城乡村里的大小地主,也都主动派了家丁来帮忙打下手——不管是有没有刺探消息、示好买军的用意,其中自然也有为家乡出力的真诚在,还有些祖籍川蜀的敏朝官僚仕宦,也纷纷放下架子,愿意过来帮手,这是积极的一面,但质疑的声音却也不是没有,主要是担忧炸药疏通航道的后果,害怕拥堵了崆岭滩,反而让这里航道变得更乱更险,完全无法通行,还要用一批新的人命,去探索新航道的。 至于说什么,‘险滩没了,会不会坏了三峡的风水,天下龙脉’,又或者‘险滩没了,会不会使得川人丧失血性’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言论,当然不可能出在川蜀本地,这是用屁股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如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言论,注定是只有生活在京城、江南,和川江航运完全无关,又毫无良心和共情能力的人,才能说得出口的。 凡是活在川江流域的百姓,不论贫富,都深受险要航道之苦,这种话不会激起他们的担忧,倒会让他们想把这种人绑在大珠上方,那块用红漆漆着‘对我来’这三个触目惊心大字的大石头上方,让他们明白三峡到底有多危险,让他们学会闭嘴,帮不上忙也就罢了,至少别来扫兴,平添百姓的担忧。 经过一年的酝酿和论证,随着滟滪堆被炸毁,在这个枯水期,西陵峡的疏通也进入实战阶段,焦急等待了半年的川中父老,终于可以实实在在地看到这个计划的结果了。这几日,不但江滩边上挤满了运石头的苦力,便连码头边也多是来慰劳挑夫们的百姓。 谭老四看了远方一眼,见码头前方,那搅拌水泥的机器还在隆隆响着,也是暗暗点头:这些炸出来的碎石,晒干之后便可立刻拌了水泥前来铺路,若是要买回家中做碎石子水泥路,也是可以的,使钱来买就行了,如此,碎石的处理反而是变废为宝,不再需要在这块花太多钱。买活军做事的巧妙之处,真是随便一个细节都能见得分明,他在帮办此事的过程中,也自感自己学到了许多,再非从前那懵懂挑夫了。?“头珠、二珠、三珠,炸毁得还是很轻松,现在航道切深,这块的水流已经明显没那么湍急古怪了,不过,这还不是重头戏……下游处理完了,就该轮到大珠了……” 谭老四的眼神,移向了远方那块青灰色的大石梁,眼中也闪过了不易察觉的担忧:“滟滪滩我没有见过,大珠规模巨大,下连江滩,这么大一块石头……真的能用药火完全炸开吗?若只是炸成数段,对此地的水文只怕是没有太大帮助。这米技术员初出茅庐,药量什么的,他真的能算得准吗……”:,, 686 再造天府 峡航道,真的能疏通吗?答案是肯定的,从白帝城到夷陵,峡的头尾码头,都流传着菩萨兵炸毁滟滪堆的神仙事迹,而且说得有眉有眼,比报纸上的专题报道还要更生动得多——报纸上虽然配发了照片版画,但说实话,滟滪堆的险恶,就好像这崆岭滩一样,不是一张照片能显示得出来的,崆岭滩在照片上也无非就是一片浅滩,上面有些乱石罢了。 对于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来说,仙画实在是不能带来什么震撼,第一张是江心一块大石头,第二张,江心那大石头没了,一片空荡荡的水域……这就和周报上前几年关于美尼勒城的战役报道一样,大海上几艘玩具一般大小的船,还没有京观条幅来得震撼人心呢,这大概也是仙画的局限了,有时候画面反而还没有文字、话语来得有感染力。 也是因此,没有去过白帝城的川蜀汉子,看了报纸上的叙述,完全无法想象石头有多大,而又是如何炸毁的,还是要从江湖传言中来丰富自己的想象,但这些传言又说得是玄乎其玄的,把买活军的菩萨兵个个吹成了力可开山的半仙! 按他们的说法,这些菩萨兵就犹如从前治水的大舜一样,个个都能化身为熊,举手投足之间,一阵白烟飘过,巨响之下,小山一样的滟滪堆就被炸得四分五裂……如此二回,江心的石山立刻成为历史,便连根子都被炸去,现在的白帝城一段江面,风平浪静,便是夜间行船也是无碍,再也不是从前的险恶模样了! “连石根都炸掉了吗?”听众往往急切地这般问着,因为这个问题是非常要紧的——实际上,露在水面的礁石,并不能改变水流的方向,有时候反而是一种预警,让你知道这里的水文条件很复杂,决定水流走向的,还是水面下的暗礁,如果只能炸掉水面上的部分,老船家对于水文条件的改善肯定还是保有疑虑的,若是能把水下的石根——也就是暗礁炸掉,这才能让水流至少没那么湍急,也少些漩涡。 “炸掉了!全炸平了,去年冬天乘着水浅,还用蒸汽机在船上拉拽大爬犁,把碎石犁平了!现在那一段放树叶都是直接往下游飘的,再不打转了。” 对于发生了变化的水域,百姓也自有自己的应对之策,往往会放一些轻而醒目的东西入水来探测水流,现在有了千里眼,更是好观察了,对滟滪堆的处置,从各方的口碑来看,应当的确是成功的,只是实施的情景,传得让人将信将疑的,总觉得是神仙显圣,让人很难想象这样的事情,会是由小米这种初出茅庐的技术员来主持完成——虽然主持清理滟滪堆的佘技术员,在经过夷陵、万州的时候,看起来也丝毫没有神异之处,但只要没亲眼见过他,想象总是能够为他描补出凛然的气魄,无形的威仪……总之和这个满脸发了红疮的米技术员,定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万州距离白帝城虽然近,但谭老四也没去过白帝城,对滟滪堆的事情,还是以听说为主,有渲染菩萨兵的勇猛的,却也有说明滟滪堆工程的困难艰苦的,他虽然不至于神化了佘技术员,但却正是因为对此事的底里知道得比旁人多些,所以才会担心米技术员办不好这差事:滟滪堆从决定要炸,到最后炸毁,中间经过了一年的功夫,方案几经论证,而且最后还是分了四次炸毁。 这四次拆炸,穿插了凿石造洞、炸毁上半部分,清扫搬运,再在枯水期围江分流,隔出空地,炸毁石根这好几步,每一步都是郑重其事,不许百姓在岸边观看,也因此酝酿出不少流言,说菩萨兵其实是在化身施法什么的。其实主要还是安全起见,害怕碎石迸飞伤人,因为药量若是算错了,引起轰天大炸,又或者是诱发巨浪,是真有可能把看热闹的百姓给卷进去的。 现在崆岭滩这里,江滩狭小,躲避的空间不大,谭老四就怕米技术员要是计算错了药量,伤了人命那就糟糕了,又或者是引起山崩,这也是有可能的,不像是滟滪堆,江面还算开阔,崆岭滩两岸便是崇山峻岭,若是山崩堵了航道,那可就出大事了。这里清运石头不要紧,就怕上游险滩附近的乡亲,对疏通航道发生恐惧,开始排斥起买地和白杆兵来,那对于居住在峡上游的万州来说,可就糟糕了。 自从买地考察团到万州起,两年的时间,万州的变化可谓是脱胎换骨,以谭老四来说,他自然是希望买地和川蜀的联系能越来越紧密。大江航运疏通,便利的是沿岸的州县,而对川中来说,峡水路更是他们的生命线,峡通则商路通,商路通则百业都多了一股活气。 便是他现在已经脱离了苦力挑夫的身份,也能看到叙州——衢县航线,对于巴蜀民生的刺激,这两年,川蜀百姓离家东去的数量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多了,便是因为现在老家也有事做,也饿不死——而且日子过得也明显比从前好得多,而谭老四脑子本就灵活,上了扫盲班之后,养成了读报的习惯,视野一开阔,心思自然比从前更活络了:眼下,峡航运还如此不便,只是商路打通了,有得买卖可做,市面就已经繁荣起来了,如果有一日,峡变通途呢?若是有一日,川江也可以夜航,从川中去福建道,一路急缓随意,再不危险呢? 到那时候,川中能繁荣成什么样子,谭老四简直都不敢想象了!更重要的是,他从报纸上的历史话本中,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古以来,川中最容易割据,主要就是交通不便。就如同现在,买地还没有正式宣布占领川中,还处在一个微妙的和平之中,其实还不就是因为峡崎岖,距离买地遥远,因此,买地迟迟不肯把这块飞地并入自己的领土内,依旧是采取羁縻态度,所有的一应政策,都不能和本土统一? 而谭老四,是想在叙州帮治下多受一层管制,还是直接进入买活军的管理之下呢?这还用得着选吗?因此,凡是怀抱着这份心思的人,对于疏通峡,所抱有的殷切希望,实在是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川中的豪商巨富,如今川中百姓,各有各的理由和利益,却是全都希望峡能顺利疏通,反而是上下一心,比平日做任何事情都还要热闹得多。 甚至就是叙州帮现在的首脑杨将军杨玉梁,按谭老四的猜测,只怕也未必不希望峡能快些疏通,让大江沿岸尽入买地掌握,这两年来,叙州帮势力大大膨胀,和白杆兵也是深度合作,现在万州尽入囊中不说,便是忠县、巴州那一块,叙州帮说话都很管用,除了锦官城一线,还勉强维持了敏朝官府的体面之外,其余地方,敏朝衙门官吏争相离去,地主变卖田产,佃农胡乱迁徙,全是一副买活军还没到,已经各寻生路的乱象。 杨将军内要镇压叙州帮内一些不好的势头,外要维持越来越凌乱的巴蜀局势,还要防范边境土蕃作乱,也是左支右绌、心力交瘁,很缺人手,谭老四在他手下做事,不止一次听他叹息着抱怨,用起来上手的吏目,人数实在是太少。听起来竟是巴不得让航道早日疏通,买地这里出衙门前来接管,他也好放下心事,对家乡父老有始有终,有个交代在。 “从夷陵往上这是第一个险滩,就看明日了……怎么都该选个老成的技术员的……唉……” 疏通航道短短四个字,听着简单,实则却是多少人两年来一刻不停的奔走、安排,才能形成今日之计划,就说疏通的顺序,都是改过几次的,最开始,按照地头蛇白杆兵的希望,是想从上游白帝城往下疏通,但人们很快发现,疏通上游的河滩,对下游的水流影响很大,甚至于很可能断流、改道。 因此为了不让疏通工程变得更复杂,还是要从下而上,一点点去打通。于是便又改为从夷陵开始,往上一个个滩的去攻关,崆岭滩是正式工程的第一块硬骨头,也难怪这两年来都为了这件事忙活的谭老四,患得患失,一整夜辗转反侧,几乎没有合眼了。 第二日早上坐起身来,哪怕就连那股子霸道的牛油香味,都不能让他打起精神——说实话,这牛油锅子,谭老四这两年已经从惊为天人,到习以为常,现在甚至是有点吃得腻了,一大早胃口不开,想着要能喝点稠粥那就最好了,牛油锅子,还真有点消化不动呢。 这也就是他现在好日子过多了,若是在两年前,连稠粥都是奢侈,没活的时候只能喝稀粥苦熬之时,哪有什么胃口不开的?闻到荤香都得不自觉的流口水,就是现在,那些挑担子的民夫,也是眉开眼笑,围坐在朝天锅前,个个都是等着自己那一份带了厚厚红油的麻辣烫,手里还拿着铁硬的杠头饼子,准备一会泡在汤里吃。也不顾下水的腥臊,夹起一筷子牛百叶就送入嘴里,嚼得满嘴流油,嘶嘶喊着过瘾,叫道,“真好辣味,这二荆条名副其实,真如同荆条抽在舌头上一般,硬是过瘾!” 二荆条是否如此命名,在夷陵一带已经是不得而知了,但过瘾的确是名副其实。川蜀百姓无辣不欢,连早上都要吃得这样重油重辣,方才能应付冬日湿寒的天气里,一天近水的劳作,吃完了以后拍拍手,雨靴一穿,棉袄脱了,便又能挑着担子入水运石头了。 便连谭老四,虽说是没胃口吧,到底也打了一碗麻辣烫,只是没要红油,自己捏了个杠头吃着。唯有小米,捂着屁股,龇牙咧嘴,歪歪扭扭地从自己房里出来,只要了一碗热水配杠头,又愁眉苦脸地打了个咸鸭蛋来配,满脸的红疙瘩越发透亮,谭老四见了,知道他是水土不服,又吃得太辣,一面好笑,一面也是在心中想道,“真是个毛头小子,这却教人如何能放心得下?”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买地信任小米,叙州帮如何敢说什么?更别提派来辅佐小米的谭老四了,他就是来听命背锅的,若是成了,功劳是小米的,若是不成那估计便是谭老四没有辅佐好,小米技术员不会有什么责任。谭老四也是深知其中的道理,他是吃过苦的汉子,并不把无奈表现出来,而是依旧兴兴头头,满是欢喜的吃了饭,陪着小米一起,带了爆破队伍,一起跋涉来到大珠脊背上。 此时冬日水浅,崆岭滩几乎完全干涸,施工也因此变得很方便,大珠有一多半区域都暴露在外——这大石头上开个四桌的坝坝宴那是一点儿问题的,虽然不说小山一般,但也可见规模了。小米前几日便来画了点,让民夫过来凿石,这时候,大珠上下两侧,已经根据他画的点凿了好几个深深的石坑,这也可见民夫的卖力了,小米拿出卷尺,量了量尺寸,满意地点了点头,拿出本子来记了些什么,便道,“把药火筐挑来。” 一个由油布结结实实地包裹着的筐子很快被挑来了,小米打开了筐子,拿起一包药火,取过另一个筐子里的秤,秤了份量,又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谭老四斜眼看了,是:‘标准包重量勘验无误。’ 如此,他接下来便只是把油纸包塞入爆破点,同时拈出引线,带上手套,把引线和引信捻牢,随后吩咐谭老四去疏散民夫,让他们退往下游高处的河岸,不得在近处观看,同时自己也扯着引线,用一根信香点燃了,便转身双手插兜,不疾不徐地走到观测点附近,从怀中掏出千里眼,往信香那边瞧去。 这么严肃的事情,意义如此重大,最后却是由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如此随随便便地来执行,甚至连第二个技术员都没有——且这感觉和点炮仗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时间,民夫们不免都是低声议论起来,固然他们对于买活军是极有好感的,尊重也很虔诚,但这画面还是给人以一种不太靠谱的感觉,让他们不由得产生了少许疑虑——这样就行了?点个炮仗就能把石头炸掉了? “引线燃了——蹲下来捂住耳朵!” 看吧,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技术员的声音都还有点儿公鸭嗓呢,年纪怕不是还没有十八,这不是在闹着玩吗?要不是这药火真的炸毁了珠,真觉得是来胡闹的…… 因着心底对买活军的好感,大家虽然议论纷纷,但却都还是听话地弯下身子,捂住了耳朵,一时间江滩上万籁俱寂,只有江风呼呼吹拂,带来了若有似无的哧哧声,那似乎是引线烧灼的声音。很快,引线烧到尽头,众人只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随后便是地动山摇般的几下大震——虽然捂着耳朵,却也还是被震得周身战栗,一时间耳朵里嗡嗡作响,还有人鼻子都觉得灼热,却是被震得流下了鼻血。 药火之威,居然一至于此?! 对于药火的全部认识,大多仅限于炮仗的百姓们,所受的震撼自不必说了,便是还见识过火铳的谭老四等人,也万万不能想到这药火居然还有如此震天的威能,都是惊得浑身颤抖,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了,彼此搀扶着望向江滩——只见这一地的乱石,又哪有‘大珠’这道石梁了?千百年来横亘在水道上的阻碍,刹那间便化为乌有,便连遗迹都不容易辨认,连那块写了‘对我来’的大石头,都被炸得粉身碎骨,不知去向何处了!?这……这…… 便是已听过滟滪堆的传说,此刻的情景,仍然叫人难以置信,谭老四满脸怔忡,一时间真有下拜的冲动,只他勉强掌住了,身边却是扑通扑通,接连有民夫跪地之声,都是冲着江边拜个不休,仿佛如此才能宣泄他们心中的情绪,个个人口中,都是嚷叫着什么——只是大家的耳朵都还嗡嗡响,各自都听不清,也就各喊各的,反而十分和谐了。 在这一片狂热之中,最为冷静的小米,反而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轻松和冷静,在此时反而更令人惊奇,更令人对买地产生极大的憧憬了,他从耳朵里取出两个小棉球,在本子上低头记了几行字,这才转过头对谭老四露齿一笑。 “……我知道你们怀疑我。”他的声音隐约透过耳鸣,传到谭老四耳中,“怕我不能担当大任——老乡,不怕你不信,我的确是刚从实习生毕业,可这工程也实在不大,杀鸡焉用牛刀,用我也就够啦!” 他满脸的红疮,在阳光照射下颗颗都是透亮,拍了拍谭老四的肩膀,笑道,“这才哪到哪呢,让他们且先别拜了,日后还有拜的时候——我问你,谭老哥,你可听说过分级船闸,还有地势发电、水电站——电线杆、电灯……这些仙器吗?” 谭老四大张着嘴,不可遏制地流露着蠢相,在他全神贯注的聆听中,小米哈哈一笑,带了一股浑然天成的优越感,将手一挥,轻描淡写地说起了他现在还完全不知所以然的深奥话语: “按六姐的最新指示,沿峡的地势条件非常适合建小水电站,到那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峡若通途,又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取代了纤夫这个苦行当去呢!” 这话的确不是现在的谭老四能听明白的,他只隐约知道这小水电站,必定是极好的东西,而小米的下一段话,听起来也非常的诱惑—— “到了那时候,你们巴蜀,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天府之国,只怕连福建道的百姓,都要羡慕你们啦!” 再、再造天府之国?! 谭老四浑身一颤,便连身边若干晓事的挑夫、干事,也是听得一愣一愣的,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发自内心,迸发出了极大的热切:这水电站固然是不敢想,短期内能把航道疏通好,便是极大的成就了,再造天府什么的,说来也是太远。但是,仅仅是听到这样的话,知道六姐还有这样的愿景,都让他们发自内心地喊出了自己的诉求。 “愿为六姐效死!” 不论贫富贵贱,一岸人均是齐声喊了起来,“我等日夜期盼,只请六姐入蜀!巴蜀之地,苦盼王师!请六姐务必怜悯我等,千万成全!”:,, 687 小水电站和一级船闸的原理讲座 “小水电站和一级船闸的原理讲座?这是什么,难道是仙画天班?老徐,你是有见识的,之前可在云县那里见到放映这个的没有?” “只听人说过小水电站的事情,还有说大江这里,是适合于建造这东西的,但船闸便没有听说过,难道此物竟能取代拉纤不成?我也是求知若渴、愿闻其详呢——哎,说起来,老宋这不是也随团来了吗,他必定是最知道的,我还说呢,他这样的大宝贝,六姐怎么舍得把他放出买地来,看来,不见兔子不撒鹰,也是有活计安排给他的,我们快去堵他细问去!” “走走,那就快去占个好位置!” “此言有理,来来来,请请,您先,您先!” 正当崆岭滩上下乡亲,被米技术员那一句‘再造天府之国’,挑拨得莫名兴奋,对于小水电站满是遐思时,远在大江上游,叙、万、巴州这几个州县的英豪,却也是齐聚在巴州馆驿之中,谈论着‘水电站’这个新鲜的概念——虽然临时举办的培训班,在买地是很常见的学习形式,但不得不说,水电站这东西还是有点儿过于新鲜了,很多培训班的学员,甚至连电是什么都还没搞清楚,要不是考察团随船带来了两台人力发电机,要让他们明白这入门级的概念都有些困难呢。 这个培训班的学员,组成形式是十分复杂的,有巴蜀本地各州县的豪强,譬如白杆兵的代表秦贞素,秦将军对于买地的一切新鲜知识都异常感兴趣,这一次也是要了一个名额,亲自入班学习。还有巴州、锦官城乃至下属州县的‘良善人家’——指的是在这一轮从叙州帮开始的靠拢行动中,已经完成过一遍自我清洗的州县中,幸存下来还有些家产和声望的家族:都是按照买地已经公布的标准,自我筛选过了,是从未仗势欺人、欺男霸女、过分勒逼佃租、低买高卖、放印子钱、兼并土地……等等的小富人家,也已经经过了几次分家,成为了满足买地标准,政审分过关的零散大姓(前家族)。 按照买地去年公布的标准,能达到这样的程度,也就不会再步步紧逼了,尤其是尚未完全正式纳入买地的土地,为了避免出现权力真空,孳生被一个余姚狂生极力抨击的‘无政府乱象’,买地并不会再咄咄逼人,反而本地的办事处,会主动出面,联合这些符合标准的家族一起,维持本地最基本的秩序——这和乡贤自治,只是处事的规矩有所不同,但权力结构还是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不得不说,这个消息,也展现出了买地在风气上的一个转圜,至少在这些尚未成为买地,而买化已深的州县,人们可以明确地感到,买地的施政风格开始变得柔和起来了。这一变化,立刻就让很多地主都由衷地松了口气,从一团乌黑的未来中,看到了一点点朦胧的亮光——不管怎么说,不至于被赶尽杀绝了,也不用想着隐姓埋名,潜逃他乡,在本地忍气吞声、循规蹈矩的话,还是能够存活下来的。 不要小看这么一点点生机,仅仅是这一个变化,在民间带来的效果就是非常昭然的,现在,民间暗地里传播买活军坏话的声音已经小了许多了,在本地有乡望的地主们,比起一股脑地团结在一起,对抗买活军,立刻就转向各自为政,疯狂地自查是否能满足买地的标准,向办事处靠拢。 对于谢六姐的排斥几乎是立刻地就减弱到了一个低点——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不论出身如何,他们都没有和大政权抗衡到底的勇气,只要能给他们留出一定的余地,不是完全的赶尽杀绝,他们都会想办法和当权者合作,甚至是不择手段地往当权者靠拢的。 自古以来,这种向政权靠拢的表现,自然就是去参加该政权组织的选官考试,而由于买地政权的特殊性,这种良善人家学习理工科的人数也特别多,理由是明确的:做吏目要考察政审分,他们的政审分无法和买地本土的活死人相比,这是一; 第二,买地原则上不鼓励本地为吏,不像是敏朝官吏分流,异地为官,本地为吏,买地做到官吏一体,打开吏目上升通道的同时,也大量采用外地人为吏目,本地良善人家的孩子即便是考中了吏目,也有可能被分配到千里之外去,如此一来,便是子女们考中了吏目,对于在本地维持家势基本也就毫无帮助。 如此一来,反而是考理工科要更灵活得多,不但收入吃香,政审分加得快,而且进厂学到本领之后,还可以回乡创业——这些良善人家很快就发觉,和兼并土地做地主比,开工厂做工厂主,似乎并不会被买地衙门忌惮,一个地主的儿子,考中吏目之后百分百会被调去外地工作,但工厂主的儿子在本地开设新的工厂,似乎并不会惹来衙门的丝毫反对。那么,在已经下定决心要投买,或者是在买化区生活的良善人家来说,让孩子——不分男女,甚至女儿更佳——上学,学理科,一下就成为了比让他们学科举更加通天的大道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为下一代做百年谋,几乎是每个成功人士的本能,这里头的讲究,在没有任何人有意传播的前提下,却是比什么新闻都还要更快地散遍了大江南北,川蜀之地虽然一向和中原有些格格不入,但在这方面却是不落人后——叙州帮崛起都三年时间了,这几年来,三峡航道被叙州帮把持,船只来往还比从前更频繁一些,足够整个盆地的汉人大户,都仔细寻思过本地的将来,甚至是有些和汉人亲善的番族土司,都发现了这条弯道超车,融入买地抢占先机的道路了,更何况在文化上还占了先机的汉人们呢? 如此一来,在川蜀这里,上好的补习班,一下就成为了最时新的潮流了,一个从买地回流的书生,开的私塾一节课能喊到三十文一人,买地办事处这里办的扫盲班、支教班,更是期期都爆满,这一次考察团来,办了几个培训班,大家也是各显神通地往里塞人,这些良善人家的孩子们,平时可以不必干活,一心苦读理科,成绩表现自然比较容易出彩,因此凭着自家的成绩入选的良善子弟,也是重要的一部分。 本地当代的豪强、未来的理工支柱,学员这就已经不少了,还有一些政策学员——比如说土蕃部族大土司的孩子,哪怕听不懂,为了表示亲善拉拢的态度,也要邀请他们来听,尤其是这样科普性质很浓厚的班,为了大家好也不能他们错过了;以及现有敏朝衙门的高官代表,也要邀请几个,这是为了增强沟通,消弭误会,让本就敏感脆弱的高官们知道,这个培训班的确没有密谋发动军事行动的意思,虽然勾连了本土上下各方势力,但确实只是为了教育一些买地那里的科□□流……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考察团内因为别的事情被派过来的成员了,就好比徐侠客,他这一次前来巴蜀,本来是为了考察大江上游,以便和天书中的地理课本相印证——南洋之行以后,依托着《买活周报》,他的声名更是大噪,俨然已经是名利双收,成为买地名流了。 不过,若是要让他安享富贵,那他也就不是徐侠客了,他回买地略歇了一段时间,又奉着老母,在近处出游数次之后,见老母身体尚且康健,甚至比在老家时还要更为健旺,也就放下心来,便上书衙门,提出了自己的一个观点:现在买地各处的学问,无不是以验证天书中的观点为主,既然如此,地理当也不能例外,虽然现在限于条件,恐怕还不便于扬帆环球,又或者是去南极、北极之地,验证地理课本中所写的种种极光、极点等知识,至少在华夏本土,应该要予以实地考察,验证大江、大河起源,以此作为本土地理学者培育的基石。 换句话说,现在条件不到,就暂时在自家屋子里逛逛,去探索一下江河源头,跋山涉水,去极寒高海拔地区转转,而将来有条件了,他还想乘船环球,写下什么‘南北极游记’就是了…… 不得不说,奇人者,真当是能人所不能,大部分人在徐侠客这个年纪,有钱有名,谁还会拿生命做如此浪掷的冒险?虽说如今天下间,受到报纸激励,自命旅游家者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在南洋、鸡笼岛这些地方转转,有勇气去野山的已经不多了(买地官方也a不鼓励),出口就要翻山越岭,去龙脉中寻找江河源头的,除了徐侠客,又能有几人? 买地的衙门,对徐侠客的精神也是颇为佩服,再三确定了他本人意愿,得知他本人心意十分坚决,大有即便不被鼓励,也要自行前去的意思,又闻知家中众亲眷也多持支持态度,便出资赞助,组建了一支探险队,携带丰富物资,作为考察团的一部分,沿江而上,考察三峡沿岸的地理,预计到达叙州之后,和考察团分手,继续前行去追溯大江的源头。 虽说是一个团的,但大家的任务各有不同,徐侠客等人并不知道宋长庚这个小组,突然被派到叙州是在做什么——他们倒是清楚另一个小组是来做什么的,说是来实验一种新型的药火,在疏通三峡中能否起到和传统老式黑药火一样的作用。 至于这种药火是什么,配方如何,他们也就没有多问了,都是受过买地保密教育的人,对于这些事,知道自己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不像是敏朝那样,总是走两个极端,要么讳莫如深,哪怕沾个边似乎都会被锦衣卫敲打,要么就是毫无保密意识,大嘴巴到处乱讲。也是因此,徐侠客虽然好奇宋长庚一个做工厂生产线设计的技术专家,为何会被派到考察团里来,但却也始终都没有多问。 直到此刻,听到了关于水电站的一点朦胧解释,还有‘船闸’这么两个字,方才有所猜测:是不是被派过来设计水电站建设标准了?还有船闸这东西,顾名思义,是否和斗门有关?斗门倒的确是过船用的——这东西在大运河上是偶尔能够见到的,但徐侠客完全没想到它能和三峡联系在一起。 “在三峡这样水流湍急的地方,斗门能建得起来吗?自古以来,斗门都是建在水流平缓之处,多是人力开凿的运河才能修建,三峡这里该如何建,才能抵挡得住水流的冲击?” 徐侠客也不免有些嘀咕,“这东西和水电站,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说他的兴趣主要在地理上,但地理和太多工业都有联系了,徐侠客沿岸也没少考察适合建厂的选址,他认为地理的用处远比勘察矿脉要更大得多,是个可以包容百川的大学科——最近他正酝酿着要针对此事发表几篇文章,为地理学鼓吹一二呢,因此,对于水电站这东西,他也是十分关注,拉着考察团内几个说得来的好友,一早就要到培训教室占了个地方,谁知道他们已经是提早半小时去了,教室里却已经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大家都想来早占位,还有不少非学员来蹭课的。 干事们几经协调,人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最后只好临时又转换地点,把幕布搬到露天去,再推后半小时上课——天全黑了,看露天电影就是了,如此观众倒的确比在屋内要多了许多。 “先贤有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不知道是谁,见了这一幕,有些促狭地打趣道,“今吾却言,吾未见好色如今日之好学者!” 众人闻言,不由得都是大笑,不一会院子里也挤满了人,干事们闷不吭声,只是低头忙活着,也不去规范秩序了——纯粹无用功。等到天色暗下来,电灯亮起,众人自然而然便安静了下来,一面敬畏地打量着这明亮的灯泡,一面望着幕布上,逐渐亮起的扭曲光影。 不一会,光影调试成功,电灯啪地一声被关了起来,而屏幕上出现了鲜亮的画面,青山碧水之间,一艘岛船悠然前行,岛船上方,出现了一个年轻人中气十足的声音:“我们需要航运,因为航运成本最低,无可替代……” 啊,不但是仙人授课,而且是实景拍摄—— 又出现了,天界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奇景!:,, 688 高峡平湖 别说是川蜀本地的乡巴佬们了,便是最见过世面的徐侠客,哪怕他也算是游历了南北风光,更是屡次在云县、鸡笼岛蹭到了衙门放映仙画的机会,对于仙画这东西早已经是十分熟悉,但此刻见到画面上的盛景,也不由得是赞叹而迷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实景拍摄,展现的绝对是天界百姓日常生活的景象!也是所有仙画中,最为罕见的一种,‘天界奇景’! 不错,任何时候,人和人都是有区别的,哪怕就连观看仙画,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仙画这东西,对一般百姓来说,一年能看个一次两次的,已经是运气极佳了,只有老资历的活死人,才能吹嘘着从前地盘小的时候,每年除夕阅兵、联欢会,看天界歌舞的经历。 现在,买地的领土已经扩大到了两省,那么毫无疑问,逢年过节期间也不可能是县县都放仙画,如今的仙画是采取巡回放映的制度,还是以县城为最小的单位,一支放映队在一省周游,一年能轮一次就非常不错了,还有些时候,若是六姐过来视察,也会顺手放一些仙画给百姓们观看,那就是额外的盛事了。 这是买地内的活死人,能享受到最基本的待遇,一年一两次,看过了这次,上次的也早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根本谈不上给仙画的内容分类。但买地自然也有一帮人是可以三不五时地看到仙画的,这其中尤其是以上各种学习班的学员为多——学习班经常会动用放映机,用仙画来教导大家学习天书,尤其是一些高新技术和学习难点,更是如此,很多时候,专门学校的老师也是通过看仙画来自学天书,再去教导他们的学生。 既然如此,大家观看仙画的机会,不也就因此变多了吗?甚至在一些专门学校,他们常年使用放映机,已经完全不以为意了,有些教职工,不但会操作放仙画不说,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修复简单的机器故障呢! 这么一来,对于专门学校的教职工、时常有机会来上培训班的能吏,包括放映队的内部成员等等一批人来说,仙画已经成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们中颇有一些人,以‘仙画专家’自命,甚至还为仙画分门别类,写下了不少总结笔记,私下刊发出来,四处流传,引来更多的外地笔友通信—— 虽然《买活周报》对于这些笔记没有公然刊发,但各地自办的小报,却非常欢迎这种讲述仙画的内容,更有趣的是,比起买地的小报,敏地的报纸对于这种内容反而更感兴趣,只要一刊发,反响便是极佳,有一些常年在敏朝生活的敏人,对于仙画无比向往,虽然迄今未能亲自一看,但对这种小道消息却非常留心,还会做成剪报本收集情报,对于一些笔记中提到的经典仙画,津津乐道,向往不已,甚至还自费翻印笔记中提到的仙画故事梗概,自己加以扩写,在当地十分畅销,让他们赚了不少钱呢! 虽然‘影迷’这个词,还没有流行开来,但在这群‘画痴’(众人对仙画狂热的自命)的追捧、议论之下,如今买地的仙画,也被大致地分为了这几个门类:第一,教学类,这也是最让人生厌,在画痴中最无人讨论的一类,人们认为,这些仙画,画面呆板,往往只是一个教师端坐在一块黑板之前,讲解艰深知识,又无自然风光,又无美人歌舞,画面中最多的图案,不是分子式,就是长长的数学算式,除了那些理工科的匠人之外,在课堂外见到这些东西,实在是叫人提不起兴致! 第二,美景类,这类仙画,是六姐放映时最爱挑选的一种,也是徐侠客这些新晋的旅游家心中的最爱,那真真是每一幕都美轮美奂,仙画二字名副其实,若不是画外音的旁白又或是字幕上的汉字,明明白白提到的地理名词,和地理书上相当的一致,很多人甚至不能相信,这画中的景色在本方世界也有,他们甚至认为这完全是天界独享的美景,又岂是人间配有的东西? 非洲大草原……南北极的盛景,深海奇景、通古斯的原始森林……甚至还有生物书上提到的史前世界,都曾经被仙画放映出来,但最可恨的,这种放映零零散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人很难梳理清楚仙画的脉络、门类,就犹如天书典籍一样,浩荡难以尽数,随便拎一个门类,只怕都比《永乐大典》还要更加庞杂。 就算是徐侠客,观看放映的机会实在不少,也不能说自己就看全了六姐曾拿出来播放过的美景类仙画——他之所以加入仙画圈,也是因此,只要一想到世上还有他没看过的美景类仙画,徐侠客便有一种抓心挠肝的感觉,而若是这仙画上描绘的地方,他自知这辈子都难以前往呢?那更是比杀了他还要更让人痛苦的事情了:哪怕就是南北极,有生之年都不是不能想一想,可那九天之上观云揽月的视角,还有深海之中,和诸多奇形怪状的深海生物共游的画面,又岂是此世的人类所能办到的呢?一想到这注定将无法亲眼见证,就不由得让人深深地浩叹出来。 第三,博物类,这类仙画,仅次于美景类仙画,拥趸一样众多,和美景类仙画时而互相结合,主要描述的是在自然之中,各类珍禽异兽的生活,拍摄得活灵活现,似乎就在眼前,也有一些珍奇植物的表现,徐侠客也是极为喜爱,不过,这类仙画和美景类仙画一样,播放的多是域外的事情,华夏境内的内容并不多见,不知道六姐是不是存在什么忌讳,还是为了培养华夏百姓‘走出去’的心理定势。 ——即便猜测到了她的用意,但众人也是欣然入彀,大多数美景博物类的爱好者,如今的念想都是想去异域游历一番,甚至很多人已经视异域为必得之地,这其中的道理是很简单的,很多人的第一次仙画就看的是这里的景象,第一次认识到的野生动物,就是黄金地的金猫,他们怎么能不把那个地方视为自己世界的一部分,从而外延到自己的国家,认为这个地方应该是自己国家的一部分呢? 第四类,便是百姓们最为喜爱,而画痴们反应较平淡的歌舞类了,虽说这样的仙画之中,神通幻境威力尽显,美景纷呈,仙人风姿楚楚,令人目眩神迷,但说到底,莺歌燕舞那也只是较低级的声色耳目之乐而已,很多画痴认为,那是在生活中没有其余的乐子了,才能沉迷其中,但凡是有些新鲜的刺激,也不可能老看歌舞,因此对于歌舞,他们几乎并不收集谈论。 第五类,则是反响不一的纪实类——纪实类,纪的是当代的实,这个分类是新诞生的,历史很短,不过是两三年而已,主要内容就是前两年云县运动大会,画痴们也有爱看的,也有反应平平的,因其刚刚成形,内容单薄,也没什么讨论的必要,因此不算是什么热门的议题。 至于第六类,出现的次数就相当少了,但却非常的热门,也是画痴最热衷讨论、评点、回忆、敷衍展开的一种题材,那就是仙界杂剧——六姐放映这种杂剧的机会是相当少的,很多时候还没头没尾,但每一次放映都有人记下故事梗概,并且给它起一个自己的名字进行总结。 什么《激光剑传》、《新四游记之星游记》、《上古之我在恐龙世界的日子》等等,哪怕只放映过一次,都会留下若干文字记载,这些杂剧到底是真是假,是天界的现实再现,还是天界的幻想,又或者在天界,幻想和现实可以自由转换?这都是令人兴味盎然的议题,甚至还有天界的官话是什么,天界的人种是否和现世完全一致等等,也都引起热议。 譬如很多人认为,在天界,华夏也是以汉人为主,外藩终究是不成气候,或者和汉人分而治之,因为杂剧中,要么一出是完全以洋番为主,要么一出就是完全以汉人为主,没有一出杂剧,表现的是汉洋交融的景象,可见汉洋本就该泾渭分明。 但也有人认为,这些杂剧可能只是演出历史的某一个阶段,为了还原历史,所以在人员选择上才做了区分,譬如说西游记的杂剧,这也是播放过一出的,戏子全是汉人,这也很好理解——便是有土蕃,选来演唐僧、沙和尚,不也觉得奇怪吗?土蕃自有土蕃的故事,真正讲述那个时代的什么《激光剑传》,戏子不就是汉洋杂处,什么人都有吗? 徐侠客对于这种题材,因为曾壮着胆子询问过六姐,得知‘都是假的’,所以兴趣并不算太为浓厚,不过他在刊发的书信集中,也是看到过类似争论的,观赏仙画时,偶尔也不由得留了个心眼子,想看看杂剧仙画中是否有反映天界百姓生活的题材,但遗憾的是,六姐似乎是为了培养百姓对于星际的兴趣,尤其热衷播放星界传说,大多数杂剧都以星界为背景,想要知道天界的日常生活,只能在第七类仙画中找——那就是趣味科普类仙画中,不免会带到的仙界实景内容,也是众人公认最为宝贵的一类仙画:天界奇景! 天界奇景,在买地这里,主要特指的就是,万丈绝壁之上,那犹如仙人彩绸一般的长桥蜿蜒曲折,和云雾缭绕伴生、碧波万顷之上,犹如小岛一般的大船安渡风浪;崇山峻岭之中,一个个隧道贯通南北,打通隔断……这些完全由水泥、沥青(至少看着是如此)所构建出的奇景。而这种奇景在徐侠客等人看来,迷人之处不亚于美景类纪录片,更是高过了星界杂剧,因为毫无疑问,星界杂剧中的东西,这辈子是完全无法落地的,可这些桥梁、隧道、大船,却都是生活中已经有了的东西,只要跳起来够一够,这辈子或许还能在生活中把它们再现出来呢! “上回看了云贵道的大桥,有了这样的大桥,十万大山又怎在话下?怕不是莽苍山也要变成天府之国喽!” “也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把这样的大桥也修建起来,别的不说,金陵长江大桥,若是能够修建一座,从桥上过江的话,那我真是死也瞑目了!” “难道今日的讲座,会放三峡大桥吗?不,三峡好像没有大桥,但在天界是修了水库,上回看报纸,有人说他们看的讲座仙画里,提了一嘴三峡水库……” 铁灰色的水泥建筑,在徐侠客眼中,似乎比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美景还要更加迷人,他贪婪地瞧着这艘大船缓缓地开进了水泥堤岸之中,望着江面上机器船轰鸣而行,船影处处的盛景,同时眼尖地认出了这段航道——“这不就是来时我们曾经过的夔州吗?只是——只是水位上移了!错不了,错不了!我登上山峰远望时,就是如此的景色,只是山势比画面里的要更高更险峻!这是……” 徐侠客不由得脱口叫了出来,“这就是夔州啊!只是州城全被淹没去水下了……这仙画!这一幕定然是瞿塘峡不错!” “什么?!” 学员们不禁都是大惊,到底他们是本地人,虽不如徐侠客有识地理的天分,但对瞿塘峡的一草一木,怎不熟悉?之前还只是觉得这俯瞰画面隐隐有些古怪,被徐侠客叫破之后,也纷纷辨认出来,“当真!那是鸡公山啊!” “那是白盐山!天,只是都矮了一截,形状还在的!” “不是矮了,是水涨起来了——这里建成大湖了,水蓄起来了!你看!现在这水位,过船多轻松!天啊!” “再没有险滩了!” 饶是众人已经习惯了天人的无所不能,此时也不由得目瞪口呆,高叫了起来,“高峡出平湖,有了这水电站……这大湖,三峡当真再也不需要纤夫了!” “原来……原来只要有功夫,有科学——这科学比仙术还神奇还好用啊!三峡也能变成大湖!” 不知为什么,好些本地良善人家的儿女,眼圈都有些发红了,他们一再反复地强调着:“这可是三峡,这可是……” “这可是险得不可救药的三峡啊!”:,, 689 何其壮哉! “当大坝建筑起来之后,水面就被蓄积起来了,等于说,把平时无时无刻不顺着地势往下游流淌的,水的势能给积蓄了起来,让人类有了将其利用和转化的基础,我们可以看到,当我们放开这个闸门时,水就通过这个小渠,进入了轮机区,带动轮机区的叶片转动起来了,大家看,这个小小的电磁感应发电机,已经开始运转了,它产生的电力,点亮了这个小灯泡——这就是水力发电最基本的道理。” 配合着没什么波动的画外音,仙画上的水力发电小模型,果然随着水流的发生而逐渐运转了起来,又随着水流的减弱而逐渐减慢了轮机转动的速度,直到完全停转,而下游的蓄水区,也积蓄了不少的水量,这时,画面分为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没有建造大坝的水渠,水流直直而落,进入蓄水池的画面,另一部分则是建造大坝和水电站后的画面,可以清楚地看到,最终,落入蓄水池的水量,在单位时间内并没有减少。 在这样直观的对比下,这副画面的意义无需说明,也就完全显示了出来——水电站的建造和大坝的存在,并不会让下游缺水,恰恰相反,大坝还能起到调节水利的作用,若是有大坝在,至少不需要担心上游暴雨,立刻导致下游涨水,哪怕是实在不行,要开闸放水了,也能起到一个缓冲的作用,让下游的百姓有机会撤离。 “自古以来,修好坝都是有功德的事情。这水电站无非就是依托着水坝,多修点东西而已,就如同我们顺流而下一般,借的也是地利,如此便好理解了!” 虽然仙画这样的表现形式,是川蜀这里的土老冒们很陌生的,但这个讲座中的道理,却并不是很难懂——便是再笨的人,只要能听得懂官话,配合着仙画上那多种多样、深入浅出的表现方式,也能至少明白个几分。 不像是大家所惯常接触到的那种私塾,所有的教育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先大声熟读,仙画的教育,真是极其耐心,仿佛把人当成傻瓜一般,一个简单的道理,也是不厌其烦地通过图表、对比,还有把人化为大头小人般的简笔画,以这种种手段来描绘原理,务必让人完全弄懂,而不是不求甚解、似懂非懂。培训班的学员们,度过了最开始的震撼,把讲座往下看到原理讲述时,才刚看了十分钟,就有些头脑简单的人,自以为已经完全搞懂了水电站的道理,低声地彼此议论了起来。 “只要不让下游断流了,那就都是调节水利的好事儿,发不发电倒是无关紧要了。这电灯虽好,但要从水边引电线入城,却也麻烦,还不如咱们现在用的这个简便呢。” “确实,这畜力发电机,或者我听说还有烧煤的发电机,也不差啊!” “简单了,想得简单了!” 越是脑子简单的人,越是无所畏惧,看了一多会,就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讲座的精髓,可脑子稍微灵活好用一点的学员,却是面色凝重,如秦夫人这些大佬,都是坐在前排,时不时奋笔疾书,而后排那些良善人家的子弟们,也有不少低声驳斥同学,道,“你这是一点儿脑子也没有啊,你瞧这模子,才多大?连一张书桌都比不上的小模子,再加上一桶水,就已经足够产出让电灯泡亮起来的电力了——” “你说,在天界,仙人是将整个三峡都当做了水库,连白帝城都被淹成岛了,这水库中的水量该有多大,能产生的电力又有多少?能供应多少灯泡发光?” “这——这!” 那些不以为然的同学,此时才知道自己的确是想得浅了,稍微想象了一下水电站的发电规模,也是吓得面色煞白,说不出话来——他们已经通过人力发电机,认识到了电,对它的运用也有了初步的概念,但是,把电灯引入照明体系,已经是他们所能想象的极限了,电还能在人们的生活中发挥什么作用,这是这些学员们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的。而按照仙画中所见到的水库规模……便是把自家的衣食起居全都用电力来帮忙了,似乎用到的电量,也只是九牛一毛啊,要有多少人才能把这样一个大水电站生产的电力给用完呢? 就算是再聪慧的学员,此时也是一点思路都没有了,他们才刚明白电是如何生产出来的,要让他们继续去想象电该如何使用,那积累的确还有些不足,只能完全顺着视频中讲解的思路往前,“一个最基本的水电站模型,就这样生产出来了,水坝、管道、轮机,都是水电站的基础,在地势差足够的河流段,小水电站往往能发挥出很大的作用,这是天然摆在我们面前的能源宝库。不过,水电站的诞生同样也产生了一系列的问题——水电站的生态影响,当然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水电站的航运影响。” 对于生态影响这个概念,学员们就更加陌生了,对他们来说,只要不遇上连年的旱灾,让大江断流,那么江中的鱼就从来都是打捞不完的——这东西难道不就是天生天养,随生随用的吗? 什么禁渔期、鱼道,简直就是在说笑,如今江边百姓困扰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鱼太少,而是鱼太多且太大了,那小鱼船航行到江心去打鱼时,可是要小心,没准就被来抢鱼吃的□□、江马给撞翻了船、拖烂了网,闹出事故来,船翻网破不说,死个人那也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洄游产卵——还有这一说!那大鳇鱼原来还要游到大江上游去产卵——这金沙江果然是大江的源头吗?我还以为源头在岷山呢,不是古语说的吗,岷山导江——” “是了,拦起了大坝,该如何上去呢?难道是用吊索过货?但货物能如此,人又当如何?” 问题是各式各样的,三言两语介绍的洄游性鱼类,引发的讨论焦点却全在大江源头上——徐侠客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关注,因为人们都知道他是来为大江溯源的。当然,这是学生意气了,年纪大些的学员则更关注水电站给航运带来的改变:“若是小坝,水位相差不多的话,是不是……就用斗门啊?” 这个观点并不稀奇,因为斗门,也叫闸门,在运河上是很多见的,但凡是有地势差的,有坝有渠的地方,便很自然地会修筑起这东西来,否则航运很难顺利进行,但接着问题来了,“若是把三峡都蓄成水库,拦起大坝的话……那这高度之差——怕不是要有个百十米?” “有的,有的!只看白帝城的山体都被淹到半山腰就知晓了,百十米多那是绝对有的!” 大家无法想象了,这么高的落差,怎么能建斗门呢?因为斗门是用闸门来控制水流的,很容易想象,百十米高的大坝,闸门要承受多大的压力,一旦开闸,那水流又是多么的惊天动地,一般的船只,只怕都禁不住这股击打!甚至从上流往下时,会不会被这种激流直冲落下去都不好说! 【为了解决航运影响,船闸也就因此应运而生了……】 此时,仙画中的讲座,也借着水电站对航运的影响,说到了船闸,并且三言两语地介绍了船闸的原理、历史,也让很多有心人发觉,仙界的历史,至少和本方世界也是大差不差的,至少朝代名、器具名都是一样,只是这仙画讲座的见闻要比一般人广博得多了,若不是仙画中提到,大多数人还真不知道闸门的来由,是千年前,广陵江面上的斗门。 【一般来说,对落差在数米到十数米的小水电站,一级船闸已经足够使用,但对于一些大坝来说,多级船闸成为了必要的设施,就以三峡为例,三峡的大坝落差达到了创纪录的113米,也因此,三峡诞生了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复式船闸,三峡水电站,通过五级船闸来调节相当于40层高楼落差的航运,货船坐船闸,客船坐电梯,成为了三峡大坝极富特色的通航系统——】 解释船闸原理的模型,又换成了实景拍摄,又是飞天般的视角——买地的活死人管这叫做航拍,其高度、视野似乎完全是自由自在的,俯瞰三峡时,先从水道上的一艘大船,带到了周围的青山绿水,让人辨认出了瞿塘峡地理,而这会儿又自如地调节到了大坝上方,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大坝简直就像是个小模型一样,袖珍可爱,而五层船闸清晰可见,虽然这样俯瞰着看来,与其说是闸门,倒不如说是被分成了两线、五段的两条小河…… 这样平平整整的航道,还有那高大的水泥建筑,以及在江面上航行那犹如拇指大小的岛船……这样的尺度对比,带来的震撼简直让人失语,甚至很多人难以想象这个船闸到底有多么的巨大——“六公里多……也就是十二里……十二里长,这个,叫船闸,不叫河?” “这升船机……全是靠机械的力气把客船抬上去?这客船又是多大?” “……看人头啊,人在里面的大小……人头也就蚂蚁大,那一艘船……怕是要比最大的江船还要再大两倍。” “……” 若是说,第一开始意识到,所见到的宽广水域,正是水位抬升后的瞿塘峡时,那股子震撼来自于身边实景的改变,以及水文条件翻天覆地的变化,所带来的便利——代表着这种极度的诱惑的话,当看到这里,意识到这样的改变是如何造成,天界的百姓在脚下这片土地兴建了多么重大的工程时,人们又受到了一种全心的震撼:如此庞大的工程,已经……已经几乎是完全克服了自然的影响! 这么说或许有些不恰当,可对于在江边生活了这些年的学员们来说,堵不如疏、因势利导,这都是治水的真言,自然的力量是极为狂暴的,人不能和自然对着干,只能顺势利导,从中尽量汲取好处,这是他们根深蒂固的认识……而这份认识,现在正受到极大的撼动:看看这个多级船闸,看看这航拍都拍不完的大坝,看看这升船机…… 在天界,自然岂不是被人类完全驯服了,沦为了奇观工程的载体——天界的人类,岂非不再是那无可奈何的,受着雷霆阵雨、水旱洪涝、地动蝗灾这些所有劫难剥削,只能祈求的——自然的奴隶,而已经成为了自然的主人,视劫难如无物,甚至将其视作了——视频中所说的,‘能量的来源,一种能源’?! 【三峡的地势差,可以为附近的居民提供极佳的水电能源】…… 万千年的江险,吞噬了多少江边百姓的性命,留下了多少血泪,到末了,化为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可以为附近的居民提供极佳的水电能源。 何其壮哉!人力可以至此!纵然是天界百姓,或许个个都有神力,和人间不同,但只看他们和自己长相一致,言语、历史也是一致,便令人无形间把自己也代入了进去,发自肺腑地赞叹道,“这当真是人力可为吗?!” 每每观看仙画,众人总是屏息凝神,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可那或是凝滞或是急促的呼吸,似乎要比观看莺歌燕舞、自然风光更多了许多触动,甚至有人的双目就没有完全干涸过,一直赤红着,边擦边流,便是前排的名宿高人,也有人胸膛起伏,显然思绪万千。不知是谁,低沉地发出了这一问,一下振动了课堂,人们仿佛刚从美梦中惊醒,彼此互相打望着,都有些惶然:正因为感受到了极致的诱惑,又见到了这样的——过好的景象,才不禁有此一问,这么……这么好的景象,是否也只是天界独享,人间无法复制呢?本方世界的百姓……他们也配拥有吗? “当然!” 但是,回答他的,却是宋长庚极为肯定的语气,这个中年人站起身来,关到了投影机,重新打开电灯,登上讲坛,对着台下一屋子茫然震撼,还没有完全回过神的学员,斩钉截铁地说。 “天界的百姓,也是普通人,他们一样是运用科学之力,完成的这般壮举。” “他们办得到的事情,终有一日,我们也可以办到。” “他们有的东西,终有一日,我们本方世界的百姓,也能拥有!” “这,就是今日这次讲座的意义——我们要把天界的好东西全学到手,这,就是我们踏出的第一步!”:,, 690 时代的弄潮儿 “天界能办到的事,总有一天,本方世界的百姓也能办得到……是这样的吗?原来买地衙门,是这般解释天界和本方世界的本质。” 再是不舍,放映也是到了尾声,随着画面逐渐向上拔起,熟悉的船只于五级船闸中通行的俯瞰画面,再度呈现在众人面前,学员们也都知道,这一期讲座已经到了尾声,讲师宋长庚看了看手腕上的仙表,也宣布了暂且下课——已经上了一个多时辰的课程,也该让大家休息一下了,“二十分钟后敲钟上课,大家不要走远了,再上一个小时,今晚便无事了。” 教室内顿时响起了一阵兴奋的嗡嗡声,也有不少学员立刻迎上宋讲师,看来,关于刚才看到的仙画,他们有不少话语想向宋讲师倾诉,也有不少疑问想获得个解释,逼得宋长庚不得不举起喇叭,再三强调,“答疑时间门在明日,现在先暂且忍耐”。这才勉强维持住了秩序,让人潮逐渐恢复正常——否则,别说往外走了,一群人拼命往里拥挤,挤坏了人也还罢了,若是挤坏了幕布和投影机,那可就不好了。 “这天界当真是过于玄妙了!真不知道这科学之力,他们到底是如何修出来的,该不会是连所谓大气之中,都飘扬着灵秀精粹之气吧!只要稍微呼吸几下,便可萌发灵慧了,否则,真的难以想象,那些画面中的仙人,是如何修持出这偌大的本领的!五级船闸……光是在外头看看,便感觉其中的奥秘,在我们这里,等闲百姓怕是花上数百年都掌握不了的!” 讲师维持了一个多时辰的秩序,现在下课了,自然是避到教室里去休息,而余下的学员们,坐在前排的大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后排的优秀学子们,也有抓紧时间门去上个茅厕的,也有看得聚精会神,竟把自己给看饿了,乘机奔出去买个夜点的,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地讨论着对仙画的感想。 有人关心的是水位上涨后,有多少州县会被淹没,还有百姓们的去向,甚至不少本地人还因此争论了起来,“大昌肯定整个淹掉的,那里地势太低洼!” “万州呢?万州我看也是难保的!至少一半是要淹掉的!”?“百姓么,若是在本朝,那还不好说的,在天界还有什么好讲的?肯定是全都搬迁掉了,那大船,一船就全装走了,难道还费什么事儿?” “就是不知道这样的大船,在大江上还有那么多艘往来,到底都在运什么,怎会有这么多的东西好运!” “这话便外行了,今日是三峡险峻,江面难行,若是我们这里也修起水库来了,我看我们一样有许多好货能运去外头的!” 这都是本地人,关切的是本地百姓的民生,而对于川蜀物产的丰饶,也是十分自傲的,并不提外头有什么好货能运进来——重点是本地的好货可以运出去。此外,自然也还有些人在议论着建成这样一个大水库,需要的底蕴。 “电肯定是少不了的吧,电气化……”他们的语气是不太肯定的,“还有车床……是这个词儿吗?听人提起过,越是精妙的机器,就需要越高精度的车床,还有铁——老式的钢铁是不行的,听说买地那里,有一种东西叫做高炉炼铁、焦煤炼钢……” 这都是经过报纸熏陶,耳濡目染而来的零碎知识,除了这些名词之外,这些学子对于具体的研究进度,便不甚了然了,但有个共识是不言自明的——再现这样的大水电站,在这一代人,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方才讲师所说的话语,就好像儒家的三代之治一样,都属于一种鼓舞人心的口号,具体到现实中,能在五年十年之内,在江边建成一座如讲座模型的示范那样,等比放大,能给全城供电灯的水电站,应该都算是进展得非常快速了。 甚至于,再退一步,不说对水泥和闸门有要求的小水电站吧,两年三年之内,能在江滩旁,建立一座利用地势差来驱动水车,带动现有小发电机发电的简陋‘水电站’,都算是很不错的起步了,口号要喊得响亮,步子则必须是一步一步的迈,这是世上大多事情发展的道理。 因此,众人现在更关切的,还是这种简陋水电站的落地,以及周边配件的售价——这些都只能从买地衙门购买,不可能免费供应吧?既然过来参加了这个讲座,衙门的意思,是否是暗示他们凑份子来买呢?若是如此,打算卖多少钱?他们买下了这些机器之后,能不能在当地转卖电力,供电拉灯泡? 这种现实层面的考量,是一部分学员在最初的热血沸腾之后,本能便进入的思维定势,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少年郎,则依旧沉浸在观看仙画的热血之中,站在人群靠后方的几个年少学生,便彼此还在兴奋地议论着,“大丈夫生于天地间门,壮怀激烈,非大事不为!这一生倘若能在这样的大事中,出上一份力,岂不是更胜过金榜题名?所谓金榜,一科有多少人?能在天地间门做此大事,留下这般壮观建筑的,又能有几人?——密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与其说天界、人界,是两个互相对应,只是……只是居民的本质不同,其余地理、人文、历史都是相同的世界,倒不如说,天界和人界的本质没有丝毫的不同,连住民都是一样的。” “天界肯定并非仙界——两个世界的物理本质肯定是完全相同的,生活的主要居民才各方面看来都是一样……至少,且不说六姐的异能,以及六姐的本质了,这个先放到一边去,从仙画中看起来,这种纪实类的仙画里,两个世界的百姓,本质上都还是一样的,应当也存在生老病死。倘若那个世界是天界的话,天界的住民是仙人,根本构成都不同了,那很多设施就根本都毫无必要了……” “密之,密之?” 被同学亲密地叫唤着的少年,大概是所有学子中少见的异类了,他抱着双手,出神地打量着空荡荡的幕布,嘴里念叨着的,却是这些深奥晦涩的感想和分析,重点也和所有学员都是不同。“有趣啊,天界和人界,物理条件是一样的,空间门条件也是一样的,就连过去的历史都是一样的,不同的点来自于何处呢?岂非……岂非就只有来自于时间门这个变量了?相对于过去的历史,我们人界和天界都位于时间门上的将来,除此之外,空间门、物理条件也没有变化,那么,或许相对于我们来说,天界在时间门上还要更往前走一些——如果把时间门设成一条长的y轴的话——” 他伸出手,虚虚地在空中模拟出了一个坐标系,“原点在这边,我们在这边,天界——或者说所谓的天界,x没有任何变化,却来自于y轴的更右边?而六姐降世,实际上或许是更右边的一个点,突然间门落入了我们这个点?倘若我们这个世界,因为六姐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就实现了y轴右点对左点的干涉,这……这不就成为了y轴的折叠?” “方密之,你在嘀咕什么那,什么x轴、y轴的——这数学才考完一周,你别是又自学上了吧!” 他自己还好,在他身边的同学,却是已经被方密之的喃喃自语,给折磨得一下就从热血上头的状态冷却了下来,有些无奈地笑道,“可别了,你这成绩难道还不够好?好歹也松散几天,把心思放在仙画上罢!这样的景儿也不能静心欣赏,非得惦记着你的y轴!真是……” 说到这里,他有些负气地一甩袖子,去找旁人谈笑起来了,方密之也不以为忤,只是宽容地微微一笑,便正好得了清静,又望着幕布,捏着手指念念有词起来,“六姐的异能,是千真万确不能作假的,但这是否能代表天界其余人都有异能?” “只怕是未必,至少从仙画圈那些画痴的回忆来说,纪实类的仙画,和异能表现是互斥的——凡是认真在讲述科学的仙画,都没有背离物理常识的异能出现,而那些仙人举手抬足,便可毁天灭地的杂剧,我也更偏向于认为不过是一众逼真的幻术……大体来说,还是可以这么认为:天界的百姓也和人间门的百姓一样,没有任何异能,六姐拥有的异能,或许……或许只是y轴折叠的一种特殊表现……但她或许也不能把这种异能对外传递,纵观六姐所有施政的特色,她一直在致力于传播的是科学之力,而不是异能。” “如此说来的话,科学之力,果然如宋大家所说,是可以在本界传播,学习的,异能虽然只是特例,但天界的知识却可以通用,他们办得到的事情,终有一日,我们也可以办到——这话还真并非是虚言,确然可以实现——” 虽然刚才宋长庚的话,已经激起了极大的反应,让几乎所有学生,都兴起了一股战天斗地的豪情,但方密之第一时间门却还是没有轻信,而是经过了自己周密的思考,要自行验证过这话的道理,此时方才欣然点了点头,双眼亮起,笃定地想道,“且不论y轴折叠的异象,是否能一直持续下去,也就是说,六姐的异能是否会永远继续,但显然,知识一旦扩散开来,是永无可能将它们完全消灭的,异能所带来的奢物、仙器,并不是y轴折叠最大的好处,知识,来自y轴右端的知识,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天地间门,光阴如寸金,折叠的时间门轴,省掉的是百代以来,为了探索、积累知识所花费的宝贵时间门啊!刚才黄超所说的话,当真是愚不可及,什么五级船闸的奥秘,等闲百姓怕是数百年都掌握不了……又不是从一加一开始一步一步往下去推导,每一代后人,都是站在前人的臂膀上往前去看的,就说买地的工业好了,倘若现在我去钢铁厂上班,难道我还要论证从无到有怎么建起第一座高炉吗?那事儿已经有人做了!我要研究的必定是如何提高炼铁炼钢效率,制造出更多的功能钢材啊。” 方密之平日里人缘不错,因他虽然显而易见,聪慧过于旁人,但对于愚蠢之人,还是怀有一份基于家教的额外耐心,只是在心中腹诽时,他确实有些不客气。微微撇撇嘴,环视了院内一眼,傲然想道,“这些人虽然自然也有小聪明,但根本上还是愚笨得很,被仙画一激,热血上头时,恨不得为了仙画中的愿景粉身碎骨,可仙画一放完,吃个饭睡个觉,起来再上个茅房,雄心壮志也就跟着排出去了。” 不像是他方密之,遇事从不肯轻信,总要在心中自己想明白了,理顺了,才能真正下定决心——可一旦定下心来,便不会有什么人能够更改,方密之忖道,“我涉猎百家,无不精通,聪颖过人,固所自知。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会有一番成就,可要说方方面面都照顾周全,有震古烁今的成就,那也过于高看自己了。” “如今天下乱世之势初显,改朝换代,就在眼前。正是百废待兴、求贤若渴的时候,不论是从政、从文、从理,择敏、择买,甚至是去南洋、东瀛等地开创一番事业,都在选择之中,我要做的,无非是谨慎择定一条道路,俾可以尽情施展才华,有一番作为!甚至是青史留名,以我之能,也不是不能一想……” “虽说买活军、谢六姐与我,有杀父破家之仇,血亲之恨,但……决定了!还是要入买从理!” 方密之的双眼,熠熠生辉,他虽然预见到了家里人的极力反对,却仍是不以为意,“时间门轴折叠,知识的扩散将是未来百年的天下大势,君子择时而动、应时而为,时势已定,种种迹象显示,天下的大理科时代,已经到来!” “金龙岂是池中物,我方密之既有大才,便更当应命而起,在这时代大潮之中,尽情卖弄风骚,浪尖处最高的那个弄潮儿,舍我其谁!”:,, 691 新时代子曰 “昨夜郎君几时回的?” “回姑太太的话,郎君近子时方返,睡下时已经过了子正……” 天光斜斜地照入窗格,在板壁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屋外的对话声量不大不小,唤醒了本已在朦胧中醒来的方密之,只不过,昨夜心潮起伏,入眠得晚,此时难免也有几分糊涂,方密之在麦枕上辗转了一会儿,捂着脸发了一会呆,这才一跃而起,高呼道,“姑母,我已醒了,今日晏起,请姑母责罚。” 说着,便忙披上中衣,系好了棉道袍,又在小厮的服侍下,随意梳洗过了,出来给姑母请安。他姑母方仲贤微微板着面孔,将他打量了一番,微微摇头叹气道,“昨夜又去哪里鬼混了?现在益发胡来了,竟连早眠都不能了,这要耽误了多少的功夫?以后还能有什么成就?你这样,地下的先人也不能安眠。” 方密之的父亲,从他未出生以前便是在外做官,他本人由母亲和姑母,一并悉心抚养,在江南老家长大,数年前,方母病逝之后,方密之便由姑母方仲贤抚养,又受另两位姑母,乃至姨母的关怀。 乃至此时方家离乱,亲人失散,一家人迁移到巴蜀避祸,又因缘巧合来到叙州讨生活,一路上亲人逐渐失散,就只有他和姑母相依为命,成为仅剩的至亲,因此,他本人对于姑母,一向是尊为亲母一般的,尽管私下思想跳脱,甚至不以‘杀父破家之仇’为意,但在姑母面前,还是循规蹈矩,忙恭声道,“姑母说得是,侄儿昨日的确是耽搁了,日后必定早归,也绝不敢再耽误早起了。早起晨读,为一日中最能读进书的时辰,再不敢将其白白在睡觉中浪费。” 认错态度这样好,甚至提前还把长辈教训的话语都说出来了,还能让人怎么着?这也就是养个聪明孩子的坏处了,你说他的话,他心里实在已经早知晓了,便是再重复一遍,也不过是看着他再演一次心悦诚服罢了,要说有什么收效,却是难的。他心中打定的主意,却不会为了这些他自己都能说出口的话更改。 方仲贤瞪了侄儿一眼,还是沉着脸问道,“昨日出去,究竟是做什么去了?我听说买军的逆贼,昨日开了一个什么培训班,还用所谓仙画的幻术作为噱头,招徕观众,你到底还是去凑了这个热闹?” 方密之叫苦道,“姑母,当真是去黄超家温书了,只是夜里他叫人送了夜宵来,我们一时吃得兴起,又喝了两杯酒,这就错了时点,方才回来得晚了!那个培训班,倒是也有听说的,但是想要入去看仙画的人极多,又何须招徕?反而要满足一定的条件才可,我又没有考过叙州这里的府试,就是想要去看,也没有资格啊。” 要不说是一通百通?聪明的人,哪怕是说谎都比旁人更加擅长,方仲贤将方密之仔细审视了一番,也拿不住什么破绽,只能轻轻地哼了一声,姑且将此节揭过了,告诫方密之道,“父仇不可忘,你虽暂寓敌境,但也须谨慎守身,方才能不缀我家清名。如今我们桐城方家文脉,系于你一人之身,你且勿急躁,勿被杂学迷了性情去,先耐下性子读几年圣贤书,等叔伯们将我们营救出去了,到那时再来学买活军的奇技淫巧,才是时机。” 她这话,乍一听自相矛盾——要学买活军的学问,最好的地方当然是在买地之内了,其次,便是叙州这样采用买地道统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教材好买,班好找,老师好寻,为何在叙州不学,反而是等‘叔伯把我们营救出去’再学? 但,方密之却很明白姑母话中隐含的深意——他们姑侄二人,在叙州的衣食住行,全都仰仗父亲从前同榜至交凌伯父供给,而凌伯父本人最是大敏的第一忠臣,极为反感买地、叙州闹出的这些事情,他们不能不顾及到主人的情绪,这是第一; 第二,身在敌营时,学习敌学,这和身在自家地盘上学习敌学,性质是很不一样的,前者的用心很容易被人混淆,若是被猜疑有投买之心,那方密之在士林间的名声就全完了。要在士林中闯荡出一定的名声,除了才学之外,还要留心品德,自小养望。 方密之深知,姑母未必是多反感买地学问,她自幼随父亲宦游各地,甚至也跟随传教士学习过西学,眼界其实极为开阔,只是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因此才三番四次,疾言厉色地告诫方密之,要他留心立场,谨慎小节,免得让姑侄二人陷于尴尬立场之中,甚至从此和几位恩师反目,一失足成千古恨,前程一坏,便是再难挽回了。 “姑母良言,小侄谨记在心!” 他也收了嬉笑,规规矩矩地作了一个长揖,语调慎重,尽显坚毅,方仲贤这才放下心来,道,“来用朝食吧,再读一个时辰的书,也该出去做事了,今夜不要出去游荡,早些回来歇息,也不要再读书,一日迟睡,耗费的身体要数日才能补得回来,一味苦读,耗了元气也是不好。” 说着,便和方密之一道步入正房,小厮已经端了早饭上来:两碗白粥,方密之那碗稠稠的,方仲贤不过是一碗近乎米汤的寡粥,又一碟涪陵榨菜而已,一个咸鸭蛋切了一半,蛋白已经有些发皱了,昨日一个咸鸭蛋切去一半,剩下来另一半,给方密之今日佐餐用。这便是两姑侄的一顿早饭了。 方家自来家风简朴,方密之的父亲,生前官至巡抚,母亲也是布政使之女,但他们都是江南书香世家之后,家居一向是力求朴素,至于姑母,更是如此,寡居后常年茹素,在故乡时还能食用一些小菜,自从离开老家之后,如此自奉已成常态。方密之也不再劝,垂下眼皮,不言不语将一碗粥用了,便起身告退,回到书房,开始朗朗诵读《大学》,期间姑母几次过来巡视,听到书声,又见他伏案身影,方才满意颔首而退。 殊不知,方密之这里一等她走了,便放下书册,又从书箱里摸出了《大学物理》,一边心不在焉地大声背诵经文,一边饶有兴致地翻看起来,心中还在盘算着今日的行程:下午说是出去做事,实则可以去培训班,培训班是下午到晚上开班的,今日晚上不如就托词店铺有事,需要在店中上值,然后去黄超家对付一晚好了……这破门而出的事情,还得好生安排,却也要尽快了,姑母肤色暗淡发黄,按买地的说法,是营养不良的表现,应该要多摄入蛋白质才好,当然,这得花钱——但如果肯为买活军做事,赚钱岂非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吗?又何至于为了省些花销,连白粥都不敢吃饱了? 方密之不但认为,自己可以出去为买活军做事,也认为姑母完全可以出门去做事,而不是每日在家里,闲着没事只能盯着他读书,没日没夜地拿国仇家恨来折磨自己,不过他也知道这想法不易,要细说的话,方家和买活军之间,的确是有一段恩怨的,姑母甚至因此迟迟不肯去定做矫正鞋,宁可直到现在都还穿着老式的绣花鞋,更别说出面为买活军做事了——若是被老家的故交知晓了,只怕方家其余女眷的令名,都会受到影响,连累得她们在夫家的处境,也未可知呢。 要说起来的话,倒也不局限于方家一户人家,应该这么说,那就是在老家桐城的官宦世家之中,对买活军的仇恨,已经成为了他们在婚姻之外,彼此联系的一条纽带,别看现在方家只有姑侄两人,住在千里之外的叙州,但方密之依旧感到,自己还生活在这张交际网中,又是被荫庇,又是被束缚,除非断绝六亲,否则,要摆脱这张关系网的影响,拥有自己的政治立场,的确并非易事。 要说这股仇恨的来源,则方密之父亲的事情,还不算是什么了——方父原在京城为官,后因攻讦九千岁,被下狱免职,在诏狱颇为吃了一些苦头,也引起了西林上下的愤慨,但那时正是今上二年,正是九千岁谈下了买地的奢物买卖,风头正劲的时候,西林也只能避其锋芒,方父被设法营救出狱之后,便只能辞官归乡。 却偏偏,在回乡路上,因为和运送奢物上京的船队发生冲突,小舟翻复,在钱塘江落水失踪,迄今已有五六年时间——说是失踪,但应无幸理,这是死不见尸,这笔帐是可以算到买活军头上的,若无他们和九千岁勾结,何来几次三番的劫难?因此,哪怕没有别的来由,方家,尤其是方密之,都必须对买活军采取敌视态度,这是道德上必然的要求,否则,方密之岂非是和杀夫仇人眉来眼去,那还能算个人吗? 而对方家的婚配圈子来说,买活军对他们最重大的打击,还是买地所颁布的‘备案令’,以及在新占之地推行的清算政策,再加上买地影响京城,新推出的‘特科’考试,这三板斧的连击,在几年内就使得桐城的科举大族,再无以往欣欣向荣之态,一下惶惶不可终日,有了日薄西山的态势——原因是非常显然的,桐城自古以来,文风便是极为昌盛,而本地的仕宦科举大族,百十年来又流行互相婚配,形成一个极大的士林姻亲圈子。 这些人家,世代耕读——当然不是自己下田了,而是以小地主为读书的和基础,往上考取科举,作为进身的阶梯,又用姻亲彼此联络,换取自己在家乡行事的便利。如此便形成了以土地为基础,姻亲为脉络,读书为阶梯的一个循环。 而买活军这三板斧,固然不是有意针对桐城,但客观上却是造成了如此的结果:不论是敏、买两地,都是重视特科,桐城子弟在特科考试上根本没有积累,不像是八股这个跑道上底蕴深厚、家学渊源,如方密之自幼就能受教名师,那些名师细算起来,都是父亲的师门血脉,要么就是姨表亲的至交……现在换到特科,哪来的名师教导?进身之阶,岂不是就此断绝? 断了科举出身的希望,已是让人没有出头之日了,再来‘备案令’,就更是叫人惶惶不可终日,这些桐城大族,虽不敢说包揽诉讼、鱼肉百姓,但大家大族的,谁敢说自己没有一点小辫子了?违法之处,定然是在所多有,也有些仇人,被逼着在桐城存身不住的,只要有一二去了买地,就够他们担忧的了。 再加上姻亲交错,族谱复杂,若是按买地的规矩,不分家就要连坐的话,不消说,买地取了桐城之后,不到一年半载,一族人都要挖煤去!而桐城距离买地又实在并不远,这是切切实实的威胁。因此,数年前起,族中便有人主张要分家,这还不算完,很快桐城又流行起了置换土地,各自去外地安身。于是数年前还是花团锦簇的大族,不过是五六年光景,便转成了一个个零散的小家,再不复从前的风光。 方家的家产,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不断减少,日益被分薄了出去,其中方密之这一房,因父失踪,母身亡,舅族又自顾不暇,分家时便极是吃亏,只在方仲贤极力主张争取之下,分得少许现钱。家计至此是下了一个大台阶,方密之原本的鲜衣华服,随着父亲失踪,便是一去不返,如今更是悉数变卖,只为了维持方密之的举业——在买地之外的地方,读书还是很花钱的。尤其方家因深恨买活军,不肯使用铅笔,光是笔墨,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 家道中落,父仇族分,这都是因买地而起的变化,姑侄二人在桐城勉强维持了一段时间,却还是不得安居——这桐城是四通八达的地方,自来外地商旅众多,如今也成为流民南下的中转站,本地百姓,也多喜往买地迁居,如此一来,桐城的治安也随之变得混乱,一如方密之十分欣赏的黄德冰文章所言一样,真有几分‘无政府状态’了,方家两姑侄,一老一小,最是容易引起旁人的歹心,方仲贤逐渐感到街坊泼皮带来的压力,又再无法和宗族求援——其余方氏亲眷,投亲的投亲,离乡的离乡,近亲都走了,远亲便是有心,也无力相助那! 没奈何之下,方仲贤便找了另两个寡居的方氏节妇,又带了她们的亲眷,包了两艘船,打算到万州一带来投方父的至交凌氏——这凌老爷是巴蜀一带的大地主,家资十分丰厚,和方父也是莫逆之交,曾多次带信,请他们到巴蜀居住,更有意为方密之说亲。 方密之年岁还小,不得做主,方仲贤心中倒是知道凌老爷的算盘——桐城大儒不少,但都喜欢在本乡说亲,想要打入这个圈子并不容易,方密之现下的光景虽然艰难,但他自幼聪颖,父母亲眷留下的人脉又都还在,巴蜀腹地的凌家,能结这门亲自然也有好处。 虽是清楚,但没奈何,眼下的确缺少依靠,便只能拖家带口,投奔而来,却不料刚到万州,就又爆发了万州之变……这是千里搭长棚,花钱费力地来赶了这一场好热闹!在江南日子虽然不易,但却还至少在敏朝正朔治下,到了万州这里,却是一头撞进了买活军的怀抱。便连凌老爷的日子也是不好过起来,虽然他们家的地多在乡镇上,叙州帮一时间还照顾不到,但也是花了好大一笔钱财,这才免了抄家的灾劫,只是从此之后,也要低头做人了。 好在家底还在,支持方密之读书不成问题,且内心深处,也还是大敏的忠臣,依旧希望方密之学有所成之后,设法进京赶考,从科举上出身,这和方家的立场依旧一致,于是两家反而比从前更加亲密,又利用因买地入主万州而逐渐便利的通信,和大江沿岸,陆续安顿下来的隐居亲友联系了起来。 这些人虽然更名换姓,在各地重新安家做起了小地主,甚至还有些人和买军虚与委蛇,成了当地的良善人家,但私下反买、恨买之心,却无一日停歇,还有人异想天开,想要从买军内部发力,将其颠覆,辅助敏朝皇帝——自不是眼下这个败家子儿,而是另择贤明新帝,光复福建、广府,尊儒抑新,使正道重昌,人间百业,重回正轨! 一个松散的反买联盟,至此初成雏形,有人也打着虚与委蛇的名号,也去考买地的试,想做买地的官,而有些人的立场则还是非常坚定,譬如方仲贤,就旗帜鲜明地反对方密之去做间谍,要让他‘君子行堂皇之道’,以他未来岳丈自命的凌老爷也是这个意思,因此,方密之和方仲贤,虽然在万州衙门的安排下,随大流被迁移到叙州居住,但却依然不肯和叙州新学同流合污,还是坚持在此地修行儒学——凌老爷居然也还能找到名师偷偷地和方密之通信教学。 至于方密之在外搞的那些名堂,他们是一概不知的——凌老爷还在万州乡下住,现在更加不肯进城了,而方仲贤宁可一个月交300文钱,也是绝不会出去做事的。方密之的另两个姑母,在万州那里已经被强迫出门做事谋生了,方仲贤为了方密之的名声着想,越发只能守着名节,每日在这前后两进的小院子里幽居,绝不出门一步,遇事只和方密之,还有从家中带来的小厮沟通——她又不会说本地的土话,方密之在叙州作为良善子弟考了府试,还考了第一名,她这里居然当真丝毫不知,至于凌老爷那里,也未曾来信责问,想来他在乡下,两地消息传递不便,居然也还没收到风声。 不过,这也只是一时之计而已,若是要继续走理科路线,迟早是要被长上所知的,凌伯父那里,先且不说,方密之自问要还了银钱上的帮助,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倒是姑母当真棘手——他固然是可以自把自为,但却也害怕方仲贤得知之后,绝食守节而死,说不定临终前,还要唾骂自己等等,以示不屈之念——那他方密之不就成了认贼作父,人品臭不可闻的大奸臣了? “虽说我若是做大物理学家,倒未必要求什么好政声,但名声这东西,还是好些做事方便,再者姑母对我犹如亲母一般,也不能坐视她如此伤心……” 方密之自从立心要做大物理学家,开启理科时代,便知道这是眼前最大的一个门槛了,昨夜难以入眠,便是因此,今日读了一会书,闲下来时,也是不由皱眉忖道,“但姑母对买活军,厌恶至极,实难渗透,别的不说,这窗户都不肯换玻璃的,便可见一斑了,该如何让她转圜呢?这可实在是个难题……” 他一向自负聪明,但在此事上却是罕见地犯难了,吃过午饭,托辞要去衙门安排的商铺那里做事,出门去培训班时,还在思索这个问题,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黄超家附近,黄超见他来了,还当方密之是来寻他一道去培训班的,倒是十分欢喜,便忙招呼方密之坐下来吃茶,又问他怎么满脸迷惘。 方密之也是病急乱投医,便半真半假道,“我姑母昨日听说我去培训班,便是大发雷霆,她老人家是老脑筋了,只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还想让我考学做官,不愿我去读理科,我不知如何劝她呢!” 黄超对他家中的情况,也是略有了解,还当他说的考学做官,是做买地的吏目,因此并不以为意,一听便笑道,“这个简单!我去取一本书来,你看了就知道了!” 说着,便匆匆而去,回来神神秘秘地拿给方密之道,“此书千万不要外泄,不要被别人知晓,是我等世家子弟暗中流传的指路明灯——好处不亚于《麒麟指月》呢!你看了便知道了!如何说服家中顽固长辈向买地靠拢,学问尽在其中矣!” 方密之听他吹得天花乱坠,也是纳罕,取过书本一看,却是新式装璜,而不是什么古籍,再一看标题,不由哑然,只见封面上大书两个字——《子曰》!口气真乃极大,下方又有一行小字:宗子曰——吾与张宗子往还时所记其言行。 张宗子的名字,如今天下书生少有不知的,他的生平,方密之自然也是清楚,果然如何说服家中顽固长辈向买地靠拢,此人最是第一专家,可尽管如此,端详封皮,却依旧是升起极其强烈的荒谬感——这新时代的《子曰》,怎么说呢……果然……果然是太新、太时代的子曰啊!:,, 692 张宗子-张师-张子! 能集结言行录出书的,在文坛士林中都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自春秋以降,除了帝王起居注之外,文人墨客有资格出言行集子的,无不是文坛巨擘、一代宗师般的人物,没有这样的身份,却将自己的言行结集刻版,那是要招来嘲笑、非议,从此被打为狂生,被士林排挤的。 即便是一代文坛大宗师,有资格集结出版,又还真有弟子湊趣印了,也多不过是数百套而已——这样的集子,在弟子圈中流行一时,大家湊趣收藏,已经是极限了,若说还想在士林间广为传抄、谈论……那,除了《论语》之外,只怕还没有什么文集有这样的地位呢。 ——用新式的语言来说的话,就相当于随时带了一个采风使观察自己,再出版一本《张宗子优秀言行》,主题便是日常生活中的一言一语……上一个这么做且真正获得成功的人,是孔圣…… 也是因此,今日这《子曰》一出,便让方密之彻底绝倒了——他虽然没有见过张宗子前辈,但也多读《买活周报》,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在弱冠之年,出一本语录为自己标榜身份,因此,这文集绝不会是他授意而成,还真当是如书封所提的本意:很有可能,就是张宗子的某个(或多个)友人,和他交往之中,留心摘抄他的一言一行,私下结集手抄出来,再辗转被人雕版刻印,私下在黄超乃至自己这些书香子弟之间,流传开来的! 多少文坛大家都不敢搞这一套来自我吹捧,却不料今日民间还自发地追捧起《子曰》来了……是因为张宗子天分超群,有经天纬地之才吗?却也并非如此,他虽然是最有名的采风使,但从黄超的身份来说,便可以容易地推出这一点——众书香子弟追捧张宗子,无非是因为他是‘不肖子第一人’,张宗子身为江南巨宦之后,非常自然地完成了君子之后到买地中坚的转换,不但把整个家族都捞上岸了,而且,过程中自己的名声也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在家族中更是未曾遇到一点阻力,他所达到的高度,无疑是让黄超、方密之这些苦恼于家族和前途的书香子弟,所异常羡慕,急于取经的! 一本内容主要为指导书香子弟说服长辈,彻底投买的言行录,受到了《论语》般的欢迎……这种强烈的荒谬感,总让人有种‘礼崩乐坏’的感觉,方密之虽然对于时势有明确的认识,知道此为千年变局,却也是协调了好一会,才苦笑着翻开封皮,果然,跋言中开宗明义,便是说起了此书写作的背景:此人为张宗子的密友,更是张宗子‘海边自卖’的见证者,虽然没有挑明身份,却是满怀感情地回顾了这个在书香子弟中几乎人尽皆知的名场面,并做了自我检讨——大家都是去海边看热闹的,可以说完全一样,但张宗子却抓住了这个机会,完成了张家的华丽转身,捞取大量的政审分不说,张家现在于买地依然发展得花团锦簇,这和笔者的家族亲眷现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笔者受到触动之后,曾经多次和张宗子探讨投买的时机、手法,并对自己的选择做了复盘,张宗子也不吝指教,吐露了大量的真知灼见,其又结合了自身的情况、各地时局的变动,整理出了若干语录、心得,都是‘张宗子和他的朋友们’,在闲聊中的智慧结晶。又因为天下之大,俊杰无数,料想其中被相似问题困扰的英才也有不少,因此手抄这本书,‘密示挚友’,又在供不应求,传抄不止的情况下,索性雕版结集出版,‘便利天下俊杰,审时度势、择机而动’。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此书中选用俊杰两个字,不得不多少有点儿讽刺的味道,方密之也不由得是会心一笑,暗道,“果然是才子,有些无伤大雅的幽默,倒如同食材中的辣味一样,点缀得不错,看来真是个有些才学的,若不然,也没有这样的文笔。这是嬉笑怒骂着,就把钱给挣了。” 他向黄超略微打听了一下价钱,果然,这本书卖价半点不低,黄超是用一个青玉游鱼盆景,向万州那边的好友换来的,这样说的话,售价要在二三十两银子之上了,方密之忖道,“别看这书印量不会太大,但兑给旁人时,一本售价不会低于五两的,这记载的可是如同屠龙术一般的东西,只要印个一千本,就是五千两银子的纯利——可见快人一步,能占去多少先机,银钱相对于时机来说,当真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甚至不值一提,这里最大的好处,说不定还在买地人人传诵的政审分。” 他虽然从未入买一步,但从报纸中汲取各种信息,对买地的生活倒也已经很熟悉了,甚至不输给那些一心投买的书生多少。方密之往后翻阅了几页,眉头逐渐上扬,黄超看他的表情,也是十分得意,笑道,“怎么样,我就说这本书全是真知灼见吧!将许多道理都说得极透——可见这张宗子实在是个妙人,我虽然还没有福分能拜见当面,但早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能做他门下走狗了!” 方密之却是早已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他只是敷衍地嗯嗯应了两声,全副心神都投入在了这本《新时代子曰》里:这本书采取的是问答制,并无具体人名,提到人名时,多用单字指代,譬如答者有时自称为‘宗’,有时自称为‘子’,问题也是没有前因后果的,十分简洁,譬如第一句就是问道,“如何消解长辈心中对买抗拒”。 这种问题,门槛很高,但懂的人自然会懂,就譬如方密之,这个问题就等于是把他现在的困境完全概括在内了,不懂的人,看了也根本发生不了兴趣。这样的呈现方式,也是令人感到一下就和作者契合起来了,仿佛已经进入了情境之中,听着‘宗’先生挥着蒲扇,一边赶蚊子,一边笑着侃侃而谈,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真君子万中无一,而假道学流于各地,尤其是书香世家中,更有假道学无数。 脑子灵活、视野开阔的,懂得适时转圜,此为假道学中的伪君子,还有一种人,把自己都骗进去了,钻进牛角尖出不来,甚至死节,令亲者痛仇者快,更有甚者,令俊杰含冤陷罪的,便是假道学中最有害的真傻子。应时而动的俊杰,正该仔细谋身,不要被这些真傻子带害了,毁了自己一生的前途。” 这个答话,一下就切中了方密之现在最大的烦恼,令他怎不入神?当下细看下去,‘子’先生又侃侃而谈,教导俊杰们如何分辨伪君子和真傻子,道,“万万不能听其言、观其行,而是要从对此人性格的了解,鞭辟入里地分析,此人遵从这个规矩,到底是因为遵从规矩能给他带来最大的好处,还是因为他发自内心地认为这样的道理要高于自己的利益,值得用生命去维护? 就如同贞妇守节不嫁,甚至死节的,在所多有,敏朝民间对此也是一片褒扬,看似上下一心,都是从传统的贞烈道德出发,全是卫道士。但仔细去思量,其中守节的妇女,到底是因为道德观不愿再嫁,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死节的女子,究竟是为了捍卫贞烈道德,还是被逼死的?又或是因为生存环境太过恶劣,不死比死了还要更难熬的? 名士死忠,就如同妇女死节一样,看似铁板一块,不可能撬动的局面,实则仔细区分下来,只有那些完全是为了捍卫道德而死的妇女,其命运是无法更改的,但人数也是最少,万万分之一而已,其余人都可以通过一定的手段,将他们的观念转换过来。 归根结底,需要认识到的道理唯有一句话——道德的成形,必定是因为遵守道德能达到利益最大化,才会促成第一批卫道士的成形。观念陈旧的长辈,放不下的不是道德,而是自身利益随着道德最大化的思维体系!因为遵从道德,自己的利益能够被维护,于是满口不离道德,甚至反过来被老式的道德养成了一种思维定势,最后反过来被道德束缚了自己! 想要转化这样的长辈,从根子上来说,就是要开阔其见识,丰富其思路,改变其思维体系,让他在旧的利益结构之外,见到新的利益结构!与其和死硬份子谈道德,倒不如和他们谈利益!倘若他们不肯和你谈利益,还是要和你谈道德,那不过是因为你提出的利益,没有打动他们,没有让他们看到比旧体系更高的盈利点!” “妙啊!” 方密之也不由得轻呼了起来,“真有振聋发聩之感!” 饶是他一向自负聪明,此时也不由得是双眼灼灼发亮,口中也换上了对张宗子的尊称,“张师真乃神人也,一语道尽了长辈所谓泥古不化,内中一切缘由!也难怪他妙笔天成,一丝烟火气也无,便将全家引入正途!” “是吧!此书真乃屠龙术、登天梯是也!”黄超也是不住向方密之卖弄人情,笑道,“我把秘籍传你,你当如何谢我?” 方密之笑道,“若是你肯把这书让给我,我就为你补习一番物理又有何妨?” 两人一边说笑,他一边也是往下看去,只见之后的问答,便是围绕着如何让长辈接受新的思路,其实核心的点,不过是对症下药而已——先要设身处地,见到长辈在旧体系中的利益所在,而不是一味从自身出发,只看到自己。 就譬如说,倘若方家没有分家,方密之还生活在江南老家的话,可以想见,即便他本人展现出极强的理科天赋,也未必就代表族中所有长辈都会随之转向买地,因为要看到,方密之的理科天赋很大可能只能惠及自己和近亲,但其余人要损失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甚至就是方密之的父母,倘若还活着,都未必会赞成,因为方密之天性聪颖,就算不读买学,去考科举,一样能有很好的成就,而他停留在老式科举八股体系之中,所受的道德束缚肯定要比去买地更强,那么,在宗法之中,凡是他的长辈,都能从这样强烈的道德束缚中得到好处,尤其以他的父母为甚,方密之自然是必须对父母言听计从,甚至不能拥有半点私产,这才符合一个合格文人对自己的道德要求。 一旦离开去了买地,进入了买地的道德体系之中,很显然,长辈的好处就完全落空了,买地的新道统,半点没有这样强烈的孝道要求,这也让大量有才华而无子女的年轻人,就犹如黄超、方密之、‘宗’先生一般,非常地受到新学的吸引,而长辈们则往往表现出强烈的抗拒,这种预期利益的落空,也是说服长辈的过程中不得不考量的一环,年轻人却往往有些疏忽,有必要引以为戒,小心注意才是。 自然了,方密之父母已去,不过姑母和他的关系,还更胜父母,这未生而养的恩情,百世难还,他也不免常常感受到其中的重量。而天下间拥有理科天赋的年轻人,又何止他一个呢?所面对的困局,想必也十分类似。 就连黄超,他们家虽然已经被定为叙州的良善人家,但要说完全向买地靠拢,却也是未必,家族内部只怕也有观望,甚至是积蓄力量暗中敌对的声音——对于敌对者来说,最现成的当然就是道德方面的借口,但若是从道德方面去驳斥,却又是落了下乘,今日这本《子曰》,角度独特,却是一下就把其中的道理给说得再透彻不过了。 设身处地,想明白了长辈的利益所在之后,接下来便是三十六计一般的说服过程了,不论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慑之以威、惧之以怖,又或者是先斩后奏、暗度陈仓、偷天换日…… 这些手段,都佐以一两个例子进行说明——从文中来看,这些详实的故事,很可能都是江南家族的实例,有心者甚至能对号入座,只是方密之等人不是之江道、福建道人士,因此无法对上人头而已,方密之只勉强辨别出了吴江沈氏的一个例子——说是沈氏女郎,就是用偷天换日的手法,把家族众人全都骗到买地,完成华丽转身的,他猜测这个沈氏女郎极有可能是现在沈氏名震天下的才女,《周报》编辑沈曼君,不过自然了,书里没提到姓名,也不能认定了就是她。 便连沈家的才女,也要骗家里人啊……不,不对,应该这么说,真因为雅识时务、善择手段,才成就了如今名震天下的才女,方密之和黄超一路走到培训班时,已经把这不厚的册子,来回看了三四遍,越看越是有会于心,只觉得不止对长辈,甚至对这人世间其余道理,都仿佛看得更深了一层。眼看教室在望,他这才将这书还给黄超,双眼闪闪发亮,口中换了称呼,亲热地道,“超然兄,你将此书借给贤弟一观,真乃大恩也!张子灼见,对贤弟启发极大!来日在物理学上,若能有一二建树,此功当有超然兄三分!” 说到此处,俨然已是念头通达,脑海中冒出无数念头,全是对付姑母行之有效的狡狯办法,虽说有些并不太光明正大,但此刻方密之已是念头通达,丝毫不以为忤,更有许多新鲜的念头冒出: “姑母今年也不过才四十出头,在敏朝算是老了,可于买地,简直就是正当盛年,依我说,这个年纪,何止是不必青灯古佛,稀粥裹腹,正该诗酒趁当时,如同那沈曼君一般,合该也有一番作为!她少年守寡,吃足了苦头,若是能打开心扉,为我再找一个甚至几个姑父,又有什么不妥呢?” 思及此处,对张宗子更是换了称呼,拍着书本封面,爱不释手,不顾旁人眼光,情不自禁地朗声赞道,“此书,真当得上是新时代的《子曰》了,只恨不能公然发行,其中的道理,我看不止应对这些书香门第的长辈,甚至大可放大开来,用以解读改朝换代、革新鼎时之中,所有反对派的心声!张子,大才!张子大才啊……”:,, 693 方密之的不可能任务 三人行必有我师,方密之心中最大的难题,居然被一本书如此轻易地解决了,这是他着实未曾料到的事情。更不说为人处世的思路,也随之打开了,一时间也是精神大振,在培训班教室里一坐,精神更加集中,听着宋长庚在台上讲课,也不再是望之兴叹的看客心态,代入感比之前更强得多了,不消片刻,便给自己规划出了一条很有前景的道路:他本人在所有理科中,对于物理和大工程是最感兴趣的,当可主修物理,辅修工程学。 从买地这里的印象来说,物理和化学、数学一样,是基础学科,在方密之看来,这几门学科有天书珠玉在前,学者不过是不断的印证书中的内容,并且将其实用化而已,所以,单单只从事一门基础学科这肯定是不成的,多数都要辅修一门应用学科,才符合买地的思路。 既然如此,从物理学入手,兼修工程学,尝试把最简单的水电站落地,乃至在设计上一步步复杂化,最终主导第一代、第二代小水电站的普及,留名青史,便是一条很适合他的道路,名利双收且不说,也极对他本人的胃口——有哪个男人不喜欢造工程的?又不要他去做苦力,在规划中,把一座座建筑留在绿水青山之间——尤其还不是简单的居住物,而是能发挥无穷奥妙功效的发电站,光是想想,就让他迫不及待,完全视科举八股为浪费时间的无用之物了! 自然了,在主持工作之前,方密之也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他现在已感到前往买地读书的需求十分迫切了,像是这样临时开设,以科普为主的培训班,已无法满足方密之的需求——今日虽然因为不再放映仙画,前来蹭课的学员少了很多,大家得以在教室上课,但环境仍是十分嘈杂,且大多数学员的关注点,都和方密之背道而驰: 宋长庚今日主要是介绍水电站的后续经济效益,以及‘电’的应用,尤其是谈到了‘电报机’,这东西引起了众人极大的兴趣,也让他们更为渴望把水电站落地,大家看到的都是水电站落地对他们的好处,反而丝毫都不关注水电站到底该怎么落地,这种思维,和方密之是格格不入的。 “一向是羡慕买地的传音法螺,听讲师的意思,若是水电站落地之后,我们这里和几十里外的乡镇,只要有电线相连,能够供应得上电力,那,随时都能和那处用电报联系了?” “只要是出得起钱,电报机边上有人,那自然就是可以的,不过,价钱自然也是不便宜的。” “若是能实现这一点,钱都不是问题了!” 秦夫人斩钉截铁地便下了定论,今日,前排的名流学员,表现得比后排的良善学子活跃太多了,他们频繁发问,恨不得下一刻就把水电站给落地了——不说别的,就说这个电报机,宋讲师一经介绍,从这批人的表现来看,川蜀这一带就没有任何人可阻止水电站的建造了,什么风水、灌溉、航运……全都不会引起什么大风大浪的,哪怕就是会引来百姓们的怨言,这水电站也非落地不可,原因无他:在三峡一带,信息的流通实在是太艰难又太重要了,而这是无法用任何老办法去替代的痛点——只要电线、电站建设起来了,就可以长期以低成本存在,一劳永逸的即时通讯方式! 电灯,锦上添花的东西,多点几盏油灯,或者调节作息时间,都可以协调电灯的缺乏;电扇、用电机带动的仙画……这些东西,都是有固然好,没有也无所谓的,唯独电报,这个东西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替代的,而且又是如此重要,方密之是一通百通的人才,自然能明白电报的意义:这个东西,只要一方势力有了,其余势力就必须也跟着拥有,尤其不能做最后一批得到电报的势力,那被遏制得就太严重了,在掌握一方民生的势力面前,金银珠宝,意义真的已经不大了……他们所渴求的是无形之物的流通,而电报所代表的信息,便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种! “若是真有电报的话,那倒是好了——叙州这里,传音法螺和川外经常都联系不上的,通信实在艰难缓慢,不比夷陵那边,传音法螺好用,有些和办事处交好的人家,还能偶尔厚着脸皮,请办事处为他们传话。叙州这里为了避免浪费电力、占用频道,传音法螺泰半时间都是封存,除了杨将军之外,根本不给外人借用,若是真有电报机这个东西,那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叙州和白帝城联系起来——或者联系万州也是好的。” 便是黄超这样的殷实子弟,也对电报机十分憧憬,他是叙州人,想的是叙州和万州之间建电线杆——方密之看了看前排的学员,心道,“看秦夫人的面色,她想的一定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白帝城和夷陵联系在一起。如今夷陵驻军是她家的大郎君,若是能通过电报即时通信,而三峡的航运,又通过小水电站、船闸和电动拉纤机,改善了运输效率,最重要的是确定通行时间的话,那白帝城对夷陵的影响力,可就大大增强,这两地算是被捏合在一块,白杆兵就等于是把出川的通道完全捏在手里,成为川蜀第一军了。” 白杆兵本就能打,秦夫人在川中,早已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方密之今日刚拜读了《子曰》,思维得到很大的开阔,他认为,手中有权力的人,必然总是想要扩张自己的权力,因为这对他们是有益处的事情。 又因为人人都做如此想,便是想要保守,也势必被逼得进取起来,否则自己手中原有的地盘,也会遭到旁人的侵吞——秦夫人此时双颊微红,瞧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了几岁,这便是她意识到,自己可以借助与买活军的关系,极大地巩固、扩大手中的权力。而在她身旁不远,急切倾身听课的锦官城镇守太监童大珰,所想的自然也是怎么要把电线牵到锦官城去,方密之想不出有任何事情能阻止他的决定:有电报,京城的消息,先通过传音法螺,可在一日之内到达夷陵,再通过夷陵,立刻便能将电报发到白帝城、叙州、锦官城。 也就是说,任何时候,京城的消息都只需要一日左右就能传到锦官城。而如果没有电报呢?消息到达白帝城之后,再由使者送去锦官城,一路上最少也要半个月的时间,锦官城什么时候,得到任何消息,都要比白帝城慢了半个月! 光是一个水电站,一个电报线路,川中的□□势只怕就是要大变了,方密之对于原本的川中局势心中有数:土番不说了,只是观望渔利,白杆兵作为川中最大的一支武装力量,于叙州、买地、敏朝之间,保持暧昧的中立,几面捞好处,受着敏朝的封赏,也听从调遣坐镇边境,止住土番的蠢蠢欲动,同时也和买军做生意,绝不阻碍叙州和买地的交通;除此之外,锦官城、渝州、巴州等地,多是对买地敬而远之,倒也不阻碍治下军民和买地往来流通。这种冷淡的态度,在今日之后必定会迎来极大的改变,各方势力当会争先恐后地和买地交好,只求在水电站和电线的铺设中,不要落后于他人! 自古以来,盆地政治便是要比别处更极端一些,越是交通不便的地方,信息的流通就越是宝贵,方密之心道,“川蜀之外的地方,其实倒还好了,本身就习惯了传音法螺的存在,而且州县之间的交通也较为方便,只要有一地拥有电报机,周围四五日路程的城镇都能跟着受惠,那些地方的势力,对买地倒也不太依赖了。 但川内便是不同,州县交通也极为依赖航运,枯水期靠一双脚实在难走,再加上此地受到京城的影响实在较弱,争相对买地献媚也在情理之中……有了,我要说服姑母,倒不妨双管齐下,不,三管齐下,这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虽说这培训班中提到的东西,没有个五六年难以落地,只起到一个科普介绍的作用,但众人也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盼望不已,培训班开了五日,这一期学员也彼此趁机互相结交,方密之身为府试理科第一,也收到不少本地势力的示好。 对于秦贞素这等级数的大人物来说,入了她的眼,语言勉励一番,结个善缘,再往方家送一份表礼,花费的钱财根本微乎其微,但对方家来说,意义就不同了,连日都收了川蜀响当当人物送来的厚礼,原本捉襟见肘的家庭财政,一下就宽裕了起来。光是表礼中的银镙子,加在一起就有二十多两了,又有童大珰听说方家家计艰难,随手送来的五十两银子,算上布料、笔墨纸砚等等,表礼都有百多两,足够姑侄两个宽宽裕裕地过上数年,再支付方密之进京赶考的费用了。 自然了,如此一来,方密之瞒着姑母去参加府试乃至培训班的事情,也就自然败露,姑太太方仲贤不由大怒,将方密之好生训斥了一番,认为他这样做,实在辜负了凌老爷等长上的苦心。这也在方密之意料之中,他忙跪下苦苦分辩道,“姑母,考府试,是衙门安排,凡是年轻人都要读书,凡是读书都要考试,考试成绩好的,便要选拔去参加培训班——侄儿也没想到,随意做了做题,侥幸竟能考了第一,惹来了秦夫人等垂注。 侄儿想着,秦夫人、童大珰,都还是朝廷的忠臣,虽说并非西林,但事急从权,也顾不得这些了。倘若能得了他们的青眼,将来说不定能设法辗转白帝城离蜀进京呢?” 虽然现在阉党、西林党已经和解,太监不再是邪恶的代名词,但这也要分人,方密之的父亲是早期西林党,立场自然更为死硬,而且他父亲就是死在阉党手里,和阉党勾结的买活军,尚且为方仲贤深恨,更何况阉党了?因此,方密之不敢说去锦官城,只说和秦贞素结交,方仲贤面色才是稍缓,思前想后,也点头道,“也是无奈之举,如此倒也罢了,木已成舟,无可奈何,此事你也不要四处吹嘘,免得闹到凌老爷面前,不好分说。” 方密之见她居然高高抬起,轻轻落下,心中便是一定,暗道,“果然,姑母最怕的,还是离开故老照拂,我们姑侄二人无处存身,今日我既然在府试拿了第一,又得了大人物的赏识,便是和西林故党闹翻了,也不怕没有前程,她也就不再提什么族恨了。” 自然了,只是暂且放下仇恨,这和放下仇买还是不同的。方密之也不着急行事,恭声应下之后,时不常也就和姑母提起自己在外的交际,说起自己却不过情面,为黄超等友人补习理科的事情,又屡屡谈及如今叙州、川中的风气变化,将买地兴修水利、疏通航道,且还要建水电站、电报站的事情,一一分次告诉方仲贤。 又转达了自己和友人的议论,担忧道,“原本还以为巴中偏安一隅,便是买地席卷南方,此处尚可得些安宁,却不料这电报站一出,各方势力争相向买地靠拢,只怕此地也不再是安居之地了。还不如川外,交通要便利些,这里白杆兵把持航道,若是有变,把夔门一关,整个川中便是内外隔绝,想要出去都不容易。” 这话实在不无道理,方仲贤面上也现出忧色,叹道,“局面败坏太快,令人猝不及防!如此看来,倒还不如回老家去,又或是在买地暂寓其身,至少买地出入还自由些。” 她会这么说,自然是因为方密之时常带了钱财回来,贴补姑侄用度,家用比之前宽裕不说,还能给滞留在万州的另一个寡居的方姑姑寄钱周济——这些钱有些是店铺的奖金,有些是方密之给朋友补习理科的报酬,无论如何,这已说明方密之的理科天赋出类拔萃,在新式政权还没有完全渗透的巴蜀,都已经能额外得到这些好处了,想必在买地也能轻松养活自己和亲眷的缘故。否则,若方密之还是抱在手中的无知小儿,此时两人也只能在叙州仰仗凌老爷的周济了。 方密之对姑姑的心思,洞若观火,对《子曰》则更为拜服,知道此事已到了火候,只差临门一脚,便开始了三管齐下的第三管,这一日手里拿了一封信,面色惶急,闯入家中高声叫道,“姑母,不好了,万州来信,季淮姑母突发急病,高烧不退,在万州求不到医生,听说夷陵那里有买地的名医义诊,只能匆匆乘船去夷陵——信上虽没提钱,但我恐怕只有我刚托人带去的三两银子!付完路费,就不剩什么了!” 方季淮是方仲贤的堂妹,和其余几个族人一起,被落在万州安排了工作,也是不能随意行走,只能时不时和叙州这边书信往还,她在经济上确实一向是窘迫的,自奉也十分节俭,方仲贤知道她绝不会有什么私蓄,一听登时大急,连站都站不稳,方密之忙扶着她慢慢坐下,“姑母,我们只得快带上钱,到夷陵去寻她!您来照顾她,我来打点琐事,也便宜些!” 至少,这么做确实要比请人便宜,方仲贤也无异议,当下忙修书一封,让小厮给凌老爷送信说明,自己姑侄两人打点细软,把活钱全都带上,唯恐在夷陵不敷使用,寻了最近的客船到万州去,果然方季淮的住处已经是空无一人,说是几天前就去夷陵了。 姑侄两人还有什么说的,立刻就登船去了夷陵,到夷陵,真有买地名医义诊,方密之让方仲贤在船上休息,自己过去一问,又带回了一封书信,是方季淮留下的,说是方季淮的病,是她裹长足时没有裹好,把一个小脚趾裹歪了,走路时戳破皮肤,引发严重感染,只能截掉这节脚趾,但在夷陵没有手术条件,消炎退烧后,要立刻去买地做手术,买地的手术室现在供电有了无影灯,可以做截趾手术云云。正好,买地的名医有一批要东返,方季淮就只能立刻前往,姑且留书一封,请买地名医团的干事保管,若是有人来寻她,就把这封信递交。 截趾手术!无影灯! 饶是方仲贤半辈子精明强干,此时也是六神无主,全听方密之摆布,也不顾买地是龙潭虎穴了,忙督促方密之去买船票,要到云县医院去追人:“这截趾手术做不好是要死人的!若是做好了,我看报纸所说的,也离不开人照顾!她孤身一人如何是好?又无钱!我们若不去,便是手术做好了,又该如何活?” “姑母莫急,我们这里还有些积蓄,只要能寻到季淮姑母,一切难题都是迎刃而解……” 方密之一边扶着姑母登船,一边满口安慰,虽是少年,但气质沉稳,已有了几分成熟气息,一副已能为长辈分忧的模样,他握手成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两下,压住一缕笑意,又是关切而不失宽慰地说道,“买地医学天下闻名,如今大江上下也是太平,季淮姑母必定能平安无事的……”:,, 694 方密之胆小无用 若是旁的亲戚,倒也罢了,随着各房分家,彼此关系已经疏远,虽说君子不言其恶,但遇乱落魄,到了一拍两散,江湖各奔前程的时候,有些人的嘴脸倒也是够瞧了,可方季淮出事,方仲贤是责无旁贷的,这个妹妹并无子女,父母已逝,自己又是寡居,方仲贤、方密之姑侄不管,谁来管她? 因此,即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方仲贤也是不顾旅程奔波危险,慨然上了去买地的客船,又一反从前无故不愿打听买地事物的习惯,督促方密之,让他在船上无事也不要闲坐,多和乘客搭话交际,打探一些买地的事情——尤其是医学上的事情,所谓的买地名医团,现在自然是要尽量多打听一些他们的事迹,多少也能让人放心一些。至于她自己,虽然还谨守着自小的家教,无事不从船舱出来,也不会和外男搭话,但方密之和同行旅客闲聊,甚至是同行中有妇人也参与的,方仲贤自然也可以隔着板壁,听得清清楚楚。 “这几年江面上是太平多了哩,尤其是这一两年间……” 乘船无事,又不能读书,怕头晕费眼,要说下棋斗扑克,船上地方逼仄,常常摇晃动荡,也是不便,乘客之间还不是谈天说地,打发时间?方密之等人是从川蜀腹地出来的,几年时间没有出川,见识上已经逊色于夷陵上船的两湖道百姓不少了,更可喜的是,这几年官话在大江沿岸推广得很快,乘客普遍已经能够互相沟通,包括码头沿岸的百姓,也不似方氏姑侄进川时一样,大部分人都说的是拗口的土话,这一次东去,沿岸停靠时,岸上吆喝的小贩都操了一口纯熟的官话,而且,的确大江上要比一两年前太平多了。 “自从买地的办事处开始管事,江上就好得多了,那些江匪也不敢和办事处作对,都被收拢去,要么做海军水兵,要么造船,真有什么不安分的大寇,好似西天荡的寨子,寨主殒命,余下人听说也捉了去往虾夷地发配了,自有大海贼管着他们…… 这一两年间,夜里也敢行船了,船家也安分了,你瞧这江面上,船来船往倒是几十年没有的热闹,凡是挂着活字旗的快船,就把心往肚子里安吧!就算有些小打小闹的水匪,也是不敢前来招惹的!便是渡船现在都管得严了,以往渡河容易出事,野船不敢坐,现在这样的事情也少了些。” 这话说得,一听就知道是老江湖了,若不是之前带了方密之、方季淮西来一遭,哪怕方仲贤自幼随父亲宦游各地,有些话还是听不懂的。她从前四处游历,那是官家小姐,衣食住行不用自己操心,更谈不上搭船的种种顾虑,自然一家人都是包船的。 也就是老家动乱,一行人分家后仓皇出奔,一路上担惊受怕,亲眼见着大江上水匪横行、铁索拦江的乱象,才知道此时江面上船只来往安然,不闻哭喊的景象有多宝贵,听了这老客商的话,也是不由暗自点头,心道,“不过是两年,江上乱象倒是平复得多了,这一来,走得也要比从前快,我们入川时,船夫晚上根本不敢走船,都是停泊在渡口,就怕夜里水匪出来拦着,一船人都做了淹死鬼。” 自然,出夷陵之后,不论治安如何,川江夜里都是不走船的,江上的船只数量也无法和下游相比,方仲贤在船上留心眺望,越是靠近下游,船只来往数量也就越多,江面上船行如织,很显然要比川江繁华得多了,别看川内物产丰饶,自给自足,有天府之国的美誉,但不论是人烟的稠密、百姓的衣着、气色,都是无法和大江沿岸相比。 而且,越是靠近买地,毫无疑问百姓的日子就过得越好,除了搭乘一段航路,上上下下的客人之外,便是在码头停泊时见到的百姓衣着、谈吐,也都有显著的区别。从夷陵上船,乘客多是去州县贩货、探亲的商人士子,等到船过了武昌,进入江左地界,乘客便是五花八门了,也有做生意、探亲的,还有去读书、访友、做工、考试的,客人也从原本的男性居多,女性多要依附男性出行,到现在有男有女,甚至很多寸发女子,两结伴也公然上船,在船上大说大笑,和男子搭话闲聊,丝毫没有半点的怯场,不但和方仲贤的作风产生鲜明的对比,便是从前敏朝的民间女子,也绝没有她们这样的做派。 “我们都是来出公差的。一两个月总要来江左一次,路都趟熟了!” 原来这些买地的活死人女娘,很多都是在江左新开设的厂子里做技术指导的,收入十分丰厚,还有出来做名医义诊的,来买地办事处公干的,或者是被买地的商铺聘请了,来此处进货的,这四年间,江左道的经济和买地联系越来越紧密,货运更是频繁,因为买地开港,公然向洋番出口货物,因此各地的茶商、瓷商、丝商,都要接触买地的商铺,经过业务员的采买,倒一道手行销海外去。尤其是瓷器,外销瓷已经成为一个新兴品类,船到江左之后,明显可感觉到码头上、航船之间的瓷元素要比之前增多了。 经济上联系如此紧密,治安上自然再不是问题了,这趟长途客船的船工,进入江左道之后也就彻底地放松了下来,时不常地给方密之这些川西客人,指点着码头上的新奇,“都说川内是天府之国,那是真没见到江南鱼米之乡的好处,实在是不好比——你瞧人家的码头,晚上都牵起电灯了!” 这话是真的不假,方氏姑侄虽然对电灯、发电机已不陌生,但还是在江左道头回见到夜里用电灯照明的码头:这是在浔城见到的稀奇,浔城是九江汇聚之地,自古繁华,码头船驿极有规模,二十多艘宽敞的花船用铁索连缀在一起,这就是来往客商住的驿馆了,这也罢了,到了晚上,花船内外通放光明,从外头看去,简直就是一艘流光溢彩的宝船,从里往外发着明亮的光,透过玻璃窗,还能见到其中豪商贵客的模样,一群人围坐圆桌,觥筹交错的样子,完全被映照下来,甚至就连上的是什么菜肴,都看得清清楚楚,令人想不赞叹都难。 “不过是两年的时间,江左的变化竟至于此!” 便是方仲贤,也不由得为之惊叹起来了,“上回我们在此处寄宿时,何等凄风苦雨?到了夜间,渡口内外,船船听哭,如今却已是花团锦簇,好一番盛世景象了!” 方密之注视这番奇景,也是目射奇光,叹道,“这就是电力的妙用了……买地所谓先进生产力,一经迭代,立刻便对整个国家,甚至整个世界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影响。若是按他们自己的说法,生产力的进步需要厚积薄发,一旦开始迭代,速度只会越来越快……只怕再往下去,真是日新月异,两年已是很长一段时间了!” 相较之下,敏朝那处,数十年甚至上百年都还是一成不变,甚至以崇古为傲的风气,似乎便显得有些僵硬、落伍了,在买地这求新求变的风气面前,反特科也好,反阉党也好,这些主张都已经在血淋淋的对比中,显出了泥古不化的底色——东西好不好,只看百姓便可知道,方密之的话已很是含蓄了,至少没有提到更显著的一点:沿江而下,从叙州开始,到白帝城,再到如今浔州,这些百姓的衣着、观念、谈吐……可还有几分像是敏朝的子民? 这些百姓,理的是寸头,讲究的是每日洗澡,灭蚤灭虱的卫生,学的是标注拼音的简化字,谈的是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也要当门立户的买地新风……当夷陵上船的客商,都在谈论新式婚书的时候,便该认清这一点了:不管买地有没有在名分上取得对本地的所有权,在本地的有效统治中,又存在了多少博弈的成分,但实际上他们的影响力已经完全蔓延到了大江沿岸的州县百姓之中,将来若是有意西进……沿江两岸,根本就组织不了什么有规模的反对,这里的百姓,早已在潜移默化之间,把自己当成买地的活死人了! “电确实是好东西!还有那橡胶,真是不枉了用这许多时间去打理。” 哪怕便是还穿着敏朝衣衫,裹着包头,瞧着有年纪的老船夫,夜里歇宿了,在甲板上吧嗒着旱烟袋,和同行聊天时,一开口也是谈着千里之外的事情,“我家内侄便是咬牙去了南面,写信回来,说是南面日子也好过,橡胶现在真是供不应求,将来的用量还要更大——这也是走惯了船,歇不下来,这把老骨头也不想着背井离乡了,不然去南面种橡胶真是不赖的买卖……” “就是这理了,这橡胶管实是极好的东西,橡胶管、羊肠线、无影灯、酒精、消炎药……是我们新式医学的五宝,名医义诊,只能带四种,无影灯带不来,实在是可惜了。若不然,可以在本地直接开展手术,又能挽救不知多少人了。” 这是买地神气十足的寸发女娘,莫看长相平庸、穿着简朴,谈吐更是粗鲁,但一摆身份,满船人都是肃然起敬:买地医学专门学校的学生!上了五年学了,这是随着名医义诊团来的,顺便回乡探亲了,因此自己搭船回乡。虽然是孤身一人,但用她的说法,完全就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她是买地的官人,而且还是医生,若是出事了,来年名医不来本地义诊,那是一地人的损失! 自然,这也是因为船过浔州,已经极为靠近买地,那当真是百业兴旺、物价低廉,百姓不论士农工商,日子都好过的缘故。再加上本地治安现在有办事处牵头维持敲打,小偷小摸虽是难免,但大的骚乱却已绝迹,这女医方才有这样的胆子。但这话却是引起众人一番附和,对这女客都是讨好道,“怎敢让买地的官人,在我们船上出事?那真是杀头都难抵的罪过!回家都难见家里人——我家阿婆七十多岁了,眼睛都半瞎了,便是凑钱去买地看好的!” 说着,众人也是兴致勃勃,啧啧称奇地谈起所谓金针除障的手术来,方仲贤藏身舱内,望着这少年姑娘,盘坐在甲板上和一帮旅客大说大笑,那微黑肤色上满是快活,也是百感交集,轻轻叹了一口气。正好方密之翻身进了船舱,唤了声姑母,她便问道,“怎么不出去晒太阳?” 方密之拿眼睛往甲板上看了一眼,方仲贤心领神会:按照敏朝老式的礼节,方密之已是到了避嫌的年纪,这单身年少的女客在甲板上,他便最好避一避。至少,自己从前一向是如此要求的,侄子这也是听话,只是没有考虑到如今情况已是大变,自从过了浔州,女客越来越多,方密之若要回避,那真就只能和她一般,终日闭门不出了。 “入乡随俗,她们既不在意,你也放宽心便是了。” 方仲贤对侄儿要求虽一向严厉,但也并非食古不化,思及此处,便出言道,“进了买地之后,男女大防必定更加废弛,我们若处处守礼,反而标新立异,惹人注目。只安分随大流,自己把持,莫越了大礼便是了。” 恰好说到这里,又忖道:“越是买化,也有一点好处,如今那些风月女,比上回经过要少见得多了,倒不必担心密之年少轻浮,移了性情。” 礼教严格也有严格的好处,如方密之这样的家庭,按照道理一辈子都是不许去风月场所做那越礼之事的,家里对这些风流韵事也是十分严防死守,方仲贤上回西去时,每每在宿头都能看到不少女人抛头露面、烟视媚行,毫无疑问做的都是各种皮肉生意,今日东来,在夷陵就感觉这些女人的数量要少得多了,过了浔州之后,居然完全绝迹,饶是她深厌买地,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变化,令她十分赞赏,毕竟买地也还有不少颇为可取之处。 连她这样的死硬派,都是如此了,更遑论密之这样的小儿?方密之也是孝顺,想来早不耐烦蜗居船舱中了,只是碍着怕姑母补习,这才约束自己罢了,得了她一句话,便是笑逐颜开,自然点头保证自己会把握分寸,又瞧着方仲贤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姑母,还有一事——听说买地居,大不易,那处物价腾贵,我们的积蓄,怕是用不了多久,更不说还有季淮姑母的医药费了。” “我这里侥幸有些理科成绩,还算拿得出手,不如设法求上一职,姑且赚些银钱,纾了此困再说——实在不行,也听人说买地的专门学校,去读书也是有钱得的,若是求不到别的职位,便去专门学校读书,也有收入。” “只是……如此的话,想要偿清季淮姑母的医药费,恐怕会有困难,到时候,说不得只能委屈姑母,也在外稍微做点事情,帮补一下家用,我们存钱的速度还能更快一些,不知道姑母……意下如何呢?”:,, 695 买地居,大不易! 方密之提出要方仲贤出去做事赚钱,方仲贤能说什么?他说的这话再对也不过,买地的花销的确是贵,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一路东来,随着江面越来越繁华,物价也是肉眼可见的越发高企,虽然米价还能维持稳定,甚至比在川西更便宜些,但每逢停靠时,码头前来兜售物品的小贩,嘴里喊叫着的价钱明显是逐渐上涨的,贩卖的货物也是逐渐珍贵起来: 在川西码头,小贩多是兜售‘蛮头’的,还有发黄的炊饼,作为旅客沿江而下时的主食,那蛮头的馅料往往也乏善可陈,多是咸菜,不是斩的腌菜,就是盐酸菜——酸菜在快要腐坏之前,拿来加一点盐蒸熟了,拿去风干,更加萎缩干燥,卖相不佳,但也能给蛮头提供咸味,很受江边苦力汉子的欢迎。 若是想吃点荤食,又不愿吃普遍卖的卤蛋,那就要上岸离开,去江边的摊子吃牛油朝天锅,荤菜的来源是牛下水,用牛油加大量的辣椒以及其余香料炒制锅底,掩盖了下水的腥臊味道,这是码头上较为奢侈的吃食了,若是想吃点烧鸡、烧鸭什么的,不可能在码头边上及时获取,需要拿钱打发船夫,请他们跑腿去城内买,或者自己进城游逛一番,到城里较为上游的地段,找食肆去买。 当然了,随时有铺子、食肆出售烧鸡这种大荤的,也是大城镇了,至少也是浔州这样级别的繁华州府,如果是小县城,想吃这种东西,还得去找了食肆,说好了以后先给了钱,食肆才会去杀鸡制作——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很多小县城,虽然沿江,但码头不大,停靠的船只也不是很多,他们对于市场是无法预料的,在这种混乱的时势中,有钱人不断迁徙,便是不迁徙的,也多数转为低调生活,谁会天天拿钱出来买烧鸡? 包括原本的老客户风月女,现在也在急剧变动,不再像从前一样,每晚都会有女娘小倌带生意过来,如此,食肆的备料也就更谨慎了,蔬食还好,一些能久存的荤菜原料,如腊肉什么的,也还能囤积,但鲜肉大菜,就不敢每日备着,多是要得了人带话才会备料。方仲贤一开始尚不知道这其中的讲究,也是方密之和同行人闲聊时,才明白原委,由此也开始观察码头小贩叫卖的货物,知道这俨然便是本地经济的晴雨表。 自从船过夷陵开始,小贩叫卖的货物就开始丰富起来了,一些新鲜的食物,也逐渐出现在了他们的吆喝中,有许多都是姑侄西去时没有听说的东西。譬如说“新鲜的爆米花,不甜不要钱!一包不过两文”!“炸红薯要不要?炸年糕炸团子!甜糯糯爱死个人来”! 炸糕这样的东西也能在码头叫卖了,就说明这个地方的人,油是真不缺了,爆米花则是又一样新奇的东西,是伴着玉米流行起来的——大米也能爆米花这不假,不过那要二道磨的好白米,一般百姓是舍不得把这样的东西当做零嘴花销的,而且玉米花要比大米花大得多,哪怕不放白糖,吃在嘴里也有一股粮食本身的甜味,很受到大家的欢迎,现在走街串巷的‘米花客’,犹如私盐队一般,已经顺着大江,往上游逐渐枝枝蔓蔓地散开了去,就算是大江周边更深的州县,也偶尔有米花客的身影,更不必说沿岸这一条线了。 不但米花客就在码头边,客人还能用便宜的价格买白糖,米花爆出来之后,用白糖调水,熬成焦糖之后,再裹在米花之上,就是焦糖爆米花了,这要比普通的爆米花贵得多,一包要六文钱,但糖也放得足,很多带了小孩儿的旅客,都会买一包来哄孩子甜甜嘴。方密之也买了一包来孝敬方仲贤——这东西价格也不算太贵,因此方仲贤便没有数落他,至于更贵的特产,她不说方密之也不会买,这也是这些年来新养成的节俭习惯,进项越发少了,还要供方密之读书,只能在衣食住行上尽量俭省,不像是从前在老家时,固然也不奢侈,但仍旧有些官宦人家应有的开销。 这是在夷陵到浔州一带,新发生的变化,等到船过了浔州之后呢?花样就更多了,码头上叫卖的有‘香喷喷的烧鸡’、‘炸鸡腿鸡翅鸡架’、‘炸烧饼’、‘炸墩子’、‘炸米果’、‘纯肉的大抄手’、‘鸡汤米果’、‘炸白糖糕’,至于咸甜粽子这些,更不消说,一应口味俱全,任君挑选——而且生意都是极好,烧鸡都是小童子鸡做的,一只不过是一两斤而已,竟要三十文钱,若是两人喝酒佐餐,一只还不够哩,再要个炸鸡架鸡腿下酒,炒一盘小菜,最后来个鸡汤米果、鸡汤粉收尾,两人少要一壶酒,这就是一百多文了。 一顿饭就要一百多文了,这还只是便饭,若是到州县里去吃大菜,多喝些酒,哪怕是素酒,没有人陪唱取乐,四五百文也是轻易便划拉出去了。饶是如此,按方密之上岸游逛回来的说法,饭馆生意仍是门庭若市,一条街上十几个饭馆,到了晚间均是客满。还有岸上的客栈,住一日的价钱可不便宜,若是水泥房的客栈,一间房一日便要十文钱,这要还带了独立的浴室厕所,厕所有上下水的,一日三十文也还是供不应求! 方密之和方仲贤离开叙州的时候,身上当然是有钱的,就方仲贤手里,便有侄子交来让她保管的六十多两银子,如果在夷陵找到方季淮的话,按道理应该是足够支付药费,并且带她一起返回叙州的。但夷陵寻人不果,被迫跟着东来之后,银钱显见得就要紧张多了,两人虽然已经尽力俭省,但出门在外有些钱是不能不花的。 比如船票,从夷陵到丰饶县,航程很长,包船走一趟的花销至少要二百两银子,他们为了节俭,是买的船舱票,饶是如此,两人也要二十两银子的路费——这实在不能算贵,毕竟船况好,而且不用换船,是长程的船,这一点很重要,意味着不必不断接触新船夫,担忧这些船夫会不会是水匪客串,到了少人的地方便直接杀人夺财…… 这样的事情,他们上一回旅程可是见得不少了,码头上船船皆哭,有许多是和方家一样,被迫背井离乡的富人在哭,有很多也是路上遇到了意外,折损了亲人,自己侥幸逃脱出来,却是人财两失,前路茫茫的哭泣。 而且,这艘船是打的活字旗,说明在买地登记造册了,品德是有保证的,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财物被船夫偷走,因此,船票要更贵一些也在情理之中,方仲贤也知道这是花小钱买平安,俭省不得。但一路下来,有太多俭省不得的地方要花钱了——就说洗澡吧,船夫沿路就有强调,靠岸时有条件的话,鼓励船客都去洗澡,否则,就怕船舱里的味道不好闻,“惹来买地那些大官人的不喜,便要扣我们的分了”。 他们是打活字旗的船家,听说有些活字旗的大船上,落锚之后,还会义务组织客人上扫盲班的,这都是买地官府的要求,也因此,活字旗的船,船家说话要更有权威一些,船客不得不听取船家的意见,而如方仲贤一样的女子,怎能承受别人嫌弃体味的屈辱?所以靠港过夜时,必定是要找地方洗浴的——从前那是没有办法,沿岸根本没有女子能去的澡堂,现在大江沿岸,码头边都开澡堂,而且澡堂都有女汤,这笔钱不能不花,方仲贤就是再想省钱也不能拒绝,否则她成什么了?藏污纳垢、邋里邋遢的脏女人? 可是,澡堂之中,妇人们袒胸露乳、裸裎相对,这样的景象,她也无法轻易接受,虽然没有人格外注意,但总觉得格外羞耻,于是方密之总是提出为她买个单间——在大堂子里洗,价格不算贵,一次五文十文,越是往东走就越便宜,甚至还有一文钱的,但单间洗澡,自来水的笼头,这就贵了,洗一次总要十五二十文,两三日洗一次,积攒起来就是不小的开销。 可这也是方仲贤无法拒绝的支出,她哪怕只吃白饭,也不能接受和一群陌生人共处浴间之中,像这样不可避免的开销,又何止洗澡?他们偶尔也有必须上岸住宿的时候——码头水位低,实在是太臭了,停泊过夜的话实在受不了,船家要修葺一下船身,用滚水浇一下船中的床板,再找人来拆洗被褥等等,都是为了除虫,船身的卫生条件太差,活字旗可能会保不住的。 那么,既然必须上岸居住,方仲贤能住大通铺吗?有抽水马桶的房子,她能坚持用便盆吗?她没有侍女随身,是自己去茅厕倒便盆,还是多花些银钱,住那新奇而又清洁方便的新式卫浴房间? 这些花销,不能说是奢侈,几乎是维持尊严而必须的开支,于是只能无可奈何地不断把银子兑出了,眼见积蓄渐少,便是方密之不提,她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方季淮不需要付医药费还好,若是要付医药费,以及东来的路费,那么钱一定是不够的,即便足够支付这些,余下的银两也绝对不够姑侄三人西返,他们滞留在买地筹措路费(以及可能的医药费),已成定局。 既然如此,那焉能把担子全压在方密之一人肩上?方仲贤心中其实也早接受了自己必须出去工作的事实了,她没有说的是,其实在侄子开口之前,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正因为这点觉悟,她以前所未有的热情,仔细观察着沿途上船的、码头上擦肩而过的买地女工,在长达大半个月的观察之后,哪怕再挑剔,她也是不得不下这个定论:在买地,女子外出做工,实为平常,并无半点辱没家门的顾虑——甚至还可以这么说,在买地,外出做工反而光荣,在家不肯工作,没有进项,反而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哩! 这样的风气,且不说和桐城老家截然相反,便是在万州、叙州也是没有的,在万州要求女子出门做工时,实际上方仲贤还是能感受到那些女工心中的羞愤和抵触,只有风月女才需要抛头露面,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和桐城老家一样,这还是万州当时的普遍认识……那么,方仲贤当然不能出门工作了,她也打从心底抵触这样忍辱含羞地出门,被人指指点点地做工的情况,方季淮被迫留在万州工作,一直是她的一大遗憾,如果有余力的话,肯定是要设法把她营救到叙州来的。 但是,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大江下游,却是认为,女子在外找不到工作,只能在家打理家务的话,是能力有缺失的表现,别说在本地外出做事了,就是出外差,能够顺当走一趟外差回来,还要被人高看一眼,证明她们能干爽利,有足够的本事保护自己,甚至在陌生的地方开展工作…… “既然买地也有那样的要求,出外做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共度时艰,尽早攒钱,这才是第一要务。” 方仲贤便轻轻长出一口气,举重若轻般的下了这个决定,很奇怪的是,她在做决定之前极为挣扎,但话说出口时,却并无半点痛苦,反而心中有些隐隐的轻松和兴奋,好像自己一潭死水、四面楚歌的生活,总算有了一点新的改变,说不定此后还能挣扎出小小的生机来,把这几年逐渐走低的颓势,稍微挽回一二。 “只是……如我这般境况,能寻什么工作呢?现在的买地,还缺扫盲班的教师吗?” 当然了,下决心之后,并不是万事大吉,问题依然接踵而至,职业的选择就是个很大的问题——方仲贤大概比较能接受的就是做教师了,可现在买地还缺教师吗?她是有些怀疑的,买地的百姓,似乎已经完成了扫盲教育,不再需要这么多的教师了! “这几日我也是在寻思此事……”方密之也是忧虑地皱紧了眉头,片刻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忙从行囊中取出了一本‘中学物理一’,递给方仲贤道,“姑母,买地本就奇缺理科人才,而我们方家血脉,似乎对这一道又有专长,您年轻时也曾师从传教士,学习西洋学问。 不如双管齐下,一面先自学理科,一面试着温习一下洋文,到时,不论是做通译还是做理科教师,收入应当都不算太低,我们三人合力,在买地租一间有上下水、抽水马桶的小院,或许也不是难事……”:,, 696 方仲贤跌入消费陷阱 方密之这个侄子,绝对是可造之材,天资聪颖这不必说了,最重要的,是他在为人处世上自有一番天赋——但凡他办什么事儿,总能有理有据、顺顺当当地顺下来,这一点即便是在英才辈出的方家,也是少见的才能,大约是继承了他父亲。 但方密之又要比他父亲更有锐气一些。如果换作方父,虽然也会找到理由出山为买活军做事,但多数不会折腾几千里到云县来,而是满足于在叙州更为中庸的生活——在叙州,本来方密之就是要出门做事的,他在外的行止,说穿了方仲贤又如何能够约束?当然,道德上的负担也更小,进退更加从容,是更老成的选择,但却并不符合方密之的性格。 方仲贤能够教出这样一个侄子,也并非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辈子没出过老家的深闺幽女,少女时期游历各方、见闻广阔,事态发展至此,多少也能品出一些滋味来,但此时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完全无法反对侄子,因为方密之的行为和建议都是绝对正确的: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老西林的圈子,这就很难回得去了,为新式衙门做事,几乎已经成了定局。毕竟,一路东来,花了两个多月,想要再回叙州还要小半年的光景,到那时候,谁知道凌老爷会怎么想呢? 不告而别,一去数月,就算真是去接方季淮的,但去了一趟买地,这是无可非议的事实,在重视道德的老派西林党这里,方密之身上等于是多了一个洗不掉的污点,回去之后,凌老爷是否还会资助方密之读书?倘若凌老爷也是力有未逮,那么方密之还是要用心在叙州为新衙门做事,不可能再如同从前一般,做个没有争议的账房、文书混日子。 ——其实,做账房这一点,在士林中也多少是个话柄、污点,当一个政治派别,非常重视私德的时候,往往就会进入这样一个怪圈,这世上绝没有道德完美无瑕的人,每一个上位的新星,哪怕小心翼翼,其实也都难免承受极其挑剔的眼神,被各方非议,几乎永远无法摆脱被道德审视的焦虑。 哪怕是为了接方季淮而来买,老西林也很难回去了,那么,此时就要用新的眼光来看待买地——方家和买地最大的仇,除了方父的失踪之外,其实主要还在于买地的压力,直接造成江南动荡,方家倾覆。如果还在老圈子里,这就是一种共同的血海深仇,圈子里所有人都极度憎恨买地的时候,你不跟着表露憎恶,那就难免格格不入,招徕众人的排挤。 尤其是前几年,方密之年幼,方家这几姑侄,便不得不擎牢了这份共同的情感,甚至要表现得尤为激烈,以此汲取无形的政治资本。可现在,圈子已回不去,而买地的风气摆在眼前,女子出门工作已经完全是家常便饭,甚至是理直气壮的事情时,就要分清买地和阉党的不同—— 和方父直接冲突,造成他落水失踪的,那是阉党,买地和阉党不过是合作关系而已,西林党也和阉党合作,甚至现在西林中还有一批新式士子,主动往特科靠拢,因此,阉党固然依旧是生死大敌,永世的仇雠,但买活军和方家顶多算是素来疏远,也有少许前怨,这里的怨恨,完全是可以暂且无事,甚至是主动化解的。至少,如果方季淮得了重病,那谁也不能让她为了这么一点小仇,拒绝来买地求医乃至辗转病死,这是死生大事,真正的亲人,谁忍心要她为了这么点虚无缥缈的名节而死? 一旦思想发生转圜,那么,方密之的建议便显得理由极为充分了,方仲贤是做过教师的,而且很擅长,她教导的不止方密之一人,还有桐城诸多亲眷名流之女,当然,那时还是较为老式的教学方式,收徒十分慎重,讲究个言传身教,不但教导知识,还要熏陶徒弟做人的道理。和买地这里随处开班,一个学生能跟随上百个老师学习知识的形式,完全不同,但毫无疑问,在所有职业中,方仲贤还是更倾向于做教师。 ——通译什么的,她认为侄子是有点想当然了,按一路上听到的说法,买地的洋番不少,方仲贤对于洋番传教士是很熟悉的,这些人走南闯北,敢于航行过远洋万里来到华夏,脑子不好用是不成的,个个都是敢闯敢拼、胆大心细、敏捷灵慧之辈,学习能力一定很强,也不缺学习的热情。 而且,他们来学习买地的新式文化,肯定比华夏人去学习洋番的文化要简便得多,买式的新式文化简易明白呀!通译这一行,肯定是洋番有优势得多,方仲贤凭着少女时期的一点老底子,要去做通译,必定更为辛苦吃力。倒不如按着侄子的建议,试着去学一学理科的教材——毫无疑问,理科的天赋是相对稀缺的,这从叙州对理科人才的重视就可见一斑了。倘若她能学明白些,那么在这海纳百川、人才济济的买地,想要找到报酬相对高些,也足够题面、稳定,甚至还有机会往上走的工作,也就更容易了。 到底是科举世家,经商这个选项,是从不曾出现在方仲贤、方密之姑侄心中的,虽然他们也能看到买地的种种商机,能够意识得到其中的巨大利益,但用知识换取钱财和社会地位这条路,就属于刻在脑子里本能的选择,甚至于,这样的人家是很渴望学习,很急于证明自己的智商不比旁人低的,方仲贤拿过理科教材时,甚至有一种急不可耐的感觉——她为了表示自己对买活军的不满,以及证明自己对特科的不屑,从未看过买地的任何一本教材,这也是多年来,父母言传身教的道理,选择了哪一条路,自然就要说到做到,尤其是和私德有关,那更是要从小事做起,讲究细节,若是连自己都无法坚持,那就太容易被人发觉破绽了。 这种曾经的坚持,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在老西林以及桐城的圈子里,名声是可以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好处的,但此刻却成为了能力上的阴影——方仲贤必须证明,自己并非是由于不擅长理科,有畏难情绪,自认在买地混不出头,这才以德行之辩排挤买学。 因此,她表面虽然云淡风轻,只是不置可否地表示,“技多不压身,横竖船行也是无聊,便打发打发时间也好”,但接过课本之后,却是不顾天色渐晚,甚至都不顾省灯油钱了,忍着那刺鼻的煤油味儿,没点蜡烛,而是点燃了煤油灯,就在船舱里趁夜看起了书。第二日还惹来船家打趣,笑道,“这买地真是个福地儿,却也是个销金窟,便是佛爷来了都要动心!” “我就说罢,船一过浔州,只看着这繁华景象,再没有不被感动了慷慨解囊的。您家这安人,一路多俭省,居然也转性了,这晚上都点起煤油灯来!这要是到了丰饶县,岂不是要去住有电灯的客栈开开眼了?” 一路十两船费,这是不包餐的,但活字旗的船上也有一些别处船只没有的好处,譬如,他们会以比较便宜的价格向客人们供应三股线的棉芯蜡烛,这种蜡烛不比川蜀的牛油蜡烛原料贵重,但效果非常上等:无烟,不用剪烛花,也没有刺鼻的气味,燃烧起来非常稳定,用作晚间的照明,已经非常足够了。 但这还不止,蜡烛毕竟是别处都有的东西,买地的蜡烛不过是质量好而已,船家还有煤油灯提供,这就是买地独一无二的好东西了——除了气味稍微刺鼻一点以外,那亮度真不是蜡烛能相比的,因此虽然价格贵,一灯座的煤油,要价二十文,也就够敞开烧两晚上的,但依然可以算作是身份的象征了,尤其是船行,这东西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大多时候白天都在行船,难免颠簸摇晃,读书、写信都得在夜里船只停靠时再办,那就少不了一盏亮堂堂的煤油灯了。这些船家,每跑一次长船,所得的平价煤油配额,有时候都未必轮得到乘客来买,带到夷陵,都会被高价卖给当地的富户,为这事被摘旗的船家也有,如此有办事处盯着,才能确保方仲贤他们,能有煤油买哩。 自然了,若是一趟来回,旅客没把煤油用完了,那么剩下的份额,也就归船家自行处理了,这和东家无关,是船工的好处,因此艄公是很热心给客人们出主意,为他们省灯油的:“那些夜里有电灯的码头,您们进去,点个一桌小菜,荤素搭配,丰丰富富地吃一顿,只要不吃酒,不过五六十文,打了牙祭,边吃边看书,再拿只铅笔过去,什么信写不得,什么学问做不出来?那电灯的亮堂,又不是煤油灯能比的了,这灯钱可和菜钱不相干的,这便宜,不占白不占不是!” 这话虽然有理,但要让方仲贤抛头露面,夜里上食肆饭铺去叫菜,在大庭广众下进食,还是有点儿超出她的想象了。甚至一晚上用十文灯油钱,也让这几年极尽俭省的她有点儿不安,越发连煤油灯也不大用了,采取了折衷的办法——方仲贤已经把一本教科书都背起了,她借用了老式读书法,每日早晨先把一章课文反复背诵三遍,加深记忆,再去理解其中的意思,若有不懂,便向方密之请教,如此便没有行船看书的眩晕感,也不至于在晚上用灯,把额头熏黑了——煤油灯什么都好,就是随火有灰蒸腾出来,放在面前,很容易熏得一额头的黑灰。 即便跳过了这销金窟的套路,但毕竟是种下了对电灯的向往。船行到丰饶县时,方仲贤便罕见地对带电灯的客栈大为心动,甚至示意方密之去问一下价钱——虽然她满心里是不打算住的,但鬼使神差总有这么一点念想:寡居多年,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就算侄子和亲儿子也没差多少,但个中滋味她自己明白,漫漫长夜是最难熬的,没有家事可以计较,子女可以操心,身边也没个贴心人能说些知心话儿,想读书,灯火太暗,即便不说花钱,还怕费眼睛呢,要说早点睡,黑天长夜的真睡不着。 怪不得孤寡人家都爱信佛,除了暗暗念佛,这长夜还能做什么?可有电灯那就不同了,屋内亮如白昼,正合适看书研习算数——这还不是打发时间聊以宽慰的纯粹爱好,学问学出来就是立刻能赚钱的!有了电灯,一晚上可做的事太多了,还都是正经有用的,如此,还念什么佛?! 自然了,这样的好东西,仓促间自家肯定置办不起,但住上一两天,知道这是什么滋味那也不差啊……若是,若是一日五十文的话,也不过是比单独上下水的房间贵了二十文而已,在丰饶县过一夜而已,多支出个二十文四十文的,也不算什么……往年她一方镇纸还要个二三两银子呢! 方密之这个好侄儿,对于姑母的心理未必不懂,方仲贤也知道他大概是乐见其成的,说实话,现在她已很怀疑季淮到底有没有手术的必要——人应该是已经在买地了,但说不定季淮是听说了自己的噩耗,急匆匆来买地寻人的也未必。 总之,不管有没有手术这回事,他们的银两是不太够回城一路花销的,但如果缺额更大一些,自己出去工作的必要性也更强一些,方密之现在巴不得哄她多花点积蓄,因此,这好侄儿便很积极地去和柜台打听,片刻后回来,失望地对她摇摇头:丰饶县有实力拉电线的客栈也不过就是两家,五间房而已,而且是限时供电,不管用不用,晚上六点到十二点电灯都是亮的,十二点以后就歇了——这是畜力发电机,牲口到点要歇夜。 就这样,一晚上还要两百文!一间房而已,这在京城都不算便宜的了,实在是有点儿不上算,不是方仲贤等人能轻松消费的数字,而且就算一咬牙想花钱,也没戏,五间房早就客满了,基本流不到外人手里,都是老根底的长包房——这还是官府给限价了,要不然,一晚上房价能往五百文、一两炒去,现在虽然房价下来了些,但却也流不尽市面,都被亲眷给包走了。 自然了,这也不能说是犯了什么规条,只是叫人羡慕之余也觉得扫兴而已,方仲贤等人从前在桐城,便是老根底的一员,当时只觉得理直气壮,这多年积累的情面,有些门路也是情理之中,而现在没了关系,再听说这样的事情,便由不得要酸溜溜地撇撇嘴了。“看来,太阳底下无新事,这买地虽有太多规矩和敏地不同,但却也并没传说的那么好,有许多道理,还是没有变的。” 被这事一打岔,居然也不觉得六十文一间的独立上下水房间贵了,姑侄两个开了两间房,方密之又去食肆买了一大碗三杯鸡,两碟炒米粉,一壶大瓦罐汤、一碟清炒黄瓜,请伙计拎篮子送来,在屋内和姑母一桌吃了,之后伙计自然来收碗——方仲贤不愿外出用餐,沿路往往都是这样开荤的,这也给他带来便利,比如这一顿花了多少钱,方仲贤就很难得到准确答案,这种花销方密之都是用自己的私蓄,没有动用方仲贤放在身边的那些钱,这也让方仲贤对侄子的私房钱厚度心中始终无数,很难揣测出他真正的计划。 两人在船上,也是刻意俭省,出于谨慎也是不敢露财,平时就着茶水啃蛮头,能吃什么好的?好不容易到了丰饶县,都是大吃一顿,竟没有剩下什么——方密之也是振振有词,说小二在他点餐时还多次提醒,让他买了就要吃完,“买地这里不作兴浪费,他们不吃折箩,剩菜直接倒潲水,也是怕倒的菜太多了,惹来官府注意,我们一顿吃完不留底了。” 如此,方仲贤不得不放弃茹素的习惯,尽力帮着多吃些,否则侄子就要撑坏了,一顿饭吃下来,撑得直打饱嗝,胃都泡在有滋有味的油水之中,这也是久违的体验,这一晚,她在浴室尽量使用热水,把自己搓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雅洁芬芳的被褥中,不能不承认,这或许是十数年以来最为舒坦的旅途一晚——关键是这胃,多年的老胃病似乎不药而愈,睡前竟再不烧心了…… 虽然吃得极饱,但竟难得地睡了个好觉,第二日起来,方仲贤趁着在平地上,晨读把《中学物理二》给背了,第一册她尽学全了,倒是如履平川,未遇什么碍难,甚至不理解怎么会有人觉得理科难学——方密之则去取了昨日托人送洗的衣物,打点行装,退房之后,两人一起去车站买票过信江码头。丰饶县要在陆路走一段,到了信江码头再上船去衢县。 “姑母,这车票也有好几种呢!” 他又回转过来,为难地和方仲贤商议,“有无蓬的木轮车,还有带蓬的木轮车——还有带蓬的橡胶轮马车——最贵的是这个,橡胶轮弹簧底的马车,去信江码头,一百文一人,姑母你看——” 他是没说无蓬木轮车要多少钱,但方仲贤也听到了吆喝——不过是十文一人!里外里这就是一百八十文,这消费,这消费实在是—— 可是,见着侄子这眼巴巴有几分好奇的样子,又想到昨日电灯房满房的遗憾,鬼使神差一般,方仲贤竟是一语不发,只是瞧着侄子会意地转身买票,心中也是微微几跳,略有不安,又很快安慰自己:无事,无事,横竖自己也很快出去工作了,再加上季淮,一家子三口人赚钱,偶尔这样花销也不算奢侈…… 这会儿,她似乎早已忘了自己从前的坚持,反而是亟待盼着去云县安顿下来,开始工作——最重要的是开始赚钱,估量着自己的能力,判断着自己家和电灯、橡胶轮甚至是那从未听说的弹簧之间的距离了……:,, 697 欲.望的奴隶! “当真是开了眼了,这辈子没坐过这样威风的大车——你确定?这是我们坐的车?老婆子真有些怯场,别是坐了官车,惹来什么祸事了!栓子,你可别蒙骗俺,这和常见的四轮车也不一样啊!” “谁蒙你了,奶!要不这车一百文一趟呢?您就放心坐,出不了事!一会咱们到渡口就上船了!” “哇,这车可当真威风了!要一百文一人那?” “啧啧,丰饶县这里又多了新鲜玩意儿,如今咱们江左其余州县,可真是不敢和丰饶县比了。” “那,那还不是因为……” 自古以来,但凡是通衢之地,便是人烟稠密,自然也要比别处热闹扰攘一些,车马店这样的地方就更不必说了,方仲贤、方密之姑侄,对于这新鲜的‘车站’,本就是看个没够,处处都觉得新奇,从车站外连排的小旅店、饮子茶摊、食摊、商铺,乃至和车站连成一体的浴池前方走过,进了候车大厅,便听着那南腔北调,各地的声口在大肆议论着这种昂贵的新式四轮马车。 其中最大声的,自然是栓子和他的老奶奶——这大概是关陕人士,说着当地的土话也较为好懂,栓子大概是带老人家出来游玩的,这会儿正要返回衢县那里去,方仲贤心中忖度道,“当是流民来了买地之后,一时发了财,看他们谈吐气色,在老家也是受苦人。千里迢迢来逃荒,还带了老祖母,这家人心底倒是好的。” 因此,虽然两人说话声音奇大,在候车大厅中几乎引起回响,但方仲贤却不以为忤——这是因为老人家耳朵不太好使了,自个儿说话声音因此就大,栓子要让她听见,也得贴着耳边喊才行。其实这样也是正好,倒让他们这些外地来的‘乡巴佬’,多增长些见识:说实话,这车站中,哪怕是最原始的无蓬木轮车,也是外界难以见到的——竟全是四轮的,在敏朝一色的两轮小车,完全不见踪影了! 这样的木轮车,一车或是两马,或者是两马骡,最多能搭载六人,载货的话,份量也是十足的,在方仲贤的观察中,和有蓬车的区别,仅仅只在于蓬而已,同时因为无蓬,可以装得多些,大多是拿来运货,便是坐了人,也是押货的伙计。大概是因为天气还不算太热的缘故,大多数旅客都还是选了有蓬木轮车——坐在上头,随着马的脚步多少也还是格愣格愣的有些颠簸,但因为路好,不是青石路,那动静比起敏地乘车的感觉,毕竟是要好得多了。 “城里竟都是水泥路了!” 这是入城后第一个令人震撼的发现,而且,影响十分深远,方仲贤和方密之一边听着旁人的议论,一边也彼此讨论,很快就认定了这个道理:大概买地能用四轮车,和路况不无关系。一进丰饶县,他们便发觉了,城里的大街小巷,别说没有黄土路了,便连石路也是不见,全都是浇铸得清清楚楚、立立整整的水泥路。 如此一来,便是下雨也没有陷车的危险,轮子在青石路上也不会打滑(青石路年岁一久当真是溜溜的滑),因此,对二轮车不利的因素就都被排除了,四轮车也就有了流行的基础。 “四轮的车子,肯定是更稳当些的,对畜力也能充分的利用。只是自重太沉了,在泥地上适用性太少了,有很多时候无法跑,野外也去不得。这样的车子若是在买地常见,那就可说明,至少云县、衢县、许县这些买地的要冲,在城内,水泥路已是很常见了。” 他们低沉地用乡音分析着其中的缘由,免不得带到物理的力学知识,方密之还在手上用铅笔画了个简单的力学模型,分析着前方这形状怪异的橡胶轮马车,“前轮小而后,应该是为了解决转向问题……若是四轮都一样大的话,转向时无法实现力矩差,只怕就没那么灵活了。这马车倒是适合在城里走,转向灵活。不过城里我看倒是自行车多些——也是,一样的料,一架马车怕都能造十几架自行车了。” 确实,这马车的模样,打眼一看当真是怪异,形制极其特别:首先,整个车都是十分巨大的,而且要比常见的马车更高!这主要是因为后轮高——而且这前后轮,大小还不一样,后轮造得极高极大,几乎有矮个子一人高了,前轮才是常见轮子的大小。整个车厢,等于是悬挂在四轮中间,比后轮矮,和前轮高度大概相当,更奇怪的是,车夫的座位还要比乘客更高,坐在上头真有点儿高高在上的感觉,这也是习惯了车夫和乘客同居一个平面,整个车厢处在轮子中间的乘客,一时间所难以适应的。 既然是卡在四轮之中,那么车厢的形状不是一个方形,也就可以理解了,整个车厢是一个元宝型,座位深陷其中,篷布可以支撑起来,成为一个顶篷。和玻璃窗吻合在一起——是的,这车厢似乎还有一个可以手摇的玻璃窗,这一点也是让人非常惊奇的设计。从窗户望进去,可以看到摇玻璃的把手,除此之外,还有缝制成一体的皮面座位……按照栓子的解释,“弹簧你看不着的!不是在车厢下头,就是在皮面下!你指的那个是橡胶轮!” 是了,黑乎乎上头带花纹的轮子,也非常的引人注目,不过这已经不算是唯一让人注意的点了,这整个马车的结构,和敏朝常见的两轮车相比,差距之大,几乎不能算是一种东西了!也难怪栓子家的老祖母,又是惊讶于其做工之精巧,形制之醒目,怀疑是否坐了官车,又是很疑虑于这东西如何上路行驶了。 这样的马车,其实从运货的效率来说,也是不如其余几种车的,除了外形醒目之外,方仲贤猜测其优点肯定是乘坐起来要舒适一些,她低声对方密之说,“我早年在传教士那里,见到过书上带着的插画,洋番的四轮马车和这个有点像……但据说坐起来也是颠簸得厉害,他们去城外时,乘的也是二轮车。” 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二轮车乃至独轮车,的确要比四轮车轻便得多,尤其是在路况复杂的野外便更是如此了,四轮车,哪怕配的是橡胶轮,应当也是水泥路专有的东西,哪怕再宽限一点儿,也只能在青石板路上跑,决计无法适应土路,方仲贤是不知道从丰饶县到信江码头,有多长的路程,倘若要走一两个时辰——难道全都是水泥路不成?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们登上了马车,发觉车内的空间果然十分宽敞,其实在主座位对面,还有一条长凳,方仲贤按压了一下,也是设了弹簧,却还带了一条捆带,说明这里可以坐人,也可以捆放行李,方仲贤见了,略为纳罕,笑对方密之道,“不是说,买地不许蓄奴婢么?可这位置……” 很明显,这个座位是给丫头小厮,这些随着主人出行,身份上却要次一等的人物设计的,方密之笑道,“随行者又未必只有奴婢,那老奶奶怕是说得不假,这车没准一开始就是官车,专给吏目出行用的。” 既然是吏目出行,定分主次,这设计也就合情合理了,否则若是卖票的话,这位置的定价就不合适了,这位置若是坐满人了,免不得要膝盖碰膝盖,花了贵价买主位票的客人,未必觉得合适,而次位要便宜,又能便宜到哪儿去?花个五十文、七十文的,上来背对着方向,和主位客人大眼瞪小眼的受气?也难怪车站这里宁可空了两个位置,也只卖主位的票。 对于敏锐的人来说,哪怕是马车的形制,都能揣摩出不少东西,方仲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还在沉思时,方密之又对姑母低声说道,“指不定是六姐从天界照搬下来的——谁说天界洋番就不蓄奴婢了?即便是六姐降世的时间点,再没有奴婢了,可这马车在六姐的时间只怕也是历史了,说不得在这马车的时点,洋番也还是蓄奴的。” 这话听起来就异常复杂了,而且还夹杂了方密之自己的‘时间轴折叠论’,方仲贤一时听不懂,方密之便附耳窃窃私语,说起他自己的猜测,方仲贤听了,心底如猫爪一般,好奇至极——物理物理,顾名思义,按课本所说,包含了万物之理,学若是学到深处,不知道能否解释谢六姐的时间轴穿梭之行! 不过,虽然心底好奇,她面上却是丝毫不动心,还轻声呵斥方密之道,“瞎想什么?!胡乱用心,这是能随便乱说的事么?何况还在外头?密之,你有些得意忘形了!” 方密之对姑母素来敬畏,闻言也是脸色一变,知道自己有些托大了,忙要谢罪认错时,却听得啪嗒几声,车夫跳上了马车御者座,给他们两人留了个高高的背影——好在买地百姓,都是衣着整洁,身无异味,最多是淡淡的汗味,绝没有长年累月不洗澡那死葱烂蒜的异味,被马匹那司空见惯又还是十分强烈的体味一遮掩,也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么一来,还不至于让人太过不快,只是需要仰望车夫,还有些不适应罢了。 “客人坐好!若是怕高,就绑个安全带!刚才都告诉你们了的。” 这话的确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这种新式马车,不但距离地面比老式车子要高一些,而且视线非常开阔,若是没有拉起篷子,那就是完全居高临下,四面都能看见,即便是拉起篷子之后,也有玻璃窗可以方便地看到外头的景象,让人充分意识到自己的高度,因此,敞篷时,车夫都建议客人把安全带——横跨胸前,系在搭扣上的一条加粗帆布带——绑好,免得心生畏惧,遇到颠簸摔出马车。 方仲贤姑侄这里,因为她带了幂篱,不怕灰尘,所以也没有拉起敞篷,闻言忙都去系安全带,车夫扬起鞭子,打了个呼哨,拉扯的马儿便懒洋洋地迈起了步子,车身微微一震,往前行驶了起来。 “这……这!” 方仲贤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她闭着眼睛,强行忍耐了一会,很快便放弃了矜持,不可思议地直起身子,左右顾盼了起来——这是为了确定现在行车的速度,从路边景色消逝的速度来看,一出车站,识途的挽马,和主人便是默契十足地开始加速了,从车站的碎步前行,到现在的小跑,速度已经加了不少了! 但是……但是乘客却是没有一点感觉啊! 当然,若说完全不颠簸,那还是过分了点,但……但和那种人坐车里,随着马车行进的脚步而一摇一晃,没有多久就腰酸背痛,感觉人都要被晃散架的体验比起来——这种安坐不动,甚至还可以喝水,甚至哪怕连读书写字都似乎不成问题的平稳——这也能算是颠簸吗? 更不必说,那种腰酸背痛等级的体验,其实在老式马车的行驶中,还算是最低等级的颠簸了,若是在城外有急事赶路,跑出速度来,乘客时不时是会被甩上天甚至受伤……眩晕呕吐也是家常便饭,想要腰酸背痛、摇摇晃晃这种程度的‘享受’,就只能牺牲速度慢行,就不能让马跑起来,只能碎步前行,甚至用牛来拉车,取一个步伐缓慢而平稳…… 而这新式马车,在这种‘能感觉得到有一点晃动,却完全不影响自身安稳感’的乘坐体验下,还能保证用马匹小跑的速度往前赶路…… “太奢侈了。” 一路东来,增长的见识不少,方仲贤也都还能屏住,但到了这一刻,方仲贤也禁不住第一次公开地在他人面前赞扬起了买活军,“当真是钟鼓馔玉不足贵,其余各地的世家巨富,哪怕是九五至尊、天潢贵胄,平日里炊金爨玉,又焉能拥有如此的享受?” “那些公子王孙,倘不能在这样的水泥路上,乘一次这样的马车,又有何颜面以富贵膏粱自居?” “但想要在敏朝老家,修造这样一条道路,谈何容易?这车票虽然才止百文,但这享受,却是宇内无双,一等一的奢侈!我们——” 她猛地止住了话头,掩盖在幂篱下的脸颊,一阵烧红,幸而有轻纱遮掩,未被侄子窥视了去,方仲贤心中好一阵羞愧,暗道,“我这是怎么了,破戒开荤,心也跟着不净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恢复了平静,只是眺望着远处的街道风景,外表丝毫不露异样,侄子也没发觉不对,但是,方仲贤自己心里清楚,就在刚才,她心中涌上了一股极其强烈的贪婪欲望—— 她想要买下一辆这样的马车,并非是因为它的精美,而是因为它所代表的这种——这种超出时代的先进感觉! 方仲贤自小就知道,人生复克己,但,这欲/望来得如此强烈,如此汹涌,几乎是一瞬间便把她淹没,将她完全征服……:,, 698 新式奢侈女娘 “天爷啊,嘹咋咧,这个弹簧我咋看不见?你说在车底下,咋没有捏,那黑黑的、圆哩呼噜的轮子,那叫弹簧?” “那是橡胶!奶,和你说了,弹簧在坐垫里头,在车下头,看不见的哩,你坐着的时候,感觉坐垫下头一颤一颤的,那就是弹簧了!” “啊!这东西还隐身了?了不得!” “别拜,奶——嗐,别拜了!不是仙术,就是个物什儿,恁小心摔着!” “哎哟,老太太小心!” 一百文的旅程,不过是一个时辰不到,马车便陆续沿着宽敞平整的水泥路,到达了繁忙的信江码头车站,弹簧橡胶轮的马车,这昂贵的价格到底也不无好处,速度要胜过别的马车许多——一样的马儿,载的人少了,橡胶概也有让马儿省力的功效,速度自然起得快。 考虑到这点,他们也是先发车的,如此,能比别的马车要快上小半个时辰到达码头,这就又有好处了:这会儿车站的人还不算太多,按照车夫的指点,这会儿去船票窗口买票,可挑选的余地还不少,否则若是今日乘客多了,船票卖完,可不就要在这里又耽搁一夜,或者只能花大价钱包私船去衢县了? 虽然只是一个时辰的行程,但这一百文却真没有半点不值的感觉,前前后后,包括车站候车,乃至这会儿下车买票,处处都让人感到这贵价车票的价值——便是这些都没有,光是这一个时辰高踞车中,居高临下左顾右盼,那份车行景动、风驰电掣,而本人却安坐如常,毫不颠簸,视线开阔半点都不憋闷的享受,也是完全物超所值了! 别说方仲贤这样,为超出时代的体验而大动凡心的性子了,便是在他们前方的那对祖孙,老祖母也明显十分亢奋,一辈子的阅历,完全被这一个时辰的乘车给打败了,下车之后,不但喋喋不休,拉着孙子问个不停,还想要折回去跪拜一下刚卸了马去饮水的空车,惹得栓子一阵紧张,还是方密之赶上几步帮着托了一下,才没让老人家摔倒。 “老太太,这弹簧是缝在坐垫里的,听说超市都有卖的弹簧椅子,真不是什么仙器,就是价格高些,您要喜欢,让大孙子给您买了拆开看就行了,真不隐身。” “和麦麸、红豆似的,缝在里头的?” 到底方密之和栓子不同,言辞便给,说得也是清楚明白,几句话便让栓子老祖母明白了过来,一行四人也就此搭上话,一同去买船票,都是要去许县码头,便更亲密了些,栓子知道方密之姑侄是第一次来买地,还很诧异,大惊小怪道,“还当是老活死人了,一般新来的可不知道超市有卖这个!” 他一头又去哄老太太,说回头托人就给她上超市物色沙发去,回来真拆了给老人家看,老祖母当然连连摆手,不叫他败家,方密之这里含笑解释道,“之前在报纸广告上看过,超市新到弹簧沙发,可供选购,就是上个月的事,还有稻糠沙发——只是不知道价格,也不知道这超市许县可有。” “那肯定是榕城的超市了,许县这里还没有铺子摆出来呢,想来这东西沉重,从榕城要发过来,翻山越岭的,运费便不便宜,反倒是走海路去京城卖的要多些。” 栓子的反应也是快,虽说没留意到报纸广告,但却立刻推断了起来,对于价格,他是有信心的,“您就放心吧,绝对便宜不了,还得搭政审分,不是什么人都能买的,政审分若是不够,还要买分的话,那价格就更高得离谱了——买地挣钱买地花,咱们买地,吃喝实在便宜,许多东西都是不贵,可真要讲究起来,那真是千金散尽也便只在眨眼间,贵的东西那也是真贵!” 这是个热心人,性子爽朗,也十分健谈,之前照顾祖母,多是扯着喉咙一遍遍地喊话,也不露焦躁,现在和方密之攀谈起来,更起谈性,指着船票窗口就道, “就说这航船吧,最便宜的通铺舱位,虽也有一定的门槛,但也便宜,从丰饶县到许县,快船两三天的路程,路上不停,船票不过两百文,这真不算贵的——还包餐呢!一合面的烧饼,一餐两个,晚上打尖还供热汤,俺们从老家一路到此,没有这么便宜的渡口。” 这评价是公允的,方密之姑侄也不由得微微点头:三日航程,这不短了,其实从夷陵到丰饶县,一路若是不停也不过就是一个多月而已,不包餐也还要十两银子呢,这还不是快船,他们一路上是走走停停的,因为每到一地,一个客人下船了,要给船家一定的时间,等候下一个客人到来。 有时候等客也得停个一两天的,还有天候不好,不敢发船,那也只能在港口干等,这都会造成花销上涨。快船包餐,三天两百文,这价格在私人船家那里是开不出来的,因为他恐怕根本就不怎么赚钱,还不够修船的。 “可若是贵的呢,三天航程就要一两的也有,那是楼船,一个里外的套房,宽敞舒服,房间里什么都是买地的尖货,包餐吃得极好,冬夏还有各式各样的罐头,别说船上除了江鲜,没什么好吃的,便是寒冬腊月也能吃一口鲜桃罐头,真叫人觉得这份享受能值回这个价,您说说,这要是一家子十几口出行,讲究个穷家富路的,这不就是几十两银子出去了么?便是平日里殷实的买卖人,又经得起几次这样的花销?” “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奢物,都没法说!买地和敏朝还是不同,那敏朝卖得贵的,都是老物件,什么古董值千金,什么讲究瓷器这个窑那个窑,什么一寸缂丝一寸金……买地这里,老物件却是不怎么吃香,穿戴上也不太讲究,求个轻便,就是这些新出来的东西卖得最贵了,越是新出来的工业品,越是高价!” “这个弹簧沙发先不说了,就说橡胶轮的新式自行车吧,一手喊价,一辆有到一百五、一百两银子的,您看街上有人骑橡胶轮自行车的,那是在骑钱呢!这还不算,座钟更贵,准时准点,和仙手表差不离的那种,一座最开始能卖多少?差不多是等重的白银!有人用政审分兑出来了,转手一卖,真是一辈子吃喝不仇,一个庄园这就出来!” 自行车、座钟、电灯、上下水系统、弹簧沙发,当然了,还有三不五时去看看幻灯片仙画的花销,时令的水果,不当季的罐头,这些丰富而昂贵的花销,组成了买地特有的奢侈消费系统——就这还没算他们刚才乘坐的新式马车,这一架马车要多少钱,便连栓子都估量不出来了,作为最新推出,一看就是奢侈品的物件来说,若是带上拉车的马儿,想必又是一个天价了。 在他的描绘中,方仲贤姑侄,眼前仿佛也浮现出了一副极有特色的买地生活图卷:一头利落短发,甚至是寸头的女娘,穿着挺括而带有熨痕的棉布衬衫,衬衫上带着贝壳或者金属的扣子,穿着撒腿的宽大亚麻裤子,下头是一双草编缀橡胶底的凉鞋——天冷的话,便是千层底的布鞋,扎腿裤子,故意把棉布的袜子高高扎在裤腿外头,显得轻便俏丽。 这样的一个姑娘,虽然身上没有什么装饰,穿的也不是绫罗绸缎,最多只是耳边有两个小金耳环,却千万不能小看了,她推着的是橡胶轮的自行车,车篮里还装了一个橡胶毬,这两样加在一起,值得上一副上等头面了! 倘若买来的价钱便宜,那就更要高看一眼——说明她本人或家里拥有出众的能力,能赚来高昂的政审分。 虽然穿着上,和身边擦肩而过的路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实际上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社会阶层:买地这里,现在大把人连政审分都没有呢,能建立起档案,进行登分,即便分数少,那也等于是步入了一个类似于敏朝‘士’的阶层了。 这样的姑娘,一蹁腿,骑着车到了体育场,高声大气,爽朗地和球友们聊着闲篇,打球打得浑身大汗,骑车回家,不去澡堂,而是在自家的浴室里洗个澡,用了官房,一进屋,散发着冷气的罐头已经打开了倒在碗里了,九月里还能吃上鲜凌凌的罐头杨梅——还是买了冰回来做的冰镇,这就能说明她的家底了,买地虽然在南方,但也有卖冰的,只是价格非常高昂,因为制冰用的是硝石,这是和药火抢材料,所以这一行的保护费特别的高。自家的浴室,自来热水、抽水马桶,算在一起,带着独立的院子,没有一千来两银子,想都别想! 再有这个罐头,不退瓶的话,开一个就是一两,再算上买冰的价钱,一盆冰至少一两银子,一家人这分分那分分的也就够一日用的,计算到这里,已经是一千大几百两了,且还没算家里的座钟、沙发、电灯等物。栓子笑道,“咋说呢,俺们家里人都说,来了买地是真不好存钱——从前在老家那些享受,忍忍也就过去了,这些东西是真没法忍,一试还真不容易回去!” 这话确实有道理,方密之也是笑道,“还真如此,老话原有一句,家财万贯,睡不过三尺,这在敏朝真没错,那些绫罗绸缎的,也穿不了几水,又不怎么吸汗,在咱们南面,和棉布差别真没价钱那么大!” 当然了,绫罗绸缎和自家纺织的土布,还是有很大区别,但归根到底,不过是蔽体而已,只要不是穿着刺人的粗麻布,余下的不同就只在卖相了,各种首饰也是一样,对短发的买地人来说,完全没有什么区别。便是大胖丫头服侍起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的,也不是不能替代,家里有几个孝顺孩子,也能给敲肩揉背的。 但能不能洗个热水淋浴,到了晚上有没有电灯照明,出行时会不会颠簸得胆汁都吐出来,这就真是完全不同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没有电灯,也没有买地发明的煤油灯,那到了晚上就只能是摇曳的烛光,时不时要剪灯花、添灯油的灯笼…… 看书都看不清,和劈线都没问题的差别,那就真太大了,远不是多买几个丫头能解决的,也难怪栓子有‘一旦尝过就回不去’的感慨,便是方仲贤姑侄,被他这么一介绍,也都是感到自家带的盘缠实在是太少——几十两银子,不说在云县吧,在榕城泉州下头的州县,买个小院子是够了的,用来吃饭也能吃个几年的,真不成问题,这都是买地的民生优于敏朝之处。 可,现在两人逐渐品味出来,在买地便宜的,都是很基础的需求,若是一味以为买地的花销比敏朝低,那就完全错了,就说方仲贤好了,她虽是官宦千金,但自从丈夫过世之后,便是穿着简素,你就让她一辈子穿粗布尼衣,荆钗素面,方仲贤也没有任何问题! 茹素吃斋,少食惜福,她也没有半点怨言,如果不供方密之读书,不著书立说、士林往还,她在敏朝的花销完全可以非常少,物欲也是极低,但到了买地这里呢? 坐过了新式马车,还能回得去?从许县下船,走陆路去云县,也要两日的功夫,也是要坐马车,她能不怀念这种安安耽耽舒舒适适,几乎是仙人一般的享受? 不说坐马车了,就是这会儿买船票,听栓子描述着高等船票的好处,方仲贤说实话也对‘买地尖货’心动不已!不在于套间的陈设是否华丽,桌子的木料如何有没有雕花,这反季节的罐头,听着似乎像是路菜,又明显比路菜更上等更新奇,还有套间里的座钟、沙发……全都是超越时代的东西,她真不是爱慕虚荣,只是——只是比起金银珠宝,很显然,方仲贤对于这种感觉是毫无抵抗力的,便暂买不起,体验一下难道不好吗! 当然了,这话她是说不出口的,比起一两百文的花销,四五两银子,对于姑侄的积蓄来说,已经是一笔手重的数字了,方仲贤要花了这笔钱,都感到对不起或许还在等他们带银子来搭救的方季淮,便连方密之,此时也懂事得不合时宜,几经考虑还是选了一间五百文的一等舱船票:船舱窄小,但还有窗户,和一等舱是在同一层,也还都是大楼船的票,至于通铺的小船,这个他们自然是不会选的。 方仲贤不能说是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但心中也是有些怏怏,唯独可以宽慰的一点,便是栓子祖孙买的也不过是一等舱船票,且因为买的是一间,合下来的花销其实和他们是差不多的,这船票的规矩比较复杂:一间的人数有上限,也有一个一人入住的底价,譬如一等舱,一人一间是五百文,两人一间是六百文,上限是两人。 一等舱的船票,一间底价是一两,上限三人,两人入住的话,一两一,三人则是一两五。因为是包餐,所以又有人头价格,又有船舱的价格。 因老祖母年事已高,栓子要照顾她,两人一间也没什么忌讳,因此他们买了一等舱,也很自然,又因为大家的花销差不多,便还能如常往来,彼此不会存在尴尬,这种人际往来的微妙,难以言传,但人人心里都是体会分明。 四人买了票,便相帮着提了行李找船入住,上船以前,还被索要了‘卫生证明’,这是过夜住宿,供应卧铺的船只特别需要的证明,栓子说在买地内的船只,查得是特别严格的,因为本地普遍没有跳蚤虱子,也很不愿意住一次船只就染上。 这个证明,如果入关时去关口附带的澡堂,澡堂里有人能开,方仲贤、方密之这样的情况,就要现找工作人员了——他们都没有剃头,因为一路来还算是仔细维护卫生,也没有跳蚤虱子,分别被同性的管事拨开头发看了头皮,又提起袖子、裤腿看了没有跳蚤咬的红包,这才开出证明来,没有因此误事,这也是到了买地才知道的一个小窍门。 除此之外,携带的包袱也要在小间中打开检查,这让方仲贤有些不愉快,更有些不安,等他们折腾好了,栓子便指点方密之道,“入关第一件事,便是要换钞票,安检员是捏包袱的,他们主要查刀具,遇到硬物就要看,像我们一个包袱都是细软,另一个背包里全放的是手杖、炊具这些东西,他便只看背包,包袱捏一捏便还你了。不过,银钱若不太多,倒也不必放在心上,这都是衙门吏目,几百两银子轻易打动不了。我们买地也不花销银子,到手都不好换钞票。” 别看他高声大气,却也自有人情练达之处,一席话说得方仲贤也姑且放下心来,等两家人都安顿好了,栓子便邀方密之去码头那边的商铺逛逛,买点路菜回来做点缀,买地吃食便宜,一等舱、一等舱虽然包餐,但餐食肯定不如头等舱那样细致,买点路菜惠而不费,于旅程也是很好的调剂。 距离船开还有几个时辰,码头这里是定点敲钟报时的,也不怕误事,方密之和姑母交代了一番,便取了十两银子,准备再去兑点钞票,方仲贤却让他把银子全都带走,“已是露白了,都换了也放心些,你我只留些碎银,我封在衣服里防身。” 银两沉重,钞票,尤其是支票,自然要好得多了,支票本便是失窃了,没有印信、签字,那也是取不出钱来的,方密之本来是打算在云县兑支票,但因为乘船安检的事情,意识到银两还是不如钞票安全,钞票兑换之后,封在身上都轻便,尽管栓子这样开解,但毕竟钱经了人眼,对于初来乍到毫无根据的异乡人来说,总是有些不安。 他本就有这样的思量,方仲贤如此一吩咐,自然更加喜出望外,便把银两取走,兜在怀中和栓子出去了,方仲贤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港口人流之中,也是忖道,“还好这是在买活军的地界,若是在旁的港口,可不敢让他和新结识的朋友就这样走远……我自然是要跟去的,便是杀人越货,好歹也死在一块儿,否则,若密之一去不回,留下来这些人的日子还怎么过?” 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这等于是在夸赞买地的治安,心下不由又掀起愧意,但转瞬间便被压下去了,方仲贤想道,“不管怎么说,买地这里有盛世之像是眼见得到的,我倒也不比自欺欺人、闭耳塞听,知己知彼方是正道。” 她上船时便一早是看好了的,船上走廊那里有报刊架子,可以任由乘客取阅,便走去登记了名字,房号——甚至因为是个女性船员在看管,虽然出了房门,但竟连幂篱都没带,一走出门居然有种赤身的感觉,但只看周围乘客人行匆匆,根本没人留心她,片刻竟也就习惯了! 如常和船员说了几句,取了用木夹锁好的报纸,回到房间中,又拿出一本小簿子、铅笔,慎重放在手边,将那报纸仔仔细细,一字一句研读起来,忖道,“一寸光阴一寸金,一刻也不能浪费,船开以前,要把这报纸好好看了,为密之筹划出一条买地最急缺,前途也最广阔的大道来,再有,若我不想做个教师了事,也要看看买地这里,什么差事最是有里有面……教师?教师能挣几个钱!教师能买得起马车么,这功名利禄,便是套在马嘴上的笼头,我方仲贤本已是个无用废人,只能风花雪月了此残生,却不料临到老了,到底还是被笼头套上,落入这十丈软红中来……” 想到这里,也是不无感慨,暂且托腮望向远处,只见宽广江面上,帆影点点,往来自如,极是阔朗洒脱之景,方仲贤注目其中,也不由得逸兴湍飞,烦恼为之一空,沉浸良久,心中方才突地一动:“这信江,我们也曾来过的,那时还是夏季,水面可有如此宽阔,航道可有如此平整?” “这……这难道是买地疏通航道的功劳?在信江竟已有了这样的成效?” “难道……河工水利、还有那水电站、船闸,竟还真会逐步成真,会是未来数十年间,物理学实际应用最为红火,最走俏的康庄大道不成?” “把密之推为买地水利第一批干吏,为我方家运营出理科世家的名气,在买地重新建门立户,振兴家声,甚至名留青史,这条路子如何?” “甚至,不止密之,说不得,在买地这样的环境下,我……我自己……” 她不由得一下攥紧了手边记载学习心得的小册子,有些慌乱地想道,“我方仲贤,或许有朝一日,也……也能……也能……”:,, 699 栓子的急切野望 “婆,你也看到了,如今这路好走着,河也修过了,不是俺们来时候的样子哩,俺就是去景德镇开厂,想回就回,四时节的耽误不了什么!” 半日无话,方密之和栓子在码头周围办了事,又买了些路菜土产,便匆匆而回,重新登船,约定了得闲饮茶,便各自回房去了。且不提方仲贤如何和侄子周旋,栓子这里,却是有些犯懒,回到船舱中,略微一梳洗,便瘫在床上,伸手伸脚的,也不去收拾带回来的大包小包,让老祖母坐在桌边,仔仔细细地归置着拿荷叶、油纸各自分包的吃食: 荷叶包的烧鸡,冬日放个两天也不走味,油纸裹了洁白如雪的米花糖,码在一起很是喜人,这个拿热水一冲就是一碗炒米汤,里头点缀的瓜子仁恰好做了配菜,米花被水泡软了,香香甜甜,很是符合老人家的嚼口,也是爆米花机器发明之后,买地这里新兴的小吃。 五香口的肉脯,拿牛皮纸袋子,用浆糊粘牢了,四五包整齐地码着,十分俏式,这明显是带回家里分给孩子们的零嘴了,还有拿细麻纸做的一个个小包装,里头是分好了的一份份八宝茶——也叫泡茶、碗子茶,摸起来一粒粒的有点儿格愣,这是冰糖,细细一粒一粒的则是芝麻,老祖母拿手一捏也不由得笑了,“用的是冰糖,正宗!” “那你泡一杯喝呗,什么好东西!” 栓子一骨碌起身,拆开一包麻纸就抖落在自带的竹筒杯里,又捧着舱里的大茶壶出去打水——毕竟是南边的内河航船,冬日太冷都开不了的,因此取暖措施是有限的,船舱里并没有炉子,也是怕烧得不好出事故,因此,除了头等舱之外,其余舱位都是去厨房打水的,那里的炉子有烟道直接去船外,昼夜都不熄火,热水随时有,光是这一点就胜过敏朝的航程太多了。除非是包船的主人家,否则,在船上想喝热水也是难得,多少船工自己都是喝生水呢。 滚热的大茶壶,拿棉套子一裹,拿回来当时可以冲茶,隔夜喝也都还算温热,这是一等舱里才有配的,栓子把大茶壶提回来,先给祖母泡了一杯八宝茶,等祖母眯着眼睛吹热气喝上了,才道,“这就是俺们乡党卖的,我问了,他们是绥德那里来的,也是跟着黄头儿一路走来,先去了云县,存身不住,索性到丰饶县来,做个小本生意,如今日子倒也好过——俺们关陕的乡党,南来北往总在丰饶县落脚,他光卖八宝茶就赚得多哩。” 他心里始终还装着自己的计划,说到这里,忍不住又道,“奶,你看吧,树挪死,人挪活,云县那里,现在没大本事真难站住脚,与其往云县去,真不如去景德镇——就这个八宝茶的东家,他来丰饶县的时候,丰饶县也还不是买活军的地儿,他也不怕,一咬牙,攀了个办事处的关系,认了个干亲——其实也就是个名头,总之有了这一层关系,丰饶县也没人敢找他的事,这不是一下就站住脚了?” “等到丰饶县入了买地,他就是本地的老人了,分都多赚不少!各处也活跃,民间极有威望,街道那里也很能说得上话!那他做什么买卖不方便?就这,还是他在原乡里没什么根基,一村人逃荒,死的死散的散,亲戚都死绝了的离散人,如咱们这般,去景德镇站住脚,又从老家能接人过来的,一年半载根基就扎下了,就等着天兵一到,也是个本地的显赫人家!” 年轻人,心热眼高,自有一股昂扬锐气,一席话说得老奶奶咂嘴而叹,尖着嘴吹了吹茶,又寻思了好一会,也就不再装聋作哑,而是叹道,“我原是说,我也没几年了——” “呸,您老这身体好着呢!也就是耳朵不中用!” 栓子连忙在桌上拍了几下——实际上,他觉得老祖母的耳朵是否真不中用,也很值得商榷,但身体健旺这倒不是假话,七十多岁的人了,头两年跟着商队一起南下,车马劳顿居然也坚持下来,没病没灾的,这一次和他一起去清山拜佛,喝,别看年岁在这里,走山路比谁都稳当,全没有刚才要拜弹簧那跌跌撞撞的意思。 至于老人家的担忧,栓子也不以为意,“再说了,现在邮政这么发达,听说还要在丰饶县和许县之间拉电线,以后就可以拍电报了——万一真有什么事儿,到时候给我拍个电报,我可不是几天就回来了?!您想我了,就搭个船来看我!现在出门和从前不同,真不受苦,可享福着哩,到时候,孙儿在景德镇赚钱了,给您买头等舱的票,坐着不心疼!” 这话说到老人家心坎里去了,也让她脸上多了一丝笑意,不再回避这个话题,而是和栓子正儿八经谈论了起来,“这倒是后话了,那电报什么的,你在我耳边嘀咕了多久,我啊,也只能当故事听听,这么好的东西,没等落地了真不敢信——不是和弹簧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和神仙一样么?” “不过,我这老骨头,这几年也还能熬得住,你要往外闯,论理我不该拦着——” 栓子一听,喜动颜色,狠狠地一拍大腿——这才是他熟悉的祖母,虽然看似朴素村气,一惊一乍老糊涂,实则一辈子敢想敢干,最是能拿主意,几年前阖家来买,就是老祖母拿的主意,放话就算自己死在路上,也胜过一家子饿死在村里。 也正是因为老人家这句话,本来有意南下闯荡,却囿于孝道,不敢离乡,就怕不能给老人送终的大伯一家子,这才下定决心,和栓子一起带着老人来了买地,在许县安家,又很快托人带话,把亲眷们一一都带到买地来享福——从后来的亲眷口中,他们也是得知了家乡又有旱灾地动,又绝收了一年,若不是到处都种了土豆,还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呢! 一家人能过上现在的安稳日子,全都是仰仗老人家的决断啊,大家一面后怕,一面也都更敬畏祖母了——他们在老家,说是大地主,那是玩笑话了,但家里也是有几十亩地,平日里常年雇着帮工的,算是一村里日子最殷实的人家,因为及时南下,把土地都出脱了,到底是换了现银在手上,来买地也有个根基,不必从苦工做起攒钱,得以出手就是开厂,做起来了,就是立足了,原本的体面不但得以维持,而且手头还比从前更宽裕,日子要更好过得多。 若是迟上一年呢?这样的小地主人家,抵御风险的能力也是很差的,一两年的歉收、灾变,就能让他们耗尽了储蓄,哪怕是晚一年南下,日子都可能是截然不同,这要是当年张罗不起买卖,一家人各寻差事,进厂做工,去店里帮忙什么的,人心一散,想要再铺开这个摊子那就很难了。因此,不要小看这早走一年,对于栓子家里来说,这就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区别。 也是因此,在栓子家里,祖母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不论大伯、叔、四叔还是几个姑姑、姑父,都是极为信服。而栓子想要到景德镇发展,非得说服了祖母,让她点头不可,否则,家里不给出钱出力,他一个光身汉去了那里,想要站住脚跟谈何容易?就不说开厂开矿了,能找个不被本地人欺压的工作都难,非得和敏朝的老传统一样,夹着尾巴做人,设法和本地的大族结亲,找到了靠山,才能有点尊严,有资格谈点雄心。 但偏偏,老祖母对于栓子的这个计划,却是异常的不看好——栓子本身父亲早逝,母亲改嫁,没几年跟着那边的汉子去了外地谋生,也没了音信,他是在祖母屋子里长起来的,老人家也是怜惜孤孙,一向最疼爱他,现在他要独自去景德镇发展,老人家很舍不得,直说要留他在身边给自己送终——比起去景德镇开厂,她是认为栓子应该尽快找一门亲事,让她在合眼之前能看到下一代,她才能放心呢。 在今日之前,这是老人家一贯的说辞,也就是眼看着栓子当真是用了心的,并非一时兴起,甚至还带她到江左道这里走了一遭,让她看到了这几年江左这里民风的变化——早不是他们经过时的样子了,也是买化得厉害,她的话风一时才有些松动,认真地对栓子说道,“你想自己当门立户,这是你有心气儿,婆只有高兴的,但你要去景德镇开厂,我仍是觉得此事不中……依我说,你和方家那个小伙儿多学学,岂不是好?” “你不成亲,要去谈新式恋爱,我也不拦着你,那你就趁还没家累这几年,多读读书不好?我是想着,最好你也能进个什么专门学校去,别的不学,只把烧砖的事情闹明白了,有这手艺在,走遍天下也不愁立不起来,又何必现在去景德镇吃这个苦呢?你说咱们家凭什么在许县站住脚,凭什么过上如今这样的日子?还不就是因为咱们家的人会钻研,烧的砖比别家的好?栓,这才是我们家的根子!不在砖厂,在这个钻研的劲儿上!” 这话说出来,栓子不吭声了,低头吃茶不语,老太太把自己杯子递过去,叫他也喝点甜的润口,她眼里满是慈爱:是个孝顺孙子,别看出手大方,自己连一杯茶也不知道泡,好东西全孝敬给她。小儿子大孙子,自古以来最贴心。 “等你把这学问钻出来了,到时候,你要去哪里,婆不拦着你,也别担心钱不凑手——我这里都给你攒着呢——” “婆你bei说这话了!” 栓子一下醒过神,忙摇了摇头,“你那点钱还攒什么?你都吃了花了,可甭留给我,留给我我也不要——” 他粗暴地打断了祖母的话,又把话题兜了回来,“你这道理我也懂,俺们家能在许县开厂子,其实就是因为烧的砖比别家的耐用,配比方子比别家的好,这就占住了先机——” 这话不假,栓子一家在买地站住跟脚,从小地主转变为小工厂主,其中的契机就是他们家祖传的砖窑技艺,以及钻研精神——他们家到许县不久,就敏锐地意识到了砖瓦市场的庞大,以及供给上的吃力:很简单的道理,买地的百姓日子比从前要富裕得多,不但能够吃饱穿暖,而且还能存下钱来,那么,用屁股想都知道,有钱了要做的是什么?肯定是修房子! 原本住草棚泥房的,现在想住砖瓦房,开玻璃窗,原来能住砖瓦房的,现在想在城里买水泥房,哪怕人口的流动再剧烈,那也是一家里若干人流动,也总还有人是留下来的,这种修造房屋的原始欲望,促生了对砖瓦几乎是无限的诉求,买地衙门自己的砖窑,以及许县本地的烧砖人家,已经完全无法弥合上这个缺口了(很多烧砖的匠人也被官窑吸纳进去了),这就给栓子一家人留下了一个缺口。 当然了,买地这里,百川归流,各种人才都比别处要多,烧砖也不是什么太难的手艺,说难听点,村子里自己开窑烧点土砖都是有的,市场上的竞争也是多的,栓子一家凭什么能站住脚,甚至成为许县颇有规模的砖厂,闯下一定的名声?老奶奶是道破了真谛:他们家的人好寻思,好钻研,勤于实验,而且很快从买地这里学会了一些实验的条陈方法来帮助记录,很快就摸透了许县这里的土性,把配方进行修改,如此烧出来的砖,敲着脆响不掉渣,要比别家的砖块更耐用,也就难怪客似云来,借此发家了。 砖厂赚钱不赚钱?只看栓子祖孙的花销就知道了,固然不是暴富,但也真不少赚,这种外乡人刚来买地,便是发家致富,摇身一变的故事,这些年在买地真不少见,他们家绝不是最有戏剧性的,但闷声发大财,好处只有自己知道。这几年来,一大家子人虽然分了家,也各分了股权,但行动上仍是抱成一团,包括后来接来的族人,也都奔着砖厂这条道来使劲。 这也是时下常见的做法,一乡人,传帮带,多从事一个行业,彼此互帮互助,消息共享,拧成一股绳来抵御风险——老奶奶也不反对栓子自立门户,只是她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栓子大可以先钻研技术,累积威望,将来等到她去世,或者是砖厂扩大经营,顺理成章地就把他分出去再开一厂,到时候,年岁也上去了,人也老成了,也会有更多人愿意跟着他干,不论如何,总比现在一个毛头小子就急不可耐地去买地之外的生地方,大动干戈要更好。 这其中的考虑,不能不说是老成周到的,当然也完全是为了栓子好,栓子还不至于不识好歹,不分青红皂白地把老人家给怼回去。但他的决心仍然是十分坚定的,既然现在奶奶肯和他认真商议了,他也就趁机把心中的隐忧给端了出来。 “听您老这意思,是以为咱们家现下这厂子,还能经营个五年十年的,甚至是越做越大?” “那不然?” 虽然栓子声音并不大,但这会儿老太太的听觉倒很灵敏,立刻一扬眉,“还能咋地?遇上什么天灾?你大伯突然转性了,糟践起了家里的产业了?染了赌了?” “不是,都不是这些。”栓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住了老人的话头,“您就没想过,许县的黄土还有多少?” “我就这么和您说吧,奶,别说十年了,再这么下去,要是掏不出什么新东西,那不出年,咱们的厂子和官窑都得黄铺!包括别县的厂子,恐怕也是一样……我为什么急着去景德镇?” 栓子算是把心底话全说出来了,“因为时间不等人!咱们得抢在大家‘往外走’之前,把江左道的摊子给站住喽!不出几年时间,哪怕就是为了矿产,我看六姐也非得再往外扩张不可……就这样使费,买地的矿产,真是不够用的,就是兵不往外走,那厂子也得往外走!不然……连砖都供不上了,日子还怎么过?!” “这道理其实并不复杂,只要是稍微读读报,会算数,细心能留意的人,都能回过味来,您就等着瞧好了吧,‘往外走’,在这几年之后,必定会成为买地各厂子的一股大潮流!咱们可不能落在大家的后头了!反过来说,若是抢在头里,迎合了这股时机,别看只有这一两年的……其中的好处,只怕也能让人受用不尽哩!”:,, 700 江水美得太 烧砖的土都没有了?这样的说辞,听起来是很有几分滑稽的,尤其在关陕一带的百姓而言,简直更是天大的笑话,多少年来根深蒂固的想法:只要解决了燃料问题,砖就能被无限地生产出来,因为黄土高原自古以来不缺好黄土,只缺烧砖用的燃料。 到了买地这里,似乎煤并不太缺了,甚至百姓连柴都用得比以前要少,那么,老人家就更不会去担心砖窑的原料来源了,她最多也就是能理解有些地方烧不了青砖——上好的青砖,实在算是一种奢侈品,不但需要手艺,而且也需要粘土材料,而粘土的确是有些地方不易得的,比如说福建道,本地常见的砖就是红砖,尤其是许县,因为许县本地并不产粘土,百姓也是习惯了用红砖建房。 但是,若说红砖的原料都不够,那就实在有几分荒谬了,可栓子这么一算,似乎其中的道理又是昭然的,“不说许县这里了,便说是俺们老家,多少人住窑洞,多少人住砖瓦房,一村能住起砖房的人家,五个手指头不超过吧?” 栓子一家是米脂人,不然他们也不会跟着黄头儿来买地这里讨生活——黄头儿就是米脂老乡,关陕人家注重乡党这个概念,他发家之后,一心带挈老乡跟着出来混,效果非常好——这也是因为米脂这个地方实在不富裕,在这样的地方能起砖房的,那都是县城里顶尖的人家,哪怕是县城,住窑洞还非常普遍,更不说村里了。 村里的地主,也不过是窑洞多挖几孔,或是住‘洞子院’——洞子院是平地下挖成四合院格局的窑洞,有能力住洞子院的,已经是富裕人家了,建砖房是令人咋舌的大手笔。当然,这是因为砖极贵,且特殊的地理环境,决定了砖房容易出问题,需要维修,后续花费也大。 栓子说的一村能住砖房的人家,不超过五个手指头,其实都是夸张了,更常见的是一村里也没一个住砖瓦房的,便是在县里,砖瓦房也常见于公廨衙门,书院道馆这些公共性质很强的建筑,私人住房用砖瓦房非常少见,因此,老家的砖块需求是轻易可以计算出来的——两三个县城乡镇,养一两口砖窑足够用了,多烧了也不会有人来买的,当然更重要的是燃料太贵了,谁家也舍不得干备货在那放着。 “便是南边这里,俺们那时候一路走来,村子里也是住草棚、住茅草泥屋的多些吧,还有人住山洞的,住木屋的人也是极多的——多少大户人家,里外几进屋子都是木头板壁,地面才铺砖,饶是如此,已经是殷实做派了,一般百姓家里都是泥土地。俺们一路走来经过的村子,一村可有一户砖瓦房的人家?” 栓子便又问老太太,“现在去许县乡下转悠转悠,不说两层小楼了,单层水泥抹面的砖瓦房,水泥地面的,又有多少?一村百把户,二三十间水泥砖瓦房,这是有的吧?城里,城里便更不必说了,新修的房子再造木板房的都是少见,全都是砖瓦房、玻璃窗,想要造木头板壁都难——师傅都转行了,凑不足一支施工队出来。” “现下城里多少人?光是云县,上次人口统计,城关就有十多万人了,这十多万人里,便是一半都是外来人口,不考虑建房的,剩下七八万人,五口人家一户——这不少吧!” “那是要的。”老太太不得不承认,孙子的脑子似乎要比自己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更灵活些,她感受到了下一代的成长,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光咱们家,这就分了几户了……这一户少说也要有个一大两小三间砖房,再带个小院子是最好……” “八万人口分一万六千户——一户三间房子,一间房用多少砖这都是有数的,18墙的话,一平方米用到九十六块砖,三间房子算用六十米的砖墙,那就是一万九千块砖,便算个两万块吧。一户人家要用两万块砖,许县的官窑用的大筒烧砖,开窑一次能烧十万砖,也就是供应五户人家的用砖需求,一万六千户,要轮到的话得等三千多天,也就是十多年……” 别看栓子土里土气,扎个头巾子,在毛衣外穿着翻毛的羊皮马甲,衣着和脸上那两坨粗糙的红一样,都泛着老家的黄土味儿,但他扳着手指做起算数来,却是熟练而又快速,“这还不算工厂、商铺、衙门学校这些地方要用的砖块……也是因此,俺们这些私人的砖厂才能站住脚跟,勉强达到买卖上的平衡,不至于说买砖还得托人卖面子,又或者还有倒手赚差价的。” 当然了,不可能说一县所有人家都突然有钱建房了,所以市场的需求并没有栓子计算得如此迫切,但有一个道理是可以把它当做金科玉律的,那就是,只要这个人还有一口气在,还算是个人,那住砖房就和要吃饭一样,是他必然的诉求,这里没有什么需要分析的,只要住过窑洞、茅草屋、木板房和泥瓦房,就完全能认同。 所以,或迟或早,这块的需求是要释放出来的,对砖厂来说,只要这个目标没有达到,他们的货就总是能卖出去。若是客人的口子长大了,而供给的管子小了,那最终落到客人手里的价格就必然会涨,反之则会跌一些,但只要需求在,对砖厂来说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划算着安排生产即可。 这里头的讲究道理,在买地用《管理学》、《中短期与长期逻辑》这些名目来称呼,算是新东西,但道理还是老道理,只是在买地用‘生意经’来进行概括而已。但不论如何,一个精明的生意人,这些东西是要会算的,盲目的扩张生产,遇到需求回落的情况,那就抓瞎了,原本赚到的钱都得赔出去。 老太太年纪大了,记性毕竟不如从前,叫栓子把几个数字写了下来,对着出神,栓子又道,“且不说技术的事情,现就说这个用土量,光许县一处,就按这一户人家两万砖来算需求,一块砖要五斤土四两煤灰或者是水泥砂浆拌着,这小的都不说了,只说大的,五斤土一块砖,一户坐地要吃掉十万斤的土——还得是上好带粘性的黄土最好……这是十万斤土啊,云县一万六千户人家,这是多少数量了?这还不说外来人口七八万人了,这些人他们不能住草棚子去吧!” 这是极有理有据的说辞,因为土——土在山区并不是无限的资源,老太太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些山区往下刨那就是石头了,如果没有砖瓦房的需求,那当然可以说土还算是够用的,至少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可以满足耕作的需求,但如果要把‘人人住水泥房’作为一个目标的话,那就必须承认,许多地方,甚至可以说买地如今的绝大多数地方,土方数是绝对不够生产出这么多红砖的。更关键的是,土是无法再生的,用了就没了,因此这样的局面还很难改变! 甚至于再往下去推的话,会产生一个让人心惊而不乏沮丧的怀疑:这天下间的土方,是否足够让每个人都住上水泥房呢?会不会这东西本来就注定只有少数人能享受,大多数人都必须只能接受住草房木板房的命运,否则土是完全不够用的? 哪怕现在完全可以说自家已经混得不错了,至少是已经住上了砖房,但老太太对于这个念头,还是感到十分排斥——他们也是苦过来的,但凡是受过苦的人,都警惕着怕落回原来的境地中去,因此他们是很乐见买地把穷苦人的生活下限不断在往上拔高的,口中念诵着的‘六姐仁慈’,也是真心实意。为受苦人着想的政权,如何不得到原本那些受苦人的拥护? 但是,现在这个政权所描绘的愿景,无形间渲染着社会氛围形成的目标,却不知不觉间蒙上了一层阴霾,让人产生了一丝疑虑,这也让百姓们心中逐渐滋生的希望,似乎悄然间也有些退缩了。只是老人家习惯于把心事掩一掩,并没有表露,不过是点了点头,赞成了栓子的看法,“栓,你这话倒确实是有道理……按这么说,那真是迟早的事,别的厂子不说,砖瓦厂必定是要走出去的,好土本地供不上,去外地买,这里外里运费就差得多了。” “何止运费?便是人工都差得不少!” 祖母总算开窍吐口了,栓子立刻容光焕发,“就说官窑好了,一窑二十万砖,若是日日烧,其实供应量是极大的,但他们不可能一窑接一窑——为何?砖胚供不上啊!这是个苦活,工钱还高不了,真留不住人的,工人都是刚来买地落脚的力气汉,干上几个月,扫盲班一毕业就走了,宁肯去码头扛大包。若在江左道,那又要好些了,当地工钱肯定没有买地高!” 这也的确是个道理,老人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但也有忧虑,“那里不似买地,都是外地人,谈不上什么根深蒂固的本家,就怕摊子都搭起来了,本地工人耍横闹事……” “这不要紧!”栓子满面红光,把自己的谋算和盘托出,“恰好景德镇就在老家来买一条线上,我都想好了,和黄头儿说好了,凡是有想东来而无钱的,我们出钱垫路费,他们在我们砖厂保证干一年活就行,这一年内,我还免费组织他们上扫盲班,教他们说官话,学买地的规矩——” “等他们都学全了,我这里联系买地官府,包他们来丰饶县,给他们介绍别的活!政审分我和黄头儿一人一半!现在买地什么都缺,最缺会说官话,拿来就可用的壮劳力,我这里把他们教好了送来,按政策官府给赏分的,虽说一人不多,但细水长流,做成产业了,日积月累也是不小的进项。到时候政审分累积起来了,能买什么呢——奶,您别说我沉不下心学技术,我的计较在这里,政审分正好拿来兑换买地的搅拌机和压砖机!” “砖厂耗工、招工难的事情,早就上报了,前回我们去官窑学习,请主任吃酒,也是听主任说起,现在砖块这条线,两种新技术在实验,是两条线:第一,沿海要建大型的轮窑,烧起来更快,出货量更大,第二,同时还要发展粘土搅拌机和压砖机——也是用蒸汽带动,从今以后砖胚不用人甩了!全是机器来做,咱们费了老鼻子劲沉淀什么技术呢!到时候还不都是削尖了脑袋买机器?能先把政审分攒好,不比什么都强?” 栓子手一摊,有点儿图穷匕见的味道,把自己的王牌打了出去,他往后一靠,胸有成竹地等待着长辈的赞许,在他面前,老人家多少有几分目瞪口呆,甚至于可以说是有些赌气地想要挑刺儿,可思量再三,却是无言以对,最终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世道……真变了!” 老太太苦笑着用乡音埋怨了一句,“变得叫人看不懂了……全是一套新规矩……你们年轻人都玩起来了,俺们老菜帮子要搞明白都还费劲……” 不过,她也不再反对栓子那胆大的计划了,干干地嚼巴了一下空荡荡的旱烟袋,过了过嘴瘾,有几分深沉地道,“你敢闯,想闯,那就去闯吧,也比在家拾粪放牛,见星星起见星星睡还只能吃牛饭强些……烧砖反正是亏不了的,就算百姓的房子真建完了——那也还有水利呢,听说买活军要造大坝,那大坝也要砌砖修吧……烧吧烧吧,骚情死你去也烧不穷的!” 这且笑且骂半带着数落,却又不乏骄傲的一席话,说得栓子也不由动容了,一把握住了老太太的手,叫了声‘婆’,更多的话却说不出口了,双目通红还有些不好意思,垂头遮掩着,老太太也当没看到,又叮嘱道,“就是我心里有件事,你要真发了,别惦记着孝顺我,别忘了找找你娘哩,也是个苦命的女子,背井离乡的,跟后头那个有些彩礼,临走时她也偷偷送来了……她来村里坝场也偷看你几回了,你别怨她,她也是难……你还有个小妹儿,她和那边男人生的,若是寻回来了也照应些个……一世人也就这些亲戚,都是血脉里带的,斩不断!” “婆!” 栓子再忍不住了,轻喊了一声,“bei说了,都晓得!”——他声音已有了哽咽,泪珠滚滚而下,自小的辛酸涌上,好一会儿才勉强收拾情怀,却不肯再提母亲,而是强笑着把话题转远了,拭泪笑道,“您刚才有句话是有道理的,衙门要修水利,跟着那就是多少人飞黄腾达的机遇,俺们这些人造点砖瓦,那都是吃残渣剩饭了,今日结识的方兄弟,他想读书做工程师,那才是吃了头汤……” “这样的机遇,一辈子要能抓住一次就够吃够喝了,您就睁眼瞧好了吧,从叙州到丰饶县,从闽西到广府,这几条水利线,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在方方面面乘势而起,绕着这条江面,有多少作为,多少故事……” 栓子的眼神,也落到了暮色中那瑟瑟的江面之上,他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在这样一条江、一条河上,繁忙如蚂蚁,辛勤而快活的身影,看到了江河一旦变换了模样,多少人的生活也会随之而来的改变……怪道买地说,大江大河是华夏的母亲河!母亲……母亲…… 栓子不叫自己往下想了,他揉了揉眼,揉掉了记忆里那模糊的身影,言不由衷却饱含感情地、笨拙乏词地感慨了起来—— “这江水……真美得太哩!”:,, 701 钢筋铁骨 “当真是要把一整条江都给炸平了?那以后……那以后江水还拐弯流吗?还能有河滩吗?这不会……这不会一早起来,就被六姐的神威,把水道都给变直了吧!” “那不至于,河道这东西天然就必须是弯弯曲曲的,因为地球自转也有个角度——有了这个角度,就有一个力叫自转力,就这么说吧,你往漏斗里倒水,也会发现大漏斗里的水都是打旋儿下去的,仔细瞧就知道了,在咱们这北面的半边,旋儿都是逆时针的,听说到了南面,水旋儿就是顺时针了,这就是自转力的影响。漏斗的水是如此,地面上的水也是如此,这种力无所不在,水流总是往一个方向去,久而久之,河滩出来了,河道也就跟着蜿蜒了。” “自转角度?自转力?” “这个我知道!” 一艘楼船,二十多间舱房,各有各的悲喜,正当方密之小心翼翼地和姑母周旋,栓子雄心万丈却又感怀身世之时,在头等舱内,几个年岁不一的汉子,却也正凑在一起,一边用饭一边讨论着丰饶县这里的变化——这里所有人的装束,都和方仲贤理解中,‘买地奢侈图景’里的新式奢侈相差不远: 上好的厚实棉布衬衫,在毛衣里露出了领子,还有银质的纽扣,这毛衣也是上等的毛线织成的,而且肯定经常换洗、蒸晒,因此外头看着都还是毛刺刺的,不像是平民百姓身上的毛衣,一穿一个秋冬,一开始是肘关节这些地方起球,到后来都磨得溜光水滑,甚至有点儿发硬板结的感觉。 毛衣是上好的,衬衫里的秋衣也很有弹性,针脚非常密实,都是外销给京城的好货,有些汉子多少上了年纪,有些怕冷,穿着高领秋衣,只看那领子的服帖,便知道弹性一定很不错,这都是有经验的老工人才能织出来的罗纹口子,可想而知,下头的秋裤,那脚也是收得好,自然而然,都不用另外扎裤脚,在寒冬里就能把两条腿给保护得暖暖和和的。 这些服饰上的小细节,不是很显眼,和敏朝那种争相夸耀华服的风格完全背道而驰,但自然却也要比敏朝的华服实惠许多——这是买地特色,物有所值的奢侈。在吃食上,场面则要比从前敏朝老式的宴席更为奢华珍奇了——头等舱免费供餐,一顿饭能有一个罐头菜,但这对会随意选择头等舱出行的人家来说,却又没什么好提的了,一上船,就让管家和船东传话打点,随手便是掏了十几两银子出来,看情况备着酒菜,少了再补进去便是。 因此,虽然是冬日,但这桌面上却是四季鲜果俱备,糖水菠萝、黄桃、山楂,甚至还有草莓、安珠,罐头水果和当季的甜橙一道攒了一个大冰盘,放在桌子正当中,十几个盘子围在一侧,已经是远离内陆的地方了,却还有好几道海鲜:豆豉鲮鱼、海带排骨并几种菌菇干烩了一个炖罐,码得整整齐齐,黄色鱼鳞完好无损,一块块的黄鱼罐头,这可不是鱼鲞,而是鲜鱼罐头,那蒜瓣肉是整整齐齐一棱一棱的,还没有松散开呢。 再加上苦笋炒的冬腌菜,蒸的鱼露菜心……在京城,这一桌酒席就不说花销了,从前根本就无法置办!哪怕是现在,于远离海边的内陆,能够吃到蒸黄鱼,也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这么一桌饭菜少说也要五六两银子——贵就贵在罐头上了。一般百姓逢年过节买回来开开荤,还冲着罐头瓶去的,但在头等舱这批有实力的客人这里,倒也不过就是寻常饭菜,大家都没怎么动筷子,反而是更多地在谈着信江、丰饶县这里的新闻。 席间闲聊,话题很容易偏转,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河道的弯曲和自转力,其中的最年轻少年,此时也是兴奋地轻呼了起来,“这是《十万个为什么》里提到的,地球绕着太阳转,把这个轨道看作一个平面的话——” 他顺手拿起一个小酒杯,围着自己的碗转动了起来,“这在书上叫黄道面——自转角就是自转的方向,和这个黄道面的切角!” “地球……是说我们身处的这方天地?竟是个大球不成?它也在转?那我们怎么不晕啊!” 这种参差不齐的认知水平,可以说是极有时代特色了,尽管这帮汉子身家都是十分丰厚,但也正因为如此,平时忙于事业,怎有时间通读买地这里各式各样的新式书籍?甚至于,从前博览群书,读的主要还是经史子集这些讲述经世济用之道的书籍,专门性很强的比如《水经注》,本身著作便是不多,想要博览也是不成。 其余的书册固然繁多,但阅读上却没有太大的门槛,可买地这里,光是他们自己的学科,发行的著作就是奇多,一门数学就有极多让人看了头皮发炸,简直比棒子敲头伤害性更强的书册,一般人想要看全买地的新书,绝无可能,就是买全都可说是殊为不易! 《十万个为什么》虽然在专门学校里很走红吃香,但在民间的受众却非常狭窄,这些忙于生意,不但没时间读书,连课也上得有一搭没一搭的汉子,对自转角度、地球的本质等等,一无所知,也就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若是地球不自转,那岂不是糟糕了?把太阳看做是个大火球的话,地球若不转动着,岂不是永远只有一面受热,另一面永远无光阴冷?” 横竖是‘夜航船’,时间有得是,大家也不着急,听少年举着各种例子,把地心引力,地球是球状物的证据这些知识点都给一一地解释清楚了,又为他们确立了‘地球是绕太阳公转’这个认识,姑且是把这些人朴素,对于地球中心的认识给扭转了过来——倒是丝毫都不困难,因为这本就不是什么根深蒂固的观点。 毕竟,民间禁习天文,这是从古到今的禁令,这也就让这群人,从未接触过关于天地、宇宙任何成系统的教育,再说这些理论也不和现实生活有丝毫的相干,既然这样的说法,并不特别荒谬,而且还的确有些例子是可以验证的,那么他们也就丰富了自己的知识,一边点头,一边夸赞着‘英雄出少年’,‘陶兄家有雏凤啊,犹以四郎出类拔萃’!——这好话反正是不要钱的,没多久,就把少年郎和他父亲,捧得面上都是微红,更加兴致勃勃了起来。 “至于说修整水利,那也不是把河道取平——取平了没有多久也一样会弯的,只是要把一些险滩的大石头炸平了,在一些难行的河段,试着修建船闸,帮助船只通行而已,便利的是沿江的航运,以及往来的商旅。至于说后续是否要在船闸的基础上修建水电站,那还要再等技术发展个几年,总归原理都是明白的,现在中等模型也做出来了,要往大了做,就要看材料什么时候能跟上了。” 陶四郎今年不过十六七岁,他还不怎么记事时,家里便搬到买活军这里来了,六七岁就来买地的少年,到底和成人不同,谈吐间有种完全浸淫在买地,对于买地所有的特异之处都极为熟稔自如的感觉,按他自己说,这些知识也并非都来自内部,而是从公开发行的书籍中自学来的。 譬如说《十万个为什么》,他就非常推荐叔伯们看看,还有《常识》、《宇宙》等等,也有很多从前闻所未闻的新奇东西,而且其中的科学知识,是可以互相印证的,都是一个完整体系中摘抄出来,多读了,脑海中对于自然、世界,自然都有了一个完整的概念。 而,当这种概念自小就进入他的脑海中之后,这少年对于报纸上的所有内容,都能轻而易举的理解记住,不像是这些叔伯一般,除了自己那一行当的信息,以及一些政治意味浓厚,可能影响到生意的大事之外,其余内容看过就忘,感到难以记忆,便是死记硬背下来,其实也并不真正理解其中的道理,譬如说‘宇宙无垠’,这四个字是记下来了,可究竟是怎么个无垠法,没去学校上课,毕竟还是含含糊糊,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那。 少年郎不可小视,尤其是在买地长大的少年,别看年纪小,但真有过人之处,就说如今买地在大江上的动作吧,固然是得到了大家的关注,但真正理解船闸是什么东西,有什么道理,水电站又是什么的人,其实还是少之又少,多数只是含糊地了解这对通航有利而已,还是陶四郎在酒桌上现场比划了一下,大家才明白船闸和水电站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点头赞叹之余,也有些敏锐的人便是心中一动,问道。 “材料——这船闸、水电站修建,除了胶皮电线之外,还需要什么材料不成?” 信息有时就是财富,这些汉子们,对于这一点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们行动间如此豪奢,甚至有些人的手腕上还扣着仙手表,大多数人都配了眼镜……这在买地可是一等一的富户了,眼镜盒和挂在脖子上的眼镜链子,都完全是身份的象征,不但有钱,还有政审分,这绝对不是迁移过来的大户——这些大户可都是低调做人,生怕被人拿住了痛脚宰了祭天呢。 只有是在买地发起来、赚到钱的人家,钱财的来路光明正大,才花得如此的有底气——这是一帮在交易所买卖大宗货物的大商人,也可以说是暴发户,原本最多不过是殷实人家,也是脑子灵活,抓住了机会迎风而起,再加上运气好、有眼光,在时不时都有人破产的交易所,他们是拼杀出来了,如今个个都是身家丰厚,也就寻思着多管齐下、狡兔三窟,除了收益高、风险也是极大的大宗货物,甚至是期货交易之外,要寻摸一些细水长流的营生了。 陶四郎‘材料’两个字,顿时让这些大商人的精神也为之紧绷起来了,有人口快些,也是忙笑道,“本来还打算囤一大批粘土的——一说要修工事,那红砖必定是不能用的,还是要用青砖,正打算买糯米,买粘土来着,四郎你这一句话,我掏钱的手立刻就停住了,怎么,难道这一次修船闸居然不用青砖不成?若是如此,我必重礼相谢——你这一句话,我少亏多少钱!” 这话半带了些玩笑,却也不乏认真,周围的大宗货物贸易商们,面上也都有赞成之色,可见这一行的赌性多重了——连船闸、水电站的概念都没弄懂,一听说要大修工事,立刻就去囤原料了,一出手就是几千上万两银子,进出之间,一盈一亏都是一般百姓多少年的开销了。饶是陶四郎父亲偶尔也会在交易所玩几手,他仍是对贸易商的手笔有些咋舌,心中暗道:“难怪阿爹对我说,和这帮叔伯处好关系没有错处……钱这东西,虽然多了也是无用,远远及不上工科,出了成果名利双收,受用不尽的好处,可在钻研阶段,少了钱真是万万不行,今日既然有了话口,看我不痛宰一顿。” 想到这里,便更要拿捏分寸,面上有些欲言又止,把胃口吊足了,方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这材料自然是大有讲究的了,我先叉开一嘴——叔伯们可知道,如今民间也好,有些衙门也罢,甚至是远在敏朝京城,那边小皇帝的行宫二楼,其实……若是在天界,都是危房?” “叔伯们可知道,为何六姐住的宿舍,从来都是一层的院子,而不是如今大行其道的两层小楼?便是因为,这样的房子用竹子来做筋骨,其实是偷工减料!行走其间,若是塌陷了,工匠都是不负责的,不是他们工做得不好,而是竹子本来就不是水泥的筋骨!” “想要造出大船闸来,什么红砖青砖,都不顶用!竹筋的混凝土,也禁不住水流的压力!” 他呷了一口淡茶(陶四郎不喝酒),观察着众人好奇而又耸动的神色,却见不到多少讶异,便知道他们大概也是听说了一些传言,便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知道叔伯们,可曾听说过钢筋这个东西?正所谓,钢筋铁骨,只有钢筋,才能做混凝土的筋骨!”:,, 702 风险投资 为什么买地的水泥楼,最高也始终只肯建造两层呢?这一点的确是让人迷惑的,在今日之前,在座众人或多或少也都意识到了其中的猫腻——必定是有原因的,否则,这么稳当的屋子,给人的感觉,何止是三层、四层,甚至连六七层感觉都能建起来呢!水泥比木屋好,不就是好在这份稳当么?连木造的房子都能普遍盖出三层来,买地的水泥房至少也可以盖三层吧? 自然了,木房子的三层,往往是渐缩的形式,如塔一般,在上层是有露台部分的,这是因为上下一般粗细的建筑,在地基上让人放心不下,而且,层高上必定会有所牺牲,很多时候稍微一抬头就感觉要撞着房梁了。再加上这木板隔成的楼板,只要稍微一有年代,走起来吱吱呀呀颤颤巍巍的,总让人放心不下。 这种二楼的坏处,《项脊轩志》已经说得很是明白了,这也是为何归大人的妻妹不晓得‘阁子’是为何物,除非在寸土寸金的州县内,一般百姓是不太修建多层建筑的,若是何处有了三层的酒楼,那简直就是一出大新闻,很值得大家呼朋唤友地去看看,凑个热闹——倘若是寺庙修起来的,那更是香客如云,大家都想要登上去看一看,享受一下‘登高望远’这稀奇的感觉了。 总的来说,木造建筑,多层的缺陷是显然的,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木头这种材料的局限性上,它的承重能力毕竟是不如砖石的,但砖石的建筑,也有突出的缺点,比如石塔,石塔必定是大部分实心的,只能盘着塔身挤出一点点空间,供人登高,这可说是无法逾越的限制了。 最顶尖的部分往往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站人,最多是雕琢一些佛像在内,真正的好东西都是藏在塔下的地宫里——这也是因为塔其实是很容易损坏的,一次雷雨天气,一场大风,都可能会损坏塔尖,让塔身崩塌掉落,金陵大报恩寺,算是这个年代最大的奇观了,但建成之后几乎就没停过修葺,每年都要大修一次,小修就没停过,这都是有阅历、有门路的人家,去金陵游历时可以听到的轶闻。 水泥小楼,虽然目前只修建了两层,但只要是居住过的人都能感受到它和木楼的区别,首先是层高、空间的一致性,二层不用在层高和面积上做出牺牲,还有材料的稳定性——水泥房子是不可能在大风中摇曳的,如今水泥楼最多的就是南方沿海,每次起台风,全家老小哪个不是在屋中瑟瑟发抖,感受着木屋在风中震颤的恐惧? 一场大风吹走瓦片、屋顶都不稀奇,有些房子甚至整间都被拔地而起!可水泥的房子,最多也就是窗户颤抖,吹破些玻璃窗罢了,这也是事先敲些木板封窗就能解决的事情,再加上现在有台风通报,可以用传音法螺警示州县、村落,往年的一大天灾,几年下来,已经减弱了不少威胁,至少咬牙建起水泥房之后,一家老小也不必担心一场台风之后,财物损失无家可归了。 因此,水泥房必然是未来的大趋势,这是所有人都认可的事情,甚至也有很多人旁观了建房打地基之后,机灵的脑子都转起来了:这么好的地基!多稳当!只建两层实在是浪费!挖得这么深,还是水泥慷慨灌进去……这不比一般造塔的地基都扎实了?要不要也试着造一造大报恩寺那样的高楼,也算是一大壮举呢? 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在高楼非常罕见,大多数人除非特意出城,也找不到什么地方可以爬的时候,登高望远就是一种很奢侈的享受了,人类对于这种登高的追去,几乎是一种本能了。若是在城里能有一高楼,可以偶然登上去瞧瞧——买地似乎是不在乎什么窥视禁中的事情,它们就没有‘禁中’,所以这方面的忌讳是很轻的,富豪们也是不无意动,还真不乏有人想突破两层的限制的,便不说六七层的高楼,三四层——五六层……的房子,试着建一建、看一看,为什么不行呢? 但是,这样的想法,一直受到了建筑队的严词拒绝,也有人听说过其中的缘故:买地是不许建两层以上的建筑的,原因就在于水泥的筋骨,这用的是竹筋——竹筋承力有限,不敢建得高了。而消息更灵通的人,便会听说另一个秘闻,那就是买地在京城建的超市,用的就是仙界的材料,所以才能建得那样的高。 对于这种传闻中的仙界材料,于宴者早已有人听闻,再加上对竹筋的非议,也并非陶四郎一人之言,这会儿两边一对,严丝合缝,这才恍然大悟,对于陶四郎的消息也更加信任,都忙追问起钢筋的事情来——不说别的,倘若买地这里已经能造出钢筋了,那只要在陶四郎这里,打听到一二配方,他们立刻就可以在交易所囤货,乘势大赚一笔!甚至于哪怕最后消息是假的,那也不要紧,只要有这个消息,流传出去,市场争购,他们作为掌握先机已经囤好货的一方,照样是有赚头。 “钢筋这个东西,那门槛可就高了,首先要把钢筋和生铁分开来——这里的钢,也不是咱们一直以来说的百炼钢这样的东西,它是有严格要求的……” 说到自己的老本行,陶四郎可就来劲了,侃侃而谈道,“我们可以根据碳含量来区分熟铁、生铁和钢,碳含量大于……” 他不说数据还好,这一说,一群叔伯都是晕了,均是连连道,“不说这个,这些真听不懂,说得简易些,简易些!” 陶四郎见此,也只得一笑,寻思了一番,便把筷子纵横交错起来,对众人解释道,“大家都是看过建房子的,灌地基时,套筒里的竹筋,看起来是否就像是如此,好像骨架一般,水泥拌了砂石填进去,等凝固之后,比一般的石头还要更坚牢,是也不是?” 这个的确是都见过的,因为买地的工事实在是太多了,民间、官方都在造房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久居买地的活死人,对于建房的流程肯定都是看过的,也能明白竹筋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此时便有人猜测道,“人要有骨架才能行动,否则就是一摊烂肉了,竹筋也是起到一个作用,这么说,是否木头也能做筋骨来用?” “虽然是可以,但注定是不持久,因为木头是容易朽坏的,留下空洞之后,这块砖就不平了。不是什么上好的骨架选择,竹子呢,性子就要强得多了,能承受更多的力,譬如说两层小楼,再加上其中生活起居的人丁,便是把第二层安排满了人、家具,每一寸都有东西,它的重量也不会超过一个数字,这个数字若是竹筋还能承受得住的,那就不会倒塌,但也要防着年深日久,连竹筋都疲倦老化了,到时候这楼板也就不可靠了,便连地基也怕会出事,因此,竹筋水泥的房子,在五十年之后就有点不保准了,运气不好的话,可能需要翻修。要给它加点支持。” 老房要修,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更何况五十年后,也只是不保准而已,众人听了,都认为竹筋还算是可接受的建筑材料,更有人已经聪颖地明白过来了,“难怪竹筋是不许建三楼的——顶上再多一层,那多出的重量就容易超过这个极限,久而久之,恐怕会出事!” “正是这个道理了!”陶四郎双手一合,不吝夸奖,“徐伯父果然敏锐,其实即便建了三楼,倒也未必立刻就超限了,就算偶尔超限,或许也是无事,但这是几十年的东西,不能抱有太大的侥幸心理——若是二三楼长期有许多人呢?若是后来者不知道,在楼上囤货呢?现在只许建两层,而且明言了第二层不许建藏书阁,藏书、囤货都必须在一楼,都是有原因的,就在于这个极限重量。” “原来!” “早听说有这么一条规定了,还真不知道是为何!真是听四郎一句话,胜读十年书啊!” 众人也是都纷纷恍然大悟,又有人疑惑,为何木头房子也可建藏书阁,而水泥房反而不能的。陶四郎只得解释:那种老式的藏书阁,书架彼此间开,距离很大,书本放得不算太多的,问题的确不大,若是那种一本本码着,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塞满了,码了一屋子的,那肯定是不行,而写规定时不能不把这种少见的极端情况考虑进去。 “这里还有买地特殊的情况在:书本在敏朝毕竟也是贵价东西,很少有人能囤到这么多的,汗牛充栋不过是夸张的比喻而已,但在买地,书实在是便宜,那些喜欢话本子的书迷,轻而易举就是几个大书架,便不能不有所提防了,为了保险来说,藏书室设在一楼肯定是最稳当的——其实便是老式的藏书阁,年深日久,木地板无法承重,不得不把书架搬下来翻修的也不在少数,甚至时常走水都是有的,敏朝朝廷藏书的地方,便是一排单层的石房,也不乏其中的考虑。” 陶四郎顺便也解释了一下这个疑问,众人听到这里,又都觉得自己开了眼界——别看他们身家丰厚,但在陶四郎面前还真没有什么优越感,真有知识才是财富的感觉,不知不觉,对话的语气都尊敬了不少,“那末,要建大船闸,必定是要用钢来做筋骨,也是因为受力问题吗?” “确实,自古以来,斗门多是在运河水浅处修建,这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运河多为人工的水渠连缀天然河流,在人工水渠段,水位浅,水的重量肯定也小些,给小船过闸,那用石块就够了,但若是要在大江上修船闸,便是也择选水浅处,但水本身的重量,水流动的力量,都要考虑在内,非钢筋而不能用,竹筋水泥,只能小打小闹建个码头什么的。修船闸水坝绝无可能,必须非常把稳才能尝试,万不能赌——这是不能冒的险。” 这话的确是有道理的,船闸的原理其实就是要拦坝,大坝垮塌,对下游自然是灭顶之灾,众人闻言,也都是不禁点头,又听陶四郎介绍起了买地的钢铁工业布局,“其实从十八年前起,六姐便开始布局了,当时的楚大匠还不过是被留在彬山等死的瘸腿匠人而已,那时起,六姐便在为钢筋做了准备,只是当时连竖式高炉炼铁都没有,想要造出钢筋完全是天方夜谭。除此之外,人才也极是匮乏,压根无法形成规模……” 十八年的时间,在他的叙述中,似乎是一晃而过,又似乎是没有一天功夫闲着,这十八年里要普及教育,从无到有地培养出买地这里的专门学校体系,搞出一批受雇于衙门的学者——类似于敏朝的鸿儒,但比起教书育人很显然还有很多具体的,能对工业产生极大影响的研究工作,还要普及竖式高炉炼铁、找到优质矿石,甚至还要推行新的货币政策,这也和金属工业相关——否则,金属很大一部分要去当钱用,价格就无法下落。 如此一来,十八年的时间实在是太紧张了,真不知道六姐是如何把这些事情一一做成的,而买地的铁器也确实要比敏朝便宜得多了,甚至在事实上造成了环买地区大量铁匠破产投买…… “是直到去年,橡胶投产之后,我们工业专门学校的钢铁专业,才迎来了一个新的契机,那就是钢筋最重要的一个前置步骤——氧炉炼钢,只有这个办法才能炼出低碳钢来,但纯氧非常的昂贵,只有电解才能制造一点点,没有橡胶做的电线外皮,是无法投入大规模应用的,便连实验都做不起。没有低碳钢,铁丝做筋骨,效果也就比竹筋好些有限……” 这一步步往前,每一步都还要别的领域也有突破才能跟上配合的感觉,实在不比谋略天下来得轻松啊……当听到电气因橡胶而普及,氧炉有了实际基础时,便连这些听众也都松了口气,一边在心底提醒自己囤铁矿和煤矿——不过这些东西的价格从未下落过,一边又急急地道,“如此可好了,这氧炉可是顺利地设计出来了?” “难着呢!造实验厂房,需要的资金那是海量,且现在铁矿、煤矿的市场价并不便宜,衙门下拨的限价煤铁,分到实验小组头上又是不够用的,还有那发电机也是昂贵,各处都在申请,也不知道何时才能下拨……唉!还不知道又要磨蹭几年。” 说到此处,陶四郎却是摆出了好一副苦相,一摊手叹道,“我老师也是急得上火——目前盯着这氧炉专利的小组,有四五个,都在各显神通找经费,也是眼馋那天价的专利分红,只是前期投入也大,这钱该上哪找去!” 其实,他毕竟年幼,城府不深,并未太过伪装,这番对话的目的性还是很强的,但这种目的性倒并不会让人有什么不满——几个豪商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心动:早知道楚大匠那一波匠人,可说是买地的新贵,那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要钱有钱,要政审分有政审分,社会地位还极高,六姐异常尊重礼遇…… 只是因为这些国宝级匠人,很少在人前露面,大多公务繁忙,醉心实验,难以结交,以至于他们周身也染上了浓浓的神秘色彩,民间甚至有愚夫愚妇,认为他们常年闭关修仙炼器的。这些交易所的豪商,也很难找到门路结交打探,这会儿听陶四郎这么一说,才肯定这批匠人手中都有专利分红,钱财、政审分的回报,甚至还要比他们更多! 这就让人禁不住想要来插一脚了——楚大匠他们是攀不上了,但手里结余的银钱真多,又不愿意完全投入交易所的赌博之中,倘若……倘若能投资一二,培养出下一个楚大匠,也跟着鸡犬升天,进一步飞黄腾达呢? “四郎,叔叔性子直,这就直接问了!” 果然,又喝了几杯茶,便有个性急的汉子,开门见山了,“这实验小组的专利,也能和开公司一般,做股份分成吗——若能的话,归属于官制的小组,又能不能接我们这些商人的投资……这些事情,你可问过衙门没有,又有没有见到什么成功的先例呢?”:,, 703 谢姐比较出的幸福感 “关键是备案后在执行层面上,现在能想到的问题,是要规避知识成果外流,也要评估这个最重要的风险——开这个口子会不会导致技术外流到民间,去敏朝——去敏朝这其实不是最需要去考虑的问题,要考虑的是如果知识成果外流去民间的商社,而且形成规模,会不会加重财政负担。” “也不能固步自封吧,无论如何必须正视的事实,就是财政收入肯定是不能全部往科研方向倾斜的,民间资金进入这是大趋势——我的意见,还是老办法,先实验性特批一部分项目,观其后效,两三年内,大概这政策的利弊也能看清楚了。到时候再来修改细则嘛,否则现在这里论证来论证去的,坐而论道,一百年没有结果。先把摊子搭起来,就知道好不好搞了。” “其实我的意见是不必着急……先把力气往外头去使些……工业这里,慢慢搞,现在这些也够用了,六姐不是说过一个老笑话吗,老虎追猎户,猎户不必比老虎跑得快,只需要比别的猎户跑得更快就够了——现在,咱们已经是全世界跑得最快的猎户了,其实完全可以放缓点脚步,慢慢来嘛……” “你这话就有点没心气了,工业布局是百年大计,这里慢一年,那里慢一年,整个体系什么时候能成形?这完全是只争朝夕的事情——” “好了,现在只论证细节,大方向不要变——多领域开放民资进入这已经是定下来的事了,不必再多想。” 会议室里,一张长桌,一排瓜子干果碟,有这几年来逐渐流行的葵花籽、刚炒好发着清香的五香西瓜子、储存了一段时间,上头结着盐粒的冬瓜子、南瓜籽,还有一大盘花生,再有两个大茶壶,一个壶嘴大些,一个壶嘴小些——大嘴壶里泡的是八宝米花茶,顶饿发甜,能快速补充能量,是这种会议的必备,而小嘴壶则是清茶,主要是提神所用。 比起第一次开座谈会时,谢双瑶还要从自己的仓库里拿点未来科技撑场面,买地物产逐渐丰饶,的确是方方面面都体现出来了,至少干果这边,花生瓜子是可以供应得起了——花生是很好的油料作物,谢双瑶当然要大力推广,这东西此时虽然也有,但还算稀罕,没有铺开种植,也是衙门并不重视的缘故,能榨油的东西,只要和农户说清楚了,他们肯定是不会抗拒的。 当然了,这种经济作物,在气候混乱的时候,地位肯定比不上主食作物,要说成为一户农家主要种植物,那多让人不放心?也就是捎带手种上几分地的样子,往油坊送过去换点自己吃的油罢了,花生作为干果,真正大量供应还是拿下鸡笼岛之后,地多了,花生产量也逐渐变大,那么除了拿去榨油之外,也有了足够的余裕晒干了往外卖了。 吃穿用度上的宽裕,仅仅只是一部分而已,在桌边满满当当坐着的这一屋子各抒己见的智囊,也是用度宽绰的另一种表现——曾几何时,买地的人才捉襟见肘,逼得高级官员个个都是多面手,比如徐子先,谢双瑶都怕累出病来,不但要率人做实验、编撰课本,还要来开智囊会,对买地的大事小情都要有所了解,编课本还得是多面手,除了这政治课本要参与之外,理化生的课本都少不了他吃透了反刍学生…… 这么使用一个老人家,真的挺不人道的,谢双瑶都挺怕他过劳出问题,还比原本的岁数走得早,但现在,又经过五六年的发展,各方面的人才虽然完全不能说是足够,但也是雨后春笋一般浮现了出来,徐子先虽然也还有很多会要开,但已经不必逢会必发言了,有些会议也可以免于参加,能够专心在自己的领域内做事。 ——他本人最感兴趣的其实还是物理、化学的纯粹理论钻研,工业、农业那都是受时势影响,救亡图存,现在有了买活军,徐子先得以空出手来搞科研,经济上还非常优越——也是因此,这个会他要回避,不能来参加,因为一旦开放民间资金进入重点行业,徐家绝对第一个响应,利益关联就有些太深了。 一帮在衙门各部门有优异表现,预备重用的未来大佬,一帮已经在她身边的秘书班供职,随时提供意见,收集资料为她写简述写报告的秘书智囊,这便是清谈会的全部配置了,也是买地这里逐渐形成的内部论政形式之一,事情太多,牵扯到方方面面,统治者无法事无巨细都予以关照的时候,这种会也就应运而生,越来越多了。 当然,这种形式还不是很正规,因为清谈会的成员是不固定的,也没有一个评选的标准,因此,必然不能成为定例,否则非常容易被上位者利用来排除异己——比如说,有个会讨论的问题,只叫了a论点的人参加,b论点的人都没被邀请,那与会者难道还不知道该怎么说吗? 不过,形式上的缺陷,这都是后期才需要考虑的问题,体制总是随着势力的发展逐渐完善的,目前来说,买地的官制和权力分配还算够用,至少在谢双瑶在位时是如此,她的权威依旧是至高无上的,没有人会傻到挑战她的地位。 目前为止,谢双瑶暂时还没有调整官制的意图,这和工业布局一样,也是急不来的,还需要人才的进一步发展。事情必须分出轻重,此时,她坐在上首静听着,只是偶尔发话,来引导会议的方向,但她并不多解释什么——这是让她来汲取多方观点的会议,而不是她主办的自己思想的培训班,多领域开放民资投入的理由有很多,懂者自然会懂,不懂的人,当然也没必要坐在这里。 “既然开放是大趋势不变,那不如就在目前最缺钱的领域开放一部分经过审核的资金进入,政审分不达标的话,没有投资资格,如何?” 她这一表态,大家都回过味来,也就不多废话,先说有执行可能的建议,“占股比例当然也是要有明确规定的,只能分红……另外,如果担心技术成果转移的话,让统计局配套进行原材料管控不就行了?” “其实目前最缺钱的就是钢筋方向,这也是个大痛点了,不解决的话,竹筋建筑越来越泛滥,难免出事的。我这里陆续听说的已经有十几起房子的质量事故了,施工队技术是一方面,竹筋需求太大,难免有人浑水摸鱼,供给不合格的竹子。” “建房这是民生大事,钢筋若是能造出来,那高楼也可以建了——这也能让百姓自豪归心,算是我们买地独有的地标,不逊色于大报恩寺的高塔,又或是京城的皇宫!” 这是……奇观能提高士气点吗?谢双瑶有点想笑,但也知道这话不假,其实很多时候,教堂修得高大巍峨,天子明堂的形制也比普通建筑恢宏太多,都是有类似的考虑,买地这里,如果她能一直放一艘集装箱船在海边的话,岛船也能起到一样的作用。 这种奇观是真的可以收服人心的,对提高百姓的忠诚度和敬畏度有很大的好处,一般来说,政教合一的政权就喜欢修教堂,世俗政权那就是修王宫,买活军目前算是特例了,别说王宫,行宫都没有,核心部门也是跟着谢双瑶东奔西走的,到目前还没有一个完全固定的办公点,鸡笼岛、云县、榕城到处走,现在还随着她一起驻扎羊城港。这样做机动性的确很强,但长久来说,也不是这么回事,各方面条件也都成熟,差不多是到了定都——至少是定个临时性都城的时候了。 当然,现在讨论的重点并不是这个,和定都比起来,工业面的政策都是小细节了,定都是很重大的政治行动,前后必须经过几轮慎重讨论才行,谢双瑶也不着急,还是先专注在这个点上,她挥笔写了几个字提醒自己,不能再拖了,钢筋卡脖子,卡住的是方方面面,必须尽快打通这个环节! 尤其是目前定下来的战略,下一轮要打通大江航运,东西向掌握大江,南北向掌握运河沿线,以这两条骨干为脉络,进行沿岸周边再往外扩张的辐射和吸收转化——那要打通大江,tnt和钢筋水泥,就是必不可少的技术,tnt还好,目前已经很有眉目了,因为这个东西的资料多,而且关注度高,算是‘网红’技术点,凡是争霸天下的都有制造它的动力,而且就是在现代社会,也有很多人想要自制,所以复现它的小规模实验室制造并不难,实验成本也很低,财政分配的预算是足够用的。 但钢筋就不同了,这东西实验室复现就不便宜,因为关系到纯氧,而想要大规模制造,要攻克的难关那就太多了,谢双瑶是跨界和楚大发一起搞过高炉炼铁的,只能说,简直不堪回首,每次炼制失败找原因,比破刑侦案件还难,有时候各方面条件都对,出来还是不合格,那种崩溃到想查看源代码的感觉,哪怕精神强韧如她也是受不住的。 这也是为何谢双瑶读完硕士就没往下进修,最后去搞实践了,农学实验更加是听天由命,很难原因的失败更多,她真的不喜欢这种倾尽心血,抱了很大希望最后一场空的感觉,去搞时间至少百分耕耘能有个一分收获吧!搞科研,呵呵,千分耕耘万分失望才是常态……虽然现在也是累成狗的节奏,但她很庆幸,现在,于实验室搬砖的人至少换了一批,轮不到她了…… 科研难,大工业的科研攻关更是难上加难,先不说科研人员的情绪了,财政上的支出也不少,那都是咬牙砸钱听不见响的,买地虽然有钱,但用钱的去处更是数之不尽,预算总是有限的,而且越是重点攻关项目,就越是要设计出竞争机制来,一个攻关重点,三四个科研小组这是很正常的,有竞争才有动力,否则吃着政府的预算补贴,随随便便做点实验磨洋工的现象怎么杜绝? 要知道,科研要偷懒也很简单,外行根本难以检查出来的,十几年没有寸进也很正常,不引入竞争的话,是否在竭尽全力的创新,那只能看负责人的良心了,而谢双瑶决计不会把希望寄托给一群人的良心——一个人,或许还好,一群人?一群人必须当牲口一样,用规矩防范和管理,不然你烂我烂大家烂,烂到最后只能是劣币驱除良币的结果。 这么一来,钢筋这个攻关重点,就有三四个吞金兽了,经费该如何分配?肯定是不够用的,这个东西市场前景又好,资金也有热情进入,大家论证来论证去,也觉得钢筋项目做个试点还蛮不错,计划很快就丰满起来了,考虑得也很周到:开放民间资金进入的行业,都暂不允许民营,投资者只享有分红权,要签订衙门、实验室和投资者的三方合同…… 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清谈会对脑力的节省是让人满意的,谢双瑶最后拍板,“小应,你来形成具体文字,这块就由你来负责对接。” 看着有些木讷沉稳,话并不多的圆脸女娘答应了一声——这是这几年崛起的新秘书,马脸小吴引荐进入秘书班的,根正苗红的彬山出身,能力也是过人,蹿起速度非常快,不得不说,彬山女成才几率显著要比别处高得多,这也证明,人才固然有先天的因素,但后天是否受到家庭的倾力培养,社会氛围的感染也有很大的作用。 “那这个问题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大家吃点喝点,那啥,让人上点夜宵啊——要吃面吃饭的登记一下,食堂今晚是不是还供应炖盅?” 这个问题的讨论还算是比较顺利的,谢双瑶看了看表——还有时间,她的兴致也不错,便宣布休会半个小时,大家歇一会,“一会还有下半场,大家顺便酝酿一下思路哈。” 作为搬砖狗的时候,她最痛恨临下班来宣布开会的老板,但现在谢双瑶做了大老板,那滋味又不一样了,她微笑着宣布了下半场的议题:“关于怎么把有钱人的钱袋子掏一掏——这个事情,现有已经是有些思路了,但还未必够,一会我们再来谈谈——除了现有的这些渠道之外,还能怎么回收货币?” “大家多吃点,振作振作精神,这可是个重要的话题!”:,, 704 全球拓荒?(务虚内容多) 为什么要把有钱人的袋子掏一掏?其中的理由是非常显然且丰富的,买地发展奢侈品,为高精尖的科技产品标出昂贵的天价,甚至还要求匹配的政审分,鼓励(甚至是半带强迫性的暗示)富人做慈善,其实都是为了给赚到钱的那些人,找到一些把钱花出去的路子。 钱这个东西,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个虚拟的概念,如果不把它花出去变成实实在在的资源,那它其实就完全没有任何意义,要再往下思考,就要触及灵魂了:如果比别人出众、优秀、勤劳,换来的只是一些花不出去的虚拟概念的话,那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当然了,这是从持有财富的人出发的一种视角,站在谢双瑶的角度来看的话,这些钱并不会因为落入了百姓囊中,就完全被视为是他们的私有物了,政权是人的聚合体,钞票也好,银两也罢,其实无非都是聚合体内部流通的一个凭证,本身依然是由聚合体来调配的资源。 换句话说,国家能不能管私人的钱怎么花?能管,而且从古至今一直在管,小老百姓兜里那么几个,爱怎么花怎么花,那是因为持有货币数量实在太少,国家压根不在乎,个人的货币量持有到一个数量级的时候,该怎么花就会受到关注了,不但有人来管你怎么花,还会有人要求你不能怎么花,因为这笔钱看似是属于你的,但实际仍然被视为政权的一部分,给了你,又不是完全给你,得在规矩之内,老老实实地花。 当然了,如果一个人真的能持有庞大的财富的话,那么,谢双瑶对她肯定也是相当客气的,对于此人的个人需求,乃至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爱好,也会予以关照,这其中的道理是很简单的,钱并不是纸张、金属,钱对于政权的实体化结晶,即谢双瑶这样的权威领袖来说,其实是一种对个人能力的证明。 一个人能持有庞大到引起她关注的财富,那就说明这个人或者他的亲属拥有很强的能力,可以影响到一大部分百姓……就像是衙门吏目一直在搞公务福利一样,对于有能力的人肯定要给予一些特别的待遇,顺便回收一波货币——绫罗绸缎、美婢娈童、古董珍玩、见官不拜,都可以说是给这些有能力的人准备的东西。 谢双瑶知道,这样的现象不分古今中外都会一直持续下去,这会儿洋番在搞社交季,每年社交季开始,各地贵族都得到首都附近,在华服美饰上大把砸钱,用一场接一场的奢侈欢宴来花销掉手里集聚的财富,释放出一大波货币——但凡是有这种诉求的服务和产品,价格都是让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昂贵,因为其出现在市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些自己(或近亲)极有能力者,用远高于实际估价的价格来消耗货币的。 就商品本身来说这当然是一种极大的浪费,但消费的过程等于是完成了一次身份的自我认证,确定自己进入了出众到被关注的那个圈层,所以越是身份游离于这个圈层周边的人,还越热衷于这样的消费,有助于他们加强自己的身份认同——这种现象到了几百年后,因为社会生产力的普遍提升,滥觞为庞大的奢侈品产业,让远超想象的人群消费远高于制造成本的皮具,开始大规模收割中产阶级,那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谢双瑶对于奢侈品本身,是很中立的,她本人权力欲很强,但也很自信,对于这种东西并不太感兴趣,开始自己拉队伍之后,倒是渐渐地意识到奢侈品果然很好用,是社会再分配重要的一环,尤其是由她来定义、生产奢侈品的时候,正所谓,一流企业卖标准,一流政权卖概念,把‘先进科技产品是最高等级的奢侈品’这个概念,慢慢地灌输到整个族群的文化dna里,这是她一直在做的事情,现在算是初见成效,但真正要看到这种观念上的改动带来的不同,说不定还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甚至数百年都还会发挥影响,都是不好说的。 自然了,这也少不得谢双瑶在有生之年继续多管齐下,培植这种对科技的喜好,彻底击退根植两千年的崇古思潮,这是个长期工程,也不在一时,现在她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把那些现有奢侈品已经消耗不完的财富激活使用,避免这些钞票最后存在银行里一动不动,又或者埋在地底下白白朽坏,或者更差,被兑换到买地之外的地方,换成金银就此退出市场,不再参与流通了。 在这些种种不流通的结局里,存在银行其实不是最坏的,被兑换出买地也不是,虽然兑换出去的用途不好——买地的富豪,用钱能在本地获取的服务毕竟是有局限的,最简单的一点,他们很难在买地用钱买到色欲的满足,什么三妻四妾、左右拥抱,这个不存在的,甚至很多时候,连喝点酒都是瞻前顾后,痛快的酒局尚不能有:谢双瑶不喜欢喝酒,也不抽烟,买地自上而下一以贯之的风气就是厌恶这些,喜欢喝酒,自己在家喝点没什么,日日狂歌纵酒、呼朋引伴,你要是个小老百姓顶多被人白眼,但真要是拼上来的有钱人,你要考虑周边人对你的印象,后续的社会影响! 人活什么?不就活个快活么,对和享乐的克制某种程度来说是反人性的,甚至会削减很多人拼搏的动力,客观来说,为人类进步而奋斗的精英注定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人努力上进还不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 因此,借口去敏地作乐,这是客观存在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现在敏地也是风中残烛朝不保夕,甚至会有不少富豪在买地赚钱,去敏地置业安家,现在只是暗地里去搂着瘦马粉头吃花酒,用假名养个外宅什么的,已经算是克制过了,而谢双瑶虽然基于自己的道德观,很看不惯这些诉求,但理智也认识到,这种现象客观上是有助于平衡敏买逆差的,让敏地百姓都能分润一些买地的好处,而不是只被矿山东家拿走。 这些人到了敏地,不可能只吃吃喝喝吧,少不得也要买点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给相好的送礼,出入也享受一把吹吹打打,前呼后拥,坐个四抬轿子的威风,这些都是消费,都能维持当地受到买地冲击后脆弱的生计。因此,这种结果也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埋在地底下白白朽掉——这种结果才是最坏的,等于这笔钱占有的信用已经退出了市场,但市场却还不知道,对于金融体系的运转是个很大的损失! 谢双瑶不是历史专业的学生,但好在爱看纪录片,也喜欢往上乱逛,她知道这种大户藏银的事情,的确是真真切切地拖累过王朝经济,算是贵金属货币体系的一大弊端了,这也是为何她从一开始就立定决心要搞纸钞,对于买地的金融和经济,她不像是对农业那么有把握,多少有些如履薄冰的味道,也花了很多时间来琢磨,总是希望能把风险和应对考虑在前。 这一次清谈会出题,包括确定开放民间资金进入科研领域,甚至她还在酝酿鼓励民间开蒸汽机厂,其实都有这方面的考量:奢侈品、慈善、税收、旅游、医疗,甚至包括住房、子女教育也好,这些都是从小富那里回收货币的手段。可实际上,总会有人的财富远远超过这些花销,他们可支配的钱财,个人乃至家人怎么使劲花都是花不完了! 这样的人多吗,不会多的,但哪怕只有数百个,总财富规模加在一起,依然是个庞大到需要慎重对待的数字,这些钱毫无疑问怎么消费都是花不完的,到了这种程度,个人的消费不论多么奢侈已经完全无关紧要了,这种层次的人,如果选择奢侈品,也不会是因为其附加属性,只是因为价格差对他毫无意义,就像是谢双瑶,谁会在乎她衬衫的纽扣是贝壳的还是金属的?又或者是更高级的塑料纽扣? 当然了,能赚到这些钱财的人,即便是可以奢侈浪费地花完财富,比如说一口气买个歼星舰残骸什么的,但也不会这样花销,因为财富本身就有自我增殖的本能,他们还是想要再投资的,可本身的行业又已经到达一个发展瓶颈了,或者企业规模触发了谢双瑶的垄断警戒线,那谢双瑶就必须在这种尴尬发生之前,给这些钱财找个去处。 让这些钱财,在买地内部循环起来,有一个可以分散投资的地方,把货币重新转化为产业、店面,就业机会,让百姓也加入循环,由一人的财富重新转化为社会繁荣,百姓生活水平上涨的这么一个循环——这也是她开放钢筋科研试点的一个原因,成本共担,繁荣共享,民间资金、官方拨款一同参与,科研人员在竞争压力下极大发掘脑力,这就是个很不错的模型。 从这一点来说,因为钢筋极为广阔的前景,选择它做试点是很明智的,谢双瑶也很看好民间资本进入科技行业,让活水鱼来搅搅局,不是什么坏事,但消化富裕资金的路子不可能只有一条,她手里的数据是实打实的——不说别的,就说以千金堂为代表的范家财团,根植山阴供煤,又发展药材种植业,还开药店,不要看范十三娘南下只有几年时间,财产规模膨胀得已经非常厉害了,如果不在买地让他们把钱花了,这样敏买都有产业的人家,有太多办法把买地的盈利给转移出去! 除了投资新兴行业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来消耗这样天文数字的财富?这个问题她没有时间仔细考量成熟,在座谈会上,也没有得到很多新鲜的思路,都是谢双瑶自己想到过的,无非是人数多了,可以充分多角度论证罢了——有些人提议倡导慈善,这也是她想过的,但却立刻被驳斥了:小打小闹的慈善什么的,压根不可能消化太多了,而且慈善这也是双刃剑,巨大规模的慈善已经是政治行为了。 就譬如说,范家现在的财富,做慈善可以把整个北方的牛痘花费都包了,但他们可能怎么做吗?他们真要这么做,敏朝衙门该怎么想?是不是在栽培人手,准备抢班夺权,拥兵自重做个以矿产、矿丁为基础,兵强马壮的地方诸侯了? “如果我们要求这些巨富大做慈善,不要以为他们会舍不得钱财,实际上他们反而会高兴异常,因为这也意味着,政治领域对他们完全敞开了大门!” 有智囊这么说着,却也有人反驳,“巨富本来就是半个政治人物……政治就是人的集合,财富的数量只是一种证据而已,证明他们已经拥有了这么多资源,给予他们一定的政治地位,不是因为他们有钱,而是必然的结果! 他们不是因为有钱才不一般,而是因为不一般才有钱。对于拥有这么多资源的人来说,给予特殊待遇,只能说明我们买地知人善任……对优秀的人,本来就该厚待,这不是该当的事情吗?否则为何要给吏目这么好的福利,不就是为了吸引优秀的人来衙门做事?商行又何必厚利挖角出色的掌柜?” 这是直接开口子让巨富通过大规模慈善行为邀买人心,彻底政治化了,谢双瑶觉得这步子实在是大了点,甚至比封建社会都大胆了,封建社会好歹还重农抑商,让家族势力局限于一方豪强,好家伙,这要开了口子,直接在全国范围内培养有民心的资本巨鳄啊! 把这观点一否,再形成讨论的意见,就只有她也想过的那种了—— “其实……六姐早有思路了,处置十八芝,不就是用的这条路子来消化吗?” 说话的是又一个小徐——徐氏人才辈出,在买地这里是真的风光,姓徐的人才经过几年的培养,冒头的是真的越来越多了,这个小徐是徐子先的远房族亲,说是小徐,只是因为来买时间不算最久,进入智囊团更是最近的事情,其实论年龄已经三十许了,正是年富力强、野心勃勃的时候,他一开口就是全球视野:“与其让他们私下挪移货币去买地购买那些低端享乐产品,不如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以海外之利为诱,让他们去海外布局,虽不能明目张胆,却许以封藩之实……只看李魁芝这一年多的行事,便可知道这海外开疆有多艰难了,便让他们去做些我们现在还没有余力去做的事情,岂非一举两得?” 他很快举了个例子,“便说是黑大汉朱利安一帮人,去非洲已经数年了,仍是不见回返,理由固然或许有很多,但在小子看来,其实还有一点是极重要的,那就是他带领的完全是官家的船,自己没有一点盈利的压力,也就不急于返程了! 倘若这是民间商社的船,只怕已经来回跑了两趟都有!海外拓荒的效率,这一下不就起来了吗?至于回报……只看那些西洋人满世界的航海乱跑,便可知道有多丰厚了,又何愁巨富们不动心呢?” 这一席发言,各方面来说都很精彩,不但言之成理,而且还扯上了谢双瑶之前的决策,使之在政治上拥有了很稳当的落脚地,众智囊听了之后,都是沉默下来,迟迟竟无人挑刺,而是都看向了谢双瑶,似乎是认为这是少见的两全之策。而谢双瑶也免不得又有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她苦笑了起来,“嗯,这个……全球开拓,全球封藩吗?” “还真得……真得好好想想……”:,, 705 充满缺点,但不能不做 朱利安一行人是不是该回来了呢?谢双瑶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这会儿是华夏历1848年的十二月,距离朱利安一行人在南洋和大部队分开,西去北非,已经有三年多时间了,如果按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间来对比的话,也是有些晚了。 要知道,三宝太监下西洋,从风向转为航行有利,也就是老话说的‘开洋’,从福建道榕城长乐港出发,再到返回长乐,一般也就是两年多一点,就这还是沿岸缓行,不断靠岸接人、补给的速度。 也不要以为他们只在家门口,最多是去身毒溜达一圈,没有离开东南亚,这会儿距离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间还是比较近的,而且各州县还没经历战火,资料保存得是很齐全的,买活军是直接问敏朝衙门要的历史记录,有大量文档证明,远航船队至少去过两到三次东非,最远甚至还到达过莫桑比克——甚至他们还保存了粗略的海岸地形图,把这片陌生的西土给标注了出来! 虽说地图本来是最需要保密的战略资源,但也分在谁手上了,对买活军来说,这份老海图也就只剩历史意义了,因此,敏朝那边还是很痛快地把封存文档开放给他们,赠送了一部分原件,余下的也允许买地拍照、誊抄—— 有个和民生关系不是太大的题外话,那就是以营建博物馆为契机,买地和敏朝是有一些文物古董数字化的合作的,在这件事上,翰林、礼部都出人意表的配合,尤其是《永乐大典》数字化这个项目,是少见的没有引起朝中丝毫争议,参与者都戮力同心,甚至还有许多人想方设法想来掺一脚,出人出力的合作案。 这话是有些扯远了,但朱利安等人如果只是去非洲老家探情况的话,三年多时间,怎么都该返回的了,这几艘船迟迟不返,多少也让人有些担心起来,自从去年开始,云县码头就有不少黑大汉时常过去眺望——会不会是出事了?在海上遇到飓风了? 毕竟,朱利安船队是完全以黑人为主的船只,虽然各岗位的水手都是有经验的,但毕竟船长还是第一次不由白人担当,别说汉人了,其实汉人倒是还好,倒是那帮黑大汉自己,看到船队久久未归,都是犯起嘀咕,就怕是船长没有远洋航行的经验,把船队给带出事情了。 就算从此不再回返,对政权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远洋船队可以一支一支地往外派,数目多了,总是有人能到达彼岸,并且成功地和买地建立起联系的,但朱利安船队的杳无音信,的确是证明了一点,那就是买地现在是完全无力去影响到这么遥远的分支政权的,朱利安一行人在东非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完全由他们自己说了算,谢双瑶想要求证非常困难,这是以年为单位的传讯时间——就算是对讲机,在这个距离上的传信也充满了不确定性,不能当做是常见的沟通储备。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支持买地的大商人出海去开拓全球?这都不是养虎为患了,这是割肉饲鹰啊,这和李魁芝去虾夷地还不一样,李魁芝那是变卖家产,去了就基本不会回来了——通信手段也一样制约着他,李魁芝去了虾夷地之后,基本是不可能还有船队常年在买地、南洋做生意赚钱,还听话地把利润不断输送回虾夷地去的,他只能立足于虾夷地,和东瀛、买地做生意,管住这一块势力范围。 在谢双瑶的预计中,李魁芝可能会去找东瀛的麻烦,从东瀛获得一些白银来填补自己的财政亏空,否则她是想不到李魁芝该如何支持虾夷地建城,包括远航去黄金地站住脚跟的巨大花销。不论如何,他反正是在买地之外活跃,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得谢双瑶需要对他的行为负责——这都是买活了脱离出去的人了么,这一点在大义上是相当重要的,因为谢双瑶并不是很信任李魁芝的道德品质,她也不能动用自己常年来积累的良好名声为李魁芝背书。 但,倘若这个年代的东印度公司,是买地大商户和衙门联合成立的呢?假设第一任东印度总督就是……嗯,就拿范十三娘举例好了,就是范十三娘呢?那范十三娘的一言一行,谢双瑶可就没法推脱了,她在买地的生意可没有收歇,这就是买地的活死人,他们在海外作的恶,多少都要算在谢双瑶头上。 小徐说的,“若是有利润压着,朱利安早就回来了”——这其中的道理是不错的,但他毕竟是从小在秩序还算井然的敏地膏腴之地长大,他没有谢双瑶这么深刻的认识——如果有利润的压力,朱利安或许早已回来了,但他可能会带着一船舱敌对部族的同胞作为奴隶回来,因为这就是非洲目前唯一有价值的商品!为了获取利润,他没有别的办法! 为了百分之百的利润,资本……百分之三百……谢双瑶认为这句老生常谈的话属实是至理名言,因此对于这个口子,她非常的为难:不答应的话,这种事其实是没有所谓完全准备好一说的,想要万事俱备再出发,那就永远不可能出发。 在买地官府腾出手以前,就已经多次派遣船只到瞄准的战略开拓地区去露面、交际,慢慢渗透,这才是正确的做法,也是谢双瑶一直以来采取的方针。那这就需要给大商户开口子,不给他们许诺开拓的利益,凭什么让他们不断的赞助远航船队,往水里扔钱?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那其实就是透支了未来的信用,未来的政府和民族,有可能也会和她那个时代的白人一样,背负历史上的累累血债,对社会造成重负——天下真没有免费的午餐,只看付账的时机什么时候来! 归根到底,这还是个底线问题,谢双瑶的底线就像是涟漪,也像是山峰,那必然是以华夏本土为核心,往外,随着自己控制力的减弱而逐渐宽泛。在华夏本土买地,奴隶制、一夫一妻制、禁止皮肉生意、禁止暴力犯罪等等,这些都是不容触犯的底线,她对自己的施政行为也有很高的要求——她是想要打新时代战争的。 可到了南洋,南洋土番这边,一夫一妻制、皮肉生意、同态复仇什么的,口子就都打开了,甚至奴隶制也没有管束得那么严格,一些丛林中的部落,他们的存在形式,买地这边暂不会多嘴多舌,谢双瑶当然更不会去纠结争霸战争还是解放战争了,那边的社会形态还没进展到那一步呢! 再往外,到了虾夷地、黄金地那样的地方呢?谢双瑶的要求就更低了,譬如李魁芝如果为了掠夺白银,去打幕府的石见银矿,谢双瑶肯定是不会干涉的,她对李魁芝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得伤害华夏人口,要再加一个的话,就是不能过于残忍,搞些反人性的东西。 杀敌就杀敌,拿下之后好好治理就行了,确保活下来的人,慢慢把日子往好了过,比如说,东瀛百姓视大米为珍馐,为了一袋大概十几斤的大米,是可以雇佣不少武士去拿生命冒险的——那李魁芝拿下石见银矿和周边的藩属之后,如果让百姓天能吃顿杂米饭,开了肉食禁令,让百姓除了野菜之外能养鸡捉鱼,除了海鲜咸鱼之外,一个月可以见一两次荤腥……那不论他们在名分上是不是亡国奴,李魁芝会不会规定他们比汉人低等,或者也选择买地这里的民族融合政策……谢双瑶都是懒得管的。 甚至,更往极端了说,如果李魁芝到黄金地之后,联手本地的土著、黑奴,反过来对白人移民展开赶尽杀绝,制造血流成河、一村一镇的大屠杀,把他们从黄金地完全赶出去,剩下来的死忠派都杀绝种了……那又关她谢双瑶什么事情呢?黄金地距离买地已经实在太远了,她现在根本无法对那里造成什么实质上的影响,对该地的道德要求也就只有一点了:不管你怎么闹,别犯到我华夏的无辜百姓就行了,在其余的事上,她的道德标准就宽泛到不能再宽泛了,地球另一端的事情,和她有啥关系,压根就懒得操心好吗。 具体到底有没有关系,是否掩耳盗铃,这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了,反正谢双瑶绝不会自己用道德来绑架自己,同文同种的同胞都不行,更别提大半个地球之外的事情了,但这种弹性的标准,有个前提,那就是出去的人的确是出去了,名义上和买地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而且能拿捏住一定的借口,这样才方便后续的接收和仇恨消融。 譬如说黄金地,先过去把白人移民赶走嘛,然后把汉语一教,这土著和华夏人长得那么像,会不会就是殷商遗民的后代呢?等李魁芝经营数十年之后,买地这里,内燃机轮船——最次最次,蒸汽机轮船也发明出来了,频繁、稳定的跨海远航成为可能了,到时候把黄金地建设成和买地往来频繁的华夏政权,不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吗……至于和白人的血仇,有殷商遗民土著在,说破天了那也是买地的道理。 至于石见银矿,那借口就更好找了,虾夷地现在还无人居住,虾夷土著人数不多,且还受到东瀛本土民族的迫害,没有只许你来,不许我往的道理,李魁芝愿意和虾夷人友好相处,帮着他们攻打东瀛,又有什么不对呢?总之,只要有借口,生活又比从前好了,仇恨还是很好消弭的。其中在华夏本土属于破底线,甚至是大犯法的事情,也能很好地过渡掉,真有什么事情是非常过分的,那到时候买地的官兵直接把主事者杀掉再摘果子就好了。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不能从压榨本地百姓中找到利益链条,要让他们完全根植于移居的土地,结束和买地本土的生意,这样才方便买地的衙门拿捏他们——李魁芝你要给百姓吃大米,要不要买地的高产稻种? 要的话,买地要求你保证治下百姓的民生,你敢不敢不做?但如果范十三娘在本土自己就有商社呢?那你不给我稻种就不给好了,高产稻种是多庞大的买卖?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上万斤的育种留种,一处地方少个百把斤,你买地衙门能察觉出来?查不到那我就永远都有高产稻种可以种! 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现在就在发生的现实,环买地区的高产稻种黑市贸易非常活跃,虽然也不乏骗局,但每年总有一些真种子是流过去了的,让很多政治上和买地保持疏远的州县,在不接受田师傅、办事处的情况下,还能保证自己的粮食产量有所提升。就算没有田师傅指导,这块地未来的产出潜力下降,但至少这一季度的收成是能完全保证的。这还是环买近处,若是远洋呢?稻种流出更加隐秘无痕,包括种种敏感的先进生产工具,偷偷走私出去,衙门未必能及时发觉得了! 从这个角度考量,远洋航行应该采取更严格的报备制,才能控制住航道,垄断和本土交流的渠道,以此来卡这些开拓势力的脖子。但如此一来,远洋开拓都无法开局,这又是一个逻辑上的悖论,也不符合谢双瑶鼓励航海,改易民风的大政策。谢双瑶盘了一晚上,盘得眼都花了,包括智囊团也都是一杯杯的喝茶,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峻:这口子还真不能开,至少不能如小徐建议的那样敞开,就算要开也是要有限度的开一个小口子,随时都能收拢,万不能让本地的大商户出去胡作非为,到最后,信誉上的债务还要衙门来帮着背。 “不如这样,目前还是用政审分作为诱惑,结合钢筋投资……不,不行,不能把这两个生意结合在一起,一个和民生息息相关,一个又牵扯到开疆拓土,双方涉猎的话,简直就是在养……养军阀……不对,养财阀!” 财阀这个词,终于无师自通地被智囊团灵机一动地重新发明了出来,“这样,目前暂时以‘验证全球地图’为号召,发起航海活动,以探明天界地图所载的无人区矿产为主要目的,以矿产分红为诱饵,诱惑民间资金造船出海——探明的矿产,与衙门合作开发,双方分红……以政审分为评估制度,随机派出侦查员,运用多种手段考察、记录开拓中的敏感行为,有控制、有底线、有道德地进行少争议、少冲突、少杀戮的节制开发,首先就从虾夷地开始,让李魁芝做个试点——” “第二个开拓地,不妨就定在目前荒无人烟,矿产却是丰富,距离我们也相对更近的南方大陆——袋鼠地,在这片大陆上,土著人数并不多,几乎不存在战争可能,尤其是记载中的矿产之地,更是人烟稀少,几乎不可能和土著产生什么冲突,同时又也能印证天界地图所载的矿产资源,是否对应于我们这方世界,若是开发得当,五年十年后,还能缓解本土预计会酝酿出的铁荒……如此面面俱到,各全其美,六姐以为如何?” 袋鼠地啊……确实,论到资源丰富,这块地方是数得上的,同时人数也非常少,而且在这个时点,也还完全没被白人染指,如果要试点开拓,这几乎是个完美的选择。 ——好处是尽有,坏处就是这块地方的确不好住人,矿产开发勘探的时候,工作人员是要吃大苦的,估计也得减员,也是因此,这里只能是流放地,官方是不太好组织移民过去的,比起来南洋至少富饶些,除了湿热以外毛病也不算很大…… 最大的一个好处,当然是袋鼠地距离华夏本土,至少距离南洋相对是很近的,无线电通信会更便捷,也意味着开发更加可控。谢双瑶几经思忖,也点了点头。 “确实,这个点选得不错。” 她重重地在袋鼠地上画了一个圈,“走出亚洲,民间船只探索全球的第一步,就定在袋鼠地了!”:,, 706 虾仁云吞竹升面 开拓袋鼠地,这大方向算是定下了,后续则是将其落地的种种细节考量,当然,这里的工作量是不会有开拓南洋那么大的,毕竟,开拓南洋是官方主导的行动,其中要考量的东西太多了,袋鼠地的矿产勘察,只是开放给民间资金的话,商社完全可以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一样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还不用官府操太多心——放权都是有两面性的,全都官府管有时未必是好事,刺激一下民间资金的活跃性,有时候真是能感受到其中的好处。 一个晚上,定下了和民间资金有关的两个大事,估摸着也能把这几年来积蓄的巨额财富消耗一大部分,让货币重新进入循环,谢双瑶对今晚的工作效率还算是满意的。散会后再稍微运动一会就睡了,第二天一早起来,一身是汗,一掀开被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羊城港这里就是如此,虽然是月份上是隆冬,前几天还要穿夹棉袄,但暖潮一来,一天之内升温到二十多度的都有,这一点福建道感受还不算是很深,至少闽北那里比较少见,但在广府道就完全是家常便饭了。 “鸡冠花、桃花、雪柳花最高洁啰——菊花都有,买一盆菊花好过年!” 一推开窗,墙外的叫卖声便传了过来,农历新年快到了,五羊门外的称花渡头,要比往常热闹了数倍,挑着花篮卖年花的小贩,操着纯熟的本地白话,熟练地喊叫着吉祥话,喊了几遍,大概是看到了他认为的外地客人,叫卖声一顿,便又换成了生涩的官话,“花——那个——那个香的嘛!价钱又不贵!买一点菊花很吉利的,菊——吉,吉花来的嘛!” 谢双瑶听到他对菊花的推崇,不禁微微一笑,觉得很有趣——其实在菊花被赋予丧葬用花的刻板印象之前,它是当仁不让的吉祥节庆花,尤其是在广府道,更是推崇菊花,对于万寿菊更是喜爱有加,认为名字相当吉利,被小贩用来做主要的招徕,这也算是古今鲜明的对比了。 “菊花来一盆吧!” 隐约也能听到那被兜售的客人,瓮声瓮气的回应,这一点谢双瑶是知道的,为何小贩的官话学得这么快?因为随着整个广府道被买军拿下,原本福建道的活死人自然也是大范围南下,介于买地长期接受北方流民,活死人中世居南方的土著比例其实并不高,这些北人到了南方,比羊城港的自己人还爱买冬花! 习惯了北方滴水成冰的冬天,他们非常喜欢如今这四季如春的暖和气候,什么怀念北方的暖炕,这是没有的事情,能在十一十二月,买上一盆鲜花摆在屋里,那才叫做享受了,在北方只有千里挑一的大户人家,有这样的享受——北方的反季节鲜花肯定是洞子货了,一盆卖到二十多两银子也不稀奇。 现在,五六十文便是一盆喜庆的万寿菊,又或者是月月红,这样的花销人人都热衷,也就难怪卖花的小贩官话说得最好,以及在羊城附近,栽培花木为主的那些乡镇,最是顺服,融入得也最是快,称花渡头也是羊城内河港口内,最先重新热闹起来的地方了。 至于其余地方,包括其余行业嘛……和福建道一样,也是分了地方,比起南洋、吕宋、鸡笼岛那样一片白纸的沃土,福建道、广府道的消化和发展,都体现出鲜明的地理依赖性:福建道除了谢双瑶起家的闽北,就数闽东、闽南消化得最快最好,穷山恶水连着广北的闽西,客户人家一条线,对买地的抵抗力最强,还因为桀骜不驯被立威了,这其实和地理也是密不可分的,因为地理险恶,必须抱团,所以王化不通,也因为地理险恶,教化不变,遂成为消化上的老大难,想要完全精细化统治,那就得给修路,否则注定是常常会出事的问题地区。 广府道这里,也是如此,北部客户人家势力群,动荡持续了两三年,如今仍在混乱之中,大规模的迁徙,小规模的冲突、镇压,都是常见,现在还有大量军队在山区驻扎着练兵,同时也是震慑、扫荡不服从的百姓,可想而知当地的经济注定受到严重影响。而羊城港这里,却是依托着和南洋的船只中转,带挈着周围的港口一道,迅速恢复了太平,甚至客户人家的迁徙,客观上也帮助当地经济繁荣发展——这么多人、这么多船要从港口过呢!光是客运带来的人潮,都够港口的百姓吃的了。 羊城港这么一团繁华依旧,再往南去,那边就是和云贵高原接壤的地方了,有很多土番生活,也受到客户人家迁徙的影响,对买地的戒心尤重,买地拿下广府道已经一年了,才勉强看在高产稻的份上,逐渐和衙门靠拢——不要以为广府道就全都是富庶丰饶之地,粤西诸地有个很大的悖论:沿海港口地薄,而内陆州县虽然收成不错,但也是山区,交通不便,想把粮食运到港口都难。 而且,这里自古以来便是瘴疠蛮凶之地,殊少王化,住民和粤东羊城港那里还不是一拨人,专说自己的土话,如果说客家人野蛮抱团,粤西土著就比客家人更蛮横百倍,粤东人自古是很看不起粤西人的——都是罪民流放之后,讲不通道理,动不动杀人,天生的坏种!?这样的坏种,自然在农耕文化上,和粤东各地是无法相比的,有些地理交通实在不便的地方,农耕工具、知识,落后一两百年都不稀奇,而他们的日子竟也还能过下去,因为这里气候暖热,还是较容易有收成的。 对这样的偏僻地区,买地一开始都是先采取怀柔政策的,就算是客户人家也享受了几年红利,才因为种种原因被拿下立威。还是老样子,粤西从组织人手修路,派农业专门学校的研究员去制定农业模式,结合当地百姓的痛点需求来激励他们学习上进,这三板斧中最后一板斧是尤其重要的,因为粤西的民情已经很接近于南洋了,本地土人真的很懒,没有痛点的话,他们压根没有服从的动力,随便舞弄几下,有得吃就行了,剩下时间,宁可躺着休息也不愿意学习。 各地的民风是真的大不一样……之江道的百姓,真是天生就勤,不管家里家业多么丰厚,只要还活着,还能动,便是要做工,不论报酬多少,总是要有些事情做着才安心,看戏赌钱吃酒,固然也有,却绝不会是生活中的主旋律。 次一等能折腾的就是关陕川蜀,老陕吃苦耐劳,雄心不已的血性,都是在残酷的自然环境中培养出的豪情,川蜀百姓也是一样烈性,当然,出众的人物各处都有,别地未必没有英雄,只是在做民政的时候,会非常突出地感受到各地风气给施政重心带来的偏差,就这么说吧,谢双瑶在江南,要想方设法地协调百姓别那么卷,别那么爱钻空子,但在粤西却是希望百姓能卷起来,以脱贫为荣,别再躺在吊脚楼里睡大觉了! 还好,还有医疗这个痛点可以拿捏粤西百姓,不然的话,真是有点无计可施的意思了,整个广府道都多瘴疠——其实就是气候和虫咬传播的传染病,疟疾、登革热是家常便饭,而粤西的百姓不论多懒,毕竟还是不想死,也不愿看到亲人去世的,也愿意付出一些劳力来换取生活质量的上升:修通自家县城到海边港口的路,那不摊派的话,是绝对不会有人来出力的,哪怕给钱都不行,宁可在家躺着,但修通自家村寨到县城或是镇子的路,那这几天的工还是肯出的,也不用给钱,管饭就行。 ……有钱都不肯挣呢,但有什么办法,这就是人家的选择,还好,应对疟疾和高热,买地都有新药,这昂贵的价格,以及政审分降价制度,也促使了本地的百姓有一部分积极学习官话,跟着买地的部署种田——内陆山区州县,交通成本高,运粮出去卖没有任何前途,除了口粮地以外,一律安排种甘蔗——橡胶都不敢安排,不是因为气候不行,而是橡胶种了要五六年才看得到回头钱,本地的百姓哪有这个耐心。 倒是有些粤东的客户人家,蹿过来找老亲投奔的,有些人凑在一起,壮着胆子开了橡胶园,但本地的经济农业最主要还是发展当年就能看到钱的甘蔗,凡是跟着买地走的农户,今年都看到回头钱了,有的买了药,有的买了新衣服,还有的买了马口铁的餐具,或者有的跟着去羊城港、鸡笼岛见了世面……他们得到的好处,逐渐地在本地的百姓中扩散了开来,一年多时间,对粤西的消化逐渐走上正轨了,谢双瑶准备再给个两三年时间,再来决定粤西的客户人家,包括大家族需不需要分家——如果分家了无法抵御高原方向的凶狠土番骚扰,那就只能强忍着先去解决高原,再来谈彻底消化的事情。 “和福建道相比,广府道各种问题很大,矛盾也尖锐突出,四境都有问题,是要花时间好好梳理消化!” 近一年以来,谢双瑶是经常到羊城港来驻扎的,也尽量多巡视了些沿海的州县,山区州县也挑时间去了一下,但她的行踪关系到太多公文的收发了,去内陆肯定造成行政效率降低,只能通过放映队来增强影响了——不得不说的是,新衙门在粤西打开局面,真正扎实地把统治下落到村级,而不是和敏朝一样浮于表面,甚至连县级职能都完全缺失,放映队是一大功臣。毫无疑问,粤西土著对谢双瑶的敬畏和服从,就是从仙画开始的,而且知识教也悄然地通过土番,渗透到了粤西边缘——云贵高原和安南接壤的几道,现在也有很多知识教的信徒了。一个宗教传播的速度比正经政权是真快得多了! “从这个角度说的话,不管首都定在哪里,陪都应该有羊城港一个……羊城港很适合做东南亚的定海神针。” 考虑过经济,现在政治议题又追在脚后跟跑了,谢双瑶也在考虑南面都城的选址:选榕城,可以更好地衔接江浙与鸡笼岛、吕宋,选羊城的好处则是镇压广府道,消化的速度会比以前更快,不过,福建道的老人则难免失落了。 “另外,还有几部新法条,只是执行中应用,没有一个郑重的颁布过程,包括博物馆、图书馆的定址……都是政治文化领域的大事。最好是找个时间一口气办掉,最近要求给我上尊号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一盆素雅的白菊,跟着早餐一起被勤务员送进屋子里来了,谢双瑶一面嗅着略带苦涩的淡淡花香,一面吃早饭,一大碗虾仁云吞竹升面,一碟烫小青菜,味道居然和数百年后差异不大,要说的话,几百年后要更鲜一些——没办法,海带水毕竟比不上谷氨酸钠的鲜美。同时送来的还有今早送到的公文,谢双瑶翻看着下饭,“居然连童奴儿都写信来要给我上尊号……救命啊,看来建州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了!” “不过,按时间算的话,他是不是其实早该死了?还有皇帝……这是又续了两年多的命,但皇帝没死是有我的暗示,他用起来的确还算称手,至少这几年特科一搞,北方下来的人素质都提高了不少,成才速度快多了,解决了我的一个痛点,活久点也是应该的。” 谢双瑶摸着下巴,有点好奇了,“童奴儿没死,又是因为什么呢?他年纪也不小了吧,就算逃过了前几年的死劫,现在也可能是风烛残年了……这会儿,他还有力气作妖吗?”:,, 707 盛京末路 “淅淅沥沥的声音……像很多马儿在一起拉尿,是下雨了吗?” “是,大汗,外头下雨了,是今年第一场春雨。” “这样啊……也太早了一些……” 确实是太早了一些,汉人的新年还没过多久,按照多少年来的道理,辽东也正该是苦寒的时候,三月里,伴随着春雨,雪能化冻就算是不错了,农历四月播种,一年就这么一季的庄稼。可就在春二月头,龙抬头还没过多久呢,突如其来的一场暖流,竟是逼到了辽东。 雪虽然还没有化,但第一场春雨的确要来得比往年早多了,这会儿,宫室都没有来得及修整那,屋外的雨马尿一样哗啦啦地下个不停,屋内也有轻轻的滴答声传来,这是雨点穿过了瓦片的薄弱处,滴在青砖地上的声音,仔细听的话,它几乎是无处不在的,嘀、嗒,嘀、嗒。 但是,老汗的听力已经有些衰弱了,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显然的,建州衰弱的证据,只是疑惑地抽动着鼻子,似乎对这新鲜的土腥味有些费解,但也没有余力追究,而是把仅剩的精力用来安排农事,“要让贝勒们、牛录们注意安排农时,一时的暖和不能持久,但也要注意看雪场,别把好土都给腌了……这要是发了洪灾就不好了……” 一场两场雨,倒还无所谓,这要是提前解冻,之后又倒春寒开始下雪,对农时来说就很尴尬了,早种了怕秧苗被冻死,晚种了又怕赶不上夏天的好气候,而且,如果这一阵子大雨连绵,提早开江的话,还真可能造成洪涝。在他身边,黄贝勒低沉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汗阿玛,这就安排信使往四方农场传信。” “那就好……那就好……”童奴儿又咳嗽了起来,往后靠在了大妃塞在身后的软枕上:如果还在壮年,他是坚决不会采纳汉人的这些享乐之物的,但现在童奴儿已经很老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厚实的,塞满了决明子的大枕头,对于经年累月在马上打磨的筋骨来说,确实有很大的益处。和买地来的其余好东西一样,总的确是好东西。才刚一靠上去,他就觉得沉重的腰背一下轻松了不少,就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这一次我病了几个日落?” 他的精神逐渐更好了些,至少思绪是这十几日来难得的清醒,他从浓密泛白的眉毛下方,威严地扫视着火炕前的人们:大妃、小福晋,贝勒福晋——儿媳们,女眷一共六七人,都是来为他侍疾的,既然现在童奴儿已经清醒了过来,似乎打算说点正事了,便很有眼色地行了蹲安礼,在大妃的带领下逐一退出宫室。 只留下两个来探望的儿子:大贝勒、黄贝勒。这是四大贝勒中没有值月的两个,他们也最为孝顺,汗父一病,立刻放下手里的事务,经常过来嘘寒问暖,令童奴儿老迈的心灵十分安慰。对于汗父的病情,他们也很了解,“正月二十起病,到现在十四个日落了,起病是受了风寒,吃了汉人太医刘文鼎的七贴药,共十四顿,萨满也杀了三十只羊、十口猪,白肉分给侍卫们吃了,唱了六天的鄂啰罗……” “太浪费了。”听到这里,童奴儿神色微动,打断了儿子们的叙述,“现在的日子不如从前了,各方面都要学着节俭,你们都是过过苦日子的,是谁让这么浪费的,该追究他的罪过。” 说到这里,老汗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偏过头又咳嗽了一下,随后拿起手绢捂住了鼻子——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嘴巴里传来的浊臭了,人老了,太多迹象可以显现,让逃避变得可笑——汗国的衰弱也是如此,哪怕病得昏昏沉沉,躺在里间,也总能闻到不知何处传来的土腥味儿,这都是衰弱的证据。 “不要修屋子了。”他突然跳了话题,因为这会儿他逐渐明白自己闻到的正是漏雨的味道,也能从雨声中分辨出了屋内漏雨的声音,“别费这个人工……这院子能住多久还不一定……汉人的兵打到哪里了?” 两个儿子对视了一眼,都垂下了头,童奴儿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已经到城外了?” “只有三十里了。”大贝勒的声音也透着沉重,“今年天气好,汉人出兵出得也特别早……城里也有些不好听的声音,正是三贝勒值月,他抓了一大批人,杀了一些,但局面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 “什么!敌人就在鼻子尖了,他还挑拨兄弟间起纷争?!” 童奴儿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不得不俯下身剧烈地咳嗽了好一会儿,大妃带着几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进来为他拍背,闹了半晌,童奴儿又用清水漱了口,往太阳穴上擦了两滴买地的风油精,在这清新味道的刺激下,他才算是恢复了过来,同时也下了决断,“这城守不住了,打包细软,往、往……” 说到这里,他也不由一顿,看了看儿子和小妻子,突然悲从中来,咧嘴大哭了起来,“还能往哪儿退啊!难道真回建州老家去吗?” 确实,盛京一退,退的并不仅仅是一座城池,却更是建州女金全部的希望:这可是龙兴之地,是建国的基础,童奴儿就是在这里称王立制的,在此之前,他只能说自己是女金汗而已,住处是部帐,也没有称宫,更谈不上册封大妃,妻子充其量只是大小福晋,更不说立定八旗之制,编纳女金、鞑靼、汉族人口……更大的制度,在更大的领土里容纳了更多的人口,盛京就是一切的象征和基础! 一旦离开盛京,也就意味着这些东西的失去,意味着民心和气势的失去!意味着建州女金,已经完全失去了和林丹汗一样,成为边境重要势力长期存在的可能,又要回到深山老林里,成为无数个在华夏边境得意一时,最终还是被打回原形的小部族……这让童奴儿该怎么甘心? 女金人不是没有英雄,不是没有辉煌的过去,松末圆初时,在辽国之后,女金也曾短暂崛起,大有希望一统天下,但却被鞑靼人打断了脊梁骨,沦为边境野蛮,数百年后,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在辽东站稳了脚跟,汉人王朝也眼见着衰弱了下去之时…… 要说一统天下,童奴儿倒并没有想过,他就是做梦也不敢想得这样美,但入寇山海关,饮马黄河,甚至是去江南撒一把野,这样的美事儿他前些年的确是常常指望的,可随着买活军的崛起,一切成了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别说陈兵叩关了,建州八旗在辽东的势力范围一再缩水,失了狮子口,没了晋商,边兵边将在‘买送辽饷’的政策之下,再不敢和建州做生意,同时辽东汉人大量出奔买地,在辽东展开游击,和八旗军队周旋,甚至还裹挟他们投买!不过是几年时间,建州真有些四面楚歌的味道!而锦州的边兵,甚至都不满足于固守防线了,而是勇敢出击,开始逐渐恢复失地! 当两头熊打架的时候,如果一只熊负伤未必会输,因为小伤更能激发它的血性,可如果四面都拉开了口子,大血管还在呼呼放血呢?这仗怎么打?不出五年,建州已经穷到了童奴儿觉得一次宰杀三十只羊,为重病的他祈福太奢侈的地步了——建州人有什么办法?没有任何办法! 他们也不是没有想办法自救过,童奴儿去年甚至写信给买地的女主子,在信里把她比做长生天,把自己放在了儿子艾狗獾一样的地位,愿意认她做义母——这是私下里的信,公开的表态更是软硬兼施,无计可施之下,甚至八旗旗主,四贝勒、五大臣都一一地改变了态度,在黄贝勒的建议之下,达成一致,开始教导旗民说汉人的官话,学拼音,并且开始用拼音而不是鞑靼文字标注女金语。 与此同时,他们还往敏朝京城和买地行在发去行文,要求买地承认,建州女金是华夏的一份子:按照买地的通行标准,只要一个人自认是华夏百姓,而且会说汉话,甚至不要求第一语言是汉语,会用拼音……只要自认自己是华夏百姓,而且会说汉话,那买活军就承认他是华夏人! 既然如此,那建州八旗也可以是华夏人啊,他们和敏朝的战争也可以是大小宗争夺政权之战啊,买活军就不能偏帮一方,只给敏朝支援小炮和粮食,至少,至少买地要和建州开个做买卖的口子吧!你看我们都自认是华夏人了,八旗旗民哪怕是三岁小孩都被灌输了这个概念—— 随着艾狗獾伴着使团,带着建州人的新立场去了买地,建州这边的确一度曾经看到了一点曙光:买地的态度是有一点儿松动了,不但艾狗獾成功入伍,而且受到重用(有可能是因为他的能力,童奴儿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还是很聪明的,但他更希望这份看重是因为艾狗獾的身份)。买地还派出了考察使者,来检验建州的内政——这也是他们对于各地小政权的一贯态度,不能说是特别薄待了建州女金,包括叙州、丰饶县等地,都是要使团去考察过了,再谈是否认可其为合格政权,能不能被买地纳入消化范围的事情。 考察团来了,也带来了一些甜头,没有想象得那么多,但至少买地的军队没有直接参与到对建州的战争中,在使团口中,这已经是很大的优待了,但贸易额度还是很有限,不足以解决建州军备不足的问题,买活军倒是提出了,可以给他们供给一些稻种,教他们种田——同时要配套落实对建州汉人农户的国民待遇,取消他们的奴隶身份,同时还包采买产出的大米,给的价格也是不低。 初听,这好处很不错吧,但稍微仔细想想,就知道这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事情:现在建州人口损失很重,汉人农户不是没有,但和之前的百多万人相比,已经萎缩了七八成,剩下的三四十万人里很多还是幼童和女性,因为受不住颠簸这才留下来的,建州如果还想要未来,就得养着他们,那就只能让女金八旗也参与到农业生产中来,让人人为兵的女金人,开始学着做农户……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而且会在事实上进一步削弱女金人的战斗力,可谓是一条极为毒辣的绝户计,但大面上却让人挑不出毛病,因为配套的还有牛痘支援,这是免费给的,对女金的意义非常重大,不能说买地歧视建州人,不把他们当华夏的一部分,又或是在建州和敏朝之间拉偏架……包运辽饷那是买卖,建州若是有钱,又能解决买地考察团提出的问题:会说汉话的人不够多,奴隶制残余大,剥削汉人华夏同胞……只要在这些点上有进步,那买地也能增加贸易配额,卖粮草给建州。 可是,但敌我双方势力悬殊的时候,一方不偏不倚,其实就等于是拉偏架了……没有人比建州人更明白这个道理的,这段时间,他们的体会实在是太深了。买活军这边假惺惺地刚‘不偏不倚’,那边敏朝却是折腾着猛地续了一口气……通过阉党、特科,折腾出了一批勇于人事的人才,一下就把辽东这里的局势拿捏得更死了,军资比之前更猛烈,口粮比之前更丰盛……边军不但不是穷得要讨饭,甚至可以说过得日子比很多百姓都要富裕……哪怕只是十年前,这都是咄咄怪事! 血气方刚的汉子,守卫的又是自己的土地,能吃饱穿暖,有甲胄防身,利刃杀敌,按照买活军的要求,还给他们开识字班——甚至很多边军本身就是辽东汉人南逃后,接受了基本扫盲教育,回流过来要‘打回老家去’的,他们如何不肯死战? 建州很快就发觉,现在的边军早已不是从前可以轻蔑视之的软骨头了,经过精良训练,能保持一日三餐,一天一操的重装步兵,在战场上是轻骑兵的噩梦!哪怕没有买军插手,光是现在的敏朝边军,也不是衰弱的建州军队能应付的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女金大姓早已蠢蠢欲动,在童奴儿起家时,他也常常在战场上遇到亲朋好友背离他而去,转身逃跑的事情,但当时他还年轻,一无所有的人承受力本就强些,如今他早已老迈,从顶峰跌落的感觉可就没那么好受了。年轻的童奴儿,对于背叛他的亲戚还能一笑了之,把原因归为自己,下次照样联手,老迈的童奴儿,为了维持政权内部的统一,却会毫不犹豫,一次次地举起屠刀! 从前年开始,八旗内部纷争四起,被处死的权贵甚至不乏老艾家的自己人,还包括童奴儿的嫡亲子侄,权力一次又一次地向四大贝勒手里集中,余下的人,有的服从,有的豁出去了投奔买活军——倒是没有投敏的,童奴儿自己的女婿都过去了……如此内外交煎,隐患重重,让童奴儿左支右绌,真有力不从心之感,从前年起,他就添了症候: 肺上的老伤,年轻时不觉得什么,但现在情绪稍一激动就容易发烧,受寒也是动辄高烧十数日,喘不上气,痰多、乏力,必须依靠风油精提神。去年一整年,卧病算起来大约有近三个月,国事都托付给四大贝勒,好不容易入冬后太平一些了,想着好好将养一个冬天,来年开春或许能转好一些,应付必然更加严峻的局势,但没想到,开春时又受寒了,又是半个月无法理事,而坏消息来得也比预想得更早:这几年,冬日都是严寒,不论是女金还是汉人,都尽量不在冬日有什么军事行动,都是猫冬躲冷,一动兵那就是白白死人。没想到今年天气暖和得这样早,而汉人居然出其不意、兵临城下,打了盛京一个措手不及! 守城工事,恐怕也和里屋的瓦片一样,都来不及修葺呢……童奴儿想到这里,心中突然一阵泄气,挣扎着想要说话,却又是一阵咳喘、乏力,在虚弱的喘息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飞快地,顺着咳嗽被喷出了体外——他太虚弱了,他也太老了,童奴儿英雄一生,自忖是建州数百年一遇的雄主,可他知道,自己就和这盛京,和这王朝的气运一样,明摆着的事,已经是时日无多了! “去把贝勒们、旗主们都叫来。” 他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大概是因为所有的不平都在过去的时日中挣扎过了,承认这一点时反而是如此顺理成章,自然而然。“把买地那里的世界地图也取来张贴……” “没路走了,好汉兄弟们就各奔东西,不要悲伤,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女金人分家的时候到了!”:,, 708 各奔东西 沉疴已久的老汗,召集诸旗主、贝勒一起理事了! 这个消息,一下传遍了气氛低迷的盛京,城中、城外大营,甚至较远一些的堡垒,都不断地有马蹄声响起,在马上能看到压得低低的身影:这是催马飞驰的姿势,倘若不是紧急的军情,高高在上的主子们是万万不会这么受罪的,这样哈着腰催马,不到两个时辰就腰酸背痛,骑上半天,整个人就都要支持不住了!若不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甚至可能摔下马去——一般常年骑马的汉子,到老了都容易落下腰病,城中就有传言,老汗的病情是从腰上来的,这辈子是不能再骑马了。 “希望这一次,老汗是大好了……要是能骑马亮个相,那儿郎们的心思一下就能定下来。” 城里城外,牛录们和自己的亲眷好友凑在一起,嚼着发甜的酸菜心——土话叫做布缩结,在物资匮乏的冬日,也算是不错的零嘴了,这几年,建州的日子不如以往好过,勒特条也不是轻易能吃上得了,得等到出兵时攒着做口粮,闲聊时嘴发闲,能有‘布缩结’吃,那就相当不错啦。“盛京和别处可不一样,不是那么好打下来的,现在道路泥泞,炮也不好运,只要老汗能露面,将士们勇敢起来,一定能打个大胜仗!” “可不咋地,只要买活军的兵不来裹乱,敏军还真不怎么够看,没了大炮逞威风,泥地里披着甲走不动道,儿郎们一箭就是一个!这是被买活军帮得心也大了,真拿自己当dag了!” dag——这是勇敢的意思,如果是音译的话,也可以叫达钦,这也是建州人喜欢夸奖他人,以及用来自我标榜的称呼,如果一个贝勒的封号里有‘达钦’这个字眼的话,便说明他是十分受宠而且有威望的,虽然还没到把这个词儿定为国号的地步,但这并不影响兵丁们用这个词语来表达对勇士的尊敬。 “买活军的兵,看着挺威风,是有能耐的,敏军……哼,没有铁甲的话,也就是那些夜不收还算人物,其余人都是癞皮狗,总往深山老林里钻,不和人好好打仗。” “就算是买活军,也敌不过壮年的老汗。” 不得不说,童奴儿在建州,尤其是在建州普通士兵心中的威望还是根深蒂固,无人能比的,尤其是起家之后,战无不胜的那段过往,更让老兵们津津乐道,存在回忆中的老汗,正因为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才越来越无敌。建州士兵们,不像是旗主们有更多的考虑,他们的心思是单纯的:盼着老汗能恢复过来,天命在身,应当能够克服年岁的削弱,就算是邪祟带来的削弱,也当在萨满的祭祀之后康复,率领军民们绝处逢生,把敌人从盛京赶走,重新趟出一条路来! “只要大汗能够上马,这一仗就还有希望!或者让大贝勒来管事儿也行!三贝勒太苛刻,不能服众……” “四贝勒也行——嘘!” 这一群低声议论的小军官们,都住了嘴,表情恭敬地对着马匹行进的方向请了跪安:建州虽然是土蕃蛮夷起家,但他们并不以蛮夷自视,反而一贯认为自己是金国后裔,十分注重礼数。贵人经过时,没有下马请安是很大的罪过,尤其倘若是分管自己旗属的主子,丝毫不敬都会引来严惩。 虽然买地考察团提出这是建州的弊病,显示了严重的奴隶制遗存——但这些军官哪有时间看报纸?更不会和考察团多接触,对于这些观点完全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也是不以为然,依旧对主子毕恭毕敬,尤其远远可以看到,策马飞奔的正是严苛狠辣的三贝勒,他们就更不敢被挑出任何不是来了:明摆着的事,大汗召集贝勒议事,大贝勒、四贝勒就在宫里,而二贝勒明明驻扎在城外,返回得却比在城中坐纛儿的三贝勒还早,三贝勒气量狭小,是个窄心人,这会儿只怕是满腔邪火,憋着不知道该往哪撒呢! 虽然远远地,似乎有一道森冷的目光投来,在他们身上打了个转,但三贝勒显然心急去宫中议事,也没来找事儿,这也让牛录额真们松了口气,也不敢再聚集议论了,灰溜溜地四处散去,就怕被抓了个现行,都翻身上马,各自回去岗位。 策马从胡同里经过时,又见到不少长随往外窥视,见了人来,忙是关门闭户,这也让他们不免撇了撇嘴:这一片是汉臣居所,老汗召贝勒们议事,五大臣也早已入宫了,却没召见汉臣,他们心底都慌了吧?该!自家人说话,有他们什么事儿,这帮汉臣那股子做派,着实地招人讨厌……现在汉人得意,这些汉臣就更不可信了,要他们说,打起来之前,达钦的大汗,就该把这帮外族的狗崽子给赶出去…… “没路走了,亲人兄弟们就该各分东西,灵活的鸟儿活得更久……” 正当底下的小牛录们,还在憧憬着大汗借助天命,重返青春,打下一场震惊辽东的大胜仗,保住盛京这样的好地方给建州女金休养生息时,在漏雨的皇宫后殿之中,已经梳洗过了,打扮一新的大汗童奴儿,却是端坐在炕上,半闭着眼,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决心,“像熊一样勇猛,虎一样狡诈,才是建州的好汉子,什么时候就该办什么样的事,汉人的好日子要来了,他们容不得我们建州兄弟的劲全往一处使,五大臣兄弟们,听我的话,这是实话,谁也不能反驳——该分家了。” 为了保暖的考虑,皇宫的屋舍也并不怎么太高敞,尤其是后殿,更是只比普通平房高大些,这么多成年汉子涌入,哪怕窗户都大开了,房间里仍然显得拥挤闷热,一股子说不出的臭味,不过,大多数人对这样的味道都习以为常了,眼下,没人能顾得上这些,所有人都是面色凝重——不少人毛刺刺的脑门儿上已经冒起了汗珠,刚进门不久的三贝勒更是一脸的不服,他叫道,“尊敬的达钦大汗阿玛!” 和鞑靼人一样,建州女金喜欢用排比、长句、比喻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尤其是尊称更不嫌长,这么一长串称呼,不过是三贝勒小试牛刀而已,他还有很多话要往下发挥呢,只是却被父亲瞪了一眼,全都止住了憋在了喉咙里,心下更添了不忿:大贝勒和四贝勒坐在大汗身边,都是假惺惺的悲痛表情,显然已经接受了汗阿玛说的分家事实,一群怯懦的废物!畏惧买活军就像是羔羊畏惧老虎,还没有打就先胆怯了! 尤其是四贝勒,和去买地的小崽子狗獾书信往来最频繁,一定是狗獾给他下了谗言,这个东西,一去买地就把自己分出去了,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找了个新主子,一门心思地为新主子办事…… 按照建州的风俗,父母养育孩子长大,到了孩子能够自食其力时,便让他分出去单过,这是很常见的事情,独立出去的孩子,虽然仍然和父母兄弟走动,但从此便被视为是一家之主,完全的成人,不会有任何人试图干涉他的行动和决策——包括童奴儿,他早早分家出去,自食其力,之后依附岳父,主动改姓以获得庇护,都是这个风俗的影响,他的兄弟也绝不会因为他主动放弃父姓而有什么意见,照样做亲戚往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童、佟这两个姓本来就是童奴儿家老姓的汉译,同时也因为佟姓在辽东是汉族大姓,一个汉人在辽东姓佟,有点像是在山阳道姓孔一样,做很多事都很方便。所以有大量的建州人冒称自己姓佟,尤其是以发音相似的佟佳氏建州人为多—— 这里的佟佳是地名,恰好和佟发音相似而已,童奴儿的岳父对外说自己姓佟,也很可能是冒称,这顶多是翁婿两个一起冒称,不能算是真正的入赘。反正建州人对姓氏也很淡泊,就说童奴儿一系好了,艾这个姓氏,那完全是童奴儿起家后新发明的,这个姓的意思是远支(觉罗)艾新家人,随着童奴儿正式拉队伍,立旗帜,这一系子孙也就有了新的姓氏,意思大概就是:从今儿起,俺们远支艾新家人开始单干了,发达起来了,起个新姓大家好称呼。 因为哥哥开始拉队伍了,一家人就有了新姓……这样的事情在汉人那里是难以想象的,但在建州却很常见,一系子孙也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点,从此用新姓自称,敏朝那边消息落后些,还有叫童奴儿的,也有叫夹温汗的——夹温是童奴儿的祖姓音译,意思是金子,这和艾新的意思是一样的,音译写法不一样而已。 当然了,对于大多数敏朝将领,甚至包括童奴儿早年的恩主李大帅来讲,童奴儿就是佟家赘婿,里头的缘由他们是不屑于去了解的,不论怎么说,连几次改姓都可以,更不说别的了,前程完全自主,分家之后,父子兄弟各为其主的事情其实是很常见的,童奴儿让狗獾去买地时,就叮嘱他要伺候好谢六姐,争取得宠,因此,哪怕狗獾对谢六姐极度忠心,甚至反过来和兄弟作对,在道义上也是名正言顺,不会落下什么指责。三贝勒现在就很怀疑,艾狗獾为了自己的前程,拼命鼓吹买活军的强大,就是要削弱父汗的战意!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却也沉着脸,气冲冲地从人群外围挤到了最中心的地段,以当仁不让的气势坐到二贝勒身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只有对大贝勒才露出顺服的表情:建州人是一夫多妻制度,并非说后宫所有女人地位都是平等,而是多妻并立,以大妃、福晋名义迎娶的女子所出之子都算嫡子,实际上嫡庶仍然非常分明,童奴儿的儿子中,庶妃、小福晋、格格等所出之庶子,均难以得到较高的地位,嫡子视之犹如奴隶,四大贝勒全都是嫡妻之子。 诸嫡子的地位,又和母亲的地位有一定关系。二贝勒是童奴儿之侄,为养子,不必多说,完全不在三贝勒眼中,四贝勒之母虽然也是正妃,但生前被三贝勒生母稳稳压了一头,虽然三贝勒生母死前也已经失宠,甚至和老汗颇有怨言乃至于翻脸成仇,但那也是在四贝勒之母死后的事情了,而且三贝勒并未受其母失势的影响,反而颇得宠爱。 因此,他对四贝勒并不服气,甚至可以说十分轻视,只服膺大贝勒一人——元妃嫡子,素有威望,虽然有和如今的大妃私通的丑闻,但老汗并未深究,依然非常倚重,也是众人公认的建州太子。三贝勒也认为,汗阿玛可能会把大部分家当交给大贝勒,他也打定主意,要率领自己分到的兵马依附大贝勒——投降南人,做梦都别想,谁要投降谁去,汗阿玛已经老了,说出来的话让人难以像从前一样佩服,透着胆怯,三贝勒是当仁不让的满洲好男儿,他是一定要和南人干到底的! “人都来齐了……” 除了四大贝勒,五大臣之外,到场的还有不少童奴儿的心腹,也都是熟面孔,只有一些在西部和鞑靼人做生意的没有返回——鞑靼人和建州人之间,时战时和,关系完全由需要而定,此前建州势大,鞑靼人和敏朝联手遏制建州,但现在,建州衰弱,敏朝复苏,还有买活军在南方的声势越来越强,林丹汗就又开始和建州做生意了,虽然价格非常贵,但他手里的确能流出一些建州在别地儿买不到的好东西,双方的关系也重新缓和了下来,不像前些年那么剑拔弩张了。 鞑靼、建州、敏朝、买地、高丽、东瀛……甚至包括了吕宋、安南,这些势力的名字,从老人心头一一流过,他的目光落在了被珍重地裱架起来的彩色世界地图上:这是探子费尽心思才从买地获得的好东西,辽东之地如此广阔,在地图上却也不过是拇指肚大小的地方…… 如果再年轻个五十年——如果还能活五百年……那该有多好啊,在这样辽阔的天下间,他、建州女金该有如何的作为…… 童奴儿闭了闭眼,壮主的雄心退去了,留下的是族长、国主多年接触政务的务实与精明,他清了清嗓子,不再把精力花费在‘为何要分家’上,而是哑着嗓子,让大家都看向地图。 “看啊,这天地是多么的广阔,好土地是这么的多……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的子孙却还有别的路走,能干的人,或许能统治一小块拇指肚大的地方,伟大的人,却可以把自己的种子洒遍这片天地。” “好儿郎们,你们的前路有许多,我来放飞雄鹰,航道有许多,你们自由地选择,我也绝不强迫!” 他喘了口气,低头就着大妃的手喝了几口水,振作起精神,拿过枕边长杆,指点着地图,“有一条路,我已经派出我宠爱的儿子,为你们趟出来了——我宠爱的儿子狗獾,在南边伺候买活军的女主子,他写信回来给我,说买活军那里,什么都好,富饶得超过你们的想象,还要再加百倍。他也说,女主子待人公平,对异族人一样重用,如同糖朝的天可汗一样胸襟宽广……福晋。” 他转向了一边伺候小心的大妃,眼神清明,“你是狗獾的母亲,囡囡也还小,他还离不开母亲。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死了以后,按照习俗,你该嫁给大贝勒……” 说到这里时,大贝勒面上发红,有些局促,不敢望向大妃,反而是大妃坦然自若,似乎丝毫不感到心虚:数年前,小福晋曾告发大妃和大贝勒过从甚密,有通奸的嫌疑。当时,童奴儿虽然低调处理了此事,但大妃也因此失宠年许,这才被接回身边,重新确立了自己的大妃地位。然而,消息毕竟封锁得不够严密,人们对此有所传言,见到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大汗身侧,私下交换的眼神,令人在意。大贝勒又怎能不有些心虚呢? 大贝勒不如大妃有城府…… 童奴儿把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在心底微微叹气,他假装什么也没有发觉——实际上,他也不怎么看重女人的贞洁,收继婚本就是建州的传统,年轻的继母、老迈的丈夫,和继母年纪相当甚至还更大些的继子,三人的关系本就微妙,童奴儿私下早就对大贝勒说过,等他去后,准备让大贝勒娶走大妃,继承自己的汗位,前几年发生的不快,与其说他是为了大妃移情别恋而恼怒,倒不如说他是从中意识到了自己的老迈。 但现在,他已经能坦然面对自己不久于人世的事实了,也就轻描淡写地在几句话中化解了大贝勒身上不多的污点——大贝勒关照继母,大妃讨好大贝勒,都是他的示意,大汗心胸广阔,这是为了大妃母子的将来考虑。 “你素来聪明能干,能够带领妇女做事,如果盛京城还在,大贝勒迎娶你,你们携手能把家给当好。”他往下说,这也是实话,群臣众子都微微点头:大妃能力的确过人,有才华,能做事,这是大家公认的,建州的男女之分本就淡漠,女人也能出面当家作主,甚至是领兵打仗也不足为奇,内有大妃,外有大贝勒,固然不比老汗亲自出面,但也能够服众。 但是……现在盛京城要守不住了,即便一时能够守住,国力也禁不住久战的消耗,分家已经是势在必行,家要散了,很多事也就不一样了。童奴儿穿了一口气,又说,“但现在,狗獾也分出去单过了,在买活军那里,也很出息,也需要你的帮衬……是嫁给大贝勒,还是带着囡囡南下,随你的意思,你先好好想想……” 人群中传来了一阵骚动,大妃美艳的面庞上也掠过一丝惊讶,她起身行了一礼,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陷入了沉思之中,童奴儿看了看四大贝勒,还有下首的四小贝勒,不禁苦笑了一下:他有许多儿子,但真没有一个能让他完全满意。眼下……眼下他们会选哪条路,其实他心底多少已经有数。 “大贝勒。”他又对如今实际上的大半个太子说,“至于你,我也给你指点几条路,你可以留在盛京,尽情地和敏人作战,能守多久就守多久,不用考虑前程——愿意留下的人都可以陪着你……” 说到这里,他看了三贝勒一眼,果然从他脸上看到了满意和急切,童奴儿不禁在心里讥笑了一声:莽夫!留在盛京,打到最后一兵一卒,把建州人的命全都拼没了,从此白山黑水之间再也没有艾家人,没有建州女金……最开心的是汉人,是买活军!正因为要为全族考虑,才要各投生路,这其中的道理三贝勒永远也不会懂,他要留下,就让他留下,把莽汉们都跟着带走,让他们死在这里,也免得莽莽撞撞,坏了一起走的人的事…… “如果你考虑得长远,愿意离去,那么,你也有好几处地方可以去。” 童奴儿又咳嗽了一会儿,这才拿起长杆,在儿子们、大臣们极其关注的眼神中,指向了地图上的几处位置。 “老家是一条退路,好处坏处,大家心里都是有数,我不多讲了。” 老家之外的地方,可以好好说说,童奴儿先从最远的开始说起,他的长杆落在了欧罗巴蜿蜒的国界线上,“想要自己当家作主,可以去这里,向林丹汗借兵,问买活军买炮,从鞑靼人的地方一路打过去,圆朝最远打过了整个中亚,只要买活军愿意支援,用几十年的功夫,在欧罗巴稳住一片领地,依旧称王做祖,不用对别人低头……” “对有才华,有能力,有恒心的人来说,不在话下!”:,, 709 欧罗巴、通古斯之外的选择? 欧罗巴?? 毫无疑问,对此刻坐在屋子里的大多数人来说,欧罗巴都是个太过遥远的名词了,虽然他们并非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洋番的老家嘛,在买活军统一海疆之前,洋番的船队是时常来往于这一带海域的,而且甚至还和童奴儿商讨过小炮贸易的事情,只是当时的建州军队更喜欢机动性强的骑兵奔袭,小炮不但造价非常昂贵,而且会拖慢军队的行进速度,这笔买卖才没有继续往下发展,但是,毫无疑问,他们是知道有这样一种武器的,只是那时候尚且没有真正见识到小炮的威风。 而等到建州想买小炮的时候,东亚沿海的制海权已经完全被买活军拿下了,现在,别说华夏边境了,洋番的船只根本没有往北超过新安岛的,那霸、琉球、长崎的航线,也被迫完全放弃了——对海域的控制权,在掌控航线且海船足够多的情况下,其实是很难撼动的,想要偷越海疆,去买地划分的洋番船队禁入区做生意,那就要做好沿途不能靠岸,且随时会被擦肩而过的船只炮击的准备,包括港口对洋番船只都非常不友好。 洋番商人想要到华夏、东瀛、高丽去看看,这没有问题,可以在新安岛换乘客船,但想要整艘船开去做生意,这就不现实了,按洋番商人见风使舵的德性,现在也是削尖了脑袋来讨好买活军,自然不会对挣扎的建州示好,不过,这个地方起码高层是留下印象了,建州得到了这张世界地图之后,也是第一时间研究了一遍,至少大家都能在地图上找到欧罗巴所在的地方——他们搞到的还是老版本,欧罗巴居中的,那就更醒目了,买地发明了填色彩印技术之后,搞出来的华夏居中地图册,还是很宝贵的战略物资,建州的探子暂时还没买上。 “从辽东去欧罗巴……路很远啊。” 老汗的权威,这是不必多说的,但也不免有人轻声犯起了嘀咕,“打过去一阵子还行,真要说把汗国安稳下来……” 可以理解,也是初次接触到这个想法的人必然的疑惑,但童奴儿认为,答案也是非常显而易见的,他把目光移向了自己的妻子:“大妃……你和他们说。” 实际上,这也是大妃第一次接触到老汗的这个想法,但作为童奴儿几任大妃中出身最为平凡者,她的智慧和美貌一样,无人能够否认,眼光闪动间,很快就开了口,“大汗的智慧犹如高山,城府深比大海,每句话都要仔细品味,不能漏过一个字眼,大汗的话里有一句很重要——只要买活军愿意支援……” 屋内众人,也都是建州男儿中的佼佼者,没有谁是完全依靠血缘上位的——建州的血脉之亲太多了,真要絮叨起来,谁和谁都能连上亲戚,出身只是第一个门槛,没有能力不能服众的人,就算是大妃长子,也会被夺权处罚,郁郁而终,哪怕是大妃的长子,只因为性格简单,甚至不在老汗的规划之中,老汗只喜欢聪慧的幼子狗獾。只是几句话,这些人中已经有一多半逐渐明白过来了,大妃也耐心地进一步解释给不明白的人听。 “从辽东到欧罗巴,远吗?可鞑靼人的传说中有记载,四大汗国最远已经囊括了欧罗巴,鞑靼人的战士,也去到了欧罗巴的土地撒野,对我们马上的部族来说,再远的距离也只在马蹄之间。” 只是一开口,就知道她是多么好学了,在这帮骑马的汉子中,能知道圆朝,明白它和现在鞑靼人的关系,就不算是完全的莽夫了,如果还能听明白大妃的话,晓得四大汗国和圆、黄金家族的关系,那简直可以说是博学的读书种子,连童奴儿都会高看一眼!这会儿,他的眼光在子侄们脸上掠过,在四贝勒脸上停留了一会:这是个会说汉话的儿子,还会读汉人的史书,他是知道四大汗国的……老四的确不错,是这一代难得的书生,马上的功夫也没落下。这几年没少在暗中兴风作浪,给大贝勒使绊子,要不是买活军的压力实在太大,建州已经经不起一点变动了,自己也不会一直压着他,重用老大…… “确实!咱们的祖先也是颠沛流离,四海为家,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也就是这么几十年间的事情!” 这是个发家没有多久的势力,大多数重臣都还有儿时或父辈四处迁徙的鲜明记忆,他们是过过苦日子的,当然了,没有一个游牧民族不渴望安顿下来,但一旦局面有变,他们也是最务实的。不少大臣已经出声赞成大妃的观点了,这也让她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进一步分析道,“要打过去,这不困难,鞑靼人也是从漠北草原出发,靠着马蹄跑到了欧罗巴,要守住一片土地,那才考验真功夫了,鞑靼人打去欧罗巴,却没在那里建国,就是建国了,也不顶事——鞑靼人不会当家!他们啊,就是一股蛮力,没有脑子!” 这略带嘲笑的话语,立刻引起了一阵低低的哄笑声,因为建州人认为他们是精明的——至少要比鞑靼人精密得多,不知不觉间,聆听大妃讲述,完全禁入了角色的大臣们也变得更多了,大家似乎都开始认真地掂量起了迁徙去欧罗巴的利弊。鞑靼人当不了家,建州人呢?先不说迁徙、打地盘的事情,建州人能不能把自己打下来的地盘守住呢? “这鞑靼人啊,只要离开了草原就有点不好使了,他们的汗国就没有能持久的,咱们建州人聪明,能当家,也重视农务,和鞑靼人不同,说不准还真能当好一个小国的家——在辽东,买活军过来掺和之前,咱们不就干得不错吗?” 大妃的几句话,也给大家鼓了劲,因为这说得很实在,盛京这,不往远了说,五年前都还算是欣欣向荣呢,实在是买活军实在太妖孽了,没法做对手,只能换个地方玩耍,“就有一点,狗獾给老汗写信,说他在买活军那里,也交了传教士朋友,听他们说,欧罗巴内旮旯,当王的都是祖辈的兄弟,不是他们的贵族不给当王,虽然彼此也打仗,但我估摸着,要是咱们过去了,站住脚了,他们也得联手对付咱们。” 虽然还没过去呢,但众人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大妃说得有道理,建州部落也是这样,时而联手,时而征战,为的都是利益,这要是鞑靼人来抢建州的牧场了,之前还拌嘴的建州部落也会立刻联合起来,一致对外。“这不好整,在人家地头上呢!” “可不?他们人多势众,要是没有买活军的红衣小炮……千万里的跋涉,也只能过去抢一把,那可就不划算了。”大妃也是深以为然,她又用崇拜的眼神,仿佛心悦诚服地望向了老汗,“要不说老汗的智慧深呢?老汗一句话就把道理给说透了——要是买活军肯帮忙,欧罗巴就可以去,买活军不帮忙,那咱们就走不了那么远,只能另找地儿。” 另找什么地儿呢?大家都好奇了起来,当然,也好奇买活军肯不肯帮他们一向冷待的华夏建州百姓——瞅着大妃那胸有成竹的微笑,还有老汗含笑频频点头的赞赏模样,大家就知道,大妃大概已经猜到了老汗的心思,而脑子动得快,嘴巴也快的子侄中,已经有人嚷起来了,“通古斯!海参崴!我说老汗怎么打发汉人庄户过去开垦,还给拨下钱粮呢,原来是早有准备了!” 他这说的是三年前开始,童奴儿颁布的一项政策:建州的地盘在不断的萎缩,治下的汉人也在不断减少,但他们毕竟曾是辽东霸主,还是有很多汉人我跟随着他们,似乎也并没有逃走的意愿——你不用去猜测原因,大概是胆小,或者是一动不如一静,也或者是做久了包衣,和主子产生了感情,不愿回到汉人的地方去,或者是家小的牵绊…… 总之,他们还是建州的臣民,有些还是汉八旗的一份子,但建州这里,地盘小了,农庄有点不够分,得给这些人找个饭辙,还有一点,这些人有些是老汗女婿的旧部,在女婿叛逃之后,地位也很尴尬,留在盛京附近不放心,但要安置去别处,却有点儿无处可去,童奴儿便下令让他们骑马去通古斯,在那里寻找耕地,他们也给发口粮、种子,让建州八旗的主子分了两个老实的陪着过去开荒。 这会儿的通古斯,还是无人区,罗刹族压根不来的地方,比辽东还北,不算什么好地界,日子过得艰苦,把这块地方给汉人,没人会不满,至少比把汉人安排回老家好吧,老家那是混不下去了退回去的自留地,可不能让汉人不知不觉间占去了! 当时,大部分人也只以为老汗是找个地方安排这些汉人,可现在看来,老汗的确老谋深算,那时候就开始给自己留退路,留地步了。众人都用钦佩的眼神看向了童奴儿,童奴儿也有些欣慰,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势接过了话头,“通古斯,大家都觉得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买活军的地理书怎么说的?资源宝库!说通古斯的矿产多着呢,种田也行,只要有人能修路,矿产、粮食源源不断,都能卖得出去——” 他拉长了声音,暗示着这句话有多层意思,这一次,大多数人也都恍然大悟了:只要有人能修路,买活军最出名也最擅长的,不就是修路?! “哎妈呀,这有道理啊,通古斯可比欧罗巴近多了——但离这地图上华夏的疆界又挺远!” 二贝勒也兴奋了起来,接口说着,“去通古斯可不用买红衣小炮,也不用操心运到欧罗巴去,那太虚了,光想就冒冷汗。” 他使劲摆了摆手,表示对这个艰难计划的种种顾虑:这么说其实也不无道理,实干的人才,才能考虑到这些。通古斯在地理上的确距离华夏很远,几乎是隔了一整片草原——从地图来看,后世的华夏好像也没有把全部草原都囊括进来,至少漠北草原有一大片就不属于华夏,这让人挺纳闷的,但对建州人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地图上的华夏边境和通古斯之间就隔了一个漠北草原,买活军要是有意外扩,肯定也得先折腾漠北,远交近攻,通古斯能安稳很长一段时间,足够他们在通古斯扎根了。 “这鸟儿过冬,先找繁华的地方,可要是主家不能容,就找片富饶的原野也行。”大贝勒也用有些挑剔、委曲求全的语气说,很显然,他也比较偏好这条路线,可行性更高,而且,通古斯和建州的老家有一片是接壤的,那就不算离老家太远,不用离家太远这也是好事。“通古斯挺好,近,而且土地也富饶,奴达海给汗阿玛写了信,夸赞通古斯的土都是黑的,老肥了,就是冬天冷,可北面的冬天不都冷么?” 看来,大贝勒是暂时倾向去通古斯了,现在,三条离开的路已经隐隐地都点出来了:南下去买地,去通古斯、去欧罗巴,童奴儿看了大妃一眼,琢磨着她的想法:想要自己当家作主,那就是嫁大贝勒,去通古斯,甘于人下,那就去买地找狗獾,大妃的小儿子囡囡还小,估计不会去通古斯,不论怎么样都会被送去买地跟着哥哥过活,但大妃自己的念头…… 猜不透,这女人自从被休弃了一年,越发让人看不透了。倒是儿子们,倾向都容易猜,大贝勒怕是要拉队伍去通古斯,黄贝勒不好说……二贝勒呢?二贝勒会选择跟谁?他是镶蓝旗旗主,他跟谁,谁就多了一旗的帮手,看他怎么选了。 就如同老汗的眼神也在几个儿子身上游移,屋内的气氛,也有轻轻的骚动,大臣们彼此也是交换着眼色,猜度着阿哥贝勒们的选择,也在心底掂量着这几条路的利弊,这几条路都不是行不通,去欧罗巴的难,但也不是说完全就不可能了,最享福的只怕还是去买地,但那也受气,买地的规矩太多了…… 正当大家各怀心思,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给彼此考量时间的时候,却突然有人很突兀地打破了这个沉默。 “汗阿玛。”三贝勒又一次做了那个不讨喜的搅局者,自己却是浑然不觉,而是紧盯着父亲问道,“要说去处,其实也不止一条——一样是没人的地方,不还有个虾夷地吗?听说那地儿还能扬帆过海,去海对面一个叫黄金地的地方,您听听,黄金地,黄金地,那得多富饶啊!” “我听说买活军那里,有人放着好日子不过,还想从虾夷地去黄金地呢——要能去那里,是不是也能开宗做祖,立个百年的基业,还不用觍着脸去捧买活军的臭脚——” 这话说得,你清高,你硬气,那别人算什么?你还有个兄弟在买活军呢! 可一如既往,三贝勒是压根不在乎旁人的感受的,也不顾兄弟们黑着脸瞪他,而是自顾自地嚷着,把话说完了…… “就他们那做派,我脾气硬,是真受不了,一想到就恶心!咱们咋不去黄金地啊,去黄金地不挺好的吗,那儿也没什么人,又富饶,还离买活军那么远……要我说,咱们就该抢在买活军的人前头,先去把虾夷地给占了,再把黄金地圈成自己的地方!”:,, 710 四大贝勒出人意表的选择 去虾夷地,去黄金地? 老汗手下的这四大贝勒里,为什么从没有人认为三贝勒有能力继承大统,除了大贝勒之外,其余人最多是对黄贝勒另眼相待?原因差不多就在这里了,这话一出,别说黄贝勒瞥过一眼,眼里藏满了深深的不屑,就连童奴儿也瞪了儿子一眼。 “别裹乱!” 他呵斥着,“一边呆着去,你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现在的智慧还不如三岁的孩童!没法留在盛京城,你就不甘心,还想着和买活军作对!” 这番话,可算是把三贝勒的心思给说透了:三贝勒并不真的愚蠢,否则他打不了胜仗,四大贝勒中,大贝勒、黄贝勒能文能武,二贝勒和三贝勒脱颖而出,靠的则是显赫的战功。这会儿他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留在盛京抗买抗敏,死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的想法,是得不到什么支持了。这满屋子的人,对大汗的安排都没有太大的抵触,反而个个沉思几个选择的利弊,就足够说明一切,连主子们都是如此,他们底下的士兵,只会更不堪。 没人来相帮,兵丁们四处逃逸,留在盛京,就不是拼出血性,而是留下来送死。三贝勒已经知道事不可为,但却还是难以放下对买活军的芥蒂,依旧想着对抗,这才会想插手买地已经瞄上了的虾夷地,甚至是黄金地。这种仇恨,已经让他完全看不明白事实了——建州的将士要是能打水仗,敢坐船,还会对东江岛束手无策吗? 高丽的两大汉人道,在建州全盛时期,其实就是和他们隔海相望的,而且高丽人效忠汉人,敌对建州的态度非常坚决,建州想不想搞一下高丽?做梦都想,但他们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是乘着冬季海水上冻,渡海奔袭!靠将士的吃苦耐寒的精神,还有骑兵的高机动性,给高丽军事上的压力! 就连高丽尚且如此了,怎么去更远的虾夷地?不先解决这个问题,谁会跟着三贝勒走?虾夷地若是不好,买地也不会有人想过去,但没有船,说什么都是白扯,就算有船了,运过马吗?要是到了虾夷地,连马都没有,那和没有武器盔甲有什么区别? 眼看三贝勒还有些不服气,但童奴儿根本不再给他发言的机会了,而是直接了当地借着这个例子,告诫子侄们,“不要想着留在漠南漠北,距离买活军太近了……安身下来没有多久,又要和他们打交道,那苦也就全都白吃了,要么,就去通古斯,要想去欧罗巴,也得先往南边走一趟,谈好了再走……” 很艰难,去欧罗巴这条路,满是变数,前提还要得到买活军的许可,伏低做小甚至大表忠心也是必然,这自然不是什么好滋味,去通古斯那一带呢?更不必说了,虽然拔脚就能走,但建州祖上,就是从那一带迁徙到如今这白山黑水之间的老家,如果通古斯的日子好过,何必还迁徙过来做汉人的藩属?当然,现在会比从前好,至少可以采矿,有一个潜在的大买家,但那说到底,建州在通古斯立足也还是要靠买活军啊,买活军要是不买矿,不支持建州,那谁会甘心在这样的苦寒之地,过着一辈子能看得到头的艰难日子? 不论去欧罗巴、通古斯还是南下,甚至是异想天开地赌上一切去虾夷地,都离不开三个字:买活军,无非是自主权是大还是小而已,这说法让人很不是滋味,但又的确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这一晚,盛京城内太多人无眠了,消息灵通的牛录,聚在了自己的恩主、旗主或者是家中长辈身边,听着他们分析着老汗指明白的几条出路,很多年轻人的情绪很有几分激动,甚至痛哭流涕:这才多久?建州人盼了几百年的王权霸业,一块属于自己的基业,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原本战无不胜、算无遗策,简直是神明一样的老汗,不但不能一扫颓唐,反而……反而就要死了? 但是,事已至此,除了眼泪以外,他们也无法用任何实际行动来抗衡局势了,甚至就连眼泪也都流得不久——早在过去几年内,他们其实已经慢慢逐渐地接受这一点了。现在最紧要的,是围绕着自己认定的首脑,商议出一个道道来:未来到底去哪里,到底走哪条路。 至于说,到底去谁那里求问,决定跟着谁干呢?那就看自己的选择了,建州内部,关系错综复杂,谁和谁都能攀得上亲戚,又用旗份来进行行政区分,按道理来说,旗主就是所有旗下人的主子,这也使得旗人并非只有一个上层可以跟随,一家人各有各的选择都很正常。这也意味着,旗主往往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一旗——五大臣也各有旗份,但旗主对他们就敢呼来喝去,视为自己的包衣阿哈了吗? 就算是身份显贵的旗主贝勒,也不能说自己对一旗就完全捏在手心了,在这样的时候,他们身边能聚拢多少人,靠的不是身份、职位,而是更实际的东西:能力,平时折服了多少人,多少人愿意跟着他们干,信服他们的决定,又展现出了多少魄力、决断,让人觉得跟着他们不亏,遇事有人拉扯一把,不会被人带到沟里去。 大贝勒的府邸宾客满堂,黄贝勒那里也不遑多让,二贝勒、三贝勒府上的场面就逊色许多了,但也绝不会无人问津,秦桧都有三个生死之交呢,总有些人的前程已经完全和他们绑在一起了,也觉得他们值得自己追随。五大臣那里,也是门庭若市,就连守城的小队长,手底下只管五个人的,这会儿也想尽办法托问到他们门前。 除了这些显贵大臣之外,还有一些中层将领府上,也非常热闹,这些兴旺的姓氏大族,别看或许没有太多高官,但因为人口多,谁都不敢小看,自主性也很强,这和汉人村寨中,人丁稠密,壮年男丁多,即战力强的人家,总是让人高看一眼一样。就算是老汗,也很注意笼络他们的民心,一姓之中,兄弟反叛误事,被斩了之后,叔伯继续被重用的现象是屡见不鲜的,老艾家绝不会和一个姓氏完全翻脸,就说大妃吧,亲哥哥反复善变,终于和老汗翻脸,阖家被杀了,那也不妨碍大妃继续受到恩宠,其余同姓的远亲被提拔上来重用。 这样的大姓,进入建州,那是加盟,随时都能从旗份、从建州这里脱离出去,撤资自寻生路,自然也就更有自己的心思了,这些人家的宅院中,也是人影憧憧,明显出入人丁,脸上的失落要更少,满是一种精明的算计,甚至还隐隐有几分兴奋…… “一样都是当奴才,当买活军的奴才有什么不好?” 这样的观点,在不少宅邸中,被不约而同地提了出来,也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难道还真回老家去,在乌拉草毡里过冬?” “就是,还去通古斯呢,我们叶赫家祖上就是从通古斯那旮旯来的,那地儿要是好,还能来这?现在还有老亲嫁到那旮旯去,八月里就下雪了,一年能有半年大雪封门,吃不上一口菜!他们还想来盛京呢!去通古斯开矿?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们不去!” 尤其是中层军官家中,不少大格格、老姑奶奶也叼着烟锅子,大胆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人只有步步挪好的,哪有越搬越穷的?从老家搬来盛京,下一步就得从盛京去更好的地方,反正我就认这老理了,谁让我从盛京出去,谁就得让我去比盛京更好的地方——往南面去!” 这些姑太太、姑奶奶,和男丁一样,都把原来的发际线还要剃得更加往后,甚至有的露出小半头皮,最次也要营造出额头宽广的感觉,余下的长发。编成辫子,在头顶盘着,一个个高声大气,声势半点不输给男丁,建州这里,没有什么女人不当家的说法,大姓的女儿,出嫁以前在家里就是格外高待几分的,出嫁后在娘家地位更高,很重视姑奶奶,结婚后夫妻不和的,直接把孩子带回家中,跟着娘家子侄一起长大的都有。 因此,对于这样的大事,她们也理直气壮地发表意见,“什么血海深仇?杀亲戚的是辽东的汉人,又不是买活军,再说了,大汗杀了你亲叔叔伯伯一百多人,你不也跟着他干?去买活军那里,留个头发改个姓,不出五年,谁还知道咱们是哪的人?就不信在南边还挣不来一口吃的了!反正我要去南边,不能过去做主子,那就过去干活,南边的日子好过!人这一辈子不就活个步步高的心气?” 能把这话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口,或许也是一种天赋,但在她身边,一屋子人却都是低眉顺眼,没有和姑太太争辩的意思:姑太太这是把多数人心里的话都说出口来了,随着买地和建州交流的增多,而且建州迫于买地压力,教导民人学汉语,一家里多少都有些聪慧的孩子,学会了看报纸,了解到了南边的生活……这要是盛京这边蒸蒸日上,那也没啥说头,看看就罢了,可盛京这里如此,叫人心里怎么没有想法呢? “在建州,担着奴才的名,当着大臣的实,见了姓艾的嘴上都得叫主子,得请跪安,可手里有权啊。到了买地,现在也没什么人说买活军的活死人是六姐的奴才了,只嘴上说着,都是华夏人,六姐以下,人人平等……可实际上呢?必定处处都是低人一等,只有被提防的份,苦活累活都得你去,领赏记功没你的份,一辈子最多也就是个温饱小富,想要建功立业,万没有可能……” 在建州本就没有很受到重用的中低人家,看到的都是南下的好处,显贵门第则是看得更透一些,分析得也更客观,“想做些事情的,去通古斯,就算将来还要归买,那至少也是作为重臣过去的,就像是栋鄂部,他们不投降,大汗还更看重,如果早就在作战中归降,不勇敢的人也不会被重用。如果能把野人女金说服,让东海苦叶岛和通古斯再往北的土地连成一线,说不准还真能混个不王而王的藩主做做!” 不想做事只想混日子的呢?那就不必说了,南下去吧,甚至可以现在就走——现在就走,还能装成汉人的流民,直接被送去买地,把出身都改了,就不会受到歧视了吧?对于想南下的人家来说,胆子够大的话,分别动身利益更大,有些主意更正的,听到这里,转身就走,立刻就回家去收拾行囊了。不过,大多人汉语只会磕磕巴巴的几个词,要让他们就这样闯荡千里,实在没有这个胆量,还是要有人带着才行。 如此一来,四大贝勒的动向,也就成为了众人关心的焦点了:都是要成群走,那就最好是抱个大团,如此,在路上才不会出事。当然,这是去通古斯才能这么说走就走,如果想南下,那也需要有一帮能干的贵人出面斡旋,否则敏军打进来之后,直接十日不封刀,把城里留下的所有人都杀了,还谈什么后话呢! “二贝勒发话了,去通古斯只要壮丁和成年女人,小女孩,小男孩都不带,回老家去,等他们安顿下来回来接!” 不断有人奔走传话,传递着城里最新的动向,“想跟他走的就过去,也不分旗份了,各随心意!人收满了就不再招侍卫了!” 这是二贝勒已经定下了,开始为自己招兵买马!别看二贝勒到了通古斯肯定也是听从大贝勒的吩咐,但自己名下的人口,还是决定了说话的份量。听着胡同里那两个戈什哈的喊叫,一屋子人不由得也是面面相觑,又过了一会,三贝勒府上也来招人——三贝勒也去通古斯,不过要先回老家去整顿。 “大贝勒也肯定是要去通古斯的!” “毕竟是太子,哪能没有一点心气?这么一来,三个贝勒都要去通古斯,就剩黄贝勒了……” 去欧罗巴,这实在是太虚无缥缈,过于艰难了,有如此狂想的平民百姓还是不多,随着重要人物逐一表态,现在想南下的民人不由有点儿骚动慌乱起来,就怕最后无人出面做主,很多一家都想要南下的民人,也是计算着托着关系,想要去黄贝勒府上探探口风,却也存了顾虑。 “黄贝勒心高,恐怕也未必想南下……毕竟都是我们建州的好男儿……” “那怎么办?” 毕竟这些年来,在大汗的率领下才发家到这一步,将各部女金捏合,民人也习惯了跟随艾家人的指领,一时无人来带头了,他们心中也是发慌。真没计较时,又有人小声在传递消息,“叶赫家要南下,和栋鄂部说好了,派使者去和敏人交涉,若想跟着一起的,留个信,明日动身前也来招呼一声。” 叶赫家!栋鄂氏!都是素来桀骜不驯的大族!栋鄂部还是归顺没多久的海西女金! 果然,这会儿大汗一示弱,他们就开始冒头了!很多老兵心里都是了然,甚至还有些不屑,不过,这会儿也顾不得这些了,正因为是大族,人数多也好互相照应,于是纷纷都留了自己的名字。这一夜在暮色之中叽叽喳喳,议论到这会儿,天都要放亮了,虽然还有些重要人物没表态,但好歹自家的前途有了一点保证,于是也就松了口气,准备抓紧休息一下,就要起来收拾细软行囊了。 “四贝勒去欧罗巴!” 突然,又有一队戈什哈飞马而过,口中拿着买地流传来的铁皮喇叭,不断地喊叫着通报,“大贝勒和大妃一起南下,愿跟随者,各去投奔,老人孩子都能带上,城中事现在由四贝勒做主,还想建功立业的,去找四贝勒!” 四贝勒去欧罗巴?!! 这个消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还没来得及惊讶呢,大家又都被后话给镇住了:大妃南下,这不稀奇,大妃的儿子不就在南面吗?可大贝勒……建州太子大贝勒…… 他也要南下去做买活军的奴才了?!:,, 711 大军讶然 “城中有人出来了——又是来求和的使者么?哼,多少年了,建贼终于又捡起这一招来了吗?” 虽然东北方向的城门,敏军这里并没有派人去侦查,无法得知城中是否有人漏夜出城,但在西南面盘锦、锦州方向,却是日夜都有斥候警戒,盛京那里刚拿篮子往下缒人,便被报到了中军大帐这里,恰好主帅袁自如正在帐中理事,一时兴起之下,也就顺便带了于会的一干人等,到前线过来侦查。 虽说距离遥远,但在千里眼中看来却是十分清楚,更不必说,袁将军手中持着的,正是买活军赠予的好物,并非是这几年来敏朝匠人费心打磨的替用品,视野自然更加清晰了,他将使者打量了一番,便顺手把千里眼塞给了随从在身边的几个将官,“刘参将,你看看,可是你认得的贼子贼孙。” 这位刘参将,便是前几年背主而去的刘海,他曾是童奴儿的姻婿,算是大贝勒的半个女婿,受到童奴儿十分的喜爱,但却久存反正之心,早在六七年前起,便密图归敏,私下多方联络,童奴儿虽然察觉了他的异样,却还怀有笼络之心,对他也是实在偏爱,因此只是把他投闲置散,冷遇幽禁,并没有要了他的命。 此时的童奴儿还在用人之际,身体也还康健,心胸自然十分宽阔,等到他被汉人多次挫败,恼羞成怒时,却又无法杀刘海了——这可是在敏朝那里挂号了的人物,毫无疑问,买活军肯定也是知道他的,甚至明确指出,刘海图叛,就是因为汉人在盛京待遇极低,屡受剥削,作为一个汉人权益代表的政治人物,刘海的死活已经和童奴儿的个人爱憎无关了,成为了建州对汉政策的一部分,为了收拢汉人百姓的民心,童奴儿不得不再次启用刘海,并且给予优厚待遇。 可,在这个时期能主动投奔建州的汉人,哪个不是胆大包天的投机主义者?他们需要的其实并非主家的礼遇,而是主家辉煌的前程,在建州行情看差,买活军全面崛起,敏朝有所复兴的当下,别说优厚笼络了,童奴儿便是真把刘海招做自己的女婿,而不只是姻婿,也阻挡不了刘海再次投机的决心。在一次出征之中,刘海毕竟是带着麾下的牛录,投奔了狮子口的汉人。 此举令童奴儿十分没有颜面,而刘海在估量了去买和留敏的前程之后,虽然把牛录中的建州人都卖给买活军,换取了一笔不菲的政审分,但本人却还是留在敏朝继续为将——他去买地,几乎是没有领军希望的,因为他的价值还是要在对建州一线才能最大地体现出来,果然,留在宁锦一线,刘海被封参将,如今麾下也有数千军,对建州的战事,他也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前锋。 这种昔日的伙伴,被招降后反过来带路攻打的事情,在两军交战时可说是屡见不鲜,甚至有些军官反复投降,反复再叛,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乃至建贼这种做派,也是土番常态——自己弱势时,最会装可怜,一旦被兵临城下,便派出使者痛哭流涕地请降,好话如同不要钱一样的说,等到大军一走,立刻就故态复萌。天下四边的蛮夷往往如此,畏威而不怀德,让官兵也感到头痛——官兵被围困时,囿于面子,身段往往就无法这么灵活,不能和蛮夷比皮厚,的确是有点吃亏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虽然明知道蛮夷狡诈,便是示弱也不可尽信,但看到原本逐渐飞扬跋扈,不把大敏边军看在眼里的建州,一步步又逐渐衰弱下去,从原本猛攻宁锦,再到逐渐退守盛京,双方交流时,使者的语气也逐渐谦恭…… 甚至到如今,敏军反过来兵临城下,而建州则久违地派出了前来讨饶的求和使者……这依旧是让人心胸为之一畅的快事,袁自如的语气是很愉悦的,众人在一旁也都是赔笑,刘海毕恭毕敬地接过了千里眼,仔细张望了一番,又把千里眼递给了站在一边的孙初阳,同时回报袁将军。“好像是范宪斗!” “怎么连个贝勒也没来,派个汉臣来顶缸!” 看在刘海的份上,袁自如没有对范宪斗这个汉奸有什么贬低,语气甚至还有点为范宪斗抱不平的意思,“不过,连他都出来了,看来建贼这一次,的确是乱了阵脚啊,哈哈哈!” “就看这汉臣中最受宠的一个,有什么话要说了。”比起畅笑的袁将军,作为此次出征副帅的孙初阳,态度要更矜持一些,但话语里不免也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让他来也好,我们最关切的还是盛京的汉人百姓,就看建贼是如何待汉民的了,若是一视同仁,那也罢了,如果肆意凌虐剥削的话……” 他容色一厉,“美尼勒城殷鉴不远,堪为他们的下场!” 这就是说,如果汉人被虐待,入城后,他支持屠城了……轻松的气氛,因为这句话有了一丝停滞——身边环绕的这批土生土长的敏将,多少都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不是他们不敢屠城,而是这种重视汉民待遇的风气,本不为军中所有,有很重的买风在。从前,屠城就屠城,那肯定是连兵带民,不分汉、金,一视同仁地杀过去的,根本谈不上留汉民一命。 什么号召汉民反抗建州,号召南逃……也都是买活军作兴出来的规矩,对盛京这样已经被敌军占据许久的城市,其中的汉民早已不被视为是敏朝的一员了,便是逃到了敏地,被警戒提防、疏远排挤也是常态,更谈不上为他们来找建州的后账,孙初阳这话一出口,众将便是知道,他绝对是亲买之人,思想上已有了很强的买化痕迹。 而且,这样甄别式的报复性屠杀,比起不分青红皂白的屠城,更繁琐不说,也更考验对士兵的掌控力,还真不是每支军队都能办到的。若是失控,那就是平白出乖露醜——按理说,这会儿该有人出来委婉地反驳孙初阳的主张了,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无人开口,只瞧着袁将军对孙初阳的话大加赞赏,两人谈得热络:袁将军是进士出身,一辈子没有带过一线的兵,文人脾气,对于孙初阳的主张当然品不出不对来,甚至觉得比起粗暴屠城更对自己的胃口,和一样是进士出身的孙初阳当然投契了,主帅副帅之间,也的确要把关系搞好,两人打得火热实在不足为奇。 至于说,底下人为何不去纠正……其中的理由大家便各自心照不宣了:宁可得罪袁大帅,也不敢得罪孙副帅啊,毕竟,红衣班可是副帅管,也只有他能管,副帅手里造出来的红衣小炮,虽然很多细节,无法和买活军借来的正货相比,却也是如今敏军自造炮里质量最高的一批了,和正货的质量相差也只是仿佛,这县官不如现管,大军里的将官,有一个算一个,敢得罪副帅的那真是一个都没有! 再者说了,孙初阳说的,虽然是书生话,但却也是买军主张的道理,自己大放厥词予以反驳,传到买活军那里去,被人记下一笔,该怎么好?这几个将官家里,多少都有子侄在买地就学从军的,便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们想想,没必要徒然在这样的小事上招惹是非——也不要赌概率,这是大概率的事情,因为…… 想到这里,众人都不免瞟向了人群外围,身穿袄裤,还扎了个碎拼的狼皮袄子,戴了耳朵可以下垂也可以上翻的新式买帽,还戴了口罩,因鼻子那块没弄好,搞得眼镜上一片白雾,正掏出手绢擦拭的汉子——这肯定是南方人,才会在冬末依旧做这副夸张的打扮,却还冻得不轻。 而且很明显,这是来自南方买地的活死人,却如此大喇喇地参与了敏军将领和使者相会的场面,甚至还拿着如今众人已经都有所听闻的仙手机,那么个小东西,摘了一只手套,一边冻得嘶嘶哈哈的,一边在小小的发光仙器上指指点点,大家都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在拍摄即将到来的会见场面,将来要捎带回京城,给皇帝过目…… 不错,不是买地的谢六姐,而是京城的皇帝!由皇帝来聘请敌国的细作,拍摄本该是绝密的军机……这件事怎么说都是荒谬绝伦,可却实实在在地就发生在辽东,而且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不包括拍摄画面,事后给皇帝观览,皇帝还重金租用了一台传音法螺,申请了通讯时段,每日一报,将前线的战报,用极短的时效回报给京城——当然同时也有买地总台,把信息的传播时间由半个月、一个月,一下就缩短到了一天! 自古以来,如何联系、钳制出征在外的将军,就是当权者的一块心病,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实际上自从将军拜领虎符,拔营出征开始,这支军队就成为了一支独立的军事力量,它是否仍服从京城的指挥是很随机的事情,到底在外做了什么,也很含糊,从出征到归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谁立功当赏,谁有过该罚,完全就是一本糊涂账,很可能扯到最后都还是扯不清。 正是因为军队特有的混沌状态,历代皇帝都热衷给军营派中官监军,能打仗的太监也往往会格外得到重用,还有上赶着给前线送阵图,要求完全按他的想法来打仗的,这种旺盛的控制欲,都还是因为事实上控制权的缺乏。可这传音法螺和仙手机一出来,就完全不同了,皇帝根本不用怎么费力,就有一个立场完全中立,和敏朝这边没有什么利益关系的耳目,每日里汇报情况,对于军中的纷争也是了如指掌,再也不用害怕主帅一手遮天,或者几个将军各扯各的皮…… 他这什么消息都是及时一手的,就算有什么纷争,皇帝也好,内阁也好,也都能第一时间表态,让朝廷和军队的关系,第一次真正达到了如臂使指的程度……也难怪内阁对皇帝的荒唐决策装聋作哑了,只怕这种感觉,他们也很喜欢,很上瘾! 对于前线将官来说,他们就必须比之前更加谨言慎行了,因为异常举动很可能白天发生,晚上就上报了,就算设法杀了观察员都没用,还会惹来买地严格的调查和报复——这也是写在合同里的,军队必须要保证观察员的安全,如果观察员出了意外,买地要有调查权。 因此,他们擅长的那种兵痞无赖式的耍流氓、搅浑水,是真没什么用了,哪怕看着这矮个子南蛮调查员,浑身来气,却也必须陪着笑脸,好吃好喝地哄着,更是不敢在他面前发表对买地政策的诽谤,还要符合着赞扬买地在美尼勒城的武功,“确实!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帮建贼没少糟践咱们汉人百姓,俺们这些当兵的,还不就是为了保一地平安?如今总算能把他们都赶跑了,还不得好好算一算总账啊!” 虽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顾忌买地,但从表面看,这是在捧孙初阳,孙初阳嘴角,也溢出了一丝矜持的笑意,似乎很是受用,他注视着前方渐近的使者身影,声音清冷地道,“这个范宪斗,不是简单人物,他是抚顺人,城破之后,沦为包衣阿哈,十余年间,从最底层的农奴一步步爬起来的,自有一番本领,也不能以简单的汉奸看待,大帅,对他,且客气一些也无妨。” 一说范宪斗是抚顺人,再算算抚顺城破的时间,便可知道他落入敌手已有十多年了,当时只怕还是个少年人,这种无奈之下落入敌后,无法脱逃,只能在建州谋生而崛起的汉臣,自然比从敏地主动投靠过去的要更能理解一些,袁大帅也是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称赞,“这人的确是个人才!不过,我对他的身世不如初阳清楚,初阳的功夫还是做得细啊。” 说着,他便若有若无地瞥了刘海一眼,似乎有些质问的意思,刘海心中也是一阵憋闷:他的确认识范宪斗,范宪斗和他,一文一武算是纯粹的汉人在建州达到的一个高峰了,能和刘海相比的,还有一个敏朝叛逃来的将领,被童奴儿收为货真价实的宗女之婿,对他又用又防,但这人因为是纯粹的叛逃汉奸,名声很差,在买活军联合敏军收拾通敌晋商之后,与另一个汉人额驸佟养性一样,转为低调,不再受到重用,反而是刘海重新得势。 如果说汉人武将还有争议的话,范宪斗在文政方面,就的确是汉官的领头羊了,从他开始,大汗和贝勒才开始启用汉人议政,范宪斗现在官位虽然小,但却颇为受到众人的瞩目,是个名人,手里的权力也不算太低。刘海肯定是知道他的,并且也对袁大帅交过范宪斗的底,但要说他的来历,崛起的过程……那范宪斗又不是童奴儿那样的大名人,刘海又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仔细? 这些细节,孙初阳是如何知道的?那就是南下的汉民里有范宪斗的亲戚,把细节上报给情报局,又被买军泄露给孙初阳这样的亲买派了呗……又或者范宪斗想要投奔买活军,自己写了投诚文书,交代身世……买地的情报君,威能早就超过锦衣卫了,即便是在辽东也是如此,袁大帅不能接受这点,却给自己看脸色,着实是迁怒了,这是还看不懂局势吗?就算是拿回了辽东,也不意味着袁大帅在辽东就如何说一不二了,挪走了一个地头蛇,身边不还有一个拿着仙手机的二婆婆吗……想要摆脱买活军在辽东的影响力,哪有这么简单…… 只是利益权衡之后,才留在敏朝的刘海,心里也是犯起了嘀咕,此时范宪斗却已经是和前去迎接的敏朝兵丁交谈了一番,便上了敏军牵去的一匹马,往大营这里奔驰而来——不然这段路他靠脚只怕要走小半个时辰,谁耐烦等他? 一如刘海的印象,这是个精细人,距离大营足有一射之地时,范宪斗便下了马,靠近营门时更是谦卑地弓起了身子,等到袁大帅跟前,更是顺服地行了叩首礼,这礼数的周到、熟稔,几乎让人有点儿心疼了——汉官地位低啊,怕是见了谁都得恭谨。 “罪人范宪斗,受金汗差遣,叩见大敏天兵袁大人请罪!” 袁将军也并不折辱他,便叫他起来,并不呵斥建贼不恭顺,而是直接问道,“如今你每城里,是个什么章程?粮草不多,兵也没有,还想着守么?” 敏军乘天时有利,闪电奔袭,的确打了盛京措手不及,但也没想过盛京会直接投降,守肯定还是要守一守的,两边在使者会见中,自然也会展开心理层面的交锋,探听彼此的虚实和战斗意志,众人倒也没想到在第一次使者派遣时,就收到什么非常有价值的信息,只是满这么一问而已,却不想,范宪斗一听这话,立刻又起身跪下,老老实实地道,“老汗已卧病月余,自从去年起就多病,如今知盛京不可守,昨日便在病榻上分家了。” “什么?!” 第一句话便让人不可置信,众将官神态各异,只听范宪斗把那令人咋舌的走向娓娓道来,“二贝勒、三贝勒和一众汗王愿意去通古斯……这会儿已经出发了,大贝勒、大妃则愿南下,大贝勒遣小人前来传话……” 说到这里,他第一次有点儿犹豫,探看了一下袁大帅的脸色,但还是鼓足勇气,转述道,“盛京城本是汉地,物归原主,既然守不住,那盛京的归属,建州已经做不得主了,但若是买活军愿意接纳建州的老弱妇孺,以及愿意跟随南下的壮年男女对他们一视同仁,那大贝勒就可以代老汗做主,与大妃一起,以太子的身份,南下到买地居住……” “把老家建州三卫的属地,一直到海西、海东女金的住所,北上到苦叶岛,甚至是海参崴的广袤土地,全都献给买活军!令这片土地,在历史上第一次成为华夏的领土!”:,, 712 就是现在! “真说了?” “那还有假,当着众人的面,大家都听着呢——大帅的脸色当时就黑了!” “啧啧,到底都说,鞑靼人老实,建贼奸,这脑子就是好使,知道现在谁说话更管用!” “嘘——小声些,不要命了你!这里离中军帐这么近,若是被大帅亲兵听到了,有你好果子吃!” 虽然白日里的天气,甚至能让人冒汗,连夹袄都有点穿不住,但这里毕竟是辽东,到了晚上,温度还是会骤降到滴水成冰的地步,这时候能不能吃上一顿热的,对士气来说就尤为重要了,这会儿,大营里到处都是炊烟,军士们按照各自的班队生火造饭,能保证一人一碗热粥,再把炊饼熥热了吃,条件肯定和在城里没得比,但因为对此战很有信心,因此,军心还算是可用。 不管怎么样,按照今天的消息,建贼已经在陆续出城了,那盛京城肯定是能拿下来的了,这就是记功,回去之后肯定给他们发赏钱。至于说打不打,那各有各的好处,若是打,肯定会死人,但活下来的人能跟着发财,若是不打,进城也不许劫掠的话,那就是少挣点呗,不流血也不错。 因此,这些靠近中军大帐,队伍里有幸随着袁大帅去前军接见使者的小兵们,也是饶有兴致地议论着这些小道消息,并且对建贼的脑子还是予以高度认可的——脑子活,知道谁的话管用,如今在辽东这一亩三分地上,最有威望的可不是领着大兵的土皇帝督抚,也不是京城里的真皇帝,而是辽东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买活军的谢六姐! 能没有威望吗?若不是买活军突然从南而来,开始包运辽饷,又借了红衣小炮,且还派人在狮子口开港,安排船只过来运人……辽东能是这般景象?只怕早就是贼匪横行的人间炼狱了! 就别说普通老百姓,仗着买活军的势才从建州跑出来,对谢六姐是何等的感恩戴德了,就是边军这里,哪个不知道谁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军饷是朝廷筹措得不错,可没有买活军,怎么运得到辽东?一路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朝廷可曾拿出现银来向买活军买粮草?不都是账上冲抵了么?这些丘八们,可不管最后这笔钱算在谁头上,谁能把粮食运来发给他们,谁就是他们大半个主子! 甚至,就是统帅着边军的中层将领,又有哪个敢对买活军摆脸色?不都是好吃好喝地结交着么?也是因此,兵士们都认为建贼献地的办法,虽然打了大帅的脸,非常的刁钻,但却也十足的明智,至于说这会不会让袁大帅翻脸逐走买地的使者,甚至和买活军在此地驻扎的人员交恶,他们是半点不忧虑的——袁大帅就是失心疯了这么下令,也不会有任何人服从的,底下的偏将都得和他翻脸,京城那里肯定也会第一时间用传音法螺训斥,包括东江岛那边的毛帅,估计也会介入,东江岛和高丽两道的买活军人数更多,真要翻脸了,袁大帅未必能占得到什么便宜呢。 当然了,就算看在军粮份上,袁大帅也是不会翻脸的,现在,边军上下已经非常习惯狮子口转运军粮了,这条路实在是太省钱,由买活军来运的话,损耗更是轻微得让人发笑——买活军几乎每年都在整顿航运,像敏朝那样搞漂没的,在买活军内部一旦查出来,下场惨得还不如死了,有些买地的转运官,歪脑筋才动了没多久,底下人刚听到一点风声,下次知道他就是被送去南洋挖矿了…… 这一次出兵盛京,虽然朝廷也出船从狮子口运粮,但只是军需的一部分而已,另一部分还要买活军来运,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个人都知道,如今北边的海域完全执掌在买活军手里,买活军只要一句话,朝廷的船还敢下海么?大军在盛京这里的粮草,接下来谁来运? 因此,虽然建贼的话,或许不无一些挑拨离间的用意在里面,但敏军这里肯定是不会中计的。大家根本不认为自己需要面临敏军和买活军之间的艰难选择——真要是大帅发令,需要选时,这些边兵自然也知道自己该如何选,这都是兄弟之间早就达成默契的事情。 所以,他们这会儿压根就不必浪费唇舌来讨论这些,只是喝着里头放了老酸菜的热米汤,吃着晒得干硬,即便熥热了也费牙口的土豆红薯杂面饼:土豆粉、红薯粉的比例特别多,吃起来有点喇嗓子,但至少比从前那种掺了石子,发着霉味,给狗狗都不吃的陈面饼好吧。这种饼子,仔细嚼巴嚼巴,还有点儿发甜呢,一边啃着饼,一边轻声议论着今后战事的走向,也不失为一乐了。 “你们说,买地会要盛京吗?建贼狡诈,说盛京让出来了,就不献地,让买活军和俺们自行商议归属,那大帅肯定是要争的了……但他们说的,如今的建州老家到海参崴、苦叶岛那块地,大帅想不想争一争?” “要我说,建贼这也是有点……那话怎么说来着?有点敝帚自珍了!海参崴那是什么好地儿么?还有苦叶岛内旮旯,我听说野人女真都不稀罕——” 确实,边军中基本都是本地人,还有些是更北边,原本住在盛京附近,建州起兵后逃过来的,对于北面的情况他们是最清楚的,包括虾夷地,这些人都有了解,“真要是好地方,早全是人过去住了,冷啊!咱们这就够冷了,那儿可还要更冷呢!除了鄂温克人以外,都没什么人住,汉人更是没有过去的!咱们汉人,原本最北也就是在抚顺了,再往北几乎不成规模的,都是些土番。不过真要说的话,建贼献的地,原本也可算是我们的,毕竟都是设了卫所的!” 这话引来了一阵有些不以为然的笑声,因为如果把宣慰司也算上,那敏朝的国土可就太大了,但这些宣慰司除了名义上的顺服和朝贡贸易之外,是否受到敏朝制约,那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了。至少在辽东,建州人已经不老实几十年了,谁也不能大着脸说海西女金、野人女金的地盘,就是敏朝的土地。 “盛京以北的地方,大帅应该不会争的,最多是把抚顺拿回来吧,再北也管不过来了。那些地方,倒是要看买活军想不想要了,若买活军不要,那建贼没路走,怕是还要打一场。” 大多数兵士是这么认为的,小队里不少和买活军打过交道的汉子此时也受到了特别的重视——这些汉子有些是在狮子口受到买活军的救济,停留了一段时间,就来投军了,有些是去过南边,回流来参军的,有些为的是报仇雪恨,有些则是寻找亲人。尤其是那些去过南边回流的,都特别受到重用,容易冒头,原因也很简单——都是至少认得拼音的,大多都可以辨认简单的汉字,能读书的人在军中都是宝贝,又有体格子,做事也干练,哪有不出头的道理? “张哥、佟哥,你们说说呗,买活军会要这块地吗?” 许多人这时候就被请教起自己的看法来了,毕竟这也关乎了战事的走向,“说起来,女金人自己都嫌弃……宁可去通古斯,也不想回老家去!这样的地儿,六姐能看得上?” 确实,这也是有道理的观点,张哥也是面露沉吟,而佟哥则是笑道,“要,肯定要的——其中的道理说穿了不值一文,不管怎么样,地肯定是多多益善,至于人……买地一直缺人啊,这么一大批人填充进来,还是死心塌地来投奔的,能派的用场可太多了,一举两得的事情,那地好不好的,就是个搭头呗!” 这话简洁明快,倒是一下把道理给说透了,众人也都不禁点头称是,艳羡道,“这么多老弱呢,全是干吃饭的,听说了么,建州二台吉、三台吉去通古斯都不带老人、孩子,不就是只吃饭不干活吗?偏就买活军不把粮食当回事!来多少尽能给养活了!” “这些建贼,倒是因祸得福,落到福窝里了!”也不免有人愤愤不平,“所以说,越是闹得大,越是能招安,这些年在辽东做了多少事,最后被他们这样脱身走了,反倒比我们享福!要我说,就该把他们都杀了!和鞑靼人一样,高过车轮的都不能活!留下来的孩子,男的都给剐了,一辈子不叫他们留种才好!” 这样的论调也是颇有市场的,毕竟这里是和建州人仇恨、冲突最激烈的群体,佟哥默不作声地听着,神色自若,接受到旁人的打量也充着无事——他因为姓佟,总被人怀疑到底是汉人还是女金人,因为佟这个姓在辽东的来源已经彻底混乱了,也有汉人大姓,也有原本女金人羡慕这个姓而冒用,随着建州逐渐崛起,又有汉人冒用建州佟姓的,不一而足。佟哥尽管说自己是汉人,但毕竟这会儿太乱,他又说自己是抚顺的,来历无从考证,因此这种时候难免总有好事者好奇他的反应。 也就是说说而已……杀,能杀得绝吗?大几十万人呢,就是大几十万头猪都不好杀,更何况有杀人就有反抗,就会有伤亡,到时候死的还不是这些动手操刀的人?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真要动手,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这批人立刻就会退缩。 更何况,敏朝也不会如此行事的,自古以来,对边境的番族,都是剿抚并用,现在建州示弱,交还盛京,老汗再以死谢罪,差不多这一段就了了,下一步很可能就是恢复边市,作为对番族的安抚……佟哥在买地学了不少汉人的历史,对于其中的套路了解得很清楚,他知道建州这边,之后不会有太大的风浪了,边境蛮夷,一旦分开就很难再聚拢,分散在各处,天南海北的,就更不需要再担心什么了——难道还怕女金的老弱去了南边,把买活军给从内部吞并了,再度起势不成? 只要如同对付客户人家一样,把他们分散居住,不到十年功夫,这么小几十万人,在几百万上千万人里立刻就被匀得看不见了,都不会有一点声音……佟哥是真的认为,买地吃下这批人完全不成问题,他甚至有个很大胆的想法——他认为汉人和女金人,在血缘上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女金人可能就是早些年闯荡出去游牧的汉人,跟着那些游牧的土著通婚混血,逐渐用起了当地的蛮族语言,就和女金人会被汉人融化一样,汉人也被蛮夷给融化了,是蛮化的汉人。所以,等到他们再度汉化之后,光从外表看,也就不会有任何破绽了。 这个观点,在此时当然是很偏激的,尤其是在敏人这里,肯定会被视为是对汉人的侮辱——敏人对外族,尤其是边境诸番的轻视,是刻在骨子里的。但佟哥却是很认真地这么以为的,因为鞑靼人同样是边番,但外貌的区别就挺大,他们的眼珠子颜色特别的浅,这是女金人没有的特征。 女金人、汉人除了发型之外,真没什么好区分的……就说他自己吧,佟哥已经转了四五次口了,有时候说自己是汉人,有时候说自己是女金人,不论是汉人冒充女金,还是女金冒充汉人,旁人都压根看不出来,他现在也没搞懂自己的身世,到底是汉人还是女金人,但既然他是女金这边派出来的探子,那姑且就算是冒充汉人的女金人,也并无不可。 作为奉命潜伏买活军,又因缘际会从买活军潜伏回边军的资深探子,佟哥自有一番城府,他实际上已经和上级失联了多半年,却还沉着着没有抛弃这个身份,设法逃亡,而是静观其变,果然见证了建州彻底分崩离析的历史性画面,甚至就连建州易主如此惊人的转折,佟哥都是亲耳听着建州使者说出来的! 而这一切也并不能影响到他的食量,佟哥今晚还是一如既往,三个饼子两碗粥,吃得肚儿囫囵圆,一双眼睛瞪得和铜铃似的,身边弟兄们都开始打呼了,他还是倚着木柴坐着,时不时添把火,为围火而眠的弟兄们加个暖,同时看似不经意地留心着中军那里的动静:差不多,月上中天,买地的联络员要出来了…… 这是老探子容易观察到的规律,传音法螺一天定时启用两次,一次是这边传信过去,还有一次是那边给回复为主,时段都是固定的,而且联络员往往要从营房里出来‘找信号’。果然,时间一到,营房里便传来了滋啦滋啦的声音,联络员带着他那气派的翻耳帽,珍重地抱着一台黑乎乎的东西,口中还念叨着‘小祖宗’之类的话语,一下掀开门帘子,从营房里钻了出来。 就是现在!今天联络员第一时间就把消息给告知买地了,买地那里如果要给回复,应该就是现在这个通信时段! 佟哥的呼吸也不禁绷紧了,他虽然已有了自己的分析,却也期待着买地给出的正式回复,心中亦泛起了一股说不出道不明,见证历史的激动—— 就是现在! 黑暗中,寒芒一闪,一道人影已经无声无息地扑了出去,手中匕首挥向联络员,眼看着就要把他杀死当场——能抓准这个规律的,不止佟哥一人,比起只想看个热闹的佟哥,有人的心思更大,竟是想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断掉辽东大军和买地、朝廷的联系,让局势重新陷入混乱混沌之中!:,, 713 肉夹盘 “苦叶岛?虾夷地还没占上呢,这就又有人来送礼了?” 夜已经深了,人距离休息却还早着呢,羊城港码头边上,新建起来,周围还在修饰的灯塔内,已经点起了大篝火,雪亮的镜子在背后照耀着,使其冲着海面投出耀眼的红光,散发出滚滚的热浪—— 在这红光的照耀下,许多船只正在缓缓靠岸,而码头边也依旧是一片忙碌,有了灯塔的帮助,再加上一些电灯的辅助,码头搬运工不再只有白天才能工作了,到了晚上也可以搬运货物,也不用派专人打火把,还要防着货物着了火。 如果把目光再往远处放的话,在羊城港外的渔村里,这会儿也有火光点点,那是渔民准备漏夜出海捕鱼了——夜里出去,若是收获多,上午就能回来了,运气不好,也能赶在下午回航,否则就得往灯塔划去,在海上是不敢过夜的,这种无动力的小木船,最怕迷失方向,夜里随波逐流,若是起风了,被吹得更远,那就很难找路回来了。 当然了,一般来说,村民还是情愿划回自己村子里的,宁可把鱼卖给码头那里的鲜货商人,也不愿去大码头处,大码头那里,价格的确会更好,但来回要多划两个多时辰,长期这样人要熬坏的。是以他们都是村出村进,把鱼获从小木船转移到鲜货商的快船上,到了晚上,各处收货的快船,便会汇聚到码头这里,乘夜卸货,甚至就转手卖出去,让码头附近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夜市。 除了这些大鱼商的快船之外,还有海军的巡逻船,也会在夜里出航靠岸,买活军的海军,可以说是如今的东亚,甚至是世界第一强军了,至少绝对是武装到牙齿的,买地所有先进的武器,都是海军率先配给。 理所当然,练得也是很狠,夜巡便是常规训练之一,顺便还能维护沿岸的治安:不要以为那些鲜货商一直都是如此慈眉善目,公平买卖的,买活军入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击村霸、渔霸、田霸,不允许强买强卖,随意压价。 不然的话,渔民哪还会对来码头卖货这么挑三拣四、权衡利弊的,怕不是三不五时要偷偷来大码头卖货,其余时间忍受渔霸的剥削,如此日子才算是勉强过得下去呢。便是现在,海巡队也是经常到各村查看交易的,三不五时还要组织村民评理,若是发生纠纷,就要调换鲜货商的收货区域,同时对渔民村落进行移民调配。 又不能让鲜货商欺压渔民,也不能让渔民宗族姻亲过于抱团,抵抗买地的统治……在广府道融入新体系的过程中,海巡队发挥了极重要的作用,要不是有海巡队三不五时的露面,吏目的话在村里就不会那么好使。 也是因此,海巡队的巡逻时间肯定会拖得比较晚,要等村里的鱼获买卖大部分结束了再回来,往往到港已经是深夜九点多,一身的汗水都结了盐粒,身上也带着浓浓的鱼腥味。辛苦是辛苦,但人才就是这样历练出来的,在海军的岗位之中,海巡队算是最锻炼人的,在海巡队干过的兵丁,日后专业出去,大小都能当个干部。 陆大红这一日从海巡船下来时,就已经是半夜十点多了,除了港口这里热闹非凡之外,爬上灯塔稍微眺望一下,城里大部分街坊都已经是一片漆黑,但也有四五处街区还是灯火通明,隐约可以见到人头攒动:有很多都是夜里开市的大宗货物批发市场,称花渡头是一处,这里已经安上电灯了,因此看着特别的光亮,看到的人头,也不是出来闲逛的,都是来大批买花的商人,至少也是千把支起买,若是去临近的州县,那就更是数百盆起拿了。 等这些人拿了花之后,马不停蹄就会搬运回各自的街坊,那些卖花小贩,凌晨三四点就会找他们拿货了,四五点正好开卖,午后花也不漂亮了,就此收歇。为了将就这些终端商人,做大宗批发的商人,昼夜多少是有些颠倒的,也因此,一个城市的商贸越是发达,夜里就越是热闹。 陆大红坐镇羊城已经大半年了,眼见着夜里的羊城灯火渐稠,心中也是欣慰,她从还没完全封顶的灯塔上,踩着脚手架灵活地跳回铁梯子,一路半滑半蹬跳,落到地上的用时比最熟练的工人还快,落到地下时,她的勤务员就来接她了,带了个热乎乎的面包夹肉给她做夜宵,同时又把她视察期间的新闻告诉她,“盛京的建贼想把苦叶岛送给我们……你上船后来信的,六姐叫人去开会,你已经出航了……六姐已经答应了!” 按照道理,这应该是机密,但由于电台机制的问题,通过电台传播的消息,一般不容易做到完全保密,至少很可能会被持有对讲机的办事员偷听,目前买活军也在规范电台的使用。对于情报局的一些保密消息,可以做到不外传,但经由电台传递的消息很多,有些完全不涉密,甚至应该立刻广而告之——比如台风信息这些灾难播报。有些则不好定密级,很显然,建贼主动投诚这件事,密级定得不高,至少在高层勤务员这里已经传开了。 “苦叶岛?就是虾夷地上面的那个岛吗?” 陆大红狠狠地咬了一口肉夹盘——面包这东西,现在也多有叫‘盘’的,就是音译和意译的关系,微咸而多汁的肉香,有嚼劲的面包麦香立刻在口中迸发开来,热乎乎的带了粮食的甜香,有效地宽慰了被海风吹了大半日的胃,别看南边天气热,出海吹风还真该吃点热食,不然身体受不住。她一边嚼着一边听勤务员稍微介绍了一下,便立刻敏锐地问,“那地方是女金的地盘吗?可别借花献佛,把别人的地方送给我们了。” “听说那是他们的老家那,现在也有许多族人住在那里的。和建州人语言可通,也有不少往来,只是这些人距离敏朝过于遥远了,朝贡非常稀少,被称为野人,也有叫野人女金的——但听六姐那边的人说,下午开会,六姐给上了地理课,李魁芝也有份来旁听了,因为虾夷地距离苦叶岛很近,而且两地的土著是一族的,都是虾夷人,苦叶岛上有野人女金,有虾夷人,双方的关系不差,时常一起对抗驱逐罗刹国的骑兵。只不过,那里距离罗刹国甚远,那边的兵也来得不勤快罢了。” 错过了六姐的地理课!陆大红面上不禁闪过一丝懊恼: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六姐的工作日益繁忙,以前时常开的培训班、茶话会,现在的频次不可避免地一再减少了。虽说陆大红也知道,自己肯定是不会被派去苦叶岛的,但能开阔见识也是不错。 “虽然也有女金,不算他们完全弄虚作假,但野人女金会不会听建州女金的吩咐,这可真不保准。建州人心眼子多——只看那艾狗獾就知道了,真挺精明的,可别到最后讨要了不少好处,却发现到手的不过是个藩属的虚名,不能形成实际控制。” 对决策挑刺,而不是一味的歌功颂德,这几乎已经是买地吏目的本能了,陆大红也不例外,首先就挑出了不少毛病,勤务员小李也是一一点头称是,递来了一份火封的会议纪要,“我乍一听也是这样想的,估计会上也有人提,明早针对这事还要再开一个会,您先看看会议记录。” 陆大红三口并做两口,把夜宵塞进嘴里,这才明白为什么小李到港口等她,又把夜宵带来了:这要不是小李过来,陆大红肯定先去食堂,再去澡堂,最后说不定直接回宿舍休息了,那明早得知要开会的消息,岂不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要当好勤务员,还真得有些眉高眼低的本事,她拍了拍小李的肩膀表示谢意,也不去食堂了,直接大踏步走回安排在港口内里的海军办公区,啪地一声,打亮了房间里的电灯:这里晚上一直到天亮都供电的,主要是沾了灯塔和装卸货码头的光。 天气炎热的时候,白天也分时段供电,可以开电扇,不过这会儿天气还好,别看之前有说辽东反常和暖,羊城港这几天突然还冷了,让人从哪说理去?至少还得穿两件,像是陆大红夜里要出海,那就得上薄夹袄来御寒了。 会议记录看了一大半,小李从食堂打了一桶排骨粥来,还贴心地配了小榨菜,一碗热热的海带绿豆汤做甜点,陆大红在海上熬了大半天,一个肉夹盘下肚和没吃似的,这会儿吃了一大碗稠粥,肚里方才感到饱足,她一边用调羹调着粥底偶尔可见的干贝(买地军队的待遇是真的好,海鲜上简直堪称豪奢),一面翻看着会议记录,很快便把六姐的态度,以及此事的来龙去脉完全看得分明了。 “如果不能形成实际统治,也要达成名义上的统治吗……六姐对苦叶岛还好,对海参崴似乎非常看重啊……远东高纬度地区无可取代的战略资源,不冻港这东西,有这么宝贵吗……北方地理我还是了解得少了。” 这确实是她的知识盲区了,至于其余的时势分析,没什么陆大红不了解的:盛京之败,几乎已成定局,后续会有人南下投靠买军,这边也早就已经知道了——艾狗獾前阵子疯狂活动来着,既然不可能全部人都来,那必然会有部落的分裂。可以说除了出人意料的献地之外,建州的动向还都在买地的预计之中。 “不过,他们的决策速度和执行力,要比敏朝快多了,毕竟也是刚起家的政权,反应速度就是快,算算时间,头天大军才到盛京,第三天就派使者来,算是分好家了,而且还做了迁移去通古斯的决定,甚至已经有人动身出发……游牧民族还真是迅捷如风,比起来咱们在速度上就不占优势了。” 陆大红不算有火力不足恐惧症,但她也有点儿好强,就属于和谁比都掐尖的那种,速度、火力、士兵素质什么的,有一样比不过对面都浑身难受,她皱着眉在工作日记上做了几笔,思忖着明天的会议得讲一讲练兵侧重点的事,把应变速度再往上提一提,再优化一下标准流程,抠一下细节…… “既然六姐想要这片地方,那就不做拒绝的分析了,的确,送上门的肉也没有不吃的道理。只是要把这句话转成六姐想要的那种历史证据,还有很多事要做,未必会一帆风顺,估计女金内部反对的声音也不会小……” 陆大红若有所思地在‘历史证据’这四个字上划了三个下划线,她感觉自己又一次号准了六姐的脉了,虽然苦叶岛那片完全是飞地,目前看,十年内都只会是遥领外藩,无法实际统治,但还是必须要予以重视,要派能人去签和议,办移交,甚至是定界碑……而且都要有视频记录,最好是拍下纪录影像,作为历史留痕……奇怪,六姐如此看重历史证据,是不是因为在她原来的世界,华夏的领土,尤其是这样的四边之地,承受了不小的质疑呢? 这个疑问并非是此刻生发而来的,陆大红早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直没有问六姐而已,一般来说,总有很多更迫切和实在的事务充塞在脑海之中,譬如此刻,她会议记录还没看完呢,那边就有人来给勤务员送急报了,小李也很快把没有定密级的信封拆看了,进来递给陆大红: “女金奸细竟胆敢乘夜刺杀我们的联络员!” 虽惊讶,但也不意外,陆大红眉头一皱,“果然,女金内部意见也非常分裂——人呢?人没事吧。” “没事!”小李也是气咻咻的,“真是不知死活,我们的联络员徒手格斗还没怕过谁呢!直接就把他给放倒了!油皮都没蹭掉!” “捉拿住这个奸细之后,联络员现场逼问——他说他是海西女金的人,不忿于建州女金把他们的土地送人,因此想要破坏计划——这个人还透露了一个消息,他说,海西女金的大姓,准备联合北返,回老家休养生息,建州人和我们达成的和议,他们是绝不会承认的!” “看来,苦叶岛这块肉……我们还真未必能一口吃到嘴里!”:,, 714 奇怪的三人组 “东西可都备齐了吗?” “备齐了,大人——这腰封——” “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吗?”孙稚绳微微皱了皱眉,旋即也是意会,“罢了,还是带上吧——这可是夫人那处新取来的?” “正是,夫人说是昨夜嘱咐了家下人,连夜缝出来的,针线有些粗陋,也无甚标志,尺寸也缝得小了些,若是王夫……王大人不堪奔波,大人不妨以此相赠。” 这样的细枝末节,又是在自己家里,没有必要还遮遮掩掩的,一身青衣小帽,打扮得利利索索的管家也是说得很直接,孙稚绳点了点头,示意他把腰封送到厅外正在等候的女武师手上去,“走!从公主坟方向出城,看看谢使者是否已经到了,正好一起走!” “是!” 孙稚绳有过带兵经验,治家一向十分严格,众家人听了,都是精神一振,齐声应下,犹如亲兵一般,簇拥着孙稚绳出门上马,一行五六人都只带了一个大包裹做行囊,断无一般官宦出门车马如龙,箱笼堆叠的景象,众人都是面色沉凝,催马而行,片刻都不耽搁,只是在从公主坟买活军使馆路过时,稍稍放缓了速度,那处已经有人在等候了,见到他们来了,也上前汇合。 这帮人中,为首的是个精干粗壮的年轻男子,遥遥在马上和孙稚绳拱手见过,孙稚绳对他还了一礼,也是十分客气,又看了他几眼,心中想道:“谢使者的马术居然很不错,我还当他骑惯了自行车,早忘了该怎么骑马呢。” 事出突然,事态又紧急,两帮人自不会停下寒暄,汇合在一起之后,就从西门出京,又早有三人候在西门外,见到他们来了,都翻身上马,这三人两女一男,为首的女子带了一顶帷帽防护风尘,只能见到矫健身段,在马上腰背挺直,也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孙稚绳见了,这才略放下心来: 一行人预备在四日内赶到盛京前线,这就意味着一天至少要走150里,那就只能是换马不换人,并且不断地甩掉随从了——驿站不能被他们一行人把马都换光了,至少要保留一二匹,最极端的情况,到最后可能只有三名正使能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盛京,其余人都只能在后头等马匹歇过来以后再上路。 如此,使者的身体素质必须过硬,能经得起奔波,而且也要有最基本的自理能力,否则,这不是赶路,这是在索命,真有禁不住这样奔波,大病一场甚至就此去世的,什么时候想要做出点事情,身居个高位,身体都是第一位的,尤其是和军国大事有关,那真是军情如火,倘若没有自知之明,强接皇命,那就是损人不利己,不但自己最后要吃挂落,便连同行者说不定都要受他的连累。 王夫人——或者叫王大人也可,从前深居内宫,又是女子,敏朝这里的风气,也是这几年才慢慢受到买活军的感召和沾染,不再以柔弱顺从为美,在民间门有大量的女子放脚、习武、健身,但仍未形成绝对主流,在孙稚绳这样的老人心中,女子纤纤弱质的想法是根深蒂固的……虽说他对王夫人这几年的政绩予以认可,也肯定她的能力,但仍很担心王夫人会吃不了这赶路的苦。 今日看来,褪下宽大官袍,王夫人的身形也还算健壮,便暂打消了心中的担忧,对她遥遥行了一礼,待王夫人一行三人汇入队伍之中,又有随从上前验过了文书,催马出城之后,便是轻踢马腹,催马小跑了起来——时间门太紧急了! 要知道,现在大军在盛京城下,还没有入城,这是最好的谈判时机,若是天时变化,又要下雪,大军被迫要强行入城的话,很可能局势又要发生变化,现在买活军已经通过传音法螺占得了极大的先机,必须立刻赶到前线展开谈判,否则,敏军将会极为尴尬,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丝主动权,又要全部丢失了! 不错,这一支构成奇诡的谈判使团,组合的是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三个人:帝师孙稚绳,去年入阁,如今在阁老中发话最是顶用的一个,也是这使团中最为正常的一个人选,建州势力渐强,数十年来,已成辽东一患,拿下盛京,会是对建州局势的一大转折,由不得皇帝不重视,派出阁老亲临主持谈判,这在情理之中。 前帝妃王志忠——这名字肯定是后改的,小名仍旧未显于人前,便是这个大名,也没有多少人敢叫,平时都是称呼王夫人而不名,当面也多有叫王大人的。这是第一批特科女官,现在也是特科代表人物。 此女去买读书两年之后,去年回京主管特科教育,在国子监和礼部都有挂职,于国子监单开了一厅,炙手可热的格物厅,这是组织考生进行高等级特科知识培训的。又在礼部挂职,这是为了到处开特科班,管理那些经过选拔出来,在各地开班的特科生。 自古以来,开班教学,最怕的就是没钱,特科一系,都不从朝廷财政开支,而是内库自己出钱,如此一来,倒也给王夫人办得有声有色,大给内宫长脸,虽然离婚了出来做事,但在皇后面前依旧得脸,时不时被请进内宫坐一坐,甚至陪同皇后出外随喜,圣眷不衰。 此女自然也是个狠人,原是皇妃,后来出来从政,可谓是开风气之先,引来多少士大夫的口诛笔伐?和王夫人一道出宫考女科的不少嫔妃,去了买地便没有再回来,归由敏朝在买使团统一安置约束,只有王夫人回京之后,做出了一番成绩,孙稚绳是听说了的,现在王夫人还在自学,预备过一段日子时机成熟,要谈判引入一批买地的机器,试着在京城附近开厂—— 第一批想要引进的就是蒸汽机和磨面机、机器筛,在北方把磨面厂先给建立起来,再有什么厂能建,那就要看买地肯舍给什么机器了,皇帝还有意把炼铁厂的设计交给王夫人,真可谓是能者多劳,算是实干派官员之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了。 这样的多面手,不但在特科教育和工业设计上都有专长,还有一个特科人都俱备的特点,那就是对皇帝的绝对忠心,尤其王夫人,她算是外朝官员里,皇帝绝对的心腹了——不说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混话,只说一点,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宝座易主,别的特科人才前途如何还不好说,王夫人的前景是绝对不会有此刻这样好的。 因此,她被列入使团之中,虽然看似荒唐,但仔细捉摸,却又很好理解了:天子需要王夫人来贯彻他的意图,确保谈判的结果符合他的利益。这是各有立场的袁将军和孙稚绳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君臣之间门,立场总是不能完全吻合,这也就有了内宦脱颖而出的机会,这一次皇帝选择了王夫人,其实也说明他对内宦已经提起戒备,认为和买活军过从甚密的内宦体系,已经没有王夫人让他放心了…… 至于第三人,就更有些好笑了——买活军驻敏使团的团长谢向上,也成为了谈判团的一员,一路上的衣食住行都是由敏朝这里一起解决的,包括马也是敏朝预备,这可真是敏买之间门,亲如一家了。但没有办法,谢向上必须去,不去连敏朝这边都不答应:他不去,就没有一个够级别的官员在,买地就无法表态,买地不表态,敏、建谈一万年又能谈出什么结果来?就算有了共识,要是买活军不认可,能算数吗? 大哥不在,谁敢开席?虽然蛮不是滋味,但孙稚绳必须承认,现在三方关系之中,买活军早已是事实上的大哥了——如果这是关陕内患,又或者是云贵动乱,哪怕是川蜀兵变,那强弱对比又都是另一回事了。可辽东毕竟在北边沿海,这是不争的事实,买地太好干涉辽东局势了,别看远隔千里,但只要有海权在,敏朝、建州谁也不敢绕开买地行事,根本就绕不开! 海权,真实在是太重要了,从前没有感觉,只觉得根本还在内陆,那是因为那时没有一个统一强盛的海上力量,这样的力量一旦涌现,立刻就有脖子被人卡住的感觉…… 这也是孙稚绳这些年来,切身的一个体会,从前他真绝没有这样的念头,甚至买活军刚刚崛起,开始发报纸的时候,孙稚绳也总有点儿看笑话的心态,可现在,孙稚绳学习报纸和买地教材的态度,比以前要认真得多了,撇开道统不论,他发现其中的一些观点真的是极有道理的! 譬如买活军对于海权的鼓吹,现在看来真是金玉良言,所有不屑一顾的文人,这会儿都该从辽东局势上,感受到买活军扇来的一个又一个耳光!还有对格物之学的轻视——奇技淫巧?辽东局势发展到今日,就是因为买活军的奇技淫巧! 朝廷对辽东的消息,还要仰仗于买活军使团的通报,谢向上面圣的手续甚至比任何人都要简便……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买地的传音法螺,总能带来千里之外最新的消息,和传统的消息传递手段,打出少则半个月,多则两三个月乃至半年的时间门差?! 这样的事情一旦形成惯例、习惯,朝廷还拿什么和买活军翻脸?就不说别的,王夫人为何能入选使团,而群臣未有任何异议?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也会操作传音法螺,能和总台通信,虽然按照常理她的技能是派不上一点用场的,可就是因为她会,所以她入选了——若不然,要是谢向上半路出了什么意外,敏朝这里甚至都没有人能紧急接替他操作传音法螺传信! 科技代差要积极追赶啊!特科真是要好好地弄……不知不觉间门,孙大人也对特科从不以为然,到认为有极大的必要了。也因着这份急迫感,他对王夫人这样有争议性的女子官员,不论是在政治上,私人观感上也都不存任何的偏见,甚至还多有支持。包括这一次出外差,他也能理解皇帝安排的必要性——只不过,说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在政治上这是极有必要的,但真正执行起来,和王夫人同行仍然有诸多不便。 孙大人因此还特意外聘了一个女武师——随着女子外出为官开始出现,女武师这一行也因此繁盛起来了,因为女官出差无疑是普遍的,但孤身外出,安全上的顾虑总比男人多,因此聘请女武师保护也成为了潮流。现在很多女官家里都颇有家资,这点花费对她们来说不算是太大的问题。 孙大人这里,也是为了一路上方便和王夫人打交道,特意请了一个女武师,说是护卫,其实就是为了王夫人请的,因他虽然在政治上支持王夫人,但实务中却很少打交道,王夫人是不上朝的——说实话,朝会也就是个礼仪,现在压根办不了实事,都是内阁走奏章才算数。因此,业务交集不多的官员,彼此不打照面也是常事。孙大人很难想象自己该怎么和身份这么特殊敏感的官员一起赶路四五天……到了盛京前线,还要给她在数万人的军队中找一个清净安全,不会被窥视的宿头!?和军国大事比起来,这些小节是不该计较的,但却又确实也让人十分烦扰,好在这些思虑,也足够分散注意力——乘坐奔驰的骏马赶路,可不是什么美差,没有骑马习惯的人,不到两个时辰就腰酸腿软了,一天路赶下来,说腰都断了,那真不是吹的! 孙大人很担心王夫人连第一个上午都受不了,就要打退堂鼓——如果真坚持不下去,那乘早回去倒比走到一半后悔更好,因此,这一上午他一鼓作气,马歇人不歇,换马直跑了两个时辰,眼看递铺在望,这才缓下马速,示意停下休息。 到底是人老了,下马时,孙大人也略微垫了垫脚,瘸着走了两步这才调整过来——早十年,他是骑马巡逻九边,奔波一个月以上还精神奕奕,不露疲态的。再看谢向上、王夫人,谢向上扶着后腰,也是龇牙咧嘴,平时不骑马的人正常的表现。 反倒是王夫人,摘下帷帽,玉容如常,因有纱笼遮掩,面不染尘,容色比他们还好些,走过来主动问候了孙大人几句,把两人让到递铺中用茶,竟大有反客为主,照料二人之态,待上了茶,刚用了几口,她便开口问道, “孙大人、谢大人,上命匆匆,我们也是仓促成行,对辽东的局势尚不是太分明,昨日有听说,海西女金遣出刺客,不认建州老奴之言,妄图行刺买地监督员,破坏和谈大局!” “如此看来,女金内部也是大有纷争,以你们二人的高见,这一次盛京之局,和平解决的希望大不大,这一切是不是女金人内部做的一场戏?最后到底会不会形成多方混战的大乱局?” 好家伙,得亏孙大人还怕她适应不了奔波呢,王夫人这里,竟是连驿站都等不到,光是这样的小憩时候也不放过,就开始拉人开小会了?!:,, 715 三人盘道 疲倦不疲倦?自然是疲倦的,可该谈不该谈?孙大人不得不承认,王夫人的做法很对,不但该谈,而且的确应该尽早谈,别看现下疲倦,大家的状态都不好,但此刻注定是未来三天内最有精神的时候了,再往下赶路,到了驿站众人都是疲惫欲死,想要再凑在一起通气,会比现在更不容易。难道真要等大家都去到前线,没有什么回旋可能的时候,再来试着建立默契吗? “建州贼酋若不是诈病,真乃垂危的话,那当不是建州计谋。” 作为资历最老的辽将,早在皇帝登基之初,就曾被委任巡视九边的孙大人,当仁不让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女金内部,确实不是铁板一块,早年,童奴儿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统一女金身上,还多次仰仗我敏朝边将之势欺压其余部族,又通过婚姻笼络各大姓,如同鞑靼人一般,设帐设妃,各帐王妃并立,背后都有父兄。” “童奴儿曾多次求取叶赫老女,便可见一斑了,叶赫部一向也最是桀骜不驯,便是因为他们都是海西一脉,和栋鄂一样,惯于自行其是,不耐烦受律法约束,开化入旗罢了。” 这段话很长,也牵扯到了不少边境的局势,若不是精于辽事可能还听不懂,什么叫做开化入旗?难道入旗还是什么值得赞赏的好事儿不成?但是,王夫人和谢向上都没有露出迷惑之色,而是纷纷有会于心,点头称是,谢向上道: “确实,建州女金能人辈出,各方面建制已经都有雏形,的确可以说得上是一个政权,而非是一个部落联合体了,八旗的组织性和纪律性,都比部落制要强得多,从部落制进入牛录制,再到入旗接受严格管理,可以说得上是游牧民到合格士兵的开化,孙老这个词用得好。”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谢向上一句话,就显出了买活军对辽东的野望——若是没有企图,焉能了解得如此详细?孙稚绳心中微微一沉,不过并不惊讶——他早过了会指望运气的年龄,事情总是会往最坏的预计滑落,几乎已经是他接受的人间至理了,是啊……买活军胃口那样大,连南洋都要精细化统治,又怎么会放过辽东呢? “屈指算来,叶赫、栋鄂部落入旗,不过是十年前的事情,”王夫人也是说道,“彼辈中有多少人把自己的荣辱和盛京绑在一起呢?若童奴儿只是撤出盛京,大家各回各家,两姓恐怕还会豪赌一把,拿童奴儿的人头,来换卫所指挥使的头衔——建州一系肯定是要倍受打压了,不能再辽东安居,要去通古斯也是一条路子,原本建州的老家,也需要亲密的土番作为屏障,可能叶赫、栋鄂、辉发、乌拉这样桀骜不驯的部族,会率先向汉人示好。” 说到这里,王夫人脸上也闪过了一丝钦佩之色,“老贼定是预料到了这一点,是以他干脆把辽东的地全献上来了……如此,海西女金便没有了周旋的余地,要么接受现实,原本的地盘被童奴儿一家拿来借花献佛,自己不论是去通古斯还是南下,都要继续仰人鼻息地过活,要么,他们就得赶快返回老家去,集结人口预备和买活军对上,很难腾出手来再对付童家血亲一系了,二贝勒、三贝勒因此有余裕前往通古斯,不用担心半途被人劫杀。老贼虽已垂死,处事却还是清楚明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愧是一统女金的一代枭雄。” 她已不吝惜夸赞童奴儿,大概是因为他的结局有大半已经确定的缘故,对于失败者,成功者总是宽容地大加赞赏,因为这更能显示出他们自己的高超。孙稚绳对王夫人倒是更刮目相看了:做实事的功夫是一重,观政局、取要害的功夫又是一重,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么两三重功夫在身上的。看来,王夫人能从深宫内院成功走到前朝,的确并非庸脂俗粉,是有几分天然禀赋的。 “如此,海西女金意图破坏和议,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只有破坏和议,甚至提前发动战争,才能让矛盾集中在盛京这里,尤其如果在这里,给大军造成大量死伤,那么短期内不论是买军还是敏军,肯定是无暇北顾海西地的了——就算是有意前往,和盛京的建州女金完全闹翻,结下死仇的话,也很难找到太多人来带路啊。” 谢向上也并非只听不说,一味深沉——这种沉默是金的姿态,在平时是不错的,但在吹风会上就显得没诚意了。他很主动地开口,也提供了一些宝贵的信息,“海西地大树参天,人迹罕至,部落居于林海之中,行踪飘忽,虽然也有筑城,但城池规模很小,犹如汉家堡垒一般,大量牧民住桦树皮屋,住地窝子,和树海浑然一体,没有有经验的老猎手带路,找到部落的住所都难。所以对海西女金来说,只要能破坏和议,让建州女金蒙受极大的损失,他们在海西的老日子,也就多了几分安全。” 至于东海女金,也叫野人女金的,行踪就更加飘忽了,海西女金尚且普遍使用鞑靼文作为文字,还有城市,有官职,野人女金呢,完全没有文字,也没有官职,更不形成国家,在苦叶岛一带过着隐逸的生活,按照谢向上的介绍,野人女金中有女金人,也有被女金人称呼为索伦的鄂温克人,只是在敏朝都被统称为野人女金而已,实际上野人女金还包括虾夷人,这三种人在广袤的极北大地上,彼此友好,并不征战,但互相也很少见面,因为那个地方实在是太过地广人稀,大家又都在游荡,不断的移动中,想要碰上都难。 “如果没有海西女金带领,连建州女金都很少能找得到他们,毕竟该处距离建州已经十分遥远了,隔了一整个海西的地儿呢。” 说到这里,谢向上也不由得微微一笑,“老贼说把这片地方都献给我们买活军,的确是弄了个狡狯,这里海西的地或许还可以说是他们实控,但苦叶岛那里,只是进行过一次有限的编户齐民——当然了,野人女金也承认他童奴儿是女金人的大汗,会和他们朝贡,这么说,他或许也还算是名正言顺,能做得了这些百姓的主。” 买活军的情报功夫真是扎实啊…… 敏、建在辽东防线对垒多年,锦衣卫当然没少刺探建州内部的情报,不过多是集中在贝勒、牛录之间的争权夺利,最远也只能关切到海西的少数大部落,至于苦叶岛的事情,孙稚绳知道的一切几乎都是谢向上说的,除此之外,鸿胪寺那里最近的资料也是一百五十年前了。 野人女金会来建州朝贡,这事不是谢向上提起,他根本就毫无头绪——原来女金人已经开始接收朝贡了吗?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足以证明其制度进一步完善,各方面都有了和敏朝争锋的资本。买活军又是怎么知道的?他们在建州内部有人?那锦衣卫为什么不知道?是不重视呢,还是野人女金的朝贡只是离开苦叶岛来到建州边境,锦衣卫的耳目还没有刺探过去,买地是从流民中收集的情报? “野人女金所谓的朝贡,就是来送点鱼干兽皮的,得到咸盐、铁器的赏赐,没有什么仪式,和走老亲戚差别不大……” 似乎是看穿了孙稚绳的疑惑,谢向上含笑解释了几句,孙稚绳先是释然:如此简陋,几乎可以说是毫无仪轨,没有引起密探的注意也就情有可原了,毕竟建州前些年发展得好,各地的老亲戚都来走动投奔,也是常有的事情。而童奴儿一家的亲戚又很多,还喜欢结姻,件件都报那要累死人了。 随即,他的呼吸又是一紧,不易察觉地瞥了谢向上一眼,有一丝戒备:谢向上这是不但知道野人女金朝贡的事情,还知道敏朝并不知道这件事? 买活军的情报刺探,在辽东做得扎实,在京城这里呢…… 这总归是让人不好受的事情,但倘若是显出来,那就更坍台了,因此,孙稚绳只做不知,点头了事,王夫人也似乎一无所觉,接着谢向上的话继续往下讲道,“这么一来,只要出具朝贡的记录文档,再来几份地图,便可证明女金对苦叶岛的主权了,国书就有了前置文档,再纪录下转交国书的话,有因有果,有前有后,任是谁人都挑不出毛病来……只要童奴儿能活到签字盖章之时,那,至少在名义上,这份国书便是完美无缺的,禁得住各方的挑剔。贵方也就在名义上拥有了苦叶岛、海参崴等地的主权。” 这里有许多新鲜的词汇,买化程度不够深是无法恰当使用的,但连孙稚绳都是听得频频点头,毫无疑难之色,便可见这些说法流传之广,概念在这些官僚心中又是如何逐渐深入人心了。谢向上也是点头笑道,“是,童奴儿若能出席仪式,确实要比其余人强,他的威望,在女金无人可以否认。盛京城迄今还没有内乱,只怕也是因为他还活着,叶赫、栋鄂几部,掂量民心归属,自忖胜算不大,便不敢公然动乱造反,只是派探子前来行刺,想要从敏朝这里,坏去和谈的可能。” 这么分析下来,双方的底线、目标以及面临的局势,便很了然了,要在接下来的赶路和谈判之中,保住自己的性命不被刺杀,还要保住童奴儿的性命,国书要签得下来的话,童奴儿只能在汗位上病死,可不能死于推翻他的政变。 此外,孙稚绳多少也捉摸出一些买活军的底线了——敏军的底线是要占领盛京,否则无法向各方交代,皇帝也会为人诟病,孙稚绳相信这是王夫人、皇帝和自己的默契,分歧点出在盛京以北,原属于建州三卫的土地,大臣们想要回来,但皇帝却觉得比起买活军的怒火,这些不好实控的领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至于买活军的底线呢,从刚才的交流中,孙稚绳也琢磨出来了:他们的底线是苦叶岛和海参崴,当然了,这两处地方和盛京连线上的土地也不能无主,但是要全部笑纳,还是可以让出一些给敏朝呢?孙稚绳认为这就可以谈了。一个很好的点在于,敏军似乎对盛京是没有丝毫心思的——这就让双方的合作有了比较大的可能。 “谢大使所言有理,童老贼确系和谈关键。” 他对谢向上的话,大表赞赏,当然也没有太多时间迂回——马快喝完水,很快就要继续上路了,因此,孙稚绳便直接地问道,“贼酋二贝勒、三贝勒已经西去,盛京城内只怕童家兵力分薄,既然大使认为,童奴儿并非作伪,谨慎起见,是否可派兵入城,坐镇盛京,免得海西女金狗急跳墙之下,绝望反叛,坏了大局?” 这里最关键的点在于,买活军是否介意敏军入城——敏军入城也就意味着敏朝实控盛京,那么,在谈判中敏朝也就占据了主动,盛京他们就有点十拿九稳的味道了。如果谢向上赞成,那还好,若是托辞反对,那孙稚绳就可以百分百的确定,买活军也想要盛京! 气氛几乎立刻就有了一丝讶异的紧张,孙稚绳几乎是和王夫人同时低头喝水,以此来掩藏自己的小表情,却因为这份不约而同,都有些尴尬,不过,还好,谢向上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分兵入城肯定是该做的。” 谢大使的重点似乎在另一件事上,他琢磨着说,“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四贝勒黄台吉的动向……二贝勒、三贝勒西去通古斯,大贝勒南下,他要去哪里呢?六姐对这个问题,也很好奇。” 连谢六姐都很看重此人? 孙稚绳已经忘却男女大防了,他本能地和王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了对方心中的念头:按谢六姐的一贯作风来说,难道…… 此子才是建州未来真正不可小视的大人物么?:,, 716 谢向上按下快门 “六姐对四贝勒额外有几分看重?” “正是,阿玛,你可别不知道,狗獾那小子,将来的成就怕也少不了的,他自个儿写信回来吹嘘呢,说是立功蒙六姐接见时,六姐听他自报家门之后,还对他微微一笑,说了一声,‘哦,是你啊’!” “真有这样的事?” 这几日的盛京城里,四处都不乏有这样的谈话,几个人凑在一起,或是父子,或是亲眷,神神秘秘地窃窃私语,遇到人来了,当即散去,似乎比之前还要更诡秘几分:之前商议去处,那是事发突然,大家都慌了,也是随大流从众,显不出来,可现在,二贝勒三贝勒已经动身,留下来的人就要小心着了,毕竟,这话题也的确敏感,谢六姐看重四贝勒,那意思……大贝勒这个太子,最后也没有当实在呗? 当然了,这会儿说这话,也有点马后炮的意思了,毕竟,大贝勒以建州太子之尊,竟选择和大妃一起南下,多少有些投靠幼弟的意思,这对他的威望是个很大的损伤。而立下雄心壮志的四贝勒,就很能吸引一些有心气的女金贵族了,一时间大家都是议论纷纷,认为即便没有买活军这个变数,指不定老汗指定的继承人也未必就是大贝勒。 老汗为什么迟迟没有定下大贝勒的名分?不就是因为对他还不算太满意吗,说不准,老汗去世之后,会和从前许诺的一样,让八旗旗主推选新汗,而其余旗主里,还真有人早和四贝勒勾兑上了…… 对于立心追随四贝勒的人来说,这是个好消息,证明他们挑选的主子能力不凡,在神仙的前知中也能有一番成就,但是,大贝勒身边也还是有一群老成持重的支持者,就是海西几姓也都在观望——这几个海西大姓,苗裔众多,自然不是大家都站在一个立场上,也有闹腾着要回分家回去的,也有愿意跟着南下的,甚至还有去通古斯的,将来要去欧罗巴的……人口多就是这样,几个出挑的站出来分散投资,其余人随大流闷头做事,不出挑也不拉后腿,到时候,不论时势怎么变也都好掉头。 “你们知道什么,阿玛这是以大局为重!” 大贝勒的三子黑子,便是这么有些不屑地对自己的好友说的,“欧罗巴是那么好去的吗?你看买活军的使者已经从京城赶来了,可曾对我们建州人有一丝额外的好脸?那种样子,用汉人的说法来说,叫做若即若离,好像亲近,可始终拿捏着分寸,你要太靠近,他就离开远了……要说女金人南下的待遇,他们倒是有保证,可说支持通古斯,和二贝勒、三贝勒做生意,就始终没给准话——这可只是做生意,没有要枪要炮呢!” 这话,一下就说到了症结上了,黑子的几个好友也不吭气了,他们明白了黑子的意思:要去欧罗巴,必须得到买活军大力的支持,光是把这些实际上一大部分不属于自己的土地,空口献给买活军,这是不够的,买活军也可以空口表达对四贝勒的支持呀。女金人必须表现出自己愿意臣服和汉化的诚意,再没有什么比大贝勒和大妃一起南下更好了,他们只要尽量能带走一些八旗的王公贵族,留下来的女金人没有了首脑,也就自然而然,愿意接受买地吏目的调派管理啦。 “再者说了,若是阿玛不南下,谁去呢?难道调过来,要五十岁,雄心壮志已经不再的阿玛去欧罗巴,四贝勒去南边?二贝勒和三贝勒性格粗鲁,不能讨女主子的欢心,不是阿玛就是四贝勒,四贝勒又是个有心气的,不想去南边……” “这么一来,就是大妃去南边,四贝勒只能去通古斯了,阿玛先留在盛京整顿,若是买活军肯发话,再往西边过去,可你们想过没有,没有了汗玛法,没有了阿玛,二贝勒、三贝勒和四贝勒能和睦共处吗?尤其是三贝勒,性子暴烈,像是烈马,一向看不起四贝勒,少了长辈的约束,二贝勒也是个莽撞的,他们三个在一个锅里搅马勺,非得打起来不可。到那时候,建州残余的一点家底,也就跟着败完了,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基业,可就真的断根了啊!” 不得不说,黑子为人大气,聪明有见识,观点一向是中肯的,便是对于自己的父亲,也是直言缺失——确实,黄贝勒比大贝勒小了近十岁,在三四十这个年龄当口,十岁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三十岁四十出头的壮年,说要勇闯欧罗巴,你会想要跟随,可五十岁的大贝勒,要说守成盛京,能令人放心,可远伐万里外的大国,那就叫人犯嘀咕了:凡是能办成这件事的,都是智勇双全、杀伐果断的英主,大贝勒固然也精明强干,可要说杀伐多么果断,多有气魄,那确实也…… 就是黑子,这也是个智将,大贝勒一系的子孙,似乎都有一个特点,虽然能干,但却少了点什么,让人很难把他们当成主子,反而更像是辅佐之材。或许,少的就是这份心气儿吧。 “这么说,大贝勒南下,还是和四贝勒商议过的结果了?” 众人也是将信将疑地犯起了嘀咕,“也的确,要不是大妃和大贝勒会把别人甩下不要的家眷带去南边,战士们也不能放心地跟着其余几个贝勒走……”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若不然,我跟着南下做什么?” 黑子有些不耐烦了,众人也都是跟着讪笑起来:要他们相信大贝勒是完全为了四贝勒牺牲,才勉为其难地南下,这有点儿强人所难了。但,的确黑子虽然是大贝勒的儿子,但却素来是黄贝勒的铁杆,他的话也有几分可信,大贝勒一个是可能年岁也大了,折腾不起,确实有点没心气了,再一个就是也比较顾全大局,各方面原因都有。 反正,黑子的意思大家是都明白了,二贝勒、三贝勒算是彻底分出去了,走得那么仓促,带走了那么多粮草和壮年人口,和本家这里留下的情分就不多,但大贝勒、黄贝勒还是一家人,如果算上大妃和狗獾、囡囡那帮幼子的话,即便是大汗故去,老艾家留下来的兄弟,彼此关系仍然是亲密,还算是一家人。 这样一来,大家的心就能安定了,在这样混乱的时候,一家人能团结一致才不会生乱,有很多本来在大贝勒、黄贝勒中间摇摆不定,又考虑要不要投奔海西各姓的,现在也都收了心,还是预备跟着两大贝勒走,很多建州人家里也在分家,敢闯的盛年男子,跟着黄贝勒走,其余家人则表态跟着大贝勒南下—— 这要不是黑子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大贝勒、黄贝勒府上走动如常,甚至会面还比之前更频繁,这些人家还真不敢分散投资,就怕表态上露了犹豫,被主子嫌弃,这要是南下还好,顶多就是疏远些,跟着出去闯荡的,那可就有难了,什么脏活累活都指给你,甚至派你去送死,不忠心的狗还能落个什么好? 因此,也就是这会儿大家的心安下来了,才敢派出小子跟着四贝勒闯荡去,而四贝勒也不断增派人手,抢在敏军入城之前,尽量从北门打发走壮年男性,在城中多留老弱妇孺,这么做对大家都好,也能更让敏军放心些,有助于缓和现在城内外紧张的气氛——人少了,粮草被带走了,百姓对敏军入城的抵触就会越来越小,因为他们不但没有抵抗敏军的力量了,也需要敏军带来的粮草,这一切都有助于和谈的顺利进行。 就这样,虽然老汗卧病,败亡在即,但在两个贝勒的奔走维系,以及海西诸姓的举棋不定之下,后金毕竟还是保证了自己最后的颜面,向敏军、买活军证明,他们还有能力维系最基本的秩序,贯彻自己的许诺,有资格参与到谈判中来。 如此,在京城使者到来的三日之后,敏军终于又一次历史性地进入了盛京城,在城头插上了自己的日月旗——这旗还是跟着红底活字旗普及起来的,若不然,这会儿城头插的该是袁大帅的旗号,但众人在见识到了买地的统一旗帜之后,也终于意识到插帅字旗的影响不太好了,便把原本只用在海船上的国旗泛用起来,现在只要不是太桀骜的将领,打旗时至少都打两面,一面先是国旗,另一面再是自己的旗号。 “十年了!” 不论是孙稚绳、袁自如,还是孙初阳等辈,目注着蓝底旗帜被插上城墙,也都是百感交集,更有边军当下痛哭流涕——女金人夺下沈州,已经十年了!十年前,谁能想得到今日敏军会以这样一种荒谬而又轻松的姿态,重返故城? 十年前仓皇出逃的少年,现在已经长成了大汉,矗立在将军身边,威风八面,可放眼望去,大街小巷又哪还有半点熟悉的影子?午夜梦回时,在自家的小院前冲自己招手,笑着让自己早些回家吃饭的妇人,这一刻似乎在这陌生又熟悉的街头牌楼中,和凝固的回忆一起,被时光冲得粉碎,又该去哪里才能找回来呢?沈州还是沈州,可又早已注定不是儿郎们回忆中的沈州了。 “也十年了!” 谢向上也眺望着日月旗被插上城头,聆听着城外边军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这一刻,他唇角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似乎被卷入了城外那激烈的感情漩涡中去,感受着那份压抑被释放后的痛快、解恨与失落,那份久已沉淀的悲伤所泛起的,失落的残渣…… 他也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属于买活军的十年——十年前,很巧合的,正是在女金夺去沈州前后,买活军也拿下了临城县,开启了属于自己的霸业。在那时,谢向上就听六姐提过女金,提过他们会用所有人没想到的办法,来瓦解女金对边境的威胁,但谢向上没有想到的是,只用了十年的时间,买活军当真兵不血刃地办到了这一点,十年,童奴儿王图梦碎,十年后,汉人的旗帜重新插在了沈州的墙头,辽东的庞然大物轰然瓦解,这一切,也只用了十年! 十年耕耘,一朝收获,此刻从成果回头看去,这是奇迹的十年,可对谢向上来说,他是这十年的缔造者之一,他怎么不知道?这也是呕心沥血的十年,也是宵衣旰食的十年,他的嘴角上翘着,但眼圈也有一丝发红,他有太多的情绪,只是无法宣泄,就如同身边所有的大敏重臣一样,在这个位置,他们已经失去了肆意挥洒情绪的权利——当边军们看到了结束时,他们看到的是开始,还有太多的事要做,而这些事又制约了他们,情绪的表达,或许会让他们失去在开局中原本该有的优势! 最终,他只是掏出自己的手机,把镜头对准了城头的旗帜,对准了辽阔的天空,对准了那向着天空散发的,犹如狂风怒雷一般的,无形的激越的呼声。 “带回去给六姐看看!” 他笑着对孙稚绳解释,“记录员在前头,我这里也拍一点!” 事实上,谢向上有些后悔,他应该在大营那里再放一个记录员的,拍一拍留在营地大部队的反应,而不是只考虑到了入城的历史性时刻——当然,身为买活军使者,在这样严肃的场合或许也该谨慎一点,拍摄什么的,还是交给随从,到处乱拍,或许会惹得老大人们不适,进而生出不快来,外交无小事,还是要多注意点…… 果然,平时就有些老八板儿的孙阁老,睁着牛眼,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谢向上看得有些心虚,手里的机器不知道当收不当收时,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却是挪了挪身子,给他在镜头中让出了大些的空地来。 “能给我拍一张么?” “……啊?” “把我和日月旗——还有城门匾都拍在一起。” 孙阁老的脸还是板着的,语气也还是那样的严肃,仿佛这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就和请谢向上让一让一样简单,但在他身边,袁将军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地整顿起军帽上的红缨了。 孙初阳也暗戳戳地在镜头边缘露了一个小脸,似乎很深沉地仰头凝视着城门。还有无穷无尽的,欢笑的、惘然的,痛哭的带泪的面孔,挤在这些大人物身后,对自己现身于镜头之中完全无知无觉,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向着盛京城,向着历史前进—— 谢向上按下了快门。:,, 717 二道磨的精米来了 “粮食,粮食来了,都让一让——都有都有,老的少的,只要守规矩,都有份额——买活军的大米,那可是好东西!管够管够!” 盛京城门口,伴随着辘辘的车轮声,一眼望不到头的独轮车长龙,上头堆叠的都是高高的米袋子:运粮的兵丁五大三粗,眉开眼笑,虽然一张嘴有明显的南方口音,但官话也还算是好懂,叫很多相携着在城门口观望着,已经迫不及待你争我抢,想要跟着运粮车跑的半大小子们,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额娘,额娘,有吃的了!你看,好多袋粮食啊!” “嘘!说了多少次了,你是汉人,叫娘!” 这样的对话,在旁观人群中是屡见不鲜的,许多妇人已经穿起了汉家服饰——布料很寒酸,临时改动的痕迹很大,往往是拼的领口,腰身也有明显的收窄痕迹,而袄裙要比上衣普遍新一些。 这明显是后改的,因为女金人现在不分男女,都爱穿长袍,高领直溜儿,在百姓们这里,男女差别不大,只要身高差不多,甚至可以混着穿,为了方便行走上马,长袍都是四面开衩,窄袖圆领,没有在马上活动时,不戴皮护袖——也叫马蹄袖,百姓的袍子没有镶边滚边的,就连旗主的服饰也很简单,最多是配饰华丽一些而已。 在盛京的百姓,凡是女金人都是这样穿着,倒也不分包衣、正丁,便是汉人,也会换上旗装,因此盛京城这里,汉式的衣服是很罕见的,甚至还有一些投靠过来比较久的汉人,因为巴结得好,攀上了一两门女金人的亲戚,也学着会说了建州的土话,便从此以老建州自称了,这些人往往会改掉自己的汉姓,冒称自己是某佳氏——佟佳氏是常见的,还有何佳氏、马佳氏等等。 这是因为老建州人彼此之间联络有亲,难以冒充,但这些某佳氏的来源就很繁杂,也有因为地名而来的正经赫(何)佳氏、马佳氏,也有后来被同化的包衣,因为汉姓为马、何,被改了这个姓的,因此汉人改这个姓,再和现在已经过世落寞的皇亲国戚之间攀个关系,言谈间的底气就很足了。 就比如说早已去世的老汗长子广略贝勒吧,他手下就曾经使唤过一个汉人包衣何佳氏,这个何佳氏十七八年前就去世了,去世之后,他在盛京城里的族谱不断的发展壮大,现在已有了至少一百多亲戚:固然,这是经不起细究的,可百姓居家过日子,只要发生冲突时能有个说头,稍微撑撑腰,不至于被欺负太狠了也就行了,又有谁会去较这个真呢? 不过,随着局势的转变,在敏军、买活军的使团入城之后,城中的汉人就又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了,原本被掳掠过来的汉奴,这个不说了,身份是不消质疑的,还有来源原本很繁杂的包衣们,现在也都声称自己是汉人出身—— 汉语说得流利的也有几分可信,可不太会说汉话的也能折衷呀,年轻的就说自己的父母是汉人,冒充包衣,不敢教太多汉语,怕露了马脚,年老的……年老的没有办法,那就装哑巴了。于是这一阵子,城里的哑巴又呈直线数量上涨,这种荒谬的景象一直持续到了买活军的军需船从东江岛中转过来为止。 这批船带来了大量的军需,这本来就是按约定包运辽饷的一部分,送到盛京,主要是为了补给大军,不过,这也有效地缓解了盛京的粮荒——军需肯定是要有富裕的,要考虑到打仗时期的损耗,在冬季的辽东大地上,攻城军队几乎不能从野外获得任何补给,因此必然要多运一些粮草。 现在,打是打不起来了,就有一部分粮草可以支援存粮不足的盛京,这一点是很好的,这阵子盛京城内的粮价都要涨疯了,连皇宫都不能保证所有人吃饱,普通百姓们恳求为敏军做事换粮的事情时有发生。这事还有点棘手——壮年汉子现在还留在盛京城内的,大概就一万人出头,这些人很多都还是登上了大妃、四贝勒递交过来的花名册的,属于他们的亲兵,余下的七八万人都是没有什么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妇女、孩童。 除了妇女以外,老人孩子都是白吃饭的,而且很多老人孩子没有家人在身边,那么即便敏军以工代赈,也会有人活活饿死,对于谈判来说,这当然是不利因素,而且不管怎么讲,都在一座城里,大量的人就在城里饿死,还是在易于流行瘟疫的春季,这总不是什么美事。 现在好了,买活军运来了粮草,而且在谢使者的建议下,采取了新的分配制度:妇女们继续做工得粮,这个没什么好说的,老人、孩子并不区分满汉,一顿饭保证一碗稀粥,两个杂面窝窝头。而且,军需船带来的不止是粮草,还有很多扫盲班的教师,接下来将会面向盛京城所有人扫盲,妇女们受点累,一边干活一边抽时间学汉语、拼音、数学,学得好的,会有馒头奖励,当然捣乱的,等待他们的会是很严厉的惩罚。 扫盲班会有土话班……这是让女金人大松了一口气的事情,同时,也有很多会说汉话的女金小头目,摇身一变受聘来教汉语了,这些人的土话当然是精熟的,汉语也勉强还够用,这些小头目的年纪都很轻,几乎都是建州迁都盛京后长起来的,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建州一些有远见的家庭,才开始培养自己的孩子学说汉话,读汉书,在此之前,一整个部落没有一个会说汉话的,这才是常态。 这会儿,所有人都看明白了——现在的盛京城,正处在一个微妙而短暂的混沌状态之中,大人物们的精力都放在谈判上,在谈出个结果之前,没人能腾得出手来管理盛京的细务,这会儿,你说自己是谁都可以,反正待遇也都是一样的。 哪怕一句汉话都不会,也可以说自己是汉人,只要在最后处理他们之前,学会足够多的汉话,为自己编撰一个可信的出身,到最后说不定你就是汉人了!因此,所有人,尤其是那些弄虚作假的人,都感到自己得了便宜,骗来了一个宝贵的机会,他们是真的抓紧每分每秒学习汉语,多会说一句汉话,就等于是多了一分蒙混过关的机会! 在这个时间节点,能用汉语叫额娘,告知粮食到了的孩子,是特别有底气,特别让人羡慕的——这会儿汉话如此流利,那肯定就是汉人了,那就不用担心前程,在此时的盛京城,光是这点就让太多人羡慕不已了。 不过,即便是最恐慌的女金百姓,也不敢生出什么怨言来,他们还是知足的——对于守不住的城池,敏军、买活军的表现已经非常仁慈了,按照建州人自己的做派,敢于抵挡,屠城是必然的,而即便是不抵挡的城池,拿下之后,勒索富户、兵士们作威作福这也是难免的事情。尤其是孩子、妇人,在这样的动荡中往往就是最容易出事吃亏的,有时候动手的还不是兵士本身,就是受了秩序动荡的连累。 但是,这会儿盛京城作为三不管地带,气氛居然还很安定,这就不能不让他们感到庆幸了。这种安定的来源是很多的——买活军新运来了粮食,让城里的百姓安心,而敏军也不担心这些日子陆续远去的建州骑兵是用计埋伏,居然真的相信他们是匆匆逃离…… 最难达成的信任,如今却如此轻而易举地贯彻了全军,这让进城的敏军也不至于成日里板着个脸,戒备不停了,不能不说是个小小的奇迹,而其中的理由则简单得让人发笑——在敏军升起日月旗之后,谢向上主张谈判完成之前,建州可以不降旗,而买活军也要把他们的旗帜挂上,直到谈判完成,和议生效,敏军正式拿回盛京城为止。 “这是国事礼仪!” 他这样坚持着,而建州方面对此当然没有任何意见,敏朝那面……这对他们来说也是空白领域,摒弃上国的骄傲,和别的政权平等地打交道,这对华夏的任何一个皇帝都是很陌生的事情,因为他们的领土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实在很难碰触到和他们一样强大的国家。 自然了,此时的孙稚绳,尊重的也只是买活军,而不是建州了。这一点,建州上下是心知肚明的,他们也因此很感激买活军给了这份最后的脸面,同时对敏朝也有些不屑——在大多数建州军官看来,建州是输了,但没有输给敏朝,输给的是买活军。敏朝大可不必作威作福,那实在是引人发笑的事情,就好比说二贝勒、三贝勒吧,如果不是买活军的红底活字旗飘扬在城门上空,他们会头也不回地跑去通古斯吗?说不定还真就只是用计骗人入城,半途要返回把敌人困在城中围杀呢? 但是,现在红底活字旗升起来了,事情就不同了,不分种族,军民都大有底气,他们不相信有人会来攻打活字旗招摇的城市,尤其是城中还有这么多无法及时撤退的老弱——假使二贝勒、三贝勒杀了个回马枪,把使者们都杀死在城里……然后呢?传音法螺会在一瞬间把消息传递给云县的谢六姐,然后……然后盛京就要用整座城,包括大汗、大贝勒等人的人命,来验证一个猜想了:六姐人在云县,神威能否瞬息到达盛京,天罚灭城,为使者复仇? 没有人有兴趣,有胆量来尝试,大家都还是很惜命的,而且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建州是正经的政权,也不是什么狂徒,大家图的都是好好过日子。因此,活字旗展开之后,大家就先放了一半的心,这会儿眼看粮食到了,剩下一半心也放下了,大家追到粮库那里,看到几袋粮食不小心跌落在地,哗啦啦地流出雪白的粮食时,都是欣喜若狂地叫了出来。 “二道磨!居然是二道磨的精米!” 这样的白米,在相去不远的东瀛,都可以用作买命的报酬了,在此时的辽东实在是颇为贵重的东西,买活军是何等富庶,才能把这样的白米用作赈济敌方平民,又或者是敏军的大头兵?建州被买活军贸易封锁了好几年,用度日蹙,这些百姓哪里见过这样好的米!当下都是大呼小叫起来,不敢置信自己居然能吃到这样的米熬出来的粥——还是不要钱的! “怪不得大妃、大贝勒要南下!买地的日子实在是太好过了!” 就连很多女金人,眉眼间都禁不住泛起了喜色和期待,“果然,大贝勒才是睿智之人!即便是狡诈的汉人用来笼络人心,能用这么多白米做戏,他们的日子也一定富得不得了!” “你也是要随大贝勒南下的对吧!” “那是当然!谁还回老家去挨饿受冻?早受够了!——还好留下来了,没去通古斯!” “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动身了!哎,又盼着早,又盼着晚——最好还是等我们学会汉语再走吧!” 新运来的白米,几乎让城里的气氛称得上是狂欢了,但这样的狂热,并未影响到宫中的谈判会议,这里的气氛仍然是审慎而冷静的,此时,大贝勒、黄贝勒、大妃,还有依旧留在盛京的皇亲国戚,正在宫室的一端按着秩序盘坐着,仰着脖子,望着上首的谢向上在一块黑板跟前踱来踱去。 “不行,还有很多问题是不能忽视的,否则,和议压根就无法成立!” 谢向上的眉头也深深地聚拢到了一起,似乎很是烦扰,“即便三方的意向已经初步达成一致,现在要解决的困难,还有很多啊!”:,, 718 谈判中的困难 困难有多少呢?说来都不大,但都是实打实的问题,一时间还真有些棘手,谢向上就举了个最简单的例子,“献土称臣、编户齐民,这都是要有文件的——编户齐民这块,苦叶岛的文书勉强找到了两卷,还有私人通信作为侧面证据,这就算是过了。但献土这块,至少该拿出精确度稍高一点的地图,不能空口白话,是吧,这不算是我吹毛求疵吧?” 这…… 理的确是这个理,并不非分,但在谢向上指出之前,好像还真没人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哪怕就是敏朝这边的官员,也都是听得入神。以往虽然番邦朝贡,也有献图这么一出,但那种地图都是象征性的东西,官方往往一笑了之——就那种地图,小孩儿也能画出来,对于实际征伐是不会有任何帮助的。 当然了,要说番邦有意敷衍,那倒也未必,只能说是制图技术不到而已,毕竟若是有能力制出精确一些的地图,那哪怕作假也会跟着做得精致一些。只能说人家的水平就在那摆着,他们自己平时也用不着这东西,光是敏朝这里民间用的地图,用几个弯曲图形来代表山,再写个名字,两山之间随便拉个直线就算是道路的地图,对番邦来说都是过于先进了,因为这样的地图也是有制图要求的,那就是要在地图上标注出驿站——至少,至少行路的商旅,从一个驿站出发,他心里对于自己下一步在哪里落脚是有数的,到了地头打问一下,就知道自己这一程有没有走错路了,也可以知道该怎么预备这一程的吃食。 对商旅来说,两个宿头之间的路到底是如图那样弯曲还是平直,有什么区别吗?没有任何区别,因此,这种水陆交通图也可以说是勉强够用了,至于说仔细绘画出城里的街坊,注明官署、客栈、街坊商铺的地图,那就是各城的专供,有时候有些官宦人家内部,还会有京城官宦图——专给外地官员进京,去达官贵人家里投门贴用的,别看只是一张粗制滥造的纸,有些信息还不准确,但售价特别高昂,最低都在五两银子以上呢。 但是,在城市之外的地方,全国性的大地图,精度就很差了,一省的地图,能把山川标好都不简单,建州这里取出的地图,更是粗陋不堪——就是在北部群山之外,拿仿佛鱼鳞一般的笔画,示意了一下这是大海,然后再画了一个一看就是随便圈的大岛,标注了一下这是苦叶岛,这就完了。 不是……这图上可连虾夷地都没有啊,高丽、东瀛也完全消失了,整的除了辽东之外,整个北部就是苦叶岛了,这样的地图也难怪谢向上要挑毛病——就这,还是临时赶制出来的,包括苦叶岛编户齐民的文书也是如此,建州毕竟立国不久,底蕴不足,很多事情还没有引起重视,尤其是在文书档案的留存上特别如此,很多重要的政治事件一点文书底稿没留下来,还留有浓厚的游牧遗风——唱歌传令,哪怕是上下级下达命令都靠口信,事情过了就是过了,都不用留下什么凭证,全靠脑子记。 “这样肯定是不行的,也没有史官,不记起居注,很多事情过几年就说不清了。你们又拿不出朝贡的证据,也没有野人女金出身的官员,退一万步说,要证明你们了解那些地方的历史地理也行——那在我们的地图上把地盘圈出来,这个是应该可以做到的吧?” “什么都没有,地图也圈不出来,那怎么能印证你们说得是真的假的呢?用虚假的条件来骗援助,这就说不过去了吧?这我也没法和上头交代啊!” 虽然是在挑毛病,但建州这边的大人物,却没有谁闹脾气的,恰恰相反,个个都是听得仔细,尤其是黄贝勒,更是双眸闪闪,一副大有所得、如获至宝的样子,对于谢向上提到的很多点,他还扳着手指喃喃背诵,后来更是准备了本子,随时记录——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行政经验实在是太宝贵了。毫无疑问,这一次谈判对于建州的领导者来说,同时也是上了极其宝贵的一课,很多时候,谢向上、孙稚绳、王夫人随口几句话,都解开了他们长久以来的一些迷惑。 “上使,这事儿肯定不假。野人女金也认老汗为主,这是真真儿的事情。” 往上倒数十年,这几个建州贵族没有一个人会说汉语,但此时,《买活周报》已经面世八年了,关于华夏大民族观,华夏正统这个观点的提出,也已经过了七年整,买活军包运辽饷的时间算下来也是差不多的,可以说从买活军包运辽饷,再到敏军大杀晋商,双方联手,合力对建州实行贸易封锁,已经过了七八年的光景,到最后童奴儿甚至被逼得宣称建州也属于华夏,开始在盛京试着教民人拼音、汉语了,上层圈子的汉化速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们还要发文章去驳斥买、敏双方的观点,为自己争取一些舆论上的回旋呢,都开始打嘴仗了,还不会说汉话怎么行呢? 因此,不但南下的狗獾,汉话说得很好,没几个月日常交流就没有什么障碍了,就连他母亲长生大妃,也都说得一口好汉话,只是地方口音有点儿重,她欠了欠身,为自己这里辩解道,“至于内旮旯的地理,俺们的儿郎,心里也是有数的,都编成歌了,您要是愿意听,能给您唱出来——从吉林乌拉去索伦的家乡,骑着马迎着朝阳走三天路那,看到了一条大河流……” 她用半汉半土的话语,哼唱了几句歌谣作为证据,“——只是我们心里明白,到了地方能引路,却做不了好地图,连你们带来的图,我们也没法做标记,圈出界线来——我们连看都看不懂那!就算是敏朝的上官们,他们就能圈出敏朝的国界线吗?我看,他们也未必能办得到呵!” 不得不说,这论点是相当有力的,虽然敏朝这里的官员们,脸色如常,但明显能感觉到他们的气势有些僵硬了:买活军用的这种新式等高线地图,的确需要一定的知识储备,必须要学习了才能看懂——当然,一旦看懂了,这样的地图那能提供的信息可就太多了,远远超出其余类型的所有地图。战略意义之大,甚至可以说是大大地降低了远征的门槛! 自然了,这种地图在买地也是十分保密的,和世界地图又蛮不是一回事了,世界地图,那大差不差能看懂自己在哪一块上就行了,即便是这个也不会轻易外流,像是建州拿到的‘国别版’,现在已经非常珍稀了,外界能比较容易获取的,那是只有自然山川地理的大略标注的版本,再经过几次翻印……也就能看个大陆形状,别的还想要看出什么,那是做梦,等高线虽然标注着——可它糊啊!想要看细节,还真当是在仙手机上看照片,还能双指一拉就给它放大呢? 真别说,很多有机会使用仙手机的买地官吏,都会在这样的地图上本能地用两根手指划拉……不过,就算是这些官吏吧,他们能看懂地图了,可能在地图上把现在买地的边界标注出来吗? 毫无疑问,这也是办不到的,大妃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做空间想象力,但她可以感觉得到,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具备的才能,而且也正因为建州的地图做得不好,才体现出这份地图的真实,“再怎么样,我们也知道东瀛、高丽的吧,正因为是苦叶岛的野人女金献上的图,才会有这样的错漏,他们又不会造船,对于这些藩国,自然也就一无所知了!” “并不是说贵方造假,而是说……怎么说呢,野人女金的数量、部落、定居点,苦叶岛的地理,包括海参崴那里,到底现在住了多少人,出产多少,如果这些资料都没有,野人女金也拿不出来的话,那建州对这两个地方的统治还算是有效的吗?” 谢向上也耐心地解释了起来,“如果不能认定为有效,那这两个地方就像是虾夷地,可以说是无主之地了——虽然也有原住民,但人数不多,没有社会组织,就犹如无人之地一般……愿意去的人都可以去住,也不需要主人家的允许,那这样的地方,怎么能被献给我们呢?就是想要献土,也得满足一定的要求才对,后续也得发挥作用,能帮助我们改造、建设当地才行啊。” “自然了,现在不符合不要紧,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开动脑筋,标准该灵活一点的也可以通融,满足不了的,我们通过学习来弥补,比如说地图不仔细,那你们现在就学习到新的制图办法了啊,到时候只要把老地图的疆域和新地图的对上,重新制一份地图,让野人女金送来……完成这个仪轨不就行了?关键是各方面条件要满足,要经得住历史的审视——” 但怎么满足的,买活军不管,重点在最后一句话,要经得住历史的审视。就连敏朝这里的众臣,也都是若有所思,微微点头,谢向上看在眼里,微笑对孙稚绳道,“大人,守成有守成的思维,开拓有开拓的思维,开拓者遇到领土争议是常态,尤其是面对无人区土地,能不能保存好历史证据,有时候非常重要,这也是六姐一再强调的核心问题。” “六姐高见,老朽受教了。”孙稚绳肃着脸拱了拱手,但还秉持阁老的尊严,没有再多言什么,反而是王夫人,身份最是方便,直接低声道破了谢向上的潜台词,“三宝太监的后人,当时出航的记录,皇史宬应该都还留有一点底子,回京之后,我会回禀陛下,留心收集抄录,以谢贵方这些时日以来的体谅。” 对敏朝来说,他们的底线在前些日子已经亮明,并且得到了三方的一致认可,盛京的主权是谈回来了,因此,在后续的谈判中,他们更多是旁观者的角度,心态是放得很稳的,也从买活军这里学到了很多。 至于建州这里,那就更不必说了,尽管还是谈判主体,而且对买活军这些花样翻新的标准,感到很头疼,还得竭尽全力的在已经近乎解体的体系中去满足买活军的要求,但这会儿却是连耳语都不放过,听得留心着哩,就看黄贝勒那若有所思,点头猛记笔记的劲头,就知道他又学到了,估计在沿路去欧罗巴时,就要贯彻这个‘留心存证,注意历史影像’的思路。 谢向上这时候和孙稚绳套这个磁,其实也是为了点一下黄贝勒,见他怡然受教,并无被指指点点的不快,也是微微点头,暗道,“难怪六姐看重此人,的确有些英雄风度,心胸是真够宽广的了。建州真是有些气数的,接连几代都是英主,不知道他的后续者又是谁了。” 和敏朝、建州那里,众人还在猜来猜去不同,谢向上心里是有几分准数的,猜到在六姐那个世界,只怕是建州最后入主中原,不过他自然不会对任何人吐露此事,既然黄贝勒并不倨傲,反而十分好学,他也就直接对黄贝勒说道。 “地图这个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把女金认定为华夏部族,这个后续也可以操办,就是需要你们的配合,事情太多了,放到后头让底下人慢慢来谈,现在说说去欧罗巴的事情——” “黄贝勒,根据六姐昨夜的传信,我现在正式做一个表态,建州女金想去中亚、东欧,包括西欧北欧,我们买活军这里,总体上都是采取一个支持的态度,也愿意和你们做一些火器的生意。” 这是买活军方面,在得知建州这个异想天开的大计划之后,第一次明确的表态,建州方面人人震动,不过,还不等他们喜笑颜开,谢向上就又开口了。 “可是”—— 自然,什么事情都永远有个‘可是’等着,谢向上问道,“就算小炮给你们了……你们会使吗?会修吗?你们知不知道,这小炮和地图一样,也不是说用就用的——它也存在一个知识和智力的门槛,需要使用者去满足呢?”:,, 719 药火时代 要把一支能够形成战术威胁能力的火炮小队,运送到欧罗巴——或者至少运送到远漠草原,乃至准噶尔汗国、浩罕汗国等地去,需要多少前置条件?谢向上倒也不避讳,一一屈指算给众人听:首先,需要把火炮小型化,或者做到标准可拆卸化,否则,在远离海洋的地方,长途陆路运输大重量货物,对路面的要求是极高的。 按照现在官道年久失修的情况,太沉重的火炮那压根就运不过去,但过小的火炮,就如同之前敏军拿来当摆设的那种东西,其威力又非常感人,还不如重弩、骑兵对冲来得有威势呢。因此,建州想当然的要求,对买地现在的军械科技其实也是提出了挑战的,谢向上并不讳言,“能拿出来卖给别人的,肯定是我们这里已经淘汰下来的货色,那就是说,就现在常用的小炮,还要再往前赶个两代才行。” 其实,如果人真的已经走那么远了,送什么火炮也不会改变局势的,难道还真为了买活军自己也能造的火炮,千里迢迢拖着回来反攻不成?不过,敏、建众臣扪心自问,他们也自然不可能轻易把国之利器送给外藩,甚至连落后两代的武器都不会送的——送不送武器,不看相对于自己落后几代,其实是看相对于受赠方提高了几代,以建州现在的军械水平,哪怕是敏朝的炮都难以拥有,给他们送轻便而有威力、易拆装的小炮,那一下就把他们的战斗力提得太高了,不利于又拉又打,制衡外藩。 不过,话说回来了,敏朝也不会支持华夏番族开拓万里就是了……更不会因为建州人都会说汉话,自认是华夏子民,就承认他们华夏人的身份,他们对华夷之辨还是非常坚持的,这也是双方风格迥然有异之处。买活军的很多决策,在敏朝看来都过于自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狂妄——如果没有谢六姐的神通作为保障的话,这狂妄迟早会反噬他们的。 但无奈的是,谢双瑶的确存在,于是现在方坐在一起,正儿八经地讨论着的,便正是这种千百年来闻所未闻的议题:黄贝勒用资源和教育作为担保,向买活军请求援助,他们作为买活军的半雇佣兵,保证攻占的所有地盘,都冠以华夏领土之名,而且,会满足买活军要求的一系列程序(地图、文书、教育证据、界碑等等),这是这几日在谈判中定下来的。 作为回报,买活军则承诺和建州女金做买卖,并且低价提供一系列战略资源,比如,不可自留种的高产粮种,以及谢向上说到时候可以设法生产出来的轻量高威力小炮。 “这个东西会有的,我们已经知道该怎么实现了——传统黑药火的威力有限,所以,要提供足够大的推力把砲弹推远,那就只能把炮的规格造得很大。” 他向大家解释着,但只有孙初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兴奋——他是可以听懂的,其余人都只能泛泛一听(不妨碍他们疯狂做笔记),“就这么说吧,能量密度越高,需要的数量就越小,这种高能的药火,我们已经研制出来了,所以到时的确可以给你们提供火力支持——但是。” “但是!”谢向上强调说,“这种药火也要求非常精确的份量计算,以及很准确、仔细的操作,这不是能蛮力去使用的东西,我这么说吧,京城前几年的大爆炸,这个大家都是听说过的——那只是黑药火的事故而已,就已经是如此了。如果是同样份量的新式药火呢?” “我告诉大家会是如何——整个京城,很可能都会变成废墟,十成里能活下来四成都很了不起了,黄贝勒,你可以想想,如果这东西在你们的炮兵手里出了意外,对军队会是多大的打击。” 这样的威力,说实话不是黄贝勒轻易能想象出来的,他所见到的红衣小炮逞凶,大石喷出,所过之处是一道血肉碎尸的弹道这样的画面,就已经足够震撼人心了,这也是为何他想方设法要获得几门红衣小炮。这会儿听到谢向上的形容,他已经有几分茫然了——威力这么大的药火,买活军制造出来是要做什么?也是用在战场杀敌? 想到这里,建州人都纷纷松了口气,出了一背的透汗,彼此也是庆幸地交换着眼神:还好,这药火反正是不会用在盛京城,不会用来打建州女金了。奴颜婢膝固然不好受,可不用担心这个,也真让人放松,让人欣慰地确定,自己的决策没错——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今后,要担心这一点的,应该是敏人了…… “这个东西,我们主要是预计拿来用作水利工程用的,不过也可以用来杀敌就是了。” 谢向上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建、敏窃取了新式药火的机密,介绍得十分仔细,“它倒不容易走火,只要能完全遵守安全规定,要比黑药火稳定多了,就这么说,黑药火怕潮、怕热,有时候也怕震动,但这种新式的药火,就是把它拿在火上烤,都未必会走火炸开。但其要点在于完全遵守安全规定——黄贝勒,这也就意味着你要有一支教育程度很高的砲兵队和后勤队。 他们至少要有中级班毕业的数学水平,经过专门的化学品操作培训,能够计算份量,分配引爆管,在上战场以前至少实操过十次到二十次——实操培训只能在买活军这里完成,由有经验的老师来教导……这支队伍还只是最基础而已,运输队最好也有类似的素质,至少文化水平不能低的,要能完全看懂安全手册,并且可以在各种复杂运输环境下尽量遵守,这不单单是要识字,脑子还要活络,要聪明能干,机变敏捷才行。 而且,和别的事情不同,别的事情可以将就,一时做不到,便从次一层慢慢来,即便损失少许,家底厚也能承担得起。但这件事是不能这么想的,因为两地距离极远,运送一次非常耗时,药量一定不会小,所以这件事不能有意外,只要有一次意外,那就没有之后了,所有人都会死,活下来的人即便有也决不能形成一股势力。” 谢向上严肃地望着黄贝勒,同时也看着旁人,仿佛要确保他们都吃透了自己的话,在脑海中描绘出那种惨绝人寰的景象。黄贝勒仰着头,入神地听着,甚至微微地张大了嘴,又是震惊又不禁神往,一面为这样炼狱一般的想象而颤抖,一面却又不禁描绘着敌人在烈焰中哭嚎的景象,深深地为之神往: 一直以来,在和敏朝的争斗之中,建州就受困于火器的匮乏,他们往往是在巨石砲下哭嚎恐慌的那一方,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也非常向往火器,对火力有种多多益善的狂热崇拜,一想到自己——虽然艰难,但却终于得到了买活军的许诺,有了拥有这种药火的希望,黄贝勒就感到自己打从心底兴奋起来,充满了干劲和憧憬。 受不了苦难的人,淘不出金子,买活军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就把这样的东西交给他们,不怕要求多,只怕没要求,他们虔诚地点着头,表示自己绝对明白了买活军的意思,也必定会把这些叮嘱牢记在心。甚至就连孙初阳也不由得保证了起来——而一向在意敏朝体面的孙阁老都没有制止他。 谢向上见所有人都听进去了,方才续道,“这样的只队伍,总人数要在五百以上,才能保证砲兵队长期保持战斗力——要计算进伤亡率,还要安排出修砲的工匠队来,你还需要有人采矿,需要基本的工业水平去造车床,因为螺丝总要实现自产的,否则,一种螺丝缺货的话,补货时间要长达两年…… 这五百人,我们提供不了,必须由女金出人来买地学习。因为这种水平的工匠和士兵,在我们买活军内部也是精锐,炮兵的要求是极高的,一千个兵都养不出一个炮兵来,我们不可能把这样的部队派去千万里之外,一去就是十年八年,甚至永远都不能回来。” 是真的自信啊,这样的屠龙术,都敢教给前阵子还在敌对的外藩?买活军偏偏就这样做了,他们似乎根本不怕别人来学,只怕他们学不会。在数字上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小细节都算好了。 “建州士兵大部分都是文盲,便是平时聪明,也未必有立刻头脑,要培养出五百个这样的精锐人才,就得让五万人接受基础教育——百里挑一嘛,这五万人里大概有五千人能到中级班一半的水平,再考出五百个素质最高的,学习后续的课程。 要用五年到六年的时间,才有希望把砲兵队打造成型。其实我们还建议最好全军都能看懂安全手册,要有安全意识、服从意识,以及新的,能适应炮火和步兵协同的战术意识……” 别说建州诸人,就连一直在默默屈指计算的孙稚绳,都忍不住插嘴了,“这改变也着实太多了,简直是大动筋骨!就是我们敏军这里,背靠京城,坐拥边军千万,只怕也满足不了如此繁多的要求,难道黑药火真的不敷使用,必须要用这种几乎用不了的新药火吗?” 这话有些拗口,但谢向上是听懂了,他冲孙稚绳温和地微笑了一下,但回答的语气是十分坚定的。 “其实,就是黑药火,也需要这些素质啊,否则,又怎会有王恭厂的事故呢?只是黑药火威力小,犯错的余地相对多些,可随着战争的发展,它也迟早会对士兵的素质提出要求的。 这东西的威力,能够轻易地改变战争的结果——以后,战争将进入药火时代,孙大人,这种改变已经开始了,在改变战争之前,这东西会先全面地改变使用它的军队,谁先完成改变,谁就已经赢得了战争。” 谢向上笑着说,“再说,谁说它就用不了呢?这世上至少还有一支军队可以自如地使用这种新式药火——那就是我们买活军啊!使用它的前提虽然又多又繁琐,但买活军却都能满足,所以,我们也就拥有了战无不胜的信心。谁先拥抱药火,谁就先赢得了战争,孙大人,黄贝勒正是完全明白了这个道理,这才宁可远走欧罗巴,也要得到这样的好东西啊!” 见孙稚绳似乎仍有些不赞同,他笑道,“那我就换一个说法吧,我提出了这么多苛刻的要求,黄贝勒仍无退意,您说这是为了什么呢?黄贝勒,如果买活军一切援助全都照旧,却不给火砲的话——就不说劳师远征欧罗巴了,就说最近的卫拉特盟……你觉得,拥有这些条件的建州,能把卫拉特打下来吗?”:,, 720 想得太美了! “卫拉特……咳咳咳……买活军是这么说的?” 早下的春雨声终于散去了,熟悉的春雪无声地落在屋檐上,被火墙的热力化成了水,沿着瓦片往下,滴落成长长的、不稳当的冰棱子,叫人出入间都要提着小心——这毕竟已经是春天了,冰棱子不像是隆冬腊月那样牢固,夜里刚结起来,到了白日太阳一晒,就要往下砸人。 大妃手下的奴才们,时不时就带着长竿,在日落时分把它敲一敲,免得明日一早起来,手忙脚乱临时清理。这清脆的碎裂声,也就成了很好的调剂,几乎可以品出音韵来,伴奏着后殿的密议。“买活军想让你先打下卫拉特落脚?” 老汗的身体的确已经是不太好了,敏、买使者入城之后,他光着上身负荆请罪,虽然得到了上使的宽容赦免——这也是该走的程式,但这一番受寒,又让他发起了高烧。如果不是买活军赐下了灵药,很难说老汗能不能熬过这一关,若是他撒手人寰,那本就复杂的盛京谈判局势,势必要更加混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梳理出个头绪来了。 不得不说,这买活军的灵药就是管用,这还没上吊瓶呢——说是这东西好得比服药更快,饶是如此,小药片吃上两日,老汗的烧就已经全退了,只是大病初愈,人还十分虚弱,按照买活军的办法将养了五六天,这算是稍微恢复元气,可以召集儿子们前来议事了。 虽然天气转冷,但屋内的空气还是十分清新——买活军的办法,包括换住低矮的口袋房,同时给房间定期通风,宁可损失温度,用多烧炭来取暖,也要保证屋内空气好,同时减少闲杂人等长期在屋内,最好只留一一麻利人手服侍,更不允许萨满在屋内举行要烧香祭拜、发出异响的仪式等等。 这些办法和建州的风俗是背道而驰的,按照规矩,老汗生病,内外大臣都要过来侍疾,皇子皇孙也都得过来守着,法事也不能断,这不是大屋子,哪能容得下这么一波一波的人? 但是,他们的办法是很奏效的,自从搬到后宫这排口袋房之后,老汗的精神就比前些时候好得多了,这会儿,思维也恢复了以往的敏捷,至少总有个七八成了。“怪事,卫拉特盟那样随风倒的穷地方,难道后世还会出什么英雄人物,惹来谢六姐的关注不成?” 一听这话,黄贝勒就知道自己和父亲是想到一块去了,不像是反应有些迟钝,似乎没有跟上对话的大哥,还有一向深沉,私下几乎不和他说话的大妃。黄贝勒几乎是一听到谢上使的话,就有了类似的想法:卫拉特盟必定在后世是有一番作为的,或许还给当时的朝廷带来了一定的烦扰,所以谢六姐才会暗示自己,先把这块地占上,让一个亲买政权占据了这里,就譬如驱虎吞狼,都是为将来省事。 “汗阿玛,儿子也是这样想的。”他欠了欠身子,有些郑重地说,“就如同买地的海盗要去黄金地经略,衙门也并不阻止一般,便可知道这黄金地在将来必定给华夏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只看这地图上也知道,那个地方老大了,好东西肯定也不少,要是被别人得了去,肯定能发展起来,说不准就和华夏作对起来了,她这会才要放人过去,占住个先机。” “你的话很对。就是不知道这个黄金地,现在住的都是什么人……” 真别说,对有眼界的人来说,一张地图就足够他们琢磨出太多东西了,还有这些年来买地的行事,谢六姐的神异,她的理念、施政手法,其实都充满了庞大的信息量。 童奴儿、黄贝勒父子俩,虽然没有公开谈过这个话题,但心里其实已经无师自通地把世界分成了两个——一个是谢双瑶原来的世界,在父子俩都感到,在那个世界,如今发生的一切都成了历史,谢六姐或许不是可以先知,而是对他们来说的未来,在谢六姐原本的那个世界,已经成为了过去。 这种解释和她能先知相比,要更合理一些——这里的道理很绕,父子俩几乎说不明白,因为女金话里就没有这么丰富的词汇,而他们的汉语都不太好,但是他们心里清楚这个道理。那就是如果谢六姐是可以先知的话,就不存在她对某个人笑言‘是你啊’的轶事了,就比如说狗獾,狗獾过去买地时,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谢六姐也并未第一时间就予以重任,而是在他立功觐见之时,才点头说了这么一句‘原来是你啊’。 这说明什么?说明谢六姐第一开始并不能预知狗獾去买,她知道的应该是没有买活军的世界中,狗獾将来会做的许多事情。但这一切在谢六姐降世之后就完全陷入一片混沌之中了,谢六姐并不能先知这个世界的未来,她见到的是自己那个世界的过去! 这个逻辑,就可以解释买活军在处理很多突发事件时的手忙脚乱了,因为一个人如果能预知自己的全部未来,就该对所有突发事件都做好准备——黄贝勒在这里陷入了一个小小的逻辑悖论,他发现如果一个人真的能预知的话,那这个能力完全不如想象得那样好用,因为一个人知道未来并且去改变之后,那他知道的未来就不成为真正的未来了。 在逻辑上来说,如果一个人能预知全部未来,那他只能是个又聋又瞎又哑巴,完全无法和人交流的瘫子,只有这种完全无法改变任何事情的人,他预见到的未来才会是真正的未来。 那么,一旦确信了‘谢六姐见到的是过去’这一点,就可以对她的很多行为进行极为丰富的解读了,从李魁芝要开拓虾夷地,之后再去黄金地的事情来看,就可以知道,虾夷地‘日后’绝对不属于华夏,黄金地也是如此,而且还给华夏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只怕会酝酿出一个大国,因此,谢六姐现在就要扶植人手过去,预先搅局。 而这潜在的,会缔造出大国的人,是谁呢?是黄金地的土著吗?童奴儿也是接触了一些传教士的,包括买地的很多教材,他也抽时间让人翻译出来,认真地学习过,他对海外并非是一无所知——按照洋番的说法,现在的黄金地只有一些无知的土著,日子过得和野人女金差不多,茹毛饮血,连共主都没有,很显然,不会在几百年间,闯下偌大基业,能和底蕴深厚的华夏对垒。 ……那个国家,很可能就是现在已经在开拓黄金地的欧罗巴洋番!也就是这种君主制至少也有上千年,虽然穷些,但到底政体在那里,也还算体面的大国,摆脱了原本贫瘠的土壤,在黄金地肥沃土地的滋养下,才能诞生出和华夏媲美的大王朝!那个王朝,面子虽然在黄金地,但根子很可能在欧罗巴! 从辽东远征欧罗巴,上万里的旅程,听起来简直就像是痴人说梦,童奴儿是老了,糊涂了,这才定下这个目的地吗?不!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猜测,他才大胆地做了这样的计划! 如果建州只是在华夏周边落脚,买活军最多放任不管,如果他们想要抢占的谢六姐心目中的华夏地盘,很可能还会招来买活军的警告——或者更差,买活军会处心积虑地把女金人‘消化’掉,在他们无孔不入的渗透下,若是买活军有心,女金人真撑不了几年……女金作为一个传承大几百年的族群,想要维持自己的野性,甚至让买活军帮着保持自己的团结,那就只能是为买活军办他们一时还办不到的事情——黄金地那里,已经有李魁芝了,而且女金人的确去不了,他们不适应坐船,那就去洋番的老家,双管齐下,扰乱洋番,让洋番的大王朝难以孕育,改变谢六姐预见之中的那个未来! 诸子之中,能理解童奴儿的,只有眼前的四贝勒而已,至于大贝勒,他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但胜在大度,愿意为了族群的大计,不顾自己的名声,支持黄贝勒向西去——尽管有许多人笑话,可最后怎么样?买活军其实就是应下了他们的请求——会给支援,而且力度绝对要比给通古斯的大! 其实,这也就是验证了童奴儿的猜想,这对老人是个不小的震撼,光是稍微思考一下,就觉得心跳加快,有点儿受不住的感觉,又有自己的猜测没错的得意,又有随之而来的种种疑惑、猜测、遗憾…… 百感交集,患得患失,太多的情绪,让人仓促间真的难以处理,只能全都推到一边,说起眼下的计划,“既然他们让咱们去卫拉特,那就去,买活军是要给咱们造炮的人,想看看咱们的成色,看看咱们还能不能打,有多能打,也在情理之中……谢上使所说的那些要求,你们看,有没有夸张虚假的地方?” 黄贝勒摇了摇头,面上很是失落,他自嘲地说,“没半点吹嘘,买地的军队当真就是如此,他们就是这么选拔火器兵的,我也问了范宪斗,他说如果新式药火真的有说得那么厉害,恐怕真要这么管理,要是出了事故,大军全上天。” “那就在卫拉特先安顿下来!”童奴儿立刻拍板了,“经营十年!十五年!生儿育女,积攒力量,招揽盟友,下一代孩子,从小教他们说汉话,问买活军要教师……不能把人送到南方去学习,南方的享受,会腐蚀人的意志,他们去了就不愿意回来了!” “要和买活军说明白其中的道理,把人留在卫拉特受教育,卫拉特是艰苦的地方,能够磨练孩子们的精神,这样的孩子,人数不用多,个顶个都是战士,等到下一代的孩子长大,我们就有买活军所说的炮兵了!” 像是草原这样的地方,只能贵精不贵多,人多了也养不起啊,如果真去了卫拉特,该如何达到谢向上计算中的人口数字,这都是个苦差事,黄贝勒面上有些发苦,似乎也预见到了前路的艰难——在卫拉特落脚这还是第一步,十几年后,如果一切顺利,才刚安顿下来的女金,又要踏上征战之路,往欧罗巴进发,等待他们的会是一场又一场的硬仗!就算是再大的英雄,在这样高山一般的困难面前也会有些畏惧的,更何况黄贝勒现在还只是个贝勒,没有做过真正的大汗呢。 “你能办得到的!” 童奴儿深沉地望着儿子,语气冷肃却又坚定,“别忘了,你也是六姐看重的人!” 是啊,黄贝勒浑身打了个机灵——他也是六姐看重的人! 他不禁看向了父亲,两人眼神交汇,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猜测在瞬间都有了共鸣:谢六姐能够前知,对辽东建州如此提防戒备,对建州人事如此熟悉,甚至连狗獾这样的小孩子都能留有印象,还十分看重黄贝勒。谢六姐对所有边藩的态度似乎都还算温和,却第一时间就腾出手来,和敏联合收拾了建州…… 未来的黄金地,会孕育出能和华夏抗衡的大王朝……到时候,华夏这片土地上,又会是谁当家做主?难道还是左支右绌,败象已成、千疮百孔的敏朝? 还是? 这想法有些太大了,他们几乎承受不了——想得实在是太美了! 可是,目光在那地图上广袤的疆域贪婪地游曳着,父子俩心中,还是迸发出了这样看似异想天开,可细想之下又似乎能找到许多证据佐证的猜测。 难道……下一个和黄金地抗衡的华夏王朝,会是建州女金入主华夏大地…… 而黄贝勒,就是天命御宇登极的真龙之主?!:,, 721 不眠之夜 【谈判工作进展到现在,三方的需求都已经明确了,幸运的是,三方的底线并不互相冲突,又都有共同的利益,而敏、建双方的实力,都还足够维持本地的秩序,这也为谈判排除了很多不必要的干扰因素,让一切得以顺利进行……】 这一夜,盛京城中有太多人深夜未眠了,刚刚放开贸易,货物还没来得及抵达,能点得起灯火的人家并不多,很多人家都是就着星光,在漆黑的厢房中轻声细语,使团的补给也不富裕——他们都是轻装上阵,得靠袁将军分物资来,蜡烛也还是要省着用的。谢向上揉了揉眼睛,就着昏暗的烛光,继续往下写道,【在谈判中,感受到了海权带来的优势,海权放大了我军在辽东的话语权,船队能辐射的势力范围,要比一支陆军大得多。】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这种优势依然是较为间接的,在当地缺乏人手,也让我们的表态注定不能过于硬气,不能把另外双方逼到极处,依然要恩威并施,注意安抚双方的情绪,让他们看到自己能得到的好处。】 【这种弊端在眼下还不算太过火,因为双方的军事实力和买地无从比较,而且辽东毕竟是个较特殊的地方,还靠海边,但如果我们的人数没有快速增加的话,毫无疑问,在内陆区域,使者在谈判中的筹码和权威都会更少……这也让我们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买活军还是要不断的扩容,扩大土地的同时仍然要不择手段的生产、转化可用的人手。】 这一次临时受命,北上参加谈判,对谢向上也是个难得的锻炼机会,谢双瑶等于是把整个谈判的细节都交给了他,总部只是给出了几句话的建议,其余都由谢向上一人操办,这是因为事发紧急,两地交通不便,而且辽东对现在的买地来说并不是战略重点,可以用这次谈判打磨一下谢向上这个重臣…… 这是买活军有底气的表现,但,谢向上看到的还有买地人才的局促:这种谈判,己方其实都是应该自带智囊团的,敏、建都有现成的在谈判场外准备着,他却只能等京城的后续人员跟着赶来,这就是买地可用人手不足的体现。所以,还是要教育,要一边任用一边教育培养,广撒网才能在若干年后得到丰厚的收获,比起扩土,现在更不该浪费时间的还是教育,今天不做,或许明天也没什么不一样,但到十年、二十年后,那种缺乏就会显现出来了。 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心得,余下的才是对辽东漠北这些北部边藩的局势分析,现状报告,以及谢向上心目中可行的计划: 【建州把方向转去通古斯,不敢让主力回到建州、海西老家,是很聪明的决策,他们的人数现在被摊薄了,卫拉特、通古斯、南下、老家,四个方向的分流,在我的估算之下,去往各处的人口,多则十万,少则五六万,在当地还算是一股势力,但想要立足再发展,就一定需要有人予以输血——当然不是朝贡式的赏赐,而是给予贸易的机会,实则,选择和哪个部落的人做生意,这就是最好的输血了……】 【据我的观察,女金汉子坚韧,能吃苦,勇敢,也懂得服从,是比大多数非辽敏军更合格的士兵,边军这里的士兵素质虽然也不错,但统帅素质又有所不如,女金的多妻制,以及继承的灵活,使得贵族诸子从小都处在竞争的压力中,出人才的机会也更大……黄贝勒最精明,也有气魄,童奴儿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了,见面不多,无法评价。换句话说,如果能消化好这批人才,利用好他们之间的族群联系,让女金归夏,还是很简单的事情,几万人落入汉文化的熔炉里,只要语言没有障碍,被同化几乎就是几年的事情……】 【一旦同化了,建筑起了国家认同,卫拉特就是我们介入西北边藩局势的一个大抓手,卫拉特对吐蕃以及其余鞑靼部,都有相当的影响力,而且该处的人口较多,文化也比较发达,不像是海西、野人女真、苦叶岛地域,仍然十分落后,直接派人前去垦殖就行了。在卫拉特我们的确需要一个长期代理人,率先渗透,那么将来我们拿下这些区域,再教化就会轻松得多。】 【就像是支持敏朝开特科一样,先扶持建州在卫拉特落脚,是现阶段最好达成的结果,也能让多方都感到满意,我们需要关注的是语言、服饰以及思想的统一,其中思想的统一可以放在最后,先从细节做起——语言,重点绝对是语言,只要把我们的语言推广给女金,女金完全汉化就是势不可挡的事情,我们的报纸、书籍、戏曲、传说,甚至是宗教,对他们的传统野俗都会是近乎毁灭的冲击,所以目前我们最关注的肯定要是语言……】 【不论如何,既然主动分兵四部,又寻求买地的支持,相信建州人也有了全面汉化的心理准备,我想这也是他们可以预见的结果,历朝历代,只要接触得多了,鲜有外藩不汉化的,女金败军之余,更难幸免,其实即便是短暂地胜利了,从文化角度来说,外藩的野俗之失败也几乎是注定的结果……】 【不知道他们能领悟到哪一层,但不论如何,内心的失落都是难免,因此我会特别照顾他们的情绪,绝口不提同化字样,而是要处处表示出宽大,仿佛给予他们选择的余地。】 撰写至此,谢向上的思绪也清晰了不少,对于接下来的谈判该如何展开,有了明确的态度,他的眼睛也实在是酸得不行了,强忍着把烛花又挑去了一些,若有所思地望向皇宫方向,很快,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起余勇,一鼓作气地往下写道: 【决不能威逼他们学汉话,用惩罚来威胁,远不如用好处来引诱,买地只需要给予一定的好处就可以了,威逼的事情就让他们的统治者自己来做……】 谢六姐为什么会知道,并且如此关注他?还有狗獾,如果是他继承了汗阿玛的基业,为什么狗獾还有被历史注意到的机会,成为谢双瑶都知道的历史名人? 比起使臣用度上暂时的窘迫,黄贝勒在盛京城的府邸,自然没有照明上的困扰,但他也只是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今夜也没有在任何一名妻子身边歇宿,而是一人在书房独眠,望着黑洞洞的房梁,完全沉浸在了如潮的思绪之中:这是没道理的事情,历史为何会同时注意到他和狗獾? 如果是狗獾继位……不,不可能,虽然女金和鞑靼一样,都有幼子守灶的传统,但那也要分时势,大贝勒位高权重,手握两旗,狗獾年纪尚幼,就算有大妃母亲,也不会被指为继承人,那不是疼爱他,而是把他往死路上逼!他的大妃母亲早已明白了这个道理,虽然手里也有不小的权力,却依旧警惕不安,就像是死到临头的羔羊,在圈里上下不停的蹦跶,她讨好自己和大贝勒,就是因为这个…… 大贝勒是个心宽的人,接受大妃的示好,并非是对大妃有什么非分之想——就算再美艳,那也是个多次生产的妇人,都快四十岁了,还能惹得大贝勒和她偷情不成?接纳礼物,更多的是政治上的一种表态,表明在汗阿玛去世之后,依旧会重用大妃而已,这也是女金的旧俗,为的是和大妃代表的娘家继续维持友好关系。 但,四贝勒和他的想法就不同,大妃早已没有娘家了,失去了最大的兵力靠山,她又太有能力,还有几个刚成年、快成年的儿子,现在也分管着旗份,受到了老汗的重用。如果是他继位,要么大妃殉葬,要么就是夺走狗獾等人的旗份,二者必选其一——真的续娶了大妃,狗獾等人的声势就更水涨船高了,而自己如果有个什么万一,继位的会是有母族支持的狗獾,还是母亲被休弃,母族失势,性格也过于阴柔,腿上有伤的长子跛贝勒? 不论如何,在继位后很短的时间里,狗獾和其母必死一人,这是黄贝勒早就考虑过的事情,而不论是谁活下来,黄贝勒也有得是办法确保其投闲置散,籍籍无名地度过一生。因此,谢六姐不但知道他,还很知道狗獾,这件事便不得不引起黄贝勒极大的不安了——倘若谢六姐只知道大贝勒和狗獾的话,那还好理解了,那就是大贝勒继位,狗獾母子又被重用,说不准就成了大贝勒的继承人。大贝勒讲的还是女金旧俗,他年岁也大了,子孙没有很出色的,若是让八旗推选继承人,狗獾还真有那么几分希望…… 黄贝勒这里,对旧俗就没有那么推崇了,他是希望政治上能全面汉化,逐步收权的,自家人知自家事,今晚和父汗、大贝勒、大妃议事时,才刚推到了这一点,就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偏偏在人前还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要是从前,被大汗看出他打着登基后打压兄弟,大肆任命其余部族的人才的话,那说不准从此就不得欢心了! 就是现在,女金势弱,这些事情都无从说起了,也决不能暴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因为他要去卫拉特,和买地的联系必然有仰仗大妃和大贝勒的时候,这就要庆幸了,从前他把心思藏得深,这两人当是都不知道他的念头,现在要和双方交好也不困难……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能让两人都同时出名?继敏之后的,难道真是建州吗? 这些纷乱的想法,在脑海中不断地打着转儿,连一刻都无法停歇下来,黄贝勒辗转反侧,他是个非常自持内敛的人,但今晚却一反常态,时不时就长出一口气来:在原本的历史中,父汗是什么时候死的?比此刻早还是比此刻晚?父汗死的时候,建州的地盘又到了哪里?难道已经打通了山海关?但,即便打通了山海关,就这么几十万人,是怎么才能把整个华夏都拿下,且坐稳了江山的?这会儿的自己,根本想不到具体的办法……这真的是他们能办到的事情吗?怎么做到的? 如果可以问的话,黄贝勒倒真想问问那个历史里的自己,会如何处理如今这局面,这样没有退路地带人直奔卫拉特,外援也得缓缓才来,必须要先证明自己的能力,在卫拉特立足……即便他也是身经百战,马上打出来的贝勒,一生中面临的棘手战斗数不胜数,但此时也依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对于前路,亦是不免忐忑迷茫。“真能办得到吗?要不然,还是……” 要不然,还是南下算了? 不行! 还没有把这句话说完,黄贝勒就自己掐断了这样的念头,他翻过身,把自己摊成了一个大字,眼神重新坚定了起来:是老鹰就该飞翔,只要还有得选择,他绝不会屈居人下,靠拍小姑娘的马屁,出卖族人的利益而苟享富贵! 他要拼!他要为女金人拼出另一种选择,胆小的女金人,可以去南边,但胆大的汉子,想要做点事情的时候,黄贝勒要让他们有个地方可以投奔,有一块天空可以飞翔! “你是谢六姐都看重的英雄人物。”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你是英勇的巴图鲁,智慧像是梅力更山一样高耸……所有人都依靠着你,指望着你,你能办得到的!” “沉下心来,仔细地做小事,勇敢地做大事,有一天,你会有比黄贝勒更响亮的称号!” 他的拳头逐渐握紧了,雄心似乎也在想象中增长,“人们不会叫你黄贝勒,黄台吉,黄王子,人们会叫你——” “咳咳咳……月亮下到哪儿去了?” 年轻人朝气蓬勃,壮年人老谋深算,他们心中都藏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无限柔情,但老年人却的确已经老了,在送走了儿子们之后,老汗精疲力尽,倒是很快睡着了,但一觉醒来,天色还没放亮,连月亮都还没西沉那,他就已经没了一点睡意…… 老年人就是这样,觉少,童奴儿在榻上稍微一动,侍女就进来了,“回大汗的话,月亮下到山那头了,再过会儿天就该亮啦,您再睡会?” “不睡了,把灯挑亮,把……咳咳咳,把地图挪过来。” 地图很快就被挪过来了,灯也被挑得明亮了,还是买地那里的煤油灯,又加了一盏,这才让老眼昏花的大黄,能够看清地图上那弯弯绕绕的曲线。他出神地望着那花花绿绿的图像,不顾身边的人忙活着又是开窗又是给他添衣的:煤油灯气味大,为了保持空气清新就得开窗,老汗坐起身来了,可不又得加衣服吗?但,他只是任由身边人摆布着,眼神却没有片刻离开这副地图。 “父汗……” 留在排房这里值夜侍疾的囡囡也很快进来了,还有些睡眼惺忪的——十五六岁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难免贪睡,但也已经是个成丁了,“您喝水不?吃点早饭呗?” “全都是后头挣下的家当。” 老汗却没有搭理他的话茬,而是突兀地说,他出神地望着地图,伸手描绘着那淡白色,区分了省界、国界的线条。 “这里,吐蕃,这里,卫拉特,至少大半个卫拉特,还有这里,土默特、察哈尔、科尔沁,还有我们三大女金卫……你看,这个岛是高丽,这里是东瀛,那咱们女金三卫就是这块地方……看,那个弯弯绕绕的蓝色东西,那是黑水,白山黑水……是我们女金人的老家……这全都是后头打下来的……” “什么?”囡囡一时还有些没明白,吃惊地问道,“后头?” “对,后头,传承到南边那个谢六姐的后头……” 当然没有任何人教导读图,而童奴儿本也不能从地图上的形状,对上现实中的疆域图,但是,伴随着这段日子以来不断的捉摸,他终于学会看地图中对于地形的表示,并且天才地根据高山、河流,把地图中哪儿是哪儿给对出了个大概,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游移着,为囡囡划分出了现在的敏朝大概的疆界,“瞧瞧,你瞧瞧,就这么一点儿,小一半的地,都是之后的那个王朝给打下来的,又传了不知道几代,才传给了谢六姐所在的那个华夏……” 小儿子虽然聪慧,但没有前因后果,看图的机会也不多,理所当然根本听不懂童奴儿的话,他迷惑而又有些惊慌地看着大汗,童奴儿却是根本都不在意,只是不断地摇着头,自顾自地絮叨着心中的想法,他也有太多的念头想要诉说了。 “你看,囡囡,这么大的地方,那都是现在的敏朝没有的呀,这个后继者,这个后继者它立了大功呀!它是有功的,光复了汉人都管不到的地方,把国土给扩得多大啊!这要是还给敏朝管,华夏得衰弱成什么样子呢!” 他昏黄的眼睛里,射出了货真价实的自豪,喜不自胜地欣赏着那广袤的领域,嘟囔着谁也理解不了的话,“我知道的,我都能感觉得到,谢六姐想方设法地藏着,她不肯说,可我知道,如果没有她,得了天命的人是谁……了不起,了不起呀!真是英雄好汉,办到了这么大的事儿,打下了这么大的江山——史书上该怎么赞誉啊!这可不是什么英雄都能办到的事儿!” 但是,这种自豪,很快又转化为了货真价实的失落和惶惑,童奴儿的体力也有些不支了,他流露出了要躺倒的意思,幼子和侍女立刻上前帮忙,在一群人来回穿梭的繁忙中,他慢慢地躺了下来,望着帐顶,无视了身边那低声又担忧的对话,而是不解地自言自语了起来。 “可是,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谢六姐还是汉人,还以华夏自居呢?明明是,明明是我们建州女金人得的天命……为什么谢六姐还这么看重华夏,没有半点女金的痕迹呢?不应该呀,说不通的呀……” “难道……” 他突然又恐惧了起来,童奴儿硬生生地打了个激灵,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几乎是刹那间便激愤了起来,可还没等这激愤到达四肢百骸,却又被无奈、遗憾给冲垮了——童奴儿祖祖辈辈都仰仗汉人,为汉人做打手去打土默特,他当了许多年汉人的狗,这才终于扬眉吐气,带着自己的族人混出了一点人样。虽然在临死前,他又落魄了下去,这一次是想当谢六姐的奴才都不可得了,但童奴儿并没有丧失自信——他不觉得自己输得丢人,人不能和神斗! 也是因此,当他推测出了另一个历史的面貌时,他是那样的振奋,当他观摩着这张地图,发现了更多的线索,他是那样的骄傲,这一辈子他没有混日子,毕竟是办到了一点事情,为日后的天大基业打下了基础,他有资格骄傲。汉人周边的土番种族多了,能混成这样的又有几支血脉?女金人打从千年前开始,几经沉浮,就属他们这一支混得最好! 但是,也正是因此,当他发现了历史的真实时,他又是这样的绝望,这样的束手无策——就算女金人取得了天下,这天下……说的依然是汉话,讲究的依然是华夏,谢六姐就像是一面镜子,老汗从她身上窥见了历史的种种痕迹,他无法自欺欺人——女金人的血脉统治了天下,可是女金人的文化没有,从谢六姐的言行举止来看,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继承人们,为了能坐稳天下,主动放弃了女金人的风俗习惯,放弃了语言,放弃了女金人之所以成为女金人的一切,从政治到文化,全都主动进行了汉化! 将来建州的天下……依然是汉家的天下!女金呕心沥血打下的疆域,还是归于汉土! 说来实在可笑,为了生存,童奴儿多次声称自己是华夏人,甚至还攻讦持反对意见者,仿佛谁不认同建州也是华夏光荣的一份子,他就要和谁拼到底,可当他意识到,随着女金统治全域,女金也终将被全面汉化,彻底融入汉域,真正成为华夏概念的一部分时,他所受的打击又是如此的沉重。他甚至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不断的摇着头,嘴唇轻轻的蠕动着,几乎无声地呢喃着。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明明都成功了,明明都成功了……” “这一辈子,只是为了不想当汉人的狗……只是为了不再受汉人的气……” “明明都办成了……可为什么还会这样……” “不服……我不服……” “大汗在说什么呢?” “药呢?南人给的药在哪里,快看看是不是又烧起来了?那要不要再吃点药?” 床榻间的老人呓语不断,家人侍女们奔忙不停,窗纸倒映着屋内穿梭着的人影,很快又逐渐染上了远方的一缕金黄,伴着远处的晨钟鸡鸣,太阳跃出了地平线,世界的运转,从不以一人的意志为转移,天亮了。:,, 722 先动起来 “卫拉特……卫拉特可大着哩,那儿人挺多的,住的也散,要说过去落脚,那应当是不难,可要真想生根发芽、称王称霸,怕也艰难,那儿都是鞑靼人,部落和部落之间都是亲戚,虽说现在有了卫拉特汗,但那个大汗不过是个虚名罢了,不像是我们女金,三部共尊老汗。卫拉特汗是他们的四部联合推选,咱们过去落脚,总得拉一派、打一派吧?拉谁好,打谁好呢?” “还有一件事——火砲这个东西,在草原上该怎么用呢?这东西沉重,是守城、攻城的利器,可用在草原游击上,似乎就太笨重了——买活军能不能帮上一点忙?还是咱们的儿郎,得靠现有的人手,靠马上的功夫,硬是在卫拉特找一块草场安身?” “买活军的商队会和我们一起过去,去卫拉特的路上,我们也能去亲家科尔沁部借兵,顺便把买活军的商队带过去——他们早就想问买活军买绕羊毛的机器了,还有马口铁的盛物……但是科尔沁部尊重建州,也被买活军列入了贸易封锁区域,科尔沁的王公旗主,早就对买活军的奢物垂涎三尺啦!” 这一夜,黄贝勒府中门庭若市,许多有意追随他西去的勇士,不论官职大小,都来探听谈判的进展,听说双方初步商议下来,以卫拉特作为新驻地,以及去往欧罗巴的跳板,这些儿郎们都是松了口气,并且眼见着更加兴奋了起来——虽然问题还是很多很棘手,但至少去卫拉特是可以想象,可以实践的事情,从建州去卫拉特,只需要穿过科尔沁部,经过喀尔喀部就行了,这个地名是建州人很熟悉的,说近不近,但说远真不远,对游牧民族来说,放马跑也就是近一个月的功夫。 这个距离,对马上民族来说并不算太远,人们不但经常可以听到卫拉特的消息,见到去过卫拉特的商队,关心那里的战事,也对该处的□□势了然于胸。一说去卫拉特安身,很多计策和思路就立刻浮现了出来,这要比计划去欧罗巴,那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好得多了,该怎么去欧罗巴,路怎么走,能不能建立起商路,旅途的终点有什么正在等待,那都是完全一无所知的事情。 当然了,卫拉特不算是什么好地方,这一点建州人是完全清楚的,如果欧罗巴真和黄贝勒吹嘘中那样好,那样富饶的话,他们倒也愿意过去撒撒野,不管怎么说,现在落脚的地方是有了,更好的一点是,一直以来系在建州脖子上的绳索被解开了—— 买活军解除了对建州的贸易禁令,在确保建州人自我认同为华夏百姓,学说汉语的前提下,他们愿意和迁移去卫拉特的建州人做生意,而这一点立刻就让很多老道的牛录松了一口气:能做生意,那就可以转手,如果建州做中间商,来进行买地货物的分销的话,他们就很好在卫拉特交朋友了。 “南方虽然富饶,但是气候潮湿闷热,水土对咱们建州人不太好,孩子去了还能适应,老人是没办法,无处可去,只能过去那儿,至少还有一口吃的……若是自认身体不好的,就去南边,有血性的壮汉,愿意去欧罗巴享福的,有亲戚去了通古斯的,都和四贝勒走。” “受得了管,和黄牛一样没脾气的,去南边,桀骜如烈马的,去北边,去西边。” 这种新的说法,几日间就开始成型了,并且很快地成为了盛京余部的共识:南边的水土合适不合适建州人,这是无所谓的事情,人们并不真的特别相信。但是,去了南边要服从买活军非常严厉的管束,这是真的——不说别的,就是卫生上的管束,就叫粗野惯了的建州汉子,有种受了束缚的不舒服,更不说那边刁钻繁多的律法了,触犯了律法,处罚又非常的严厉…… 这就不免让这些思想还比较简单的下层建州兵,有了一个大略的印象,那就是到了买地之后,很可能费了大力气努力营生,却因为不如南人狡诈,最重还是鸡飞蛋打、血本无归,乃至要吃牢狱之灾,都是大有可能。 这样的担忧,并非是没有来由的,汉商狡诈,这是自古以来的事情,很多土番都不和汉人做生意,宁可低价卖给本族的商人,就是因为曾经上当受骗过,有过血的教训。谁不知道南边的生活好,安逸富饶,可脑子简单的人,对去南边也有重重顾虑,相比起来,跟随语言完全相通的本族人,去卫拉特发展,反倒是更好接受一些。 当然,物质上是不如的,可至少没那么危险啊——听说南边连男女之间的事情,都管得厉害,有一种叫做仙人跳的可怕套路,就坑过建州使团的熊瞎子——熊瞎子吃了个大亏,被判苦役五年,他的故事早已传回建州,也让仙人跳这东西进入了建州人的脑海。 想想看,那种暗门子,就像是很多时候路过部落时,给点礼物就来陪客的鞑靼牧民老婆一样,本来是非常自然默契的事情,钱也给了,可完事后突然间翻脸要百倍的价格,不给就去告官,说自己被强迫,要判熊瞎子砍头!要不是熊瞎子大声为自己辩解,说不定就真没命了,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在买地,男女间要没有成亲,做那事儿前还要签自愿协议的,老客都是门清的! 那暗门子也是起了心了,欺负他不懂,故意来讹诈。到末了,暗门子一帮人去苦役了,可熊瞎子虽是被陷害,却也苦役五年——在买地,皮肉买卖,买方卖方都是要送去苦役的重罪!不是给钱了就没问题的! 想想看,这要是去了买地,光是男女上的事情,就藏着多少坑那!再则来说,建州也好,鞑靼也罢,凡是游牧民族,风气奔放自由,在男女之事上限制很少,有本事的人娶多房妻子是司空见惯,还有什么收继婚、抢掠婚……早就习惯了这种爱和谁睡和谁睡的氛围,去到买地,就好像整个人被塞进硬壳子里,浑身难受,就算是吃得好、用得好,活得不舒坦,浑身被绳子绑着,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真要是循规蹈矩的老实人,又或者是脑子好用的秀才,能把这些道道盘清楚,那去南边可是去享福了,这一点,大家都是承认的。也有很多谨慎小心的女金人,静悄悄地去大贝勒那里挂了号,只是做得隐秘,不显山不露水,多是家里的老人出面,年轻人不表态——怕被看做是孬种,这些人,数量不少,却非常的低调,他们是做好了去买地低着头做人的准备的。 至于其余血性还在,还想拼杀上阵,又受不了束缚的人,真别去买地,尽管跟着四贝勒出头闯荡去!这样的说法,渐渐地就形成风潮了,让黄贝勒手底下挂号的兵马日益增多,而海西女金也有不少人投奔了过来,这是不愿回海西,想去卫拉特看看,图个欧罗巴做盼头的年轻人——海西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太冷,人也少,日子一眼看得到头,漠西就不一样了,那里也是群雄并起、风云起伏之地,有本事的人,多少都能有一番作为的。去了买地以后,他们还能上阵拼杀吗?希望是真不大了,买地挑兵很严格,这批人的文化课十有八九都是通不过的。 这些人是看到了去卫拉特的好处,还有一些黄贝勒的铁杆,本就是忠心耿耿,黄贝勒去哪里,他们都矢志跟随的,这些人现在的士气也更加高涨了,很明显,虽然不管去哪儿都跟随,他们也还是更愿去近一些的卫拉特。 “到时候,东边有科尔沁老朋友,北边有二贝勒、三贝勒互相帮助,不十几年,建州就又成了声势,没准地盘还比现在更大呢!” 这话倒是不假,卫拉特距离通古斯并不远,就在布里亚特附近,和卫拉特北部也是接壤的——卫拉特真不小,总之,几部如果能互相扶持的话,还真能很快崛起一股大势力,草原上,势力的崛起很迅速,外来人也能很快立威,成为其余部落的领导者,譬如现在的卫拉特汗,他所在的和硕特部,其实就是从喀尔喀迁徙到卫拉特来的。 这么看,建州的前景并不算是晦暗到底,这是很让人振奋的事情,当然了,也不能说是完全光明,和希望一起来的,还有不少烦恼。譬如说这波最后出征的士兵,他们的粮草就需要问买活军买,而买活军卖多少,按照黄贝勒的说法,“这就要看我们中有多少人被认为是华夏的百姓了。” “啊?什么意思?” 大家都茫然了,“我们……我们不是都承认我们是华夏人了吗?华夏女金人,和华夏汉人一样,都是华夏人。”这还是这一两年来,被上头反复强调,从而记忆下来的新说法,当然,实则,建州女金和海西女金、野人女金之间,要承认彼此都是同族都已经费老鼻子劲了,就更不说更飘渺的华夏了,他们哪会去考虑那么庞大的概念啊。 “哪有华夏人不会用拼音,说汉语的?” 黄贝勒也有些无奈,“买活军的粮草倒是便宜幼稚,但他们不卖给华夏以外的军队——都没读报纸吗?人家七八年前就说了,华夏人得会说汉语官话,不管有没有自己的方言都得学着说官话。不然很多优惠政策他们是不给你的!就算是汉人,不会说官话都扣分,更何况我们这些新融入不久的女金人了?” “什么?!” 很多人本就是不爱学习,不想去买地被逼着上什么扫盲班、初级班,这才决定跟着黄贝勒出门闯荡,但没想到闯荡的第一步居然还是学汉语!这一下真叫人有些接受不了了! 但是,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就算现在不学,到了卫拉特也得学的,我们想做买活军的中转生意,想买他们的火砲——威力比现在敏人用的还要大的那种,都要经过他们的考核,考核不通过的话还不能卖……” “那还不如去南面呢!反正都要学!” 很多人都这样叫了起来,而黄贝勒把脸一板,“现在只需要学汉语,去了南面,你们知道要学多少课程吗?学会汉语之后,还要学……” 语文、算数、历史、地理、生物、物理、化学、政治、常识……黄贝勒才是屈指数到一半,众人便纷纷妥协,认清了汉语这门课,估计是买活军的底线,再怎么样也是非学不可,只能痛苦地等待开班通知,有些人则已经抢着去踅摸老师来先教人学汉话了…… 不学真不行,贝勒的态度很坚定:只有通过考核的人,才能在买活军那里算人头,买活军是按最终的统计人数来限量卖粮草的,所以,如果没有通过考试,还要跟着一起走,那就只能自备粮草,或者跟马一起吃食——马吃的苜蓿、燕麦是不限量都能买的。然后,到了卫拉特安顿下来以后,再接着学! 就这样,谈判还在慢悠悠地进行之时,盛京城里已经掀起了一股历史罕有的学习浪潮,百姓们忙着学汉话,中层在忙着整顿行囊,安排南下的妇孺们随批次被护送离开,而黄贝勒这里,也派出了一支使者,带着他的问候和信件,前往紧邻建州的科尔沁盟——建州最紧密的盟友处,向他们阐述近期的变化,邀请他们来盛京相会。 同时,当然也是最重要的,询问他们对卫拉特的看法,请求借道通过的同时,也对科尔沁部发出邀请,以察哈尔、喀尔喀部的土地为诱惑,想要和他们一起,打通卫拉特部到建州盛京的一条走廊……:,, 723 瓶子的婚事(上) “哈哈哈,快把你的话收回去!乌云其其格,再和我犟嘴儿,看我的鞭子不把你的珠花抽掉!” “就不,就不,宝瓶的马儿跑得就是快,可宝瓶的骑术就是糟蹋了马儿!不信,你就来追我呀!我骑着劣马也能跑在你前头!” “好哇,你别跑!驾——驾!走起来,快快!你是不是想死啊,你这匹马,怎么不听话呢!” “哈哈哈,宝瓶,你瞧我说的,这马儿什么都好,就是不听你的话!——哎,这是谁来了?宝瓶你瞧,远方有好长的车马队伍。” “走,过去瞧瞧去!” 伴随着‘嘿、嘿’的催马声,两个大姑娘骑在矫健的大青马上,一前一后,神气十足地靠近了缓缓前进的队伍,但并不走到跟前,而是在小山包上远远地打量着来客——尽管这是比较安全的东方,按说来的应该是建州的盟友,但她们还是保持了一个可以随时撤退的距离,宝瓶更是坐到了乌云其其格身后:她的马刚到手几天,还不怎么听话,这要真是来者不善,她和乌云其其格两人一匹马,可以跑得快一些,至于这不听话的马,能跟上就跟上,跟不上的话,那宝瓶也就不要它了。 “啊,他们冲我们挥手呢——是满珠习礼哥哥,我说怎么这几天没见着他!” 宝瓶便又换到自己马上,两匹马哒哒地跑到了一行人跟前,“阿哥!” “哎!你们两个野丫头!”满珠习礼有些无奈地说,示意她们对身后骑在马上的女人行礼,“快下马磕头,这是你们的哲哲姑姑!” “姑姑!” 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讶,利索地翻身下马,就要跪下,却被姑姑阻止了,“满珠习礼,过于客气了,自家人无须多礼——上马吧,孩子们,到我身边来。” 她有些慈爱地打量着两个小丫头,“哪个是宝瓶,哪个是乌云其其格?宝瓶还在摇篮里的时候,我时常抱在手上亲昵的,乌云其其格那时候还在妈妈的肚子里没有出来呢!” “我是宝瓶。” “我是乌云其其格!” 两个姑娘争相说着,向地位尊贵的姑姑问好,但也没有过于紧张——科尔沁部和建州关系密切,从姑姑出嫁开始,一直到现在,双方的贵族互相婚配已成常事,她们的亲戚有许多也嫁给了老汗的兄弟子侄,也就是近四五年开始,双方的联姻没有那么频繁了,但建州的福晋回娘家走动,甚至感情不睦,离开丈夫回到草原的也偶然有听说,总之,福晋是经常能见到的,双方的地位也没有那么的悬殊。 “好,好!” 姑姑脸上也露出了舒心的笑意,她的长相和宝瓶、乌云其其格十分相似,都是如满月一般的丰满脸盘,双眼有神,说不上多美貌,却很有威严,十分强壮精神,坐在马上,仪态十分端庄,并不踏腰拱背,而是上身挺直,腰腹绷紧,有点儿扎马步的意思,用丹田的力气承受了大部分体重,双腿柔和如柳叶,随着马儿走动微微晃动。 这说明姑姑在建州,还是尽量保留了骑马的习惯,而她随手拨弄马头时,更是显露了几分惬意,很显然,离开建州,回到熟悉的草原老家,还骑上马了,这让这位地位尊贵的贝勒福晋,也感到很放松。 “两个姑娘都如同宝珠一样,吉祥如意的长大了!” 回到草原之后,她就换说起了母语鞑靼土话,向满珠习礼称赞着妹妹们的长相,“这样的好女孩,藏在家里,会惹来小伙子饿狼一样在围栏外转悠,觊觎我们家的宝贝,满珠习礼,你要小心地看守她们,可别让她们陷入到危险中了。” 两个女孩都很高兴,乌云其其格大胆地说,“姑姑,我们的鞭子使得可好了!谁来打我们的主意,我们就一鞭子抽死他们!” 这样天真的话语,让周围的随行骑士都一扫愁容,畅笑了起来——姑姑随身带回的护卫,除了建州人之外,也有她带去的鞑靼人口,回到贝勒府的春牧场,那就是回了家,这会儿已经低声和满珠习礼的随从低声交谈了起来,一行人凑在一起,慢慢地走着,队伍的气氛显得亲昵而且随意,让人禁不住微笑。而入城没有多久,哲哲的侄子,宝瓶和乌云其其格的哥哥,现在卓里克图旗的台吉吴克善,便和母亲博礼一起迎了出来,“姑姑!” “吉祥智慧的福晋妹妹回来了!” 欢声笑语,很快就洋溢在了穹庐上空,羊自然已经是宰好了,正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呢,已经有熟好的羊肉,被盛在马口铁的盘子里送到了帷帐中招待贵客,而此时,作为主客的姑姑——黄贝勒福晋哲哲,也已经稍微梳洗过了,让吴克善和满珠习礼去招待跟她一起前来的黄贝勒使臣,拉着女眷们坐在了一起,述说着别后的情景,同时也询问着亲戚们的近况。 “瓶子这都十六岁了!乌云其其格十三岁了——都是漂亮的小姑娘!还有满珠习礼,也长成了精神的大小伙子,他们待你可好?吴克善对你可尊重孝顺?” “好,对我很尊敬。”老福晋博礼不住地点着头,满脸欣慰中不乏感伤,“吴克善也做得不错,把家当起来了,总算是稳住了局面,没让他爷爷和爸爸失望。” 说到这里,黄福晋也不由得低头擦了擦眼睛,“谁能想到阿哈居然和阿布一块去了,收到信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自从离开科尔沁,已经十几年了,我只见了阿哈几面,生我的阿布、额吉,再也没有见到面了。” 这里所说的阿哈,就是博礼的丈夫,宝瓶和乌云其其格之父,黄福晋的哥哥宰桑布和,他走得很突然,在父亲去世后不久,突发急病也随之而去,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博礼一家的境况十分艰难——支撑汗帐的祖父、父亲接连去世,吴克善还很年轻,四面八方的觊觎眼光,人心的贪婪,是任谁都阻止不了的。吴克善能不能保住先辈留下来的汗帐和草场?在当时要打个大大的问号,而黄福晋虽然不能回草原奔丧,但却在收到了消息之后,立刻派人前来送信,要把当时十三岁的本布泰——宝瓶,迎娶回盛京。而这一次新的联姻,会释放出一个很重要的信号:深受建州大汗重用,和科尔沁部关系极佳的黄贝勒,也很看重吴克善这个年轻的侄子,愿意为他撑腰。 当然了,这一次联姻背后还有更深远的意义,那就是增加科尔沁女人在黄贝勒后院的份量,因为作为代表的哲哲,和黄贝勒结亲的十二年中,已经生了三个女儿,却始终没有生出儿子,没有一个儿子作为代表,结盟就始终还不够稳固,而此时的哲哲已经二十七岁,在鞑靼,这算是颇有些年纪了,她对自己再生育的信心已经不足,也希望能在后院中有一个自家的后辈,来完成生育的神圣使命。 就这样,吴克善同母之妹宝瓶,几乎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唯一的候选人,吴克善对这桩婚事相当重视,在父亲的丧事结束后没有多久,便开始为宝瓶预备丰盛的陪嫁,可就在他们要动身以前,一场突然的动乱阻隔了道路:敏军当时瞅准机会,骚扰盛京,想要反攻,科尔沁和建州交界的道路,因此变得混乱,而科尔沁部的其余台吉,也前来全劝阻吴克善,认为这门亲事不够吉祥,或许是长生天在反对姑侄同嫁一人之事。 作为收继婚大行其道的草原,这样的说法当然是极其荒谬的,真实的理由非常直白:建州和科尔沁关系虽然紧密,甚至可说是唇齿相依,但那是建州蒸蒸日上时的事情了,现在,建州的运气似乎走到尽头,他们的日子开始难过了,那么科尔沁各部自然也得掂量着,要不要继续和建州如此密切交好,不断用婚事来绑定彼此的关系? “就是因为关系好,买地的青头汉人不肯和科尔沁做生意,我们只能千里迢迢去土默特,去关陕边市买马口铁,买好茶,买汉人的好药……这些东西来到科尔沁,价格是林丹汗那里的十倍!” 台吉们的使者,话也说得很直接,鞑靼人都是直来直往,从来不玩虚的。“我们也试着和青头汉人交朋友,青头女人对我们说,我们的台吉,娶建州的女人做福晋,我们的女儿一个又一个地嫁到建州去,他们的商队还怎么往科尔沁草原来!” 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改变,可新的婚事要非常慎重,既然青头汉人把科尔沁看做一个整体,那么沾亲带故的台吉们,就感到自己有劝服吴克善的必要——别再结亲了,不就是担心自己的草场吗?我们给句话,不欺负你了还不行吗? 要在草原上生活,不能不考虑团结,吴克善一家和黄贝勒结亲的心思就是再热切,这时候也不得不冷却下来,仔细考虑了,更何况,叔伯们也不是胡说八道,建州这些年的日子的确过得艰难,而且眼见得还会越来越艰难…… 最终,彻底破坏这门亲事的,是远方的一封来信,瓶子那嫁到土默特林丹汗的汗帐之中,却并不怎么受宠的姐姐珍儿,写信向娘家报信,说是林丹汗也看上了美艳的宝瓶,虽然才十三岁,但宝瓶的名声已经传到了土默特,林丹汗想要把这对漂亮的姐妹花,都收入自己的汗帐之中。 再看看脸颊圆鼓鼓,还和个大孩子似的宝瓶,林丹汗的意思,难道还不明显吗?什么艳名远播,没影儿的事,宝瓶的长相就是在一家人里,也不算出众的,林丹汗这是在拉拢科尔沁部呢! 他即位之后,反复无常,除了自己的领地,和邻居们的关系都不好,和科尔沁部更是一度十分敌对,剑拔弩张,几乎要兵戎相见,可自从买活军在他和敏朝的领地交界处,开设边市,林丹汗的行事慢慢就换了风格了,这不是,和珍儿的来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套珍贵的马口铁餐具——要是在从前,傲慢的林丹汗,怎么会惦记着给小福晋的家人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都是出嫁的女儿,都想把瓶子拉到身边做个帮手,这下,瓶子有点像是海西叶赫家的老女了,因为几方都在求取,更不好轻易许人。吴克善虽然不像是叶赫老女的哥哥,把妹妹的婚事当做政治筹码使用,却也不敢轻易地将瓶子嫁人。 就这样,瓶子的亲事就拖了下来,这一拖就是三年,今年她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妹妹乌云其其格,也到了十三岁,可以开始议亲的年纪了,科尔沁姑娘一般十三四岁就会定下亲事,不过出嫁要拖到十五六岁了,像是哲哲当时派人来接她,其实是为了把她接到身边居住,教她一些规矩,真正圆房也得往后放放,这叫在夫家‘待年’,也是建州的旧俗了。 这会儿还没许夫家,在草原上就算是有些晚了,黄福晋大概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一见面就多次提起了瓶子的婚事,这会儿,和嫂子一起怀念了一番哥哥之后,又直截了当地问了起来,“瓶子到现在没有定亲,是被我耽搁了吗?你们可给她寻到了勇敢善良的好儿郎?” 姑姑和母亲会面,孩子们自然不能插嘴,都是簇拥着坐在毡毯上静听,除了瓶子、乌云其其格之外,还有不少年纪小的弟妹,还有哥哥吴克善的子嗣,帐下听用的女仆……毡包里因此散发着一股浓浓的人味儿,还有马粪燃烧的烧燎味道。 人们热热闹闹,各说各的话,小孩儿都争相要和黄福晋带回来的两个格格玩耍,孩子们闹哄哄的,并不太留心长辈们的闲言碎语,还是机灵的苏茉尔,捅了宝瓶一下,她才松开了手里的羊拐骨,心不在焉地让妹妹们拿去玩耍,和乌云其其格对视了一眼,一起尖着耳朵窃听起了长辈们的谈话。 比起妹妹天真无知,单纯凑热闹一般的兴致勃勃,小姑娘的脸绷得紧紧的,似乎也很有几分心事:对于她的婚事,母亲和哥哥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要把她嫁给老姑父吗?:,, 724 瓶子的婚事(中) 真要论起来的话,瓶子虽然几乎从未见过自己的亲姑姑黄福晋,却见过好几次老姑父,对他不算太陌生,对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多岁的姑父,她有自己的印象:是个喜怒不形于色,深沉仔细的人,身量不算太高,但挺有架势,听说,在建州的地位也很不错,虽然是四大贝勒中最末的一个,但实际上,二贝勒是侄子,完全依靠作战勇猛起家,三贝勒性格狂妄,不得人心,拥有理政才能,文武全才的四贝勒,实际上是大贝勒之下的第二人。 除了这些之外,其余的印象就完全模糊了,只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蹲在地上看小狗打架,差点被跑过的侄子踹了个大马趴,姑父正好经过,抓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拎起来放到一边,还笑着对她说,“八岁是大姑娘啦,再过几年就能说人家了,怎么还和小狗一起玩呢?” 八岁就是大姑娘了吗?可瓶子自己,回忆起八岁时的日子,却似乎早已模糊了,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当时都在想些什么——大概一心就惦记着玩儿吧,她是等到祖父、父亲相继去世的那段时间门,悲痛、烦恼得多了,这才在忧虑中迅速地成长起来,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不知愁的小姑娘了。而八岁之后,姑父也很少有机会来草原走动,汉人方向的压力逐渐增大,他们很难离开建州地界,过来和亲戚联络感情,这三四年来,科尔沁部逐渐和土默特部走得近了,双方的交流就更少啦。 嫁给姑父……瓶子很早以前就知道,如果不是嫁给姑父,那就是嫁给林丹汗,要不然,谁也不能嫁,就只能硬生生地耽误着——谁敢娶林丹汗和黄贝勒都得不到的女人呢?哪怕他们根本没见过长成后的瓶子,关于她的美艳传闻,也已经在草原上流传开来了,其实,这就是运气不好,赶上了呗。 就说姐姐珍儿吧,其实比瓶子要好看上不少,但在林丹汗的后帐也只是个平庸的小福晋,在外界名声根本就不显,瓶子虽然年岁不大,但已经从传闻和现实的矛盾中,感觉到了世界的荒谬。 如果一定要在姑父和林丹汗之间门选择的话……她大概还是希望自己嫁给姑父的:林丹汗是鞑靼正统,是黄金家族的继承人,在他的汗帐中,有四面八方,各个草原来的鞑靼佳丽,除了不可动摇的囊囊大福晋之外,还有很多正妻,她们都是带着丰厚嫁妆而来的,有自己的娘家做后盾,拥有自己的人口和毡包。就连姐姐珍儿,都无法通过美貌获得比嫁妆更高的地位,难道哥哥还能给她比姐姐更多的嫁妆吗? 再说,林丹汗向她求婚,与其说是要通过善待她拉拢科尔沁,倒不如说是通过破坏建州和科尔沁的婚事,警告科尔沁部的台吉们,重申自己在草原上重新树立起来的权威,成婚之后,只怕未必会受到太多的重视…… 婚事追求的是什么?追求的不是夫妻双方的恩爱和美,不是找一个年貌相当的,漂亮的丈夫,瓶子年纪虽小,但从三年前的风波之后,却在思考中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这个道理:对于鞑靼贵女来说,要拥有不错的婚后生活,首先,要有一份很不错的,体面的嫁妆,帐下的人口、马匹、羊群,都是自己的底气,这保证了就算夫妻感情不和,也可以回到娘家另找丈夫,而哪怕是丈夫死了,也能决定自己是继续和他的兄弟子侄成婚,还是回娘家去,至少能拥有这样的选择。 第二点呢,就是要找个重视自己的好人家安身,最好在地位尊贵的女眷中,已经有自己的亲戚,鞑靼贵女不但不排斥姑侄、姐妹先后嫁给同一个丈夫,甚至很喜爱这样的模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该有娘家的亲眷彼此帮助照应着,至少多个人说话,只要有一个人能够得到宠爱,所有人的日子就都不会差,这就是这种模式的好处了——多个人总比一个人得宠的机会多么! 第三点,则是丈夫部族的发展前程,从这一点来说,嫁给老姑父,比嫁给老姑父的儿子要好得多,因为老姑父有很多儿子,谁也不能保证这个丈夫能继承最多的财产和最高的爵位,那还不如嫁给地位已经很高的老姑父呢,只要是做正妻,哪怕是小妻子(侧福晋),选择也是很充裕的。 要是受宠,生了孩子,老姑父死了以后,可以跟着孩子过,要是不受宠,黄贝勒去世之后,也可以回娘家改嫁,或者是被黄贝勒之子收继,总之,只要娘家势力还在,她们都是有选择的,所以鞑靼贵女出嫁之后也非常关心娘家,这份关心,要一直持续到她们自己的儿子长大了,才会稍微褪色。 至于说年纪的差别,姑父是否喜欢自己……这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鞑靼人自小接触到的,就是完全割裂的家庭体系,她们已经非常习惯这种结构了:女人一辈子可以嫁很多男人,但不会同时拥有很多个,而男人呢,能力强的人会拥有很多女人,身份相当的妻子们,还有数不尽的地位低下的女奴——通常来说,女奴总是要比妻子们漂亮,男人们经常在她们身上打发时间门,但这些女奴的孩子,永远也不能和妻子们的孩子相提并论,就连男人也不会给予一样的待遇。 他们没有资格继承财产,甚至有些时候会被视为是正妻孩子们的奴隶……他们的婚配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从小过的生活,和正妻的孩子也无法相比,瓶子也有很多这样的庶出兄弟姐妹,但是,对外的亲戚往来之中,一家人的孩子就只有母亲博礼所出的几兄妹,以及同时被娶来的,博礼的侄女,也就是瓶子的堂姐所出的乌云其其格。 这些兄弟姐妹在瓶子的生活中留下的痕迹也很少,他们中有一些人成了哥哥吴克善的管事,另一些人则嫁给了小首领、牧民,甚至是去建州从军……对于父亲留下的草场,他们是一寸土地都没有资格继承的。 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对于男人的宠爱,鞑靼女人就显得宽宏大量,很少放在心上了,她们是不会少了和丈夫同寝的机会的,因为她们的婚姻带有强烈的政治结盟意味,懂事的男人,也会知道要在她们身上使力气,多生一些儿子,联盟才会稳固,婚事才有意义。 除此之外,比起是否情投意合、专宠一房,她们更看重于两个人的日子是否能一起过得下去,遇事能不能商量着办……当然,还有就是在丈夫的正妻之间门,自己的地位如何,妻子们即便争斗,也是和同一地位的正妻一起,争夺的是丈夫给予的权力,当然还有自己儿子的继承权,绝不会多看女奴一眼。 至于男人们的真爱是谁——这是个让人莫名其妙的问题,因为鞑靼贵女大概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真爱这个概念,也并不认为真爱就只有一人的,对于丈夫在诸多正妻之中,是否最爱某一人,她们也压根就不在乎。正妻的地位,和丈夫的宠爱关系实在不是太大,出身首先就是第一道门槛,娘家有地位,才能做正妻,娘家地位最高,和夫家的关系最密切的那批正妻,才能竞争大福晋的地位。 就像是如今建州的大妃,她首先必须是大部落的贵女,才能以正妻身份入宫,又生了儿子,才算是站稳了脚跟,最后还要有能力,能够管得好后宫,运气又好,才能在娘家败落,自己被休弃后重返大妃之位,但即便如此,如果老汗再娶了科尔沁的福晋,大妃的地位也会在瞬间门就岌岌可危。没了娘家做底气,儿子也不比哥哥们有权势,就是现在,她的大妃也当得不是很安稳…… 再说姑姑这里,瓶子听母亲和哥哥议论过多次,黄福晋的大福晋地位,就完全不是因为宠爱而来,毫无疑问,在前后三任大福晋中,姑父相对最宠爱的应该是第二任大福晋乌拉那拉氏,他的第一任妻子早逝,而且没有站下的孩子,去世之后,姑父便把小妻子乌拉那拉氏扶正,那时候乌拉那拉的势力还很强劲,乌拉那拉氏也给姑父生了好几个孩子。 可好景不长,很快,乌拉那拉氏得罪了老汗,便被征讨求饶,成为了建州的附庸,乌拉那拉氏一家的地位,已经完全无法和姑姑哲哲相比,就在姑姑进门后不久,大汗说她心情傲慢,勒令姑父把她休回娘家,就这样,娘家更有底气的姑姑哲哲成为了大福晋,她和姑父的感情如何呢?是否能说,比起乌拉那拉氏,姑父就更爱她呢? 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里和宠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后院的事情,和前朝息息相关,姑姑也不需要什么虚无缥缈的宠爱,她和姑父是要凑在一起过日子的,只要日子能过的下去,一家人欣欣向荣,就比什么都强。 夫妻两个人的感情,大概是亲密友好的,虽然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但姑父也一贯对她尊重有加,没有再娶正妻——他的后院内宠,多是女奴一般的小格格,虽然也没少生孩子,但现在的嫡子也还是只有乌拉那拉氏留下的跛贝勒一人那。 这样说来,姑父倒比林丹汗要好得多了,姑姑是唯一的正妻,自己嫁过去之后,就是排行第二的正妻,只要生下男孩的话,就是稀少珍贵的嫡子,而且,比起母亲被休弃的跛贝勒,这个孩子身份自然要更高了,又有自己和姑姑的扶持,可以算是半个大福晋的孩子。 姑父今年才四十多,像老汗一样,再活个二十年三十年,到时候分家产的话,孩子年富力强,这就是最合适的年纪,不像是建州的大妃,她的孩子和父亲年龄相差太大,父亲老了,自己的实力还不强,兄长们都是兵强马壮,地位就显得尴尬,也不像是建州的大贝勒,阿玛还没死,自己都已经是个老头了…… 瓶子的耳朵,跟着姑姑和母亲的谈话方向乱转,比起还惦记着玩羊拐骨的妹妹乌云其其格,她显然对谈话更加关切:这会儿功夫,姑姑和母亲已经坦诚地谈到了娘家面临的难题,一女不能许两家,而虽然只听到了只言片语,瓶子却能拼凑得出来,母亲对姑姑是提出了她心中的解决方法——瓶子早就猜到了,母亲、哥哥都在拖时间门,就是在等乌云其其格长大。 “现在乌云其其格也大了,也是个漂亮端庄的大姑娘……姐姐和妹妹长得很像……” “你先带走一个,剩下的一个送给林丹汗……和她姐姐珍儿在一起……” 没错!比起谁都许不了,活生生地耽搁着瓶子,连妹妹乌云其其格也不好谈亲事,两姐妹一家一个,似乎是更好的解决办法!两边都是大汗家,都是一方雄主,姐妹俩一人嫁一个,似乎是谁都不吃亏,可其中的区别,就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啦! 自己的年纪越大,瓶子就总是琢磨着这件事,她早已预料到了母亲的对策,也把其中的利弊想得清清楚楚的,更是知道,这件事里自己的意愿不顶什么用,一切得看母亲和姑姑、姐姐商议的结果,换句话说,这会儿就是她生活的一个大转折点了——到底是被姑姑挑中了,跟着姑父过好日子,当排名第二的正妻,还是去林丹汗的后帐做个不起眼的小福晋……就得看姑姑是更喜欢她,还是更喜欢乌云其其格了! 挑中我吧! 虽然对妹妹有些歉意,但她心中还是止不住地狂叫着:挑中我吧,我想做大妻子,我比乌云其其格大,我已经可以生娃娃了!带我回去,我马上就能生!我不想做草原上的老姑娘!也不想做林丹汗的小福晋!我的女金话说得比乌云其其格好,挑中我吧! 然而,越是如此,瓶子就越是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笑嘻嘻地和妹妹一起玩耍着,她不愿显示出自己的在意来,怕姑姑嫌弃自己不够稳重,只是仿佛很不经意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姑姑的动静: 姑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打量的眼神,眺望了一下姐妹俩的方向,过了一会,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拉着母亲,压低嗓音在她耳边轻声说起话来——而母亲的神色也露出了不可控制的诧异…… 瓶子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虽然还不知详情,但是,她以一种超然的直觉,已经下了结论: 恐怕,她的婚事又出现了不可测的变化……嫁给老姑父的事情,又要落空了。:,, 725 妻子数量急剧下降中? “居然连和敏军正面作战的勇气都没有了?!” 科尔沁台吉的王帐,自然不会像是普通牧民那样寒酸,一大家子人住在一个毡包里,虽然这里并不是久居的台吉府,而是在春日就食的扎营地,但几十上百个连绵的帐篷,依然是应有的排场,除了平时家人和奴隶们住的毡包之外,还有为黄福晋这样远来的亲戚专门预备的布料,只需要小半日的功夫,十多顶华贵的毡包,就在主人帐篷的上风处拔地而起了——这是对待贵客的待遇,在草原上,方位很重要,上风处被认为是洁净的吉位,这也充分体现了博礼这个女主人对大姑子的尊重。 帐篷外,篝火熊熊燃烧,冬不拉的美妙旋律方兴未艾,帐下的家人们,热情地招待着远来的客人——这里有很多也是他们的亲戚,但在毡包内,瓶子却正和自己的侍女苏茉儿窃窃私语,无心参加帐外的欢聚,她丰满的脸颊惊得没了血色,“建州立国才多久,他们的好汉子,就已经成了怂包吗?” “千真万确,智慧的别吉,您是知道的,我有个远方小叔叔,跟着福晋去了建州,他刚才把什么都和我说了——建州这几年情况不好,他们害怕的不是敏军,而是买活军的红衣小炮,还有买活军不肯和他们做生意……” 鞑靼人管台吉家的女儿叫别吉,而苏茉儿的确有个叔叔是跟着黄福晋走的陪嫁——她是瓶子一家帐下的牧民之女,因为聪明伶俐,七八岁就被收为了瓶子的侍女兼玩伴,哲哲出嫁时,也带走了她的一个亲戚做户下人,这说明苏茉儿一家是很得到宠信的。因为户下人吃喝不愁,还能住在城里,对牧民来说是难得的美差,他们当然也对主子忠心耿耿,是娘家和出嫁女儿联系的纽带。 现在,这纽带便发挥了作用,苏茉儿把自己刚听说的一切,竹筒倒豆子一样全倒了个底掉,瓶子听得胆战心惊,她现在明白了,为啥亲事发生了变化,为啥母亲的笑容变得勉强,原来盛京的局势,在短短的小半个月里有了这样大的变化,而科尔沁诸部还一无所知呢! 女金人居然不能再呆在辽东了,而是要一分为四……去布里亚特的那帮人(鞑靼人管通古斯叫布里亚特),他们走的时候,肯定是往北取道,从科尔沁的北边擦过去的,这是没脸见从前的盟友吧! 姑姑和姑父,要选择去卫拉特落脚,不愧是姑姑的丈夫,真是勇敢,也有心气。瓶子打从心底生出一股子钦佩来,她有几年没见过姑父的面了,对他的长相,印象已很模糊,但这不妨碍她在心中,把姑父的形象想得再高大一些——是个英雄的男人,不负父亲的名声! 嗯!让人佩服钦慕!瓶子点了点头,在钦佩的同时,默默地把姑父的名字从自己的夫婿名单上划去了,开始祈祷着母亲不要把自己许配给姑父,或者姑姑不要挑中自己——挑乌云其其格吧,她长得可比自己漂亮,有点儿珍儿姐姐的模样了。 “别吉,你说,台吉会不会让咱们一起跟着去卫拉特?” 最是了解她的处境,也最得瓶子信任的苏茉儿,也跟着忧心忡忡了起来,她低声说,“我叔叔说,买活军要看看女金人的本事,等他们在卫拉特落脚之后,才和他们做生意——到时候,所有人都还要说汉语!好邻居不但要搬到远处去,而且还变了个样,有点儿不认识了,让人打从心底很慌张!” 这话说到瓶子心里去了,建州亲戚的变化,让人难以适应,而且还要学另一门语言,听起来也是挑战——她倒是会说女金话,因为科尔沁和建州世代邻居,语言交融,本地的方言就有很多女金词,比如说苏茉儿就时常叫她格格,本来就接近的两种语言,掌握起来还是很轻松的。 但对汉语,瓶子就完全一无所知了,而且十分的畏难,因为汉语让她想到了买活军,这个南方势力,在她心里无疑是神秘而强大的,而且还有很大的负面印象——这些年来,家人谈到买活军,往往很忧愁,充斥了叹息以及埋怨,买活军不肯和科尔沁做生意,这是草原上日益增长的烦恼。 这种烦恼的影响,是非常直接的,别的草原能和买活军做生意,立刻就能养活更多人,丁口一繁盛,眼见就强大起来了,而科尔沁却还要承受这些年来越来越反常的气候,死亡的牲畜……弱小得让人有些着急,也让他们很感到不安,而这一切全是因为科尔沁,以及盟友建州,都完全拿强大又冷酷的买活军没有半点办法。 “如果嫁去卫拉特还要学汉语,那……” 她勉强且忧虑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苏茉儿也是深有同感地点着头,她掀开帘子张望了一下,又钻回来交代了一声,“台吉好像进大福晋的帐子去了——我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母亲和哥哥必定会商议这门婚事,但这件事不是他们两人就能定下来的——瓶子虽然没有阻止苏茉儿,却也有几分意兴阑珊,她倒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而是这门婚事,将代表科尔沁对已经失势的建州盟友,会采取什么态度,母亲和哥哥不得不考虑到别的台吉亲戚们的意见。 建州要去卫拉特了,那要穿过一小部分的察哈尔,和一整段的喀尔喀草原,路途很遥远,科尔沁继续和他们联姻,能有什么好处吗?或许和喀尔喀修好,结上几门亲事,会是不错的选择?从今以后,科尔沁又要和汉人毗邻了,没有喀尔喀的帮助,他们的日子会更难过的。 这么一来,瓶子倒可能被嫁去喀尔喀了——这是让她更不悦的选择,那她还更情愿嫁给林丹汗,至少林丹汗住的察罕浩特是出了名的繁华,在草原上没有多少城市能够媲美!喀尔喀的小旗主,能过什么日子?还不是普通地游牧着,在那样的地方,生活几乎一成不变,无聊极了!新鲜的消息,就像是天边的鸟儿,许久才见着有一只飞过,还不如更接近城市的科尔沁呢,科尔沁的消息说起来算是闭塞的了,可到底也比喀尔喀要快得多了。 于是,在她繁忙的脑海中,她又给乌云其其格换了个去处,瓶子几乎要因此感到歉疚了——但这也不是她愿意的呀,如果有得选,她情愿带上乌云其其格去找姐姐珍儿,可哥哥不会如此浪费的,一次一个就够了,如果瓶子还不得宠,或许才会再派乌云其其格过去吧…… 毡包外,无知的科尔沁人还在唱着《金杯银杯》,歌声透过顶部的天窗漏了进来,瓶子忧愁地坐在火炉子边上,夜已经很深了,温度显著地低了下来,她胡思乱想着,心不在焉地把外袍上耷拉下来的半边衣袖穿好——鞑靼人传统的服饰是有道理的,草原上早穿棉袄午穿纱,热了就把外袍脱个半边,或者全脱下来,扎在腰间,若是冷了,手一伸就多了一件厚袄子。她想,“听说卫拉特那比科尔沁更干,这么说,越往西走天气就越干呗?那欧罗巴还在卫拉特更西边得多,岂不是干成大沙漠了?老姑父想去那干嘛呢?” “别吉,福晋请您过去。” 苏茉儿又灵巧地钻进毡包里了,捂着一边脸,有些含糊地说,瓶子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些歉疚,“额吉打你了?!” “是台吉骂我爱偷听,赏了我一巴掌,福晋拦住了,说是索性请您一起过去商议……”苏茉儿闪躲着,“没事儿,不疼,格格快过去吧,他们正商量着建州的事情呢!” 爱偷听的奴才,赏巴掌算是轻的了,挨鞭子都不算过分,苏茉儿并没有怨恨吴克善台吉的意思,但瓶子仍然大为光火,又气又急,虽知道自己不占道理,却也埋怨哥哥性情恣睢,不解风情——苏茉儿没有她的授意怎会去偷听?若不是此事和自己息息相关,瓶子又怎么会这样做?说到底,哥哥还是把她当成小女孩儿,压根就不认为她有必要知道这些!?被人轻视的感觉,令人极其厌恶,但瓶子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改变这一点,因为她实在也没什么值得哥哥尊重的地方,只能暗自希望自己将来嫁给一个大英雄,并且得到他的宠爱,成为大帐福晋,作为娘家的依靠,才能如同姑姑一样,回娘家时地位超然,住上风的营帐! 鞑靼人心思简单,情绪容易上脸,明知道可能招致哥哥的训斥,瓶子走进毡包时,依然沉着脸怏怏不乐,但她哥哥吴克善竟并没有留意这一点——平时他还是颇为宠爱这个小妹子的,但这会儿,他和母亲博礼坐在一块,两人的面色都是迟疑沉重,很显然,苏茉儿是运气不好,撞到主子心烦的时候,这才被迁怒赏了巴掌。 这是无法决定接下来和谁交好么? 见此,瓶子也就稍微收敛了自己的脾气,老老实实地坐到了母亲下首,博礼见她来了,也就收拾心情,轻声说道,“不要怨怪你哥哥打了你的侍女,他这会儿心慌意乱……你也是大姑娘了,我们中旗的未来,你也应该一起想办法,今天你姑姑来,带来了很不好的消息。” “盛京的事情,还有卫拉特……我都已经知道了……” 瓶子闷闷不乐,她也知道,这个消息对自己家是很大的打击。“建州人想和我们结盟,一起去卫拉特,是吗?” “是,”博礼点了点头,“你姑姑是来替跛贝勒说亲的……至少你姑父是这样想的。” 居然是为跛贝勒说亲,而不是直接嫁给姑父本人? 这是让瓶子非常讶异的事情,她一下瞪大了眼,无法理解为何会有这样的变故,吴克善叹了口气,也有些勉强地解释,“姑姑说,这是买活军的要求,以后建州人也要一夫一妻了,再不能一夫多妻……四贝勒的后院女人全都要遣散再嫁——” 他顿了一下,好像有些不愿说下去了,还是母亲较为坚强,更能面对现实,接口说道,“她也想就势离开四贝勒,带着三个格格,回到科尔沁来生活!” 咚的一声,是瓶子手里的牛角杯落了地,她倒茶的动作却没停止,茶壶里的热奶茶浇透了一腿,瓶子也没反应过来,而是瞪大眼骇然地望着母亲,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 离开四贝勒……带三个格格……回科尔沁生活…… 所以,没有人要再嫁过去……嫁出去的别吉,还要再回到家里来了?! 姑父的女人数量,一夜间蒙受了极大的损失? 从十好几个,直接回到零?!:,, 726 纯粹政治事件 姑姑居然想要……想要离开四贝勒! 这个大消息,完全镇住了瓶子,让她再也没有为自己打算的小心思了,小姑娘几乎立刻理解了母亲和哥哥的愁容——这真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而且绝不是姑姑一人能做主的,甚至,连母亲和哥哥也不能完全决定,和瓶子的婚事一样,现在,姑姑和黄贝勒这个老姑父之间的婚姻,已经不是一个人,一户人家,一旗的事情了! 由于黄贝勒现在成了建州开拓派唯一的继承人,又要去卫拉特,这桩婚事的地位,已经拥有了很强的象征意义,成为了一个政治事件——如果科尔沁部居然支持哲哲回到草原生活,那就代表科尔沁和建州十几年来频繁婚配,建立起的好交情,完全由盛转衰,科尔沁要换盟友了!? 如果没有其余王公的支持,即使姑姑回到科尔沁,最后也还是要在压力中被送回丈夫身边,很可能还会带回其余血脉高贵的格格,作为对黄贝勒的赔礼道歉——经过这样的变故,姑姑肯定不能再做大妃了,只会被冷淡一辈子,维系双方交情的责任,就要放在这些新来的蒙古格格身上了。而这对瓶子一家来说,当然是非常不利的事情了。 女金和鞑靼互相婚配,尤其是和科尔沁草原的贵族互相婚配,是近十年来的大风潮,双方的联系相当紧密,即便建州有了这样大的变故,思维上似乎也形成了一种定势,认为双方天然地仍站在一个立场上,互相友好、互相帮助,最多是因为卫拉特和科尔沁距离遥远,逐渐自然疏远…… 如同姑姑这样非常直接的做法,让人一时间真的适应不了,瓶子缓了好一会儿,也想不通姑姑为什么要这样做。“曾经亲密无间的好友,就算在岔路口分手,也希望感情能够长存,科尔沁的实力还很弱小,又有强大的邻居,觊觎我们肥沃的草场,我们为什么还要给自己增添强大的敌人呢?再说,姑姑也已经三十岁了,我瓶子也长大了……” 话虽然不好听,但道理是明摆着的:即便科尔沁接受了这个姑奶奶的回归,姑姑又能再嫁给谁呢?她已经不年轻了,中旗有瓶子、乌云其其格,是吴克善的亲妹妹,吴克善和博礼必然更支持她们找个贵婿,那么,难道姑姑就一直以普通贵女的身份生活在中旗吗? 那她要分走谁的草场?卫拉特的日子,难道连左旗都不如吗?宁可做左旗的小帐主,捉襟见肘地过日子,不到四十岁就熬得白了头发,也不愿意去卫拉特继续做大汗的福晋?苏茉儿可是都打听得清清楚楚的,愿意跟随黄贝勒去卫拉特的还有好几万将士——这还是第一批,等他们的家里人都动身过去,也有十几万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黄贝勒继承了建州最精锐的力量,就算去了卫拉特,地位也不是科尔沁中旗台吉的亲眷能比的! “能问出这些问题,说明你真的长大了。” 哥哥吴克善不乏欣慰,情绪倒是比之前要好得多了,他叹了口气,低声解释,“额吉也是这样问的,卫拉特就那么不好吗?姑姑说,卫拉特很好,但就是距离科尔沁太远了,女人的地位,由儿子决定,没有儿子,就靠娘家,娘家越远,女人越说不上话,如果贝勒在卫拉特站住了脚跟,他迟早都要再娶当地的大旗贵女做福晋——现在贝勒只有跛子一个站住脚的儿子,光这一个娶卫拉特的女人不足够!” 瓶子也说不出话了,在姑姑的智慧之前,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局限——当她还在计算着眼前的得失时,姑姑已经看到了未来。的确,如果女金人在卫拉特扎下了根基,他们肯定会和周围的贵族婚配,到了那时候,少了科尔沁的地利优势,就算是有儿子,姑姑能坐稳大福晋的位置吗?更何况她还没有儿子,到时候,乌拉那拉大福晋的命运,会不会也降临到姑姑头上呢? 她又想起了哥哥刚才的话:“买活军说,以后不能一夫多妻了,要一夫一妻……” 也就是说,姑姑如果没有大福晋的位置,就连福晋都做不了了!这个买活军,真是多事儿,为什么要取消多妻制,这对草原上的贵女来说,当真是个噩耗! “是啊,计算下来,过去了,没站住脚,还得回娘家来投奔,就算是站住脚了,咱们也没什么好的。” 吴克善满面晦气,有些灰溜溜的味道,而瓶子已经完全明白了:“那还不如先下手,至少现在能带走的财产还多些……姑姑的主意,女金使臣还不知道吧?” 那是自然!女金使臣还指望着说服科尔沁,出兵和他们一道去卫拉特落脚呢,连地图都带来了,从科尔沁过察哈尔、喀尔喀,到卫拉特东翼,起码大概是多半个月的距离,如果科尔沁能占住这片土地的话,两方势力就有了交通的渠道,关系还能一如既往的密切,而且这么做对科尔沁有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如果能把持住这条通道的话,买活军和建州女金就可以通过这条通道来做生意,把货物直接海运到辽东,再经过科尔沁走廊运往卫拉特,毫无疑问,科尔沁会比之前繁华得多。 如果真有说得这么好,那也不错啊——对哲哲来说,她的风险是始终存在的,但在科尔沁这里,使臣提出的计划也很有诱惑力,到时候即便哲哲不能再做黄贝勒的大福晋,也可以通过别的婚配把空子给补上,比如说,大量娶进女金的格格,和黄贝勒其余子嗣通婚等等。 届时,吴克善可以娶回姑姑所生的格格,亲上加亲,通过迎娶格格的方式,把姑姑接回科尔沁养老,到那时,姑姑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贵女了,她还会是中旗福晋之母,双重身份,能确保她在中旗地位的高贵,也比现在回家要强得多。 当然,这都是往好处去想了,实际上,对于科尔沁这就又是一次豪赌了,就如同十几年前,他们选择了亲附建州,疏远林丹汗一样,只是,那时他们多少是有点没得选,林丹汗的气焰实在是太恼人了,即便是黄金家族的大汗,科尔沁草原也不愿和他们打交道。 而科尔沁和建州之间,唇齿相依,彼此需要——为什么贝勒们的后宫里大量进入了科尔沁的格格,而且立刻就得到了极高的地位?就因为他们的领土是完全贴在一起的,科尔沁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不给建州找麻烦,就已经是极大的功劳了。 但这一次,科尔沁选择的余地还是有一些的,如果继续跟随建州,投入的成本也比上一次要多——上一次他们投入的,更多的是儿女的婚配,和出兵比起来,联姻实在是非常省钱的,成本只是一些贵族的个人生活而已,但这一次,如果要继续亲附建州的话,那就得动真格儿,出动大兵了…… 但是,不亲附建州的话,该去亲附谁呢?敏朝?林丹汗?还是那个更加可怕,对麾下管束得无孔不入,让人畏惧的买活军? 这天晚上,瓶子一整夜都没有睡着,她感觉自己的思维被打开了一个孔洞,让他她窥视到了更广大的天空,同时又更深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她现在见识到了真正的政治人物是如何思考的,并且学会了品读他们的真实意图,理解他们在选择背后的考量,但是,她还不能用这种方式进行思考,她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了解得实在太少,对于天下的其余势力,她只知道名字,其余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就连自己生活的这片大草原,也都并不真正了解。她很渴望学到更多,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学。 不论如何,她也学到了一点新的东西,姑姑的婚姻是否延续,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一切全取决于科尔沁草原的政治表态,草原贵族的婚姻,从开始到结束都是严肃的政治事件,没有谁能完全做主,从姑姑身上,瓶子是把这个道理给吃得透了。她也就再不为自己的婚事着急了,她知道,在这样晦暗不明的时候,母亲和哥哥绝不会把自己和乌云其其格轻易许婚,她们,以及这一批同龄贵族,他们在婚姻和前程上的走向,很大程度上就代表了科尔沁最终的选择。 欢宴仍在继续,对牧民来说,他们不会关心草原外的事情,和亲人的欢聚就足够让他们开心了,而上层贵族也勉力做出快活友善的样子,招待使臣的同时,也向其余台吉送出信件,邀请他们前来相聚。 接下来这段日子,毡包群的气氛是非常复杂的,百姓们一无所知,开心快乐,小帐主们忧心忡忡,担忧着科尔沁的未来,而台吉们则陆续来到,一面对女金使臣的计划大加盘问,热情地过问着儿女们的婚事,另一面,他们也在背地里不断地商议着:要不要把女金甩掉,如果放弃了女金,已经缔结的婚姻怎么办?生下的儿女怎么办?科尔沁又该去依附谁? 当然,这一切全都瞒着女金使臣,或者说,即便瞒不了全部,有限的几个知情人,也都死死地瞒住了哲哲的想法,‘蹬掉女金’这个念头,如果是科尔沁贵族提出的,那再自然不过,女金这里也说不出什么,不可能拦着不让人为自家考虑,但如果被知道了是大福晋提出来的,那就等于是把‘继续和女金亲善’这个想法的基础,破坏了一大半,这些台吉都有女性亲眷在建州做福晋,他们也得为自家的女儿考虑,不论最后结果如何,都不会把哲哲给露了出来,一切只是台吉们自己的决定,对内对外大家也都更舒服一些,就算有女儿还愿意留在建州,也不会遭到夫家的猜忌。 这里的道道,瓶子也是用了好几天,才和苏茉儿一起咂摸出来的,她对姑姑的钦佩更多了几分,这才明白她为何能如此若无其事:不论是夫家交给她的目的,还是她自己真实的想法,那都是关系到一生命运,甚至是许多条人命的大事儿,如果是瓶子,只怕早就惴惴不安,日夜不能安眠了——这要是露馅了,被丈夫厌弃,娘家又不收容,那下半辈子,还有三个女儿,都该怎么办呀! 但是,就算是明白了姑姑的底气,也有苏茉儿帮着分析,瓶子也还是有些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很希望能向姑姑求教——她倒是很快就得到了这个机会,因为哲哲对于她们这对姐妹花,是颇为宠爱的,她们经常能有相处的时候,这在女金的使臣看来也很正常,这是在给跛贝勒挑福晋呢,作为黄贝勒唯一站住的儿子,如果他出事,跛贝勒就会是默认的继承人,他的福晋当然要好好挑选,就算是大福晋的亲侄女儿,也不能选一个蠢材。 “宝瓶,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在一次行猎中,她们坐在敖包附近的小山包上,哲哲便这样随口地和侄女闲聊了起来,她们一起看着王公们带来的少年郎,在草原上策马奔驰,向建州的使臣炫耀着自己的武力——这也是在为自己的前程考虑,科尔沁这些年来人口繁盛,环境相对安定,有本事但身份不高,分不到多少草场的贵族子弟,或是出家,或是跟着建州亲戚一起,拼一场更大的富贵,都是常有的出路。 这是个相对安静的环境,周围的随从也不多,只有几个心腹侍女,也都站得很远,瓶子便说出了自己内心深处横亘着的疑虑。 “姑姑,我明白了你就这样去卫拉特的不好,但我看不出现在留在中旗的好处。” 这的确是她弄不懂的一点,无知无觉地去卫拉特,把娘家一起坑进去,这当然是不好的,科尔沁就算要跟着一起打出去,也得事先权衡利弊,而不是被愚弄着投入兵力,跟随盟友。但瓶子自忖,如果是自己,她也不会现在就踹掉黄贝勒,这件事要这么看,按部就班地跟着丈夫一起去卫拉特,把女儿婚配回来,到时候即便保不住大福晋的位置,回到中旗,也不会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因为姑姑在什么时候都履行着自己的责任,她虽然影响不了更多东西,但却已经做到最好了。 但是,姑姑却第一个就提出了这样的想法,对于知道内情的人来说,她就显得有些冷酷了,鞑靼人不喜欢翻脸无情的人,不论男女都是如此,抛弃落难的丈夫,这样的事情要是传开去了,名声也会跟着坏,甚至会连累瓶子和乌云其其格,到时候,姑姑打算做什么呢? 现在的局势,对科尔沁当然是相对最有利的,但对她自己来说就未必是什么好事儿了。难道,她打算带着自己的帐篷和牛羊,还有三个女金血统的格格,去察罕浩特投奔帐下佳丽如云的林丹汗? 为什么姑姑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冒头呢?瓶子实在难以理解,而她所有的疑惑,全都包含在了率直的提问之中,短短的一句话,就叫哲哲全都领会到了,她有些欣赏地望着这个有心计的侄女,开口说。“宝瓶,你是个智慧的姑娘,你现在的疑惑,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你住在草原上,对外头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你会说女金话,这我是知道的,但现在,你应该学说汉语了。” “只有学会说汉语,认了汉字,读懂了报纸,知道这会儿天下的人们都在过怎样的生活,你才会明白为什么姑姑做这样的选择——到那时候,不用我解释什么,你也自然就懂啦。” “但学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瓶子的姑姑笑着说,“现在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留在中旗——科尔沁接下来该向谁靠拢——” 其实,有了这样的铺垫,她还没开口,瓶子也多少有些预料了。 在姑姑看来,科尔沁接下来该向谁靠拢? 那自然是——陌生的,被她所恐惧的,女金地的新主人买活军了!:,, 727 瓶子的前程 投靠买活军…… 按照科尔沁一贯的原则来说,买活军当然是可以投靠的,而且似乎他们的选择也并不多——西边的察哈尔、喀尔喀想要的是科尔沁王公不能让出来的东西,他们安身立命的草场,那么,科尔沁就只能依靠东边的邻居了,当东边的邻居是建州的时候,科尔沁和建州互为婚姻,现在盛京城换上了敏军,但女金的客人,上下众口一词,只要有一天辽东的军队无法自给自足,那辽东的主人就是买活军,那么,科尔沁向买活军靠拢,似乎也就成为了一种务实的选择。 但是,科尔沁要考虑向买活军靠拢,这和姑姑的选择有什么关系呢?这是瓶子不解的地方,这就是因为她对于买活军完全缺乏了解了,她姑姑告诉她,买活军有买活军的规矩,“女人在买活军的规矩里,也能有前程。” 这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当然,女人在草原上也有前程,尤其是草原的贵女,如果能嫁给一个好丈夫,或者拥有娘家的大力支持,她们的行动也有很强的自主性,有战士为她作战,她也要治理自己的领地。 就像是林丹汗的福晋们,都是带着嫁妆和武士过去的,她们的婚姻象征着各旗的忠诚,自主性也很强:娘家给了丰厚的嫁妆,显示出对林丹汗的忠心,而林丹汗也把草场和商路分给各个福晋,显示出对她们,以及她们娘家的宠幸。 如此一来,你出一点,我出一点,这些东西平时都是福晋自己在管理,福晋们不就也都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吗,如果她们愿意吃苦的话,就是要出面领军打仗,也不会有人阻止的。有威望的贵族女人,在草原上留下的美名也是千古传扬,譬如满都海大福晋,她先后嫁给两代大汗,战功赫赫,草原上的女孩们叫这个名字的人很多,包含的都是家人的期望。 难道这样的前程还不算数吗?买活军的规矩里,还能给多少前程?瓶子真难以想象了,但她姑姑却坚持这是不一样的,“依靠婚姻得来的前程,不是那么算数。依靠出身也是一样,这么说吧,瓶子,如果一个人不是黄金家族的后代,也不是黄金家族的妻子,那这个女人在草原上,会有什么名声呢?” 答案当然是什么名声都不会有,但这对瓶子来说是完全天经地义的事情——科尔沁的王公地盘虽小,但为什么还有尊严?因为他们也是孛儿只斤的旁支后裔。为什么大家都尊重林丹汗?都是因为代代传承的英雄名声,这是祖宗的遗泽,如同长生天一样自然,如果一个苦命的人,生得智慧却恰好是奴隶,那他们便只能服从于这样的命运,指望着这辈子多做好事,处处周全,能有个下辈子好指望。 当然了,比起男奴,女奴的指望要更小一些,男奴还能做个小旗主,不乏奴隶做宰相的故事,女奴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就是做个受宠信的女官,还要注定受到贵族女官的排挤,在王帐左右,那些真正没有血脉的女奴,注定是要低头做人的,就算是在女侍从里,也有很多台吉的妾生女,她们的身份无疑要比这些没有血脉的底层女奴高贵些。 “买活军那里就不一样了,他们是有一套标准的,盛京接待过买地的考察团——” 最后三个字,哲哲是用汉语说的,是三个古怪的音节,因为鞑靼话中没有对应的简称,只能用比喻来让瓶子明白。“就像是大汗派来巡视各方的使者,他们会观察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百姓的上升渠道,是很重要的内容。 他们是不管特例的,一两个出身寒微,却大权在握的高官不管用——如果一个卑微的女奴,一个被狼叼到帐篷口,无父无母的孤儿女孩,她也能长大,也能接受到教育,能够识字,上学,还能考试做官——在这整个过程里,她不会因为出身被卡掉,只会因为不够能干而落选……这才叫做有前程。至少,买活军是这样认为的。” 说到这里,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没等瓶子发问,就又淡淡地说,“当然喽,他们之所以这样要求,也是因为他们自己就真是这样做的。买活军的高官至少有五成是女性,考察团里也有大概一半左右的女办事员……她们中很多都是孤儿。买活军的谢六姐,自己就是个屠户家的女儿,他们当然不相信血统。” 但鞑靼人是相信血统的,因为鞑靼人正是因为不世出的英雄孛儿只斤,才在草原上称霸到了如今,瓶子一下就叫了起来,“但是——但是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一个人不靠血脉还算好,一整个政权不靠血脉,这……这让瓶子对买活军更增多了几分恐惧了! 这是多么蛮横,多么不讲道理的军队啊!她一点儿也不想和买活军靠近——如果身边的所有人,都沾染上了这样的想法,那谁还会对她忠心呢?苏茉儿还能再尊重她吗?瓶子可不觉得,除了出身之外,自己有什么比苏茉儿更优秀的地方。 “错了,瓶子,你现在应该这样想——还好买活军遵行的是这样的道理。” 姑姑纠正她,语气淡然却不容违逆,“如果你是买活军的高官之女,你是谢六姐的亲戚,那你的确不喜欢这样的想法,可现在你是外藩的女儿,你要依附于买活军求生,那你就正该高兴买活军秉持着这样的道理,因为它对你有莫大的好处,为什么你反感给你带来好处的东西,却还抱着已经无法给你带来好处的东西不放呢?” 这话似乎是在教导现在的侄女,或许也透露了一丝自己要求离开黄贝勒的原因——很显然,和黄贝勒的婚姻,已经被姑姑视为是无法再给她带来什么好处的东西了。瓶子不禁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她察觉到了姑姑那种漫不经心的魄力,要知道,鞑靼人是没有离婚这个说法的,甚至没有对应的词汇,瓶子还是从姑姑那里学到了汉语词来形容这种行为。 但这种旧的观念,丝毫也不能阻止姑姑的行动,她是完完全全地不当一回事。而这自然给了年幼的瓶子极大的震撼,让她仿佛看到了一种全新的榜样。 不知是不是嫁到女金之后,感染了女金的风俗……女金人的婚姻倒是挺随便的,结亲了以后也能随便改嫁,大家都不怎么当回事儿…… 但,这些都是杂念了,瓶子很快掐断了这不合时宜的思绪,重新开始猜测姑姑真正的意图,抛开那种浑身发毛的不适感,她虽然百般抗拒,却也得出了一个明确的结论:姑姑回到科尔沁来,并不打算做台吉的亲戚,也不打算再嫁给林丹汗,她要借助买活军的规定,为自己和女儿找到真正的前程…… 或许,她想要做科尔沁的第一个女台吉呢?!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打从心底里反感和抗拒,不断地摇着头,“不行,不行,这——这不行的!你不能这么做!” 但,为什么不能?瓶子却又找不到一个有力的理由,这一刻,她打从心底突然对姑姑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反感和恶意,似乎在这一刻,所有基于血缘和亲情应该产生的亲近,全都因为姑姑轻而易举地抛弃了血缘带来的骄傲,而在刹那间灰飞烟灭,甚至转成了强烈的恨意。 姑姑就这样轻易地放开了对血统的坚持,就像是抛弃了曾经的婚姻一样——那么,记事以来第一次和她相处的瓶子,又为什么要待她好?她成了一个单纯的,带来坏消息的恶客,她已经颠覆了草原的平静,还要更进一步地颠覆瓶子的生活。 在这一刹那间,她想要和她作对,破坏她的计划,甚至是去向女金的使臣告发姑姑,但很快,瓶子又颓丧地意识到,她压根就办不到——不是感情上无法舍弃,而是她在她所眷恋和维护的老体系里,完全不拥有任何力量——她还是个没出嫁的小姑娘,按照老式的规矩,在她获得一个有权势的男人的推荐和保证,从另一个有权势的男人那里得到一份婚约之前,还什么权力都没有呢! 不像是姑姑,她已经在老式的体系里拥有了极好的前程,瓶子还在等待,还得争取她自己的前程,她怎么能在不脱离体系的前提下对抗自己的姑姑呢?姑姑只要几句话,就能把她的告密抹消,而瓶子反而势必迎来残酷的惩罚。 她为什么要维护一个也让她时常感到憋闷和委屈,感到受着难言的限制的规矩呢? 但是,但是……但是她又如何保证自己在新式的规矩中,能获得比老式的规矩更多的利益呢? 瓶子彻底混乱迷糊了,她张着嘴,片刻后吐出一口气,坦然地对姑姑抱怨,“你都把我弄得慌张啦!我不喜欢你说的话!” “你当然会慌张,因为你实在还不知道买活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科尔沁的环境里,你也没法学好汉语,你是看不到草原,还有我们建州边藩,因为买活军的影响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 姑姑倒是很宽容,并未因为瓶子的抵触而不满,而是温和地说,“建州此前,一直在有意隔绝买活军和科尔沁的接触,也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从你身上来看,这条计策的效果不错,科尔沁的子民,对买活军的了解实在太少。无知会带来恐惧,恐惧会带来抗拒……瓶子,你应该走出去多接触世界,你在小小的毡包里,已经懂得了这么多,如果你看到了更多的天下,毫无疑问你会更加智慧。” “盛京现在是不适合过去了,东北方向现在很乱,来往的都是车马,少女出行,很容易被抢到通古斯去——瓶子,你想不想带上妹妹,让满珠习礼护送你们,去察罕浩特探望你的姐姐珍儿?” “啊?出一趟这样的远门吗?” 如果是以前,瓶子会比现在更吃惊,因为这个建议很像是让他们去争取林丹汗的喜欢,再把珍儿两个妹妹嫁给他,也意味着科尔沁投向土默特,但这一刻,瓶子对姑姑哲哲已经多了一丝了解,意识到姑姑真的只是想让她多接触外界,多看看汉人——买活军给草原带来的改变。而这也让她不禁更为迷惑了,“察罕浩特——察罕浩特现在,也已经深受买活军的影响,可以用作一个很好的例子了吗?” 姑姑说,她也没去过察罕浩特,但就她收到的消息来说,确实如此,瓶子也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回来时告诉她自己的答案。而瓶子固然也相信姑姑的说法,但却还是不禁暗中怀疑,或许姑姑在这个节骨眼上打发她们兄妹去土默特,也还有一些别的目的,她想要一箭双雕。 但是,哲哲就不会把这么具体的计划告诉她了——瓶子毕竟还是个没有前程的小姑娘,除了身份之外,在其余地方帮不上她的忙。而哪怕她对这行程还是十分犹豫,但去与不去,瓶子自己也无法做主,哲哲不知用什么借口说服了吴克善和博礼,就这样,满珠习礼带着两个妹妹,还有一队护卫,在瓶子复杂的心情中,很快就踏上了去往察罕浩特探亲的路程——:,, 728 乡巴佬瓶子 “北斗星就像是老额吉手里的奶勺,高高地扬起,浇灌着银河,牛奶河落下的地方,有个勇敢的婴孩出身,他的名字叫做巴拉图□□,生在世上注定要打败邪恶的铁头蟒古思——” 悠扬的哼唱声传过悠悠青空,一场大雨刚下过,草原的土地泥泞难行,拖着毡包的两轮车,一摇一摇,慢慢地走着,旅行者们也排成长队,让后头的马儿踩着前头的蹄印。 落在队伍后头的管事赛因,唱起了乌力格尔,让听众脸上都露出了惬意的笑容——这是鞑靼人的历史故事,草原上很少有书籍,关于鞑靼人的祖上来由,祖宗们的英雄事迹,全靠这些天授唱诗人一代又一代的吟唱传承。 乌力格尔分为单人弹唱,和无伴奏的清唱两种,因为在马背上,赛因没有取出自己的冬不拉,只是随意地哼唱着《巴拉图□□嘎拉巴故事》的开头,乌云其其格并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她立刻好奇了起来,巴不得要央求赛因好好地唱下去,别这样有一搭没一搭,故事才起了个头,又跳到下一段歌词去。 “今晚扎营以后,我让哥哥给你捡柴火去,赛因,你好好地休息,养足了精神给我们好好地唱。” 她扭过身子,大声地要求,随从们都笑了起来,满珠习礼也笑骂了一句,“爱偷羊的小白眼狼,你自己不捡柴火,却把活儿留给了你的阿哥。” “像我这么漂亮的姑娘,离开了科尔沁家乡,就要呆在亲人身边。”乌云其其格理直气壮地说,“在危险的喀尔喀,我可不敢冒险去捡柴火,否则,喀尔喀的小台吉就要把我给说捉走啦!” “哈哈哈——”满珠习礼放声大笑,瓶子也忍不住抿起嘴笑个不停,队伍的气氛十分欢快:对于这些年轻的科尔沁贵族来说,离开愁云惨雾的草原,暂时去外头游玩一番,探望亲人,无疑是很好的放松。尤其是进入到喀尔喀境内之后,因为这里暂时没有战事——现在建州哪有余力征伐喀尔喀呢,而喀尔喀、察哈尔的台吉们,就像是一盘散沙,没有外力的催促,他们是很难捏合在一起的。 因此,科尔沁这里没有听说他们有动刀兵的意思,在双方草场的交界处,也没有看到什么行军的痕迹,远远地看到的几个毡包,还有一大群的牛羊,在远方闪电一样奔驰而过的野马……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景色,新鲜得恰到好处,因此,虽然行路在外难免受苦,但大家的兴致也都很高昂。 “进了喀尔喀,走三天路,南下就进了察哈尔,那里是林丹汗的老家,也是旧都城的所在地,大汗在秋天会回旧都城行猎,接着再往西走一段路,就是土默特草原了,也就是新察罕浩特的所在地。” 到了正午,他们找到了水源地,饮马的同时,也喝着水囊里的马奶酒,嚼着白食和肉干,就算是台吉家的姑娘小子,出行时也没有什么讲究,吃穿用度和牧民是差不多的,离开了本家的草原部,一样是饿了嚼几口奶干,渴了喝点马奶酒,或者是早晨出发以前灌的奶茶,能有勒特条吃,就是日子过得富裕的表现——科尔沁靠近女金,双方互相影响,勒特条就是这样,说不清是谁先吃起来的,但在这块区域很流行。 “你们是科尔沁来的客人吧。” 也正是因为这种小吃,到了晚上,他们遇到的一户牧民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女金人爱吃这种点心,这是用面粉做的,也就是科尔沁的朋友能弄到一点这东西了。” 确实,科尔沁和建州紧邻,好处还是很多的,十分突出的一点,就是建州的耕地多,粮食因此很好获得,也让科尔沁牧民的食谱,比察哈尔、喀尔喀这些纯粹的草原要更丰盛。 瓶子把自己怀里的勒特条掏出来送给孩子们吃,老额涅格高兴地领受了,转头给他们煮风干的灌血肠吃——这是春天,不动刀,羊群经过一冬的休憩,母羊怀里都揣着崽子,正是增加数量的时候,该杀的羊入冬以前都杀完了,因此,虽然遇到了难得的客人,却也不会杀羊。 “科尔沁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就算是交战的双方,牧民见到了远来的客人,只要不是奸细,一样会很热情,主客双方友好,算是草原上约定俗成的规矩,因为在草原上,人和人彼此遇到实在是太难了,见到了就是缘分,坐在一起喝着奶茶和马奶酒,诉说着两边的新鲜事儿,就已经是难得的享受了,如果像是瓶子一行人,还带了唱诗人的话,那更不必说了,这简直就是节日! 孩子们一听到马头琴的声音起来,高兴得都快疯了,在赛因身边转着圈圈,口中荒腔走板地跟着他一起哼着长调,如痴如醉地听着他说的英雄故事。乌云其其格也在一边掺和,满珠习礼和男主人凑在一起抽旱烟,瓶子便装着很老成的样子,扮演起了从前都是母亲担任的主母角色,和帐篷里的老额涅格聊起了闲篇,“去年起了白灾,春天又突然下了大雨,草刚返青,又冷了下去,冻死了好些小羊羔,有些部落的日子过得艰难!” “我们这里也是一样。” 老额涅格啧啧地叹息着,抬起手里的长针,熟练地在头发上抿了几下,又稍微扎进头发里,挠了挠头皮的痒处,这才放下来继续编织,“也是先下了大雨,暖和得就像是夏天,我们家的巴布尔没有耐心,就想给羊剪毛,我说,傻儿子,听老妈妈的话,凡事不要着急,按照日历上的写法来,现在还不到剪羊毛的时间,剪得太早,羊儿会冻死——” 剪羊毛,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一般科尔沁一年只剪一次羊毛,多是在夏天,帮助羊群散热,剪下来的羊毛可以做毡席——但老额涅格手上的长针,她在编织的东西,瓶子就有点看不懂了,还有老额涅格的话里,有两个音节是她不明白的。“日历,那是什么东西?” “啊!瞧我!” 老祖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立刻站起身来,扭动着圆滚滚的腰身,喜气洋洋地走到西侧,从木柜北角上托了一个马口铁的盘子过来,上头是一个厚厚的本子,已经撕去了不少页,留下了一叠薄薄的纸茬子,这本子串在铁底座上,上头是红色的文字,两个大大的文字下头,是细小一些的文字——老祖母指着这些文字,一个个地解释给瓶子听,“这里写的是日期,今天是几月几号,下头写的是提醒,你看。” 她把日历翻到了一个特别的页数上,从侧面就可以看出,这一叠纸张都染成了淡红色,和其余日期有显著的区分,“从这一天起,往后十天都是剪羊毛的好日子,剪了羊毛,在水边又洗又晒,再过一个月——这时候到盟帐去,商人就来收羊毛了!卖了羊毛,买回毛线——” 额涅格指了指手边的两根长针,还有它串起来的东西,“再过几个月,又是收羊毛的日子,毛线变成了毛衣,可以自己穿,也可以卖给商人,好牧民的日子就这样慢慢富裕起来啦,靠着日历的指点,我们就不会误了时日,不用看星星,看月亮,看着日历,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往盟帐去了。” 所谓的盟帐,一般都是近处的台吉们会盟的地方,也是牧民们集会和节庆之处——在额涅格的话里,瓶子听得懂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她不由得沉默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遇到科尔沁之外的同族人,从科尔沁出来,走了三天,日子就和科尔沁有这么大的不同了么? 识字的老额涅格,还有毛线、毛衣,这样的编织手法,商人来收羊毛……这都是科尔沁完全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还有用来盛放‘日历’的马口铁盘子,这东西在科尔沁实在是太贵了,就连台吉家里也用不起许多,但在喀尔喀,一户最普通的牧民都能用上马口铁的盘子——只是为了装日历!什么时候鞑靼人这么不缺铁了? 难怪姑姑说,她需要出来多走走,她知道得还不够多。一个台吉的女儿,自小有学者来教导她和兄弟姐妹们识字……但在普通的牧民帐子里,这也不认识,那也不认识,显得非常的没有见识! 虽然脸上还保持着热情的微笑,但瓶子的内心深处,实在已经很有些羞愤了,只是她逐渐在学着隐藏自己的情绪,因此,率直的老额涅格没有发现不对,还是絮絮地解释着,“日历是汉人的叫法,我们也就跟着叫了,这东西的意思是天文历法——上头的字是买活军用的数字,下头是他们的拼音……这是买活军出的东西,卖得很便宜!” 因此,牧民们也就不知不觉地学会了买活军的数字了,额涅格只看得懂数字,不认识拼音,不过日历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把剪羊毛的日子都用红色标注出来了,她说下头的拼音,学会的话就能读出来了,记述的其实都还是鞑靼话,她也在学,“学会了拼音,就能读报纸和《故事会》了。” 瓶子是识字的,但是数量不多,因为在生活中没有太多需要用到文字的机会,大部分时候,信息传递都通过口信进行,就算是远嫁的亲戚和娘家联系,也都是派心腹送信请安——信上能写什么?很多时候,亲戚们自己也不识字,也是口述让人撰写的,谈不上什么,还不如直接问回来探亲的家下老忠奴呢。 但是,这会儿她突然有了强烈的识字欲望,不仅仅因为识字的必要性,也因为她看到了这一本神秘的、尊贵的日历,能够指导着牧民围绕它生活。她从中感受到了文字的巨大权力,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接近文字,并且将它掌握了。 “您能教我认数字么?”她立刻提出了要求,但,还没等老额涅格说话呢,乌云其其格一下钻进了帐子里,一边按着胸脯,和老额涅格互相行礼,一边闪着双眼,感兴趣地问着,“故事集锦?我听到了嘎拉巴这个词!智慧的老祖母,你的柜子里难道藏了喀尔喀的嘎拉巴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老额涅格脸上,顿时也露出了会心亲切的笑容,显然,她也喜欢故事——鞑靼人很少有不喜欢听故事的,她拍了拍脑门,似乎在懊恼自己没有立刻把好故事拿出来招待客人们,“我们家里别的没有,故事最多——萨日朗,去叫你哥哥回来,我们到外头去,乘着太阳还好,让他给客人们读几个故事!” “几个故事!”乌云其其格的眼睛更亮了,几乎要欢呼起来,而瓶子的眼神,却是跟着老祖母一起来到了西侧的柜子那边,望着老祖母打开了耸立的佛龛,从中取出了两本薄薄的册子。 这么说,她刚才真的没有看错,原来摆放佛龛的地方,已经换成了装东西的小柜子,只是做得和佛龛很像,一眼很容易看错……比起所有的异样,这一点给予了瓶子最大的震撼,要不是刚才她留心到佛龛前没了香炉,一时真难以发现—— 这顶大毡包的尊位上,居然没有摆放佛龛!:,, 729 走近科学.吸血蟒古思 怎么能没有佛龛呢? 天定的规矩,不管是多么高贵的毡包,只要它是主人一家起居的地方,在毡包的尊位——西侧方位,一定是摆放着红漆的木柜子,万万是没有错了的道理! 虽然鞑靼人到处游牧,但毡包内部的布局是不会变的,进门后首先看到的一定是火炉——因为火炉的烟管要直接伸到毡包顶上的天窗外去,而围绕着火炉,什么家什都有它的位置,东边是做饭吃饭的地方,也是小辈起居的地方,西边是一家人欢聚的地方,长辈休息的地方,也安放着家中的贵重物品。 这其中最为贵重的,当然就是佛龛了,在木柜子的北侧,也就是尊位中最尊贵的地方,一定会安放着佛龛的……对于瓶子来说,这几乎就是毡包的门一定要开在背风处,大多数时候是向着东南开一样,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由于太过司空见惯,她刚才进毡包的时候,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却一直未能发觉到底少了什么,这种不适感,在她终于发觉不对之后,这才被震撼取代了:这户人家怎么能不信佛呢?不管什么流派……是黄教还是红教,他们总该信点什么啊!不然,他们还能算是鞑靼人吗? 真要说起来的话,她不算是特别迷信的,因为她年岁不大,小年纪的人,往往不会太迷信的,因为他们还未曾品尝过生活的喜怒哀乐,尝过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他们的痛苦,主要来自于自己的欲求得不到满足,却还很少品尝到已拥有的东西被夺走的感觉。 瓶子对于佛龛的缺少,如此不能接受,也并不是出自她内心的格外虔诚,而是鞑靼人和喇嘛教,的确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鞑靼人几乎是落地就信教,而且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他们几百年来一直信仰的就是喇嘛教,至少在瓶子的认知中是如此的。 而且,贵族信仰的是红教,牧民信仰的是黄教,当然,贵族和牧民同时也都信仰萨满教,也举行萨满教的祭祀,这是不矛盾的事情,但不管是哪个教派吧,鞑靼人的柜子上,总有一尊佛龛,哪怕立着的是一尊空白的牌位也好,那也代表了他们信仰的大日如来呀。 没有佛龛……是太穷了吗?连佛龛都供奉不起吗?但看生活用度,他们家很富裕呀,连马口铁的盘子都用上了……是了!他们对待日历的虔诚,就如同其余牧民对待佛像啊!这日历原本就是摆放在柜面北侧的……故事书也是从柜子北边的格子里取出来的,他们信仰的,不是佛像,而是……而是文字吗? 这个发现,又一次给瓶子带来了极大的震动,她的天地仿佛突然倒转了一样,无数问题从心里冒着泡泡钻了出来:不信仰喇嘛教的话,他们……是了,他们难怪富裕喽,他们不给布尔红供奉钱财嘛……一次法事也不做,他们这是不修来世喽?只修今生的福报,这么说,他们的钱全都花在自己身上,难怪他们有钱买马口铁的家什了…… 要知道,一有余钱供奉给喇嘛,那些贵族,甚至把草场、牛羊大片大片的奉献给喇嘛庙,多余的儿子,出家去学佛,去做喇嘛……这都是草原上非常普遍的事情,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常见,瓶子虽然年纪不大,但也听说了太多牧民节衣缩食,甚至宁愿饿死自己,也要供奉布尔红的事情。 现在,突然有一户人家完全和这个教派脱开了联系,这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啊!她简直无法想象他们该怎么生活了——不做法事,不占卜吉凶的话,该怎么办婚礼呢?喜事没有萨满和喇嘛参与,这像话吗?连黄教都不信的话,在牧民间能交到朋友吗…… 红教和黄教的矛盾,是如今草原混乱的一大来源,历史悠久,贵族已经信仰了数百年,看重供奉的红教,以及喇嘛作风朴素,戒律严格,受到牧民欢迎的黄教,在草原上发生了很大的冲突,如今的几大草原势力,都有自己尊奉的教派,很多时候各大部落彼此的摩擦,就是来自于信奉的教派不同。甚至在同一个祖宗的兄弟部落之间,也会因为信仰的不同而彼此陌路。 尤其是林丹汗直接统领的察哈尔,这种现象更加明显,因为林丹汗本人就是换过信仰的,他从小接受黄教僧侣的教育,曾被灌顶数次,但后来又被红教僧侣的法术折服,改信红教,大汗本身的信仰变迁,让下头的台吉无所适从,察哈尔内部信仰混乱,导致各部众关系复杂,僧侣传教间摩擦重重,这是各草原公认的事实。 很多草原台吉,也因此对林丹汗怀有不满,只肯承认他是察哈尔部之主,不愿在名义上承认他是鞑靼大汗——说的就是喀尔喀,喀尔喀部的贵族普遍信仰红教,对林丹汗早年推行黄教非常不快,即便林丹汗后来改信,也难以消除心中的芥蒂。 但没想到,就在喀尔喀内部,红教和黄教好像都突然间发生了动摇,瓶子不认为这是个例——抛弃喇嘛教必定已经形成了一股风潮,她虽然也发现了自己的无知,但自信还是能想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的:如果只是一户人家不怎么信仰喇嘛教了,那他们也不会放弃佛龛的,就摆着呗,平时不去供奉不就行了? 很多贵族从红教改信黄教,也是偷偷摸摸的,在改信的人多到一定程度之前,根本就不会表现出来的,先出头的人,肯定会承受压力,摆个佛龛能碍什么事呢?这都不摆,那一定是这一片的牧民人家都不摆了,大家都习惯了,走亲戚的时候,不会对这一点说三道四,才把佛龛收起来的…… 天啊,喇嘛们都怎么了?他们平时不是最热衷于到处传教的吗?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又是瓶子怎么也想不出答案的问题,因为喇嘛在草原上是极度活跃的,这些从吐蕃来的僧侣,在自己的老家斗得非常激烈,黄教受到红教的重重压制,正指望鞑靼这里的信徒给他们提供力量,因此,在草原上传教的力度非常大,瓶子都不知见过多少次喇嘛传教的场面了:身披破烂僧袍的喇嘛,一手合十,牵着驮着行李的两匹马儿,一边念经数珠,一边在草原上缓缓行走……这些年轻的喇嘛,很多时候就是鞑靼贵族的小儿子,他们博学、温和,往往懂得医术,极其受到牧民的欢迎,甚至很多牧民争相让自己家中的女眷来款待上师呢! 当然,这些喇嘛在瓶子一家面前,表现得很谦卑老实,因为有资格和台吉家打交道的,一般都是年长而有威望的上师了,他们是安居在寺庙中的,不会和年轻喇嘛一样到处传教,要说这一片草原被漏掉了,或许也不奇怪……才怪!喀尔喀这么要紧的地方,如此庞大的草原——尤其是和科尔沁接壤的地方,他们怎么会放过?科尔沁这里还是萨满教和红教的天下,黄教早就垂涎这片土地很久了!瓶子还记得祖父临死前,还在交代父亲,小心黄教喇嘛过来向牧民传教,带来纷争呢! 在她极度的困惑之中,故事书被取出来了,萨日朗——一个满脸严肃的圆脸小女孩也从山坡上跑过来了,她满手都是刚开的野花,嘴角也还有野莓留下的污渍,被老祖母催促着去洗了手,却忘记洗脸了,背着手咳嗽了一下,小心地拿过书册,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嘎拉巴故事——走近科学,吸血蟒古思的劫数。” 哈? 别说瓶子,就连乌云其其格也露出一脸困惑来,饶有兴致地坐在一边抽烟的满珠习礼、赛因等人,也都转过头惊讶地望着毡包前的小姑娘,吸血蟒古思?走近科学? 除了内容的陌生以外,这里也有太多音节是他们听不懂的了,嘎拉巴有劫数的意思,可以理解为一个传奇故事,《十八部蟒古思嘎拉巴》,就是《十八个英雄征服蟒古思(魔王)的历劫故事》,魔王各有各的神通,英雄也各有各的来历,有铁头蟒古思、凶恶蟒古思等等……但是无论如何,吸血蟒古思是从来没有听说的,而且‘科学’也是陌生的音节。 客人们惊讶地彼此交换着眼色,老额涅格却很司空见惯,吩咐孙女,“你就像是第一次对我读一样,解释给他们听。把小字都读出来。” “好吧——”萨日朗便又用手比着书本上的小字,大声地朗读起来。“科学,是世间万物运行的道理,走近科学,就是用科学的方式来告诉大家,所有嘎拉巴背后的科学道理。” 这算是解释了这两个音节的含义,萨日朗又开始读了——不是唱,她是在绘声绘色地朗读。“今天要讲的,是在东方很东的部落中,有个学习了科学的拔都(勇士),从远方回到家乡,抓住了吸血蟒古思的故事……” 哦哦,这是大家所喜欢的!而且,和赛因讲的故事相比,要更新鲜得多,赛因会的故事也就只有那么几部,都是他从小听别的唱诗人哼出来,并记在心里的,瓶子等人当然都听过很多遍了,当然,再听老歌也不会厌倦,但新故事即便没有乐声伴奏,也还是先声夺人地引来了他们的兴趣。 满珠习礼站起身来,走到姐妹们身边坐下了,赛因也轻轻地晃起了随手取来的拨浪鼓,为萨日朗伴奏,瓶子注意到,他的嘴唇蠕动着,用极度渴望的眼光望着萨日朗手中的书册,她完全能感受到赛因发自内心的,露骨的饥渴。 “在拔都的故乡,这些年来,总有些坏话围绕着老人僧哥,人们说,僧哥很少吃饭,但却一直干活,好像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劳累,有时候,僧哥会从嘴角流出血来,好像……僧哥像是吸血蚊一样,从旁人的身上吸血为生。” 简短、质朴,甚至很没来由的叙述,立刻就抓住了大家的心,胆怯的乌云其其格,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把抓住了姐姐的胳膊,好像很害怕自己也被吸血的僧哥盯上一样,这些很少听故事的客人们,立刻就进入了情绪里,提心吊胆地听着萨日朗,把恐怖的气氛更加铺陈了开来。 “有些好心的年轻人,帮助僧哥做活,僧哥表面对他们很感谢,但到了夜里,僧哥会偷偷去吸他们的血,第二天起来,他们就感到很疲倦,身上也总有小包,有时候,如果僧哥吸得太多了,这些年轻人还会上吐下泻,发起高烧,大病一场……” “人们很畏惧僧哥,害怕僧哥吸他们的血,就让僧哥住在离人群最远的小帐篷里,大家都不敢和他说话,他们说,僧哥是吸血蟒古思的爪牙,如果被僧哥注意到了,就会被吸血……”:,, 730 走近科学.鼠头蟒古思 “这时候,僧哥取出了《防疫卫生指南》和《赤脚医生手册》,请大家过来一起看,怀疑的牧民们,便推选出家里拼音学得最好的小阿嘎,照着书本大声地朗读起来——” 萨日朗读到这里,骄傲地挺了一下胸脯,因为她正是这户人家里拼音学得最好的阿嘎。格外把音量放大,往下读道,“人活在世上,需要各式各样的养分,就像是羊儿需要吃草,也需要喝水。人除了白食和红食之外,还和马儿一样,需要吃青食,这要是青食吃得不够,又上了年纪,牙龈就会浮肿,只要稍微用力吮吸一下,就会渗出血来。老僧哥就是得了这个病,又爱吮口水,所以才从嘴边流下鲜血。” “老僧哥一听,立刻大声叫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确实爱吮,因为我年纪大了,牙齿不好,我要把白食吮软了,才能磨下来吃一点——我以后再也不吮啦,我宁愿饿死,也不愿叫大家疏远我!” “哎呀!” “光为了这个饿死,也太可惜了!” 帐篷前顿时响起了一阵真情实感的叹息声,就连毡包里逐渐传出的熬煮血肠那浓浓的香味儿,都没能让大家从故事中分神,满珠习礼听得如痴如醉,大声说,“拔都快想想办法吧!” 这就是一个新鲜的故事,在空旷的草原上具备的魅力,就算是贵族,如果只停留在自己的草场上,很少出门,又不识字,那么,他也就是能听到赛因这样本部落的唱诗人,唱出的英雄故事,以及喇嘛们的讲经故事而已。这些故事各有各的规律,听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而《吸血蟒古思》的故事中,新鲜的元素就太多了,完全猜不出故事的原委,也就难怪满珠习礼这样入神了,就算是已经听过几次的主人一家,也显得非常的投入,对于其中的一些道理不住地点着头哩。 “智慧的拔都说,老僧哥,怎么能叫你白白地饿死呢?”萨日朗继续大声朗读起来,“你的毛病,只需要把吃的东西做一些改变就行了,你得多吃点青食,老僧哥,马儿吃的苜蓿草,人也可以吃,摘下嫩芽,清水洗净,烫熟了以后用一点盐拌一拌,再加一点买活军卖来的好陈醋,每顿吃一碟,你的牙齿就不出血啦,你就再也不是吸血蟒古思了!” “在没有鲜苜蓿的季节,不妨吃些南方来的菜干呢,把菜干用水泡一个时辰,发开了之后和肉干一起,炖烂了就是一道好菜,这要是没有柴火的时候,用清水泡开也能吃,菜干在每年来收羊毛的商人那里就有得卖,量大便宜,你卖了羊毛,别再把钱供奉给布尔红,老僧哥,布尔红可治不好你的牙龈出血,把原先用来供奉的钱,让自己现下活得好些吧,用这钱来买上一些菜干,吃上一年,你的牙龈出血就自然好啦!” “老僧哥一听,立刻就问起了菜干的价钱,拔都为他仔细地介绍:青菜干十斤,泡开后可以吃三个月,一斤青菜干换两斤生羊毛,只要二十斤生羊毛——两只绵羊的毛,就能换十斤青菜干啦。如果是去延绥镇的大边市,一斤青菜干只需要一斤生羊毛来换!” “真不贵啊!” 科尔沁的人群中,立刻就有人感叹了起来,“有苜蓿的日子吃苜蓿,还有漫山遍野的野韭菜,没有苜蓿的日子,买些青菜干来吃,牙齿就能不出血了吗?” 这一听就知道,也是牙齿有出血的,只是没有故事里的僧哥那么严重而已,事实上这在草原是很常见的问题,就连瓶子,现在也放下了自己满腹的心思,完全沉浸在故事里了——哪怕是她,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困扰,因为鞑靼人的饮食习惯里,除了喝茶就不怎么吃菜,即便她们当然是吃得起的,可也不会去吃。 “不仅仅如此,拔都说,青菜干还有许多好处,吃了以后大便就通畅了,不用饮浓茶也不会憋死,皮肤也会变得好,如果再买来买活军便宜的牙刷、牙粉,说话就没了口臭味,就连牙齿都能用得久一些。” “牙刷、牙粉!”乌云其其格急切地探着身子,“哪里可以买得到这些呢,又有多便宜?” 答案是显然的,还是从来收羊毛的商人那里买,包括之前提到的醋,都是可以从商人那里买到的,价格也并不贵。故事到此,转为由拔都介绍起故事里各种好东西该从哪里买,没有之前那么惊心动魄了——最开始的时候,大家怀疑老僧哥是族里灾难的源头,要把他放逐,老僧哥苦苦哀求,拔都出面调停,双方对质,一个愚昧的牧民,坚信僧哥就是吸血蟒古思,历数其中的证据,却被拔都一一反驳的那一段,可真是让人的心情都跟着跌宕起伏! 最开始,大家都坚信僧哥就是吸血蟒古思,恨不得把他立刻赶走,免得带来更多的不吉利,并对优柔寡断的十夫长很是讨厌,就怕僧哥闹出什么大灾难来,可随着拔都到来之后说出的道理,大家又是半信半疑,又觉得拔都说得有道理,又觉得牧民提出的疑问咄咄逼人,“为什么好好的人牙齿会流血?为什么接触过僧哥的年轻人,上吐下泻发高烧,为什么部落里有人和僧哥说了一句话,第二天突然惊叫着发高烧,吐着血死在了小帐篷里?如果他不是蟒古思,怎么解答这一切?” “科学能解答这一切!人不吃青菜牙齿就会流血,接触过僧哥的年轻人,和没接触过僧哥的年轻人一样,身上都有跳蚤咬出来的包,上吐下泻发高烧,是因为他们得了疟疾!发高烧吐血死在小帐篷里的年轻人,他是不是吃了塔拉鼠?” 科学还真能解答不少问题呢!这些疑惑,其实全都是生活中常常出现的:身体的不适,牙齿不好,牙龈流血、排便不畅,总觉得一阵阵的低热,腹泻乃至于突然间就发高烧吐血而死……喇嘛和萨满们的解释,完全推给了上天,都是上天降下的厄运,每种痛苦都对应着具体的罪名。 而科学的说法,就非常的具体了,甚至还包含了详细的解决办法,这些无疑是让人感到非常新鲜的,也极有吸引力。让人听了一个还意犹未尽,还想再听——这比那些神神怪怪,最后总是以一场大战收场的嘎拉巴故事要更有意思得多了! 听完了那些老的嘎拉巴故事,除了愉快的心情以外,什么也没有剩下,可《走进科学》这样的故事听完了,真能学到很多,比如说乌云其其格,现在已经非常向往延绥镇的边市了,因为故事里提到的东西多数都是从边市贩卖过来的,那里好像什么都有! “就这样,老僧哥吃了半个月的苜蓿草,配着浓茶,他的牙龈不出血了,亲戚们让他重新搬回来,住回了西边的帐篷,他的孙子和孙女,对他也重新展开了笑脸,吸血蟒古思在东边的部落就这样被消灭了!” 太阳快落山了,故事也告一段落,萨日朗啪地合上书本,蹬蹬跑进帐篷里去,不再往下讲了,“天色暗了,眼睛看不清了,明天早上再读吧!” “等等,小阿嘎。”赛因却急不可耐地追问着,“这个故事还没有讲完那,为什么拔都要问大家,那些发高烧吐血而死的年轻人,是不是吃了塔拉鼠?这个疑问没有回答!” “是啊!” “对呀!塔拉鼠怎么了?!” 塔拉鼠也叫塔拉巴嘎,汉人那里用了鞑靼话的音节,叫鼧鼥、旱獭,近来也有讹传为土拨鼠的,这个东西,是鞑靼人食谱上很重要的一味,同时也是皮毛的来源,吃塔拉鼠会发高烧?这就不能不引起大家的关注了,就算是还没留心到的科尔沁人,被赛因这么一叫破,也立刻着急起来。“难道塔拉鼠不能吃吗?!” “这么说,有时候闹瘟疫的人家,是不是都在几天前吃过塔拉鼠啊……” 也有人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当下就若有所思地嘀咕了起来,乌云其其格惊叫一声,把手里的獭皮手筒子扔到了一边,瓶子虽然没有动弹,但也是浑身僵硬,心里直犯嘀咕,满珠习礼的脸色也不自然——鞑靼贵族几乎就没有不用獭皮的,这叫他们怎么不膈应呢? 萨日朗摇头晃脑,三搭头的小发髻一跳一跳的,非常的神气,虽然她只是牧民的孩子,但这副胸有成竹、学富五车的样子,在气势上却是丝毫不输给这些贵族呢! “手筒子没事儿的,都死了多久了!要传染早就传染了!” 她随意地拨弄着马鞭稍儿,“客人们这么害怕,那明早就给你们讲《走近科学——瘟疫嘎巴拉故事,鼠头蟒古思》吧!” 这名字可真有够长的了!瘟疫、鼠头,听着都叫人想入非非,一幕幕恐怖的景象就浮现出来了,什么鼠头人身的蟒古思到处作乱……这样的画面又恐怖又有点儿刺激,乌云其其格激动得不得了,又是害怕,又忍不住现在就想听,她带着哭腔对瓶子说,“宝瓶,今晚我和你挨着睡!让苏茉儿守在最外头。” 瓶子宽慰着妹妹,害怕她吓出个好歹来,如果病了那可真添麻烦,她自己也久久地沉浸在故事的余味中,回不过神来,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人们发现了餐桌上有凉拌苜蓿芽,还调了醋——立刻就感到极大的兴奋了,即便没有鲜肉,这样的血肠青菜宴,也让客人们赞不绝口,主动取出自己行囊中的美酒,要和主人分享。 “这是口里的美酒,多喝些,多喝些!草原上很少有这样的味道!” 按照他们的估计,这些穷牧民不可能喝过这么好的酒,可是,主人们居然对这酒的味道不陌生。 “来收羊毛的商人也卖这个,价格不贵!就是份量不多,他们光拉着青菜来了!我们的钱买了青菜干,买了醋,就没有买酒!” 又是边市的好东西…… “这个边市——真就这么好吗!” 满珠习礼都有点儿不服气了,“难道世上的好东西,全都是从边市里来的?” “别的地方不知道,咱们北面草原的好东西,还真都是从边市来的。我们喀尔喀还是离得太远,察哈尔那一块——” 一提到边市,主人便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起来了,更是主动用说故事的口吻提到了林丹汗,“大汗从察哈尔迁去土默特,让漠西鞑靼的牧民,真心地尊他做发号施令的大汗……不就是因为那里有边市,有他的小兄弟,虎福寿巴图尔吗?” 虎福寿巴图尔?边市和察罕浩特的迁移有关? 科尔沁的贵人们对视了几眼,都竖起了耳朵,“您仔细讲讲,我们今天真是听故事来的——只要您还肯开尊口,我们这里,美酒管够!”:,, 731 迁都的林丹汗 要说到察罕浩特这座城市,那故事可就多了,就在十几年前,这个地方还完全不存在呢,它是林丹汗——自称为鞑靼诸部落共主的大汗,兴建的鞑靼新都城,同时也是红教信仰在鞑靼的中心,因为它的兴建,是伴随着林丹汗接受灌顶,并且改信红教而来的,所以,这个新城市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金刚白城。 金刚白城之中,当然处处都是佛塔,对于信奉红教的科尔沁草原来说,这座城市肯定是颇有吸引力的,不得不说,如果不是决定依附建州这个好邻居,而不是跟随傲慢跋扈的林丹汗,林丹汗改信红教的做法,也会让他们兴起很强的好感——信奉同一种教派,也就意味着依附之后,可以享受草原和平的好处,同时却不用更改自己草场上的基本信仰体系,更换喇嘛、废弃佛寺,这也就意味着治下能够延续太平,给台吉们省了很多事儿。 但是,察罕浩特才兴建起来没有几年,佛塔刚修了几座,察哈尔的局势又有了新变化,这变化几乎是和建州由盛转衰同时开始的,而科尔沁的台吉们,更关心的当然是激烈交战的建州方向,对比较和平的察哈尔,也就少派了探子,等他们注意到的时候,土默特对林丹汗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了。 卫拉特、喀尔喀、土默特、察哈尔、科尔沁、布里亚特(小半个通古斯),这些还可以用漠西鞑靼、漠南鞑靼、漠北鞑靼来划分的草原部落,原本真正在林丹汗统辖之下的,只有察哈尔而已,其余各部,要么是只承认他是名义上的共主,要么干脆连共主的名分都不肯给,直接认为他只是察哈尔的大汗。 ——可现在,土默特居然主动向林丹汗靠拢,甚至于台吉王爷们,和林丹汗会盟,让整个土默特都归于林丹汗的名下,接受他的直接管辖,林丹汗甚至直接把都城迁移到土默特境内去了,还叫察罕浩特,在旧都城的遗址上,只留下了几座还没建完的佛塔。 科尔沁的贵族们,只知道有这回事,但原因则是众说纷纭,没个定论,他们倒是也有亲戚跟随林丹汗迁移去新察罕浩特了,但是珍儿他们没有往娘家写信的习惯,而且林丹汗是往远处迁移,联系便更加不方便了,这几年科尔沁也没有派人去朝觐林丹汗,算起来,瓶子她们这一行人还算是朝觐使者,只怕在外人看来,是科尔沁对林丹汗示好的开始呢。 说到林丹汗迁徙的原因,就连喀尔喀的牧民都知道得比他们清楚,“其实就是因为开了边市,延绥镇和土默特毗邻,羊毛贸易做得非常好,那里的牧民都在养羊,还在种苜蓿——这还不算结束。” 说话的是男主人,萨日朗的大哥哥,他自豪地拉过小妹妹,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只要是十四岁以上,会读写拼音的鞑靼人,买活军都接收他们做工,主要就是在边市做买卖,养马、运货,和延绥镇的汉人合伙……现在土默特的小伙子,再也不出家做喇嘛了,就连我们喀尔喀部落的牧民,他们也接收,在边市做活,吃得饱、穿得暖,虽然没有钱,但比放羊放牛舒服得多!当然也比做喇嘛要舒服!” “要是学会说汉话了,他们还能去南面买活军的土地上做事,虽然要走很远,但到了那里,是真的享福啊——你们吃过蘸糖稀的糜子黏糕吗?真是……” 男主人闭上眼睛,陶醉地回味了好一会,“来换羊毛的商人,是我们的远房亲戚,喀尔喀右翼下旗台吉,和女奴生的孩子,他妈妈是老额涅格的妹妹,他来收羊毛时,给我们带了一盒黏糕,那个滋味,那个滋味……就算是长生天住在舌头上,也莫过于此了!” 糜子黏糕! 这个词立刻在很多人的嘴巴里激起了馋涎,鞑靼人爱吃黏食,当然也爱吃甜的,满珠习礼也对这户人家的富裕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们家的日子好过,但你们为什么在这儿放羊呢?——有这样一门亲戚,你们该在下旗附近才对!” 鞑靼人交谈,有时就是这样率直,主人也不生气,而是笑呵呵地说,“换羊毛的商人,虽然有好东西,可说话不如人口繁盛的家族好使,我们家活下来的男孩少,就把靠近边市以及汉人边境的草场让给了男孩多的人家——他们的孩子都要去边市,要是住得近,回来探亲能少走半个月的路呢。” “原来是这样。”满珠习礼也认真地点头,“你们是大度的人家,让孩子们找到了出路,长生天保佑你们。” 瓶子跟着微微颔首,在心底,她对这户人家的好感增加了——这里的话,就牵扯到了鞑靼人的习俗了,鞑靼人为什么这么尊奉喇嘛教,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缘故,在瓶子想来,如果抛开修来世这些说头,最大的好处就是喇嘛教是接受僧人修行的,而且管他们一口饭吃。 这一点其实非常重要,因为萨满教可不要那么多萨满——但一户人家的男孩多了,舍不得分家的话,该怎么办呢?草场就只有这么多,能养活的人口是有定数的,多了大家都吃不饱,少了的话,活计又没人干。所以,这里就存在一个尴尬的情况:在草原,孩子要平安长大不容易,所以能多生要尽量多生,这样运气不好,要是死了几个,那也还有盼头,别的孩子会长大的,草场和牛羊有人继承、照看,血脉能够延续,自己老病了也能指望后代们照顾一一。 可是,要是运气好,大家都没有死呢,饭就有点不够吃了。所以,凡是在草原讨生活的游牧民族,都习惯让幼子守灶,长子长大了,和父亲一起打下的土地就有一部分归他,让他分出去单过,还能生孩子的父亲,就还有余力为小儿子挣下新的家业——不管是去抢别人的,还是如何,反正成年的儿子分出去了,自己的血脉就有了保证,后头的儿子,自己能挣多少就是多少,也别埋怨。 因此,自古以来,草原上也是纷争不断,各部落之间彼此争抢,凝聚力不强。但后来,鞑靼人的大汗出现,从此草原上就有了秩序,斗争不像是原本那么频繁了,孩子们长大以后,就让人为难了:现在不许打仗,不许和同族抢地盘了,那么,要么是一部草原团结在一起,去抢另一部草原,要么就是让家里多余的丁口出家去。 只要真的虔诚,喇嘛教也会收留他们,给一口饭吃的,尤其是黄教,他们的僧侣虽然过得艰苦,但也是来者不拒,牧民家里多余的儿子,都可以舍给寺院,这要是机灵了,成了上师,家里还跟着沾光呢! 便是成不了上师,这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啊,要是家里的男丁出事了,还能把他叫回来,就像是—— 瓶子还不知道什么叫保险,否则她也会这么形容这种出家现象的,总之,这种宽容的出家办法,让喇嘛教变得很有用,也让牧民们和他们很亲:供奉钱财,不也是用来养育自己家的孩子吗,很多穷苦的人家,把好多孩子都送进寺庙当沙弥和佛奴了,是布尔红白白地给他们吃着钱粮,养育着他们,他们有了一点积攒,怎么能不回报给寺庙呢? 在这一点上,萨满教是完全无法和喇嘛教相比的,就瓶子观察来看,黄教也无法和红教相比,所以,虽然科尔沁的贵族还是坚持信红教,但走到草原边境时,瓶子已经注意到了牧民有转向黄教的倾向。她没有想到的是,喀尔喀这里的牧民先走一步,连整个喇嘛教都抛弃了——直到现在,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原来缘由在这呢! 家里养不活的人口,直接送到边市去做活,难道鞑靼的小伙子吃不了干活的苦吗?听起来,在边市不但吃得饱,而且吃得很好呢,光是这一点,就比喇嘛教的日子要好过得多了,因为喇嘛教里的小喇嘛,生活很清苦,只能说是饿不死,要说吃饱吃好,也的确是办不到的事情。 那就难怪了……这么说的话,喇嘛教的优点就少了一大截,牧民从黄教转向‘科学’信仰,也就不足为奇了,毕竟大部分人也不是没那么虔诚,去磕长头、转山的,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这户人家又和买活军走得比较近……就连林丹汗,都放下金刚白城不建,去土默特建新的察罕浩特,号称这座新城将是羊羔之城了,更何况普通的牧民呢! “听我们那个商人兄弟说,大汗一直想要做诸部共主,就是因为共主能和敏朝互市,他想要土默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敏朝关了和察哈尔的边市,让他很难受,土默特却有向敏朝互市朝贡的份额……自从延绥镇开起边市,这下可好了,边市的主子,是受到买活军布尔红谢六姐宠信的虎福寿巴图尔——林丹汗的侄子!他能不和大汗做生意吗?” 科尔沁同样也深受这种贸易禁令之苦,尤其是在晋商受到严重打击,没有商人敢于出关之后,科尔沁和建州要买到汉地的东西非常困难,这不是,牧民都拥有的马口铁器具,在科尔沁却异常珍稀。收羊毛的商人也不往科尔沁来,走到喀尔喀边境就折返了。 满珠习礼这会儿明白,科尔沁受到建州亲戚的连累有多重了,他从男主人的叙述里,想到了科尔沁现在的处境,好一阵没意思,撇着嘴没有说话,反倒是瓶子接口说,“大汗想和汉人做生意,是许久来的夙愿了,难怪他高兴得要把新察罕浩特建成羊毛之城,这么说来,鄂尔多斯的羊是有名的。” “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一样,都已经归于大汗了,我们喀尔喀的台吉也已经动身去土默特觐见了好几次。”男主人又爆出了一个猛料,很显然都是亲戚告诉他的。“没有办法,喀尔喀右边是科尔沁和女金,下边是察哈尔和土默特,要去汉人的边市,总得借道,臣服大汗的好处比自主的多,那么效忠大汗也不丢脸——我们已经把佛龛都收起来啦。” 男主人居然主动挑破了这一点,满珠习礼、乌云其其格都很惊讶,瓶子则镇定如常,她留心之下,发现苏茉儿、赛因都没有表现诧异:和她一样,早就都看出来了吧……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这是——”大家在惊讶过后,自然又迫不及待地询问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彻底不信佛了吗?” 满珠习礼并不特别虔诚,这一点从他的头发就能看出来了,作为台吉的小儿子,他没有进过寺庙——贫家的孩子,舍进寺庙就不太会要回来了,贵族的小儿子进寺庙修行就不同,有时只是为了吉利,进去受个戒,尤其是红教,很容易通融,只要血食供奉给足了,都能按施主的心思办事。很多台吉家的男丁头上都带有戒疤的痕迹,但满珠习礼的搭头上,露出的头皮干干净净,一点戒疤都没有。 因此,他的询问更多的是惊讶和好奇,却没有太多被触怒的意思,大概也是因为同行人都没有做过喇嘛,男主人才说出了真正的原委,多少也是对他们的提醒—— “是啊!我们追随台吉,台吉追随大汗,都不信佛了,你们再往西边走,看到牧民家里没有佛龛,可不要议论发火,这里很多人家都是如此,如果你们说道四,他们会集合起来和你们打架的!” 这是好意的提醒,也非常有用,瓶子立刻警醒起来,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之后见到这样的情况一定要装聋作哑,视如不见,决不能找这个茬,但满珠习礼一时还没想到这里,而是吃惊地抬高了声音,“大汗……大汗不信佛了?!” “确实如此……” 帐篷里的喀尔喀牧民,都开始点头了,老额涅格的神色有些复杂,但却还是开口帮起腔,“我们的大汗,信仰转变得很快,自从开始和买活军做生意以后,他好像是又受了一次灌顶,他现在也不信红教了,改为信奉南面的谢六姐布尔红……” “虽然还没有明说,但土默特、察哈尔的牧民百姓,现在很多都改在柜子上供奉日历和《嘎拉巴故事集》……既然我们喀尔喀很快也要尊奉大汗为主,那么,我们当然也要听大汗的话。” “——连大汗都已经开始信奉科学了,我们还能例外吗?!”:,, 732 转信的林丹汗 林丹汗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抛弃了几乎是虔信了一辈子的喇嘛教? “这不可能。”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听完了鼠头蟒古思的故事,向着主人家告别,又走出了大半天的路,满珠习礼还是拒绝相信西边邻居传来的新消息,一个劲地念叨着,“他这是见识到了什么样的神通啊——难道别的台吉不和他闹呢吗?!” 确实,就算林丹汗一个人着了魔,难道别的台吉,别的大师能善罢甘休吗?这么些年来,红教、黄教在草原上已经是深入人心了,几乎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和长生天一样融入了鞑靼人的骨血,在这种氛围下长大的满珠习礼,就算不怎么虔诚,也照旧很难相信有这样的事情,但是,瓶子和赛因告诫他在这件事上不要乱讲话。“主人好心招待我们,我们可不能对他们的事情指指点点,这不礼貌。” 鞑靼人是知道该怎么和睦相处的,就算是台吉,离开了自己的草场也要讲道理,保持谦恭——牧民可不和你开玩笑,大家都是亲戚连着亲戚,除了那些穷得只有几顶帐篷的人家,但凡是有毡包、马车的,说不准都是什么台吉的亲戚,真惹火了,直接就拿起马刀、马鞭过来干你,科尔沁的台吉和我喀尔喀有什么关系?因此,也可以说鞑靼的贵族和牧民之间,并没有太森严的等级,至少远远不到贵族可以随心所欲的程度。 既然是这样,做客借道的科尔沁人就要懂得规矩了,尤其是信仰这样的事情,可不能说三道四,这是最容易触怒主人的事情了。满珠习礼也明白这个道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他们多听少说,只是瞪大着眼睛仔细地看——可是,事情还真和萨日朗一家说的相去不远,他们一路上遇到的牧民家里,佛龛有些还设着,有些已经收起来了,改为供奉日历,但不论供奉什么,共同点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他们都开始大量地养绵羊了,而且还开始种苜蓿草——不错,他们还真在草原上撒起草种来了! “山羊小,吃得少些,也是祖辈传下来的好畜牲,自己就会找吃的,不用怎么费心,养一条好狗就都能找回来。” 喀尔喀的牧民是这样说的,也确实如此,虽然自古以来,鞑靼人的六畜里就有绵羊、山羊(鞑靼人认为这两种羊是不同的物种),但是一般来说,牧民更喜好养山羊一些,山羊比较皮实,而且能吃灌木的嫩芽,在比较荒芜,半是戈壁的草场也能采食,这都是绵羊比不上的优点。绵羊的话,草场能养的数量有限,多了就会把草原吃秃,那来年可就找不到饭辙了,大家就都得到别的部落那里讨饭去。 但是,自从有了羊毛买卖,这两种羊受欢迎的程度就完全反过来了,虽然绵羊的体格比较大,食量也大一些,但一只羊产的羊毛,是山羊绒的几倍,如果说是产肉,区别还没那么大,一说到羊毛,那绵羊可就全面胜出了,不管还信不信佛,反正各家现在都养起了绵羊,很多家庭里都有一个像萨日朗一样的孩子,懂得拼音,闲来无事就朗读着《养羊手册》,教长辈们怎么计算羊群该保持的数量,怎么撒苜蓿种子,怎么给绵羊备料,该怎么在过冬草场储备干草,怎么剪毛……总之,和养羊有关的一切,在这本手册上似乎都有指导。 哪怕是满珠习礼,都意识到了这本手册的意义,他很想要拥有一本,但却暂时无法做到,因为这东西各家也只有一本,舍给他们,牧民自己就没有了,而且科尔沁人上路,很少有人会带笔墨,他们就是想抄录也抄录不了——更而且,他们没人认得拼音啊! 这下,连满珠习礼都很想学习拼音了,他们也很好奇,这些牧民家庭是怎么学会拼音的——难道是老师让人来教他们的吗? 答案让人吃惊,却又那么合理:不是让人来教,而是这些牧民家庭里出人去边市学习,买卖羊毛的商人,在回程时可以携带孩子们去边市,只要家里自备马匹就行了——这对牧民来说还是很轻松的。 这么做,有很多好处,一方面,羊毛商人路上就有人可以差使了,也能更好地装卸货,保证了商队的安全——牧民当然不会来抢这个商队了,自家的孩子还在里头呢;另一方面,因为去的人很多,又是认识的商人,多少都沾亲带故,牧民也能放心自家的孩子,不至于担心他们被拐走了去做台吉的奴隶。 而且,送去之后,大概学到下一次商人来收羊毛时,机灵一点的孩子,不但会看拼音了,能带回来一扎扎宝藏一样的册子,而且还会说一点汉话,对边市也熟悉一些,那么,等他们的年纪大起来之后,起码就多了去边市干活这条出路走了。 “原来如此,我就说,为什么萨日朗会读拼音!” 积累的疑惑也终于获得了解答:原来萨日朗也随着羊毛商人去过边市,这在喀尔喀已经不罕见了,收羊毛的商人都是成群结队,有男有女,女商人会照看这些女孩儿,让她们免受欺负——实际上,这也只是对年岁太小的女孩儿的担心,如果是十几岁的女孩,就算被商人看上了,家里人也不介意,这都是走南闯北,有本事的人,如果能够成婚,皆大欢喜,就算不能成婚,能带着孩子回来,家里也是多了一颗有本事的种子么! “喀尔喀的草场距离边市太远,就只能是如此了,土默特那里,靠近边市的地方有很多鞑靼人留下来种草——专门收羊毛,用干草换,汉人那里的土地肥沃,而且买活军教他们堆肥,种豆子、糜子、各种瓜菜,很多老人和小小的孩子都常年住在这些精心照看的草场上。” “到了秋天,出去游牧的家人,赶着羊群回来,杀羊晒肉,卖掉一些新鲜的羊肉、血肠,剩下的羊吃干草过冬,就算是来了白灾也不怕,都是建好的房子,拿羊毛能换回煤球来,一家人有吃有喝,压根不怕被冻死……到了来年春天,年纪到了的孩子,带着买活军的书册,就跟着父母一起进草原去放牧了,年纪小的孩子继续在边市上学……” 喀尔喀的牧民说起土默特的生活,也很羡慕,“我们的草场不够肥沃,也没有边市可以堆肥,我们的老人还跟着儿子们一起迁徙,没法住到延绥镇外去——那里已经有好几万鞑靼人了,听说,延绥镇的边市也在向着察哈尔蔓延,那里的百姓很多都已经能说汉话,甚至看得懂汉人的报纸了。” 为什么家家户户都有日历,都有买活军的书册,都有能看懂的人……为什么鞑靼人更改了千百年来的习惯,突然开始按着书册养羊,确定羊群的数量,到处撒种,帮助紫花苜蓿生长……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羊毛,都是因为南方庞大的羊毛需求,按照牧民们的描述,羊毛能纺线,而毛线衣可以用来取暖,就算是南方的福建道,百姓们也愿意花钱买毛衣——两件毛衣过冬,这是南方多数百姓的认识。 “一人两件,南方有多少人呢?上百万吧!你们想想,这是多大的买卖,光南边就需要多少羊毛——北边的汉人难道就不穿毛衣了吗?等风俗蔓延过去,他们也要穿的!” 当他们进了察哈尔境内时,就更感受到牧民生活的变化了,喇嘛们越来越少见了,牧民的帐子里统一供奉的是日历、拼音字母表,还有《养羊手册》,一户人家也远不止一个人会拼音,夸张一点的时候,出现在他们视线之内的,五岁以上的孩子们都会拼音,大人也会,孩子们甚至还会认汉字,他们有时候彼此交谈,还会戏谑地说点汉语,这些孩子的鞑靼话里经常会出现汉语词,而家里人在理解上也不存在丝毫的障碍。 至于年纪更小的孩子,还有老人们呢?在察哈尔就很少看见了,他们大多都去边市定居,现在边市已经成为察哈尔、土默特部最大的过冬草场,一到秋天,那里就比那达慕还要更热闹,牧民们在边市聚会、买卖、说亲、比武,连台吉们都会过去那里。边市的主人虎福寿巴图尔,在察哈尔和土默特的威望恐怕已经不逊色于大伯林丹汗了! 台吉们再也不提他私生子的身份,而是纷纷夸奖他的睿智,甚至有些人认为,虎福寿可以做林丹汗的继承人——只要汗位还在黄金家族里传承,鞑靼人就永远有主心骨! 当一行人行走到察哈尔的时候,他们的粮食也快吃完了,要找当地的台吉换取,接待他们的小台吉,对于虎福寿就推崇备至,他认为虎福寿推广《养羊手册》和《走近科学嘎拉巴故事》的功德,胜过再造多少个金刚白城了,就这点来说,虎福寿就要比他大伯强得多了。 “靠老办法放羊养羊,一年能出多少斤羊毛?能换多少用具?连马口铁的盘子都买不起,更不要说别的了,养绵羊,这是没有一点错误的!让科尔沁也养羊,科尔沁的牧民也跟着过好日子,这就是我今日劝谏你的功德!” 这是个还信教的台吉,显而易见,还把功德挂在嘴边,但已经不谈供奉布尔红的事情了。因为小台吉的弟兄们都去了边市,草场就他一人继承,他也不必敬奉喇嘛——很多时候,贵族敬奉喇嘛就是敬奉自己的兄弟,给寺庙捐草场,就是养活自己的子侄,现在,这层关系断开了,他还捐什么呢?有钱他还不如捐给边市,多买一些《走近科学》的册子到处分发,让更多人知道怎么回避瘟疫、疾病和危险。 满珠习礼等人不能不赞同他的说法,他们一路走来,听了很多蟒古思故事,已经知道了怎么尽量避免鼠疫、包虫病,以及从哪里获取煤球这种必须的燃料,来帮助他们躲避疫病——鼠疫的话,其实还好,对贵族来说不是很困难,鼠疫最大的点是避免接近死掉的,没有精神的塔拉鼠,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吃的,最好不要吃他们的肉,捕杀他们的时候要戴上口罩。而避免包虫病,除了别让狗舔自个儿,还有就是尽量吃熟食,别喝生水了。 想要吃熟食,喝热水,就得要燃料帮忙,牲畜粪便是不怎么够用的,在木柴匮乏的草原上,想多烧热水,就得从边市换煤球,因此,供奉布尔红的钱财不再支出以后,也还是有很多去处的。而这些讲究也确实能让生活立刻就变得更好,这也是这些故事吸引人的地方,如果是以前,敏朝的边市能买的东西很少,牧民们拿着金银也找不到地方花,还不如供奉菩萨,保佑来生,可买活军的边市,包罗万象什么都有,很多都是牧民们真的用得上的东西,价格也不贵,那他们还浪费钱去供菩萨做什么呢? 一起吃喝的人里,赛因对故事的兴趣是最大的,满珠习礼明显在盘算着养绵羊的收入,看起来也非常心动,瓶子想,到了察罕浩特一安顿下来,一向不爱学习的满珠习礼,恐怕也会主动请人来教他学拼音了,学会拼音以后,能看懂的东西太多,还都很有用,这也是很好的事情,不像是从前,就算识字又怎么样,除了读经书之外,可看的东西并不多。 至于她自己,瓶子其实已经暗暗地早就在生活中自学拼音了,她已经记住了不少字母,并且随着旁人的朗读,把它们和发音对应了起来,这会儿她已经偶然能拼读懂书册上的只言片语,只是没有对外吹嘘而已。此刻,她更感兴趣的还有另一个问题,见哥哥没有想到,瓶子便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喇嘛们也都去边市了吗?我们进察哈尔之后,看到了不少荒废了的寺庙……” 这里还隐藏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喇嘛们对这样的变化难道无动于衷吗?难道林丹汗把他们全都赶走了?可这些喇嘛的台吉亲戚们,能够同意么?难道草原内部,没有因为喇嘛们的消失,而引起什么纷争? 喇嘛们? 小台吉明显愣了一下,看着瓶子的眼神也多了一丝兴趣,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个姑娘的不同凡响,但他很快就畅快地笑了起来。 “哈哈,现在哪还有什么喇嘛们!” 他似乎是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大笑着说了一句,“寺庙的草场,不用来养羊也太浪费了!可喇嘛们怎么养羊呢——喇嘛们现在都还俗做起羊毛生意来了!说不准你们看到的收羊毛僧人,原来就是个黄帽子喇嘛!” 这句话乍听之下,道理是不通畅的,寺庙的草场为什么不能养羊呢?原本不是养着的吗?满珠习礼不免有些不解——至于乌云其其格,她早就到一边玩去了,瓶子听了,和跪坐在她身后的苏茉儿对视一眼,寻思片刻,却是恍然大悟——她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 喇嘛们的消失,甚至是林丹汗的转信,这其中的道理,都已经被小台吉给一语道破啦!:,, 733 远见者焦虑 喇嘛们难道就不能养羊吗?这又是什么道理? 满珠习礼虽然没和主人拌嘴,但却似乎并不认可台吉的这个观点,第二天起来,用金子换了一批干粮之后,他们便上路了,满珠习礼清点粮草时还算满意——除了常见的肉干和干熏肠之外,还有两袋炒米、两皮囊的奶油,两桶奶皮子,以及一袋子菜干,还有小半车的煤球。这都是科尔沁那里没有,察哈尔这里却流行的东西,小台吉把这些换给他们,并没有特意抬高价钱,这买卖就做得厚道。 把粮草清点完了,回到小河边,叉着腰看随从们烧水准备煮奶茶时,他便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虽说喇嘛跟着买活军的方法养羊种草,是有点儿厚脸皮,可人的脸皮,草知道吗?羊知道吗?就只是因为这一点不做喇嘛,那也太老实了,这里一定有事,是察哈尔的牧民汉子没有说出来的。” “快来吃点东西吧,满珠习礼。” 大家嗯嗯地应着,赛因则是招呼了起来,给他掰了一块酸奶疙瘩,“水马上就要开了,把水囊里的冷奶茶都喝光。” 满珠习礼摘下腰间门的水囊,咕咚咕咚地就喝了起来,把漂着黄油花,带了咸味的奶茶一饮而尽,抹了抹嘴,依然对这个话题不依不饶,甚至点了瓶子的名,不顾她正啃着一块特别硬的酸奶疙瘩,“宝瓶,你是智慧又机灵的,你说,他们是不是没说实话?” 这都一晚上了,还没想明白吗…… 宝瓶拍了拍手,有些儿看不上这个哥哥似的,斜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被烧得通红的铁壶,估算着烧水的时间门——其实,按从前的惯例,中午这顿大家是不烧水的,饮马之后,让马稍微休息一会儿,他们就会重新上路,但在听完了《走近科学嘎拉巴故事》之后,不知是谁提议,大家都听他的话,就养成了烧热水灌水囊的习惯,这也是为何满珠习礼做主换了这么多煤球,这要是以前,扎营之后去捡捡柴火,砍下一些灌木,再加上路上收集的牲畜粪便,一晚上过夜用倒也是够的。 这会儿,大家都坐在车上,一边等着水开,一边嚼着自己的午饭——肉干、勒特条还有奶疙瘩,这就是一餐饭了,既然现在中午也烧热水,那就顺势冲了奶皮子和茶汤,大家都灌满水囊,饿了就喝一口,油乎乎的非常顶饱,哪怕只吃一点也能熬到晚上扎营下来正经吃饭。 固然多花了一点时间门,也多花了点钱来买煤球,但这么一点开销,对于养羊卖羊毛的牧民,也是负担得起,瓶子现在还非常好奇一点,那就是买活军是在哪里采煤制煤球的,按道理来说,煤铁好像都是敏朝的官营,鞑靼人在边市上从来都是买不到这两样东西的,这一片全是敏地的话,买活军又是从哪里搞到煤来边市卖的呢? “你呀,你的脑袋就像是我手里的酸奶疙瘩。” 她有些撒娇地嫌弃着哥哥,满珠习礼宠爱地笑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瓶子的肩膀,不过,这会儿就连乌云其其格也好奇地看了过来,瓶子便没有再吊胃口,而是一边仔细地抿着奶疙瘩,品着那强烈的酸味、奶腥味背后,回味出来的甜甜的奶香,以及那口齿生津的感觉,一边不紧不慢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们想想,一片草场,从前能剩下多少羊毛,现在能剩下多少羊毛,不就明白了吗?” “剩下多少羊毛?” 满珠习礼还是转不过这个弯来,瓶子只好把话说得最明白最明白了,她拿起马鞭,用鞭柄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这是察哈尔台吉送给雷音寺的草场,原来嘛,可以养两百只羊,雷音寺的佛奴大概二十多人,管着这些羊,这些羊的出产大概能够雷音寺里八十多个僧人吃的,这八十多个喇嘛,二十多个是察哈尔台吉的亲戚,剩下六十多个,都是附近牧民家里的儿子,牧民们也给他们送吃送喝,这样一年下来,上头的大喇嘛吃香的喝辣的,下头的小喇嘛也饿不死,这块草场虽然什么都不剩下,没有什么能到台吉面前的,但你瞧,至少养活了一百多口人啊。这可比把草场给牧民放牧来得强,这样的草场,如果给牧民的话,最多也就是三十多口人,□□顶毡包顶天啦。” 这里的算数,虽然对底层的牧民来说或许有些复杂,但满珠习礼还是听得懂的,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盘算着说,“难怪兄长和父亲、祖父都喜欢给喇嘛庙送草场……” 红教的喇嘛庙,收徒的人数没那么多,因此台吉们送草场的手笔就小,但瓶子是知道黄教这里的台吉多喜欢送草场的,喇嘛越多,境内就越安稳,草原里就不会有部落互相打架的事情,比起来,损失一块草场的收益就很无关紧要了,因为只有寺庙的草场,能够做到二百只羊对应一百个人口,按鞑靼人的惯常做法的话,一户正常放牧的人家,一个人口至少要对应五只羊。 一块草场,一年给大汗带来多少收入呢?哪怕是直属他的草场,也不过是几两银子,甚至还可能看不到钱,只有一些实物供奉,他们当然不看在眼里,但那是从前了,瓶子说,“从前汉人也没有来收羊毛啊,也不收鞑靼的年轻人去干活……你就说吧,现在,要是台吉们把喇嘛寺里的年轻喇嘛,都打发到边市去干活,光只从这二百只羊的羊毛上来赚钱,一年能赚多少呢?” “这!” 满珠习礼一下说不出话了:一只羊一年能出十五斤羊毛是不多不少的,按一个人管十只羊来算,二十个人,一年能让台吉多添三千斤的生羊毛!这是……这是……按生羊毛120文一斤的价格来算,这是三百多两银子! 三千斤的生羊毛,对于大汗当然不算什么,可在台吉来说,就是不小的收入了,而且这还只是羊毛而已,要是台吉把喇嘛们打发去边市干活之后,还从他们身上抽人头钱,不要多,一个人一年抽一两银子,那就又是一百多二百两银子的收入了,里外里,这里是五百多两银子,哪个台吉能无动于衷呢?就算是满珠习礼他们旗,也不能说就富裕到连这笔钱都不看在眼里了!?“从前汉人没来收羊毛的时候,草场压根就不怎么值钱,给就给了,无所谓的事情,男丁们也乐意做喇嘛去,可现在呢?台吉不给草场了,年轻的男子汉,也不想做喇嘛了,那寺庙哪能不荒废呢?” 瓶子还明白了的一个道理,那就是虽然有这么多实在的考虑,让寺庙荒废,但人们总是喜欢找个理由来证明自己的行为很正当,因此,林丹汗的改信就是个很好的借口——因为不需要黄教了,所以改信,因为上头改信了,所以鞑靼人就跟着都另寻生路,也不用怎么担心触怒大喇嘛,肯定还会有人执着地跟随着大喇嘛,也会有大喇嘛想要反对这样的改变,但这些人应该是不会多的,至少没被瓶子他们碰见。 “原来是这么回事!” 乌云其其格也听懂了,她眨巴着眼说,“难怪现在都没有喇嘛了,就算台吉们不开口,牧民们也不乐意了啊,把孩子送去边市做活,还能带点吃的回来,可比做喇嘛实惠。这要是学会了说汉话,看拼音,把养羊手册带回来了,家里没准还多剪几斤羊毛呢!” “可不是?台吉们不开口,牧民们都不乐意,就算大汗不改信,台吉们看中了羊毛生意,为里头的利发了狂,也会想方设法地逼大汗把喇嘛们逐走,好让他们名正言顺地收回送给喇嘛的草场。” 瓶子说,她这会儿倒很佩服林丹汗了,一直以来,她听说的都是老姑父那边的英明神武,可现在来看,鞑靼自己也不是没有英雄,至少林丹汗的改信,虽然有点太迅速了,而且直接抛弃了喇嘛教,显得激进大胆,没那么沉稳,但仔细想想,大汗或许不是冒失,而是发现并且顺应了这种改变的洪流,要不然,恐怕虎福寿巴图尔就不是被夸奖为可以做大汗的继承人了,真会有台吉高低要把他捧上大汗的位置都不好说…… 那样的话,草原会是什么个样子呢?瓶子有点想不出来,估计是会比现在更加分裂——一个蓝眼睛的女奴之子,虽然有黄金家族的血脉,但绝对无法让各部服众,总会有桀骜不驯的部族不认这个大汗,但也会有很多人想做羊毛生意,和他联手,估计草原上是少不了战争的。 当然,林丹汗也绝对不想成为那块被搬开的挡路石,这么想来,他搬迁都城、改信科学,也都合情合理了,他本来就很想和汉人做生意,现在买活军又打开了这个口子……他当然要改信啦,而且还要比所有台吉都更快,不然的话,他怎么在自己的直属草场上,叫部众们学着多养羊,学着洗羊毛,赶紧从羊毛贸易里多赚钱呢? 他要是脚步慢了,别的台吉通过羊毛贸易,以及把人口往边市派遣,变得富裕起来,人口又越来越多的话,岂不就比大汗还更强盛了?那么他们对于大汗的话,肯定是随便听听,不会认真地照做喽!在草原上,谁有钱有人,谁说话就管用,大汗也得忙着把自己保持在最有钱、最有人的位置上呢! 想到这里,瓶子的冷汗慢慢地就下来了,突然间门,她明白了为何姑姑说科尔沁唯独的道路,只有依附买活军了——邻居们都和买活军做生意,变得越来越富强的时候,科尔沁怎能落后?如果科尔沁还不学着养绵羊,还不学拼音,读《养羊手册》,甚至是请买活军的羊师傅——被牧民们夸得天花乱坠,地位比从前的喇嘛还高——到草原上来巡视的话…… 那,科尔沁的台吉,凭什么保住自己的草场呢?在草原上,没有什么东西永远是属于你的,当你的实力配不上你拥有的财产时,自然会有人来夺走它! 邻居们正在大步往前跑,科尔沁却还像是蒙着眼罩的驴子,半点不知道着急,瓶子难掩自己深深的忧心,脱口而出,自怨自艾了起来。“为什么我们不识字呢——为什么哥哥不认得拼音,为什么我没法把我的话立刻送到吴克善哥哥的耳朵里?我现在着急得就像是下雨前的蚂蚁,可远方的亲人半点儿也不会明白我的心情!” 还没到达察罕浩特呢,瓶子就完全理解了姑姑,想必姑姑对着亲人们,也有她此时此刻的焦急:亲人们还一无所知、洋洋自得的时候,见过世面的姑姑,想必和瓶子一样,也早已发现了局势的紧急—— 当喀尔喀靠科尔沁边境的牧民帐子,都已经有了萨日朗这样的小鲜花,当他们都已经用上了马口铁,养起了绵羊群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凶恶的同胞给甩下老远了! 谁先靠近买活军,谁先做起羊毛生意,谁先买来马口铁,带回各式各样的手册,谁就靠近了未来!别人都跑起来了,科尔沁还在原地睡觉!还在漫不经心地饲养山羊,还在对买活军的反感不以为意! 这是何等的迟钝和愚蠢,简直就像是注定被狼吃掉的弱羊——狼口已经张开,留给家乡草原的时间门,已经非常不多了!:,, 734 姐妹重逢 “a-o-ce-bei——” “不是,是a-bei-ce-dei,bo-po-o-fo——你不但顺序乱了,而且读音也错了,乌云其其格,按你的这个读法,天空还是腾格尔吗?不成了,啊,不成了唐嘎儿了?” “满珠习礼哥哥,乌云其其格读错的字里可没有一个是腾格尔用到的字母……” “我知道,我就是打个比方——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满珠习礼涨红了脸,强词夺理地为自己找着借口,又寻求起向导的肯定,“额尔敦,你说,乌云其其格的发音是不是错了嘛!” “不算对,顺序错了,发音还行,宝瓶格格的发音最好,一会儿中午歇脚时,大家再看看对照表就都记得了。” 额尔敦是个圆脸少年,脾气很好,拥有做商人的天赋——相当圆滑,很懂得调停气氛,他适时地转开话题,挥起马鞭指向西方,“顺着这个方向走,日落以前我们就能到达察罕浩特啦,大家看,天边的小黑点,那都是运羊毛去察罕浩特的车辆,从察罕浩特到边市,还要再走半个月,布里亚特和卫拉特的商人,不想再走这么久,就把羊毛在察罕浩特卸下,买了货物回家。大汗仁慈,收货的价钱只比边市便宜了一成,边市的货物也是一样,价格只高一成,再实在不过!” 一成的价格差,真不算是高的,这里毕竟有半个月的路呢,而且最重要的,是货物的价钱也没有贵出许多,种类更是应有尽有,因为察罕浩特的边市在做大宗买卖,每天都有马车往还。货源的充足和价格的低廉,也让大多商人都愿意在察罕浩特交割——不然的话,就算大汗发布了禁令,也会有人偷偷地越过察罕浩特,直接去往边市的,在草原上,牧民可未必会听从大汗的号令,一切全看他们愿不愿意。 正是因为源源不绝的商队,还有大宗货物的集散,察罕浩特虽然是座新城,但几年时间就已经相当繁华了,他们中午停下来吃饭时,陆续已经远远地看到有七八支商队,唱着歌四面八方地往察罕浩特过去,虽然还看不到土城的痕迹,只是个小黑点,但任谁都看得出来,林丹汗迁都之后,非但没有丢掉察哈尔,把土默特这里的局势也镇压得不错,当真是要比之前更强盛得多了。 “鞑靼人又出了一代黄金汗吗?还是黄金家族的血脉……” 科尔沁家族的成员,对于这件事是又忧又喜的,因为他们也是黄金家族的旁支,对于这个姓氏的重新崛起当然自豪,而且,鞑靼人一贯不以依附强者为耻,既然大汗起来了,那科尔沁也可以向他们效忠,大家团结在一起火焰高—— 只要大汗改掉了性格上的毛病,变得宽容和善,能容得下伙伴就好了。既然大汗一改性子,不但开始信奉科学,也懂得把好处分给其余人,自己只抽走少少的一成利,那么,他大概已经是变了个人吧! 赛因没有停下来吃中饭,而是和额尔敦一起,先去察罕浩特报信了,留下来的人也不担心迷路,到了这会儿,察罕浩特已经清晰可见了,这一带又没有长草丛,哪怕是顺着车辙走,也不会迷失方向。 而且,这批人除了自己的行囊之外,明显没带货物,也不用太担心安全,额尔敦跟着赛因走用处更大一些,他熟悉察罕浩特的规矩和人情,也能带着赛因找到珍儿的住所,否则,光靠赛因一个人做使者,或许还会惹出什么祸事来呢。 因此,满珠习礼等人在小山包上,一边用午饭,一边互相抽背着拼音,同时憧憬着察罕浩特的风光,以及那处必然存在的各种货物——还有更吸引他们的,各种各样的拼音鞑靼话书籍。“如果能买到走近科学的全集就好了,还有识字的书册,还有铅笔和纸张——哎呀,宝瓶,这些东西该不会很贵吧,我们带来的金银还够使吗?” “应该不贵的,老百姓家里不是都收藏得起吗?” 瓶子也有些心不在焉,还在思忖着察罕浩特做的买卖,在鞑靼话里,没有对应的词,额尔敦说这叫‘批发’,也是贸易的一种形式。而瓶子虽然也关切拼音课本的价钱——再愚钝的侍卫,这么一趟走下来,也都意识到了拼音的重要,受到了它的引诱,在这支小队伍里,学习拼音成为了自发的潮流,但却只有察哈尔小台吉送的一本教材,很是不够用的。 别的东西都可以不买,但拼音课本和《养羊手册》是一定要买的,希望察罕浩特的价钱不会太贵……这东西在边市上应该很便宜的,尤其是拼音课本,瓶子想买活军甚至会把它们白送呢…… 这也是她现在很好奇的一点,那就是边市是否乐意林丹汗这样垄断了卫拉特、布里亚特的零售买卖,和边市做大宗批发……这么做,对察罕浩特的好处是数之不尽的,但对边市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们为什么会答应呢? 当然了,如果是满珠习礼的话,根本就不会想这么多:大汗就坐镇在边市不远处的新察罕浩特,只要一句话,就能发动四部草原的勇士,进攻边军,他只垄断卫拉特、布里亚特的零售,已经算是很克制的了,哪里轮得到边市来挑剔呢?这不是蚂蚁要和棕熊掰腕子吗? 可瓶子却不会这么小看边市,小看虎福寿巴图尔,虽然还没见过他的面,但瓶子已经非常憧憬这个大英雄了——改变了鞑靼诸部未来的羊毛贸易,就是从边市开始,从虎福寿巴图尔开端的,这样一个改变鞑靼未来的大英雄,怎么会对林丹汗无可奈何呢?林丹汗要是不能让这个侄子满意,恐怕……恐怕草原也不能得到太平! 如果能亲眼见见这个大英雄就好了……要是得嫁人的话,比起嫁给老姑父和林丹汗那样的老头子,当然……当然是嫁给虎福寿巴图尔这样还年轻的大英雄,才不算是白来了人间一趟呀! 如果说刚出门的时候,宝瓶还是满心的不情愿的话,这会儿,少女的心思已经完全转变了,胆子甚至大到了想去汉人的地盘看看的地步——不过,对婚事的胡思乱想,她自己也很清楚,这成不了真,买活军是一夫一妻的,而且不像是敏朝汉人那样允许纳妾,这一点,一路西来,一行人已经是多次得到了印证,那么毫无疑问,虎福寿巴图尔肯定要娶个汉人妻子,可没瓶子的份。 就算是瓶子这里,包括乌云其其格、满珠习礼也是一样,既然向买活军,向汉人靠拢已经是大势了,那么他们就都得优先找汉人的好人家来结亲,婚姻,始终是鞑靼人前程很重要的一部分,为了喜欢结婚完全是极大的浪费,对于政治前途来说,少了婚事带来的帮助,这缺憾可不容易从别处弥补! 是的,在买活军的规矩里,就算是女人,也有政治前途……这种思维方式,对瓶子来说仍然是非常新奇的,甚至有一种赚到了的感觉,作为一个贵族女人,可以考虑自己出任职位,完全从自己出发,把丈夫作为前程的重要配角来进行量度…… 这样新奇,这样珍稀的机会,实在是让人有种不该错过的感觉,比起来,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心思,虽然也是人之常情,但似乎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千百年来,鞑靼女人总是在考虑自己的配偶,能和喜欢的少年郎在一起享乐,带来的快乐倘若是醇厚的醍醐,那作为主体参政的新奇就是糜子黏糕了,不管滋味如何,这都是从前完全没有的东西。 至少瓶子的眼光全集中在了黏糕上,她现在没有那么多心思去考虑另一种吃食了,满心想的都是紧密关系在一起的一整套事情:科尔沁的前程,科尔沁的紧迫,以及必然包含在科尔沁的归附靠拢之中的,她个人的政治前程…… 比起千里跋涉到察罕浩特这里,还要给大汗吃一层差价,在辽东开设和买活军的边市,会不会更好呢?当然,得先弄明白,为什么虎福寿巴图尔不反对大汗做卫拉特、布里亚特的批发,如果虎福寿巴图尔也不反对大汗做科尔沁的批发,那事情就有些难办了,要多走这么多路,科尔沁的经济利益会蒙受很大的损失…… 嗯……这一次来,不能只停留在察罕浩特,不能让大汗把科尔沁使者到来的消息,瞒在都城里,得和边市多接触,得让虎福寿巴图尔知道,科尔沁对大汗的尊敬很有限,他们还是更愿意直接攀附买活军,为买活军在辽东站住脚跟献力量…… 但是,要做出这样慎重的表态,光是他们兄妹几人的身份,就有些不够了,恐怕压不住阵脚,瓶子不禁又有些焦急起来了——如果吴克善哥哥也跟着一起来就好了,但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吴克善得留在草场应付女金的使者,老姑父那里的残余兵力,不能和买活军对垒,但却还是足以把科尔沁冲一个跟头…… 错综复杂的各部关系,晦暗不明的□□势——当然,还有心思单纯直接的兄长满珠习礼,都让初出茅庐的少女瓶子感到显著的吃力,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无知,如此强烈地渴望学习,渴望获得智慧的结晶——无穷无尽、各式各样的书本,而才刚开始学习拼音,勉强可以辨认用拼音记叙的鞑靼话的她,此刻又油然浮现了更庞大的野心。 “汉话!” 她想,“还是要学会汉话,鞑靼话的书籍太少了,只要能学懂汉话,汉人的典籍对我就有了用处,我就能汲取汉人的智慧……我必须得要学会说汉话,看汉字才行!” 再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一到察罕浩特就得行动起来,少女在马上默默地下着决心,眼神直注视着远方蚂蚁一样的小黑点,一整个下午,她的话都很少,眼看着土夯的城墙在眼前逐渐扩大,也不像是别的同行者一样予以赞叹——能用土夯高墙,就是一座城市富饶盛大的表现,至少科尔沁台吉的驻府就只有几道矮矮的土方,根本没有人力来夯墙。对乌云其其格、苏茉儿这些从未去过盛京的鞑靼人来说,察罕浩特就是他们见到的第一座有墙的大城市了,他们又怎么能不发出赞叹呢? 其实,宝瓶也没有出过科尔沁,没有见识过这么多房子挨在一起的模样,但现在,她的眼光已经注定高过了这些有形的建筑,沉重的心理负担,使得眼前的奇景也无法让她绽放出发自内心的微笑,直到她在城外看到了高踞马上,盛装的美艳女子,她脸上才乍然间布满了笑容。 “姐姐!” 宝瓶和乌云其其格催着马,欢快地跑上前去,把所有心事都暂且抛到了脑后,完全沉浸在了重逢的喜悦中,“自从你出嫁之后,再也没见到你了!珍儿姐姐!”:,, 735 新察罕浩特 宰桑的这三个女儿,当真是许久不见了,屈指算来,大概从珍儿十四岁嫁去林丹汗的王帐开始,瓶子就没有怎么听说过姐姐的消息了——嫁出去的女儿,经年累月不特意和娘家联系,也是常事,除非是本来就有商队、使者来往,为他们带些平安的口信。 科尔沁虽然往林丹汗身边送了不少贵女,但婚姻却并没有把双方的关系拉近,很快,随着林丹汗的傲慢,科尔沁转向崛起的女金,很快,两边的关系便冷淡下来,如此一来,珍儿也就很难和娘家通信了。她出嫁至今已经六年了,几乎换了个人,如果不是赛因满面笑容地在她身边随从,瓶子几乎还有点儿不敢认呢! “瓶子长成大姑娘了!乌云其其格也是一样,还记得我吗,小乌云?我出门那天,你哭得很伤心来着,还想钻到我的羊群里去,和我一起走呢!” 乌云其其格有些害羞,大家都笑了起来,分离的生疏感因此完全消散了,满珠习礼也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姐姐,笑着说,“阿姐,吃胖了,看来在察罕浩特的日子过得好。” 胖了吗?大概是胖了一点的,鞑靼人的饮食,以及这里的气候,都决定了他们的贵族不是弱柳扶风的瘦子,珍儿的长相明艳大气,面如满月,这样丰满的美人很得鞑靼人的好感,不过,在出嫁前她的手臂和腰身还是挺纤细的,鞑靼的少女往往如此,要到几次生育之后,才会慢慢地变成大身段子。瓶子心想姐姐说不定是生了孩子,只是没有给家里传信—— 尤其是林丹汗西迁之后,从新察罕浩特走到科尔沁,实在是太遥远了,他们走了一个多月,一路还算是比较顺的,要找人回家传信的话,就不一样了,孤身的使者,是不敢和瓶子他们那样走的,一个人行走在草原上,太容易出事了,贫穷的牧民会热情地款待一整队人马,也会因为孤身客人的一双皮靴而起歹心,因此,倘若没有找到同路的商队,想要找人回娘家送口信并不容易。外甥、外甥女都好几岁了,娘家人还不知道的可能也是有的。 “是这里吃得太好了!” 不过,姐姐并没提到子嗣,看来她在林丹汗身边的确不算受宠,瓶子仔细观察着珍儿:首饰好像还是陪嫁时那些金子,至少戒指没有新的,老戒指的宝石镶嵌她可都还记得呢……衣服半新不旧的,耳环倒是之前没见过的样式,大汗的赏赐分到她这儿的或许也就这些了——鞑靼人都喜欢炫耀,尤其是出嫁的女人来见娘家客,夸耀丈夫的礼物,也能让娘家人安心,连见面时都只拿得出这些,真实处境只有更普通。 头发倒是留起来了……也是,不再是小孩儿,也不能留三搭头了,这会儿,珍儿梳的是满头的小辫儿,这也是鞑靼妇人常见的发型:草原上的发型,不分男女的就是叫椎髻的三搭头,这种头和女金人的发式有相似之处,或者可以说建州的发式就是学鞑靼的,主要都是要把头顶剃光。 基本上来说,只要是日常频繁跑马,生活中又接触不到金属,很难打造头盔的民族,都会把额头到头顶这块的头发给剃了,主要就是为了跑马方便,因为若不剃发,骑马颠簸起来,额发下滑,遮挡视线非常的狼狈,因此不论男女,都是大光脑门儿,只是在头顶剃光之后,后续的处理大家不同而已。 比如说鞑靼的少女和小童,很多是留朝天辫的,三搭头也不分男女,十分常见,所谓的三搭头又叫椎髻,就是把头顶大部分头发剃了,留下前额、左右鬓的三绺,也有三绺都留长结髻的,也有左右两绺结髻,前额那绺剪成花式短发的,少女往往都梳三搭头,瓶子和苏茉儿都是如此,只是在出发之前,把脑门的那绺长发给修剪平了,这样方便骑马。 建州那边呢,二十多年来,男丁逐渐流行起后脑勺正心留一小撮头发打辫子——就这还是贵族身份的象征,女眷的发式则是剃光前半脑门,后半脑勺长发就不剪了,盘个发髻。这就算是和鞑靼这里区分出来了,不过,他们的小孩也还是留有鞑靼风俗,经常还是梳三搭头的。 贵族的发式,都是跟着建州老汗来的,这种脑后留辫子的新发式,是老汗为了激励自己,效仿先祖而留,算是一时的时尚,一般的女金人也有剃秃的,也有留下四周短发,剃掉头顶心的,也有全都是短发的,就是怎么方便怎么来了,出去行军打仗,肯定没空理发,经常是毛茸茸的青色短发中留有一撮长长的小辫子,包括现在的瓶子也是如此,真有闲心常常去修剪剃光的,那都是难得的利索人,让人高看一眼。 至于鞑靼人这里呢,科尔沁有些鞑靼少年也受到了建州的影响,留起这种毛茸茸的辫子头了,越是往西走,发式就越还是老样子,青年男子留呼和勒(三搭头),或者留‘贴别’——留左右两鬓和脑后的一绺头发,其余剃掉,三绺头发留长编起来,形成一个小辫子……是的,游牧民族基本都编发,主要是这头发也不能任由散着啊,不管在后脑还是前额,散着的话,跑马还是不方便,必须得给编起来。 青年女子这里,除了三搭头以外,也有一种和建州妇女相似的发型,前额头发都剃了,后头的头发留长,编成辫子之后盘起来,然后在发髻上戴一顶小帽,把头发完全罩住,这种树皮帽子往往装饰华美,有很多珠玉在上头,受宠的已婚妇女喜欢采用这个发型,可以更好地炫耀——这要是三搭头,戴不了首饰,也不戴小帽,没法炫耀,可不就只有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能炫耀的妇女会这么留头发了? 珍儿的发型,则完全不是这两种,她没有剃头,浓密的长发完全留起来了,编成了许多小辫子,辫子之中缀着金色的丝线,看起来十分的华贵,这些辫子又被编在一起,在脑后形成了一个圆髻,大概是绑得很紧,跑起马来也并不会阻碍视线,这个新发型显得她越发容光焕发,让人禁不住多打量几眼,对着油光光的,看起来十分清洁的头发表示羡慕:草原上用水不方便,剃头也有少洗头、不生虫的考虑,虽然姐姐的日子没有太好,但从头发来看,也并不会很差。 在衣服上,没什么好说的,还是传统的穿着,一件皮袄半披在肩头,里头是长袍穿在身上——还是科尔沁陪嫁来的衣服,因为打西来之后,当地妇女的衣服逐渐也和科尔沁的长袍不一样了,科尔沁的长袍和建州的很像,都是宽松直筒,没有腰身,四面开衩方便骑马,露着底下的长裤,但在察哈尔和土默特这里,妇女穿的是宽身窄袖,有腰身的袍子,下摆也只是分前后两片,前片、后片就不再开衩了,形制上还是存在很大的区别。 也不知道是大汗没有赏赐新衣服,还是珍儿更喜欢穿娘家的样式,瓶子是有些为自己的姐姐不平的,在脑海中努力回忆着姐姐的陪嫁中有没有这件衣服——但这的确是想不起来了,只好把重重心事压下,做出欢快的样子,一边和姐姐并行进城,一边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显出好奇的样子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城墙现在才建起来两面,还没有合龙那。” 珍儿也挥着马鞭,不断地给她们指点着这座城市:的确,察罕浩特是座新城,很多地方都还没有造好,宏伟的城墙残缺不全,只有两面大致建好了,另两面还在运土,因此那处人声鼎沸、尘土飞扬,珍儿带着他们绕了一大圈,“冬去春来,牧民们缺衣少食的时候,大汗就聘请他们来修城墙,给吃给喝,还给牧草带回去,所以嘛,别看那儿人多,可大家都很有干劲。” “这主意很好!”满珠习礼也不由得称赞起来,对林丹汗更加刮目相看了,“大汗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这主意不错,每年春天,羊要下崽儿,要吃草,活又多,过冬的粮草又快吃光了,牧民们总为自家和牛羊的嚼口担忧,若是家里有个人能来为大汗做活,那至少有一个人能吃饱!再带点干草回去,羊也有得吃了,这个难关可不就过去了?” “也不是别人,就是边市那里作兴起来的——我听边市的商人说,这都不用学,就是买活军的老规矩了,农闲就开始修工程,给大家找口饭吃——对了,你们知道买活军么?” 珍儿还拿买活军当个新鲜的话题,要向大家介绍呢,瓶子等人却是忍不住都笑了起来:买活军的拼音都学了,姐姐这是把他们当乡巴佬看待了!?“原来知道呀,那就好,一会儿在城里看到自由自在行走的汉人,你们就不吃惊了——这些人都是买活军的匠人和商户,他们是自由民,可不是奴隶,对他们要客气点,这几年来,远方来觐见的老亲戚,常常误会他们的身份,汉人一吃亏,边市就抗议,就不发货,大汗就得赔罪——处置了不少台吉的使者,咱们可不能吃这个亏。” 一群人一边絮絮地念叨着,一边从宽敞的土路上走过,土路的两边还是青草——察罕浩特是鞑靼人的城市,也就意味着他们没有修石板路的习惯,整座城里甚至房子都很少,多是一顶连着一顶的毡包,不过,这里的毡包是经过规划的,大家都是沿着道路建毡包,毡包后头再有一个小院子,圈着运毡包的车辆,在下风处能闻到牲畜粪便的臭味,听到隐约的鸣叫:过来做生意,运牛羊的牧民自然有草场存放牲口,他们也住在附近。这些毡包里住的,不是官员、王公贵族、将领,就是各种匠人、学者,一般一家也就饲养一两只产奶的牛羊,他们自家的牧场都在城外。大批的牲口是肯定不给入城的。 哪怕没有什么房子,这座城市依然繁华得让瓶子等人大开眼界,这么多华贵的毡包,连成一片,每一个毡包都像是有台吉居住,进城的马儿一扬尾巴,就有人过来往马尿上覆土,再把马粪铲走——这是多么的清洁!甚至在城里一角,还能看到一片瓦房,珍儿说,“那是边市的仓库,边市街就在附近,咱们一会要去觐见大妃,见完大福晋,要是她不赏饭,咱们就到边市街来吃晚饭!” “好哇!边市街有糜子黏糕吗?!我听人说了好几次,还没尝到过呢,我就想吃这个!”乌云其其格对这道美食念念不忘。瓶子则是心中一动:姐姐……有钱吗?听牧民说,买活军的东西,便宜的便宜,贵的贵,边市街吃一顿,不知要花费多少,就怕姐姐为了招待娘家客人,把积蓄都花光了,接下来得过紧巴日子! 但是,这样的担忧是不便表露的,否则似乎会触犯到姐姐的尊严,而哥哥和妹妹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就让瓶子有些为难了,珍儿倒似乎不担心这些,她笑着说,“有,肯定有,不但边市街有,大妃金帐的厨房里也有,大福晋可爱吃黏食了——放心吧,今晚肯定能吃得上!” 乌云其其格立刻欢呼了起来,珍儿带着他们往远离边市街的西方行马而去——毫无疑问,西方尊位,而且察罕浩特背靠着大清水河建城,西方也是上游,这里肯定是林丹汗的后宫王帐了。 果然,很快,大家便看到了黄金家族的纹样,高高地从旗杆上垂落下来,连绵的华贵毡包外,也多了一排木头磨尖了扎成的拒马,护卫们在拒马前神色俨然地站着,腰间都挎着马刀,见到珍儿一行人驶近,他们不卑不亢地低头行礼,随后,护卫长迎了上来,“科尔沁福晋,刚才囊囊大福晋说,请科尔沁娘家的亲戚到大帐见面——您的两个妹妹和她们的侍女,就住在您的帐子里。至于您的弟弟——” “高过车轮的男童,就不能进大汗的后宫了。”珍儿也扭头对科尔沁的亲戚们说,这又是让这帮少年贵族们大开眼界的规矩,毕竟是都城,什么都比台吉毡包要来得正规似的。在老家,哪有后宫这么一说,台吉也不过就是毡包多一点儿罢了,亲戚来了,立刻就带进来叫女眷们见一见,也是常有的事情。 什么‘后宫’……一般一个台吉也就是两三房妻室,就是各住一个毡包呗,凑在一起三个毡包那都是多的,要说特意隔出来不叫别人进出,不但办不到,光是这个念头也显得很可笑。 不过,这条规矩限制不大,因为很显然,珍儿是可以出来见满珠习礼的,福晋们在出门的限制并不严格。就这样,大家分头行事,满珠习礼、赛因和侍卫们,带着车队,在珍儿护卫的陪伴下,准备去靠西边王帐的区域立毡包了,而两个女孩带着自己的使女,还有随身在马上的小包袱,和姐姐珍儿一起,踏入了这神神秘秘,她们也是第一次见闻,和外界隔开了的‘王帐后宫’。:,, 736 姐姐的假发 翰鲁朵,自古以来都是大汗才有资格设立的宫室,能否拥有翰鲁朵,拥有几个翰鲁朵,都体现了大汗的实力到底有多么强劲,比如说科尔沁部,台吉众多,也有素来有威望,大家都听他的大台吉,但是大家都清楚,大台吉可做不了大汗,不单单是因为没有会盟,没有仪式,更重要的是,大台吉的地盘还远远没到足以设立翰鲁朵的程度。 所谓的翰鲁朵,可以指代很多东西:宫室、人口、草场,甚至是属国,都可以用它来称呼。譬如黄金家族的老祖宗,就拥有四个翰鲁朵,每个翰鲁朵都有自己的大妃,管理一批妃嫔女奴的同时,也拥有自己的部落、奴隶和战士,甚至包括帐下的文书官,来为他们治理这个翰鲁朵。 翰鲁朵中,和后宫有关的部分,是大妃做主,行政内勤则可能是大汗指派来的文书官。分到的部落和草场,主要就是供奉这个翰鲁朵的用度,历代的大汗和执政太后,都有自己的翰鲁朵,这个翰鲁朵一旦设了就不会撤销,在他们去世之后,翰鲁朵中的战士主要是为他们守陵,高度自治,未必会听继任者的话。 自然了,这都是鞑靼人极度强盛时留下的规矩了,继承的也是辽制,到了现在林丹汗这会儿,规矩又有所不同了,林丹汗把自己的察哈尔部,分成了八个万户,每个万户都供奉一个翰鲁朵,一个翰鲁朵内是一个大福晋,率领着其余小福晋和格格、女奴——这些福晋往往也是万户里的贵族出身,或者是其余草原带了草场作为嫁妆嫁过来的。 就像是珍儿,如果珍儿带了宰桑一家的草场和牛羊嫁过来,那么实际上在这片草场上生活的还是宰桑一家,只是在名义上换了林丹汗这个主人,每年要给翰鲁朵供奉财物,其余一切如旧,而珍儿也就会成为科尔沁土门福晋,作为一个翰鲁朵之主,也算是林丹汗的正妻。 如今的八大福晋之中,全都是鞑靼贵族之后,是自带了地盘前来投靠的,有父兄作为倚仗,像是珍儿这样只带了牛羊、牧民作为嫁妆的远方贵族之女,不论多得宠,也只能做侧室小福晋,如果是底层牧民之女,受到大汗宠爱,运气又好的话,也有可能被封到小福晋这里,但想做大福晋是完全没有指望的。林丹汗的翰鲁朵再度要扩充,只会是迎娶来自土默特的大福晋——他占据土默特之后,自然要和土默特的贵族联姻,将土默特分为两大土门,各设翰鲁朵——这两个翰鲁朵的女主人,怎么想也只会是土门大贵族之女,换作别人,土默特本地的部落都是要闹事的。 不过,翰鲁朵虽多,但也只是关系到王帐后宫内,各福晋的吃穿用度,她们大多数和自己的翰鲁朵距离遥远,也不会过去居住,治理翰鲁朵的还是娘家亲戚,以及大汗分派下来的文书官。说到住处,都还是跟随大汗,在宫室之中,各分区域,像是珍儿,她就属于第一翰鲁朵,囊囊大福晋的阿纥土门万户翰鲁朵管理,所以她的住处在后宫北面的毡包群落,算是尊位中的尊位,这也算是跟随囊囊大福晋的一点好处了。 在这里,处处可以看到行走着的华服女子,于毡包中进进出出,有些是和珍儿身份一样的小福晋,有些是女官,还有些则是受宠的女奴,从服装上不容易区分这三种人,和一般牧民百姓穿的深色袍子相比,翰鲁朵里的女人们,衣服上普遍多了颜色,很多人都留着珍儿这样的满头辨发髻,其中还有缀着金玉的,再配上华贵小帽的。 这里的衣饰风尚明显和其余各部草原不同,让瓶子等人看得目不暇接,更加有些自惭形秽:她们的装束,比较起来就显得土气了,就连原本以为艳冠群芳的美人姐姐,在这样的女眷们之中,似乎也显得普通了起来,或许,姐姐没有得到大汗的宠爱,并非是因为别的,而是她在这些美艳的妇人之中,当真不是那么显眼呢? “那是大妃囊囊的帐子——” 所谓的囊囊,就是汉人的娘娘,囊囊大福晋,也就是大福晋娘娘的意思,林丹汗的大福晋最北边连绵不绝的华贵毡包,高度显著要比其余毡包高过一头,洁白的帐篷上还有五彩的纹样,旗杆也立得高高的,用榆树皮围着的院子里,到处都立着五颜六色的彩旌,看起来热闹极了——瓶子倒是很好奇,彩旌上是否也还是用老式的鞑靼文写着佛经呢,现在大汗都改信了,彩旌上的文字是不是也该跟着换了? “我们翰鲁朵取水方便也洁净,在靠河的地方,还有一个浴房,这是别的翰鲁朵都羡慕的。” 虽然也是突然得到家里亲人来访的消息,但珍儿在有限的时间里,显然还是做了充足的准备,姐妹俩一放下随身的包袱,珍儿便带她们去擦洗——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就算是按草原上从前的习惯,擦洗一下大家也都觉得很应该,瓶子和乌云其其格自然不会有异议了,她们还不知道新规矩是如何,正忐忑着哩,就怕新规矩下,鞑靼人时常要洗澡,那么她们就显得很邋遢了。 好在,洗澡这一块的风俗是没有大变化的,这种行为甚至不该叫做洗澡,而是叫做擦洗——一个人有一桶热水,两块毛巾、一块奇怪的黄色的,一个一个孔的东西,一块昂贵的肥皂(这东西科尔沁也有,只是很贵),先用热水把身上擦湿之后,再用‘丝瓜络’蘸上肥皂,用力地搓着,把尘垢搓下来之后,再用湿润的毛巾来擦拭身上,把污垢擦掉,最后半桶热水,可以让姑娘们扬起一点来浇着皮肤,再把皮肤浇过,用最后干毛巾擦拭好,擦洗就算是结束了。 “虽然城市背靠着清水河,但毕竟是草原,水还是要节省着用。只有囊囊大福晋能时常用桶泡澡,现在我们在春夏时常过来擦洗,这里的帐子暖和,身上就没有味儿了。” 听说在汉人的地方,尤其是南面,洗澡是可以一直用清水淋身的,但这话让人难以想象,在草原上,水、草都是珍贵的资源,容不得浪费,因此鞑靼人是很少洗澡的,即便来到了河边,水不成问题了,可燃料也很难得,鞑靼人是不许在河里洗澡洗衣服的,都得盛出来另外使用,另外,就算是大夏天,河流里的水也非常冰冷,直接跳进河里洗澡一定染病。像是察罕浩特王帐这样,女眷们天擦洗一次,都已经算是颇为奢侈了,让瓶子姐妹大开眼界——他们在科尔沁,夏天两个月能洗一次澡,冬天个月不洗澡也是常事,就连这样的擦洗都很难得。 也就是这样擦洗的频率,才能留满头的长发吧,否则,按照原来的洗头次数,这样的长发就等着长虱子跳蚤,生癞痢头了——瓶子刚算是理解了王帐里的新发型,就又吃惊了:她们三姐妹是在一个帐子里站着洗澡的,姐姐让两个侍女服侍她们,自己也开始宽衣了,脱掉外袍之后,她直接把自己的头发整个端了下来!露出了下头的短发——原来,满头的小辫子都是假的,真正的头发是毛茸茸的寸头,上头还绑了一层纵横交错的薄网!拆掉薄网之后,总的发量甚至比从前三搭头时期还要更少多了! “这头发是假的!” 这个发现,无疑冲击了乌云其其格的心灵,在此之前,她恐怕还不知道世上有假发这样的东西呢!瓶子也是惊得张大了嘴巴,她想到了王帐里进进出出的那些华服妇人——“她们戴的也是假发吗?!” “当然了!” 珍儿已经熟练地用热水泡着毛巾,又滴了一点香露,随后稍微拧了一把,便用湿润的热毛巾开始擦头了,她的头发极短,都不用弯腰把头泡进盆里,就这么擦一擦就可以全都清洁到了,一边的侍女,则是熟练地接过假发,把它安放在角落里一个木制的圆底座上,用鸡毛掸子开始掸着上头的灰尘,“这要是真头发,过一个冬天还不得长满了虱子?糊满了头油和泥垢?大汗和囊囊大福晋都喜爱洁净,那多不得体?” “这汉人的假发啊,戴起来谁都看不出来,回到自己的帐子里,把它一拆开,又是多么的自在?别说福晋们喜爱,就连大汗和贝勒们都是喜爱不尽,还有好事的小伙子,也买来假发戴着,点缀兽牙,也很好看,就是跑马还是不方便,他们干脆就剃了光头,跑马的时候摘掉假发,从草场回来了再戴起来,从边市来,就是这东西卖得最好,各地的台吉都想要,一到仓库就全定光了。” 何止台吉们呢?就连这两个科尔沁部的小格格,都对假发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强行按捺到自己擦洗完了,便上去新鲜地围着假发看个不停,满口都是啧啧的羡慕之声,又把珍儿拿来替换的秋衣裤和毛衣、毛裤翻看个不停:这也是汉人的东西,毛衣裤虽然原材料是鞑靼诸部生产,但毛线却是从边市买回来,让侍女自己编织的,至于秋衣裤,原料是棉花,这也是鞑靼不出产的东西,瓶子拿在手里,只觉得布料比科尔沁部能买到的棉布细腻了许多,领口、袖口的工艺也是原本从未见过的,居然有点儿弹性,能够紧紧箍着手脚,她们不禁赞叹起来,“汉人的好东西可真多呀!” “姐姐在察罕浩特可真享福了!” 再没有比娘家人真心实意的夸奖,更让人舒心的了,珍儿也是容光焕发,高兴地说,“可不是?边市什么都有,价格也说不上贵,等你们要走的时候呀,我们多把秋衣裤买几套,带回家给额吉她们都穿上,这就是难得的厚礼了!” 至于假发,这大概是买不到的,就连珍儿也只有一顶,擦洗过后,科尔沁的两个土妞儿虽然穿了秋衣裤、毛衣裤,也换上了珍儿准备的窄袖宽身纽扣袍子,但还是只能梳着三搭头,这瞧起来就有点儿发土气了,不过,她们还是赞叹于这两种新衣服的舒适,一走出帐子,就大惊小怪地说,“新衣服好挡风,只穿着袍子就够了,连皮袄都可以不必披啦!” 这会儿,太阳已经要下山了,吹来的风也有了结冰的感觉,这个季节的草原,第一天早起,草叶子上还是会挂霜的,皮袄当然要穿,珍儿抿着嘴,笑着说,“都穿上吧,刚从暖帐子里出来,身上还火热,一会儿被风吹久了,你们就觉得凉了!” “珍儿,你娘家妹妹来了吗?” 迎面而来的贵妇人,手里抱着小木盆,里头装着肥皂、丝瓜络,身后跟了几个侍女,明显也是来擦洗的,她好奇地看了瓶子她们几眼,便和珍儿笑着叨咕了起来,约着明天一起去跑马,以及去参与别的活动,“娘家来人了,那你们还上课不?” “上,我带我妹妹们一起上!” 这大概也是大汗的小福晋,因为珍儿要去拜见囊囊,没说几句两人就分开了,乌云其其格好奇地问,“姐姐,你们上什么课呀?怎么出了科尔沁,人人都在说上课的事?” “不懂事的孩子,不上课,哪来的钱买秋衣裤,买假发呢?” 珍儿简短地说了几句,但还是没有解释清楚,因为囊囊大福晋的宫帐就在前方,她示意两个妹妹一会再说上课的事,“到了囊囊面前,你们可要注意礼仪……囊囊肯定会问你们科尔沁和建州的事情,你们也要注意言辞,按照家里人的吩咐开口……” 就这样,三个科尔沁家的不起眼姑娘,先后走入了榆树皮围成的院子,经过满地的经旗,进入了大福晋的宫帐,瓶子对于这样的气派也有几分目眩神迷,她一边瞟着宫帐中的富丽堂皇,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好气派啊!我这一辈子,恐怕也没办法住进这样的宫帐,拥有这样的面子,这样的地位了……这就是嫁给大汗的感觉吗?” 不论如何,她的一个疑问总算是获得了解答:旌幡上也有鞑靼文字,也有拼音,也有佛经,也有拼音写成的吉祥话儿,看来,虽然大汗转向了,但后宫眷属的变化,却还没有那么彻底呢。:,, 737 囊囊大福 “贝勒莽古斯之孙、宰桑之女,吴克善之妹妹,科尔沁左翼中旗的瓶子、乌云其其格,向囊囊大福晋问好,祝愿大福晋长寿吉祥!” 随着齐声的问候,两个衣着体面,里外整洁的姑娘双膝落地,恭恭敬敬地给盘腿坐在西侧土炕头的大福晋问好,行了初见面的请安礼,而大福晋也欠了欠身子,亲切地回答,“多礼了,都是花儿一样的姑娘,起来坐下说话吧——顿珠,给小客人们上奶茶,奉点心来。” “哎!” 在帐子角落里跪坐的女奴,立刻直起身来,清脆地答应了一声,掀开相连帐篷的帘布,钻进内间去了:像是这种大毡包,往往是彼此相连,一个毡包连着另一个毡包,现在大家相聚的,是有会客作用,也可以用来处理事务,或者是招待眷属聚餐的‘客厅’,主人的卧室、厨房,都是另有帐篷,只是通过幕布、通道,和主毡包相连而已,听说有时候,草原的贵人还会把毡包和毡包无限相连,晚上都燃起烛火,这样就算刺客想要动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歇宿在哪个帐篷里,因此无从下手呢。 自然了,囊囊大福晋还不至于担心自己的安危,眼下草原的局势虽然混乱,但却没有另一个大汗能威胁林丹汗的地位,鞑靼各部也就比一盘散沙要好一点儿,要不然,林丹汗也不会这么顺利地就取了整个土默特。虽然科尔沁一向和大汗关系疏远,但也不得不承认,拿下土默特之后,林丹汗正处在自身声誉的最高点,理所当然,大福晋的地位也就跟着水涨船高,真有点儿草原皇后的味道了。 这是个很典型的鞑靼女人,圆脸,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长相俊秀,神态和蔼,大约在二十五六年纪,比珍儿都还要大一些,神态庄重安然,打扮得也自然是珠光宝气,瓶子只是匆匆一眼,便在她的手指上看到了好几团闪耀的宝光: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毡包里点燃了白蜡烛,金属和宝石的光泽,在烛光下摇曳着,被放大了许多倍,这时候宝石的光华是十分醒目的,不论是珍珠还是红、蓝宝石,耀眼的火彩都会给主人的容姿增色。 囊囊大福晋也是戴的汉人的义髻吗……还真是好看,满头的辫子缀了珍珠、宝石,除了沉重一些之外,这样的发式真是没有什么缺点,她身上还有许多属于汉人,或者说属于边市和买活军的痕迹:她身上发出一股买活军的肥皂味儿,这和鞑靼人毡包里常能闻见的烧香味道是明显两样的,看来,比起花钱供奉喇嘛,购买从吐蕃运来的昂贵藏香,囊囊大福晋选择了把钱用来买肥皂……当然,还有买煤球烧水,要支持第一斡鲁朵的浴房,光靠烧牲畜粪便可不足够,而且浴房外也没有闻到异味,大福晋肯定是买了买活军的煤球回来用。 “是两个爱干净的小姑娘,让人一见到心里就生出喜爱来。来到察罕浩特的时间久了,很怕见外客,现在闻得出鞑靼人身上的油腻味了,就觉得真该常常擦洗——这么看来,该做羊毛买卖,没有羊毛,鞑靼人哪买得起煤球来做燃料呢?” 很显然,在觐见之前好生擦洗,珍儿的这个决定是非常正确的,大福晋对瓶子、乌云其其格的印象显然很好,不但端上了一碗□□,四个人轮流饮尽,还赏赐了奶茶,又让人给她们端上了珍贵的奶乌他:这东西做起来不易,是用酥酪和上好的白砂糖一起混合制成的,一个个和白色的小石头一般,放到嘴里入口即化。“这是珍儿带来的你们科尔沁家乡的做法,你们出门也一个多月了吧,肯定想念家乡的白食。” 鞑靼人待客,白食的地位是极高的,主人和客人分享一碗鲜奶(或奶酒、酸奶),这说明了主人对客人的看重,这是很给科尔沁三女脸面的事情,她们都感到面上有光,更不说还有奶乌他待客了,瓶子喜不自禁,先谢过了大福晋的细心,又感谢她对珍儿的照顾,“你看顾姐姐,就像是宽容的额吉看顾女儿,姐姐在这儿随时能够吃到奶乌他,我们也就不担忧她过得不好了。” 若是以往,这样半带了巴结谄媚的溢美,她是轻易说不出口的,但是出门行走了这一遭,瓶子的脸皮似乎不知不觉也变得厚起来了,说点甜言蜜语,能让大福晋开心,也给姐姐长了脸面,让大家看到科尔沁姑娘的能言善道,有什么不好呢?这一番话把大福晋说得微微点头,唇边笑意浓厚,她这才说起了大福晋真正想听到的事情,“我们就是在家乡,也许久没有吃到奶乌他了,没想到来到察罕浩特,还品尝到了家乡的美食……” 她就顺势说起了科尔沁草原上的忧心忡忡,为什么无心制作奶乌他?因为盟友建州的情况不妙,受到了买活军极大的压力,而买活军禁运货物,不和科尔沁做买卖,也让制作奶乌他不可或缺的白砂糖更加昂贵,大福晋的脸色也逐渐凝重了起来,她听得很仔细,微微地点着头,时不时打断瓶子的叙述,追问细节,“建州那里的势力分成了几股?——他们有人冲着布里亚特去了?”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林丹汗和吴克善在地位和眼界上的差距了,瓶子一时不由汗颜:她和姑姑哲哲,都没想到大福晋居然会关注到去通古斯的二贝勒和三贝勒。毕竟,在大家的老印象里,林丹汗的势力范围仅限于察哈尔,能吞并土默特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布里亚特和察哈尔之间还隔了一个喀尔喀呢!布里亚特实在是地广人稀,就算是建州人进去了,又能和林丹汗有什么关系呢? 可这会儿,来到了欣欣向荣的察罕浩特,经过了有意归附林丹汗的喀尔喀……她们的看法其实早就该调整了:在漠西、漠北,一个庞大的鞑靼帝国似乎正在冉冉升起,林丹汗已经尽收察哈尔和土默特,办到了前辈都没有办到的事情,喀尔喀也在逐步向林丹汗靠拢,如此一来,不论是西面的卫拉特,还是北面的布里亚特,在喀尔喀内附的假设下,都会很快就成为林丹汗的接壤邻居,而如果建州在这两处扎下根来……那么,他们虽然从建州败退,但却还是林丹汗的心腹大患,依然是他在边境的大敌啊。 呃……如此一来,科尔沁的处境也就更加尴尬了,她还真得仔细挑拣着话来开口才行,瓶子一下就有点儿出汗了,察觉到了眼下情形的棘手,难怪刚才姐姐嘱咐她要小心说话,还问了大人是否有所交代——二贝勒、三贝勒去通古斯,这已经是既定事实了,这会儿恐怕他们都到了,消息不从她们这里泄露,也会被布里亚特的牧民传播出来的,告诉察罕浩特这里的亲戚倒是无妨。 但关于老姑父要去卫拉特的事情,目前还是机密,瓶子自然是不会随意透露的,乌云其其格大概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倘若满珠习礼嘴上不严实,说穿了这件事,那自己一家就等于是和姑姑、老姑父结仇了。 还得操心他们带来的随从,要是他们打探到了什么,又在察罕浩特乱说,也容易惹出是非来。瓶子一瞬间想到了许多许多,嘴里的奶乌他都不香甜了,不过表面上,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回答,“他们要去的通古斯,有一块的确是布里亚特人的草场,但女金人喜欢钻林子,或许和布里亚特那边的牧民也碰不上面——他们和索伦人是老亲戚了,没准就混到一起去了呢!” “你说得也有道理……你对草原的地理,倒是很熟悉!是个有见识的姑娘!” 囊囊大福晋仔细地打量了瓶子几眼,笑着对珍儿夸奖,“你妹妹虽不如你好看,但却快比你聪明了!” 珍儿欠了欠身子,骄傲地回答,“容貌会褪色,智慧却如美酒,越来越香醇!我妹妹会比我有福气的。” “哈哈哈,真是会说话,你的巧嘴招人疼,来,给她上些甜食,这和她的话语很配衬!” 很显然,大福晋和珍儿的关系十分不错,第一轮白食还没撤下,第二轮甜点心又送上来了:各色干果加上砂糖熬成的玛仁糖,也有叫切糕的,这在科尔沁也不是常常能吃到的美食。还有浸泡在糖稀里的黄色小方块,上头点缀了鲜红的干枣,这就是乌云其其格最向往的蜜浸糜子凉糕了,吃在嘴里,猛然能把人甜一跟头,乌云其其格才吃了一小块,眼睛便瞪得很大,满脸的不可思议,很显然,已经马上就被这样的甜味给征服了。 “这个配着苦茶吃,我一人能吃一盘子。”大福晋也不忘照顾到这个只知道吃的小姑娘,说话间,也有其余生活在第一斡鲁朵的小福晋前来拜访,她们身上都散发着肥皂的清香,一个个都是圆脸儿,敦实的身段,见到大福晋都很尊敬,对珍儿等人也十分友好,同时争相问着瓶子等人,有没有经过喀尔喀、察哈尔的某某部,见到她们的亲戚——这都是察哈尔和喀尔喀的小贵族之女那。 就这样,大家吃着酸甜点心,喝着咸口的奶茶、加了白砂糖的艾日格,叽叽喳喳地唠起了闲话,把瓶子一行人西来的情况问了个底掉,还参杂着对科尔沁的问候,两姐妹有问必答,显得非常坦诚,不过,由于乌云其其格的确什么都不知道,而瓶子又有几分城府,虽然科尔沁的窘境在聊天中暴露无遗,但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建州四贝勒打算去卫拉特安身这个最爆炸性的消息。 有了这些小福晋,大福晋就免于开口了,可以仔细地聆听,她时不时地和身边的女官低声交谈,发号施令:这几个科尔沁客人带来了不少仆从,安顿他们也是大福晋的职责,这会儿她是下令给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供酒,劣质的奶酒足足地喝,款待他们尽情吃点羊杂碎,对仆从来说,这是很体面的享受了,也能显示出察罕浩特对这些远客的友好——更重要的一点,“醉了以后,派一些机灵的,听得懂科尔沁方言的小伙子、小姑娘前去和他们聊聊天。” 如此遥远的距离,使得草原的信息,传播起来天然就不如人烟稠密之处方便,每一个远客带来的信息都是非常宝贵的,尤其是瓶子这样的客人,或许本人限于年纪,知道得不多,但随从的老管事一定埋藏着不少秘密, 大福晋听说他们还带来了珍儿的弟弟,二十郎当岁的满珠习礼,便更满意一些了——瓶子和乌云其其格还小呢,家里人是不会告诉她们太多的,但满珠习礼则不同,大汗就算没想到这一层,他的宰相重臣也会盯着满珠习礼的。 西迁到土默特之后,什么都好,就是和东边的联系变得困难,消息传递得很慢,尤其刚过了一个隆冬,探子往来不便,关于建州,他们有太多问题想问满珠习礼了:建州连一仗都没有打,就这样溃散了吗?科尔沁的台吉们还要跟着建州混下去吗?满珠习礼是不是把妹妹送来给珍儿做伴,再带了草场来做嫁妆,想要依附于汗国? 这些疑问,在两个女孩儿身上看来是很难获得解答了,她们只以为自己是来走亲戚的,别的还什么都不知道那,既然还有一个管事的在外帐,大福晋就不再继续在两个孩子身上耗费时间了,她正准备准许让人端上烤肉,作为晚饭的款待,结束这次会面,就听到了女奴传递来的新鲜消息——这倒是科尔沁的客人无关,但这好消息对她的刺激,比科尔沁的远客还大,刚一听明白,大福晋就坐直了身子,失声说。“什么?边市的玻璃已经到货了——而且这次还带来了畜力发电机?” “——玻璃的数目还不知道,畜力发电机却只有两台?” 毡包内本来的对话声,随着她开口一下全都停止了,小福晋们侧耳聆听着她的话语,面上喜色才现,下一刻随着大福晋话中的转折,而纷纷花容失色,鼓噪了起来。 “只有两台?!” “这可不好了,囊囊,这一次我们第一斡鲁朵如果不能抢到畜力发电机的话,颜面何存!” “这次考试以前,所有人都不能请假了,还有谁的奴隶聪明机灵的?快都挑选出来——否则我们只怕又要输给窦福晋了!” 七嘴八舌,虽然说的还是鞑靼话,但所有的内容都让瓶子姐妹如坠五里云雾,就连乌云其其格也不再吃甜点心了,一边拿手刮着鼻子上的糖汁,一边和瓶子交换了一个纳闷的眼神,两人一起看向了姐姐珍儿——这说的都是什么事啊?!:,, 738 竞争购买 要向两个小姑娘解释清楚这些话语,并非易事,首先发电机这个词语就是绝对的汉语词,在鞑靼话里找不到任何能对应的词汇,只能长篇大论地解释着这个东西的原理,“就像是草原上夏天会打雷闪电……那种发光发亮的东西,就是电力,发电机就是想办法制造出一种工具,能生产并且驾驭这样的东西,让它很平和地往外一点点地放出亮光来。” 珍儿指了指蜡烛,“到时候,帐内就不用点油灯、点蜡烛了,到了晚上,只要一拉灯绳儿,电灯就亮起来啦,一台畜力发电机,能让二十几个毡包都有亮呢!就是多养几头使唤拉磨的驴子,真不算什么事儿。” 在草原上,最不费事的就是养牲畜了,怎么不是养?多养几头区别的确不大,但电灯的好处,是其余所有灯具无法比拟的,哪怕只能做这么一个用处,也是让第一斡鲁朵的嫔妃们,都是摩拳擦掌,誓要把畜力发电机买到手了,哪怕就只能安在大福晋的帐子里,也比被别的斡鲁朵买走要好呀!至少这顶大帐大家是经常来的,能用电灯学习不好吗?有了电灯,帐篷里就不会总是暗暗的了,尤其是冬天,电灯和玻璃天窗,真是不可或缺的好东西。配合在一起的话,毡包里又暖和又亮堂,享福的可是住在斡鲁朵里的所有人。 “玻璃——玻璃也能用在毡包里吗?” 玻璃这东西并不算太罕见,瓶子还是知道的,至少她也看到过别的台吉拿来炫耀的玻璃器皿——有些是从卫拉特方向来的,有些是南边贩来的,价格不算便宜,但也不像是铁器一样贵得让人承受不起。她隐约知道玻璃器皿在汉人那里还挺常见,但更多的区别就不晓得了。 也是在大帐这里,才知道玻璃也分了好几种,有厚而不透明的——敏朝之前多用这种玻璃,有些还拿来冒充宝石,这种玻璃主要是用来做盛器;卫拉特那边来的西洋玻璃器皿,就是轻薄透明的,价格也非常昂贵,几乎能比得上等重量的黄金,大多数台吉帐子里都没有收藏,偶然得到一个玻璃杯,也是小心地收藏起来,绝不会轻易拿出来使用。 还有一种,就是大家在讨论的边市玻璃了,这种玻璃价格也十分昂贵,但最大的优点是,它又可以做得和敏朝的有色玻璃器皿一样大,又可以和西方玻璃一样,做得无色透明,买活军的人还把它用木框镶嵌起来,做成双层,裹上棉花,小心翼翼地运到边市——到边市之后,棉花可以拿开去絮棉袄,而玻璃恰好就能拿来镶嵌毡包的天窗了。 “看,大福晋的主帐就用玻璃镶嵌了陶那(天窗),所以才能这么暖和那!老师说,热气是从上走的,一样的煤球,封不封窗,温度能差好几度呢!” 瓶子也不由得抬头看向了毡包的大顶,她这才发觉,果然在毡包头顶的天窗这儿,有一层透亮的反光层,似乎就是用木框镶嵌的玻璃窗户,把陶那给封住了,使得陶那四周都是透亮的,不论是暮色还是星光,都能毫无阻碍地洒落在毡包里,同时又能防风雨——虽然大雨或许也难免漏水吧,但至少比完全镂空不覆盖毡布的陶那要好得多了。 “真亮堂那!”她情不自禁地赞叹了起来,并且也注意到了帐内的暖和:还以为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的关系,还在暗中感慨着,这么多人齐聚一堂,却没有闻到人味儿,还有香料味儿,只有肥皂味儿,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这会儿瓶子才意识到,原来这和天窗被封住了,热气跑不出去也有关系。 “——但是,全都封起来了,怎么走烟呢?”她不由得就有些好奇了:当然,大福晋的大帐是不做饭的,或许也不用烧灶取暖,到了冬天太冷的时候,就不用它了,但别的小福晋可没有这样的便利,她们的毡包,也就是三四顶,还要分给下人住,到了冬天该怎么取暖呢?烧灶会有烟的,若是从前,烟就从顶上散发出去了,现在顶上封起来了,难道一烧灶就要大敞着门透气?那还不如不封顶呢! “哟,可真是个聪明姑娘!” “这不是,还没说烧煤球要好好排烟,不然就容易中毒的事儿,她怎么就自己猜出来了?” “哈哈,指不定科尔沁也开始烧煤了——他们离关内更近么!” 主要以圆脸为主的福晋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也把瓶子的疑问解释清楚了,顺带着还普及了不少的新知识,要不然,瓶子还真不知道,烧煤球和烧牛羊粪不一样,烧粪便要散烟,主要是去味儿,不然异味排不出去。而煤球的味儿相比之下虽然不大,但却很容易产出一种无色无味的毒素,让人在睡梦中不知不觉的死去。 所以,如果要在玻璃天窗的毡包里烧煤的话,就一定要立烟囱,把烟囱从陶那的孔隙中伸出去,再把周围封死才行。边市有一种手艺,可以把玻璃割出严丝合缝的缺口,再用浆糊黏好固定,这就不怕在毡包里跑烟了,就是拆装的时候要小心,把玻璃和烟囱分开时容易碎,随时要能更换,再一个,烟囱必须是铁制的,而这也就决定了在草原上它便宜不了。 当然,如果是定居在察罕浩特的贵族,那就不用考虑这些了,不过还有另一种方法也很适用于这些贵族,比如大帐现在采用的地龙,便是如此,在地下筑火道,又轻便又安全,就是比较耗煤,而且需要购买汉人特产的一种轻质砖,比较透暖,不然的话,耗煤量还要更大。 都是好东西,却也都是只有察罕浩特的贵人才能用得起的……且不说地龙的事情了,对于台吉府也要跟着转场的瓶子一家来说,玻璃虽然眼馋,却也不是他们能随时用得起的东西,价格还在其次,主要是太不方便了,迁徙起来,车马颠簸,一次拆装就能碎几片的话,还真是用不起…… 这些无形的限制,是最难逾越的,说到价钱,反而的确不贵,福晋们说到这些买卖经,也是一个个都来了精神,扯着身上的夹袄和瓶子等人夸赞着,“买玻璃的话,夹层的棉絮都是送的,可真都是上好的棉絮,拿来做袄子,三月里就能脱了大毛衣服了,穿着棉袄行动也方便,晚上出门,外披一层皮袍子就行了,厚皮袄子又笨又重,穿起来和熊似的……棉袄穿在里头显身段,能得了大汗的喜欢!” “你们快让你们姐姐的帐子也买了玻璃,算下来真不贵,棉花的价钱都能占了一半,有了玻璃啊,她晚上点油灯看书都能多学点知识,到时候考个第一,把发电机给我们大帐赢回来才好呢!” 瓶子还真没想到,姐姐珍儿竟有考试的天赋,被人存了考第一的指望,她不免诧异地看了姐姐一眼,乌云其其格也懵懂地问道,“学什么呀?还考试,是和汉人考那什么科举一样的考试么?考中了能做官么?” 大福晋也被逗笑了,“还想做官那?有志气,那把你留在察罕浩特,给我做女官行不行?” 珍儿连忙嗔怪地白了乌云其其格一眼,“囊囊,孩子胡乱说话,您别见怪,她哪懂得什么做官啊,一天就知道闯祸……那怎么能算是考试呢,我们是大汗的福晋,怎会去参加买活军的考试,倒是让她们也跟着去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吧?若是能把智慧带回科尔沁,就是最宝贵的礼物了。” 原来,所谓上课、考试,都是买活军折腾出来的东西啊……瓶子不动声色,很快也明白了大概:事儿还是从边市的好货说起,别说整个察罕浩特就两台的畜力发电机了,边市那里,很多好货的价钱虽然不贵,但数量却非常的稀少,察罕浩特自己的贵人都不够分的。那么,该怎么决定这些货物的归属呢? 完全把货物交给林丹汗来分配吗?那大汗的大帐就该起火了,大汗如今有十大福晋,个个都是鞑靼贵族之后,身后靠山强硬,划分万户供养,如果全由大汗来分,那么,什么东西都得准备十一份——十大福晋一人一份,再有他本人的斡鲁朵也要一份,这才公平。 什么别的办法,都是分不均匀的,就譬如现在的两台发电机,要说轮着给,那谁知道下回发电机什么时候来呢?又或者,发电机没来,却来了一批电灯,那么,按道理,发电机给了第一斡鲁朵,电灯该分给第二斡鲁朵了,可这么分,两边的福晋能开心吗? 再者说了,这还是只想到了大汗和后宫,大汗还有兄弟子侄,还有别的盟友,这该怎么算?在迁都到察罕浩特的大决策不变,鞑靼贵族注定要时不时接触到买地好东西的事实之下,不想出个好办法,恐怕鞑靼人就要因为这些好东西而自己先内乱起来了! 若是说让边市竞拍,大家价高者得呢?这就等于说是把鞑靼人的积蓄白送给边市,也不符合察罕浩特的利益,于是林丹汗经过思考,便定下了这个规矩:边市的出售价格是不能变的,但谁有资格买,这就由边市街自己决定,边市街和察罕浩特做的大宗贸易,由他本人来亲自主持分配,这些数量稀少的奢物,如果运来一件,那就由他自己的斡鲁朵买下,只要有一件以上,十件以下,那么各家自己去找边市商量,在价格不能翻倍的前提下,边市街卖给谁都行——当然,没买到的贵人们,要去找边市街的后帐,林丹汗也不阻止。 这……这是在挑拨边市街和贵人的关系,还是在培养亲边市街的贵人力量,给边市街开了个口子? 听到这里,瓶子的脑子,立刻就咕噜噜地转动起来了,一时间她有些读不懂林丹汗的意图了:是在搅混水呢?还是要培养亲边市街的贵族,和还在信奉喇嘛教的贵族斗争?她现在还不了解察罕浩特的□□势,一时也不容易找到自己的答案。 如果是挑拨的话,那这一招很蠢,倘若是在借势培养边市派,那林丹汗的做法挺聪明的,瓶子也很快就明白了边市街的应对之策——边市街也不想老被人来找后帐啊,再加上他们售卖的商品,很多也是需要有一定的知识才能使用的,并非只是一味的奢侈,譬如说他们卖一本《走近科学》,那也要能读懂拼音的客人买回去,才能看得懂不是?如果整个察罕浩特都没有人会用拼音,就算被买回去供起来了,那也没有意义啊。 那就先办班,把客人都教会了,再用考试来考察,谁掌握得好,谁就能用平价买回他们手里的紧俏商品。玻璃就是这样卖的,每一次来都要考试,以此决定分配方案,不然的话,光是第一斡鲁朵就能把几年内的所有玻璃都包圆了! 而且,边市街的考试方法也是非常的公平——他不是考察每个斡鲁朵的最高分,而是考察斡鲁朵的人数平均分!由于边市街要给斡鲁朵供煤球,这里的煤球有两种价格,平价的是按人头限价的,所以他们实际上掌握了每个斡鲁朵的用煤球人数,这个人数,就是平均分的分母,每次考试不管出多少人,最后计算平均分时都用这个分母去除! 这么一来,培养出一二考试高手,靠她们拿分的策略就完全行不通了,要么,你们斡鲁朵别用平价煤,每个冬天要多掏上百两银子买煤球,要么就挨冻去吧,要么就得提溜着所有人好好读书,参加考试……考得好,就能买上紧俏货物,考不好那就注定只能眼馋别的大帐——到时候别的大妃都用上畜力发电机和电灯泡了,到了晚上,小福晋都过去唱歌跳舞,大汗也去看热闹……就你们斡鲁朵静悄悄、暗摸摸的,你们好意思吗?! 当然了,边市街的学习班,教授的都是一些光明正大的东西,说起考试的内容也并不复杂,比如今天妃嫔们解释的,玻璃器皿的区别、为何要用烟囱、为何要警惕煤球灶跑烟等等,这都是考试内容,并没有什么犯忌讳的东西,更不会攻击喇嘛教,总的说来,去上课,除了学拼音之外,其余知识还真的和买活军的货物有关,而且都是听了有用的好话,叫谁都挑不出毛病来——这么宝贵的知识,汉人从来都是深藏着的,现在边市街免费教导给你们,可不能不识好歹。 也是因此,自从边市街开始推行这条办法以来,别的达官贵人还好说,几大斡鲁朵的气氛,却是一下就有了极大的变化——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大福晋们,现在彼此的关系一下就有点明争暗斗的意思了,反而是斡鲁朵里的小福晋们,忽然就亲如姐妹起来,彼此督促监视着学习! 原来的摩擦,现在都变味了——本来就互相看不顺眼的死对头,现在彼此盯着对方,都是在抓什么毛病?不努力学习,考分拖了平均分的后腿……第二斡鲁朵已经连着两次买上玻璃了,这一次第一斡鲁朵要是再没能买到畜力发电机,那真是整个斡鲁朵的女眷,都要被外头给看低了! “唉,就是那个数学,真是薄弱,我们都是愁得厉害,囊囊,听说第二斡鲁朵私下请了汉人官来补数学,要不,我们也找关系来补一补……” 提到了这个买货制度,大家的关注点,一下就又从科尔沁的客人这里离开了,来到了自己正烦心的焦点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话中的不服气都快化成实质了,瓶子在一边,笑容都快僵在脸上了,她一边仔细地听着,一边掩饰着自己心中的震撼—— 这种竞争购买的制度,是边市街里的谁发明的?! 长生天在上,这个人……这个人可真是个该死的天才!:,, 739 干活的福 洗澡、美食、斡鲁朵的福晋们,各色各样的新奢物,囊囊大福晋帐子里让人目眩神迷的座钟……今天这一整天,对瓶子来说实在是太开眼界了,新鲜的东西数不胜数,甚至在睡前盘点着都有点记不全了,总觉得自己好像还忘了看到的什么宝物—— 等到姐妹三人回到帐子里的时候,虽然还不到深夜,但乌云其其格兴奋了一整天,却是有点儿撑不住了,这会儿还在絮絮叨叨地和姐姐们说着,今日入城以来看到的稀奇物事,就一个眨眼的功夫,话就断在嘴里,珍儿探身一看,乌云其其格靴子也没脱完,靠在进门不远处,正蹬着一边靴帮子呢,人就睡着了……这么一小会儿,她已经打起了小呼噜。 “这是吃多了!” 姐妹两人也有些无奈,珍儿笑着叫了侍女来,为她脱了靴子,又让人把她扶到西南边的毡席上去睡了,那里已经摆好了新鲜的铺盖,毡席也是热乎乎的——这是早就烧好了地龙,察罕浩特是不太讲老规矩的了,为了节省燃料,也不顾传统上尊位的讲究,就把大灶设在西边下风处,因此,帐子里此处是最暖和的,进屋没有一会儿,便感到皮外袍穿不住了,脱了之后,越发连棉袄都可以拆下来,瓶子忖度着捏了捏铺盖的棉被——很厚实呢,那睡下的时候,难道连毛衣也可以脱下,只穿着秋衣裤入睡了? 这也是极新鲜的事儿,要知道在草原上,从来都是和衣而睡,有的穷苦牧民,外袍晚上就当被子了。在晚上还滴水成冰的春天,毡包里能暖和到能把衣服脱了,也是从前完全没想过,却在察罕浩特发生了的事情。瓶子问姐姐,“这儿睡觉有什么规矩么?喝水呢?上厕所呢?我连厕所都不敢上了!” 她直接的对话,逗笑了珍儿,但规矩还真有,珍儿取来了牙具,“都是下午让乌拉尔去边市街买的,我多买了几份,到时候你们带回去送人,睡前早起都要刷牙,我来教你使,明早要是乌云其其格起迟了,我去大帐问早安了,就由你来教她。” 这不是?要不是问了一句,又要出丑了,瓶子现在已把心态放得很平了,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手中的骨制绑马毛的牙刷,“乌拉尔可还好吗?”乌拉尔是姐姐陪嫁的管事,他们当然自小也是认识的。“——东西倒都是我们草原上的,可却还是边市卖过来的吗?” “有什么办法,鞑靼人的巧匠少,察罕浩特虽然网罗了数千个,可那都是打造武器的,马鞍、马鞭,造毡包……他们哪顾得上小小的牙具呢?” 姐妹两个都蹲到了帐篷口,就着煮沸过的温水刷了牙,瓶子啧啧地品味着口中的清凉感觉——这种异香也是第一次品尝,珍儿说是薄荷味道,还说这种香料的价钱并不贵,买活军这里许多货物的价钱都相当不贵! “牙粉就是从南方运来的了,用了很多南边新种出来的草药,想省钱的话,就蘸盐用也行,现在海盐(海子盐)都是用来擦牙了,吃的盐多喜欢用买活军的雪花盐。我也多买些来,到时候——” “等我回家的时候,礼物都要拖出许多长车啦!”瓶子打断了姐姐的计划,珍儿也是一呆,两姐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噗嗤笑了起来,珍儿在烛台边上盘腿坐了,招呼着妹妹挨在她身边,“好瓶子,我太想家了,恨不得把我自己也捎回去见一见额吉和阿哥呢。” 但是,瓶子认为,故乡还是停留在思念中为好,能住在察罕浩特这样的地方,珍儿还是要学会珍惜自己的福分,“大汗和大福晋待你好吗?大汗常到斡鲁朵里来吗?” 这是很有道理的问话,因为林丹汗自己的斡鲁朵里,也有如花似玉的娇媚女奴,而且什么族裔都有,长相上当然胜过了斡鲁朵里的鞑靼贵女,就算是珍儿,那也只是在小福晋里较好看的,真要和女奴比长相,那就无法比了,刚才瓶子在大帐里已经见到了不少女奴,也是暗地吃惊,明白了姐姐的尴尬处境——大汗需要和福晋的子嗣时,自然会去找大福晋,想要女色,那就找女奴,珍儿作为小福晋,两边都不靠,并不因为在小福晋里长得算是好看,就能因此拥有什么优势。 “大汗忙于公务,到斡鲁朵里来,也只是找囊囊大福晋,他虽有许多女奴,但却常常赏赐给大臣和兄弟们,不会在女奴身上浪费种子。” 珍儿含蓄地说,见瓶子半懂不懂的样子,便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凑在妹妹耳朵边上,用科尔沁的方言说道,“大汗的子嗣很少,这和他在女人身上花费的时间可不相配,到现在,大汗只有两个孩子活了下来,一儿一女,小公主还很病弱,大家都说,大汗的身体有问题。” 瓶子顿时悚然而惊,这个消息太重要了——当然,科尔沁也知道大汗只有一个嫡子,是由三福晋所出,但只有一个嫡子并不意味着父亲的生育能力弱,很可能大汗对嫡妻们兴趣不高,更中意女奴,嫡子只有一人时,无关紧要的庶子、私生子已是一大把了,斡鲁朵里的事情,不容易传到外面来,她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林丹汗真的只有一个儿子,这还是他专在福晋们身上使劲的成果。 这样的话,那虎福寿巴图尔的地位可就要跟着水涨船高了啊……他有了新靠山,远在万水千山之外的买活军,伯父林丹汗兄弟不丰,血脉高贵的子侄也在动乱中死得差不多了,膝下只有一个嫡子,年岁也还小。这种情况下,如果林丹汗出事,那各大斡鲁朵甚至可能联合起来,迎接虎福寿巴图尔登上汗位,维系汗国的稳定。 这也难怪,边市的影子在察罕浩特如此显著,甚至已经深入到让瓶子纳闷的地步了——如果不是大汗疯狂的推动,几年时间,怎么会沉浸得这么深呢?但大汗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她是知道缘故了,说不定,察罕浩特中有一帮大臣,已经和边市产生了很深的利益关系,又觉得大汗不能再生了,真有意想要投靠虎福寿巴图尔,把他捧成汗国的继承人…… 这样的话,各大斡鲁朵的大福晋,她们的态度就很重要了。瓶子寻思到这里,低声问姐姐,“大汗的身体是不是……” 珍儿也用崭新的眼神打量着妹妹——瓶子是真的长大了,她也微微点了点头,指了指脑袋,“不算太好,老头疼……说是血稠,用买活军的说法,血压太高了。” 头疼也是鞑靼人常犯的毛病,瓶子在走近科学的嘎拉巴故事里也听到过,这血压高、血脂高,也就是俗说的血稠,多见于鞑靼贵人,主要是因为吃得太好,肉多、蔬菜太少,因此要多吃蔬菜干,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那……就更要和边市打好关系了。” 这就是听懂了珍儿刚才的暗示了,珍儿把瓶子搂紧了,十分欣慰,“我的好妹妹,真的长大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那。” “你在我这个年纪,都出嫁两年了。”瓶子很好奇姐姐出嫁后的经历,“后来你是怎么慢慢明白过来——”慢慢培养出政治眼光的? “……是因为学了拼音。”珍儿也不得不承认,林丹汗决意西迁,这一路的见闻,以及到了新察罕浩特之后,林丹汗改信,斡鲁朵女子们开始学拼音,读书之后,她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从前哪想得了那么多呢?很多事都是模模糊糊知道一点影子,一心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就知道娘家太远了,靠不上,也只是小台吉,在斡鲁朵里根本冒不了尖……”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老实做人,不过还好,斡鲁朵里大多数小福晋也是在过日子,大家各分了毡包,离得也远,基本传不了闲话,大多数纷争,其实都是因为某甲说某乙的坏话,却不小心被某乙听到了而起,但在土地广袤的草原上,大家各有各的毡包,各吃各的饭,各管各的羊群,也就没有那么多闲气可生了。 “就是念经呗,闲着无聊就去跑跑马,还能咋地?大汗到我们斡鲁朵来了,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过去……” 八个斡鲁朵里,小福晋大概有三四十人,这是不算女奴、格格的。而且小福晋划分斡鲁朵,基本是可着地理来的,相近地区的贵女们,大多都能论上一点亲戚,珍儿入第一斡鲁朵,也是因为大福晋出身的阿巴嘎部,是察哈尔境内和科尔沁距离比较近的地方,说起来也是拐着弯的亲戚。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大家都是亲戚,自然就能处得好,不容易起纷争,同时,所有人都是亲戚,也不至于就仗着亲戚关系而作威作福了,反而都能服管。 一个斡鲁朵里要是亲戚多,气氛就和睦,平时就不会吵嘴,大福晋面上也有光辉,至于说争风吃醋,这种事或许有,但因为有其余斡鲁朵的压力,一个斡鲁朵里的亲戚得宠,别的福晋面上也有光辉,因此在斡鲁朵内部,妒忌的事情不算太严重,再加上后宫的生活十分无聊,大家都喜欢小孩儿,第三斡鲁朵里有个小王爷,大家都喜欢得和什么似的,也不怎么打架,都争着亲近。 “要说的话,有些福晋信红教,有些信黄教,因为这个彼此也有不怎么说话的。大福晋不喜欢小福晋,那小福晋就不去大帐,委屈了,和大汗说一声,回娘家去的也有,这就显得大福晋不会办事了,大汗因此训斥过窦土门福晋,她把苏特的一个小福晋欺负走了,最后还是囊囊出面,把她从娘家接回来,安置在我们第一斡鲁朵里。” 苏特部和阿巴嘎部都是察哈尔草原,本就是林丹汗的中军所在,这是察哈尔内部的纷争了,至于珍儿,她的地位虽然尴尬,却也超然,科尔沁依附建州,这就注定她不可能太过受宠——但也没有明确和林丹汗敌对,所以就算是囊囊大福晋,也对珍儿客客气气,照顾有加,总不能因为后宫的事情,叫珍儿跑回娘家去,让科尔沁和汗国更加离心吧? “就这样,大家待我都客客气气的,不曾少了礼数,也没谁敢欺负我,有什么热闹,都惦记着把我叫上,我和囊囊倒挺谈得来。” 虽然珍儿语气轻松,但瓶子也能想到,她的生活不会像是形容得这样简单,孤身远嫁在外,娘家和夫家的关系又疏远,姐姐的每一步一定都走得无比谨慎,每句话都要三思。虽说识字之后,世界变得大,思想会更成熟,但之前这几年小心翼翼的日子,也是打了爱思考的底子——姐姐的日子是不容易的! 如果……如果老姑父真的要去卫拉特,而科尔沁还是决定一门心思的追随老姑父的话,那,她的日子就将更不容易了! 瓶子还来不及和姐姐细说此事,这会儿她也有些着急了——不论是从珍儿的利益,还是从瓶子自己的观点来说,现在她都已不支持科尔沁继续跟着建州走了,但焦人的是,等她派的使者回去,估计那边早已尘埃落定,商议出了结果,而且,就算派回使者,没有走过这一段长路,亲眼看到察罕浩特的景象,老家的亲人们又怎么会相信她的话呢?她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小姑娘,只能完全被动地接受商议的结果,甚至做不了什么! 姐姐这里,就更不必说了,瓶子简直不忍心打断她的欢欣,细说这恼人的家事——等会儿再谈吧,先关心关心姐姐,让她也诉说诉说远嫁在外的辛酸。 “那,你的陪嫁够用么?大福晋的赏赐大方么?你今天可花了不少钱吧,姐姐。” 这也是她从刚才就关注的一个问题——从姐姐的首饰来看,林丹汗的赏赐是不多的,科尔沁的陪嫁,就是羊群牛马,斡鲁朵虽然也提供用度——比如她刚才从言谈中所揣测的,至少冬季会给发煤球,平时基本的嚼口也都是包的,但若还有什么别的花销,那就要从陪嫁身上找了。 就姐妹俩刚来的这一天,珍儿就买了多少东西!牙具、棉被……这都是临时去置办的,瓶子可真怕姐姐是卖了羊群,才这样大手大脚的花钱,如汉人说的一样,打肿脸充胖子,这样款待娘家人的话,那可就让人心里真过意不去了! “放心吧,小管家鬼。”珍儿抿嘴一笑,拿手指头顶了一下瓶子的额角,“——我有钱,都是自己挣来的,虽不多却也够花——我给边市街干活来着,还花不着额吉给我的陪嫁!” “……什么?” 刚听到珍儿说自己挣钱,瓶子还以为她是做点小生意——这也是常有的事情,珍儿的陪嫁人口是完全归她自己支配的,让家下人口经营嫁产,天经地义,还在点头呢,可听到最后一句话,她又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你给边市街干活——这——” “你是说,大福晋知不知道?”珍儿笑了笑,“这有什么的,她当然知道——斡鲁朵的几十个小福晋,甚至还包括有些排名靠后的大福晋,都从边市街那里接了活来做,受他们的雇佣……没想到吧?整个后宫王帐,都在为边市街干活呢,边市街都快成我们的第二个家啦!”:,, 740 珍儿的两份工作 王帐的福晋也为边市街做活吗?——重点其实不在于干活,而在于为边市街干活,因为王帐福晋也是福晋,台吉福晋能做的事,王帐福晋也可以做,鞑靼人的福晋除了在做太福晋之前,不能偷汉子之外,跑马放牧、经营生意,甚至在一定范围内参政、打仗,都是被允许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的规范来限制她们。 就像是珍儿,她的嫁产,那群牛羊,她不管谁来管呢?管理嫁产,不就等于是在干活了吗?这还是科尔沁没有什么生意在察罕浩特,其余的福晋,她们的父兄来朝觐大汗,同时顺便做点生意的时候,她们能不帮衬一二吗?等到父兄回去了以后,留在察罕浩特的铺子,还不得靠她们帮衬着,遇到事情了,和父兄留下的管事一起合计对策? 福晋要工作,这不稀奇,稀奇的是大量的小福晋为边市街工作,甚至成为王帐中的一种风气,这就有点儿跌大汗的面子了——可仔细一说,却又在情理之中:有整个斡鲁朵供养的大福晋,先且不说了,大部分小福晋的嫁产只有那些,出产也是有限的。 就说珍儿好了,原本嫁产的收入,也就够养活陪嫁人口的,再有些积攒应付灾害而已。察罕浩特开始做羊毛生意之后,她的收入随之上升,但毕竟有限,如果不学买活军的方式改革草场,羊群的数量上不去,那也就是一年多个几十两银子的事情。 几十两银子,听着是挺多的,一般的牧民怎么也花不完,可对珍儿来说呢?这要考虑到她生活的环境——大家都用买活军的新式蜡烛了,你还点酥油灯,你心里过意的去吗?好不容易买回了煤油灯,这边又有电灯了,那还稀罕气味无法消除的煤油灯吗? 到了大帐,大福晋烧的地龙暖和,大家都把外袍脱了,露出里头的薄棉袄,白毛衣的领子洁净得很,从棉袄里支愣出来,妥妥贴贴地包着脖子,就你还里层外层地裹着皮袄子,那布料一摸就知道不是买活军的花色棉布,还是敏人的丝绸,也是穿了好几年了,就算不洗,总也难免褪色。 事实上,在现在的条件下,一件衣服想要几年不洗还真不行,不像是从前,大家的味儿都大,衣服的味儿也就不觉得了。现在大帐里都是肥皂味儿,好几年不洗的皮袄子,那股子羊膻腥气就难以消除。所以,边市街的棉布是必须要买的,而为了能在大帐和自己的毡包都保持一致的穿着,就要考虑垫地龙啰? 造地龙,不但在煤球上要有额外的开销,还得买砖块,这种事情,斡鲁朵是不会包的——这叫奢侈,大汗自己的毡包都还没铺地龙呢,福晋们先用上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就连大福晋都用的是自己的嫁妆,那么小福晋也就明白了上头的意思,如此屈指算下来,从无烟蜡烛、牙具、棉衣棉被,再到地龙的砖瓦,每年格外的煤钱……要是娘家没有定期资助,那点嫁产的出息压根就包不住! “这种砖瓦大汗斡鲁朵的砖窑烧的,其实给大汗铺垫毡包,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偏不,拿捏着为什么?烧一日砖就是赚钱啊,白花花的银子往砖窑里淌呢,这里头也有边市街的本钱在——边市街出技术,烧窑,斡鲁朵出人采土,那片产粘土的小山包被划给大汗斡鲁朵了。王帐自己要铺垫地龙也得给钱,价钱和外边的差不离——就是为了赚别的台吉王公的钱,这都是和边市街学来的精致的盘算。” 珍儿说起这里的道道,语气冷静,看得也比旁人要深远得多,算是看透了这些令人费解的现象背后的道理——大汗也学会为本部打算了,婚姻归婚姻,生意归生意,大福晋们又是妻子,又是政治盟友的代表,和大汗分享着政治利益,打开财路,赚到了新的经济利益,但是,大汗也不能让她们太过和自己平起平坐了,除了自身的羊毛生意,批发生意赚到的一成、两成利润之外,他还要找到别的财路,确保本部永远是汗国中最为强大的一支。 用砖窑来赚钱,是相对温和的手段,总比掠夺各部的草场来得好,原本在和买活军做生意之前,大汗就是这样压榨非本部派别的,那时甚至连囊囊大福晋出身的阿巴嘎部,都有了外心——谁也不乐意自己手里肥美的草场被抢走。 因此,虽然现在大汗还是在往自己兜里划拉银两,赚得或许比过去还要多得多了,但比起前几年,名声好得可不止一星半点。他威望日高的同时,福晋们也不得不面对如今的事实,承受着巨大的经济压力:社交需要的开销,远超过嫁产的收入,必须想办法搞钱。 察哈尔、喀尔喀、土默特的福晋,娘家近一些,又比较有家底的,尚且还能仰仗娘家的供奉,但只出不进也不是事,福晋们都是往娘家带口信,让他们来察罕浩特做生意,卖羊毛、矿产,贩回去棉布、茶叶,还有带回去《走近科学》的话本,联络娘家人来学拼音,回去读给亲戚们听。 她们从这样的生意里,获利不少——这样的生意总量不太大,大汗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计较她们买进售出的价格,就这么说吧,规矩都是定给没关系的人的,说是布里亚特和喀尔喀的货,都是按买活军收价的九成收货包运,但真要有关系,大臣抬抬手,九五折收货又有何妨呢? 或者磨缠着大福晋,私下给些孝敬,用大福晋的脸面去边市街拿货,就按买活军卖价加个半成(瓶子在心里算了算,很快运用途中从鞑靼语数学课本中学到的知识,得到答案,105拿货,比110拿货省了5个百分点)。里外里,都能保证娘家人比别的部族要多赚了近一成。 不要小看这一成,千两银子的货,就百两银子的出入了,这百两分给福晋一半,娘家人也多得了一百五十两,这一百五十两就是体面所在,底气所在,是草原上的尊严体现。福晋这里,对上孝敬,对下赏赐,对外打点,哪怕最后落到手里的只有个七八十两,那也足够买一冬用的煤球了,这样的买卖多做几次,棉布衣服,牙具……送回娘家的礼,这不就都来了吗? “这都是娘家距离近的,我看多是喀尔喀福晋才这么做,察哈尔福晋的娘家自己就能和边市做生意,用不着这么办——不过,有个识途老马带着,生意也的确会好做一些。” 瓶子这么判断着,珍儿也点了点头,“不错,鞑靼人直率,也不是人人都会做生意的,能有自己人帮着,总是好事。再说,就算不是喀尔喀福晋,能给边市街带生意,也是有好处的。” 她举起手搓了搓手指,瓶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茫然地看着姐姐,珍儿先是一愣,一下又笑倒了,“哎,都忘了你没见过钞票——那是买活军用的钱,都是纸做的,这是在数钱的意思。边市街会给带生意过去的中人们‘返点’,比如说,你牵线做成了千两的生意,完事别的不论,边市街会返给你六十两的钞票,这钞票可以用在边市街买东西,而且——结算优先级比银两高,这么和你解释吧——” 结算优先级是汉语词,又是直接拿了发音来用的,瓶子不可能懂,她不免感到了一种落后的焦躁,简直恨不得立刻就爬起来上课,因此,她极其聚精会神地听着珍儿的解释,一下就抓住了精髓,“就是一个东西,价格不变,但是拿钞票去结账的人先买先挑,用银两结账的人,就得靠后呗。” “就是这个意思,我妹妹真聪明!” 珍儿的褒扬,只换来了瓶子心不在焉的一笑,她又赶紧开始琢磨这种办法的意义了——就像是赞叹考试买货的绝妙之处一样,这种钞票先结账的办法,好处又让人越想越是心惊,她忍不住就感叹了起来,“怪不得都说汉人狡诈,这伎俩一个接一个的,还都是这样的巧妙!我们鞑靼人性子鲁直,可不是只有被戏耍的份儿!” “是啊,所以说,别看这六十两是钞票,真拿出去换,至少可以换六十五两的银子,有些大福晋自己的娘家就在附近,生意做得大,她拿返点拿得也多,就兼做换钱生意,把自己返点来的钞票又换成银子给别的台吉——” 珍儿又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哈纳土门福晋就是这么做的,大汗也睁只眼闭只眼,囊囊大福晋很不高兴,大家都知道,所以这一次发电机无论如何也不能旁落了,否则,我们第一斡鲁朵又不如第二斡鲁朵的考分高,又不如第斡鲁朵的钱财多,囊囊岂不是徒有其名了?” 哈纳土门福晋,是第斡鲁朵之主,也是如今林丹汗长子之母,如果林丹汗没有别的嫡子,这个孩子将是汗国的继承人,如果有别的嫡子,那么他分家时也会带走一大片地盘,不论如何,哈纳土门福晋赚点小钱,也是无伤大雅的事情,大汗不可能为此责罚她,压力也就该由第一斡鲁朵来承受。 瓶子看了看姐姐,心里似乎有所明悟了——珍儿的娘家很远,而且和察罕浩特没有贸易往来,也没有什么人脉亲戚,她要撮合交易,拿孝敬、返点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的吃穿用度又很宽裕,也用上了地龙…… “你私下为大福晋打理生意?”她低声问,“连囊囊大福晋,都不按大汗的规矩做生意?” 珍儿赶忙把手指放在嘴唇前,嘘了一声,对瓶子挤了挤眼睛,又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阿巴噶部的生意,至少一半都从私下走,买一成,买一成,里外里能差出两千多两银子,囊囊拿一半,娘家拿一半。我从这一半里各拿1。” 那也就是说,一次交易珍儿就能落下二百多两的好处,也难怪她用钱如此大方了,瓶子点了点头,半是了悟半是感叹:这不能说是珍儿运气好,入了大妃的眼,应该说是她的出身也起到很大作用,科尔沁部的女子,在察罕浩特孤苦无依,只能依靠远亲大妃,是绝不可能背叛大妃,使她难堪的。当然,也是珍儿有能力,两相作用才得了这个好处。 感叹者,则在于大汗定下的规矩,连囊囊大福晋都不遵守,后宫王帐带头想方设法地破坏规矩,从中获利——连大妃、皇长子之母都是如此了,更何况别人?!其余大福晋,只怕也早就和边市街有勾当,只是珍儿不知仔细罢了,所谓‘整个王帐后宫都在为边市街干活’,这说法还真不夸张! “连王帐后宫都是如此,这汗国……还是大汗的汗国吗?” 一个可怕的感叹,不可遏制地浮上了心头,但这一次瓶子可真不敢往外说了,这话实在是太犯忌讳,就算是姐姐珍儿,也不敢叫她听到。她只有一个想法——要学拼音,学汉语,越快越好,生活习惯上是否靠近买活军的享受,那都是次要的事情了,与其说是买活军的物质享受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引诱,倒不如说,是买活军这些种种办法,和它们极其卓越的效果,在她心里点燃了巨大的恐慌。 “还不止这些呢。” 珍儿却并未察觉到妹妹的情绪,她今日的心情显然很不错,不但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而且妹妹也展现出让人惊喜的智慧,因此,兴致高昂的她,又谨慎小心地透露了一个更深层的秘密。 “囊囊也以为,我就是靠着这些保持面子——这些钱虽然不少,但钱哪有嫌少的呢?像我这样娘家不在跟前,没有生意做的小福晋,也不是一个两个,她们也要面子的啊——还有一门赚钱的法子,我只私下告诉你,除我们外,别人都不知道。” 瓶子的胃口也被吊起来了,她直起身子,好奇而不乏担忧地看着姐姐悄然起身,打开了北面柜子,伸手进去摸索着夹层——这个柜子还是娘家陪嫁来的,瓶子都知道,在第二格抽屉底下是个夹层,能放些银两、药物什么的。 “这是——” 她万万没想到,姐姐会抽出一个写满了文字的本子,放到她手上,而不是钞票、账册什么的,瓶子低头生涩地拼读出了封面的文字,“走近科学嘎拉巴故事——走近科学故事是你写的?!” 望着在烛光中含笑羞涩点头,却又难掩骄傲的姐姐,瓶子的视线,在她娇艳如花的脸上,和写满了文字密密麻麻的本子上来回游移,突然间一下撒开手摔倒在厚厚的被褥上,“我要疯掉了!我要疯掉了!这个故事,怎么会是你们写的——你们怎么敢写这种故事!” “你们是不要命了吗?难道,难道就不怕喇嘛教的报复吗?!”:,, 741 瓶子的破局点 瓶子爱不爱看《走近科学》?当然爱看,不仅是她爱看,满珠习礼、乌云其其格乃至沿路来经过的牧民人家,就没有不爱这些嘎拉巴故事的,虽说现在还没流传到科尔沁,但瓶子极有把握,就是再讨厌买活军的人家,也不会反感《走近科学》的! 但是,要说她敢不敢写《走近科学》?就算她有这个本事,瓶子还真不敢……这是把喇嘛教往死里得罪啊,这个东西,平时听听无妨,只要不表现出露骨的爱好,就算是红黄二教最虔诚的信徒,也不能据此指责什么,可要真被看做了是科学信仰的中坚? 那仇人可就多了,还不是那种明面上的仇人,现在大汗推广科学信仰,王帐内外,自然都是跟着服从的,就算从前对喇嘛教迷信得不行,这会儿也都要装出样子来,但谁知道那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喇嘛教在草原已经流传了几百年了,多少人是信着佛长大,又坚信自己修得了来生,在这样的喜悦中去世的?这些人心里,对于科学信仰的推广者,难道就没有一点想法吗? 不怕明着来,就怕暗中使阴招,边市街的买地商人,倒是不怕这些,他们背靠着真神,而且身份是完全挑明的,别人怎么使计谋都容易被识破,大汗也会护着他们。这时候最危险的,就是依附于他们,却没有完全脱离汗国的附庸了,很容易就成为泄愤的对象,打不死主人,难道还不能打死他养的狗吗? 瓶子能想得到的事情,珍儿怎会没有考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都小心着呢,对外从不说起,也不会署上姓名,你放心,边市街对我们都是有保证的,只要不是真的杀了人,我们要是因为写嘎拉巴的事情,被欺负,被诬陷,边市街会出面营救我们……实在不行也能把我们安排去南边。” 去南边?这样就能去南边了? 瓶子很吃惊,但又迅速纠正了自己,不对,不是‘这样就能去南边’,好像去南边极好一样,应该是‘实在不行,还能去南边’?不过……不过去南边,虽然是个极其陌生遥远的地方,但只看现在南边卖过来的货…… “去南边能做什么呢?边市街养着吗?而且这么一来,说不定还有人会为了去南面主动陷害自己呢!” “那倒不至于,去南边又带不走多少钱财,到了那里,也不需要嘎拉巴故事了,那能做什么养活自己呢?还不如继续写故事来得好。” 珍儿的回答,本身已经揭示太多了——至少说明了她本人仔细考虑过南下的事情,这才会对其中的得失如此分明,瓶子瞥了姐姐一眼,心想:“像姐姐这样不受宠的小福晋,还有女奴,自然是不止一人的。” “小福晋还罢了,各大斡鲁朵的女奴,按照现在的政策,学会了拼音,开阔了眼界之后,只怕很多人都想南下,边市街如果找这些人来写嘎拉巴故事,又给出了承诺,她们故意安排事故的可能就更高了……所以,嘎拉巴故事如果要找女人写,还真只能找小福晋!” 在边市街到来之前,虽然福晋们享有很高的自由,但在未经娘家支持的情况下,想要离开丈夫依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至于女奴就更不必说了,虽然她们的行动也不受限制,但想逃可没那么容易,不会骑马、不会辨别方向,没有补给,能往哪儿逃?当然,从前她们就算逃走又能去哪儿呢?原来的家已经被大汗攻打了,不再属于他们,汉人的地盘容不下她们,还不如就留在王帐,努力讨好主人,至少能吃饱穿暖,熬过草原的寒冬呢。 可现在,事情不一样了,边市街用煤炭和奢侈的好东西做诱惑,轻而易举地让福晋们争相教导斡鲁朵里的女奴读书,她们的眼界打开了,瓶子想,其中最聪明的一些人,很可能已经会说不少汉语了,而且,边市和买活军毫无疑问会接纳他们——虎福寿巴图尔不就是鞑靼俘虏,被买地接受了以后,又加以重用吗? 战俘会被重用,奴隶自然也是一样,而倘若说以前,和不驯的男奴比,女奴往往更加安分的话,现在,女人也能做活的买地,对女奴的吸引力要比别处都更强得多了。女奴非但不会更安分,反而会更加躁动,更加想要逃去边市。瓶子虽然是初来乍到,但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这股潜在的逃亡冲动:看来,察罕浩特的局势比她想得还要更复杂得多! 这一切都在买活军的预料中吗?醉心于奢侈享受、争奇斗艳,忙于给娘家划拉好处的大福晋,各怀心思,私底下急于向边市靠拢的小福晋,蠢蠢欲动,想要去边市过好日子的男女奴隶…… 还有,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一统鞑靼,却忽略了眼下危机的大汗,以及潜藏得很深,在民间的根基明显没被完全拔掉,虽然元气大伤但决不能说已经毫无力气的喇嘛教——喇嘛教最棘手的一点是,他们虽然在鞑靼传播很久了,但根基却始终在吐蕃,大汗转信之事,绝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结束,说不准在将来还会促使吐蕃和鞑靼开战,到那时,情形可就更乱了! 但现在,珍儿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边市街,以及他们意味深长的种种办法,背后的真正目的,还在絮絮叨叨地妹妹说着给边市街写嘎拉巴故事的收入,“边市街是真的有钱,这些《走近科学》的册子,他们是随着货物附送的,就这样,写一个故事立刻就给三十两——这要是快的话,一个月都能写两个故事,这个就是六十两!每个月都有!” 虽然货物销售能拿返点,但不是每个小福晋都能和珍儿一样,私下做囊囊大福晋的中人,娘家一次生意返点可能也就几十两,还要各处打点,更重要的是一年最多两次,大多数时候只有一次,手上的钱财仍然是紧张的。这样的情况下,一本三十两真是个不低的价钱了,当然,故事也是有门槛的:首先要博学,写出来要有嘎拉巴故事的味儿,不能没头没尾的,情节要跌宕起伏、紧张刺激;其次,要贴近各地牧民的生活,决不能臆想什么神佛大战,所有的故事都要自土地中来,落入土地中去;第三,最好每个故事,都能宣扬买活军的班级教授的一条道理——主要是讲究卫生,多吃菜什么的,而且要带到具体的货物、价钱,以及购买的渠道。 这三点要求,别看简单,但能全部满足的却是不多,还真得是这些出身不错,至少相对牧民奴隶来说算是见多识广,有点儿学问也看过书,同时又来自各地台吉府,也很知道民间疾苦,熟悉各地风俗,现在又有大把时间上课的这些小福晋。 她们从小就有很多机会听人说嘎拉巴故事,积累深厚,还能从陪嫁人口那里,问到自己家乡的具体情况——比如来自包虫病多发草场的小福晋,就用那一部的方言来写‘微小虫卵蟒古思故事’,买活军立刻印刷出来几十本,带到当地去和货物一起传播。当即就能发挥作用——鞑靼各部也有方言的,就像是科尔沁,很多词汇都和标准鞑靼语不同,有强烈的女金色彩,很多词互相串着用。很多牧民一听,这用的就是自己这一部的方言,对于其中倡导的所有道理,立刻听信,效果真比用如今通用的鞑靼语好得多了!?就这样受过一定教育,又有深厚地方积累的男子,还能私下抽出时间给《走近科学》供稿的是真不多,鞑靼人少,识字的,见多识广的人更少,基本都是有官做的,经济上是否更宽裕不说,是真的没空。因此,《走近科学》也就成了福晋们共同的一个小秘密,珍儿不知道还有谁在写,但知道一定还有别人在写,而且很多人的观点还比较激进。 “我写的那些,都是健康上的事情,怎么做不会得病,就算被发觉了,光看我手里的底稿,也半点没有争议,全是积福的好话,可你们从喀尔喀来,听了那边的嘎拉巴故事没有?那边的故事有许多篇幅劝导牧民不要给布尔红捐献,把儿子送到边市去干活,别送去做喇嘛……” 两姐妹絮叨到这里,珍儿也有点担忧起来,自己喃喃说着,“这就有点过了,喇嘛教的人要是知道了,不会善罢甘休的——也许你说得对,我不该再给写稿子了,风头渐渐地有点不对了……就是,就是我好容易想了个‘血热蟒古思’的故事,也是跌宕起伏,感觉挺可惜的,这么好的故事就跟着我隐藏起来,没别人能看到。” 两个许久不见的好姐妹凑在一起,鸡鸣前能睡下都是早的了,这话题是一个接着一个,瓶子眼皮都打架了,一听之下,还是挣扎着起来要看——但她认得的拼音实在是不多,拼的速度也慢,珍儿也不敢给她读,只好约定等她从边市班的拼音课毕业了,便来看一遍珍儿的手稿,如果走的时候风头不好,就顺带着把底稿也带回科尔沁去收藏。 如此,两人还舍不得睡,又咕咕唧唧说了半晌,不知何时都熟睡过去,瓶子做了一夜的梦,梦里又见到了大福晋的座钟,她馋得流口水,巴不得上前摸摸,可刚一碰到,座钟就当当巨响起来——一时惊醒,却是大帐方向传来了铜钟声,乌云其其格跑进来叫道,“你可算是醒了,姐姐去向大妃问早安了,她让我们在帐子里就吃点酸奶疙瘩顶一顶,赶紧梳洗了,到边市街去占位置,等她一起来吃早饭,吃二两羊肉烧麦,再来一碗羊汤粉条再去上课!” 粉条?烧麦? 若说烧麦还是听说过的珍馐(但近年来几乎无法吃到),粉条就肯定是买活军带来的新东西了,瓶子现在已经有点麻木了,也不想着自己有多土,反正只等着去见识买活军的新东西,应了一声,连忙揉着眼睛起来找衣服,毛衣裤却被塞在了被子和毯子之间,暖暖和和的,穿上之后再披一层薄棉袄,被指引着去解手洗漱的小帐篷,用热水刷了牙,出来问乌云其其格,“今早你刷牙了没有?” 乌云其其格一说话便是一嘴薄荷的味道,笑嘻嘻地点头,“香着呢,我都舍不得喝奶茶!” 确实,喝完奶茶,要是不漱口的话,嘴里会有一股奶腻味儿,瓶子被这一说,也有点舍不得薄荷这独特清新的味道了——但不喝还是不行的,这会儿还早,太阳没出来,一出帐篷就是直呵白气的寒冷,珍儿的大侍女宝音严令乌云其其格喝两碗冲了奶皮子在里头,冒着油花的奶茶,才让她掀帘子,乌云其其格被撑得直打饱嗝,一路走一路抱怨,“一会都吃不下那什么粉条了……” 瓶子不怎么搭理她,一个是困倦,还有一个是有点儿犹豫——该不该让苏茉儿和她们一起上课呢?这要是刚到的时候,她不会有半点犹豫,可这会儿,察觉到了女奴有私逃的危险,瓶子对苏茉儿也兴起了一丝提防:倒不是说苏茉儿也会逃走,但她怕,久而久之,苏茉儿的心也养大了,她也就不甘于只做个侍女了…… 但,不让苏茉儿学,她就学不会了吗?聪明的人汲取学问,可不讲究什么名分。瓶子心里左右摇摆,一时很难拿定主意,只是默默地跟在妹妹身后走着,很快就出了王帐的范围,在侍卫把守的拒马外头,见到了满珠习礼和赛因的身影——他们昨日也拜见了大汗请安,但没有多说什么,满珠习礼的身份还不够和大汗交谈的。大汗倒是指了大臣接待他们,昨晚大喝了一顿,满珠习礼醉得吐了三次,要不是惦记着和姐姐一起吃羊肉烧麦,今早他一定爬不起来的。 “昨日在斡鲁朵的大帐里,见到什么好东西了吗?” 鞑靼人和汉人不同,做客之后,对外夸耀主人的豪富,是让主人高兴,涨脸面的事情,因此瓶子姐妹并不遮掩,乌云其其格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大妃身上的珠宝,帐中的名贵陈设,以及对她们姐妹的和蔼,珍儿得到的体面……满珠习礼听着,脸上神色逐渐放松,时不时咧嘴捧场地大笑起来,瓶子也觉得好笑:昨天酒后估计三辈子的往事都被掏出来了,满珠习礼好像半点没有察觉不对,这么缺心眼的哥哥,却也有心肠担心珍儿姐姐在察罕浩特受了冷落吃了苦。 春天的道路泥泞难行,光靠一双腿走,半身都是泥点子,他们都已经骑上了矮马,慢慢地在道路上行走着,注视着毡包里钻出来的鞑靼人,如何汇入街道洪流之中,又眺望着远处运货的车队,越是靠近边市街,人烟便越是稠密,各式各样的工坊正在开门生火,瓶子默默地看去,金匠、银匠、铁匠、箍水桶、水盆的木匠,那股味儿是皮匠…… 察罕浩特的工匠,是草原上种类最丰富,人数也最多的,大约有两三千人之多,他们只是从工匠区经过而已,已经见到了很多不认识的工坊,瓶子一一都记在心里,准备事后有机会再来看看,此刻还是要赶着去吃早饭, “咦,宝音,那是什么匠人?”她的眼神突然落到了远方一队身穿白衣,骑白马,面上还带了白色面罩的人身上,鞑靼人尚白,这些人光看装束和座下的马匹,就知道出身不凡。瓶子心里一惊,已经在猜测是不是林丹汗直属的亲卫了——这装束也很特异,叫人看了就打从心底敬畏,不是亲信,怎能如此标新立异? “哦……那是种痘的天花匠。”宝音瞥过一眼,却是司空见惯,笑着说道,“对了,两个格格出过痘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正好就在这里种了痘苗——连大汗去年都种痘了,我们福晋也种了痘,我们也都种了,这东西就是贵,但真好使,一旦种好了,再也不用担心天花……格格?格格?” 她诧异地望着呆如木鸡的科尔沁人,突然明白过来,抿嘴一笑,“看来西来路上,你们还没听过《天花蟒古思》的嘎拉巴故事啊……”:,, 742 屈辱、愤怒、尊严和一句话 汉人答应给鞑靼人种痘了?鞑靼人居然也敢让汉人种痘?!瓶子一时间都有点说不出话了——其实,这一次入城之后,看到察罕浩特超出想象的繁华,她心里也有片刻是如此担忧的:人这么多,要是有人发天花,那可就是一场浩劫了…… 鞑靼人畏惧天花,甚至要比鼠疫更甚,这是有血泪史在的,不知为何,鞑靼人对天花普遍是易感的,而且得了以后,比汉人似乎也更容易死亡,很多鞑靼部落,因为畏惧天花,绝不肯涉足汉人的地盘,就是因为祖上有教训传来——一个人感染天花,就足以把疾病在难得聚在一起的军队中传播出来,因此,鞑靼人只有在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南下打草谷,但却不敢久留。 一旦抢到金银财宝,并且把汉人的官府打痛了,逼得他们同意互市之后,就会北返,只有在草原上保持散居状态,疫病才不会轻而易举地把他们全都消灭,这也是为何草原上很少有大都市出现了,甚至很多时候,城市刚刚建好,就因为疫病的流行,被认为是不吉之地,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才建起来的城郭,立刻就会被抛弃。 恐慌的达官贵人,甚至连毡包这些东西都不会带走,只带走一些金银细软,把宝贵的财产和旧城一起抛弃在荒芜的草原上,让它们和疫病在寂寞中一起缓缓腐烂消散,他们还会把金钱大量地奉献给喇嘛教,以此来获取一些安全感——都是因为不虔诚,才会得病,既然现在布施了,虔诚了,他们就应当是安全的。 当然了,此时距离买活军开始普及牛痘,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鞑靼人多少也听说了汉人有所谓的种痘法,以此来避免疫病——这几年的确也很少听说汉人的地域流行天花了,但种痘这个法子,依然没有在草原上普遍流行开来,除了痘苗贵之外,鞑靼人对这种做法也是将信将疑的。 因为在牛痘出来之前,已经有人痘熟苗法在北方出现,也有鞑靼贵人壮着胆子买了苗回来的,结果,也不知道是因为不会使用,还是人种不同,种了熟苗的孩子高烧死了,他身边伺候的人也都跟着发了高烧,虽然无人死亡,但有人烧傻了,有人还是发出了痘子,一脸都是留下的疤痕! 有了这样的例子,叫鞑靼人如何信任汉人又折腾出来的所谓新式痘苗?这牛痘听起来都不像是人用的!牛用的,给人用还能有好?牛可是大牲口,比人能吃苦多了,怎么想牛能承受得了的毒力,人都是不容易吃得下来的! ——就这种恐惧,已经是消息灵通,知道‘牛痘’的鞑靼贵人了,有些被封锁地区,不识汉字的贵人,对种痘的认知依然停留在人痘熟苗时代,就这,人痘熟苗还都非常难买,一剂有的要价高达五六十两银子,这种价钱是完全没有普及可能的——瓶子想,这东西在汉人的地盘肯定不是这个价钱,就是走门路卖到鞑靼来,额外加了许多价钱罢了…… 但,想要低价买苗,那是绝不可能的,人痘熟苗是明令禁止卖给边藩,尤其是鞑靼人的东西,只能靠不怕死的商人私下卖过来——汉人为什么要卖过来啊?鞑靼人没了天花的惧怕,此后要是经常南下,到汉人的地盘去滋扰,甚至是移居过去,那可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拦得住他们了! 再说,就是有天花,鞑靼人的数量也还是逐年增多的,这是怕外藩强盛不起来么?汉人为什么要这样帮鞑靼人?如果瓶子是敏朝人,肯定也不卖这个,就像是敏朝动不动就在铁器上卡着鞑靼人脖子一样,连茶都得配额卖,就是怕鞑靼人多了,给中原带来麻烦。 一个是贵,一个是怕,这就使得鞑靼人和疫苗之间,永远隔着高山大河,永远生活在对疫病的恐惧之中,这也是为何瓶子等人都喜欢《走近科学嘎拉巴故事》,很多和疫病有关的故事,能缓解他们对疫病的畏惧,并且告诉他们如何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防治它——其实现在想想,就算珍儿只写和防疫有关的嘎拉巴故事,喇嘛教也还是不会谅解她的,毕竟,对疫病的恐惧,是很多牧民捐献敬纳的直接原因。接连几个蟒古思故事,把牧民最恐惧的一些疾病都给说透了,还指出了比向喇嘛教捐钱更有用更便宜的解决办法……大喇嘛们知道了,能高兴才怪! 而现在,不但是包虫病、鼠疫,就连天花都有蟒古思故事来解释原因,并且直接有解决的办法了? “就是种牛痘,这牛痘要比人痘温和得多了,故事里说了,因为牛是大牲口,那微小的病毒蟒古思,进入到牛身上之后,便被牛消解了,发出来的痘子,毒性就小,这孩子种了牛痘,多数都是活蹦乱跳的,偶然有反应的,也就是发个低烧就行了,要不是本来就非常病弱的孩子,肯定是死不了的——那些身体很弱的人,不能种痘,就更需要身边的人都种痘了来保护他们。” 这里的道理是要转个弯的,科尔沁三人都想了一会才明白,却也是不得不点着头,认为这话有道理,满珠习礼结结巴巴的,“大汗……就连大汗都种啦?就不怕,就不怕——” “就不怕买活军毒害大汗吗?”宝音也是一笑,“当时也有大臣这么说来着,但大汗说,他是长生天眷顾之人,百毒不侵……其实是临时从买活军运来的痘苗中,突然指定了一支种到手臂上去的,事前谁都不知道他要种。也果然没出事,你们看到的,这已经是第十几批了,种痘的人数万不止,真没听说谁出事的。” 数万人,听着数量是极多,但细算之下,就是在察哈尔也有十几二十万人住着是至少的,也难怪科尔沁那边毫无消息了,宝音说,他们大家都种痘了,是斡鲁朵出钱,“这笔钱不少那,一剂疫苗要二两银子,斡鲁朵光疫苗钱就花了几万两银子,但这笔钱可是值得,都是为了大汗和小台吉、小格格们的安全么。” 一剂疫苗——才二两银子!瓶子这会儿可不知道牛痘在汉人那里卖得有多便宜,她是和从前的价格比,从前的人痘熟苗可是要五六十两银子!就是台吉家都不可能给所有的儿女都种痘,这二两银子—— “这个东西,只能让种痘喇嘛……嗯……种痘——” “种痘医生,买活军那里,种痘是医生的活计,和喇嘛倒没什么关系,不过百姓也有叫他们布尔红的——那倒也不是,要不怕自己种不好,也能买了带走,价格是一样的。就是能带走的数量也不多,就是察罕浩特,好多人都眼巴巴等着呢,每批痘苗一运过来,就都被定完了,咱们满珠习礼和瓶子、乌云其其格想要种痘,还得现在去登记上,专门在察罕浩特等到下一批疫苗来了,看看能不能排到。你要想带走,那也只能带走排给你的这一剂。” 那这就无法给家里人带了,满珠习礼和瓶子顿时满脸遗憾,瓶子看了乌云其其格一眼——妹妹还小,都不记得她母亲是怎么去世的了,就是回家走亲戚,染了天花,人都没回来,整个部落就慌忙的迁走了,一路上不断抛弃病人,这些病人什么时候死的,在哪里死去的,都不知道,就这样还是元气大伤……母亲博礼那一脉之后再没起来过,现在活着的人都少…… 姑姑也是见识少了,还不知道买活军肯给外藩卖疫苗,又或者女金人不是那么害怕天花,是了,他们好像是有种人痘的习惯在,也就没那么缺牛痘……瓶子感觉心里有个疙瘩仿佛都被打开了,思绪一下通畅无比,再没有担忧——真是,信息传递太不通畅了,这么明显的事情,大家怎么谁都没想起来呢?! 亏她还一直担心,科尔沁诸部决定跟着女金人走到底,拉不下脸来攀附买活军,而她们这些看明白的人,人微言轻,也无法和家里人联系,只能坐等台吉叔伯们的决定……其实只要想个办法,给家里人捎个口信,告诉他们买活军肯给鞑靼人卖极其灵验的牛痘,只要二两银子一剂,不就全妥了么?! 老姑父在科尔沁的关系再铁,威望再高,他能给科尔沁弄来牛痘吗?科尔沁可以不在乎和买活军的贸易禁令,不买汉人的那些好东西——这些东西的确不用也不会死,但牛痘呢?能梗着脖子说不种吗? 这一路上,还真是白担心了……也是汉人都不怎么把科尔沁看在眼里,完全轻视,要不然,也就是一两句话的事,还用得着自己这一路上的辗转反侧吗?瓶子又是高兴又是失落,高兴于一直以来的困扰,其实完全可以说是庸人自扰,解决的办法就是这么简单,要是早听到《天花蟒古思》,早就想明白了。 失落,却是失落于小部落的卑微,如此谨慎的思考,如此慎重的选择,在强大的汉人势力面前,却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汉人压根不在乎他们的来去,在他们眼中,大概只有建州、察罕浩特是值得正眼相看的势力,其余部落的来去,甚至不值得眨一眨眼皮…… 有那么一会,她的心里充满了不甘、屈辱和愤怒,在这一刻,她理解了为什么台吉叔伯们,都只想着在林丹汗和建州之间选择,完全没想过南面的汉人——至少在林丹汗和建州的老汗眼中,科尔沁仍是举足轻重,值得审慎对待的,有时候一个人宁愿吃苦,也不愿被轻视,她还没有掌权,对这种轻视的体会还不至于很深,叔伯们的感受,可能是更加刻骨铭心的——当他们可以做儿女亲家,做朋友,做安达时,谁愿意做别人的狗呢? 在这一刻,瓶子心中迅速地建立起了对于汉人,对于买活军深深的隔阂,这是一种未必有道理的情绪,但却滋长得极为迅速,在这一刻,曾经于过去一段时间内,飞快地攻陷了她的心防的,那些让人赞叹心动迷醉的汉人玩意儿,忽然间彻底地失去了魔力,成为了可舍弃的东西——刷牙又怎么样?电灯又怎么样?这些东西,不能攻陷她心中那坚硬的,属于鞑靼人的内核!她是鞑靼人,生于枯草之中,长大于长生天的凝视之中,她永远也不会因为汉人的精致玩器,就忘却了这一刻身为鞑靼小部的失落、愤怒,她要永远铭记着此刻受损的尊严! 但,很奇怪的是,当这受损的尊严,在她心中彻底站立起来,撑开了这些时日愁得皱巴巴的心房之后,她反而放下了许多无益的考虑,不再瞻前顾后,有了一种从束缚中解脱的潇洒,有了一种事无不可为的放手感。瓶子不再去衡量自己身为科尔沁贵女,应该做什么了,这会儿,她想到了什么就做什么,也不去思考这到底是否合适,有多少人会因此反感她——她找到了姐姐一样的思路:做一件事,不但要看到有多少人会因此反感你,更要看到有多少人会因为你的选择而支持你。 “宝音,我不想吃早饭了。” 她直接地对婢女要求,“我想见边市街的管事。我听说,买活军有千里传信的神通本领,我想问一问,要多少价钱能让他们出手一次,为我传一句话回科尔沁草原。” “我要告诉叔伯台吉们,买活军的时代已经到来了,林丹大汗已经靠了过去,建州大汗也靠了过去——科尔沁如果想要买便宜又不死人的天花疫苗,也该靠过去了:只要投靠了买活军,二两银子一剂的牛痘疫苗,种了就管用,天花再不死人,足够科尔沁的台吉们都种上,如果听买活军的话,把羊毛卖给他们,就连牧民,也都不用再惧怕天花。” “不用二十年,科尔沁就会比从前要更强大两倍、三倍!不要选建州,也不要选察罕浩特,选边市的虎福寿巴图尔,他才是鞑靼人,是科尔沁人的未来!”:,, 743 总台接线办公室 “科尔沁部的格格托我们的对讲机传信?传的是什么?” “好的,知道了,会如实上报的,行不行还是明天这时候回话。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嗯嗯,明白,明白。最后一句话再重复一下——” 春风吹起,这会儿的云县,厚棉袄已经完全穿不住了,有些性子急切的年轻人,仗着在室内,只是在薄衬衫外面穿一件毛线开衫,一边办公一边还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开衫上亮闪闪的珍珠贝纽扣——这纽扣从缝上的那一天起,主要就起到一个装饰作用,一件衣服大半的价钱,全在这磨制得圆润璀璨的纽扣上了。 这是现在最时新的搭配:毛线开衫和珠母、珍珠或者蜜蜡纽扣,一上身就知道这准是有钱人家,至少是有一份体面高薪的工作,要不然,谁家也不会花这么多钱来买毛线开衫,这是最不实用的服饰了,又不挡风,也不保暖,穿在棉袄里不舒服——毛衣哪有不高领的?要说单穿在外头当外套吧,不挡风呀,等到风暖和的天气,穿着又太热了。 而且,里头的衣服也难搭配,怎么也不能搭配高领秋衣啊,未免不雅,那么,即便在有暖气的屋子里,只要天气稍冷一些,似乎也就没有道理穿它了。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在办公室里,套在衬衫外头穿上那么短短一两周了——为了这么一两周的时尚,要花近两千块钱,这要不是钱多得花不完的人家,谁会如此豪奢? “明白,延绥边市街,你的通话时间到了,明天再见。” 伴随着滋滋啦啦的杂音,把对讲机放到一边,站起身开始收拾桌面文件的徐晓莹,无疑就是这么一个有钱的姑娘,一旦离开了刚才的通话场景,她的动作就麻利起来了,收文件,起身腾位置,回到自己的工位上,一言不发地开始誊抄刚才速记下来的对话,同时对身后通话位响起的对话充耳不闻,不管传达的是多么重要的大事——这对总台接线员来说,也只是她们的日常工作而已。 在屋子中央,一台一人多高,大概一米来宽的机器,正散发着低沉的嗡嗡声,机器两侧雁字排开了足足八张办公桌,八个接线员里七个都在埋头整理资料,她们是轮流接线的,一人接线一次后,在通话时限内尽量和汇报单位进行简短沟通,之后整理通话内容,进行摘要简报。 除非是特别紧急情况,否则总台的通话信息,是半天上报一次的,接线员排班也是半天轮换一次,此外,她们还要轮流值晚班,机器除非检修,否则都是不关机的,只要不关机,总台旁边就一直要有人值守,这是铁打的规定。 八个人守一台机器,轮流接线,只上半天班,按道理来说,这该是一份轻松的活计,薪水还高,但要接线员自己来评论,这份工作的压力就只有自己知道了,目前来说,买地的无线电短波分有两个频道,有两个总台。接线员是公用的,这要是在台风季,被划分去海事频道,那真是连轴转,深夜值班都是按四个人来排的—— 没事不要紧,一来就是大事,汇报台风信息,呼叫船只,协调各地防台,都需要接线员深度参与,海事频道每天都还要更新船只动向图,确认哪些船只要播报到台风预警,经常是,等到所有该呼的船只都予以确认回复时,接线员的嗓子都要喊哑了,耳朵也抽筋:台风天是强对流天气,通讯质量也会跟着下降,杂音很大,要在这些杂音里确认到对方的编号和讯息,就得靠接线员的耳朵了,所以,接线员每年都要测听力,听力不好的就得转后勤岗,平时生活中还得注意保养耳朵,有些接线员事业心重,都是少往热闹的地方去,尤其是绝不看戏,就怕听多了锣鼓,回头听不明白对讲机了。 徐晓莹她们现在呆的陆地频道,也没好到哪去,虽然不像是海事频道每年有忙季,但通话质量那是常年的差,不像是海事频道,距离一般都较近,而且大海地形平坦,信号质量肯定好,哪像是从陆地频道,别的方向都还好,就是川蜀云贵方向,山是真的多,带去的对讲机,经常是喊半天无回音,全是杂音,怎么调彼此都听不清。能听这两个方向通信的,都是科室里的技术大拿,被人高看一眼,年底评优少不了,就连在领导跟前,说话都硬气得很。 延绥边市所在的西北方向,要稍微好些,虽然杂音重,但也能听清,不过这个频道时段,也是块硬骨头,新人轻易不敢上手——信息量太大了,在有限的时段内要说的很多,除了□□势之外,还有货物上的反馈,词量大,新人上来很难从杂乱的背景音中分辨出对面的意思,对面报这季度羊毛产量降,接线员听成‘毛茶酱’,这种笑话是真闹得出来的。 也是因此,科室内不成文的规矩,有些人是专门负责这个方向的,徐晓莹也是因此在总台办公室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虽说买地这里一般不给职位设限,大有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意思,但总台接线员相对是很特殊的,要求的政审分很高,多是出身彬山的女子,以及许县、临县、云县的本地年轻女郎担任,这些员工身家清白,一家人都在买活军境内发展,也较让人放心些。久而久之,大家彼此间也是默认,能担任这个职位的,都是买地这里比较‘有根基’的人家出来的。 徐晓莹呢,她本人是瘦马出身,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卖给苏松水师将军府,因不得将军宠爱,被随手转送给大了她十多岁的一个老师爷,跟在老师爷身边伺候了几年,也是因缘际会,随着姑苏女娘南下的潮流一道糊糊涂涂到了买活军这里,又是一番波折,总之到了最后,也没进带她们南下的大善人开的服装厂做事,而是自己上学考试,从售货员做起。 因为自己对语言有擅长,本来想转去做通译的,恰好有接线员招考,因为她有一个极大的优点——对于各地的方言,尤其是西北的方言,辨认得非常好,这是原来接线员普遍的缺陷,因此,虽然因为出身所限,政审分有缺陷,但也架不住总台实在是缺人,便被破格招入总台办公室,并且很快站稳了脚跟,专门负责西北时段,尤其是边市通话,基本都是安排徐晓莹来做接线,也只有她才能从杂音中分辩出有时是汉语、鞑靼语夹杂的通话,并且将其速记下来。 【麻绳需求加大,供不应求,而关陕一带产麻量无法满足,请求在大江贸易中增加发往西北的麻绳配额……】 要说接线员好做吗?除了刚才说到的难点之外,也不是光耳朵好就能出类拔萃的,徐晓莹写到这里,笔锋微微一顿,在下头另起一行加了备注:【从前鞑靼人多以羊毛搓绳、制毡毯,现在羊毛大量流入关内,相信在消耗较快的羊毛绳原料缺乏,导致麻绳需求上升之后,很快也会出现草席需求的上升……】 是了,好的接线员除了会听,自己也要见多识广,能给有限通话时间内传递出的信息做描补,不但要求耳聪目明、眼疾手快,还要求有很广的知识面,至少对自己负责的通话地域,要有基本的了解。这样才能尽量保证第二日上头给出的答复是有意义的,而不是在一来一回的互相询问中浪费时间。 徐晓莹自从开始负责西北地域,便很注意提升自己,她听得懂西北方言,原是因为老师爷就是西北人,而且曾经做过边商,和她说过一些边市的见闻,但后续知道这么多细节琐事,却是因为她到办公室上班之后,一有空就多看报纸,在生活中也有意结识西北方向的旅客,和他们了解边市的方方面面,别看只是个接线员,但却也俨然是半个鞑靼通了,这才能给汇报做注解——也是因此,科室每每评优,她都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名,在科室颇为掀起了一股学习徐晓莹的风气,徐晓莹也不藏私,大方传授经验,越发受到重用,这要不是接任者难寻,说不定早就被提拔调任出去了! 【政治要闻:科尔沁部格格前来探亲,并托对讲机向建州方向传话,请建州单位送信给亲人科尔沁台吉吴克善,原话如下……】 写完了四条商业信息,她又开始写政治信息,这条信息是今天这次通话的主要内容,挤占了不少通信时间,而且关系比较重大,徐晓莹回顾着自己画下的速记符号,掰着手指复写完了,又走到办公室最前端,仔细查看一张大地图上插的小旗子:这是通话单位的动向旗,一样是每天更新。 【建州方向,距离科尔沁最近的通话单位负责人是京城使团团长谢向上,他持有一个对讲机,距离科尔沁部大约是快马五天的距离,另外,按照2月11号的通话记录,建州四贝勒夫人正和使者一起滞留科尔沁部进行游说活动,科尔沁格格拜访察罕浩特或许和这次游说有直接关系】 有了这份备注,边市对讲机传递的信息便显得有血有肉,有因有果了,否则光秃秃的一句话实在是让人费解,好像科尔沁部正在面临什么生死危机似的——实际上,现在西北有能力发动对科尔沁战争的势力是一个都没有,如果不能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那就容易轻视了格格的请求,错判了消息的重要程度。 写完了对前因后果的简短分析,徐晓莹犹豫了一下,给这份消息标注了两星重要程度,并且注明了约好的回话时间,又写了谢向上的名字、对讲机编号,粘在报告封面上——这是这份报告牵扯到的通话单位,也意味着这是一份中转传话的请求,和台风天的防台通信一样,牵扯到多个对讲单位,会更受重视一些。这样,一份完整的通信报告就做好了——此时距离她撂下对讲机也不过就是不到十分钟时间。 不言不语地站起身,踩着软底鞋,徐晓莹没有和任何一个同事搭话,拿着报告向传达室走去——重要评星有两星,就可以列为优先件,不用等到下班时间再统一收集,可以先单独送到对应的办公室,由该办公室判断要不要上报给六姐:有资格用对讲机的通话单位地位都还挺重要的,所以距离最高决策者也只有一个对应办公室而已。 像是这份报告,牵扯到了外交战略,所以呈送的肯定是六姐直管的外交办公室,由常务主任来添加报告,不管怎么说,至少今天下午会有一个初步的态度,让总台知道,如果边市街对讲机动用紧急对讲时段来要求回复的话,可以告诉他是会帮着转达,还是要等待云县这里决策。 上个月五两银子的先进奖,还真不是白拿的啊…… 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底复盘着刚才这桩信息的处置,确认没有违规,各方面细节都做得不错,徐晓莹才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看走廊边的座钟,又赶忙鼓舞起精神,加快脚步要回办公室去,她的通话时段又要到了,这一次是大同对话单位,说实话,那边的方言也是难懂,这几天信号又不好…… 想到又要回到寂静无声的办公室,她就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为了方便同事工作,接线员在工作时段是禁止闲聊的,同时不能发出任何大动静,就连鞋底都要特制为软底鞋,木屐什么的绝对禁穿。可以说这种氛围多少有点凝重,徐晓莹虽然很喜欢工作中的挑战,但每每想到办公室的这种气氛,也老是胸口一闷一紧,她苦笑着又玩起了珠母纽扣,心不在焉地想到了这件毛衣的价格:“二两半,贵是贵,但的确好看,再坚持坚持,下个月又评优,又可以买件好衣服了……平时也没个花钱的地方,要说自己买个小院子,那价钱不是自己能高攀得起的,再说,也有宿舍住,地儿不小,这钱不买衣服不也是吃了喝了?买,还是得买……” 不用好衣服吊着,有时真感到在办公室前有点儿怯场,很难鼓起全部干劲,徐晓莹对这份工作是又爱又恨:体面、报酬丰厚,工作时间还不长,这都是优点,可说难说烦说急,也真是一点不假。她最怕的还是信号不好,聚精会神地在杂音里寻找人声,努力半天却往往还是无功而返,那感觉实在是,差劲极了! “但到底还是要感谢对讲机,不然,买地哪有这么俏式的毛线开衫卖——毛线都难得!更不要说这么快地就把好款式给扩散开来了。” ?她回到办公室里,一面默然机械地做着自己的事儿,为下一个通话时段做准备,一面乱七八糟地想着,在脑海中娱乐自己,“也不知道科尔沁的格格,还得用几次边市对讲机,唉,千万别再用了,用一次就是一次两星报告,写多了两星报告可是要折寿的,今晚庄家那边还联系我呢,要是边市街那边要紧急对讲,我还真不一定能赴约……啧,也不知道庄夫人案,最后到底该怎么判……” “好烦呀,我要是坚持不肯作证的话,该不会,最后还真就影响到官司的结果了吧……”:,, 744 外交办公室 介于信息传播的特殊性,总台办公室距离云县大办公楼实际上是相当近的,传达室的飞毛腿骑上自行车,猛蹬两圈脚踏,还没五分钟就进了衙门大院——一排排都是两层小楼,彼此间间隔着院子,院子里是洋铁皮的自行车棚,里头满满当当地码着木轮自行车,上头都挂了竹牌子。 这都是对牌,另一半在主人手里,每天来停车的时候领一块,出门时再把对牌缴给看门的保安——也有叫大汉将军、侍卫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维持衙门大院的秩序和治安,因为在这片大院办公的吏目,人数加在一起已经上千了,衣食住行都需要有专门的后勤吏目来张罗,其中有许多规矩已经渐渐被本地吏目视为常识,并且飞快地扩散到买地各处去,使得买地和敏地的风俗,继续产生巨大的差别。 “来了?有急件?” “嗯!有报告去外交办公室!” 飞毛腿也属于大汉将军编制,彼此都是十分眼熟的,见到总台的车子来了,当门站的保安也不拦,两人眼神一对,飞毛腿车速稍微一慢,保安手一扬,一道绿光闪过,一副对牌就被抛到自行车前的铁筐里了,稳稳地落在一叠文件上方,飞毛腿咧嘴一笑,道了声‘辛苦’,便又立刻加快车速,在夹道中踩出了风驰电掣的速度,引来了好几声不满的抱怨,“嘿!也不看着点——我就说,大院里就该设个行人道,不然这要是冲撞着了算谁的?” “有急件那,您多担待……” 飞毛腿一声不吭在前头猛蹬,后头是守门的保安给找补着,虽然是在云县,但对话双方都是北方口音,这也是买活军的特殊之处了,这是个领土完全根植南方的政权,但吏目却是南北兼收,北人数量一点不比南人少,尤其是在拼体格子的保安、飞毛腿岗位上,更是大量有北人的身影,南人的存在感相对要薄弱很多,这大概也和谢六姐的籍贯是有一定关系的。 没蹬两分钟,外交办公室的小楼到了,飞毛腿停下车,拎起打包好的文件,把对牌一分,余下的那一半也不取,大剌剌地扔在车篮里,大步走进办公室,瓮声瓮气,“总台两星急件,麻烦签收一下,西北方向——” 他瞥了封皮上贴的条子一眼,“转建州单位的。” 这几个词一出,一个年轻人站起来了,“我这里来签收。” 他掏出印章,在签收单上写了名字,又盖了自己的工作印,稍微掀开看了看简报,就抬眼利索地说,“这个当场不能给答复,您先回去,一会我们这里的飞毛腿给送回件。” “行!” 别看两个单位相距不远,一纸公文要整四个人来回对接似乎很滑稽,但规矩如此必须尊重,而且也的确有必要性,总台办公室的飞毛腿就两名,也是日夜周转,要说让人在这立等回复,那要是这会儿总台接了其余通话方向的急信怎么办?接线员自己飞奔送信? 再说,飞毛腿立等回信,回与不回的主动权就不在各单位手上了,单是为了这点,也是要明确来回交接的规矩。尽管这么一来有时会误点事,让电波那头的通讯单位不无微辞,但各有各的难处,这点效率上的牺牲,在大局面下来看又实属必要。否则,下头的人方便了一时,上头的决策者看来却是乱成一团,反而容易误大事。 总台飞毛腿也是爽快,立刻甩手走人——他们就是追求一个快,因为签收和签送都是有具体到分钟的时间登记的,月底考察绩效,他们这块就是翻条子,看送信时间是否延宕,快有赏,要是慢那就要说明原因了。 别小看这么一个小小的规矩,就因为有它在,买地的公文递送,平均速度要比敏朝快了何止百倍?就是办公室吏目,也少有高谈阔论的,都是默默低头做事——就说这份二星急件吧,从签收单发出去的时点之后,几小时内你都做了什么,如果上司过问那是要解释的,要是没有台账证据,又不巧在上班时间聊天,给上司留下了爱偷懒的印象,那不好意思了,处分这都是小事,若是被直接开革出去,把政审分扣了,那社会地位注定是一落千丈,想要再找到这么好的工作,那是再也不能了。 总的说来,即便是外交办公室这样闲时闲着,忙时忙得要死的工作,也没有多少人敢在闲时公然混日子的,多是想方设法让自己显得忙些,哪怕看报纸、看话本看游记,也不敢聊闲篇,储鸿便是如此,刚才他看似埋头文海,一副繁忙不已的样子,其实就看报纸,不过看的是千里迢迢运回来的建州报纸,通过早就通读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文章,考证着鞑靼语和女金语在一个词上的用法不同,做学问呢—— 这报纸按说也该读,毕竟是了解远方很好的途径,尤其是建州,发报纸的次数不多,都不能叫周报、月报,应该叫不定期报纸,发了几期就停了没再发,但也真因如此,储鸿早就看得滚瓜烂熟了,这会儿完全是给自己找点学问做,说是能不能发点论文吧,其实也是闲得发慌:建州那边现在是谢向上总揽,他在前线,而且自己级别够高,又有谢六姐的授权,需要外交办公室支援的机会不多,也就让办公室里主要负责建州事务的储鸿闲下来了——要不是他素来谨慎,说不得就该和主要负责南洋那块的张祥一样,每天借着熟悉南洋风貌为理由,光明正大的看画册、话本,甚至自己也动手写几笔了。 这会儿,收了急件,也就不再打混了,储鸿打开文件细看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提笔就开始画地图——先把如今鞑靼各部,以及辽东地域图都简明扼要地画出来了,标注出科尔沁的位置,这才开始写意见:“科尔沁部地处要冲,一直是建州坚实盟友,近十年来通婚频繁,建州要向卫拉特迁徙,必须经过科尔沁部。从地理上来看,科尔沁部和盛京以北的土地接壤,可以通过高丽,建州老地向科尔沁施加影响。” 这是在地理上论证科尔沁归化买地的可行性——科尔沁想示好,这太常见了,外交办公室这里天天收礼,就不说别的,几年前林丹汗还送王子来呢,这几年这些王子很多都在买地找到新工作了,也有专做羊毛生意、草原贸易的。如今四周的外藩,就没有不想打关系的,外交办公室这里,一个是根据六姐已经定下来的方针,对一些小规模的交往表明态度,另一方面在遇到这种敏感事件时,也要尽量收集资料,辅助上层决策:这个信是否帮着传,直接能影响到建州局势,而不管六姐本人对辽东局势有多了解,储鸿这里反正要把他能做的文书做好。 地理标明了,接下来是科尔沁的贸易、宗教、社会形式:主要产物肯定是羊毛和矿物了,大部分草原地区都是这几样,宗教以红教为主,社会形式是台吉自治,对外以联盟表态…… 写到这,储鸿又起身去文件柜里翻资料,很快抱着一叠情报局的文书回来摘抄,【科尔沁和林丹汗的交集近年来较为稀少,从前稀发联姻,在彻底倒向建州之前,与林丹汗有联姻,福晋名为孛儿只斤珍儿,出身科尔沁左翼中旗,台吉莽古斯之孙女。】 他还在莽古斯、珍儿等人名边上,写下了拼音标注的鞑靼语,可别小看这寥寥数语,若是敏朝就写不到这么细致,对于外藩,敏朝很多时候只是知道台吉的名字,要说弄明白他身后错综复杂的婚姻关系,那就有点儿强人所难了。对于草原强人,对不上号的那是比比皆是,甚至还会出现一个人多个名字,谈起来谁也不知道在说谁的地步。 “啊……” 查资料查到这里,储鸿也想起来了,赶忙添了几笔,【左翼中旗台吉莽古斯之女哲哲,为建州四贝勒大福晋。与总台信息互相印证,可知科尔沁格格多数为哲哲之侄,珍儿之妹。此次出行或许和哲哲始终未能生下四贝勒之子有关。建州有意通过续娶科尔沁贵女加深结盟关系,换取科尔沁对出兵卫拉特的支持。】 有了这么些资料,再加上总台的备注,事情的脉络也就油然浮现,逐渐清晰起来了。储鸿对着急件文本满意地点了点头,额外看了看经办人的签字——又是这个徐晓莹,两人对接好几次了,经她登记送来的文档,总是备注详实丰富,比别的接线员要有帮助得多,有时还能启发他的思路。 【科尔沁贵族在考察察罕浩特汗国与建州、敏朝、买活军四方势力,最终在察罕浩特见识到了边市街对察罕浩特的影响力,科尔沁格格个人表态,认定可依附买活军,这口信也可视为投名状,我军如有意布局草原,可从科尔沁入手,通过传信来协调科尔沁、建州关系,促成科尔沁归买,同时令科尔沁和建州‘和平分手’,建州仍可借道科尔沁出兵卫拉特……】 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道理之外,他还写了几种选择可能带来的后果:吸收科尔沁,会不会让喀尔喀如法炮制,如果喀尔喀也跟着内附买活军,买活军是否能拿出足够的人手和资源来消化喀尔喀?此外,如果消化了喀尔喀,对喀尔喀完成本土化,那么倒是可以很便利地获得布里亚特-通古斯的资源,但这就注定是个耗费极大的移民计划了…… 办公室的建议是,报给谢向上,由谢向上衡量建州残余实力,自由决定是否给予传话便利…… 两个来小时,一份四千多字的简略报告便已成型,此时也到了午饭时分,储鸿运笔如飞,赶在钟声敲响之前,把初稿写完了,将底下垫着的复写纸一抽,连着字迹发蓝发浅的备份稿件一起收好,原稿带着急件重新封存好,敲敲门交到里头办公室里,“主任,刚才总台办公室送来的二星急件,我这里初稿拟好了,请您过目。” 本来起身要去食堂打饭的主任王志忠立刻又坐下来了,“这样啊,那我赶紧看,要往上请示的话,得赶着午饭前送去六姐那里是最好的,批复速度最快。” “哎,那午饭我给您打回来。”储鸿也不意外,在买地能做高官的吏目,就没谁是慢性子,工作上一向雷厉风行,少有为了自己的缘故耽误公务的,这都是和六姐学来的做派。别以为储鸿敢在上午下班之前送文件,这是没眼色,恰恰相反,储鸿给带饭,不比自己去食堂慢不少,少了排队的功夫,还能落个勤于公务的美名,这里满满都是博政声的小心机。 “好嘞,那麻烦你了,去吧。”王志忠也是笑着对储鸿点了点头,脸色格外和煦几分,储鸿心中一哂,回头锁好办公桌,把包一夹,和同事一起汇入了各衙门往食堂涌去的洪流。 “上午忙什么呢?保密急件吗?” 最近四处外藩事情不多,几个同事在办公室里装忙,憋了一上午,一离开屋子就都夸夸其谈起来,也不是真心问储鸿,而是都说起了生活中油盐酱醋鸡毛蒜皮的事儿,“中午去几食堂?这人多得!去一食堂还不知道要排队多久。” “要不出去吃?” “我要帮主任带饭,还是去食堂吧,食堂不错,食物清淡,我瞧着还合主任的胃口。” “那是当然……阉人嘛,都好养生……” 同事也只小声说了这一句,便不敢再议论主任了,而是夸张地伸着懒腰,把话题转开了,“还是出去吃快点,食堂也是大排长龙,别让主任等久了,真倒霉,下班后又得去相亲,婚介所那帮大娘可真别太卖力了,怎么就一个接一个地撮合来了?都说了,年纪还不算大,不想那么早结婚,婚姻不能草率,可不是说离就离的——我说储鸿,你亲事定了没有?我记得你和我年岁也相当吧,怎么你家人不催你?” “也催,怎么不催呢。”储鸿也是一笑,不过他不会在人前说太多的——不深沉,个人私事和同事嚼舌头什么意思?不过,提到此事,他心中也是一动,忽然就想起了刚才看到那娟秀的字迹:徐晓莹,那个接线员,两人还没见过面呢,不知道……不知道她的个人情况怎么样,年岁多大,成家了吗?:,, 745 吏目也相亲啊? “听说了吗,博物馆的选址终于定下来了——最后还是选在了榕城,羊城港也会建一个,但规格都不是顶格来的,初步定为道级博物馆——按这意思,国家大博物馆可能还要往北方建。” “这是为何?是要建到六姐的老家山阳道去?六姐要定都山阳道了吗?” “倒不是这个意思!听说是和气候有关,南面的气候太湿热了,文物不好保管,尤其是青铜器,锈蚀得厉害,说还是北方好些……不过南方这里也有些本地文物是要保存的……” “老王呢?怎么不见他?这回统计局开会他也没来——” “他啊,调任去鸡笼岛大学了,那边要整合几所专门学校,成立大学,老王负责数学院的筹备工作……” “不是我刁难你们小组,张老师,咱们就事论事的说,蒸汽船这个项目,你们小组的进度真是最慢的,到目前为止毫无成果,你要我怎么继续给你批经费?我的意思,接下来马上就要开放民间义商助拳投资了,要不你联系一下,哪怕外来拉点资金,我们给你配一点也好啊,张老师,张师兄,你别为难我了,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事……” 打从办公室一往外,沿途灌入耳朵的对话,虽然断断续续,但无不是充满了信息量,买地这里不养闲人,很少有迟到早退的情况,午休回家对吏目来说也难以想象——现在外头的工作,一个工时大概是六个小时,这和学校的学习时间是错开的,早上七点上工,下午一点散工吃饭,再赶着去学校读下午的课程,时间上是来得及的,但吏目的工时却是八个小时,早八晚五,他们想要继续进修,往往只能去读夜校,如果是一个上进的吏目,也就是中午这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可以稍作休息了。 一天就这么一小时,大家差不多都是闲空的,同事之间的社交也都挤在这个时段,此时三三两两,或是去食堂,或是去衙门外不知何时成形的一条小食街用饭,沿路边走边说,随意都是外界难以听闻,还没登上报纸,或者没有成文的政策八卦,令听闻者往往兴起一种微妙的优越感和兴奋感,这也能有效地缓解工作带来的劳乏。 譬如储鸿的同事张祥,这会儿也不再抱怨自己的相亲了,而是侧耳细听着同路人的对话,等那两人折道去了食堂,方才低声和储鸿议论道,“连蒸汽船都要开投资了?衙门这么缺钱了?” “缺钱不缺钱的,不好说,”储鸿倒不觉得买活军会缺钱,就他们所知道的,外交办公室这里经手审核的几笔贸易,衙门都是赚得盆满钵满的了:牛痘疫苗,对自家、敏地的百姓都是五文,就如同不要钱一样的,可外销却是二两银子起,还有卖到五六两银子的‘特优苗’,实际上和普通苗区别根本不大,只是包装精心一些而已,光这一项都是滚滚的财源。更不要说买地的纺织品、机器贸易了。 储鸿是知道的,实际上很多时候对外贸易的定价,都不是看自家亏不亏本,而是卡在一个买方能接受,能用自己的大宗原料来回收货币的线上,这么来开价的——也就是说,衙门考虑的不是自己能赚多少,想赚多少都是可以的,只是不愿竭泽而渔,要保留敏地的元气,让他们一轮一轮的供大宗原料,这么的和买地把买卖长久地做下去! 张祥这个人,性子有些跳脱了,虽说他负责的南洋区域,很少有和土著的大宗贸易吧,但于对外贸易的赚钱程度毫无概念,可见平时有多不留心细节,储鸿也不好说破,只好从科研项目攻关那一侧解释道,“再有钱,划分给一个项目的钱也是有限的,重点项目的竞争小组都很多,不可能无限供给一个小组,这个张老师是有些天真了——” 他压低声音道,“毫无进展,经费却花光了,还来纠缠专员,专员按规定上报的话,他要写自查报告,提供小组账本的,如果有挪用经费,中饱私囊的行为,估计要被罚。” 张祥也是一下瞪大眼,“真的?他是科研人员啊——按说有免死金牌吧?!” “得看经费数量了,要真是大额经费,上头略加留心就能查个底掉。”关键是买地的钱是钞票,要存在银行才能方便存放,不像是金银,挖个洞埋起来,几十上百年之后还能使。钞票一旦收藏起来,在南方就很容易朽烂了,而一旦开始用钞票,和银行打交道,那要查贪墨就方便得多了。储鸿道,“也不是没有研究员被送去挖矿的,虽说是高人一头,但毕竟还得在规矩里,和我们相比,也就是婚书略自由些了。” 一提到婚书,张祥就被触动痛处了,撇了撇嘴,哀叹连声道,“天可怜见,我是没有这个读理的头脑,百无一用是文科,否则我也争着做研究员去,钱也不少拿,处处被人高看一眼,一有什么成就,动辄便是巨富,受的限制还少——最没意思就是来当吏目了,行动都在套子里,一点小事也不得自由!” 谢天谢地,话题总算从别人的公务那里转开了,储鸿也是松了口气——别人吃午饭聊工作还好,多是一些密级很低的东西,譬如说博物馆、大学的筹建,说实话旁人的兴趣并不大,但他们就是不同,外交办公室的工作内容最基础都是有一星密级的,吃饭的时候真不好谈,嘴上随意带出来,旁边都是好奇的耳朵——外交办公室和总台办公室,都是这个时代消息最灵通的一群人了,谁不想听听远方的消息? 谈别人的公务,也容易招惹是非,还是谈个人问题最保险,储鸿也是认可张祥的观点,“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如今可谓是书生地位最高的时代了,自古以来,为官做宰都是第一等的出路,如今做官真不如做研究员!逍遥自在,令人羡慕至极,我们这些小吏,汲汲营营,倒真是庸俗拘束至极,任何事情都要瞻前顾后,受那政审分的约束,便是做了高官也不得快活——要肆意者别做官,做生意,做科研都行,官吏反倒是次一等的出路了。” “我就是不服气这婚书——”张祥又把话题绕了回来,因为他是最受这一点困扰的,而且也认为这一点很没有道理——买地的婚书制度,推出至今也有八年多近九年了,在云县这样的统治核心区域,已经完全融入了百姓的生活,人们已经不去考虑婚书这个制度是否合理,应不应该去遵守了,而是针对婚书派生出的种种默认的社会风俗进行争辩。 譬如说,官吏现在迅速达成一致的婚书模板,就让许多吏目很不满——按道理讲,婚书这个东西应该完全是因人而异、自由博弈的,但奇怪的是,一旦被大众接受之后,婚书的条款不但没有百花齐放,反而迅速地在博弈中形成了几种流派,而其中吏目们不管自身条件如何,择偶标准如何,几乎都选择平等婚嫁、权利对等流,这种大趋势甚至已经形成了一股洪流,裹挟着所有吏目卷入其中,甚至现在已经到了上交婚书审查时,如果背离了默认模板,要写说明报告,也不排除被扣政审分的地步! “嘿,真就绝了,就说六姐吧,她那婚书模板也半点不平等啊,为啥轮到我们偏就平等了?那叫人怎么找?你说我们好歹也是个当吏目的,去找个一日赚二十五文,啊,街头扛大包的,扫地的文盲,那也什么都平等吗?财产权平等,以后钱就都得一起花,我一天赚一千块也得分她一半,她啥也没有就结个婚,一日就赚五百文了?简直就是荒唐!” 虽然要找个扛大包的女工也不容易,但张祥的愤怒是实实在在的,倒不是他想找个扛大包的,签不平等的婚书,而是这种绝对平等的风气,使得婚姻双方有了一种称斤论两的感觉,好像找个条件差于自己的对象就成冤大头了——这样条件的异性,这要是在衙门外头,哪有这么好的婚书签啊?几乎都是要在三权上有所让步的,向上找那就签尊卑婚书,至少财产权绝不会平等,那这不就把张祥这种囿于潜规则,只能签平等婚书的吏目比成大傻子了吗? 若是不想吃亏呢,那就得找各方面都很相当的对象了,还要很慎重,因为吏目多次离婚,肯定也是影响政审分的,敏地的高官三妻四妾,风流债无数,多次续娶的情况,在买地都是妥妥的扣分项,要是没有什么突出的亮点,真能扣到一辈子原地踏步难以提拔的程度——绝大多数人,或者说绝大多数官吏,在买地这个系统里,要面对的竞争都是敏朝难以想象的,真没有谁的优点能突出到盖过弱点的地步,大部分人都是一步慢,步步慢,就这一个扣分点,都足以让他们永远沉沦下寮,没有和同年比较的机会了。 一个合格的,有野心的吏目,一定会对自己的婚姻、男女交往情况都极为审慎,宁可晚婚也不能随意挑选对象。而张祥呢,他又有一定的野心,又还很计较得失,绝不想轻易找一个条件差过自己太多,却还要签平等婚书的对象,成为自己认定的大傻子——可惜的是,他母亲却是老思想,认为张祥年届廿五,还没成家实在很不像话,若是在老日子里,孩子怕不都要满地跑了。 因此一俟他满了年纪,就积极地为他介绍起来,找的全都是她自认的贤妻良母——也就是没有什么事业,随便找个活计做做,条件也弱于张家、张祥不少,只等着靠上嫁个吏目来占便宜的女娘。 张祥是个能吃亏的主么?这些‘吏目捕食者’,他是一个也看不上,还颇有几分嗤之以鼻,却偏偏还很难和母亲说理,这不是气得七窍生烟的,一提起来就拉着储鸿没完没了的抱怨,又问储鸿打算找怎么样的妻子,因愁道,“我是想着在衙门里找,却也是难,现在调动实在太快了!” 确实,找女吏目的话,就没有婚书上吃亏的问题了,是仅次于上娶的选择,但也有明显的缺点,那就是现在买地还在急剧扩张,吏目得到的晋升调动机会都是很多的,储鸿、张祥几乎不可能在外交办公室做一辈子,毫无疑问,年的历练之后,升迁外调是眼见的事情。 那么,妻子若也是女吏目,那就要有一方放弃自己的事业机会,跟着另一方走了——这还得是级别到了,级别不到的话,想要随从调动还很困难哩。但买地的女吏目,会心甘情愿为了婚姻放弃自己的事业发展吗?这根本不是买地提倡的风气! 买地最喜欢刁钻精明的女吏,谢六姐视三从四德为歪理邪说,多次表达不喜,上行下效,凡能进衙门做事,且有一定级别的女吏,个个都是野心勃勃,张祥可没那么大脸,自以为吏目妻子就一定会跟自己走——他也绝不愿意为了女方的发展而牺牲自己大好的前途,那么这在婚前谈话上就尴尬住了,肯随从丈夫调动的女吏目,也轮不到他来相看,在衙门里甭提多吃香了,多得是前景比张祥更好的干部请人介绍的,他根本就争不过! 一来二去,张祥的择偶,岂不就陷入僵局了?选择余地变得极小——而且这种困窘绝不是张祥一人,也不限男女,凡是吏目都有这个问题,思来想去,就在于婚书模板的僵化上,所以张祥一路痛骂这条规矩,储鸿也并不反驳,任他宣泄情绪,时不时还点头称是。 他们两人边走边说,此时已经出了衙门大门,走进河边全是柳树掩映的一条小巷子里,这条巷子此时也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沿街两面都是小食档,多是卖些现做小吃的,譬如炖罐面、拉面、鸡汤馄饨、现贴烧饼、玉米卷饼、烤鸡、炸鸡、煎饼果子等等: 如今云县的日子好过了,吏目的待遇也是上来,不少吏目中午不耐烦吃食堂菜,认为虽是真材实料,但大锅菜口味一般,再加上不少百姓来衙门办事,也有就餐需求,他们兜里也有几个钱,舍得下个馆子,因此这条食街也就应运而生了。 这些小店,点菜的小炒馆子都很少,整条街就两家,多以食堂不好做的现煮小吃作为招徕,拉面现点现拉,从一窝丝到杠头,粗细火候悉听尊便,炸鸡也是点了再炸,又脆又热,咬在嘴巴里,嘎吱嘎吱的,不像是食堂供应时,面皮多都软了,炒菜也是温温乎乎,对于肚子里已经颇存了一点油水的吏目来说,就难免有些不够意思了。这会儿天气毕竟还不算真正暖起来,汤面汤粉馆生意也是火热,反倒是卖包子馒头的很少见——买活军的食堂做这两样是很少失手的,吏目们外食很少买这两样,自然也就没有供应了。 储鸿、张祥两人找了家还没客满的小食铺坐下,张祥要了一个马蹄鲜肉虾仁的鸡汤绉纱馄饨,“加点辣椒,再来两瓣蒜!” 他平时是不吃蒜的,因怕熏了同事,今日颇有些被逼上梁山,破罐子破摔的愤怒,储鸿微觉好笑,对店家道,“掌柜的,我要个两个油炸圈子,一碗鼎边糊,多加一份蚵仔,再要一碗海鲜卤面,装罐带走——我要走的时候再装出来。” 卤面因为不怕发胀,外带是最方便的,不断也有人过来买卤面带回办公室吃,老板忙得满头大汗,在那里盛汤,闻言大声答应,又反身去烧锅要淋米浆做鼎边糊,张祥大声道,“我这里再冲碗甜蛋浆来——我买生煎去,你吃不吃?” 看来情绪已经平复,便觉得一碗馄饨吃不饱了,储鸿笑着应付了两句,张祥面上重新露出笑容,匆匆起身出去排队,储鸿这里等着也是无聊,正要掏出报纸来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桌有人低声说道,“徐晓莹,你要考虑清楚,你若不作证,可对得住夫人带我们一路南下的苦心么?” 这三个字,叫储鸿心中一动——徐晓莹?这不是那个接线员的名字吗? 他也是个谨细人,知道此时不好打草惊蛇,当下便忍住扭头探看的,只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了起来——:,, 746 证人争端 “我不晓得什么苦心,只晓得做伪证是触犯法令的事情,夫人的大恩,你们是需要报偿,我却未曾领受多少——我倒是想劝劝你,银花,这都已经到买地来了,大家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你很不必再给自己找个主子。就算她进去了,厂子倒掉了,你另外寻个工去做便好了,这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急什么?” 徐晓莹的眉毛一下蹙紧了,“除非——除非你已经为她做伪证了?” 这句话,她说得极轻,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见银花的眼神刹那间有些闪烁,便知道自己猜测得不假,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你糊涂呀!律法森严,你真当是儿戏呢?人到了买地,你这——你这脑子还是没跟过来啊!” 银花也端不住那大义凛然的架势了,肩膀一下垂了下来,嗫嚅道,“我……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厂子现在怎么还有活干,至少是能开支的,可账上要说多少钱却也没有……她若真进去了,我在她那里存的五两银子,便拿不回来了……” “你怎么又有五两银子在她那里了?” “是她发薪水时候扣下的,说是便当借给她周转,给我们利息,厂子里大家多有签借据的,利息也都照着时间给的……还有些人说,这么着也能存下钱来,倒是比拿在手里花销了要好些,按规矩都是扣一半的,他们还把剩下的一半攒一攒,也放到夫人那里去领利息。” 徐晓莹耐着性子听到这里,是真的想骂人了,只是见银花可怜巴巴的样子,也有些不忍:归根结底,受没受过教育,差距太大,她和庄夫人,自小都是做瘦马养起来的,别看这是贱业,但现在看来,在买地崛起之前,瘦马教育真是敏朝女性所能接受的最实用教育了,尤其是二等、三等瘦马,要比一等瘦马更通实务。这庄更是瘦马中的佼佼者,方才能把庄将军也蒙骗过去,银花一个婢女,在来买地之前大字不识几个,又怎是她的对手?自然是坠入她的陷阱之中,而不自知了。 “糊涂,糊涂呀!” 她本来不愿和庄作对太过,但见银花这一副软弱愚蠢的模样,也是无奈,便说破道,“这不就是找了些托来吗?究竟是按月给你们的利息多,还是该发足的工资多?她这是要把你们全捆在一条船上呢!你们当她带人南下,全是好意?” “——唉!说这些也是无用,她是个精细的人,自然是把文书都准备得好好的,法律风险全都规避掉,你们要和她斗也难,银花,我劝你认栽自首去,翻供了下南洋罢,你这个伪证的罪名不轻不重,自首还能减等,去了南洋,重新开始,那几两银子便算了,不要它了,让庄夫人他们夫妻斗去,一锅配一盖,狗咬狗的热闹,你们往里掺和什么劲?” 她这是把肺腑之言都说出来了,也不管银花能不能听进去,自认是仁至义尽,徐晓莹也不管银花的反应,低头把余下几个馄饨大口嚼吃了,一抹嘴起身就走,银花似乎想追,却又被什么耽搁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见一个年轻男子扯住银花,在和她对话,却也看不清是怎么回事,便抓住机会,大步流星地回了办公室,把东西一收,骑了自行车去学校上课。 这天下午,她上了数学、历史和文学三门课,徐晓莹瘦马出身,文化水平自然是不低的,这几年下来,她有些课程已经上到中级班后段了,学生人数越来越少,便不是日日开班,而是每周排课,譬如历史课,中级班第十单元到第十五单元就一个老师,他每周会上四次同样的内容,学生只要有一节课可以来上便行了,就算是出差耽误了课程也不要紧,譬如出差一个月回来,第十单元到第十三单元都讲过了,那就再等一个月,等第十五单元讲完了,老师会重新回来讲第十单元,到时候再跟着去上课就行了。 这样做的好处,自然是明摆着的,方便,只要是教材都用的一样的,到哪里都能接上原来的课程,很适合买地这里频繁迁徙调动的情况,只要是想学习,进学校来都有适合的班可以上。坏处则是一直在更换老师,难免有点零碎不连贯的感觉。 再一个,就是每个人的学习都只能自己把握,倘若自身的意志不够坚定,学校这里是没有师长督促的,很可能就这样弃学。学校,似乎变成了一视同仁传输知识的工厂,谈不上什么言传身教,熏陶美德,师生之间的关系也很淡泊,同学更是频繁更换,原本在敏朝看得很重的天地君亲师,以及同学、同年这种人脉,在买地这里就完全谈不上了,又加上大户分家、迁徙频繁,很多人都感到买地这里,人情淡漠,虽然云县等地繁华胜过京城,但却给人以一种孤独而不近人情的感受,这又比不上记忆中的童年了。 自然了,会有这样想法的人,童年多半都很幸福的,像徐晓莹这般的身世,只觉得买地的氛围令她如鱼得水,恰恰适合她这样原本地位卑下者出头谋生,她也不需要旁人来督促学习——自小挣命的人,只怕自己掌握的知识还不够多,不足以安身立命,怠惰之心是从不会超过一小时的。 今日也是一样,其实很多接线员,得到这份好工作之后,虽然也还是去学校上课,但更多的是重在参与了,心思早分出去了,一周能去上个两堂课便都算不错的,在云县自然有许多娱乐能吸引她们的注意——手里又有钱,那能玩的可实在是太多了。 也是平时工作就很紧张了,还要值班,闲下来要不玩玩,人都要疯了。可徐晓莹便是不同,能不耽误课程就不耽误课程,今日她早上工作,中午和银花吃饭,下午上课,一天精神都是高度紧张集中,下了课还不回宿舍,抱着课本,推着自行车又往单位来:今天她轮晚班值班,徐晓莹都想好了,一会在值班室先睡一会,等中班的人下班了,她就复习一下,做点作业,后半夜趴着睡会,明早看看,若是有精神那还去学校上课,下午再来上班…… 晚班值班,大部分时间是没有呼叫的,对年轻人来说,其实就是换个地方休息,不能睡太死而已。不过,辛苦了一天,这会儿她也的确是累了,徐晓莹埋头计算,有点走神,竟走过头了,来到衙门大门口才醒觉过来,也是自失一笑,正要回头时,门口有个人骑车出来,看着她叫了一声,“徐晓莹?” 语气有些不肯定,见徐晓莹看了过来,这人方才是笑开了,从自行车上下来,对她伸出一只手,道,“外交办公室储鸿——我管西北方向的。” “哦,储干事!” 徐晓莹也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因为西北信息很多时候也由外交办公室回件传话——总台办公室的人脉还是很广的,很多干事需要和远方通话时,也会被带过来等时段,只是储鸿还没来过而已。 两人说是陌生,但业务交集也颇多,对视一笑,于拘束中又有些亲近。徐晓莹轻轻和储鸿握了握手,也没装糊涂,道,“中午吃饭时,你是不是坐我们对面?” 储鸿点头道,“是我,每回总台文书,若是你做的,都做得漂亮,今日上午那封——” 因为涉密,他不往下讲了,两人眼神一对,各自会意,储鸿微笑道,“我一路走也在寻思通信里的事情,又听人喊了你的名字,便不觉留心了——怎么样,那姑娘后来没来纠缠你吧?” 他的眼神颇为关切,似乎在说,‘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都走过头啦’,但又没有说出口,便给徐晓莹留了面子,徐晓莹心想,“储干事颇有君子风度,他出身应当不差。” 她瘦马出身,自然也是有分寸的人,也不会戳穿储鸿的话,吐槽他分明一直在和同伴抱怨婚书。而是摇头道,“她没再来了,是我下午上课太累——” 两人一边推车一边走,此时已经接近总台办公室,徐晓莹见到一个面熟的中年女子,在办公室门口徘徊,语气便是一滞,苦笑道,“唉,但庄将军那边的讼师又来啦。这两边真是一刻都不肯放松,都想要我出庭作证!” 见储鸿当仁不让,便开始撸袖子,一副要为她助拳的样子,徐晓莹心中倒是一暖,忙道,“算了,算了,她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避开就好了——我还有一个半小时才上班呢,我先去吃个晚饭再来好了。” 她话里的钩子,储鸿如何抓不住?立即便道,“徐干事,若是你不嫌弃,不妨把心里的烦难和我说说——横竖我晚上也没饭辙,不如,我请你吃顿便饭吧!” 这要是在——不说五年前,哪怕三年前,一男一女单独出行,莫说吃饭,就是边走边说话,都还要惹来异样的眼神,但这几年来,云县的观念不知不觉间又是有所变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便是男女之间也流行起握手礼来,作为一种开明的表示,至于民间茶馆酒肆,年轻男女单独一座,喁喁细语的景象,也时有所见,又要比之前一群男女同座吃饭,更进了一步。 风气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原因是复杂的,也没有人公开讨论过,但很大一部分原因,或许是因为如今从北方迁徙来的流民,也带来了北方的新鲜民俗消息——在京城,如今男女共店不共桌,已经成为一件平常的事情了,那么买地这里,一直是比敏朝要新潮个两三步的,是不是也该再往前跳一跳了? 不论如何,如今在风气最开放,社会联系最淡漠的云县,异性之间单独共进晚餐,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强烈的暧昧信号了,变得更加微妙起来——若是一起下馆子,吃炒菜,或者坐在一起吃蛋糕喝奶茶,那么仍然是关系不一般的表示,但倘若是坐在一起吃一碗粉面粥这样的小吃快餐呢? 那极可能真就是遇上了,坐下来吃一口,或者是两人在吃工作餐了,他们谈论的话题,往往也和旖旎没有丝毫关系——但是,这些光明正大的共餐者之中,往往也会混了一些关系刚刚开始发展的年轻男女,因此,一顿便饭又很可能不是一顿单纯的便饭,依然包含了一丝暧昧的可能。 徐晓莹对于这种潜台词,是十足能够领会的,她甚至还更进一步地开始衡量自己和储鸿的婚配价值了,她很明白,自己表面上看来,婚嫁评分并不低,完全属于储鸿那个同事心目中的理想对象。或许储鸿的示好,也是因为她的评分高—— 但换过来说,她对储鸿的好感又有多少是因为他的婚嫁评分来的呢?这是个不必去细究的问题,徐晓莹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是没有想法,今日她也的确是疲累了,因此便颇有些快刀斩乱麻的心思,忖道,“储干事和我是一定要不断对接的,有些事要说在前头,不然等他想法丰富起来再知道,大家就尴尬了,未免要耽误了工作,我还想着若有机会,往外交办公室调一调呢。” 心念电转间,便半推半就,扮演出几丝愁容来,挤出一丝微笑,点头说,“我孤身一人在此,也的确是无处诉说了,多谢储干事热心,我请你吃碗面吧,也请你为我拿拿主意。” 储鸿并不执着于要自己请客,而是欣然笑道,“好哇,那今日便偏了你,来日我回请你吃顿好的——你说的庄将军,是羊城港的那个庄将军么?” 徐晓莹点头道,“正是,他们的官司好像快开庭了,要当做一次示范案来办,因此两边都是焦虑,都想要我出面为他们做证,近日一直来找我……只是一个希望我作伪证,一个希望我做倾向性证人。哦,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倾向性证人,这也是庄将军的讼师告诉我的,她说,我原是被告之一黄师爷的继室,后来被裹挟私逃,和黄师爷是近亲关系,被庄夫人拐带过买地来,因此我应该是做证庄夫人有罪的倾向性证人……”:,, 747 法之局限 倾向性证人,对储鸿来说的确是个新词儿,现在买地这里,新事物层出不穷,尤其是各个领域的新规矩,哪怕就是吏目也不能在第一时间全都掌握,就算是徐晓莹,也是因为牵涉到了这桩案件之中,方才有所了解,“如果确定是倾向性证人的话,讼师就可以为我申请证人保护,也就是说,庄夫人的讼师就不能再接触我了,我也可以只做有限的证词,在另外的地方由大理寺的人来做,不必上堂。” “譬如说,庄将军方希望我做证,庄夫人在南下时,的确是裹挟了许多人一起,而且来到买地之后,对她们也有人身控制的事情——只做证这一点就可以了,至于别的事情,我可以不做证,因为不上堂,庄夫人、大理寺那边也不会继续来盘问我。” 这么做,对徐晓莹来说当然是最方便的,但却也会让她背负上沉重的人际压力,因为如此势必得罪庄夫人所开那个厂子的雇工,其中有不少都是和她多年同事的将军府佣仆,她是定死了在云县,不会轻易调职的,即便庄夫人入狱了,余下这些雇工总是无罪的吧,只要有一二记恨她,她的不安感自然也都会大大提升。 “本来是想着两不相帮的,庄将军的钱,我是不敢拿的,但没想到那边越来越过分,还希望我出面做证,把庄夫人针对庄将军的备案都坐实了,否则便是恶言相向,对我有威胁之意。” 徐晓莹说到这里,也是摇头,情绪有些低沉地道,“这庄夫人是个厉害人物,我早知道这点了,她这人最有些鬼才,拿准了那条线,言语间都是暗示,却没有明确的证据,可以控告她威胁我,我想,即便最后判了她也有罪,这罪名也必定是不重的,这样的人,我也不敢把她得罪死了。” 储鸿对庄氏夫妻案也是有听说的,此案直接促进了买地刑法典的修订,还要增加对备案法的管理,的确是很典型的一案:此案始于庄夫人受到《招贤令》的感召,于是席卷将军府的金银,又协同将军府大量人口一起,南下投靠。此后,这庄夫人又是捐款,又是办厂,也是声名赫赫,直到其夫也投奔过来,双方才开始打嘴仗,令这个人蒙上了一些争议色彩。 其夫庄将军声称,庄夫人在来到买地之后,便备案了他包揽诉讼,草菅人命的种种恶行,其实都是诬告,只是为了洗脱自己的罪恶,这些恶行都是庄夫人在他练兵时,打着他的旗号干的,即便他本人也要担负失察的责任,但庄夫人却不能因此独善其身,讨了好去,退一万步说,她带来买地的金银也都是这些恶行所得,买地应当要剥夺她的全部财产,如此方才公平。 而庄夫人之所以拐带这么多人口一起南下,主要是为了护住她带走的金银细软,还有就是断绝这些人去找庄将军报信的可能,她早已处心积虑、收买人心,这些奴仆多数都被庄夫人迷惑了,视她如天,其中有勇气反对庄夫人的,都被她或是当场除去,或是设计杀死,说起来她在姑苏还犯下了杀人罪,受害者的亲属就在他带来的亲兵里,便是人证! 一个将军府,分裂成两边,互相指责,恨不得同归于尽,也实在是稀奇,而在储鸿看来,拨开云雾见青天,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庄夫人走的时候到底杀人了没有——若是杀人了,徐晓莹就是现成的证人,她只需要为此事作证就好了,那庄将军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他是很难全身而退的,但庄夫人肯定也得跟着栽倒,也算是报复了仇人。 “杀人……就算真的杀了人,又如何能治她的罪呢?这般满腹心机的女子,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手杀人?她言语间暗示几句,自然有人为她办了此事,出来只轻描淡写说那人不来了,我们当时又怎敢细问?” 徐晓莹苦笑道,“尤其是我,我是黄师爷的妻室,几乎就是半个人质一般,被裹挟进来的。若是将军的亲兵追上了我,我便要被推出去当做谈判的筹码,所幸一路上船,都还平安无事,在船上还把我看得死紧,我是一句话不敢多问,庄将军要我做证她杀了人,这个我无法做证,我只能做证的确有人是被绑架来的,因为我就是那个人。” 这是她第二次提到自己和黄师爷的关系了,见储鸿毫无异样,看着自己的神色也还是和刚才一样关切,徐晓莹心底不免微微一暖,有了一丝指望,但很快又想道,“也不能太乐观,他或许只是城府深而已,接线员的政审分一般都高,光是这个职位,便是家底的保证了,再加上我还姓徐,又重了本地的大姓,他多半以为我是本地的女郎,才有丰富好感,现在沾上此事了,也不好轻易甩脱,因此热情不变,要看他真实心意,还得看此事了解后他怎么说。” 以她的工作,徐晓莹可以理直气壮地拥有很高的自尊,绝不会向某个看中的男人去祈求爱意,也因为她的出身,她是最敏感的,在男女之事上,绝不愿意承受一丝勉强和挑剔。 因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也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反而十分洒脱,并不患得患失,就算道破出身,也没有一丝羞赧愧然,而是很自如地继续说道,“但至于庄夫人那里,希望我做证他们备案的事情都是真的,这自然也是不行的——黄师爷回来休息时,也会和我谈前衙的事情,我很清楚,这里许多备案都是张冠李戴的捏造,去备案的人,许多都是冒用了真正受害者的身份。” “他们了解得那样详细,不过是因为他们本就是经办人罢了,那些苦主,很多都死了,或是不知所踪,庄夫人便捏造了仆童的身份,让他们充做苦主去备案,备案之后,照旧把他们招入工厂里做事……这样一手遮天的事情,她是做得习惯了,便连我的婚事,也是她做主许配给黄师爷的——她上下其手惯了,大概早忘了这件事,也不知道,我早就晓得了是她出的主意。” “啊,你们——” “我们原都是瘦马,入府之后她先受宠……”徐晓莹咬了咬唇,“容不得人了,便给将军吹了枕头风,说黄师爷是个心腹,孤身在外,也要有个知心人……” 说到这里,她不免微微冷笑,“可笑我刚知道此事时,她还来给我送嫁妆,塞了二十两银子给我,还掉了眼泪,说是十分舍不得我,也向老爷留了人云云,若不是我常偷听她的谋算,还真要被她诓住了,你瞧,这人长袖善舞、口蜜腹剑至此,可真是个厉害角色呢!” 储鸿这下是全明白过来了,因关切问道,“那黄师爷对你不好么?” “那倒不是,他对我挺好的,师爷有了年纪了,我们便如父女祖孙一般,摆了酒,也是为我抬一抬身份,在将军府,行动间下人多尊重些,将来他若先我去了,我毕竟也有个婆家可以投奔依靠,这是他一片慈心所在。” 但这样的慈悲,毕竟无法抵消妙龄少女服侍白头老翁的哀怨,其实庄夫人促成此事,也绝非好心,徐晓莹道,“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将军在许多事情上都是仰赖师爷,她难放开手脚做事,便撮合了这门亲事,又给我送了不少丸药来,教我生个一儿半女的,终生也是有靠,用心险恶之处,你便可见一斑了。 偏她不知道,师爷在这件事上十分淡泊,我又仇恨她,便把礼物据实以告,师爷一听,就知道此女心机刻毒,自己是挡道了,当下便托辞练兵要紧,一改将军外出时,他在府里坐镇的习惯,只把夫人美言一番,将军便把事权托给她了,带着师爷去湖边别野练兵——其实就是去走私赚钱的。” 黄师爷离去之后,徐晓莹便是闭门不出,对外间的事情一概不问不管,因此,对很多事她所知都是有限,只是之后庄夫人大权在握,行事越发嚣张得意,师爷往来间窥见一二,对她提起,徐晓莹才知道庄夫人把持府中大权之后果然并不安分。 至于她为何要带人南下,徐晓莹也有自己的猜测,“毕竟是包揽诉讼的事情,她做得多了,不就挡了别人的路?迟早要有人问罪到将军那里的,她不走,被将军责罚与否倒不说了,难道将军还会把银子留在她手上?她必定是要走的,还要带些人走——若不然,她到了生地方,被人算计了钱财去,谁来为她出头?” 至于说藏好银子,谨慎小心地活着,这就不是庄夫人的性格,她是个好风光、好名的人,也喜爱前呼后拥的感觉,又有千般蛊惑人心的手段,脑子笨一点的如银花,被她捏住了命门,哄得团团乱转,为她白干活,还要出面帮她奔走哩。徐晓莹道,“她的生意赚不到钱,再自然不过了,她是习惯了搬弄权术手段,聚敛千金的,真要开厂一分一毫的算计利润,她哪里耐烦呢? 依我看,这些年她经营自己的慈善之名,就是为了相一个好下家,只是买地的民情实在特异,她迟迟物色不到而已,新的靠山还没找到,老冤家便索债来了,这一次,她不被判刑还是大有希望的,但要全身而退,保住自己的美名,那是难了。” 这宅门之间,绕着弯儿的龙争虎斗,一言一语之间,却是牵扯了自己身家性命的那种凶险,当真是让储鸿大开眼界,一席话听得冷汗涔涔,发自肺腑地道,“当真是挣命一般地活着!此人积威甚重,也难怪你对她多有忌惮,不敢出面做证了!” “不过,依我看来,她这一套在敏地,自然是无往不利,若是当时奔走到京城怎样的地方,没准还真给她找到靠山了——但在买地,这一套吃不开,她做的事只要是实证了,必然倒台,厂子里的雇工,只要结算了工钱,又有多少人会执迷不悟,为她奔走和你为敌的?你倒大可不必惧怕她,便是判不了重刑,那些工人,去别处做工之后,又去上课,逐渐开了智慧,哪还记得你啊,知道自己被坑了,说不准就转去仇恨她了呢!” 他的话虽然过度乐观,但也不无道理,至少起到了很大的宽慰作用,徐晓莹听他这么一说,唇边也不禁浮现出短暂的微笑来,但这微笑很快又熄灭了,她摇摇头,摆弄起了手里的筷子。 “哪有这么简单!”她也不由长叹了一声,“我为了这事,甚至请托关系,求到了张君子那里,请他点拨我——你可知道他?那是个有名的人物,不但文章写得好,也是法学界的巨擘,这几年不怎么打嘴仗了,转研法学,写了不少很有深度的文章,现在立法委员会里,他是一员干将。” 毕竟是接线员,随口几句话,就显示了自己的交际圈子多‘有办法’,若不然,张君子是说见就能见的?一般的百姓,只怕都不会知道他在文章大家之外的第二重身份!储鸿对徐晓莹,或者说对接线员这个平台也是更加刮目相看,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张君子指点你了?他怎么说的?” “张君子也知道这个案子,前前后后,他做了不少侧面的了解,”徐晓莹眉头蹙得更紧,缓缓道,“他对我说,他绝对相信这庄夫人不是个好东西,说她死有余辜也不算过分,但正因为此人是个聪明的坏蛋,以现有的证据来说,却未必会受到重惩……” “如果在即将退出的刑事诉讼法里,对证据链的要求再严格一点的话,不止庄夫人,就连庄将军都恐怕不会有什么处置,这就是‘法之局限’。就算不说证据链的事情,从根本上来说,现在的买地还根本无法处置不在实控范围内的犯罪行为……”:,, 748 法之威严 证据链这个词,因为尚未见于报端的关系,储鸿一还是略经反应,这才明白这个词儿的意思,并且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要点——证据要一环扣一环,而且还是实物证据,不是口供证据,在这些发生于姑苏的陈年旧案中,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甚至很多事从发生那一刻开始就不存在实物证据,最简单的例子: 庄将军和人一起吃了一顿饭,便派人拿着自己的名刺,去知县衙门里坐了坐,一桩官司的结果因此发生了改变,后续十几日,庄将军追剿贼窝,得了二百两银子的缴获,这件事从上到下,何处是可以留有实物证据的? “这般说来,咱们的更士署,如今办案,多是证人证言形成证据链,好像也不讲究实物证据链——连在云县的新鲜案子,都是如此了,发生在姑苏的陈年旧案,想要查清楚那的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正是,就是如此这般,局面也是维系得不容易了,头几年还好,这一两年,更士署的负担也重,多去忙着查逃产假的夫妻去了——” 买地的更士,名声是有起伏的,最开始,因为行事作风和敏朝的捕快比,显而易见地要优良一些,多被百姓们看作是青天大老爷,在民间威望很高,这一两年却是有所回落,理由也很简单,那就是买地如今在严查户口、产假,让很多本来预计着靠逃产假来达成财政平衡的家庭,一下跌落到了一个很局促的境地,不但更士们自己忙得陀螺转不说,民间还有人给他们起些诨号的,什么‘鬼子母’、‘抱子鸟’,讲的都是因为男方逃产假,被更士署查出来,落得灰头土脸,甚至是阖家分离的事情。 但是——还真不得不说,对这种社会现象,只要有打击,不论力度大小,总是会收到相应效果的,这几年丈夫逃产假的现象,在买地已经骤然降到了一个极低的水平,至少把原本那种‘有便宜不占,不逃产假是傻子’的观念完全遏制住了。 现在的云县,逃产假已经被上升到了犹如偷盗、通奸一般的高度,至少在观念上成为了一件极不体面的事情,同时,里坊中街坊互相监督的热情也提高了,因为检举查实了是有加分的,虽不多,但也是鼓励么。 至此,逃产假虽然不说完全绝迹,但终于已不在大部分规矩市民的考虑之中,至于说一无所有、本就是勉强糊口的穷人,还有手眼通天的达官贵人,这一头一尾本来人数占比也是小,管不管得到,那就是较次要的事情了。于限制逃产假这件事来说,政策上付出的更士劳力,不算没有回报,这就足够了。 这些政治上的得失,于百姓只有模糊的感觉,在储鸿和徐晓莹这里,却是心中酝酿着反复斟酌,极有兴趣的事情,说到这里,免不得岔开话题多聊了几句,也觉得二人想法相似,聊得很是投机,徐晓莹拿这件事来和备案令来做对比,道: “可见,备案令的存在,虽然消耗了不少行政资源,而且也未必能把备案的所有冤情都查清,但其存在必然也是有效有用的,否则,敏地就不会兴起分家迁居的潮流了。 只是,这种恐惧也好,百姓的备案、凶手的逃窜也好,都是对于未来的设想和应对,想要在现在就处置备案令的冤情,完全是没有基础的,到最后,很可能就不处理了,一切等到买地拿下姑苏之后再查。” “不处理了?”储鸿也不得不提高了声音,他有点无法接受:都备案了,当事人也都到买地来了。不论谁是祸首,庄夫人是不是诬告,预想中,最后都会有一个大家各得其所的结局。但现在张君子却给出了可能搁置的暗示,对于吏目来说,难免有种审美上的不悦——这么一来,烂摊子要一直放多久?难道争议就一直存在?这对于政策威信的伤害可是不小。 “没办法,怎么处理?难道派遣更士去姑苏查案吗?以什么名义去呢?这是个示范案子,意义不在一案,而在于一系列同类案子的处理,更士处置买地内的案件,人手都还有些不够呢,这时候,把定例的调子定得太高,其实就等于是把压力转嫁去更士署了,到时候,别人看了报道,上门要求更士署如法招办,那该如何?若办不到的话,那别人就要问了,为何庄将军案能跨境调查,我们的案子不行?” 从实操角度,法理角度来说,在姑苏正式纳入买地之前,买活军没有任何理由调查姑苏旧案,因此,经过更士署的申报,委员会也在考虑把《备案办法条例》进行扩充,让更士署行动之间有条例可依:一切外发案件,经过备案者,必须严格按照办法规定的程序进行调查,不得混淆时序,在买活军尚未占领该地之前,催促办案,营造社会影响,操纵逼迫衙门。 当然,除此之外还要明确诬告、虚告备案需要背负的法律责任——就庄夫人的备案行动,如果事后查出来是她操纵依附自己的工人、仆童,冒名顶替苦主,虚告庄将军的话,那庄夫人要承受的就是原定刑罚减半的法律责任。 “所谓的虚告,就是一切都是真的,这些事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也的确系庄将军主使,案情并无隐瞒,只是冒用身份备案——一切其余的要素均不得有丝毫改易,才算是虚告。如果是庄夫人这般,扭曲案情,把自己完全摘干净了,实际上也有参与,如今不过是在狗咬狗的,那就是诬告。” 诬告的处置,那就更加严厉了,以二庄案来说,若查明庄夫人诬告,那么不论庄将军最后在此案中查明要负多少法律责任,庄夫人的法律责任都是意图诬告罪名的顶格刑——譬如庄将军案,如果最后调查出来,庄将军负失察责任,判苦役若干年,而庄夫人负主责,但根据一般的情况,这个情节只是判苦役终身的话,因为庄夫人诬告,那就要把她的处置定为包揽诉讼、草菅人命罪的顶格刑斩立决!?当然,还有更极端的情况,假设最后查明,黄师爷才负主责,庄将军次要责任人,失察,庄夫人是次要责任人,只起到协助作用,但却因为自身的考量,扭曲了庄将军和黄师爷的责任分配,把庄将军定为主责……那到最后,庄将军苦役,黄师爷苦役终身的话,庄夫人也要处斩。这已经不单单是诬告反坐了,诬告的惩罚甚至要比真正的罪名定刑还要更重几分! “如此一来,才能平衡因备案过于轻松,查证难度过高带来的行政成本吗……” 若是平民百姓,怕不是就要瞪着眼叫着不合理了,但储鸿却是若有所思,认为这么安排也有一定道理,徐晓莹点了点头,认真道,“这是要维护‘法之威严’,张君子是这般告诉我的。” “那……这果然就有些麻烦了——若是按照这个办法,那庄氏夫妇,仓促间或许还真是无恙,但头顶却犹如悬了一把利剑一般,可谓是命在旦夕,他们只怕还不知道自己的前景,若知道是这般处理,恐怕会更急切地前来拉拢你,甚至狗急跳墙,做出些过激的事情也不好说。” 储鸿眉头一皱,此时已经完全投入在这个案子里,为徐晓莹考虑起来,也是完全明了了她的犹豫:这不是说站一次队就能结束的事情,坑就坑在,即便当庭确认庄夫人找人做伪证,犯了诬告或者虚告罪,因为这案件的真实案情,必须等到买地占领姑苏之后再查清,那么她到底是诬告还是虚告,就得等到那时候再定性,这一拖可能就是十几年的事情,在此期间,她是一直被关押吗?还是限制行动,只准在云县本地行走? 在储鸿看来,极大的可能,是限制行动,不许出云县或是不许出买地,否则备案的门槛就被抬得太高了,那也就意味着庄夫人的厂子还能继续经营,她依然有钱有势,同理,庄将军大概也不会收监,否则诬陷型备案将变得非常轻松,任何人都可以用很低的成本来诬陷自己的仇家…… 也就难怪徐晓莹说,这两人都不会有什么处置,是法之局限。而她作为非常可贵的,现在的工作独立于庄夫人的服装厂,又是被限制自由,随同南下的当事人,还真是不论怎么选择,事后都将招致另外一方的报复! 这么个单薄的身子,真不知道是如何承受得起这样的重担,却还能不耽误了自己学习工作的!储鸿对徐晓莹也是肃然起敬,又不由自主十分同情她的处境,为她设身处地的打算道,“这事情不小,需要谨慎以对。 这两个人,庄将军还好说,他是丧家犬般被裹挟过来的,在本地毫无根基,名声又不好,战战兢兢,必不敢得罪了你,只敢以厚利引诱。 最要小心的还是那庄夫人,若一切如你所言,此女心毒胆大,一旦被她缓过一口气来,又知道了诬告罪的可怕,必定要想尽办法为自己摆脱困境,会比现在更疯狂数十倍,你要仔细她寻了你的破绽来拿捏你!” 这话是说到了徐晓莹的心底,她便不由蹙眉道,“我不敢为庄将军出庭也是为了这个,说实话,我也不想要他们的钱,只是我和师爷之间,虽无夫妻之情,却也有一份感激之心,若不是惧怕后头的事情,我倒是愿意出庭做个实证,这毕竟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也没有撒谎。 只是那女人,手里有钱,又有一套操纵人心的办法,我不怕她明着绑了我——那她是自寻死路,我不好了,她的下场只有更惨的,我是怕她来暗的,叫我丢了工作。” “你是说——”储鸿也有些明白她的顾虑了。“你们接线员……” 徐晓莹点点头,做了个鬼脸,也把声音放低了,“您是外交办公室的,也当明白这个,我们这些岗位,最怕就是泄密了,平时人际交往时,按说都有严格的纪律,但——” 但是,接线员如果不把一些消息往外漏漏,又怎么能交到张君子那样的朋友呢?这里的分寸就很有讲究了,储鸿也是感同身受,也是压低声音,对徐晓莹道,“今晚我推了几个饭局,你可知道?” 他举起手比了个数字,徐晓莹微微睁大了眼,“这么多?难道都是——都是——” 她是素来极小心的,连地名都不敢说,伸手比了比西边,作为影射,储鸿也是点了点头,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明白了彼此的震撼和感慨:这还没一天呢,上午收的通信,下午风声就已经传开了! 毫无疑问,今天想要宴请储鸿的饭局,肯定都是为了打探科尔沁部想依附买活军的消息,甚至,第二天一早,说不准小报上就开始暗示起来了……所谓的保密岗,消息密级,虽不说形同虚设吧,但也很有些四面透风的味道了!:,, 749 杀星照命 “只能如此了?真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怕是真只能如此了。” 伴随着稀里呼噜的声音,大家的筷子频频伸去,一碗流汁宽粉很快就下去了一半,许多人都被辣得嘶嘶哈哈的,但筷子却是不停——没办法,又开了一下午的会,大家都是饥肠辘辘,这说话说多了,真和剧烈运动没有什么两样,也是饿得头晕眼花,有种乏劲儿,不吃点顶饱的食物真没法继续开会。 等到这会儿,拌着流汁宽粉那香喷喷的酱汁,稀里呼噜地把白饭拨进嘴里,一嚼一嘴香味地吃了大半碗饭,立法委员会的众人才有闲心聊起天来,李署长多少有些失落,“真就只能暂且搁置所有异地备案的调查?” “这不是你们强烈要求的吗,叫唤着更士署的人手不够用——” 这话的确不假,最反对备案令的,怕就是更士署的人了,当然大家也能理解,这活嘴上说着轻松,仔细想想,谁都没法干。可没想到,最后尘埃落定时,最感到失落的还是李署长,他搓着脖子叹道,“怎么说呢,现实是现实,理想是理想,这现实的确是办不到,真调查不过来,可要写进办法里,成为定例,又觉得有点不甘心——这一来,许多罪人都要逃过一劫了,最典型的,不就是庄家那对毒夫妻?按理虽然罪名不同,都是该剐的罪,这会竟要被他们逃过了!” 说着,他也不由叹了一口长气,怏怏地搁下了筷子,身旁一些民情代表,也有类似的表现,很显然,大家都因眼前的局势而感到挫败:两个明知有罪的人,却因为法律的规定而只能让他们逍遥法外,这的确是很容易激起不平之气,甚至,设想得过火一些,倘若这些民情代表里有武艺高超,好似话本大侠的豪杰,说不准就会戴上面具,乘夜行刺,直接把这两人刺死了账了。 民情代表的立场和情绪是分裂的,而法律代表这块,立法委员会其余几个专家对视了一眼,情绪却都还十分稳定,并不跟着煽风点火,黑讼师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道理大家都懂,这些人多行不义必自毙,迟早有收拾他们的时候。即便现在无法处理,他们这一辈子也注定是惶惶不安,便是还没有入狱,但其实也是在服刑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便暂时无法把所有罪犯都绳之以法,但对罪名的确立和普及也还是有意义的——如果一件事情,所有人都认为是犯罪,那么就算暂时没有得到处罚,也会给犯罪者很强的心理负担。” 张天如也是这么务实地评价着,“至于法的贯彻,这就真不能着急了,只能是跟着政权一步步扩大,一口吃不成胖子,只要完成了法的制定,就都是难能可贵的进展。现在诉讼法出来了,刑法也开始一部分一部分的修订且往外公布教育了,这些都是进步,至少比原本敏朝那边暗无天日,无处诉冤的情况要好很多啊。” 这话当然是对的,而且非常的中正平和,简直和张君子一贯给人的印象不符,李署长等人都是有些惊讶,在他身边,大理寺黄主任也是笑道,“你们猜疯狗为什么不咬人,不偏激了?这都是他第二部法典了,大局主持多了,人不四平八稳都难——总要面对现实的,难道还真把法典制定得激进无比,搞到最后完全无法落地,法为废法,丧失了法之尊严才开心吗?” 大家一想,的确也是这个道理,自己不参与立法,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博弈、妥协,什么叫做左右为难。总之,最后的落地的法典也好,条例也好,其实都是在理想和现实之中的一个平衡,就如同最终定下的《刑事诉讼法》和《敏地犯罪行为备案管理条例》,都完全和最初设想时,参考文本而成的原始思路是两种结果。 就说一点好了,天界的诉讼法,是很看重实物证据链的,但买地这里只是强调证据链,并且鼓励在证据链中有实物证据的参与。也就是说,一个案件发生之后,如果完全没有实物证据,只是凭着证人、凶手和受害者的供述那也能定罪,只要供述能彼此扣上就行了,并不要求一定有实物证据——有的话,那这罪就实在,量刑就重,没有的话量刑则偏轻,原则上不判死。 与此同时,诉讼法还没有明确禁止刑讯逼供,而是禁止肉刑逼供——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疲劳审讯是允许的,其实这也就给审讯者操纵口供,提供了一个后门,但没有办法,如果完全不许逼供,那在现有条件下,就等于是‘抗拒从严,回家过年’,那谁还招供啊? 只要不是当场被逮到的那种,肯定顽抗到底啊,顽抗又没什么成本的,罪犯只要在牢房里苦熬一段时间就能出去了,即便最后被查到实物证据定罪了,那也不过是苦役十年和苦役十五年的区别,这区别很大吗? 逼供这个东西,恐怕在黑天使飞满天空,犹如有眼睛无时无刻不望见一切之前,不管是明是暗都无法从司法系统里消失的,越是悍匪,越要用逼供来摧毁他的心理防线,属于在法的贯彻中必须的罪恶。这一点,六姐都是能理解的——张天如等立法委员会成员,在汇报讲解会上解释这一点时,六姐指出,这种伴着路灯杆居高临下,到处都是摄像仙手机的东西叫做‘监控’。 还真如张天如猜测的那样,监控果然是天界所有的一种制度——张天如也立刻就理解了为何天界的制度如此严明,可以规定得如此细致,要实物证据链,不得刑讯逼供……要是买地能有监控,他也能立刻主持修改相关的法条,慢一步都算他输。 “为了正义,也得大力发展生产力啊。”当时,谢六姐还笑着说了一句,“得把今天的录像给专门学校那边看看,让他们为了正义的落地而努力加班干活”——可见她是很明白其中道理的,张天如甚至有种感觉,那就是谢六姐其实也在不断地做着这样的妥协。包括备案令,其实也是一次不伦不类的妥协的尝试。 “其实,这一次修改备案令的执行程序,就是一次很典型的妥协——基本上是等于半放弃了对正义的追求,使得备案令只具备象征意义了。这个修改不能大张旗鼓,宣传上最好只是略提一笔,不能详细阐述,否则,敏朝的富户只需要精研这次的修改,那就不会被备案令吓阻,还会和从前一样鱼肉百姓。” 张天如对备案令修改,真正的认识其实是偏消极的,虽然是他一手主持的修改,而且也明白所有妥协的意义,但在散会之后,私底下和几个法律界的友人——不包括大理寺黄主任这样的官面人物,而是讼师这边的黑讼师等人,回到他自己的居所喝茶闲聊时,却是毫不讳言地表达了自己的真实看法。“一个诬告、虚告,就把备案的门槛抬得太高太高了,备案人的负担变重了——对案情了解不清楚的话,是有可能担责任的,这一出就足以拦住不少人。而且按老规矩,等买地占领该处之后,备案人还要赶回去帮助更士组织调查,平民百姓焉能负担得起?这就等于是又框死了一个范围:只有已经拥有一定财势的人家才适合对仇家进行备案。” “但是,如果考虑到仇家反过来也对他们进行备案的情况呢?他们很容易就会发觉,比起两败俱伤,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斗而不破,彼此划下一个底线:谁也不许偷偷去备案,甚至还要互相缴纳投名状,譬如某一家如果被备案抓获了,那他手里也掌握着绝对能把另一家拉下水的实在证据……如此,他们联手起来,便又可以都得到保全,继续放心鱼肉乡里了。” 自然了,这种思路在执行中不是百分百会成功,具体情况往往要复杂很多倍,但备案令的门槛一抬,就意味着广袤国土上,绝对有大量的财势人家因此缓过一口气来。这可以视作是正义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一次很大的退步,黑讼师道,“这固然是一次概念的倒退,但在实际执行上,其实影响不大的,反而更具备可操作性——而且,正义性虽然退步了,但公平性却得到了提升。” 都是搞法律的,谈论这些话题时,没有情绪,只有就事论事的理智,黑讼师根本不提什么被欺压百姓的血泪,什么沉冤得雪、热血不凉的煽情话语,而是务实地分析道,“毕竟如果按照备案令的标准,各地的财势人家,哪怕是你我的出身族谱,岂不是个个该死有罪?” “就说庄将军好了,他包揽诉讼,嗯,查出来了是该死,但姑苏官场就他一人包揽诉讼吗?我看不至于吧,退一万步说,买地占据福建道之后,多少原本的县官也就转身上岸了——甚至还有原来的大太监,在宫中被冷落之后,索性摇身一变,投靠买地,还给他做到了重要办公室主任的——” 这说的是外交办公室主任王志忠,他的确原本是敏朝皇帝身边的近人,但后来因事触怒皇后,被打发去守帝陵,王志忠自忖年纪还小,不甘一辈子就这样埋没,索性逃到买地来。 因他是个谨细人,原本在紫禁城时,也是内书堂出来的,又多次帮皇帝去行人司跑腿,对四方蛮夷很熟悉,也算是买地急缺的人才,考入外交办公室后,上头的老资历干事一个个都升了,居然也被他做到了外交办公室主任。 ——敢任用这样一个内宦做主任,也可见买地在施政时的自信,但要说这王志忠从前在内官群里清廉如水,没有犯过事?张天如、黑讼师等人一个字都不会信的,他们可太熟悉中官阉人的嘴脸了,没有黑历史?这怎么可能! “同样都是犯了两地的法律,为何有些人高踞堂上,有些人沉沦牢狱?这公平么?纯粹从公平起见的话,要我说都该取消备案令,有重大冤情的话,特事特办即可,节约了行政成本不说,处置上也是公平的。不管原本你做了什么,到买地来能守买地的规矩,该分家分家,该怎么样怎么样,从前的事再不做了,那就都是好人儿。” 黑讼师这话,似乎不无道理,众友人也有点头的,也有不服的,张天如却是大摇其头,道,“老黑,你这就不懂了,你这所说的,在效率上是合乎道理的,但却失了道统真义!你啊,是舍大放小,只看到眼前的小道理,却忘怀了学到的天下大局!浅了,想得浅了,格局还是有限!” 众人都好奇起来,但张天如却不肯往下说了,只道,“你们要从政治书上揣摩如今的局势便懂了。” “这是什么意思?” “对啊,张君子如今也越来越不爽利了,这位置高的人,说话都是故弄玄虚,不想你得登高位之后,也不能免俗!” 依着张天如从前的性子,自然是早做惊人之语了,但那时候他一无所有,只有自己的脑子,如今却是功成名就,不是这样任性博名的时候。再说,入买以来,也算是经过沉淀挫折,至今还是战战兢兢,也让他比从前要更多了几分深沉,少了卖弄的急切。闻言也只是一笑,心中想道,“你们知道什么?六姐妥协是妥协了,但可不是你们想得那样妥协。你们说,细查下来人人有罪,怎么查得完,却没有想到么?查的确是查不完的,可要是杀下去,怎么就杀不完呢?” “查不完,就不查了呗,只是按着出身来杀……固然也会有些不该死的人被卷入其中枉死了,可站在整个社会数学的角度去俯瞰的话,备案令,大概只查得出百分之二三该死的人,其余人都给他们上岸了,那是98的人逍遥法外啊!而若是按出身来杀人——或者别那么激进,便按着出身来苦役罢,哼,能冤枉个百分之二三十也都是多了。70、80的人都得到了惩戒,那才叫最大限度地实现正义和公平呢!” “这些剥削阶级本来也该是被暴力消灭的,等到这些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备案令的别扭尴尬也就不再存在,现在要保留这个备案令,只是为了来日条件成熟的时候,再兴此举,留得一个由头罢了!” “自古以来,天下平定之后,必定是要兴大狱的,要洗刷下一批人去,新朝才能安稳,如今不也是如此么?只可笑这些人身在局中,不能自知罢了,他们自以为自己已经渗透进来了,又开始编织美好前程,想着权贵传代了!” “殊不知,六姐想的,极可能是现在认字的平民百姓还不够多,治理领地需要这些识字的人,等到二三十年过去,天下人都识字了,华夏也尽归买地了,到那时候再来卸磨杀驴,一竿子扫过去,把那些不能完全融入新统治阶级,还妄图保留剥削阶级特权的余孽全都给荡平了……哈哈,到时候,说不准我也要被扫下去,也未可知!毕竟我也是大族出身么!” 虽然明确意识到了自身的危险,但想到那时千家万户齐齐哀嚎,姑苏园林——当然也包含了他出生成长的那一座——陷入火海的场面,张天如仍不禁是嘴角含笑,想想都觉得爽快异常,甚至隐隐还有几分期待。只是,他自然是绝不会把这些设想告诉给眼前友人的,这批人也和他一样,多是剥削阶级的后代,贫民出身的一个也无——便再是天纵英才,贫家子弟想要在十几年间,便和他们这些素有积累的子弟平起平坐,甚至谈论起法学这种高度虚拟,需要很强思辨能力的话题,那也的确是太难了些。 这要是随口吐露,岂不是要让他们恐慌至极了?甚至,以他如今的地位,会酿成社会件都未可知,因此张天如只是笑,却绝不会多说一句,众人见他不肯开示,终究也不在意,而是又议论起别的话题来。 在张天如的眼中,这些人便仿佛是盲人临深池,完全见不到前路的深渊,还在斤斤计较眼前的蝇头小利。这不是,黑讼师又谈笑了几句,看了看墙角的座钟,起身出去一回,回来便笑对张天如道,“君子,虽说客不带客,今日我僭越一回——原是约了几个朋友,今晚一起夜宵的,这里你又组局,我两边都舍不下,刚便请飞毛腿送了个口信,叫这几个朋友过来接我,眼看着他们也该到了——都是妙人,便厚颜蹭你顿饭如何?” 这哪里是凑巧?分明是有意结识张天如,走了黑讼师的关系罢了。张天如心里雪亮,却也是逢场作戏——不论前路,此刻该乐就乐,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黑讼师为人还算靠谱,这点面子是要给的。 “哪里的朋友?我这人最喜欢结交朋友,一起吃顿饭嘛!人来了就快请快请!” “是关陕那里的豪杰——做羊毛生意的!”黑讼师见张天如赏脸,也是面上有光,忙殷勤介绍道,“一个叫道上人称黄老二——其实尊姓李,李黄来,还一个张秉忠,又有他们几个兄弟……” 羊毛生意?众人对视了几眼,心里都有数:是为了这几日城中的传言来的吧!张天如也是明镜似的,不过,他一听黄来儿这三个字,心中就是一动,因含笑起身道,“快请!快请!远道而来,趟出一条商路,必然是英雄人物——听说六姐还念叨过名号,诸位,这可是贵客临门,蓬荜生辉那!” 说着,竟是给足了面子,和黑讼师一道,亲自去小院门口,迎进了几个龙行虎步、仪态不凡的汉子来。:,, 750 张家沙龙(上) “来来,大家都认识一下,这可是关陕商路的扛把子、话事人!诸君身上的羊毛衣,就都是李兄、张兄和一帮兄弟,千里迢迢从延绥镇运过来的!” “哦哦,幸会幸会!” “久仰了,关陕同乡促进会,就在我们家附近,随常那帮汉子进进出出,口中多提到二位的名字,今日倒是在张君子家中结识,我和贵侄赤心儿还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哩!” “哪里哪里,不敢当的,我们一帮粗汉子,在先生们面前越发笨拙现眼!先生们多包涵包涵!” “这是哪里的话来,关陕羊毛帮在交易所搅动风云,我们也是一向钦佩得很那——坐、坐,我去给几位看茶。” “不劳烦,不劳烦,喝些清水就好了!” 没个勤务在家里,对于张天如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来说,有时候的确是不太方便——受到买活军的影响,现在大家管这种白日上工,晚上回家,只为雇主洒扫,但并不存在卖身契的帮佣,都叫做勤务了。住家勤务也有叫保姆的,不约而同都是回避了‘丫头’、‘老妈子’这样的用法,不过,张天如平时一人居住,自理能力也是很强,并不曾请人,就是有客到时稍微局促一些。他要亲自出面招待,客人局促,但一起动手的话似乎也有点儿跌份,尤其是很多敏地过来的富户,不免就觉得张天如混得没有传说中那样好了。 自然了,如此挑剔的富户,原也都是官宦大族出身,富贵了几代,才生出这般讲究的。黄来儿、张秉忠倒是丝毫不曾拿大——依着他们原有的身份,这要是在敏朝,都不配和张天如一干人平等论交的,不管生意做得多大,没个读书人坐镇,这种跑马挣吃的汉子,在官宦面前能站着回话,已算是得脸了。因此,他们是丝毫没有显出不对来,张天如烧水倒茶,也都是欠身道谢领受,客客气气的样子,半点看不出关陕帮在交易所千金一掷的豪迈气魄来。 “这一向都是赤心儿在这里打点,我和秉忠这次过来,也是想看看梳毛机、纺线机的规格——这要是能运到延绥镇去,在延绥镇便加工成毛线的话,来回运货会不会更省事方便些儿,故此,是来——考察打探的。” 像是这种交际,对张天如这样有办法的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想要参局的人很多,都是有本事的人,也未必就是想要利用张天如,而是有点儿‘资源整合’的意思,有办法的人都想要凑到有办法的人身边,不说是雪中送炭吧,哪怕是彼此互通有无,一些信息上的交换,也能方便彼此,各自发财。 黄来儿、张秉忠两人,会和八竿子打不着的张天如坐在一起,也是因为这一点——这也是张天如有办法、有地位、见识广的表现,不然,能加入立法委员会的法学专家多了,怎么别人不知道黄来儿和张秉忠是谁?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这就是阶层的差距!张天如开口就能认人,甚至还知道六姐对黄来儿、张秉忠有过批语,那就可见他的层次是到哪个程度了。 光是几句话,张天如的威望仿佛便更高了几分,而李、张二人也立刻被人另眼相看了起来:六姐能前知,这是买地众人默认的事实,凡是被她辨认出来,念叨过‘是你啊’的人,必定都是有一番成就的,少说也能和徐子先大人一样能干。 果然,大家伙坐下来这么一盘,不少讼师也是大开眼界:他们到买地之后,很多人都是专注于传统的刑案、婚案等纠纷,对于经济这一块并不关注,被张天如、黑讼师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几年间,羊毛贸易已经是个新崛起的金矿了。 不但在延绥镇,边市的规模不断扩大,于草原的地位越发举足轻重,而且在李、张二人出身的关陕内陆一带,挪出耕地种苜蓿养羊,自己吃土豆、红薯,又在有塞上小江南的陕南一带买米吃,已经成为了新风气,不仅仅是草原养羊,关西这一带也出产不少羊毛,而且他们还出人和买地的私盐队一起运货,趟平了从边市到买地的周折商路,现在就连买地的商品也都请他们护送,从羊毛到物流,跨了这一界不说,现在更是想要涉足纺织业,直接就在产地附近纺线织毛衣,直接把成品卖过来了! “这搞运输搞久了,就是爱做算数,别小看一斤一两的差别,一年年来看,里外里那省出来的就都是利润。” 李黄来、张秉忠都是很典型的关陕汉子,张秉忠更文雅些,和李黄来比,面上少了些风霜之色,看着要年轻一些,据他们自己解释,这是因为张秉忠主要在老家组织养羊的缘故。 而李黄来这里,他奔走打通运输线,看着是要粗糙一些,脸上两坨红色,遇冷有点儿起皮,嘴唇也是干裂,看着老实憨厚,窝着脖子啜茶,似乎自己全无主意一般,由张秉忠开口笑说道,“羊毛线打毛衣之前,还要洗洗晒晒,留出缩水量来,这一步以往是在买地完成的,就等于是熟羊毛送到买地的一路上,多承担了缩水量的载重,俺们就想啊,若是能买去纺织机,把这一步在产地完成了,运费上可不就省出老大一块来了吗?运输效率更高,终端价格也就能往下下压一压了,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别看张秉忠没来过买地几次,一张嘴却是正宗的买地味道,词儿都透着一股专业,也叫众人对他们两人刮目相看,李黄来接口道,“既然存了这样的念头,我们便准备在买地也开设一间商号——这也是该当的,再用同乡会的名头就不正规了么!” “我那侄子赤心儿对我说,现在买地开商号的规矩很复杂,若是触犯了,首尾可是麻烦着,他忙着在交易所搞什么掉期保值,腾不出手来——叫俺们找个讼师做法律顾问,说是最好要做合规审查,不然,俺们敏朝人过来,啥也不懂,别商号没开成,原本运输的买卖还丢了,那就不值当了。” 原来是这样认识的黑讼师,众人也都恍然过来,好几个讼师也是一脸茅塞顿开的样子,张天如看在眼里,暗自点头:商号聘请讼师做法律顾问,进行合规审查的现象,他之前就注意到了,现在规模还很小,只有几间商号初初具备了这个意识。就是在讼师内部,对企业合规、经济纠纷和经营摩擦的关注,也是不高,毕竟在敏朝这些事情往往和讼师没有关系,讼师最赚钱的那还是打富户争产的官司。但在张天如看来,这个方向前景极好,必定会成为主流之一,难得张、李二人,两个土包子也能有这样的眼光,也真难怪他们挣钱了。 两帮生人坐在一起,唠到现在,气氛算是真正热络起来——他们彼此间有了共通的利益点在了,而虽然张天如是没时间做法律顾问,只能为他居中介绍,但人的名,树的影,即便最后在这件事里得不到什么具体的好处,能帮着这两个边市大亨解决烦难,对张天如的名望也有很大的好处。 这是三方得益的事情,别看入了夜,众人却仍是兴致盎然,就着几碟瓜子,一壶清茶,越聊越有劲儿,不片刻便说定了,由黑讼师介绍,找了个自家亲戚也经营商号,有过企业合规审查经验的讼师,明日便登门细聊——如果牵扯到购买机器,还要准备文书去申请政审分认定,那还要再外聘人手。 这可是大东家,带了不少生意来,至此,大家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两人,有点儿以他们为主的意思了。张、李两人倒仍是谦逊而无心机的模样,言语间不经意地也把自己的底透了一些:买机器的钱肯定是有的,倒不是辛苦跑商路走镖倒卖赚出来的,而是李赤心在交易所炒期货大赚了一笔,正好挪出来买机器。 “那就不是能常赚的钱,我还是叫他老老实实的套期保值,这一回赢了,下一回输了怎么办?如赌场一般,身家都赔进去了,如何向同乡会的兄弟们交代?” 没想到李黄来看着朴素,却是个有见识的,最难得的是不为财帛心动,竟看出了期货交易的本质,张天如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心道,“这人能被六姐知道,果然也并非俗流,我也是六姐心中有名之人,不知道我和他的成就谁更高些呢。应当……应当是我吧?” 若是五年前,他自然当仁不让,认为绝对是自己成就更高,也是这几年来逐渐沉淀下来,少了些狷介傲气,方才有了这么一丁点的不自信,但却也不过片刻,便推翻了这个念头,嗤之以鼻般想道,“失心疯了么?还要犹豫?那肯定是我更高啊!” 他这里含笑不语,默默出神,那边众人却借此也议论起期货来了,这个东西如今在云县是个火热的话题,虽然《周报》从不报道,实际上也和大多数人没有关系——他们能拿出来的钱都不够一手交易的,是各地大商家的专场,但期货市场的上下动荡,以及造成的巨量财富转移,这种戏剧性也是让消息灵通,有办法,能接触到一定边角料的人家津津乐道——就说这关陕商队吧,多少人辛辛苦苦干了几年,盈余不够买机器的,李赤心炒期货大赚一笔,钱就有了,你就说,这赌性有多强,钱来得有多快了吧! “这东西确实邪门,怎么说呢,赚也赚的多,亏也亏得多,就拿我们的羊毛买卖来说吧,每次运来的货都是分了两批,第一批是保供的,必须卖给买地官营的纺织厂,那个价格,怎么说呢……不会没得赚,但赚头也真有限。” 说到期货交易,李黄来也是来劲了,仔细介绍道,“第二批货可以自行买卖了,那就能在几种里选,也能不经过交易所直接卖给私人,也能去交易所里挂单,随行就市的走,原本都是现货贸易,也还罢了,价格浮动是有限的,但现在交易所开了外场卖期货,这就不得了了,不过是两年不到的功夫,期货的价格便开始影响现货价格了——现在甚至是连期货都没有,便是一个没来由的消息,都能影响到交易所的挂盘价!” “就比如说羊毛吧,自从科尔沁要依附买地的消息一传出来,价格就开始跌了,现在都没有回升的迹象——这时候,就得看这件事最后到底能不能成啦!若是真成了,那羊毛肯定是要跌一轮的,我们这些关陕商户,就必须得买机器去边市,不然,我们的羊毛和他们是无法竞争价格的,利润若是一再微薄下去的话——那把话说大一点,就擎等着打仗好了——科尔沁的羊毛价格,若是影响到林丹汗卖货了,那林丹汗如何能够善罢甘休?” 从羊毛价格,居然能推到战争上!这跨越实在是有些大了,但细听之下又的确言之成理,李黄来总结道,“若是如此,那我们往回贩货的清单也得跟着调整,土默特一打仗,他们要买的货必然就不同——” 得了,最后还是绕回到了生意上,张天如不禁哑然失笑,见李黄来、张秉忠都望着自己,知道这才是他们最终的来意——好不容易搭上一条有办法的线,这是来探听消息的。 当然了,科尔沁的事情,在云县的有些圈子里,也早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他透几句话也不算什么,张天如正要开腔时,却听得有人叩门,告了声罪,出去一看,也是有些惊讶,“徐姑娘,这位是——” “这是我——” “我算是她同事,外交办公室储鸿。” “储科!” 竟就这么巧,张天如也是忍不住笑了,忙把他们让了进来,“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今晚真是绝了,能凑在一块也是有缘——徐姑娘,这是……这是……李兄、张兄,这是徐姑娘,总台办公室专门负责西北方向的接线员,这位储科在外交办公室——” 他扫了一眼,得了肯定答案,便笑道,“也是负责西北方向的专员,你们说巧不巧,正瞌睡就送了枕头来!二位仁兄,这不是正主儿来了?你们的疑问那,再没有比她更能解答的啦——不过,我可不掺合这事儿,毕竟是有违纪律,说与不说,还是让她自己拿主意!”:,, 751 张家沙龙(下) 张天如是真的想让徐晓莹来细说此事的原委吗? 这个问题,几乎在眨眼间便浮现在众人心中,随即,大家也很快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其实已经知道了此事的真假,但却并不愿意公开谈论,而且其实也并不真的希望徐晓莹来回答这个问题。这番话的意思是很明确的——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暧昧的表态会有,尽可以自己理解,但要说一五一十地把科尔沁格格的话语,买地这里的讨论和表态都复述出来,帮着分析讨论?对不起,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这么做不合适,或者说,双方的交情还不到这个份上。 为什么他要把这个问题推给徐晓莹?理由是显然的,因为徐晓莹有充分正当的理由来终止这个话题,果然,她微微一愣,片刻后便浮现出有些为难的笑意,得体地道,“张先生,勿要为难我了,我们是有纪律的!” 到底有没有这件事?从她的回答来说已经非常显然了,若是没有,徐晓莹就会辟谣,会这么说那自然是有——间接证实了城中不少圈子的传闻,但细节也不会再透露。真要细查起来的话,徐晓莹也是一句不恰当的话都没有说。 那么,张秉忠和李黄来会不会不快呢?这就更是杞人忧天了,这两个边市商远道奔波,最眼馋买地的,就是传音法螺这样神奇的仙器,徐晓莹是总台接线员,这个地位就如同是谢六姐座下仙童一般,讨好亲近都来不及呢!科尔沁的事,归根结底他们也只能随机应变,无法改变结果,今晚这一次造访,不但结识了张天如这样的大人物,且解决了用人缺口,还和徐晓莹攀上了关系,早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没等旁人开腔,张秉忠便忙笑道,“都是有纪律的,买地这里管得严明哩!还是规行矩步来得好!虽说咱们这里都是能信得过的朋友,但既然是要保密,那便是一人也不能多说的。” 他们毕竟是少来买地,虽然态度赤诚,一席话却说得好像在影射什么似的,张天如听了,和黑讼师对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在他们身侧,一个立场素来激进,看什么都不顺眼的赵讼师,便是哈地笑了一声,道,“可见是外乡客了!这话还真是就只在张兄这里说了,若是和买地的吏目说起,怕不是要在心里记你一笔,怪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张秉忠果然有些尴尬,但他脾气温和,并不动怒,而是老老实实地请教道,“这却又是什么意思?可有什么讲究,是我们乡巴佬不知道的?” 讲究倒说不上,不过,传音法螺的保密性问题,若干小圈子都知道,一向是老大难——按道理来说,传音法螺传递的消息应当是要有密级的,比如边市的传信,理论上,只应该是边市——总台单线传递,由总台转交对接单位。如果这个消息有密级,那最后没有公之于众的话,民间都不该收到一点风声。可如今的事实是,一个消息从边市到总台,当天就能在云县传开,与此同时,华夏各地先先后后也会收到一点风声。 就比如这次的科尔沁事件,张天如等人都可以肯定,科尔沁有意投效的事情,倒不会说第一时间就和云县一样,在京城、姑苏等地散开。都是要等一等的,等什么呢?等一次船期,差不多等到五六七天之后,从另一个通话点所在地,有船、有商队过来了,那这个消息便会在当地一些消息灵通人士的圈 子里散播开了…… 保密?压根无法保密,消息在云县传递得还要更快得多——归根结底,便在于这是对讲机,对讲机彼此之间是可以互相联络的,虽然因为总台随时监听,目前还没出现临近对讲机占用频道聊天的事情,纪律也规定了,在非通话时间,要关闭对讲机节电。但对讲机在通讯员手上,太阳能充电池也在,怎么保证别人通话的时候,你不用对讲机偷听? 各地的终端,消息泄露肯定都是和偷听有关的,但这实在无法管,因为大部分消息都有一个传播的过程,要找到源头是近乎不可能的。再者来说,部署了对讲机的州县也比较繁华,彼此交流肯定频繁,这就给追查泄密者又加大了难度。人家也不会敲锣打鼓到处去散布,收到消息之后,隔上一段时日,再不经意地和身边的朋友暗示一下……怎么了,都过了这么久了,这难道还查得明白吗? 只要是办过实事的人,都该知道这样的制度是完全无法真正约束外地通讯员的,完全是鞭长莫及。再说总台这里,一个消息传过来,总台一屋子的人都是听着的,附近的通话单位也有不知数量的人可以听到,这种听众不固定的信息传递方式,保密?都漏成筛子了,还保什么密,凡是用对讲机传递的消息,就要预设其在上层圈子根本就不具备保密性! 当然了,越是漏成筛子,就越是要做好表面功夫,免得情报局恼羞成怒——买地的保密工作一直是做得很好,但唯独是传音法螺这一块,有点无计可施的意思,这也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张天如还收到一个消息,这就不是众人所知的了——听说情报局局长谢要好,已经屡次提议要建立保密局——最次也是保密办公室,抓一抓保密工作了。 这样有些丢脸的事情,除了赵讼师之外,谁也不愿多说,免得什么时候就被情报局记了一笔——张天如可是货真价实,会被情报局盯上的大人物,也就是赵讼师,似乎对买地的吏治颇有意见,对两个豪商半是告状半是埋怨一般,把其中的难处好一阵奚落,却不想,张秉忠和李黄来听了,面面相觑,都是笑道,“这也算是事吗?” “就是,在俺们老家,知县上午多放了几个屁,下午取笑他的童谣都编出来了,按这么说,买活军了不得呀——偌大的领地,就是传音法螺实在不好管,别的居然都管得极好,可当真是难得!” 这赵讼师,说他不喜买地,倒也不是——真不喜那早就设法离开了,就是他这人,不骂人,不骂衙门,他是真难受,听张秉忠二人这样讲,脸顿时拉得老长,十分扫兴,脸一扭不搭理张秉忠了。张天如见了,付诸一笑,又问徐晓莹道,“你登门来,是那双方当事人又来为难你了?有什么难处,要不要私下和我讲?” 这是想送客的意思了,众人也都颇为识趣,闻言便起身告辞,张秉忠和李黄来本就是找黑讼师吃夜宵的,当下便张罗着去钱街吃烧羊肉——都是塞外的羊,千里迢迢赶来的,风味极佳……又力邀张天如、徐晓莹和储鸿稍后谈完事情了,也过去一起。三人都诚恳应了,也算是和今晚这批人混了个面熟,当下方才各忙各的,张天如这里略微收拾盘盏,又换了新茶来,听徐晓莹说了前几日庄氏夫妇各自派人来纠缠她的事情。 他虽然不是讼师,但张天如这几年来精研了天书中不少法学著作,虽然也有限于见识,不解言语之处,但却自诩是天下第一法律专家,对徐晓莹的为难,不期然也拿出了专业态度,以代理讼师的角度,为她分析道,“先不说声张正义这样的空话,以你个人的处境来说,如今并无一劳永逸的可能,只能耐心观察等待,上回我们相谈时,我说的情况并无多大的变化,这事儿一时半会还完不了,徐姑娘,心志坚毅、眉眼通透,当也该知道,如今只能一再小心,别无上策呀。” 这话中的暗示已经很明白了——上回相谈时,所说的自然是刑事诉讼法的立法思路,这一点张天如倒也不是交浅言深,擅自泄密,立法本就不是机密之事,民情代表都是参与其中的。虽然徐晓莹不是民情代表,不能直接参与立法,但作为买地的活死人,她依法(依照张天如研读《宪法》认定)也享有知情权,对于刑事诉讼法的立法思路,她是有资格知道的,不止她,包括储鸿等人,想知道又有途径问的话,都有权发问。 虽然报纸没有报道,但在张天如看来,那不是为了保密,而是因为报道了大概也没人感兴趣,再者六姐大概也希望低调处理——但再怎么低调,她也没有抹杀了百姓的知情权,否则就该给立法委员会做保密教育了。这也证明虽然六姐也不可避免地在打擦边球,但还是基于个人的道德操守,尊重了《宪法》的底线,维护了法律的尊严。 这一点,对整个法律体系来说至关重要,也给张天如提供了很好的行为指导,不过,透露立法思路,和透露立法的具体进程那又完全不同了,是以张天如也和徐晓莹一样,采取了微妙的暗示法——《刑事诉讼法》的思路已经定了,条文也在审查,再改动的机会不大。也就是说,庄将军和庄夫人都会暂且被放出来,监视居住,不得离开买地,只等着买活军拿下姑苏之后再做裁决。他们有充分的时间来纠缠徐晓莹,因此,徐晓莹现在最好是不要对任何一方草率表态,不出庭作证,暂且忍耐,等到二庄对她死心再说。 只要徐晓莹不愿抛下总台接线员这个十全十美的工作,这就只能是她采取的最佳策略,而张天如绝不认为徐晓莹会舍得这份工作——开玩笑,他张天如是什么人?张秉忠、李黄来又是什么人? 不说原本该是青史留名,就说现在,张秉忠、李黄来手握数千里商道,掌管陇西多少人的财路生计?说是陇西一霸都半点不虚,这样的大人物凭什么对徐晓莹一个弱女子加倍客气招揽?不就因为她是总台接线员么!别看这工作的货币报酬已是十分丰厚了,这种社会地位上无形的提升,才最是要紧。她要做这份工作就不能离开云县,就只能受二庄在法律范围之内的骚扰和拿捏,这样简单的道理,难道徐晓莹想不明白吗?这会儿拉着她——大概是新结交的情郎,来找他做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徐晓莹和储鸿是不会去吃烧羊肉,但张天如还得过去露面呢,徐晓莹也就没有任何遮掩,而是直接地将自己这边的思虑交代清楚,道,“确实是有些新情况,前几日,庄夫人那边厂里,我原本的旧相识来找我撂狠话了,储科恰好在场,听了之后便给我出了个主意,想着请您来掌掌眼——” 说着,便把自己和银花的对话,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张天如一边听,一边眉毛就挑起来了,“你们是想要……另起炉灶?” 徐晓莹点了点头,储鸿也道,“君子敏锐,一语中的,我们确实是想,且不管备案那一摊子旧事了,若是能说服银花等人出面首告庄夫人,告她扣发员工工资,以集资为名,诈骗钱财,限制工人换工作的自由……这么做,可行得通吗?” “听储科说,原有判例,虚构用途进行借贷,本身并无偿还意图的,已经可以算是诈骗了,一旦查实,至少是苦役五年起,您是法律专家,可是知道,如今这大理寺断案,会有几成把握借鉴判例起诉?这诈骗罪可以由受害人发起自诉,最后判到苦役五年的程度吗?”:,, 752 魔鬼细节 判例这是肯定有的,但为何还要登门请教?就是因为拿不准廷尉和大理寺、都察院判案的尺度——买地的司法体系,也有一个建筑的过程,到如今很多地方最先配齐的还是更士署的人手,更士署查案抓人,然后移交到云县、榕城这些区域中心来,进行统一审理。 就是这个审理机构的名字,也是屡次更易,这要不是专业人士,能弄懂这些都是下过苦功的——一般的百姓怎么会知道大理寺负责起诉,更士署只管查案抓人?多数都以为更士署就包办一切了,是把县衙的功能给分出来了一块。 怎么说呢,这么认为也不算错吧,毕竟都是从敏朝过来没多久的,敏朝还是地方行政长官兼职司法长官的体系,能有司法独立的认识就已经算是跟上改变了,要求他们再把司法体系内部的结构分清楚,未免有些强求。不过,难得有个咨询人功课做得这么好,也是让法律人欣慰。 张天如点了点头,起了谈性,不那么着急去吃烧羊肉了,“这个问题问得好,确实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犯法了,买地这里是不允许任何重现工人对工厂主人身依附的行为,为此还专门颁布过条文,也组织工厂主学习。 她之前在云县办厂的时候,如果衙门组织过学习班,那她这个行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可能就不止判到原本判例那个年限了,从重翻倍都是有的。这也是为何我说,现在合规审查、法律顾问真的很重要,买地的条文繁多,而且很多和敏朝的观念是背道而驰的,一不留神,真的容易犯法而不自知,后果也是意想不到的严重。” 当然,也因为敏朝百姓的观念转变迟缓,有时候触犯法律,确系无心,又没有严重后果的话,居然也有网开一面,勒令改正的处理,甚至有时候都没到更士署,衙门自己就给解决了。就比如说不许威逼利诱工人在人身上依附工厂主,这个条款其实违反的人很多,因为和敏朝的风俗的确相当抵触——在敏朝,学徒工有些是要签卖身契的,条约相当苛刻,甚至还有生死不论的条款——不但体罚是不能追责,连人死了都不算是东家和师傅的过错! 当然了,东家真要过分的话,学徒工背后的宗族也是会过来闹事的,再加上店铺往往是多年的老号,在本地也要讲究声誉,因此学徒工还能保持基本的待遇,但不论如何,学徒工是没有工钱的,饮食起居上也和正式工有明显区别,更不能随便改换东家,这在敏朝几乎是一种常识。 但到了买地这里,学徒工不给钱?别说不给钱了,扣发一部分工资作为押金,或者说不按管理条例罚款,那都是违法的!而且条文规定得虽然简明扼要,但在学习班里,吏目们的讲解却很明确,‘禁止一切最终结果为人身依附的行为’,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即便你用借款的名义,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工人不敢轻易辞职,那就意味着你的行为还是在诱导工人对厂子产生人身依附,那就是违法! 在上学习班之前,第一次违法,情节轻微,而且经过教育能够改正的,在执行中基本是不上大理寺的,有时候更士署也不管,都是衙门这里发现后训诫一番了事,这么说的话,庄夫人的案情就很模棱两可了,情节严重不严重,这是要看经办人认定的,说起来似乎也是第一次违法……如果无法对她一击致命的话,那似乎也就没必要打出这张牌了…… 也难怪徐晓莹要来求教张天如,毕竟她拿捏不准此事的分寸,张天如问了一些细节,倒是很快的下了结论,“你放心,她必逃不脱的——你们不知道,执行中认定是否明知故犯,主要就看在厂子开起来之后,当地有没有开过学习班,凡是开了学习班的,一律认定本地工厂主全都了解相关条文,不得以不知者不罪为自己抗辩,所有从轻的情节,一律也就不加考虑了。” 这是个好消息,至于执行上,也不必担心,张天如道,“以我所知,放过这对夫妻,更士署的情绪是很沮丧的,这件事闹得这么大,若让两人就这样走了,他们也觉得没面子,又怕人效仿……都不必我说情,只消叫他们知道有这样的事,你再和银花说通了,让她吐口配合一二,这案子必定能办成铁案。” “善泳者溺于水,弄法弄权者,必自毙,这个庄夫人,还是小看了买地啊,自以为已是滴水不漏,博来的善名更是自己的护身符,却没想过,买地和敏朝不同,敏朝法律形同虚设,一切都可变通,在买地这里,却是规矩为大……她轻视规矩、玩弄规矩,如今终于便要遭到反噬了!” 以他的权威,如此判语,徐晓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当下立刻笑逐颜开,一旦卸下多日来心中的重担,连脚步都轻快多了,对张天如千恩万谢,简直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张天如也是够意思,本来他大可借此卖徐晓莹一个大人情,就说会托请大理寺的友人,让他们重办,而徐晓莹势必不能不领这个情,此后虽不说是俯首帖耳,但张天如有事求到跟前时,她怎好拒绝? 没料到,他却是光明磊落,也不居功,而是如此分析鼓励,这坦荡的做派,也的确令人心折,对徐晓莹的感谢,更不居功,只笑道,“大家都是朋友,说这些做什么?你一个姑娘家,多少也有些忌讳,若是看得起我,以后便让储科多来我家里喝喝茶!” 见徐晓莹面上笑颜才展,又浮上一丝薄红,储鸿也大不自在,他不由得也是哈哈一笑,又和徐晓莹定下了后约,让她明日带着银花去见大理寺黄主任,这才和他们分道扬镳,去钱街吃烧羊肉。 且不提徐晓莹和储鸿这里,是怎么小心试探,相送着归家的,张天如这里,撒开大脚,借着月光走了大概四五个路口,便见到前方一片灯火辉煌——电灯泡、煤油灯夹杂着新式蜡烛灯笼,各式各样的光源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微微泛黄的,莹莹的光晕,虽然已是晚上八点多,刚才经过的民居处,已经都熄灯睡了,但此处却依旧摩肩接踵,各色人等混杂在一处,服饰、肤色各个不同。 也有男女混杂,边说边笑边走的,看着仿佛是一群学生下了夜校来吃夜宵的,也有下了中班的男女工人,有些疲倦地买了饭包回家享用,当然更有神色欣快喜悦,衣着鲜亮的豪商,坐在二层小楼临街窗口处,望着楼下的行人谈笑——这都是在交易所发财的商人,神色自然好看,赔钱了的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多是回家去喝闷酒了。 “君子,这里!” “张兄,来来快坐!” 张秉忠一干人,果然就在钱街拐角处一间面店聚着,见到张天如来了连忙招呼,又给他让座,还问徐晓莹、储鸿怎么不来,张天如笑道,“罢了,接线员为何要选任单身女子,你们不知道?” 这自然是因为单身女性的交往饮宴要更单纯许多,更容易保持纯洁性——别的不说,在夜里跑到张天如一个单身汉家里喝茶的朋友,那肯定都是男士,这烧羊肉全是男人,徐晓莹就算想来,一个未婚女子,坐在男人堆里总是不好看。张天如也不好逼她来吧? 这要徐晓莹是个男人,张天如帮了他这样一个大忙,那往来早就密切起来了,没事叫着吃个夜宵,谝个闲传……上司不好管,可泄密的风险不也就大增了吗?年轻女子,好学上进,除了工作之外和人不太有交际,这才是总台挑选接线员爱用的标准——除此之外他们还爱用外地人,也是一个道理。 至于储鸿,本来如果没有科尔沁的事,他倒是可以来的,因为他主管西北方向的外交,多了解一下当地的情况总不是坏事。但科尔沁的事情还没尘埃落定,又和张、李有利益冲突,那他也要避嫌一二。 张秉忠两人听了,虽然遗憾但也能理解,都是笑道,“毕竟是买地衙门,作风当真严谨,我们是乡巴佬进城,处处现眼,还要张兄多提点了。” 他们虽然也好奇徐晓莹是因何时到访,但见张天如不提,肯定也不会追问,黑讼师举杯贺张天如道,“君子,夹袋里又多了两个俊杰了,值得喝一杯奶茶!” 众人都以为这说的是张秉忠和李黄来,但他对张天如挤挤眼,其实却是在暗示徐晓莹和储鸿,张天如笑着摇了摇头,但仍是和他碰了一杯——他基本上是不喝酒的,和西北豪汉在一起更是如此,喝不过,而且也不敢喝,在他这个层次,谢六姐的喜好已经变得很重要了,周围身份相当的朋友,无不用六姐的喜好严格要求自己,免得白白失去了上升的机会,那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烧羊肉很快被送上来了,果然是西北来的好羊,没有半点膻味,落在盆里全是一块块的净肉,没有皮——这是北方的烹饪习惯,南人吃的带皮羊肉,往往令他们感到迷惑,因为羊皮在北方是很有用的,实在不值得这样白白地吃掉。 红彤彤的肉,在灯下发着油光,还能见到辣椒段、青蒜叶、香菜,光是看着,闻着就叫人馋涎欲滴,张秉忠、黄来儿又叫人上了黄桂稠酒,他们自己喝买地产的烧刀子——这酒太烈了,很受北方汉子的喜爱,在他们的连声招呼下,大家都舞起了筷子,但彼此并不劝酒,都是遵循买地规矩,自斟自饮,偶尔碰杯。 这倒叫人喜欢——喝一点还行,要喝多了,酒后闹事被抓,很可能直接影响张秉忠和黄来儿的生意,毕竟他们也谈不上垄断羊毛商路,还有别的商队竞争,这配额怎么分,也是看政审分的,别说讼师本就不敢多喝了。因此,酒席的氛围虽热闹却并不放纵,一如买地云县的酒肉场给人的感觉:繁华是繁华了,却似乎还差了一口气,一股劲儿,好像有点子不过瘾。 不过,张秉忠等人也不是一心取乐,甚至会跑去敏朝寻欢的那种无聊富商,他们的心思还是在生意上,因为科尔沁的事情,这会儿两人正举棋不定,不知该不该往纺织机上使劲:如果科尔沁内附,就要看林丹汗会不会出兵了,这羊毛要是掉价的话,那比起买纺织机,挪钱去买伤药似乎要更好些——但那就更需要政审分了,机器、药材都是敏感商品,不是优良商人,想买都买不到! 不论如何,商号都是要开的,因此讼师们都很起劲地帮着出主意,张天如一边听,一边观察着周围食客,一心多用也是津津有味、饶有兴致,一锅羊肉眼看吃到尾声,店家来端锅去用羊肉汤煨面,大家正各自收拾面前的骨头时,忽又见店外疾步走来一个年轻汉子,瞧着大约和李黄来、张秉忠年岁相当,长相则和李黄来十分相似,大约便是黑讼师的邻居,关陕同乡促进会的负责人李赤心。 这李赤心面色凝重,见到一行生人,也来不及招呼,便拱了拱手,便对李、张二人沉声扔出了一个重磅消息,“出大事了!港口那里来了一拨兵——把宝船围住,现在场外交易所的所有人都被锁拿起来——期货买卖可能做不下去,我们手里的交割单,也不知道,会不会成了废纸一张了!”:,, 753 期货的诞生 宝船被围——期货买卖可能做不下去了? 这个消息,震动得不止张天如这一桌,其余几桌的客人也都是脸色剧变,纷纷扭头看来,不顾彼此素不相识,连声追问道,“此言当真?” “宝船怎会被围呢?!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小伙子,话可不能乱说的!” “我就在当场,亲眼所见!”李赤心有些不耐烦,几句话应酬了这些萍水相逢的客人,“这会儿码头还在往下带人呢!诸位若是不信,自可去看,多少大豪商都在被锁拿之流,那还能作假了不成?” “老板,会钞!” 他这话也是有理,眨眼间,小面馆里的几桌客人就走了大半,此时消息大概已经传到了钱街其余店铺,只见那灯火繁盛处,都是好一番骚动,惊叫声随处可闻,不过也有人面露茫然,似乎不知道所谓宝船是什么地界。而黑讼师、赵讼师等人,则是啧啧称奇,表情却自然要平静得多了——场外交易所,一手的进出至少是数百两银子,这不是他们涉足的地界,因此自不会和西北汉们一样牵肠挂肚。 “我们有多少银子在场外交易所?——为什么场外交易所会被封啊!依据在何处?” 发话的是李黄来——张秉忠是少来买地的,这一摊子归他来管,若是出了大事,他怎么对得起死心塌地跟着他干的一干兄弟?当下一迭声追问,倒叫李赤心一时间回答不上来了,怔了怔方才回答道,“好在前些日子,因为我们这里有货到,交割了一批单据,现在不过是两千多两买成交割单在里头!” 两千多两银子,对一般百姓来说固然是难以想象的巨款,但在举足轻重的羊毛运输商看来,还算是可以承受,李黄来、张秉忠都显然松了口气,李赤心又道,“但场外交易所为何突然被封……” 他便看向了张天如,也是请教的意思,很明显,李赤心完全没想过场外交易所有什么不对,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便下意识地向地位最高的灵魂人物张天如求助了。 “这场外交易所,要是光明正大的东西,又怎么会开在宝船上呢?” 张天如本来也有点吃惊,不过这吃惊更多的还是在于衙门选择的时机,而不是场外交易所被封这件事,“这本就不是官方机构,私底下小打小闹,衙门也管不着,现在越做越大,而且按你们说的,期货价格已经反过来开始影响现货价格了……被封恐怕也是迟早的事吧?” “什么?场外交易所不是衙门经营的交易所?” 这一次惊呼出声的是张秉忠,“这——这也敢下场的?” 这回,李黄来叔侄便加倍尴尬了,李赤心低声道,“张叔,你不知道,这期货在港口流行得很,不止我们玩,多少达官贵人都扎堆的,甚至连敏朝使节团的人都炒期货,连信王还下场玩过几手……” 言下之意,这期货在云县可以说是完全公开化的存在了,可以说拥有诸多权贵的背书,让人不自觉地就忽略了它暧昧的身份,张秉忠看向张天如,不过这一回,没等张天如发话,黑讼师等人便都道,“这话不假,之前还有风声,说场外交易所可能会正规化,还说期货是现货市场必然的补充部分……若非如此,怎么会人人下场?真没想到,六姐突然决定于此时对场外交易所出手了!” 虽然他们也都是消息灵通、见多识广之辈,但要说在云县的时间,最长的肯定是张天如了,他的年龄虽然不是最大,但来买最早,在云县住了有六七年了,也是眼见着期货是怎么随着交易大厅一步步发展起来的—— 最开始,大宗商品交易大厅都是新鲜东西,自然是没有期货的,大家都是把自己的货物换成支票,又用支票换货,在港口货运区完成货物交割,上船走人,这也是传统的港口贸易模式,买地这里的改进,就是交易不走现银,而是走支票,人货分离,抽税之余提供货物检验评级的服务,这也已经比敏地港口的市易司要进步得多了,让不少大商家都感慨,买地这里的生意直是好做。 而期货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萌芽的呢?这其中的故事,不问张天如还真不知道——是在云县港口堵船的那段时间开始萌芽的。“那时候买地推行牛政,只要能贩牛来,就加政审分,到处都是运牛的船只,装卸很慢,港口接待能力也是有限,因此这一片都在堵船,港口全是牛粪的味道,时人说是‘牛气冲天’。” “这时候,有许多商人,他的货到了,但是无法进港入库,完成交割,或者他的货还堵在几十海里之外,因为船员补给跟不上,还要等补给,他自己心急,就先来买地这里看交易大厅的行情。” 要知道,这行情也是一天一变的,这会儿行情好,可能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跌价,又或者这商人看好了的货物,这几日是好价,过后也就不一定了。这时候商人是迫切需要现银的,但却难以获得——拆借的话,不论是问买地的银行还是私人钱庄,都有一个限额问题,利息也高,而且有很强的不确定性,因为不能预估自己的货物何时到港,以及到港后的价格,和这种不确定性比起来,很多人宁愿接受自家货物卖价上,能确定下来的折价。 如果对自己的货物有信心,认为到港后价格会上涨,幅度超过这段时间的拆借利息,那么也有的商人会选择拆借,但更多的商人会寻找已经交易过几次的买家,用低于当日成交价的价格,卖出一份承诺——承诺船只到港后,会有多少数量、多少质量的货物,以此为基础,和对方签订买卖合同,这也就是云县这里期货的最早起源了。 一开始,这只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现象,涉及人群很小,完全是熟人之间的信用生意,属于你情我愿,彼此两便的事情。官府也并不干涉,甚至还收费提供见证服务,如果卖方说谎,那么政审分也会受损,还要负责赔偿损失。但是很快,随着交易所的发展,交易大厅不再是原料商之间的直接交易——不再是我需要羊毛,我向羊毛运输商买走羊毛那么简单,而是多了专门在交易大厅囤货买卖,赚取行情差价的贸易商。 这些贸易商每天的工作,就是守在交易大厅,低买高卖,他们对于行情的研究当然要远远超过在路上辛苦奔波的原料商和运输商,当然了,行情是不可预料的,尤其是如此动荡的时代,贸易商也远不能说是稳赚不赔,被‘黑天鹅事件’打得人仰马翻,从豪富转眼落魄为普通人家的专业贸易商并不少见。 但是,尽管风险如此之大,这一行似乎有神奇的魅力,吸引了不少豪杰进场,他们未必有极大的本钱,可能就是数百两银子做本,研究十天半个月也只是赚个十两,但却从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 这些人虽然赚的银子不多,但琢磨出的心得却是不少,还有人结集出版来着,只是不管怎么说,有能力拿几百两银子玩玩看的,终究是少数人,因此钱街在云县是颇有神秘色彩的,小老百姓不了解其中到底在上演什么戏码,只知道出入其中的人要么很有钱,要么就很有学识——而很有学识的人,也很容易变得有钱。 “这帮人凑在一起,成天就是琢磨发财的门道,还真被他们琢磨出来不少。也是和买地的扩张有关——那时候,武林港基本已经算是买地的私港了,后来陆续又添了壕镜、新安,当然还有鸡笼岛,这些港口都有海关,也就是说,一艘船如果从东江岛出发,载着高丽的人参、东瀛的银块来到武林港,船上的货物其实就已经经过了海关的盘点查验,拥有了一张查验单。” 自然不会有人在这种时候,不开眼地去问张天如是不是玩过现货期货交易,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众人都是屏息凝神听他解释期货交易的盈利逻辑,“这时候,船东可以随船航行来云县——也可以换乘快船,带上这张查验单,到云县来看行情,如果他认为行情走高,也可以等着船只到港,再做现货交易。但是如果他认为行情现在较高,之后会走低,那么他就可以先用这张查验单来换钱——接下这张单子的,往往就是坐地的贸易商了。” “这……就等于是双方在赌!” 张秉忠听到这里,有点明白了,“卖方选择出售,是不看好未来某段时间的行情,买方选择接手,要么是反过来,看好未来的行情,要么是他看得时间更久,认为虽然之后会有段坏行情,但更久之后,行情回升,他还是有得赚!” “便是这个意思不假了,其实期货交易就是在寻人对赌,同时还兼有银钱上掉头的作用——也叫融资。但是一对一,或者在小交际圈里放风打探谈价,效率非常低,于是,一开始是几个常年坐地的豪商联手,模仿交易大厅也搞了个期货盘,让大家可以统一对一些热门大宗商品的报价,方便寻找买家卖家。” “矿产、羊毛、农作物,这都是极热门的大宗商品,几乎可以能代替钱使了,外贸的瓷器、茶叶、丝绸也在其中,一开始就只有这么几种报价商品,不过,期货交易所也算是初具雏形了,但知道的人非常有限,参与人数也不多,主要都是豪商,最多几十人而已——这些人几乎都在期货上赚到了不小的钱,光是吃期货现货的价格差,都是稳赚不赔了,更遑论还有对后市行情的预测呢?” 如果只是这个规模,张天如认为期货交易所大概是不会出事的,随便套个促进会的皮,继续私下交易,官府也不会有由头来管,但尝到了甜头,想要收手就难了,很快,期货从熟人之间,言语为凭的买卖形式,直接扩大到了陌生人对陌生人,完全靠期货交易所中介的程度…… 到了这一步,在现货交易大厅的玩家之中,这个期货交易所已经很有名气了,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想来试试水,不但卖方踊跃,买方也一样踊跃——卖方发现期货交易可以锁定利润的同时,买方也发现期货交易可以为他们在未来一段时间锁定成本,免受市场价格波动的困扰! 至于说李赤心这样的大运输商还发现了期货交易的另一种用处——套期保值,那就都是后话了。在这个发展阶段,期货市场迅速发展的最大原因,就是可以锁定成本利润,并且人们发现,虽然少了买地的监督,但交易双方的信誉居然都还能保证交易正常进行,于是,建筑在买地港口网络,以查验单为基础的短期期货市场,便是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了,这个期货市场的交割期限最长也不会超过三个月,往往在一个月到一个半月之间——差不多也是满载货船和轻快船的航程差。 “到了这时候,交易所的场地已经成问题了,主办的一干商人,光靠抽头都是盆满钵满,自然不想收手,却也不敢太嚣张,于是最后便折衷为在港口外买了一条宝船,天黑出港,想要交易的商人在此之前上船,过时不候,天明返航,下船后大家对宝船上的事情绝口不提。如此,多少也可以摒弃那些爱看热闹的小商人,日日都来骚扰。听说宝船上条件比较艰苦,并非享乐之地,之所以叫宝船,只是形容交易规模之大,玩家获利之丰而已。” 张天如说到这里,目视李赤心,李赤心也是点头道,“民间关于宝船的传说,很多都是无稽之谈,什么美女如云、酒池肉林,完全是没有的事,船夫全是大老爷们,只给喝茶,不饮酒,不许带兵器,就是怕闹出丑事,引来衙门的不满——”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已经是如此小心了,官府却仍不容这个完全是基于大家需要而形成的交易所,李赤心明显惦记着自己手中的交割单,怏怏不乐之余也是迷惑不解,张天如见了,不由微微一笑,问道,“赤心兄弟,你一个是舍不得交割单,另一个,也是担心此后羊毛价格涨跌不由人,会损失利润,被大商家收割吧?” “被您说准了,我们这都是血汗运来的羊毛,可就因为货量大,一到云县,现货市场立刻跌价,要么就是我们付出额外的仓储成本去等市场——可资金压力也大啊,要么就是期货交易来锁定利润,现在场外交易所一关……” 李赤心负责羊毛在本地的交易,最是知道其中的细节差别影响能有多大,张天如也是点头道,“既然如此,你怎么还奇怪衙门要对场外交易所下手呢?期货交易都影响到现货价格了,场外交易所的东家,能通过期货交易轻而易举地操纵现货市场,几乎是无风险地攫取极丰厚的利润……你还为期货交易所说话,殊不知,逼得你们不得不离开现货市场,恐怕正是期货交易所的东家啊!” “都已经敢把手伸到羊毛贸易里了,恐怕,甚至还为了期货价格,刺探科尔沁动向,如此僭越,为了利润已经完全丧心病狂了……六姐一旦腾出手来,把他们给收拾了,难道不是迟早的事吗?”:,, 754 明潮涌动 “简直是不可思议!一个消息而已,还没有验证过的,期货价格这就直接暴跌到原来的三分之一了?不至于,不至于的!科尔沁的羊毛怎么也没有这么多啊,至少几个月内是运不过来的!” 云县情报局内,哪怕是情报局长谢要好,手里拿着从宝船上缴获的交易记录和交割单报价表,也是忍不住直摇头,“太疯狂了,这和赌钱有什么区别?真不知道这么多富商趋之若鹜,把自己的钱往水里扔都是为了什么!还真得好好管一管了!要说这背后没有庄家,谁信啊!” “若不是羊毛价格出现剧烈波动,一时间只怕还真腾不出时间来收拾他们,只当是有钱人彼此拆借,自娱自乐了。” 在他下首坐着的更士署署长张雨雯也是皱着眉翻看账册,“真不知道老甘他们是怎么想的,这样的事也敢沾手,羊毛虽不比石灰、铁矿来得要紧,但却也关系到百姓御寒取暖,算是战略物资,操纵战略物资的价格…… 就算这一笔赚了多少钱又如何呢?全都是给衙门赚的,还要倒赔进偌大家产,这几年都是白忙活了——十八芝出身的老兄弟,本来最近就是战战兢兢的,得了,这会儿又折了一个,我看他们又要不安好一段日子了。” “还真别说,他要不是十八芝出身,怎敢赚这份钱?这就不是手里没兵权的人能赚的钱,那甘耀明年纪也不小了,曾经也是郑地虎的心腹,没有一定的倚仗,他敢开这个场外交易所?要说是无知,没想到后果,那也未免太假了一点——没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可能是真的,但交易所开设之后,难道真就看不清到一点危险吗?无非是利令智昏,盲目自信了!” 谢要好冷笑着道,“要仔细查清他的银钱往来,是否和郑地虎存在利益输送关系!” 这是要扩大打击面,把战场拉扯到这会儿还在南洋镇守的郑地虎身上吗?张雨雯眉头一蹙,真这么办,那政治影响就太大了——谢要好算是她的师父,一路从武将——更士署——情报局这条线发展起来的。只是就任情报局长之后,因为职务关系,和老朋友的往来这几年也随之减少。张雨雯的感觉是,几年没有共事,谢要好的立场变得有点偏激极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情报局长就得如此,严苛狠毒,把宽纵的尺度让给军主…… 不过,谢要好有谢要好的立场,张雨雯也有张雨雯的职责,她虽然可以试着理解师父,但却不会因此就无条件的让步,而是委婉地道,“谢师,情报局的规矩我不知道,更士署这里,要查郑将军还是要向上请示授权的,那毕竟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听说郑家有个少年,六姐还十分看重……” 在这个李魁芝即将出海的时间点,继续动摇十八芝的军心没有什么好处,就在小甘甘耀明这里打住还行——小甘也不过是交易所的东家之一而已,另外两个东家,一个是千金堂范家,那个范佩瑶的族亲,还有一个是泉州宋家的人,地域、出身都是不同,仅限于打击交易所的话,不至于影响到十八芝派系的武将水兵。 真要去查郑地虎,那就是添乱了,不说别的,这会儿李魁芝的家产还没交割完呢,郑地虎坐镇南洋不说了,他哥哥郑天龙在鸡笼岛,是买地最大造船厂的负责人,若是裹挟工匠一走了之,甚至只是心怀怨愤,给木料仓库来个‘失火’,都能影响到买地几年内的海事布局,船只出厂计划。 要说买地没有派系?这不就是派系吗?十八芝算是存在感最强的一支了,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力量恰好吻合了买地的发展重点,在过去几年间也得到了壮大,当然,买活军也有许多制衡、消化的政策在等着,但这只能是说降低了他们武装造反的可能性,并不是说这个派系就冰消瓦解了,恰恰相反,随着买地的不断扩大,各路豪杰加入竞争,十八芝派系在精神上同仇敌忾、同气连枝的联系是只有更紧密的。 张雨雯认为,不是不能查,但要上报,一举一动要合乎规定,要让十八芝心服口服,免得闹出笑话来,得意的反而是敏朝,还有现在乖顺谈和的建州,一旦发现买地内部也并非完全稳固,说不准都要搞出点小动作来。 双方意见相持不下,略微争执了一会,最终还是张雨雯获得胜利——主要是清查场外交易所,动作很大,情报局自己的人手不够用,需要更士署出人,张雨雯要勤汇报谢要好也拦不住她。 “一天时间吧,整理证据,写个粗报出来,重点在盘点场外交易所牵扯的货品种类,还有清查场外融资——利息是不是已经超过民间借贷最高额度了?还有,严查他们和官方吏目的交际往来,泄密渠道要盘点出来。” 最后这句,当然是谢要好交代的,对更士署和情报局的文案来说,这是个灰暗的日子,注定是要加班的了——大理寺也不轻快,黄主任亲自带人过来了解情况,“操纵市场的证据一定要夯实,不然我这里没法论罪的,现在对应的法律条款里,关于开设场外交易所是完全的空白,只能往场外融资、囤积居奇方面靠,衙门连一个《禁止私开交易所》的文件都没发过,我这里很为难!” “私设行市,在敏朝那里难道不入罪吗?我记得有条文的啊。” “有是有,但私设行市对应的是官营商品,比如盐铁之类,场外交易所的性质更像是民间自发集市,他们不做盐啊——我们买地唯一官营的就是盐,甚至都不能说是官营,只是没人来碰而已,其余铁矿、石灰岩什么的都是允许剩余配额在民间自由交易的!” 一个大行动,衙门里多少吏目都跟着上火——当然,特事特办可不可以?可以,六姐一句话就比法律顶用得多,但他们也不能指着特事特办啊,在上头发话之前,都只能是想尽办法地弥合过去。大家各忙各的,更士署和情报局、大理寺在查案定罪,外交办公室也是一下忙得飞起,都在出报告——这事扯到甘耀明,那就得考虑李魁芝和虾夷地了,要搞清楚李魁芝有没有资产在场外交易所里牟利,又扯到千金堂范家,那是山阴的大户,给买活军供煤铁的,也得调查清楚山阴的产量占买地矿产来源的百分比,给出后续处理方案。 至于谢向上在建州那边的工作,更是耽误不得,谢向上给了回话——科尔沁想内附可以考虑接纳,他在辽东考察了一段时间,认为可以围绕东江岛、阿勒锦(也有叫白城的)、狮子口三地,组建海、河、陆港口,进行虾夷地、野人女金、海西女金以及通古斯的资源转运。 如此,科尔沁的羊毛也可以走狮子口南下,和延绥镇在海陆遥遥呼应,形成对草原的两条输入口子,不至于让林丹汗一家独大——从这个角度说,支持建州去卫拉特倒是好棋了,即便黄贝勒有生之年没有余力继续西金,只要在卫拉特站住脚,就能和林丹汗互相制衡,谁都统一不了草原,大家拼命内卷,争相买化,对买活军肯定是有利的。 这一位是还不知道,科尔沁的格格一句话,居然让云县这里刮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旋风……这里头的事情说起来实在太复杂了,估计公务上是没有人耐烦解释这些的,就看谢向上在云县有没有私交肯给他写信详谈。 不过,目前张雨雯等人压根腾不出手来,大家都在拼命忙自己的事——张雨雯和谢要好不用写报告,但他们能闲着吗?调派人手,协调力量,会是一个接一个的开,光是安抚交易所一带的情绪,应付各方的关切都够喝一壶的了,现在被羁押起来的商人很多都是大有能量之辈,而且他们毕竟不是明确违法,为他们喊冤的声音也是不小,有些甚至来自衙门内部不同的部门,张雨雯这里,也不得不一一予以回应。 一连串的会开完了,亲自去钱街、港口巡逻过,确认这些商户麾下的工人虽然不安,但还没想着闹事,回到更士署已经是下半夜了,张雨雯撑着脑袋开始看笔录,一边看一边划线做重点,还要对照文书做的节略,确认没有漏过重要供述,她睡下时鸡都打鸣了,没两个时辰,一激灵又醒了,赶快打冷水,洗脸擦身,叫秘书去食堂打了早饭来,一边吃一边看新送上来的简报——昨夜手下熬通宵写的,没办法,死都要这会儿赶出来的,因为昨天张雨雯就和秘书班约时间了,她的觐见时间在今早,秘书班时间一定,所有活动都得围绕着这个死线来。 这也是为何领导人的行程不能随便改……这种时候要是临时把会面推到下午,估计熬夜加班的人心态都得小崩一下,不过还好,谢六姐一向是非常勤政而且准时的,尤其是这种焦点事件,绝不会乱来。张雨雯到点儿过去时,上一波会见已经到了尾声,她在办公室门外等了几分钟,屋里就有人开门叫她进去——至于报告,在会见前两小时就已经交上去了,谢六姐习惯先看报告再开会,大家都节省时间,免得人白站在那等她看,看完了,思考酝酿一下,一见面就发问,解开疑惑之后开始解决问题,这才是她习惯的节奏。 张雨雯觐见不是一次两次了,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看门开了,里面却无人出来,就知道里面应该还有和此事有关的吏目在,六姐这是要统合几方的视角方便决策——可能是外交部的人,军方也有人在,甚至十八芝派别的其余重要人物都在里面,也是有可能的。 虽然只囫囵睡了三四个小时,但得益于她强壮的身体,张雨雯的脑子还很灵活——她是个非常典型的谢氏女娘,性格、体格都是模仿着谢双瑶成长起来的,就刚才吃早饭还吃了两个鸡蛋、一大碗豆腐脑,一个拳头大的馒头,一个大肉包。就走进办公室的这几步路,脑子已经转动着排出了几个人选。但张雨雯一进办公室还是吃了一惊——办公室里的确有人了,但却是她完全没想到的人选。 “嗯,嗯,你说得有道理。期货现在根本还不具备开设交易所的可能……通讯手段太差劲了,还跟不上——我给你的那几本书,你确实是有好好看的。” 办公室里人不少,傅秘书把门带上,一声不吭地回去速记了,六姐还在和坐在长桌下首的一个年轻姑娘说话,此外还有好几个各界人士坐在长桌两侧,张雨雯看了一眼,就认出来张天如、李国芝两人—— 一个是法学界的专家,一个是十八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威望仅次于天龙地虎兄弟,看来是把各方的关系人士都叫过来开会了,这也罢了,毕竟都是和案件没有直接关系的人,但更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正在接受夸奖的年轻姑娘。 ——范十三娘?她是怎么脱得了身的?甚至还过来开会,满脸六姐心腹的意思,分明交易所东家,也有她千金堂范家一份! 张雨雯眼睛微微一眯:除非……她早已投靠六姐,背弃家族,向情报局……不,直接向六姐告密了?!:,, 755 负隅顽抗? “姑娘回来了——” “十三姑娘回来了!” “快,拧上手巾去,果子露可备下了么?” 云县西北角,一座不大不小的两进院子前,车马还没挺稳呢,院子里已经俨然热闹起来了,范十三娘才刚下车,头上戴着义髻,身穿袄裙,依然是一副敏地做派的仆妇,便殷勤地迎接了出来,还想要伸手为范十三娘掸灰,却被她灵巧地侧身躲过了。“祖父大人已等了许久了吧?” “正是惦记着呢,老人家昨晚就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天还没亮就靠起来了,一个劲抽烟,又有点儿犯咳嗽——人在衙门,怎能不担心?也是没有瞒住,不然,以老人家的年纪,还真不如不知道好些……” 这是在老人面前都有脸面的老妈妈,按照北方的规矩,于孙辈跟前更是大有体面,可以直接指摘教导的,如今只是絮叨几句,范十三娘没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她无动于衷地听着,一边走一边脱下了外披的缎面棉袄——老人住的屋子,火坑熄得晚,这会儿地龙还有热度,对年轻人来说,一进屋就是燥热,恨不得只穿一件圆领衫都要流汗。 “我父亲母亲呢?” 见她油盐不进,似乎完全没有领会到自己话语里那委婉的指责,这妈妈不免也有些没意思,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老爷、太太一早都出去打探消息了,毕竟是亲侄儿,都上心着,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嗯。”范十三娘应了一声,脚下不停,进了院子直接拐进卫生间去了,过了一会儿,一边擦手一边出来,老妈妈忙示意身旁捧着木盒的婢女,开盒子取热手巾,“姑娘可要开妆奁?” 按照敏地的习惯,进一次净房,更外裙,重新梳头匀面,这都是大户人家的习惯。当然买地这里的净房,如果是用冲水马桶、冷热水自来龙头的,再加上熏香通风,室内的雅洁,真不是敏地能比,而且这里的人服饰简洁,并不容易弄脏,这种规矩遂也自然而然地消失不见、 至于说梳头,范十三娘也没用头油,大概到肩胛骨中间的半长发,在脑后高高绑起,梳了个蝎尾辫,这种发辫是买地的长发女娘很中意的,因为可以维持一天,甚至奔跑都不散落,要比用簪环固定的发髻更实用得多——还有一些陆续流落过来的黑人女子,一度也有专门登门为人梳辫子谋生的,可以梳从头皮开始辨的小细辫,满头的细辫垂落,也很特别,要不是买地这里提倡常常洗头,这门行当只怕真做起来了。 一早起来就赶去开会,也没去别处,范十三娘就着镜子看了看,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接过手巾随手擦拭了一下,撒手就往外走,惹得一帮仆妇在身后追赶不迭,老妈妈被下了脸面,颇有些难看,留在原地顿了顿足,嘴唇蠕动着,不知无声地抱怨了什么,半晌才收拾心情,重新换上一张笑脸,碎步跟上进了正院,在窗下就听到了十三娘的话语声。 “性命之忧不会有,但牢狱之灾是难免的,操纵羊毛价格,打探涉密信息,这件事如果查出来,有参与,那怕是要罚一大笔钱,破财消灾吧,之后再议私营交易所的事情——估计也是罚款了,人应当是没事,最次,便是把交易所大部分盈利都吐出来,宽宥些的话,还能余下一点儿。” 这可是大几十万两银子的事情!老妈妈不由也为之色变,腿都软了,颤颤巍巍扶着墙走进去,大气不敢出,听范十三娘木着脸道,“至于政审分,肯定是要扣的,还是那句话,只看有没有坐庄操盘,若是有,可能还会连累到千金堂多年来累计的分数,若是没有,千金堂还能余下些,别的就不好说了,日后当要小心谨慎,不可再行差踏错,否则,便是一点小小的错处,因有前科,政审分近乎于零,那也是要重罚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瞥了老妈妈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讥笑,垂下头把玩着辫稍,闲闲道,“尤其是个人作风,也要注意起来了,今天在衙门还有人问我,七哥到底结婚了没有,听说他没名没分和大姑娘姘居,有没有这事儿。” 老妈妈神色顿时一变,这才知道原来这十三姑娘,极有城府,更是睚眦必报之辈,自从老太爷迁居买地以来,自己仗着在老人家面前有些体面,若有若无排揎十三姑娘,为七爷使力,她都是看在眼里,只一味装聋作哑罢了——也难为她忍得住,七爷开交易所的本钱,可是从十三姑娘的买卖里挪出去的…… 当时十三姑娘不言不语,自己还有些小看了:一个姑娘家罢了,能守住千金堂已是不易,将来总是要出嫁的,叫她带着千金堂的股份嫁出去,都是范家大方了,甚至若是老太爷手再紧一点,人嫁过去武家,股份留在范家,也不是不能开口——难不成白养她这么大了?总是要回馈家里! 却不想,十三姑娘还真不像十三姑爷,一股子呆气,全靠医术立足,却是内秀得很,蛰伏良久,总算给她等到机会,回手一击,直接就要断掉自己后半生的倚仗——老妈妈之所以相帮着七爷,其实就是因为七爷收用了她孙女儿,一家子的荣华富贵都指着七爷抬抬手呢,可七爷是有正妻的,买地又不许纳妾,桃红儿到现在还没个名分,只在后院做个‘勤务’使唤,这会儿,十三姑娘一发话,老太爷怎么可能让七爷还露个这么大的话柄在外头?必定要把桃红儿打发回去,接不接七少奶奶来,那都是再说了! 这天南水北的,没几年,七爷哪还记得桃红是谁啊?这桃红的一生可不就都耽误了?除非七爷回敏地去……可那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啊?也就是在山阴矿山呆着,成天灰头土脸,让十三娘在这里坐收厚利,一辈子不得露脸罢了…… 说真的,谢六姐日理万机,七爷是哪个牌名上的人?这点子后宅小事焉能被她主动问起?老妈妈一听就知道这话有诈——也不说六姐,就说衙门里有人问起,摆明了是弄虚作假,扯虎皮拉大旗!可……可有什么办法?谁让阖家上下,如今只有她有这个脸面,在六姐处挂了号,被接进‘宫’中去询问情况? 一力降十会,拿住了这点,别的都是虚的!想要抢班夺权,也得看范十三娘答应不答应……老妈妈直到此时方才有所明悟:或许,范十三娘压根不是运气好,等到了交易所出事的机会,没准儿这事儿就是她告发的!不然,为什么她这个范家的代表人物,安然无恙,还能做六姐的座上宾,而不是和七爷一样,沦为阶下囚? 若是如此的话,此女的狠辣就更叫人害怕了,老妈妈此时是恨毒了十三娘,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来:她多年来跟在老太爷身边,半婢半妾,见多了商海浮沉,虽然在十三娘这处栽了个大跟头,但眼光还是有的,这会儿,范七爷卷入大案,栽进漩涡里去了,范家上下只能指望圣眷尤在的十三娘,就算揭破了是她告发的交易所,那又如何?没有十三姑娘支持门户,别说云县的基业了,就是山阴的矿山买卖立刻就做不了,那些个大家大族都是虎视眈眈的,没有范家在云县的关系撑着,他们哪来的底气挖矿? 七爷,怕是难翻身喽,十三姑娘的父母虽然都是人才平庸,可却生了个厉害女儿,把云县这块地盘把持得滴水不漏,范家哪一房都别想来分,也算她有决断,大几十万两银子,就这样舍出去了,眼睛也不眨一下——这里虽然大多是盈利,但最初的本钱可都是从矿山买卖中抽的现银,也都是十三娘地盘里的银子! 老妈妈这里,对或明或暗的打量眼光似乎毫无察觉,微微闭着眼,不哭不闹也是思忖起了自家的后路,范十三娘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继续和祖父交代,“今天会上,三家的亲近人都在,还有更士署署长,甚至连期货买家都被请来了几个代表,我们也说了最初开展期货贸易的理由——锁定利润、回笼现金,这都是期货的重要意义,也是七哥挂在嘴边的那些话…… 六姐的意思,不否认这些,毕竟金融学的书还是她拿给我们看的,但是认为现在时机的确还不成熟,不适合大范围铺开期货,我们存在的一些问题,可以通过多签订购销合同来解决……至少要等到电报铺开了,信息交换完全公开化正规化了,相关的法规也完善了,金融业有更好的发展,有机构可以胜任做市商,而不是私人坐庄……到那时候,期货交易所才有正式运营的可能。” 其实这里很多观点,都是她在报告中提出来的,尤其是把电报和期货绑定这一点,就是十三娘独有的论断。她对此还做了长达数百字的阐述——现有的短期期货,在锁定利润和增强流动性上,有作用但作用不大,无非也就是赶出一个月左右。 等到电报在沿海铺开就不一样了,到时候,电报能为供应商赶出半年的船期时间差来,也让他们能更好地运用期货市场来保证利润,真正意义上来做套期保值——到那时候,有了电报、官营做市商等手段,也就不会再出现如今这荒谬的现象了:一个按照纪律应该保密的消息,外泄之后被野蛮的庄家利用,蓄意散播信息,同时放量砸盘……为的就是之后价格回升以后再出手,收割一波产业链上下游的供应商和生产商。 有了电报,科尔沁格格直接给盛京方向拍电报就行,电报的机制就决定了保密性要强得多,保密工作也好做得多,根子上就掐断了这次事件的起源,而官方做市商则能保证交易所的公正、公开和公平,不会再出现这种庄家开交易所的事情……又开交易所,又自己下场做买卖,这不就等于是在别人的赌场,用着别人的骰子和别人赌钱?就是拿钱往水里扔都比这么送钱有意思吧!真不知道那些趋之若鹜的商家,心里都是怎么想的!?自然了,挥起锄头拼命挖自己家墙角的事情,她肯定不会一五一十地往外告诉的,无非是换个嘴巴说出来而已,现在知道此事真相的,也就是她和谢六姐而已,最多加上秘书班,这些人的身份都远高于范家,十三娘没什么好担心的,再说,她也从不曾在家中反对过七堂兄开设交易所,又或者是表达出自己对期货的深入研究和独到见解,也就没人会相信她其实早就在告密了。 就这样,她怀着一种高超的牌手特有的轻蔑,也不管祖父对于这些名词是否能够理解,接二连三竹筒倒豆子,把会上的结论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六姐亲口定的调子,因此,开设交易所,包括进去做生意,应该都不会被抓,但囤积居奇倒买倒卖,不论是现行《大敏律》还是买地这里发的文书,都是重罪。” “现在就看更士署盘查文书的结论了,谁做庄操盘羊毛,谁的罪就最重。我和七哥少见面,他是跟您住的,现在也见不到他的人,还得问问您,羊毛的庄他掺合进去了没有?若有,是一种应对,若没有那自然又是另一种了。” 她语速这样快,其实无形间对长辈也是一种挑衅——若是跟不上,听不懂,那就得自省了,是不是老迈不当用了,或者不配管束这言语便给头脑灵活的小年轻了——不过,半闭着眼,拄着拐杖,坐在上首太师椅里的六旬老者,却还是稳住了阵脚,并没有被这些新名词砸得晕头转向,而是很快地给出了答案。 “谁能想得到,羊毛也算是民生必需?” 老太爷睁开眼时,双眸依旧是神光四射,很显然,即便年岁已高,但他的身体极好,反应也尚未衰老,“老七是肯定不敢操盘矿石、米粮的,甚至连蔗糖我都不许他沾手。这些都是认定了的重要商品,我看了买地历年报纸合集里的农事公告,打击倒卖的就没有打击过羊毛——羊毛也不是平价限量供应品,官府说这是囤积居奇,倒卖民生必需品,我倒想问问,凭据在哪里?这么一个新生原料,产物都是做奢侈品来卖的,它被认定为必需品的过程在哪里?” “买地这里,素重规矩,我是一向服气的,老七若是坐了铁矿石灰岩的庄,该怎么罚,哪怕杀头也好,都是应当的。他操盘羊毛之前也来请示过我,我没有反对——这次出事,族人若是见怪,我为他担了!” 老人和孙女的眼神撞在了一起,两人的眼神都充满了冷漠,透着心知肚明的对抗感,范老太爷冷冷地道,“你一向夸奖买地的法律体系,要比敏朝健全许多,有许多讼师令人刮目相看——让你父亲来见我,我们范家有得是钱,砸也要为老七砸个好讼师过来。” “现在不是还有人在筹谋着要出海去吗,天下间未必只有敏、买两处可居,既然如此……这个羊毛官司,我看,不至于这么快就认输,还可以打一打——还应该打一打!”:,, 756 十三娘大舍财 “东家回来了!午饭吃了没有哇?”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一个年岁不大的勤务立刻殷勤地从门房连着的小屋子里出来,为范十三娘推走了她扶着的自行车,“路上又堵车了?东家受累了!马车停在哪就走不动了?” “刚入城就不行了,前头堵得厉害,城西停车场也是大排长龙,我让老顾慢慢排着,把车停进去再自己回来——他也没吃午饭,记得给他备下,我随便来一碗面就行了。” “得嘞,这就下去!” 小勤务转身就忙活去了,整个院子里便只有十三娘一人,她吐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了下来,有了点放松的感觉:这个院子,还是她刚到买地时置办下的,和武子苓毗邻的那间,虽然装潢精致,这几年陆续增设了不少买地的新鲜东西,但小小巧巧,说到气派,当然是不如她后来为祖父置办的两进院落了——那一处远离工厂、市场,眺望远方也有海景,背靠一座小丘陵,虽然在云县郊外,但却是满城里为数不多的好住宅区。 买活军在那里圈地建了一排院落,每一个院落都是两进、三进,再配合两层小楼,前后花园,算是云县最高尚的住宅区了,再要往上,那就是徐子先徐大人的高官,又在科学上大有建树,才有资格享受到御赐庄园的待遇,在云县外原本的荒山上,拥有一个小山头,徐大人主要是拿来建实验室用,倒也没有兴建敏地的园林。 两进院子,在敏朝那里只能算是小宅,若是和山阴老家的大院相比,更是局促,但要细说的话,也是完全够用的,买地这里崇尚分家,一个小家庭最多奉养个双方父母,再请上一两个勤务,带着四五个孩子——十几个人,两进的双层院子也完全够住了,更何况大多情况下压根就没有这么多人呢? 只有一些来了买地之后,却依旧泥古不化,还要维持之前体面的老顽固,才会觉得地方局促——要这么着的话,那地方的确是局促的,光一个老爷子,二十多人服侍,要不是十三娘早有预料,尽能力买了两套院子,只怕她父母都没地方住了,饶是如此,一些后过来的亲戚,也只能住在父母院落里,老爷子这院子里,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就是大房一家过来造访时,有资格落脚,常住的也就是大房七爷——那个折腾出交易所的大聪明了。 要说好,那里的院子自然是好的,装潢设施、开间院落都要比这间小院子好个几倍,但范十三娘却很不喜欢往那边院落去,只有进城了,回到自己熟悉的住处,听到了外头那热闹的市声,她才似乎摆脱了盘踞在衣角,那粘腻阴冷,让人不快的陈腐气息,多新鲜那,来了买地,却还仗着孙女儿挣下的政审分,妄图还过着从前的日子,不肯放下脸面来融入买地,每次过去请安,都是一阵拧巴,回来得不舒服好一阵子…… 在买地呆久了的确如此,住在这里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一回老家立刻感到格格不入,浑身不适。范十三娘折腾着在屋子里走进走出,换了衣服又洗了脸,摸着油亮的发辫,突然又兴起了去剪发的兴致,不为了别的,只为了下次去议事时,能见到那老不死的面上隐隐的硌应,那就值得了——对于头发的长短,她倒是无所谓的,反正她有洗头的条件,之前走南闯北,那就剪发戴义髻方便打理,最近几个月都呆在云县,也就任其慢慢长长了。 可惜了,若是没有老头子要请讼师打官司这一出,或许还能这么做,人家都划下道了,再突然剪发便显得幼稚。十三娘坐在窗前,提起铅笔,信笔由疆地在纸上胡乱的涂画着,眉头时松时紧:老头子这一出,的确出乎了她的意料,也让她不得不调整后续的计划了。本以为这一代小辈中,有资格和她抗衡的人只有老七,收拾了老七之后,老头子也该服气在她身上押宝,这之后便不必在家族内部太费心了,没想到老七倒了,老头子下场亲自和她打擂台…… 如果她是男丁,老头子也会这么做吗?范十三娘很少考虑这么没意义的问题,此刻,她的答案也仍是客观的,并不会完全推卸给性别之分——若是说性别,她也早早表态会招赘了,所生的子女都会和她姓,只不过和谁生,何时生要由她自己说了算罢了。山阴的习俗,对于在家的姑奶奶的确是不当外人的。 她遇到的阻碍,更多还是来自老少观念的不合——老头子来买地住了一年多,还是没有完全下注买地的决断,依旧在留后路,他的话已经完全说明了他和七哥的倾向:在买地这里大捞一笔,不做长远打算,不考虑在衙门那里的印象,狡兔三窟,还是要在老家经营,去海外留个后路……在买地的生活,限制重重,他们并不是那么的喜欢! 这就有点儿难办了——范十三娘其实不怕分权,也不至于就容不下族亲来她的地盘做事,千金堂的生意能做起来,范家的原始投资非常重要,包括在老家做的煤铁生意,也离不开族亲的作用,这样的长途生意,两边都要有让人放心的管事才行。 在这个时代,天然能信任的只有族亲,族亲来分矿产生意的权,包括抽钱去投资别的领域,她都并无不舍——每年千金堂都是大手笔捐款的,支援了极多促进会,她最舍得的就是钱,因为她更看重的是把钱恰当地花出去,能带来的势。 当然了,大手笔的前提是能精诚合作,一家人不存外心,若是有人想把她踢出去,那范十三娘就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竹篮打水一场空。老七拿了钱不去开厂,不去做实业,甚至不去开钱庄,而是去炒现货,乃至打着千金堂的旗号去开交易所,又借桃红儿笼络老妈妈,在祖父面前给她上眼药,甚至还想着要在她的亲事上做文章,这就纯属自找死路了,十三娘容得下谁都不会容他。 事实上,她已经在做第二手考量了——本来,她的打算是,把老七从账本支出的本钱全都花掉,罚款有剩下的,从矿产生意的账目上再提出一部分,凑个天价,用千金堂的名义设立基金会,赞助对电报的研发,完全是公益捐献,不求占股。 如此一来,不算盈利,从本里倒亏十几万两,这损失堪称惨重,老七和大房颜面扫地,千金堂则从此次事故中被摘了出来,声誉上得到保全甚至更上一层楼,成为范家唯一的优质资产,老家的族亲知道局势之后,必定会更支持千金堂的东家,如此方可继续享受千金堂的荫庇,在老家平安挖矿。 而千金堂呢,在范家的所有事业之中,和十三娘的联系是最为紧密的,所有的药师都掌握在十三娘自己手中,而且拥有核心资产,药方所有权的人是武子苓——他是绝不可能接受其余合作者的,双方的利益早已深度绑定,按武子苓的为人来说,几乎是永不可能拆分。如此,十三娘只要把住千金堂,余下的事情就尽在掌握之中了,正好也在明面上和矿产生意撇清——千金堂的生意做得干干净净,但矿山呢? 只能说是比敏朝其余矿山好一些,但哪个矿山不死人啊?哪个矿山不要上下打点……她回乡去组织本地乡亲开扫盲班,强令乡里推女书生,女特进士,为的不就是推开特科这扇门,把当地经营得越发水泼不透,成为名副其实的土皇帝么?不是土皇帝,想要自己组织挖矿,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等着旁人发兵来剿呢! 这种土皇帝,若是自己识时务,固然可在本地被拿下初期受到衙门礼遇,享有一定的特权,但树大招风,黑材料太多了,对景儿可都是把柄…… 十三娘在买地这些年来,对于买地的政治也有了一定的认识,手腕越发纯属,也学会给自己留后路了,花一笔巨款和矿山这边切割开来,叫老七回家去管,这笔钱都是值得的,横竖这件事最开始她也就是出了个嘴,全都是老家亲戚操办,她自己父母常居京城,也不可能沾手此事,如今众所周知又被老七坑了一次,将来老七一家若是倒了,想往她身上攀咬都不行。 如此,十三娘便可坐收大宗商品供货商在云县的所有无形好处,却完全不必承担任何责任,她是不会从矿山这里提取利润的,要的只是势上的好处,就算将来树敌,别人也很难抓住她的小辫子。这些时日她早已在思考有什么行业能转移千金堂富余出的利润,作为新的投资。 在买地呆的时间越久,眼界越开,越能发觉科技的好处,南洋的橡胶园可以投资,其实如果能开私营橡胶厂的话,也很不错,不过橡胶厂的技术,即便转让肯定也是特许,还是要衡量政审分,政审分她也有,这一次示警举报,个人的分数肯定是不少加的,最关键是在六姐那里又集聚了好感——感谢七哥!真不枉当时她花了不少政审分去买那两套院子,给老家长辈住…… 范老七作为一个工具人,被范十三娘反反复复地利用,这要是记账,简直都快不知道该怎么折旧了,十三娘托腮坐了好一会儿,把橡胶产业这个念头沉思了许久,唇边逐渐挂上恬静的笑意,她发现老头子的陈腐观念虽然令人心烦,但也并非就全然于她无用了,说到底,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到底什么是不能倒买倒卖,不能正常囤货的民生必需品,什么算是倒买倒卖,买地这里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的确也让生意人不能完全放心。 归根到底,这就是双方在互相讲自己的道理,做生意的人只想讲盈利,可不管别的,官府则是想要有人干活有人做买卖,却要他们无条件地配合自己瞬息万变的规矩,可不管生意人赚钱不赚钱。双方各有各的道理,那就只能是在博弈中求得平衡,互相妥协,现在,有别人帮她试探六姐施政的底线——看看衙门在什么范围内愿意讲理,什么范围内就完全不讲理了,这不也是件好事吗? 当然了,第一件事还是得把自己撇清才行,十三娘推开刚端来的手擀面,似乎完全闻不到四色小菜的香味,掏出纸笔飞快地书写起来。 【军主师长六姐陛下台鉴,今早归来之后,欲与家人商谈,父母外出未归,止我与祖父二人,惊悉祖父竟不服吹风会上所言,欲请讼师和衙门抗衡,抗辩思路如下……请六姐示下,是否当容他聘请讼师,姑且一试,以全法治,又或是设法打消其荒谬念头?】 一落笔就是甜言蜜语,表忠心的话语张口就来,【又我受家中束缚已久,极想挣脱,将千金堂和其余产业分开,保住一番心血免受族人掠夺,只是如此恐怕失去对山阴矿山的影响力,不能为六姐效劳,还请六姐开示,若于大业有一丝助力,千金堂便又丝毫不值得可惜了……】:,, 757 六姐又来扯头发了(上) “又山阴煤矿,运输费用特昂,并非仓促间门能够改变,我研读《地理》时,有见到‘草原煤矿丰富’的论断,只是没有具体指名是何处,若是距离辽东不远,而衙门暂无人手开凿,山阴矿山也有熟手,都是熟读教科书,至少有初级班水准的熟练劳工,组织性颇强,可以接受新式管理……” 谢双瑶饶有兴致地念出声来,她撒开手,把信纸扔在桌上,“所以你说,古时候皇帝是怎么把持得住的,这样的美人,又这么会办事,想方设法地讨好你,说好话不说,还设身处地,为你着想,帮你排忧解难,关键还确实当用,真是,要不西汉那会儿佞幸上位得不少呢,又能睡,又能用的,定力要是少一点儿,都得辗转于个个温柔乡之中,怠政荒嬉了。” “范十三娘的确算是能力强又有眼色的商人了,她最大的优点,便是能很迅速地发现别人到底需要什么。”马脸小吴对范佩瑶也还算满意,主要是因为她写来的信件简明扼要,说的都是事儿,除了零星的客气话之外,没有什么水分。 这么一来,就减少了秘书班的工作量,她们不必写节略了,这也让范十三娘成为少有的重要来信可以直呈御前的人物,她也识趣,得到这个特权之后,从不曾滥用过,每次都是的确有事才写信来。总的说来,她给人的感觉的确靠谱,至于说她的立场,在马脸小吴这里倒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她的工作并不需要基于立场来调整对某人的态度,保证所有方面的信息都能经过标准化处理,最后转呈给谢双瑶,才是她工作的重点所在。 至于谢双瑶这里,既然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就说明,至少此时她还是有足够的定力来抵御这种无处不在的诱惑,甚至反过来享受其中,虽然统治工作极为繁复操劳,但不得不说,这种身为世界中心,被所有人想方设法讨好的感觉,也能让人尽享权力的美味——这是暗藏了毒药的美酒,一旦被这种讨好俘虏,那么就会一点点地失去手中的权力,但即便不能喝,也可以在安全距离好好地欣赏这杯酒漂亮的红色。 “确实挺有能力的,可惜她不愿意考吏目,否则金融方面的负责人,恐怕是非她莫属。”她这么点头赞许着,又轻笑起来,“不过,按她的性格,这个官也当不久,完成金融体系奠基工作之后,估计就会坏事了——她的权力欲、物欲都很重,也并不真正信仰买地的道统,她是肯定受不了清官的生活的。” 也因此,范佩瑶并不想做官,这也是她的第二个优点,很有自知之明,她所迷恋的是巨量的金钱所带来的权力感与奢侈享受,如果在敏朝,她会发疯地想要当官,自然是因为敏朝的高官可以理直气壮地拥有这些,但在买地,当官发不了财,还要受到严格的约束和限制,这就等于是给权力竖起了一道防护网,把范佩瑶这样的人挡在了外面。 这些人是聪明的,因为他们充分了解自己的本性,至于那些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盲目追求权力的人,就得靠内部反贪腐不断地往下筛了,对于他们来说,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官场生涯,在谢双瑶这里只是一个个数据罢了,她要做的是确保这层筛网始终在运作,至于说个体,没有到一定的级别,已经不足以消耗她的精力去关注了。 一如现在,进入她视线的几个新人,就都分别具有特殊的意义——科尔沁的格格瓶子,要不是报告中提到,她是四贝勒大福晋的侄女儿,谢双瑶是完全对不上号的,她除了电视剧女主角、黄金女配的身份之外,如今代表的其实是塞北大势。 现在的塞北,历史已经没什么参考价值了,变化太过剧烈,林丹汗的势力还没衰弱,而且攻击性比原历史要低很多,好像不再会出现历史上那种知名的换家操作了——他受到建州的压力,带人去西边攻占了土默特,一路上没遇到什么特别的抵抗,这时期土默特和卫拉特的战斗力挺弱的,大家都是一盘散沙,然后经典的来了,他走了之后,建州派兵占了察哈尔,所以林丹汗忙活了半天,也没把自己的领土变大,反而还把老家给丢了…… 在那之后,林丹汗的势力就有点走下坡路的意思了,他好像也不是很重视培养继承人,在他染天花离世时,就只有一个儿子,叔伯兄弟也在他的打压下,死的死,拆伙的拆伙,他的妻子们游目四顾,居然没有第二个能做主的人,团结她们和建州对抗。 能带着小丈夫,顶住压力征战四方的满都海王后,那也不是人人可做的,就这样,没有未来可言的鞑靼王后争先恐后地带着林丹汗的老本改嫁建州,察罕浩特昙花一现,金刚白城在草原上连遗迹都没留下。这就充分体现了林丹汗的少谋——在一个血缘继承制的部落,不是说不能打压近亲男丁,但好歹等自己的儿子多生几个,再长大点啊,一味的高压统治,难怪各部落都觉得他苛刻寡恩,老家都那么容易地被建州占去了。 而在这个时代,林丹汗虽然还是在打压叔伯子侄们,但方式却是换了,第一批送过来的小王子,大部分都是虎福寿那样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后来再来的小王子就有高贵血脉,正经亲戚了,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打通了和汉人做生意的渠道,开始有本钱给其余部落分润了——要说原本历史上吧,可能人家也想大度,但贸易始终被卡死,他的确没钱啊,现在有钱了,难道还不知道该怎么花吗? 当然,做生意的前提,是不得不配合扫盲,让买地的痕迹开始渗透进草原的河流中了,甚至于说动摇了喇嘛教的根基……这是谢双瑶事前没料想到的,但也颇为乐见其成,她始终抱持的一个态度是这样,一件事或许并不是直接地对买活军扩张统治有好处,但它符合谢双瑶的终极追求,那么,她就不会过多地去考虑一时的得失——她不会想买活军要多少年才能拿下草原,只会单纯地为知识在草原的散播而喜悦。 有钱,有政策,还有买地回流的人才支持,林丹汗在草原的地盘算是稳住了,而且强敌建州也有自行溃败的趋势,这就让他现在比原历史要更强盛许多——这时候就体现了土著的优势了,谢双瑶这里还有点被既有的视角给限制住了的意思,有点轻视林丹汗。但她底下的活死人,从谢向上到情报局的西北情报处,包括外交办公室,都是写了不少报告,分析认为,建州分家之后,塞外最值得注意的领导人物就是林丹汗,有必要开始给他上点眼药,预防着他不断坐大了。 所以说,虽然扫盲很辛苦,但人才培养出来了,还是有享福的时候嘛。从这个角度来说,科尔沁就很值得拉拢了,除了政军牵制之外,的确在经济上也是很有意义的,这不是,敏锐的范佩瑶,就已经从教科书上发现了线索吗:鞑靼草原上,矿产的确丰富,尤其是煤矿,卫拉特、布里亚特、喀尔喀,都有大煤矿,而且是露天煤矿,开采难度相对不高——最重要的一点,范佩瑶是说透了,草原一马平川,好运货啊!先不说铁路,就说运煤的成本,怎么也比山阴运煤要低,如果之后铁路修起来,连上狮子口,那优质煤矿当真就能源源不断地通过陆水连运,运往位于南方的各大工厂了! 虽说这些年气候不好,北面的农耕表现注定不佳,但资源是真香啊……谢双瑶在谢向上的报告上做了批注,打了很多个对勾,只有一两个标了问号,这也不是反对,只是提醒谢向上在执行政策时要小心:科尔沁得从建州手里要过来,四贝勒就别惦记了,要继续做建州的附庸,不可能,但可以平等合作,为卫拉特运货中转。 科尔沁的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执行层面,有谢向上在,她还是很放心的,云县这里要烦的是后续怎么挤牙膏给谢向上送助手,在建州、科尔沁那边设立办公室……的确是缺人手,20岁有20年工作经验的吏目显然并不存在,各地都需要人才,但教育这块必须是一出产的,现在冒头的一些吏目,算起来都是□□年前开始上学,这么推的话,至少还要再五年,人员的匮乏才会稍微宽松一些,前提是到那时候地盘还没有扩张…… 至于建州要去卫拉特,包括后续生意怎么做,谢双瑶不准备现在考虑,她要看别人写的可行性报告再来定计划,目前来说,对建州几部突发奇想的异动,她秉持‘以不变应万变’的做法,只要买地能确实掌握狮子口-海参崴航线,把远东不冻港握在手心,那就不算是亏。 至于怎么融合民族,建设荒地,这个时间门和百姓会告诉她答案的,至不济,调动个能干的吏目过去,压榨一下他的脑细胞,没什么办不成的——那个地方有矿,还有木头,都是资源,还在海边,气候相对温和,肯定会有商号愿意过去做生意的,福建、广府道的冒险者,爱去南洋开种植园,那辽东的汉人难道就不想去苦叶岛砍木头吗? 气候上来说,人总是倾向于选择和世居地气候相似的地方去发展,这其实也是有道理的,世代居住的地方,体质已经适应,北方人肯定扛冻而怕热,在防寒措施充沛的情况下,让他们选择的话,估计还真有不少人宁可选择极冷,也不愿意选择极热的。 对买地直管领土的开发,可以复制南洋模式,私营种植园、砍伐队做基本单位,衙门来把他们组织在一起,嗯……说不准还真能和范佩瑶合作,苦叶岛的油气资源非常丰富,还有煤矿,这两种资源要开发的话肯定是官营矿场,如此,大量的矿工人手也能成为衙门在当地的暴力手段储备。 也就是说,买地未来几年内,往北边去的熟练工都得可着苦叶岛来,这么一来,去草原那边的人手就有点儿不够用了,因为很显然,大部分矿工都还是想离买地近一点的,愿意背井离乡的人就那么多,不是喊一声就能再叫来人的。 还真可以用范佩瑶的意见,从北方这些已经受过初步买化教育的矿工中招人过去,官私合营,这就是民间门资本的用处,可以网罗种种原因没有进入衙门的人才,把他们的生产效率挖掘到极限,有时候直营不如外包,这是真理,不然大厂为什么那么迷恋劳务派遣和外包? “又要借助民间门资本的力量了啊。” 把谢向上的报告批了之后,科尔沁格格事件告一段落,同时大笔一挥,几乎没怎么思考就通过了庄氏夫妻案的请示报告,以及两本新法规的最终审核会申请——最后经过评议审核无误,两部法典就可以投入使用了。 谢双瑶把近期的焦点人物一个个挪下棋盘,为他们的命运下了最终判语,最后却在一个新人物——也就是范佩瑶的祖父这里停住了,难得地有些犹豫:该不该让他去请讼师呢?还是直接示意范佩瑶,花费一定代价,让他闭嘴? 当然了,他的死活,相对整个买地,实在是非常的渺小。晋商的命这几年来的确不值钱,多死一个范老头儿,谢双瑶眉毛都不会动一下,这个人所具备的,是对身后那一整个阶层的象征和代表意义。他提出的问题,更像是民间门资本集中的不满:我们愿意跟着规矩来,但,买地有没有一个明确的规矩呢?羊毛算不算民间门必需品,囤积居奇的标准在哪里?这些规矩,买地是愿意讲,还是只想蛮横地玩游戏呢? 换句话说,这才是个让值得让谢双瑶深思的问题:在现阶段,官家和民间门资本,到底该采取什么态度相处呢?:,, 758 六姐扯头皮(下) 政治家有没有个人感情,又需不需要良心?在谢双瑶看来,这是个毫无疑义的问题——其实敏朝开创者也说得很清楚了,用完就丢,是政治家的基本素养,‘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么,贪官权臣也好,现在离不开的资本也罢,需要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一旦用完了,这张手纸的下场,就取决于它到底弄脏了多少,还有没有别的用场了。 就说场外交易所这件事吧,它创立已经有近两年的时间了,要说情报局完全没收到信,那也太小看了买地的情报系统,包括谢双瑶这里,之前也都收到了不少报告、来信,明里暗里地刺探他们对交易所的态度,只是谢双瑶一直没有表态——这也可以被视为是默许了,她的确也是这么想的,先让这些民资去趟趟,水深水浅让人心里有数,也就知道接下来对期货交易到底是什么态度了。 对金融这一块,谢双瑶是有点拿不准的,毕竟她也不是相关专业出身,虽然能认识到金融市场的必要性,但却没有那种能玩转的自信,因此,她的脚步比较谨慎,除了发钞票、开银行,搞了小额信用贷款之外,也就没有太多的动作了。 就光是这银行和钞票,也够如今的天下慢慢消化的,从贵金属货币到纸质货币,这是一个跨时代的进步,它的好处和坏处,谢双瑶也得慢慢揣摩,包括买地的货币政策,也都是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每年印发多少新币,标准是什么,货币外流、非法兑换……这些问题的答案都不可能自动浮现,得靠人去探索,去想辙来解决。 现在遍布福建道、鸡笼岛,开始席卷广府道,同时在南洋以及接壤地区,也开始增设网点的银行系统,就是每年收纳毕业生的大头,来自外部的抢劫偷盗,客柜纠纷,内部的监守自盗,甚至是塌方式的窝案,细讲起来,一整年都讲不完,这也使得银行系统内永远缺人——和所有需要过钱的岗位一样,中层干部的折损率相对是较高的,金融部的负责人光梳理这些就已经忙得陀螺乱转了,这时候再抽出人手,去搞期货交易所,谢双瑶不是很乐观,搞不起来的,若是因为期货影响到现货价格,和百姓民生物价,那反而就折损了衙门的权威和民心了。 但要说完全不碰期货,那又太保守了一点,期货自发地在民间诞生,就已经是很好的例子了,这属于生产力进步到一定水平之后,自然会浮现出的金融手段,市场统一了,航海技术进步了,信息差存在了,融资的需求来了,期货也就自然而然地诞生了。 凡是像这种应运而生的东西,想要遏制都得付出巨大的行政成本,比如说男性逃产假,就付出了极大的成本,牺牲了女性单身生育的自由,最后才勉强把逃产假这种行为遏制在了一个极低的水平上。而这还是谢双瑶重点盯着的政策,后续是关联到男女同休产假,以及女子就业歧视的问题。谢双瑶不可能对期货也有如此的重视,那更士署再扩张几倍都是不够用的,因此,她认为就让这些行为良好,政审分数较高的良善商家试试也行。 如果期货能起到正面作用,有一套行之有效的交易模式,那么,等到模式成熟了,可以复制了,不妨就把交易所收归官有,再给予三个东家做市商的身份,也算是对他们的报偿了,做市商就等于是庄家,虽然不能参与交易,但抽水是铁杆庄稼,也算是保证了数十年的富贵。 如果出了问题嘛,那就更简单了,直接关门打狗,配合宣传,还能收获一批民间的赞誉:操纵羊毛交易,直接影响到市民的御寒穿着,这些倒买倒卖的商人,在民间的印象能有什么好的?晋商走私被处死的事情还没几年呢,就算没有什么劣迹,杀大商人、大官,也素来能让民间拍手称快——人血馒头就是这么来的,其实就是看热闹心理作祟。 尤其是商人,自古以来都被鄙薄,社会地位不高却又有钱,杀他们的后果实在很轻,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也就难怪自古以来,大商人都容易被抄家,这就是人性,后世常做的无聊思想实验不就是?按下这个按钮,商人全家死完,你能获得一亿金钱——只怕话音刚落,按钮都要被按烂了! ?决不能高估人性啊,人性在巨量的利益面前,真是脆弱得就和一张纸一样,统治者如此,百姓是如此,商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交易所的东家,除了范佩瑶是弄了个金蝉脱壳,把她的潜在竞争对手送进去之外,其余两家可都是货真价实的良善商人,可就这样,依旧没有抵得住操纵市场的巨大利益诱惑,开始往羊毛价格上伸手了…… 这不是羊毛算不算民间必需品的问题,而是操纵市场这个行为压根就不能存在的问题,一个商品如果不算民生必需品,它就压根进不了期货交易所—— 买地的座钟受欢迎吧?橡胶毬畅销吧?它们进交易所吗?根本不进的,因为这个东西的产量有限,买家也有限,根本不属于不特定对象销往不特定对象的商品,只要是上了交易所的商品,哪怕是一根针它也是民生必需品! 一户人家没有座钟,就目前来说根本不影响生活,但要没有针线,缝缝补补怎么完成?难道还和原始人一样,拿鱼刺自己去磨针么? 想打官司定义民生必需品?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好大的脸!要说范老头的要求里,有什么是有道理的,那就是对于囤积居奇、操纵市场的行为,买地这里的确应该拿出定义来,不能说我囤一手羊毛等涨价,这就叫操纵市场了。怎么样叫操纵市场,会受到如何的惩罚,这都要有明文规定和宣讲行为,才算是占住了道理。 此外,还有期货交易所为何存在了两年,突然遭到取缔,这也要有个说法,谢双瑶现在有几个选择:第一,把此事当作行政事件处理,单方面发文,抓住羊毛的民生属性,鼓动民情,直接把期货交易所踩死,当然,范家是绝不会有任何发声机会的,只能认下这个大罪,后续投资范十三娘——这个小狐狸精要得意了。 第二,把此事当做法律事件处理,允许范老头聘请律师来和衙门打官司,争辩申诉,这能彰显她的胸襟,刷一波在商人中的好感,但如果要打官司的话,势必会暴露衙门的两个破绽,那么,范老七、甘耀明等人多数也就是罚款了事了。 这个倒不要紧,但必定会引领起一波风气,那就是让商人习惯于聘请律师和衙门做对,为自己争取牟利空间,这在一个健全的法律体系里其实是好现象,但问题是买地这里法律体系还在草创中的草创,新东西又多,法规又少,商人还因为买地发达的制造业而迅速变得有钱,谢双瑶得考虑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开这个口子,这确实很可能是潘多拉的魔盒,开了口就关不起来了。 第三,把此事当做污点事件处理,直接警告范老头闭嘴,都是自己好脾气,才惯得他们嚣张起来,敢和衙门叫板了,商人也配和衙门讲理?再抓个小辫子,直接把他送去苦役——像这种大商人,小辫子那是满头都是,就看想不想抓而已,绝对不存在想抓抓不到的。再扶植范十三娘,让她去做科尔沁的矿业,重操跨境贸易的老本行,直接在买活军领导下和口外做生意…… 这么做,当然是最爽快的,而且还可以逃避第一种选择和第二种选择都必然要求的条件:不管是发文还是打官司,你说这么做是错的,那得有依据吧,那就得出台金融规定,确定下来什么是正常贸易,什么是囤积居奇,那这就让衙门显得局促了,因为这个东西现在完全不存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借(chao)鉴(xi)的蓝本,按谢双瑶的估计,想要拿出一份有可执行性,不会被钻空子的规定,至少得一年功夫。 但是,第三种选择,也不是没有后果——在这件事上,商人和百姓的看法不会完全一致的,他们一定认为范家也并非全无道理,如果衙门摆出一副粗暴的姿态,那么买地和敏地的区别又有多大呢? 买地是个有规矩的地方,这名声是用过去十余年一点一滴地培养起来的,而商人们也是个非常矛盾的群体,只要有一点规矩,他们就敢押重注——场外交易所的天量流水就是很好的证据,他们跟随买地去南洋,去鸡笼岛,去广府道,这些完全陌生的地方,种植橡胶、甘蔗,风里来雨里去,跨越重洋运送货物,把自己的血汗和身家完全寄托于买地在当地的统治,就是因为信任买地的规矩——在买地,只要认真守法地做生意,就不会有人前来勒索,吞没他们辛勤创造出的财富。 可要是这规矩时有时无,极富弹性,甚至在很多时候完全没有规矩,衙门说什么就是什么呢?商人们对买地还会如此信任么?他们会不会转而怀念起在敏朝上下其手、官商勾结、无法无天的好处?买地也在面临其余政权的竞争——虽然他们占有很大的优势,敌人似乎显得孱弱,但这种优势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因为他们不但拥有生产力的优势,而且也很注意团结能团结到的所有力量,让所有人都在买地能看到自己的利益,看到秩序带来的好处。 谢双瑶不能不珍惜自己的羽毛,虽然她常常感到不守规矩的诱惑,但大体来说,她还是能克制住这种冲动,不至于因小利而乱了大局,她没有多做考虑,便直接放弃了第三个选项,同时在第一和第二个选项之间略作摇摆——真不能助长了这些民间大商人的志气和野心,既然衙门已经锁了场外交易所,那此案就要严办,她可以在结果上做让步,不动刀子,查明案情后罚款了事,但这个结果必须是她的宽宥,而不是范老头运用法律武器为自己争取来的,在其他事项上,倘若衙门有错,当事吏目给商家道歉那都是应该的,但现在,此事,这个步不能让。 那么,选第一项?但第一项要求的法规现在夹袋里没有啊,真的是空空如也,编都编不出来…… 把几个选项在脑海里滚过了几遍,她有了决断,挥笔批注十三娘的信件:讼师可以请,人选由你提供,后续会安排候选人来见你。 随后,她把信件递给了马脸小吴,“你来写回信吧”——十三娘当然不可能和她通亲笔信了,谢双瑶哪有那个时间,能批注一句,说明自己真的看过这封信都是殊荣了,回信都是秘书班执笔的,谢双瑶口头表达一下要领就行。 “另外,讼师人选也由你来找,挑选年轻机灵的女讼师,不要有敏地执业经验,善于和大商家、大门阀打交道的,让她们把范老头的诉讼愿望掐灭在襁褓里——还有,让范十三利索点,把他架空了,尽快取得全部实权,科尔沁矿业我准备官私合营,还需要大量商队走口外贸易,晋商需要一个新的领头羊——” 说到这里,谢双瑶突然笑了起来,她熟练地应用起老板画饼专用金句,“告诉她——加油哦!我很看好你的!山阴的未来,就看你的了!” 马脸小吴不为所动地看着嘎嘎傻笑的上司,回身出去就开始敲键盘了,到了下午,一张盖印的机打公文,便被下发到了法律专门学校,这间只有两层小楼的小学校因此陷入了极大的困扰,兼职校长把公文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又翻了五遍学生花名册,拿着铅笔愁眉苦脸地下了结论:就是杀了他的头,也找不出第二个能满足上头要求的学生。 但好在,唯独这么一个也还是有的,虽然,虽然说…… “那个,小齐啊,你刚上课的时候,那个……那个小女学生——对,王剑如,就是她,她来了没有?来了啊,那烦你等会帮我带句话,下课之后,让她来我办公室,我这里有事要安排她去做……”:,, 759 十三岁女讼师? “王剑如,一会下课去办公室,校长有活找你。” 伴随着远处钟楼‘当——当——当’的报点钟声,教室一时活跃起来了,学生们纷纷起身,去茅房的去茅房,说小话的说小话,还有人乘着课间,飞奔到校门口去买点心吃,不知是谁隔着窗户叫了一声王剑如的名字,扔下一句话便走远了,同学们伸头一看,是法律文书课的齐老师,便忙帮王剑如应了,又回头提醒王剑如道,“说不准要留多久,剑如小妹,你要不要乘课间先吃饭那?万一是什么抄写文书的活计,你这晚饭又要耽误了怎么办?” “没事儿,我这有炒米,实在不行就冲一碗吃,倒也饿不着。”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什么炒米那!”王剑如身边坐着的同学孙玉梅忍不了了,“这节课来不及了,下节课间,我给你带两个肉包子去,你垫巴垫巴,要是李校长又叫你抄考卷,抄完出来,校门口的蛋皮馄饨吃一碗,再烫碟青菜,大营养素这才算是齐全——” “你可别舍不得这点钱,我告诉你,你以后要考吏目也罢,做讼师也罢,都得往高里长,一亮相先声夺人,叫苦主先就从心底慑服了,否则啊,就算你辩才无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那么矮小小、秀气气的,谁把你当回事儿呢?你这工作,可就不好开展了!” 到底是法律专门学校,同学们不论男的女的,都是滔滔不绝,提起来就能说个一二十分钟不带停的雄辩者,这会儿都是扭过头来,有些戏谑地看着孙玉梅念叨‘小师妹’——入读法律专门学校的学生,大多都是二十岁往上了,而且男多女少,像是王剑如这样,今年止十岁的小姑娘,那是独一份儿,不管上哪个班,她都是班上最小的那个。 这些师兄师姐,虽然平时对她照顾有加,但也有打趣她的时候,尤其是孙玉梅,几乎算是王剑如的半个干妈了,这是个爱唠叨的,又有些刀子嘴豆腐心,嘴上絮絮叨叨能数落出一朵花来,对王剑如管头管脚的,最喜欢不由分说,自掏腰包请王剑如吃点心——班上人都知道,这个‘小师妹’的经济,确实并不宽裕,平日里就靠奖学金,还有放足权益促进会的补贴生活,住在权益促进会的宿舍里,吃上也很克扣,餐都吃食堂——她的奖学金要存着,定期去做放足手术的复诊,还要买矫正鞋,调整拐杖,要说饿肚子,不至于,可荤菜的确不是常能吃到的。 小孩子不吃饱肚子不行,尤其王剑如读书刻苦,用脑厉害,那不吃饱可是会长不高的,在这件事上,孙玉梅可不呵护王剑如的自尊——都知道这是个倔性子的姑娘,她是姑苏名门并山园王家之后,和堂亲一起逃出姑苏,是第一批跟着招贤令来到买地的女娘。 她堂亲已经和家里人通上信了,王家也寄钱来给她花销,再加上她自己又找了一份工作,时不时还和王家来买地读书的兄长往还,吃穿用度是十分宽裕的,但王剑如却是不肯接受王家的半点接济,也不要亲戚养着,自言,“我从那家里出来,便和他们一刀两断了,你既然受了他们的钱,我便不好再承你的照顾,我已经改了名姓,如今就好比无父无母的孤儿,别个孤儿怎么挣生活,我也一样。” 便是这般,真不肯要堂亲的钱财,自然更不会和王家兄弟往来,她堂亲无法,只得时不时来探望王剑如,王剑如最开始到法律专门学校来上课时,她也是来看过的,确认了学校内环境不错,同学、老师也都正直,这才放下心来,又托了孙玉梅等几个少见的女同学,请她们多照顾王剑如,若是她有了什么难处,便给堂亲写信,还掏了几两银子,想请她们平日在饮食上贴补贴补王剑如。 法律界,如今的女子本来就少,来上专门学校的完全是凤毛麟角,再加上如今的社会风气,这些女同学本就是都有抱团照顾的觉悟,孙玉梅又最是热心——而且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那就是法律专门学校的学生,除了王剑如之外其实都很有钱,是以一听堂亲的嘱托,立刻拍着胸脯道,“我最喜欢有志气的姑娘家,这个孩子一听就了不得,将来决计不会在亲事上受人欺负!她吃饭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保她一周能见两次荤腥就是了!” 当下也不收堂亲的钱,便慨然应承了此事,以王剑如在学校的监护人自居,不五时,肉包子、茶叶蛋,课间小点投喂着,若是她工作不忙,就提溜了王剑如去吃顿烤羊蝎子好好补一补——“以形补形,多吃点你的脚长得就更好了。” 这么着,有孙玉梅看顾,其他师兄师姐明里暗里也颇多接济,还有学校这里给的勤工俭学机会,王剑如在法律专门学校全天上课的日子,便勉强算是周全下来了,按说以她的年纪,本来也可以按买地的规矩,去做半日工来养活自己,经济上会更宽裕些。但奈何王剑如是折骨缠的小女孩,做手术时才八岁,迄今仍有些不良于行——这是一阵阵的,过一阵子就要去调整矫正鞋,时而脚又酸软了,不怎么好用力,就得拄拐走路,从学校门口挪移到宿舍都费劲,要说去做个半日的工,何处要她呢?就是踩缝纫机,她这脚都不好使啊。 若不是学校收留,她多数就是为放足权益促进会做点活计了,再就是等几年,等年纪大了,去做讼师,或考吏目,那时候希望身材定型之后,佐以良好的矫正鞋,行走不再会是她的障碍,那时候,她的财路就宽广多了,便是不考吏目,和孙玉梅一样去做婚姻顾问也不错——孙玉梅就是半日的兼职学生,她原在敏地时是做媒婆的,后来去婚介所工作,逐渐发现自己比起做媒,更喜欢为小夫妻俩排解纠纷,实在过不下去的就帮他们析产分家。 总之,一说理就浑身来劲儿,说到离婚时家产怎么分双方公道,更是口若悬河,往往能把离婚双方调停得服服帖帖的,后续也不生出纠纷来。在婚介所工作了一段时间,又靠着私下调停纠纷赚了不少外快,在云县这里有了一定的名气,遂兴起了做婚姻讼师的念头,于是先修了前置的学分,达标之后,便考到专门学校来学习了。 就她自己所说,女子讼师如果做婚姻方面,案源根本不是问题,因为很多新嫁娘也需要写婚书,不论是离婚的还是成婚的,只要想找讼师,肯定是先信任女讼师,感觉在女讼师面前更能打开心扉,之前孙玉梅连讼师且还不是呢,很多要打离婚官司的女子,也都宁可找她,不找男讼师,这就可见一斑了。 “最多十六七岁,你就可以开始接状了,如今还是有些小!且苦几年,待你一长大,天高任鸟飞,你想穷都难!” 孙玉梅拍着胸脯说这话时,居然颇有些豪气,不过别的男女同学也都认可她的话有道理,法律人才,在买地如今是非常急缺的——而且,从目前法律学校就读的人数来说,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仍会相当稀少,也不知为什么,愿意就读的人不算太多,成绩好的都是优先去理科,或者更愿意考吏目。 就连有些敏地的讼师,都愿意考去更士署、大理寺什么的,再反过来到专门学校进修,所以虽然这也是一所专门学校,但占地很小,因为学生不过是数十,两层小楼完全够用了。就连老法曹出身的校长,都是兼职——这学校的活计都不值当他每天过来守着的,他没事还要回通识学校去教书呢。 也是因为学校小,大家彼此都认识,王剑如虽然少去校长办公室,但进出间打过太多照面了——她平时都在教师办公室干活,和校长办公室就是里外一个套间。主要的勤工俭学内容则是抄写考卷:因为学生少,都不值当印刷,直接手抄十几份就行了…… “李老师,您找我?” 一下午的课一般都是四节,第四节下课后,天色已暮,除了孙玉梅给的肉包子,又有师兄投喂了王剑如一盒炸鸡架,她腋下夹着拐杖,边走边还腾出一只手来啃,啃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口,把剩下半盒塞进书包里,掏出刚刚特意打湿的手绢揩了揩手指,一边活动手指,一边敲门问着:估计是又要抄东西了,热热手一会笔速更快,希望能赶在宵禁以前到家,要是不着急,她明早提前来一个时辰就更好了。 “王剑如,来了啊,坐——坐下说话。” 李校长正埋首于一堆报纸之中,见到王剑如敲门,便忙站起来给她拉开了凳子,示意她落座,王剑如此时已意识到今天并没有抄写任务——王剑如用双拐的时候,起身多数是不方便的,李校长是个细心的人,如果是布置抄写任务,就肯定不让坐,而是直接站着说完了,就叫她去大办公室,甚至是教室抄写,法律人的风险意识都是较强的,他从不和女性独处一室。 不过,她暂不表现出来自己的观察,而是依言坐下,等待李校长的后话,一般来说,聪明的孩子在王剑如这个年纪,往往锋芒毕露,很急于让旁人感慨他们的早熟和天赋,但王剑如要比这些早熟的孩子更早熟无数倍,她非常擅长忍耐,也从忍耐中发掘出了不少好处,面对尊长,保持乖巧总不会错,没必要急于卖弄什么。 “王剑如啊……你今年十岁了吧?” 果然,李校长坐下之后,并没有完全开口,而是不断地搓着手,似乎很有些为难似的,过了一会儿,这才没话找话般翻起了她的学习档案,“入读专门学校一年多……嗯,还在通识学校上课,选修了数学……成绩全优,平均分95以上……很优秀,很优秀……就是年纪还小了点,不然你其实已经可以接触实务了,我们法律专门学校,和别的学校还不同,很注重实践……你和孙玉梅关系好,她有没有带你去帮过手?” 王剑如不动声色,“我有帮玉梅姐拟过文书稿。”现场是没有去过的,闹离婚不比结婚,说不好打起来都有,王剑如一个拄拐的小姑娘,去现场并不安全,至于结婚的场合,她多少带点残疾,按照时下的观念,不太吉利,自也不会去给人添堵。 “那也行……也算是接触过实务了……”李校长拿着一封信,还有她的学习档案,在那里比对了起来。“性别、年龄……年轻机灵,嗯,是挺年轻的,也机灵……不要有敏地从业经验……唉,孙玉梅她们都不行……” “大家族打交道的经历……剑如啊,你是姑苏那边的大门阀出身的,是吗?” 王剑如的呼吸已经有些粗重了,不过她面上依旧保持着足够的矜持,欠了欠身,“是的,我自幼失母,在嫡母膝下讨生活。” 她抿抿唇,又加了一句,“大宅门里的人际阴私,我一清二楚,没有谁比我更懂得拿捏大家大族了。” 这句话起到了决定作用,犹豫不决的李校长,把眼镜往鼻子底下一推,低着头打量了王剑如好一会,点点头叹了口气,合上了档案夹。 “行吧,是个上进的好姑娘,就是你这个腿……” 一个未知的工作机会,在王剑如头顶飘飘荡荡,随时可能因为校长的一闪念而消失不见,她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办法——任何人在这样的情景中都会着急的,但是,王剑如忍住了,她表现得非常镇定,并不急于为自己的腿辩解,而是坦然地回望着校长,把所有的焦急都咽进了心底,“我的脚疼,是因为矫正鞋又不合适了,我还没钱去换,如果能收到一笔预付款,那只需要等一两天,我就能走路了。” 唤起旁人心中的同情,对于她这样的小姑娘来说,是很合适的策略。李校长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他也在仔细地观察着王剑如,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似乎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似的,挥了挥手,“行吧,反正符合要求的就只有你了,就先把你送去吧——这样,我从学校的经费里先挪出一点,借给你去换矫正鞋,后天,你去云县衙门,找秘书班吴主任报到,她要是看过你,确认没问题了,就会告诉你后续该怎么做,不过,报酬就得你和吴主任自己谈了,要不要帮手,也得你们商量着办。” 秘书班吴主任?! 在云县,被这么称呼的,仅有一人!?王剑如的眼睛微微瞪了一秒钟,随后立刻又恢复了镇定——见到她如此沉着,李校长这才多少放下心来,一边唉声叹气,生怕自己被申饬,一边又不无邀功卖人情地对王剑如说道: “我会写一封信,交给你带去给吴主任看,你年纪虽小,但却也精明强干,专业能力也不弱,依我看,不管是什么大案,只要给你几个帮手,你也都至少能充个门面……哎,也不知这对你是好是坏,可不论如何,作为讼师来说,王剑如,你的可真够高的。” “要是能拿下来的话,你的第一桩案子,背后的东家,不是别人,就正是我们的女军主六姐那!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 760 讼师们的日常对话 “嘿,那吴主任还真就把这案子委托给你做了?她还真放心得下——你今年才多大呀,初出茅庐的,这秘书班怎么都算是天子近臣,若是按敏地的规矩,说是翰林院都不为过的——这办事怎么有点儿想一出是一出的!你这话说得我怎么就不信呢!” 尽管是接了聘书,也成为了法律小组的一员,但孙玉梅还有些不可置信,在放足女娘权益促进会门前,一等到王剑如,就迫不及待地咋舌起来,好在她的声音放得很低,不然,这么劲爆的内容,岂不是要招来路人注意了? “确实有点儿离奇。”王剑如虽然名字锐意四射,但日常相处却是颇有分寸,并非万事都喜好争辩的狂态,恰恰相反,大多数时候她都很讲道理,也善于沟通解释,对于法律的本质更有清晰的认识——法律事件的结果,往往有强烈的政治因素在其中,这和她的上位一样,都带有事件本身之外的因素。 “依我所见,吴主任之所以给我下了聘书,不过因为这是六姐的意思,既然云县完全符合标准的年轻女讼师只有我一人,那么宁可多配几个助手,也要把我录用,否则,为了一件小事还要反复请示六姐,随意更改,岂不是显得六姐有欠考虑了?” “原来如此!”孙玉梅也明白过来,不过亦不免嘀咕道,“其实就是没重视过,估计还以为咱们这专门学校,和其余专门学校一样,欣欣向荣、人才辈出呢,老李头怕是要被问责了,估计再过几个月,我们学校得扩招一波。” 王剑如其实也是这样考虑的,她认为李校长或许也是有所预料,甚至把她派去见吴主任,也是想要隐晦地要一波政策,为自己找到一个诉苦的机会。不过,这些案子背后的博弈,包括对经费的浪费,就都不是她现在该关心的范畴了,王剑如因为这些考虑,实实在在地超越时间,得到了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这才是她这一刻,要尽可能抓住的东西。 “说回案子吧,咱们是下午去约了见委托人,上午最好得找个地方先熟悉一下案情,李校长把他收集到的小报都给我了,我想我们至少先看一遍,也对期货交易所这个东西有些了解。现在这东西知道的人并不多,就算是有些顾客没被抓紧去,想必也是讳莫如深,不可能和我们解释什么。” “这话倒是不假,台面下的东西,《周报》完全没提过的,可不就得靠小报上的那些边角料了,真假且不说,至少有个基本印象,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吧。” 孙玉梅这会儿其实没什么主意,对于这个和自己专业面完全无关的案子,她也是又新鲜又兴奋,又很有些拿不准——王剑如的诉讼小组一共三个讼师,她自己完全没有上堂辩护的经验,孙玉梅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以讼师的身份接委托。 至于第三名女同学沈期颐,她比孙玉梅强一点,但也很有限——这位的父亲和哥哥就是绍兴出身的刑名师爷,她自己耳濡目染,在绍兴也偶尔帮家里写状子,因此就算是有敏地的工作经验了,不能作为正选。到买地之后,很自然地就选择做女讼师,除了接婚姻案之外,也为不少商户提供法律顾问,虽然这个‘不少’到底有多不少,很值得商榷,但也算是三人中唯一有商事经验的讼师了。 至于说刑事辩护,那不好意思,三人都是完全欠奉。从这三人小组的人选,也可以看出,衙门把六姐的指示多当一回事了,就算是助手,也不敢请老道的男讼师,孙玉梅和沈期颐都是条件部分不满足的女讼师,就是怕被挑出刺来。 当然,这样的安排也正合王剑如的心意,要是搞个豪华助手组,那可就显不出她来了,如今三人办什么事都是有商有量,并不因为她年纪小而不把她当回事,这会儿,孙玉梅就认为王剑如的想法很有道理,于是拿上王剑如搬出来的一袋小报,放到自行车前斗,载上王剑如,到专门学校门口和沈期颐碰了头,张罗着就把小队又拉到了自己家里,她自己独住一个单层楼的小院子,四间房、水泥抹面的砖瓦房,虽然不比二层小楼那么富贵,却也是极其宽裕的表现了。 这让和兄嫂父母同住的沈期颐羡慕不已,孙玉梅道,“这也就是我来得略早了几年,又说和了几桩得意的婚事,那时候房价也不太贵,咬咬牙,一凑钱又问银行借贷了一笔,这就买下了,买下之后,还把东边两间租出去好几年哩,等欠银行的钱还清了,家什也越来越多,进进出出总觉得有另外一家人在挺不自在的,就自己住了。也是当时钱财不凑手,不然,买个两间小楼的院子,下半辈子就是不做事也够吃的了,还上什么学,做什么讼师啊!” 她笑声爽朗,很快又说道,“说是这么说,但我可不能不工作,这是买地的女娘特有的权利哩!只吃租子不做事,那不成废人了!” “你这房子,几年来怕不是要翻五六倍了!”沈期颐内外查看,也是啧啧连声,十分赞赏,又道,“不过,玉梅姐,我记得你是离婚了的吧?和前头那个没得子女?若是要再成婚的话,后续生儿育女还是有些不够住的。” “玉梅姐,我建议你签婚书以前,把这屋子翻修一下,加盖一层,改成平顶两层带地龙的水泥房,该加的都加好,这样婚书写起来简单,直接就是你的婚前财产,登记进来不参与婚后分配。” 这就是讼师,尤其是婚姻讼师特有的角度了,孙玉梅听了,半点不生气,深以为然道,“可不是,所以我常劝那些女娘,按如今云县这个婚书的风气,图什么别图男人有钱——真要图他们有钱,那就得在婚书上全体现出来,不然啊,竹篮打水一场空,结婚以后就知道厉害了,人家夫妻之间,平起平坐是敌体,你瞅瞅你自己,真能说自己是大太太么?那受气样儿,还不如敏地的姨太太呢。” 这说的是如今买地在婚书上的风俗,虽然婚书的条款,是完全可以自由约定的,但民间毕竟已经渐渐约定俗成,形成了一些‘行规’,你不遵守那倒也可以,就是要求特殊的人,不好在婚介所找对象罢了,若是男女两人自己相识,情投意合,那婚书怎么写倒也是没人来管的。 沈、孙两人,都是婚姻方面的专家,自然是很了解的,如今约定的规矩就是,若是男女相亲结识,而彼此条件相当的,婚前的财产,个人都是归个人的,不参与婚后的分配,经济权也是约定平等,夫妻双方都能管钱,至于家务分工,一样是有十分细致的规定,比如洗衣、清洁这些,都是外包的,花销从何处出,缝缝补补,敲敲打打,各分了男女,家里要是开火做饭,那就是一人做饭,一人买菜,大体来说,家务平分。 孩子这块,则很多人在婚书中约定了只生一个或两个,一般来说,只生一个随男方姓的,在婚书中都会约定了彩礼,这彩礼的数量就由女方来定了,自己的工作越好,彩礼就越是要得高,若是只生一个随女方姓——这样的情况几乎不出现在条件相当的婚书里。 生两个的,彩礼数量要少一些。若是在约定份额之外,还有多生的,男方要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或者就约定随女方姓——很明显,这是在完成生育任务之后,要约束男方的了。 听起来荒谬么?似乎是荒谬的,但世界上偏偏就有许多事恰恰是如此荒谬,敏朝的男子还能以七出休妇呢,生完孩子就巴不得男人不育,不也很合理吗?不管这些细致规定能否落实,至少文书上是这样写的,就给将来万一要离婚,双方谈钱谈财产时留下了空间,因此,在相亲人群之中,婚书实在是极为重要,不可有丝毫的马虎。 沈期颐提醒孙玉梅,要注意在婚前完成房屋翻修,便是因为云县的房屋,涨价很快,而若是男方也往房屋里投钱了,将来要是离婚,争执起来说不清楚,如果衙门认为,男方因参与翻修重建,也按出资对房屋享有份额,那孙玉梅要折出去的价钱就多了。 因此,宁可婚前咬牙翻修完毕,也最好不要留下这么个破绽来。又或者在写婚书时就要谈好,和房屋相关的所有出资,都视为男方的自愿赠予,不参加离婚时的婚配。但这种条款,就尽显提防了,说不准一门好婚事,也就因此而无法继续进行下去。 当然,门不当户不对的夫妻,也有他们特有的婚书条款,一般现在常见的就是隔离财产,确保婚前的财产完全属于富裕的一方,婚后的财产则只有很有限的部分作为共同财产,孙玉梅如果和条件比她差的男子结婚,婚书里通常就会写定了,婚后她一个月拿若干两出来维持家用,男方或者出几百文,或者一文钱不用出,离婚时只对这笔钱的剩余进行分配—— 如果同时还约定了财产权,由孙玉梅来管钱的话,那,剩多少还不是就她嘴巴说说?也就等于是离婚了男方要净身出户的意思。若是倒过来,也是一样,条件差的一方,很难通过婚姻来彻底改变自己的处境,一旦离婚,除了自己在婚姻持续期间,交完生活费剩下的那点钱之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条件也不仅仅只是收入而已,社会地位、长相、家世都是条件,采取何等形式的婚书,也关系到男女双方对自身和彼此的认识,初步接触印象不错,但谈到婚书,最终无法推进,只能分手告终的相亲者非常多见,多半就是因为双方的认识无法达成一致,这也给孙玉梅、沈期颐这样的婚姻讼师留下了丰厚的业务空间,互相撮合谈心,敲定一份双方都可接受的婚书,这是真需要几分功力的,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还有其中操纵人心的小小把戏,都足够王剑如学一阵子的了。 “有些女娘是真的,巴上个金龟婿,就真当自己飞上枝头了,劝她写婚书时多参详,好么,只当你是要抻着两边抬价,好多收酬金,看也不看就签了,好么,这儿和敏地可不一样!人家敏地的大老爷们,三妻四妾左拥右抱,那是有本事,惹人艳羡,在买地这里?外头的花花狐狸精只一句话,‘不娶就算强迫’,不得了了,还真能吓住人,这谁敢去赌更士署放他回来?好容易有些身家了,难道要去挖矿吗?” “可不是,立刻翻脸,把她扫地出门,生的孩子都留不下,这时候再哭哭啼啼地要去衙门告官,告他抛弃糟糠,有什么用?全都是婚书里写的,甚至有些连人身权都写给男方的,直接送到外地去工作,钱一分也不给她——财政权也签过去了呀,一发薪水就全转给男方这里,女方就是管个吃住,要不愿如此那你就离婚好了,就是去衙门,衙门见婚书说话,除了叫她想开点,再找个好人家,别签这样的婚书,还能说什么?” 但凡是做讼师,做中介的,夹袋里总有不少恐怖故事,讲的就是不听专业人士的客户,际遇是多么的凄惨云云,但要细问到底是谁,他们就不肯说了——按规定当然也不能说,要为客人保密的。王剑如当然也并不会扫兴追问,她听得也是津津有味,不时发表意见道,“若是没有受教育的机会,这些是值得同情的,都到买地来了,也受了扫盲班的教育,可以自己朗读婚书了,还签下这样的婚书,那就是咎由自取,这样的人,便是被坑死了都是活该的,丝毫不值得浪费他人的同情。” 她也就是在这时候,才露出一丝真实的性格底色了,不过到底年纪尚小,大人听了也不当真,孙玉梅叹道,“说来轻易,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可对景儿见了眼泪,心里也多难受着哩!” 沈期颐倒有点赞成王剑如,道,“其实剑如说得一点错没有,衙门就是怕她们不懂,所以规定了,所有签婚书的人都要能认拼音,要大声读婚书,登记处的吏目还要问的,对婚书内容的理解,这三关都过去了,难道还不知道买地这里是怎么生活的吗?还抱持老观念,就真是愚不可及了!” 她扬了扬手里的小报,道,“就算《周报》看不懂,难道这么数十份的小报,一张都看不到的?小报上或是捏造,或是按原型发挥敷衍出来的婚姻故事,难道还少了么?这样都自寻死路,那还叫人怎么同情她呢?唯有张老师说的那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她说的张老师,正是张天如,孙玉梅听到这话也是点头道,“张老师就是有才华,这八个字真简练——哎,你说你,是不是走神去看社会案件栏了?” 她们三人是在一边做剪报一边闲聊,刚刚在做剪报的准备工作:沈期颐调糨糊,孙玉梅准备硬纸壳的大本子,王剑如这里一边看报纸一边听她们说,这会儿剪报本准备好了,大家这才坐下来要专心干活。沈期颐笑着一扬报纸道,“这文章和期货有没有关系,也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呀,免不得看些别的报道,哎,你们说,李校长是不是也炒期货?不然他收集这么多小报做什么?要不是他这里有,这些小报可不比周报,老报纸根本无从找去,这些报纸还真巧,期期都有期货的内容。场外交易所出事,李校表面不动声色,私下是不是也吓得不轻?” 凡是学生,就没有不喜欢猜度校长、老师的,一想到平时严肃端正的老师,私下也有七情六欲,就让他们觉得有趣。孙玉梅立刻嘎嘎大笑起来,王剑如为了合群,也抿了抿唇,垂头翻阅了一下报纸,忽然若有所思地道,“哎,你们说,这场外交易所,是否还真是这些小报背后的东家?没准儿,云县屡查不明的小报问题,还真是要着落到他们身上呢?” “这——” “你还真别说——” 两个师姐对视了一眼,也都严肃起来,“若是如此,那事情可就大了!”:,, 761 小报泛滥 怀疑李校长也有炒期货,或者是炒现货的习惯,才会去收集小报,这不算是什么恶意的猜度,反而是顺理成章的推测,其中的原由说来话长,除了本地人中消息灵通的那些之外,别人是不会理解的,就是云县的小报现象,那也是天下独一份,外地能与之相比的相当少见呢。 所谓的小报现象,指的就是云县这里数目繁多的小报,与周报并行不悖——当然,可以说外地州县,只要略微繁华一点的,也都有结社设法刊印本地的报纸,这也是周报在运河、大江沿岸畅销之后,必然的模仿现象。 但这种报纸,往往很难固定刊印,就算在一城之内,受众也非常的有限,比如说姑苏吧,在姑苏发行量最大,阅读层面最广的还是《买活周报》,每出一期新刊,逐渐兴起的素茶楼也以此作为招徕,叫茶博士大声朗诵,就是野茶摊,每逢早晚客多的时候,东家也亲自上阵,读几篇新闻给大家听听。 周报往下呢,就是姑苏各种结社出的报纸了,这种报纸的影响力立刻就下降了好几个档次,首先无法做到定期刊印,其次,刊发后除了社员之外,购买的多是书生,因为报纸上都是些深奥的东西,主要是针砭时弊,讨论敏地的各种政策,又有探讨特科和老八股制艺的,只有很少的部分提到本地的新闻,如此,那也就难怪老百姓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了。 要再往下,刊登一些神佛怪谈,鬼神报应故事,又有本地一些体面人家的婚丧嫁娶呢,这种消息又没有什么时效性,神佛故事,早就是听寺庙里的和尚说过多次了,而旁人家的婚嫁,是亲眷朋友自然要登门报喜,若平时是不相往来的,也就是看几眼,啧啧几声完了,姑苏的主妇门槛都很精,想要用这点消息从她们的袖袋里掏出铜钿来就过于天真了——说到底,她们很多人不识字呀。 江南已经算是识字率比较高的地方了,犹然如此,别处就更不必说了,再者,活字印刷的合金字模也是稀罕物事,用不起合金字模,用泥字模的话,那印刷质量也就颇为可观了。只有买地这里,合金字模卖得又多,识字的人也多,贩夫走卒人人都能看报纸,而且也爱看报纸——识字这种稀罕的东西,一旦学会了很难不一再卖弄,因此,文字印刷品市场非常的繁荣,除了各种话本之外,还有小报,相对也是最多,而且销量不错,尤其是云县这里,以一个新崛起的州县,居然能支持起上百份小报,不得不说是天下罕见的奇观了1 这些小报,有些是有名头,也敢于在报纸上刊登自家的办公门头的,也有些是根本没有来历名头,上头刊登的消息似是而非,只求耸动,甚至近于不雅的。还有一些,名头过几期就换一换,但刊登的内容偏偏具有连贯性的。 比如一篇《新编金萍梅》,内容粗俗不堪,报童都不敢公开叫卖,销售途径非常隐蔽,多是卖给熟客,第一期叫做什么新编故事荟萃,到了第期,突然换了名字叫古今怪奇,但刊登的文章吧,又是《新编金萍梅》第期,报童根本不提报名,就以话本作为招徕,这种藏头露尾的怪样子,岂不是叫人哑然失笑? 若小报都是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那自然也就一体禁绝,不存在什么争议了,不过,云县的小报中,如此低俗的其实是少数,大多数小报刊登的,都是和百姓生活息息相关,却又因为过于琐碎而上不了买活周报的,比如说,敢于刊登门头的《云县家务事》,这主要就是介绍如今云县哪里开了新的餐馆,过去这半周内,云县的物价如何,又有附近的一些地方有好景色…… 包括哪里有新的工作岗位,何处在修路,最近又出了什么新政策,开了什么新工厂,有哪家商社犯事被抓了,什么新学校开始招生等等——这报纸不但做成了半周刊,而且在云县销路相当不错,甚至还有商家在上头刊登广告,也算是云县百姓不可或缺的生活经了。 除此之外,还有专门出题目给学生做,分析买地各种招考的科举报纸,半月一刊,也收到家长的广泛欢迎。又有介绍云县地产的、商业的,种种主题不一而足,当然,这些报纸不能去较真,题目有错误,商业信息也未必准确,又不是《买活周报》,你去较这个真干嘛呢? 也是因此,这些报纸的待遇,当然和《周报》无法比了,周报不但行销海内外,而且每年出合集时,也是各方争购,还有不少主题剪报集也能卖个高价,或是在租书店撑起稳定的市场,很多家庭都有自己装订周报合集的习惯,而云县这里的小报,售价又便宜,印刷质量也低劣,两份合在一起卖个五文钱,就比买草纸略贵一些,大多人都是当做下饭配菜,翻阅着看完就算。 至于看完了的报纸,有的留在家里裁开做手纸,有的拿来包东西,还有些攒起来卖废纸,总之想到要留存下来的非常少——就有,那也多是留某一份特定的小报,图的是上头的话本连载,像这样各种小报都尽量按期数来收集的,那真只有炒现货期货的人了——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有一定的商业信息,这对于交易所里的大豪客研究市场是有帮助的。 “还真别说,那些没门头的小报,不论是什么主题,话本是多么低俗,多多少少都有点儿交易所的市场分析的——从前还当他们是模仿《周报》,就和刊购销信息,刊广告一样,也就是为了妆点自己,现在想来,指不定背后都是多少有点用意在的,大交易所自己的报纸,干巴巴的,全都是罗列的数据,看也看不懂,小报的分析就不同了,有血有肉的,旁人看了也晓得交易所的道理,更便于外来的商户入门。” 所谓妆点自己,也是野鸡小报惯用的伎俩了,就是拆解一部分《周报》,或者门头小报的广告内容,来增强自己的信用力,之前还有野鸡小报胆大包天,胆敢直接摘抄《周报》头两版内容,并且加以点评的,据说这家小报顷刻之间就销声匿迹,从东家到做事的雇工,全都被送去挖矿了,市面上的野鸡小报也是低调了至少两个月,这才逐渐故态复萌,只是这之后便很少有小报敢乱论政了,多是拆解广告,丰富内容,读者一看,大名鼎鼎的纺织一厂也在你这上头做广告,可见还是可信的,这份报纸可以买来看看。 这种套路,百姓不知道,讼师们却是一清二楚,法律专门学校这里,前来上课的老师很多都是衙门司法口的吏目兼职,也少不得透露一二消息,因此人都是知道,其实对于这小报,衙门也是头疼,不管吧,不像话,要抓吧,很不好抓! 为什么不好抓?理由太多了,买地这里并不宵禁,几乎是个不夜城,天明天暗都有人来来往往,私底下想做些什么小买卖实在是太简单不过,查起来却是兴师动众的,相当的扰民,而且按下葫芦浮起瓢,根子上就不可能完全杜绝。有好几次,兴师动众清查别的案件时,也都想打草搂兔子,顺便查一查小报印刷的事情,但却是一无所获——最重要的印刷机找不到,别的证据压根就没法定罪的。 “从纸浆查,那你能管得住民间不制草纸吗?云县百姓越来越多,光草纸坊都二十几所,纸浆的流向和再利用查不明白的,至于说合金活字,有损耗率在的东西更无法查了,再说了,掌握了合金活字的配比,难道就不能私下铸造吗?能担保铸造厂的大师傅就没有在外接个私活的?他要接了,会告诉出来么?” 学法的都知道,这人性是千万不能高估的东西,他们所接触的也都是至恶至阴险的人性,把人往坏里想,这是一个讼师应有的素养,进入专门学校之后,他们也逐渐从‘买军的衙门是万能的’,这种简单又迷信的思维方式中脱离出来,生动地认识到了衙门的能力到底是多么的有限,课间同学们议论起来,也都认为,如果不调动大量人力,封城严查,只怕是很难禁绝小报现象,而这东西又实在不值当这么大动干戈的,那么,在现有的机制之中,它就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了。 但,今日王剑如的几句笑语,却是让两个女讼师意识到,说不定问题的症结要比想像得简单——一般力度的搜查之所以不奏效,就是因为很难找到印刷机,可从宝船来想的话,会不会大家的思路在一开始就陷入误区了呢?找不到印刷机,就是因为印刷机并不在城里——而是在随时可以转移的船只上!固然不能说所有小报,都是场外交易所在背后捣鬼,但有些明确探讨期货价格走势的小报,指不定背后就是场外交易所的授意,他们刊发这些小报也并不是为了挣钱,只是想要满足交易所客人的需要,进行客人急需,而永远不可能登上《周报》的投机分析! 这些期货走势的文章,并不是话本的添头和遮羞布,一味追赶热点,搞些无伤大雅的噱头来吸引各种浮躁读者——恰恰相反,低俗话本才是它们的遮掩,话本虽然粗制滥造,仿佛这只是一股想要挣快钱的流氓书生捣鼓的东西,但这上头期货分析的文章,却写得很认真! “还真是,那话本直白至不可思议,好似是村汉村姑的发痴梦话,但仔细看这篇《浅论下半年场外交易所棉花价格走势》,却是文笔雅驯,虽然我不懂期货,却也看得出,数据罗列详实,逻辑严密,写得很认真!” “那这份小报,说不得就和场外交易所脱不了关系了?” 在孙玉梅的发现后,沈期颐也是精神一振,但很快又有点儿泄气,“事儿虽大,但要说起来,这报纸也没什么狂言,那话本吧,又无具体香艳的描写,这要治罪,只怕是于法无依——即便是真正治罪,对我们这个案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帮助!我们不是要去向委托人解释案情,帮着写状子的么,管的就是场外交易所的案子,还是别跑题了,乖乖看文章,把交易所的逻辑给搞清楚吧。” “谁说没帮助了?这帮助可是不小。” 王剑如却是精神一振,已经找到了破局的思路,当然,这也是因为她完全知道自己的任务,而孙、沈两人还以为她们是被指派去,帮着千金堂的女东家范十娘处理此案的缘故。 事发突然,王剑如还没来得及说明白她们究竟是要干什么——当然,真要细究起来,对讼师来说,这么做可不地道。不过,和所有一切别的东西一样,法律这东西在买地也才刚刚开始,王剑如认为,面对老奸巨猾的门阀仕宦、豪商权贵,太有良心无异于自缚手脚,这些人就没有谁是在规矩内发达起来的,对付他们无所不至,又何须讲究规矩? “计划还是要临时改一改,我们现在立刻去官署走一趟,再去千金堂见范东家。”她撑起身子,拿过单边拐杖,比从前丰满不少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这个案子,我知道该怎么搞了,不过两日,必定能办妥当,天幸不至于辜负六姐和校长的一番栽培苦心!”:,, 762 讼师风采(上) “讼师?衙门委派的?衙门委派了你做讼师?” “正是,这是我的调令——从秘书班到法律专门学校的,请您过目。” 东郊靠山,一片铁丝网拦成的荆棘围成了的大院跟前,五大三粗的更士颇有些诧异地望着王剑如,就着她的手打量了半天公文,却没有把文件拿到自己手上——以王剑如的年纪,他有所怀疑倒也很正常,但从他的行动便可看出来,更士署的训练还是很到位的,这位更士的举动完全合乎规矩,不因为来者的奇特而有所怠慢: 一般来说,证明身份的公文,对方是不会上手拿过去打量的,尤其这是门岗,只起到一个保卫作用,初步判断为真即可,真要是拿过去了,不经意间有所损毁,那后续追责也是让人头疼的事情。所以,稳当的吏目都不会给自己惹这种事情。 “这是秘书班的印信不假。” 很快,这吏目便下了结论,但却没有立刻放行,“你是法律专门学校派来的,可有凭据?另外,现在难道在押的人犯,衙门都会给无偿派来讼师?这是什么时候的新规定?” “那倒不是。”王剑如解释道,“衙门虽然委派讼师,但也是要经过当事人的亲属申请,这是一个,第二个,这肯定是要收费的,只是收费不高而已。我们讼师过来,也并非是为了帮助人犯脱罪,只是要帮着写文书,解释官府的用意,告诉他们,什么样的行为在买地是犯罪,甚至是朗读笔录,让人犯愿意签字,等等,都是服务的内容。” 她这话不假,孙玉梅等人也都是点头,实际上,这也是如今买地刑事讼师常见的工作内容,只是因为如今人们观念尚未转变过来,在民间这种服务尚且不为人知罢了,如今民间百姓,还是沿袭了敏地的观念,提倡‘息讼’,只有来自江南特定地方的移民会因琐事登上公堂,并且平时也有学习法典的热情——毫无疑问,这说的就是之江道、九江道和江南徽州一带的百姓,这些百姓是最刁钻最喜欢上公堂的,北方移民则截然相反,任何事情都喜欢在民间调停,说到见官那是打从心底里排斥。 当然了,这说的都是百姓,商家之间有纠纷,登公调解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民商讼师在诉讼之中,起到的作用会更大一些,写状子、找证据,彼此驳斥甚至当堂还有要打起来的。而刑案这块,疑犯的家人乃至讼师,就都要低调得多了,一般都不敢质疑大理寺的控诉,就和王剑如说的一样,很多时候就是解释给懵懵懂懂的疑犯听,他的行为犯了什么罪,认罪的话要承受什么结果,若是不认罪的话,要承受什么结果等等。 如此说来,刑事讼师和更士署、大理寺便不算是十分对立的了,甚至有时候可以说是对更士工作的补充,这位守门人听王剑如这么解释了一番,面色稍霁,“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许多案子倒的确是有讼师好些,你们不知道,许多犯人懵懂无知,被抓进来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法,只知道一味喊冤,殊不知这其实是害了自己,反而会重判,瞧着也叫人着急!” 这时候,三人的学生证,以及李校长手写的选调书,他也都过了目,确认身份无误,守门人方才放她们进去,还好心地带她们去找狱卒,一边走一边抱怨起来,又好奇道,“不过,既然这服务久已有了,我们这里怎么从未有讼师来过?” “一个是民间不知道,还一个是刑事讼师实在是少……满云县能找出一巴掌兼刑事讼师的都难,您说吧,这事儿都落到我们三人头上了,就可见一斑了!” 孙玉梅是最擅长交际的,三言两语说得守门人也笑了,“倒是!不过你们校长倒也是用心的了,这个案子也合适你们女讼师接手,尤其是王姑娘——” 他扫了王剑如一眼,终究是对她的年纪和体型——以及显而易见的缠足女娘身份有些担忧,不过并没有明言,而是笑着说道,“起码这些人犯都是斯文人,我们还专辟了一排屋子来关他们呢。若不然,就这几天,都怕他们出事,男监里真有些难管的壮汉,就前儿还进来一个抢劫杀人的,哪敢把这些肥羊和他们关在一起。” 这其实是在暗示,王剑如这般的女讼师最好别接刑事案件,毕竟从体型来讲,双方差距实在太大,以至于似乎大家都本能地认为,双方最好不要产生交集,对弱势的一方来说才最安全。王剑如倒不怨怪这大哥多事——做更士的人,和做讼师的一样,见到的听说的那就更多了,难免产生强烈的避险心理,因为他们实在是见到太多运气不好的受害人了,即便罪犯会受到严惩,受害人的伤害仍然是实打实的。 不过,她当然也不会就此自我禁足了,而只是在心底默默地期盼着火铳技术的进步:受到双脚的限制,她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在防身术上有什么成就了,用尽全部努力,大概也就是能把上半身锻炼得健壮一些而已,但是,其实只要有火铳的话,男女之间,就没有什么区别的……她的脚走路的确不方便,发生冲突时她都不能跑远,但只要她拔枪的速度比任何人都快,那就没人能在她的射程里伤害到她。 当然,这也需要买地这里不禁止持有火铳,不过这一点问题应该不大,至少现在的大风气是要让民间偏远地区分枪自保——要是野兽下山也有一搏之力,只要有口子,王剑如就能设法搞到一把火铳,此外就是希望火铳能尽快小型化、精致化了,不然就现在这重量,除非专业士兵,不然一般人压根没办法随身携带,她就只能去学匕首了…… 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将来的事情,三人一边也跟着守门人走过了三道铁门,进入监区:这里是云县最大的监狱,虽然更士署也都有些房间是用来囚禁人犯的,但一旦羁押时间久,或者人数众多,都会押来此处。 不过,这里并不是人犯的最终服刑地,买地这里是没有坐牢这一说的,这一点和敏地一样,被羁押只是在等待判决而已,一旦判决下来,敏地那边是笞、杖、徒、流、死,而买地这里要简单得多,轻罪劳役——和古时候的城旦舂有点像,重罪苦役,而再重一些的话,那就判死刑了,经过六姐复核无误,当即执行。 监区这里除了等判的人犯之外,就收容一些劳役轻罪,监区也因此分为几处:重罪嫌疑犯、轻罪嫌疑犯、劳役犯。这其中劳役犯的区域是最大的,因此前几日被锁进来的期货交易所众人,便被安置在劳役犯的操场上,临时发了不少帐篷,这会儿隔着铁丝网也能看到,大家都在帐篷跟前愁眉苦脸地蹲着身子,双手牢牢地抓着自己的裤腰——裤腰带被抽走了,这些富商在宝船上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转瞬间竟会落得如此狼狈! 当然,他们彼此之间肯定是不允许说话的,到了晚上,若是有人低声细语喋喋不休,监狱这里就直接用麻核塞嘴,守门人介绍道,“这里如此安静,也是因为好些嫌犯不知规矩,被狠狠收拾了两三回,又不给他们吃饱饭,这会儿也就都老实下来了,不然,那气焰嚣张得很!” 说着,他便把王剑如一行人移交给直管狱卒,自己告辞而去,三人组热情地向他道谢,孙玉梅还说想给他介绍亲事,倒搞得也是大小伙子的狱卒一个劲地看她,王剑如这里也很满意:买地的吏治,还真是颇为清明,这要是在敏地,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说这么多大豪商聚在一起,那管事的怎么都得掂量掂量,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就是单蹦一个东家掌柜进去,只要肯使钱,那牢房和自家也差不了什么。 六姐一句话,就能办成这样大的事,底层的吏目也不畏惧这些商人和自己顶头上司勾结,叫他们吃挂落,有底气一视同仁地对待富裕嫌犯……这些事情都不是真如看着这样理所当然的,背后折射的是整个系统运转的效率。 比起一个案子的得失,更让王剑如看重的,是整个系统的风气,她极喜爱买地的这种氛围,曾有的决心,随着在买地生活的每一天,都只有更加坚定——她愿付出一切,只为了继续维护天地间这股子叫人喜欢的正气。从前敏朝的正气,对她可没什么好处,它的败坏只会让王剑如拍手称快,如今人世间能有这样一处所在,这样的一团火苗,她王剑如能笼罩在它的光芒之下,便已经是极大的幸运和幸福了,她也愿用自己的一生来维护它,弘扬它,一个人能有这样一种东西去维护,其实是非常幸福的事情,所有的坎坷比较起来,似乎也都是值得的了。 有了这样的志向,王剑如身上的小病小痛,便显得无足挂齿起来,对于烦难的工作,也比从前要更加细致了,她今早五点天一亮就起来了,一上午到处奔波,到此时却依旧是精神奕奕,将铁丝网后,帐篷中众人的神色都看了个大概,心中已有计较,当下低声和两个师姐交代了几句,便端正衣裳,越过操场,走进提审室去等待范老七了。 由于讼师的少见,监狱并未特意修建会见区,不过好在提审室内也没有刑具——买地这里以疲劳审讯为主,基本是不动肉刑的,所以提审室的氛围并不算阴森瘆人,范老七走进提审室时,也还算能掌得住,他脸上写满了不服和不悦,王剑如看了,暗暗点头:情绪太满了,反而有点虚张声势,若读不懂这一层,只怕还真会被蒙蔽过去,以为他是什么被冤枉了的良善人。 “范培勤范东家是吧,幸会幸会,我们是经过你妹妹范佩瑶申请,由官府指派,为你做辩护的讼师。敝姓王,王剑如,这二位是我的助手。” “讼师?” 范培勤先是茫然,随即显然是大感荒谬,打量着王剑如满脸讥诮,“你才多大,就算是讼师?十三娘为何请你来?莫不是要坑我!” 王剑如这一次会见客户,打定了主意,绝不会做半点违规的事情,一切都要合乎程序,她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不是范姑娘请了我,而是刑事讼师,必须由官府指定,百姓不得自行聘请,否则若是请些泼妇愚夫胡搅蛮缠,又或者是敏地过来的讼师,不熟悉买地规矩还自以为是的,岂不是误事?我们三人便是官府指定给您的刑事讼师,请东家放心,我们会在法律准许的范围内,以事实为基础,以法律为准绳,尽其所能地帮助你的。” “滑天下之大稽!你们三个之前打过什么官司?” ……一阵沉默,范培勤这会儿终于忍耐不了了,举起手抖下袖子,振臂道,“一次官司也没打过,一次堂也没上过,来做我的讼师!这不是在帮我,这是在害我!你们回去,我——我要申请换人!我不要你们做我的讼师!” 他的排斥是显而易见的,也不能说没有道理,至于这嚣张的言行,则有配合情绪,施展演技的嫌疑,王剑如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示意沈期颐道,“逐字逐句,如实记录。” 沈期颐笔头功夫很好,她来记录也是三人商量好的,此时点了点头,奋笔疾书。范培勤则不免停下发怒,有些狐疑地看着她们,王剑如解释道,“东家的怀疑,也是有理由的,不过,你要换人那也得等我们回去再往上报,由上头再指派人下来。” “现在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符合要求的,或许要等上许久,那东家的案子,只怕就要等到那时候再往下发展了。您和别人还不同,别人没请讼师的话,就听凭大理寺、更士署等地的处断,或放人,或判决有罪,送去苦役,完全听天由命,自己是使不上一点劲儿的。您有讼师,讼师可以帮您,但也因此,必须把程序走完,完成讼师的辩护,上头才能继续发落,这要是一直没人接手,于您或许有利,或许有害,要是大家都出去了,您因为没有讼师无法出去,这是有害,要是大家都去做苦役了,您因为没有讼师而迟迟不能去,那就是有利。” “当然了,是有利还是有害,这就完全看您自个儿的判断了,我们这里不过是按部就班,您想换人,我们回去就交接上报,不过,在此之前,不妨把今天该问的一些话都问清楚,这样后来要再指派讼师,他们也能根据材料来决定接不接这个案子。” 她如此好声好气,倒是让范培勤不好继续发作了,当然,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那句‘利害你自己判断’,范培勤只要不是傻的,都能体会出王剑如的暗示:要是非常排斥讼师,那岂不就说明是自认结局不利,宁可卡着了?这不是间接认罪了吗? “那你问吧!” 他的气焰有点收敛了,但仍是盛气凌人,王剑如只做没有感觉,点头应了一声,开始问起一些最基本的情况:年龄、姓名、籍贯等等,随后又问了被抓的具体经过,这些都没什么不能说的,范培勤一一答了,眼看时间接近正午,王剑如的询问也接近尾声,因她语调淡定颇有条理,又展现出一定的口才,这么一番交流下来,气氛逐渐缓和,范培勤对她竟也多了几分赞赏,更主动道,“你这讼师,小小年纪倒是沉稳,若是真没有旁人,便还由你来做也行,只是务必要上心,这和学堂可不同,不是能出错的事情!” 王剑如等的就是这一刻,她立刻感激一笑,仿佛很有几分急切地道,“当真?那多谢东家!不瞒东家说,我年纪太小,实在是不容易找案源——实则我是半点不差的,更比别的讼师灵活多了——他们都死板的很那,只抱着规定不放。” 她回头瞥了一眼,见沈期颐已经在收拾笔墨了,方才压低声音,似乎卖人情一般,低声道,“您大概不知道,买地的讼师,若是在代理一罪的过程中,发现委托人犯有另一罪,是有举报义务的,所以我刚才在记录时都没问您——您还不知道吧,这几天已经有人向更士署告发了好几份小报的事情……我这里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恍惚听说和场外交易所也有一定的关系……” 见范培勤的瞳仁猛然缩紧,一刹那间惊慌失措,她便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却不给范培勤否认和撇清的机会,而是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我没问,您也不回答,明白么,谁都没违反规定,您别开口,这要开口了,咱们就彼此都麻烦了……” 说完了,也不等范培勤回答,边站起身来,示意孙玉梅、沈期颐跟上,一跛一跛,飞快地出了提审室……:,, 763 讼师风采(下) “还真别说啊,西山这块建好以后,我还是头一次来!刚到云县那几年,这就是个大土坡子,全是树,如今全然大变样了!这小二层还带了前后院,瞧这就是阔绰——你们瞧,家家户户都有水钟呢,一路过来都能闻见驴味,说不准还都预备了锅炉!啧啧啧,你瞧,那后院是不是有一块空地?那就是冬天堆煤的,这一冬天煤钱都不知得多花多少,这样的人家怕是不省煤的,得有多少份额够他们用啊!” “玉梅姐,你这还是往少了猜的,我就说一个,你肯定没想到的——这要是光车水钟,用不着家家户户都养驴,只怕呀,这里的人家多数都准备了发电机,能不能买上电灯不好说,但电扇怕是都有的,到了夏天,屋子里拿纱窗一蒙,玻璃窗一开,电扇一吹,再吃点冰饮……那份享受,哦哟哟,真是皇帝都比不上!” 下午两点半,三个女讼师推着两辆自行车,出现在了西山院落群的入口处,颇有些赞叹地望着在云县难得一见的宽敞住处,面上都有些赞叹之感:这么整整齐齐,形制、外立面完全统一的水泥建筑群,在如今的买地显然也是相当少见的,和单身宿舍又相似,又有不同。 就说矗立在院落厢房顶上的水钟,这东西的方位、大小都是一模一样,就足以说明此处的档次了——所谓的水钟,是按照形状来叫的,实则是大储水桶,借助地势差,通过管道可以向一定范围内的屋子提供自来水,而背后都有水池作为水源。这东西是自来水系统的必备配件,因此,虽然十分突兀,但却在极短的时间内融入了买地居民的审美中,也有叫这东西为水烟囱的,有说法是,一间屋子要有两个烟囱,火烟囱在东南面,水烟囱就在西北尊位,如此才能镇压宅子的运势。 按照道理说,买地这里压根是不允许宣扬迷信的,但风水这东西似乎也不能完全避免,此刻便被孙玉梅找到了例子,认为西山小楼群的水钟都在西北面,说明兴建时考虑周到,用的施工队也好,她不免也是好奇,“这小楼群也不知道都是谁在住,必定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或者是他们的内眷了,这屋子都没有公开对外卖过,我只听有个婚介所的客人说——他那七大姑八大姨,拐着弯的亲戚住在这里——” “据说。这屋子倒是不贵,一套全下来就是五百两银子,但要用政审分来兑,那个分数实在是高不可攀,云县这里有钱人实在是太多了,可有政审分的人却没那么多,能买进来住在这里的,都是行善积德的富贵人家,剑如,你们促进会那个郝嬢嬢说不准就住在这里。” 王剑如摇头道,“哪能呢,没见千金堂的女东家也住城里么,从西门进城,堵车非常厉害,事务繁忙的那些人根本没法往这住,郝嬢嬢的工厂在城北,她家就住在城北一个二层小楼的院子里。” 她撇了撇嘴,“说句诛心的话,这种院子那都是给人养老的,买来孝亲可以,真住到这来,呼朋引伴成天叫人登门炫耀,叫别人怎么看呢?六姐在云县住在衙门内,住所也未必有这么宽敞。就我们张老师,立法委员会的骨干,未来最光明的人物……他到现在还住在一层的小院子里呢,张老师可半点不缺钱。” 这话一说,孙玉梅和沈期颐也不由沉默下来,沈期颐若有所思地道,“还是剑如你见事明白,有些事情你一说,感觉角度就找对了,很多疑惑也一下分明了起来。” 她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是想说,这和王剑如的大家出身有关,但却还是忍住了。王剑如自己倒是无所谓——她自幼丧母,在嫡母膝下讨生活,察言观色、细致入微几乎都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而这种颇具政治意味的思考方式,也是久居于那个环境之中,潜移默化培养出来的一种本能。 这些东西,也算是大家族的遗赠,无形间让子孙于各行各业都容易有所成就。而王剑如虽然厌恶并山园,但却不反感自己从中得到的好处,她还巴不得自己能多继承一些聪明狠辣,如此,将来毁灭并山园时,才能更好地折磨王家族人——在这一点来说,她和张天如张老师,当是十分投契的,即便他们都不会轻易对外表现自己对家族的刻骨恨意,但却能从彼此身上嗅到同类的气息。 这些东西,倒不必和沈师姐说太多,王剑如也就笑笑,当没看明白,至于孙玉梅,却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点头称是,附和着沈期颐的夸奖,很快又说,“那都是有前途的大人物,我一个小讼师,没什么好担心的,六姐知道我是谁呀?就是我没什么政审分,不然,我也买一套这样的房子,住在里头多享福!也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这个福分了。” 其实她的说法,在逻辑上是有悖论的,因为政审分达标的买家,就必定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要考虑的事情也就多了。沈期颐立刻指出,“玉梅姐,你这逻辑不严谨了,张老师不是老说你吗,思维方式得改——得把你原来婚介所那种和稀泥、差不多的思维方式改掉才行。” “嗐,我这哪不严谨了,我很严谨呀,我没政审分可以赚钱啊,这要是我发了一笔大财,用钱买了别人转让的房子,不也算是住进来享福了吗?” “那你这就是偷换概念了,刚才的论述里可没有这个表述,你明确提出‘就是我没什么政审分’来着,要是这么也行的话,那我也有话跟着的——就算你买房子了,能住进来吗?这里堵车,你都是能靠自己买房的大讼师了,工作必然繁忙,住在这怎么工作呀?” “嘿,你这小妮子,那……那我嫁个有钱的汉子,我不工作了不行吗?” “那就更不行了。”王剑如也不由得笑了,“玉梅姐,你这前后不一致了,降低可信度——就今早还在说呢,女人不能放弃工作,得签平等婚书,要不然,家里什么都不是自己的,按你这么说,婚后你都不工作了,就算住在这屋子里,房子也不是你的呀!” 讼师聚会,往往就是如此,可以说是互相抬杠,推导、佯攻、周旋、叛变、媾和、博弈,任何一个问题都能分出正反观点,争执半日,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各自保留意见’,白费了精力,还要倒搭茶水点心,在外人看来简直不可理喻,但讼师和法律生却是哈哈大笑,乐在其中,尤其是女讼师——特别是来买时已经长成的女讼师,更是被前辈告诫,要多做这种辩论游戏,以期摆脱买地所谓‘女子贞静’的传统观念,在需要的时候,能表现出足够的进攻性——进攻性可不止体魄,固然讼师的工作也需要调和性,但言语、思考上的进攻性,在讼师的工作中是能起到大作用的。 孙玉梅突然被两人联合应对,当下也是大急,抓耳挠腮有点没反驳思路了,王剑如又反过来帮她出主意,三人东拉西扯,彼此合纵连横,时不时哈哈大笑,兴致高昂,走到范家院子跟前时,虽然已经勉强收敛笑容,但还是能看出来心情不错,即使知道在门房看来,这风尘仆仆的三人组有多么不得体,但却也不以为意。 王剑如一马当先,昂首阔步,跛着进了院子,声音不大不小道,“今天有手令在这里,不是说不见就不见,说换人就换人的,司法援助体系,不容戏弄,范老东家今日不愿意见我们,那我们就只有来日带更士上门,公开宣讲材料了。” 不错,以她们的年纪和造型,理所当然,走到哪里都会被质疑,连被羁押的范培勤对她们都十分不信任了,更别说更古板的范老爷子,连面都不见,就派了个老妈子出来,说范姑娘说迟了,他们自己已经找了老资格的讼师,不劳王剑如等三人费心——连茶水都不给上,立刻就要送客。王剑如这才拿出了秘书班的手令,对院子里围过来的几个护院笑道,“容我提醒一句,我们是官方认定的刑事讼师,敢于侵犯我们人身权的人犯,是要加倍重惩,并且多扣东家政审分的,如果东家无法自辩,那就要反坐拘役——玉梅姐,我说得有点文绉绉的,你帮着解释解释?” “哦,意思就是,你们要是搡我们出去,那就连你们家那个老太爷也得去矿山的意思。” 孙玉梅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至于说杀人灭口什么的傻事,别想了哈,都知道去向的,今晚没回家,明日你们和七少爷估计就得牢中相会了——能不能相会来着?杀人是重罪,你们估计得去重罪区……” 这等于是撂下脸来放狠话了,那老阿妈显然也被吓住了,忙止住几个小子,匆匆回去禀报,片刻后挤出笑脸,带了几个仆妇,端着水盆又过来了,“辛苦三位来一趟了,这风尘仆仆的,老太爷有咳疾,三位先洗洗手,擦把脸……” 三个水盆,一个洗手,一个擦脸,还有一个小盆子是空的,小婢女端了香茶,给他们漱口吐水用,沈期颐、孙玉梅都学着王剑如净了头脸,老阿妈还取来三身衣服想张罗她们换了,王剑如却道,“时间有限,就没有这个必要了,这西山上一股子驴味老人家不也适应得蛮好吗。” 她洗脸漱口,只是因为骑自行车在外头大半天,的确觉得不舒服,换衣服那就纯属造作了,老阿妈被王剑如一句话撅得一跟头,再端不起架子,讪讪地撇撇嘴,不敢再摆谱,还赶了几步,帮她打帘子,孙玉梅、沈期颐对视一眼,都是暗中点头:她们是越来越服气这个年幼的组长了,更敬佩上头的眼光,还真别说,就按着上头的标准挑出来的王剑如,虽然年纪小,但却出奇的管用,这要是她们站在最前头,还真未必有王剑如的派头,说不得就为范家的气派所慑,失了主动。 这会儿,有小王带头,她们跟在背后狐假虎威的勇气,那也还是有的,当下忙把手巾卷儿交换,也是抬头挺胸、趾高气昂,追随着王剑如排闼而入,向范老爷子做了自我介绍。千辛万苦地管着自己,绝不乱看这奢华小厅的装饰。 屋子里没见另一个所谓的老道讼师,却有一股幽幽的郁热,范老爷子歪在炕上,一副老迈不堪的样子,一双眼似睁非睁的,似乎都没听清楚王剑如等人的自我介绍。王剑如也就不等他回话了,一气不停,又道,“其实我们今早已经去监狱探视过范培勤了,范东家人很好,未受刑讯,也很精神,并不曾受到提审,当然也没有认罪,期颐姐,麻烦您把对话记录给老东家看看。” 提到还在监狱的范老七,老爷子没法再装聋作哑了,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王剑如三人一眼,似乎也对他们有所改观——这动作是真够快的了!沈期颐把对话记录本掏了出来,老阿妈正好赶进屋里,连忙接过转呈范老爷子,又低声问,“可要叫个小厮儿进来?” 这么重要的东西,范老爷子怎会让下人进来朗读?微微摇摇头,老妈妈立刻就从一个小螺钿眼镜盒里取了金链眼镜,为范老爷子佩上,王剑如一扫这老爷子,见他看信速度很快,心中便是冷笑:装!再装老糊涂啊?想要装疯卖傻,哪有这么简单。 不多一会,见范老爷子已经把对话记录看到尾声,大概也是知道了她们刑事讼师的身份定位,以及对于刑事案件的垄断,王剑如便又紧跟着说道,“其实还有一段对话,期颐姐没来得及记下,这也是对双方都好,免得为难,有这么一件事,我论理是该问的,那就是这几日有人向衙门举报小报印刷的事情……” 又把小报印刷可能和场外交易所有关的事情说了一遍,王剑如死死地望着范老太爷,轻声说,“这个事情,我没有问,范东家也没有说,就是神色一下变得很难看……” 她又一下坐直了身子,若无其事地说,“当然,说回我们的案子,对于羊毛的商品属性认定,以及交易所是否非法的问题,的确都有很多可以商榷的点,就看您打算用什么心态来打官司了,是息事宁人,坦白从宽,大事化小,一切听从衙门的吩咐,还是一定要为范东家做无罪辩护,都由您来决定,我们只负责提供服务。” “——期颐姐,你可以开始记录了,所以,老东家,这个官司,您打算怎么打呢?”:,, 764 咬文嚼字 “剑如,你说这刑事讼师这个行当……真能发展起来吗?” 经过一整天的奔波,等到三个讼师从西山小院出来时,太阳已经是挂在山尖尖上了,遥遥地还能看到山下的水泥大道上,一盏盏拥挤的马灯正在逐渐亮起:全是运货进车的大车,川流不息的,从西山进城,一天到晚就没有不堵的时候,下午范十三娘本来要派自己的马车来送她们的,却是被王剑如婉拒了,宁可骑自行车,虽说那马车十分豪华,但两边比较,短短一段路能差出大半个小时去。 如此一来,倒也方便了赶着下山的人们,可以借着山下的微光,急急地推车往下走去——骑自行车下坡是不太敢的,讼师的防风险意识都很强,孙玉梅叫王剑如坐在车后座上,推着她一边大步走一边问道,“我仔细寻思了一下,感觉真没什么人会请刑事讼师啊,也难怪做这一行的人特别少了——主要是和买地还不通,现在都是小家小户了,没那么多犯事的富人要写状子捞人。” 王剑如抿着唇笑,沈期颐插嘴道,“玉梅姐,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刑事讼师少,还有一点是规矩不一样,都说绍兴的刀笔吏多,可那也多是办买地这里所说的民商案件,什么离婚析产、兄弟争财,这都是讼师发财的好时机,真要说犯了什么人命凶杀的案子,这人犯的结果,不看状子,只看这个——” 她伸手搓了一下,“有钱有势的,买人代死都不难,又或者虚构案情轻判的也有,讼师起的作用无非是疏通关系,状子那都是走过场的!” 其实就是民商案子,判决结果也根本和讼师的状子水平无关,大状背后是深厚的关系,这样的讼师,来到买地水土不服非常自然——买地可不讲什么关系不关系的,一如孙玉梅所说的,分家成风,再富的家庭,多次分家之后,家产也都被摊薄了。真有这次这样富商大规模犯事的罕见情况,那……这案子就不再只是单纯的法律事件了,可以说是一次政治事件,它的结果取决于政治需要,讼师也就是配合着走个过场而已,谈不上改变判决结果,至于说对抗官府什么的——在买地谁有这个胆子! 王剑如她们这三人,起到的其实就是劝服人犯家属,让他们接受政治主导下的案件走向,不要在法律细节上较真的作用。这一点,孙玉梅和沈期颐大概也从刚才的交谈中自己悟出来了——用法律术语表达,就是让范老爷子放弃无罪辩护,转而采取配合减刑的策略,这么做符合秘书班的授意,也就是衙门的需要,其实也符合范培勤的利益。毕竟,真的惹怒了衙门,从小报那头查起,那可真就是牵连甚广的大案了,到时候,别说范培勤的性命了,只怕连范老爷子都是自身难保! 也是因此,王剑如一把这事儿挑破,并且向范老爷子分析了私印小报的法律后果,范老爷子的态度就立刻有了很大的转圜——他不能不转圜啊,所有一切对话,沈期颐都在记录的,王剑如留了个面子,已经是没记第一段对话,这就是给脸了,若是给脸不要脸呢?那她再谈到此事,并且把范老爷子的反应如实记录,‘当事人面容惊讶狼狈,没有说话’……更士署后手就登门来抓人,说他参与进去,那他能在牢狱里熬几天? 这种事情的政治影响,是非常微妙的,如果仅仅只是场外交易所,就把范老爷子也给抓了,似乎就有点过分,但倘若把场外交易所和小报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呢?那结合之前屡次查禁小报的力度,不办一场大案出来,只怕大家还要反过来质疑衙门是否有点儿过于软弱了。 到那时候,和印刷船有关的所有人员都要落网的话,再多一个范老爷子,大家就压根不会觉得奇怪了,只会觉得范家是小报的幕后东家,再结合小报上的期货内容,把大家的心态往东家坐庄、印小报、发文分析、诱导行情的方向一带……在场外交易所亏过钱,又被连累着进了更士署的富商,哪个能和三个东家善罢甘休? 当然,此事的前提,是印刷案大办,印刷案会否大办,决定权在衙门那里,王剑如倒认为未必会这么兴师动众,秉持着一松一紧,恩威并施的原则,六姐在场外交易所案完结之前,应该是不会再兴大狱了,更士署现在的人手已有点不够用,还要再办此案,那就得从外地借调,甚至是调兵来办案,这个影响就有点不好了,有点出兵镇压百姓的味道,不是兴旺之相。 所以,她也并未在任何场合公然大声宣扬此事,沈期颐的文字记录中,也没有留下‘有人向更士署告发印刷案’的半点痕迹,借着印刷案把上头吩咐下来的第一目标完成了即可,余下时间,她都在认真履行一个没有额外任务的讼师应尽的职责:向委托人分析委托案件的法律后果。 按照现有的法条,开交易所这行为本身,因为没有明文规定,应该是不入罪的,但买地很快就会出台办法,所以交易所是不能继续开下去了。较为敏感,争议性很强的操纵羊毛价格这个行为,可以进行细节分析,这种行为算是囤积居奇、操纵市场吗? 王剑如认为很可能会借鉴现货交易所的管理办法,从账本中复盘当时的情况,如果确实有串通招呼,言明目的,个人在某个交易时段大量吃货等行为,囤积居奇是甩不掉的,因为这种行为在现货交易所也明令禁止,而且现货交易所因此处罚过很多互相打招呼的砸盘、做盘商人。 虽然只是罚款,但也说明了买地是不允许这种行为的——个人完全出于盈利目的,在没有接触生产端的情况下大量收入贸易物品,造成价格上涨的行为,就算是囤积居奇。从这个定义来讲,场外交易所的确发生了囤积居奇行为,而且现货交易所的规定中并没有对物品做出限制,也就是说,不管什么商品,只要有类似的行为那就都算是囤积居奇。 当她耐心细致地讲解到这里时,范老爷子,包括老阿妈等人,也都真正听进去了王剑如的话,使这次咨询不再是虚有其表的政治行为,王剑如和孙玉梅、沈期颐便开始讲解她们三人初步拟订的文书思路:不做无罪辩护了,承认囤积居奇罪,但去找从轻处理的情节——配合交代,后果轻微(还来不及怎么样就被抓了),法无明文规定,也算是从轻因素。 这一下,范老爷子也不得不承认,如此已经算是最稳妥的应对了,比起一门心思做无罪辩护要好得多——且敏地和买地的风气,当真是截然不同,用老思想来处理新地方的案子,当真是会误事的。若说敏朝是大家各显神通去送银子走门路,那么买地这里,银子是没有半点用处的,起到决定因素的,第一个是政治,第二个是道理——只有政治能大过道理,政治上摆正态度了,再讲讲自己的道理,那么多数是能争取到一个相对正面的结果的。 “按您这么说,还是要督促老七快些认罪了?” 最后,他竟主动如此表态,可以说是完全进入了王剑如等人的思路里,而王剑如的回答也是意味深长,“有些事的确是快点办完为好,那么多富商,关在监狱里,自家的生意怎么办?想必是越到后来越急于出去的,倘若有人沉不住气,开始彼此揭短,那就大家都出不来了,交代到后面,竹筒倒豆子,该说不该说的全都说了,那事儿就更大了。” 这话隐藏的意思,要结合前头点到的印刷案来听:印刷案不论是谁做的,知情人现在一定都在监狱里,这才一两天,大家都还沉得住气,肯定不会有人主动交代,那么便要尽快完结了场外交易所案,取保候审,出来之后就好说了,可以收拾首尾,把知情人送走,证据销毁等等。 如果真的大家都联合抗拒衙门,一语不发,那更士署那边查到了印刷案更多的线索,要提审些关键人物,直接来监狱就好了,岂不是更加方便?到那时候……凡是沾边的人,怕是都要重罪十数年呢!远不是痛快认罪,预期中苦役数年的结果可以比较的。 “重罪苦役是要戴镣铐的,一般都很少能全须全尾的回来。您还是小看了这种案子的严肃程度,这不是刻几本建版闽刻的事情,私印小报,罪过大约和敏地那边私印妖书相当,我这里给您找《大敏律》的原文,造谶讳、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若私有妖书隐藏不送官者,杖一百,徒三年。” 王剑如是特意带了《大敏律》的刻本过来的,还整理了一些其余律令,“自然,不是每份小报都能被定为妖书,也有些可以视为是八股文选、亵渎非议之作,这些被查到一般都是毁版、杖责——在买地这里杖责大概会转化为罚款扣分,或者是短期劳役,比如那些用低俗香艳文字作为招徕的小报,亵渎斯文,讲买地读书的小报——八股文选,八股文选这个敏地的处罚就更轻了,大约也就是申饬毁版而已。” “但是,因为和期货有关的小报,有操纵市场的嫌疑,估计会定位妖言传用惑众,那就是要斩了……买地新立,法律典籍多有借用敏地的,判官也尝以此说理,因此这件事真不可等闲视之,按律去判,秉公办事那都是处斩的结果。” 这番分析,有理有据,真不是虚言恫吓,范老爷听得几次色变,随后便完全坚定了要顺从衙门,聘请讼师帮助范培勤尽快认罪,争取定个轻刑的思路。又要对三个讼师以重金相聘,直言她们胜过敏地老讼师不知有多少倍了。 这前倨后恭,转圜极快的模样,也是令人发噱,而王剑如却在心中高看了范老爷一眼:是个聪明人,虽然年纪上去了,难免固执,但总算没有一意孤行到底,一旦发觉买地这里实在和敏朝不同,也就立刻放下架子了。若她估计得不错,这之后,范老爷当会多去城里走动,甚至搬去城中居住,乃至开始上学,亲自了解买地的不同,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接下案子到现在,不过是两日的功夫,便有如此进展,实在是非常可喜,而案子的报酬也让人咋舌,虽说还不足够买下西山的院子,但孙玉梅想翻盖二层小楼的计划,却不再是遥不可及了,这怎能让人不喜出望外?便连一向矜持的沈期颐,也是满面笑容,拉着她们要去大吃一顿,又忙和她们商量,自己要不要先买一套房子出来居住,这笔收入该如何分配,是否要给父母交家用等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沈期颐从前是很少向同学仔细说起家事的,可见这个案子之后,三人的关系又近了一步,不过,孙玉梅这里却总是有些若有所思,听得沈期颐感慨刑事讼师有多赚钱时,便向王剑如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今日的会面,什么都好,就是一说到印刷案,大家都打哑谜,总觉得有点儿憋闷,依我看,其实范老东家是非常想询问我们细节的,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因为他这里一说,我们按规定就得上报……” 她带了深深地不解,道,“我也不是想要助纣为虐,就是觉得很奇怪,你说这讼师要是都有告发东家的义务的话,那……东家还能信任讼师吗?这刑事讼师还怎么发展?” “六姐为什么会设计这样一条逻辑上不圆满的规定呢?这是天界的规定,还是六姐的规定,剑如,你说,六姐到底希不希望刑事讼师这一行发展起来呢?”:,, 765 论亲亲相隐的倒掉 确实,作为如今华夏也是独一份儿的刑事讼师,这个行当的太多规矩,是让人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的,甚至可以说是透着那么的不友好——刑事讼师不像是民事讼师,必须是经过衙门的许可才能拿到身份文书的。像是王剑如等人,她们之所以不用再做认证,只是因为考入法律学校时就已经经过了考察,像是身份有问题,或者到买年份不足,身上带有官司的,有重大违约记录以至于被扣了政审分的,都不能入读。 就这,其实还只是身份上满足了要求,按照老师们的话风,之后,等买地的《新刑法》颁布之后,很可能会推出‘讼师科举’,没有通过法律考试的讼师,可以作为普通人来帮助雇主处理民商案件,但刑事案件是不能登堂辩护的,这就又是一个敏地从来未曾有过的规定,敏地的讼师有个童生、秀才的功名也就很够混了。这要还特意参加考试,那就有点让人无法理解了——要是擅长考试,还来做这个干嘛? 门槛这么高,收入却是有限,这种种设计确实让人困惑,买地是希望有刑事讼师这个职业吗?要说不希望,为何法律专门学校里有相应的课程,这要说希望吧,这些规定又感觉是不让人来干这行的意思。尤其是这个报告义务,更是让孙玉梅很疑惑:这讼师不就是为主家平事的吗?接了案子,在这件事上那就是自己人了,这就和媒人说和似的,你要是知道媒人和你不是一条心,那这事儿还怎么办?根本就不能成。 对这一点,沈期颐也十分疑惑,又因此想起大敏律里,‘亲亲相隐’的规定来,因道,“这也是新的刑法还没有出来,一直在沿用《大敏律》,所以还没顾得上改吧,以这个刑事讼师的规定来说,很可能新刑法也会破除‘亲亲相隐’的说法,从此以后,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可能都是要治罪的了,百姓也会肩负上报告的义务——这么说来,对刑事讼师的要求才算是合理。” “什么!以后亲人犯案也要去官府告发?” 比起对刑事讼师的报告要求,显然沈期颐的这个猜测,更让孙玉梅无法接受——倒不是说她家里就有人恶贯满盈了,只是这种改动,对司空见惯理所当然的观念,肯定是巨大的冲击:在敏地,如果亲人出首,尤其是小辈出首长辈,除非是谋反这样的大逆,否则哪怕是查实了,也得不到褒奖,甚至还要问罪。 如果你家里有人杀人了,你不能去告官,不然,杀人犯倒霉了,你也落不着好!这就是现在通行的观念,出首亲人的百姓,不但要受责罚,而且在本地舆论会完全坍塌,成为远近闻名的吃里扒外之辈,随时会被人指指点点……从小在这样的观念下长起来的,忽然间有人告诉你,家里若有人犯罪了,得赶快去举报,也不能藏匿他,否则可能会被官府以同谋治罪,这叫人如何能接受得了? 但是,买地的更改,理由也是充分的,王剑如一句话就终结了孙玉梅的抗拒,“玉梅姐,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是亲亲相隐的出处,《论语》里的,可买地又不以儒学为道统,我们自有我们的道统,法典中,那些基于原道统而生的规定,若有和现用道统冲突的地方,将来都少不得要一一地改过来。” 因又道,“如果立法委员会那边没有揪出来这些规定,那么,不是专业能力太差,就是思想上还有不少儒学的残余,日后要进步就怕是难了。” 当然了,有张天如老师在,王剑如觉得这种情况还是不会发生的,她心中不由浮现出对六姐知人善任的钦佩:张老师虽然不是讼师,现在也不曾接触实务,更不是吏目,但为何立法委员会离不开他?只怕就是取中了他的这一点坚持——张老师和她一样,当然是要把这些烂透了的腐朽规定,全都揪出来修改掉的。 “那是肯定的。” 她话中的暗示,也让孙玉梅立刻有些警醒起来,连忙表达了对这种改动的赞成——不管是做吏目还是做讼师,思想上能否和道统保持一致性当然都是极重要的,王剑如为何能越过她和沈期颐,得到小组组长的位置,不就是因为她的立场最纯粹么?想要进步的人,这些细节都得注意着呢。 “这亲亲相隐若是都不管用了,那确实规定讼师也要举报犯罪,就有点儿道理了。要保持要求的一致性嘛……虽然也说的通,但实际效果我想着也是有点儿怪,如此一来,岂不是人犯和自己的讼师,也不能托之以心腹了?只能就所委托的案件做有限的交流?甚至是这个案件也没法全说实话,只能靠讼师自己猜?” 她这么问,沈期颐也不由笑道,“玉梅姐,那节课你没来上是吧?其实行为规范说得很清楚的,这个报告义务限于委托案件之外,正在发生的重大犯罪——说得通俗点,就是咱们今儿要是为了场外交易所的案子去见范培勤,他突然告诉咱们,他主使了一伙打手,正要去杀人,那我们就必须把这事情立刻报告给更士署。正在发生、重大犯罪、委托案件之外,这是三样必备的条件。” “这要是他突然告诉咱们,他从前杀过人,那是不能说的,要是告诉咱们他指使了一伙人去小偷小摸,这个也不能去告诉,就必须得是杀人、叛国、绑架这样的重罪才行,当然,若是私开印刷厂操纵市场,这个定性嘛……就好像剑如说的,得看衙门怎么认定了,要是按‘造妖书传用惑众’来,律当处斩,那也是重罪,还有明知故犯、查禁累犯两种加重情节,肯定是非上报不可了。” “要不然,岂不是乱了套了,讼师成什么了?那些恶人身边的白羽扇?接了一个案子,就得为此人的所有非法行为出谋划策,掩盖犯罪,颠倒黑白?” 虽然这就是讼师在敏地的普遍印象,但买地的讼师还是相当不同的,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不是说一个人杀了人,非得让他无罪释放了,才是好讼师,建立在杀人的基础上,在合适的刑罚范围之内,尽量达成一个较轻的结果,就算是很出色的讼师了。 孙玉梅一听,的确也是道理,“倒是,这法律专门学校,又不收钱,还给发点津贴,可谓是占着国家的便宜培养出来的,这要是给恶人培养狗腿子,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以前都觉得讼师各有老东家,还真就是有钱人的狗腿子,如今在买地,这个观念可真是要好好改过来了。这要说讼师有东家的话,那东家也是……也是六姐,也是衙门,我们是受衙门委派来帮助人犯的,若是嫌我们无法完全托以腹心,那还正好,只说能说的,大家省事儿!免得我们若是知道了什么,还得去更士署,多费事儿!” 至于说要是因为隐瞒案情,导致人犯被重判……那反正也判不到讼师头上,孙玉梅立刻就开朗得多了,反正她也不想当刑事讼师,现摆着婚姻讼师案源更多,那是财源滚滚的通天大道,只是纯粹好奇而已,反倒是沈期颐,对此事的兴趣还更多些,和王剑如议论道,“不过,这要是真按我们课上的来,讼师和委托人的关系,在法律意义上还比家人更亲密了——旧案、小案都是要对外保密,而且虽然不允许阻碍更士办案,但若手里有本案的不利证据,更士那边没有的话,也不强求一定要告知……这要是之后把亲亲相隐的条文从律法里删除了,这些条件,亲人是不是都要强制举报,否则至少也要扣分的?” “其实本来讼师和委托人在案件上的关系,就是最牢固的,讼师总不会希望自己的委托人被重判吧,家人可就未必了。” 王剑如嗤笑道,“这不就和大夫一样吗——大夫是绝不会害病人的,可家人会不会,那就真不好说了。” 这话一出,又惹得两个女讼师一阵唏嘘,大家边走边谈,感觉对于买地这种完全新鲜的法律系统,都充满了好奇,虽然不知道效果如何,却是很期盼着看见这体系发展之后,初步成熟的模样——大抵是会比敏地的好,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否真的能做到公平合理呢?大家还真都不敢打包票。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在暮色之中来到山下,汇入了车流之中,便骑上自行车,沿着道边划出的自行车道,躲避着时不时蹿过来几步的马车,东钻西钻,小心翼翼地进了城——进城那里又是大排长龙,主要是云县这个方向是有城墙的,老城墙还没全部拆掉,大家都只能从门洞经过,道路骤然收窄,速度肯定更慢。 “以后还要去西山,决不能这时候进来了,这车比下午出发时多了几倍!” 孙玉梅进得城来,仿佛脱了一层皮,情绪很激动,一抹脸又张罗着吃饭,王剑如却要先去银行兑现支票,两个女讼师一拍脑袋:“也是,都忘了这回事了!” 她们得的,自然是范老爷签出来的背书支票,现在买地这里,几十块一百来块的小钱,大家是现钞付的,但成千上万的买卖,包括交易所那种十万、百万级别的大宗交易,肯定还是走钱庄支票的多。孙玉梅等人毕竟是没有接触过实务,真没想到刑事案件里,委托人给的支票是要尽快兑现了,才算是落袋为安,尤其是范家,现在还牵扯到印刷案里,谁知道第二日起来他们家账户会不会被封掉?到时候,何时能拿到报酬就很不好说了。 范老爷子出手大方,给三人都是开了六位数的大额支票,王剑如的支票开头甚至不是一——见见犯人,做做文书,耍耍嘴皮子,换算下来,这就是几百两银子的收入,可以想见做民商纠纷的讼师,那收入该有多丰厚了。且还不能说范老爷子是乱花钱,就这专业意见能带来的好处,为他规避掉的损失,那都不是几千两银子的事情了,只怕十万都是打不住!给三个讼师几百两银子,能算是多吗? 只能说,法律专门学校的学生,只要是有能力的,毕业就等于是赚钱,尤其是做讼师,这辈子都不用为钱操心了。几个讼师虽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并以此来自我鼓励,但还是第一次尝到甜头,故而心情都是高涨,忙不迭要赶在钱庄关门之前,去把钱转进自己的账户里,像是王剑如,那还要立刻把钱取出一些来傍身,不然她身上连十元钱都没有,想请师姐们吃顿饭都开不了口。 于是也不提分开,三人一起蹬着自行车去钱街,在钱街路口,毫无意外又被堵住了——这会儿学生放学,工人下课,很多人一天能到钱庄来办事也就这个时候,因此前头排队的人很多,又有不少人要来钱街吃饭,钱街上的商户还有人锁门要回家,这么多人乱糟糟地挤在一条街上,可不就是寸步难行?只能随着人流一点点的蹭啊挪罢了。 “这道路也太狭窄了!钱街这里,过两辆车就要堵一排自行车!” 孙玉梅等得焦躁,便和王剑如抱怨道,“西门那里也是,原以为道路够宽敞了,至少是敏地州县的两倍,可如今看来,完全不够用的!也不知道衙门什么时候才能定下心来拓宽道路!” 要拓道路,这可是大事,因为牵扯到道路两边的民房,很多民房都是这些年建起来的水泥房,要扒房子谁能愿意?一样被拥堵在此处的人群,对孙玉梅的说法都是深以为然,却也知道其中的难处,也跟着议论起来——这时候民情就是如此,陌生人互相搭话也是家常便饭,虽说百姓彼此已经完全不如敏地老家那样互相熟悉了,但风气却还是被带了过来。 “这事就没法办,也不是钱的事,尤其是西门那里,旁边是土坡,怎么扩嘛!门都不敢拆的,说是结构不能动,怕拆掉了下雨天土坡那里滑石头下来!”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云县这里三面是山,地方真的不够!”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以后啊,大交易所和中央班底都要迁走了!就是因为云县地盘太小,施展不开,包括中央大学也是如此,博物馆什么的,都要迁到新都城去——” 人群中不知是谁,也兴致勃勃地爆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耸动消息,“不是榕城,就是羊城港,都要大拆大建,那车道都是按着八辆马车来定的——反正,不管在哪里,这么一两年间,咱们买地啊,很快就要正式定都啦!”:,, 766 定都羊城港! “才从壕镜回来没多久,又要去辽东,甚至还想去草原……你这孩子,现在这心是越来越野,云县还装不下你了不成?——话都说到这了,今日去你曼姨姨那里吃午饭,她可和你说了没有,迁都的事情,难道真的定下来了?” 正当钱街前方,行人们纷纷拥挤着讨论起了迁都的消息时,就在钱街不远处,城东一片闹中取静的街区之中,叶仲韶一边端菜,一边也是有些埋怨地和久别方归的女儿念叨着家常话,他把清炒通菜放到桌上,连忙将身子一扭,让出地儿来,让老帮佣张妈,用白布垫着手,把一个大砂锅放到桌子中间,“哦,这只母鸡好!鸡油松黄!——菜齐了,吃饭吧,昭齐叫人去!” “哎!”叶昭齐楼上楼下喊了一圈,几个弟妹还有母亲、祖母都聚拢到了餐厅里,老张妈看着也是满脸的笑,一边拿白布揩手,一边欣慰地道,“今儿人齐了哉!昭齐一去就是大半年,小娘子们要上学,老爷太太又忙——连老太太都忙,我这里空锅冷灶,一周也开张不了几次!” 叶昭齐忙抱着她的手臂,笑道,“那可是我没回来,我回来了,张妈你还想闲着?我想吃桂花糕——吴兴的丹桂酱有名得很,明儿我去街上买两罐子来,张妈做给我吃。” 对老人来说,不论身份,最怕的反而是不叫她做事,张妈一听,立刻笑成一朵花,“不消买,不消买,我转头啊去翻腾翻腾,柜子里还有——还是老家的桂花糖粉,好过吴兴的许多!” 对姑苏人来讲,老家的风物自然是天下第一好的,不过,这顿饭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南蛮子的色彩:响油鳝糊、红烧狮子头、火腿鸡汤,这些姑苏的老三样之外,还有红烧青蟹煲、酒煎黄鱼鲞,这都是张妈和邻居学来的本地烧法,毕竟在南面海边,不学着本地人吃海味,在菜市场就难免有点儿不好下手了。 十几个菜,把团圆桌也挤得满满当当的,不过食客也并不少,根本不会浪费——叶仲韶夫妻二人、叶老夫人、沈老夫人,姊妹兄弟九人,这就是十三个个了,还有沈君庸、张华清夫妇——沈曼君一家也是拖家带口的,又有吴家亲戚暂住,都叫过来就不够坐了。 沈、张夫妇这里只有两人,住得又近,而且沈老夫人也住在叶家,他们本就要时常过来问候的,也就几乎都在叶家蹭饭,便预算了他们,抛开年岁还小的幼子,让保姆带着他在小室休憩,正好是十四人,坐在一处团团圆圆,把桌子填得满满当当,两个老夫人都觉得热闹,满脸是笑,不住附和张妈说道,“今晚人齐!” 两层楼的小院,八个常住主人,还有老有小,家里的帮佣自然不止张妈一人,他们在小厨房自己开了有一桌,此时也就都退下去吃了,时不时过来照看即可,桌上众人落座,昭齐因为是远归的关系,和刚刚被允许上桌吃饭的五弟一起,起身为长辈们斟酒,又含笑为弟弟们斟了煮过的热奶茶,四弟开期垂涎欲滴地望着大敞壶里的奶茶,还有那一粒一粒木薯粉煮出来的黑珍珠,低声道,“大姐,给我多多的放珍珠,再多放点儿糖!” “再吃糖,你牙齿都龋坏了!” 二姐蕙绸颇严厉的样子,大人都含笑看着孩儿们的小官司,张华清忙着给三姐琼章剥螃蟹,叶仲韶又劝了一圈菜,因沈君庸谈起夫妻两人从钱街出来,差点迟到,又听到路人在谈迁都的事情,叶昭齐方才找到机会,点头道,“今日我去编辑部的时候,姨姨的确提起这事儿来,说是最近大事多,还都是戎祀重器,才要派人去接受辽东女金地,经略草原,这里又定了迁都的事情—— 虽不是立刻拔脚就走,但应该地点是定了不改,不过多久,建筑队那些就都要过去了——现在建筑专门学校的教授,还在那里出规划图纸呢,说是要吸取云县的教训,作为临时首都,也是将来的陪都,要好好规划,功能区都设计出来,也免得和云县一样,左支右绌的,现在摊子都实在不好往外铺了。” 她说话时,众人都停下了话声,仔细聆听,待她说完了,沈老夫人迫不及待问道,“那到底是迁去榕城还是羊城港,又或者是鸡笼岛,可有说法了没有?还是这依然要保密,曼君也没说?” 叶昭齐笑道,“刚出了羊毛的事情,最近怕是要狠抓一波保密了,姨姨如何敢胡乱开口?不过我听那意思,应当不是熟地,这么说,十有八九就是羊城港了。” “果然是羊城!” “不意外!” “羊城的港口条件确实要比榕城好得多,距离南洋更近——最关键榕城和云县一样,也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就算做陪都地理上都很难铺展开,无非又是一个大号的云县!” 满桌人各有反应,但却都不无感慨——虽然在云县也是客居,但毕竟住了七八年,还是很有感情在,如果都城定在榕城,那云县距离算是接近的,还能借一借势,这一竿子搬到羊城港去,之后云县的发展虽然也不会太差,但和现在的劲头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具体计划出来了没有?大学那边是怎么说?先在云县支起摊子,之后搬去羊城港,还是到羊城港再正式挂牌子?” 叶仲韶最关心的还是这一点,众人也都理解,只有远游归来的昭齐还有些纳闷,不由得眨巴眼睛望了过去,叶仲韶却还不明说,还是沈君庸哈哈一笑,揭穿道,“昭齐,你父亲收了衙门的聘书了——想要聘请他做中央大学戏剧系的主任!你说,他能不牵肠挂肚吗?这要是接任了,可不就得背井离乡,夫妻分割两地了吗?大姐被戏社绊住脚,几个孩子也要在云县上学,都不能随他去,他还不知要孤零零地在羊城住多久呢!” 原来如此,昭齐一下明白过来了,见父亲那故作埋怨,实则深深得意的模样,也不由得会心一笑,忙恭维道,“果然六姐知人善用,慧眼识英才,这聘书一出,买地的戏剧第一社,便再无疑义了——不知道卓先生他们的戏社,有没有收到聘书了。” “也有,包括老龙也收到聘书了,不过是聘他做文学系主任。” 叶仲韶毕竟也是有年纪有身份的人了,得意片刻还好,要诱导一桌人继续吹捧他未免轻浮,因此也迅速收拾心情,如常解释道,“这主任的聘书,其实未必是说戏就写得第一了,话本就写得第一了,而是要有一定的组织领导能力,年纪大、人脉广,心胸也要开阔,能把华夏这里各流派的精英秀才都选中取出,过来开课——这也不全是教人写戏,并非是和戏社一般,甚至可以说是截然不同。你舅舅也接了聘书,问他便可知道了。” 叶、沈两家,不知不觉间,到买地已经七年多了,自然各个和来时相比大有不同,先不说如今已经位高权重、有头有脸的沈曼君,光说今日在的这几位:沈老夫人和叶老夫人,别看已经是‘老夫人’了,但在买地竟还不算太老,有了矫正鞋之后,活动范围比从前在老家扩大了不知多少! 上学之余,也结识了同龄的女朋友,一道出去玩乐,虽然因为年岁限制,不敢出云县玩乐,但云县这里的新鲜玩意儿,什么话本、绘本画册、幻灯仙画,全都是有所涉猎,别看年纪大了,她们看起话本来也是不亦乐乎,尤其有了电灯之后,更加不必说了,要不是叶仲韶强行规定,过了十二点便关发电机,真能熬夜看到天亮不可!?就这,在老太太中还不是特例,叶、沈两家的老夫人,本来就是识字的,也看过家中不少藏书犹然如此,别的老太太做了一辈子的睁眼瞎,到老了终于被迫认字,看起话本来那还不是如痴如狂?本身老年人就是觉少,个个看得起早贪黑——说来也是有趣,还有老太太提笔写话本的!讲的就是一个老太太如何理家,怎么调理不省心的儿孙的事情,在坊间还颇为引起了一阵一两年呢。 自家这两个老夫人私下有没有提笔写话本,晚辈们就不知道了,但她们常常往《云县家常事》这样的本地报刊投稿,这个是过了明路的,很多时候,那些何处购物便宜,何处有新货的生活经也好,针对民间堵车、不讲卫生这样情况的抨击也罢,都来自这些老太太老头子的笔下呢。 今日要不是昭齐回来了,她们恐怕就要在茶馆吃晚饭——老人家能吃多少?喝多少?消磨一日,花费省一些也就是十文钱不到,手里扎几个鞋底那就什么都有了,再加上本地的老人,很多都是跟随儿女来此,有人奉养的,家境也并不差。 好比叶、沈两家,现在哪还记得从前在敏地是如何抠搜算计的?就靠着戏社,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虽然不能和千金堂那样的大豪商比身家,但养两个老太太还是轻轻松松,叶仲韶在这一片都买了两个小宅院了,一个待客,一个给大孩子们住——八个孩子,上下两层楼确实有些拥挤了,除了三个女儿和小六子跟着本家住之外,余下五个儿子都去隔壁的小院过夜,这么住大家方才宽敞一些。因此,这两个老太太是最有兴致的,任何人来一请就去,也不吃素了,虽不敢傻吃,但山珍海味也都尝过,来来回回又多是拄着拐杖穷走,这么几年下来,肤色红润、腿脚硬朗,倒似乎比来买时还年轻得多! 至于叶仲韶、沈宛君夫妇,别看服饰依旧是朴素,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实则各方面的处境,都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本来在吴江老家,家用紧张,仕途不顺,生活总有艰难之感,可在买地这些年下来,虽然绝了仕宦之念,不知为何生活却越来越好,越来越舒心,也和老夫人似的,隐隐比之前还更年轻些,又觉得虽然少了下人服侍,也谈不上读书人有什么特别的体统,可此时的生活与工作,还是比做官、做主母更让他们快活。 这七年来,他们主要是在做什么呢?主要还是在开戏社、出话本故事,这种东西在敏地大概被视为是玩乐小道,不务正业,但在买地却和所有职业一样并不受到任何歧视,甚至反而还被人高看一眼——做出版的,影响力传播得很远,要比别的行当都更值得重视一些。 除了叶仲韶、沈宛君家学渊源的戏社之外,话本故事,说起来也是他们的传统——他们本家族亲就是做这个的,也过来在买地开了书坊,只要是吴江过来的才子才女,都愿意过来拜山头,已隐隐有了吴江领袖的意思,和另一个吴江人张天如,方向不一样,却都一样出风头: 不说别的,就说本家之中,便是人才济济,亲戚们过来投奔,就都够凑足多少个班底来写戏了,戏写完了,趁热打铁再出个和戏情节一样的话本,也是好卖得很,即便这些亲戚不过是在戏社暂时落脚,后续或许会改行,但后来的人才补充却依旧是源源不绝,让吴江戏社、吴江书房有了一点庞然大物的感觉了。 书坊那里,是族人叶华生负责经营,叶仲韶等人来生产内容,大家会账分红,戏社这里,叶仲韶负责安排新戏上演,搜罗演员,沈宛君来抓台本,夫妻两人都是忙得脚打后脑勺,而族亲之中,又有沈大荣、沈伯明、沈倩君、沈智瑶等名家,虽然各有本职,却也对戏社十分关切,不但调弦品律,还撰写戏评褒扬新戏,又点评针砭市面上的其余话本、新戏……总之,沈氏一脉纷纷来买之后,确实撑起了买地文坛、戏坛的架子,他们的发展脉络也都很一致地和文化戏曲有关。 这其中,叶昭齐是继承了姨姨,继续做报纸新闻这一块,也是因此,她常年在壕镜和云县两头跑,且随着壕镜的发展,出差的时间越来越久,这一次回云县,还是因为要中转去辽东——辽东现在多了一块新地,且不说按照历史,这片土地的确属于华夏……海西女金和野人女金懂汉语的极少,这就算是洋番了,按理也该出人加入报纸编辑部,再加上通古斯那面,也要和买地贸易,按规矩都得接触,之后《万国报纸》是否要加入一些相应的内容,都要考察后再定。 除此之外,沈大荣也有意办报纸,正在酝酿,其余人有写戏的,写话本的,写戏评的,不一而足,光是沈家都能撑起一个戏曲学院了,现在叶仲韶最苦恼的,应该是从这些亲戚中做出抉择,挑选几人聘做讲师——都请,那太不像话了,得给别的戏曲名家,譬如临川派、绍兴派留位置,但要请她不请他,就怕在亲戚间落了埋怨,反倒结仇生疏了。 但是,沈君庸接聘书,就没有这个顾虑了,因为这会儿系主任还没往外发聘书呢,沈君庸并不是作为讲师教授被聘请的,他接的也是系主任的聘书——金融系主任!不错,沈君庸的确也写了几部脍炙人口的杂剧,但他在买地这里,却是靠另一个身份,在高层圈子里出名的:他是六姐都亲口肯定过,‘要多写几篇金融分析文章’的金融专家!:,, 767 沈君庸的落河危机 说到沈君庸这个弟弟,在沈家诸子之中,也算是十分特立独行的了,虽然聪明绝顶,天资公认是同辈第一,但也确实是没少让人操心——喜游荡、喜抬杠、厌科举、厌应酬,虽然有兄弟姐妹多人,但亲近者唯独同母姐姐沈宛君,便对父亲也是时常顶撞,在老成君子看来,他的行为无异于将自己的天赋肆意浪费,不能不说是让人痛心疾首的憾事。 反而,因自幼他生母去世,留在家乡由姑姑扶养,和父亲关系生疏,并不亲近,便连父亲也管束不了他,和如今的沈老夫人之间,也多是面子情,除了沈宛君的话,他还多听几分之外,别人几乎无法扭转沈君庸的心意,渐渐地亲戚之间都少了往来。他便更加肆意妄为了,仗着自己来买之后,写了不少叫好的杂剧,手头十分宽绰,前些日子还带着张华清南下去吕宋游览了一圈,也是刚回来不久,和叶昭齐还在壕镜见了一面哩。 若是他一门心思写戏剧,那也算是走上正途了,可沈君庸实在是爱折腾——这对姐弟是很不相像的,沈宛君颇为擅长为人处世,在外有侍姑美名不说,和继母的关系也颇为和睦,处得如同亲母女一般,现在奉养在家中,如叶老夫人一样关照,对于异母的兄弟姐妹,也是关心有加,多方援引他们来买安身。 她做事更是有规划,有毅力,定下来了走戏社的路子,便如蜜蜂一样辛勤劳作,七年来筑出了广大基业,可沈君庸呢?做人做事完全是兴之所至,到了买地之后,除了兼职写剧本这个不说,先后做了二十多份工作,每份工作都干不长久:自己开海货店,做海商的文书,教书、考农业专门学校,想做田师傅——还真做成了一段时间,甚至还想去做水手、做医生,去工厂做纺织工…… 虽说都是自己辞职的,但有些专门学校,因为去上学有钱拿,无理由退学是要扣分的,沈君庸也满不在乎,把自己的政审分搞得乱七八糟的,要不是张华清自己收入颇丰,沈君庸也写杂剧,沈宛君真是要被愁死,不知道这两口子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了! 说到这对夫妻的婚姻,也是让人发愁——张华清是姐弟俩的亲表妹,沈君庸的岳母也是他的姑姑,因两人生母过世之后,姑姑带着表妹住进家中照管他们,三人是真正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沈宛君和张华清的感情因此极为亲厚,她和沈君庸的婚事也因此顺理成章:自小一起长大的亲表妹,总不至于还欺负她吧?又是姑血回流,婆家这里都是自家的亲戚,就算和丈夫关系平平,张华清在妯娌亲长处也能得到很好的照顾,这也是极为突出的优点。 但是,这样的认识在众人来买之后,又有了很大的转变,在买地,大家才知道,原来沈君庸和张华清的血缘关系实在太近,会导致孩子容易出现体弱这些问题,当然,不能说他们曾经的几个孩子,都是因为血缘关系太近而夭折的,或许完全是因为别的原因,但在沈宛君看来,既然会有这样的危险,那就不该再要小孩了。 如果再要,孩子生出来即便眼下是健康的,日后择偶也会很难——门当户对的人家,谁不想要个健康的女婿呢,父母是近亲,肯定是扣分点。而且,虽然买地这里医疗条件好了,张华清的身体也比之前健康了许多,但生育还是伤筋动骨的事情,没有必要再赌一次,看孩子是否健康,趁着大家都还不算太老,和平分开,各自赶紧再婚,还能赶得及再生一两个孩子,传承血缘,也是为了养老的考虑。 这样的想法虽然有些过于冷酷,但确实是一心为了夫妻二人打算,而且沈宛君是为张华清着急——沈君庸五六十岁了都还能再生,张华清却不然,拖得越晚,对她来说也就越被动,到时候要再离婚,她能分到什么?钱财上,也占不了沈君庸什么便宜,对她来说就太不划算了!沈君庸再娶个小的,不几年娇妻爱儿,热热闹闹的,张华清这里,就只有叫养女叶琼章过去伺候,虽然叶琼章对她的感情也极为亲厚,自己更不会撒手不管表妹,但那和拥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亲亲热热感情投合的丈夫,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理是这个理,可自古以来,夫妻之间就只有劝和不劝离的,外人压根都不该多嘴,便是沈宛君也不敢深劝,提了几次,夫妻两人都说自己知道了,但却又迟迟不离婚,也不见他们生孩子,好像就僵持在这儿了——要说感情多好,又不像,说感情不和吧,也不见吵嘴,反正沈君庸自从来买之后,外出游荡便都带张华清一起,沈宛君见他们似乎真没有离婚的打算了,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反过来又催促他们,不管怎么样还是生一个——他们不耐烦带孩子,送到叶家来,这边一大家子人来帮他们一起照顾,这总可以了吧! 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呢?反正沈君庸也不发话,这驴脾气只能顺毛摸,沈宛君逼急了也怕他翻脸,不知不觉这就又搁置了几年,这几年间,沈君庸又换了好几份工作:现货交易所的抄写员,就是每天在那往大黑板上抄行情的底层吏目,然后他自己下场炒现货,场外交易所刚开张的时候,他还混进去做了某个大商家的账房,专门负责帮他打算盘,写单子…… 回来之后就写了《论大交易所模式的得与失》,往《买活周报》投稿,这些年来,他干一行就往往会写一篇文章来针砭这一行的利弊,去游历回来,就写文章论述某地的军事价值,以及依托此地行军布阵的思路,这些文章中,一多半是不能被《周报》刊登的,哪怕有沈曼君做主编也没用,但其中不少登上了《吏目参考》,尤其是关于田师傅、农业专门学校的几篇文章,明显是受到了上头的重视。 不过,要说因此得到什么机会,被聘请进官府做事呢,那也没有,买地这里因为一篇文章而入仕的事情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不考吏目而获得社会地位的,最出名的是张天如,但他也最多是被邀请参加立法委员会,作为专家顾问的身份参与,并没有实职,之后会不会因为顾问而享有一份津贴,目前还不知道,但要说因此获得什么直接插手政务的权力,那是毫无可能。 很显然沈君庸之前的文章,虽然引起了一定的重视,但却还不够稀缺,直到他开始发金融领域的文章,待遇才陡然间截然不同起来——那篇《大交易所模式的得与失》,不但登上了《吏目参考》,而且受到了衙门的特别褒奖,还传达了谢双瑶批的条子:写得很好,很有思考,立足实际,能结合买地独特民情,这样的文章以后要多写! 军事方面的投稿,登都没有登,很显然买地压根不缺军事实干人才,那些家学渊源的世代将门,本来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针对性的武将培训,知识水平普遍不高,等到子侄来买之后,这个问题立刻消失,高质量的军事论文犹如雨后春笋,还轮得到沈君庸一个纸上谈兵的书生发言?他虽然也去报过名,但年纪大了,毕竟没有被挑选入伍,永远不会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买地的军事体系,不可能和军队里的秀才去比文章质量的。 但金融方面,一篇文章就激起这么大的反响,很明显买地是急缺这方面的人才,有了这样的批注,沈君庸之后的发展路线,在沈宛君看来已经是完全了然了:读数学,尤其是要精研数学,因为金融似乎和数学的关系很紧密,在保证杂剧创作带来现金收入,让生活优裕的前提下,多接触交易所,多发文章,但不要去炒现货期货,不要参加交易,保持一个局外人的身份—— 如此,将来交易所要扩大规模时,说不得顺理成章他就是顾问委员会的一员,这不,名头跟着就来了?和沈曼君是一个道理,钱上不操心,名头响当当的,在自己的工作上出类拔萃,是领域内的顶尖专家……沈家在戏剧、文艺这一块,已经是庞然大物,她和叶仲韶的顶尖也就是如此,要说入仕什么的,就得看下一代昭齐、蕙绸、琼章三姐妹了! 不催离,不催生,沈宛君这一次是一定要催沈君庸好好上进了,在她耳提面命之下,沈君庸又接连发了好几篇文章,都是和金融业有关的,围绕钱庄、交易所、海关进行探讨,而这几篇文章换来的报酬也足够丰厚:不但有了面圣的机会,得了六姐的私人赐书,让他‘多学学,多领悟领悟’,这会儿更是直接换来了一封系主任的聘书——谢六姐属意他做中央大学的金融系主任,和叶仲韶一样,从无到有地把金融系的架子给搭起来! 这身份……对应到敏地,起码也是个国子监祭酒,实际上的重要性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国子监祭酒实际上并不被监生视为是座师,可大学系主任,收下的学生却是要一辈子尊重老师的,沈君庸这是真的混出头了!沈宛君的骄傲,比丈夫收到聘书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他们夫妻来说,戏社才是根本,系主任什么的,锦上添花而已,本身的成就已经足够高了,沈君庸的聘书却是他终于得逢伯乐的证明!这个天资过人却没个定性的弟弟,终于要有所成就了! 她的心情,叶仲韶自然理解,和远游归来的女儿,说起此事,自然也是有分享喜悦,引着叶昭齐祝贺舅舅的意思,叶昭齐尚且还不知究竟,被众人这么一解释,喜得涨红了脸,翻来覆去地要闹舅舅喝酒,“好哇,好哇!舅舅,我们在壕镜见面时,你怎么什么也不和我说!我在《吏目参考》上看了那几篇文章,也不知道是你写的!” 沈君庸哈哈笑道,“几篇劣文有什么好说的,至于那聘书,早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大学建成还远着呢!谁知道到时候怎么样,这个系主任当不当得成,真当了再罚酒也不迟!”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沈宛君心底便是一突,她太熟悉自己这个跳脱放诞的弟弟了,沈君庸会这么讲,那还真指不定就推了聘书!又去别的行当打小工了! 刹那之间,和女儿久别重逢的喜悦都被冲淡了,若不是顾忌着小辈长辈都在场,几乎立刻就要发作出来,眼下只好将百般情绪都压在心底,出言调开话题,压根不和弟弟争辩,只是递给丈夫一个眼色,见叶仲韶心知肚明地对她点了点头,方才缓缓长出一口气:这个灾弟弟,真要是个傻子,倒也不指望什么了,偏是如此玩世不恭,真是要被他气死! 虽有这个小插曲,但所幸大家大族,最擅长的就是若无其事,叶昭齐眉眼灵透,也跟着转了话题,不说这些,而是谈起自己工作中的不少趣事,屈指算来如今到壕镜做生意的商船,已经有多少国度,大家喜气洋洋地吃完了饭,孩子们忙各自去做功课,叶昭齐和张华清、沈宛君等亲属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张妈一干人上来收拾碗盘,叶仲韶便对沈君庸道,“走啊,君庸,一起去河边散散步?那边离钱街近,晚上借着月色灯光,比从前要明亮多了。” 见沈君庸心知肚明,不置可否的样子,他也是一阵头疼,却仍是不得不给了远远眺望过来的妻子一个肯定的眼神,这才深吸一口气,酝酿着与小舅子一起,漫步往河边去了——他不得不出面,今晚若是妻子和弟弟去河边散步,君庸给不出个满意的表态,叶仲韶都怕沈宛君会直接把他推到河里去!:,, 768 沈君庸丧志 云县城东,一条小河穿城而过——但凡城市,总是依山傍水,一定要有活动水源才会有人聚居,有些富裕的城镇,还会引河水入渠,围绕着城墙修建护城河,这就算是一等的好地方了。有了这两样东西,哪怕是遇到盗匪、天灾,城中的居民也不会太慌乱,只要把守住护城河上的几处桥面,大部分不成气候的盗匪,就都不会兴起进城抢掠的念头了。 自然,护城河往往是臭气熏天的,这是因为附近的居民要来河里涮马桶,而且有时还有人会失足跌落,带来新的异味源头。这是多富裕的城市都难避免的问题,就只能多疏浚了,便是姑苏那样繁华的地界,到了梅雨时分,城里也难免笼罩在水中秽物、青苔等带来的腥臭之中,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也会变得容易生病,也就是所谓的‘时疫’。 很多人是到了买地这里,才讶异地发现,其实,如果一座城市有了下水道,就算是在多雨的季节,护城河也绝不会发臭,甚至,假如卖粪有钱,往河里倾倒污物却是要罚款的话,那么,尽管金水售价不高,但人们还是更宁愿把粪水卖掉,城中的河流,居然也能维持清澈,而买地这里,虽然地处潮湿瘴气的南方,时疫却要比别处还少得多了。 云县这条河,便是很好的例子,它是发源于城外东山的小河,穿城而过,蜿蜒到吴兴县后,再往南去汇入闽江,原本因为在城中的缘故,河水浑浊,每到了早晨大家都来河里洗马桶,那股子味道真不敢恭维。买活军占领云县之后,慢慢地修好了下水道,建了污水处理厂、堆肥厂等厂子,把城中居民往城里倒马桶的习惯逐渐改变过来之后,大概五六年的功夫下来,河水清澈,随时可见游鱼跃出水面,颇为赏心悦目。 买活军又组织街坊百姓在两岸修葺栏杆,让街坊之间门互相较劲儿,石材、铁链都是自己筹措,最后评比优胜,会在头名的栏杆段做出标注,如此,街坊个个踊跃,不但树了栏杆,而且还无师自通,在岸边种树栽花,经过五六年,这会儿树已经逐渐有些模样了,夜里走在树下,头顶是圆月,对岸是钱街辉煌的灯火,吃过晚饭,来这里散步的百姓逐渐增多,又使得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晚市。如今买地这里,尤其是云县,百姓们早就忘了太阳一下山,就关门闭户不敢轻易外出的感觉了。 叶仲韶、沈君庸郎舅两个,在树荫里漫步了一会,一时谁都没有吭声,还是叶仲韶打破沉默,絮絮地道,“若是担心和弟妹分离,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既然定都羊城,戏社肯定也要搬过去的,就算总部还留在云县,也可以让弟妹到羊城去筹备分社——我和你姐姐也是做如此打算的,归根结底,文化中心要跟着政治中心一起转移,这是铁律。迟迟早早,张天如那帮人也都会过去的。” “大家去,我便也要跟着去么?” 沈君庸的回复无疑非常的沈君庸,这也是他为何总有‘目无下尘’的评价了,和他要把天聊下去真不容易。叶仲韶也是多年来习惯了,知道他的为人,再加上自己脾气本来就好,并不以为忤,微微一笑,没接他的话茬。沈君庸徘徊了一会儿,反倒自己开口了。 “其实我也知道阿姐的苦心,她自幼便以我为傲,总相信我能做出一番成就来……如今她都已经是买地新戏第一人了,我却还原地踏步,名不见经传,除了几出杂剧之外,没有什么显耀人前可夸口的地方,她心底自然是很着急的。我又不听话……从前不去考科举,现在也不想做劳什子主任,活脱脱便是扶不起的阿斗,亲戚们背地里谈起,只怕也没少笑话吧。” 他这话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却很肯定,叶仲韶也不否认,而是说道,“你阿姐并不是要你有什么名声地位,我也一样,亲戚中良莠不齐,那些庸人的说三道四,理他们做什么呢?” 这话就算是投合沈君庸的胃口了,他清瘦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其实我自己也很挣扎……入买以来,我看了许多,学了许多,过去这三十多年,竟似乎是白活了一般,学到的还没有在买地的一半。心中的很多疑问,也都有了初步的解答,不再像是从前那样迷惘……” “姐夫,我自命是个最畸零古怪的人,天生便反感旁人的强迫,我觉得这世上只有很少的事情是必须做的,科举无疑不在其中,投入十几二十年,头悬梁锥刺股地去准备那些无用的制艺,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自小从这人世间门得到的印象,便是科举并没有让那些官儿变得更好。 他们为官的本领,和制艺也没有丝毫的关系——譬如你,姐夫,你是个制艺种子,读书大才,也是个清廉的君子,但却绝不是个能干的官儿。倘若不来买地,专注戏曲,依我看来,你虽然私德无亏,但事业上却是失败的,于国于家无用,就是寄生于科举的废物。” 他这话已经不能算是不客气了,简直就是指着叶仲韶的鼻子在骂,叶仲韶却听得很平静,并不吭声——沈君庸对科举的鄙薄,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沈君庸哈哈一笑,也不道歉,而是续道,“至于我呢,我也是个废物,我于世间门并无争权夺利的野心,只想着随心而为,做些有趣的事情,兴趣消失,我便去别处玩耍了。” “写的那些文章,对我来说也不是争名夺利的踏脚石,而是有感而发,信笔由疆地写来,又想和人讨论,于是能发则发,发不了就改投小报。要说因此得到六姐的重视,进而入仕,那就绝非我意了,我想入仕自然会去考吏目的,以我的本领,应该还不至于考不上吧?” 这也算是沈君庸掏心窝子的话了,看来他确实是闲云野鹤、游戏人间门的性子,叶仲韶应了一声,“这自然是能考上的——只是你姐姐若是听了你的心里话,只怕是要失落了,她老对我说,你在老家的时候,还有忧国忧民之心,只是囿于敏朝官场,不能伸张志向,她以为你换了个环境,来到开明进取的买地,迟早都会有一番作为。” “那时候的确是想要做点事情的,着急啊。”沈君庸也不否认叶仲韶的话,而是有些若有所失地笑了几声,“毕竟,这世上只是很少有事情必须做,却不是没有啊,国势日蹙,北匪陈兵关外,逐日壮大,而朝中官宦腐朽,无能应对,难道我华夏还要重演被异族统治的屈辱么?” “那时候,我是打算去北方游历,择一名将跟从,为抗建出一番力的,这也是我等中华男儿应尽的责任——只是,计划还未周详,南边又有乱军崛起,一时间门声势赫赫,倒像是后来居上,要成为国朝心腹之患一般。我一个犹豫,想着跟你们先到南方看看,若买活军不成气候,再设法去北方走一遭……”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沈君庸来了买地之后,自然就解决了两个疑问:和南匪比起来,北匪根本不足为虑,南匪买活军是注定要一统天下的,只在于过程而已,而现在很显然六姐并不着急。而至于说南匪的统治是否能让他接受……虽然买地这里许多规矩和敏地都是不同,但大华夏的概念,显然让沈君庸很买账,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来了买地,接触到了‘华夏’这个概念的教育,沈君庸未必能把自己心里原有的念头,说得这么清楚呢。 没有了亡国灭夏的危机,这小子就开始犯懒了……对自己也没要求了,便是躺着享受着太平盛世了是吗…… 叶仲韶这会儿,暗地里有点磨牙了,文章憎命达,这话真不假,沈君庸吃的苦还是不够多,若是把他投入死囚牢去,不干活就得死,那不论他去做什么,现在估计都有一番成就了!?不过,听到这里,他脑中也逐渐有思路了,当下还是不反驳沈君庸——这样的人你不能和他抬杠,只能顺着说——“确实,你本就天才横溢,也因此对很多事情都容易失去兴趣,旁人耗费一生都没法登堂入室的学问,你这里个月就已经了解得很深了,要再往下钻研,就要花费大量时间门,却未必能有收获,于是你也就有些意兴阑珊,不如见好就收……于是,便如同现在这样,虽然涉猎甚广,却都是浅尝辄止。虽然什么都懂,但在哪一行也都没有太大的名声。” 这话算是把沈君庸的心思给说透了,不过他并无遇到知音的喜悦,而是很有先见地防备起来,轻轻地应了一声,‘嗯’。叶仲韶道,“其实这一点,你姐姐也和你说过了,你的天赋,出于众人之上,做任何事情都能有一番成就,我和你姐姐虽然不能和你相较,但至少在戏曲、诗文上,也颇有一些天赋。真要两头兼顾,出戏本文集,也不是不行,但最终我们还是选了侧重—— 这聘书其实是发给我们夫妇俩的,商议之后,还是由我去而不是你姐姐去,便是因为比起钻研戏剧理论、戏剧批评,她更喜欢创作戏剧本身,而我虽然也能写戏,但却更喜欢整理归纳历代名家之长,将其和西方戏剧对比,归纳出古今中外通行的戏剧道理……或者更进一步,探讨曲目音律之学,也令我一想起来便心向往之,这系主任不是官,但对我来说,却比做任何官都强得多。 我做官时大概只是个无用之官,做系主任大抵能够强些,其实便是不做学问,只做个讲师教授,能从事这样的工作,便感到十分满足值得,若是还能从大学获得报酬,那就更有一种赚便宜了的感觉。” 他语调温和,娓娓道来,并无丝毫居高临下,劝诫隐藏在言语之中,婉转动听,教人难以兴起反驳的心思,只觉得叶仲韶所说的,不无道理,他谈到研究时,声音中的喜悦也的确货真价实,极有感染力。便是沈君庸也听得住了,眸中不由闪过一丝遗憾:他是因为兴趣转变太快,迄今没有找到如此吸引自己的方向,还是因为畏难不肯攻坚,这才迄今都无法安顿下来呢?便连他自己一时间门都有点儿不坚定了。 “实际上,真个要说的话,做系主任也就是个穷风光罢了,想要发家致富、位高权重,那是不能的,自古来教书匠从来清贫,若是为了功名利禄,继续呆在戏社,赚的不少,去办报纸那也是名利双收,你姐姐要是盼着你出人头地,也就不叫你做系主任了。 她啊,最是知道你的心思——那些海商、书记员、匠人之流,汲汲营营,无非钱奴势婢,你是最不屑的,大丈夫生于人世间门,岂能为阿堵物所困,对你沈君庸来说,钱就是世上最不必要的东西。名要好一些,却也不是必须,你所追求的,是那种得获新知、开拓眼界的喜悦——君庸,你啊,还是适合做学问!” 沈君庸抿紧了唇角,却并未反驳,而是默默地听姐夫说道,“便是不做金融系主任,也是适合择选一门学科,浸淫其中,去享受那种学海无涯的感受,只是为了学习而学习,在大学里获得一个职位,也不过是为了方便交际而已,再聪明的人也需要朋友谈天说地,你把文章投去报纸,又能收到什么回音呢?就算读者有反馈,他们该如何找到你?大学,大学不就是做这个用处么,把聪明人都聚在一起,在大学里,能懂得你,能和你谈论、争辩的人自然就多了,你在大学是绝不会寂寞的——只要不被比你更聪明的人打击了就行!” 沈君庸的鼻子立刻翘起来了,斩钉截铁地道,“这样的人,还没有出生呢!天下之才一石,我沈君庸虽不说独占八斗!但却至少也有过半之数了!” 还是那么不知所谓的傲气……叶仲韶在黑暗中短促地微笑了一下:沈君庸亏得尚未对法学发生兴趣,不然,他和张天如这两只趾高气昂的大公鸡该怎么斗,叶仲韶都想不出了。 但是,这话当然是不能反驳更不能嘲笑的,沈君庸自尊心很强,非得额外让出三尺,双方才能谈下去。也只有叶仲韶这样的谦冲君子,方才能在这么耐心的一番谈话后,从他这里哄出几句真心话来。 “要说我是怯场才不肯去大学,姐夫你这就是玩笑了,也不必激将,如此浅计,我如何会上当。” 这不,沈君庸把袖子一甩,有些怫然,终于透露了自己的顾虑在何处,“就算你说得不无道理,我或者可以尝试着钻研一下金融学的烦难部分,但这个大学,我也是真不想去——我是一天县学都没有去过的人,受不得这个拘束!这么一个活脱脱的国子监,叫我进去受刑装样,扮个君子严师模样出来,我如何能忍得?不去!不去!还是去不得!” 原来是因为这个……! 虽是意料之外,但仔细考虑,却也在情理之中,叶仲韶呆愣之余,也是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沈君庸的肩膀,道,“君庸,君庸!你把中央大学当成什么了——你心中的大学,难道就是国子监的样子吗?” 这…… 难道大学不该是国子监的样子吗? 沈君庸也是眨巴着眼睛,顾不得生气,有点儿迷惑起来了,“难道,大学还能有别的样子?”:,, 769 美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要说大学应该是什么样子,那就至少要对国子监和专门学校有个了解,专门学校的形式,不必说了,对沈君庸来说是毫无吸引力的——现在的金融专门学校,他也偷摸着去旁听过,全是培养钱庄伙计的!教人记账、点钞、运钞,教纪律、廉洁、操作规范……这样的东西值当专门开一个系来教吗?其实下设在大交易所或者钱庄都可以! 现在买地的很多专门学校,就是这样的模式,主要是教导一些实用性的技巧,为工厂输送人才,比如说物理专门学校,在沈君庸看来,应该叫做工厂技术员专门学校,它就是专门给各种工厂输送蒸汽机维修员的,还有给蒸汽机工厂输送技术员,不是说不做研究,而是研究的范围十分狭窄,几乎所有的专门学校,都是一个模子——钻研背诵六姐赐下来的天书,然后绞尽脑汁地在本方世界复现出来,只要能复现成功一个,立刻就名利双收,这辈子躺着玩都是财源滚滚了…… 这样的模式不是不好,事实上,沈君庸自己都在享受这种模式的好处,但你要说让他去当金融专门学校的校长,那他是毫无兴趣的,虽然来招聘他的筹备委员会成员,告诉他金融系的课程将不限于这些操作培训,但沈君庸依旧是将信将疑——好吧,不是专门学校的样子,那是什么样子?国子监的样子,太学的样子? 若是如此,他也是敬谢不敏,沈君庸对于科举、儒学、老式教育的态度都很尖锐,他认为塾式教育还不如专门学校呢,不论是私塾还是官塾,都是完全取缔了也根本不碍事的东西,无非都是一两个老夫子站在台上,听着学生大声诵读,前几年先训练背诵,等到学生把那些汗牛充栋的著作都背下来,可以完成填空了,再开始讲解其中的意思,一句话可以有一两千字的解释,也就是所谓的‘微言大义’…… 就这种毫无标准的,唯心的东西,得用几十年来反复学习,意义到底在哪里?这就已经足够无聊了,更无聊的是,所有的讲授都是单向的,学生在老师面前,诚惶诚恐,只能对老师的见解全盘接受,想要论学?那得等出师了,或是到岁数了再来。只要还身在塾中,没有毕业,那么,除了苦读之外,所有的娱乐几乎都是被视作是不道德的,在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学着陈腐的学问,受着最严苛的管束,把天性压抑到极致,做着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 哪怕国子监会稍好一些,除了制艺之外,也开设一些射艺、书艺、乐理课程,妆点君子六艺的门面,但毫无疑问,这些课程的重要性压根无法和经义比较,沈君庸对于中央大学也有类似的预估,他认为,中央大学应该是有一定买地特色的国子监:学生一样受到严格的束缚(专门学校的管理就很严格),而取代国子监经义地位的,应该是复现类工程制造学科,也就是那些从天书里琢磨出学问来造机器的,其次就是道统类的学科,一切都是可着这两种院系来的,姐夫的戏剧系,自己的金融系,都不能简单复现天书,而且也不能直接制造机器,那地位不就和国子监的六艺一样吗?可有可无,后娘养的! 他本就天性跳脱,最不喜儒家正统的礼教压抑,哪怕他是老师,按说不会太受拘束了,但也不喜想象中那种氛围,更不愿去主动管人,一想到主任必然要开的会,要写的公文,便觉得头疼,更是认为这样的边缘院系,工作压根没有意义,因此,对这份聘书的确是抵触多过心动,此时听到叶仲韶这样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免认为姐夫是君子轻信了,撇嘴道,“姐夫,这不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架子没搭起来,自然说得好听,就怕到时候真的陷进去,才发现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人家工科的专门学校,人多势众,教授团都是现成的,咱们呢?你那边且不说了,还有自己人撑腰,我这一个光杆,去管原来金融专门学校那些匠人,还能有什么声势?” “金融系的确是白手起家,底子要比别的院系更薄。其实很多系都是如此,地理系、音乐系、历史系……文科院系都不比金融系强多少,这会儿咱们先不谈这个畏难的问题,只说你对大学的理解,有时候你也是过于草率了,君庸,没有细谈就直接下了定论。我和筹备委员会的小周谈了好几次,中央大学和国子监的办学理念就完全不同。” “国子监、太学,其核心要点,还是培养出精通制艺的学生,朝廷通过对国子监和太学人选的掌握,可以有效地从源头上来平衡官场——非进士不入阁嘛,学问本身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或者说,制艺本来就是政治的一部分。政治学术化、学术政治化,是多少年来华夏的传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里的书,就是儒学,就是华夏的道统,就是政治……” 书就是儒学,就是华夏道统,就是政治……沈君庸也若有所思地咀嚼起这句话来,叶仲韶这时候谈得已经很深了,这句话仿佛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窗,让他对姐夫有些刮目相看了,却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如此见地,是姐夫自己悟出来的?” “——是小周说的,小周说的行了吧?君庸你这人!”叶仲韶啼笑皆非,锤了沈君庸一下,二人拌了几句嘴,他方才续道,“但买地的中央大学,所贯彻的却是买地一直以来的理念——尊重科学、独立科学、传承科学,由科学、学术引导政治,而不是政治引导学术。” 由科学、学术引导政治,而不是政治引导学术…… 这个小周,还真是金句迭出,沈君庸不吭声了,他也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有点儿过于傲慢,过于想当然了,中央大学的建构上承六姐,那一位可是天人,或者至少是后世大才,她的眼光自然是超越时代的,万不可能只是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买地就是如此,有时候,那些龌龊真实得不行,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有时候又高屋建瓴得让人不禁自惭形秽,简直不知道自己的一点微末本领,于此地还有什么作用,似乎除了盲从之外,压根不配拥有自己的见解……科学独立,这话说得多好,简简单单四个字,一副美好得简直不像真实的画面就出来了…… “立起这么多学科,也不是心急着一口吃成胖子,就指着文科类院系怎么着反馈给社会了,那不是一时一日的事情,遍邀权威,是为了给学科奠基——把科学规范,科学思路引入学科中来,给这一门学问梳理成体系,有条有理,建立起新的科学研究规范,别再和从前一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叫多少好东西,就白白地失传淹没,没了后文!” 叶仲韶见小舅子不说话了,便知道他已经听了进去,便主动接过了话头,“就说咱们戏剧吧,戏剧系就是写戏么?不是,它是为了让一个八竿子打不着,没有门路拜师学艺,却又有兴趣有才华的学生,进来了之后,通过学习他晓得了,哦,咱们华夏的、世界的戏剧分几种,它们都是什么样儿的,有什么特色,想学着写戏呀,那你想写什么戏,通过什么课程你能初步掌握一部戏的格式,必备的要素……” “一个学语言的,他进了语言学院,是为了学一门外藩语言做通译的,可他也能知道,世界上分了多少语系,每个语系的区别在哪里,共用什么词根韵脚,比起从前翻韵书做考据的艰难,在语言学院他至少能学会如何科学地研究语言——这研究后面的学科,你换成什么都可以,关键是在前头,科学这两个字。这种学问的研究是完全开放的,尊重规律的,没有标准答案的,不受政治影响的——它是完全自由的!” 完全自由的! 这五个字,直直地撞进了沈君庸的心扉里,他又是难以想象,又是止不住地打从心中生出了强烈的好奇——完全自由的?完全自由的学校会是怎么个样子?如果……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想必……想必会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姐姐喜欢写戏,我就更喜欢这种搭框架的感觉,人各有所好,绍兴的卓珂月,剧作是一流的,只是也和你姐姐一样,就爱写戏,不愿做这种通论,因此我也就觍着脸窃据其位了。这是适合我的工作,我是这样想的,故而也十分热心,至于君庸你,这事儿要分成两边来看——金融领域的确是缺人才,而且是缺高层次人才,你能用的人很少,面对的完全是一片空白,但也意味着,很少有人能掣肘你,你完全可以任意施展拳脚,定下你的规矩,这些规矩是否会被你的学生推翻,这不好说,可在我来看,对你这样的通才来说,这难道不是一个有趣的新鲜事儿吗?你大可以尝试一二,若是实在不感兴趣,就辞职不干,我保证你姐姐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 两人的脚步,从河北边走到了南面,再往前去都要没树了,又默默地折返了回去,途中还差点撞上了几个晚归的少年少女,这两个悄无声息在黑影中踱步的中年男人,惹来了他们怪异的眼神,沈君庸却是一无所觉,低头沉吟着走了许久,这才轻声说,“我若不干了……你保证姐姐不找我的后账?” 叶仲韶忍笑道,“我保证!” “那……那就姑且一试吧。”沈君庸似乎有些扭捏——大概是因为他这个素来最叛逆的浪子,也要洗心革面去做道貌岸然的系主任,多少还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很快又亢奋了起来,絮絮叨叨地念着,“那要收集的资料,要做的研究可就多了,设计金融学科体系……啧,这要求不低啊!得赶紧去写条子借书,有些教材可以问别的系借,有的说不定还得自己写自己翻译——还得学洋番文字,对照着去看原文,不然真怕学生们看不懂……” 他说的洋番文字,是特指一种和如今所有语言都不一样,也运用拼音/拉丁字母,似乎和拉丁文有些关系的语言,那门语言大概是后世也很流行的通用语之一,很多天书是用那种语言写成的,叶仲韶倒是没有接触过,但也听沈君庸说起,六姐赐下的翻译版,有时候翻译得语句不通,还得对照着去看原文,自行翻译才能看懂,可谓是艰深至极。 连这样晦涩的原本都去讨,还要学一门只在书里用的冷门语言……遇到了真正感兴趣的东西,还畏难么?这一次,叶仲韶的笑容是真的欣慰了——真正的聪慧,必然包含了脑力和毅力,君庸一向毅力不足,没有长性,直到此刻,他的天分才终于算是名副其实,彻底地落在了他身上…… “也要劳逸结合,注意休息才好,别把眼睛看坏了,那还得折腾政审分给你配眼镜去。” 他又把热情冲过头的小舅子往回拉了拉,张罗着往回走,沈君庸只跟着他一起,却是魂不守舍,一路上喃喃自语,已经完全进入了自己的思绪,眼看快到家了,他才突然回过神来,想起了什么似的。“姐夫!” “嗯?” “你说科学独立,还说开地理系……那有天文系吗?” “有啊!” “天文系的研究,也完全独立吗?” 叶仲韶没有丝毫犹豫,“只要在科学的体系里,不扯天人感应,那是当然!” 沈君庸抿了抿唇,彻底服气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完全独立,完全自由……” “说实话,姐夫,我是最要自由的人,可连我都想不出来,这样的大学会是什么样子……你能想得到么?” “也有些困难。”叶仲韶老实说,“你与我毕竟是在私塾里长起来的,感觉这样的大学,好像完全……完全颠覆了记忆中的学校,不瞒你说,有时候我想起来手心还捏把汗呢,总觉得太好了,好得一定就没法成真。” “我也一样……”沈君庸轻声说,“真能成吗?这大学……天文地理,真的什么都教,半点没有禁令?” “我相信能成。” 叶仲韶毫不犹豫,温和地说,“因为这里是买活军,这里是买地……在我们家身上,已经有许许多多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都发生了……” “君庸,这里就是好事儿发生的地方啊,这就是买地,就是此时此刻,也有多少想都想不到的美事,正在成真……”:,, 770 沈君庸惨成大叔 “倒霉!哪来的两个大叔,一声不吭,在那树影里走着,魂儿似的,当真吓人一跳!” 门扉一响,李玉照撇着嘴急匆匆地闯进了院子里,一面喊了一声,“可都回来齐全?”,一面转身落闩,嘴里丝毫也不耽搁,旋风一样地卷进了屋子,“我手里一袋酥饼都要摔碎了!若不是眉生帮我接了一把,我可不管三七一十一,非得和那两个老菜帮子说说理去!” “好了,好了,满嘴里又胡唚些什么,嘟嘟囔囔的,听都听不过来,小女儿家家的,出口就是惹是生非,这叫人怎么是好——门侬弗闩,你阿爹还没回来,他今晚外边吃饭!” 她母亲皱着眉头,从里屋走了过来,从李玉照手里接过油纸包,略微掂了掂,便知道酥饼还算完整,当下也微松了口气——这是钱街口张老三家的酥饼,烘得菲薄酥脆,饼皮外是芝麻粒,内里缀着星星点点的梅干菜和精肥肉,一口咬下,在嘴里直掉渣,那份香酥真别提了,也是因为其易碎,完整的酥饼和碎饼皮那是两个价格,一袋子能差出三块铜钿,这要是碎了,犹如亏了三块钱,这叫张妈妈怎能接受? “小囡啊真真作孽,三块钱不当钱的?又和你同学去钱街胡混……” 嘴里絮絮叨叨,回身把油纸包珍重放进橱柜,还拿手指在李玉照额头上顶了两下,家乡话都带出来了,“你啊好学学人家顾眉生,人家李双儿、杨爱,几拉懂事的,比得着你哦,毛毛躁躁,螃蟹一样横行霸道的,十块钱交到你手上一天都能花完!” 她白了李玉照一眼,伸出手,“零花钱还剩多少?交出来!” “人家哪能出身,都是养娘、师父带着专门学过规矩的呀,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自然懂事,我和她们又不一样的咯,你要我学她们,意思是也想帮我卖掉了?” 李玉照才不理会她,笑嘻嘻地跑到八仙桌边上,掀开了竹编镶铜把手的菜罩子,“姆妈,吾啊么吃晚饭呢!帮我打碗泡饭来。” “混混混,就知道混!么吃晚饭侬啊还嘎许晚回来!” 李妈妈也是拿她没办法,还好给她留了一指面条,骂骂咧咧地把她的手打开,“邋里邋遢,去洗手!弗好捻菜吃!” 自己从餐桌上端了一碗剩鸡汤,来到灶台前,重新拨火,一边下鸡汤面一边也是笑了,“把她给卖了,说得出来的!这样毛里毛燥的姑娘,能卖出一两银子算是好的了,还不够东家来找后账的!” “侬港吾坏话,吾听得一清一楚的哦!” “听就听,生了你养了你,把你打几下都是应该的,还讲不得几句坏话了!” 母女两人,一个在厨房,一个在堂屋,你一言我一语的逗闷子,不多时,鸡汤面便好了,李姆妈端出来,又拿了两个小碟子,盛了一撮八宝辣酱、一小块玫瑰腐乳,放在女儿面前,伸手把李玉照从菜盘里挪过来的小碟子推回去,“那块残的霉豆腐弗吃了,明朝我拿来配稀饭用的。” 即便是晚点心也要盘盘盏盏、一丝不苟,这是老姑苏人家的做派,李玉照道了一声谢,拿调羹撇开鸡油,先喝了几口汤,李姆妈在她对面坐下,重新拿起长针,捡起毛线又打了起来,“今朝又和她们几个小娘去哪里混了?” “去帮老师批改卷子,登分了。”李玉照说,语气里也有一丝羡慕,“顾眉生语文又考了第一,李双儿、杨爱估计又都能拿一等奖学金,我么差一点,估计要掉到一等去。” “哦!” 出乎意料,李姆妈倒不嫌弃这个,也不责怪女儿,只是说道,“那几个小囡也是不容易,肯定比你拼,哪里像你,这个也要玩,那个也要看,哪里能下十分的苦功?” “成绩怎么样,都是小事,要紧是交朋友,你么,平时出去白相手里大方一些,都是一个地方来的好姐妹,年岁也相当,那几个以后都要有出息的,她们的福气在后头,你们一辈子相帮,弗好介意一时的得失。” “那个自然的。不过她们倒也都很有志气,不肯占好姊妹的便宜。”李玉照讲,“再说,她们养娘如今个个都也不差,倒也不会少了她们的,吃用都还好的!” 不是亲生的,哪里能一样?这要是养娘自己不能再生了,指望她们养老,那还罢了,养娘若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就终是要计较几分,李姆妈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多加争辩,只是叹了口气,扯开话题道,“你哥哥明日又要出门了,这酥饼正好给他带了路上吃去。” “不要!那多浪费,三文钱不是白花了,宁可明早我跑腿再买一包碎饼来!” 李玉照顿时直着脖子嚷起来,随后才反应过来,“怎么明日就走了,这么突然?不是——不是还没有定下来吗?女金那边的事情——” “一包饼都不肯给我吃,你啊小气鬼托生的?” 随着一阵哗啦啦的泼水声,院子里卫生间的门一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李大哥脖子里搭着一条大毛巾,手里端着一个盆子,招呼了一声,“姆妈,衣服我放大盆子里了——” 他几个大步走进堂屋,把手里的煤油灯挂上房梁,为吃夜饭的妹妹多添了一丝光亮,伸手就要揉李玉照的头,李玉照连忙躲闪,李姆妈忙道,“弗好闹的,让你妹妹好好吃饭——柜子里有酥饼,你自己拆来吃!” 李大哥也是大喇喇毫不客气,打开油纸包,捻起一个饼子塞进口中,在门口躺椅一坐,把脚搁在小凳子上,吱呀吱呀的就摇了起来,惬意地道,“嗯,好香啊,香得都不像是某人的臭钱买回来的了!” “姆妈!你看他!” “哎哟!都弗闹了,我头疼!李玉照好好吃饭,快点!李玉望你把脚放下来!坐没坐相,什么样子!” 一家人吵吵嚷嚷,白活了半日,李玉照饭也吃完了,李姆妈又搁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去收拾碗筷,李玉照这才跑到大哥面前,拿小凳子坐了,问道,“说呀,怎么明日就上路了,是不是有新闻了,我们还不知道?朝廷除了女金之外,还和科尔沁谈妥了?” 她一双眼亮晶晶的,李玉望看了也是失笑,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道,“小小年纪,关心这些做什么?难道你还能跟我去不成呀?是非精一样好打听——大人的事情你别问了,反正东家开口了,我们便上路呗,算来也是恰好,现在出发,到山阳是四月份,正是新烟下来的时候。难道要四月份再商路?那可就来不及了。” 李玉照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一时又不舍起来,缠着大哥问她何时回来,李玉望道,“这一次是预算去科尔沁看看的,那边的人尚且不知道什么是烟草,也要看这东西的销路,若是能卖得好,那就等于又多了一条商路,指不定到年后再回来了,且看罢!” 一走就是大半年,亲人自然不舍,李玉照低头不语,眼睛已是红了,嘴巴嘟得老高,满脸的怏怏不乐,平时最是嘴快的一个人,这会儿一语不发,牵着大哥的衣襟不肯撒手,李玉望哄她道,“乖囡囡,等大哥这趟回来,便给家里修自来水好不好?以后弗要你每天早上倒马桶了,还有淋浴头也装,以后我们在自家洗澡。” “弗好!我不要你走嘛!你就一定要出远门做生意吗!同阿爹一样,去戏社谋个职位不好?又不是不做这行就没得铜钿花了!” “啊哟哟,真额是大小姐!”李玉望也是无奈,拍额一笑,又扭头对厨房的母亲招呼道,“姆妈,那些衣服弗好洗,送去洗衣厂好来,我反正也不带走的!” “又不脏的了!几星汗气,一搓便掉了,哎呀侬弗管老娘,自去睡了!” 李姆妈不耐烦的声音,透过几重门扉隐隐传来,李玉望一咧嘴,只好安顿着妹妹,压低声音道,“囡囡,你傻呀?就阿爹阿娘这副模样,哪里挣得来什么生活?现在阿爹在戏社还有个饭辙,那是叶先生看在吴江老乡,世代交往的面子上,给他一口饭吃,还真指望靠戏社发家致富了?” “我不出去折腾折腾,我们家什么时候才能出人头地?当真就守着这座旧房子,一点点破落下去?到时候,大家一起从吴江来的,别个都是出将入相的,住两层小楼,水泥房,我们那?这个木屋子一辈子不翻修了?只看他们的脸色吃饭?” “侬也十三岁了,当晓得要立起来,我不在的时候,帮姆妈撑住这个家,自己也要好生用心读书,阿哥是不成了,见到书就头疼,我们家的门楣将来还要靠你——你就直管把书往上读去!初级班、中级班不够,我听说中央大学过几年就要开始招生了,我心里是打算你能考上大学的,逢年过节去爷爷家走动,我们才能挺直腰板——你可勿要辜负了阿哥的期望!” 李玉照听了,不由得感从中来,唤了声阿哥,一头栽进大哥怀里,抽抽噎噎啼哭了起来,李玉望把她的头狠狠揉了几下,李玉望一边哭一边扬手又要打他,两人边哭边笑边闹,好一会儿才赶在母亲出来之前收了泪,李玉照又不放心起来,围着李玉望絮絮叨叨,问他行囊可收拾完全,常用行旅药物带了没有,连着李姆妈一起,两个女人把李玉望搅得烦不胜烦,还是李阿爹回来,才把他解救出来,各自回房吹灯睡觉。 李玉照这里,却是心潮起伏,一晚没有睡着:他们家的身世,说来简单,李家原是阊门地主,祖上也出过官宦,到了李玉照太祖父的时候,从阊门迁居到吴江,和沈家、叶家一直都有来往。 不过,从李玉照太祖父开始,往下就没有出过高官了,李玉照的叔祖还有在衙门里做县尉,等到父亲这一支时,便只有大伯捐了个监生在身上,父亲和其余叔伯,不过是秀才、童生,虽然家中有经商,颇为富裕,但在时人看来的地位上,和沈、叶两家已有了明显的差距。很多事情上,他们家都选择了依附两家行事,尤其和叶家过从甚密,与叶家至交袁家,也有不浅的交情。 因为这份交情在,李家也成为吴江最早南迁的氏族,早在叶仲韶回乡变卖田产时,李玉照的祖父便嗅到了风头,过段也随之分批处理了家产,投奔叶家一起南下安家。 也是因为来得早,这时候云县的房子还不算太贵,李玉照的祖父便尽能力为孩子都买了一个院子,又分了一些安身立命钱,这就算是迎合买地的风气,就此分家了,他自己则跟着老大养老,同时余下的大量财产也都归在了老大这一脉——长子多拿多得,天经地义,余子也不好多说什么,从此便是各谋生路去了。 李玉照的父亲,如她大哥所说,实在没有什么文学上的大才,不过是认字而已,为人办事也算不上精干,娶个亲,亲家家世也不过一般,在诸子中本就不算受宠,分到的屋子本来也是最差,又托人情在吴江戏班找了个文学编辑的职位,其实无非就是抄抄写写,帮着排版跑腿,做些杂事而已。 若说李家和现在风生水起的叶家、沈家,已经拉开了差距,那李玉照的父亲在李家诸兄弟中,也算是掉了队的,每每逢年过节,到祖父跟前去走动时,李玉照兄妹都能感到人情冷暖:自己家是这样,叔伯们不是做买卖做得风生水起,就是考进衙门做吏目,再次也是自己守个门面过日子,堂兄弟姐妹,又如何会对他们青眼以待?就不说电灯线,就是大哥所说的冷暖自来水、抽水马桶,亲戚家都有了,独李玉照家没有,也难怪他们被堂亲们当成‘乡吾宁’了! 在下一代这里,李玉望如他自承,没有读书的天赋,倒是天生敢闯敢干,来了买地之后,家里倒是依靠着他多些,李玉望成人后不久,便加入私人商队,走南闯北,每每回来都带了一笔不少的报酬,李玉照的零花钱许多都是他给的。 别看打打闹闹的,兄妹两人,关系最好,他对李玉照的期望也是最高,李阿爹、李姆妈都没想过叫李玉照读大学,反倒是他,一开口那意思,就是要李玉照读个‘买进士’才好。 不过,之前他最远也就是去山阳,还没有去过科尔沁,这一次走得这么远,李玉照不能不挂怀,第一日一早起来去做工时,站在巷尾等顾眉生几个小姊妹,便是低着头愁眉不展,脚下踢蹬着个小石子儿,差点没蹦到迎面而来的一个大叔,忙吐吐舌头,道了声‘得罪了’。 那大叔瞪了她一眼,转身昂然而去,李玉照瞧瞧他的背影,吐吐舌头,觉得他这步态有些眼熟,大概也是街坊,但也未曾留意——对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一十五岁以上的男人都是大叔,那是一眼也不想多看的东西。 一忽儿,见顾眉生来了,她便忙迎了上去,顾眉生笑道,“玉照,你怎么了,瞧你这眼圈儿,肿得和黑白熊似的!” 顾眉生性子疏朗豪阔,李玉照和她最好,挽着她的胳膊,便低声喁喁地把自己的烦恼告诉顾眉生,愁眉道,“科尔沁局势不定,为什么这么着急出发?我……我担心我哥哥,去那么远做什么呢?难道江南这里,就没生意可做了么!” 这两个问题,问得顾眉生也是眸光闪闪,若有所思,想了半日,便对李玉照道,“李大哥是个有勇有谋的好汉子,他背后的东家也不简单,这两件事,我心里倒是都有所猜测,你若不嫌弃,我便和你说一说。” 当下,便清了清嗓子,低声说出了一番话来——:,, 771 佛前五百年 科尔沁、建州那边的事情,目前虽然还没有见诸报端,但在整个云县已经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了,顾眉生、李玉照这样的学生,哪怕在家中没有听父母兄妹说起,在学校也会听到老师同学议论,公论买地是要收了建州故地的,现在的悬念只是会不会顺势接收科尔沁,以及林丹汗又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 顾眉生、李玉照还和德德玛是好同学呢,德德玛虽然比她们大了几岁,但基础薄弱,现在还在上初级班,她和‘小丈夫’山丹夫就住在城东一带,李玉照一群人还和他们一起去城外骑马,对于鞑靼的地理,边市的□□势,她们早从这批同龄人口中听得清清楚楚,这要是在敏地,都可以算得上是小半个鞑靼专家了。因此,顾眉生有理有据地认为,买活军是一定会收下科尔沁的。 政治上的分析,不必赘言了,至于经济上么,“这里的道理也不复杂,李大哥心中必定有数,这几年来,衙门对科尔沁和建州禁运买货,那里的百姓生活过得很苦,王公台吉们也不会有多好受,捏着羊毛换不成银子,就是有银子也买不到货。原本和他们通商的晋商又都死完了,这会儿一开边市,会有多少买卖?” 李玉照一听,便觉得有理——她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也看过猪跑,沉吟道,“说得也对,买地这里,做生意的人太多了,利润也薄,越是这样的生地方,头几波买卖都是最有赚头的,难怪大哥和东家赶着吃这头茬甘蔗。” “说得是了,德德玛不是说了吗,鞑靼人觉得汉人狡诈,更宁愿和熟悉的汉人做生意,也不想搭理生面孔。虽说延绥边市开起来之后,偏见有所缓解了,但那也只是缓解而已,李大哥的商队若是行事顺利,之后有了这条稳定的商路,就够吃几十年的了!” “再有一个道理,最近啊,钱街那边不是闹得不轻吗?现在还有好些大东家,在监狱里没有出来呢,听说都和场外交易所有关,你阿哥的东家出去避避风头,跑一趟草原么,大半年过去了,是不是?回来生意也能照着做……所以他才走得这么急呀!” 这句话点醒了李玉照,她一合掌,“对呀,眉生,还是你剔透,年岁么还比我小几个月,看事情老精老怪,千年老妖都没你看得明白,你这一说,我想开了,是格个道理!” 聪明的话,也要聪明的人来听,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更觉得亲密,携着手亲亲热热,李玉照虽然依旧挂念兄长,但已经不怎么担心了。顾眉生的谈性却还没有完全收拾,笑着又把声音压低了,和她咬耳朵,“再说了,还有一件事,你是没想到的——塞外苦寒,百姓的日子过得那么苦,哪有不喜欢抽烟的?烟草这东西,若能传入草原,对经手的商队来说这就是暴利……这一趟生意要是做成了,你们家从此就要改换门庭,也不好说呢!” 烟草暴利? 李玉照心中也是一动,口中却笑道,“这就是胡说了,我哥哥也是跑腿而已,大头都是东家赚去,他要能自立门户做买卖,还不知道要攒多少年呢,若是没机缘,一辈子也就是个商行管事,丁点儿排面没有。” 说着叹了口气,“到底是不会读书,难出头呀。” 这番话是必须要讲的,因为顾眉生家中无父兄支撑,她养娘是在家里开了个托儿所,毫无疑问在她长大以前,顾家就只能这样不上不下地支撑着,李玉照要和她交际,双方的家庭差距不能太大,否则两个人都不舒服,因此要表明自家在这个阶层上的稳定,这段关系才能继续亲密无间。 这并非是两个女孩的友情就不真挚,只是人际交往,有许多微妙的地方需要拿捏。顾眉生听了,果然抿嘴儿一笑,道,“就是跑腿,也自然是希望东家兴旺发达的好,也能跟着沾光。总之,现在去科尔沁做烟草,实在是慧眼识珠,可惜我晚生几年,不然,我也往北面贩烟草去,这个行当实在是前途无量,李大哥的东家这么有眼光,迟早要成为富甲一方的大豪商。” 她屡次提到烟草,李玉照也不禁心动,却又犹豫道,“也不好说,没准什么时候就禁烟了呢,和禁合甫融似的,这都是能让人上瘾的东西,这门生意未必能做得下去的。再说,就是民间也不是都抽它的,毕竟是新传入的东西,听我爹爹说,我太祖父还在的辰光,都没有这东西的,烟袋传入姑苏,放宽了算也不过就是四十年。” 烟草这个东西,在此时的地位是有点儿微妙的——要说它新吧,也不新了,烟草苗和辣椒、番茄苗一样,大约都是过去几十年间传入的,只是和辣椒、番茄暂时蛰伏,直到买活军崛起才一举成名、疯狂散播不同,烟草一引入华夏,便立刻流传开了。 先是福建道这边——福建道种植烟草是最在行也最早的,闽南有漳州,闽北有延平,那都是烟草的大产地,一开始返销给吕宋——从吕宋传入烟草苗,后来还返销去吕宋,这也是有趣,后来吕宋被买活军拿下之后,福建道的烟草就沿着大江、运河去卖,当然在买地这里也是卖得不少。姑苏抽的烟,除了福建道来的之外,就是山阳道潍坊一带的好烟了。 南北烟烤制办法不同,风味各异,南烟柔和,参杂着隐约的鲜花香气,这是烤制时加入的,比较适合女子的胃口,北烟辛辣够劲,力气汉来上一袋,最能解乏,虽然在姑苏的销量不是太好,但按李玉照和顾眉生想来,更适合北方胃口,如果要去科尔沁贩烟草,到山阳莱州进货这是正确的选择。 “虽说买地这里不怎么抽,但这和酒似的,要说全禁了也不现实,更是无味,百姓的日子本就辛苦,虽然都知道这对健康不好,可苦命人哪想得到以后?一袋烟、一杯酒,有时候胜过医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顾眉生倒不觉得买地会禁绝到底,理由是明摆着的——云县的百姓,有医院在呢,很多时候不舒服了去看病,医生也是一句‘多吃点好的’,再开点养生丸打发回来,这已经是云县了,犹然如此,再往下的州县村镇百姓,他们的病痛呢?怎么解决? 答案必然是无法解决,只有忍耐而已,同时还不能耽误了劳作,你和这些人说,抽烟可能导致五十岁六十岁得肺病,这种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人家根本就没指望活到那年纪,出问题之前早就因为别的病死了。这样的人,劳乏了一天,就指望能抽一袋子烟,消散消散身上的酸痛,你不给他种,不给他买,逼着他偷偷地种一点,还要仔细着村吏就这事儿拿捏他们,这又于心何忍呢? 因此,买地对于烟草,和对酒精一样,官方不提倡,大力普及烟草知识,譬如怀孕哺乳的妇女,应当不抽烟,远离二手烟,否则容易造成胎儿畸形,又有抽烟应该去空旷地区,不要用二手烟污染旁人,是基本的礼貌等等。 顾眉生认为,这样的反感态度,也就是官府的极限了,接下来官府是肯定不会用抓合甫融的态度来抓烟草的——合甫融这东西,在此时已经不算罕见了,它原是从海外作为药材卖进来的,进来就是没药一般,深黄柔韧的大团子,民间认为它性热有毒,是助兴壮阳的药物,服用后有效,但要注意用量,多服容易致死,也有些敏朝医生会用它来给病人镇痛,但因毒性强不敢乱用,只在垂死病人身上,以毒攻毒,用来吊命。 买地崛起之后,这样的认识便被扭转了,在禁绝合甫融这件事上,买地可以说是展现了不逊色于敏朝的严厉,很多人都说,若是用这个力度来抓逃产假,天下间都不会有活着的产妇了——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就可见民间对于抓逃产假的反感,以及对查禁合甫融的惊叹了。 任何商船也好,商家也罢,不分国籍,入买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习买地的规矩,其中标红的一条就是——有胆敢贩卖合甫融者,船长东家吊死,水手打发做苦役,全船货物没收,货值中的若干给告发者。只要你驶入买地疆界,那就默认你了解了这条规矩,这之后哪怕你再出了疆界,譬如说往东瀛、高丽乃至天港去,发现你卖合甫融,那就是合族连坐,分全部扣光!敏地的大夫,要还有敢给患者轻易开合甫融的,被人告发了也要承担责任! 说实话,很多人到现在都不理解,对一个壮阳药如此喊打喊杀是什么意思,这事儿一度也成为了索隐派的考据点,也是因此,现在华夏的合甫融已经完全绝迹了,而酒还卖得好好的,只是在买地特别的昂贵,饮酒的风气也不如敏朝那边盛行罢了。 顾眉生认为,既然买地没有用禁绝合甫融的力度来禁绝烟草,就说明烟草的害处虽然是有,但大概还没有那么坏,而好处也确认是有一些的,那么至少在未来的数十年内,便不会有被禁绝的危险,这就是一门很值得投资的生意。她很憧憬地讲,“再过个七八年,等我长到一米七五,一捏拳头能捏碎个把杯子了,我也去边市做生意——我去那里开间烤烟厂,买一台蒸汽机过去,地方我都看好了,就在莱州,莱州地理极好,将来一定是山阳的首府!北面治所,在那里开厂必定是最便宜的。” 李玉照哈哈大笑,“那你有得等了,现在蒸汽机这么畅销,造什么的厂子都想买,蒸汽机制造厂自己忙不过来了,排队排到天边去,就我们的政审分,还不知道要排队等多久那!” 除了蒸汽机买不来之外,对于顾眉生其余的野望,她倒不觉得有什么荒谬之处,顾眉生一直很注意锻炼身体,还报了武术班,她性格是有一股子侠气在的。 ——这个姑娘,人又聪明,最擅长的科目就是语言,语文永远第一不说,外语也是出色,课余随德德玛学鞑靼话,去洋番通译手下做杂工,学弗朗机话,都是有模有样,而且对于读地图有特殊的才能,她的这些话不是发痴发懵,而是对自己未来的理性规划,在买地,谁说这就不能成真了? 两个小姑娘边说边走,李双儿、杨爱陆续加入,还有不少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一起过来上学,这帮小姑娘的年纪,大概在九到十四岁之间,多数都是姑苏来人,住在城东一带,而且有一个特点——李玉照这样书香世家的女儿是少数,不是风月人家的养娘,就是开绣庄的、梳头婆子家里的后代。 这些人家,未必都住得起水泥房子,但却一定要坚持住在云县,主要是因为女主人多数裹足,而云县是放足促进会的大本营所在,云县医院是如今天下最好的外科、矫正医院,手术也好、矫正鞋也好,云县这里就是比别处要好得多,因此这些人家宁可倾其所有,在云县买一个小院子,也不愿意去别处居住。 自然,能买得起房子,说明手头还是有些积蓄的,也不是那些只能住单身宿舍,或者多人租住一个小院子的人家可比,因此这些姑娘都穿戴得比较干净体面。一路上还有不少刚断奶的娃娃,在站笼里大张着嘴,流着口水看着她们嬉笑而过,还有些五六七岁的小姑娘,刚开始上扫盲班的,对这些刚好差了一小辈的大姐姐充满了仰慕,若能和她们搭上一两句话,自个都能开心一天。 “吴香儿,你们小姊妹前头去学堂了,你加紧走几步呀。” 这些个豆蔻年华的小少女,也很关照这些成群,有些还梳着冲天小辫,留着童头的小团子,这边招呼着吴香儿快去找她的小姊妹,走几步又叫,“窦小妹,你脚步慢一些些,吴香儿落在后头了!” 窦小妹、吴香儿、卞赛儿,董惜白,这几个姑娘都是六七岁模样,平时也玩在一起,闻言忙手拉着手折回去,“香儿,你来啦,你病好了?我们都不知道,刚才也没叫你——” 她们欢笑着,在大姐姐和街坊们的眼神护送之下,跑进就开在街头的扫盲班里去了,那里陡然爆发出了一阵童稚的吵嚷欢笑之声,李玉照等人则是继续往前走,她们要的第三学校,还要再走大概十五分钟的路呢。 “沅沅,侬啊哪能晒得嘎许黑的!又要迟到了,快点!” 又走了一条弄堂,便见到一个肤色如蜜的小姑娘,一边咬着烧饼,一边不急不慢地往前迈着四方步,一副磨磨蹭蹭的样子,顾眉生噗嗤一笑,促狭地喊了一句——却是和她们同船过来的小姑娘邢沅,几人都看她和小妹妹一般的,时常在一起玩笑取乐。 邢沅刚乖乖地叫了声‘姐姐们早’,吃她这么一叫,浑身一个机灵,连忙急匆匆地跑了起来,身后书包甩得飞起,书本都要摇出来了,李玉照忙道,“别跑,别跑!” 话音未落,邢沅差点就撞着人了,还好她人小灵巧,侧身躲过行人,咬着烧饼,小手在身侧有韵律地摆动起来,配合足下发力,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却是跑得深有章法——她体育好,从小跟着巷子里的哥哥姐姐们练跑步,在街坊的体育会上还得过好几次奖金呢! 那行人本要扶她,却被她跑得回不过神来,回头愕然张望了一会,众人见此,都是笑得前仰后合,那行人有些不快,瞪了她们一眼,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又转出笑容来,向着旁人打听道,“大爷,您知道有个兵爷叫曹蛟龙的,他家在哪条弄堂么?嗯,我找他有点事……我是他朋友,他最近回来休假了……” 得了大爷的指点,他这才紧了紧长衫,快步折进不远处的弄堂里,叩门,“曹蛟龙,蛟龙兄弟在家吗?” “谁呀?!” 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曹蛟龙搔着耳朵出现在门后,却已经是满头汗珠,很显然他早已起身,并且练过一通拳脚了,“——老吴!吴素存!你怎么来了!哈哈,好兄弟!我们是多久没见了!” “老曹!——你可叫我好找!” 两个年轻人立刻欢笑了起来,略加寒暄,把提来的礼品一放,曹蛟龙便豪爽地一挥手,“走,咱们一起吃早饭去!”:,, 772 开发大辽东! “我说老吴,你小子,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反而到买地来了,怎么,是我吴伯父坏事了,还是你小吴不得舅父的意,没捞着上前线立功的机会,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到买地来闯荡来了?” 到底是习武之人,说话就是直接,两人边走边说,曹蛟龙也是丝毫不怕吴素存不快,开门见山,便在笑声中问起了吴素存的来意,其中也不无揶揄的味道——吴素存和他年岁算是相当,只略小几岁,曹蛟龙来买时,吴素存父子俩还是安坐如山,一副大敏忠臣的样子,还以为他们要铁了心和敏朝混到底呢,没想到吴素存刚一成年,就急不可耐地投奔了过来,甚至连辽东唾手可得的军功都放弃了! 要知道,敏军总攻之势肯定不是临时组织起来的,事前吴家父子俩一定是会收到消息的,屈指算来,吴素存应该是根本就没参与此次出征,对于这种注定大胜的战役,不让他列名其中混功劳,大概是怕他敏地的痕迹过重,在买地这里不受重用的缘故。 这么说来,吴家父子对于买地这里的风气其实相当的了解——若是别的政权,敏地军官来投,自然比白身来投更受重用,但买地军队却是不喜有过敏地从军经验的老兵,认为他们有一些不健康的习气,是很难更改过来的。 这些计较,内行人只需要轻轻一点便是两边心知肚明,吴素存却是皮厚,挠着后脑勺,不躲不闪直接认了下来,“我家老头子,不就是怕我在那里得了功,入了上人的眼,反而不好南下了吗?干爹也说,要来就早日动身,要是军令下来了,反而不好走。于是就赶在点兵之前,先回老家拜了拜祖坟,再折道南下,路上也走了几个月—— 你看,这不就是来着了?到了买地一看,好么,盛京是拿下了,可更大的地盘也成了买地的啦,就那点功劳,够打发谁的呢?眼下是还没谈出个眉目来,我告诉你,老曹,要是最后赏赐下来,不如预想的丰厚,老哥们肯定是要闹一场的,指不定盛京最后也被他们献给买活军,那就好玩了!” “得了吧,你甭和我吹,老子来买地没几年,辽东的事还记得清楚哈,什么才拿下盛京……能拿下盛京就不错了!他娘的,盛京以北的地界能有多少汉人你心里清楚,内地儿本来也不是咱们辽东军的——你说是华夏的,行,敏朝的羁縻地,行,可你要说这是咱们边军的驻地,那不是扯着脖子往和尚身边凑——叫他给你脸上贴金?” “哈哈哈哈哈!就数你老曹能掰活呗?小嘴叭叭的!” “哎,说得好好的,你捣我干嘛啊!小子,一会吃完早饭咱俩得练练了,你这是忘了咱俩谁是哥谁是弟了?叫你声老吴还飘起来了!” “那你是哥,你是哥行了吧——不过一会是得练练,在锦州咱们不分上下,你在买地这里两年,弟弟也没闲着,咱俩是得再比试比试。” “行呀,来就来,谁怂谁是孙子!” 都是武将世家出身,自不和文人似的酸兮兮文绉绉地讲话,你捶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嘻嘻哈哈间,两人很快就重新熟络了起来。对吴素存的挑战,曹蛟龙毫不示弱,一口答应下来,不过这会儿当务之急还是,“你想吃什么?这一条街都是早餐店,来个烧饼油条豆腐脑?疙瘩汤?” 吴素存咂着嘴,白净面容上有点儿犹豫,“要不吃点新鲜的吧,哥,一路南下,我都馋了,早想尝尝,又怕吃坏了肚子误事,好容易憋到云县——昨夜到的,今早巴巴去军营一打听,你还休假了!” “还好我们是回来休假,这要是还在闽西执勤,你上哪找人去?”曹蛟龙也是一笑,“那我来安排,你也尝尝南面的早点——不来虚的,吃内什么大煮干丝,吃多少也和零嘴似的,咱们哥俩先来个咸蛋黄肉粽吃着垫巴肚子,别的慢慢再来!” “肉粽?咸的呀?!” “就吃你的呗,难不成还能毒死你不成?南方人就这么吃!” “那行,听你的哥。” 当兵的就讲究一个爽快,曹蛟龙掏出钱包,老板头也不抬,“——煎一下啊?” “行,煎一下!” 不一会功夫,哥俩手里就捧上了棕叶,新鲜棕叶托着煎粽子,油汪汪一层淡黄色的焦壳,吴素存拿起来,嘎嘣一声咬破硬壳,手掌长的粽子就少了一小半,他嚼了嚼,有点儿新鲜,“哟,味儿不错啊!” 点点头,回味一会,又是一口,一个大粽子就这么不见了,吴素存拍拍手,“嗯,这肚子算是垫巴上了,不着急,咱们之后慢慢吃——那是什么。” “熬的老豆腐,那是豆腐丸,来一碗?” “行!” “老板,两碗豆腐丸,一碗老豆腐,一碟豆干两个鸡蛋,再来两碗拌面!” 这回能坐下吃饭了,吴素存稀奇地斜眼看着老板在那里拨豆腐丸:一钵头的豆腐大概是捣成泥了,用马口铁的勺子舀了一点肉馅,在豆腐泥里一裹,一个个橄榄一样的小丸子放到面粉碗里来回一滚,立刻下水汆烫,俄而用竹筛子轻轻捞起,另一边是一口大釜,里面是微微滚开的骨头汤,豆腐丸往汤里一加,撒点葱花,立刻就上桌了,又有在卤水里熬得内里蜂窝一般的老豆腐,也是舀出一碗送上。 豆腐丸吃在嘴里,嫩豆腐带有骨头和肉馅的鲜味儿,又嫩得一抿就化,吴素存吃得咂嘴,连声说,“这个中,这个中,哟,到底是云县,是买地,真是名不虚传的富裕——这百姓人家随常早饭吃豆腐的!要放在俺们内旮瘩,简直就是咄咄怪事!地主也没有这么过日子的!” “嗐,那可不,”曹蛟龙也是叹了口气,“你就瞅这店里进进出出多少人吧!就这字号一天至少要换两根大骨头,不然汤都续得没味儿了!就不说这一天要用多少豆腐的事!买地这里,黄豆产量高啊,那真不是俺们老家可比的,磨豆腐也不怎么费事,豆腐真比老家便宜多啦。” 确实,这店里连续不断进进出出的,很多客人都是贩夫走卒,完全说不上富裕,但却也平静地吃着豆腐丸,甚至还能再来一个鸡蛋,很显然这对他们来说,不算是多昂贵的花销。吴素存游目四顾,不断摇头咋舌叹气,一时上了拌面,又是连声说好吃——能不好吃吗,用的是花生酱,加一点辣酱调味,拌开了,那酱汁均匀裹在面身上,吃在嘴里一股油香,又辣,一碗面眨眼间就下了肚,吴素存意犹未尽:“什么都好,就是份量太小,这面和玩儿似的,都不够我一口的量!” “那就再要,少废话。”曹蛟龙又加了两碗面,“还能把我吃穷了咋地?” “这白面书生,看着嘎斯文,嘎俊秀的!啧啧,居然是个大肚汉!” 店东的官话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吴素存一时不容易听懂,曹蛟龙却是坏笑着道,“你不知道,这小子有名的表里不一,瞧着斯斯文文,读书人模样,其实就是个禽兽,吃起来饕餮似的,也没个饥饱!打起架又像黑瞎子,那是真不要命!” 大家听了,都是啧啧称奇,望着吴素存笑个不住,吴素存也不以为忤,哈哈一笑,该吃吃该喝喝,众人打趣了一阵,又和两人闲聊了几句,便也就各忙各的去了——这也是云县百姓见多识广,都看淡了,要是小城镇,吴素存不论是靠脸,还是靠自己的食量,那简直都可以成为一时的谈资。 各自豆腐丸吃得一干二净,连汤都喝光了,老豆腐伴着拌面吃,豆干、鸡蛋谈笑间也随意吃完了,又各吃了两碗拌面,两个兵汉方才觉得肚子里有了存货,也不急着回去,移步隔壁小摊,要了两碗鼎边糊,曹蛟龙这才和吴素存闲话起来,“你这次南来,就你一个?你表兄弟没跟着一起来?泽润兄呢?” “他不好来,那都是花名册挂了号的,你也知道,俺其余几个表弟才十一二岁,现在军中还是认他做少将军,他要也走了,那实在过分,朝廷面上也挂不住。我意思,我先来趟一趟,若是怎么样了,把泽博哥几个送来也行。” 吴素存也是答得坦白,曹蛟龙听了,啧啧感叹,“祖将军都动了,辽东再没一家清白子了!都是大哥别笑二哥,这要是朝廷知道了,心中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他说的祖将军,自然就是如今镇守辽东的武将祖天寿,也就是吴素存名义上的舅舅,吴素存生母身份低微,早已去世,他年幼时,父亲和祖家结亲,娶了祖天寿之妹,因此攀附上了辽西望族祖氏,吴素存和曹蛟龙都是辽东边军的年轻一代。虽然细说起来,彼此并不算是一个派系——曹蛟龙之父是孙阁老这些文官直接使唤的军官,在军中算是没有别的门户,纯粹靠着勇猛善战立足,而吴素存之父是先依附祖家,再由祖天寿决定和什么文臣往来站队,所以吴素存可以说是祖家将。 虽然一个直接听令于文臣,一个似乎多了个主子,但实际来说,当然是吴素存的生活较为惬意,祖家在辽西根深叶茂,是宁锦防线的地头蛇,有地头蛇照料,祖家兵的吃穿用度要显著地高过其余将兵,而且自视甚高,总觉得自己比别家兵将高出一等,用曹蛟龙新学到的说法,‘很有主人翁意识’,也是因此,祖家一直没有派人前往买地,原以为是心意坚定,但现在看来,或许祖天寿是看不上其余子侄,保持观望的同时,也一直都在等吴素存成年…… 吴素存虽然姓吴,但他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辽东辽西所有将门,都已经将至少一个子侄送来买地,这意味着什么,曹蛟龙不会不清楚,故而也是有些唏嘘——现在的辽东边军,到底是姓买还是姓敏,这问题真叫人不敢细想! 就说这会儿,买地不动一兵一卒,只是一个使团,就仿佛住在了辽东局势,到最后,敏地声势浩大的破盛京行动,反而为他人做了嫁衣,这叫人怎么不生出感慨来?这敏地……真是越发日薄西山了!便是垂死挣扎,也是于事无补! 这两人虽然派系不同,但年岁相当,又都以勇猛出名,在小一代中算是惺惺相惜,虽然也存了争高下的心思,但在千里之外,原本的一点敌意自然淡化,余下的只有乡情,曹蛟龙没有拿乔,便立刻痛快地答应为吴素存介绍投军,“有我来担保你的身份,入伍当不是问题,买地这里,规矩确实不同,一会儿我再和你细说——除了你之外,还有多少人跟你一块来?” “就我一个!再一个小厮儿!” 曹蛟龙本意是要为他介绍房舍安顿,因为按照常态,吴素存肯定是带了一大批人来的,就像是曹蛟龙,他从军之后,和他一起来的亲戚就会买房置地,往家里写信,继续援引更多族人过来,不然他常年在军中忙碌,族人想来投奔,谁来接待? 吴素存这么一回答,他倒是有些怔住了,吴素存见他如此,倒也了然,便解释道,“舅父派我过来,倒不是想要阖家迁居,我来了回不回去,这是另一说,他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买地这里,善于农事,又很富庶,想让我过来看看,有没有机会为辽东踅摸些合适的种子,充实军屯,也可以补充军饷,富民济困。 盛京必破,辽东战事告一段落,必然要重新安排兵丁种地,你也知道,内地儿一年就一季庄稼,要只种黄米什么的,自个儿都吃不饱,得饿死,舅父意思是,除了主食之外,最好还有什么辽东也能种的所谓‘经济作物’,棉花啥的都行,只要能在俺们那有产量的就行,还能往鞑靼那边卖钱的就是最好。” 没料到祖将军居然是如此心思…… 曹蛟龙一时不由肃然起敬,不仅是对祖将军的战略眼光,也是对他以家乡为念的眼界和胸襟,因忙道,“此言果然有礼,那我得给你打听去,棉花能不能种不知道,得问,你还想种什么?都告诉我,我一口气先帮你问了再说。” 吴素存听了,一边往鼎边糊里加辣椒酱,一边寻思着指了指店里一个老者叼的旱烟袋。 “老曹,你说,俺们辽东也能种烟吗?这东西在辽东老贵了,要是便宜点,能大量卖给鞑靼和海西、野人女金,甚至更远点儿,走海参崴卖到罗刹国去,那还不得赚老鼻子钱了……”:,, 773 意外联盟 种烟草? 这还真有点儿没想着,曹蛟龙微微一怔,四周一望,果然见到颇有些年老的行人,腰间、手中都拿着短旱烟杆子,也有叼着西洋烟斗的,因感慨道,“也就是这几年间,抽烟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 吴素存也点头赞道,“买地的百姓手头的确是宽绰!!” 这话的确是有些道理的,因烟草这个东西,现在的价格还不算是便宜的,除了原产地之外,在其余地界,除非是富户,否则一般百姓哪舍得在这种嗜好品上投入金钱去花销?有时候讨一点烟叶回来,也是为了用作治疗,譬如说,有些长年累月身上疼痛的病人,医生便嘱咐吃点旱烟,往往问题就缓和了,还有拿烟灰水擦洗伤口消毒,还有拿烟灰泡水来驱虫的,甚至会用烟灰水喷洒作物,防治害虫…… 像是买地这样,贩夫走卒只要有需要,都能操一根旱烟杆的景象,还是相当少见,曹蛟龙意识到烟草在百姓中逐渐扩张开来之后,也是暗责自己见识短浅,身在买地,居然还不如初来乍到的吴素存眼光锐利,微微一皱眉,不无找回场子的意思,立刻说道,“东西虽好卖,但却是嗜好品,和酒一样,历来都是衙门专营——” 这话是不假的,自古以来,盐、铁、酒、茶,都是衙门的专营,在买地这里,把盐铁是分为必需品,酒、茶还有白糖,分为嗜好品,意思是简单的——虽然没有它们也能活,但毫无疑问,大部分人都会对这种东西产生好感,拥有非常广大的市场。曹蛟龙认为烟草是嗜好品,而且和酒一样,是负面影响较大的嗜好品,“茶也罢了,多是长在山上,没有人在平地种茶的。可这烟草会和粮食争地,就如同酒一样,若是再风行下去,出现农民偷毁庄稼种烟草的现象,衙门是一定要列入严管的,这你想到了没有?” 自古以来,酒类屡遭查禁,哪一任衙门都不许民间私酿,固然有专其利的意思,但根本上来说也不乏对百姓的保护,一旦放开酿酒,酒业将会极大地占用粮食产量,将会出现富户美酒佳肴而平民百姓买不起米粮入口的现象,至于酒类泛滥对治安的危害,那倒是细枝末节了。 就像是买地这里,固然似乎没有在明面上禁止民间私酿,但实际上民间几乎不能开成规模的酿酒坊——买地对农村的掌握,是敏朝等地难以想象的,来往于各村的扫盲班老师也好,货郎也罢,都是现成的耳目,又有田师傅出面来规划一村的农业生产。每一季粮食产出之后,收走公粮,余下来的粮食,够百姓们自吃,还能剩下一些,有些农户选择把余粮酿点米酒,自家吃顺便在村里小打小闹地卖一点,那是不管的,也不另外收税。 可若是要往大了去做,大量收买余粮,还要送到各地去卖,那收的保护费可就高了,基本这么折腾下来,利润极低,一不小心还要赔本,再加上民间不提倡饮酒,销量也不好开拓,因此虽然没有官营,但和官营是相差无几的,民间对此倒也早已习惯了,并没生出什么抱怨来。 至于烟草这边呢?似乎目前也是一样,各地能买到的,都是农家自己烘的,没有大工厂来生产,也就是农家自己在田边地头种几棵的意思,除了在买地入主时本就已经形成产区的延平、漳州,这几年烟草的种植范围并未大面积扩大,曹蛟龙在脑子里回忆着自己接收到的零星信息:这几年好像买地内的烟草都没有再大规模往外销售了,甚至上回乘船回港时,还遇到了南洋捎来卖的成品烤烟…… 这么说,和敏地、洋番的贸易中,烟草成为对方提供的货品了,曹蛟龙认为这种情况恐怕不会太持久——烟草这是和农业有关的东西,以买地对农业的擅长,不推广烟草必定不是因为种不好,而是因为不想种,这要是看到民间对烟草的需求持续上涨,那衙门进入这个行业,和酒业一样进行严管,那也就是迟早的事了。 “我知道呀。”却不想,吴素存对这个消息满不在乎,“这一路上没少和跑边贸的老客唠呢,无非就是统购统销呗,那也能接受!这总比继续种黄米强吧?” “这都能接受呀!” “你虎啊。”吴素存啧了一声,稀里呼噜地喝了一大口鼎边糊,回味地咂着嘴,品着那股子蒲瓜特有的清香,称赞了一句:“这南面的菜品种真多!”,便拿起筷子,沾着醋和曹蛟龙划算了起来,“知道为什么要种烟草么?因为辽东兵的口粮是有人供给的。” 这所谓的有人供给,就是买地负责运送,敏朝结账的辽饷,曹蛟龙也知道,自从买地开始运辽饷,将士们的日子就好过得多了,这也是为何大量边将开始往买地这里送人——买地送辽饷是绝对按账面来的,没有漂没,没有损耗,说多少就是多少,说是几年的粮食就是几年的粮食,二年的陈粮就是二年的成色,绝没有一点三年泛黄的,至于那种发黑发烂,在手里搓搓就没了的粮食,从来不会出现在买地的麻袋里! 已经运了七八年了,辽军的将士早已习惯了买军供给粮饷的情况,所有的算盘都是基于这一点而来的:辽东那地界,直到盛京一线,要说种麦子、黄米什么的,都会因为天气寒冷导致产量低下,是无法保证自给自足的。你这里费力巴哈的动员一百个人种一年,种出五十人的口粮,上报给朝廷,朝廷就给你运了另外五十人的口粮来,省了五十人的钱粮,买活军这里少赚了五十人份口粮的运费……在你这里,你的好处呢?这和你什么都不做,朝廷给你运一百个人的口粮比,有什么差别吗? 有,那就是你这里一百个人等于是白忙活了一年,因此,站在辽东的立场上,祖将军不可能选择种口粮,他如果种烟草种棉花,一百个人种一年,生产出来的烟草去草原能卖出高价,拿回来的皮草,换成口粮都够一百五十人一年吃的了,那这笔买卖他就赚了,对朝廷和买活军来说,不赚不亏,持平。买活军甚至还能从这笔交易中得到一些好处。 这就是为何辽东必须要种经济作物的道理在了,设身处地一想,曹蛟龙就知道,祖将军根本就不在乎沦为买活军的佃户,接受买活军的统购统销,吴素存也把话说得很明白,“你要说有什么顾虑的,那就是顾虑面子上不好看呗,敏朝的将军和买活军合作种地,种出来的烟草他们买走,咱们就落个辛苦钱,好像成了买活军的手下……到时候对景儿,这就是‘通敌’……” “可你得这么想,老曹,自从买活军包运辽饷那天开始,辽东所有兵将就都是从他们手上讨饭吃了!早就是半个买活军的兵了!” 大概因为这里是买地,吴素存说话半点不避讳人,有点儿肆无忌惮的味道,大声说,“既然如此,帮买活军种田,换点辛苦费,又有什么可丢人的?当兵的吃谁的粮就为谁卖命呗——这吃谁的粮,不是说账上算谁的就是谁的,你得要有把账上划拨出来的粮食,完完整整运送到前线的能力,那才算是你出的粮草!这能力本身,也是粮草的一部分!辽东军吃的,也有一半是买活军的粮!” “这话说得有理!” “小哥有见识!” 曹蛟龙还没表态呢,身边就有人喝彩起来了,这些食客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却都觉得吴素存的话很受用,再加上他生得出众,颇为惹人好感,当下便有人夸奖起来,“您这话就该登上报纸,叫敏朝衙门也知知羞!” “就是!说句大话,今日辽东的大好局势,倒有五成算在我们买活军头上,五成算在镇守边疆的好将士们身上,至于敏朝朝廷,哼!不拖后腿就不错啦!” “还收复盛京呢,就该把盛京也给我们买活军治理去!” 除开科尔沁局势之外,关于盛京的谈判,也是如今城中的议论热点,买地的百姓,对于女金献土自然是乐见其成,也有对买地名声远克万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自豪,但民间舆论普遍有一种憋屈的情绪,在于这一战表面上居功最大的是敏朝官兵,买地因为没有出兵的关系似乎很没存在感。 吴素存的说法,恰好解决了他们的一个遗憾,因此立刻就受到了很大的欢迎,你一言我一语,围绕着‘把粮草送到前线的能力,本身就是补给的一部分’这个说法,议论得兴起,又有人要来探问吴素存的姓名时,不知何时,那两个年轻人却是已经吃饱喝足,丢下碗筷悄然离开了…… “你啊你啊,才来买地,就闹出场面来了,真是命中注定要出风头!” 曹蛟龙也是有些无奈,回到自家小院里,又领着吴素存和几个家中老亲厮见过了,重新梳洗坐下,方才是打趣吴素存——他这话也是有来历的,辽东人都知道,在吴素存小时候,祖将军带了家中亲眷子侄出门打猎,路上歇脚时,遇到了附近村落里的一个‘灵验人’。这个灵验人,据说是在一次大病之后,被家仙上身,虽然瞎了一双眼,但却有了不少不能言的本事,开了天眼,最擅长相面。 祖将军听了,也是一时兴起,便让他来给诸子相面,这灵验人进来之后,就和抽抽了似的,发了好一阵的羊癫疯——用行话说,就是上身感应了,好一会儿,才指着祖家大郎,也就是养子祖泽润的方向,嘶哑着声音说,“你不是亲生的!” 众人都知道,祖泽润是养子,而且这是个第一次见面的灵验人,又是个瞎子,如何能够知道这些?当下大家就都有几分信了,此时,那灵验人又说,“但你是这家的孩子里,最有本事的!” ——又准了!祖泽润虽是养子,但精明强干,深得祖将军喜爱,资质禀赋肉眼可见要超出几个弟弟许多,一直是被当做祖家接班人来培养的。这下,连祖将军的脸色都变了,还等着他给别人相那,但没想到,此时那灵验人似乎已是强弩之末,在原地转悠了几圈,忽然又指着当时刚十岁的吴素存,嘶哑着声音,“你本来有当王爷的命!现在没了!” 吴素存被吓得脸色一变,往后退了几步,那灵验人又抽抽着喊了一句,“你要出一辈子的风头!” 说完了,这人当场倒地不起,晕厥过去,当晚就发了高烧。后续祖将军有没有酬谢此人,就不是外人可知的了,但吴素存被相面的事情,曾在锦州传诵一时,传到后来,一度有人说吴素存命里该当皇帝——曹蛟龙倒是知道真相没说得那么玄乎,也是半信不信的,但这不妨碍他这会儿打趣吴素存。 吴素存苦笑道,“啥呀,哥,说这些,我这不是一说到兴起就有点儿收不住声音了吗,你也知道,锦州头几年老放炮,那隆隆的可吵了,嗓门不大,你说话都听不见,这不就习惯了呗……” “先不说这些,你就说这种烟草的事儿中不中嘛,棉花能不能种不好说,但我知道烟草肯定没问题——不是有汉人去高丽种田,又回来俺们这里了吗,听他们说,烟草十年前也进高丽了,高丽就有种的,东瀛好像也有,那我们辽东绝对也能种得开……只要六姐愿意,统购统销、交公粮都没问题!就是得给家里人找个饭辙啊,哥你也知道,辽东内地儿日子苦……” 担保吴素存进军队,这是一回事,动用人脉为吴素存出面,联系官员对接引入作物的事情,这就是另一回事了,曹蛟龙不敢轻易吐口,主要是还没思量明白后续可能的影响,不过,经吴素存有意无意这么一分析,他也初步看明白了:这事儿局部看,对买活军的确有利,如果只考虑这一面,那十有八九能成,而且还能加分。 但,如果放在大局里来看呢?哪又未必好说了,公然和边军勾兑,这是在打敏朝的脸,会带来外交上的困难,甚至是战争的阴影都不好说……还是得先找上级汇报再表态,因为曹蛟龙现在是有单位的人,他还得站在自己的职位这里考虑…… 一时间正是犹豫时,忽然外头又有人打门,“老曹你这个狗篮子,说好了一起吃早饭,这都几点了——” “哟!” 曹蛟龙猛地一拍额头,他真忘了! 这也是来得正好,他赶忙起身开门,拉着人向吴素存介绍,“来得正好,我这有且——来,狗獾,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锦州祖将军的外甥吴素存,老吴,这是女金大汗幼子艾狗獾——” “这不就巧了么!他也惦记着给老家的族人找饭辙呢,你们俩得好好聊聊,你说,要是你们双方能联合在一起引进技术种烟草,衙门那里重视的几率,会不会更高一点儿呢……”:,, 774 卫拉特-辽西-辽东一体化大辽州战略 如今这世道,实在是疯了一样!什么样的事儿都可能发生,和吴素存这些年来经历的一切相比,和艾狗獾坐下来称兄道弟,反而压根不算什么了——边境的土番,总是反复降叛,叛了就打,服了就去派人封节度使——现在是指挥使了,大家坐下来把酒言欢,这完全是边军的家常便饭。 虽说这些年来没少交战,但在买地这里,大家都是辽东来的年轻俊才,不消半日,他和艾狗獾就成了能在一张桌子上饮茶言欢的好兄弟——这还是因为来了买地,不兴饮酒了,不然今日少不得是要不醉不归,烧黄纸拜把子的!?“老艾,听老曹这么一说,你这小子是真不孬啊,孤身在这混着也不容易!来,以茶代酒,咱俩走一个!” “嗐——客气了哥哥,还不都是混呢嘛,现在这世道,有啥办法?” 艾狗獾已经能说一口极为流利的官话了,他的口音比两个汉人要淡一些,但也有明显的辽东痕迹,来到买地几年,个头长了不少——刚来的时候一米六左右,要不是骑兵不讲究大个子,他的身份又特殊,还真很难入伍。 这会儿,他已经有一米七了,在建州女金中已经算是个子很高的了,刚才几人在议论这事,艾狗獾还说呢,一直以来个子不高的女金人、鞑靼人,到买地之后都普遍长个,这是个营养学的话题,已经被列入待研究的课题库了,根据来给他们做体检的军医说,等中央大学建起来之后,估计是要去研究的,要确定怎么样的饮食结构才能让人长个子。 “汉人的身量,尤其是北人的身量,是可以长得很高的,当然也有些人生得矮,但那是个体现象。但长久以来,对于居住在华夏边境的番族——现在我们叫大华夏诸族了,对大华夏诸族来说,一直是有身高较矮的印象。” 这个北蛮,虽然从了军,但却是谈吐锦绣,娓娓道来给人以文质彬彬、见闻广博的印象,“比如说东瀛的倭族,小矮个,高丽的鲜族,个子也都挺矮的,再就是俺们女金人、鞑靼人,南面的百越族、占婆族,似乎都是格外矮小,便只有中原一代的汉人个子挺高的,这到底是因为基因呢,还是因为中原一代自古富裕,百姓吃得好就都能长得高? 这问题得研究研究——你说要真是基因问题的话,那中原汉人这一支是从哪来的呢?咱们在壕镜见到的各国洋番中,为什么也是有许多矮小,就那么一两支金发碧眼的所谓日耳曼人,长的特别高呢?有挺多问题都感觉让人挺想好好琢磨琢磨的。” 你说这疯狂不疯狂……吴素存对女金的印象自问是很务实的:算是开化的蛮族了,至少规矩很严密,在沙场上是难缠的对手,但也仅此而已,女金人里一百个能挑出一个识字的都难,这会儿,女金小王子坐在他身边说着‘人类学’的话题,就这个概念还是他刚才介绍给吴素存的…… 但,也习惯了,辽东都因为买活军大变样了,这里是买活军的总部,那自然是疯得更上一层楼。他多少也算是有所准备,一声不吭,只是静听着曹蛟龙和艾狗獾在那唠,“不是说了吗,人类变化的速度其实比想象中快得多了,一两代就能有挺明显的变化,这应该还是和饮食有关……” “但基因也肯定有作用啊,你见过黑长鹿么?都快两米了,他说他族里两米多的人都有,其实他们吃得也不多……那个饮食结构也没什么特别的,他们那个族群的生长痛就特别普遍,肯定都起作用。” “大哥,人家是猎人族群,就靠长跑把猎物跑死的,这个子不高能活下来吗?还是后天影响大……” 黑长鹿也是买活军的兵丁,因为身高很有名气,算是艾狗獾等人的后辈,才入伍三个月不到,吴素存要是尽快入伍的话,和黑长鹿还算是一期的,曹蛟龙说之后有机会给他介绍认识,吴素存也被挑起了好奇——不止黑大汉,便连欧罗巴的洋番他也没见过呢,来买地果然能开阔眼界。 闲篇扯了一堆,大家彼此也熟悉了,便逐渐步入正题,说起种烟草的事情,艾狗獾居然也留心了这事儿,且还做了点功课。 “前些日子听说四哥要去卫拉特,我还特意去打听了,通古斯能做到粮草自给自足就顶天了,农业专家说——当然具体是要去考察过——但根据这几年在华北收集的气候数据,通古斯要整农业基本是不可能的,产量太低了,富裕不了什么往外卖,只能是卖矿。” 他有点儿愁容似的,抽着嘴巴叹着气,“要采矿,那离不开买活军啊,这就不是女金人的老本行,二贝勒他们怕打仗,着急忙慌地逃去通古斯了,想着能独立吧,不用受汉人的指挥,但到了地儿他们就得想明白,那不是辽东,一片片全是荒山野岭,你想要开矿还不是得求买活军么!不然,等你勘察到矿脉,手底下的人饿的饿,逃的逃,早就散得差不多了!真当荒地那么好开发啊!” 这一番话说出来,有条有理,让吴素存不由刮目相看,暗忖道,“这小子,还好来了买地,若是留在辽东多待几年,战场上说不得也是一员悍将。虽然看着身手不如我俩,但脑子好,能使坏,战场相见,是个棘手的对手。” “除了通古斯之外,原是想让建州女金故地,海西、野人女金那边,三方的族人联合在一起,种林下参来着的——倒是没想到烟草!” 虽然都是辽州人,但吴素存是辽西的,那里更靠近鞑靼,地势相对开阔,建州那边是辽东,深山老林,地理和特产都不是很一样,艾狗獾想的这个种植人参的办法,吴素存就没想到,也是眼睛一亮,“能成吗?你问过人了?” “已经托人问过农业专门学校的专家了,说是可以尝试,咱们内旮瘩药材很多,有些是《本草纲目》都没辨明药性的,如果能把老林子地弄成药材培育基地,那赚的就多了,也是和吴兄想的一样——至少比种粮食要合适一些吧!粮食可以靠买么!” 两人目光相对,都是心领神会,更加惺惺相惜——女金故地就更不会大力发展基础农业了,就适合搞这种特产农业,来钱快,买地也乐意扶植,粮食上越依赖买地,越能加强双方的联系,得到买地的帮助。 “这感情好啊!平地种烟草,林地种药材,一拨农业学校的田师傅来了,走遍辽州都有作用。”吴素存也是一拍桌子,激动不已,他想得更细节,“烟草这块,当年种,第二年就有收成,正好,就把等药材成材期间的口粮给包了……官兵只需要贴补第一年的口粮就行!” “地理上也行得通哇,要是把辽东辽西给打通了,经过鞑靼,形成一条走廊直去通古斯、卫拉特,通古斯的矿就多一条路运出来了,毕竟,现在要说从通古斯直接去海参崴,那一路都是荒无人烟的地方,什么时候还能修成路真不好说,但辽州就不一样了,路和港口都是现成的……” 卫拉特那块,艾狗獾居然也去打探过了,得到的答案是,卫拉特很适合种棉花,这也是让人喜上眉梢的好消息,至少对四贝勒等人来说,到卫拉特之后能有个方向。吴素存想道,“这就是有个能干的心腹人在买地的作用了,还真不是在老家谋谋画画就能知道的事情!” 卫拉特、通古斯、辽西、辽东,一条线被几人这么唠着,很快也就清楚明白了,还真有那么几分可行性,至少对吴素存和艾狗獾来说,他们都有庞大的族人需要操心,作为辽州利益的代表,在买地这里,几乎是立刻就抱起团来了——也无所谓性情投合不投合,彼此信任不信任,这也不是什么鸡零狗碎、你争我夺的事情,牵扯到族群和地方的未来,容不得弄虚作假,一切全是阳谋,这时候大家就是需要彼此,才能为老家谋得一份更好的未来。 因此,双方是一拍即合,艾狗獾很快就拍板了,“我今晚回去就写一份文书,写好了之后,咱们哥几个参详一下,再往上递!这事得急办,没准对辽东那边的买地代表都有帮助!再说,也不能耽误了吴哥入伍啊!” 吴素存是光杆子过来的,入伍之前的确要把这些琐事都安排好了,才能考虑到自己个人的前程。他也不担心艾狗獾在文书上动什么心机坑他——祖家掌握的辽西,朝廷和祖家一起掌握的盛京、锦州,这都是从狮子口到卫拉特等地的必经之路,艾狗獾是甩不开他的,也正如辽西想入海也离不开辽东一样,因此,他立刻点头应下来,“艾兄弟多费心了!” 转头又对曹蛟龙提议,“曹哥,中午一起吃顿好的?你挑地儿,小弟做东——别和我客气!” 曹蛟龙也是眼神一闪:这个吴素存……也是会看眼色。此前在锦州时,他们彼此称呼老曹、老吴,实际上,吴素存比曹蛟龙要小了两三岁,但因为他的身份相对更高,互相称呼时就有意模糊了年齿。这会儿,因为他和艾狗獾是一年生的,艾狗獾小了几个月,便客气地称呼他为吴哥,又称呼自己为曹哥,吴素存也就跟着艾狗獾一起换了称呼,不再拿大了。 艾狗獾是女金人,本来就注重规矩,在买地这里更是处处小心,称呼上宁可自己吃亏,吴素存这是给自己面子,其实也是给艾狗獾面子,不让他感到自己因为民族问题有点儿格格不入,讲礼那就大家都讲礼……别看吴素存年少显贵、武艺过人,但为人处世却已经很成熟了,也难怪祖将军如此看重,视为是祖泽润下最值得嘱托之人。 曹蛟龙见艾狗獾唇边噙了笑意,便知道他也留意到了吴素存称呼上的变化——双方都这么克制着有礼有节的,辽东、辽西之间就容易促成合作。他心底记了一笔,打算之后和长辈商议时要提出来,表面却是大大咧咧,咧嘴一笑道,“以后有你请客的时候,这顿和我争什么?!我和你吃去,狗獾你赶紧去忙活——他最近忙,事情太多了,这又多了个写计划书的活计,咱们自己人,不耽误他了。” “他今天,本来打算和我一起吃个早饭,就去城外勘察,找一块地儿给他们族人落脚的!这事儿买地衙门交给他们建州使团初选地块,比较符合女金人的生活习惯嘛,也不能慢慢来,你也听说了,女金人有一支是愿意南下投奔俺们买活军的,屈指算算,没准这会儿第一批人都已经上船了,女金人害怕坐船,到了地头以后,得赶紧让他们上岸安顿,不然,这波老弱妇孺的,真指不定要病倒几个……” 这是实在话,吴素存也不敢耽搁了,连忙让艾狗獾自去忙活,他嘴唇蠕动了几下,到底还是没和曹蛟龙议论建州大妃和大贝勒的事情——虽然刚见面,但彼此脾气投合,之后又都要在军中混,艾狗獾已经算是兄弟了。兄弟的家务事没必要幸灾乐祸,狗獾会不会多个继父,并不影响他们的往来,除非狗獾自己提起,否则这事就不该说…… 虽然是一脑门子的官司,过去几个月又经历了这么大的变化,身份一下从土番国的王子,变成了亡国王子,但艾狗獾这里的办事效率却是没受影响,第二天还真带来了一份很详实的计划书——看得出来,辽西商路的部分是昨夜临时加上去的,别的农业数据,则应该准备了一段时间,写得异常详实,吴素存看了都爱不释手,连忙找了纸笔,自己抄写了一份,这才签署了自己的名字,依依不舍地还给艾狗獾。 曹蛟龙和家人商议过后,也加入联署,于是,这份三方势力联合署名的开发请愿书,便被递交到了秘书班手中,与此同时,和吴素存、曹蛟龙、艾狗獾有关的一切消息,也都被制成附表,以备谢双瑶随时查阅。 艾狗獾以自己的几次经验判断,认为回复可能会在一周内下来,到时候他和曹蛟龙应该都要收假了,三人对这份计划书的反响心中也不太有底——主要是拿不准这个开发方案要消耗多少本钱,这个他们算不出来。坐在茶馆喝茶时,都有些忐忑,吴素存时不常地张望一下前方的钱街——他有点子好奇,想进大交易所看看,又怕招惹来什么是非,这会儿云县在闹交易所官司,他是知道的,初来乍到,闹不清大交易所和场外交易所的分别,虽然曹蛟龙说是无妨,但也宁可都忍住不去了。 “这条街倒是从清早热闹到午夜,就没歇过!” 又是一拨小女孩小男孩,打闹着从茶馆前跑过,让吴素存有点儿不胜其烦,忍不住便这么感慨了起来,曹蛟龙道,“那是,这里来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又是要道。进出城的,读书上学的,做生意的,炒现货的——” 他突然推了吴素存一下,压低了声音,“还有皇亲国戚,都从这里出出入入——你看那是谁?” 说着,便暗暗指着一个和吴素存年岁相当的青年人,让吴素存猜测,吴素存完全是一片茫然,倒是艾狗獾瞥了一眼,撇嘴道,“嗐,不就是信王吗,他是过来出货的吧?场外交易所关了他们使团好几个人,最近他们都在抛现货单子,套现准备付罚款……信王也是焦头烂额的,烦得不轻!” 听他那熟稔的口吻,吴素存也是有些愕然了——怎么你个建州小台吉,难道和信王也有交情?:,, 775 交易所动向 要说起信王,自然是云县的名人了,这个小王爷来买六年,从半大孩子长成了如今的青年模样,身量都拔高了不少。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身材不错,一看就知道练过,虽不算肌肉虬结,但走起路来有板有样,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 吴素存发现,信王身上有很多东西和买地的年轻官员很像,甚至可以说是,除了身份以外,他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买式男子——在锦州,吴素存没少接触买地的军官,他是很熟悉买地这些年轻俊秀的:别的不说,首先就是身材,最次都是信王这种,不显肉,但身上梆硬,哪怕是书生、文职也很少有一身囊肉的。 一线的战士,身形还要更扎实,别看瞧着都是瘦削,身上全是一块块的肌肉,耐力、爆发力不容小觑,这样的战士配上火铳,再骑上重装马,对付女金、鞑靼在身高上不占优势的战士,真和玩儿似的……买活军的兵丁人数虽然不多,也很少直接参加战斗,但压根没有谁不长眼胆敢前来挑衅,原因是明摆着的,大家都有眼睛,知道他们不好惹,除了身子骨结实之外,就是那股子随时随地成竹在胸的做派,也叫人看了心底犯怵…… 是,就是这股子做派,也多少是买地特有的气质,买地不像是敏朝,讲究含蓄、文雅,除了他们这些从军的厮杀汉,只要是文官,是读书人家,都有一套复杂繁琐的礼仪,也有一种属于他们的气质…… 买地这里,一切就是直接的,所有人的脖子都抬得高高的,就算是社会地位较低的百姓——挑粪的、送水的、扫大街的,也不至于点头哈腰,官吏身上也很少带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做派,吴素存在学会看买活军的肩章之前,经常无法从衣着和神态上区分军官,他自己把这种气质总结为八个字:贱人不贱,贵人不贵。 作为一个在权力圈子里地位低下的武官,吴素存自然喜欢买地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大家都抬头说话的感觉,让他感到和买活军的人打交道很放松,他也时常对着铜镜学习买地兵丁的神态——当然,这件事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知道——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信王身上居然也带有这样的气质。 他唇边完全没有敏朝高官贵人常带有的矜贵冷笑,更不是一副深沉的漠然——这也是在敏朝被称许为城府,贵人常有的面具……不,信王这会儿就是满脸的烦躁,除了头发还没有剃之外,他甚至穿起了毛线背心、衬衫和长裤,要不是被艾狗獾叫破了身份,他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买地随处可见的普通青年,一点儿也不像是吴素存熟悉的京城来客——吴素存的干爹就是锦州镇守太监,他肯定是知道京城贵人都是怎么个做派的。 连如今皇帝的亲弟弟都…… “他……他们也炒期货?” 最近场外交易所的新闻沸沸扬扬,吴素存有这样的人脉,知道的肯定比普通百姓多,虽然人到买地来了,但对旧主毕竟还有几分惦念,不由便追问了几句,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说实话,他是很喜欢买地的气氛的,但不知为什么,看到信王这么如鱼得水,却又有几分不是滋味…… “他炒没炒,这就不知道了,但他们敏朝使团在大交易所是都有下场玩的,而且手笔不小——信王怎么说也是使团坐纛儿的,这会儿他不出面擦屁股该怎么办?” 艾狗獾也不知道是哪里钻营来的小道消息,砸吧着嘴说得仔仔细细:敏朝在买地的使团,这几年来人员有过变动,这和买地驻京城使团的人员也会跟着动一样,都是正常的人事调动,比如说孙初阳,他来上了五年学,去年就回京城去主持办厂了,还有很多来进修的官员,都是过来云县住上一年半载,课程结束了就走。这么慢慢更替下来,现在买地使团,待得最久的,除了信王之外,也就是王肖乾了。 “王大人……也是老熟人了。”吴素存撇了撇嘴,他对王肖乾的观感很复杂,这又要牵扯到当年辽东兵败的烂账了。“他的胆子素来很大,却没考虑过自己能不能兜得住!该不会这一次也掺合进场外交易所了吧?” “老吴看人准,可不就是如此?要说大交易所,听说那倒不是他开始的,是孙初阳,孙初阳在交易所赚了不少钱,把他们使团炒货的风气给带起来了,越做越大,甚至有帮人拿本去炒的……不要小看一个小小的使团,能使动的本钱不少的!到后来很多徽商、浙商过来,都托关系,拜山门,求着老关系带着入门,我看孙初阳最后回京,也有借此脱身的意思,到后来人人求他指点迷津,他那里门庭若市,早已不胜其烦了!” 曹蛟龙这里的消息更仔细一些——他和孙初阳也是老关系了,孙初阳虽然是徐子先的弟子,但最开始还是从辽地崭露头角的,和曹蛟龙的叔父也有共事之谊。 “后来,孙初阳走了,王肖乾还舍不得收手,便自己做,他有敏朝的消息,人又聪明——毕竟是进士及第啊!在大交易所的收益也不错,是有名的大玩家,跟着他一起做的敏朝大商户至少几十人,都不知道他的本钱里,到底有多少是自己的,有多少是别人的……” “这不是,折进去之后,连信王都不能装聋作哑了,要赶紧过来接住现货的生意,不然,坑了王肖乾一个人不要紧,要是别的商户闹将起来,皇帝颜面也不好看,最后罪责还不都是他的?不说他平时管不管事,人在云县,功劳是他的,有罪过不也都得他来担?” 大家不由得也是啧啧感叹,对信王多数是有点同情的——主要是敏朝对藩王的限制一向严格,大家都知道,信王绝不可能掌握使团的实权,又也习惯了藩王是废物,不发挥任何正面作用……这会儿难得有个藩王,没什么劣迹,却被手下坑了,不得不出面擦屁股,大家也都觉得他很倒霉。 “最后还是为了特科!” 吴素存下了结论,“不能给朝中众臣留下攻讦特科的话柄——否则,又要说特科能移情易性,最是妖言了,体体面面的读书人,到买地之后就闹幺蛾子、炒货骗钱……废特科的呼声必然又会大起来。便是交再多罚款,也得把这事儿给捂住了——不过,场外交易所的处置已经下来了吗?所有去交易所的商户都要罚钱?” “现在是有这个说法。” 艾狗獾比了比上前和信王攀谈的一个中年汉子,“关陕商会的李黄来,那个是景德镇的季家掌柜,都是有钱在场外交易所里的,时不时就在大交易所外互通有无,很多消息都是他们传出来的,你看他们面色都是憔悴,就知道有多少钱在场外交易所里了!” 曹蛟龙也是感慨道,“平时都是多慷慨激昂的汉子,成千上万的大生意也视若等闲,瞧他们眼下这副模样,真是够可观的了!还好,我们当兵的家里是严禁参与这些的,不然出任务的时候,还惦记着交易所的行情,那还当个屁兵啊!” 话糙理不糙,吴素存本来对交易所还很是好奇,想要等风头过了,自己这里一切稳定了,也去见识见识。但听了曹蛟龙的话,心下立刻警醒,提醒自己:钱这东西,够用就好,在辽东战场自小沐浴着战火成长,自然知道人生在世,太多东西无法用钱财买来,钱,不过是大丈夫成就之中最无关紧要的一项。自己既然想要有一番建树,那便不能耽溺于金钱游戏,免得迷失其中,反而丧了壮志! “咱们这里一再谈钱,都有些俗了!” 他便哈哈一笑,把话题给转开了,曹蛟龙、艾狗獾闻言也都是会心而笑,彼此举了举茶杯,仿佛比之前都更默契亲近了几分——他们可不是生来就高高在上的藩王,闲居无聊,只能炒大宗交易赚点零花钱。他们三人都是有雄心在怀、责任在肩的,所谋划的大辽州战略,若能成真,影响的是一整片疆域上,百万人的一生走向,其心胸,又岂是那什么李黄来等小商人所能想象的?交易所牵扯到的钱财虽然巨额,但却还不足以让他们心动! “这不是等得心焦,闲着也是无聊吗?” 曹蛟龙道,“文件交上去也有许多日了,按说回复就是这么一两天的事……再说,虽然我们不进交易所,但也不能小看了它。交易所的货物价格,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市场对这些计划的信心。比如说,辽东战事的消息一传来,人参就跌价了——这就说明民间对战事速胜很有信心,否则人参该大涨才对,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仔细一想,这话还真不假,吴素存点了点头,不禁喃喃道,“那咱们今日要是进大交易所看看行情,不就能知道我们的文书有没有对外吹风,民间门的信心又是如何了?不过,要是朝廷通过了这个大辽州计划,又会有什么大宗货物涨价,什么大宗货物跌价呢?” 几人对于这个计划,非常牵肠挂肚,都是等得极为心焦,嘴里信马由缰地低声畅谈着,又都有几分心不在焉。不知不觉间门,李黄来和信王也已经攀谈着走到他们身旁坐了下来,两人显然已经颇为熟络,坐下之后,驾轻就熟地叫了两盏茶——李黄来喝八宝擂茶,信王要的是龙井,李黄来又要了一碟玫瑰瓜子,一碟五香花生,并问信王,“您还是不吃甜食?” 信王看来是一点甜口不沾的,也不知为了什么,吴素存听了一耳朵,心头也是一动,思忖着这大概就是天家古传养生之法,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和干爹说起的宫中事务并不一样——他有些好奇,想多听几句,却又还带了点羞答答的尴尬,这是恰好此时艾狗獾起身去茅厕了,一会儿回来了要是和信王招呼起来,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和曹蛟龙……曹家叔侄根基浅,中等军官也就罢了,老舅可还是辽西总兵呢…… 他来到时日尚浅,还不知道曹蛟龙这样的人在买地是如何同敏朝官面人物交际的,这会儿也不好问,心底正有些纠结时,那边李黄来和信王却是谈起了今日大交易所的行情。 “也是奇怪得很,今天羊毛价格异常走低不说,石灰又涨价了,幅度比我们预料得还要更大,除此之外,各种矿石都有小部分的跌价……” 大概是刚才已经谈过了场外交易所的进展,这会儿李黄来说的就是今天的行情走势,信王上午大概是没来,李黄来便拿了自己制作的重点货物报价走势图给他看,“您瞧,十几种重点货物,除了建材之外,矿石和关陕特产,价格一律小规模下跌,一直跌到您入场,才开始小规模涨收,感觉也不像是有人在操盘——场外交易所的案子一天没下来,哪还有人敢操盘啊……那为什么价格会有如此异常的波动呢?我有点儿想不明白了。” 信王是如何回复李黄来的,吴素存已经无心再听下去了,他心中电光石火般,把刚才两个兄弟对交易所的介绍,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又联系着今日的行情价,渐渐地形成了明悟,随着把握越来越大,笑容也不可遏制地在他脸上浮现了出来,吴素存对着纳闷的曹蛟龙挤眉弄眼,又招手让艾狗獾快过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激动不已。 “兄弟们!” 他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语调却已经是好似一蹦三丈高了。“十有八/九,咱们的大辽州之策,六姐应该是点头了!” “啊??” “啥意思?你咋还突然就知道,你通神了?” 两个新认的兄弟反应各异,吴素存却是胸有成竹,抱着胸嘿嘿傻笑起来,“信不信?不然咱们赌点啥呗,这要是被我说准了,你们俩以后就都得管我叫哥,怎么样,赌不赌?爽快点,一句话,就说赌不赌嘛……”:,, 776 大学一定要建好 “这就是交易所的威力吗?前天晚上才交的可行性报告——昨天还休市呢,今天一开盘,这走势和泄密了一样。这还没联网呢,就已经是政策的晴雨表了,将来要是联网了那还得了?” 用股市来倒推政策面的变化,在买地这无疑还是比较新鲜的东西,当吴素存正挤眉弄眼地和两个小伙伴大声密谋时,谢双瑶也正在办公室里查看新鲜赶制出来的走势图,吐槽着交易所的敏感,“保密保密白保密,这个保密问题看来要成老大难了。” 话虽如此,她却举起一只手,不让谢要好发话,“好了,再查下去,保密成本就太高了,这也是没办法避免的事,现在摊子还太小,国家机器一运转起来,本来就容易泄露线索。再说还要考虑到投机的可能,一个人投机,也能引发别人跟风,造成市场波动的。” 想要管住交易所,这是不太现实的了,首先提交计划书的艾狗獾、吴素存都有亲朋好友,稍微谈论几句,消息就容易传开,再就是谢双瑶说的,国家机器一运转,线索根本就是千丝万缕的,比如去农业专门学校那里打听打听,如果开始寻找药材种植专家了,那就等于是印证了衙门的选择。 胆大的商人有些只需要这么一条线索,甚至线索都不需要,完全信赖自己的判断,直接就会开始交易,而市场也在此时呈现出情绪化,容易被带动节奏,谢双瑶在后世是见识多了,其实要抑制这种交易所闻风而动,从而导致更多人判断出衙门走向的现象,最好的办法是把市场给做大——干扰因素增加到一定程度之后,那就压根都分不清某个板块的涨跌,是受什么因素的影响了。 当然,这对散户来说也意味着市场的波动变得有点像玄学……完全无法解读,只能步步都走在大户后头,被收割财富。所以谢双瑶短期内不打算增加股票市场,也有想法要抑制一下大交易所的金融属性——她开设大交易所,是为了平息贸易争端,促进商业繁荣的,不是为了给一帮大商家提供金融赌场,培养金融寡头的。 包括对期货交易所的观察,也是在衡量,期货交易所的便民兴商属性,是否能盖过它的弊端,如果期货影响到现货价格,进一步影响物价,那肯定不行,甚至连大交易所的规矩都要跟着改,不过目前来看,由于买地的保供制度,民间物价还算稳定,那么大交易所这边还能暂时保持不动——谢双瑶现在知道为什么会有绥靖主义了,天知道,对于一个能稳定运行的系统,管理员有多不愿意去改代码! ——所谓的保供制度,就是大部分重要原材料,在进入大交易所之前,都是必须按比例,把一部分货物用相对较固定的价格卖给买地的官库,同样的,官方工厂生产出的货物,也有两个价格,一个是保供价格,这种价格往往是居民限购的,利润空间也比较低,余下的才会外溢到大交易所——否则,买地这里就难免会有‘卖油娘子水梳头’的现象了,虽然出产上好的棉织物,但货物却会以高价流入海外和敏地,买地的百姓穿得反而不会比从前好多少。 这种双轨制能够运转顺当的前提,自然是买地官方工厂独树一帜的技术水平和生产质量,只要确保买地工厂的终端产品永远拥有强力信誉,那么买地的经济体系就不会崩溃,大交易所影响的不过是玩家的身家——这就和庄家抽水是一个道理,大交易所对于玩家来说是零和游戏,对庄家来说是完全稳赚的,因为庄家就是官方,他们并不会下场,也没必要操纵市场,菠菜平台都是最厌恶假赛的,因为只要游戏继续进行下去,他们就一直能细水长流的赚钱。 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因此,谢双瑶还算能容忍市场的过分灵敏,暂时让它再自管自运行一段时间。只要确定这番波动,不是吴素存和艾狗獾在背地里推波助澜就行了,作为买活军的兵丁和准兵丁,他们如果掺和大交易所,那属于严重的违规了。 “吴素存、艾狗獾一见如故,加上曹蛟龙一起折腾大辽州概念吗……” 放下了对于市场的恼怒,她的注意力转到新来宝地的过江龙身上,谢双瑶拿起情报局呈上的报告,翻看了几下,确定大辽州三人组和家人都并未直接间接持有贸易所账户,又读了读吴素存近日的行止,嘴角抽动了几下,她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这三个人最好别搞什么刘关张三结义,不然的话,就真有点太魔幻了。就不说他们三人了,本身李黄来和信王逐渐熟识交好就挺搞的…… 怪她,怪她,当时信王想去交易所玩两手拍vlog,谢双瑶觉得不算大事,信王也就是去玩玩,肯定知道分寸不会沉迷,这就没管,没想到这么一步接一步的,搞到现在两个人因为场外交易所的事情结识,彼此还挺能谈得来!都怪她好吧,谢双瑶必须对这种一团乱的人际关系负责! 把本来的仇人凑成朋友什么的,也就算了,更让她感到怪异的是拆cp,艾狗獾和科尔沁瓶子的绯闻,这个很大可能是后人牵强附会的,就暂且不说了,谢双瑶这里收到报告,女金大贝勒和大妃还在考虑要不要政治联姻,但根据买地的规矩,一夫一妻,大贝勒可能得和其余妻妾离婚,这还关系到他几个成年儿子的继承权,所以还尬在那里,迟迟没有谈拢…… 这种完全因为她改变了大量历史人物的婚配状况的感觉,就有点古怪,怎么说呢,感觉自己成了拆cp小能手似的,很难得如此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全方位地改变这个世界,甚至影响到了千万里之外的部族的传统风俗…… 不知道信王还能不能娶上周皇后,还有李黄来,快四十岁……哦,不是,他今年才二十四岁,都没到买地的婚龄,就是走南闯北看着特别老相——那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娶老婆,经打听好像根本就不认识韩金儿,当然更谈不上邢夫人、高皇后了,谢双瑶想到这就有点扶额,还好李自成好像没什么后代,不然岂不是被她这个大蝴蝶的翅膀给扇没了? 目前来讲,她好像还想不起来有什么历史名人是该在这时候出生的,主要是这段风起云涌的历史里,牛人实在有点多,不到跟前来根本想不起,要说提前撮合他的父母,更是无从谈起,谢双瑶只能希望该生的都生了,因为她发现,能在历史留名的人,不说别的,至少都是突出的有才干,经常能为她查缺补漏,就比如说吴素存他们几个人折腾出的《大辽州计划书》,就让谢双瑶眼前一亮,有点扼腕——为什么她手下就没人能递交这样的文书呢?为什么她自己就没想出来呢? 理由当然可以很多很充分,比如买活军毕竟是外来势力,比不上辽州的坐地户了解本地的地理人情,更没有那份殷切发展家乡的执念,至于她自己为什么没想到?那更简单了,忙,忙得照顾不过来了,她现在算是理解为什么古代要搞人治而不是法治了,其实就是当皇帝的再勤政,自己都是忙不过来的,必须把一块业务完全委托给一个心腹,自己学会放权、调和,打造平台。 真要事必躬亲的话,就会出现眼下的情况——体制外的牛人递来的计划书,全都挺有道理的,有道理到让你有点尴尬,反省着这么好的主意,自己人怎么想不出来?再仔细一琢磨——平时领导人太爱揽权,威望又过高了,导致其余属下执行力不错,能动性却不足,只想着做谢双瑶的手脚,敢于反驳她的观点,或者提出创造性意见的人并不多。 就说辽州那块吧,因为自己的倾向是先发展东南亚,搞得整个衙门对辽州的准备都是不足的,显得被动且消极,也就无怪乎拿不出《大辽州计划书》这样的东西了,唯一让她比较安慰的,也就是艾狗獾还是买活军的一员,吴素存的入伍意愿也极高,虽然都还不是重点培养对象,但至少仍可证明买活军的体制,对顶级人才依旧拥有很强的吸引力。 虽说时势造英雄,但英雄人物对历史走向的影响还是不可忽视啊……谢双瑶又一次翻看起了《大辽州计划书》,以及由衙门智囊团紧急撰写出的评估报告:计划书提出的是思路,没有统计局的数据,吴素存等人是不能预估这计划要用多少人手,投入多少资源的。 所以,还得由评估报告来决定第一期投入的资源规模,再看回报是否乐观,决定后续是扩大投资,还是保持现有局势即可——关键在于后续辽州的气候,气候条件要是不许可,路修得肯定就慢,维护也很难。说实话谢双瑶都不知道这会儿北边的气候条件到底如何,四贝勒等人能不能在卫拉特站住脚——在这个时期,通古斯、卫拉特那都是历史上的小透明,她哪知道到底有多冷,万一点子贼背,过去之后直接一场暴风雪,战士们损伤惨重,四贝勒只能狼狈迁徙去通古斯,或者二贝勒、三贝勒也无法在通古斯立足,所以又想回老家去呢? 在领地的迁移和开拓中,这种类型的失败是很常见的,和统治者本人的素质完全无关,因为风险是普遍的,而很多时候人们没有太多的选择。这也难怪凡是统治者都十分迷信了,谢双瑶这里,她的自信心则源于对后世历史的了解——等是不能再等了,当地的士族既然已经自发地推出了吴素存这样的代言人提出了开发需求,那就说明这种需求会传导到百姓和小地主之间,不能等这一点是无需质疑的,关于这一点的挣扎她已经做过了,既然不能让各地的百姓等,那就只能是边走边看,边开发边修正。 至于结果是好是坏,该如何预期……反正蛮开发一下吧,再差也不会比白白封了辽东几百年,小冰河时代都结束了,还把一块挺肥沃的土地封成北大荒来得强!以辽州资源的丰富,好好规划一下,但凡能打好工业的底子,再消化个几十上百年的,毫无疑问辽州直到海参崴地区都会遍布汉人,先不说通古斯、卫拉特的归属,最次最次,远东最宝贵的不冻港就不会那么轻易地丢掉实控权了。 这就值得下一注了! 她给可行性报告签署了最后的绿灯签名,这也意味着这个计划现在开始正式进入了衙门的待办事项——交易所大盘算是赌对了,谢双瑶没有和它赌气,故意拖延计划的审批速度,而是按照自己的步调将它推入流程。同时,她也在电脑里调出了大学筹办相关的进度月报,做了加急批示。 “金融人才奇缺——那个沈君庸,他怎么还没接聘书啊,快,你们去催促一下,尽快搞定尽快先把金融系办起来——不要等校园建好,现在可以先自筹地点,灵活教学,大学建好之后再一体搬迁。” 或许只有谢双瑶自己,才知道她的思维为什么会这么跳跃,但一旁的谢要好眼神微闪,或许也有了自己的猜测:以可行性报告中提出的第一期投入来说,开发辽州,计划中是非常倚重辽州当地势力的,这也就意味着辽东的世家大族在被买地正式纳入版图之前,有充分的准备时间,祖家代表的将官门阀、女金遗民,以及曹家为代表的小军官团体,三方势力都会有所壮大,固然可相互制衡,但……只怕最后完成买化的时候,会成为一块如闽西广北一般的硬骨头…… 但是,能否不借重他们的力量呢?从军主的决策来看,她认为这么做并不划算,先有范十三娘,后有曹、吴、艾,这些一只脚站在旧门阀,一只脚站在买地的俊杰,展现了出众的能力,也衬托出了衙门的局限……衙门缺人啊!这样的年轻俊彦,军主怎会把他们往外推? 接下来,军主必定会重用他们,升官发财、一力提携,给予他们在计划中所发挥的作用相衬的待遇。但……同时她也会大力栽培完全脱胎自买地体系的新一代,以便在将来拥有更充裕的选择。 就像是,就像是通过范培勤案崭露头角的那个小讼师,她叫什么名字?王剑如?这个案子办得漂亮,军主虽然只是在公开场合夸奖了一句,可私下却交代秘书班吴小莲对她多做栽培……固然,吴素存、艾狗獾这些地方世家的子弟,都让人眼前一亮,但假以时日,王剑如也未必输给他们。而他们也永远也不会像是王剑如一样,得到军主的信重。 英雄固可定时势,但世间的英雄,却远远不止锦衣玉食的子弟们,从前,他们要比穷人家的孩子更容易出头,但如今时势已经不同,买地有了完善的教育系统,这也是为何军主如此重视大学…… 再过十年,谢要好想,再过十年,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妥协了——买地,不会只有一个王剑如的。 所以,大学一定要建好——因为……买地也不止需要一个王剑如,买地需要的,是千千万万个王剑如!:,, 777 虎妞马翠英 “老马,老马,你快来,校长找你呢——你是辽东来的对吧,原还做过女金的包衣?你女儿也在呢?都来,我记得你还有个儿子的,他人呢,还在咱们学校里吗?” “他前阵子考上军队,去当兵了!” 虽然才是春日,但这几日买地的天气已经比较暖和了,马正德腰间挂着旱烟杆,赤着脚猫着腰,正在水稻育秧田里忙活呢,被教务处张主任喊上田埂时,还有些迷糊,扯下脖子上挂的毛巾,一边擦手一边问,“咋地了?这是摊上事了呗?” “是摊上事了——大好事!” 张主任往田里瞥了一眼,“这节课上完了吗?学生们开始实践了?那你跟我来——女儿也喊上!” 既然是好事,马正德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他是个不紧不慢的性子,并不着急,而是反问道,“是专要我们姓马的?还是要辽东来的老农户?若是辽东的老人,我班里还有几个学生,也一起带过去呗。” “我要你们姓马的干嘛呀——”张主任也是着急,一拍脑门,“对对,你班上辽东的农户都叫一下!人选你来定!瞧我,急着传话都忘了,那你们一会就往大教室走,下课铃响之前要到,我这去别处传话了!” 说着,他便拔腿往远方田埂飞跑去了,很明显要往下个在上实践课的班级去传话——张主任年纪太轻了点,才刚二十出头,平时什么事都做得挺好的,待人也热情,就是一点,性子有点儿着急。这也是买地这里很多吏目的特点,这里太缺人,吏目普遍都很年轻,办事效率虽然高,但有时候考虑得就没那么周全了。 在马正德这个年纪,心里就比较有盘算了,站在田埂边点了几个学生出来,让他们交接一下手里的农活,又嘱咐学生们,“把观察日记都要写好,会画的,给秧苗形态做个速写,一会再去观察一下老方式育苗的秧苗,做好对比。明天我要查作业的!” 再急的事情,也半点不耽误他布置作业,田里不少学生立刻就苦了脸——这些学生很多都是机灵的农户被提拔过来的,他们倒不怕干活,农业专门学校的农活很轻松,因为量小,但最怕的就是写报告了,很多学生虽然能读,但写字却还是弱项。 偏偏想要做田师傅,写字是必考的,再是唉声叹气也没法逃避——田师傅的前景是非常好的,要比普通半工半农的百姓,日子好过得多了,还有被提拔为吏目的机会,算是半个官家人,这些学生谁也不舍得放弃这样的好前途。 “爹,你说学校喊咱们,是不是和北面的战事有关?” 一路走去办公室的路上,马正德闺女马翠英就问了,这是个典型的辽东姑娘,个高,壮实,说不上好看,一张长脸,但声气十分敞亮,天赋有限不算聪明,但踏实肯干,在农活上能沉得下心来——马翠英体能什么都是达标的,可就是数学实在不好,几次选女兵都没中。 要做女工人,她个高,手指粗,也不如细巧女子受欢迎:现在很多南方从前的绣娘,有天赋的都去转做机械维修工和钟表匠了,除了流水线操作机器的什么缝纫工之外,其余厂子里的工作,除了搬运工之外,其实要求各异,有要求力气和体格的,也有要求细致和稳定的,也有双方素质都要有的。 车间里的车工、钳工、铣工、磨工、镗工、刨工,现在还多了个焊工、电工……其中最要求力量的车工,女工会比较少,其余岗位都有不少的女工,尤其是大型机械的维修工,更是必须要有身量瘦小,而有一定力气的女工参加,因为她们体格小,钻机器要比大个子容易得多。 马翠英这里呢,个子大,力气又不比同体格的男人多,而且她月经期反应大,得有个三四天不能下苦力,做车工那也不容易有突出表现,手指粗大,不如南方绣娘的手细发,就算进了纺织厂,那也只能干点粗活。 而且,翠英性格直爽,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思来想去,马正德就还是让闺女跟着自己干,这样的老闺女还是放在身边放心点,也不指望她去工厂了,这要真去了,还想混个一官半职?做个田师傅,只要能出师,前景也不比做工人差了,只要庄稼伺弄得好,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安安稳稳的小日子是完全可以保证的。 还真别说,马翠英这一点继承了父母,确实是伺弄庄稼的一把好手,虽然读书认字都是马马虎虎,让她做数学题,半天才做两道,但看农学书籍却是意外的有耐心,很能举一反三,把课本上说的转化到实践中来,因着爱搞这些,她《买活周报》是必看的,在农业专门学校里也容易交到朋友——说的都是专业,有共同语言嘛。 马正德知道,那些小年轻还张罗着想搞个《闽东农学地区报》,总结闽东农业的特色呢,别看是个憨闺女,在云县这里也不能说是耳目闭塞了,消息挺灵通的,还知道老家内旮旯正在打仗,盛京已经被敏朝收复了……这都是马翠英告诉马正德的,马正德这里,一心扑在农事上,他还是老农民的那一套,好像本能地就不怎么关注远方的消息,哪怕那儿是他的老家,也不愿多提多想,这会儿被闺女说起了,方才是想起来。“没准就是这么一回事……北面打仗了,朝廷想问问老家的农情。” 至于买地的朝廷为何会关注辽东老家的农情,在马正德看来这倒没什么稀奇的,即便他不知道女金人打算送土地的事情——虽然已经在云县上下都传开了,但只要没上《买活周报》,就总还是有人不知道或者说不相信的。马正德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这种消息不灵通,思想又比较简单的农户,却也有他们自己的逻辑,他们普遍对于大华夏概念极为接受,认为买地操心辽东很正常——大家都是华夏的政权,华夏的土地不也是买活军的土地吗?毕竟,马正德一家可就是在买活军如此的关切中,才有从建州的农庄里一路南下到买地安身的福气。 “什么?你说建州把盛京以北,一直到海参崴的土地都送给咱们了?” 也是因为原来毫不知晓,在大教室里,不少原籍是辽东,和马正德一样一心扑在种田上的中年农户,也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不是——这不是把他们这些年来侵占了的土地全都吐出来不说,还把老家都全赔进去了?!那……那他们去哪啊!他们也好几十万人呢吧?!” “什么?去卫拉特和通古斯,还有南下?” 教室完全被诧异的声浪给淹没了,很多田师傅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地方在哪,要不是还有地理学得不错的年轻人,凭着回忆大概地画了个方位,他们又至少在初级班里学过怎么看地图,大家完全都是云里雾里,完全无法把张主任的说辞落实到想象中。 甚至很多人都没顾上关心建贼的去向,而是诧异于第一个消息——建贼要把整个辽东全都退出来还给汉人了?他们的老家……就这么轻易地被夺回来了?! 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一些老家靠近山区的辽人来说,他们早就习惯了建州屡剿不灭,甚至越来越强大的事实,哪怕他们自己逃到了买地,但那也是逃走,女金强大、敏廷暗弱,这种印象还是牢不可破的,听说建州居然被买地逼迫得主动退出辽东,甚至连海西女金的地盘都自愿让给买地,这种冲击是极大的,好半日都回不过神来,尤其是马正德,更是如遭雷击,半日方才颤抖着手抽出旱烟杆——室内不许抽烟,可他还是含着旱烟杆吧嗒了几下,仿佛这样才能缓解自己的诧异。“这就连……连祖宗……连野人女金的地都让出来了?!” “好了,好了。” 在一屋子的混乱中,大家的说话混成了乱糟糟的嗡嗡声,谁也没留意马正德的话,张主任拍着手,“大家都静一静,我来说说今天为什么把大家叫过来——自古以来,没有别人送田地,我们这里不收的道理,再说了,辽东百姓这几百年来也是受了苦了!” 这话并不假,自从辽国崛起,到如今敏朝显而易见的穷途末路,数百年来,辽东这片肥沃的土地,一直处于动荡之中,南北之间的裂缝很深,屡受异族统治的辽人,在敏朝一直是有些被鄙夷的存在,就像是南方云贵边区的汉人一样,都被看作是野蛮不开化的乡下人,受到中原人和江南人士的轻蔑。 敏朝的统治是完全以江南为经济重心,京冀为政治军事中心的,除开这两个地方,其余地区的百姓都受到轻视,他们反过来对这两个地方的百姓也抱有敌视情绪,也就是在买活军这里,完全是南人出身的张主任,会非常诚挚且亲热地说出这样心疼辽东百姓的话语来——张主任年轻啊! 他虽然是闽人,但记事以来,就活在买活军的大华夏概念中,云县更是个四面八方都有流民进入的州府,本地并没有地域歧视,以及乡土观念,反而更多的是以大华夏为视角,视说汉语者为一家的广阔胸襟。这几句话一说出口,这些出身辽东的田师傅,便立刻叫了起来,“说得是!还是买活军的衙门懂得心疼俺们!” “女金贼们还算是有些眼色,既然是把辽东给了咱们,那便当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说到这里,大家也都明白了为什么挑他们出来开会——很明显这是要给辽东的农业开发做准备了,要选拔出熟悉辽东农业的田师傅北上去带徒弟,这也是买地这里的惯例,就是两三年前,大部队下南洋的时候,也是这样挑选了很多闽南广北的田师傅出来,虽然都是田师傅,但对于天候的了解,也会影响工作效率。肯定是要尽可能选择气候接近的地方出身的田师傅,才容易总结种植经验,为后去的同行们先打出个样本来。 “大家都说说吧,在老家都是种什么的,老家在哪儿,到买地来学会了新东西之后,认为老家还能种什么。” 张主任开始给大家发表了,白纸上油墨味道还很新鲜,明显是上午他领人赶着复写出来的表格,“会上咱们先谈谈,这个是回去给你们好好填的,往上能缴到委员会去,大家都仔细点儿,被委员会选中了自然有你们的好处,这也不必我多说了。” 农业专门学校的福利,乃至那些立功了的田师傅,他们的待遇,这是学校里每个人都了然于胸的,而且这又和老家有关,大家的士气不必他鼓舞也踊跃,一个个就按着秩序自我介绍,“我老家是鸡西的,当地种的都是黄米……产量真不高!靠种地是吃不饱的,男人上山打猎,女人在屯子里种地,日子才能对付着过下去,要我说,俺们应该在辽东大量种点土豆——一举两得啊!土豆耐寒、高产,而且寒冷天气有助于为土豆种减毒,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别看满口的土腔,但说起农业术语也是有板有眼,一屋子的人很多都响应起来,“是这个道理,我一拿到土豆就觉得适合老家,关键是老家太冷了,很多东西种不活,它没那么耐寒,就说咱们的高产稻,老家种不了,最佳催芽气温得在三十多度了,十五度以下发芽表现就不佳!” “除非有特别的耐寒种,否则如今的稻种在那没法种,倒是可以大量种土豆、种西红柿,种高粱、玉米,一季也能有个几千斤收成,地广人稀,一开始可以简单轮耕,休耕土地用草木灰肥田……这些东西都能酿酒,开个酒厂、酒精厂,往南边一运,这不比卖粮食来钱快吗?再从南边买点高产稻来吃,这就挺好的。” “如今这天气冬小麦都没法种,我们老家就是种一茬春小麦……”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老道的田师傅,在买地这里也有过不少经验了,规划的都不是单纯的种田,而是一条农业产业链,张主任运笔如飞在那猛记,时不时地点头,马正德空咂着旱烟杆,眯着眼半出着神,听着这些同事各报家门——多数都是辽东平原的农户,和他们家还有些不同…… 他这会儿心里有点乱,还没拿定主意该怎么发话,就轮到他身边的马翠英说话了,虎闺女腾地一下,兴奋地站了起来。 “主任,俺和俺爹都是白山的,山区来的,和前头还不一样——俺老早就寻思着这事儿了,一听说北面正在打仗,啊,那个女金人要送地的事情,俺就想着,这要是有一天俺们得了建州人的地,能不能种点老人参啊——” 马正德差点没呛着了,可这会儿也来不及了,只能叼着烟杆子,做出了高深莫测的模样,勉强忍着叹气的冲动,听着闺女儿兴高采烈地把自家的那点家底子全翻了出来: “这可是俺们家传的手艺,种点林下参,这要是能成的话,那还不得发达了呀,以后白山的老林子,可就不是穷乡僻壤喽,那还不得挤满了人——怎么说也得搞个辽东药材生产基地出来呀!”:,, 778 我骂我自己? 眼看着太阳快下山了,海边方向也吹来了强劲的海风,姚花儿嘀咕了几声,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推门往外走了几步,喊着门外挑担的汉子,“大侄哎,今儿买卖如何?可还有卤猪头肉?俺们家老汉最得意那口猪舌——你们广府人叫什么来者,又给闹忘了——” “猪脷来的哇,”卖货郎操着一口广府口音浓重的官话,停下来打开推车上一个个坛子的封口,“就一小块了,三两不到,再有半片猪耳朵,大娘你都要了的话,都是给你便宜些咯。” “好嘞!” 这都是街坊间的老熟人了,姚花儿笑开了花,回身进厨房端了个海碗出来,“饶些卤汤呗!豆干要还有,我也给包圆了。” “有豆干,海带,千张,都剩个底儿了。”卖货郎干脆用大笊篱把坛子底清了一遍,又给她满满一大碗的卤汤,算起来小一斤的荤菜,一斤多的素菜,“你给个十五块钱算咯,常来照顾嘛。” 这算起来,至少是饶了有三四块钱,而且豆制品不少,这算是很划算的了,买地这里,豆制品的价格跌得厉害,主要是因为大豆的产量上来了,若不然,豆干、千张这都不是什么便宜的菜色,价格虽然低于真肉,但也要高过蔬菜不少。姚花儿眉开眼笑,取钱接货,顺手又给卖货郎塞了两粒大笋,“尝尝,这是昨天刚从山上砍回来的,还是农业专门学校的山地呢,比外头的竹笋可是要好吃!” 是否会更好吃,这倒不好说,但农业专门学校的名头是响当当的,巷子里谁不知道,马家父女俩都是农业专门学校的田师傅?卖货郎咧嘴一笑,也不客气,“大娘都是有心了,明儿有猪脷我再给你留点!” “哎!劳您费心了!小孟回去路上小心!前头修路呢,有地儿泡水,你注意!” 一个南腔,一个北调,居然彼此也能听懂,交流无碍,在从前这是难以想象的,偏偏在云县却显得很自然,姚花儿和这卖卤味的小孟是老相识了,她家那口子来了南面之后,吃喝上也是大开眼界,新好上一口广府的老卤水——说实话,他们白山内旮旯几乎是不吃卤味的,于是姚花儿就常买,她又十分善于持家,小孟每天推车进城时,她是不买的,等到近傍晚收车回来了,她就来扫尾,这种情况小孟也欢迎,都能给她便宜一点,两边都得了实惠。 “姚大娘,我来接我们家囡囡儿了!” 送走小孟,才放下卤味,门前就又来人了,接下来陆续不断都是来接孩子的——他们所住的城北郊区这里,再往外暂时还是大片的农田,走上半日就是山区,因此暂时没得建厂修路的希望,房价、租金相对的都便宜,算不上什么高尚的街区。 这里的住户,大多都是新迁徙的工人,到了年纪之后要成家立业了,便勉强能把房子买在这里,像是马家这样的条件,已经是佼佼者了,马正德他们住在这里,主要是因为这里靠近专门学校,交通方便,经济上他们还算是比较有余的,因此,不像是其余人家的房屋比较小巧,马家还是延续了老家的习惯,有个大院子,屋子也多,做了暖气分区,甚至还建了库房预备冬天存菜——但很快发现云县这里,库房、地窖存菜都不如北边好使,正好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姚花儿便索性开了个托儿所,两岁以上的孩子都能送来,一天收个两三文钱——管饭就是四文。 这里管的饭,肯定说不上好,米粉糊糊调点儿白糖罢了,但托儿所生意非常不错,给周围的工人家庭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很多年轻夫妻,生完孩子休过产假,孩子六个月之后,便完全放弃了上学,采取轮班制,夫妻轮着当班,一个早班,一个晚班,谁没上班,谁就在家带孩子——这种情况,一般六个月都给断奶了,也就是给孩子喂点米粉糊糊。舍得一些的,冬天还能三不五时买点牛羊奶回来给孩子喝,但夏天也就只能如此克服罢了。 这么着坚持到两岁之后,小孩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便可以送到姚花儿的托儿所这里来,摔着、跌着,伤风感冒的,那都是家常便饭,但心大些不在乎的话,磕磕碰碰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以时下这样粗糙的育儿思想来说,那其实也就足够了,将就着混到五六岁,便可以往扫盲班里塞,下课后有老师组织着做点手工活,换点零嘴儿吃了。 姚花儿这里,是收了十个孩子,因为地方有限没请帮工,城里也有几个老妈子互相照应着收二十、三十个的,她这里一个人也足以应付——把库房铺了软布,扔些布娃娃进去,孩子们在里头爬来爬去,玩布娃娃,若有打架的当即呵斥分开,到了饭点儿一个个组织起来吃饭就行了。 她这里并不教育孩子,只管两件事,第一教自主吃饭,第二教自己上厕所,排便要报告——就这两样,在邻里间便是饱受好评,因为孩子教会了这两样之后显然要好带得多了。 奇怪的是,一个孩子是那么多事,五个孩子十个孩子其实事情也就那么多,只要不是十个两岁的奶娃娃同时过来,孩子之间能拉开些岁数差,工作都好做得多,姚花儿这里有两个五岁的大孩子还没去上扫盲班,被她教成半个小老师了,家里也都是夸的,孩子从托儿所回来,还能当哥哥姐姐照顾弟妹,懂事了不少。因此她这里多得是人想送孩子,姚花儿这阵子都还在寻思着呢,要不要街坊间寻个婆子合伙,把自家院子再扩一扩,还能多招五六个学生,不几年内,扩建房子的成本不就回来了,接下来那都是纯赚的。 不过,这也得看老头儿会不会被调走——也是考虑到这点,姚花儿迟迟没有付诸行动,因为他们家到买地之后也经历过几次搬迁,第一次是来买后在云县接受培训,第二次是被分配到了地方的州县去,第三次是因为马正德种田有方脑子灵活,文化课成绩好,被推荐为田师傅,到农业专门学校来接受培训,第四次则是马正德表现出色,在专门学校留任,这之后随时可能会有第五次——马正德作为田师傅被调派到地方上去支援,这不算的,因为人还会回来,但如果去地方的农业专门学校升职的话,那就又得搬一次了。 农业专门学校,是买地工作的重点,扩张得也是非常的迅猛,去地方上筹建新学校,培训田师傅,升职做大教授或者主任,这都是常见的升迁模式,姚花儿的顾虑可不是痴心妄想,那是实实在在的考量。 尤其是前阵子,她看报纸也看到了敏军收复盛京的消息,当时心中就是一动,觉得这或许会是老马的一个机会,因此,这会儿虽然又从家长这里,听说了还有人想把孩子送家里来的事情,但却始终没有吐口,而是含笑说,“这人多了真带不过来,我这都是毕业一个来一个的。” 这家长虽然也是帮人来问的,但就他们自己本心来说,却是希望托儿所的孩子能少一些,自家的孩子得到的照顾也会稍微精心一点儿,闻言都是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大娘周到。” 也有劝姚花儿招个员工,扩大规模的,每个来接孩子的家长,都和姚花儿闲聊几句,这才签字带孩子走人。日落之前,院子里逐渐安静下来,姚花儿这里转身点起灯笼,要挂到门口给两父女指路时,远远地便看到了老马的烟圈——都不用看人脸,就看那走路的姿势,那脑袋上往外扩散的圆烟圈,就知道是老头子回来了。 “咋地,今天加班那?走时也不说一声,菜都煨半天了——今天有卤猪舌!我给你下口面那?” 她挑着灯笼迎了上去,虽然天色已经黯淡,看不清老头子的脸色,却仍是很快意识到了他心情不佳,“咋地了,谁给你气受了?姑娘,你惹你爹不开心了?” “没有哇!”马翠英也挺纳闷的,“不知道谁招他了,一往出走就这样,爹,咋地了那,你不和我说,和娘说说呗,好好的怎么又不说话了?” “好好的,好好的?” 马正德见到妻子来了,也不再憋屈了,转身给马翠英额头狠狠地顶了一指头,“要好好的我能一句话不说吗?你这丫头是得把我给气死!我咋就生了你这么个不长心的死妮!” “我咋了啊?!” “别动气,老头子,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和孩子计较什么!” 一个委委屈屈茫茫然然的大胖丫头,一个没口子劝慰的老婆子,伴着气呼呼的老爷子回了自家大院,马正德气呼呼地从缸里舀水洗手洗脸,换下了工作服和染了污泥的橡胶鞋,还站在院子里用热水先冲了冲脚,把一天在橡胶鞋里闷出来的味道冲去了,这才盘腿上炕,夹了几筷子猪舌头,把姚花儿抓紧切出来的黄瓜条沾了沾卤汤,送进嘴里嚼巴了几下子。 这会儿的黄瓜还是从暖房里新下来的,在外头卖价格不低,马正德家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不然压根吃不上,马正德嚼了几下黄瓜,吃得满口清香,这才稍微解气了似的,抬高声音向姚花儿告状道,“你说,这缺心眼的死样像谁那?咱家也没有这么笨的人啊!你这丫头,她是生怕不知道咱们是打哪来的,什么根底那?!我问你,白山的汉人有多少,除了咱们家之外,你见过几个白山来的那?” “再一个,白山的汉人,能捞得着进山采人参那?能轮得着试着在林子里种林下参那?你说你爹那点老底子,都被你迫不及待抖搂出来了,那张主任不明白,别个辽东老客能不明白那?” 连续几个问句,砸得马翠英措手不及,她瞪大眼仔细想了好一会儿,呢喃着试探地问,“爹,你这意思……白山汉人少,采参客少,你这意思……是说咱家不是汉人呗?” 说到这里,顾不上看父母的脸色,马翠英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诧异地高声嚎了一嗓子,“我去——咱家,咱家不会是女金人吧!” 马正德翻了个大白眼,姚花儿上去就捂马翠英的嘴巴,“胡说什么!你就是汉人——你随娘!我就是汉人!俺们老家鸡西五道营卫所的,俺大就是卫所兵!老家在关陕,前三十年被调派到辽东前线……真真儿的,只要随娘你们就都是汉人!” 但是,这话其实也印证了马翠英的猜测——随娘才是汉人,那随爹…… “哎呀妈呀,哎呀妈呀!” 大姑娘也有点犯晕了,一把摘下母亲的手,失魂落魄地坐了下来,“合着——合着我就是平时挂在嘴边痛骂的建贼啊——我骂我自己?不是——我说爹,平时我在家给建贼上坟的时候,你咋也不拦着我点呢——” 她这话不夸张,辽人对建贼的仇恨自然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辽东汉人,聚在一起看报纸,最大的共同语言就是痛骂建贼。马正德自己都没少骂——马翠英时常是能听着的,这会儿,她逐渐回过味来,望着父亲的眼神也多出了不少质疑——咋,为了在买地谋生,连祖宗都不要了,赶着自己骂自己?这是不是有点儿,有点儿…… “想啥呢!” 马正德这会儿是真没好气了,用手顶闺女已经不解气了,他挥舞着旱烟杆,给马翠英脑门上来了一下。“咋,就骂建贼怎么了?建贼是建贼,你老爹是你老爹——谁说女金就只有建州一部的?” “啊?”马翠英彻底糊涂了,捂着脑门,“俺们家还不是建州的,那——” “你爹他啊,是野人女金瓦尔喀部的!” 姚花儿揭开了谜底,没好气地白了眼丈夫,上手轻轻地给女儿揉了起来,“你说,他能不会养林下参吗?他们那部落可就是采人参的老祖宗!你这丫头也真是的……汉人哪会养人参啊?就你这一句话,把你爹的老底都给捅掉啦!”:,, 779 父母们的传奇 在买活军到来以前,所有南下的流民难道都是在本乡本土老实生活,便没有一点自己的故事吗?当然并非如此,甚至对很多流民来说,他们人生的第一份安稳还是在南来买地之后,才慢慢地在心底扎根的——这说的不是职业、居住地的安稳,而是对于未来的期许,不管自己的职业有什么变动,这些百姓们,人生第一次相信,自己明天、明年,哪怕是换了工作,搬到了别处去住,至少还是能吃得饱饭的。 不要以为这是很简单的要求,实际上,对买地之外的绝大多数百姓来说,这样的安全感都是非常匮乏的。在他们动荡的前半生里,酸甜苦辣什么都有,波澜壮阔唯独少的就是对明天的笃定,就说马正德这一家子,这辈子真可谓是跌宕起伏,马正德和姚花儿各有各的传奇,他们怎么能在白山相遇,又来到买地,这会儿就算问他们,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无非是随波逐流,听凭莫测的命运,随意地摆布着他们罢了! “你大大是瓦尔喀部,蒲察部落的人——这是个大姓,现在建州女金也有,不过汉人都叫他们富察氏,其实就是一个名儿,读音有点出入罢了。他们那个部落,世代都在亦速里河附近放牧……” “那个地方,现在建州女金管它叫尼满河了!” 马正德歪在炕上,一边抽旱烟一边听着妻子和女儿叨咕,时不时地补充一句,沉声说,“亦速里河两岸,连着见不到边沿的深山老林,除了我们女金人之外,就是一些鄂温克人,也有人叫他们虾夷人……反正我们说话彼此都能听得懂,这些鄂温克人之间彼此联系也很少,都是一个个的小部落,在深山里迁徙。他们喜欢养驼鹿,我们也跟着养,但我们养狗,喜欢狗,他们没那么喜欢,除此之外,没什么不同的。” 一样事物有多种名字,在此时是非常常见的,比如鄂温克人内部还分了鄂伦春人,但在女金这里都叫鄂温克,而对敏廷来说,鄂温克、鄂伦春、住在亦速里江这里的女金人、乃至虾夷人,都可以叫做野人女金,甚至连海西女金都不区分出来。只有马正德这样,在亦速里河出身的老女金,才能对彼此的区别如数家珍。 “内地儿从古到今,就没有什么汉人来,汉人咋来啊,都不惜得来,全是老林子,天寒地冻的,一年恨不得下八个月的雪,也种不了地哇。他们最远也就是住在辽东平原,盛京那附近就差不多了,那里有汉人的卫所,你娘就是在鸡西被建州的兵马掳掠回来的,当俘虏分给了牛录,又被牛录分到了白山的庄子上。我呢,我是带了兽皮和药材,过了亦速里河,到南边来想卖了买点锅碗瓢盆啥的回去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一路骑兵,就被抓起来,当奴隶被绑回去啦!那时候我才十七岁……老喽,老喽,一晃这就二十多年了……” 其实真要说的话,马正德今年还不到四十呢,但他这辈子走的路已经是很多人几辈子赶不上的了,从亦速里河东面渡河往西南走,走到海西女金常常聚集的贸易点,或者是再往南去建州女金那里,大概都要一千里了,野人女金一般几年朝贡一次,主要为的就是换取盛器、针线,尤其是针,这东西汉人卖的最好,而且也是他们所急需的。 马正德说,瓦尔喀部之外,有些部落住在海边,倒是常去,每年冬季捕到大鱼,上冻之后就往南边送,以前是敏朝的将军接收,收到后快马送到京中,“老大了,能有两三人长,叫做皇鱼,肉质很鲜美,他们自称是北山人,也有叫赫哲人的,后来送不去南边了,路都被建州人把持了,就送给建州的大汗,大汗一样能回赠我们需要的东西……” 至于瓦尔喀部,他们送的就多是一些山珍了,北山人有时候还能送上一些东珠,而瓦尔喀部送的多是灵芝、人参,尤其是老山参,这东西传说药效能够通神,将死之人都能救回来,有不少神乎其神的传说,不论是敏廷还是建州,都非常喜爱,只是出产极少,传闻中寻参是需要福气的,采参人一辈子能采的数量有限,等到用完了之后,再进山就不能抱着采参的心思了,否则容易惨死。 实际在马正德看来,“那都是废话,采参多危险啊,从白山到瓦尔喀,亦速里河两岸全都是大牲口,人熊、大猫这就不说了,狼也够人喝一壶的,豺狼虎豹,哪怕是大角鹿,凑成一群还敢来冲人呢,还有那野猪,成群结队的,一只大野猪小一千斤,内玩意好蹭树,蹭松树,蹭得一身全是松脂——松脂好哇,硬,小咬下不了嘴,和了泥就和盔甲似的,刀枪不入,冲你冲过来,撞着了就是个死,你上树,它都能把树给你撞折了……” 除了野猪之外,大蛇也是有的,这些野兽才是山林的主宰,人类只是低调的过客,蹭点好处而已,完全没有自称为山林之主的底气。马正德的少年时期,就是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山林中度过的,他是个很好的猎人,尽管被穿着铁甲的建州女金擒下做了包衣,但历任主人对他都很礼遇,因此马正德有了正经娶亲的可能,还生了两个孩子——一般的农奴,可不分出身,能活个五年八年的都算好了。 “头些年,听说老汗也派人去收服了瓦尔喀部……不过也就是叫他们名义上认个主罢了,想要细管压根就没法管,但既然认了主,设了卫所,那也是件好事,以后要换针头线脑、锅碗瓢盆什么的,就不用走一千多里了,四五百里,走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行。” 说到这里,马正德也不禁有些唏嘘,倒过烟袋锅磕了磕,慢悠悠地又说,“我先后跟了六个主子,都是没多久就战死了,最后一个主子就是白山庄子的主人,贝子浑山,那是个聪明人,知道我是瓦尔喀那边过来的,就问我,白山这有没有人参,我说得找找,应该是有——白山庄子那时候才建起来不久,你哥哥刚出生,这也是从那拉氏那里抢来的地盘,那些年,北面的老姓,不肯服从老汗的都被灭得差不多了……” 实际上,人参的出产地还是比较广泛的,辽州往北,老林子里去找都能有,只是得看运气,马正德这时候已经跟在建州女金的主子们身边见了不少世面,视野得到了开阔,脑子越发灵活,他进了两次白山,采到一株二十年生的老参之后,便提出了一个或许是跨时代的概念——人参这东西,虽说是吸取日月精华什么的,但归根结底,也就是一种植物呗! 不说采到平地去养,这大概是活不了的,就说人参种子,一般瓦尔喀部进山发现人参之后,采参之余,都会吃掉果子,把果核在发现人参的地方到处乱扔——其实就是为了留种,有些部落,在某处采过一只参后,再过了十几二十年,老猎人还活着的话,再去原处走一趟,还真有又长出一两根小人参的。 固然,这么做药性、年份都是不如老山参的,但换个想法,如果把人参种子带一点到山势比较平缓易行的地方去撒一点呢?改个名字,就叫林参,或者小山参,和老山参做个区别,这要是能行的话,人参的产量岂不是就比之前要多些了? 人参在手,不管是主子们留着自用,还是和敏朝商人做买卖,总之就不愁没个去处,马正德咂巴着烟斗,“我把这话给贝子一说,他立刻就说,你去试试呗——别的不知道,反正在白山那一片,后来都暗地里整点的林下参,就是这么来的……” 喊了这么久的林下参,居然是老爹的创造!马翠英听得一愣一愣的,都有点不敢信了,“爹,那庄子上还不得把你给捧起来啊,咋咱们家后来还往南边走了捏?” 说起来,这也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马翠英才六七岁,还不是知事的年纪,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也不多了,姚花儿撇嘴说,“你爹在庄子上可不是被捧着?要不是我性子烈,主子早都赏赐身边的侍女下来了,是我说,她要来了,我就杀了你们两个再和他同归于尽,他这才去回了主子的话——” “说啥呢!”马正德没好气的,“这我能愿意吗?贝子身边的侍女,和我能是一条心?我要是把本领都传给她了,她再给贝子一说,以后养人参的手艺不止我一个了,我还不得重操旧业,再进山采参去呀?都和你说了,人在屋檐下,你得低头呗!拒绝肯定要拒绝,但得缓着来!” 老两口就这样,嘴上老吵吵,对付起儿女来却永远都是站在一起,马翠英急着问,“哎呀,你们别打嘴仗了,又离不了,吵吵什么呀,那爹你为啥要走呢?” “还不是因为林下参种出来了,那利益有点大了?” 马正德吐了口烟圈,深沉地说,“浑山贝子年纪大了,不能作战,虽然依旧精明,但却屡屡遭到老汗的训斥,其实老汗也是看上了林下参的利益,白山庄子是一个大财源,可也是烫手的山芋,每回外头来人,贝子都让我往山里躲藏,不敢被大汗的使者看到了要人。可是,贝子的儿子们都没有成器的,他一死,这个庄子必定会被各方争夺,甚至,老汗可能会给得了庄子的儿子治罪,把他贬为平民,庄子没收成为汗产……” “那样的话,罪民庄子里的人口,都是任由附近的牛录瓜分的,我还行,必定被各方争抢,还不至于做最低贱的‘阿哈’,可你们怎么办?你娘是汉女,大家都知道,你大哥那时候已经十岁,算是成丁了,还未必和你娘分在一起……” 年小的包衣,肯定是跟着母亲的,可到了年限,分人口的时候就不考虑那么多了,至于说分人口时还要考虑到奴隶们的阖家团圆?那简直就是做梦,就算是马正德这样拥有种植林下参手艺的好猎人,能叫人高看一眼,可包衣就是包衣,身份上的差距依然不可泯灭,再加上马正德本来就不是建州女金——他可是来自瓦尔喀的老猎人!在他眼中,几千里路也视若等闲,山林的险峻压根就拦不住他! “也是命,为啥说是命呢?”马正德也难得来了谈性,手点着炕桌给女儿分析,“第一,你娘虽然是汉女,但是军户人家的女儿,从小野得厉害,在鸡西也常钻老林子打猎,给自己弄点吃的。你哥和你也都随根儿,一进山那叫一个在行——” 马翠英脸上出现傻笑了,确实如此,再小的事情不记得了,可哪怕是这会儿,她和老哥一进山都和回家了似的,“我们爬树那速度。嗖嗖的!” “这就是命喽,要是你们有一个体弱,那也没法走。再要是你娘还生了几个小的,那也是走不了的,只能留在庄子里,那这会儿在哪可就真不知道了。” 离开白山以后,大家就再没听说那边的消息了——几千里路,又是地广人稀、穷乡僻壤,要说辽东的局势,人人能说个一二三来,可要说白山这个具体的地方,现在分给谁了,里头的包衣日子过得如何,那谁能知道? 说到这里,马正德也不禁有些唏嘘,“就这样,那年春天,山里开冻之后,我说要进山找老山参留种,就先带了家里的细软进了山,和我一起的还有你二狗叔,和你娘也是一个地方被抢来的,你娘带了你哥,说是去打猪草,把你藏在背篓里,就这样出了庄子,进山之后,抄小道走了半个多月,一开始朝着东北方向走,是想去亦速里河,过河到对岸去找老家的部落。” “可走着走着,不对劲哇,遇到了好几拨人,看着也像是包衣逃奴,壮着胆子一问,这才知道原来汉人在东江岛有个据点,而且去年起,有船在东江岛接人,去南面过好日子——那是买活军第一年开始包运辽饷,和东江岛接上线了,我们也赶巧就成了第一批南下的流民……” “那时候怎么就敢跟着南下了?也不怕又被人卖一次?”马翠英记忆里,这段过去已经很模糊了,她半点不知道其中的内情,也是听得饶有兴致。 “不去东江岛咋整?回老家?我们就是出来了才知道,大汗已经派人收服了瓦尔喀部,在那里设了牛录……我是庄子里有名有姓的包衣,大家都知道我的来历,万一给那边带了话抓我呢?” 马正德没好气,“北边去不了,可不就只能试着往南边走一遭了?你娘是汉人,二狗也是汉人,我也会说汉话——虽然说得不多吧,但含糊几句能够使……” 他会说汉话,原因是很简单的,那就是姚花儿的女金话说得很不好,为了和赏下来的妻子交流,马正德不得不学说汉话,包括马翠英的汉名也是如此,姚花儿不会说女金话,坚持给马翠英起了汉语的小名。 至于女金话的名字——这个根本不着急起,包衣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一家人都没名字也很正常,尤其是小孩子,直接叫‘女孩’、‘男孩’,‘大妞’之类的,再正常不过了。甚至马正德他本人姓马,这个姓都是跟着第一任主人来的,这个主人的姓来得也是好笑——他根本不是马佳氏的人,而是叶赫部落的战士,少年时在辽东混迹,为了方便行走江湖,随便起了个汉姓,因为辽东姓马的汉人和姓佟的一样多,就这样叫了马尔亮。 等到马正德被分给他做包衣时,也就自然跟着姓马了,‘正德’两个字是玩笑般跟着汉人用过的年号起的,马尔亮会说汉语,在辽东听说过这两个字,很喜欢这个音节,就这样赠给了他看重的包衣。 “那爹,你原本叫什么名字啊!” 马翠英好奇得不能行了,缠着老爹问个没完,马正德却没有回话,沉着脸抽了半天的烟,被问烦了才道,“就没名字……一个部落就三十多人,还要什么名字,谁不认得谁……本来打算那次回去之后起的,都想好了,就叫桦树皮……这不是没回去吗!” 马翠英乐得咯咯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姚花儿白了好几眼,她这才勉强憋了回去,倒是马正德也禁不住笑了,“行了,你就让她笑吧,她哪懂得这些事啊!发了一次烧,小时候的事都忘光了,哪还记得小时候受过的罪!” 马翠英是真一点不记得了,包括对二狗叔的记忆都很模糊,之前在泉州那边的县里,逢年过节二狗叔过来看望,马翠英半点不记得小时候怎么和他一起玩耍的,这会儿听父亲说起来,才知道二狗算是被马正德收下的半个徒弟,两边的联系十分密切。 “挑着你,带着你哥,就那样磕磕绊绊,躲着建州人的‘卡伦额真’,千辛万苦到了东江岛,路上你还发了一场高烧,差点没熬过来,还好我随身带了一根老参,给你吊住一口气,后来慢慢地居然自己也好了……” 马正德努了努嘴,比了比地上一个柳木橱柜,马翠英恍然大悟,“怪不得您老叫我给那个木匣子磕头呢!原来那是救了我命的老参!” 姚花儿也叹了口气,“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了,这一提起,才觉得时间是过得真快,你也大了,你哥哥都参军去了……你爹有了咱们,不愿再上战场了,只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块,就是种田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二狗叔也是一个念头,我们都是从多少个战场里走出来的人,受够了颠沛流离的苦楚,他宁可种田也不想再进山了,那会我们逃去东江岛,在路上他差点被野猪撞死了,要不是你爹冒死推了他一把,肠子都要被踩出来!” 她给马正德递了一杯茶,柔声劝慰,“老头子,知道你顾虑这些往事,怕被人翻肠子,拿民族成分说事,可你也不是建州人,野人女金,确实是包衣出身,又没打过汉人,怕什么呢?” 马正德接过茶并不说话,半晌才低声道,“你还记得东江岛上不?那些女金人想过好日子,冒充汉人混进来,被捉到了,活活打死……” 他打了个寒噤,不说话了,昔日的英雄胆,似乎也随着时势的变迁,年岁的增长,化为了重重顾虑,姚花儿和马翠英对视了一眼,马翠英这会也没那么楞了,上手轻轻地为老父亲捶起了腿,姚花儿说,“那是在辽州,而且是辽东、辽中的汉民,那些汉民本就亲敏,被建州搞得家破人亡的,自然恨毒了他们,可要是再往北走呢?到了和建州接壤那一带,多少汉人受够了边军、援军的盘剥,受够了战事,甚至宁可给建州做包衣的……” 这是实话,即使是辽州内部,也谈不上万众一心仇恨女金,情绪也是分地域的,到了南边这里,更是谈不上仇恨鞑虏了,南边的百姓根本没受过女金的骚扰,他们仇恨的异族肯定是倭寇,马正德的脸色逐渐开朗起来了,姚花儿察言观色,又柔声劝说,“都这样了,咱就看开点呗,反正该知道的,你这一说也都知道了。要我说,赶明儿你就去和张主任说说咱们家的事儿,让他往上汇报,做个备案,上头要都说没事了,那谁敢说你什么?” 这是正论,马正德微微点了点头,姚花儿又说,“这么一想,被女儿叫破了也没什么不好,省得你又瞻前顾后的,不想出头……其实林下参若能种起来,那是大好事啊,咱们用不到政审分,还能给儿子加啊,你看你这女儿,虎超的,你得给她留点手艺傍身那!” 这句话算是说到马正德心里了!他无可奈何地看了眼虎超超的女儿,挥了挥手,“别捶了,你这是捶腿还是捶大排那!想把你老子腿给捶断了?!” “行了,瞅你这死出,别捶了,去收拾收拾你屋子,天天五马长枪的,给你造的那个乱那!去!抓紧的去取笔墨来——反正都这样了,我给你二狗叔写封信,让他也做个准备,咱家这什么政审分的,都是后话了,这林下参对他来说,兴许还真是个好机会!”:,, 780 何二狗的机会? “邮差叔叔来了,邮差叔叔来了!” 叮铃铃的响声,隔了老远便透过村道传进了村里,孩子们早已欢呼着迎了上去,村道两边,沿路两岸的农田中,正牵着牛往前缓缓拉犁的汉子们,也陆续扭脸看了过去,友善地招呼了起来。“是你呀,小赵,老张呢?” “他家里有事,我帮他顶一期班!” 邮递员小赵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也唯有如此才能带动这辆满满当当的木轮自行车,车头篮和车尾的挂篮里,都满满当当地装着印刷品,有报纸、公文、信件,还有些村民通过邮局订购的书籍、文具,没有一点力气,这辆车是踩不起来的,他却显得很轻松,不断地拨弄着自行车的铃铛,提示前方让路,“别挡路!小孩,快走开,撞着了不是玩的!” “今儿有点晚了,在村里住一宿吧!” 大人们则无视了欢笑着奔来的孩子们,热情地发出邀请,“上俺们家来找宿,说定了啊,一会过来喝点水酒!” “不了,叔,还能再走一个村子,我去那边过夜!” 的确,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下午三点多,天边西斜的太阳,已经快趴在远方缓缓起伏的山顶上了,南方的太阳和北面不同,似乎不太有季节的差别,总是差不多的大小,这要是在北面,这个节气,厚棉袄还得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到夜里还会结霜——夜也还是那么的长,而太阳也还好像是鹌鹑蛋一样,又小又白,遥远地挂在天边,要等到夏天才会变得又大又红,久久地挂在天边,一天内好像也就只舍得离开一两个时辰似的。 在买活军这里,不论气候,日夜的时长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和‘纬度’是有很大关系的,村里那些好学聪明的蒙童,从扫盲班的先生那里学到了这个道理之后,节气一变化,就很喜欢拿来说嘴。这帮孩子也的确特别调皮,小孩子是真的不能给吃饱,从前大人们小的时候,忍饥挨饿还是常事,就这样孩子们也忍不住要四处去玩耍起来,现在饭都能吃饱了,更不要讲,一只只皮猴满村乱蹿,真能上天! “老何,有你的信!” “何叔,有你的信哩!又是云县来的——是马大叔一家来信了吗?” 这不是,邮递员才刚下车没有多久,还在点算村里订购的报纸数量,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涌向田边,充当起了耳报神来,“马大叔他们还回来吗?可回来了也没有地方住了啊!房子都分给别人了!田也是!” “小孩儿操什么大人心呢?” 何二狗也是好笑,恰好犍牛已经走到了田尽头,接下来该转弯了,他便赤着脚上岸,伸出沾了污泥的手,要去摸孩子们的光头,孩子们惊叫一声,立刻和小鸟似的飞远了,呵斥他的恶作剧,“何叔坏!不和何叔好了!” “何叔,何叔,你能帮我问问邮差叔叔,我娘写信回来没有呢?” “还有我爹,还有我爹!” 这群皮猴里,也有些怕生的,别看在村里长辈面前胆大,却不敢和邮差打交道,便藏在人群中,探出半个身子怯生生地望着何二狗祈求,“他们走了好久噻,都要开耕了还不回来……” 说到这里,已经有点抽噎了,何二狗心一软,眼看日已西斜,今日这片田是犁不完了,便摘下了套绳,拍了拍水牛的屁股,让它走上田埂,弯腰就着沟渠洗了洗手,“行,那你们看着牛,那里有些干草,喂它吃了,我去给你们问问!” “瓯!瓯!” 孩子们立刻欢叫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何二狗答应了去帮他们问邮差,也因为他们能喂牛了——在乡下,牛可不是孩子能轻易靠近,一个是怕大牲畜伤着孩子,还有一个,更怕孩子不知轻重,一味好玩,惹得大牲畜不吃食了,那就是罪过了。一个孩子,若是能获得了放牛的许可,那对他来说可是一件大事,说明在爹娘的心中,已经算是个大孩子了,能够把家中最贵重的资产托付给他/她,对于祖父母来说,更是颇有成就感,这等于是把放牛的责任,从他们那里接过去了。 “可不要乱来!” 何二狗走了几步,还有些不放心,回头叮嘱了一句,又临时指定了年纪最大的张二妮做领头的,“二妮,你来喂!别让他们碰了屁股!” “知道啦,何叔,我管事儿出不了差错!” 张二妮是个小官迷,事事爱出头,在扫盲班里也要做第一,又极其热衷为老师收发作业,批改试卷、登分造册,她非常习惯于‘统治’村里的这帮顽童,一得到何二狗的任命,立刻自豪地挺起了胸膛,满脸放光,分派了起来,“张三才,你去打水,黄小妹你来牵牛,你们都远远的,别从牛背后走,牛踢你哩!五发你来铲粪!我去抱草!” 何二狗见一帮孩子被她差使得团团转,也不由得会心一笑,把手往脑后一背,一摇一摇地走去村里的报刊亭——这个地方用处很多,也有叫读报处的,有叫学校的,总之,这就是个村里人公力建起来并维修的大屋子,村里议事、读报、开会、算账、上课,都在这里,本来是从前住户的祠堂,可自从分家之后,不做这个用场了,现在这村里原来的老姓也没几个了,便自然地挪用成了村长、邮差、扫盲老师等形形色色的官面人物在村里落脚的地方。 “何二哥来了!” 邮差小赵和何二狗年岁相当,也都是北方流民,说来也巧,他们是一艘船南下的,也都被分配安顿到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因此小赵素日里见了面都是亲近,这会儿见了他来,连忙抽出一封信递过去,“给,马大叔又来信了——自从他去了云县也没回来,怪惦念的,他最近可好那?在农业专门学校可高升了吧?” “一家人都挺好的,他们家老大入伍了。” “哦?!”一旁过来拿报纸的村民们也抬起头了,“这老马家不得了啊,还真是蒸蒸日上。” “聪明的人到哪都容易出头,老马当时上扫盲班就学得快,不然他也去不了专门学校,咋说呢,种田也有比他会种的,可能和他一样写出来的就不多,老马那个笔杆子真是没得说!” “可不是,真是个秀才,他也是耽误了,若是生在南边,早入了买活军,没准现在也是大官了……” 马正德一家人在村中是很有名的,也算是村里走出去的能人之一了——现在,泉州这边的村落,农户更替的速度是很快的,和从前一旦安顿下来,一辈子都在本地的共识不同,大量流民忍饥挨饿从远方投奔而来,一开始想着的确是老实务农,但很快,随着扫盲和农闲进城打工,这两桩新鲜规矩在买地的普及,这些新农户们或快或慢总能得到一些摆脱农门的机会—— 收入未必比做农户要高,很多人最后没能成功在城镇安家,又回来种田,或者被发配到更远的地方去耕作了,但也不乏有些能人确实摆脱了种田的命运,比如小赵,就因为勤快嘴甜、会来事,能认字,考入买地的吏目系统,做起了让人羡慕的邮差,日子至少要比种地多了一丝变化。 如何二狗一般,来到买地,被分配到这里种田之后,就没有挪过窝的年轻人,因此就显得很罕见了,尤其是这会儿,农忙还没开始,那些冬日进城做工的农户都还没有回来,村子里最多的都是四十岁以上,无法适应城市生活,或者体力不如以往,留在家中照看孩子的老人,他这个二十啷当的壮年劳力也就格外的显眼,村长唏嘘道,“小何就是耽误在一个笔杆子上了,要是读书好些,你马叔高低得把你也带去云县,可惜了,可惜了。” 何二狗为人厚道,不轻易和人置气,平时对邻里也是能帮则帮,在村里人缘很好,因为住得久,威望也高,有许多人为他惋惜,认为他这样做农民是有点屈才了,怎么也得和小赵似的,混个邮差来做才是好的。但他自己却不以为意,咧嘴笑道,“没啥可惜的,个人有个人的日子,叔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俺怕吵,喜清静,要去专门学校,和许多人一个班,我都吃不香睡不好的,还是咱村里自在。” “哎——不是这个道理,自在能当饭吃吗?你都二十五,能说亲了,咱村里现在还有几个好姑娘?就是说亲,人家也要‘半工半农’,不要扎根在田里的泥腿子哩。” 村长指着小赵,“你看,小赵比你还小,这不是亲家都定下了?就等着满了岁数过礼。你的媳妇呢?二狗,现在村里除了来时就已经成婚的,你看没成亲的小年轻,哪个能在村里讨得到老婆?” “有那么一两个回乡种田的姑娘,人家自己有田有户,招赘上门都多得是人愿意哩!就俺们村,秋霞、慧颖两个坐地的女户,一家至少都十几个人说亲,招赘上门还倒给彩礼,这行情你听说过没有?” 他说的这是实话,村里的女人荒,在买地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普遍的社会现象,甚至很多农民就是这样慢慢脱离农村的——一开始,他们还是囿于传统观念,放不下到手的田地,比起虚无缥缈的进城务工,更愿意安顿下来老实度日,不去赚那些想不到的钱。 可很快,随着女娘农闲时出门打工,以及对买地这里民情的逐渐领会,丈夫开始担心妻子进城后是否会回来了,但是,进城做工的好处,又是明摆着的,那些经济利益舍不得白白的放弃呀! 于是,现在常见的,折衷的办法,就是夫妻放弃一季作物的收成,只种一季庄稼,剩下的一季庄稼包给别人种,夫妻一起进城做工,只到春季农忙的时候回返——但很快的,他们进城后就不愿返回了,只要在当地能安顿下来,就立刻回来接走留在村里的亲人。 因此,在农村,很少能看见当龄的女性——不是嫁进城里,就是和男人一起进城不回来了,如秋霞和慧颖这样回村定居的年轻女娘极度稀少。村里最常见的就是拖家带口的鳏夫,当然也有离异的,或者便是一家子凑不出一个女人的光棍之家——常见于北方逃荒过来的流民,多是年轻兄弟、乡邻结伙,他们能闯荡,也更敢于冒险,当然食量也大,家里过不下去时,这种年轻的次子、幺子,便别无选择地背井离乡去找生路了。 城里和村里比,收入虽然高,但花销也多,村人的日子则相对更简单质朴,要说哪种更好,其实是各有千秋——种田累吧?但现在多了不少农械,还有人手把手教着种田,要比从前在敏地好得多了,进城若是做苦工那可也不轻松的!有些苦力工一天下来能把人累抽筋——而且不像是种田,总有农闲的时候,这种下力活日复一日也很消耗人。 城里的繁华享受,其实也和老百姓关系不大,要说城里什么一定比农村好,现在看来就是城里娶亲容易,虽然不是个个汉子都能成亲,但至少希望要比在村里大得多,这也成了村里男丁进城闯荡的一大动力。 尤其是何二狗这样的情况,在村长和小赵看来,他想娶亲非得进城不可——他又不是当地人,单身汉,没个父母照应,有了孩子也不能帮衬,要说家境,平平无奇,眼见着的有限,在老家也没有亲人了,不像是那些结伴出来闯荡的兄弟伙,还能回乡接父母亲眷过来,顺便在老家说门好亲……说白了,就何二狗这样,就是想给秋霞她们做赘婿都排不上哩,要是不改变,那就等着打光棍到老吧! 可一个农民,老了干不了农活了,又没有后代,谁来管他的吃食?这都不说什么后事,什么带着看病,孙儿孙女承欢膝下了……就说最简单的一点,五十岁往后,田里的活就逐渐地干不动了,实际上二十五岁成亲生子,时间都有点紧张,要是稍微耽搁了,父子两代的力气就有点衔接不上。很多人都说,农户二十岁就该成亲了,否则,到了五十岁还得下苦力在田里拉犁割稻,那就是熬命,活不久的。 没有力气种田,那就是没有饭吃,就只能活生生的饿死,要不然,沦为乞丐,吃村里的百家饭,可到了那时候,村里的老光棍汉就太多了……谁家有这么多富裕的粮食给他们吃? 没有叔伯兄弟的光棍汉,晚景就是极度凄凉!和不能生的女人一样,在农村都是饿死冻死的下场!若说在敏朝,运气好还能指望宗族的庇佑,在买地鼓励分家的大环境下,他们就只是行尸走肉,每活一日都是在捡着自己的脚印,为注定凄惨的晚景做着挽歌…… 这里的道理,是非常直白,无人可以反驳的,在老于世故的村中长辈看来,婚姻唯一的目的就是繁衍子嗣,任何到了年纪不想着成亲,成了亲不想着生孩子的人,都不够格做农户,得想别的活路去,因此,村长对何二狗的劝诫是非常真诚的,“你喜欢在村里过活那也行啊,那句话叫什么,人各有志!但至少年轻的时候得进城两年,娶个亲,生个儿子……女儿也行,到时候带了媳妇孩子回村来住,你也就有了后了,等你种不动田,好歹有个后能投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小何,听叔一句劝,正好你马大叔不也来信了?你们情分深,你给他好好写一封信,说一说村里现在的情况,让他想想办法,把你借调进城混几年也行——” “是啊,二哥,真不是闹着玩的,你先人在天上也看着哩,你们家就你一支香火了,难道还能在你这一辈灭了不成?白山黑水,千里路都走出来了,可不能就这么没了心气……” 何二狗拿封信,也要听人轮流唠叨——虽然这纯粹是出于好心,他无可奈何地一笑,谢过了小赵和村长的关心,“成,我也好好想想,晚上回家写封回信,明早带给你啊。” 小赵沿路送信,也能帮人带信去邮局,他额外多收一块钱的路费,这也是邮差的油水所在,这笔钱局里只收走两成,余下八成都是他的。当然,何二狗这样的朋友请他捎带,他就不另收钱了。而村长更是罕见的强硬,“回信别封口,我先看看,你得和你马叔开口才行,不然我就给他写信提了!” “张叔……”何二狗说不上是恼怒还是感动,看着村长面上那几道执拗的纹路,他终于还是笑了,“劳您费心了,我知道您是好意——不过,马叔写信来,本来也就是让我去云县,那边有个工作机会,正好需要我们这样的北方人,他已经帮我说好了,估计我忙完这一茬春耕就得出发……” “啥?!” 村长顿时一瞪眼,“工作机会?需要北方人?” 他一下激动起来了,小赵也立刻变得机警,双眼灼灼地看着何二狗,“啥样的北方人?北方农户都行呗?只要一个吗?” 他们抱着不一样的心思,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二狗/何二哥,你看我们村里/我小弟——他们也能跟着一起去吗?!”:,, 781 二狗的拼搏 “这……还不知道愿不愿意去呢!” “怎么不愿意呢?只要是能进城,哪有不愿意的?这又不是去修路队——” 修路队虽然也是吸纳农闲劳力的重要渠道,报酬也不低,但说实话相当的吃苦,不比干农活轻松多少,很多体力跟不上的村民,宁可在家做点手工活,也不敢去修路队。 其中也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修路队去的都是城外荒僻的地方,远离城市,赚的钱无处花不说,也没有接触到适婚女子,或者其余岗位的可能,哪怕是收入低一些,但大多数年轻人都更愿意进城,而不是去修路队。而去农业专门学校,为他们干活,更是比所有岗位都好,在农户来看,这是进退两便的事情——去帮着农业专门学校干活,表现得好,马正德就是例子,可以从普通农民变成田师傅(农业技术员),也有从田师傅变成农业老师,专门培训田师傅的可能。 就算是笔头、嘴上的功夫不好,不能和马正德一样,完成从流民到农业老师的三级跳,但干活时接受的指点和培训也是不亏的——田师傅在移民村落受到非常普遍的敬重和欢迎,农民们半点没有食古不化、盲目自信,对他们的教导不但非常信任,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饥渴! 理由也很简单——他们虽然祖祖辈辈也都是务农的,但却不是在这个地方务农,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对于土壤、水文、气候都是两眼一抹黑的时候,有个人能出来手把手地教大家,该怎么种田、怎么杀虫、怎么施肥,乃至怎么收获一种新作物,怎么处理保存……就算这些知识说穿了都不难,可要是没人教的话,自己得撞多少次南墙,损失多少次收成,才能总结出经验来呢? 接受田师傅的教导,并且把他们的教导通过笔头记忆下来,这也成了绝大多数成年农户的识字动力,比起这最迫切的需求,识字之后,在娱乐和眼界上的扩张,反而都是细枝末节了 很多农户不羡慕一度在村中生活,后来考上吏目、改做生意、做匠人的同乡,因为他们深知自己没有这个本事,他们最羡慕的是马正德,在村中迄今仍然时不时有人谈起他来,认为马正德过的可说是农民最羡慕的生活了。 ——做吏目的也有被送去挖矿的风险,而且在买地无疑要比在敏廷大得多,那份心思就不是一般人能支应得了的,做生意也是,起起伏伏,容易赔本,还要交各种各样的税费!就是马正德这样,有一门手艺,有儿有女的人家,那福气是真大,不论怎么样,就算他家里人都没了,老马光靠这种田的本事都不怕没人送终的,各村都愿意把他荣养起来,就为了老人家每年指点排布着,随手能让田里丰产个一两成的本领。 这会儿,马正德写信来,叫何二狗去给农业专门学校做事,这样的邀约,倘若何二狗居然拒绝了,那全村人只怕都要认为他是不知好歹,甚至村长还会强制把他赶去云县都不好说——除了为何二狗考虑之外,还有更直接的利益关系,一般来说,农业学校要人没有只要一个的,就算是去培训新技术,一个村也得出两三个人。 这是为了保险的缘故,一只鸭子是赶,一群鸭子也是赶,一个村若是两三人都会了新技术,回去也好散播。何二狗不去,村长怎么让他再带人?毕竟,他是马正德的徒弟,别人可不是,马正德有理由提携何二狗,但对只相处过几年的老乡,也就是些面子情了,力度肯定不会那么大。 这些过去的农民,哪怕是不给钱,节衣缩食地学技术,都是愿意的,倘若能在城市里说到亲事,那就更是大赚了,不管怎么说,总比在村里说上亲的希望要大,村长眨眼间门已经想到了好几个青年——都是在这里有家口的,留在云县的可能不大,长得也比较体面,说亲的希望高……若是能说个亲回村,至少村里成亲人口又多了几对,这就算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往上一汇报,加的可是他的政审分…… 至于小赵,他是跳出农门了,可他弟弟还没个着落呢,也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目前就是在另一个村子里务农,也是迫切希望能有个机会出门看一看,他和何二狗关系好,更是对跟着去云县的名额势在必得,有他们两人在,何二狗如何能走得了?当下只好苦笑着解释了起来,“这次去云县培训,固然是有名额,而且名额还很多,马叔也说了,有愿意来的都可以带来听——但学到的本领却不是在买地用的,是要去辽东垦荒啊!好不容易从辽东跑出来了,这还要回去,你说吧,这事能有多少人愿意干?” “啊?去辽东垦荒?辽东那不打仗了吗?” “对啊!对啊!虽说敏朝好像是收复了盛京,但这和我们买活军有什么关系?怎么我们反而组织人手上课,像是要把田师傅派到辽东去了?” 从这番对话,就可以看出信息灵通不灵通的重要性了,云县那里,哪怕是走街串巷专门送信的跑腿都能说出两三个小道消息来,和街坊讨论着场外交易所、盛京谈判、科尔沁归属,卫拉特、通古斯的迁徙,延绥边市的变动,可在泉州下头,县里边郊的小村里,充其量也就是个把爱看报,爱侃大山的村民,记得住敏廷出兵盛京的消息,这还是因为村里零星有几户迁徙来的辽东边民,要是别处迁徙来的农户,根本就不关心这些,何二狗还不知道从何说起呢! 当然了,也是因为这两人都是可信任的旧交,而且信息传播的速度很慢,也不担心乱传出去,给自己带来麻烦,再加上信中也提到了还要进一步招募人手,何二狗也就不存什么忌讳了,解释了一下辽东局势的变化,“……这么着,自然就需要大量人手去和当地合作了,不说别的,田师傅肯定是要出的,这是买地的招牌……” “别的还缺什么人也不知道,马叔叫我去,是因为我们都有种林下参的经验,能帮着他一起讲课什么的,我们去不去辽东,是否久住,这不好说,但马叔也说了,能在祖籍辽州的百姓里招募人手,跟着学些技术,送过去指导当地的百姓垦荒种参,这一去,就不说在辽东安家吧,至少也要出个五六年的外差才能回来……” 其实更大的可能,就是直接留在辽东工作了,毕竟学到的都是北面的技术,除非是善于归纳总结的那种秀才,一般田师傅的农业知识是有很强局限性的,学的是哪里的知识,除非转行,一般都是就在那个气候区干。何二狗等人都听他们村里的田师傅说过,专门学校办地区培训班的时候,挑人就是两个标准,第一,脑子灵活,手上活计也好,善于钻研;第二,喜欢找出身在该地区的流民,比如派去大江沿岸的田师傅,很多都是流民来学了技术回流的,这其中的道理非常简单,这些百姓在老家就种过地,知道老家的情况,会说老家的土话,把他们派回去,事半功倍,是很划算的。 当然了,顺着大江去,和去辽东还不太一样,大江往上走个几百里,都还是比较繁华的,过去干几年,安家在当地的不多,想回来随时都能回来,出外差的田师傅,政审分比较高,想要回来参加更多的培训班也比较方便,始终都有回到买地境内的可能,真不想干了,攒点钱回来种田也很容易。 辽东那就不同了,几千里地,路上的风浪就够喝一壶的了,气候又冷,而且刚刚经过多年的战事,可以说是百废待兴,甚至他们要种林下参的区域,多少年来都是老林子,和南面这里人烟稠密,少听闻猛兽消息不同,辽州的豺狼虎豹,吃人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至少何二狗自己,根本就没想着回去,他已经在辽州呆得够够的了,冬日里那份刻骨的严寒,在猪圈牛圈里和大牲口一起取暖过冬,每天每时每刻都笼罩在极致饥饿的感受…… 说实话,现在再回想起来,当时的痛苦似乎已经有些淡忘了,留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情绪,但何二狗仍然认为,对买地的农民来说,去辽东实在不是什么有诱惑力的选择,人这辈子不就图个吃饱穿暖吗?在买地,便是普通的农户,做到这四个字也实在不难,光是劳有所得、平安喜乐这四个字,便是辽东怎么都赶不上的了! 他并不觉得在村子里能招募到多少农户,这和下南洋还不太一样,南洋至少只是热,热能躲,大不了不干活,泡在池子里呗,到了晚上总能出去活动吧?冷这可怎么躲?大雪封门,柴火有限,吃食也有限的时候,时间就像是催命的滴漏,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果然,一听说是要去辽东,刚才还感叹着云县消息灵通,最近又出了这么多大事,甚至还因为辽东要整个回到汉人手中而激动的两人,这会都沉吟起来了,没了方才的热情,哪怕是小赵刚才因为老家被送给买活军而欢欣鼓舞,看起来也完全没有回老家的意思。 何二狗也是松了口气,说实话,他也不想带一帮人上路,这大概是在来买一路上坐下的毛病,在东江岛住的地方就逼仄,来买一路,坐的船舱拥挤,乘客还多,他还晕船,一路上呕吐、发烧,折腾到买地,命都去了半条,打那以后,何二狗就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合,一闻到别人身上的汗味,就好像回到了船舱里,在风浪中摇摇晃晃,坐都坐不起来,接着便是一阵反胃想呕,就是这会儿,都得特意站在上风处,不然早就有点儿失态了。 他多年为奴,很善于掩饰,这点小毛病除了马正德一家之外,别人都丝毫没有察觉,村长和小赵也是一无所觉,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半晌,村长才是拍板道,“去!我觉得还是要去——我看他们也还是会去!” 他的表情十分坚定,并且立刻就付诸行动,走出屋子叫过一个小娃子,“你去把和老四家、张老五家、刘老六家的当家人都叫来,若有后生也都让他们过来,就说村长有事找——” 屋里,小赵也很快有了结论,“确实,还是要去,回老家历练一番也好,若是能找到老亲,那就更好了,俺们一家是南下了,可三亲六戚还有多少都留在老家的,就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原籍住……” 不但他们的立场极为坚定,就是被叫来的几户辽东流民,了解了事情始末之后,稍作犹豫也都立刻答应了下来,他们的理由非常的简单,“回老家去,别的不说,就你们的身份,媳妇是挺好娶的,哪怕娶上媳妇之后,不干田师傅了,辞职回来继续种田也行啊!” 这倒是实话,在买地这里是普通的农民,经过培训去辽东带人种林下参,那就是田师傅了,又是买地人,额外高人一等,别的不说,娶亲肯定不算难的,毕竟辽东几百万人是有的,这几年间能南下的有多少? 船是有限的,运量也是有限的,肯定有许多人只能留在当地,买地这里的小伙子过去,不论是经济实力还是教育水平,都是出色的,完全可以任凭挑选。别看就赶了这几年的早,在择偶上那可差太多了。何二狗作为一个适婚的大小伙子,这几年也是逐渐发现,其实很多时候,结婚这种事情就是在赛跑,真不需要跑得多快,只需要跑到女人数目对应的名次就行了,一百五十个男人对一百个女人的时候,只要跑到第一百名,基本就能找到媳妇儿,这和自身到底优秀不优秀其实关系还真不大…… 对应到去辽东,这帮小伙子占的就是这几年的时间优势,还有跑了几千里的地理优势,可就是这两个优势,真也就足够了,让他们一下就从找不到媳妇的娶亲困难户,变成了可以从容挑选的富裕户。而有了娶亲的刺激,这些前辽东流民,就像是完全忘记了在老家的生活有多困苦,一眨眼间门,几乎个个都应承了下来,甚至还争抢着想要第一批过去…… “二哥,俺跟你去,俺干活下力!” “干活下力有什么用?要脑子好使,二哥,我会写三百多个汉字呢——不是拼音,是汉字!脑子可好使了,我跟你去,保证不给你丢人!” 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一帮大小伙子几乎要打起来!最后还是村长拍板:一家一个,先都跟着去云县,谁被挑中了谁没挑中,都看上头的意思,不得互相埋怨,到了云县、辽州都要互相帮助,如果站住脚了,可以往回写信,再设法接弟弟们过去娶亲。——至于小赵这里,乘着大家争抢的功夫,早已把何二狗拉到一边,请他给个准话,不管最后带多少人走,都有自己小弟的一个名额…… 这还不算完,好容易这边散了,回家之后,这几户人家又轮流拎着腊肉、白糖过来拜访,又有别处迁徙来的邻居,听到了风声也过来打探的,何二狗这一晚搞到月上柳梢头了才能洗漱歇下,却也是久久不能成眠,枕着手臂,望着地上的窗月出神——今夜这热火的场面,这完全出乎了何二狗的意料,也给了他很大的触动:安乐窝里不安乐,只要有所欲求,就还是得拼啊……从辽东来买地的时候,不顾一切求的是一线生机,可好不容易在买地站住脚了,现在又要出去,为的也还是传承后代那点本能的需求…… 本来,他偶尔也还在好奇,买地这里,流民源源不绝,就现有的地盘,不论如何开发耕地,也总有用完的时候,百姓们到了村落安居,怎么会愿意离开呢?到那时候,他们准备如何安顿新来的百姓?可没想到,根本不需要地方上动员百姓们向外开拓,就是现有的娶亲困难这一点,就成了在买地接受过教育的大小伙子,走出安乐的买地,往艰苦的边疆开拓的最大动力! 确实,不走出去的话,怎么可能娶得上亲呢?最近一次买地公布的临城县人口比例,适婚年纪的男女比例,哪怕是在女性比较充裕的城关,也是15:1,这也就是说,这一代的男人如果不往外走,就在城市里也有三分之一是找不到媳妇的……当然这不考虑一女多嫁的情况,但那也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何二狗对于他这一代的择偶难度有充分的认识——城市里有三分之一找不到媳妇,农村里能有三分之一找到媳妇就不错了,甚至一村一村的绝后也不是不可能。 不想绝后,不想死得凄惨潦倒,那就只能是向外去拼命的闯荡——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安乐乡,原来永远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逼着老百姓去拼,去出死力,费尽所有力气,才能用血肉,在世上打下属于自己的一点印记!才能向这世道证明,自己有资格,让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基因流传下去! 凄苦、破碎、无奈,才是人生的常态,‘正常地’活着,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使是在买地,也要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样的认识,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当然是十分残酷的,对何二狗来说,也挺叫人丧气的,可不知为什么,这种熟悉的无奈、懊丧,却反而也让他安下了心。自从他一咬牙,跟着马正德一家离开白山开始,他的生活似乎就充满了跌宕、变化,就如同在激流中反复冲荡的小舟,几度险死还生几乎散架,何二狗真有好几次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在山林间面对山神一般威风凛凛的大野猪时;在狮子口外,趴在沟子里,藏身于烂泥之下,屏息轻声,听着卡伦额真的马蹄声从头顶几次掠过,甚至还狐疑地在藏身上方放慢脚步时;在去买地的船上吐出胆汁,喘不上气,恨不得下一刻纵身入海求个解脱再不醒来时…… 这些深刻的记忆,就像是他迈过的一道道沟坎,度过的一次次劫数,终于,他到了买地了,他安顿下来了,他能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作换得三餐饱腹、四时衣裳的生活了!何二狗只觉得自己毕生所求,也就只有这些了,他已经不想再拼,自觉已经残破。 不像是马正德,经过无数苦难却依旧坚韧,以一个野人女金的身份,从未停止学习,学会了汉话、汉字,现在甚至去做了种田师父……何二狗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拼的力气了,他就想要这样简简单单地过完一生,可是,今日他终于意识到了,只要生活还在继续,苦难就还在继续,拼搏是永远都不能结束的,不论你有多么的无力,只要你还想活下去,那你就永远都要勉强自己,永远都要克服疲倦,强打精神,永远都要为了在这世间站住脚、直起腰而拼搏…… 不拼怎么办呢?他想,我还能干多少年?我现在还年轻,可我得为老了考虑,我不想饿死,到那时候就得有人养我,不娶妻,不生孩子,到时候谁来给我一口吃的?我倒是想清心寡欲,出家算了,可买活军这里不许出家,佛道荒废……这是把最后的出路都给堵死了,为了活下去,我不拼,能行吗? 何二狗真觉得自己已经很疲倦了,好像他有许多魂儿——许多魂儿的碎片,都留在了那些个生死交关的时刻,他再也不能完整了,可他能怎么办?他已经太熟悉这样的感觉了:生活是如此的艰难,劳作是如此的艰苦,但是,最后、最终,还是要面对,还是得去面对。你要活着,你就没法不去面对。 在昏黄的灯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散落在岁月中的碎片给吸取回来似的,何二狗凝望着信纸,慢慢伸手去取他的文具,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又是抗拒,却又觉得熟悉和踏实,好像这样不情愿的挣扎、受苦,才是他应有的归宿,好像在长久的休息过后,他终于又一次睁开眼,真正地在这片乐土上清醒过来了。 “休息结束了。” 他自言自语,在空白的信纸上,落笔写下了自己的回复。“又该拼起来了。”:,, 782 上头一句话,下头跑断腿 “行,那就这样,农业支援团,技术老师十人,田师傅三十人,这份名单定下来,我盖印了啊——注意,小张,盖印就不能再轻易改了。” “您盖,我们这名单确实都定下来了——您看后续什么时候签字据方便些,我们这里也好安排场地,再有就是这段时间培训班的各项费用——” “费用还是按老规矩,年底结算,对了,去年的分红,财务那边上周已经入账了,你记得叫出纳过来领支票。签字据的话,我这边争取下周好吧,下周三或者周五,跑两天,把各方面的合同都一起盖章了。不光是你们这边,还有修路队也得盖章,再有船运那边合同也多,请公章流程还麻烦,能集中一两天内盖掉就一两天内盖掉。” “好,那就等您这边通知了,下周我就不出外差,安排他们在学校附近上文化课好了。” 农业学校后勤张主任站起身子,干净利索地道别,“金主任辛苦了,留步,留步,不必远送了,咱们自己人——校长还说要找您一起喝茶呢!瞧您,这阵子突然横插这么一杠子,又瘦了……还是要多吃多进补些为好,年纪上去了,更该注意蛋白质的摄取……” “我就这样,胖瘦都快,这阵子是加班多了,闲下来能好一些,你和你们于校长说,让他给我留着好茶,下个月吧,下个月我去找他——” 到底还是站起身送了一段,看着张主任在楼道里和他挥手道别,转身下了楼梯,开拓委员会金主任——现任敬州府尹金逢春之父,从前的临城县县尉,这会儿买地开拓委员会常务主任,也是有些疲倦地拧了拧眉心,转身一拎茶壶,又空了,忙快走几步,打开通往秘书室的门,“小李,泡壶凉茶来,我这又上火了,哎哟,嘴里两三个大泡!” 说着,便急匆匆地茶杯自己下楼去洗手间洗涮——这小楼的水塔都是后装的,当时建起来的时候,主楼就没有茅房,还是后来几经争取,才在院子角落建了一男一女两个茅房,外设一个自来水池子,条件在买地诸多衙门中绝对不算好的,但工作却十分繁重,加班是家常便饭,金主任甚至在办公室里都设了一张床,最近半个月他除了去澡堂之外,基本就是不离开办公室半步,直到此刻,才看到了一丝回家的曙光。 好在别的部门差不多也是一样忙碌,这才让人的心理稍稍能平衡一点,金主任上完茅房出来,涮了杯子,在空地上来回做了几个健身操的动作——这还是从体育课上学来的,什么跳跃运动、伸展运动,和金刚功比要动态得多,还真别说,闲了舞弄几下,肩背都能舒服不少。上楼回到办公室里,小李已经烧好热水,泡了一大茶壶的凉茶,“这几天热得厉害,快入梅了,我嘴角也起了燎泡,喝点凉茶就好了。” 他是广府人,对凉茶非常信仰,也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金主任也觉得喝了凉茶好得快些,听到小李提起天候,他顺口说,“天气热了,就叫采购那边买点凉茶药材回来,给大家都泡上吧,还有绿豆多买点,绿豆去湿,好东西,夏天必定涨价,这会儿买些回来,还能多喝点,至少喝到入秋没问题。” 从他和农业学校后勤小张交谈到现在,里头有四五门子的话,多少都和钱有关——和田师傅等人签的合同,肯定是关于待遇和责任的约定,这是和钱有关的,给办公室同僚争取的凉茶福利也要花钱,花的还是委员会自己的日常小金库,至于小张说的,培训班的各项费用,是指农业学校根据委员会的要求,增开人参种植培训班,招募药材方向田师傅的各项支出,包括学员们的住宿,教师们的课时费。 人参种植培训班的主要教师马正德、何二狗,都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讲课费,主要因为培训班的工作量是在原有工作量之外的,这笔钱当然要由委员会来出,否则,什么都给农业学校出,农业学校哪来的经费?贴钱办事,不可能尽心。 除了这些大项的开支之外,还有很多细项,哪怕是教材费、电费、粉笔费,日积月累都是不小的支出,这里有花头吗?可能是有一点的,但金主任认为,水至清则无鱼,自己这里一纸公文,农业专门学校便也是跟着通宵达旦的折腾培训班,不给上下经办人员润滑润滑,他们心里能没有怨言吗?只要控制在一定的幅度内便是了。 他是做县令出身,在抓大放小,把握尺度上,拥有丰富的经验——狠抓这种经费报账的精力,拿去和田师傅们多谈谈合同的条件,还能省下更多呢,别看开拓委员会主任,一副位高权重,进出银钱成千上万的奢遮架势,可也就只有金主任自己知道其中的辛酸了。 求人!这是开拓委员会最主要的工作——尤其是求各种专门学校,让他们挤出人手来,这一度曾经是开拓委员会唯一的工作,因为这个委员会主要的职责就是码盘子:做算数,计算出开拓任务需要多少人手,再向各方面摇人,看他们能供给多少…… 一般来说,计划数和供给数都存在极大的差距,比如说,广府道的田师傅,金主任亲女儿,金府尹写信来要人,但农业专门学校那里,整个广府道就只能先供给200个田师傅,他们还要去各地观察农情,最少经过一年的调研,才能拿出普遍的种植方案来。再算上他们下到村里能培养出的学生,新种植技术在广府道的扩散,至少是要用三年做一个周期。 但这能符合各地主官走马上任前的设想吗?只看金逢春就知道了,她对敬州农业的设想,至少需要在敬州府内就铺开两百个田师傅才能实现,但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农业专门学校又不是养鸡场,两个月就产出一批合格的肉鸡,专业老师不说,便是田师傅也有培养周期的,面对各地委员会的要人,他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教学效率只能如此了,再求快,那学员质量就要降低,他们也不敢砸了买地农事的金字招牌啊! 到处要人,到处无人,这种焦虑,贯穿了开拓委员会的整个工作内容之中,是完全的主旋律,金主任上任之后,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要预算,改变支付结构,总算是能让工作勉强继续下去—— 之前的开拓委员会主任,年纪太轻,思路太直接了,只想着招不到人,就提高给外差人员的待遇,补贴、出差费、危险津贴什么的,让人人想去出外差,就能解决用人荒。金主任来了以后,直接挪预算,第一个承担了专项培训班的费用,凡是针对某个开拓项目特别设立的专项培训班,考核合格率达标的话,费用都由委员会出; 第二个就是向上申请,报了新的预算出来,给各部门设立了预期目标,比如农业专门学校这里,如果田师傅去了辽东,把人参的产量提上来了,那么产量每提高一个档次,他们就可以获得一个档次的分红,时间长达十年,刚才张主任来,金主任和他提到的分红,就是川蜀一带,万州的柑橘产业提高产量所得到的产业分红! 有了这两条政策刺激,专门学校的积极性明显要提高得多了,不但积极主动地牵头举办定向培训班,而且很注意收集买地下一步扩张地点的农业情报,收集储备人才。就说这次人参培训班的焦点老师马正德吧,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他入选农业专门学校,多少是占了户籍优势,白山已经算是辽州靠北的地域了,那边的汉人住民相当少,在买地这里,纬度比马正德一家更高的移民不多,马正德便算是有高纬度种植经验,又能说会写,可以把自己的心得总结下来的稀缺人才了,因此,即使他在低纬度农业种植上没有突出的优势,也还是被录取进专门学校——在这突如其来的辽州开发任务中,这个伏笔可不就起到大作用了? 这就是群策群力的优势所在,一个出色的领导者,必然是擅长通过机制、政策来激发合作方的主观能动性,说白了,就是能搞钱、肯分钱,合情合理合法地让合作伙伴的手头都宽裕,这样的人做什么事都会顺利,能创造的劳动成果也更大得多。 一味追求清廉,直接就想着,把钱都给去外差一线做事的人,其余合作方不过是完成被交代下来的工作,做得好是他们的本分……那最终的结果,就是大家都会在时限许可的范围内拖着办事、敷衍随意的办事,只取到规定的下线便心满意足了,难道你一个开拓委员会的常务主任,还能把所有合作方都统统开除不成?不给些额外的好处,谁会宵衣旰食、通宵达旦地为一个平级单位的需求心甘情愿地加班? 为官几任,这些心得虽然上不了台面,说起来似乎是在指责买地的官吏不得道统精髓,不能心甘情愿地为道统的实现奉献一生,但却又都是实实在在的人情世故,金主任自己的女儿是有理想的,他每常给金逢春写信时,都是语重心长的叮嘱:有理想的人毕竟稀少,有理想的人,如何通过这些手段,把没理想,做这份工只为了谋生糊口的人给团结起来,齐心协力……有了这样的能力,就很容易出成绩,很容易往上升了。 也还行,不到三十岁,也不是彬山出身,又是官宦子女,已经是一州之长了,而且还是最难啃的硬骨头敬州……逢春要是能把敬州方方面面的问题都镇住了,解决好了,再下一步,应该就是省道级别的职位了,很可能会继续升任农业方向的省道级主任,如果被调去管工业,那更是要大用的标志…… 金主任想到家族的骄傲,唇边也不禁挑起一丝笑意,随后又在心底记了一笔:回去给孩子写信时要提醒,男女方面还是要注意,跟着六姐走,向她看齐,六姐什么时候结婚,再考虑个人问题,这种最紧要的时候,可不能随便怀孕生孩子,买地没有夺情一说,大家都要休产假,地位越是重要,越不敢生孩子,生怕一个产假回来,自己的位置就被人取代了去,这种忧虑是不分男女的。 也是因此,买地这里的上层官僚,亲戚关系大多都十分简单,彼此的往来也很少有以孩子为主题的社交活动,虽然发迹至今已经十年,但居然很少出现第一批高层官僚互相定娃娃亲,以姻亲关系形成联盟的现象,高层官僚多数都是单身或无子状态,也算是买地一景了。 金主任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膝下几个儿女居然只有一人成亲,还是最没出息的次子,他也是看开了——没出息的就多生几个,在家好好带孩子,由他们两老养着,多养几个,以后不行就送去给两个大的做嗣子呗,换句话说,做到了不敢生孩子的位置上,就算没有自己的亲生子,难道还能没人送终不成? 没孙辈,这是家族旺盛,子女成才的表现啊!便是在昔日的同窗同乡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人暗中羡慕,说金家运气好,在临城县做官,趁早抱上了买活军的大腿,一家都跟着飞黄腾达了—— 人到了这个年纪,其实就是活在别人的嘴里,旁人的夸奖,只要一想就让他嘴角上扬,不知不觉间疲倦尽消,又有了工作的动力:怎么说呢,在买地做事,是真没有在敏朝的逍遥,不分官吏人人工作都是繁重,可这种劳累还是能直接看到成果的,能提供的成就感,也比在敏朝为官要强得多。 再者来说,金主任现在的官位虽然看似低调,不过是常务主任,和县尉比好像还退了一步,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他经手批出去的钱财,规划的预算,数目有多么的庞大,便是不说物质生活的提升,光说工作中的成就感,他也得发自肺腑地说一句:投买是真的不亏啊,不,不该说不亏,这些年来,感觉越发强烈,应该说是赚了,大赚特赚甚至是血赚才对…… 虽然加班的时候,也多次想要辞官回家带孩子,甚至还常说,自己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为何要如此拼命。可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仅仅是一盏凉茶,金主任就又精神抖擞了起来,一边在心里想着晚上该如何同女儿写信,告诉她辽州开发的事情,或许能给女儿治理敬州带来一点机会,一边又把几份名单仔细地看了一遍,这才让李秘书复写几份,“往各处都送去备案,秘书班、档案库,还有军需后勤处,哦,对了,敏朝使团那里也送去备案一下。” “还有女金代表团……他们现在是谁做主?艾狗獾吗?还是前任大妃?大贝勒?我记得,第一批上船来买的女金人已经到了吧,艾狗獾那边有说起吗,他们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783 辽州来客 “额娘,这是城里最好的院子了,别看地方不大,但云县这里没有宫殿,房子也不敢建得太好——连六姐可汗都住在宿舍里呢,百姓们也不敢过分,你看西边那些院子,就是敏朝使节团的地方,他们代表了敏朝的皇帝,也只能住小院子,不敢把几个院子连成一片……我在西郊也相看着,如果能搞到院子,你也能搬去那儿住。” 说来也是巧,或者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稀奇事,正当金主任念叨着女金代表团的时候,艾狗獾也正准备和母亲、大哥提起这个开拓垦荒团的人员名单,只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些生活琐事得向亲人们交代,“你带着囡囡就住在这,大贝勒的住处也留出来了,从这过去两个院子就是了——也想安顿在隔邻的,但没办法,这片是老住宅区了,住所很紧张,就这两个院子,还是主人犯事了腾退出来的。” “中间那几个院子都是有人住的,也算是本地的大人物,是戏社的叶家他们一帮人,等咱们这安顿下来,会见了之后,多少带些礼物登门拜访一下,交上朋友好处多,就算不和咱们往来,也不能得罪了。” “你在这时日久,听你的。” 大妃爽快地说,她和狗獾的相处有点像是亲戚——并非亲生母子,反而有点儿生疏客气,这大概是因为大妃宫务忙碌,狗獾是被保母养大,年纪很小就分宫独居,开始为父亲办差的缘故。虽然两人在政治上是天然的联盟,但却少了那份骨肉相连的感觉。“这个就是船上他们说的自来水塔吗?” 自来水塔这四个字,她说的是汉语,虽然带有口音,但已经相当流利了,这主要是因为第一批上船过来的女金人,都是牛录、福晋中所选拔出来,比较聪明伶俐,身份也较为高贵的主子,他们在路上就有人教授汉语,晕船不是很严重的话,一路的航程过来,简单的日常汉语就都会说了,当然,何时学会认汉字,这个是不好说的,毕竟其中大多数人连本来挪用的鞑靼文字也都是看不懂的,能认得拼音都算是异常机灵,对方块字的识别,这根本不在祖宗传下来的技术之中。 “是,这是自来水塔——下头连着的就是厕所了,这院子里有两个厕所。” 艾狗獾忙带着母亲参观了起来,这是两进的院子,第一进的厕所和浴室是连在一起的,在西北面占据了一面角房,设计得也比较有趣,一共有四个厕格,两个浴室莲蓬头,洗浴的格子居中,分了两边,往外是厕格、洗手台,出入的门口,这样就有了男女洗漱间的区别,上头用拼音标注的女金话‘haha’、‘hehe’——也就是男女的意思,这一行字油墨还没有全干,显而易见,是今天才想到标注上去的。除此之外,还有已经存在的标注,用方块字和拼音标注的汉语说法,‘男’、‘女’。 “城里不像是老家,如厕是必须在厕所里的,随地便溺若是被抓住了,要罚苦役天,若是孩童便溺也要责罚,被抓去关在笼子里,锁在厕所前头示众半个时辰的都有,尤其是男童,一定要注意管教,绝不能让他们冲着墙角便溺,这是没有丝毫情面可讲的。” 狗獾一边带看,一边也是仔细解释,尤其是注意地看了被母亲拢在身边,满脸病容,时不时咳嗽几句的弟弟几眼,“所以,城里不怎么流行开裆裤,便是在农村,也有些地方开始讲究起这个了。憋不住的,就包尿布——布倒是比老家便宜得多了,百姓也有富裕出做尿布的。” 只是这句话,就说明艾狗獾已经不是南下时的那个傻小伙子了,对于百姓的生活有了非常深入的了解——在盛京老家,一般孩子出生之后,百姓人家里根本没有余钱去做尿布,多是用炒制过的熟土来做尿布,这种行为在北方是很普遍的,很多汉人也这么办,不好说是谁学谁,汉人管它叫做‘穿土’,若是冬天,用炒热筛过的土装个布袋,把孩子装在布袋子里,也有人用土来填小摇篮的,孩子便溺,直接就被沙土吸收了,只要定期更换沙土就行了——便是再穷,土也还是能用得起的。 长此以往,北面的风俗就是用土来做尿布,当然,建州发家之后,狗獾等人就不太接触到如此的民俗了,在他们成长过程中,所见到的幼童自然都是能用得起尿布的。大妃心里有数,狗獾必定是来买之后才了解到用布困难的知识,也才明白为何惯于给孩子穿开裆裤。 只是,一来没有想到,买地的物价便宜到百姓都能给大孩子用尿布……那种能满地跑的孩子,至少都是两岁了,便溺量大,尿布用量不小,算起来北面的家庭就算不穷困,扯起布来只怕也是心疼,而买地居然能制定这种规矩,还推行了下去,就可见南面的物产有多么丰饶了…… 二来,也是没想到谢六姐居然如此讲究,似乎对她来说,在公共场所接触到屎尿,是一件让人恶心的事情,而买地的规矩居然如此严格,甚至幼童还几乎不知事时,就已经开始接受训练了,这对于大妃来说,有点儿难以想象,她微微动容,“牲畜的粪便怎么办呢?规矩如此严格,百姓能适应吗?” “牲畜进城也都要兜粪袋的,若是溺了,立刻就要撒土盖上,不使得它到处乱流,每天都会有清洁工去铲土的——所以这里的马车都要带一大袋子沙土,一见到马儿站定了,立刻就准备着。包括停车场那里,也是都备了土的,随时随地的取用,而且城里现在基本很少进牲畜车。” 艾狗獾这么一说,大妃和身边众人,立刻也想起来了,她们进城之后,满街看到最多的是两轮车,那是人力——马车、牛车之类的虽然也有,但好像都集中在港口货运区,再往里走,不是靠双腿,就是靠两轮车了,还有一种木制轮车,主要是用来在城里运货的,上面堆满了货物,一个人在旁边牵着车把走,货多的时候,另一个人在后头扶着推。 和一般的两轮畜力车比,多了一个轮子,用它产生的力来取代牲畜,这是别处没有见到过的,艾狗獾说,这种车能够节省畜力——多一个轮子会贵一些,但怎么也比一头牲畜的卖价和平日的吃食便宜,而且又没有处理便溺,来回停车的麻烦,因此这种人力轮车在城里也逐渐发展起来了,只是速度相对缓慢,不如两轮快。因为木框架比较沉重,再装上货就不容易蹬得快,有时还只能扶着走,若是载人,那才好踩一些。 因为有了这样的载人工具,买地城里也不见轿子,大妃虽然没去过别的汉人城池,但也意识到这肯定是独特的景象,经过狗獾这么一解释,她才明白其中的缘故,至于小儿子囡囡,却是早已对这种新奇的载具好奇万分,很想要一辆来玩了。 当然,这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女金人对孩子的教导向来严厉,就算是大汗幼子也有严格的规矩要遵守,规矩森严、令行禁止,这是建州女金之所以壮大的根本原因。但也因为规矩森严,人人不敢出格,盛京的商业非常式微凋敝,说到人口的稠密,也压根无法和云县相比。 而也是因为她有过参政的经验,大妃非常的困惑,买地的百姓为何这么守规矩,说不随地便溺就不随地便溺——要知道哪怕是以盛京的人口,老汗的威望和八旗将士的服从来说,也绝不可能做到在盛京推行这种规矩,她压根就想不到百姓怎么可能会去遵循。屎尿又不会说话,夜深人静偷偷地随地遍溺,或者顽童尿了就走,这叫人该怎么抓呢? “至于说百姓是否听话……百姓们是最听话的,甚至还有开放自家的厕所,给路人用的,不收钱的都有——就是孩子,略懂事一些也都被教导了,上厕所要回家,在家里的马桶上,包括买地的托儿所,现在也流行起来训练孩子控制排便了,一般孩子两岁上就能保证回家便溺。” 艾狗獾的回答让大妃吃了一惊——现在的孩子养得粗糙,四岁还是说尿就蹲下尿的也非常正常,甚至在建州宫廷里这都不算是晚慧的,买地这里却是两岁多就这么懂事了?这买地的规矩就如此能调理人?还是汉人还真就比女金人聪明?京城的汉人也是如此? 至于其中的原由,却又非常简单了:“买地这里的便溺都是可卖钱的,虽说不多,但日积月累也不无小补,每日都有粪车前来担走,到城郊堆肥厂去发酵,农家肥料也是如此——其实乡村的道路土壤之所以干净,也是因为千百年来农户的堆肥习惯,只是城里没有农户,从前也没人组织收粪,故而百姓们也就腌臜糊弄,倒搞得城里污秽不堪,甚至还不如乡间了。” “有了个堆肥厂,遵守规矩有好处,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不守规矩,那要被罚,虽然罚得也不多,但丢的是脸面,如此一来,何愁做不好事情的?就是清洁工,撒土和尿,把那尿泥也能卖给堆肥厂,这是他额外的收入,衙门是不管的,他又如何能不把事情做好?别看只是道路干净这一条,没有方方面面的配合还真难以做到呢!” 可不是吗!对于长年累月生活在辽州,所见过最大的城市就是盛京的这些女金移民来说,和粪便共处,已经是生活中非常自然的事情了,孩子尿急了,直接就撒在炕边地上,满大街都是马粪牛粪,被百姓们捡拾回去,冬日里作为燃料的补充。农奴也好,贫穷的女金人也罢,到了冬天和大牲畜睡在一起取暖,猪、马、牛……一起睡在干草上,隔了不到几步路就是大坨大坨的粪便…… 对他们来说,如何在城市的公共区域摆脱粪便,这完全是一个未曾设想过的话题,他们甚至完全无法设想这其中的难度——对一个主要交通工具是畜力的大城市来说,摆脱粪便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可以说简直是神迹了!也就是在艾狗獾仔细的解说下,他们才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也不由得长吁短叹地赞叹了起来,又是非常新鲜地围着洗漱间打转,还来不及见识房间里的电灯,只是在院子里就被震慑住了。 至于大妃呢,她看着儿子发亮的双眼,矜持而略带自得的语气,也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儿子已经完全被收复过去,成了买活军的活死人了……他不是作为女金人的一份子,羡慕着买地汉人的繁华,而是站在活死人的立场上,向女金的亲戚们夸耀着买地规矩的巧妙和严密,活死人的开化与文明…… 这才几年啊?买地同化人的功夫,实在是不可小觑…… 带着这份说不出滋味,庆幸之余却又略有酸涩的复杂心情,大妃跟着儿子简单地参观完了这两进两层的院子:头一进的两层,设了会客厅、厨房、洗漱间,客房、书房、办公室、锅炉房,还有可以用来宴客的大开间。 后一进院子则要幽静得多,屋子也只有一层,明显是主人家的居所,正房是个开间,西向接着厕所,东向接着浴室,左右两侧的厢房明显是预备给儿女们住的,也难怪狗獾另外给大贝勒找了住处——这种院子的设计,明显就不是给大家族准备的,若买地只供给这样的房屋,就说明城市里压根不打算给聚居的宗族准备住处,就是要强迫他们分家呢…… 屋舍之中,属于买地的新奇物事,以及延伸而出的特有规矩,足够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的了,囡囡已经俨然完全为新住处所折服,彻底沉醉在兴奋之中,忘却了船行的痛苦。大妃也是好生领略见识了一番,把买地的生活和自己的想象进行了一番对照,不过,毕竟时间有限,赞叹买地的好处,可以放在之后,母子两个还是很快说回了正题,谈到了辽州的事情。 “你们这艘船,是在协议达成之后第一批南下的船只,衙门到现在都还没有公布协议的细节,听说的不过是些小道消息……就是有传音法螺,说得也不够仔细。” 此时已经是端午过后了,买地的天气已十分炎热,走了这么一圈,大家都是一脖子的汗,艾狗獾让跟着他一起帮办此事的小厮们,去教新来的从人们使用水塔,排队洗漱,自己和母亲在堂屋议事,一边问,一边给大妃递来了一杯薄荷甘草饮子——毫无疑问又是买地的新饮料了,这薄荷加白糖的滋味,哪里是苦寒北地的百姓日常所能想像的! “盛京那里,现在究竟是怎么个说法,通古斯、老女金地、科尔沁的局势,究竟如何了?四贝勒他们可动身了?确定南来的族人到底有多少,该怎么样来……” 艾狗獾这里,喝了一大口饮子,也是连珠炮般地发问了起来,“来了以后能做什么?这些事,买地这边,可曾给您什么明确的说法了么?” 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看来,儿子的性子到了买地之后反而更急了,这也说明买地这里办什么都很快……甚至比建州还要更利落,更快一些。可买地的局面,可要比建州大得多了!光是云县的场面,就不知道是盛京的几倍了…… 压下了心底对于买地的管理能力,不断的咋舌,大妃也是收拾心情,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和颜悦色地道,“好孩子,不心急,额娘缓过这口气,慢慢和你讲。” 她喝了一口饮子,清了清嗓子,“就先说科尔沁吧,说实话,科尔沁格格还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格格,把科尔沁部闹得天翻地覆,让台吉们又惊又怒,吃了个哑巴亏……”:,w, 784 科尔沁出格格! “哑巴亏?是了,那个胆大妄为的科尔沁格格,必定是让台吉们措手不及了!” 无需大妃过多解释,艾狗獾也能琢磨出科尔沁台吉们的茫然——自古以来,哪有几千里外,一个人微言轻的小格格,一句话便能影响到草原局势的事情!草原上的事情,难道不都是靠台吉们会盟来给出答案的吗? 若是能达成一致,大家的立场自然统一,若是实在无法调和,那各奔前程,分裂成几部,或者反目成仇,开始争夺草场的也有,可不论如何,自古以来都是兵强马壮者说话管用,就算是盟友建州想要拉他们入伙,也得派使者来和他们好生商量,甚至还要邀请几个有威望的台吉去朝觐,向他们展示建州的力量……怎么科尔沁的局势,就因为去探亲的格格,在察罕浩特的几句话,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呢? 这里才刚知道敏廷出兵,建州崩溃、盛京陷落的消息,台吉们才刚聚在一起,还没想好之后是依附敏朝,还是林丹汗又或者是跟着建州西迁呢,忽然间又收到了建州方向快马传来的报信:在盛京的买活军谈判团,收到了科尔沁格格的传信,听说科尔沁有意内附买活军,因此买活军现在向科尔沁派遣使者来询问真假,同时为了安全起见,带来了敏朝和建州联合组成的护卫队…… 同样是谈判、会盟的一员,买活军人数虽少,但却能把辽州军和建州女金差使得团团转……强弱之势,就算没有一语提及,岂非也已昭然?虽说草原汉子,性子鲁直,但也不乏有脑子好使的,科尔沁台吉们讶然发现,草原局势似乎还真不能如他们自己的意愿—— 和林丹汗比起来,科尔沁弱小,要么是依附林丹汗,要么是依附建州,他们选择了依附建州,可现在,科尔沁格格在察罕浩特,都能给盛京传出消息来,毫无疑问,林丹汗也得看买活军的脸色做事了,建州更是不必讲,稍微了解一二,就知道他们去了卫拉特和通古斯之后,还要依靠买活军和他们做买卖…… 如此一来,依附于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虽然护卫队的官吏们要脸面,但话里话外的暗示,也足够台吉们琢磨的了。赶来会盟的各地台吉,互相问好的同时也带来了各地的新消息,陆续证实了西边的改变——东侧不必说了,和建州一起接受买活军的贸易封锁,日子过得苦,消息也不灵通,可西侧邻着察哈尔、喀尔喀的台吉们,的确感受到了察罕浩特的新风气,确实是受到了买活军的影响,可见买活军的能耐有多大了。 “但此事难道就如此顺当吗?” 艾狗獾本能地感觉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的,他对察罕浩特的变化也是略知一二,“喇嘛教在林丹汗国已经遭受重创了,小喇嘛们纷纷还俗,牧民们也不再给寺庙供奉,而是信奉起了买地的各部嘎拉巴,去年开始,买地这里还特别招收一批汉人学生去学鞑靼语,从事‘科普创作’方向,这是要从根子把喇嘛教连根拔起,科尔沁的喇嘛教,算是吐蕃在北疆的最后一点根基了……” “卫拉特也还是有些人信奉喇嘛教的,草原广大,喇嘛教也并不是完全销声匿迹了。” 儿子能想到这一点,让大妃十分欣慰,她的个儿子中,大儿子艾小小性格粗暴,不受她的喜爱,小儿子艾囡囡年纪尚幼,禀赋还没有完全显露,只有艾狗獾才干最强,眼光最佳,被她寄予厚望,果然,在买活军这里历练了几年,眼光越发老辣,虽然现在职位尚低,但已让人很期待起他的将来了。 “不过的确,科尔沁部素来虔信,对红教的供奉非常丰厚,大喇嘛们怎甘心忽然因为一句传话,便要引入买地的嘎拉巴?尤其是和察哈尔、喀尔喀接壤的部落,其中有对红教非常虔信的台吉,更是极力反对,认为这是对上神的亵渎,而且,倘若因为一个小格格的戏言,便决定了科尔沁各部的命运,台吉们的脸往哪里搁?难道大草原上也要出一个买地一样的女主吗?科尔沁格格也没有满都海可敦出众的武功,也没有生下林丹汗的黄金血脉,她凭什么来做科尔沁的主呢?” 随着大妃的叙述,艾狗獾眼前,仿佛也出现了那从未真正见识过,却又非常熟悉的画面:在昏暗的帐篷里,一群矮壮汉子盘腿坐着,个个穿着盛装,甚至有些还戴着高高的尖顶帽子,帐篷里一股浓郁的油腻味儿、脚臭味儿,汉子们彼此之间怒目相视,飞快地争论着什么,时不时还有人直接上手就摔起布库来了…… “只是借口。” 他摇了摇头,“故作愚钝,其实还是为了掩盖真实的反对原因——要么是极为信奉红教,反感买活军带来的变化,要么,他的兄弟一脉已经在附近的大寺庙里当了上师,他也准备把自己的儿子送几个过去,做大喇嘛的把握也高……” 所谓的大寺庙,一般都是好几个部落联合供养,才算够格,如果寺庙式微,供养人要回了自己的草场,那么,对于大喇嘛这一脉的台吉来说,无疑是利益上的损失,对于一些脑子固执的人,和他说一百遍养羊带来的好处都是没有用的,他只会执着于自己认可的道理。这是在和草原部落打交道时常见的感受——说不通道理,这些人简单纯朴,却也异常的固执,很难去改变他们的认识。 “是啊,虽然聪明人能够明白他们的心思,但是,他们就是不答应,这该怎么办呢?还是很难争执出结果来,科尔沁的人对买活军相当的陌生,虽然也受到千里传音的威能震慑,但还不足够让他们臣服。” “大家吵成一团,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一个台吉敢表态内附买活军,却也没人能拿出更好的主意,不愿去卫拉特,不愿臣服林丹汗国,有些人想要自立门户,有些人想要依附敏朝,可敏朝的态度十分冷淡,不敢在买活军嘴里抢肉吃……” 说到这里,大妃也不由得换上了有些钦佩的口吻,“眼看着科尔沁就要分崩离析时,你嫂子,四贝勒福晋,科尔沁家的哲哲站了出来,她说服了侄子吴克善,一家人就要站在一起,卓力克图旗第一个表示愿意归顺买活军……” “什么!四福晋居然!” 艾狗獾的震动非同小可——他完全知道这个表态背后的重要意义:建州是希望科尔沁能跟随他们一起去卫拉特的,因此派来了使者,哲哲本身就是使节团的一份子,代表建州和科尔沁的纽带回了娘家。可如果这个说客自己都公开背叛了原有的立场,那么……建州的真实情况究竟如何,还值不值得科尔沁依附,这还有疑问吗? “看来,她是不打算去卫拉特了?!”艾狗獾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那……她打算留在科尔沁?还是跟着咱们一起南下?” “这就不清楚了,哲哲去了草原之后,再也没回盛京来,即便她会南下,也是作为科尔沁的格格南下,不过,她倒是给我带了口信,希望我把她的几个女儿也带来南方上几年学,四贝勒同意了……” 说来都是一家人,对于这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为人处世处处妥帖又低调的四福晋,母子两人也都是很熟悉的,他们也的确都没想到,哲哲会做出如此出人意表的决定,而四贝勒也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下来,艾狗獾和母亲对视了一眼,飞快地判断道,“四贝勒是知情的——或者说,夫妻两人存着默契,他料到了,或许福晋就此一去不回……但如此好聚好散,也是不错的结果!” “是啊,他要去卫拉特,又要向买活军靠拢,搞一夫一妻,哲哲的地位便显得尴尬了,若是死心塌地的追随,他也不会亏待了哲哲,可和眼下这样,也还算不错了,哲哲留在了科尔沁,在这件事之后,她的声望大增,买活军必然也会看重她,他的前妻在科尔沁获得了权力,他的女儿被送到南方来学本事,若是有出息的话,早晚有一天会被买活军派去卫拉特,到时候就又串起卫拉特到科尔沁的这条线索了……” 当然,如此结局十分屈辱,可建州已经是山穷水尽了,脸面又算得了什么?四贝勒能屈能伸,作为建州一系的代表人物,由他去卫拉特,还真是最合适不过。艾狗獾道,“几个兄长分家之后,我看,要是买活军不插手,通古斯部可能很快就会沦为野人,南来的族人被同化……反倒是四贝勒的成就可能最高。” 大妃对四贝勒的评价也不低,“这个人非常有城府,很能忍耐,让我极为忌惮,我多次和老汗说过,他死后,若是大贝勒接任,必定能够善待其余兄弟子嗣,抚慰伤心的嫔妃,但如果是四贝勒接任,几年内,亲戚们得死一大片,我也必定不被他所容!” 她对四贝勒的忌惮并非一两天,但却也对这份恐惧无可奈何,直到如今,完全分家远离,彼此从夺权的敌人成为盟友了,才给予了公允的评价。“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我们听到的也是事后的转述,当时,哲哲一说话,科尔沁部更是乱成一团了,很多台吉都决心依附买活军,但还有一些死硬派,抱着红教不肯放手,甚至私下派出喇嘛,想要联络吐蕃的宗门……” “最后,吴克善当机立断,借助摔‘博克’,扭断了反对得最厉害的乌鲁克图旗老台吉的脖子……事后立刻公布了他外通吐蕃的证据,派人追回了他的使者公开审讯,立刻扶持他的侄子当了新台吉……” 这就是草原的政治了,粗鲁、直接,有时还有些儿戏,但却也自成体系,狠辣的吴克善,虽然亲手杀了政敌,但却也因为展露手段,得到了其余台吉的拥护,艾狗獾也有些感慨,“卓力克图旗要起来了,但吴克善却未必是未来的科尔沁会盟之主……卓力克图旗下的两个格格,一个引发了波澜,一个决定了风向,最后才让吴克善来收尾,他们家里的女人,起到的作用更大,这两个格格,有了买活军的帮助,将来对草原的影响力,指不定比吴克善还要更高!” “可不是,哲哲是多年来熟悉的,那个瓶子格格,从未见过,胆子却也很大,我也想见见她,看看她和她姑姑到底谁更出色!” 艾狗獾笑道,“这又有何难呢?她既然有了功劳,应该也会来买读书的,甚至在买地从军几年都有可能,说起来,彼此也算是沾亲带故,科尔沁的女人们有太多嫁给建州了,都是一重重的亲戚,只要额娘你居住在云县,总有见面的机会!” 说到这里,见母亲表情微妙,他微微一怔,又转了话音,“除非……除非科尔沁的女人们都回娘家去了——这是为了符合一夫一妻制么?说起来,额娘,大贝勒的福晋们,如今去向如何了?您和大贝勒……” 毕竟是母子,说到这个话题,两人也都有几分扭捏起来,但这话却也不能不谈:老汗暂还没有传来噩耗,所以大妃和大贝勒如今还是母子关系,可若是那个消息传来之后,他们会成婚吗?实际上这是一个完全的政治决策,关系到女金来买人群的话事权。所以艾狗獾必须要问——大妃准备好嫁了吗?大贝勒,又下定决心要娶了吗?大贝勒家的几个成年嫡子,对此又有什么看法呢? “他那里且先不说,我之所以第一批南来,也是想和你商量这事儿。” 大妃不过是难堪了片刻,便又神色自若了,她也非常直白地回答,“狗獾那,你说,额娘还有必要再嫁给他吗?买地的衙门,又能不能容得下我再嫁给他呢?”:,w, 785 大妃那复杂的竞争 大妃的问话,倘若让另外两个儿子听起来,或许就会直接理解为对他们的考验了——在老家,如果有成年儿子,而且获得了相当的地位,老丈夫死后,已经成为人母的福晋,未必会再次改嫁,而是跟着儿子养老。 当然,也有已经生下了成年子嗣,却还是被大福晋分配改嫁的小福晋和格格,至于那些女奴,她们的命运几乎不会因为自己的生育产生什么改变,儿子通常也无力阻止母亲作为财产,被嫡子们瓜分、继承、买卖……对他们来说,草原的生活极为残酷,很多人早在成年之前就和母亲分离了,而一分开就是永远的失散。 要不要改嫁?对儿子来说,标准而能让人自豪的答案,当然是‘我已经长大了,有能力奉养母亲,母亲之后就跟着我过吧’,但是,在女金、鞑靼草原、敏朝地界,甚至包括了买地,统治家庭的婚姻都是严肃的政治事件,尤其是大妃这样的实权福晋,她也拥有强大的政治影响力,在女眷之中威望尤其的高,她的问话便因此也显得意味深长了,的确,要考虑的,不仅仅是这婚姻在买地的法律上是否能够成立,还要想到,买地衙门基于自己的统治需要,是否愿意见到大妃和大贝勒结婚呢? 在南下的女金人中,大妃对一部分高官女眷是有影响力的,因为按照女金的规矩,大汗管男人,大福晋管理女人,内命妇进宫请安问好,甚至朝觐大福晋,组成军事编制宿卫宫禁,这都是常年的规矩,在战力紧张的时候,她们也要参与到战场后勤中来,这是内外一体动员的,后宫的福晋们也绝不可能每天吃吃喝喝、不不事生产。 因此,除了地位带来的威望之外,南下的女眷很多和大妃有过公事上的合作,也习惯于听她发号施令——但是,这样的影响力也是有限的,大妃完全达不到把整个南下队伍捏在手心的程度,因为她的娘家早已被灭国,没有娘家作为依靠,一向沉稳容让、深孚人望的大贝勒身边,也聚拢了基于亲缘和老关系而来的庞大人群。 两人之间,如果能够合二为一,就等于说是把南来女金这波人群完全收拢了起来,能够最大程度地消弭群体内部的矛盾……这也就意味着,女金依然有一个强有力的向心力在,很显然,他们对于买地衙门的管理,就不会有那么听话了,心理上或许总存在一种对抗的心态,因为他们是有一个群体作为倚仗的,似乎还存在着一些讨价还价的空间。 那么,买地能容得下这样团结一致的女金人吗?这就是这门婚事能否落实的关键点了——如果买地打算把他们放到比较险恶的环境中去,周围有强敌环伺,那毫无疑问衙门必然支持大贝勒和大妃成婚,这对女金人在驻地落脚的帮助太大了。 反之,如果买地打算把女金人化整为零的消化掉,那即便大妃和大贝勒情深似海,他们也决不能成亲,或者说,这是自绝政治前途的愚蠢行为——一定要成亲的话,法律上可能也不是不行,但要做好结婚之后两人都被架起来荣养,接触不到任何实权的准备。 成不成亲,看似是风俗问题,是男女间的勾兑问题,但实则是关系到南来女金前途规划的严肃政治问题,狗獾对于母亲的性格是非常熟悉的——她对大贝勒有好感吗?或许,就像是她对父汗那点子虚无的感激一样,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大妃对哲哲如此赞不绝口,其实就说明这两个女人是一种人……情情爱爱的,哪有生存、利益重要?她讨好大贝勒和四贝勒,只不过是在试探老汗过世之后,自己的政治前景,对现在的母亲,提及什么‘以后由我来照看母亲,您就安心养老’,根本就不是孝顺,而是在消耗母子的感情,把她往远了推。大妃才四十岁,在买地算是年富力强,她迫不及待地提起自己的婚事,就是要为自己的政治前途做出最好的谋划…… 狗獾不觉得自己能敌得过母亲的意志,当然他也不想,现在,他的计划是要尽量与母亲、大贝勒合作,从女金南下这件事上,为自己汲取到足够的政治资本。他、母亲、大贝勒在这件事上,可以说的确是天然的同盟,至少在这个阶段如此,之后会不会因为局势变化而产生隔阂,那都是后话了。 “前阵子,我和其余叔伯兄弟,也都是四处打听,现在衙门的态度还没定下来呢。” 他也就实实在在地给出了自己的观点,“虽然来的多是女眷,衙门是很欢迎的,但到底是集合居住,还是打散了分散到各处去,甚至是往南洋去送,都还没有定论。主要是不清楚这些女眷有没有亲眷去通古斯、卫拉特了,倘若有的话,真把人送去南洋,那要重新联系上家人的可能性就太小了……也不利于和两地打交道,怕那边心里存着怨气。” 大妃有些诧异,“买地衙门,考虑问题还挺周到的……并不怎么霸道,这和他们在谈判时的性子不像。” “谈判,那都是对外的,既然接纳了女金内附,收下了苦叶岛的地,那就是自己人了,自然不同。” 狗獾却已经很熟悉买地的做派了,“虽然和议要签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还有很多程序要走,但既然女金已经拿出了诚意,衙门也不会薄待了的。不过,打散了有打散了的好,抱团也有抱团的不好,若是联系多,不愿去得远,还希望能建立邮政专线的话,听那意思,最大的可能,是在云县培训过后,把人集成团,送到鸡笼岛上去……” “那里的厂子多,而且也比较集中,女眷务农比较吃力,经过培训,在各个厂子里做工,依旧聚居在一个村落,是较可行的办法,送信也好送,直接从鸡笼岛有船去辽东的,到辽东再中转就行了。通古斯打个大邮包过来,直送鸡笼岛,不容易寄丢,一年至少能保持一次来回通信。” 不要小看一年一来回,这还是有了邮政系统,不然的话,这么远的距离,十年八年能互相报个平安就不错了,甚至大妃带人南下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做好了此生不再见的准备的。能通信那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一年一封也好过没有啊! 听着狗獾的叙说,得知买地对南下女金人并无歧视防范时,大妃的眉头逐渐地舒展开了,可接下来,听说女金人抱团的安排,她的脸色很快又严肃了起来,“这么说,我们也得跟着去鸡笼岛了?” 狗獾早料到了母亲的反应,“那是自然的,您和大贝勒,到时候在鸡笼岛安排一个闲职吧,当然,也要看在学校期间的成绩如何,但不论如何,应该轻易是不能离开鸡笼岛的——到时候当然也不想着离开了,族人都在鸡笼岛上,自然不会想去别处。” 那也就是说,政治前程基本是没戏了,买地的新都城似乎是定在羊城,现在已经在大拆大建了,鸡笼岛虽大,但到底开发没有多久,还算是蛮荒之地,狗獾所说的女金村,或者是女金镇,就算建起来了,做个镇长、村长又有什么用? 内附的女金人以妇孺为主,所有人都很清楚,她们若要再嫁,肯定是嫁给汉人,之后也会夫唱妇随地跟随汉人,或者说买地百姓的习俗生活,生下的孩子也会以汉人自居——被降伏了的蛮夷,到汉地来生活,举目无亲,正是希望缔结援手的时候,还要招赘是没道理的,那么,除非后续能从老家带来相当的女金汉子,让他们内部婚配,否则这个村子就算建起来了,十几年、几十年内也会慢慢的式微,最终消失。这个村长能有什么好当头? 如果放到吕宋去,那还好说一些,至少意味着后续买地肯定支持他们运建州汉子过来,用女金人这个民族为核心落脚,和其余本地的番族抗衡,这样的族长还有个当头,现在这样的情况…… 大妃的眉头紧皱着,“可千万别让她们知道还能通信,对外嘴严实些!她们若是知道了,定然会希望能和亲眷通信——你说带来的女子,有没有亲戚去通古斯的,这还用得着问吗?光是福晋就多少个了,都是大归回娘家的,她们的丈夫、儿子,不是去卫拉特、通古斯,就是回老家去,要是知道了还能通信,一定想去鸡笼岛,大贝勒是个老好人,他也老了,对自己前途看淡,半点没有雄心壮志,也是愿意跟着去做村长的,哼,这样的话,咱们娘俩可不是沾不到一点好处了……” 虽说亲热地带上了‘咱娘俩’,但其实,完全沾不到好处,只能从头再来的,只会是大妃自己——大多数女金人都被安排去鸡笼岛了,她不愿去的话,孤身留在云县发展,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蛮夷归化,没有一个群体做根基,想在政治上有什么建树,该有多难那? 狗獾心里想道,“大哥是老好人,脾气好,看来母亲之前考虑和他成亲,也是打定主意要发号施令,做个武则天一样的当家福晋,只是让大贝勒当个幌子罢了。她有这样的念头,未必能见容于大哥那几个嫡子,尤其是大哥家的三侄子黑子,按额娘的性格,必定是早就设法把他给打发了。” 这一次大妃南下,并没有带大贝勒的家人前来,狗獾想到这里,一问之下,果然大贝勒的次子、三子都愿意追随黄贝勒去卫拉特,会跟着南下的只有其余几个儿子,成年的则只有长子一人,那也是个面性子,压不住母亲。他不由也是会心一笑,又建言道,“这条路既然不合额娘的心意,倒还有另一个办法,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不如,就让这些随来的女眷,分流往各地去,尽量争取她们都能留在州县,或者是交通方便的镇上——这一点其实也不难,我们女金人和鞑靼人一样,马上功夫强,天生就会伺弄牲口,现在买地,各种牲畜用量大增,和马儿有关的岗位也是激增,这是需要一点胆量和积攒的活计,一般汉人,从小没有怎么养过马的,看到这样的大牲口都是畏惧。倘若咱们带来的这批女子,有一部分能散去各地的工厂做事,另一部分散去养马喂牲口,甚至是做兽医,岂不合适?” “到那时候,大家都住在交通便利、消息灵通,通信往来也方便的地方了,各自和汉人婚配,融入买地——”狗獾止住了张嘴欲言的母亲,“看似是完全被买地消化,却不是说不能成为额娘您的借力了,到那时候,您成立一个女金权益促进会……不,这个名字不好,您成立一个辽州……辽东……都不好,就叫远辽吧!远辽之地,汉人根本不去,本就是我们女金人的地盘,建州三卫也是敏朝封的,只是建州两个字也敏感,还是叫远辽为好!” “您成立个远辽权益促进会,鼓励买地这里,各地的女金人互相写信,有难处互相帮助,在一地的女金人,互相作为对方的娘家,没事就去促进会里聚一聚……这是买地衙门完全允许的事情,而居中运营此事的您,不也就天然地成为了女金人在买地的代表了吗?” “与此同时,您再选拔些好苗子,鼓励他们参军入伍,在军队里也就有了根基,我们女金人长于骑射,是很好的骑兵探子,对买军也有用处,他们自然会重用。如此一来,在本地的根基也就更加牢靠了。” 实际上,这也有助于狗獾在军队中的发展,只是他也并没有明说——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基于感情,狗獾当然会全力帮助族人在买地安身,但这么多人住下来所产生的好处,也的确应该要分给他一份,如此才能长久。 见母亲面上有些迷惑,似乎还不能完全理解狗獾所形容的方式,狗獾也不着急,“不论如何,外来的番族,都要经过培训,才能获得正式工作,在买地自由行动,在此之前,都是不能轻易离开居住地,做的活也都是上头分配下来的,报酬低微。培训很快就要开始了,额娘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好好观察一下买地的政治,是如何运作的。” 他意味深长地说,“在儿子看来,促进会这个东西,也就是现在,口子还算是放得开的了,总有一天要收紧的。能有机会不受猜忌,自然创办促进会,额娘可要珍惜……远辽方向,六姐应该会重用一批女娘,但长远来看,论政大事时,能出头的,说话能算数的领头羊,也只会有一个。科尔沁的格格,已经有两个出了彩,额娘也该站出来,适当地表露表露自己,可别让科尔沁的女人,占尽了先机……”:,w, 786 女金的新领袖 狗獾的想法不能说有错,如果单纯走族群代言人的身份,最终远辽、鞑靼方向这一大片地域,所有的番族也只会有一个最大的代言人,来统合各方的意见,拿到最高层的会议中去说,哪怕就是在汉人自己内部,大约也是如此,在最高层的利益博弈中,每一个名额都是异常宝贵的,如果没有别的功绩,仅靠一方地域某民族的代言人身份,那就只有被领导,被统合的份。 就说狗獾自己吧,他不但有身份,而且有功绩,入买没有多久,就已经在征伐广北中立了大功,可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军方对这批特勤的态度很明确:有功当赏——谢双瑶对战争性质的纠结,毕竟没有体现到赏罚上来。当时冒着生命危险,孤身出使的兵士,职位的上升只是时间门问题。 这就是他的优势了,现在所从事的族人接待、消化工作,如果完成得好,也都能记上一功,因此,狗獾有充分的理由促使南下女金彻底融入买地,如果大贝勒、大妃的意见能够统一,那是最好,若是不然,双方在这点上的立场就有些不一致了,成为了潜在的博弈对手。但好在开局相当顺利,至少大妃是认可了不能保持族人聚居的态势,她对于去鸡笼岛做小镇的镇长夫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若是想要在政治上有所建树,那除了自己的族群属性之外,最好还是要发展另一特长,譬如狗獾,身为番族军人,就占了很大的便宜,虽然很难进入最核心的决策层,也全然没有成为谢六姐继承人的希望——毫无疑问,谢双瑶只会挑选出身汉人、雄才大略的女娘来做买活军的二号人物,甚至更进一步说,这个女娘还必须保持单身,被挑中的可能才会更大。但是,虽然上限是定死了的,但在前期,狗獾被提拔的速度却是要比旁人快,因为提拔他除了他本人的年纪之外,还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对于女金人来说,也是邀买人心的好手段。 提拔之事,已经俨然是近在眼前了,只要把眼前这摊子繁杂琐事好好地安置妥当了,再把通古斯、卫拉特的线牵起来,再把大辽州中,必然存在的大量残余族人,拉拢到买地、敏地军阀、底层军官三方组成的生产链条里,让他们找到自己的位置,狗獾知道,自己想不升官都难。到那时候他必然成为辽州事务的有力发言人,没准连四贝勒和二贝勒、三贝勒都要看他的脸色,至于大贝勒,早就不在他的眼界之中了…… 因此,他对这摊子事非常上心,那个曾在闽西山区陷入迷惘,夙夜难眠,和一个陌生的輋人少女天南海北地闲谈的少年,似乎已经学会了把一些问题搁置不谈,先专注抓住自己身边那转瞬即逝的机会。狗獾把母亲安置在城北小院之后,不顾天色已晚,还是去城外海边,南下女金人居住的帐篷群那里探看了一番,“大家都还能适应吗?日子有些苦,但等房子都建起来之后,又能好得多了。” “阿哥有心了!” 在帐篷群这里抓总儿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大妃倚为心腹的堂姐妹,同时也是大贝勒的二儿媳,同样是乌拉那拉氏家出的福晋六十,另一个则是瓜尔佳氏的儿媳,叶赫那拉之女长寿,所谓六十、七十,也是建州常见的吉祥名字,有祝祷小儿平安的意思,当然了,在狗獾面前,则多以辈分来称呼,他是不知道这两人的闺名的。 虽说六十福晋犹如大妃的亲姐妹,是狗獾的姨母,但女金人辈分混乱,亲缘关系不足以阻挡男女之情,如今既然已经成年,两人年纪也都尚轻,那就还得注意着,不能钻暗处、钻帐篷,说话时也要二对一,再带上侍女,光明正大这才不怕人说道。 彼此客客气气地问了好,两个福晋也说起了旅途上的难过:沿海而下,乘船的颠簸叫人难受,虽然女金人也有渔猎的习俗,但在大河上捕鱼,这和长时间门乘船的感觉还是不同的。有些人生了病,浑身不舒服,希望能得到医生的救治,再就是南面的天气,黏糊糊的,现在的帐篷建在海边不远处,潮气很大,也叫人不舒服。 “说是休整三天,三天后就开始上课,半天上课,半天干活……是要帮着造房子吗?造起来的房子我们自己住?此后就要生活在这里了?能不能和管事的说说,我们宁可住到山里去,冷一点不要紧,别这么潮乎乎的就行了。” 这帮女金女眷,大多数人都完全不会说汉语,虽说之前盛京也兴起过学拼音的风潮,但仅限于用拼音来标注女金话而已,在南下的船上,教授的一些汉语的简短词汇,也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满脸堆笑,说不出的卑微、紧张,叫狗獾看了心里也有些不落忍。 ——这样的面孔,他看得多了,在广北,不知多少当地的架势人家如此忸怩作态,上来搭话,狗獾心里都毫无感觉,这会儿自己的族人如此惶恐,他倒很能感同身受,心想道,“这些姑奶奶,不少都是大归回家的,孩子有些带来了,有些跟着父亲出去闯荡,一家骨肉顷刻分离,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哎,这就是战争,就是天下大势,有什么办法?便是父汗、额娘,也只能去适应。” “姨母,你们不知道,这就是山里也一样潮湿,不怎么干爽的。” 他也只能和颜悦色地和两个亲戚讲道理,“南边的天气,就是如此,你们帐篷这里,也不算是靠近海边了,还有几里路呢,现在觉得风太潮湿,过段日子也就习惯了。既然来了这里,就是新的日子,一切要向前看。” 他也经常用这话来劝慰那些被迫要搬迁的客户人家,今日方才品出这话中的滋味,在听到的人耳里,该是多么的不咸不淡那!可道理又的确如此,事已至此,去哪里都是要受苦的,南下已经是相对最安全的一条路了,那么一点苦总是要吃的。 “气候就是最大的坎了,只要能适应,日子只有比之前更好的——”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这话太干巴了,连两个主事贵妇精神都如此萎靡,别人只有更不安沮丧的,狗獾想了一转,就道,“这样,这休整的三日,我和管事的商量一下,挑选出汉话、拼音学得最好的族人们,愿意剪发易服的,一批十几二十人,分两三批进城转悠一下,叫大家也见识见识买地的繁华,心里多了盼头,就不觉得这几个月的学习班难熬了。” “没有被选出来的,也不必不平,后来都是有机会的,明日我再给营地送点糖,给大家泡上糖茶来,吃些糖点心,糖也算是药,吃了身上便能舒坦许多了。” 自己这里诉苦几句,狗獾便立刻拿出了态度来,两件事每一件都很实在,很便于两人激励底下的亲眷们,这样的领导最受下属喜欢了,两个福晋面上也都有了些光辉,她们现在不再那样抵触剪发了,“上船之前,也说了要剃平头,和买地的女娘一样,在船上不容易生虱子,当时都挺住了。就是在船上,也觉得能够忍受,可今日一下船便觉得不行了,满头的油腻,太难受了,行动就是一头的汗……这要是不洗头,自己都痒得受不了!也怕生疥疮,要有了癞痢头,那就糟糕了……” 女金人也不是不剪发——不剪发的话,男人的金钱鼠尾怎么来的?女人的盘髻固然不假,可那是在后脑,脑门那块也是经常往后剃的,只是说后头留起的长发,不会轻易剪短,而且每逢修剪都要自己人动手,剪完之后小心收藏罢了。 还在老家时,抵触换发型很正常,来买之后才会发现,这完全是生活的需要,再结合上头一鼓励,估计这么两船人也就都顺利地剃头了,这就是融入的第一步。狗獾点了点头,“正是这个理了,包括此地的百姓,穿得轻薄一些,露出臂膀,也都是因为天气的关系,为了干活方便,两位回头和族人们好好说说,见到服饰和我们女金人、敏人不一样的地方,也不要惊讶抵触,穿成那样要舒服轻便得多……” “要是咱们这里有族人跟着他们穿,也不要排挤取笑,迟迟早早,大家都是要在一起过日子的,服饰上标新立异,有什么好处?虽然买活军这里多是南人,但也有很多是辽州流民,谁知道有没有和咱们打过仗的?一看你的衣服,就把你给认出来了,怀恨在心,暗地里报复一二,这是防不胜防的事情。咱们女金人到哪里都是守规矩、随大流过日子,万没必要一来就和主家打仗,入乡随俗这就是最好的……”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两个福晋也不由得信服地点起头来,摸着发髻面色都是凝重,似乎巴不得明日一早就剃了头才敢出去逛。狗獾又问了问,知道近日下船之后,已经有通译来宣布了营地的规矩,便帮着说些宽慰的话。“房子是不要你们造的,那是技术活,你们就算能干重活,也未必盖得好房子。三日后开始上课,课余的劳动,估计还是缝补清洗衣服为主,也就是去关外的洗衣厂、女澡堂那里,帮着干点杂活罢了……来的族人都是干过活的吧?” 一听说不会被发配去盖房子,两个福晋的脸色就更轻松了,都是笑道,“就是大公主都干活,我们哪有闲着的时候?没出嫁前在家也干活,除了种田不敢和汉人比,打猎、驯马、纺织甚至是打仗,我们这都有能手行家。” “这太好了!”狗獾喜动颜色,也知道福晋们所言不虚——这里很多女眷,都是海西女金的格格,就海西女金那条件,国主的女儿,物质享受都没法和买地的平民比,最多是少做点粗活重活罢了,要说完全脱离劳动,细皮嫩肉、娇娇弱弱,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上马就能跑,丈夫不在家时,遇到野兽毛贼,或者是仇敌寻机而动,她们也要拿得起弓箭,下得了决断,是上阵杀敌还是连夜转移,都要由她们来做主! 这也是一下来得太远,几千里外了,语言又完全不通,这些姑奶奶们才显得惶恐,若是还在老家,怎会问计狗獾?只怕自己就张罗起来了。狗獾心想,额娘未必就能完全拿住这些姑奶奶了,她从前能做主,那是她嫁给了父汗,身份上有差距,可论血缘,全都是亲戚套着亲戚,就只是运气不一样,嫁的男人不一样而已。 额娘颜色好,当时有了优势,可未必这些出身、教育都类似的姑奶奶里,没有颜色一般而更有心计智慧的,那么来到买地之后,眼下无疑就是出头的好机会了。包括科尔沁的哲哲姑侄,眼下的优势,都是因为血缘而来,接下来她们如果来到买地混,少了身份的优势,未必能压得过其余来买的鞑靼女人,将来的龙争虎斗,还有得瞧。 在他来说,当然如果大妃能稳住位置,那是最好,可也不排斥和更新鲜更能耐的女性族人联手,这种族人内部的竞争,是良性竞争,不会不择手段,败者以后老实听话就行了,因此,狗獾并不会防患于未然,现在就为母亲压制将来可能的竞争对手,恰恰相反,他要了一份随从名单之后,还是很认真地询问两个管事福晋,标注着各人的出身、血缘、特长、性格等等,预备着之后和情报局分管女金方向的干事对一对。 现在买地这里,会说女金话的汉人还是不多的,但有些敏感的岗位,女金人又无法做,这反而导致了对外藩事宜,衙门很多时候有点儿混乱和低效——当然,这也是买地衙门自己内部比起来低效,和敏地比,那还是快得不可思议的。狗獾有把握,这份名单对干事应该是有帮助,就等于他这里又落了个人情。 这符合敏朝那边的为官之道,又或者是女金内部的处世之道吗?会不会有点抢着显摆自己的能耐了?狗獾也不知道,买地这里,什么都是新的,官场的文化也是新的,没有任何前例可以参考,只能顺着感觉来。他看了看这份名单,也不由得苦笑一下:不出所料,第一批随大妃南下的女眷,几乎都是乌拉那拉家的亲戚,不是血亲,就是姻亲女眷,所以姓氏特别的集中,估计等大贝勒南下的时候,带来的姓氏才会杂乱一些…… 其实,如果要团结一致,是不该这么带人的,这么一来,前后分批南下的女金人族群之间门,隔阂也会更深,不过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狗獾也不由得期待起‘电报’来了,要是有这东西那该多好?也不至于和现在似的,信息散碎得要命,很多事情只有见了面才知道,比如说带人来,之前就知道要带,这会儿才看到名单,甚至如果不是自己不问,女金方面都没有制表写花名册的意识……哎,到底发家时间门太短了,文书意识真不如汉人…… 心下思虑万千,面上却自然是丝毫不露,狗獾这里自以为自己做得都是简单的工作,可架不住两个福晋望着他飞快落笔的姿态,那娴熟的汉语书写,难掩的惊异与欣慰,交换的眼神中,俨然已经是把狗獾视为主心骨了——已经入夜许久了,还是精神奕奕,办事又能干又爽快,还这么年轻就这么能干,而且还如此勤政……这也就是女金败了,若不然的话,长子分家,幼子继承,大妃几个嫡幼子之中,还真就是狗獾最叫人服气…… 便是现在,能跟随狗獾似乎也不错,年轻周全,汉语又好,体贴下情,这都是优点,两个福晋已经在心底思忖着,能不能抢着给他说一门好亲事了,而这个念头,却又在关系不错的两亲戚之间门,几乎是立刻造成了一定的隔阂——都想介绍自己的娘家姐妹,这就又形成了小小的竞争。 灯光下,情绪的变化全在眉眼之中,两个福晋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默片一般演着勾心斗角、火药味十足的打斗,一个人的眼神,在狗獾念叨着某个娘家姐妹的女金语闺名,往花名册上登记时,不由得一亮——这是个人选,可眨眼间门瞧见另一个那心知肚明的嘲笑表情,又被勾起了心火,瞪了回去:我家这闺女不行,你能拿出什么好的? 狗獾还在飞快抄写呢,对头顶的战争一无所知,帐篷里充斥着两种诡异的紧绷,一种是注意力的紧绷,心无旁骛,只想着快点干完活回去休息,明天还要搬砖,另一种则是情绪的紧绷,两个福晋已经剑拔弩张,简直要亲自上手练‘布库’了。就在这时,帐篷外也传来了一阵骚动,狗獾停了笔抬起头来。 “怎么了?是入口那里传来的——有人要进来?夜都这么深了。” 他有些警惕起来了,手也握到了腰间的刀柄上,直起身掀帘子出了帐篷,呵斥道,“什么动静!” “是我!” 帐篷那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高声回答,没过多久,大妃气喘吁吁地走到了帐篷跟前。 “你来这里,也不带着额娘!”大妃埋怨着儿子,又很快转向两个助手,关切地问,“怎么样?亲戚们都安顿下来了吧?我已经说过狗獾了,这孩子不懂事,非得要我住出去,可我思前想后,没有这个道理,是我带着姐妹们来这里的,自然是你们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已经把铺盖带来了,今晚我们三个挤一挤……” 她这一来,自然很快又拿住了局势,言语间又把南下女金的女子们拢为了一体,倒是把狗獾有点从领导人的位置上推下去了,重新成为了大妃的附属品。狗獾背着手,在阴影中站着,看着额娘的一番表演,火光掩映之中,众人各异的情绪表现,好像看了一出好戏,也是若有所悟,沉吟片刻,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毛。 看来,额娘已经回过味来了,也做出了选择,她啊,还是想争一争——这人一旦动了权欲之心,便连至亲如母子,也少不了提防和戒备…… 无所谓,亏不了,他耸了耸肩,举步跟上了母亲一帮人:还是赶快做完名单,回去歇着吧,有六姐,有自己所属的买活军坐镇,还怕额娘她们翻出天来不成……:,w, 787 商机来了! “所以我就劝刘大娘,我说大娘啊,你这都是敏朝老家的老黄历了,咱们买地可不兴这个道理,哪有老人活着就分家的?要我说,咱们小老百姓的,手里那点钱,能够几个孩子花?养大成人就不是恩德了?就该分文不给,大家各凭本事!” “说得好,有道理!前些年多艰难的世道,也把他们养成人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还想再要,可真就是贪心不足了!” “可不是这意思?俗话说得好,儿女都是白眼儿狼,就没个吃饱的时候,这要是独生户,那也罢了,还少些猜忌,如今这子女多了都是债,你给谁多一块饼,别个心里都得怨你呢!到老了,你偏心的那个不养你,说是兄弟姐妹平分,其余儿女有话说了,谁拿得多该谁伺候,可这多吃了一口饼的孩子不认这个理啊——就一块饼的好处,多吃一口我还多长一斤肉不成?” “说穿了,要不能给家家都供上那八大碗的席面,还真不如谁也别给,有肉老人家自己吃了,那点积蓄就攒在手里,到老了,谁伺候得好就给谁……甭管哪个子女出息大,出息大,不能在身边孝敬着也白搭!看病自有自家的积蓄,享了谁的晚福,就把余下的那点给谁就是了。越是这样,兄弟姐妹间还越能和睦,没准还真能有几个孝敬你的。” “说是这样说,儿女遇到着急的时候,向你张嘴你不借,就怕落了埋怨!” “那儿女张嘴的时候,可知道自家父母的那点草料?都不是什么能耐人,不怨自己,不怨旁人,还怨上父母了?这品性也不好!” “就是,人生几大急,无非是生老病死,可买地医院那边,若是有命治,药费也不贵,治不好那就是个命,除开这些事,还有什么好意思张口借钱的?买地这里遍地都是钱,钱淹脚目!连腰都弯不下来,这孩子也是废了!” “那刘大娘可被你劝动了?真就不给钱了?她那几个孩子,我看着也的确都不像好的,也就小儿子还不错些,还是把钱自个儿留着好……” “可不就劝动了?下午你没瞧见,一屋子都是人,除了我们这样的老街坊,还有里正那些居委会的人都来了,都道我说得好呢!里正还说,我对政策领会得好,自家也开明,又会说理,要聘我做顾问,里坊有事,都得喊我老婆子出面张罗一二。” “那这话不假哩,太婆说话硬是有道理!” “太婆自家也打铁硬,家里都是和睦,当家公平,子女都有出息,好福气!” “可不是,太婆,日后我们家里有事,您也劝一劝,您这话一说,俺们心里就分明了。” “太婆这话也是道理,咱们小老百姓过日子,可不就是一星一点计算着来?可不能一时糊涂就浪掷了大笔钱财,糊涂涂花了,那真是要心痛死了!” “刘大娘家也的确不像话,个个都是立不起来的,女儿白养了,给她招赘找了一个,也是吃娘家,夫妻两个都不肯出去做事,生个孩子姓刘有什么用?” “就是,还不如嫁出去呢,好歹能换点彩礼来,她那儿子也差不多,送出去做赘婿好了,家里还清爽点,唯独就那个小儿子是好的,也被逼得去鸡笼岛了——听说他在鸡笼岛倒是发达了,卖的卤味生意极好的……” “别说,就刘大娘的手艺也是不差,要不是家里那些灾儿女,买卖好生做起来,未必不能学人家郝嬢嬢香辣酱一样,做出个刘大娘卤味来……” 日暮西山,云县北郊这里,街坊们陆续都捧着饭碗,来到巷子尾临河的大柳树下,或站或坐,或是捧碗蹲着,一边吃着晚饭,一边摆起龙门阵来——这也是多年来乡间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城里虽然也有这样的习惯,但氛围不如北郊这城乡结合部这样浓郁。 这也是很多外来户融入群体的第一步:吃过这样的晚饭,逐渐和街坊也就都熟悉起来了,别人也知道你是谁,有些什么事都会惦记着招呼一声,城里来了什么便宜的好货,又或者是有什么新鲜的热闹,也能相邀着一起过去,毕竟是外来客,做什么事还是习惯成群结伴,似乎心里也比较安稳一些。 除此之外,每日在大柳树这里能听到的新闻,也很能帮助外来户了解买地这里的规矩,又有张太婆这样的热心老住户,时不时就拿出东家长西家短的热闹来说嘴炫耀,甚至还比话本更配饭,因此,每每到了饭点,大柳树下都十分热闹,若是近日新闻的热点人物过来这里,还能得到很不错的待遇——各家都争相从自己碗里给他分菜吃,就为了听到一些最新的消息。 今日,里坊这里最大的新闻,便是住在西边水巷子里的刘大娘一家,子女又吵架,甚至要动刀子的事了,细究缘故,还是因为家产分配的关系,刘大娘有儿一女,除了小儿子之外,余下的二子一女都成亲了,也没有分家出去,小女儿是招赘上门的,但这几个子女,全都有点好吃懒做、挑三拣四的意思,找的儿媳、女婿也不是什么好的,家中常生纷争,惹得刘大娘生气,又把小儿子逼走了,如今也不和家里人联络。 真要说起来,为的无非就是刘大娘做卤味来卖的那点钱,到底该怎么分配,因为这几户人家都是在卤味小作坊里帮忙的,也都付出了一定的劳力,还牵扯到了工作上的事情,这就更是算不清了,时不常的就吵得一条巷子的人都来看热闹,今日又是闹着要分家散伙,听说打起来差点砸了老卤汤,听得众人都是提心吊胆,咂嘴道,“那可就是砸了金山银山了!这卤味铺子哪个不是靠老卤汤的?这百年的老卤砸了,那等于就是砸了刘大娘的命根子!” “倒也说不上百年……咱们这块地就五年前还荒着呢,那老卤汤两年倒是有的。” 也有人说了实在话,的确,这里五年前还是河滩边荒烟蔓草,没人看得上的地方,再往前才衔接到一片河谷肥田,那里有一个小村落。至于那刘大娘,十年前都还在老家,她是躲天花跑到南边来的,一家人落脚时,和乞丐也差不了多少,能带着老卤汤来就怪了。 “不过,长此以往的确不是过日子、做买卖的样子,说来也是可惜,他们真是没这个命,这么好的滋味,若是好好做起来,生意做大了什么没有,现在才刚打出一点名气来,就熬不住要分家了,老这样闹,街坊谁敢买他的卤味?都怕谁吵个架,一气之下给老卤汤搁点什么,吃出毛病来就不好了!” “人家也不指望这点街坊散碎生意就是了,都是货郎到她家来拿货,四处去叫卖的。” 又有人说了公允话,正好,见到前头有个货郎推着自行车,后座上绑着高高的木柜子,正往过走,忙挥手叫他过来,“小孟,小孟,这里来!还剩下多少?我们这里人多,分一分都给你包圆了!可别往前走了,叫那姚婆子看见了,又截我们的胡!” 这种尾货,小孟这里的价格肯定是便宜的,也没人说什么不敢买卤味了,都是期盼地看过去——自己做饭,粗茶淡饭的,很多人家手艺不佳,也是要省油盐,滋味其实一般,若有个便宜的卤味调剂着,今晚这顿饭就吃得高兴了。毕竟,大多数人已经来买地很久了,这些平凡的小老百姓,原本,从一日两餐改为一日餐,能够把粗茶淡饭尽量吃饱,他们便已很满足,但现在却已经更进一步,甚至敢于希望在日常的饮食中加一点卤味的滋味了。 “乡亲们今日热闹哇。” 货郎小孟果然依言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道,“我每常回来得早,也赶不上一道吃晚饭,今日讨些热水来,我也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说着,便打开货柜,取出里头的两个大包子来,那包子还发着热气,早有热心的街坊回了自家,给他倒了满满一大碗热水,众人都看他的货柜,奇道,“怎么一星半点都没有了?今日生意这么好?以往好歹都还剩点的。” 要说起来,专门每日卖吃食的货郎,也是近些年来云县才逐渐出现的新行业,若是在之前,偶尔深巷也会有人叫卖,但那都是乡下人进城,卖的自家的时令鲜货,一次卖罢了,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是不好说的。 也有些专门去乡下搜罗新鲜果子的贩子,那也是若干日一卖,事前有些还和主顾说好。除此之外,小菜、卤味这样的东西,并没有人会到处挑担、背货柜叫卖,原因也非常简单,因为城很小,就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转悠过一条主街了,想吃什么直接去买就行了。要等到城市的规模扩大到一定的阶段了,才会出现这样的吃食小贩,而云县的发展速度,和小贩的出现是同步的——六年前,敏朝使团的住处还在郊外呢,现在那片别院已经被人看成是接近市中心,这就可见一斑了。 小孟这样的货郎,大概也就是从云县发展到一般人会迷路时开始出现的,近年来,他们多数都买了自行车,骑着自行车,到处去城里僻静所在,买了那边的美味小吃,再推到钱街一带叫卖,也有去学校外那条沿海路卖的,作为茶食、下酒菜的补充,店东们也并不驱赶他们,反而还给予一定的方便。 这行比较辛苦,因为要自己垫钱先进货,也有一定的风险——不管怎么样,都会有尾货的,就是绿豆糕还有被挤坏了,品相不好只能折价卖的呢。因此,小孟在住处附近人缘很好,因为他经常会把尾货低价卖给邻居们,譬如开托儿所的姚花儿一家,就是他的老主顾了。也有这些巷尾蹲着的街坊,笑着要和姚花儿‘争宠’,也来买他的尾货,就是时间往往遇不上罢了。要还剩下一些,小孟也就往往不卖了,那就是他的晚饭。 不过,看那两个新鲜买来的大包子,也知道这些货是全卖光了,半点不剩,众人难免纳罕,小孟喝了两大口热水,惬意地咬了一口包子,露出梅干菜肥肉馅来,惹得不少江南过来的百姓都抽鼻子,咬了好几口,才笑道,“今日去了城东,什么都卖没了——城东关外培训班又来新人了!数量不少,全都住的帐篷,大家可曾听说了?” “是那批女金妇女吧!” “听说了,听说了,出手这么阔绰?全卖光了?” “是不是前几天还进城看新鲜了来着?只是我听老曹他们说,也有人试着去卖货,但语言不通,那帮人防心也重,货卖不出去呀!” 云县这里,不五时就有外人入驻或者落脚中转,大家都是习以为常的,也有不少货郎会捎带着去城外暂居地的培训营,做吃食生意,毕竟这穷家富路,若是一些迁徙中的客户人家,并非是混不下去的流民南下的那种,手头有积蓄,也会买点小吃来甜甜嘴——培训营虽然也管饭,而且对穷苦百姓来说吃得并不算差,但用料好和滋味好,那是两码事,有些殷实人家并不介意花点小钱买个好滋味。 汉人这里,暂时最受欢迎的客户群体是客户人家,其余入住培训营的大宗客人,最受欢迎的大概就是鞑靼人了,鞑靼人性格豪爽,而且出手比较阔绰,因为要学规矩和汉语这两门课的关系,在培训营住的时间也比较久,长此以往,甚至专门有往培训营卖奶点心的,搞得云县百姓想吃正宗的奶点了,都去培训营那里找货郎。 此外,随着战事的进展,很显然之后也会有不少女金人过来培训营居住,这不是,之前刚听说有船只靠港,这就有货郎过去试水了——但买卖也并非都是那么好做,女金人似乎对货郎并不感兴趣,甚至有些惶恐,小孟之前回来也有提起,大家都以为她们身上没带着什么钱哩。 “也是因为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吃的缘故……蛮夷生番的饮食太简单了,和鞑靼人一样,就是用些奶点心,再吃点儿烤肉煮肉什么的,太细发的小点,她们不是不爱,根本没尝过,不知道这是能吃的。” 说到这里,小孟声音里也带了笑意,“这不是,衙门让她们进城看了看,又拿点心款待她们,叫尝了尝,说是一个个眼睛都瞪大了,今日我再去,虽说是语言还不通,可就靠着比比划划,愣是也做起买卖来了。” “她们成群结队的,一边在排队剃头,一边排队在我这里买货,眼睛看着这,看着那,都想买似的——这个买了,刚尝一口,就用她们的土话嚷着叫排在后头的人来买,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什么都卖光了!绿豆糕、黄米糕、破酥包……就没有她们不爱吃的!还有许多人没买到呢,眼巴巴的看着我,可怜的那样!我说明日还来卖,问她们想吃什么,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哈哈哈哈!” “到底是域外生番!没见过世面!来了我大买开化之地,那还不是什么都好!看花了眼去!” “正是这话了!” 众街坊再没有不喜欢听这话的,一时间,大家都畅笑起来,便连张太婆都不再夸耀自己排解纠纷的功绩了,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就着梅干菜肥肉的香味,配着豆腐乳吃稠稀饭。半日才回过神,咂嘴道,“哟,小孟,这说起来,你明日若还要再去,指不定得换一家进卤味了,刘大娘家今日又干起来了,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出货呢!” 一般说来,卤味都是凌晨出货,货郎进货后就立刻去叫卖的,要能保证按时出货的话,一般头天下午就要准备起来了。按刘大娘家今日的风波,只怕卤味没着落,众人一听,都为小孟着急,连声道,“你快去刘家看看,不行的话,赶快去另一家订货,别放空了!这生意也就做个几日的,错过了多可惜!” 街坊间便是如此,亲热起来有时还胜过自己的亲人,小孟听了,忙把茶碗还给主家,道了声谢,口两口把剩下的包子吃了,骑上自行车往前走了——踩了一会,心念一转,又变了方向,转向另一条巷子,到老主顾马家门口,见里头亮着灯火,便敲门叫人,“姚大娘在家吗?” “是小孟?我家已经吃完饭了,你今日回来得晚——” 姚花儿很快来开门了,还当小孟是来卖尾货的,语调有些歉意,小孟笑道,“不是,不是,大娘,空手上门有些冒昧,不过我这也是有事相求……” 说着,就把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我想着大娘一家是辽州来的,说不准能懂得几句女金话呢?想和你们请教着,能学几句招呼,关键是女金话的数字说法,这样明日做生意,也不至于两边一起抓瞎——” 其实,按小孟的观察,他总觉得马大叔不太像是汉人农户,反而有点像是牧民出身,说不定有女金的血统——汉人的农户很少有人和他一样是罗圈腿的,小孟走街串巷,见过的世面不少,他觉得马大叔有点常骑马的意思,这常骑马,又是北边来的,还对自己的出身遮遮掩掩,不是边军的逃兵,就是女金人呗!这也没什么难猜的…… 只是这种话,姚花儿等人不提,他肯定不会主动说起,免得讨个没趣。毕竟,这要是真有女金血统,肯定是藏着掖着,唯恐被旁人所知么。他今日过来相求,也没有太大的指望,本来也做好了被回绝的打算,却不料姚花儿听说之后,犹豫片刻,让他等一等,进屋低声和马大叔商议了片刻,便出来笑着招手让他进屋。 “你这小伙子,就是机灵,眼力好,也算是求对人了。你马大叔就会几句女金话,快,我给你找个本子,今晚你小子学几招,明日就好卖货了!” 街坊邻居之间,互帮互助,讲的就是个细水长流的情分,并不求什么回报,小孟跟着马大叔、姚大娘学了半夜的女金话,至少把那些常用的数字记得滚瓜烂熟了,第二日一早起来,去刘家一问,果然今日没有卤味,但却也不着急——没卤味,别的多拿点货呗。现在要紧的可不是货,而是女金话。 跑了几家常去的铺子,把昨日的货物都加倍备了一些,小孟兴冲冲赶到海边帐篷,却是老远就瞪大了眼,走到近处一看,更是有些惊住了:好多人啊!场外交易所的风波好像还没停歇,钱街那里比之前冷清,是不是半个云县的小贩都聚到这里来了? 一时间,不禁也忧心起来了:货柜里那些小吃,能卖得完吗……:,w, 788 卤味的魔力 “栅栏那边好多人啊!” 一大早天刚亮,南下女金的女营这里,就传来了兴奋的议论声,很多女眷头不梳脸不洗,一起床就直接掀开帐幔出去张望,“都在登册——都是来卖吃食的吗?!” “真的吗?昨天的米酒还有没有了!” 不少人立刻从被子里钻出来了——天气热,本来起床也不困难,很多人甚至不拆开叠好的被子,直接在身上披一件薄衣就入睡了,就这样晚上还要踢被子,主要是南边的天气,对大部分旅人来说都有点儿过于渥热了,才刚是五月初,还没有入伏,大部分人就恨不得光着膀子睡觉,年纪大一些的女眷,没有太多名节上的顾虑,还有人不放帐门睡觉,就是贪图夜里吹来的强劲海风。 “昨日买来的时候,恰好是正午,那个叫‘酒酿’的东西,实在是好,冰沁沁的,吃在嘴巴里,好像一下就解暑了,兑点凉井水喝,滋味是真好,今日若有,你们一定买来尝尝,价格也便宜得很——不过是三文钱便给一小碗,那个滋味还浓,兑水够两人喝的了!” “正是!还有加了一种黄色小花的,那要贵些,五文钱一碗,花香味真浓呀——那个卖货的汉人说,那叫,那叫……” “桂花!” “正是,那叫桂花!” 这里的桂花、酒酿,都是直接用的汉语官话的说法,因为这在女金话里是没有的词儿,因此便直接用了汉语的读音——这样的做法,对建州人来说是很常见的,他们的女金话中本就存在大量的外来词,比如说摔跤,鞑靼话叫‘博克’,女金话就叫‘布库’,毫无疑问,就是鞑靼的读音,带了点汉人的腔调。 对于这帮女眷来说,随着建州的崛起,以及许多人从海西地界,迁徙到建州地界,迁徙到盛京的变化,她们要学习的新词汇一直不少,就是在船上,也学了不少新词儿——牙刷、牙粉,这都是新学的,在此之前,就是盛京的女眷也不刷牙,都是咬柳枝或者桦树皮来洁齿,此外,还有擦脸的‘面霜’,这也是没有对照的新词。 在衣着上,除了惯有的长袍之外,新学的有‘短袖’、‘中袖’、‘七分裤’、‘凉鞋’这些新鲜的说法,并且非常迅速的就学以致用了——在船上都还坚持着不想剃头,穿着长袍、比甲的妇女们,到云县这里,第一天晚上落脚,第二天起就陆续有人剃发易服,穿上了宽敞的中袖衫和七分裤,包括内衣都放弃了女金妇女常见的小袄,穿上了买地这里特有的一种棉织物‘背心’。 为什么?主要是因为太热了,如果还按老规矩穿着,真的能热死人的,小袄是一件比较紧身的长袖,在这外头还要再穿长袍,那哪怕就是端坐不动也是一身的汗,包括长发也是如此,留着就是一头一头的出汗,又不好擦拭,一天下来就能发馊! 因此,第二天起,伴随着实实在在的新需要,这些新的额汉语词汇,就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进入了她们的生活。同时学到的还有‘课本’、‘规矩’、‘买卖’、‘价钱’,这些较为抽象的词汇,以及用阿拉伯数字来表达的数字和它们对应的读音。 和实在的东西相比,这些词汇本来大家并非很能记忆得住,但很快,随着第一批人员被挑选入城参观,之后这数百人又陆续去了大概五十多个,这些新词汇和‘酒酿’、‘桂花’、‘多少钱’、‘便宜点’、‘多一点少一点’一样,飞快地席卷了整个女营——男营那边人数少,不知道,反正女营这里,只要是出去参观过的,回来都大肆宣扬买地食物的好吃,反而是衣饰上的不同不太让人在意,因为这毕竟是预期之中的事情,本来女金人离开了自己的老家,走到哪里,当地人的衣服、风俗,和她们也不会多相似的。 “有一种糕,是用米浆发过的,叫做发糕。上头还捺了红点,真是好吃极了……甜甜的,回味又有一点儿酸香……你们可要记住这个名字,等我们出了培训营一定要买来尝尝,一块手掌大小的就两文钱,真的便宜!” “那个发糕旁边就是玉带糕,做得可精致了,一层层的叠在一起,就像是纸一样薄,一放进嘴里就化开了,那老甜了!虽然贵点儿,就这么两根手指头宽窄的一条,就要三文钱,但可真是好看……你们得买啊!” “这里也有做糜子糕的,可太便宜了,海碗大的一块就五文钱,再加两文钱,自己带碟子过去的话,给你浇一碟子的糖稀,那糖稀浓浓的,和蜜一样,那糕黏得只能拿棉线切,衙门请我们每个人都尝了一块,蜜甜蜜甜的!只可惜咱们没碟子,糖稀是带不回来了!我给你们带了一块糜子糕回来,一会上我那里分着吃去!” 别的不说,连蛋糕都不用,就是这些江南常见的小吃,对女金妇营来说就已经足够震撼了,这些东西的确是常年生活在深山老林中的女金部落完全没有的东西——虽然是国主之女,出身高贵,但在南来之前,能吃到勒特条什么的,就已经是非常上等的享受了,如果有勒特条配着野蜂蜜,就算是国主平时也不敢这样吃用的。因为牛奶虽然不算多稀有,但油酥面粉却是难得,包括白糖也要往外买,野蜂蜜的产量又稀少,像勒特条这样,加了奶、油制成的建州饽饽,也是逢年过节,祭祖祭天之后才能偶然分食的好东西。 可就算是这样罕有的好东西了,建州饽饽里那些什么自来红、自来白,梅花酥、点子、印子、馓子、饼子,和汉人的点心比起来,又完全没有可比的地方了,女金的饽饽主要就是油酥面粉、白糖、奶油来做,大师傅厨艺也有限,料也得省着,吃在嘴里一嘴的渣,也就是馓子是最好吃的,其余的奶油点心都是一个味儿。 买地这里,花样翻新,光是糕点的原材料,就有面粉、米浆、糯米浆、椰浆、蔗糖浆、猪油、牛油、清油等等,诸多品种一时难以道尽,再加上糖和盐质量都高,价格还便宜,舍得下本,风味丰富特佳,让这些女金贵妇回味无穷不说,价格也让她们高呼便宜,甚至感到不可思议——这么大一块凉糕才卖五文钱?糖稀一碟也就两文钱,商家的赚头在哪里?这么看,自家带来的体己,光是吃饭的话,岂不是十年八年都用不完了? 当然了,听说也有更贵价的点心,譬如奶油茶、奶油蛋糕,在云县这里都是只有冬日才供应,一块就要一百文左右的高档点心,但这些女营贵妇,对于奶油的偏好倒不如汉人,盖因自小就是吃着奶口点心长大的,价格昂贵,她们可以不吃,暂时还没有那么好奇。 因此,现在她们于银钱上,并没有太大的紧迫感,反而非常渴望消费尝鲜——这批人最次的也有带了一二百两银子随身的,缘由很简单,因为东瀛距离建州不远,那里产银,多年来,经过俵物贸易,辽东大户累积了大量财富,这些财富最后也是大量聚拢到女金贵族手中,少不得也有一部分被她们这些贵族妇女,通过陪嫁的形式固定为自己的私产。 这些私产,很多时候是通过首饰赠予过来的,在和家人分开时,不少姑奶奶的前夫是要去通古斯、卫拉特地方,要首饰完全无用,其实现银的作用都不大,那个地方迄今还是以物易物,这些金银浮财给女眷,男丁带走人马牲畜,这是最常见的分配方式,因此,别看这些女金贵族现在住帐篷,但个个都是小富户,只是从前在老家盛京,那里被贸易封锁,物产匮乏,有钱也没处花呀!现在来到云县,钱一下非常值钱,而物产又如此丰饶,也就难怪她们一下喜不自禁,恨不得立刻从培训营解脱出去,好好地尝一尝买地的美食了。 自从登船开始,逐渐走低,在入住培训营之后,下降到最低点的士气,随着第一批参观学员进城,立刻就扭转了过来,这天晚上,帐篷区少见地没了隐约的哭声,取而代之的,是久久未熄灭的灯火,以及随处可闻的兴奋谈话声,大妃挑选参观学员,思路大致和狗獾一样,机灵的、积极靠拢买地的,剃发易服的优先,还多加了一点,那就是住处上,确保了顶帐篷就有一人出去参观——其实这也等于是照顾到了各家女眷,因为大家选择住处肯定都是和亲近的人在一起,这就是让每个小团体都有一人出去看热闹。 这个主意,收效极佳,第二日起,女营这里排队剃头,同时,换装已经成为了主要潮流,就算是最保守最板正的老姑奶奶,也换下了长袍,穿上了宽袖子的长袖对襟衫子和有点吊脚的麻裤,这种轻薄的布料,在盛京是完全没有的,也是汉地的新东西,她们脚上也出现了凉鞋——而且也不像是刚到买地这里时一样抵触洗澡了。她们入关的时候,为了说服那几个老姑奶奶洗澡,真的是费了大力气的,犹如浩劫一场,这会儿,不用强迫,到点儿,老太太就自个儿去拾掇小盆了,这其中固然也有天气的缘故,但不能不说,女营里的风气,以及小辈们孝敬过来的小点心,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还要在培训营里待三个月呢!真想现在就尝尝呀! 等到第四、第五天,随着她们开始做活,并且发现活计不难,报酬比起来又很丰厚——最开始大家都是在帮洗衣厂缝补衣物,半日的工钱是二十文,这个活计对女金女子来说,哪怕是贵妇也不觉得有多繁重,她们平时也是做惯了的,而且针线还不如在买地好使。所以,二十文实在不贵,虽然现在拿不到现钱,因为要抵培训营的食宿,但她们也觉得对未来多了一点把握,大不了,最次也可以做个缝补女工嘛,不至于没饭吃的。 ——随着这种对未来的笃定感加强,学员们花钱的欲望,也就跟着大为增加了,于是,在第五天上,终于有人壮着胆子,向着在培训营栅栏外叫卖的小贩,发出了购买的邀请——其实,在此之前,这些陌生的,背着货柜的男人,早已在培训营的帐篷区外吆喝过了,只是当时大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或者说,就算知道是来卖货的,也压根没有购买的心情,对于云县的一切,她们当时都还有些陌生、畏惧,便连买东西,都是不敢的。 在第五天上,已经有些年轻胆大的姑娘家,穿起短袖来了,大家的胆子似乎也滋长了一些,又有了其余学员的渲染,好奇心旺盛起来,也意识到自己兜里有钱了,便终于有人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隔着栅栏,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喂!’ 那徘徊的货郎立刻就走过来了,但还不能立刻就这样做起买卖来,他指了指门口的方向,示意在营门口汇合,这几乎就打消了学员们刚凝聚出来的勇气,这胆大的女金姑娘,也不得不找了自己的姐妹来,两人一起前往营门口,那货郎已经在登记了——通译也和她们讲起了培训营买东西的规矩,培训营倒是不禁止学员自己买东西,但是,有一些外头没有的特定规矩,也是需要遵守的。 第一点,是针对货郎的,货郎进营,需要登记货柜物品的最高价,也就是说,他在培训营里做的买卖,价格可以浮动,但只能低,不能高。而且,把守营门的更士,是有资格挑剔价格的,若是认为价格太贵,那就可以拒绝他入营,这个规矩主要是为了保护培训营里的旅人,他们初来乍到,不明白行情,怕他们被坑了。在这点上,价格也有明确的规定,允许在进价上,上浮40到50,也就是说,零售价五文钱一大块的糜子糕,允许卖到七文钱一块。算上货郎拿货的折扣,一块糜子糕的利润就在三文钱了。 虽然是三文钱的买卖,但积少成多,一天的收入也是很可观的,因此培训营这里,若是入住了有钱的学员,货郎也都愿意来,不比一般的坊市冷清。女营这里,只是言语不通,再加上财力未知,购买意愿似乎也很低,货郎们这才暂且转了目标罢了。当然,这些事情,女金学员们是不知道的,通译们也只是告诉她们,在货郎这里买东西,会比在集市上贵一点,但也不会贵得太多,这一点是可以放心的——不会买得太亏!这就让她们更心动了。 第二点,倒是比较困难一些,那就是在这里做的每笔买卖,都要写条子,还要抽查交易条,这一点其实是为了贯彻第一点规定,不过,对女金女眷来说,也是有一点门槛的,因为这要求能认得手写出来的数字和拼音——玉带糕什么的,汉字是不可能认识的,但用拼音写出来就没有问题了,这就是拼音在这种事情上的好处。 至于第三点嘛,就是不许强买强卖,要排队,也不许隔着栅栏私下买东西,有货郎要到门口去登记,归根结底,也是为了限制价格,都是为了学员们好,因此她们也都能够配合,耐着性子,聚成一团听着通译讲解完了其中的规矩,便迫不及待地排成一列,伸着脖子看着那货郎打开货柜,给她们展示其中的吃食。 “发糕,十三格格,你是出去过的,你看着哪个是发糕?我想尝尝发糕!” “玉带糕有没有?” 通译虽然就在营门口,但他要帮着更士做事,除非是有纷争,不然不会过来帮忙,因此只能全靠学员们自己,挤挤挨挨推推搡搡,摸索着和货郎交流,但好在,发糕、玉带糕这些词语,在半空中飞来飞去,也落入了货郎的耳朵里,他取出了一块洁白如玉、哆哆嗦嗦的糕点,“发糕?” 就是这个!站在前头的小格格拼命点头,“多少钱?” 货郎取出了粉笔,在货柜上写价格,数字是大家都能看得懂的,同时比划着告诉她们一块的大小——发糕就是三文钱一块,这和通译告诉的规矩是相符合的,比集市上卖的贵了一文……但也还是太便宜了! 小格格立刻就付钱了,她们进培训营后换过一次钱,手里是有钞票的,一接到发糕,她就立刻咬了一大口,“唔!” “好吃吗?好吃吗?” 伙伴们叽叽喳喳地问,可没等小格格回答,只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答案,一个个也鹦鹉学舌,对着货郎念叨了起来,“发糕!发糕!” 发糕是最先卖完的,然后是玉带糕、酒酿……所有被提到的东西都卖完了之后,排在后头的格格福晋们也不甘心走空,只要是吃食,看着好看,指着问了价格,不贵都买一份,“卤豆干?卤豆干?” 红褐色的面,洁白微黄的里,卤干子被送入口中咀嚼了几下,食客眼睛一亮,“好吃!咸口的,好香!开胃!” 卤豆干立刻也售罄了,女金女人们发现,不管是甜口的、咸口的,买地的吃食都是那么的好吃,甜口点心不说了,哪怕是咸口点心,买地的滋味也更——丰富、柔和,更香更鲜……理由他们当然不会明了,就光顾着沉迷在这丰富的滋味之中了。习惯了在老家那简单的烹饪方式,这些咸口点心的做法,蒸、炸、卤、酢、馏、腌、渍……个个都是盛京那里前所未有的,就光是为了说清楚这东西的做法,都非得学会汉语不可,因为女金话里完全没有对应的说法。 “卤味。”这是当天风靡营区的另一个热词,因为人们发现它不但便宜,而且鲜香开胃,很能下饭,是喜爱咸口的女金人一见钟情的小吃,在炎热的夏天,配着清汤寡水的熬大白菜、咸菜梗,来点儿卤豆干、卤豆皮甚至是卤笋、卤木耳,就着吃点过水的凉面,这是多高级的享受哇!要再能来点女金古传的老酱,来份盘子肉,那就是国主级别的美餐了! 想要吃肉,这的确得等出了培训营再说,买地的肉食供应虽然丰富,但培训营的食堂在夏天是不供肉的,主要还是以鸡蛋为主,一人一天一个水煮蛋,其余就全是素菜了,最多来点咸菜配饭,考虑到吃的都是白米精面,这不能说供给得不好,但女金人平时吃肉还是多,她们安顿下来之后,也有点馋肉了。 没有肉,那么,豆干也能吃出肉味来,卤味是今天大家所非常期盼的货物了,此外,昨日起,‘酱料’这个词,也在营区中不胫而走,成为了又一个不需要教学,也迅速被所有人掌握的汉语词,学员们渴望能买点大酱来调节胃口,女金人吃酱已经有大几百年一千年了,虽然随着大金的覆灭,祖宗的烹调没传下来,吃食还是比较简单,但对酱料的掌握和制作,这一点没有丢。 “酱料,酱料。” 昨日只买了发糕,没买上别的,佟佳氏的小格格很遗憾,满嘴里念叨着酱料这个词,赶紧的找出牙刷来,沾了牙粉仔仔细细地刷牙,又漱了口擦了脸,急急忙忙地就要去营门口,却被她姐姐拉住了,“不急,先去吃早饭,上课,那些货郎也得等下课后再来卖货,现在都是先排队登记着。别误了正事!” “哎!”小格格可真有几分着急了,不由得抱怨了起来,“这要是能先买点卤味再去吃早饭,那该多好!” “可不是这个道理?”她姐姐只有比她更着急的,佟佳小格格才起床,这位都是去营门口打个转回来了,“没办法,好在上午上的是汉语课,若是能请老师多教些做买卖的汉语就好了……” 她看了看妹妹的脸庞,轻轻地点了点头:妹妹离开老家之后,距离越远越是想家,夜里常常啼哭,上岸之后,住在帐篷的第一晚,一整晚都能听见低低的哭声,但是,自从有人进城之后,她就哭得少了,昨日货郎来了之后,妹妹一心想着要买上卤味和大酱,看起来,昨夜也并没有掉眼泪,满心都被汉人这些好吃的给占满了…… 整个营地也是如此,一早上就透着热闹、兴奋和喜庆,大家起来之后,似乎都是去营门那里转了一圈,这才回来排着队,领了早饭,强压着兴奋,规规矩矩地吃着,低声地议论着一会儿想买什么,有些说着说着,还互相捅咕着笑闹起来。很显然,营门口成群结队的货郎,给了她们很强的盼望。 佟佳大格格左右张望了一下,居然瞧见了富察氏的老姑太太,四十多岁年纪了,最是老八板的性子,平时在盛京见到,都难得露笑,这会儿穿着凉鞋,翘着脚吃着杂面馍馍——这馍馍可比盛京的馍馍要白得多了——一边喝着凉豆浆,摇着蒲扇,满脸的微笑,和侄孙女儿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毫无疑问,肯定是在计划着一会要在货郎那买些什么吃食! 在船上的时候,很多人都宁可去通古斯,也不想离开家乡,离开远方,到云县之后这才几天,别说去通古斯,就算让她们回盛京去……又会有几个人愿意呢? 佟佳大格格若有所思,想着卤味的滋味,狠狠地在馍馍上咬了一口,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昨天一整天,也都完全没有想起盛京两个字来——果然,是这个道理:这人啊,到了更好的地方,也就不念着家乡啦…… 心头不可避免地升起感伤之情,但下一刻便又被分心冲淡了,她突然忧虑了起来,情绪比刚才浓烈紧迫十倍——别看今日货郎多了,但去买货的人也多啊!要是去迟了的话,还能买上卤味吗?! 佟佳大格格立刻把家国之思抛诸脑后了,聚精会神地思索了起来:不行,便是今日买不到,明日也要能买到,非得想个法子,保证自己买到卤味不可——:,w, 789 野心如白云 “卤味,卤味!” “这个多少钱?” “能便宜点吗?” 几乎是才一下课,培训营这里便挤满了女学员,今天在课上刚学到的汉语,立刻便被学以致用了,哪怕是在课堂上还没怎么记得清楚,这会儿听着同伴们一应用,也立刻熟稔了起来。今天这节课,上的效果是最好的,因为老师也很应景,教的就是问价格、讲价的几句话,同时也再次帮助大家复习了一下买活军特有的阿拉伯码子的用法。 “下节课教你们用算盘,还有背九九乘法表!” 这是明天的课程了,但也非常的实用,同样是外番培训营专供,主要是因为大部分外藩迁移人口,算数都是很大的弱项,不像是一般的汉民,赶路时多少能把简单的加减乘除,以及九九乘法表给教会,外番的人口要先学汉语,再学算数,进度是比较慢的。 就说培训营这里吧,能够算明白账的,很多都是出嫁了的聪明福晋,若是不聪慧,就算做了福晋,也只能依靠手底下的汉人账房的也有。一般的格格在家几乎很少有接触到数学的途径,昨儿买货的时候,货郎怎么算她们就怎么给钱,有些甚至不会凑钞票的面值,打开了荷包,掏出一叠纸张来,叫货郎自己拿钱找钱。 这还好是买地,大家都很守规矩,昨天还真有培训营的管事来查看收条,检验价格的,不然,那真是被人坑了都不知道。佟佳大格格这会儿就感觉,南下也没什么不好的,若是和敏人打交道,根本不可能如此放心。她今天已经在试图跟着货郎的报价和称重,来练习算账——总不能将来连菜都不会买,几块钱的账都算不出来吧!买地这里也没有蓄奴的说法,她们都是光身过来的,平时在身边帮助的包衣家下人,全都没带,离开培训营以后,想要独立生活,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这叫什么?好吃吗?” “这是炸鸡腿,是吗!这个呢?姐姐,你的汉语说得好,你问问这个鸡腿上黄黄的一粒一粒是什么,我瞧着怎么那么脆口呢!好吃吗?” 生涩简短的汉语,还有急促的女金话,在营门口来回横飞,少数几个比较有语言天赋的女眷,被支使得在几个队伍里跑来跑去,就算自己的吃食已经买好了,也不能休息,不过好处也有,大家买了的小吃,都给她们尝一口。营地门口今天来了二十多个小贩,可即便如此,每个货郎面前也都是排着长龙,并不是简单地把总人数除以二十——每家卖的吃食不一样啊,在这家挑选了自己想要的,难道就不想看看那家的货吗? 譬如说炸鸡腿,这东西虽然昂贵,要二十文一个,价格算是偏贵的,可吃在嘴里,嘎嘣脆,咔滋咔滋的,一听就香,卖炸鸡腿的货郎面前,眨眼间就排出了十几个人去,基于对这份美食品味的信任,便是他卖的其余美食,大家也都愿意尝试。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特有的卖点,譬如昨天就来了的那个年轻,他的生意依旧是最好的——第一个,他昨天就来过了,卖的东西也很好吃,妇女们似乎还是喜欢从熟悉的商人那里买东西,尤其是现在还有点儿惊弓之鸟味道的女金新移民; 第二个,他长相不错,叫人看着开心,而且很有礼貌,昨天他来卖货的时候,有一些年轻的大姑娘已经穿上了短袖衫,见到了陌生的外男来卖东西,她们不是不紧张、不害羞的,毕竟,不管此时江南、京城的敏人,在夏日是否也流行穿着轻薄短小的衣衫,但对女金妇女来说,这还是她们人生第一次把胳膊露在外头那! 但是,这个货郎的态度没有丝毫的变化,对着富察氏的老姑太太也好,对着穿了短袖,年方二八的小福晋大格格们也罢,他的表情、谈吐都是非常一致的,甚至可以说,对于裸露的胳膊,完全和没看见似的,该干嘛就干嘛——这样的感觉,显然是最能让女眷舒服的,不管是买地的、敏地的还是女金的女眷,在这样的漠视之下,似乎都感觉自己获得了充分的自由。 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无非就是买地的女眷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自由,甚至对于一些敢于侵犯自由的下流泼皮,她们是直接上手扇回去,用言语呵斥的,而女金的妇女们,才刚获得了这种解脱,还有些小心翼翼,甚至因此对于这样礼貌的男人,滋生出不少的好感。 买地的女人,当真是无法无天啊,穿短袖、中裤的人,在外头一定非常的多,以至于这种漠视都成为普遍的现象了,今天,营地里穿短袖衣服的人比昨天要更多了,而新来的货郎们也完全没表现出任何异样,眼神也根本没有乱看……不过,第一个货郎还是占了很大的便宜,因为他的年纪最轻,长相也最好看,长的好看的人,如果还有礼貌,那能加上的分数可比普通人要多得多了。 自然了,更重要的还是第三点,那就是他会说几句女金话,虽然只是简单的问候、道别,以及‘好吃’、‘咸’、‘甜’这些词语,并且能够用女金话来说价格,但这已经足够让客人们感到亲切了。这件事一传开,人人都愿意来排队买东西,即使有些货别人那里也有,但学员们还是更愿意从他这里买——能和外头的人说几句家乡话,这似乎有特别的意义。 即便只是几句话,也并不是自家人内部的交流可以取代的。顾客们感到了一种归属感,有种自己是受到欢迎,被容纳的感觉——即使这只是为了赚她们的钱,她们也照旧开心,争先恐后地想要从一个自由的、地位比她们更高的买地活死人那里,听到一两句友好的家乡话。 “卤味,没有了吗?” 佟佳大格格排到的时候,货郎带来的两个大货柜已经空了一个半,他正从怀里取出帕子,仔细地揩着额前的汗珠,口罩也拉了下来,露出了嘴唇边上密密麻麻的汗粒,这天气是真的太热了,但即便如此,他开货柜的玻璃门之前,也一定会把口罩带好。买地有很多规矩都是透着那么的整洁,叫人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过得太邋遢了,而羡慕起买地的富足——就说这个货柜吧,外头是木门,这个不必说了,里头的两面,不是装了玻璃的活动门,就是用纱帘把食物蒙住,这样,即便打开货柜门给客人挑选,也不会有虫豸乘机飞进去,别个客人的吐沫也不会飞入货柜,这种货柜设计的巧妙和整洁,女金姑娘要没亲眼看见,想都想不出来。 第一货郎的柜子,在所有的货郎里,也算是最整洁的,他的货柜干脆直接把面对客人开口的那面,做死了镶嵌着玻璃,在靠近他的那一面,在木门后镶嵌的则是密实的纱布,下头缀着什么东西,让两层纱布吸在一起,每一种货物下面都写了拼音的小签子贴着——这个是昨天没有见到的,很显然,是今天新添上的。 佟佳大格格试着拼了几个词儿,发觉那是女金话的食物名——当然这是有女金说法的那些,比如拉尔虎音——茉莉花茶,这个东西还没有卖完,佟佳大格格也很好接触过,所以很方便地就对照上了。她心中一动:货郎有心了,这肯定找的是女金人给标注的,因为也有人叫茉莉花茶‘芸香茶’,也有人直接叫‘chai’的,这是个比较新的说法,因为茉莉花茶刚进入盛京的饮品名单没有多久,若是刚被掳掠来没几年的包衣,能会说女金话就不错了,对于这种东西,直接就都叫chai了,不会了解得这么仔细。 看来,在买地这里,民间还生活着一些女金人啊!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个部落,但这认知还是让佟佳大格格,心里更加舒坦了。她和第一货郎交流的欲望,也因此变得更强,似乎无形间,在感情上已经增加了一些信赖,她并没有急着挑选还有剩余的各色食物,而是对第一货郎说着自己下课后向老师问来的一个新词儿,“预订,卤味,预订?” 与此同时,她还掏出了荷包,做出要递钱给他的动作,货郎便很快明白了,他立刻拿起粉笔,在自带的小黑板上写下了几种价格,并且佐以简单的图像——贵一点的是卤肉,便宜一点的是豆腐,虽然画得潦草,但佟佳大格格是看得明白的。 肉!想吃肉!她毫不犹豫地选了卤肉,同时在心底盘算起了自己兑的钱能够吃几天的,一边从荷包里试着数出钞票来付账,卤肉要32文,她可能还是数错了面值,货郎找给她三张小钞票——一块钱,所以她还是把两块钱和五块钱混淆了。 佟佳大格格有点不好意思,但佯装着不表现出来,反正货郎大概也不知道,他写了一张条子给她,又指了指图画上的卤肉,佟佳大格格明白了:见条子给货。 明日就有卤肉吃了! 想着这一点,便立刻盼着明天到来了,她忍不住对第一货郎露齿一笑,嘴里禁不住地分泌着唾液,佟佳大格格连忙咽了下去,又指着还有货的几味点心,“甜的,咸的?” “这是烧饼。甜的,咸的,用梅干菜做的。” 不消说,这番对话下来,又学会了几个汉语新词,佟佳大格格很快就尝到了又甜又咸的梅干菜肥肉烧饼,脆得咬一口直掉渣! “好吃吗?好吃吗?” 身后的同伴已经迫不及待地在问了,佟佳大格格仔细咀嚼品味,“就是有滋味,从前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做法……” 甜咸口,对女金来说的确是新鲜的,怎么说呢,咸,可又不是一味的死咸,咸里还带了别的滋味,吃着的确让人上瘾,佟佳大格格第一口还有点意外,等到第五口、第六口已经爱上了,有心全买下,却知道这么做不合适,后头还有不少人排队呢,张罗这么一会,别人就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今日能预订上卤味,已经是意外的成功,还有三个月,可以慢慢来,一天吃一点,也比一口气买许多,却无法吃完,也保存不了,要么坏了,要么只能到处分送来得合适。 虽然还没嫁人,但她似乎天生就会持家,也懂得忍耐,佟佳大格格把自己买到的烧饼分给妹妹一个,又留了一个打算一会献给带她们南下的姨母,自己还舍不得走远,在营门这里徘徊着,听着货郎们卖货,一边吃也一边排着别的队去看看别家卖的什么货,今日还来了好几个卖货的女娘,她们的生意也很旺,学员们对她们普遍很好奇,很想多聊几句,可惜她们完全不会说女金话,大家只能笔画着交流,从这点来说,第一货郎的货柜真是做得最好的,这个人很有心思,就算只做货郎,赚的钱也会比别人多。 没有多久,第一货郎的货柜又是空空如也了,但他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帮着别的货郎开始吆喝了,用有些蹩脚的女金话,告诉顾客这个东西是甜的还是咸的,要多少价钱——并不是每个货郎都带了小黑板,他的小黑板便派上了大用场,价钱这东西,还是写下来大家都能看懂,用嘴说的,总有些发音让这些番民们一知半解。 “粽子——这个像糜子糕。” 用女金话和汉语结合,第一货郎又介绍顾客们学会了不少的汉语新词,同时也帮着别的货郎、货娘们把货全卖光了,大家看着都是满脸的欢笑,学员们也心满意足地拿着自己买下的点心,陆续返回自己的帐篷去了,这会儿正是最热的时候,大家都聚在树荫下的帐篷里躲凉,吃过午饭再午休一会儿,才会开始下午的劳作。 到底是南方人不怕热,还是有钱赚,便是这样的烈日也无妨呢?佟佳大格格好奇地注视着那二十多个男男女女的背影,隔远跟到了营门处,还在眺望着他们的身影——她注意到,出了营门之后,之前接受过第一货郎帮助的那几个人,都掏出一些钱给第一货郎。 是因为他帮着卖了货么?佟佳大格格的眼睛一下瞪大了,她搭起凉棚,非常好奇地试着在远处辨别那钞票的面额:好像是十块钱一张的钞票,一个人给了一两张……喝,光是这个……这个谢礼,就有五六十元呢! 做生意真赚钱啊! 如果她没有每天的劳作课,佟佳大格格是不会有这种感慨的,她随身所携带的钱财,也根本不是她赚来的,是她通过继承得来的财产——也算是嫁妆了,当然,和买地的物价相比,这笔财产很经花,但这只是用来吃喝而已,出门在外,处处要花钱,佟佳大格格也不可能只花嫁妆呀,她还是得可着自己的收入来花钱。说实话,一下买了五个梅干菜肥肉饼,花了十五文钱,她还有些心疼呢,这就等于是把她今天的劳作收入已经花出去大半了。 做生意真赚钱啊!光是几句帮衬,就有五六十元的收入……不对,这不是做生意赚来的钱,这是,这是知识赚到的钱! 佟佳大格格逐渐意识到,第一货郎固然收入不菲,但和那一货柜的货能赚到的钱比起来,这五六十元的谢礼,完全是因为他会说几句女金话,帮着招徕了生意,进行货郎和顾客之间的沟通——如果说做生意还要承担风险,还要到各处去进货,不是自己能够效仿的话,用语言上的优势赚钱…… 这她也可以办到啊! 第一货郎会说很好的汉话,很少的女金话,就这样都赚到了这么多钱,那……佟佳大格格会说很好的女金话,如果她还快过所有人,掌握了汉话呢?她是否也能帮着其余货郎做生意,从中得到一些好处? 甚至——想得更大一点儿,培训营只是短期,三个月就结束了,这种语言上的优势,也就只能管用个几天十几天罢了,别的货郎也好,学员也好迟早都可以自行沟通起来的。但是……但是后续还会有族人源源不绝地过来进培训营啊! 他们也是不会说汉话的呀! 只要她先于所有人,把汉话和女金话都说得很好,赚不了汉人的钱,她也能赚后来那些族人的钱啊!她们之中,也有老多财主的! 佟佳大格格的眼睛越睁越大,她忽然间转身往自己的帐篷里大步跑去,热闹也不看,凉也顾不得乘了——在吃食上花费太多时间,于现在来说完全是本末倒置啊!现在多学汉话,以后还怕不能随便吃云县的小吃吗?! 大妃前几天还说,女金的姑娘们以后可以进工厂做女工,都是自己人,她能帮着联系,有什么问题,狗獾阿哥那边都能帮衬着…… 从前在盛京,要听她的话,不过是因为老汗的面子,佟佳大格格不屑地哼了一声:大家都是部落里出来的,乌拉那拉都国灭了,人也离开了盛京,说话还这么大声?谁要做女工啊!赚钱的路子这么多,不是都明明白白地摆着呢吗?人家也没藏着掖着,有心人来留意,可太多发财的办法了!甚至……甚至她为什么不能做吏目呢?买地那么多女娘做吏目的,朝廷既然接纳了女金人南来,那也需要会说女金话,出身本族的吏目来帮着治理他们啊! 虽然还没换上短袖,但在这烈烈晴空之中,佟佳大格格的野心,也像是钻出了厚厚的长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如白云一样,肆意地漫卷舒展着,向着青空无边无际地滋长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艾家得意了三十年,可建州女金,又不是没有别的姓氏,难道这个吏目的位置,就完全固定给大妃了不成……:,, 790 朱立安的消息 “所以,当船只走到东瀛北部海域的时候,六分仪测纬度达到多少时,船只要为什么洋流做准备——李魁芝!” 随着清脆且极富威严的怒斥声,一根粉笔精准地投向了李魁芝的大脑门,一下把他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砸醒了,“什、什么!哦!在虾夷地外围,六分仪测得纬度为北纬40度时,要为……要为千岛寒流做准备,千岛寒流和黑潮,也就是东瀛暖流在虾夷地外围相遇,在那处海水颜色有明显的改变,也形成了著名的虾夷地鱼场,鱼获产出非常的丰富,也意味着接下来不能再直接往北方航行,要采用侧帆,借助风向再往北去……” 完全正确的答案,多少遏制住了教师的气势,女老师不太满意地哼了一声,在教室中来回徘徊,如鹰隼一般审视着所有学生,忽然间,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仿佛把利剑攒刺到了对方心窝。“东瀛暖流起始点在鸡笼岛外多少公里?洋流速度是多少?杨必勇,不要看别人,我问的就是你!东瀛暖流的最大特色是什么!” “啊,这、这……” 刚才还眉飞色舞看热闹的杨必勇,这下抓瞎了,也成了‘啊这’一族,吭哧吭哧地缓了半天,才勉强回答,“一百五……一百五到两百公里?洋流速度……洋流速度……” “洋流速度一昼夜60到90公里!” 地理老师一手卷着书,一手叉着腰,“我就纳闷了,这拿身家性命去赌一铺的人是我,还是你们这些大老粗,像你们这样的人要出去开疆扩土,简直就是肥羊牯入赌坊!大自然就是那个东家,笑都要笑死了——完全是给他们送人肉去的!” “这么多年来,你们谁利用黑潮航去虾夷地过?全部都是走的内海航道,从武林上到天港,再从天港出海去长崎,不管是倭寇——不管是真倭还是你们这些假倭,就只掌握了这一条航线而已,你们不好好学地理,敢直接走黑潮去虾夷地的?就这样还在课上睡觉的?!到时候在海上不要叫妈祖,妈祖都不应你!天助自助者,你不好好上地理课,衙门敢给你们批贷款,给你们卖货的?” 凌厉的言语,句句戳心,甚至有些话完全是能让人翻脸的程度——对于十八芝出身的海军来说,你骂他们什么都不能骂他们是假倭、假洋番,因为这是他们真正曾有的身份,而如今,在大华夏概念越来越普及,他们的文化水平也越来越上升,逐渐认可了华夷之辨的时候,这段过去就从理直气壮的谋生求富贵,变成了真正的屈辱。曾经为洋番东瀛做事,现在讲起来都是要低人一等的,也就是买活军地理进修班的老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戳着他们的软肋骂了,这些老海狼还得赔笑,若是别人,拿这些过去来说事,那都是要结死仇的。 没有办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已经有了师生的名分,那就得尊敬着,而且老师说得其实也没错,船队要去海对面的黄金地,而且是要独创性地从虾夷地北上,穿过白令海峡而去,这条航路如今世上根本没有一个人开拓过,的确要做足准备才行。 包括利用黑潮北上,直接去虾夷地,这条航路现在也没有什么船队能掌握——虾夷地如今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算有鱼场又如何,沿海的鱼场实在是太多了,在保鲜成问题的当下,劳师动众的去那边捕鱼做什么?晒成咸鱼干再回来卖个白菜价吗? 商船不去,渔船也不去,只有想开拓的李魁芝众要去的话,就只能在事前尽量做好计划了,而地理课只是往外开拓需要进修的一堂课而已——李魁芝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给自己找事! 说实话,他多少有点被逼上梁山的意思了:话都放出去了,人也开始招揽了,要说不走,这是不行的,和羊城水师庄将军勾结买船买猪仔的事情,就是个隐患,这是看在他要走的份上,才轻轻放过,若是临了赖账,六姐一怒之下,他说不定就得挖矿去。要不然,李魁芝真不想走了,就在买地这里做点小买卖,当个富家翁它不香吗?就是因为不想一直上课,一直考试才要出去的,结果发现出去要上更多的课,面临更多更严格的考试…… 而且,原本考试通不过,顶多只是晋升上存在问题,一直升不上去而已,只要自己‘自甘堕落’,别人也不会来管你什么。可现在不同了,现在上的课都是小班,老师盯得可严格了,稍微有点走神,嘴里就没个好话,自己还只能听着……以前是不想学就不学,现在是不想学逼着自己学——和他一起去的那些船长要一起上地理培训班,规划中的后勤人员要一起上管理学培训班…… 毕竟,如果做老大的不能每一门都至少考个中上(李魁芝早已放弃门门第一的幻想了),如何能服众呢?当然可以说钱大部分是你出的,但兄弟们跟你混,也是要冒着没命的风险啊,钱在这时候都是次要的了,如果有个人方方面面的素质都比你李魁芝强,那到了虾夷地,我们服从他不行吗?或者退一步说,如果这些方面表现好的人联合在一起,搞个联席会议,各领导各的,大家干自己专业的事,效率够高的话那也行啊,为什么一定要听你李老大的话呢? 他妈的,现在的队伍是越来越不好带了,真怀念从前,自己一呼百应,根本不用考虑底下那些小船员的心思,身边拉拢一批死忠亲信就行了,去哪里,做什么,底下人哪有发言的余地?跟着就是了,反正不少你们一口饭吃! 现在呢?大家都读书认字了,都有自己的心思了,再不可能回到‘我说的就是规矩’那个时代了,带队也变成了一件异常花费心思的事情……得费心制定公平的规矩,让大家能把劲往一处使,得表现出自己高超的素质,不能再靠豪气、兄弟义气来糊弄人了,要找人和你一起出去冒险,就要让他们看到你的能干之处,还有在虾夷地、黄金地能得到的,买地这里没有的好处…… 李魁芝要出海的事情,自从转了正过了明路,他就没有一刻停止过操心,读的书,写的字,是从前多少年加在一起的百倍之多!虽然物资、人手也因此都变得丰裕了,可当计划书出了一版又一版,培训班上了一期又一期,在考前熬了一个又一个通宵之后,李魁芝有时候真觉得,还不如就自己几艘船,带着兄弟们莽出去了,就算可能会死,可能会灰溜溜地跑回来,可怎么也比现在要痛快啊! 但是,上课虽然痛苦,却怎么也痛苦不过孤零零无声无息地死在无人岛上,如果不打招呼就往外跑,回华夏之后,也极大可能作为蓄意私逃的活死人,被抓去挖矿,而挖矿总是比上课要更可怕一些的。所以,李魁芝毕竟还在上课,而且,随着越学越多,他有时也会偷偷地庆幸——还好衙门介入了,不然,他们的开拓是绝不可能成功的,想想看,一无所知的跑到一个有土著居住的未开化岛屿去……历朝历代难道就没有华夏人尝试着去开拓海岛吗?既然现在那些岛屿上的人不说官话,就说明几艘船、几百个人的模式,失败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当然,李魁芝是不学历史的,他并不知道可能这些周边诸岛的住民,可能有一部分的先祖,就是很早以前从如今的华夏之地迁徙过去的古人类,只是时间太久,当时的文明程度还十分低下,也无力维持如此遥远地域的互相往来。所以,毕竟还是有移民成功的存活,且把自己的血脉发扬光大的,只是死掉的人同时也非常的多罢了。不论如何,他的性子在开拓计划逐渐成型之后,是变得越来越沉稳,越来越善于忍耐了,在地理课后,更是管制了手下心腹们的不得体言论。 “买地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尊卑完全乱了套,瞧那姓李的,还说我们是假倭呢?就她那羊牯不离嘴的说话,谁不知道她原是什么出身?一个卖笑的表子,就因为有点儿巧劲儿,会看点地图,现在也爬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起来了……” 这个李老师,骂人是最狠的,也难免杨必勇他们不服气,出了课堂之后,嘀嘀咕咕地编排了起来,拿李老师的出身说事。李魁芝虽然也被骂了,听着却不顺耳,因道,“胡唚什么呢,要说出身,咱们又是什么好人家?若是在老朝,卖笑的表子还能嫁进阁老府,做个炙手可热的小夫人,咱们便是招安了,能混个七品的出身不能?大哥别笑二哥,如今大家都是新朝人了,说这些老话做什么!李老师地理知识修得这么精深,若是她愿意上船跟我们一起去虾夷地,你们难道还不乐意不成?” 众人听了,都是无话可说:这不可能不乐意的,如果有地理学得和李老师一样的人才,他们肯定是大喜相迎的,毕竟渡海去黄金地,这是前所未有的大动作,有个地理专才加入,夜里都睡得安稳一些。别说嫌弃李老师了,到处都找不到这样的人才,这才是他们现在最烦恼的事情。 “嗐,就白说几句呗……” 这是个大课间,大家也不着急去下一节课的课堂,还聚在操场上闲谈,自有人为李魁芝他们去买点心,杨必勇见又一拨学生走进了地理课堂,也有些幸灾乐祸地嘀咕道,“哈!这帮女金人来受折磨了——他们一定想不到吧,要签署和议之前,还得上地理课,得认地图,将来还得去给苦叶岛、野人女金那一片勘界……就是去卫拉特、通古斯的族人,想要买地这里给支援,也得派代表来地理培训班上学!” “想要开发,问题多着呢,不上学的确不能行。” 虽然上学的确让人极为痛苦,但李魁芝还是给出了公允的评价,同时还不忘为手下鼓劲,“这是好事啊——苦叶岛就在虾夷地边上,距离很接近,苦叶岛要开发,虾夷地也跟着沾光。有了船经过,一切都会很不同,经济就好起来了。”其实这也是他从培训班里学到的见识。 “这倒是。” “老大说的不假,若是要借助黑潮搬运苦叶岛的矿产,那虾夷地的港口就必然繁华了。这么看,朝廷收下辽州地域,对我们来说是大好事!没准虾夷地——黄金地的航线还能早几年发展起来!” “这得看气候如何了……如果还是这样大半年风雪,那是有点难。” 众人乐观的也有,保守的也有,乱七八糟地议论着买地衙门对草原、辽州的开发,于虾夷地的帮助到底有多大,也有人在争辩这种培训班对各方豪杰的意义,杨必勇道,“虽然课是上得难受,但不上还是不行,将来去世界各地的船长还是都来好好上几年课,这是不会有错的——去非洲的船只,我看就是上少了课,本来预期早三四年前就该回来了,到现在都没音信,这一下,就吓得好些船只不敢想着往过开了。” 这倒是真的,去非洲的那几艘大船,是很多黑大汉心中的牵挂,随着他们的迟迟未归,很多黑大汉越等越焦灼,甚至还有想要筹资再买船去非洲查看的,只是因为第一只船队出师不利,没有什么海商敢参股,钱上就是很大的问题,而衙门那边也没个说法,这件事虽然百姓们不关心,但在走海的人群里,却是被大家都惦记着的,所有人都很好奇——就算是遇到了飓风,也不该全军覆没吧,至少能传点音信回来呢?这怎么一去就没消息了呢? “可能是传音法螺坏了。” “船只受损太严重,非洲又没处修也是有可能的。” “没准是卷入了当地的部落争端,和洋番打起来了……” 都是老走海了,说到此事,大家也来了精神,正在各抒己见时,李魁芝却忽见学校门口,有些黝黑面孔奔跑了起来,往某处而去,神色非常激动。 他心中也是一动——要说衙门就此搁置对非洲的开发,这是屁话,因为在李魁芝等人就读的培训学校里,就有不少乌人学员,很明确是为了下一批出海准备的,这几人李魁芝看着面熟,正是乌人中出众的海事人才,是什么消息,让他们上课时间还跑到学校外头去了? 抬手看了看,距离下节课还有十五分钟,他和杨必勇等小弟招呼了一声,带了个小厮,走出校门去看热闹,果然见到街头巷尾,不少乌人大汉、女娘,都是奔向了公告栏——培训学校临近港口,这里万国居民甚多,便连很多白人洋番,也跟了过去,彼此口中都在用自己的母语议论,时而又换用官话,不过,哪种语言李魁芝倒都是能听懂。 “是去非洲的朱利安送信回来了吗?” “好像是!四年多了!这支船队,终于有消息了!”:,, 791 欢庆吧!前行吧! “报得平安,船损迷途,人员无大碍,将近狮子国……好,好,好啊!” 四年过去了,曾经只会拼音的黑大汉,现在也能够认识大多数常用汉字了,乌味美不断地揉搓着手里的毛巾,反反复复地阅读着简短的公告,咧着嘴,几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喜悦了——他是特意从自己经营的面包房里跑过来的,这会儿早已没了回去做生意的心思,而是在人群中不断地寻找着相似肤色的同乡,并且不断地念叨着自己的那些同人种朋友,“他们不会还在上班吧?不行,我得过去告诉他们一声!” “味美,今天你们有喜事呀!” 在他身边,拥过来看热闹的码头百姓们,也纷纷恭喜起他来了,其中不乏白肤洋番——这些年来,陆续留在云县的欧罗巴洋番是不少的,也不管是什么原因留下来的,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也早就融入人群,遵循着和华夏活死人一样的行为规范,不再抱持着旧有的观念了,很多白肤色的洋番,都和黑肤色的洋番相处得不错,倘若他们之间没有过直接的主奴关系,那就更自然了,在这里都是异乡客么,如果异乡客之间再有很深的隔阂,那日子就更加艰难了。 也因此,这些人对乌味美的贺喜之情也的确十分真诚,这些有过航行经验的洋番,更是明白船队的不易,“能找到回来的路就好,这么长的航路,又是新开拓出来的,他们没有在半路上消失,真是太好了!现在靠近狮子国,那就没问题了,从狮子国回壕镜,这条航路是现成的,船上的航海士肯定知道怎么走。” “是啊,是啊!” 有个瘸腿的老洋番,嘴里始终叼着一根短短的旱烟杆,就算没有点燃烟锅,也要时不时的吧嗒几下,“这不容易啊!要打通一条新航路,可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希望勇敢的船长测绘了非洲沿海的地图,把航路和世界地图对应起来,这样,这条航路就算是走通了!从今以后,世界上掌握了非洲-东亚航路的国家,又多了一个!” 人们对于这话的意义,是似懂非懂的,毕竟现在华夏掌握远洋航行技巧,有过类似经历的百姓还非常的少数,但是,这个老洋番讲的话很动听,也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欢呼了起来,“你是老船长!我们听你的!这话有道理!” “你们啊!压根就不知道全球航路环线的意义有多么重大!还有——突破弗朗机人的封锁,到达非洲,并且平安返回的意义!” 这个被叫做老船长的瘸腿洋番,却是有些急躁了起来,他武断地一挥手,否定了听众们的热忱,但很快又主动鼓起掌来,为朱立安船队大声喝彩,“这是一帮勇敢的好船员,好汉子!他们击碎了那些荒唐的谣言,证明了黑人也可以掌握航海技巧,成为赫赫有名的航海家,祝贺他们!” “老费利普,我们当然没有你在行——你不是常说吗,你爷爷是麦哲伦环球航行的大副,在他死后,继续主持完成了航行——不过你说得对,这是一次有意义的远航!” 在乌味美身边,几个气喘吁吁的黑大汉也闯进了人群里,他们一样满脸喜色,同时高声应和着老船长的话,“船队回来了,证明了黑人和华夏人,都有跨大洲远航的能力!从此远洋航行不再是欧罗巴人的专利了!我们的兄弟姐妹们要带着新航路回来了!大家!财源滚滚啊!那之后,说不定就是我们的船只把货卖到欧罗巴人家门口啦!母亲的儿女要归来了,大海上的船只多了新的颜色,这是今年最好最好的消息了!” “可真是!立下了这样的大功!他们是要上历史书的!” 对于环球航行、跨大洲,华夏的百姓们反应真不如这些洋番大,但这些洋番,说的道理是没有错的,远航船队,是汉人、黑大汉杂处糅合成的船队,还带了几个弗朗机水手作为向导,毫无疑问,这支船队的回归,在整个大华夏的立场上,意味着中断了二百多年的远航传统,重新在这个时刻被续上了,汉人的船队重新拥有了跨大洲远航的能力,甚至还可能比之前宝太监下西洋时走得更远! 对于买活军来说,则是可喜的突破,要知道,买活军在远洋航行这块,只能说是理论知识丰富,但要说能否把知识落到千顷碧波之中,化为航来航往的大船、经验丰富的老水手,化为成本和人员损耗都能接受的航线,那也是完全的未知数。老费利普说得不错,哪有那么简单就建立起来的航线,在汪洋大海中,会出现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在启航之前,尽量周全的准备,在扬帆起航的那一刻,与万千巨浪相比,都显得那么的单薄! 现在可好,第一次出航,人就回来了,这就是最大的胜利,不管原定的目标达成了几个,只要这些有经验的水手在,船伤了可以再造,这一次没有完成的任务,下一次可以再试,人能回来,而且损失不大,这就是最好的消息! 除了喜动颜色,宣布着面包房今天全场八折的乌味美,也有不少海商喜上眉梢,彼此议论着朱立安船队了不起的创举,“不知道之后六姐会不会组织商船跟随过去,上次下南洋,一进身毒,就不再允许商队跟随了,既然现在走通了航路,也找到了可以停靠补给的港口,下回应该能解禁了吧!” “刚才那个老洋番说得好啊,全球航线意义重大,若是咱们这里也有船只要做环球航行,我倒也愿意赞助个百把两银子!” “说起来,你们上地理课时,老师可有说到南方大陆?真要有心的话,不如我们出面号召一声,建起船来,也去南方大陆探索一番,找到航路,虽然不能自己去,但听说投资人还能拿到一笔地理发现的奖金。” “还有这一说?地理发现还有奖金?” “可不是,所以说朱立安船队怎么都不亏的,就算什么货品都没带回来,只要把沿途所见仔细记录,都能拿到一大笔奖金。就比如说,地理书上说了,非洲沿岸的洋流,起于什么纬度,什么经度,只要你能写好笔记,说明自己在航行中,离开港口,用什么速度,在什么风向下开多久,遇到的洋流……证明了书上的记载,那都是有钱拿的。” “那倒不难呢!” “那是,出海最难的,可不就是出海本身了?若是有命回来,想要赚钱还是很简单的,还有些地图上有的小岛,你要是找到了,并且记载着如何找到的,又在岛上和土著有了来往,留下石碑记述,随便描绘一下岛屿的轮廓……都能拿到一大笔钱。就刚才那老船长费利普,他是老了,没法离开陆地太远,不然,好多人都愿意请他再上船呢,只要是出海去了陌生海域,哪怕做不了生意都不会赔钱的。” 这话不假,李魁芝也是不由得点头,他也瞄准这笔奖金呢,说实话,朱立安船队的成功回归,让他也对未来的白令海峡之旅,有了更强的信心,甚至有点急不可耐的感觉了——像他这样喜欢折腾,不甘久居人下的性子,见到朱立安船队光宗耀祖、名留青史,怎么能不羡慕?如果他能做第一批登上黄金地的华人,不管在黄金地能不能做生意,光是勘探地理、侦查生物、绘制海岸线图,都能赚一大笔钱,还能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记载…… 天龙地虎兄弟,在十八芝中把他压得死死的,可看看郑天龙现在如何?造船的!郑地虎出息一些,南洋委员会轮值主任,攻陷南洋时也是急先锋,可那又如何?攻陷南洋,谢六姐亲临其境,大功肯定是归给他的,郑地虎能在史书上混出多少字来?他若是去了黄金地,那就不一样了,只要说到华夏地理大拓展,那高低少不了带他一句话! 嘿,没想到哥们一个老海狼,本来连官身都不敢奢望,也就是心念一动,现在都到了考虑能不能上史书的高度了! 这么转念一想,李魁芝对虾夷地远航,突然间又不那么抵触了,反而有些得意洋洋起来,自觉自己的选择非常正确,又是涌起豪情,喝道,“今日得到远航兄弟们的好消息,真乃快事!我请大家喝杯清凉饮子,同喜,同喜!” 说着,便叫了不远处守着摊子,踮着脚也正看热闹的饮子摊老板来,包了他的两桶薄荷里木饮子,还都加了多多的砂糖,请大家解暑,乌味美一听,犹如受到了启发,连忙喊道,“我请大家吃炸鸡——炸鸡最美味!” 百姓们一听,都欢笑起来,鼓掌欢呼,相庆为乐,远远的,还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大概是那些黑人,又或者家中有亲眷去远航的汉人百姓,听说了消息,正在欢庆。众人都是笑道,“好啊!好啊!我们的船开得远了,我们也跟着沾光那!” 这一天,城中处处都是自发庆贺的热闹,许多卖吃食的小商贩,都是早早收摊——备的料全都卖完了,不少没成家的黑人,将大量积蓄全都拿来买食物到处分送,反倒要相熟的摊主们,劝着他们收一收,“日子不过了吗?!” “好啊,好啊!” 云县一角,僻静小院之中,徐侠客几乎跌落了手中的药盏,他猛地一拍大腿,面上已是涌现出了极尽之歆羡,“远航万里,真是——叫人向往至极那!等到母亲大好了,下回出航,我——我也……” “竟回来了?!” 编辑部中,沈曼君也顾不得再和张天如争执了,两人都一起快步走出办公室,追问着消息详细,张天如在惊讶的沈编辑身侧,深吸了一口气,“好啊!” 他双目熠熠生辉,“今日之后,地缘政治又要大变了……我可真想钻到朱立安的脑子里,问一问,他为什么四年才回来——以他的能耐,指不定在非洲海岸上,折腾出了多大的动静……” “大船回来喽!大船回来喽!黑大汉的船从非洲回来喽!”顽童们摇着柳枝,在里坊间嚷着消息,到处飞驰,街坊间,码头处,到处都是欢笑,造船厂也在放鞭炮,祝贺他们的船要带着宝贵的经验回来了,在钱街那里,也有许多刚从更士署被放出来的大商人,又活跃了起来,勾肩搭背地议论着将来资金的走向:那么多钱,总是要用出去的,沉睡在银行里,那就是无用的数字,既然六姐不许玩期货,场外交易所要坚决取缔,那……不如往华夏-非洲航线投投钱? “久闻非洲矿产丰富,现在我们这里有这么多汉语流利的黑大汉,若是回去他们老家,他们自然是愿意的,去非洲开个矿场,做矿产买卖,岂不是好?只有极贵重的商品,才值得这样远洋运输——最贵重的商品,可不就是金银珠宝了?” “那些黑大汉个个都是搏斗的一把好手,对买地又忠心耿耿,全都信奉知识教,是可以托以腹心的自己人,看这次朱立安在非洲勘探得如何,非洲那里的情况怎么样,要是航线稳定的话,还真不是不可以一试……” “各通话单位注意。” 在云县衙门建筑群的一角,信息员徐晓莹也是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按下了通话键,语调轻快地向天南地北,所有拥有传音法螺的对讲单位,播报起了来自万里之外的好消息。“今天向大家播报一则好消息,四年前,往非洲远航的船队,已经踏上了回国路程,回到了狮子国港口。从狮子国港口返回占城港,还有千公里,占城港返回壕镜一千公里,远游之子,距离归乡,还有四千里海路,但回到通信网络之中,却已宛如归家一般,呼吸与闻,令人欣喜不禁!” 远远的,通信频道中传出了一阵杂音,似乎是遥远的通话单位中,有人没有忍住,欢呼了起来,徐晓莹嘴角也不禁流露出一丝微笑,继续放大音量,进行播报,“值此佳时,特此播报,与天南海北,万里之遥的诸位信息员同喜同贺,诸位信息员,我们期待着由船长朱立安、大副连闽清出现在频道中,向大家进行播报的时刻,也请诸位远离家乡,豪快胆大的信息员们放心,不论你们走得多高,游得多远,家乡都在身后努力追赶——” 同一时刻,在海事频道之中,同样的信息,被传递给了激动万分的船只群,播报员笑意盈盈的清脆声音,随着月光一起,似乎被风吹到了夤夜之中,不约而同,向着西南方向,吹号擂鼓、悬旗画彩,以表庆贺的船只上方,似乎看到了水手脸上的欣喜笑意,化作了一团光辉,钻进了他们骄傲兴奋的谈论,他们向往的梦中,洒下了粼粼的波光荡漾。 “总有一日,在这地球上,不论身处何处,祖国的通讯网络,都将把你们笼罩,你们永不会和家乡分离——” “便只管往前,大胆行去!”:,, 792 冒险家的热血 “只管往前行去吗……听起来倒是叫人振奋,可朝廷什么时候肯出钱造船去南方大陆呢——哪怕就不出钱,肯给配发个传音法螺,给些经验老道的航海士也好啊!哪能和现在似的,好的航海士,不是被海军垄断,就是被那些海商大价钱的招募,只跑近海航线,就赚的盆满钵满了,怎么肯为了这么一句话,上船出航,去跑什么赤道无风带嘛!” “老廖,你又在抱怨了?要我说,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你还不如回云县去好好上课,兴许还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至不济,再多找几个有钱的大海商,没准也能多给你些资助,让你把队伍拉起来,你这样的人呀,在占城港,那多少是有些屈才喽!” “哈哈哈,就是,就是,老廖,你也未免太好高骛远了,连六姐都还没想着去南方大陆呢,你怎么老对这件事念念不忘的呀——还说什么,南方大陆只是第一步,你要登上南极洲,做徐侠客都比拟不了的周游世界第一人?你呀,梦得有点太大了啊!简直都可以被称为狂徒了!” 占城港新城内,邻着知识教大香坛,开设的华人茶馆内,好几个素来和廖友福亲善的朋友,正半是嘲笑,半是规劝地让廖友福放弃自己的远航探险梦,“你也不想想,要是去南方大陆也好,南极洲也好,都是有利可图的事情,海商们能不跟上吗?他们大量招纳地理专长生,就是为了研究世界地图上的丰饶之地,可以把生意给做过去的那种,既然不去南方大陆袋鼠地,那就说明那里没有什么利——而如果去这些地方是力所能及的事情,衙门又怎么会不派人呢?” “你学到的知识,不都是六姐传授出来的吗?等到时机成熟,六姐对外招募人才的时候,你大可前去应征,现在还是把心安在肚子里,好好地做你的领航员吧,可不要自寻死路,为了一点虚名,去横渡可怕的赤道无风带!不怕你回来得晚,就怕你不回来了!” 这话,听起来是很有道理的,座中其余人都深有同感地点起头来,便连廖友福,一脸郁闷却也不好反驳——在占城港这里喝茶的航海士,大多都去过更南方的狮子国、满者伯夷,胆子大一点的,还试着往身毒处航行,寻找贸易机会,并且在笔记上定位了果阿——婆罗洲航线,明确了现在果阿还在弗朗机人的控制之下。 包括廖友福,也曾做过好几次这样的远航,大家都是精明强干、见多识广之辈,并非一无是处,只会煽动人心的梦想家,就算廖友福有满腹的狂思,却也不得不承认,朋友们说得有道理,如果前往袋鼠地甚至是南极洲,是一件简单的事,哪怕衙门不做,大海商也会做的,如果连海商都不肯沾手,那就要好好想想,这件事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危险了。 “回云县……回云县继续去上地理课么?”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将杯中沁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有点儿借茶浇愁的意思,“唉!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要耐下性子来读书?” “读书有什么不对的?咱们的航海业,不就建立在六姐拿出的地理课上?现在的海商家里,哪有不派子侄专修地理的?就是水手们也都知道,地理学得好了,洋流方向记得牢了,不但平安回返的几率更大,而且迟早会被提拔,吃香的喝辣的!” “听说这几年间,买地那里又有不少地理教师毕业了,可以对外开班,现在,地理课也不像是我们南下时那么紧俏了,上课也变得方便了许多。十八芝的郑家,便送了不少心腹水手去云县上课呢。” 坐在廖友福一侧的好友辛定也是点头认可——占城港差不多算是南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了,这里是船只集散地,很多携带了传音法螺的船只,每每靠岸,水手都特别受到欢迎,大家争相请客,只为了问些传音法螺那里得到的新消息——远到漠北,南到身毒,让常人难以想象的广袤地域,却能凭借着传音法螺串联起来,让漠北的消息,一日之内便为占城港所知,这样的事情,不管过去了多久都让人难以适应,总是忍不住要啧啧赞叹传音法螺的神奇。 也是因此,现在,南洋这里也好,买地也好、京城也罢,世界上的信息传递,呈现出了一种全新的双轨制:在传音法螺有分布的城市,大事传递得非常快,这些城市的居民,可以在一天之内掌握数千里外的大变化,哪里吹台风了,哪里受灾了,哪里有大喜事……这些消息在一天之内,便会在许多城市中传播开来,使得本地的居民消息非常灵通。 可是,这些消息要传播到他们附近的乡下去,那就要慢得多了,尤其是在一些新开拓的地区,还没有来得及修路,没有来得及铺开精细统治的网络,那么,这些乡下的居民,他们的消息灵通程度,其实和从前相比,就还没有改变多少,有可能要滞后个半个月到一两个月,甚至是三个月以上,才会知道在城市居民看来,已经过气的消息。 可这些城市居民,他们的消息灵通,也有自己的限制,那就是,他们知道的,也就是通过总台传播的消息,有些小道消息,总台不会播讲,那么,就还是只能靠水手们口耳相传了,这么一来,一座城市里消息最灵通的,就是在码头这里开茶馆酒馆的掌柜、伙计了。 辛定便是这间茶馆的老板,因此,他对郑家的计划,虽然不说是了如指掌,但至少知道得要比大多数人都多。“郑家其实几年前就在准备了,只要商路一打通,他们就准备去非洲看看,要我说,这有一半是六姐的授意,若非如此,他们家只跑近海沿岸的贸易,就已经盆满钵满了,在南洋这里,做占城——吕宋的专线,利润也是丰厚得不得了,又何必舍近求远,去非洲探索?” “这条路不但远,沿途港口还盘踞着弗朗机人,这几年,从南洋收缩撤走的弗朗机人和红毛番,基本都在身毒方向盘踞,如果航路不变,还是要沿岸开去,那这条路是很不好走的,耗时也久,不知道要贸易什么商品,才能稳定住航线呢。” “红毛番也去身毒了吗?我怎么记得红毛番的据点在爪哇啊,他们叫做巴达维亚——现在爪哇他们也放弃了吗?”在辛定对面,有个刚从辽东远航过来的老客人,也是诧异地搭话,“我走的时候,爪哇还稳如泰山呢,这才——这才——” “按老兄您说的,您去年年初走的,一个多月航到云县,在云县被征调去辽州,在辽州又来回运了几趟军需……到这会儿,头尾都快两年了!” 廖友福摇了摇头,有点唏嘘,“这几年,南洋的局势变化多快呀,两年时间很长了!弗朗机人畏惧我们的商船,军队已经不敢存身了,他们的据点正在逐渐放弃,商船航入南洋之后,都去我们华人的港口驻扎补给,红毛番也是如此,现在,整个南洋,从满者伯夷往上,已经完成了衙门所说的‘海域纯净化’。” “洋番商船之外,所有的军船,一律不敢航入,爪哇那里,红毛番的据点中,也没有衙门长官了,现在那是个自治的补给点,科学教正在招人去那里传教,要在那里教补给点的人说汉语,方便他们接受我们衙门的一体化管理!” “什么!”这个辽东归来的老客,也是震惊地抬高了音调,“才几年那,海域纯净化的概念,刚提出没有多久吧我记得,这就都走了?那他们留下的土司可怎么办?岂不是要遭受其余邻居最残酷的报复?” “还能怎么办?”辛定举起手漫不经心地在脖子上挥了挥,“就和吕宋岛上,那些依附于弗朗机人的土司一样呗,能有什么好结果?随便扶持个部落里的土人,都能把他们给——” 茶馆之中,诸多活死人各有态度,或者是哈哈一笑,或者是流露痛快之色,或者是漫不经心,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便是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自古以来,群雄逐鹿、争霸天下,便是要死人的事情,用买地的话说,弗朗机人既然觊觎南洋的主权,那么失败之后,受到反噬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 “那么,那么安南的局势呢?” 老客也是惊疑不定,喃喃说道,“我们从壕镜离开之后,就直接去吕宋了,倒是没怎么听到壕镜的人议论安南,我还以为安南局势没有大改,阮主、黎主,还在依赖洋番的武器互相争斗……” “弗朗机人撤走之后,他们便都争着要去云县朝贡了,都想让衙门支持他们做正统。不过,船只现在还没筹措好呢,谁都没能成功启航——因为都想着不让对方去,所以,谁的城池中有造船坞的迹象,立刻便由奸细告知对方,这边就发兵来攻打,双方打成一团,商船都不往安南沿岸停靠,壕镜那边不知道安南的消息也很正常。” “我买军天威,竟至于此!之前我还当安南的弗朗机人不甘心撤走,必要和我们一战呢!” “其实倒也不是全都撤走了,农场主还有留下来的,只是他们都想改为向买地纳贡,求得我们的庇护,因此积极受洗入了科学教。但凡是弗朗机人和红毛番呆过的地方,那边的百姓都是最积极改信的,这不是,大主教都要累死了,听说爪哇还留了一支传教士团,之前还紧急和云县报道,希望云县这里派人出来,把他们都接过去进修呢!” 一如众人所言,别看占城港这里,歌舞升平,日趋繁华,橡胶、甘蔗、木材、药材,甚至包括了水果干,都正在源源不绝地出产,一副蒸蒸日上的样子,但其实这几年来,南洋的□□势变动非常激烈,如果把目光放到整个南洋来看,可以说是没有一天太平无事的! 本身来说,即便没有买军,这个时期的南洋,也受到了西洋势力的入侵,现在更是了不得,买军、华夏这一掺合进来,源源不绝,且互相声援、同气连枝的华夏移民,一旦大量进入南洋,又给本来就混乱的局势带来了新的变数。 哪怕买活军没有直接插手,但围绕着他们的存在,还是带来了很多变化,其中最显著的一点,就是洋番们对于港口的信心不再那么充足,甚至不敢在南洋继续维系自己的驻军港口,在过去几年间,逐渐从安南退到满者伯夷,现在又从满者伯夷直接退到了身毒——说起来,弗朗机人在身毒还有果阿这个据点,至于说红毛番,离开了巴达维亚之后,他们能去哪里,是否掌握了一条巴达维亚——新大陆南侧——欧罗巴的航线,这就不是这些华夏水手所知道的了。 “也可能是去果阿了,或者在身毒再找一个港口,现在,这些洋番彼此很友好,再也不打仗了,倒是知道要联手抵抗我们,否则,再过几年,他们在果阿都站不住了,说不定要一直被赶到大食海域去——从我们的港口到大食,和他们的港口到大食,距离是差不多的,在那里,才能真正谈得上是拼一拼彼此海军的本领,否则,他们在武器补给上实在是太不利了。” 这就是海军了,很多时候,比拼的不是操纵船只的技巧,甚至不是士兵的素质、作战的勇气,而是单纯地比拼着地理和国力。就说买军和弗朗机军队吧,就算没有武器的优势,双方的武力值相等,那弗朗机军队在南洋也占据不了什么优势啊,他们能动员多少水师?几千人?买地的海军、海船又有多少? 弗朗机军队依托于殖民港口作为补给,买地呢?依托于多大的疆土?真要打起来,就算一换一,买地也能轻易地把所有敌人留在南洋水域,把所有港口摧毁,甚至让所有来南洋做生意的船只,有来无回,再也无法回到故土……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实力比不过的时候,那就没法打,因为敌人可以失误无数次,但你却只能失误一次! 这还只是双方的武力相等的情况,事实是,买军的战船,火砲水平,那根本就不是弗朗机战船可以比较的,根本连打都没法打……只能说,面对这样一个疆域广大、船坚炮利的大国,之前能搞几个港口,那是因为人家没在意,现在,当大国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之后,懂事点的都知道,唯一的选择,就只有乖乖地退出大国的后花园——这样,本国的商船还能继续来做生意,真要再玩干政、立国、建立殖民地那一套,那就是在自讨没趣! 霸道吗?或许,但这就是海域的现实,买地至少还允许别国商船在南洋补给,继续航行到壕镜去做生意,弗朗机人是怎么做的?他们建立的港口是根本不许别的洋番船队停靠的,真要有人不知死活想要靠过去补给,港口守军直接化身为海盗,杀人夺船,扣下货物,把对方的水手抓为无报酬的奴隶……这就是他们的做派!迄今为止,买地这里除了弗朗机和红毛番的商船之外,别国商船的到来还是非常稀少偶发的,就是因为英吉利、法兰西的商船,迄今为止并未掌握一条稳定的补给航线! 为什么朱立安船队成功回返让人激动万分?就是因为这些和海打交道的水手、海商,都知道洋番的德性,对于这样一支船队远航沿岸补给并不很看好——全都是黑人、华人,白人没几个,还是弗朗机俘虏,虽然带了传音法螺,大概能保证他们一时的安全,可这种事情随机性很强的,没准一个不信邪的总督,就会引起一场小规模局部战争,隔了千山万水,在人家的港口,消息也传不到家里来! 现在,既然收到了回信,那就说明至少在非洲到狮子国,这一路上朱立安船队解决了补给问题,要么,他们去了弗朗机港口补给,并且和驻军媾和,破解了弗朗机人对航路的封锁,要么就是他们找到了新的补给点,绕开了弗朗机人,当然,他们也可能直接把驻军港口的弗朗机人都消灭了……不过,这个可能性是有点低的,这是海战,海战没有那么多神话,廖友福等人非常务实,并不觉得这会是船队的策略。但无论如何,这都说明一点,那就是华夏船队打破了洋番的垄断,把华夏直通非洲的航线建立起来了! 对朝廷来说,这是地理探索的大拓展,对黑人来说,这意味着他们有了寻根的可能,对冒险家来说,这是个很大的刺激,而对海商来说,这就意味着生意、生意、生意,廖友福和辛定几个老友,在茶馆里一边喝薄荷鱼腥草饮子,一边闲谈着朱立安船队回归的意义,梳理因此而来的政局变化,又向老客们说起南洋诸多土司如今是怎么和买活军打交道,索取高产稻种子,想要学习先进农业技术,却又不愿给予等价回报,还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又是怎么被知识教毫不客气地入侵,一个个狼狈得要命,丑态百出的许多小故事时,满是烈日招摇的街道上,忽然有个带着斗笠的健壮女娘,带着一身的汗气闯了进来,大叫道,“老廖,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 “哎呀!” 她刚一进来,那辽州归来的老客便不由诧异的轻呼了一声,把头偏过去了——听声气这是个汉人,可这姑娘打扮得却又有点像是土著,只穿了贴身背心、短裤,外罩一层非常薄透的白棉布,在阳光下可以直接看到她的身段,对于回到华夏沿海住了一年多的老客来说,这当然不免让他很不自在了。 但是,其余人包括廖友福,倒是都已经非常习惯了,辛定低声解释着南洋这里,汉人中的衣着新风尚,而同时廖友福已经站起身来,随着这个短打女子一起走出了屋舍,“小黄,你找我?是有人要赞助我们了?” 这小黄原来也和他一样,是个想要去南方大陆看一看的冒险家,她和廖友福因为志同道合,结成了事业上的好友,都以占城港为据点,各有营生,平时也经常互通消息,告知对方有什么海商对赞助远航有兴趣,她点了点头,推着廖友福,“快,是郑家的人想见见我们——朱立安船队的消息一传回来,我就知道,这对海商会是个刺激,果然,郑家人今日来寻我们去聊聊……” “南方大陆地图,你带在身上了吗?他们很想知道南方大陆的贸易前景!如果能让他们看到袋鼠地的潜力,说不准他们家就赞助了?!” “老廖,今天咱们俩可得好好表现,郑家一发话,船只、人手,那还不是应有尽有!”:,, 793 郑家的邀约 “郑家的老板,在哪见我们?郑总督可会亲自出面?” “郑总督轮值时间要到了,正准备返回吕宋,忙得不可开交,怎会有闲工夫来见我们这两个水手?是郑家的芝凤老爷——郑家的龙,盘踞在鸡笼岛造船厂,把船厂打理得有声有色,俨然有买地第一造船厂的气势,郑家的虎,在南洋主政一方,吕宋、占城都有他的声名,如今郑家的生意不由他们两人沾手,分家之后,交给豹、凤二人,还有从弟莞来分别打理,还有从前的一些心腹,现在不是在做海商,就是在海军里做事——你听说场外交易所的新闻了吗?” 廖友福对于冒险之外的事情,尤其是金融这片,兴趣实在不大,闻言茫然摇头,小黄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反正听说这事儿就牵连到了郑家龙虎的铁杆,甘耀明甘老爷,原本也是巨贾,现在陷在里面了,不知道郑总督去吕宋,是提前结束轮值,还是正常安排。不过,这些和咱们也无关,又不是他们郑家兄弟直接犯事,就算是一时走了背字,老底子也够他们吃一辈子的了,这些大海商,几年来赚得盆满钵满,挪出一点钱来,买几艘船那是根本不成问题的。” 实际上,很可能正是因为甘耀明坏事了,郑家立功心切,急于找到袋鼠地来邀功加分,又受到了朱立安舰队的刺激,这才物色人选,支持针对袋鼠地的冒险行动。不过,小黄见廖友福懵懵懂懂的样子,也就不再多加解释了——点到即止就行了,完全不说,是自己不够意思,说了,廖友福不懂,那不能怪她。小黄虽然也很看重廖友福的能力,但她是有野心做船队冠名人的,因此她和廖友福之间,也存在一点小小的竞争,但却又不能为了这点私心让廖友福心生怨言,坏了两人的关系。 “既然是要见买地来的大老板,你要不要换身衣服?” 廖友福这个人,眼界非常的专注,只在出海开拓地图一件事上,对于其他的大视野,他是非常懵懂的,但在小事上还算精细,一边说,一边也检阅起自己的装束来,“我要不要也跑回家去换一件衣服?现在这短打,多少有点不恭敬了,只怕郑家的老爷见了,还当我们不知礼数呢。” “那倒是不必,他们是要找出海打拼冒险的江湖客,又不是给自家的孩子找西席,利索、快捷,比礼数要重要多了。”小黄不以为然,一偏头,“走吧,他们就在港口茶楼中相候——再是老爷,也来过南洋,见过这里的土人妇女,哪有不知道这些穿着潮流的道理?” 这话倒也不假,小黄身上所穿的衣服,正是占城港这里,不分汉人、土人,一同席卷的流行,甚至很多男人都是这么穿着的——内里穿着厚实些的棉布缝制的底衫背心,下着大概长到大腿中部的宽松犊裤,外头是轻薄透光的棉布,也有长到小腿下的长袍,也有做成两节,上头收紧袖口,下头收紧裤脚,如灯笼一般的透风衣裤。 这穿着以其兼具便利、蔽体、纳凉、防虫三种功效,很快就在民间极大流行了起来,就是汉人妇女,也有大半数都更换了衣衫。而本地的百姓,又分为老华人和土人,老华人现在一切以买地活死人马首是瞻,自然不必说,其余那些习惯了赤身裸体,甚至连犊裤都不穿,羞处也不遮掩的土人,既然逐渐识字开化,那便也如饥似渴地向汉人学习着他们的一切习俗—— 有些影响深远的民俗,譬如婚俗、族俗,这且不说,先说这穿衣服的事情,却是学得很快,他们也开始觉得自己需要穿衣了,因为汉人都是穿着衣服的,那么,向他们学习似乎没有什么坏处。而且,从前他们也不是厌弃衣服,也是因为南洋这里,百姓很难获得布料啊! 然而,对于南洋这里的气候,以及土人的习惯来说,要他们穿着从前汉人穿的那种衣服,即便是短袖衫,似乎也觉得太厚重渥热了一点,前几年,乡下的土人男女,大部分都还是维持了仅用树叶编缀,遮掩羞处,或者干脆不着一缕的习俗,只有城里的土人平民,学习汉人,穿上了背心和短裤——但也仅限于此了,并不肯再穿别的,因为太热了,影响干活。而那些贵人,从前在礼仪时,是佩戴重重叠叠的花圈,下身也披挂着轻纱、璎珞的,其实并不会暴露太多皮肤,汉人来了之后,虽然穿上了内衣,但他们在汉人的内衣之外,还要叠挂花圈,佩戴金饰,显得非常的富贵。 不过,因为国王改信了知识教,这些贵族们不分男女,也受到了感召,顺从了风俗的变化,不得不出门去读书做事,这样的装束就显得累赘了,可要他们学习汉人的穿着,又觉得太热——和土人平民一样,赤身裸体地做活呢,又觉得晒得慌,而且,娇嫩的皮肤也经不起常见毒虫的侵扰,况且在汉人面前,衣着上的差别也足以让他们建立起一种新的是非观:不穿衣服,把自己的身体暴露在外是不开化的表现,是羞耻的。 并不仅仅是贵族女性,就算是男人,也很容易就产生这样的羞耻心,没有理所当然地暴露自己身躯的道理,这时候,这样一层轻薄透气的长袍,就显得非常好用了,它虽然孔缝大,但正因为如此,十分透风,比从前的汉人布更凉爽得多,同时又能防晒,在烈日之下,哪怕只是一层布料,都能缓解不少太阳对皮肤直接的烧灼。 与此同时,这样的衣服,还能遮住大部分皮肤,使得他们自以为,这样的衣服在汉人面前也算是得体,于是,这种新式的服装形制,很快就成为了占城港土人贵族的流行,并且因为类似的原因,飞快地在乡下流传开来了——人类穿衣服,在最开始必然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有用,有了布料的遮蔽,阳光、毒虫、锋利的草叶都能远离他们,既然现在有了布料,也很便宜,那么,土人完全没有理由排斥这种新的着装风尚。 而汉人这里呢,农夫们要接受这种新衣服就完全没什么障碍了,妇女们则比较迟缓,这种衣服对土人来说,算是穿得多了,对汉人来说则是穿得少了,因为布料非常薄,是直接透肉色的,不就是穿着内衣裤直接上街么…… 若是在村里,倒也无妨了,虽然在老家村落,夏天很多人干活也是脱得赤条条的,不分男女,但至少都是穿着衣服去地里的,到地头了再脱衣服,田里彼此都隔了老远,也不怕被旁人瞧见了。在占城港外的农庄,很多汉人妇女,在男性去上工之后,自己也会换上这样的衣服凉快凉快,但在城里,抬头低头都是人,有勇气穿着这种透肉长袍的汉人女子,还不算非常多。 但是,民风的转变,也是逐渐呈现的,虽然还不是极多,但穿着透肉长袍的汉女,如今在占城港也不少见——越是在买地住的久,越是买式的女娘,就越容易接受这种新衣服,像是小黄这样,曾经在买地军队服役,是第一批女船员的女子,更是不必说了,正是城里第一批换穿新衣的女娘。她说,“要不是着装有规范,那些驻扎此地的姐妹,也巴不得换穿这样的长袍呢,郑家老爷便是再古板,敢和我们买地提倡的风尚作对么?” 她说这句话的底气是非常十足的,很显然,如果郑芝凤胆敢公然诋毁妇女的着装自由,并发表那些落伍老套的道学之言,小黄便立刻会向上举报——她也有途径能确保郑家兄弟‘不够进步’的事情被关键人士知道。廖友福努力思考了一会,点了点头,“他们家是大官大商贩,倒是比我们更在乎政审分这种虚东西,那说话的确要注意。” 政审分谁不想要?置换出来的好东西,哪个不是让人流口水?其实,如果他们主持船队,确定了南洋到袋鼠地的航线,政审分也是大把的有,不过,小黄憧憬的并不是这个,她和廖友福都一样,探险、开地图本身,就是足够的报偿了。否则,他们做什么不好?小黄是买活军第一批水兵,廖友福也是个出色的好航海士,大把的钱不赚,在占城港奔走着找船队出海做什么? 随着朱立安舰队归来,肉眼可见,大商家对于冒险远航的兴趣也渐渐浓郁起来,郑家不会是唯一一个,即便这家不行,那家也有可能出手,成行的可能性显然是越来越大了,两人一边走一边说,情绪都十分高昂,不多时就走到了港口附近,迎着海风,熟稔地走进了港口区的竹楼群,又钻进了一间建得最大最气派的竹楼里,一进屋就感到一阵森森凉意,夹着香风吹来,廖友福咋舌道,“不亏是‘千里送鹅毛’,还没到正午,这就用起冰了!还薰了龙脑香!” 这间茶楼的名字很别致,叫做‘千里送鹅毛’,一个是取了礼轻情意重的意思,还有一个说明他们家能提供冰饮——鹅毛大雪么!在南洋,冰饮是绝对的贵重东西,如果能提供冰山在正午消暑,那就更不必说了,青铜制的冰箱,连占城国王都视为奇珍异宝,自从有了冰块提供之后,占城王室贵族甚至花费一年收入的大半,积极把土地、农田和木材卖给买活军来换取冰块。说来也是好笑,就是占城皇宫里,也只有正午舍得用冰,还真不如千里送鹅毛这般豪奢呢。 小黄道,“只要有钱,就是午夜,也可以用冰,至于瑞脑香,应该是郑老爷自带的,这东西贵价,茶馆倒是不常用。”她心中却是想道,“郑家才发达几年啊?本来只是外海的穷海盗,攀上了六姐,入伙买活军,这才飞黄腾达起来,这就讲究上了!”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请人通报之后,两人迎着冷气,爬上竹楼二层,高轩的屋内,本来除了大厅之外,还隔了三四个隔间,此时却都是大开着屋门,很显然郑家直接包下了茶楼,除了廖友福、小黄二人之外,还有几个也想出海,或者曾有去满者伯夷等地远航经验的水手,在大厅这里席地而坐,挠着头正做着卷子。见到廖友福等人来了,不过是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这是……” 廖友福有些疑惑起来了,小黄眼珠子一转,瞥了考卷一眼,已经知道了郑芝凤的用意,果然,此时一个内间之中,走出了一名八、九岁的小童,眉清目秀,留着常见的买地青头,不同于本地的孩子,这个年岁很多时候还就穿个肚兜,他穿着短袖圆领衫,下头是上等的亚麻裤子,礼数也十分周全,对廖友福、小黄行了一礼,问道,“可是廖老师、黄老师?” 由于教师这个职业,现在得到了极大的扩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又作兴起管一些专业精深的人士叫做老师了,在这个场合下,用这个称呼是十分恰当的,因为廖友福和小黄于冒险家的爱好之外,都还另有职业,但用职业称呼,又有点儿混淆了这一次会面的目的。小黄心道,“郑家连一个小童都知道进退,比一般人更懂得职场上的礼仪。” 本来因为郑芝凤的豪奢作风,她心底有点儿讥笑他们是暴发户附庸风雅,但看了这个小童,又对郑家有所改观。闻言应是,也回了一礼,那小童问了好几个,便取来卷子给他们做,道,“自从李世伯要搜船北上开始,各处有心想要往域外闯一闯的豪杰,和我们郑家接触的,也有数百人了。自然是良莠不齐,未必能全心全意托以一船人的性命,我们思量再三,还是效仿衙门,以谢姨‘凡事多考,本事都在分中’的思想,设了考卷,两位老师可以随意作答,不一定都要用汉字,拼音也可,做完之后,当即批改,便是一时还不好合作,也有表礼奉上——” 他的视线,往竹楼墙角瞥去,两人跟着看去,见到一匹匹布料堆叠在那里,便知道这是郑家备好的‘安慰奖’,也明白这是郑家的礼貌所在,平白无故邀人来做卷子,一些桀骜不驯的豪杰可能会感到被冒犯,这也是郑家的安抚了。廖友福笑道,“要得,要得,我们虽然看着粗豪,倒也都会写汉字。” 他和小黄对视一眼,便是不拘小节,也有点儿纳闷了——要北上的那肯定是李魁芝,李魁芝之前也派人来占城港招揽过航海士,这个小童,管李魁芝叫世叔,又口口声声说谢姨的思想,难道这谢姨……竟是六姐天妃不成? 看来,这孩子并非是郑芝凤的小厮,竟难道是郑家下一代的子弟?郑家居然有这样一个孩子,还在冲龄,便得了六姐如此的看重?那他们必然是稳如泰山了,甘耀明出事,根本就动摇不了他们的根基…… 廖友福或许还想不到这么深,小黄却是十分诧异,心下也是念头百转,思索着自己在军中,于鸡笼岛上可曾听说过郑家有这么个孩子,只不过她不是第一批去鸡笼岛的女兵,等她入伍之后,在云县训练过,到鸡笼岛轮值时,郑家早已分家,不在平湖列岛居住了。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因此只是含笑接过试卷,和廖友福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各自盘腿坐下,拿起铅笔凝视着考卷上的题目。心不在焉地想道,“这孩子见了我的穿着,丝毫不以为意,也是十分见多识广……哎呀!不可小觑啊!” 这些杂念,随着试卷上的考题映入眼帘,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小黄见猎心喜:“这考题,有难度!要答出高分,可不简单!正是我大展身手,压过那些男船长的好机会!”:,, 794 小黄的面试 【以占城——满者伯夷航线为例,列举三条两个城市之间常见的贸易航线,其中主要的贸易物品、航行时间和危险海域,并说明自己建议在什么时间点,以什么规模的船队出航,携带什么货品,从中抽取多少利润提成,并携带多少自雇船员】 【世界第一大岛是什么岛屿,经纬度多少,拥有什么矿产资源,是否易于开发?】 【是否有在大海上迷途失路的经验,是如何找到补给点的,当船中补给低于多少时,将进入警戒线,会采取怎样的应对策略?如何在海上获取淡水?】 要知道,小黄既然能被买活军录取,各方面素质必然都是优秀,一般的卷子根本是难不倒她的,便是现在,在南洋开发委员会中,她也是领着一份航运智囊职务的,能让她都觉得不简单的考卷,必然是有水平的,这份卷子根本没有选择题和填空题,上来就是一道一道的主观题,一下就能把没有丰富经验,只是纸上谈兵的爱好者给筛选下去——没有当过船长,连船长自雇船员和船东雇佣船员的区别都说不清楚,就算曾经乘船远航过,又怎么可能说得出船队规模、货品和利润提成的关系? 像这样的问题,在卷面上比比皆是,这份考卷考察的内容相当全面,有只能在买地的课本上学到的地理知识,也有在实务中积攒的船员统帅经验,还有考验阅历的遇灾处置问题,还有理论上跨了专业的海港贸易问题——现在很多船只,船长已经不再负责货物买卖了,而是由船东派上船的账房负责来谈买卖,船长只负责航行,他们是不太懂得怎么在陌生的海域做生意的。 当然了,也有很多船长还和从前一样,只守着自己的一条船,到处航海贸易,并不接受雇佣,不过在买地大船频出,衙门做东家,又有十八芝这样的航运巨无霸慢慢崛起的大背景下,很多船长的思想也发生改变,尤其是很多从内陆迁移过来的河运船长,身家距离买大海船十万八千里,只能接受雇佣,这样的人还越来越多,甚至买地还开设了航海专门学校——这都是题外话了。 像是这种转行没有多久的船长,航行的范围很少脱离买地实控领域,也就是从壕镜往北,一直到东江岛的大量私港,一般来说也不会离岸太远——不需要,而且经验也是不足,刚转型海运还没有多久,每次出航,距离海岸线几十海里都算是远了,一有问题可以及时靠岸,这也是买地-辽东的辽饷海漕一直通用的模式。他们要往下走南洋航线,都要在老资格的船长的带领下,以大副的身份走上一两趟,才敢在闯入深海,去到吕宋岛国。满者伯夷这样,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的地界,该如何过去做生意,这些新船长就是想都想不出来,更别说在深海迷途了!到时候,两手一摊,只怕也是抓瞎。 在大海上,可不兴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说法,凡事若没个准备,到了海上一遇到变故,你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只会一味的豪言壮语,那当场就会被船员们撅下去,换个能做主的上台做船长,船长和船员之间的关系,有点像是军队里的老班长和大头兵,就算离开了船只上了岸,水手扔是发自内心的钦佩老船长,愿意听他的号令。 能够把一船人团结在一起,要做船长,这样的人格魅力也很重要,一个老船长往往都有一批忠心追随的手下,这就是自雇船员的班底——一艘大货船,可能需要一百多水手,船长自己带来一二十个忠诚的高级自雇船员,但也并非一手遮天,而是接受着船东雇佣船员的监督,到了贸易地点,做完生意之后,从利润中提取丰厚的提成,用提成来支付自雇船员的报酬。 如此一来,船东、船长、船员三方的利益,便达成了一致,可以免于猜忌,如果一艘船都是船长张罗的船员,那么船东除非亲自上船监督,否则对于贸易的利润就非常含糊了,是赚是亏,完全是船长说了算。但如果一艘船都是船东张罗的船员,船长对于这样一个陌生的团队,也会心生顾虑,害怕形成船员与他的对抗,船员出力不出工,到了海上可是能要命的。 如此,一部分高级船员,在关键岗位上任职,可以衔接陌生的船员和船长,让远洋贸易中,船东的缺席成为可能,也让船队有了扩大经营的基础——不然,远洋贸易船全都是一艘船一个东家,船东担任船长,那这规模扩大的速度肯定是要放缓的,至少这就打消了很多富商投资造船业的可能,也让买地衙门这里的官船海贸难以展开。 这种自雇+提成,类似于合股的模式,于现在的买地海洋贸易中,也是大行其道,从远洋向近海蔓延,主要原因小黄门清——虽然理论上,近海贸易尤其是买地内部贸易,东家不派人,完全委托给船长,只看账本都是可以的,因为船长虽然有能力贪污,却未必有能力把账本做平,但在实际执行中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一个人运送的东西,只要不属于自己,那就难免有漂没的冲动。所以,船东还是得雇佣船员,再加上给船长支付提成以及完运奖金,才能把漂没成本往下降——要做大船队,必须如此,当然,你也可以说,那我不赚这份钱,不费这个心行不行?当然行了,那你就赚不到买地这里疯狂的客运需求所带来的滚滚金流了呗。 光是这一题,就难住了张秀才、朱老板这些地理爱好者了……小黄看了看他们的背影,也是心中暗笑:这些地理迷,都是崇拜徐侠客,又喜爱张宗子游记,在这两个标杆人物的号召下,从自己老家跑出来游荡的,就如同仙画爱好者组成的通信联盟,又发展出了索隐派一样。这些地理爱好者,也是受到了买地地理课的启发,发掘了自己对地理的狂热喜好,一生最大的目的,就是尽量多看几张地图,多学几种读图、制图的方式,当然,还有最终极的,那就是亲自登船出海,去测绘新地图,把世界从天书中的理论,固定到自己双目的见证之中! 至于说这种见证,是否包含了如庄三驸马那样的向往,这就不好说了,但的确,或许是受了庄长寿的刺激,这些地理迷还是热衷于跑南洋,惦记着去东江岛,要往北探索的还比较少见。甚至还有人是因为敏朝禁止私习山川地理,听说买地这里公开教授地理课,便果断决定阖家搬迁来的。 要说钱财,这些人都是有一点的,这年头敢于下南洋,并且成功到达,又有一点脑子和本钱的,要赚到钱真是不难,又自忖是读书人出身,心怀壮志,难免有点自命不凡,言谈间都是要自己组船队出海,光宗耀祖的,对于小黄和廖友福这样并非从读书出来的实干派,多少有点不以为然,没想到今日,在自己最擅长的考试上,反而栽了跟头。 想到这里,小黄不免也有点促狭般的快乐,抿唇一笑,便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她从军队退役之后,以大副的身份去过满者伯夷——小黄申请退伍,有一点其实是因为买地的水军已经是无敌于近海了,在整个巡航海域,就没有什么船只傻到和他们对上的,便是沿岸的华夏州县,又有谁敢逆着船队的意思来呢? 就是要以海攻陆,其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自从买地拿下广府道,沿岸的州县便更是完全放弃了和买地船只作对的想法,现在买地的船队,有时候压根就不在私港停靠了,便是北上,也光明正大地停泊在州县边上的官港,谁也不敢多说一句闲话。 在这样无敌的船队中服役,安全是很安全的,但同时似乎也少了一分刺激,小黄离开军队,便是因为这种绝对的安全,让她有点儿乏味了——她加入买活军做女海兵,本就是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对这样喜好不断挑战自我的女人来说,绝对的服从尚可忍受,可绝对的安全,不免让她有点儿人生虚度的感觉了。 经过艰苦的训练,好容易学会了这么多本领,不在大好年华做点有挑战的事情,岂不是浪费了吗?离开了军队之后,她立刻就加入一艘刚组建,还在码人的海船,依靠着出众的个人素质,以及买地海军出身的黄金背景,立刻就完成了一个几乎是不可能的创举——以女子的身份单独加入一艘全是男船员的海船,并且当了大副! 毫无疑问,这件事在鸡笼岛,是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浪涛的,虽然无人在意,但小黄实际上是男女混招船员的第一人——就连买地水军,因为诸多考虑,现在主流还是把男女海军分开,分成男船女船,没有特殊情况,不会安排同船,而民间的大船,也几乎是没有女水手。 很简单的道理,女水手本来人就非常少,拥有这种技能的,一般都能去水军(或者就是在海军里训练出来的),除了那些以家庭为单位的疍民里,肯定有懂得船性的女人之外,现在天下间在海上讨生活的女人很少,少到民间的东家,就算想招也招不到! 但是,在买地这里,破天荒第一次的事情难道还少了吗?女海军、女船,这都是破天荒第一次,有了这么多第一次,那么第一艘船员男混女的船只,它的出现也就是时间问题了,不是小黄,也会有别人——就和小黄说服船东一样:别瞻前顾后了,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老娘会用火铳,会使刀、剑、匕首,会射箭,会开砲,这肌肉比男人不差,绝对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像老娘这种女人,需要特殊照顾吗?想干什么,行不行的,试一次不就知道了?你没做生意之前,不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女人能有钱投资海船吗? 就是这句话,说服了船东之一的徐金花,这个在云县小有名气的海货批发商,投下了支持的一票,让小黄成为了民船的第一个女大副。当然,一开始他们跑的也是内海航线,主要在鸡笼岛、云县、壕镜、新安岛之间来回跑,也做客运生意,也做货运生意。别说,小黄的性别,还真让很多孤身出行的女性乘客,敢于选择他们这艘船乘坐呢! 这艘船跑了大概半年,她已经从大副转为船长了,和船员们相处得也是极好。其实在小黄看来,男女同船做船员,把握好几点就行了,并不是想得那样不可能:第一,自己得够强,工作中不能拖后腿,甚至还要比大部分人更优秀,如此才能赢得船员的尊重,让他们认为因女子加入而必须付出的一些调整成本,是值得的; 第二,则是要够钝感,有些粗鲁之处不能在意,尤其是走南洋航线的,天气热起来,货运船上大家打赤膊,甚至是□□都常见,因为有小黄加入,出船舱时大部分人会穿着犊裤,但偶然见到一些跑出来上厕所的裸男,那没必要大惊小怪,视若无睹自然对待即可。如果这些事会让女船员感到有压力,那就不适合跑男女混船的热带航线。 基本上,能做到第一、第二点,那在船上遇到的问题其实也就没什么了,因为女性身份,招来男船员追求、觊觎,甚至是强迫的情况,至少小黄反而很少遇到,她寻思着也归纳出了第三点,那就是女船员加入混船,最好是带一定职务在身上,如此会大大降低被骚扰的可能。 毕竟,跑船的水手,纪律其实是很严明的,受到的管理都有军事化的味道,买地的陆军之中,男女之分没有那么明确,女军官率领男大兵的情况很多,也没传出什么桃色丑闻来,可见在经过严格训练的团体中,男人对女人的邪念,还是能被阶级之分约束住的——在这个基础上,女连长带出忠心耿耿的队长手下,女船长打下一个牢不可破,彼此肝胆相照,如亲人一般的牢固班底,其实挺自然的,双方就都有点不把对面当异性看的意思了。 随着原本的船长,攒够了本钱,买下自己的船只去做船东兼船长,小黄转正之后,很快也打下了自己的班底,同时她还结识了一批和她想法差不多,从水兵退伍出来,寻找新挑战的女兵——这些女兵因为胆子都很大,倒未必个个都转业去地方上,进衙门,很多人和小黄一样,想要在广阔天地中肆意的闯一闯,也很想向小黄这样的前辈讨教一二,于是小黄的船,或者是给她们提供短期过渡职位,或者把她们介绍去适合的商家那里,如此一年多下来,民航业务中,陆续多了一批精明干练的女船长,而小黄也把这艘船留给了当时的大副,自己带着愿意跟她到南洋闯荡的一批男女班底,到美尼勒城、占城港这里寻找机会,做起了带自雇船员,走分红模式的雇佣船长,向着更远的远方,更高的利润发起了探索。 理所当然,她也是第一个敢于到南洋闯荡的买地雇佣女船长,不过,这一次,她打开局面要容易得多了,因为一年多来,水兵退伍的女船长,已经在业内留下了美名:精细、能干、清廉、守诺,同时拥有丰富的官方人脉,和水军熟识,到哪里都能找到老同袍——而且职位都还不低,这些都是难得的优点,在同行中很难找到替代品。 而且,她们要求的分成还是行情价,这叫船东们怎么不喜欢用她们呢?一时间,女船长、女大副,便成为民航圈子里的热门了,家家船东都以聘用退伍女水兵为喜,这就给水兵又推开了一扇大门,现在,退伍女水兵如果想做航运,可比小黄当年要容易多了——这也在无形间提升了她的威望,只是小黄本人不以为意罢了。 率船在南洋这里,来回走了大概四趟,最远去过满者伯夷,她算是大大地满足了一把冒险瘾,可随着对航路逐渐的熟悉,对于商品贸易的熟稔,小黄近日又逐渐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了,她很想试着再走远一些,去身毒、锡兰——也就是狮子国看看,但问题是,船不是她的,沿途的航路也不熟悉,船东不会答应她的要求啊,光是和爪哇、苏门答腊做香料生意,赚头就已经足够丰厚了,又何必再往外去冒险呢? 没劲……想去南方大陆,传说中的袋鼠地看看…… 这个坐言起行的女船长,一旦产生了一个新念头,便是停不下来的,她现在受到衙门的雇佣,专跑吕宋——占城的航线,之所以又回来接衙门的聘用,甚至在官府中挂职,其实就是因为在这两个城市,能接触到的富商最多,想要找人投资也最方便。很快,不过两三个月,她就和廖友福、张秀才一帮地理迷混熟了。 小黄和廖友福比较谈得来,而且出海必须要有船队,肯定是有经验的船长成队好一些,便和他互相走动得多,二人的优势也可以互补——比如这张考卷,小黄大多数题目都答得很自信,因为她都有亲身经历,唯独是遇险迷航,这个真没有,不论是做水军还是做船长,她六分仪用得好,而且地理、星象都非常拿手,就是生路,有一张航海图也绝对不会迷途,所以只能拿在军队时学的教科书内容去填充,这就显得有点呆板了,但廖友福或许不擅长做生意,却有过两三次开拓新航路,迷路后带人找回港口的经历,他一定是能答得很好的。 三张卷子,十道题目,张秀才等人,再怎么冥思苦想,两小时也就交卷了——实在是憋不出东西写了,但小黄和廖友福却是都写了三个多小时,小黄还加了一次答题纸,可想而知,谁的答卷分数会更高。 但有一件事是让人诧异的——这考卷的初审者居然是郑家小童,而且小黄认为他的确有这个资格:郑家小童虽然不过冲龄,但在屋内等候交卷多时,都是鸦雀无声,小黄交卷时看了一眼,他自己也一直在读书,且课本居然是《地理(三)》,一般的小孩子,开蒙年内,根本不会考虑去学地理,郑家毕竟是海商出生,这么小就学到第三册了,说实话,很多成年水手对地理教科书,也就只学到《地理(二)》,了解一些地理常识,能学到三、四,或者熟练背诵全球洋流的人,早都被提升去做领航员,脱离水手的行列了…… 地理能学到第三册,并且记下密密麻麻的笔记的人,初看考卷,分辨基本水平,这个能力是肯定有的,张秀才、朱老板等人,也并无不服,领了表礼之后,在楼下等待小黄和廖友福两人,一边感叹考卷出得好,一边也是感慨郑家出了个神童,同时也试探小黄、廖友福,是否愿意聘用他们做船员——当不了船长,不意味着就不能出海了,真的地理迷,能做船长固然好,不能做船长,那我做船员也还是能出去探地图呀! 出海这样的大事,准备一两年再正常不过,大家的性子都被磨出来了,也并不着急,小黄等人回去,还是如常度日,过了两三天,果然,码头上有了动静——是郑地虎卸任总督,要回吕宋去了,本地的占城权贵,以及委员会其余官员,又有知识教的祭司,不免要去码头送行,又要迎接新的占城总督——也就是南洋开发委员会轮值主任,走马上任。 大概郑芝凤是忙着这些,等到这一串应酬之后,方才又请小黄吃茶——小黄还特意试探了一下廖友福,见廖友福并没有接到通知,心中便是一喜,晓得自己大概是先了廖友福一步了,这个机会是先给了自己,如果能够抓住,那么,廖友福、张秀才等人,郑芝凤可能就不会再见,而是由她出面接洽,作为她的班底,如此就先把她的威严树立起来了——这也是老海狼惯用的手段,郑芝凤既然是十八芝中人,便不会不晓得! 别的不说,朱立安舰队里,大副连闽清难道就不重要了吗?可大家念叨的不还是朱立安舰队、朱立安舰队?黄秀妹船队,已经是近在咫尺了,要抓住! 她再三给自己打气,这才穿上透肉长袍去赴约——对衣着的选择,也是经过精心考虑的,船队必然是男女杂处,有大量男性水手,女船长还扭扭捏捏的,那可不行,因此,穿着上大胆、大方,不会有错,也能打消东家心中的隐忧,并非是像她和廖友福说的那样随意。 “黄船长!” 这一次,郑芝凤选择用船长来做对职务的称呼,而不是黄老师、黄顾问,便更明确了这次茶叙的目的,年仅弱冠、长身玉立的他,瞧着比小黄还要文弱一些,礼数也很周全,笑着站起身来,和小黄打了招呼,也是开门见山地道,“此次请您过来,是为了郑家船队往袋鼠地探索之事……” 啊,难道郑家赞助船队,是要冠名吗?那……那黄秀妹船队的美梦,岂不是要破灭了? 小黄这里,才刚吃了一惊,还来不及细想,郑芝凤便结束了对她考卷、履历和素质的赞赏,直接地抛出了这次面试中的第一个问题,“此次贸易,所去者离华夏本土,千里万里,堪称远航,所进行的当然是最典型的跨洲远洋贸易,请问黄船长,你认为对华夏船只……或者对说所有跨洲远洋贸易的从业者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最重要的一点?” 小黄微微一愣,一时间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见郑芝凤含笑看来,一边纳罕一个大海盗的弟弟怎么如此文质彬彬,一边让自己镇定下来,并不急于给出答案,仔细寻思了半晌,方才说道,“对跨洲远洋贸易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确定贸易地有足够的贸易能力了?” 这个答案,粗一看几乎是完全没回答问题,但只看郑芝凤含笑点头的样子,便可知道小黄答在了点子上,小黄也逐渐冷静下来,在心底犯起了嘀咕:看来,郑家船队对船长的素质,要求还真挺高的……自己还未必能满足呢……:,, 795 船长?国王? 对跨洲远洋贸易船,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确定目的地是否有足够的贸易能力——这句话看似是废话,但却说透了如今远洋贸易的最大痛点:贸易,必然是两个繁华地区的商品往来,一个地区如果居民食不果腹、身无长物,还要维系贸易关系的话,那么,他们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人了。 非洲的捕奴贸易,便是最好的例子,现在,敏朝的翰林院,已经有人翻出了记档,明确百年前三宝太监下西洋时,的确曾经到达过非洲海岸,但值得注意的是,这只是一次独立的巡游,在那之后,并没有商船来到非洲,这和南洋地区无需官方船队,也能维系贸易关系的情况截然不同,除了距离的远近之外,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非洲的确没有什么东西可卖的,那就是一片野地,能卖的只有果实、动物这些东西,只适合作为官方船队带回去的宝物,却不适合作为常年的商品,这也是买活军在培训班中反复提到的观点:初级商品不具备远程运输价值,只适合近产。 什么适合这么远距离的贸易呢?对白人洋番来说,答案是显然的——人,人是贵重的商品,只要给一口吃的,就能劳作十年到十五年,期间甚至还可以繁衍下一代奴隶,他们能做的活比牛马都多,尤其是先天条件好的黑人,卖价又便宜,人数又多,作为商品来源,要比欧罗巴本地的罪犯好获得的多,非常适合大量投入到欧罗巴发现的黄金地那里去。 这些欧罗巴的远洋贸易船,是真真切切有利可图的。他们的航线形成一个大三角,从欧罗巴南下到非洲西岸,捕到奴隶之后,一路往西,到达黄金地东岸,再从黄金地东岸满载着这些奴隶劳作出的次级商品,回到欧罗巴,如此周而复始,很容易就形成一个贸易循环,每一次交易都能让各方得利。所以欧罗巴诸国对于航运都有很强的发展热情。 这是黄秀妹在地理课上早已得出的结论:欧罗巴人为什么满世界乱跑?不是因为他们喜欢,而是因为他们地处纬度高,同时又十分狭小的地中海沿岸,小国林立,本身就有很强的探索动力,而且也确实通过殖民地开发得到了甜头,比较起来,到亚洲的航线,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欧罗巴的命脉就在于捕奴三角,如果把捕奴三角掐断,那么,在黄金地的争霸中,华夏将毫无疑问的拥有巨大优势。 可以这么说,要遏制欧罗巴人在黄金地的发展,必然要双管齐下,先把非洲西岸给搞出点动静,那华夏毫无疑问仍然将在世界最开化文明之国的巅峰上傲然雄踞下去……虽然黄秀妹也很清楚,敏朝百姓所遭受的苦难,但她同样对欧罗巴、非洲和黄金地百姓的生活心中有数,所有的‘最’都是比较出来的,在苦海之中,相对没那么烂……这个巅峰,华夏还是当之无愧的。 但是,想要在非洲搞出点动静,那船队也得和今日的黄秀妹一样,面对这个问题——对跨洲远洋贸易船队来说,一个没有贸易能力的目的地,到底有什么价值? 买活军肯定是不会贩卖黑人的,因为买地不允许奴隶私蓄奴隶——表面来说,所有人都是谢六姐的奴隶,既然谢六姐不许奴隶蓄奴,那么这久没什么好争辩的,便是敏朝移民,搬迁到买地之后,也得和原本的家奴换签合同,交人头钱,并且把待遇什么的都落实进去,报酬不得低于买地规定的最低报酬二十文一日。那么,跨洲远洋贸易船队,最多最多就只能是玩个花招——他们一样向土著酋长买人,但是,把卖价和自己的利润折合成路费,用介绍务工的名义,把黑人送到买地来干活,同时给他们发工资,按期克扣路费,直到把路费扣完为止…… 这已经是最折衷的办法了,但在设想中仍是无法完成逻辑闭环的,因为欧罗巴人买黑奴,是因为可以毫不顾忌后果地驱策他们,当成损耗品来用,这样榨取他们身上的价值,可买地这里,底线是要给人吃饱,而且一个工时日只有大概六到七小时,剩余的时间是要强制他们去认字扫盲的,算上这些黑大汉的食量,还有热带地区常见的懒散,在不鞭打的情况下,要让他们劳作出不亏本的价值都难,更别说拿走剩余的部分了…… “光是非洲,设计出盈利模型,已经很困难了,但非洲的情况不论如何都比袋鼠地要好,地图上是明明白白的——非洲至少还有人,有树,有特产,想想办法,还是可以赚到钱的——无法从贸易中直接获利,可以赚补贴,而且非洲有金矿,这对商人来说便总有吸引力。” 这也是为何有许多商人都往占城赶,想在这里迎接舰队,郑芝凤和黄秀妹谈得颇为投机,此时更是直言问道,“袋鼠地呢?大面积的沙漠,艰难的航行环境,赤道无风带、登陆地点一片荒芜,毒虫、土著,这些都是地理书上的原话,黄船长如何能保证,成功登录之后,我们郑家船队能找到稳定的盈利点呢?” 没有盈利点,就不值得商行赞助,这是最简单的逻辑,黄秀妹并没有指出郑家在政治处境上的弱势——她也不傻,这话说出来,郑芝凤固然无法反驳,但可以选择不雇她啊,如果让廖友福当船长,反过来聘请黄秀妹,难道她还能舍得不去吗?在选任船长这件事上,赞助商是占据了绝对先机的,探险家……好吧,探险家只出那么一点钱,确实也不配大声说话。 “袋鼠地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郑公子现在又怎会坐在这里,和我谈着去那处的计划呢?”她只能采取柔和姿态,微笑道,“大家都知道,袋鼠地除了毒虫、沙漠之外,还有丰富的矿产,地理课上同样也教了,东南沿海有丰富的煤矿——还是露天,如果能拿下煤矿专营权,哪怕只是二十年、三十年,也足够累积可以传代的巨额财富了……郑公子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希望我能给个保证,确保第一次探索,就去往东南沿海,深入内陆,为你们勘明矿址提供支持,不是吗?” 郑芝凤拊掌而笑,“果然是巾帼英雄,见识就是远超常人——黄船长,可不要误会我是有意试探,要知道,可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地理精熟的,很多人虽然想去袋鼠地,但只是为了扬名立万,做个和庄驸马一样,发现新大陆的探险家。真要说对这块大陆的了解,未必有那么仔细的!” 他这话倒也不假,郑家的确要挑选一个见解有高度的船长,才能建立起信任关系,相信在变幻莫测的海上情况中,船长能理解赞助商的利益诉求,同时把这种诉求传达到船员端,否则,船长这里答应得好好的,一定去东部沿海,去勘明煤矿,可到了袋鼠地,旗一插,碑一立,发现者的名义确定下来了,他便明里暗里,怂恿船员,提出要回家,不然就要哗变——在海上,便是船长也无法和全体船员拧着来啊,双手一摊,‘船员们归心似箭’,现成的返航理由,掉头就回去了。 回到华夏之后,船长是名利双收了,对船东来说,却是只能再派人去找矿,这里外里无形间就多了相当巨额的支出,就算第一趟能成功,郑家也不亏,但事前当然是要好好挑人,能省则省,郑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尤其是郑芝凤极有可能是郑家商业的掌舵人。 ——郑天龙在造船厂,郑地虎当官,都是官面上的人,肯定是不能经商的,黄秀妹不知道他们郑家内部如何分配偌大的家业,但可以肯定的是,郑芝凤掌管的肯定是大量浮财,也就是说,郑家船队,是为了李魁芝、甘耀明两人的事,要南下发现袋鼠地,来弥补政治资本的亏损,这是一个大的目标,但花的却是郑芝凤名下的钱…… 想做探险家,光知道航海真不行,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和赞助商这些极有钱的人打交道的本事,真是一点都不能少,如果让廖友福来同郑芝凤交接,估计根本不会懂得郑芝凤私人的顾虑,甚至连跨洲贸易都是懵懵懂懂的,更别说赞画非洲三角贸易,把探索行为的意义往大了说去,增加赞助商的向往了…… 黄秀妹越发觉得自己真是配当船队的首脑,她对郑芝凤保证道,“郑公子,你放心,我是买活军水兵走出来的女娘,一口吐沫三个钉,我既然说了,会把你们的利润放在心上,便绝不会打折扣,这船队,我也会出钱占股,并且把股份分给我的自雇水手。” 她一说自己愿意出钱占股,还分给底下人,郑芝凤的神色便更平和欣慰了,一边听说,一边就微微地点着头,黄秀妹道,“倘若郑家肯给其余水手、航海士一些奖励,那士气便更足了,过了赤道无风带后,该如何利用洋流南下去到东南,选择什么地方做登陆点,我也会仔细研究,再有张秀才、朱掌柜,这两个地理迷,如果能招聘进来,我们绝对能记录好通往矿产的航线,据我所知,地图早已标明了,袋鼠地东部沿海有一座露天煤矿,距离北部海域不远,我们不妨就从这座煤矿开始。” 郑芝凤有些动容,“哦?可是你也知道,要去袋鼠地东部,要么绕行,要么就得经过东北部最危险的海滩,地图上标注为苦难角的所在——” 黄秀妹笑道,“再险的海滩,都有能度过的办法,行不行,闯一次试试。若是一无所知,航行过去触礁沉底,那叫苦难,倘若有了准备,苦难还会是困难么?!” 这话听着就透着一股向上奋进的劲儿,又因为黄秀妹本人丰富的知识储备,消去了狂妄,透着那么的可信。郑芝凤不由得叫了一声好,又问道,“倘若我请黄姑娘做探险舰队的队长,除了旗舰的自雇水手之外,你认为再准备几艘船,聘请谁较好一些呢?” 这是在问班子配置了,黄秀妹知道这个位置已经有九成落在了她身上,心下也是大喜,说实话,她也很偏向于和郑家合作,郑家毕竟是多年在海上讨生活,是很懂行的,和那些在别的贸易上赚到钱,投资航运的东家比,一张嘴就能分辨出来。郑芝凤居然知道她说的东部煤矿,而且还知道苦难角,这就可见一斑了,廖友福尚且不知道苦难角呢,他的计划便是从满者伯夷出发,用桨帆船来横渡赤道无风带,到达西北部海岸线之后,搜罗补给,当即返还…… 还真别说,桨帆船无疑是木船横渡赤道无风带最合适的手段了,除此之外,帆船对这东西是完全束手无策的,只能等风——赤道无风带并不是静止的区域,只是说那一片地区经常几天没风罢了,但等几天也会来一阵微风,那船就能走了,这也是为何从地图上看,满者伯夷距离南方大陆很近,但却始终无人正式确认其存在,这个区域是木船的禁区,以满者伯夷那边低下的造船技术,就算有人过去了,只怕也是不好回来的,而且,那些土人可没有地图,他们要再往里走,遇到的就是袋鼠地西部的大沙漠,安身立命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如果只是去西北部海岸线,两艘桨帆船便足够了,最大的花费是把两艘桨帆船从鸡笼岛船厂定制出来,再送到满者伯夷,这里的开支可不小,因为桨帆船现在完全不是造船业的主流,需要特别定制,甚至还得找人去敏朝挖图纸,去寻找蜈蚣船的图纸——蜈蚣船是敏人从弗朗机人那里学来的中式桨帆船,但很快就销声匿迹了,现在几乎没有船家在造这个,弗朗机人虽然知道桨帆船(这个是弗朗机常用的船只,廖友福和黄秀妹知道桨帆船,也是因为曾见过弗朗机人用这种船只),但船匠远在欧罗巴,只有修葺工匠跟来,他们也不会造呀。 若说是一次千里左右的航行,其中的花费,廖友福和黄秀妹还能想办法负担,但为了探险造船,造船后还要下水航行到满者伯夷做准备,这里需要的东西就太多了,不是一两个探险家能够负担得了的,也只有郑家有能力许诺,“想想办法,先从造船开始,或者搞两艘弗朗机人的桨帆船也行——水兵不是俘虏了不少吗,我们用新船置换出来,或者是设法租借,那时间就短了……” 一艘船如果要造,至少要等待年的,能搞到趁手的旧船,确实能大大缩短等待的时间,这就要求要良好的政商关系了,非郑家不能为,黄秀妹知道,这也是郑芝凤在向她展示郑家的实力,她心道,“看来盯上南方大陆的大商家还真不少,郑家也怕他们看好的人跑了……如果朱利安舰队是带着商路返回的,那大家只怕会更热衷,那么远的非洲都能做起买卖,更何况袋鼠地了?赤道无风带对蒸汽船来说就完全不是阻碍了,不知道蒸汽船现在造得怎么样了……仰仗六姐天书,买地这里什么都在走近路,希望蒸汽船也能早日走上近路吧!蒸汽船一出来,南方大陆就成了大肥肉,人人都想来咬一口,就是现在还没出来,各家也都急着开始打伏笔了。” 话虽如此,但这种事用不着各方哄抬价格的,黄秀妹想的是长远合作,她的目标,最终可是地理书上被一片雪白覆盖的南极洲——结交一个懂行的,能长期合作又有实力、有耐心的大商家,自然比到处周旋,哄抬一次赞助规模来得合适。因此,她和郑芝凤谈得可谓是十分投机,当下便定下了班子,又计划出了船队的雏形:三艘桨帆船,一艘橹帆船,这是因为橹帆船能载的重量比桨帆船大得多,可以运输辎重,走得更远,至于说每艘船上的航海士、船长人选,她其实也早就有了腹案。 出海这样的大事,不可能一朝一夕间,两个人拍脑袋就定下来,两人初步签订合同之后,黄秀妹便辞去了船长的职司,开始全心为南下航程奔走筹备,郑芝凤也返回鸡笼岛去搞船,不知不觉间,已是一个多月过去,黄秀妹这里,堪堪把全数高级航海士的合同签完,正准备把他们聚集在一起上课时,这一日起来,忽然听到港口方向许多人欢呼议论,出门一看,不少人都涌了过去——却是朱利安舰队的先遣信使船到港了。 一般远洋舰队,船只各有司职,先遣信使船是必须带的,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通知前方港口,做好接待船队的准备,否则,不说别的,就是随船人员的吃喝,一般的港口没个日的准备,恐怕都供应不来呢! 船队靠岸,先不说政治上的意义,就是对港口的百姓来说,也意味着大生意要来了,自然人人都是欢欣鼓舞,忙里忙外,茶馆酒肆,处处都是笑语声声,南方大陆探险班子的众人,也都是精神抖擞,为之欢喜,议论个不停,吃完午饭,午休过了,到傍晚,黄秀妹一进办公室,张秀才便迫不及待地告知黄秀妹,“船长,你可知道朱立安舰队为何延宕了这么久方才回返?” “为何?”小黄也是一怔,“难道朱立安攻城掠地,在非洲做了酋长土司不成?” 她这么说,是半有点开玩笑的味道,张秀才却是一惊,“你怎么知道?!别人已经告诉你了么?” 啊?朱立安真的回去做国王了? 小黄也是大惊,还来不及说话呢,张秀才又开口了,“哎呀,这些事先不说了,我这里有个消息,你一定是不知道的——朱立安在这四年间,成功地派遣船只,绕过非洲下尖端的好望角,到达了非洲西岸——” 他眼里散发着纯粹羡慕的光,跺着脚赞叹,“这也让连大副成为了迄今为止,海路去得最远的华夏人——再往上航行一段,他就能到达欧罗巴了!这也意味着,我们华夏的航路,又往前大大地拓展了一段!” “不仅仅是欧罗巴人的船只,到我们的家门口游荡,没有几年,我们华夏船只,也可以去欧罗巴的地中海内,敲一敲他们的家门了!”:,, 796 胡三吉到访金字塔 朱立安船队的先遣信使船到港了! 这个消息,激动的绝不是普通百姓,又或者是吃港口饭的小商家们,便连南洋开发委员会这个在占城港呼风唤雨的庞然大物,还有知识教的祭祀群体,也是激动非凡,整个占城港的头面人物都被调动起来了,反倒是占城国王、贵族们,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他们也的确不知道这么遥远的地方归来的船只,和占城有什么关系,只是受到城中气氛的感染,也高兴起来,显示出极尽欢迎的态度,当晚便要在王宫设宴,宴请信使船的高级船员,又派出了不少侍卫,跑到华人区这里来采买。 毕竟是在占城的地头,一天没有明确吞并占城,一天就要给这个面子,新任南洋委员会主任黄小翠、知识教占城祭祀,驴子修女马丽雅都欣然接受了邀请,以郑芝凤的身份,当然也能拥有一个不低的座位,不过,他仅仅只能再带两个随从。 ——黄秀妹是要占到一个名额的,另一个名额,郑芝凤经过考虑,给了‘地理鬼’张秀才,他让两人充做他的侍人,一左一右地坐在他两边,虽然吃不上什么东西,但要比坐到末座去当客人好得多——这里距离信使船的主客更近,可以更方便地听到他们在非洲的冒险,这可比几顿饭要重要多了。 “非洲的一切,都是大出意料的,我们虽然比预计多停留了几年,但没有一刻不在努力工作,每一次推后归期,都是朱队长和连副队共同商议的结果……” 美食当然是有的,供给得很慷慨,有鱼有肉,做法上,没有自曝其短,做华人的口味,还是占城这里的老一套:抹了腌料,用芭蕉叶包着烧烤的兽肉,还有腌制煎熟了以后,去了鱼刺,放在擂钵里舂着吃的安南鱼——这属于是细作了,也照顾到了客人们的口味,买地来的人总是不爱吃生的,这道菜也可以用生鱼肉做,也可以不去鱼刺,而是把鱼刺舂得酥脆,一起吃掉。 除此之外,还有用椰奶、斑斓叶、上好的白糖、白米浆做的糕点,用不同的植物染了色,做成七彩的模样,高高地堆在马口铁的盘子上——这些糕点,吃起来的滋味是非常相似的,但不同的形状与颜色,也能显示出王宫中物资、人力的丰饶,至少这些染料是经常备着的,厨房也有多余的巧手,一声令下就能在一天之内筹备出这些糕点来——毫无疑问,占城国王也随着买活军的到来过上了好日子,手头眼见着要比从前宽裕得多了。 除此之外,用芭蕉叶包裹着,加了鱼露、小鱼干和咸菜调味的白米饭,这个是可以尽量吃饱的,信使船的船长和大副,一个是黑人,一个是华人,却都对这些美食狼吞虎咽,很显然他们在一路上是吃了苦的——现在,在占城港,白米饭已经不算是什么了,完全是日常的食品,但大家都还记得几年前的生活,那时候百姓们也还是把二道磨的精米看做奢侈品,在买活军没有来到的其余地界,就算是拿着钱恐怕都买不到这么好的米,更别说船队一到,要求的必然是巨量补给,就算能把当地的商品都买空,平分到每个人身上,大家也都还是只能勒紧裤腰带那。 等到把这顿占城港土人最上得了台面的美食尽量地吃饱了,两个船员就讲述起他们的远航故事来了,“我们远航的目的,大家都知道,第一,是要把现在非洲的政治军事情况,好好地摸索一下,第二,当然是要建立起非洲到买地的商路,第三,则是我们黑大汉自己的愿望——我们想要阻止欧罗巴的白人洋番,继续从非洲大陆捕奴带到世界各地去!” 这其中最后一点,还包含了很多远航者个人的私心——他们最想阻止的,当然是自己家乡、自己部落的捕奴贸易,但要实现这一点其实是很难的,主要的障碍在于,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来自非洲的哪个地区,他们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来自非洲——非洲这个名字,也是被赋予的。在他们未被捕捉的生活中,从来没有人教育他们:你们生活在非洲东面、西面,你们住的地方叫什么,你们是什么族的人,属于什么国家管理…… 在未被捕捉之前,这些信息在生活中根本派不上用场,当然也就没人来教导,可以这么说,这些黑人基本上都是在懵懂状态,和敌对部落交战、被俘虏,或者是在自己的领地里发现了入侵者,去查看,被俘虏,然后装到笼子里,运过一个又一个丛林,一路上只给很少的东西吃,很少一点水喝。当然也不会有人给他们解释路线:哦,你们是在哪里被抓到的,现在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等他们到了港口之后,会被养得稍微健壮一点,在那之后,就是上船了,买地的黑大汉中,有一多半是这样去到了世界各地,最后又来到买地的,还有一小半,则是被捕的黑人后代,他们受到的教育,对于白人的了解要多一些,但从父母那里传承来的,关于故乡的认知也就只有这些,甚至还更少,因为黑奴一般不被允许学习地理,他们中许多人会算账,能认得一些字,也会读圣经,但是,知识在这个时代是被严格垄断的,哪怕是自由民,能阅读到地图的人也非常少,更不要说是这些地位比较一般的黑人战奴了。 “我们从这里出航的时候,只知道有一些人——那些能娴熟地说斯瓦希里语的人,应该是来自非洲东部。” 黑船长乌感恩说,他的汉语早已没有一丝生硬了,甚至还带了一点山阳道的口音——大概是受了大副的影响。“因为斯瓦希里语是非洲东部的通用语,这也符合航线,弗朗机人没有必要把战奴满世界的搬运,他们绕过好望角之后,可以在东非海岸顺便捕奴,经过身毒的邦国落脚,再到果阿就很近了,这样可以节省出带人绕过好望角必须携带的大量补给。” 如此一来,也使得斯瓦希里语成为了壕镜战奴的官方语言,甚至很多去了阿卡普尔科的战奴,他们也是说斯瓦希里语的。但是,还有一些后学了斯瓦希里语的战奴,他们原本的语言并非是这种方言,而是另外两种无法命名的方言,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种语言叫什么,但是,他们会说一点点豪萨语——这就说明他们来自于非洲西面,因为豪萨语是西非通用的商业语,在西岸做生意的弗朗机人多少都会学着说几句,至少买地这里的弗朗机人是知道这种语言的。 “他们是不会说太多这种语言的,因为豪萨语是商人的语言,也是帝国的语言,帝国的百姓往往说这种话——这些黑人都是被帝国抓走卖掉的生番,他们说的都是自己的土话,当然不会说官话了。这么看,他们都是被马里帝国在黄金海岸卖掉的奴隶,或者是这些奴隶的后代,这也不奇怪,黄金海岸的奴隶贸易,已经持续了数百年了,只是近百年来,随着黄金地的开拓,这个生意做得越来越旺盛了。” 知识教大祭司,驴子修女马丽雅,非常在行地点评着,她用的是一种局外人一般的语气,因为黄金海岸的奴隶贸易,并非只是弗朗机一个国家的事情,当然这和她一个女人更没有关系了。乌感恩也很客观地点了点头,“这话不假,黄金海岸、象牙海岸,都是奴隶买卖的大户,当然,也是非洲的商机所在。我们到了东非不久,便意识到,想要达成我们此行的三个愿望,就非得去西非一趟不可。” 黄秀妹自从知道自己要来赴宴,就有准备了,特意招呼张秀才带上了世界地图,这会儿发挥了用场,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简略的缩印版,送到郑芝凤面前,一边随着乌感恩的叙述,一边在地图上指出他提到的地点。 “当然,最开始我们还没想开船去,路太远了,而是在测绘了麻林地,确保我们完成了一次成功的跨洲航行之后,就准备东返了,两个队长经过商议,打算派出一支队伍,试着能不能先进红海,在金字塔地,找到港口停靠,如果能获得埃及总督的许可,能取道地中海,在地中海找一艘船往西非走,会更加省时省力,也更好获得补给。不行的话,便走陆路,那就要艰苦一些了。” “那可是艰苦得多了!”张秀才不由得低声惊呼起来,“北非多是沙漠,走陆路若是迷途,岂不是有去无回?再者来说,一行孤行者,又都是异族面孔,要是没有使节的保护,也太容易被沿途绿洲的土司抓起来了!”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游弋着,给郑芝凤指点方位,指示途中大片黄色——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沙漠,当地人就直接叫它‘大沙漠’。大沙漠把北非分成了东西两片,中间是大片大片的无人区,只有沿着地中海岸有一些城市。东边是奥斯曼帝国的埃及行省,西边则是马里帝国的势力范围——大部分来自西非的奴隶,都是马里帝国捕来卖给欧罗巴人的。不过,地理书上对马里帝国的情况说得也非常少,只说这个帝国和奥斯曼帝国一样,都信奉星月教,具体的情况,还得要舰队的人来说。 “不错,所以能否获得埃及总督的许可和保护,便成为陆路队的最大关键了,当时我们打算兵分几路,一部分人留在麻林地,帮助当地人发展农业,互相学习语言,另一部分人东返,还有一艘船北上进红海……好在,我们也享受了华夏先人的遗泽——三宝太监一百多年前刚刚来过,他们带来了礼物、友善和帮助,才刚过去几代人,他立起的碑还没有倒,麻林地还有人记得我们这些黑发黑眼的汉人……” 说这话的人,是信使船的大副胡三吉,这是后改的名字,一听就知道他很崇拜三宝太监,胡三吉说到这里,也有些激动,“他们对于乌感恩这些战奴还有些疑虑,但对汉人还是相当的友好,甚至还有些当年船队留下来的汉人后裔,对我们更加亲热至于红海,三宝太监也曾拜访,我们进入红海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问题……” 没有想到,三宝太监的传说在华夏早已淡去了影响,但在万里之外的非洲,还有人迄今传诵,大家也不由得一阵唏嘘,至于说麻林地的土著提防乌感恩,这话初听有点荒唐,但仔细想想又完全在情理之中了——欧罗巴人劫掠沿岸的黑人村落,掳掠奴隶,这肯定是有的,但不代表他们所有的奴隶都是这么得来的。 毕竟黑人也不傻,即便开始不知道,几次之后,见到船来他们也会跑啊。对于长期交往来说,贸易总是胜过直接抢劫,这是绝对的定律——就好像华夏人从占城出去,和周围的港口做生意,他们为的是赚钱,但比起直接去村子里抢劫,是不是和其余港口的大商家大地主做买卖,更能细水长流呢? 如果把人当做是商品,这种逻辑就非常顺滑了,欧罗巴人想要黑奴,可以直接找港口这些发达地区的土司去买么,土司们又为什么不做这个生意呢?比起把敌人血祭,还不如卖掉好处更多些,对于麻林地这样比较靠近星月教,比较开化的小国来说,把战俘、不服从管理的野人卖掉,其实是比直接血祭更开化的选择,血祭了没有好处,还白白地杀害了生命,但把他们卖掉,不但自己得到了欧罗巴人的好商品,这些生命也有了去别处延续的可能,这样难道不好吗? 当然了,当这些被卖掉的人回到故地的时候,就有点尴尬了,非洲老乡载歌载舞,迎接黑奴归来的画面,实在是过于天真的想象,事实是,麻林地的土著,宁可热情地接待汉人客人,也不会对这些黑人自由民敞开心扉,他们是冷漠而又提防的,还带了一丝歧视。 这些开化的小王国,一直受到国土边境的野人部落骚扰,对他们来说,黑人战奴多是野人和野人的后代,天性邪恶,和他们又有仇恨,他们自然不愿和这些黑人多打交道,除非有人能说很好的斯瓦希里语,并且回忆得起自己生活的村落,证明他们是不幸被掳掠走的开化村民,那么,他们才会换出笑脸来,热情地慰问着这些不幸的同胞。 “不过,我们都会说汉语,也被承认是买地的住民,所以他们对我们还是比较尊重,经过我们的耐心,很快,偏见得到消除,他们也把我们看作是远航的,有见识的同胞了,学习我们教导的农业知识,跟着我们制造农具也很认真……他们普遍比华夏的汉人百姓要懒散,但也不是完全什么都不愿意学,麻林地经过星月教的开化,百姓要比别处勤勉很多,他们是接受了星月教的好处的……” 乌感恩当时是留在麻林地教授农学,顺便把一些经济作物介绍出去,譬如棉花,这东西虽然早已有了,在麻林地也有种植,但种植水平非常差劲,和野生的也差不多,若是能改进技术,大量种起来,那对于航路也是有好处的,再次也能让当地的百姓有衣服可穿。与此同时,他也往南部去探索,经过麻林地土司的介绍和伴护,与其余势力展开交往,不过,如他所想,当地没有什么贸易物品,也就难怪三宝太监下西洋时,除了珍禽异兽之外,什么也没带回来了。 除此以外,他们还经历了一次挫折,那就是预计出海返航的船只,遇到台风之后,船身进水,不得不返航了,但在麻林地想要修船,并没有那么简单,而且更坏的是,在那次风暴之中,探险队损毁了一个太阳能充电器,如此一来,携带的两套传音法螺就不能分开了。 朱立安和连闽清商量过后,考虑到士气,宣布大家要走就一起走,不再单独派船返回——这个考虑对船队来说是很有道理的,一艘船坏了,不知道能不能修好,这时候再派人返回,那毫无疑问,就有另一批人必须留下来等待这艘船修好才能走,或者是等家乡来船接他们,这种不定期的等待是非常难熬的,尤其又是从买地那样好的地方出来,停留在这样茅草屋都没几顶的地方,就是圣人也不能淡然处之吧。 说到这里时,占城国王已经完全跟不上了,但其余买地的高层,都是面露赞同之色,不由点起头来,胡三吉挺了挺胸,继续说道,“这么一来,大家无论如何都得等到那艘船修好再走了,怎么都是要等,那有草没草不如都打一杆子,就这样,我们分船北上,去了红海,进了奥斯曼帝国的埃及行省,也是地理书中所说的四大文明古国之一,见到了埃及总督,还有教科书中提到的金字塔,领略了一番当地的风光——” 说到这里,大家都惊呼了起来,胡三吉面上也浮现出骄傲向往之色,又挺了挺胸,似乎是在暗示自己‘华夏见证金字塔第一人’的身份,叫张秀才等人嫉妒得直咬牙,这才继续说道,“但是,在开罗,我们遇到了一些困难……”:,, 797 新时代取西经 探险队在开罗遇到的问题,说起来又和欧罗巴的□□势有关了,同时也和买活军脱不开关系——在买活军扩张的时候,世界各国当然也不会闲着,欧罗巴本土也绝非一片安乐,尤其是地中海各国这里,这会儿也还在如火如荼地打圣战呢,星月教和移鼠教之间,已经争斗了数百年之久,这会儿星月教最大的旗帜就是强盛的奥斯曼帝国,而移鼠教各国虽然内有争端,但应对星月教的立场还都是相当坚定的。 而如果说,除了对星月教的提防之外,欧罗巴各国还有什么是一致的,那就是对买活军的反感了,这个新出现的华人势力,刚刚把自己的恶名传播到欧罗巴——逐走壕镜的弗朗机人,这还不足以让他们提起戒心,因为作为地主,华夏对壕镜的主权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弗朗机人几艘船远道而去,到人家的家门口做生意,虽然按照一贯的习俗,他们见到一个荒岛,就声称是自己的,壕镜以及红毛番占领的平湖列岛,那时候也的确没有汉民居住,但这种事情,也就是欺负主人家家大业大,并不在意罢了,华夏政权一个高兴,声称这里属于自己,难道弗朗机人还真和他们犟嘴吗? 把弗朗机人和红毛番从华夏海域逐走,这还不算是什么‘恶行’,这一点,即便是在万里之外的欧罗巴,也还是能够得到认可的,但是,买活军接下来的举措,却是实实在在地戳到了所有白人洋番的肺管子:第一,他们赶走了香料群岛的弗朗机人;第二,他们赶走了巴达维亚的红毛番;第三,他们开始在南洋传播一种全新的,教义比华夏常见的儒道佛三教更具有迷惑性的科学教! 赶走了香料群岛的弗朗机人,就意味着弗朗机人的东方三角贸易链条被破坏了——弗朗机人本来从南洋的香料群岛获得香料,再航向长崎、东瀛去换取白银,又持有白银,去华夏沿海换取瓷器、茶叶,再经过果阿,把瓷器、茶叶通过东非港口,运回欧罗巴,换取巨额的利润,这是一条财源滚滚的贸易航线,而这条商路的基础,就是他们在南洋用极低的成本,近乎免费地获得的香料! 没有香料,他们该用什么在东瀛换取白银呢?在买活军拿下吕宋之后,不过是一年的功夫,弗朗机人在香料群岛上的统治就不攻自破了——他们在当地扶持的土司,相继背叛,全都投向了华夏方向的战船,剩余的军舰只能狼狈地退往果阿,巴达维亚的红毛番,结果也没有好多少。 原因是很显然的,不管群岛上的土著有多无知,但土司、苏丹却至少都是拥有正常智商的,也有一些最基本的,口耳相传的历史,他们不会不知道,北方那个让人畏惧的华夏大国,曾经派遣战船来到自家门口,甚至很多地方还留下了朝贡的记载。 之前他们和白洋番合作,那是因为北方的大国没有出手,既然现在,北面的大物重新又开始在南洋划圈地盘了,一个远隔万里,一个就在家门口,即便是武器、船只相当,该投向谁还用想吗?更何况,华人的船只明显更凶猛,甚至在吕宋缔造了自己不损一兵一卒,把敌人全歼,在吕宋城外筑了万人京观的壮举奇迹! 对于土司们来说,武力就是一切,而残酷的壮举,是对武力的炫耀和证明,在吕宋的消息,那万人京观的画面被万千水手带到了自家港口之后,他们便早已做出自己的选择了,更是急于信奉科学教,来洗脱之前自己和白洋番勾三搭四,甚至协助他们修建教堂的污点。 科学教在南洋蔓延的速度之快,让果阿的弗朗机人都感受到了威胁,他们一面头疼于生意的凋落,一面写信回国诉苦,想要更改上交的利润额度:没有了香料群岛,虽然买地还允许各国商船北上壕镜,也还没有垄断长崎贸易,但弗朗机人上哪去找低成本商品再换白银呢? 更可怕的一点——现在,敏朝虽然还用白银,但规模越发扩大的买地,对于白银的贸易需求却是越来越小,金银铜不再是法定货币了,民间开始使用纸币交易,甚至大额交易统统采取银行支票转账……商人载着货物进入买地之后,还是满载着货物出去,在这个环节中,需要接触到真钱的时候并不多! 到底是香料群岛不再是自家的掘金地,而成了买地新的移民目的地来得可怕,还是买地正在摆脱贵金属货币体系来得可怕,一般人已经说不清了,牵扯到货币体系,这是学者和国王的领域,果阿这里,弗朗机人的感觉只是生意越来越难做——买地又不是很想要白银,那么他们从哪里获得货物,去长崎换成白银呢?会不会什么时候买地捎带手就把东瀛给拿下了,让他们根本无法在东瀛获得白银了呢? 这一两百年来,敏朝缺银这个事实,是逐渐被自己以及周边国家领悟的,现在,随着买活军的崛起,这个问题居然轻而易举地就被解决了一多半,弗朗机人发现,生意虽然还能做——把一船货从果阿带到壕镜,从壕镜带回果阿那肯定还是有赚头的,但利润已经远远没有之前那么丰厚了,要说把利益回输给母国,让马德里的贵族继续赚得盆满钵满,消费着奢侈的香水、蕾丝,已经越来越难。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们能找到足够的利润点的话,买地倒是有便宜质优的香水出售,弗朗机商人想把经略重点转为身毒,在身毒开采宝石香料——目前来说,买活军的触角还没有伸到身毒这里,原本,此处太热,而且居民比较开化,经略此处的难度要比香料群岛更大,他们只是作为落脚点建设了果阿,但现在,弗朗机人没有办法,只能写信给国王,希望他们能接受吕宋的巨大损失,同时给予许可,让他们转移经略目标。 “我们在开罗,受到了总督的礼遇,总督听说了很多远方的战事消息,尤其是仔细地询问了吕宋的屠城战,以及万人京观的事情。” 胡三吉压低了嗓子,“在我来看,总督之所以对我们这么客气,除了我们华夏千年来的强盛之外,或许也因为我们在吕宋搞的这个大事呢,衙门的狠辣,的确为我们远行的游子撑了腰。在我们到来之前,奥斯曼帝国就已经从欧罗巴的细作那里听说了这件事,他在君士坦丁堡的好友,给他写来的信件中,也多次提到了这次屠城在欧罗巴造成的轰动……” “弗朗机人由盛转衰,而他们本来就是两个国家捏合在一起的,现在,另一个被吞并的国家——也就是我们长期以来说是弗朗机人的元祖,六姐叫做是葡萄牙人的,正在蠢蠢欲动,要重新独立。这一切全是因为我们在吕宋杀灭了他们的精兵,又让他们损失了好几条商路,元气大伤。” “也是因此,总督告诫我们,不要轻易离开埃及的边境,出现在地中海沿岸的其他北非邦国,更要慎重前往马里帝国,因为奥斯曼帝国,现在同样也正在逐渐衰落,当然,自古以来埃及都是奥斯曼帝国最忠贞的行省,但再往西边去,那些本来信奉星月教的小邦国,已经趁机宣布独立了,为了获得抗衡帝国的力量,他们正和海对岸的邻居眉来眼去,表示亲善!” “我们这些黑发黑眼的汉人,一旦出现在他们境内,就非常显眼了,他们或许会为了示好,把我们送到海对面去,那样的话,我们会怎么样,就全看欧罗巴那些贵族的心意了,但在他看来,移鼠教的狂信者,在吕宋行动中受损的弗朗机贵族,一定会狂热地要求把我们处死。” “尤其是移鼠教的教士,他们是最为反对科学教的,说实话,现在欧罗巴,尤其是地中海一带,对华人的反感相当的大,尤其是买地的活死人,他们认为我们又粗野,又残忍,又邪恶,不像是华夏王朝一贯的大度、温和,包容信仰,我们不但抢走了他们的商路,杀了他们的士兵,还要传播一种新的信仰,阻碍移鼠教在天下的扩张——在这所有罪状之中,传播信仰倒似乎是最严重的指控呢!” “哈哈哈哈!” 黄小翠发出了畅快的大笑,她痛饮了几口椰子水,拍了拍大腿,“好啊!好啊!敌人如此反感我们,拼命的诋毁我们,这就说明我们做得对,做得好!让他们打从心底不安害怕起来了!好!好!三吉兄弟,你这话在我这里,比三伏天的冰水还让人舒心!” “热季里,能喝一口冰的的确是无上的享受!” 占城国王只能抓住这一点来附和了,而其余买活军一方的势力,却都能会意,也纷纷会心地笑了起来,黄秀妹打从心底散发出一股豪情,昂起头几乎要拍起胸膛,她压抑着自己的骄傲,低声对郑芝凤说,“三生有幸,攻入美尼勒城时,我便是麾下其中一名排头兵!” 当然,这并不稀奇,郑芝凤的兄长一样是攻灭美尼勒城的将领,黄小翠也是领军参与此役的将军,以现在南洋的局势来说,开发委员会的轮值主任,几乎都在那次战役中有过亮点表现。因此,他们听了胡三吉的话,怎么能不自豪呢? 黄小翠更是直言道,“现在还敢讨厌我们,那就还是杀得少了!等到把他们杀怕了,胆气给杀没了,他们就不会再讨厌我们了,我和你们打赌,到那时候,他们就急于来跪拜我们,来学我们的知识教了!” “黄主任这话有理!”郑芝凤也立刻向胡三吉和黄小翠敬酒,“将来有一天兵发马德里,轰炸弗朗机时,我芝凤年纪虽小,不甘居于兄长之后,也愿追随黄将军,效犬马之劳!届时,胡队长就是我们的向导!” 宴席至此,算是进入一个小高峰,尤其是那些美尼勒城有功者,纷纷都有吹嘘夸耀的冲动,但也不乏有人更关心胡三吉一行人的经历,迫不及待地压住了这帮人的插言,“到底是亲自走一趟,知道的细节便太多了,北非小邦国自立的事情,我们这里一点不知道呢!既然埃及总督不肯送你们去马里帝国,那你们最后又是如何成行的呢?难道就此退回麻林地去,准备乘船绕大陆而行?” 胡三吉摇了摇头,“那倒不是!” 他面容沉静地说,“如果我买活军在欧罗巴没有恶名,听到总督的告诫,知道北非政局混乱,或许我们也就打道回府了,但既然已经闯下了偌大的名声,我们几个人商议了一下,便认为其中是有可以利用的地方的。虽然有些冒险——但出航在外,哪有什么行动是绝对安全的呢?于是,我们就自命为买活军前往神圣罗马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使节,打算随机应变,用不同的使节名义,获得当地苏丹的庇护,穿过绿洲去往马里帝国……” 要说绕路走,这是不可能的,北非毗邻沙漠,绕路就意味着渴饿而死,道路都是完全固定,由绿洲在其中连缀的,而绿洲一般都有部落把持,没有苏丹的使者伴护向导,想要安然无恙的通过道路去往邻国这是天方夜谭。 胡三吉一行人进入埃及之后,就没有离开过各地总督土司派来的向导,埃及总督虽然没有打消他们的念头,也无法把他们直接送去马里帝国,但却还是派人把他们送到了边境,并且给了他们一封文书,这样他们可以递交给邻国阿尔及尔的官员。 就这样,胡三吉一行人一路披荆斩棘,遇难斩难,一边跋涉,一边学习当地语言,一路上险象环生,好几次差点被各地苏丹扣押,又分别在多处(包括埃及),宣讲了知识教的教义,渲染了六姐的神威,又出示了很多珍奇宝物——传音法螺没有带去,但是,镜子和彩印压膜的照片,成了一大利器。各地的总督苏丹,对此无不如获至宝,央求他们能留下一张,又愿意听他们讲解知识教的教义,算是接受过一次传教——一般来说,统治者对于宗教的态度往往还比较开明,不管他对自己臣民的态度如何,他自己反正是很愿意听听新的东西。 船队带去的几千张彩画,分给胡三吉等人一百张,胡三吉就靠着这一百张彩画走过了千里长路,进入了马里帝国境内。众人听到这里,都是好一阵唏嘘感叹,张秀才也道,“玄奘大师取西经,只怕也莫过于如此了!这路真可谓是我买地的新西游!若能把一路见闻结集出版,必定脍炙人口!争相流传!” 众人也都是如此附和,又有人迫不及待地要知道胡三吉等人在马里帝国内的境遇如何,胡三吉摇头道,“也是障碍重重,马里帝国的情况很不好!” 马里帝国,这是非洲历史上罕见的强盛帝国,按照买地这里的所知,也是延续了数百年之久,他们虽然也信仰星月教,但此时,和奥斯曼帝国的关系已经貌合神离了,对于从埃及一路走来的汉人,他们本来非常的防备,但也是靠着彩画,他们没有被抓捕起来,送给弗朗机人,而是在康加巴见到了马里帝国最后的国王巴巴杜三世—— “他们的衰弱,也已经持续了一百多年了,但是帝王的出走,这还是第一次,很多人都说,马里帝国实际上已经灭亡了,但无论如何,现在老国王还活着,而各地的诸侯也没有推举出新的共主,于是我们还是见到了他,我们代表朱立安和那些从黄金海岸被卖走的黑奴,问了他一个问题——黄金海岸有没有希望摆脱奴隶贸易,能不能让这样邪恶残忍的事情停止下来……” 胡三吉说到这里,也是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老国王却反问了我们一个问题——” “奴隶贸易,并不是帝国主动开始的,外来的客人,把帝国拉进了奴隶贸易的圈子里,开始了毁掉帝国的旋风,强大的客人离马里很近……远方的客人,你们光是来到这里,就历经了千辛万苦,你们距离马里这么远,又能依靠着什么,对马里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798 棉花、黄金和贸易市场 “依靠着什么,对马里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句话,成功地让敞轩内欢快的气氛暂停了下来,客人们个个面露深思触动之色,而坐在主位上的占城国王,也和手下的心腹大臣窃窃私语了起来,不停地点着头,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同样是大国周边的小国国主,他自然是最有感触的,哪怕不知道马里帝国和欧罗巴的航海距离,但也能吃透这句话的意思。 占城和买地的对比,实在是过于巨大,以至于他们根本兴不起反抗的心思,就不知道马里帝国是因为什么开启奴隶贸易,和欧罗巴的对比又是如何了。但仔细想想,如果买地要求购买土人奴隶的话,他作为国王又怎会拒绝呢?从前敏朝所用的昆仑奴,不就有很多是从南洋贩回来的矮黑人吗? “这么说的话,难怪朱立安决定绕过好望角,航行到马里的港口去了!” 黄小翠也敛去了笑容,有些郑重地说,“如果没有这样的魄力,证明自己的能力,那么,你们这些使节表达的观点,也就显得孱弱了。” 别看她外表五大三粗,但此刻说起政治,却也是出口成章、头头是道,令众人都不由得点头称是。乌感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从这里开始接过叙述的节奏,因为在胡三吉一行人,原路返回了麻林地之后,是由朱立安率领乌感恩,拨出两艘船去探索的好望角航线。 “三吉兄弟对老国王说,‘如果你只能听得见带着风帆的话,那我们就乘着风帆来见你’,随后,他们就原路返回,一路受到了礼遇,他们来回用时十个月功夫,在路上不算太过耽搁,回到麻林地之后,我们同时在做几件事——第一件事是传授麻林地的土著百姓造船技术,让他们帮着打造船坞,对受损的顺利号进行修缮——” “第二件事,则是在本地试着改进棉花的种植技术,教导当地的百姓制造最原始的轧车来压去棉籽,顺便教他们压榨棉籽油——本地虽然是棉花的原产地,但棉布却依然贵重,主要是因为当地一直采用最原始的手剥、敲打去籽法。如果东非能成为稳定优质的棉花产地,那么,从鸡笼岛到满剌加城,一切顺利大概是半个月的功夫,越过满剌加海峡,往西面走,顺风满帆的话,其实到麻林地也并不远,多半个月、一个月准能到,也就是一个多月的功夫就足够的了。这样,一条商路就算是建立起来了。” 难怪信使船这两人的底气这么足,他们这一行可谓是硕果累累啊!郑芝凤听得更入神了,不自觉地半倾了身子,“好呀,听地理书上说,非洲最适合种植棉花了,这条航线一建立起来,买地这里的棉花价格立刻就能得到控制——这些年来,各地总是不停闹旱涝减产,有了高产稻,不至于出饥荒,但这些经济作物的价格,波动太大,真是让人操心!” 乌感恩唇角也出现了一丝笑意,点头说,“话虽如此,但麻林地也有麻林地的局限,当地人烟比较稀少,作物的产量也不怎么丰饶,虽然土地肥沃,但病虫害相应的也很多,有时候用心耕作还不如进丛林采食,我们停留在麻林地期间门,做了田野调查,还为麻林地做了第一次人口普查,麻林地港口乃至整个小国,有能力和意愿耕种的开化国民才六千多人,再加上一些海港的工人,以及附近臣服于城邦的游猎部落,麻林地所有影响力辐射出去能算得上的人口不过是十几万人而已。” 十几万人中,还有九成以上是游猎采集为主,只是会和城邦贸易的部落民,非洲的情况和南洋其实是非常类似的,占城这里其实也差不多,要不是这几年知识教信仰大行,土人百姓不断开化,主动下山,从刀耕火种的游耕制转为精细耕种的开化农——用他们的土话来说,就是‘吃白米’的,土人下山主要是受到这个诱惑,他们在山里虽然也种水稻,但受限于技术,吃的都是粗磨的发黄糙米——若不然的话,占城港内的开化市民加在一起也不过就是一两万人,这还要算上一些华人的血脉。 东非这里,麻林地的情况不是特例,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如此,甚至再往南走,在地图的下半部分,城邦的规模会更小,绝大多数部落仍处于原始社会阶段,居于密林之中,和本地城邦都是语言不通,更不要说和华人交流、贸易了,想要建立起常年的大体量商路,目前来说,唯一的解决方案只能从黄金海岸找——黄金海岸这块区域,得天独厚,在欧罗巴的航运技术发展起来之前,这里就是整个非洲最开化、最先进也最繁华最富裕的地方,先后崛起了马里帝国、桑海帝国等等这些国度,乌感恩很客观地说,“除了六姐提到的,埃及人自己都遗忘了的黑人王朝历史,马里帝国大概就是我们黑人在政治上的最高峰了。” 别的不说,开化,就意味着技术能够传播,意味着有人可以来学习种田,并且能学得会,意味着有贸易的需求,不论是胡三吉带回的信息,还是麻林地的现状,都指向了一个结论:为了断绝黑奴贸易的情怀,为了建设商路的利益,买地的船只有必要往马里帝国一行,如果他们能冒着被洋番船只阻击的风险,航行到达马里,那么,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华人的势力,在马里落下了自己的颜色,虽然很浅淡,但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当然,他们也可以按兵不动,回航后请示六姐,但敢于远航的人都是冒险家,朱立安、连闽清两个队长,以及船长、大副们在麻林地开会商议过后,一致投票同意冒险,派出了两艘船况最好、火力最足的大船,搭载着最机灵、最勇敢、最坚毅,语言天分最好的水手,从麻林地启航南下,随他们一起南下的还有六百个小臂大小的马口铁罐头——这也是买地远航舰队的秘密法宝了,他们带上了罐头压盖机!有了罐头机,别的不说,在开拓新航路时,对于迷途、补给不足的恐惧就大大地降低了。 “……真是个好东西,这么久的航行,就没人得败血症,嘴唇也不干裂,嘴里也不起燎泡……” 乌感恩对于罐头赞不绝口,同时也赞美买地的药物,在这一点上,占城国王也是不断地点头,跟着一起赞颂知识教,和知识教伟大的发明罐头压盖机——有了罐头压盖机,以及占城这里开始出产的甘蔗田,南洋的水果罐头已经返销回华夏本土了,为他赚取了丰厚的利润,蔬菜罐头卖给北方过冬,水果罐头则不论何地都非常好卖,山竹、龙眼、荔枝,这些在产地都很容易腐坏的水果,现在也让百姓们有了大规模种植的动力了,甚至就是榴莲,也有人把它制成了果泥罐头,试着往北方贩卖了过去。 只要有能够煮开消毒的高压锅,足量的马口铁皮,再配合一台人力压盖机,以及一个相对无菌干净的环境,罐头是完全可以循环制作的,这一点在非洲探索航行时帮了大忙,当然,同样帮了大忙的还有弗朗机水手,他们有跨洲航行的经验,不时指点船长风向的变化,推算合适的出航时间门——风帆船的航行当然是非常看重风向的了,别看从满剌加到麻林地只要一个月,但那是风向合适,并不意味着一年能来回跑五六趟,一年来回一次才是合理的间门隔,只有近海短途航行才能做到频繁往来,因为短途的风向是比较多变的,总有可利用的地方。 “我们南下北上,绕过好望角的航行,要比三吉兄弟他们走陆路更磕绊一些,每一次上岸补给都要提心吊胆,因为不清楚港口城邦的态度,是否已经被弗朗机人扶持的当地势力上位,成为独占城邦,对于弗朗机之外的船只都不友好,还是依旧由本地的王公把持,有钱就能停靠补给,和他们做生意,甚至还可以传播知识教……” 除了弗朗机之外,当然还有他国的船只也想来掺合,扶持当地的势力,又或者是在当地的城邦抢一把,非洲的局势错综复杂,要比东亚险恶得多,虽然买地的两艘船,在单对单的碰撞上是不畏惧任何海商(海盗)的,但进出港时就要尤为小心了,因为有些海盗,见到了这样形制特别的海船,心生好奇,会跟踪他们而行,遇到同行就联手上来交战。 所以,这一路上,朱立安、乌感恩只能把速度抢在所有人前头:仗着罐头,少补给,甚至不补给,去到下一个港口,把后头的追兵甩掉,不让海盗们有合围的机会。如果追在身后的船只派出船身轻便,航速快的信使船,想要抢在他们前头靠港的话,那就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先击毁了再说。 “我们的射程很远,这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而且,被击沉之后,他们无法把经验传递给下一站的海盗,这样,下一艘快船还是不会吸取教训,甚至有些船只会故意开得和我们很靠近,派出压力好的水手,想要瞭望船只的情况,那就更方便我们开炮了。” 就这样,一路上起码粉碎了三四艘信使快船,他们有惊无险地到达了黄金海岸,但还不敢停靠,而是做出了往北继续远航,要折道去新大陆的架势,同时在洛美大量补给了一批水食之后,便从洛美北上,在一处隐蔽而无水的小岛港湾中匿藏了起来—— 这里没有淡水,大多数海盗都不会来此藏身,但又距离洛美很近,朱立安委任了乌感恩来做两艘船的主,在小岛上耐心等待,随时注意洛美港是否会形成针对他们的海船联合队,自己带上了曾经隶属于移鼠教的传教士瞿纱微,扮作他的侍从,从阿比让登岛,准备去往帝国的边陲康加巴拜见皇帝,同时观察如今马里帝国上林立的诸侯,有没有哪一个拥有一统帝国的潜力,为买地提供棉花和黄金的贸易市场—— “如果从麻林地到洛美港的航程在两个月之内,那就是来得及的,反正满剌加的船乘着信风来到麻林地之后,也要等季节过去,信风转向再返航。” 郑芝凤立刻就计算出了马里帝国的贸易意义,他听得更聚精会神了,而驴子修女马丽雅,这是打断了乌感恩的叙述,“等等,之前你说,朱立安做了非洲的国王……难道,他不是被麻林地的苏丹封为小酋长,而是……”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诧异,“而是得到了黄金王座的传承,成为了非洲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帝国之地的主宰,成为了马里、桑海那无穷无尽的黄金矿藏的国王?!”:,, 799 黄金面具的新主人 “黄金海岸的黑苏丹有多富庶?在华夏历第十六世纪,也就是格里高利历的第十四世纪,当时的黑苏丹通过开罗,前往圣地朝拜,他和他的随从携带了大量的黄金,让途径之地的市场陷入了狂欢和困惑之中,在他们经过的最繁华城市开罗,金价甚至用了整整十二年才恢复正常。黑苏丹甚至不曾炫耀他们的财富,只是他们的生活就是如此奢侈——在帝国的最高法院开庭时,从国王、审判长再到周围的侍卫,他们的身上全都披挂满了黄金,侍卫们甚至把黄金编缀在自己的头发里作为装饰。” “代代相传,在马里帝国和桑海帝国崛起之前,曾经有一个信奉非洲本地多神教的国度,也在黄金海岸称霸,那时候,他们的船只垄断了整个北非和地中海的贸易,和他们相比,欧罗巴只是一片蛮族居住的野地,日子要穷困得多,在和非洲人的贸易里,欧罗巴得不到什么优势,我们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来换取他们的黄金,周围所有的好商品都向黄金海岸汇集——那是一段非常久远的历史了,科学在上,曾经我在修道院学习的时候,有幸翻阅过一本古籍,上头曾经提到这段隐秘的过去。” 历史学在如今的欧罗巴,显然不是什么显学,对于绝大多数大字不识一个的欧罗巴百姓来说,他们连自己国家的历史都搞不清楚,更不说遥远的非洲邻居了,甚至有很多贵族都非常的粗野,只能说是勉强识文断字,却缺少历史、文学上的造诣。也就只有传教士阶层,才能对数百年前的历史有一定认知,乃至娓娓道来。 马丽雅提到的传说,是买地的活死人们也不知道的,因为地理课本上,对于马里帝国只是简单地提了几句,而买地也暂时没有开放世界历史这个课程,只有欧罗巴的上层阶级,才流传着对于黄金海岸的富庶传说,马丽雅所说的,正是那本典籍记载的原话:“据说,在丛林深处,马里的国王居住的隐秘宫殿之中,他的宫室从台阶开始,就镶嵌着黄金,还有他们从各地收集而来的宝石,他的王座上方镶嵌着人头大小的金钢钻石,王座后方,是一条密道,通往王室多年来的珍藏——一座无穷无尽,全由黄金组成的矿藏山洞!” 即便只是几句话,占城国王也已经露出垂涎之色,神往地咽了咽口水,而乌感恩则沉着地点了点头,“瞿丝微也说过,教会对于黄金海岸一向垂涎三尺,有很多让人想入非非的传说,他们是很想在黄金海岸传教的,可惜,那里一直都是星月教的地盘。随着弗朗机人逐渐往南面开拓,他们就更加见识到了黄金海岸的富饶……” 的确,哪怕不识字,黄金海岸的富庶和开化,这一点的确是欧罗巴水手的共识,即便现在,马里帝国分裂成了数十个小诸侯国,但城邦中仍然处处可见富庶的遗痕:高大的石制建筑物,星月教的寺庙,这些建筑都是国力曾经旺盛的象征,除此之外,还有寺庙上方斑驳的金迹,暗示着在帝国的全盛时期,这些圆顶全都是被金箔给覆盖——这个地方本来就产金,用金箔装饰寺庙,在内部用金粉调和颜料进行彩绘,对他们来说不算是什么大的开销。 当然,现在,时移世易,日子已经大不如前了,金箔被穷困的暴民们刮走了,或者被诸侯们防患于未然地取了下来,壁画也因为缺少颜料和人手定期修复,逐渐显得模糊。现在,各个诸侯国的行动非常的混乱,他们互相攻打,掠夺财富和战俘,卖给港口的西方顾客,换取他们带来的布料、药材、工具和武器,同时,移鼠教的传教士也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黄金海岸内陆,在以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黄金海岸被星月教帝国征服已经是近乎一千年前的事情了,近一千年来,此处一直是星月教诸贤云集的圣地之一,除了丛林原始部落崇信的当地神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外来宗教生存的土壤。 “我就是在洛美被选拔成为战兵,离开港口的。” 远游归来的朱立安说,和大多数买地的黑大汉不一样,他出身西非,而且应该和马里帝国有关,因为他虽然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但自从他有记忆以来,就跟随着弗朗机人的船东,在黄金海岸附近的小岛圣多美生活。大概他是某个被掳掠来的女奴的后代,但是,反正他记事开始,就已经没有母亲了。 一开始,这个机灵的小奴隶为圣多美的甘蔗种植园主跑腿办点琐事,后来又幸运地被路过圣多美落脚的传教士看重,跟随他学会了一些知识,认得了一些基本的单词,因为他从小受洗,而且聪明伶俐,便受到了种植园主格外的看重,并没有被当成黑奴贩卖到新大陆去,或者成为甘蔗园里的种植奴,而是作为有一些身份的战奴——战奴中的后勤人才,被种植园主送给了他当船长的弟弟,跟随他跑了几次往新大陆发出的奴隶船。 朱立安那时候还小,他不太记得航路了,但是他的确是上过捕奴船的,当然,对奴隶贸易他也非常的熟悉,因为圣多美正是弗朗机人在西非的捕奴贸易点,朱立安很小的时候,曾经多次跟随弗朗机的奴隶贩子,到沿海的城邦中去做生意,一船一船的买奴隶,为船长记账。 “我曾经去过阿比让,那是沿海有实力的诸侯国,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那里就是马里帝国的一部分,也从来没见过地图,但我还记得海岸线的样子,记得海边的山脉,港口的形状,再次回到阿比让时,我终于把在买地学到的知识,和我的经历融合在了一起,我找到了我的来历,虽然仅仅只是一部分。” 这个传奇船长有些感性地说,经过四年的远航,他瘦了一些,大概是因为出门在外吃得并不够好,不过,肉眼看不出他有没有变老,黑大汉们好像是比较抗老的,不管怎么样,就算疲倦消瘦,在他们的肤色下也不是很能看出来。 “同时,我也发现了,经过这些年,海岸线周围变得更混乱了,金矿似乎已经很久没人开采了,或者说,好采的那些金矿已经被采光了,黄金出产得越来越少,弗朗机人的货物越来越贵,诸侯要付出越来越大的代价,才能从西洋人那里换到武器,来捍卫自己的领地,否则,他们的领地就会被邻居入侵,人口则被邻居掠走,卖给弗朗机人,他们自己则会越来越衰落,最终沦落到一无所有,却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落得如此的结局。” 朱立安的语气变得沉重了起来,众人的脸色也随之严肃,许多人咀嚼着朱立安的话,却不知道该给出个怎样的回答,黄金海岸的命运,似乎是自然而然的,自古以来,没有帝国长盛不衰,但衰落后的帝国所面临的近乎无解的绝望困局,却又仿佛是精心设计的陷阱,设身处地的想,诸侯国即便有贤明的酋长,又该如何摆脱弗朗机人设下的连环诡计呢? “一路上,我们见到了很多星月教的贤者,他们还没有离开帝国,返回东方故乡,大概是因为一路上还不很太平,或许是对日暮西山的帝国恋恋不舍,不论如何,我和瞿丝微都有一个结论,那就是帝国事实上已经灭亡了,完全没有人,还能用什么力量把这些矛盾重重,逐渐发展处深仇大恨的酋长们捏合在一起,让他们重新作为一个国家的部件运转,要说对付圣多美岛上的弗朗机人,就更是天方夜谭。” “在康加巴隐匿的老国王也显然不能,曾经的黄金帝国,在数百年后也终于走到了自己的穷途末路。曾经的首都尼亚尼,被盗墓贼和强盗反复骚扰,成了一个发臭的大泥坑……现在兴旺起来的是沿海港口,而不是扼守北非贸易通道的节点城市,百姓们已经吃不起盐了,曾经,他们用黄金换盐和布匹,现在,酋长们只能抓捕奴隶,用奴隶来换取这些……” 随着朱立安低沉的陈述声,一个穷途末路的王朝画卷,在众人眼前缓缓铺开,或许肤色、长相、穿着、文明程度、风俗不同,但这副景象却让郑芝凤、黄小翠等人的脸色非常沉重,不可遏制地升起了感同身受、心惊后怕的情绪——没准……或许,在买活军崛起之前,华夏的日子也暗伏着这样民不聊生的危机…… “对我们来说,这种乱像唯一的好处,大概是瞿丝微兄弟的面孔和身份,因为这样的局势而变得好用,我们因此沿路能得到诸侯的护送,避开了很多次强盗冲突,否则,就我们两个人,就算携带了防身武器,在路上也很难说会发生什么意外。” 坐在朱立安下方的瞿丝微,欠了欠身子表示谦逊,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移鼠会的传教士,原本在敏朝京城跟随汤若望,后来自愿南下来买地,并且很快考入知识教,又来到南洋工作,他是东方贤人说的狂热信奉者,丰富了不少三个玛利亚提出的学说,不过,对于权势没有太大的兴趣,而是非常爱好探险、地理、生物,他强烈要求跟随朱立安舰队一起前往非洲,因为他是个鱼类学专家,这样的远洋航行对于他丰富自己的鱼类图鉴有很大的作用。 当然,这不意味着他对陆上生物就没兴趣,或者说无法胜任传教士的本职了,在这年代,敢于横跨大洋来到异国他乡的传教士,就犹如华夏进士一样,都是人中龙凤,瞿丝微在一路跋涉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扮演了一个严格而不失慈爱的传教士角色,对于各地的酋长,时而哄骗,时而甜言蜜语,时而恫吓,以移鼠会的名义发展了不少知识教的信徒。 ——这么做其实不很厚道,因为当地酋长都以为自己了解的是正统移鼠教,如果他们去联络圣多美岛上的教堂,那就糟糕了,不过,朱立安和瞿丝微都认为,这样做还是有必要的,“现在,当地的诸侯国中,星月教信仰正在逐渐崩溃,现实的不如意,让他们本能地转向宗教改革,想要摸索出新的道路来,这也是许多陷入困境的国家常做的事情,这是个很宝贵的窗口期,关闭的大门重新打开了,我们要乘着圣多美岛上的教士还没到来之前,往信仰室里填充一些我们的东西,否则,等到我们再来的时候,可能就要花费千倍、百倍的力气了。” 这想法是有道理的,至于说这些酋长去接触圣多美传教士的风险,倒是并不大,毕竟航海也需要能力,而且,瞿丝微也表明了自己的教堂并不在圣多美,至于在何处,他们含糊其辞,哪怕被圣多美的传教士发现,就让他们尽管去猜吧! 在这个时代,陆路和水路的通行效率,是完全无法相比的,经过一个月的跋涉,他们到达了康加巴,那是个荒凉的村落,地点倒是不错,前方是一条宽广的河流,后方则是肥沃的河边土地,国王和他的亲属,大概三百多人居住在这里,周围的村子里落脚了他们的侍卫,他们过得比较艰苦,因为黄金在这个地方不是太管用,因此,饮食和用具上都有相当的匮乏。 “老国王是听说过买活军的名字的,也知道事情在东方的变化,国王的眼界相当开阔,只是他还不太知道,黑人的叛变在东方战事上起到的关键作用,以及黑人在西方普遍的待遇。我们坐下来谈了很多,尤其是谈了很久帝国的毁灭——帝国是如何被奴隶交易加速毁灭的。” 一个延续了数百年的帝国,当然会有许多内在的问题,但毫无疑问,奴隶交易加快了帝国内部矛盾的激化,让不同的酋长之间彼此仇视,当酋长国开始依赖于奴隶交易时,再伟大的帝国也免不得分崩离析。老国王告诉朱立安,这论断并不独特,宫廷中的学者,早已经得到了相似的结论,只是为时已晚,马里再也无法摆脱这个致命的贸易螺旋了。 “你还想让我停止奴隶交易,在你的陆路使者,看到帝国现状之后,你还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老国王困惑地询问朱立安,“现在,你们乘着帆船来到这里,我听到了你们的声音,我见识到了你们的决心,但是,你们能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看看我吧,荣光和权力早已离我而去,即便我有心改变一些,但最后我也只能如此,远离了首都,只带着我自己的亲眷,住在一间没有屋顶的房子里,我所有的黄金也只剩下你所见到的这张黄金面具,即便我把它送给你又能如何呢?黄金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一点用也没有,换不来任何东西,没有领土的国王,就像是没有头衔的面具,我是没有市场的黄金,就算回到首都我也做不了任何事情!酋长们不再听我的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朱立安告诉老国王,他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老国王始终拥有深刻的威望,拥有一种汉人叫做大义名分的东西,当时机合适的时候,他可以用最小的代价重登王位——当然,少不得买活军的帮助,但现在,马里帝国仍有机会从奴隶交易的漩涡式陷阱中停下来。 “我可以教你们晒盐,我对他说。北非一直没有很好的晒盐技术,奥斯曼帝国的商人们,虽然和他们拥有一个信仰,但却对这份技术严防死守,用上等的好盐赚取高额利润,我把随身携带的精盐送给了他。告诉他,瞿丝微就可以帮助他设计晒盐场,只要有一个偏僻隐蔽的海湾,基塔部落就能掌握财源滚滚。同时,只要守护好海湾的位置,你们深藏于内陆的康加巴,弗朗机人也对你们无可奈何。” 至于来自东边的商队,由于奥斯曼帝国的动荡,早已断绝,缺少这批同信仰的竞争者,基塔部落在黄金海岸的精盐生意是大有可为的,此外,朱立安还带来了轧棉工具,“你们可以种棉花,只要有棉花,买地的商队就会逐渐前来贸易,我们会带来更多的工具,用更合理的价格卖给你们——我们唯独不做的只是奴隶生意。” 当然,同样有诱惑力的还有甘蔗和蔗糖生意,朱立安许诺可以带来蔗糖生产技术,这三样技术,足够让基塔部落重新称霸黄金海岸,至于弗朗机人的枪口,当然也不在话下,买地可以卖给他们上等的鸟铳,只要他们有足够的商品进行交换就行。 黄金、奴隶,这都不是他们最想要的东西,他们最想要的是工业原料,黄金也不过是矿石的一部分而已,如果基塔部落重登王座,能够支持买地的矿商过来开矿,那么,他们在黄金海岸的统治将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动摇——买地甚至会带来一支舰队协助他们扼守矿场,背靠着黄金海岸的补给,经过对当地人的训练,买地有信心在黄金海岸把所有白洋番打得屁滚尿流,斩断他们伸向非洲的每一根手指。毕竟,他们所要付出的只是十几艘战船,若干混人种的船员而已,其余一切都可以在黄金海岸就地取材,对华夏的买活军衙门来说,这点支出和丰厚的回报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答应了吗?” 尽管明知道结果,郑芝凤依然紧张得屏住呼吸,上身前倾几乎要趴在了桌上,黄秀妹也紧张地捏住了拳头——去黄金海岸看一看,此前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的狂想呢,可现在,她已经向往起了大西洋的惊涛骇浪,还有经过大西洋,从西非前往黄金地的航线了! “老国王一开始也很心动,但很快又犹豫了,我老了,他喃喃地说,这些话听起来很好,可谁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要种多少顷棉花,才能吸引买活军的商队前来交易?要等多少年,甘蔗林才能给予我们甘甜的汁水?以我的年龄,我甚至不该想后天的事,我已经没有能力做这样的决策了。” “于是我对他说,一个国王必须要具备足够的耐心,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思考明年是一种奢侈,可对一个国家,一个国王来说,十年也只是一眨眼,想要十年后的收获,今天就得开始播种,只要今天播种,明天播种,一直播种,那么,哪怕十年后不能收获,可十年零一天,十年零二天呢?” “只要今天开始,在未来的十年间,在你不知长短的生命中,你就将永远拥有最宝贵的财富——希望,对于未来的希望。这是帝国已经失落了太久的东西。有一天你一定会死去,尊敬的巴巴杜三世,人皆难免一死——” “可是,你可以选择,在你死时,你是怀抱着遗憾、哀叹,对于过去无尽的幽怨而去,还是选择怀抱着希望、憧憬,对未来无限的向往而去。” 朱立安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占城王宫宽绰的石质庭院之中,就连斟椰浆的侍女都听得入了神,呆呆地望着他,手里的酒壶不断地倾倒着白色的细线,瞿丝微、马丽雅这些传教士脸上,也浮现了由衷的敬佩——传教士都善于唇舌,但远航的船长更都是魅力无穷、滔滔不绝的雄辩家。朱立安和老国王的这番对话,即便是转述,也依然扣人心弦,让人由衷地感觉有记录下来的必要。一时间,大家只是敬佩地望着朱立安,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一顶沉重的黄金面具。 “‘你说得对。’老国王经过漫长的思考,对我说,‘我们要带着对未来的无限希望而死,这样活着的时候我们才会珍惜每一个今天。孩子,你拥有超人的智慧和眼界,你比我所有的儿子都要优秀,他们没有人能承担起国王的重担,我现在就要播下我的第一颗种子,为我们四分五裂的国家册封一个能带来希望的国王’。” “就这样,他把黄金面具赠送给我,宣布我是他的继承者,巴巴杜四世,还给我起了一个阿肯语的名字——wia。” 朱立安说,他凝视着面具,唇边浮现出一丝苦笑,“他说这是希望的意思——谁能想得到,就这样,我得到了一个新名字,成为了基塔部落的新族长,以及,一个一无所有、四分五裂的帝国之主,一个没有臣民的国王……”:,, 800 她改变了时代 “哦?这就是马里帝国的老国王送给朱立安的黄金面具?” 羊城港外,新建成的衙门官署之中,谢双瑶饶有兴致地掂量起了面前放置着的暗黄色面具,“没想到,北非还挺喜欢搞面具的,这个面具的美术风格和埃及有点像啊,图坦卡蒙的面具什么的——文明程度停滞在某个阶段的帝国,似乎都喜欢搞面具,三星堆的面具也有点非人的感觉,当然,我是外行了,但我感觉那时期的文物还真有点微妙的相似啊。” 当然了,很难有人接得上这个话,因为马里帝国面具是在场所有人唯一见到的文物,其余两件文物,他们连仿制品和图片都没有看过,一如既往,谢双瑶随口一句话,体现的就是她身为天人过人的见识,只有马脸小吴敢公然给她锐利的一瞥,仿佛是提醒谢双瑶似的,她开始报这个面具的数据了,“重562克,这个面具并不是纯金,经测量是粗劣的金银合金,可能和非洲的提炼工艺有关,也或许是因为纯金太软,不方便进行细节打造,根据我们的判断,这个面具采取的是模具制造结合手工敲制的办法,所以可以看到面具上方有细小的捶打痕迹,但整体而言还是采用的倒模工艺,看来马里帝国的合金工艺虽然粗糙,但已经具备了流水线制造黄金饰品的能力……” 救命了,固然,任何物品度具备多维度的信息交换功用,谢双瑶拿着面具也能说出一二三四来,但她想知道、想利用的可绝非这些技术细节,她捂着耳朵示意马脸小吴不要再唠叨,小心地把面具放回了盒子里,“原品还是要还给朱立安的,找匠人做个仿制品,这会是买马友谊最好的证据,值得展示在大博物馆中,作为目前来说海外文物区的镇馆之宝。” “不是海外文物,而是买化地区——潜在的买化地区。” 马脸小吴有些圆滑地纠正着,谢双瑶也不禁失笑,“对对对,潜在的买化地区——这话说得很对,不是为了输出我们的道统,遏制欧罗巴人发展壮大,我我们何必费力远航到马里去做生意?维护这条航道要付出的成本可不低。” 但是,这还是非做不可的事情,而且越早越好,现在就要比十年后来得好,如果谢双瑶记得不错的话,在这个时间段,欧罗巴人在非洲的势力还不是那么根深蒂固——根本没到划分殖民地,任命总督的地步,也没有培养出数目庞大的买办阶级,并且把各部落之间的仇恨挑拨到积重难返的地步,真到了那时候,非洲的局势就变成一团乱麻了,想要解决非洲的困局,在坚持解放战争立场这个前提之下,难度极高。 欧罗巴人对非洲的控制达到高峰,至少是一百到一百五十年之后的事情,这会儿,英吉利、法兰西还没有开始大规模的海外殖民,而弗朗机的无敌舰队才刚刚开始由盛转衰,他们在非洲的势力仅限于维持圣多美岛的绝对控制权,在卢安达往下的南非,还没有什么欧罗巴国家拥有值得一提的陆上势力,基本上也就是搞个村落建造港口,和当地的土人酋长达成一致,互相分红,事实上控制港口一小块地方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也是因为北非和南非的发展程度,自古以来就有很大差距,南部非洲正是因为气候太好了,搞得土壤非常贫瘠,基本发展不了农耕,原住民又不会堆肥育肥,所以基本上是以游牧为主,很难发展出比较稳固的帝国,曾有的一些古国,也因为国民迁徙频繁,比较像是部落联盟,就没有进入封建统治的可能。 谢双瑶自己是去过非洲的,她认为把南北非洲混为一谈,其实是外国人的傲慢了,非洲人内部的人种、文化差异要比白种人、黄种人还大得多了。北非那块环地中海地区,孕育的可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漫长王朝,可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在谈论非洲的时候,又会下意识地忽略埃及,把整个非洲全看成是原始社会。 北非……值得布局,在南非那块的几个港口,至少也要达成双方的相安无事,保证买活军的通行权,要办到这点,可以试着结交现在还没有劣迹的欧罗巴国家,比如说弗朗机人的老仇家英吉利人,谢双瑶摸着下巴开始翻文档了:这个时期英国那边是谁当政?这个还是很好查的,不像是非洲,基本就没什么史料记载,除了欧罗巴人的精神老家埃及之外,其余地方的考古学在后世也超级冷门,就像是南洋的很多小国小族,资料少得可怜。 从这点来说,欧罗巴已经算是紧随在华夏之后的开化大洲了,华夏国民习惯了本国历史的传承有序,根本想不到,能就史料进行细节争辩,在全人类角度来说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纵观全球,也只有寥寥几个文明能做到这一点,其余成百上千个民族,血缘虽然流传,但文明失落了就是失落了,根本找不回来,甚至还会出现乱认祖宗的事情,仔细想想这是多么的可笑! 只有富户才能修族谱啊,就这点来说,华夏还算是混得不错的了,固然也有穷困潦倒的时候,可这段时间不至于长到断代,也不像是埃及,要不是吃了沙漠气候的红利,历史早被忘光了,人种固然还在,但文明已经是死文明了,就像是现在,埃及行省绝大多数住民都相信,埃及天经地义就是奥斯曼帝国的一部分,法老时期的荣光现在也就只有欧罗巴、君士坦丁堡的一些学者还记得。要等到数百年后,全国人得吃旅游这口饭了,才开始历史的再发现,重新拾起老王朝的传承,寻找自己和金字塔之间的血脉联系。 “朱立安舰队立了大功啊!” 想到这里,谢双瑶也是不禁再一次感叹了起来,“虽然晚回了三年,但是真的值,不但本职工作不打折扣的完成了,额外还做了超出kpi好几十倍的工作!这一次得到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每一条简直都是价值千金!——马莲,我们大学的历史系怎么说的,系主任选拔出来没有?还有大图书馆也是,这些航海日志都是宝贵的史料啊!去做个密级评估,脱敏之后多复印几份,大图书馆那边不说了,历史系那边,非洲史方向这就是很好的基石——对了,我记得当时和他们一起去非洲的还有个传教士来着,叫……叫……” “瞿丝微,他是有历史学研究经历的,您的意思是让他先把非洲史研究做起来,开始收集资料?”马脸小吴不动声色——马莲是她的外号,其来源是显而易见的,不过也只有谢双瑶敢这么叫她了,谢双瑶一般在马脸小吴比较扫兴的时候会用这个称呼,所以这会儿她便纡尊降贵地开始捧捧哏,毕竟,这是领导,虽然马脸小吴时不时也pua谢双瑶一下,但那只是完成她被设定的职能,实际上仍然是在顺从谢双瑶的需要行事。 “嗯,马里帝国编年史、桑海帝国编年史都可以做起来,还有麻林地那边,不也做了田野调查吗。”谢双瑶的思绪这会儿是非常跳跃的,“唔,说起来,也该招募华夏境内百族的老人,把民族史修起来,神话学、民俗学研究也该开始奠基了,这些事情估计还是要找那些思想转化得好的翰林来做,这和咱们找考古学专家一样,不是进士级别的文化水平,很难有这么丰富的积累,没这个闲情逸致,也没这么好的脑子。” 进士的脑子就没有不好使的,就看在什么方面了,有些人不擅长做官搞政治,但擅长做学问、做生意——不管怎么说至少他们都是很擅长考试的,光是这一点,就足够他们在买地发光发热了,买地对于一些中了进士之后,只做过小官,并无劣迹,只是受不了黑暗官场,便辞官返乡的进士群体还是很重用的,只要转化得好,并不吝惜学术界的高位,当然,谢双瑶心知肚明,这会带来一个不良的副作用,那就是学术地位越高很可能越反动,但没办法,比起用人上的局促,至少在现在,这点缺陷是要接受的。 “文学系的系主任已经有候选了,是钱受之,这个人去年还是从敏朝辞官了,过来这里之后,转化得还不错,至少表现很好,而且他在文坛上是很有威望的,有本代文宗的称号。资历也比在我们这里出头的张宗子这些人要老。神话学、民俗学、考古学这些都归在人类学分支下面的话,有一个人选,不知道你怎么看——徐侠客,让他兼任人类学系主任,完成奠基工作,你觉得如何?这本来就是和地理学息息相关的事情。” “有道理,对于这些开荒学科,找系主任的标准要有所调整。” 买地大学在找一些成熟学科的系主任时,除了专业水平之外,肯定还是要考虑到学者本人的威望和性格,毕竟系主任主要从事的是一个码盘和教学工作,专业能力只是一个侧面而已,能不能联络到有本事的教授,在筹建阶段这才是最重要的。但如谢双瑶所说,有些学科完全是新设计出来的,在大学开设之前,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作为一门学问被单拎出来,比如说民俗学,这比神话学、考古学都难找教授。 因为在此之前,各地的民俗只是散在各种通信、奏折和、戏文、县志之中,完全没人会单独归纳整理,那么在拓荒时期就要找能力出众的多面手了,最好一个人能完成好几个专业方向的拓荒……所谓的一羊多薅!也好在这个时期,学术的专业化、细节化还没那么厉害,很多大学者都是出名的多面手,比如羊毛都快被薅秃了的徐子先,说实话谢双瑶有时候都感觉自己过分了,有点儿欺负老人的意思,太多事情指着徐子先去做,现在她都不好意思再给他加新担子了…… 至于徐侠客,他还不算很老,正是可以挑战能力上限的时候,再说地理民俗神话考察,本来就是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放的事情,谢双瑶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人类学系主任的人选,“就徐侠客吧,让大学筹建委员会找他灌灌迷汤什么,再画个饼,下次带他去非洲走一遭——你看,这趟非洲下得多值得,他们这么一跑,整个非洲的局势我都了然于胸了,要比之前那点消息实在得多!朱立安舰队全体三等功!承担关键任务,有立功表现的二等功!朱立安、连闽清一等功!” 朱立安一等功这是没有争议的事情,如果没有他的雄辩,买活军压根无法插手马里帝国,他走之前,还手搓了轧棉机,送给了基塔部落,鼓励基塔部落种植棉花,为商路开拓打下伏笔,桩桩件件都是意义重大的创举,连闽清起到的作用也不可小觑,把麻林地经营得友好亲善之余,他最大的成就是修好了顺利号,让全员得以顺利返航,这里需要克服的技术难关当真不少。此外,连闽清对麻林地的传播教化工作也做得很扎实,他的一等功,谢双瑶认为也不能抹杀。 再往下,从陆路,沿路传教的胡三吉一行人,朱立安登陆西非之后,率领两艘船在沿岸周旋试探,补给淡水,和当地的诸侯接触的船长乌感恩,以及忠诚机灵的船员们,传教士瞿丝微……这些人的二等功也是实打实的。其实,就是三等功也已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优厚了——且不说将来提拔、转业时的优势,就说政审分能够兑换的仙器,三等功能兑换到的体检机会、先锋药物使用资格,这都胜过多少金银珠宝了,很多富商那是要一掷千金才能换到这么多分数的! 二等功这块,基本就是走上了提拔的快车道,比如乌感恩、胡三吉,如果买地设立非洲开发委员会,他俩高低也是个轮值主任,和黄小翠类似,在敏朝那边,就等于是走上了一道布政使的轨迹,少说也是封疆大吏,未来如果有什么机缘,再往前走一走都是不好说的。 至于一等功,那待遇就更不必说了,职业前景都不必多言了,能立下一等功的人物,无不是‘简在帝心’,成为重点考察培养对象。物质上,这份功劳足以兑换一个私有的仙手机,还有太阳能充电器。至于说云县、羊城港的私房别墅,这也是标配——这种层次的人才,在大争之世,你不给予相应的待遇他迟早是要单飞,当然,买活军因为超出时代的生产力,估计不太有这方面的问题,但谢双瑶又何必在这种小事上小里小气的呢?有本事的人就是该过得好,这也是给别人看的榜样! “朱立安真是个天才啊!” 她又一次忍不住感慨了起来,这个黑人战奴,实在是给谢双瑶太大的惊喜了,“这真是个天才云集、群星闪耀的年代啊!马莲,你看看我们的海港,看看外头游弋的那些海船!每一艘海船上都盘踞着一个勇敢的冒险者,一个潜在的,了不起的航海天才!这些天才驾驶着简陋的帆船,在大洋中横冲直撞,肆意地改写着世界的格局——这是个多么涌动的时代啊!这个天才横溢的,混乱而又迷人的——大航海时代!” 或许是朱立安的崛起,实在是给了谢双瑶太多的惊喜——除了他所带来的利益之外,还有那种货真价实,改变了历史的激动反馈,这样的情绪回馈再来多少次也不嫌多——这本来是个属于白人的伟大年代,整个华夏和亚洲,就是在此时被时代的滚滚车轮抛下,逐渐沦为孱弱的丑角、反派,历史就是这样的残酷无情,在无数个急转弯的路口,谁被甩下,谁就要承受最严酷的嘲弄和奴役—— 但是,谢双瑶来到了这里,她站在窗口,凝望着远处的点点帆影,倒背着双手,享受着那轻微战栗的满足感,检阅着她所带来的变化——她缔造了朱立安,缔造了连闽清,这些黄皮肤黑皮肤的船长,已经开始在世界舞台中纵横捭阖,把蔚蓝的海域染上了属于买活军的红色。 属于非洲和亚洲的颜色! 大航海时代中,闪耀的群星,出现了新的面孔,一切都再不会和从前一样,她真的做到了她设想中最主要的工作——谢双瑶改变了彬山,改变了福建,改变了华夏,改变了南洋,改变了亚洲,现在,她开始改变这整个世界,她用二十年的苦行,完成了伟大乐章的tro,她改变了这个时代! 再没有什么,比这一刻的感觉更能慰劳疲倦的心灵,成就感毫无保留地冲刷着她的心灵,谢双瑶微微闭上眼,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刻,她唇角跃上了最真实的笑容,马脸小吴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一切,她的自负、兴奋、冷酷,勃勃的、贪婪的、永无止尽的野心——这一切还没有结束,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她还要再把这龙卷风扩大下去。 所有人都称颂着谢双瑶的简朴、勤政、爱民、克己……这几乎让她成为了一个完美的圣人,但只有马脸小吴这样的近臣,这些同样野心勃勃的男男女女,他们才能偶尔窥见谢双瑶最真实的一面,她在这所有一切美德背后毫不掩饰的贪婪,谢双瑶追求的并非是无止境的权力,她的渴望要更高一档——她所渴望的是前所未有的成就,是前所未有的影响力,前所未有的改变,世界线正在她强硬的意志下扭曲,而她每时每刻,都沉浸在这样的享受之中。这正是她所渴望和热爱的全部,在这方面她永远不会餍足——已经很多了,但还不足够,还远远不够! “还不够!” 在马脸小吴的默然倒数之中,这个刚刚进入二十五岁,却已经白手起家拥有了恐怖权力的女军主猛然睁开双眼,神采奕奕地说,“还不够,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爱怜地垂注着远方那自己一手打造出的船只们,“我的舰队还很幼小,这一切才刚刚开始。还会有更多,还要有更多。” 她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利索地拍了拍手,“现在,开始拟订外交政策吧,如何利用外交手段,来让欧罗巴诸国承认甚至主动保护我们到西非的航路……我的初步思路如下,首先,我们要联系上一切向想和买地做生意的政府,并向他们提出我们的条件——”:,, 801 通航互保 “通航互保、自由航行、港口中立、贸易许可?” 京城,宣武门内,一间门坐北朝南,小巧玲珑的移鼠教讲坛——也就是后人俗称的南堂后室,传教士汤若望诧异地把这十六个字重新重复了一遍,他的汉话非常的字正腔圆,已经没有半点口音了。“刘大人,恕我愚昧,能否请您仔细解释一番,尤其是这通航互保,这四个字,恐怕我有些不太明白——” “当然,当然。” 茶匙在精美的白玉瓷器上发出轻轻的碰撞声,深褐色的茶水散发出略带涩味的香气,八月里,天气已经逐渐凉快了,买活军使馆的鲜奶又开始供应了,一小盏牛奶正放在两个杯子中间门,还有一块块玲珑白色,被垒成一个小塔的方糖,也敞着盖子任君取用。 一边的点心架则更加精致了:金属笼子里,两层瓷盘上搁着小巧玲珑的西点,淡黄色、嫩呼呼的戚风蛋糕、破酥黄油千层pan(面包),吃起来和法兰西点心可颂很相似,还有填充了里木奶油馅料的小泡芙…… 五六种点心,都是一式两份,食量大的人一口一个,都吃完了很顶饱,吃得斯文一点,也够两个人对着斟茶吃一下午的了,这便是最近京城中极为流行的使馆午茶点心,使馆这里,娱乐区包场只能提供一人一块蛋糕而已,想要吃午茶点心,还要提前过来招呼预订,额外付费,才能吃上一份呢,一份午茶点心要价五两银子,饶是如此,也是顾客如云,非得提前许久排队,排到了日期之后,再和当日包场的主人家打招呼凑份子,花上一份门票钱,才能坐在娱乐区的茶馆里,秀气地用银叉来享用这份精致的下午茶。 汤若望身为传教士,虽然受到了皇帝的礼遇,但经济远没有宽裕到这个地步,他曾经进入买活军使馆中见识一二,但却不可能自掏腰包来吃这午茶点心,不过,今日他是有口福了——买活军驻京大使馆的刘参赞,也是在谢向上团长北上参加盛京谈判后,使馆实际上的一号人物,居然亲自造访讲坛小院,而且还带来了一份午茶点心,反客为主地款待起汤若望来。 这份礼不轻,而且非常的细心,使用的是洋番喜爱的红茶,而不是华夏人民惯饮的绿茶,红茶这个东西,色浓味重,而且很涩,和绿茶的风味迥然不同,如果不加糖做成抹茶一般的茶汤,饮用起来口味上是有缺陷的。而做茶汤的话,华夏传统又是用茶粉来做,因此,在华夏的地位难免有些尴尬了,只有买活军这里,相对会多使用红茶一点儿——红茶来调配甜奶茶又要比绿茶好,可以加许多糖都不腻,这非常投合洋番的胃口,洋番对于奶茶,少有不爱的,多是一喝就上瘾。 汤若望知道,云县的洋番现在比华夏任何地方都多,他们的使节注意到这个细节,拿上等红茶来招待汤若望,也显示出了买活军特有的细致和礼貌,这是敏朝的君子们非常难以具备的素质——敏朝人对洋番总有点儿想当然般的轻视,他们认为洋番不懂得吃也不懂得穿,十分的粗野,当然,这种轻视有时并非是恶意的,但买活军说实话当真是从未有如此的表现。 “所谓的通航互保,其实说白了,非常的简单……” 这会儿,刘参赞就非常和蔼可亲,仔细直白地解释起了他带来的消息,“就是在双方有控制力的海域,互相确保对方船只的和睦通行,比如说,我们买活军已经实控了东亚从东瀛到满者伯夷的海域,但我们的海船并不攻击弗朗机的商船,如果遇到海盗,我们还会上前调节、击退海盗,确保船只的安全通行——” 这是实话,买活军做事有一个特色,那就是他们是很就事论事的,别看他们炮制了美尼勒城的屠城京观惨案,但此事过后,弗朗机商船来壕镜交易,政策上仍然一视同仁不会承担任何歧视,在海域中,巡逻船也一样对合法贸易船只提供保护。汤若望点了点头,结合最近京城中流传的小道消息,他有自己的猜测了,“贵方希望这份仁慈是双向的,买地对弗朗机船只的礼遇,能反馈到在南亚海域航行补给的买活商船上……甚至,延伸到东非的麻林地——” “因为,我们的远航舰队回来了,带回了一条已经开辟好的商路,从满刺加直通麻林地。”刘参赞笑容可掬地补充,“是的,这个消息已经在京城传开了——但是,从满剌加到麻林地的航线,可以不必在身毒补给,据我所知,弗朗机人的亚非航线,和我们的航线并不重合——” 越是有知识的人,说话越是委婉,尤其在华夏,他们的学者和官员更是如此,把暗示当成了一门高雅的艺术,汤若望今年快四十岁,他来到敏朝已经十年了,很巧合的,这也是买活军逐步崛起的十年,而汤若望在一开始就选择了从壕镜直接前往京城,遗憾地错过了买活军的崛起,不过,他学习和华人打交道倒是很得心应手,在这门高雅艺术的陶冶下,这个传教士的城府越发的深厚了,他微微地抬了抬眉毛,知道刘参赞的话实际上拥有两个意思:第一,弗朗机人没有能力完成买活军掌握的航线;第二,买活军已经对弗朗机人的亚非航线了如指掌,拥有复制,甚至是阻断这条航线的能力! 买活军的海运,实在是发展得太快了,天星罗盘这样的宝物,还有他们的繁复地图,让他们可以肆意地在海域之中冲锋陷阵,当然不能忘记他们的罐头,说实话,汤若望有在偷偷地研究仿制手动压罐头机,试着自己制作罐头,但问题是罐头的前提是拥有足够的马口铁,而这门技术目前仍然是严格保密的,制作罐头倒是不难,恐怕很多弗朗机商人已经在尝试了,但他们实在很难找到装载一船人食量的罐头铁……但这东西如果不形成规模,对于航海就没有意义了,只能作为一种贩卖东方鲜食的珍奇宝物,运送一些到欧罗巴去卖出高价钱。 汤若望并不傲慢,恰恰相反,他非常的谦逊也非常爱好学习,但是在面对和买活军相关的事物时,他也不免常常升起一种无力感,发现学习,或者说一个人的学习压根无法解决问题。他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从他来到京城开始,移鼠会的传教事业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他永远在接收坏消息,以至于他都有些习惯了——买活军掌握了新航线,买活军的情报能力极强……好吧,又一个不怎么样的消息,但,当然,那是弗朗机人自己的事。 汤若望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份子,只要买活军允许欧罗巴的商船靠岸,并且不禁止他在京城传教,那么双方的关系就还不算是完全不能缓和,这个消息对他的打击并不是很大,远远不如这些年来陆续离开南堂,加入买地知识教的小年轻让他感到摇摇欲坠、力不从心。 汤若望静静地望着刘参赞,等待他的下文:买活军一定有诉求需要他来传话,因为买地境内已经没有移鼠会的教堂了,谢六姐在美尼勒城发表的stiga演说,更是让移鼠会和买地的关系降到冰点——新教的传教士或许倒是喜欢这样的说法,他们的传道地都穷得没法跨洲远航呢,但很难想象果阿的大主教听到这番演说之后,对买活军会是多么狂怒的憎恨。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有威望的传教士居中斡旋,对双方来说都是合适的,刘参赞也没有吊太久胃口,而是非常爽快地揭示了买活军最主要的目的:“我们想请汤师父给老家写一封信,传递我们的几个信息——第一个,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在此,请您仔细听好。” “我们买活军,不仅仅是掌握了满剌甲到麻林地的航线,还掌握了麻林地到黄金海岸的航线,我们准备用南洋——壕镜航线的通航许可,以及长崎港口的贸易份额,换取买地船只在麻林地——黄金海岸航线的通航自由!” “从明年开始,哪个国家的船只在非洲海域袭击买活军的商船,哪个国家就不能进入满者伯夷以上的海域做生意,这个禁令包括了红毛番、弗朗机人等一切国度,如果这些国家的船只对买活军的商船表示友好,那么他们就能在壕镜买到便宜的丝绸、茶叶、瓷器,以及买活军允许对外销售的工业品,这些货物一离开亚洲,立刻能卖出十倍、二十倍的价格,敏朝依然闭关锁国,不允许自己的商家和海外商船贸易,现在,华夏所有的海商都来到我们买活军的港口交易,受买活军的指挥。” “异域的海商,在华夏的港口获取了巨额的财富,他们也应该心存感恩,对华夏的远航商船予以帮助,否则,财富的大门将永远对它们关上,他们一进入买活军的海域,就会被毫不犹豫地炮决!” “这,就是买活军的通航互保,我们要前往非洲做生意了,请世界各国协调心态,予以配合!”:,, 802 汤师父的反对与服从 通航互保,对于汤若望来说并不算什么太新鲜的概念,无非是结盟的另一种方式,或者说,可以认定为是一种特定的多方结盟——凡是在地中海地区成长起来的国家和子民,对于这种复杂的海权关系都不陌生。 国家、城邦、商船、海盗,彼此之间的利益往往互不一致,有些时候,国家缔结盟约时,也会特别规定,两个国家的武装商船在海上遇到之后,并不互相抢掠,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通航互保——当然了,这种约定的效力是薄弱的,只能管束到那些恪守规矩的武装商船,对于持有多国旗帜的海盗船来说,他们可不在乎这个,最多是为了避免麻烦,抢掠的时候换下国家旗帜,挂上海盗旗就是了,没有收到特别委托的情况下,海盗可不会特意挑拨两个盟国之间的关系,免得被两个国家的海军联手收拾,一旦针对他们的通缉令到达了各大港口,甚至于让海军追究到了走私港,他们的好日子也就过不久啦! 当然了,一般来说,通航互保最多是两国、三国之间的约定,而且海域相当的有限,汤若望其实很好奇,买活军打算怎么在壕镜——黄金海岸的漫长航线中,实现他们的誓言,难道他们的传音法螺可以实现从黄金海岸到壕镜的对讲吗?那……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如果没有的话,商船在黄金海岸附近被打劫之后,他们该怎么把信息传递回去呢? 还有一点,是比较让人忧虑的——如今,世界范围内的海盗,除了非洲、新世界沿海那些划舢板的土人之外,值得一提的也就只有欧罗巴的海盗们了,至于倭寇,早就被买活军扫荡得一干二净,买活军的海船,前几年甚至直接把倭寇追到了东瀛私港外,一把大火烧毁了私港的船坞,并且杀掉了私港上所有成年的倭人男丁,把从倭汉人接回来甄别问罪呢。 这件事,敏地这里收到的消息不多,买地也没有大肆报道,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几句,因此,汤若望知道得并不仔细。不过,他作为欧罗巴人,还是很了解欧罗巴海盗的,毕竟,海盗在现在的欧罗巴,其实是一种说起来也算是正当的职业,从业人口很多,规矩也严格,一艘船就像是一个公司,不论是人员的招聘还是利益的分配,事前都说得清清楚楚——甚至于在船员加入之前,还要考察公司的资质,也就是所谓的私掠许可证,一艘武装商船拥有私掠许可证,那它就不是没有组织的海盗了,在本国可是受到保护的!自然也能招聘到更好的船员,获得更多的股东注资了。 比起规矩森严、晋升困难的海军,还有收入低微的普通商船,海盗船在这个年代,是很多普通人家孩子很向往的职业,因为海盗船的收入总是非常丰厚的,至少是在一般商船工作收入的十倍以上,而且,海盗船的规矩严明:上船之后,禁制饮酒,禁制携带妇女、儿童,禁止船员间互相斗殴欺凌,任何决策由船员们举手表决,比其余什么船只都要民主,只要有能力,农户家的穷小子也有做船长的希望。 而且,海盗船比较考验的是船长的眼光,船只本身的情况,其实拼命斗殴的情况比想象要少得多,只要找对目标,几乎不会出现抵抗——如果商船觉得自己和对面实力悬殊,那么他们不会反抗了,因为在海上,对战双方的差距,是非常不容易被个人勇气、谋略克服的。 只要没有接舷战,那么,这种情况,海盗也不会轻易杀人,而是会给他们留下返航的食水,随后取走货物,迅速航向私港变卖,得到的收入进行分红,给政府百分之十,这是私掠许可证的代价,再给股东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不等。 这个股东,往往是帮船只拿到私掠许可证的高级官员,之后才在船长和海员之中分成,值得一提的是,考虑到变现的速度和追查的难度,海盗最喜欢的其实是盐、面粉、茶叶这些必需品,而不是名贵珠宝、工艺品这些奢侈品,因为变现实在太慢了,有些影视作品中,运送珍宝的船只引来海盗觊觎,这种情节不怎么现实,海盗多数还是向小商船下手得多些。 “其实,只要贵方的船只够大,火力够足,一般的私掠商船也不敢对你们下手。” 从海盗船的逻辑推断过来,汤若望认为买活军的担心是有些不必要的,他诚恳地把海盗船的规矩向刘参赞一一解释,同时阐述着通航互保这个要求,恐怕会在欧罗巴本土遭到冷遇的理由,“私掠许可证也意味着国王和武装商船的合同,其中只有不私掠本国船只的条款,要增加附加条款的程序非常繁琐,恐怕,并不是国王轻视贵方的海上作战能力,而是的确缺乏了对武装商船的约束力,即便国王承认通航互保,但也管束不了本国的武装商船……欧罗巴的政府,普遍缺乏行政管理能力,他们既不知道武装商船的船长老家在哪里,也不能全部掌握他们补给的港口,更不知道他们打劫了什么船只,又该怎么履行自己的承诺呢?” 首先,买地的船只,如果足够大,足够好,那么海盗船也不敢来抢掠,这是第一点,其次,就算来抢了,所属国也不知情,也无法管束,这是第二点,第,即便某国的船只抢掠了买地,并且消息传递回去之后,买地不允许该国商船入港了,那么,只要他们予以公布,这些国家的商船也可以更换国籍旗帜,买地这里又该怎么识别呢?毕竟,敢于远航的武装商船上,船员往往来自五湖四海,很难通过船员来判断船只本身的国籍那。 “您说得很有道理,看得出来,您是个有见识也有想法的绅士。” 刘参赞仔细地听了汤若望的话,不时点头表示赞同,“确实,这些都是影响政策的难题,任何一条政策,都不可能毫无阻力地向下推行,倘若如此,那就根本不需要制定这条政策了,它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民俗。通航互保当然也不例外,您说的情况,的确都可能发生,不过,我们也要看到,通航互保还是规避了更多的风险——一艘海盗船,或许威胁不到我们买活军的商船,但,倘若他们结成同盟,在海上来围攻我们呢?” “当然,您要说了,海盗船自由度极高,要组织这样的集体行动难度很大,但是,倘若这是投资者们共同的愿望,来自于国王和国会的直接命令,欧罗巴各国,不愿看到华人的船只在西非活动,只要越过了好望角,就要让我们有去无回,斩断华夏商船通往非洲、新大陆这两块自留地的野心呢?您能保证,这样的协议不会达成,国王们不会坐下来商议着共同应对异色人种的海权威胁吗?” 汤若望不由得失笑了,“指望四分五裂、纷争不断的欧罗巴各国,坐下来达成同盟来应对千万里之外的东方大国?组成,组成什么?四国、五国、十国联军?这种事——这种事——” 他本来想用上帝之名保证,这种事不仅仅是过去,就算是未来也绝无可能发生,可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刘参赞认真的表情,汤若望的笑容逐渐地收敛了,过了一会,他甚至有点严肃起来,犹豫而默然地摇了摇头,“我……我不能保证。” “那么,通航互保这个条款就是有意义的,而且有很大的意义。”刘参赞说,“一两艘私掠船可能或许会来攻击我们的船只,然后被我们击沉或逃走,这样的事情,也许不太会影响到该国船只在买地的生意,但它的形状、船首像会被记录在案,一次两次会被放过,次、四次,它会被记录下来,登上我们的记仇本,它的船长和船名会被我们的情报部门打听之下,录入系统,总有一天,他会走上断头台,问出真正的归属地——国籍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艘船的主要投资者来自什么国家。” “当这个国家的投资人没有学会教训,一而再、再而地对华夏船只动手,那么,这个国家的商船越过满者伯夷之后,就最好担保自己不要露出破绽了,在每一个港口,只要他们泄露了身份,港口方就有权力,也有义务扣下船只,把它的一切充公——啊,或许你要说,如果每个国家都登上了抢掠黑名单的话,难道所有越过满者伯夷的欧罗巴船只都会被击沉吗?” 刘参赞露出了非常自信,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嗜血的笑容,很肯定地告诉汤若望,“——会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所有越过满者伯夷的船只,都将会是有去无回,直到有一天,欧罗巴人再也没有合适的远洋船只前往华夏做生意为止,到了那时候,欧罗巴各国将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他们只能从远洋华夏船队那里,买到自己需要的茶、丝绸和瓷器,这门生意,将完全被买活军的商船所垄断。” “但是——但是!” 汤教士不由得抬高了声音,仿佛争辩般叫了起来:这是多么可怕的言语啊!所描绘得是怎样一番景象!“但是——如果那样的话,就等于是对各国宣战了,很难说各国的海军还会容忍华夏船只前往西非港口——” “确实,这是有可能的,如此一来,华夏商船也面临着被报复性抢掠、没收,杀死全部海员的可能。如果一方总是秉持着强盗逻辑,那么,当另一方不愿忍让,开始要求公平的时候,汤师父,你会发现,冲突就很容易一再升级。”刘参赞微笑着说,“所以,我们华夏海军自然也会做好应对的准备,当我们的商船受到政府军的追杀,那就意味着冲突进一步升级了——” “到了那时候,我们的应对策略,当然也会进一步升级。我们会改造你们的船只,装填上永不枯竭的弹药,从满者伯夷开始,一个港口,一个港口地把所有补给港口全都轰沉,所有欧罗巴人全都杀死,所有教堂全都焚烧,所有船坞全都破坏。” “我们会这样从满者伯夷一路清扫到麻林地,再从麻林地南下,经过好望角,来到黄金海岸,这一路上见到的每一张白面孔都得死,甚至,我们会进入地中海,让这个海峡再也没有一艘能下水的船只,让所有欧罗巴人只能困居在大陆上,再也没有下海的能力。这需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让我们来造船造炮,但是,我们的六姐今年才二十五岁,她也还能统治很久的时间。” 刘参赞呷了一口香醇的奶茶,微笑着说,“而您也知道,我们买活军一向说到做到——我们也的确能办得到。” 他问汤若望,“所以,汤师父,您还要告诉我,通航互保是对欧罗巴各国的苛求,是没有意义的提议吗?” “或者,您该换一种思路来看待问题——或许通航互保,是买活军爱好和平的表现,是我们留给欧罗巴各国的最后一个和平机会呢?” 汤若望说不出话来了,他怔怔地看着对面这个年轻的买活军官员,难以遏制地思考着他说的那句关于强盗逻辑的话语,这会儿,他无法判断谁才是强盗,谁在忍让,谁的要求正当,而谁自始至终都在秉持着一方得利的歪理,谁是真正把冲突升级的人——这会儿他能确信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世上以强者为尊,大海只尊重能征服它的强者,在大海上,敌方的优势难以被勇气和士气抚平。 差距存在,就该正视,就像是被海盗船抢掠的普通商船,当海盗旗换上的那一瞬间,他们就该知道,最好的应对政策便是令强盗们予取予求,这样才能尽量减少损失。 而买活军是真能做到他们保证的那一切,天主在上,他们甚至不是恫吓,而是认真考虑过,计划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他们其实现在就能这么做,只要谢六姐开动她那传奇性的岛船——有传言说,这样的船只她拥有不止一艘—— 但是,他们没有考虑运用岛船,而是认真地计算了发展和生产土产船只需要的时间,因为汤若望同样也听说过,谢六姐不喜欢臣民们太过依赖她的异能……所以,他们是真的想过该怎么做,该怎么从满者伯夷开始,一步步地毁灭整个欧罗巴大陆下海的能力! 他们能做得到吗? 他们真的能做得到,汤若望自己都能想出许多种办法来保证他们办得到!造船业——实在是太专业了,只要工匠们全都死了,被带走了,知识断绝了一个世代,想要再发展便需要几个世纪的时间——他们的确能做得到! 汤教士长长地吐出了一口凉气,抓起茶杯,将凉透了的奶茶一饮而尽,他嘴里满是茶末子的苦涩味,还有牛奶凉透之后的余腥。 他非常郑重地许诺,“我一定会尽力斡旋,确保各国领会到这条协议的必要性。” 刘参赞笑开了,他拿起银筛,放在茶杯上方,为汤教士添茶,姿态从容中却又仿佛带了一股说不出的强势。 “太好了。”他亲切地说,“那接下来,我们继续来阐述自由航行、港口中立和贸易许可这条约定吧——”:,, 803 汤若望的担忧 从通航互保便可以看出,买活军对于‘条款对等’是十分重视的,接下来的三条约定,对汤若望的刺激总算没那么大了——自由航行,当然不是在华夏的海域自由航行,买活军把实控海域划到了满者伯夷,印度洋、非洲海域则视为中立区,他们认为西方船只和东方船只,在中立区都享有自由航行权,双方都不能垄断港口,使得港口拒绝外来船只停泊、补给——当然至于是否贸易,这就看港口自己的选择了,也不能强迫。但决不允许出现签订专属合约,不允许该港口的商人和外来商人交易的事情。 后三条要求,实际上是相辅相成的,也可以当做一件事要求,仔细想想,买活军这一次要发出的照会,还真就是一件非常单纯的事情,如他们所说的——买活军要去非洲做生意了,自然要打通各种环节,让商船沿途能确保平安,有生意可做了。 【从买活军衙门的决心,以及他们的执行力来看,想要制止这件事,恐怕并不现实……国家帮助通商,在欧罗巴司空见惯,贵族的利益逐渐和商人融为一体,但是,在华夏这是新的变化,华夏应该还没有一个政权,如同买活军一样如此重视商业利益……】 【从一方面来说,这是好消息,买活军有办法获得华夏境内所有上好的商品,贸易禁令对他们来说形同虚设,一如敏朝孱弱的政府一样,毫无半点威慑力,而各国的商船可以正大光明地来到港口进行交易,就我近半年内收到的风声,连大食都派出了他们的阿拉伯商船。茶叶、丝绸和瓷器,对欧罗巴来说不再那么难以获取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让人眼花缭乱的工业品,它们非常的奢侈,但却又拥有非凡的魅力,就我观察到的现象,敏朝京城的官民,无不陷入了对这些工业品的狂热追捧之中。有理由相信它们在故乡也能掀起一波波的流行浪潮。】 写到这里,汤若望笔锋一顿,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才继续记叙着自己的担忧,【但另一方面,我也很担心,欧罗巴该用什么来交换这些丰沛的商品,固然我们也有我们的特产,但在长途跋涉之后,依然拥有价格竞争力的实在不多,买地对于贵金属的态度其实颇为冷漠,不过即便如此,他们官方还是囤积了大量的白银,因为他们消灭了倭寇之后,东瀛各地的大名都愿意和买活军做生意,这就带来了大量的白银流入……目前来说,欧罗巴还能在身毒获取一些资源,但如果买地掌握了非洲之后,反过来肃清沿途海岸线的白人势力,恐怕欧罗巴就真没什么能打动买活军的了,单方面的需求,根本就无法撮合交易……】 他再度在墨水池里蘸了蘸羽毛笔,这个心智极其坚毅的传教士,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担忧,第一次写下了对于传教前景的负面预测,【除此之外,移鼠会在京城的发展也不太好,一度良好的传教势头,经过了两次较大的打击,第一次是徐子先等教友的辞职,这让朝堂中少了一批改信的士大夫,第二次则是买活军的崛起,现在,京城中愿意放弃传统信仰的人,几乎都在了解买活军的新道统,这其中甚至包括了敏朝自己的皇帝……】 【买活军所能提供的好处,远远地超出了移鼠会,这是移鼠会日趋受到冷落的原因之一,但我个人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更改了买活军的信仰之后,他们除了对于新奇宗教的愉悦之外,还能获得极其实际的好处,那就是仕途和经济上的进步,在这样直接的刺激下,本土宗教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萎缩,我不禁时常反思自己,我是否做了错误的决定,如果最开始便前往云县,我是否有希望把谢六姐感化为主的羔羊……】 【但是,并非是出于谦逊,我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是没人能够完成得了的任务,谢六姐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信仰,它的信仰似乎是前所未有的,具有非凡的魅力,让我们的信仰显得有些落后了,它在买活军那些工业品和知识的刺激下,显示出了极强的迷惑性,好像一个漩涡一样,不断地汲取着我们的兄弟姐妹,并且把很多兄弟姐妹转化为了知识教的祭司,尽管知识教只是为了适应南洋的低开化,无可奈何地设计出的一个附属宗教而已……】 【在利师父的带领下,我们曾有过很好的开端,但现在,我越来越感到我在京城只是浪费时间,虚空度日,但我们又该往哪里去呢,东瀛和高丽已经被买活军视为禁脔,南洋也在他们的统治和监视之下,京城的敏朝朝廷也不允许我们擅自往地方上去,新大陆的殖民者并不欢迎移鼠会的兄弟,如今,我颇为进退两难,还不得不见证着小兄弟们难以忍耐心中的好奇,以及买活军那里丰厚的物质条件,不断找借口南下去加入买活军,只要一堕落,他们就能获得非常丰厚的报偿,这种来自地狱的诱惑,只怕是圣彼得都无法抵御,我也并不怪责这些无路可走的年轻人。】 事实上,如果不尽快返回果阿的话,汤若望甚至很担忧自己的精神状态,他会不会也想着利用知识教来搏一把呢?试着通过统一东方贤人说,把知识教和移鼠会融为一体,或者至少打上将来统一的伏笔?当然,这么做必定要深入虎穴,很多传教士就利用这个借口前往买地,名正言顺地和南堂失去联系,再出现的时候往往就有了另一层光鲜亮丽的身份,他们这不是要吸收知识教,而是叫做被知识教吸收…… 汤若望摇了摇头,看着身边简陋的小教堂,再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暂且搁下笔,收集起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翻译的资料,捆扎在一起,【随信奉上我翻译的化学教材第二册上半部分,这其中有许多新单词,我只能尽量意译,翻译速度相当的慢,请您见谅,不论如何,我都会在华夏坚持下去,为我主和我主的土壤带来一线生机。对于买地教材在大学中的介绍和教育,请您务必重视,这也是我们追赶华夏为数不多的机会。不论如何,想要维持交易的进行,欧罗巴就必须也拥有自己的产出,或者减少对华夏商品的需求。】 【虽然人员折损率很高,但我还是要恳请您派来更多年轻有为的传教士,学习买地的知识与规矩,谢天谢地,他们对于这些的防范倒并不是很严格,而且,现在闭关锁国在买地已被取消,洋番也获准进入大陆,这也给我们探索茶叶、丝绸的生产种植提供了方便,如果我们能学习到茶叶的炒制,并且把炒茶带到身毒的话,那么至少可以减少一项商品的依赖……】 【啰嗦了这么多,这份信的厚度前所未有,由于其中提到的内容实在是过于重要,我会誊抄几份,从不同的途径寄出,并且给自己留底一份。对于通航互保,请您务必向皇帝说明促成,否则,这对于欧罗巴各国或许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另外,欧罗巴一切都好吗?您和您的家人一切可都好?战争从不会远离我们这片大陆,所以我不会询问愚蠢的问题,关切着战争是否结束,但我对大陆和英吉利海峡、新大陆的□□势仍表示急切的关心,尤其是买活军想把势力往非洲发展的这个时刻,相信您也会意识到,世界各地的政治与军事局势终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彼此再不孤立。我真切地希望一切都好,和平与慈悲降临到每个人身上,而不是一个天启式的悲剧结局。】 【您最忠实的羔羊汤若望。】 签下了代表自己名字缩写的花体字,汤若望反复把信件看了几遍,这才拧着眉头,暂且调暗了煤油灯,并且起身去洗了一把脸,确认一切内容无误之后,他并不急着抄写这封敏感的信件,而是在短暂的思忖过后,在屋子里转悠了起来,时而拿起一个精美的圣母宝石小像,时而又拿起了一副水晶眼镜,但很快又都摇了摇头:根据果阿大主教的上一封来信,现在梵蒂冈最流行的就是东方的香水精油,很明显,如果没有一份像样的礼物,恐怕自己这封信件压根不能起到警示斡旋的效果,还会招来暴风雨般的训斥,更别说让教会出面在诸侯皇帝之间调停签约了。那样的话,一切都会向买活军所描述的最坏结果滑过去——冲突一再升级,最终,生灵涂炭,受苦的永远是最无辜的羔羊。 得买点香水才行,可是钱和货都该从哪里来呢?汤若望没有钱,南堂的财政相当紧张,即便有钱他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弄来这么紧俏的货物! 向家境富裕的教友求助?他很快又摇了摇头,其实最好的办法他是明白的,那就是请买活军来拨出一份礼物,即便汤若望基于自己的自尊心不愿开口,买活军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毕竟香水就是买活军的畅销特产啊!甚至,汤若望要往果阿送信,如果没有买活军点头,洋番商船都不敢帮这个忙! 只是……当一方政令畅通,官员的表现优异得可怕,而另一方甚至还要靠行贿来引起重视时,想要追上彼此的差异又有多难呢?汤若望越来越深地体会到了传教士们的感受,对于教会还有腐朽的帝国贵族,有时候他也确实无话可说。 这一夜,汤若望没有睡好,他试着入睡,但后半夜又心烦意乱地起身祷告,在一整夜的内心斗争之后,这位虔诚的中年教士还是放下了自己的清高。 “无论如何,事情总要有人做。” 他对自己说,“那些穷苦的农民们——他们已经够苦了,不能让他们再卷入贵族们引起的战争漩涡。” 【刘大人,】他忍着极大的羞耻,艰难地写了一张便条,【信已经写好了,但我羞惭地告知您,我还需要一点帮助才能让来信受到应有的重视……】 刘参赞当然非常愿意提供帮助,还送给汤若望一箱名贵,用水晶瓶装着的香水,汤若望选了五瓶作为礼物——剩下的他要留着日后慢慢使用,又把信誊抄了五六份,托多年相识的可靠船长,请他们把信送到果阿——现在还有船只直接从壕镜去阿卡普尔科的,实际上,汤若望对这封信要花多少时间到达果阿也没什么把握,从前他可以依靠壕镜总督府的官船,但现在,只有商船还在华夏海域来往,对船长来说当然是自己的生意第一。 但不论如何,信还是寄出去了,有些去往阿卡普尔科,有些去往果阿,还有一封信被买活军自己的船只搭载,直奔麻林地……很快,欧罗巴各国便会听到遥远东方帝国的声音——他们未必会很喜欢,但是,这群贵族最擅长媾和与谈判,他们还是懂得面对现实的。:,, 804 有一封信送错了! “这么说,那群该死的移鼠会狂徒,在东亚大陆上又承受了一次可耻却注定的失败?” 初春时节,肯特郡依然是寒风凛冽,犹如自然的诘问,严苛地鞭挞着坎特伯雷座堂那恢宏万象的建筑群,然而,在北塔楼,大主教的小书房中,壁炉中燃烧的熊熊烈焰,却让房间内温暖如春。年迈的大主教手中持有一封厚厚的信件,穿着天鹅绒晨衣,他青筋毕露的双手上只佩戴了一枚红宝石戒指,一串黑檀木念珠,这说明,眼下是主教的私人会客时间,这个客人和主教的关系也相当的密切。 “正是,尊敬的主教,这封信说明了一切——现在,除了丧失了壕镜这个据点之外,西班牙人还担心他们在东印度的利益,而荷兰人也已经彻底失去了对巴达维亚的掌控,移鼠会虽然在大陆上正获得暂时的成功,但他们在海外的行动却一再受挫,或许西班牙贵族的钱也很快就要花完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莫顿牧师的语气也突然停顿了一下,流露了一瞬间的不自然——‘也’这个单词用得并不好,因为这提到了圣公会和清教会长期以来难以调和的矛盾,以及现在英吉利联合王国需要处理的棘手问题:王室和贵族糟糕的财政情况,还有国王那继承自上一任的,奢靡的花销习惯。不过,好在移鼠会又受重挫,这个好消息,提振了大主教的精神,也让他慷慨地放过了莫顿牧师的失言,而是随意地数着念珠,发出了惬意的轻笑。 “这就是他们,看吧,约翰,这群人已经完全背离了主的航向,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们的狡诈和狠毒,已经完全丧失了所有信徒应有的美德,他们注定会一事无成的,火药阴谋的败露只是开始,他们一贯的伎俩也开始失效了!” “您是说?” “我说的当然是他们的两幅面孔了。” 英吉利圣公会大主教,坎特伯雷圣座乔治艾伯特一针见血地说,“移鼠会对于那些遥远的,他们暂时无法影响得到的国度,一向是派出人品忠厚的学者,用他们丰富博学的知识,来取悦远方的统治者,以毫无攻击性的态度和纯粹的善良,缔造良好的第一印象,以技术性官员的身份受到重用,并且提出传教的请求。” “对于这样表现良好的外来宗教,又带来了如此新鲜的技术,大多数统治者都会欣然应许,接下来,他们在当地经营上十年,等到信众的势力逐渐庞大,甚至足以凝聚起和当地的其余宗教、政府抗衡的力量时,他们就会派出最好的阴谋家,用毒药、刺杀、爆炸,来清除他们的敌人。这也是他们在大陆上一贯的做派,无法无天、阴谋诡计、铤而走险,我们作为移鼠会的主要对手,怎么会对此没有感受呢?” 乔治大主教哼了一声,“但是,他们这一套还往往能够成功,他们用花言巧语迷惑了华伦斯坦,这对于新教是个沉重的打击,现在,新教和移鼠教在大陆上拼得如火如荼,梵蒂冈之所以还没有节节败退,至少有一半应该归功于连移鼠会,如果没有华伦斯坦,神圣罗马帝国该怎么抵抗古斯塔夫这头北方雄狮?” 他抖了抖手里的信纸,又拿起随意搁在手边的精美木盒,拔出塞子给莫顿闻了一口,“看吧,哪怕是那些看着老实的学者,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如果不是这封信和礼物落到了我们手里,我还真没想到,连远方东亚的传教士,都听说了大陆上盛行的腐败,就连这样紧急的消息,都要附上贵重的礼物,才能确保它引起重视——这么看,移鼠会的主教也一样贪婪又愚蠢,即便有几个聪明人作为领头,但在汤若望传教士和主教之间的重重环节,却还是需要礼物来打通那。” 约翰莫顿抿嘴一笑,恰到好处地奉承着,“贪财是万恶之根——不要依靠无定的钱财。” “提摩太前书6:9——” 大主教和莫顿牧师相视一笑,欣然指出了这句话的出处,莫顿牧师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不以为然:腐败固然是大陆移鼠教会的顽疾,但圣公会也并非是因为对这一点的改易而闻名于世,实际上,圣公会作为英吉利的国教,是新教和旧教之间折衷的产物,还是继承了旧教的奢侈,也因此,在英吉利国内始终受到不低的反对声浪,很多激进的改革份子都希望能彻底清洗国教会中旧教的遗痕,一个新的教派——清教便是因此成型。 同时,在欧罗巴大陆方面,圣公会又受到了旧教的敌视,大主教刚才提到的火药阴谋,就是移鼠会功败垂成的袭击计划,当时,英国国内残存的旧教徒,在移鼠会的支持下,想要炸毁英国国会大厦——当时国王正要在其中主持国会开幕典礼,圣公会的主教,以及大量信奉圣公会的贵族也都会出席。如果他们获得成功的话,圣公会在英国的势力必然会被连根拔起!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十多年,但圣公会对此记忆犹新,尤其是乔治大主教,当时他还是伦敦牧区圣乔治座堂的主教,同样身在国会大厦之中,有了这样的前因,他又怎能不记恨移鼠会呢?理所当然,收到这封被虔诚的信徒转交来的信件之后,莫顿牧师便立刻赶到坎特伯雷大教堂,向大主教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要大大地表彰送信的船长——不妨为他的资助人举行一场虔诚的礼拜,由教会来承担30的支出。”大主教对这个消息果然非常重视,不但提出要表彰船长——当然,必须通过资助人来进行转达,如今,英国船在海外声名狼藉,主要是因为从上一任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又被叫做光荣女王——开始的私掠许可证制度,这个制度很快就在整个欧罗巴流行起来,但没有哪个国家像是英国一样做得这么彻底,伊丽莎白的财富有一多半都来源于私下和海盗们秘密的勾结分成,这一点,主教们再清楚不过了。 但是,虽然收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海盗们,以及和海盗难以区分的英国海商,也因此难登大雅之堂,圣公会也要考虑到政治影响,不可能公然表彰船长本人,只能通过船只股东——必然是个贵族投资人——的荣耀,来表示嘉许。 如今,圣徒崇拜在英国已经有所退潮了,圣公会对于圣徒的态度也非常的反复,时而反对过分崇拜圣徒,时而又辩解,自己反对的是‘过分’而不是‘圣徒’。但不论如何,得到教会的推崇,对于贵族来说依然是相当的殊荣,在过去长久的时间里,通过一再立功和捐献,虔诚的信徒在死后被地方教会认定为圣徒的例子也不在少数,虽然这些圣徒的影响力有限,但却能让这一脉谱系在自己的土地上受到广泛的推崇,进一步加深家族对封地的掌控。而一次礼拜,就是个很好的开始。 “史密斯船长的资助人正是一位虔诚的圣公会信徒,他在我的教区之中一向表现优异,为人公道,信仰虔诚……” 莫顿牧师立刻打蛇随棍上,不失时机地推荐起了特拉福德子爵,当然了,船长本人怎么可能直接和地区主教对话呢?这个虔诚的船长,在海上洗劫了西班牙商船之后,在船长室发现了一个暗格,从中获得了这封信件以及附属的香水盒子,他的知识有限,读不懂拉丁文——现如今,说拉丁文的人已经很少了,但它依然是旧教的官方语言,汤若望作为移鼠教教士,在写信时当然会采用拉丁文,这种语言本身就是一种密码,能防止经手的船长、信使轻易地读懂它。 说实话,倘若不是这封信和香水盒子放在一起,又有一本书,船长很可能就随意地把它抛弃了,这种跑远洋的西班牙商船,没有什么情报是和如今席卷大陆的全面战争有关的,也就不值得他留心。作为香水的附属品,靠岸之后,船长把它送给了特拉福德子爵,想用香水来抵扣分红——海盗得到了贵重的商品之后,很难公开转手,香水正是如今大陆上非常流行的奢侈品,既然没有转卖的渠道,那也没有必要私吞,不如送给投资人和庇护人。 就这样,特拉福德子爵收到了这份重礼——说实话,他和如今欧罗巴的大多数小贵族一样,不学无术,充其量只能算是半文盲,比起读书,他更擅长驯马、养羊、打仗,不过,莫顿牧师有一句话倒没有说错,那就是他的信仰是很虔诚的。他把香水和信件一起送给莫顿牧师,请他判断信件的内容,同时将香水作为对主的供奉,这样,这封多次险些被抛入大海的信件,终于被懂得阅读的人拆开了,莫顿牧师读完之后,立刻骑上快马来到了肯特郡,向他的老师,乔治大主教通风报信。 “既然这个意大利人说他会写出好几封备份,那么,或许并非每封信件都会在半路失踪,总有一封会送到移鼠会手上,当然,经手的是果阿总督,那我们可以推断,西班牙王室也会收到消息。” 莫顿牧师欠了欠身,打断了大主教对附送而来的拉丁文小册子的观察,有些急切地问,“大主教,您认为,西班牙人在亚洲的势力,是否已经收到了足够的打击,这会不会影响到全面战争的局势,还有——这对我们东印度公司的前景,又会有什么影响呢?” “这本随信奉上的教材,价值也非常宝贵,似乎阐述了一种全新的学问,但让人遗憾的是,非常难懂……既然这不是第一册,或许我们可以获得更多……” 大主教暂且把这本拉丁文小册子放到了一边,却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地仔细再看了几眼,他轻咳了几声,把注意力回到了眼下的正事中来。 “约翰,你的意思是——” 他问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们圣公会要不要支持东印度公司扩张,向国王建言,派出更多商船前往远东,与买活军开展贸易,甚至——把东印度公司的港口向买活军开放补给,形成同盟?”:,, 805 搅屎棍搅起来了 莫顿牧师的这个提议,并没能在第一时间打动大主教,尽管他也知道机会宝贵,不可错失——远东的变故,迟早会传回欧罗巴大陆,并通过各式各样的渠道在整个欧罗巴扩散开来,即便并非每个人都能得到汤若望这封说了许多真心话,判断了未来局势走向的书信,但是,在华夏生活的欧罗巴人为数不少,他们也会有眼睛去看,事实上,英吉利商船已经开始小规模地和买活军贸易了,说不准,现在就有不少书信正在海面上乘着信风飞奔,往游子们的亲戚、赞助人,或者是情人而去呢! 但是,比起被这股子紧迫感裹挟,匆匆忙忙地下了草率的决定,大主教认为这样重大的决定必须慎重考虑——到目前为止,东印度公司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宗教倾向,这似乎是这些新兴的商人阶级的一个特点——没有任何坚持的东西,唯利是图。 当然,这不是说贵族就不爱钱了,如果不爱钱,华伦斯坦就不会因为一次婚姻介绍对移鼠会死心塌地:对于开支巨大的贵族来说,迎娶一名富有的寡妇,往往是他们的梦想。寡妇所掌管的巨额财产将完全由他们所得,同时,她们操持家务与社交的本领,也早已在第一次婚姻中得到了验证,倘若已有所生育,那就更好了,这证明了她们的健康,一个富有的寡妇能为贵族的排场提供金援,为他们生下继承人,这两样东西都是贵族梦寐以求的。 从这一点便可以看出贵族和商人的区别了——贵族贪财,主要是为了花掉,他们所追求的是豪奢、浪费和体面,是用钱财换取到的荣耀和机会,为了更加任性地生活着。他们往往会沉溺于各式各样的意气之争中,会轻易地为了理念而付出生命,至于钱财更加不在话下,钱没有了,他们可以继续利用贵族头衔想方设法地去挣,去压榨,或者通过战争来一次性获取更多。 但是,商人爱钱却仅仅只是爱钱的本身,他们既没有什么信仰,似乎也没有什么生活的情趣,他们花钱就只是为了挣更多的钱,商人们对宗教往往也采取讨价还价的态度,每一次供奉都想要榨取出双倍的社会价值回馈,他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团结在国王周围,和教会的关系相当冷淡,没有什么商人会拒绝和不同信仰的顾客打交道,这就是贵族和商人最大的区别。 教会的好时候几乎已经过去了,这是所有神职人员的共识,当然,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教会的地位一度曾高到国王也只是土地的附庸,教会几乎管理着人们从生到死的一切——当然,时至今日,欧罗巴依旧是高度宗教化的大陆,信仰已经和呼吸一样自然了,人们遵从宗教的规范生活,甚至比遵从法律的规定还要更加仔细,但是,教会的权力的确在不断的萎缩,这一点在圣公会是尤为明确的。 看看弗朗机人和旧教,弗朗机人在亚洲的开拓,和传教士几乎是密不可分的,总督府、大教堂、码头上的海兵卫所,这一定是一个殖民港口的标准配置,一手生意,一手传教,二者结合往往能收到很好的效果,但是,东印度公司就只是公司而已,迄今为止,不论是圣公会还是清教,都没有派遣传教士前往印度,而如今英国在北美洲的殖民地,也迟迟没有组织圣公会的传教士大规模前往。 大主教知道,这是王室又一次玩起了含糊不清的平衡游戏,一方面,在童贞女王执政晚期,她一改自己对新教的信仰,开始压制清教的发展,但另一方面,她又放任清教徒前往北美,让这个日趋重要的殖民地遍布了令圣公会厌恶的寒酸味。如此一来,圣公会的势力在国内虽然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但在海外殖民地,宗教不是以清教为主,就是几乎没有什么发展,而激进派清教虽然在本土受到了压抑,但还有北美这个出口,矛盾虽然很大,但始终没到完全不可调和的地步。 这种微妙而反复的态度,充斥了整个英王室的执政历史,被两代国王非常好的贯彻了下来,童贞女王死后,她的继任者,‘最聪明的傻瓜’詹姆斯,虽然粗鲁自大,不断吹嘘君权神授,执政手腕也显得粗糙,但却始终在大陆的全面战争中能够独善其身,从不轻易表态,而如今的国王查理,把权衡之术推向了登峰造极——他受着清教徒的教育长大,却对清教表现疏远,甚至还娶了一位信仰旧教的法兰西公主! 这个决定,让国内的旧教徒喜笑颜开,缓和了英吉利和神圣罗马帝国、弗朗机的关系,但对圣公会和新教来说,却令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咽下这个苦涩的事实——对英王来说,宗教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当然了,或许所有的国王都这么想,但也没有谁表现得和查理这样直接。 这样的做法,对国王当然是有好处的,有了清教作为竞争,大主教不得不谨言慎行,每一步都再三考虑,再也不能和他的前辈们一样,享受着高高在上的快乐,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奢靡生活:教会的财权一收再收,印赎罪券的好时光早已过去了,现在,信徒对教区的奉献当然还很丰厚,但教堂从人民收入中分割的份额则已经变少了。 而大主教不得不考虑前辈们从来不会多想的问题:如果由圣公会对国王的外交政策指手画脚,国王会不会将其认定为圣公会试图插手海外殖民地的表示?即便国王采纳了圣公会的建议,他会不会在来年重新任命坎特伯雷大主教呢?毕竟,圣公会是完全归属于英国王室的宗教,主教的任命操于国王之手,大主教再也不用考虑讨好梵蒂冈了,却也彻底失去了半独立的超然。不得不揣摩国王的心意行事,如果不如国王的心意,再换一个就行了,要是和国王唱反调太过,那国王也不是不能考虑更改他的信仰嘛。 “把信件和香水送去伦敦。” 最终,大主教还是采取了微妙的行动策略,他派出自己的心腹侍从,把信件原封不动地送去了伦敦,抵达国王座前,并且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件,只留下了那本炼金术教材。“这里记载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奥秘,我还要研究一段时间,并且试着把它翻译成国王能读懂的语言。” 事实上,这话只是托词,因为国王和他父亲一样,精通拉丁文,并且喜好藏书。不过大主教断定国王不会计较这些小节,因为他正为了全面战争而烦心,在国王继位后不久,随着局势变化,以及执政者性格的改变,英国终于也被卷入了新教、旧教信奉者在大陆掀起的全面战争之中,再加上他的前两任生活习惯非常奢靡,以君主的标准,死时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穷困潦倒,国王一下就陷入了财政危机,不得不四处搞钱丰富自己的小金库,同时设法解决自己的威信问题——在国会不肯给他的宠臣战争拨款时,国王甚至也帮不上什么忙!这对于他的威信无疑是更大的损失! 战事不利,财政危机,宗教各方对他都表达不满——新教失望于国王的背叛,旧教则失落于自己的地位没有得到回升,圣公会更是感到受了冷落,他们对国王十分忠诚——毕竟这是个在王室强力催化下诞生的教派,但国王却若即若离,让他们感到自己的国教地位正在衰弱。一个骑墙派如果运气不好时,就会如同国王现在这样,受到所有人的讨厌,说实话,大主教对他也谈不上喜欢,但他更想在这个位置上干得久一些——如果局势再继续恶化下去的话,国王很可能对坎特伯雷的人事任免进行更改,以期改变现状,因为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手段了。 在这样的时候,西班牙的远东战略严重受挫……他们从远东贸易中获得的滚滚财源,是否会枯竭下来呢?对于实在是非常迫切地需要一点好消息的国王来说,无异于甘霖玉露,大主教认为这是神恩保佑,如果没有主的意志,这封信怎么会这样巧合地落入教会手中?他倒不认为这会改善国王和圣公会的关系,但是,不妨就让国王认为自己是他的幸运星好了。事实也的确如此,不是吗? 来自伦敦的消息回复得非常快速,国王在信中对大主教大肆夸奖,同时,让主教大为吃惊的是,他出人意料地给了很慷慨的奖赏——国王的判断,和圣公会如出一辙,他认为这正是国家崛起的好时机,英国完全可以通过积极合作,在华夏获取新的财源——把生意做到东亚去!至于说买活军要求的条款,对于英国来说就犹如借花献佛,反正他们在非洲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殖民地,当然可以慷慨地予以配合。 【如果能在谈判中固定下买活军对北美洲主权的承认,那就最好,但我认为在这点上不用多做强求,新大陆很大,容得下许多国家,而华夏自己就有广袤的大陆,他们似乎没有太充足的动机和航线图前往北美】 他在信中如此叮嘱着大主教,因为国王准备委任一名特使,与圣公会的教士同行前往华夏,同时,让圣公会于东印度沿岸港口,以及非洲诸港都设立传教所,主要的目的是完成知识的传递——在这年头,最好的学者都在教会大学,学术上的事情找教会是没有错的,想要学会买活军教授的学问,并且翻译为英语传播,确实需要在沿岸建立起学术点,才能确保培养出一批可以回国形成学派的教士。 当然,这也意味着国王放开了对圣公会在海外的传教限制,这可谓是最慷慨的回报了,他还赋予了圣公会传教士含糊的权力,【要遏制东印度公司宣称主权的爱好,他们曾声称对南部非洲的桌山港口拥有主权,还有在非洲的一个小岛,也被他们据为己有,不能让他们惹怒活跃的买活军……我给予你们监视和纠正的能力,如果你们能直接掌握和买活军安全贸易的渠道,那么,不妨来信告知。】 国王对于东印度公司也存有戒心,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十几年前,去世的国王詹姆斯就曾经试图派出王室直属船队,打开东北亚的贸易通道,但非常可疑的是,第一次前往敏朝海域,他们就遇到了大规模的倭寇袭击,打那之后,詹姆斯国王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如今看来,国王又要用圣公会作为工具,去遏制东印度公司了。 大主教对国王的盘算一清二楚,但却也欣然接受,宗教最畏惧的事就是不被当权者利用,那就意味着距离衰退不远了,对于圣公会来说,国王查理非常难得的投桃报李,给予圣公会令人满意的回报,他也会考虑在接下来的许多事件上更积极地支持国王。 当然了,他更关切的事情国王还没谈到,大主教迫不及待地往下读信,很快,他的眉毛舒展开来,显然完全放下心了——国王在回信中谈到了宿敌法兰西。 【当然,西班牙受到削弱,那么我们就更应该鼓动法兰西对通航互保表示反感了,我们已经完全体会到了黎塞留的勃勃野心,他渴望通过全面战争来证明,欧罗巴的霸主应该属于法国的波旁,而不是老掉牙的哈布斯堡,我们可不能让他们太轻松的如了意,应当要试着挑拨一下两国的关系,我也想看看,让那个可怜的移鼠教传教士吓得魂飞魄散的买活军,远征欧罗巴时的战争表现会是如何……】 【我已经派出奸细,鼓吹法国在非洲的贸易站利益,马达加斯加、黄金海岸还有中部非洲都有他们的身影,自大的法国人会不会容许东方的古老土地对他们指手画脚呢?我对此拭目以待……同时,我也希望圣公会在东亚活动时,从中多加挑拨……东方人声称对非洲的权益,这可是第一次,我对买活军充满了好奇,请您为我收集他们的信息,尽量地传递给我,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能和他们的统治者女王通信……】 不必国王叮嘱,大主教也会这么做的,他放心地放下了手中的信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个国王,并不算多讨喜,有时候显得反复无常、急功近利,但也终究不是完全不可造就。他这么说不是因为他对圣公会的投桃报李,而是因为国王本人的觉悟:英国永远不希望看到一个统一而强盛的欧洲。这是一个合格的英国君主必须具备的认知。 既然西班牙瘸腿了,那也该给法国拉拉后腿。这样看来,国王虽然生涩,但却至少还具备了基本的素质,大主教的嘴角翘得更高了,他派人叫来了再度前来拜访的莫顿牧师。 “我们该挑一批虔诚的教士和学者前往远东,去学习买活军最有价值的东西——他们的知识。” 他吩咐说,“挑选一些真正聪明的,各领域的天才,对他们发出邀请,威廉哈维,国王的御用医生,他对于医学和解剖学痴迷如狂,而我曾从不少牧师那里收到消息,说买活军的东方贤人派,一直利用出众的医术传教,我相信他愿意派出学生——或者本人亲自去买地设法学习。” “但是,要注意消息的保密,我可不希望清教徒也横插一脚,破坏我们对于买活军知识的垄断,汤若望还在他的信里提到了牛痘,买活军禁止这东西外流,如果能搞来一些的话,我们的进退就会更加从容了。另外,还要请你在矿山收集一些蒸汽机的使用者和工程师,这是此行最大的重点——蒸汽机,如果能把它的技术搞回来,同时挑拨起买、法的争斗,鼓吹西班牙继续和买活军对峙,那么,未来的欧罗巴霸主,就一定属于英国……”:,, 806 我们所追求的 “圣公会的老蠹虫们,又有了新的阴谋诡计?这群该死的老东西,简直比移鼠会还要更可恶,或者说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却偏偏还斗得你死我活,可真是个笑话!” “要我说,圣公会压根不明白自己被创立的目的,它的诞生本就是为了解开那些僭主的狂徒,冒主的名义所设下的重重障碍,把信众从森严的教规中解脱出来,只是为了维系大局,不得不一点点往前推进。接下来他们应该做的也不是安于现状,而是不断的完全推进——但圣公会一旦取得了国教的地位,就立刻也腐朽起来了,清洗,他们需要强有力的鞭挞和责难,才能促使他们前行,进行自我的清洗和纯洁!” “嘉利玛兄弟,你说得有道理,现在,我们清教徒在岛屿上的日子变得更加难过起来了,这些日子以来,国王娶了一个信奉旧教的公主,又对圣公会表示善意,唯独却对我们清教徒不冷不热,现在,听说他甚至有了插手苏格兰教区的想法,这是绝不可接受的!我们一定得弄明白圣公会的阴谋诡计——我有个亲近的朋友给我写信,告诉我一些他收到的消息,据说,这件事和海外有关,并不是我们国家内部的事情,坎特伯雷大主教喜形于色,这件事对于圣公会肯定是相当有利的。” “海外?” 在伦敦郊外,一片中产阶级聚居的富人区教堂中,几个穿着细布长袍,打扮朴素,普遍面有风霜之色,戴着兜帽、杨木念珠、木制十字架的修士,正在教堂后的小房间内窃窃私语,议论着这段时间城里的大事。被叫做嘉利玛兄弟的教士,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和海外有关——我也只是听说,国王好像有意把东印度公司的传教权交给圣公会。” “什么!” “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主啊,宽恕迷途的羔羊吧,看来他已经忘却了追随我们学习知识的愉悦时光,还有那段时间内的师生情谊,完全离我们而去了。” 理所当然,这个消息在教区集会上激起了轩然大波,几个清教徒都是怒容满面,甚至有些人面上已经浮现出了憎恶之情,提到了国王‘忘恩负义’的过去,“他和他的父亲一样,为了权力已经出卖了自己的家乡!我们不该再对他抱有任何指望了!” 这里所说的‘他的父亲’,指的自然是五年前去世的詹姆斯国王,这两代国王都是在清教徒的教育下长大的,清教加尔文宗,在苏格兰已经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对詹姆斯国王的教育和支持,可以看做是苏格兰教派的投资——童贞女王没有后代,詹姆斯作为继承法中血缘最接近的继承人,有很大可能继承英格兰的王位,实现岛屿的统一,加尔文宗当然非常希望国王能让加尔文宗取代圣公会,或者至少获得旗鼓相当的地位:圣公会成为国教也不过就是童贞女王小时候的事情,迄今为止不到一百年,地位远远说不上是稳固,如果有一位强势的国王推动,清教不是没有机会扶正。 但很可惜的是,两代国王都没有支持清教的野心,一如在清教的帮助下稳定地位的童贞女王,他们一旦稳定了自己的权势,就开始玩弄权术了,清教已经连续失败了三次,而且,他们在英伦的处境越来越糟,很多清教徒对这个国家失望透顶,宁可去新大陆建设理想中的家园,也不愿意留在这个腐朽而毫无希望的国度。 圣公会的信徒虽然说不上迫害清教徒,但他们的主张也没有实现的可能,尸位素餐者依然在肆意的挥霍着财富,而勤劳朴素的中产阶级和商人,却还是很难获得应有的政治地位,他们的诉求被一再无视,贵族凭借身份,肆无忌惮地掠夺着财富,中产阶级发现,自己的财富即便赚到手了,也可能随时被贵族巧取豪夺,他们在各方面都有受到歧视的感觉,又时常因为税收、捐献问题和圣公会的教牧发生冲突。当教区发生天灾时,等到的不是国王的宽免,而是变本加厉的压榨,在清教徒居多的苏格兰,很多百姓都觉得活不下去,宁可扬帆过海,到新大陆艰苦垦殖,也不愿意再留在纷争动荡的大不列颠了。 “你们听说了吗,在苏格兰教区,很多人都在询问这个问题——我们是否还需要国王?” 在嘉利玛兄弟左侧,一个戴着兜帽的男人压低声音说,“有人从东方古国游历归来之后,就一直在各个郡内进行巡讲,他被当成狂徒,百姓们对他的演讲一笑了之,但万幸,他选择了苏格兰,所以还没有被逮捕起来,毕竟……” 毕竟,苏格兰对于国王一向是不怎么当回事的,大家都会心一笑,嘉利玛兄弟严肃地说,“我听说过这个人,他曾经是一名水手,在海盗船上找了一份工作,但在非洲港口,他被弗朗机人俘虏去之后,机灵地谎称自己是旧教信徒,得到了移鼠会传教士的喜爱,成为了他的一名仆人。” “就这样,他跟着传教士一起到了壕镜——那是远东弗朗机人的一个港口,同时在壕镜工作里五六年,不久前,他思念家乡,回来探亲,并且想和未婚妻结婚,但不幸的是,他的未婚妻已经去世了。” “在这里有个悲伤的故事,他所生活的教区,领主夫人是白金汉公爵的情妇之一,地位可谓是牢不可破,他的未婚妻正是被领主夫人宠爱的骑士所玩弄,被抛弃后难产去世,留下了一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女,这个故事在教区内有很多人都知道。但是,那位骑士信奉的是圣公会——此事也激化了教区内圣公会和清教徒的矛盾,百姓们对于信奉圣公会的贵族并无丝毫好感,反而真切的悼念那个死去的姑娘,她虽然软弱,但却非常善良忠贞,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算是完全的两厢情愿。” 这么说来,教士们在谈论的其实是一起公然的强奸案。虽然这明显触犯了法律,但很显然,法律从不为贵族而设,大家都喃喃地念起了经文,为冤屈离去的灵魂祈祷,消息灵通的嘉利玛兄弟继续说,“这个小伙子本来想把未婚妻带回壕镜,但现在,他改变主意,领养了那个无依无靠的,可怜的私生女,并且开始在教区内到处宣扬他在华夏壕镜的见闻,他说,华夏现在根本就没有国王,他们也不需要国王,在华夏,人们受到东方闲人的统治,过着安稳、和睦而公平的生活,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壕镜,在华夏,不但那个可恶的骑士会被处死,就连领主和领主夫人都会受到牵连,被送去矿山挖煤。” “很显然,领主一家可不爱听到这话,他们派出家臣多次搜捕这个小伙子,都被他逃掉了,领民们自发地庇护他,向他通风报信,他的父母和未婚妻一家的父母,带着小女孩已经离开了村庄,我的教友告诉我,他们私下前往了海盗港,准备从海盗港搭船往华夏去——这个小伙子带了一笔钱回来,本来准备买些田地,为父母养老的。这笔钱足够支付去华夏的船费了。” “这么说,恐怕他是真的去过华夏国,而不是在海盗船上混了几年,用谎言给自己的脸上贴金了。” 几个教士也不免动容了,“尽管弗朗机人和尼德兰人已经拥有了成熟航线,但我们国内还是很缺少和东方古国打交道的经验——多可惜,他本来可以凭借自己的见识得到重用和投资,把宝贵的情报带回国内,令我国占得先机,但现在,一切全成了泡影,国王和他都蒙受了极大的损失,这就是圣公会,和他们那松弛教规的恶果!” “东方贤人,我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这是在华夏出现的新流派,让移鼠会和神圣罗马、教廷都勃然大怒,认为这是极致的亵渎——但是,我也只知道这些了,这个教派秉持的是什么交易,由谁在推行?如果我们能见到这个兄弟,或许他能告诉我们呢!” 清教和圣公会之间,最为激烈的冲突,就是对于行为规范的要求,以及因此而形成的社会氛围的显著不同,也因此,贵族几乎不可能全面改信清教,如果这桩案件发生在笃信新教的社区,哪怕不进行法律审判,凶手也会感受到强烈的社会压力,以至于他甚至要去主动寻求承担法律后果,否则,一个教区内的居民都会对他展开劝导,当你生活中的所有人都认为你有罪,应当接受处罚时,这种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接受得了的。 当然了,这种严格的规范,也包含了一些不讨喜的方面,譬如有些激进的清教徒是主张全面禁酒的,因为这才符合经书原文的要求,但毫无疑问,这种要求不容易办到,再虔诚的信徒也有希望放松的时候。因此,以改革者的身份出现的清教,一开始内部就有激进派和调停派的分别,一般来说,调和派更广泛地受到欢迎,而激进派则比较容易在教会中诞生,在民间的土壤不算广阔,除非是借着天灾在底层教众中扩张。 和活不下去的人混在一起,想要改变教众的生活,似乎就只能改变这个国家了,他们的诉求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激进,甚至会希望发动宗教内战,对圣公会开战——当然了,这样的教士很快就会被处死或者放逐,而调和派对此也只能报以无可奈何的同情,这样的恶性冲突每发生一次,就会有更多清教徒想要迁移去新大陆,因此,英国在新大陆的殖民地人丁倒是满兴旺的,比其余国家都来得多。 也是因为清教的诞生,就代表了改革的诉求,哪怕这几个聚会的教士,都是调和派的中坚,但他们对东方贤人这个明显和所有教派不同的主张,也抱有浓烈的兴趣,甚至还怀有一定的好感: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个水手提到的,华夏的司法公平,这一点和清教的主张也是吻合的。虽然他们追求的并非是司法公平,而是信仰公平,要破除大主教对信仰的垄断——新教认为人人都能和主沟通,这权利绝非只执掌在主教手上,作为上帝的羔羊,主教和信众彼此平等,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当下,这种主张实在是太新鲜且稀少了,也难怪他们会感到和东方贤人派有一些遥远的呼应。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得设法和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见一面,多了解一些东方的事情,东印度公司财源滚滚,圣公会搭上他们之后毫无疑问会变得更加有钱,这就让我们处在更劣势的地位了。” 这是个信息传递极为不通畅的年代,虽然来自东方的香水早已在大陆风靡,但东方的其余消息仍然是稀缺的,人们只能通过信件,朋友的谈论来获取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片化信息,而且还难以确认真伪。至少对于西班牙、尼德兰之外的国家来说,一个‘马可波罗’般的人物,能带来的信息是宝贵的。 教士们很快达成一致,想方设法地四处探听消息,很快,他们便得到了回音:这个水手的确准备动身东去了,这一次他将不再回来,不过,他愿意和教士们见一面,尽量地说说自己知道的东西,因为一直以来,他家中受到了教会的照顾,如果没有盖里牧师,他母亲恐怕就要病死了——对于信徒来说,清教的教士们是值得尊重的,教会在苏格兰的土壤上基础非常牢靠扎实。 此外,随之而来的还有圣公会的进一步消息:圣公会的确获得了东印度公司的传教权,同时还获准前往华夏传教,另外,他们还在秘密选拔人才,要前往华夏学习——学习什么呢? “当然是学习科学知识了!”水手史密斯说,这是个非常典型的凯尔特人小伙子,红发、雀斑,中等个子,浓密的胡子,即使剃光了也会在脸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红色胡茬,当然还有那浓厚的口音,“哎呀,这还用问吗?教士老爷们,买活军那里可以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有些东西就和魔法一样哩,只要能学会百分之一,把一些专利带回英国,圣公会就有发不完的财啦!” “什么,国王的御医也去吗?那更是应该的了,买活军的医学,是你们无法想象的高超,他们能做复杂的外科手术,我见过一个女孩,她的脚就做了截肢手术,切掉了几只坏死的脚趾,教士们,你们也知道这样的手术,在我们国家死亡率有多高!但这手术在买活军的死亡率呢?百分之一!每年都有上千台这样的手术开展,死亡的人数却微乎其微!” 上千台手术?全都是切脚趾?华夏人的小脚趾是特别容易受伤吗?教士们难免有些迷惑不解,却也听得非常的如痴如醉,对于水手所说的种种不可思议之处,他们也难免将信将疑,水手对此赌咒发誓,并且极力要求这些人去西班牙找移鼠会的教士,或者西班牙贵族求证,当然这对真在交战的异信双方来说,是不可完成的任务,但他的态度让听众们先就信了大半,并且因此更加惊诧了。 “主之下,人人平等,没有贵族,没有特权。” “禁止一切恶行,禁止不讲卫生、酗酒——甚至可以说是半官方的禁酒,禁止□□,不提倡奢侈,贤人到现在没有穿过丝绸衣服,和职员一起吃大锅灶。” “税赋公平,没有摊派,没有强制购买,没有不合理的特许状带来的垄断和破产——”这一点正是让清教徒最不满的地方,历任国王都很喜欢用特许状来为宠臣聚拢财富,每一张特许状的颁布都意味着一部分商人的生意突然不能做下去了,蒙受着令人元气大伤的损失,甚至因此倾家荡产。 教士们越听越是惊疑不定,“禁止人口买卖,禁止奴役,禁止私斗……这一切全都是真的吗?世界上真有一处这样开明、宽容而又严格、公平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任何人能凭借着自己的身份作威作福,欺压他人?有什么事大家都商量着解决?!” “这个么,据我所知,有时候大家也并不商量,只是听六姐的就是了,六姐发话,是没有人能违逆的。”水手史密斯挠着脑袋说,“但除此之外,是这样不假,只要听话,肯干,在买活军就能养活自己,能吃饱饭,还能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在我看来,天堂也莫过于此哩。”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向往,突然有些惋惜地说,“可惜啊!六姐还太远了,还在东方,在亚洲,老家的同乡们是很难有这份福气了!看到他们还在受苦,我心里顶难过哩,有那么一会,我真想拼一把,尽我的努力,让他们知道买活军那里的生活有多好——我们这里的生活有多糟!他们没有国王,没有领主,过得比有国王有领主的百姓可好多了!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有一个国王架在头上?只要我不承认他,他就不是我的国王!” 说到这里,史密斯有些生气了,他的脸颊红了,鼻孔也扇乎了起来,双眼熊熊燃烧,很显然他的怒气中透着一种——罕见的,让人几乎不敢相信的,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平民身上的,无限的自信,一个庶民,居然敢对国王指指点点,蔑视着他存在的必要性——这是……这实在是…… 就是嘉利玛教士都说不出话来了,他身边,有人用拉丁文喃喃说,“这比《马可波罗游记》里说得更加离奇……最关键的是,这只是个普通人。” “确实……” 确实,史密斯水手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英雄人物,他有一些可贵的品质,但无疑,他的雄心和恒心是有限的,在一时热血上头,到处奔走演讲之后,他一旦开始疲倦,就放弃了继续下去的计划,而是准备返回买活军去,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了。也正因为如此,教士们对买活军就更加好奇了,能把一个普通人培养成这样,岂不是更加显示出了他们的能耐? “听起来,这个东方闲人派所推崇的,几乎就是我们追求的全部。” 等到只有他们几个教士的时候,有人说出了心里话,“只是当我们还在苦苦寻求实现方式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实现了……嘉利玛……” 嘉利玛和朋友对视了一眼,他犹豫着说,“但是……我们也都知道东方贤人派的本质,大长老不会喜欢的。” 他们都并非无知的理想主义者,恰恰相反,嘉利玛等人都是加尔文宗的中坚教士,他们很清楚宗教和政治的关联,毫无疑问,东方贤人只是买活军用来消化移鼠会背叛者,以及那些留在华夏却仍持有移鼠信仰的欧罗巴百姓的一种手段。东方贤人谢女士绝对是个异教徒,如水手史密斯所说,是个可怕的无神主义者,同时还推崇的一种他们也有所耳闻的魔教知识教—— “但是,他们已经实现的,不正是我们正在追求的东西吗。” 他的朋友约翰沃利斯轻声说,“嘉利玛,就连一个前海盗,一个水手,都能兴起一时的豪情,想要改变家乡的苦难。我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把我们凝聚在一起的东西,如果东方人的办法,能让我们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那么——” 让人诧异的是,有时候最虔诚最博学的人,下定决心之后,转变的速度也最快,这大概是因为他们早已充分思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正在遵行的是什么的缘故,对于宗教的本质,他们反而是最清楚的。嘉利玛和沃利斯对视了好一会,无需更多言语,彼此早已心领神会。嘉利玛轻声说,“我们所追求的并非是清规戒律本身,而是它能引领的善果……我所追求的只有全人类更好的生活,我和你一起去,沃利斯。” 沃利斯握紧了好友的双手,“好朋友!嘉利玛,好朋友!但是——但是,大长老不会同意的……” “大长老不必知道那么多。”这正是嘉利玛在行的地方,他满不在乎地回答,“大长老不需要知道买活军那里的生活,不需要知道我们真正的目的,他只需要知道,我们不能落在圣公会后头,我们也要选拔出一批优秀的年轻人前往东方和圣公会竞争。” “而你,约翰沃利斯,我亲爱的朋友,他虽然是个哲学生,但数学的造诣也一样出众,他在密码学上表现惊人,大长老,我认为他应该第一批前往东方,大长老,移鼠会早已在东方的富有君主那里占据了先机,我们不能让圣公会的使者,在东方人面前把我们给比下去……”:,, 807 血液专家 圣公会、苏格兰长老会(清教/加尔文宗),同时在教职人员中开始选拔人手,要前往东方留学了! 这个消息,在英国的上层社交圈子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动,理由当然是显然的,因为按照此时的继承法,贵族家庭的次子往往会选择进修神学,成为一名神职人员,这是他们常见的好出路——在这年头,学习也是非常昂贵的,一般来说,有进取心的家族都会给长子提供很好的教育,他们还有余力能为次子的教育操心,但在那之后的儿子则很难拥有上大学的机会了。 这些儿子,多数会成为拥有骑士头衔和小封地的贫穷贵族,下一代便跌落出权贵圈子,再下一代则成为可怜的上层中产阶级了,将不得进行一种非常不体面的行为——上班。律师、医生,或者出任行政职员……这些事对贵族来说,几乎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他们生来也有自己必须完成的工作,但没有一种和上班有关。 如果不能继承家产,做一名牧师也是不错的选择,这些出身良好的牧师,也是教会大学的中坚力量,他们比出身贫苦的下层教区牧师更有余力去兼顾经典之外的学科,也就很容易被圣公会选拔出来,但并非每个牧师都愿意前往遥远的东方,他们畏惧着旅途的艰苦,也留恋自己那豪华舒适的教区私宅,以及和‘老朋友’、‘小朋友’们之间的亲密交往。 当他们收到风声之后,往往写信回家求援,于是,这也让消息在贵族圈中小范围地流传了开来,不过,出海传教毕竟是教会司空见惯的举措,至于说学习东方的实用知识,这些贵族对这种知识一贯嗤之以鼻,甚至不愿多加谈论。 因此,这件事除了在海峡对岸的教会引起了一定关注之外,几乎没有引起政局的一丝波澜,整个欧罗巴的注意力都投注在全面战争即将展开的决战之中,移鼠会、西班牙也丝毫没有声张【通航互保】条款,目前来说,似乎除了英国之外,并没有任何国家对于这件事做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反应。反而是英国,反应最大,大惊小怪地派出了两艘船只——圣公会和清教的教士,泾渭分明,甚至不能共处一船,这桩新闻还比远游这件事更引起上层社会的注意,成为了法兰西等国嘲弄英吉利宗教混乱的笑柄。 不过,不论这两个教派的神职人员有多么的势如水火,船长可不会惯着他们的毛病,分别在两个港口登船之后,船只航向拉伊港补给,同时在那里汇合,准备一起去东印度港口——不要小看这个小小的港口,这里走私活动猖獗,同样意味着此处是海盗以及远洋商船的大本营,便宜的货物到处都是,想要补给淡水、朗姆酒和上好的黑麦,来到拉伊港准没有错。 虽然海盗并不是什么体面的职业,但不可能因为这点就放过便宜又齐全的补给机会,两艘船的船长早已事先声明:这么远的航程,要前往不少交战敌方设立的港口,有经验的船长都知道该结伴互助,他们必须一起结伴前行,这一点也得到了雇主的认可,圣公会、清教的司库固然厌恶对方,但更注重的还是在有限的预算内更好地达成任务,确保自己人的安全。 就这样,双方的教士也因此无可奈何地混在了一起,由于受到了上级的严厉吩咐,不得不尴尬地向对方致意,其实,他们中有不少老相识了,很多教士在从神学院毕业,彻底出家之前,伴随家人参加社交季时,也曾经互相质疑,或者一起玩过曲棍球,一起猎狐呢。 “法国人已经完全陶醉在大陆霸主的美梦里了,他们的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却笨拙得像是一头象。” 除了谈论天气之外,痛骂法国人是最安全的社交话题,尤其是停靠在黄金海岸的港口时,大家更是如此断定着,黄金海岸是所有欧罗巴人在前往非洲时必备的补给点,这里海岸线平直,各国的据点散布在海岸线旁,彼此的动静很容易探听,英国人很容易就知道,并没有装载着法国学者或者使者的船只,通过这一带的港口,这也就说明,法国人根本没有留意到东方神军的崛起,满心都是正在进行的战争,丝毫不知道自己很可能因为在非洲的殖民地,惹怒了东方那群有能耐的疯子,给国家招来新的麻烦。 这个好消息,有效地鼓舞了这些英国年轻人们,让他们更能忍受旅途的不便和枯燥了,他们从拉伊港出发,大约用了半个月功夫到达黄金海岸,这半个月对于养尊处优的教士们来说是不容易的,他们大多数都没有做过出海传教的准备,甚至很少搭乘海船旅行。 这些年来,欧罗巴大陆满是战乱,谁也不会冒险穿过战区去游历,而英国的教士们对于苦修也并无特别的提倡,四人间就已经是他们想象的极限了,但在两艘船上,八人间甚至通铺才是常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能力进行远洋航行的船只,都更看重载货能力,一艘船有时就一两个说得过去的单间客舱,用来搭建罕见的远行贵客,比如传教士什么的,这么多教士和学者聚在一起的时候,就只能腾出货舱来进行改造。 即便如此,他们也应该感到知足了,因为他们的住宿条件比水手还是要略好一些的,水手们只能在货物边上住层铺——底层铺的稻草,在上头还要再绑两个吊床!就这样,一张床往往还有两个主人,或者是人睡两张床,大家根据值班表来分享床铺,反正在海上,永远都有人要值班的。 霉味、海水的腥臭味,还有老鼠、跳蚤、虱子所引发的剧烈瘙痒,船舱的昏暗和摇晃,食物的粗劣、晕船病……这是过去半个月的航程中主要的一些剪影,不乏有人发了高烧,被送上岸疗养,遗憾地错失了前往东方的机会,但大多数人还是伴着祈祷和责任心,顽强地忍耐了过来,踉踉跄跄、憔悴不堪地离开了船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黄金海岸的异域风情,享受着这里温和的海风,在港口工作的黑人们,在那里忙忙碌碌地搬运着货物,教士们望着强劲的肌肉,在黝黑油亮的皮肤下隆起消失,这会儿,他们开始体会到一点旅途的妙处了,固然过程令人不堪回首,可沿途见到的风土人情,也是那些沉重泛黄的羊皮书,上一辈子都无法描绘出来的。 “应当记下来。” 有些教士立刻就掏出了炭笔和速记用的亚麻纸,开始撰写起自己的航海日记了,这些都是可以在家族和修道院中代代传承的宝物——在这个年代,知识和见识的传递是殊为不易的,因为,很显然,虽然古登堡印刷术早已风靡了整个欧罗巴,但这只是方便了一些新读物和《圣经》的普及,并不是每本书都有资格被印刷,也不是每本古书的主人都有传播它们的动力。 要知道,很多珍贵的古书就只有一本,制作过程费时费力,难以复现,一本书甚至重达数十斤——用镀金、镀银的封面和羊皮纸制成,铁环穿过纸面,这样宝贵的信息就难以被窃走。上头用很小的字体写着密密麻麻的拉丁文,这样一本书简直就够一个教士研究整理一辈子的了,也是很多修士的噩梦,因为他们只能从这样的书本上来学习经典。这个现象直到詹姆斯国王即位之后才得到改变,是国王下令编纂了第一本英文版圣经,这样,至少修士们准备传教时要省力一些了。 这是个主要靠信件和口耳来传递消息的年代,别看英国对非洲的开发也有数十年的历史了,但很多贵族都还完全不清楚非洲到底是什么样子,处在什么局势之中,他们只知道投资给海盗船,从中获取分红而已。就是教士们,对于非洲和欧罗巴大陆的了解也很有限,他们中只有少部分人能够阅览修道院和自家图书馆之外的书籍,就算在教会大学中进修,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获准接触到大学的珍藏。只有当他们亲自来过之后,他们的见闻才会在自己的血脉和亲友中流传下去——在这个时代,借书给你看是很大的人情,简直就如同把自家的财富和你分享了。 “苍蝇非常的多,这里几乎和南法一样了,苍蝇是无处不在、无法避免的,所以要留心食物的保存,一次只做必要的份,要小心苍蝇在食物里下蛆,可以用当地人喜爱的,一种叫做裙子树的树叶,折断它来涂抹身上,防范蚊虫,因为蚊子的叮咬也让人非常的烦恼,听说埃及人用油膏来涂抹自己,让苍蝇站不住脚,当地人则采用红泥……” 这就是一条或许能救命的宝贵经验了,威廉哈维仔细地记下了裙子树的几种用法,同时颇为感到新鲜地注视着港口的黑人工人,他很好奇当地的常见病和英国有什么不同,于是央求通译带他们下了船,询问并且记录了一些疾病的名字,“当地人常见的疾病有疟疾,疟疾是非洲非常普遍的问题,比欧罗巴要更普遍和严重得多,几乎就没有停歇过,当地人甚至出现了对这种疾病的抗性,他们对于疟疾的反应似乎比白种人要更轻微得多……与此同时,本地还有一种古怪的疾病,主要表现为面色苍白、黄疸、全身性的疼痛,当地人认为有这种表现的孩子是受到了祖宗的厌恶,因为这种疾病似乎往往并没有任何诱因。” 这个新鲜的疾病,让他又好奇又困惑,威廉不知不觉地靠近了甲板,好把本地的土人看得更明白一些,或许他可以为患者画一张像——可能得病的人,长相会有相似之处,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这种疾病在当地似乎十分常见,总的来说,当地的小孩出生得很频繁,但也经常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夭折,十个中可能只能存活四个,要比欧罗巴更少一些——” “我很好奇华夏的孩童成活率有多少。”他不禁写道,同时在华夏这个单词下面重重地划了两道下划线,凝视了一会,“坎特伯雷大主教对我说,买活军的医术是世界其余各国完全无法相比的,我对此将信将疑,主要是在英国很难得到这个东方古国的消息。” “隔壁清教徒的船上有一个去过华夏的水手,带着他的小女儿和其余家人打算去华夏安家,我为小女孩诊治了她的腹泻,她父亲对我千恩万谢,同时也提到了华夏买活军的医院,他的形容比坎特伯雷大主教还要更过分,几乎让我怀疑他的话压根就不可信,是个被东方贤人宗搞坏了脑子的可怜人。但是,不论如何,既然我已经别无选择的踏上了旅途……谁能对抗圣公会和国王的亲命呢……别怪我保守,我对华夏古国真没有那么好奇……” “话又说回来,清教徒们的船还是让人羡慕的,有了这样一个搭船客,他们的日常活动明显要比我们船只热闹,至少没那么无聊了,我观察到,平时在白天,教士、不当班的水手们都会出现在甲板上,听他讲述着什么,有时好像又在上课,他们到底在做什么,真令人好奇!不过,一个绅士也不该嗅探他人的私生活……” 写到这里,威廉也不禁往隔壁船只张望了一下,恰好看到了水手史密斯抱着他的小女儿,和清教徒中一个叫沃利斯的小年轻站在一起,正站在船头谈论着什么,他微微一笑,想要转身离开,如同绅士一样,把空间让给他们。但是,这时风却把几句断断续续的对话,吹到了威廉耳朵里。 “这种病是一种为了对抗疟疾而发展出来的疾病,我没法把它完全用英语说出来,因为没有这个词儿,但它是一种血液病……” “黄疸、呕吐、昏迷、肿胀、腹水……都是表现……” “这是因为血液中有一种镰刀一样的形状发生了变化的缘故……” 刚才还‘对华夏古国’没有那么好奇的威廉医生,脸色大变,立刻冲到了船头,不顾清教徒和圣公会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尴尬疏远氛围,他立刻高呼着,要求水手拿来长板,让他从船边飞快地蹿过去。 “您说,这是一种血液上的病?!” 他抓住史密斯水手,急切地问,“你知不知道,我就是血液的专家?!——对于这个病,您还了解多少?请您一个字都不要遗漏,全都告诉我!” “呃,这……”史密斯有点儿尴尬了,他抽出手,“我知道的其实也就只有这些……” 但,在威廉医生失望之前,他又从怀里取出了一本书,“这都是书上告诉我的——这本书上记载了一些非洲地区常见的疾病,还有防治办法,出发前我买了一本,如果您会汉语的话,说不定还能学到些别的什么——” 但是,威廉医生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望着这印刷精美、纸张光滑,一看就知道是大量印刷出来,各地发售的小册子,喉头剧烈的滚动着:非洲地区常见的疾病,还有防治办法!常见的疾病——复数的疾病! “汉语!” 他再度一把抓住了史密斯,“你是不是每天都教他们学汉语——我也要学汉语!尊敬的史密斯先生!请让我跟随你,每天学习汉语!我——我——” 这个毫无疑问的圣公会虔诚信徒,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请容许我搬到你们这艘船上来!”:,, 808 不速之客法国人 让一个很有威望,饱受尊敬的皇家御医搬到清教徒的船上去?威廉的这个决定当然受到了激烈的反对,他们宁可把史密斯请到自己的船上来居住,反正他既不信仰圣公会,也不信仰清教,现在他虔诚信仰的是东方贤人宗,在这点来说,他住在哪里也都是客居,当然,清教徒帮助他们一家回去华夏,但威廉医生也救助了他的小女儿,不是吗?两边都有恩情,水手史密斯没有理由拒绝圣公会诚心的邀请。 就这样,经过双方船长出面协商,大家决定在之后的航程中,史密斯会定期更换船只,每次靠港都换一艘船乘坐,他的家人也跟着他一起搬动——这样做是麻烦一些的,但能让人安心,虽然是两艘结伴而行的船只,但不能保证一直不失散,遇到风暴、海战等等,很多因素都能让两艘船失去联系,在瞬息万变的海洋上,哪怕是相邻两艘船的距离,都不能让人放下心来。 当然了,这样安排,折腾的是史密斯,他完全可以拒绝,这样威廉就必须要搬到清教徒的船上去了,但令人意外的是,史密斯居然很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这也是我的工作,是可以受到赏赐的——向尽量多的人教授汉语,还有买地的规矩。”他高兴地说,“买活军有个很大的困扰,就是他们那里的访客太多,又都不懂得当地的规矩,有些访客还不会说汉语,这给他们的管理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因此,只要你们都作证,我给你们上了课,并且都能通过基本的汉语能力检定考试,我就可以获得相应的赏赐。” 这是之前没有想到的理由,而且,由一个水手讲出来,让人不免也感到很荒唐,圣公会的乘客们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水手在大家的印象中,往往是粗野而无知的,但是,在华夏生活了几年之后,史密斯……虽然言行举止依然远远说不上优雅,有一种特有的,几乎可以说是冒犯的直率,但是,他的逻辑能力和计算能力,却是让人吃惊的优秀,胜过很多小贵族,有一种接受过完善教育的感觉。 非但如此,他还十分的博学,圣公会的乘客们,很快就沉浸在史密斯的课程里了,史密斯是个很好的老师,他不仅仅是讲授枯燥的语法和读音,而是善于利用实物进行教学讲解,史密斯说他也是这么学会汉语的,就从身边的小东西讲起,黑板、粉笔,还有吹拂的风,跳跃的鱼。这些事物对应的英语和汉语,让大家很顺利地记住了汉语的拼音,以及这些拼音对应的意思。实际上,对于这些饱学的教士来说,记住拼音对应的发音倒并不难,需要的还是对单词的积累,这才是学习语言的大难关。 为了保证他们对学习的兴趣,史密斯会给他们读一些买地的读物,这其中就有威廉医生非常向往的《非洲常见病及起因手册》,这本书是数年前,为了帮助朱利安舰队航向非洲而准备的,非洲一直以来是个多病的地方,其中有很多可怕的疾病,当地人都没有弄明白原因,只是简单地认定是神明的发怒,但,只要掌握了一定的知识,也并不是不能预防以及医治。 这其中,当然也谈到了在疟疾流行的地区常见的这种溶血疾病,史密斯还简略地讲了这种疾病的起因,这是他曾经旁听一门生物学高级课程时死记硬背下来的,“这种疾病的起因是人类身体里的一种变化,有了这种变化的人,似乎不容易被疟疾影响,就算得了也很快能好。在疟疾流行的地方,很明显,身体里有这种变化的人,比较容易存活下来,留下后代,这种变化,叫做……” 受限于他的英语教育水平,有很多词语是史密斯找不到对应说法的,威廉医生把这种现象叫做‘ation’,因为ne听起来和汉语的基因发音很相似,同时还能蹭上nea这个希腊语的词根,在史密斯的介绍中,生物因为环境而发生的种种突变,是相当重要的,很多生物会因为一个偶然的变化,迎合了严苛的环境,从而在这样的地方获得很大的生殖优势,从而让这样的特征在本地流传下去,甚至出现后果没那么好的纯化现象。就像是非洲地区的这种疾病,就是这种变化过于集中的结果。 这种说法,仔细想想就知道,可以说是非常有道理的,圣公会的教士们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在疟疾流行的地方,不容易得疟疾,或者得了也能好得快的人,他的后代如果遗传了这个特征,肯定存活率会更高,久而久之,他的后代就会遍布这片区域,这就是一点突变,最后改变了整个地区的好例子。仔细想想,如果这个现象遍布在整个世界的话,那……那世上的世间万物,其中的种种区别,岂非就不是移鼠的缔造和赋予,而是生物自由发展的产物? 这是很大逆不道的推理,但却得到了史密斯的认可,史密斯告诉大家,买地早就推翻了‘神造论’,认为如今的生物都是在基因突变的帮助下,自由进化的结果,并且用狗来举例,证明这种变化的速度能有多快——看得出来,他虽然是个水手,但对这方面的知识却也有异乎寻常的兴趣。 “我们都知道,猎犬的选育,只需要几代就能把一种突出的特征给稳定下来,其实人类也是相差无几,不同品种的狗,□□之后生下的小狗,仍然有生育能力,以买地的知识来说,这就说明他们中间并不存在生殖上的隔离,他们的基因大体上还是一样的,仍然是一个物种。” 史密斯非常无所谓地扔下了一个爆炸性的知识,“那末,要确认欧罗巴的白人,非洲的黑人,新大陆的土番,还有东亚的华夏人,虽然长相和肤色如此不同,但是不是意中人,就只需要明白一点就行了,那就是白人和黑人或者土番的孩子,能不能生育下一代——马和驴能生子,但骡子是不能繁殖的,这就说明他们不是一个物种。” 种族混血能不能生下孩子……这答案是明摆着的,距离白人开始使用黑人奴隶,已经有一百多年了,一旦出现了人群混杂,混血儿就开始不可避免地诞生了,以黑人女奴生下的黑白混血为多。可能这样的混血儿,会让乡间妇女大惊失色,认为是不祥的种子,是恶魔的后代,会带来灾变和不祥,但教士们见多识广,他们知道这些混血儿的生育能力完全正常,事实上,清教徒中有许多都是这些混血儿的后代,清教作为一个发展中的民间教派,对于一些大家认为比较低贱的人群是要比圣公会更友好的,在中下层人民中广泛地受到欢迎。 “黑人、白人是一个物种!” 来自买活军的奇谈怪论有很多,都是初听之下非常的荒谬,但仔细想想,仿佛又能自圆其说,有它的道理。只是,这样的说法并不能在第一时间说服听众们,他们更多地还是当做奇谈记载下来,倒也没有和史密斯争辩的意思——信仰虽然是英国人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也仅仅是一部分而已,除了那些天生偏执的卫道者之外,大多数人处理信仰的态度是圆融的,哪怕是教会学者,除非是神学家,否则也不会脸红脖子粗地和别人争论着这种说法和圣经的出入,又或者是指责某个路人不信仰自己的教派…… 对于信仰上的冲突,大多人都能一笑而过,至少在圣公会这艘船上,只有少部分人对史密斯的说法表示了明确的反感,其余人有些听过就忘,有些很感兴趣——至于威廉医生,他则早已沉醉在这样的学说之中了,现在他想要知道的,是如何验证这种说法的真假,这就牵扯到对血液的观察了,史密斯说,买地有种很昂贵的东西,叫做显微镜,应该能够看到血液里的细胞——威廉一听就差点被这说法勾引得发了疯,又听说买地的医学教科书中,有对血液、血管、神经的详细图解,他便简直恨不得下一刻就到达云县港口了。 当然了,作为一个医生,他能学的还有很多,譬如对牛痘的制造,还有牛痘对于预防天花的作用……这些东西,不光是威廉,便连其余教士都听得如痴如醉,这当然是因为天花在如今的欧罗巴也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史密斯很自豪地把自己手上的小伤疤给他们看,这是接种了牛痘的证据。“我存在的第一笔钱就买了牛痘的豆苗,当时我还没被接纳为活死人,算是弗朗机战俘,所以价格比较贵,不能享受居民的价格……但即便如此,战俘在买地的日子也完全算得上是很好过的。” 买活军的医学很注意预防,在治疗手段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太神奇的办法,只是很在行处理外伤,对于天花,他们只能通过接种牛痘来预防,而非洲的这种溶血病,给出的回答也是简单粗暴的,对于已经患病的人来说,这是绝症,目前没有办法应对,只能通过避免近亲通婚、本地通婚来预防,拥有这种基因的人想要繁衍,就到远处疟疾没那么流行的地方去成婚。就像是两杯浓盐水倒在一起,很可能会析出盐晶,换成一杯白水会被冲淡一样,找到远方的配偶,孩子健康的可能性就会更大得多。 “但是,这可是不容易说服当地的土人,这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威廉医生立刻担心了起来,而别的教士则很无动于衷,他们对于路途中所经过的异域大陆,所发生的苦难,并不真正关心。 “是的,这是问题的难点所在,在有些地方,部落不仅仅只是抛弃患病的小孩,他们还把这些孩子的诞生当做是祖先神灵降罪给村子的表现,一旦出现一个患儿,他们就立刻要给祖先神灵献上血祭,要么由此发动一场战争去捕捉俘虏,要么就在村落内部挑选祭品。这本书上告诉我们这种疾病,主要是为了让舰队的船员知道,遇到这种患儿也不必惊慌,他们并不是不吉利的东西,也没有染上瘟疫。” 史密斯无奈地说,他和威廉医生在甲板上漫步——这两个人倒是在教学中结成了好友,史密斯也喜欢生物学,同时富有同情心,而威廉医生也并不歧视平民——作为出身官僚世家的体面人物,这是个很罕见的素质,同时,虽然他不怎么情愿上船,但在所有学者之中,如今他也是最积极,对买地文化最感兴趣的一个,不像是其余那些自视甚高的教士,学习起汉语总有点不情愿,威廉医生这会儿已经完全摆出了学生的态度,在买活军的文化面前显得很有点儿谦卑,每一次史密斯返回清教徒的船只,他都很依依不舍,这会儿他也能体会到史密斯的不忍心。 “这就是医生的无奈。”他说,“总有些病是没有办法的,医生是在和命运作对,这样的说法我不经常讲——但是在您这样的绅士面前,我可以放心吐露,医学,毫无疑问,是人类对于神意,对于命运的抗争,可悲的是,这种抗争时常是徒劳无功、注定失败的,解决的办法就摆在眼前,但几乎从来没人能真正做到。” 史密斯仔细地聆听着,很快微微一笑,“您说得对,但尽管是徒劳无功,人们也还是不会停止尝试——这正是人性的光辉所在。” 哪怕是一百年前,这样公然颂扬人性的话语,也是不能公然说出口的,人性和神性的斗争,持续了一整个文艺复兴年代,在此之前,对神的赞颂是唯一被允许公开表露的观点,即便是现在,教会内部也不愿意听到对于圣徒之外,泛指的大众的赞扬。威廉作为一个医生,信仰并不虔诚,仅仅只是基于社交礼貌的要求,维持自己的信仰活动,当然,他还没有史密斯这样反叛,他不能用言语表达对史密斯的赞同,只能微笑着点点头,但发亮的眼睛也完全表达了他的愉快。 “您说您这样出众的人才,在华夏也显得普通,您的谦逊实在太让人吃惊,又是值得赞扬的美德,我简直无法忍受接下来的半个月了,希望您在虔诚圣彼得号上一切都好,我会拼命完成您布置下的作业——但如果万一您说的是真的的话,我简直无法想象华夏是多么富饶开化的地方,我们在其中又会多么的笨手笨脚了。” 他们正停泊在黄金海岸的下沿港口,试着再获取一些面粉作为补给,接下来,船只会直放桌山,那是英国人在南部非洲的补给点,由东印度公司负责维护运营,航程预计半个月,这半个月史密斯会在清教徒的船上为他们上课,不过,圣公会这边也不会闲着,史密斯会给他们布置作业,组织考试——一个水手居然能很熟练地组织考试,还连只是偶尔来凑凑热闹的船工都不放过,也试图让他们参加进来!只能说,在华夏,似乎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我可丝毫没有和您谦虚。”史密斯笑着说,其实,他多次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了——他在买地也是个普通人,这些素质在华夏也非常普遍,只是乘客们或多或少不愿相信而已。“至于说,华夏是不是如想象中的那么好,那我只能说,买活军的城市,绝对要比您想象得还要更好……” 他的话声突然顿住了,两个人都快步走到靠近码头的栏杆方向,因为那里发生了一起小小的动乱——几个水手揪住了想要混上船的外人,正在厉声喝骂,同时一把掀开了他们头上的兜帽:是白人,毫无疑问,他们暴露在外的手脚也说明了这一点,但是,的确是陌生的面孔,并非是这段时间下来,已经彼此很熟悉的船员和乘客们。 “我要求见船长——不,我要求见你们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人。” 这些浑水摸鱼的不速之客们,大喊着水手们陌生的高级语言——拉丁文,教士们一听就能分辨,就是常礼拜的水手也会有点儿印象,但这绝不是和水手沟通的日常语言,这说明这些人出身高贵,同时不会说英语——水手们不傻,他们也立刻发现了这一点。 “你们不敢说自己国家的语言吗?”他们厉声喝问着,“好哇,你们是哪国的奸细?” 在打量中,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些线索:“双层领、高跟鞋……好哇!你们是法国人!” 这下,大家都轰动起来了,船员们立刻奔走起来,要做好随时扬帆的准备,瞭望手也飞快地蹬着绳梯要往桅杆上的瞭望台爬去,“你们这些法国奸细,有什么意图!是不是法国人追上来要袭击我们了!快!快看看哪里藏着法国人的战船!” “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想要搭船——” 眼看自己被拆穿,这些法国奸细们也就不再伪装,大嚷起来了,他们的话是可以被听懂的,因为这会儿英国的贵族和教士们都肯定会说法语,英语是和中下层人民交流的语言,远没有法语那么高贵——但这不妨碍他们大骂并鄙视法国人。 “把他们丢到海里去!” 确认了没有追兵之后,水手们放松下来,但仍有人不满的鼓噪起来,不过,很快,有一句话扭转了局面,“我们是加尔文宗的朋友——我是法国清教的区域主教,让阿诺,我的表亲在肯特郡做牧师——” 虔诚圣彼得号上有动静了,教士们陆续走出船舱,不知是喜是忧地望着这四五个躁动的法国人,威廉和史密斯对视了一眼,也知道今天又不能按时出发了:这几个法国人想做什么?搭乘敌国的船只前往华夏秘境? 这样的想法,实在是非常的法国——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怎么敢的呀!难道他们就不怕被水手们处以死刑,蒙上眼睛走上跳板,被丢到海里去喂鱼吗!:,, 809 开始出金色了! 肯特郡教区在圣公会中的确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因为坎特伯雷座堂就在那里,这就让圣公会的船只上,出现了一些表示对法国人主张宽大的声音——这个肯特郡的牧师很可能就是坎特伯雷大主教亲信的亲信约翰莫顿,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人情是必须给的,船上绝大多数修士都是被约翰挑选出来的,在此前或多或少都有联系,他们也的确听说过约翰的身世——他的母亲好像的确是法国出身,约翰是小贵族的后代,英法两国虽然彼此仇视,但他们的贵族倒是不乏通婚记录。 这一层亲戚身份,为他们赢得了圣公会的宽大,而清教徒的职务,又让他们得到了虔诚圣彼得号的人情,加尔文宗本来就是跨海的势力,起源自法国,在英国很快发扬光大,还是那句话,两国虽然互相看不上,但彼此间的联系倒是要比欧陆其余国家更紧密得多。 “虽说是法国人,但这会儿我们也算是半个盟友……” 这样的声音,逐渐占据了主流,船长们一脸不情愿地妥协了,但仍然不肯让他们上船,大家便退而求其次,组成了一个小小的联席会议,在码头上对这几个鬼鬼祟祟的修道士进行临时审判,船长们也被受邀参加,这个会议将决定他们有没有资格登船,一起前往华夏——同时,基于水手史密斯的强烈要求,以及他日积月累的威望,他也被破例许可列席会议。 这在历史上都是相当少见的,因为一个水手按惯例只能参加全体投票,高层会议当然没他的份,这也说明了这两艘船上的绅士都很开明,圣公会和清教尚且有识人之明,没有派出老古板来参加这样注定需要灵活姿态的远行。 “我们是向往华夏古国的先进知识,决定前往华夏探险的。但是,这是一次官方不许可的航行,所以一开始我们找的船只就不那么靠谱……” 让阿诺介绍起了他们的冒险:原来,他们得知麻林地——壕镜航线的时间,也仅仅只是比英国晚了半个月,不过,比起圣公会、国会、国王、清教之间的扯皮,法国这边,冒险队的组织要快得多,所以这帮人反而赶在了英国人前面。只是由于法国官方对于和买活军建立联系毫无兴趣,整个宫廷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全面战争上,他们无法得到官方的支援,甚至,让阿诺还感到了一种不妙的趋势,他听说,官方可能会禁止一些有前途的,聪明的大脑离开法国外出冒险,于是,他们只能匆匆找了一艘船只,组织起一支队伍,连夜离开了法国,怀着一腔热血,要往华夏远航。 接下来的故事便可以想见了,就连虔诚圣彼得的船长都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群轻浮的傻瓜,那个船长打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现在,法国人还没有掌握越过好望角的航路呢,他在这里丢下你们,是因为他们一般只航行到这里,不会再往南去了,他一定是早就想好了这么做的!” 这些乘客们个个垂头丧气,看来他们也想明白了,船长说,这样的事情在航海界很常见,现在这个时代,船只太多了,来历各有不同,如果没有门路,很容易被人诓骗,好在让阿诺等人的身份还算尊贵,否则他们很可能被卖到新大陆去,充做奴工,那就真的没有返回故土的希望了。 “但是,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华夏,据你们所说,你们是一群——数学爱好者——这位……费尔马先生。” 威廉医生本不打算发言,但也禁不住好奇地发问了,“您是个律师,不,预备律师,不是吗?先生,您家里人已经为您买好了书记官的职位,只等着明年您毕业之后就职了——是什么驱动着您往东方而来?” “是我的朋友德札尔格。”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欠了欠身子,也有些后悔,他狠狠地瞪了身边的朋友一眼,“德札尔格交游广阔,我们是通过梅森罗莎贝尔认识的,梅森在巴黎召开了一个沙龙,主要内容以谈论数学为主,同时参加的还有一些聪明的脑袋,这位让阿诺先生也是座上宾,此外,还有帕斯卡尔父子,以及让人尊敬的笛卡尔,他现在正在荷兰修养,否则,我恐怕他也要被德札尔格拉进来——” “但是,笛卡尔没能前来的话,他一定会后悔的!”德札尔格接过了话头,有些急切地说,“他已经后悔了,我给他寄去了我们得到的那本书——从西班牙流落过来的,移鼠会的传教士翻译过来的,也就是华夏所用的数学教材,其中提到的好几个微分方程,证明过程非常的精妙,几乎让人如痴如醉!我摘抄了几个片段给笛卡尔寄了过去,他回信说他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并认为有些方程式的证明过程,‘几乎是从我的脑子里掏出来的’,抱怨我没有把全副的抄本送给他——” 现在,故事的大致轮廓就很明白了:这是一帮以梅森沙龙为核心进行活动的数学爱好者交际圈,他们设法从西班牙得到了一本华夏的数学教材,并且如获至宝,展开了仔细的研究。理所当然,因此对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产生了憧憬,因为,按照德札尔格和费尔马的说法,从教材上来看,华夏的数学水平要远远高于如今的欧罗巴,“至少高了几个世纪,他们所采用的证明方法和逻辑,要比我们先进得多!” 除此以外,教材体现的体系性也非常的强,不像是欧罗巴这里,数学教育非常的零散,需要人们着手整理,从故纸堆中去考证古希腊时代数学家的教育方法,包括费尔马也在编纂和重写古希腊的著作《平面轨迹》。从这本教材上,人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到,华夏对于数学知识的分类、普及以及精研都有非常成熟的体系。 “这对我们来说,就像是阿里巴巴找到了四十大盗的宝藏,却只得到了散落在箱子外头的一条残破的项链!” 德札尔格说,他是个性子有些急躁的中年人,声音很大,习惯于用挥手来表达情绪,因为他本是工程顾问,习惯了在吵嚷的工地中和工人交流。“更让人烦恼的是,翻译者没能好好地传递教材的精髓,有些翻译非常的拗口,我们基本只能通过公式来了解教科书的内容,这是非常恼人的!” “你们在说的翻译者是贝尔吧?”贝尔是汤若望的母语姓氏。 “这个是这个可尊敬又该骂的绅士,要么他的汉语不好,要么他的拉丁文不好,要么他的数学不好,这三样必须占一个,那翻译的质量简直没法说!更可气的是,他只翻译了上半本!下半本甚至连原文都没有,这几乎要把我们给逼疯了!” 毫无疑问,在如今这个时代,哪怕要看到这一册教材的下半本,最直接的办法也只有肉身前往华夏去‘取东经’了,指望汤若望翻译好下半册,并且寄送回欧罗巴,再度落在这些数学家手上,这是不可能的。如今西班牙和法国正在交战,而且,大家的信仰也是不同,根本就没有通信的可能,能得到上半册已经是巧合了。 再加上,法国现在并没有往华夏派出船只的意图,他们想要通过本国的使者弄来教材,希望也是渺茫,哪怕是想要学习汉语,都没有途径。那么,想要看到完整的教科书就只有一个办法了——也就是和这帮或者情愿,或者不情愿的英国教士学者一样,亲自前往华夏,学会汉语,自己把这些教材翻译成拉丁文或者法语,带回欧罗巴来! 带着这样的急切,最性急的德札尔格拉上了性格柔弱的费尔马,在梅森和帕斯卡尔父子的帮助下,和本就对东方贤人宗非常好奇,同时也是数学爱好者的让阿诺一起,筹措好了一趟远航探险之旅,说实话,最终他们能成功离开法国口岸,多少还要归功于德札尔格的身份——他是炙手可热的红衣主教黎塞留的手下,虽然只是一个工程技术顾问,但也足够让他们享有一定的特权,能在战争时期离开本该被严管的口岸了。 不过,也因为这一群人养尊处优的身份,以及社会经验的匮乏,他们启航之后,就不断和船长发生冲突,抱怨着航程的艰苦,屡屡和船员口角,最终,在黄金海岸,冲突到达了高峰,船长声称自己受到了船员的压力,为了避免哗变,只能毁约,把他们无情地抛弃在港口,至于这艘船,骗走了大笔的川资之后,又买走了奴隶,带上黄金,从港口直接扬帆去新大陆了。 在遇到这两艘船之前,这些法国人还以为船长只是受了手下的裹挟,直到现在,才知道恐怕这是一出早就设计好的双簧戏,不由得长吁短叹起来,这才叙说着后续的进展——这几个可怜的旅人流落港口之后,受到了其余船只的同情,有人提议把他们送回欧罗巴去,愿意让他们欠着船钱——这可是一大笔钱,能够接受赊账是不容易的,当然,如果签下的借款合同中有复利条款,那就很难说这好心背后是否包含了别样的目的。但这几个人还是坚持下来,想要再找机会去华夏,不愿承受无功而返的屈辱。 “我们在港口靠给人算账为生,等待了两个月,终于等来了去华夏的船只,但是……” 但是,不巧这居然是英国人的船只!而费尔马一行人指望的其实是荷兰船只,荷兰和法国的关系相对缓和,而且,他们在荷兰也有不少朋友——笛卡尔现在可就住在荷兰那,要不是距离遥远,他的身体禀赋又有些柔弱,他早已迫不及待要和朋友们汇合,一道前往华夏了。 即便不能搭乘这艘船,他也在信中说起,自己会寻找机会,加入荷兰前往华夏的远航船——荷兰人在东亚是有贸易据点的,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在他们动身之前,荷兰也流传起了买活军的海航新规定,并且,和英国人不同,荷兰人对于这几条贸易规定并不反感,甚至还认为很有道理——如果每个国家都秉持着这样的规矩,那他们做起生意来也就更放心了,总的说来,他们的兴趣是很集中在贸易这一块的。这几个数学爱好者,还抱着万一的指望,希望在港口遇到有笛卡尔乘坐的荷兰商船呢。 “哈哈,如果这样的想法能成真的话,你们也就不会想要登上我们的船了!” 这群可爱的知识分子,实在是很无害的,再加上他们抱有同样的目的,这一下,两艘船上的乘客就都感到和他们很合得来了,他们的沟通倒也不算多成问题,这年头,大部分教士都能掌握三到四门语言,而数学家们虽然不会拉丁文——那是教士阶层专用的语言,但他们中有好几个会说英语。由威廉医生代表的学者,还有两艘船各出一名的教士,倒是都认为把他们顺路带往华夏无伤大雅,自古以来,学者都受到优待,上帝的仆人更是没有国籍之分。 反对带上这一行人的恰恰是两名船长,因为这些乘客们下船时被洗劫了随身行李中的值钱东西,现在除了随身的一套衣服,还有一些纸笔之外,通通一名不文,他们既无法给船长结算报酬,反而还可能阻碍到船长和教会雇主的结账行为。 这下,事情有点为难了,在海上,大家都得听船长的,哪怕是教皇都不能干扰船长管理自己的船只,这是众所周知的规矩,而乘客们虽然不反对法国人上船,却也还没到愿意为他们支付船钱的地步,就连威廉医生都有点为难了——他倒是有钱,即便身上没带着金币,也能凭信用结账,但,作为御医,如此帮助法国人,会否牵涉到未知的政治事件中去呢?要知道,在英国宫廷之中,‘亲法’有时可是很严重的指控。 “让他们上船吧!” 出人意料的是,最后拍板的人居然是水手史密斯。这个英国水手毫不掩饰他的欣赏和喜悦,望着这群法国人,就像是望着一箱宝物,“如果你们真能读懂高等数学公式,那就是稀缺的数学高级人才了——帮助你们到达买活军领地,是每个活死人都该做的事情!” “但是——” “喂,我说,你只是一个水手——” 史密斯转向两名不满的船长,只用一句话就把他们给压制住了,“你们既然都去过身毒,应该知道东方的丝绸有多受欢迎吧?我告诉你们,实际上,外国人能买到的丝绸从不是上品,因为最好的丝绸,从前都是供给东方宫廷的。外国商人只能买些普通货色——我就这么和你们保证,如果你们把这群数学人才送到买活军的港口,所得到的信用分,足以为你们兑换到能购买一箱上好丝绸的配额,这么一次返程贸易,所获取的利润就足够让你们发家致富的了,船长们!” 于是,船长们立刻就被轻易地说服了——既然他们看到了好处,又有什么必要反对呢?而威廉等人也接触到了一个新的政策——信用分奖赏政策,史密斯解释说,信用分又叫政治分,臣民们完成了政府所号召的行为,便会得到奖赏。而买活军衙门非常注重人才,尤其是精通数学、物理、化学的人才,如果能把他们带到买活军的土地上,所得到的奖赏足可以帮助一个年轻人开始一段辉煌的事业。虽然衙门没有太多的专营权,但却会给予稀缺的商品配额,这能带来的利润并不逊色于专营权多少。 “我想要马口铁配额,只要有一批马口铁,就可以开始经营罐头厂,我非常看好这个行业。” 史密斯免不得又要解释什么是罐头,以及这背后蕴含了怎样的科学道理了,人们一边听着一边返回船上,清教牧师立刻把这些数学家介绍给约翰沃利斯,同时和让阿诺交换了会意的眼神:这些学者的信仰往往不是很虔诚,随时可能发生转变,当然没有理由把这些可能会在华夏大放异彩的人才让给圣公会的船只,不如趁热打铁,巩固他们和清教的交往,而沃利斯不但是个数学爱好者,同时也是最虔诚的清教徒。 “德札尔格先生,久仰大名,我对梅森沙龙也非常的向往……” “费尔马先生,我读过你私下发表的《平面与立体轨迹引论》,可真是杰作!我认为您完全应该将它公开发表。” “哦,这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尤其我们现在又要前往一个未知的国度,说实话,我的内心非常忐忑,但是,一想到我一向引以为傲的智力,在东方恐怕也变得毫不出奇,处处都是能指点我的数学大师,我就又感到一阵从内心迸发而出的向往,实在地说,我是受到了德札尔格的拐带了,这一切全得归咎于那本《高等数学》……” 不顾艰苦的航行条件,数学爱好者们很快就谈笑风生起来,沃利斯很快就得到了费尔马馈赠的《高等数学》翻译抄本,说实话,这把接下来的航程变得更让人难以忍受了一些,这群疯狂的数学爱好者在昏暗的船舱、颠簸的甲板,还有狂暴的风雨中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数学,随处可见他们用粉笔写下的算数,水手们抱怨着这些公式让人头晕目眩,不过,好在这一路上没有太大的风浪,他们很顺利地越过了好望角,在桌山补给之后,顺着信风重新北上,在出航四十五天之后,到达了离开非洲之前的最后一个重要港口——麻林地。 “看啊!那是什么!” 这个上午,船只才刚准备入港,德札尔格就在船头发出了喜悦的高叫声,“这是船坞——而且是修葺大船专用的船坞,人类文明的证据!自从我们进入非洲以来,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体面的船坞!” 不顾英国人不太好看的脸色,他立刻下了断语,“朋友们,我可以宣布,从这里起,我们就进入了华夏的势力范围了,看啊,看啊,看那严谨的结构,和我们截然不同,却又巧妙的设计——我已经感受到了!” “华夏文明独有的香气!”:,, 810 怀疑的种子 如果把这里划归为华夏的势力范围,那么,位于身毒的东印度公司,又该怎么定义自己的身份呢?德札尔格直率的性格,让他有时难免显得不那么讨喜,但他也有他的优点,那就是他几乎不可思议的交际能力,船只刚刚进港停泊没有多久,德札尔格就和本地的土人交上了朋友,并且说服他们领着旅行者们去参观了买活军留在麻林地的船坞——在他们的船只离去后不久,这里就被封存起来,成为了一个宗教性的场所,本地的巫师甚至会组织人过来朝拜祭祀,俨然把这里当成了一处建筑奇观。 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因为船坞的规模很大,留下的木架也很精巧,它采取了石木结合的方式,并且制作了铁链闸门,这都是非洲本土完全没有可能达到的技术水平,和古埃及秘境的金字塔一样,这种规模的建筑,可以让外敌非常明确地认清彼此的国力差距,从而避免无意义的战争——当然了,或许大家也都知道,光靠麻林地的土著建不起这样的船坞,但这没有关系,至少周边的部落都知道,麻林地交上了强大的朋友。 “至少有二十米高,对于本地的土著来说,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难以想象这是一个临时船坞,就算是在伦敦造船厂,这种规模的船坞也是值得喝彩的。” “这样的建筑形式,是我从前没有看到过的。” 人们围绕着这个壮观的建筑啧啧称奇,兼任建筑师的德札尔格已经完全着迷了,“它必然经过精密的力学计算,才能用部分木材取代石材,还有——这种加固的涂料,像是罗马万神殿和斗兽场用的火山石灰,但明显要更坚固得多!” 确实如此,光滑的石灰涂料,把石质基底和木制的脚手架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了,同时,脚手架所采用的榫卯结构又有浓浓的东方风情,让人们大开眼界。这样的工程当然完全是人造的,但它精湛的技艺,以及完美的施工精度,却比任何天然奇观都更能征服这些数学爱好者的心,他们知道,这不但代表买活军的施工水平远超欧罗巴的普通工匠(不能说欧罗巴没有好匠人,但好的建筑师都在修教堂,他们肯定不能随手设计出这么好的临时船坞),也代表了他们的数学水平普遍地高于欧罗巴船员,一个随船的维修工,随随便便就能设计出这样的船坞,这在欧罗巴是不可能的事情。 哪怕只是一座船坞,也能看出文明的高度,这下子,学者们对于史密斯的话没有那么将信将疑了,甚至有些人已经在询问,自己能否学到设计船坞的知识——这些知识有助于他们回到欧罗巴之后平步青云,他们当然上心了。与此同时,数学家们则绕着船坞不断地打转,试着用自己的步子来测量船坞的尺寸。 “我们或许可以从船坞来推算华夏远洋船只的体量。” 在这个时代,数学爱好者不太可能仅靠这一个爱好而谋生,他们多数都另有职业,而且往往是好几个领域的专家,最有名的当然是笛卡尔,在数学家之外,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哲学家——正是因为这个身份他不敢长待在宗教势力强大的法国,毕竟,众所周知,哲学家总是一不小心就挑战了神学院的地位。德札尔格是建筑师和工程顾问,至于费尔马,他本来准备像所有体面的官宦之后一样从事法律业,但在船上时,他对于航海发生了兴趣,便轻而易举地成为了半个船舶测量专家,“我可以设计一个公式来计算船舶的排水量,只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测量船坞的尺寸,就可以估算出排水量来。” 但是,当然,他们没有这样的闲空,补给之后就要再度匆匆上路——而且,能近距离浏览一番,已经是友善的表现了,麻林地的土著怎么可能容许洋番来摆弄他们的圣地船坞? “这里大概是整个东非最文明的地方了。” 由于奥斯曼帝国的存在,他们没有去埃及补给,因此无法见证埃及行省的开化程度,不过,麻林地的人民还是给旅行者们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欧罗巴人对非洲的印象是直接而刻板的:黑色的人种、原生态的,几乎不能完全遮蔽身体的服饰,稀疏低矮的泥砖建筑物……基本上,只要一离开马里帝国和黄金海岸,这几种印象可以涵盖他们经过的所有港口。而且,这些港口的秩序也完全依赖当地的白人维持,黑人们如果不是被白人管理着,就几乎完全不能沟通,既不会做买卖,也不会出来和他们见面,在岸边一看到船只,就纷纷躲往密林里,完全拒绝和航海者们打交道,理所当然他们也没有值得一提的船只。至于说王国、文字、历史、城市,对原始部落要求这些,似乎有些强人所难了。 但是,麻林地这里是不太一样的,麻林地是一个由黑人国王管理的城邦,它已经有点城市化的样子了,至少有了一些石质和木制的建筑物,有些建筑物明显可以看出有奥斯曼帝国,或者是东方古国的特征,暗示着它是由这两个国家的旅行者指导建成的,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城市居民不少,而且其中识字的人很多,政务也较有条理,甚至旅客们还在巷子里发现了一所学校——这实在是太罕见了,一所任何人都能来就读的社区扫盲学校! “这再正常不过了。” 水手史密斯反而司空见惯,他笑着说,“买活军的船队在这里停留了四年之久,不建几所学校是不可能的。买活军最喜欢的就是散播知识——越往东走,你们就越能品尝到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买活军不收取代价,传播各种各样珍贵的知识,信息的交换速度,会让你们大为吃惊的,哪怕是买活军治下的一所小城,文雅的程度也要远远超过梵蒂冈!” 他的论断当然非常的冒犯,但是,不论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都没有什么好反驳的,因为迄今为止,学校在欧罗巴大陆也仍然是非常罕见的东西,贵族们都是通过一对一的家庭教师来学习知识的,此外,教堂也承担了有限度的扫盲工作,再往下就只能指望教会学校和教会大学了。面向平民,不收取任何学费的学校,在欧罗巴是从未存在过的东西,麻林地的一所小学校,让他们感受到了东西文明之间的差距。 总的说来,这一路东行,他们所感受到的文明的辉光,都和买活军有关,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和想象中差别太大的景象,锡兰、苏拉特,都和他们想得差不多,是掩映在南亚密林中的小城市,这里的土地非常富饶,庙宇也光辉灿烂,但土著居民的开化程度只是比非洲稍微好一点点罢了。 欧罗巴的船只是一路把文明带进非洲土地的,这一点可以确信无疑,如果没有殖民者的船只,非洲的百姓组织程度甚至低到无法维持一座港口的运转,在锡兰和苏拉特情况也差不多——当地的农业非常粗放,种植业也完全不能规模化,殖民者们前来,把组织开垦种植园的经验交给当地的大贵族,和他们合作贸易,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文明的散播——也是因此,东印度公司才得到了莫卧儿帝国的欢心,因为他们的到来,毕竟是让统治者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就这样,麻林地直接航向锡兰,在锡兰停留补给之后,则直接前往苏拉特,这是东印度公司在南亚建立的最早据点,如今,他们还在孟加拉湾试图建立另一个据点,开设工厂,此外,东印度公司还瞄准了加尔各答和金奈,这些地方可以种植香料、棉花,不论哪一种,都是欧罗巴急缺的贵重商品。 从苏拉特开始,船只就改由史密斯来领航了,因为这两艘船之前都没有前往过华夏,而史密斯的星象观测术学得非常好,他还会一种师承自托勒密的经纬度学,这在华夏是所有领航员的必修课,这一点也让费尔马等人非常吃惊,因为托勒密提出的经纬度概念,虽然有过影响力,并且发展出了有名的【托勒密扇形地图】,但已经在航海中被证实不够精确,但不知为什么,华夏却似乎掌握了正确的经纬度测算方法,而且还把0度经线设在了伦敦,而不是华夏的京城,又或者是托勒密的故乡,埃及的亚历山大。 “或许是因为地理上的要求,从那里设0经的话,最为精确。因为那可能是一整个世界中海水最多而领土最少的地方。” “这就一定要假设地圆说是成立的了。” “我以为这是一百年前就已经结束的争议了!” 在这个地平说还没有完全消亡,依然有不小影响力的时代,想要搞清楚本初子午线的设置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这个时代的一大特色,就是很多事都是稀里糊涂:地心说还是日心说都没有定论呢,那个坚持日心说的意大利人伽利略,还始终生活在被迫害的危机中,他的遭遇正是不少学者最害怕的处境——被卷入政治和神学的漩涡之中,很多学者都对自己的宗教信仰讳莫如深,同时避免涉入天文学和哲学领域,就是因为如此。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当做异端烧死、判刑,或者始终生活在被暗杀的恐惧之中。 既然如此,大家也并不会揪着本初子午线的设计不放,声称经纬度并非是华夏的发明,而来自于欧罗巴故智。首先这么惹怒当权者毫无必要,其次,他们也并没有这么强的集体荣誉感,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离开家乡,他们还不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的家国情怀,往往是离开了家乡之后才逐渐培养出来的,当他们还待在家乡中的时候,所见到的便只有和同乡之间的区别。而且毕竟,在这个时代,国家概念也才刚酝酿出来不久,大多数人能有个城邦荣誉感就很不错了,毕竟,这可是个我领主的领主不是我领主的年代。 一丝怀疑的阴影,留在了心中,但没有掀起更大的波澜,他们飞快地从苏拉特来到了满者伯夷,在满剌加,华夏人开始多起来了,这是个正在建设中的城市,处处都是工地,工地边上就是识字班,本地的土人做完工之后便开始上课,同时,东家给他们供应上好的白米饭和蔗糖,这给乘客们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当然,在此之前,德札尔格就已经被码头上的龙门吊给镇住了。 “这还只是买活军的殖民地而已!”他激动地说,“如此先进的技术,如此奢侈的饮食——他们的平民奴隶都吃这些,贵族们又该吃什么呢?!” 旅客们没有一人能回答他,大家都陷入了震惊的沉默之中,而德札尔格立刻又提出了非常直白的要求。 “我们能登上那座山瞧瞧吗?” 他指着远处的小山丘,这座山当地人叫做宝山,是城内最高的所在,“在这里,能看清买活军对这座城市的规划……巴黎已经是这世界上最壮观最伟大的城市了,我想看看,买活军的城市规划,是否比巴黎还要更胜一筹!”:,, 811 没有贵族 要说起巴黎,就连最爱酸脸子的圣公会教士,也不能反驳德札尔格的观点:巴黎无疑是如今欧罗巴的中心城市,要胜过伦敦几筹。不论是城市的规模富有程度,还是作为奇观中心的皇宫卢浮宫,都并非此刻的伦敦可以比较的。这主要是因为这些年来,伦敦屡经劫难,很多重要建筑都付诸一炬,又有黑死病造成的大减员,再加上政治上的动荡,使得这座城市的居民都有些愁云惨雾,并没有和巴黎比较的野心。 “德札尔格先生,我认为您对这个港口的要求有些过高了,即便我们都承认,欧罗巴的都市无法和《马可波罗游记》中所描述的‘大都’相比,但要求这样一个新兴的港口,拥有能和巴黎媲美的城市规划,仍然有点儿过于严苛……” 他们也只能这样虚弱无力地为满剌加辩解着,主要的目的还是要打压这帮法国人的气焰,“不管怎么说,目前在欧罗巴的城市中,还没有什么能和‘大都’相比,我们还不如把期待保留到买活军的首府。” 虽然随着移鼠会的传教士,以及西班牙、葡萄牙、荷兰乃至少许英国商船抵达华夏,更多的见闻也随之在欧罗巴大陆上散播开来,但《马可波罗游记》还是流传得最广泛,影响也最大的一份见闻游记,长期以来,都是欧罗巴上层了解华夏的唯一渠道。 文中对于大都的渲染,几乎已经把那座大家素未谋面的城市,拔高到了不属于人间的高度,哪怕是梵蒂冈都无法与之相比。当然,传教士们送回的笔记中,说的未必全是华夏的好话,但这些学者们心中或多或少都还残留着一点《游记》的印象,暗自期待着能见到一座珠光宝气的神仙之城——在印度,他们还抽空去了一趟苏拉特周围的庙宇,浏览了一下印度的建筑,大开了一番眼界,印度的寺庙和欧罗巴的教堂一样,都非常富裕,且不说百姓的生活,光说那些庙宇,还真配得上《游记》中对于东方之城的描述。 有个题外话也值得一说——在印度期间,德札尔格还写了一些关于泰姬玛哈的笔记,这座陵墓还在设计阶段,是为了皇帝挚爱的,刚刚过世的妃子而建,悲痛的皇帝出了高价,从奥斯曼帝国聘请了能工巧匠,还有不少匠人是英国人从欧罗巴为他们折腾来的,按照港口流传的说法,如果能够完工,这将是又一座美轮美奂的奇观。而见识过了巴黎、伦敦这些大城市,又旁观了泰姬玛哈规划的学者们,怎么可能会被满剌加这座小城的规划所打动?德札尔格多少有点儿没事找事了。 “现在正在挖掘的沟渠是——” 但是,他们也不是没有发觉到亮点,才登上山头不久,费尔马就有些惊异地问,“那是下水道吗?规模这么大的下水道?但,为什么有两条呢?” 在这一点上,史密斯也没法给出很肯定的答案了,他犹豫着说,“大概是因为雨污分流的关系,或者是因为本地的雨季雨水量很大——你们看有一条沟渠的尽头好像是堆肥厂,那么这条大概就是生活污水渠了,抽水马桶的下水道会汇聚到这里来,倒是省去了挑粪工!” 抽水马桶对此处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新东西,即便有人曾经听说过这个东西——童贞女王似乎是使用过一种冲水的马桶,但起码它并没有流行起来,不像是华夏这里一样,似乎作为一种生活必需品供给,于是,人们不免又询问起来了,其中以没见识的法国人声音最大。史密斯解释了一下这东西的原理,并且眯着眼睛远眺着下方辐射出的街道雏形,“这条街上的房子,恐怕是相当贵的,因为它靠近河水上游,可以设计抽水马桶和上下水系统,只需要家家养着牲畜就行了。” “这里也设计了两条下水道。生活污水会直接去堆肥厂,发酵为肥料,甚至是制造沼气,提供燃料——那边连着挖掘出来的两个空地,一个是堆肥厂,还有一个恐怕就是沼气厂了,再往外则是规划中的农田,很合理。堆肥厂都在城市的下风口,在农田附近。” “你们看,那边靠近河水下游的街道,把两口井围出来了,那应该是公用的井。这些街道只有一条生活污水下水道,但在街角有一个很大的坑,那是这条街道的厕所,这里的规矩和伦敦的一样,各家必须把手提马桶倒进厕所里,不过,买地还多了一条规矩,那就是马桶必须在厕所里洗涮,由工人来每天运送粪便去堆肥厂。排泄物是不允许在饮用水河流中出现的。” “规划在沼气厂附近的一定是洗衣房和澡堂,不错,沼气可以直接烧水,这样能省下一大笔燃料费……附近的居民如果愿意的话,也能用非常低廉的价格引入沼气,照明和做饭几乎都不用钱,这附近的农田价格一定是最高的。” 由于他有很丰富的买活军地区生活经验,哪怕到处是坑的工地,史密斯也能指指点点,在言语中似乎就立起了一座城市的蓝图,让这帮远乡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堆肥厂对伦敦人来说倒是不陌生,满剌加和伦敦处理排泄物的思路是相近的,由区长来分别处理八个下水道区的卫生,一样是雨水和其他生活污水进入下水道,而排泄物单独处理,由工人送到郊外去作为肥料,不过,伦敦并没有堆肥场,只是简单地把粪便卖给农民,理所当然,沼气对他们来说也是完全的新东西。 至于说‘排泄物不允许在饮用水河流中出现’,这样的规矩则连法国都未必能维持,如今的法国,国势强劲,如日中天,国内的诸侯逐渐服膺于王权,还在市区大兴土木,进一步兴修扩建下水道管网——伦敦的下水道管网只能覆盖八个区,在八个区之外,大量的市民其实还是直接把排泄物和生活污水倾倒进泰晤士河里,而哪怕是下水道覆盖区,其实排泄物外的生活污水也是直接进入泰晤士河的,而几乎所有伦敦市民都又从泰晤士河里取水喝,大家也都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巴黎这里,无疑要更文明一些,下水道覆盖的区域更多,虽然在贫民窟,人们还是习惯了直接开窗倾倒污物,但在下水道区,污水不是直接被排入塞纳河里,至少还是会先做一点点有限的处理,不说别的,腐尸什么的,会被铁网拦下来,光是这个处理就比伦敦要强上不少了——但他们也防不住非下水道区,百姓为了省事,直接往河里倒排泄物,而且这个现象比伦敦更甚,因为巴黎没有把排泄物卖到城郊当肥料的习惯。 就连一个在建设中的小港口,都能完全遵循华夏的规矩,不让饮用水和排污水混合在一起……这些教士们虽然早已习惯了《马可波罗游记》中对华夏的吹捧,却还是不由得把头垂下了:这种事情是不需要争辩的,只要一听就知道什么更好,谁想在别人倒马桶的河里取水喝?与其说这是随着文明进步而新产生的需求,倒不如说,之前的习以为常,是为了建立城市而做出的种种忍让。就连动物也知道去上游喝水,这种需求的实现,不是人变得娇气了,只能说是……只能说是随着管理的进步,人从城市中重新获取了应有的尊严。 这会儿,这些教士们,尤其是在大城市中长期居住过的,便显著地感受到了尊严的匮乏,不但有些抬不起头来,甚至有些还迟来地感到了肚子中的不适,他们在红发史密斯面前,一直怀有一份隐秘的优越感,但现在,才刚接近华夏疆土的边境,这份优越感便不翼而飞了,留下的只有深深的羞愧:正因为他们已经是罕见的博学者,在更先进的文明面前,才更加自惭形秽,甚至要为自己所身处的环境的野蛮而深深羞愧了起来。 “但是,这样的规定是如何得到遵行的呢?” 当然,也有少部分莽汉,譬如德札尔格,自我意识没有那么强烈,便立刻好奇地追问起来了,“规定总是好的,但一定会有人不守规定,你也知道,民众总是——” “无知、粗野,难以教育?”史密斯会意地接口说,他耸了耸肩,“或许这就是华夏和欧罗巴最大的不同——在欧罗巴,贵族和平民之间有太大的不同了,人们深信,平民永远是平民,他们注定是粗野而不可教化的,只能接受贵族的领导。所有的教育,都旨在提高贵族的领导力,让贵族和官吏更有能力,才能避免这些不守规矩的事件发生。” “难道并非如此?” 大家都诧异起来了,只有清教徒们双眼发亮,他们又一次隐约地发现了清教和买活军的共同点——清教主张把和主沟通的权利,从大主教那里归还到每一个人,而买活军则—— “买活军就不这么认为。” 史密斯的语气淡淡的,他又耸了耸肩,“买活军认为,百姓遵守规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他们不知道遵守规矩的好处,那只是因为他们接受教育的程度还不够高,他们认为平民教育是一切的关键,这是我个人的观察,但是……的确,买活军从不相信平民是不可造就的,他们坚定地认为,没有人生来粗野不可改变,或者说,所有人生来都是粗野且自私的,就连贵族也不例外——在他们的认知中,根本就不存在贵族,没有人生来高贵,没有人的血脉是特别的……” 他随意地撂下了一句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仿佛在听众们耳边落下一道又一道惊雷,甚至连最狂妄的德札尔格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但史密斯却那么的云淡风轻,仿佛他叙说的就只是华夏土地上最普遍的共识。 “先生,您曾经好奇,华夏的贵族吃的又是什么——但华夏没有贵族,这就是问题的答案,在华夏,贵族是已经被摒弃的东西,请诸位睁眼好好看看,山下这座正在兴建的城市,你们可曾见到雄伟的宫殿地基,可曾见到属于寺庙和教堂的大片土地?不,这些都不存在,你们见到的是官署,是工厂,是商铺,是宿舍,却没有给宫殿和神庙留下太多的空间。” 这个卑微的平民,幸运的水手,几乎是快意地向这些贵族和僧侣们宣布着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不由得展露出了最真诚的笑容来,“买活军相信,每个人降生时都是平等的无知,人们所普遍缺乏的只是充足的教育,他们要做的,只是设计出一个迫使人们自学的社会系统而已。” “老爷们,你们或许会惊讶的,为了买活军的百姓们,普遍的机灵和文雅——你们会发现,只要给他们提供一定的学习环境,再给予一定的激励,平民不但不无知,不粗野,而且还能相当的好学,相当的聪明哩!他们的机灵劲儿,或许会把你们都吓一跳,让你们这些最聪明的脑子,都显得在某方面有点儿不足呢——” 毫无疑问,他的话里充满了幸灾乐祸,或许可说是饱含了嘲笑,也不算偏激,教士们面面相觑,他们既感到受了冒犯,却又无法反驳,不免暗中埋怨德札尔格给自己招来了这么一场不快,史密斯的话,并非是当面狗血淋头的唾骂,但却好像抽走了他们的脊梁骨,让他们感到,一直以来隐隐支撑着他们的,某种无形的骄傲,被他的话,被眼前这一片壮观的工地给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他们只能扯开话题,插科打诨地掩饰着自己的不适,仿佛这句话对它们没有造成半点影响—— 但是,这天晚上,许多人都在自己的日记中写下了史密斯的这番话带来的不快,‘他摧毁了我们的自信,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仿佛在嘲笑着我们的无知’。 ‘他隐约表现出的敌意让我很不舒服’—— 可也有人在思考着史密斯的话背后的含义,约翰沃利斯在明亮的煤油灯(他们在满剌加新得到的好东西)照耀下,深思熟虑地写道,‘他的话比《马可波罗游记》带来的震撼更大,不在于国都的珠光宝气,而在于史密斯的话所反映出的一种社会形态,一种思考,一种通过精密的制度促使一切向好发展的思路,这种思路具有严密的逻辑性,它的成果令人赞叹……’ 他情不自禁地往下写道,‘我立刻就兴起了一种冲动,一种疑问,我们能不能把这种逻辑,带回我们饱受磨难的,沉沦在血泥之中的家乡……让我们的家乡也进入这种良性的循环,把主的恩泽惠及所有人——而并非是如现在这样,忽略了那些受苦的农牧民,以及,让人不忍心多看一眼的,非洲的黑色同胞……’:,, 812 双重粉碎 对于买活军秉持的平等主义表示兴趣,了解东方贤人宗的教义和宗旨,甚至于,破天荒般的,在把和主沟通的权柄扩散到每一个信徒的基础上,再前进一步,承认非洲的黑色人种和欧罗巴血裔,本质上都是一种同类的生物——仅仅是说到这里,对于一个圣公会教士来说,就已经是触犯了几大天条,夸张一点说,简直就是死罪难逃。 理所当然,乘客们不可能公然地讨论他们的感想,但是,这样的思潮的确在两艘船上逐渐低调地蔓延开来了,理由则是显然的:科学家和神职人员,比一般人更容易接纳新鲜思想,尤其是那些走在已知世界边缘的思考者们,他们本就很少给自己的思维设限,一种道理只要能够自圆其说,让他们看到更好的前景,他们就很容易抛弃自己原有的,弊病重重的信仰,欣然投身进去,不管这在自己的原有的世界中是多么的不成体统、不可思议。 就连圣公会的教士们已经是如此了,更别说本就以叛逆者和改革者身份出现的清教徒们了,还没到占城,东方贤人宗已经在清教徒这里取得了很大的好感,人们学习汉语的热情也越来越高了,德札尔格在这件事上是最露马脚的,他起劲地和每一个人讨论着这种‘生而平等,只屈服于真神’的教义,是否是对最传统教义的回归,这个话题非常的危险,因为一旦成立,就意味着依托于新约、旧约的所有宗教都会成为他们眼中的异端,不过,水手史密斯也不怎么赞成他的说法。 “六姐是不喜欢被当成真神的,她讲的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那一套。” 他对旅客们说,就势开始给他们上政治科普课,不过,这门课程上得比较潦草,因为史密斯并不知道其中的很多汉语该如何翻译成英语,更别说法语和拉丁文了,旅客们对于买活军的政治理念也是一知半解,费尔马勉强做了个公式代换,“所以,并非是生而平等,只屈服于真神,而是,生而平等,只服从于先进生产力?” “或许可以这么说,我觉得你说得对,当然,我也不是什么政治教师,但我觉得你这话符合买活军的逻辑。” 所有经受过买活军教育的人,不论是华人还是洋番,不论什么职业,都拥有在欧罗巴几乎只属于贵族的东西——理性思维,大家逐渐从日常的接触中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很喜欢谈论逻辑,也很注重使自己的行为符合逻辑,这使得所有买活军的公民都呈现出让人吃惊的组织性,是可以让政务官狂喜的程度,这正是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文明体现,也表现了教育的威力。史密斯说,“六姐希望人们服从她,只是因为她掌握了先进生产力,当然还拥有了发展生产力的途径,如果有比她更先进的生产力出现,那么,我认为,毫无疑问,她也会积极向着对方靠拢,并且试着把自己的生产力也提升到对方的级别,为此不惜学习对方的技术包括组织形式——政治形式,恐怕她认为这也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切以生产力为准吗……”费尔马拒绝着这条行动纲领,片刻后,这位对政治一向淡漠、钝感而中立的数学爱好者,也不得不承认,“听起来,这非常的客观、灵活……它很符合我的胃口。” 当然了,这种信条没有对荣誉的捍卫,对血脉的自豪,对神灵的盲信,只有一种冷冰冰的,极度务实的利益取向,先进生产力必然会给所有人的生活质量带来提升,因此它也是唯一值得跟从的标准。至少,在这些外来人的理解之中,这就是谢六姐的信念,而这样的思考逻辑不可能得不到数学爱好者的喜欢,因为它摒弃了所有难以捉摸的情绪变量。当他们听说了谢六姐放弃帝制,也不会生育继承人,把统治者的位置和生产力需要完全挂钩之后,更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这种震动几乎要超过他们在占城港见到电灯和电风扇时的吃惊程度。 “我们见识过无数奇观,我们这些人,曾在罗马觐见过万神殿和斗兽场,也曾瞻仰过圣母百花大教堂,坦白的说,我们不认为有什么建筑奇观能比得上各地的大教堂,毫无疑问,占城港更是一座缺乏奇观的城市,王宫显得狭小而局促,而且那属于占城国王,并非是买活军。除了知识教的祭坛之外,买活军的官署在这里只拥有一些平庸低矮的建筑,但是,没有什么比这种缺乏更能震撼人心的,占城的奇观,正在于它在物质上显著的留白,这和精神的丰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费尔马在他的日记中写道,“这种全新的政治体制,带给我极大的启发,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帝制如同信仰一样,是可以被抛弃的选择,它完全被烙印在了所有欧罗巴人的血脉里,任何一种试图掀翻它的号召都是振聋发聩的,更别说我们听到的,如此完整而丰满的新理念,我止不住浑身的战栗,就像是我的精神世界正在经历一场浩劫!” “但与此同时我对物理的见解也在接受巨震,就当我对社会的理解完全粉碎的同时,我们在占城港见到了一种全新的东西,电、电线、发电机、电灯、电风扇……这些东西把我们对物质世界的认识也完全重铸了,沃利斯甚至发起了低烧,医生说这是精神受到的震撼太过的缘故,我能理解他,可怜的家伙,我感觉我必须极端注意我的饮食,否则,我摇摇欲坠的精神平衡也要影响到我的肉身了。” “电,那真是一种无形而又极其明亮的东西,当我们第一次在夜里见到电灯的时候,圣公会的船上甚至传来了恐惧的高呼声,他们认为那简直就是魔鬼的手段,人怎么可能从闪电中捕捉到物质并且加以利用?这根本是毫无可能的事情!当我知道这一切都来自于物理学的应用时,忽然间我感受到了强烈的诱惑,数学——可以是日常工作之外那令人着迷的消遣,我尚且可以勉强忍耐着不完全投身进去,但物理学,物理学是如此的迷人!能对世间做出如此重大的改变,比较起来,父亲为我所买下的那份职位就显得乏味而庸常了,社会地位和如此重大的改变比起来真不值一提,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做一名物理学家!数学……数学比起来就显得有些迂回了,似乎不能对世界做出如此直接的改变。” “现在,我正在明亮的电灯下撰写着我的日记,还没有抵达买活军本土,仅仅是在他们的亲近港口,这些改变已经让人足够头晕目眩了,我们需要时间来接纳这些变化,接纳因此而产生变化的自己,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我们已经无法预测我们这些人回到故土后的未来了,我们这些人,无论什么信仰,什么目的,来到华夏,接受了如此之大的震撼之后,必然会发生巨大的改变,整艘船都沐浴在这样的改变之中,但我们却因为种种原因装聋作哑,不敢公开地谈论它。” “不论如何,这份共同的经历,已经在两艘船上缔造出了一个同盟,因为我们已经天然地成为了‘留华党人’,人们会以这种印象来看待我们,我们会受到其余人的连累,也会面临共同的问题,那就是回乡之后,该如何适应故土那死板而缺乏想象力的政治生态?如果说一开始,我们中必然还有人想要带着华夏的新东西改变故乡的话,现在我们所体会到的则是战栗的忧惧,我们已经太过于不同了,甚至让我开始担心,回到故土之后我们会当成异端来排挤……” “当然,考虑到买活军这里毫无疑问极度优越的物质供应(这里的白糖廉价如泥土,轧辊机的存在也让蛋糕和白面包不再是贵族的专属),或许留在这里永不回去也是个不错的选项,我想很多人已经在做如此的考虑了,但是,同时我们对于故乡,肮脏的、可憎而却又如此血肉相连的故乡——的思念之情,也在与日俱增,与此同时,横亘在我们面前的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这些外来人士是否能得到接纳,会不会遭到本地土人的排挤。” “白人曾经如此对待过被贩卖到欧罗巴的黑人奴隶,可笑的是,此时此刻我们似乎也成为了一种另类的黑奴,在属于东亚人种的土地上,战战兢兢,感到格外的不自信,生怕自己遭到了主流人群的排挤……” 费尔马的担忧并非是空穴来风,以人种为基准的冲突,在如今的世界也是战争的主旋律,英国人是作为使节而来的,或许能得到优待,但他们这些冲动的,缺乏官方身份的法国使者,命运就更加难料了。不过,买活军的态度似乎要比他们想象的要开放得多,在占城,水手史密斯关于这两艘船只做了详尽的报道之后,英国人递交了他们的身份证明和使节信件,也说明了法国人的身份和来意,官方对此则非常的宽松,只是带来试卷,让他们做了能力检定。 “考卷!知识教徒最喜欢的东西!” 德札尔格已经在城里东混西混,得到了不少情报,甚至还混到知识教的祭坛旁观了他们的祭祀,指手画脚地参与到了他们的考试之中。“说实话,这也是我的最爱,我发现自己非常享受这种做试题的感觉,在我们的教育之中,考试所占的比重实在太小,如今我发觉这是个遗憾。” 数学爱好者们很快就发现他的话极有道理,做试卷真是一件有乐趣的事情。 “它能帮助你检验知识点的薄弱,哦,我认为这真是一种极好的形式,大量的客观题,在各个难度上充分分布的知识点考察,可以甄别出考生的能力水平,设计考卷的能力也是一种宝贵的学问!” 即便他们在语言检定中无法得到高分,但毫无疑问,其余科目他们个个都是满分,而且,不论英法,学者们对于考卷这种形式都非常的着迷,并且认为这是他们的大学教育中所缺少的部分,如今,欧罗巴的大学还是以教授制为主,教授往往不用考卷来考察学生的学习情况,只需要他的宣布,学生就拥有这门课业的通过证明。 再加上大学的入学是亳无门槛的,只需要交得起学费就能来读,这就造成了毕业生的水平天差地别,缺少一种有公信力的制度来认证大学的教学水平,以及学生的能力水准。一张考卷,让这一切无所遁形,理所当然也令最优秀的学生们异常的满意,总算有手段能把他们和那些浑水摸鱼者分开了。 “我热爱这种祭仪,如果做卷子是全部,那么,我非常渴望加入知识教。”德札尔格公然宣布,让阿诺也积极赞成,其余人没有出来争辩的,只是急于知道他们是否可以获得完整的教材,以及相应的检定考试资格。这船人几乎没有丝毫耽搁,在等待官方的通行许可期间,聘请了教师,继续学习汉语,由于占城港的汉语环境比较好,很快,他们中有些人已经可以用汉语进行粗浅的日常交流了。 “你们获准进入华夏境内做生意,为你们的船只颁发了前往云县的通航许可,在那里,你们的使节会拥有和官方外交人员会谈的机会。” 南洋开发委员会的官员前来对他们宣布,“你们中的学者也允许在买活军的学校就读,这种许可涵盖了法国数学家们。” 他暂停了一下,对激动的法国人露出示好的笑容,“学者们,你们的名字已经呈递到军主面前了,恭喜你们,你们是青史留名之辈。以下是军主的原话——‘哦,德札尔格、沃利斯、费尔马、哈维,这一波手气真不错……’” 他清了清嗓子,又很快调整了语气,亲切地说,“‘你们来了这里,就像回家一样,想学多久就学多久,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无尽的知识海洋向你们敞开了双臂,当你们的知识达到高峰时,甚至可以允许你们直接对我提问,去吧,去学吧,能学到多少就是多少,对你们不存在任何限制——’” 如此的许诺,实在令人狂喜,但是,此时事务官突然停顿下来,有些困惑地注视着手中的文本,又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和担忧,但最后,他还是照实念了出来。“尤其是费尔马——” 在众人不约而同的侧首凝视中,忐忑又兴奋的费尔马得到了让他自己都大惑不解的,珍贵的开示。 “在时机合适的时候,可以让他学习费马大定理——要格外注意,当他思考这条定理时,确保他永远能获得充足的纸张!”:,, 813 蒸汽船还是万料福船 “铛——铛铛——” 清晨五点,有节奏的钟声已经远远从海边传来了,天边也露出了鱼肚白,鸡笼岛纬度较低,昼夜长度相差不大,这个时节,大概五点半日出,在曦色之中,已经有很多人影活动——别的不说,海边的渔民这时候是早已经出海去了,留下来的女眷也要乘着日出之前,把翻晒的咸鱼摆好,等到太阳出来再做这事儿,就有点浪费辰光了,天气也太热。 更不说是做早食的小贩,这会儿也都把挑子担出来了,沿着码头边上一字排开,只等着造船厂的工人来光顾了,除了造船厂这边固定的主顾,还有海军巡逻队的兵丁,下晚值回宿舍的路上,捎带手也会买些,只等着五点半日出之后,他们就要叫卖起来了。 “唔——这么快就天亮了吗?” 在造船厂深处,一排高挑的人字顶、水泥面宿舍里,造船专门学校的四年级学生屈成材有些痛苦地在自己的单人床上蠕动着爬了起来,困倦地揉着双眼,“好吵啊,昨晚都没睡好,一晚上都听到远远的号角和锣鼓声……这是海军又出任务了吗?” “谁知道……”在他床边不远处,他的舍友王虎也正艰难地晨起着,抓过床头柜上的眼镜,胡乱地用衣角擦抹了几下,戴上之后,推开窗户,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天色,“这是五点的钟声,不是六点吧?那还来得及冲个澡,去外头吃个早饭……起吧,也睡不着了,今晚别熬夜那么晚了,煤油灯都把我眼镜熏黑了!” “白天都上船,晚上不写报告啥时候写呢?”一想到还没写完的报告,屈成材就有点头大,最后一丝睡意不翼而飞,他起身去屏风后头了,“今天轮你倒便桶啊,小王,记得涮涮,不然屋里一股味儿,又要扣卫生分!年底评优拖后腿多可惜!” “知道了。”王虎又打了个呵欠,“院子里没人吧?我去冲个澡——” 他把毛巾甩在肩上,端起一个盆就进了院子,不片刻,院子里那轱辘轱辘的摇水声,以及稀里哗啦的泼水声便响了起来,还能听到漱口声刷牙声,五分钟之后,王虎甩着湿发重新进门时,精神面貌已经焕然一新了,“我去倒便桶了,老屈你不洗个澡?昨晚太热了,敞门睡觉还是一身馊味,我们班导鼻子灵,我要不洗个澡她准得说我。” 昨晚确实热,屈成材出了两身透汗,肯定是要洗个澡的,而且要快些,免得一会儿去晨练回来的人把井口那片空地占住,就得耽搁了,他慌忙拿起自己的洗漱盆,也赶到院子里去了。 果然,两盆沁凉的冷水浇在身上,人再一个机灵,所有困倦全都不翼而飞,他也跟着精神奕奕起来,回宿舍随便拿毛巾囫囵擦了两把头脸,便穿上两股筋的背心和亚麻中裤,和王虎一起结伴去吃早饭,沿路遇见的很多都是晨练回来的造船工,还有人早上起来去打篮球的,都是打招呼,“秀才去吃早饭啊!” “这天实在热!” “今儿起得倒是早!” “可还不是海军操练呢?最近操练得挺勤快的,不知道是不是准备要打海仗了。” “这可真说不清,也有人说要远征去非洲的,还有人说欧罗巴那里来船了,带了很多洋番来,欧罗巴那里也在打仗……” “嗐,反正不管是啥,离不开海船,这造船厂的单子我看是忙不过来了,有人说还得在八掌溪那里再开一个船厂,至少再建六个船坞才够用!” “真不好说,反正今天是要去港口那里接货的,南洋那里又有木料来了……” “你们看到招募广告没有,有人招募修船匠想南下去袋鼠地,条件开得和去黄金地差不多优厚……” “那谁去啊,拿命赌的东西,老式船匠可能还想着跟去闯一闯,这个条件反正我是不去的,想闯一闯,还不如试着和秀才他们一样,去考造船专门学校——肯吃苦为什么不吃读书的苦?专门学校读出来,还没毕业就是两人间了,毕业以后若是做了大匠,电风扇都不是不能想一想……” “那你也太敢想了点!” 这帮造船工,收入自然是丰厚的,而且职业前景也很好,大家谈谈说说,议论着头天的见闻,兴致自然也是极高,很多人回来洗个澡,开了柜子把酱瓶子一拿,也去吃早饭了——对这些造船工来说,白米管够,一天能吃一个鸡蛋,这样的伙食已经不够满足他们的了,多有嫌味道寡淡的,还有嫌弃食堂不供酱料,只供应咸菜的,所以很流行自己买几罐酱来下饭。这东西是在市面上卖的,价格不低,自然舍得放油,味道要比食堂菜浓烈得多,不比食堂菜,比起来是有些清汤寡水的嫌疑了。 经济再宽裕些的,如屈成材这样的实习生,便干脆不在食堂吃,时不时的去小摊贩那里打打牙祭,那就连酱都不带了,炸麻团、炸果子、糖糕、肉馄饨肉蛮头,只要有钱,一应小吃供应哪怕比不上城里,种类却也十分丰富,换着花样吃上半个月是不难的——还有人说摊子上的豆浆都要比食堂的浓甜,当真是奇哉怪也,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又惹得一群人爱买外头的豆浆喝了。 “哎,你说今儿咱们要不要加班啊,老屈。” 不得不说的是,外头的豆浆确实有一点是胜过食堂的,那就是因为份量少,做好之后可以先在井里湃凉,而且,因为是卖钱的,自然舍得放白糖,喝在嘴里冰冰凉凉,甜丝丝的,确实很有几分解暑的功效,王虎和屈成材一人先来了一大碗,又从早市上买了两根黄瓜来,问店家要水洗了,两人嘎嘣嘎嘣的嚼着,等着摊主给他们做脂渣荷包蛋拌面——如今买地的小吃,已经进入到舍得放油这个阶段了,滋味自然比食堂更足得多! 再说,比起食堂的水煮蛋供应,这里想吃多少荷包蛋,花钱加就是了,一般两人都是吃两个蛋的——对于这两人来说,动荤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基本一天中总有一顿是要吃荤的,不这样,扛不住高强度的工作——王虎和屈成材为什么不去晨练?就是因为他们白天要和造船工一起干活,下午半下午的,还要跟着导师去做课题,什么敲敲打打搬搬运运的体力活,都少不了帮把手,一天下来已经累成死狗了,哪有多余的精力去晨练? “不好说,加班肯定是要加班的,看加班到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不写报告了吧。我们这边实验到了很紧要的关口了,你们呢?” “我们也一样!”王虎很激动地说,“嗐,下水试航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组长压力巨大,这么大的船,不说我们这里的福船了,就连洋番的货船都比不过,说实话,图纸虽然是找出来了,但真不知道下水以后风力能不能带得动!” “那就得指望我们的蒸汽动力了,实在不行就加装蒸汽机呗,不过应该是能带动的,我看那么多大船组,就你们和西洋组靠谱一点,毕竟都是有蓝本在的,这要是带不动,三宝太监造那么大的船干嘛呢!” “看吧,反正组长担心得不行,这段时间逮谁骂谁,母老虎下山了!她想抢个第一艘下水的大船噱头,但其实要我说,能不能量产还是得看试航报告啊,从目前的纸面实验结果来说,很可能最后还是会量产弗朗机大帆船,那毕竟是很成熟的方案了。当然,这还是你们蒸汽船不能进展,如果能进展的话,起码五年内的产能肯定要紧着蒸汽船来了。老屈,你说我毕业后想进你们组能行吗?蒸汽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懂啊。” 这里说的是好几门子话,首先牵扯到了王虎和屈成材两人的工作内容——他们已经是造船专门学校最后一年的学生了,按照学制规划,这一年的课程都是在造船厂完成的,因为要接触到造船实务,知道这一行到底是怎么干的,这样在以后的工作中就不容易犯低级错误。 其实,若是在以前,要学造船,肯定是在船坞打杂开始学起的,也就是在专门学校,大家是先学理论知识,再来实习,不过,这些学生本来很多也都是造船世家出身的,比如屈成材,就是平湖造船厂屈主任的侄子,他们来实习还是比较轻松的,上午就是干点体力活,下午就去实验船坞,开始做他们的课题,也就是跟着自己的组长,来造不同方向的新船。 屈成材跟的是蒸汽船一组,王虎跟的是万料福船复原组,此外还有洋番修船匠参与的弗朗机大帆船试造组,这些实验组,造的都是买活军造船厂现在没有掌握要领,但很可能派得上用场的海船。蒸汽船自然不说了,万料大福船、弗朗基大帆船,规格都要比现在沿海这里跑的沙船、广福船更大得多,说穿了就是为远海航行预备的,而且在海战时要比现在的主流船只,更能承受炮火的后坐力,也就是说,可以提升舰载炮的门数和吨位,这些学生心知肚明,这些船只其实就是买活军为远洋贸易和战争做的准备…… 虽然是学徒,可不但有工钱,待遇也是极好,吃穿用度处处都是以前的学徒无法想象的熨帖,社会地位更是不知比在敏朝时要高多少了,在敏朝,工匠如何能与做官的相比?可在买地这里,一个好工匠所得到的尊重,是要超过商家,和官吏不相上下的。别看王虎、屈成材谈到加班为之色变,其实都是惯出来的毛病,他们心里不知多珍惜现在的好日子——这要是在敏朝,做学徒的加班算什么?哪个不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来着? 服侍着师父洗脚睡下之后,自己拿两张板凳一拼,对付着就是一宿了,哪还能和现在一样,在整整齐齐的水泥房子里住两人间,有荤腥吃,还能有不少富裕的衣服,每天换洗?甚至到了年纪之后,要说亲都很容易? 因此,嘴上虽然抱怨着压力大,担心着试航的结果,但也没有人比他们更关心业内动向了,屈成材接过店家递来的面碗,先挑起一筷子,吃了一口脂渣,满嘴脆响油香,又连忙喝了一口凉豆浆,这才说道。“肯定行,我们这里也很缺人的,主要是缺力学人才,你力学不是还不错吗?若能加入,组长肯定欢迎!” “我们有个应力一直算不明白,模型造出来之后,试运行在船尾那块总有木材变形衰老,估计是蒸汽驱动对船只的力会在那块汇聚,那边的木材衰老得特别快,甚至还有因此散架的,现在初步有几个方向,要么就是换料,要么就是换组合方式,反正不管怎么说都得实验和测算了,要说换料,该换什么料也没头绪,想换铁木吧,成本又很高,其实是不合适的——” 隔行如隔山,哪怕是在造船业内也是如此,新船并没有想得那么好造,不是说买地有了蒸汽机,而且现在正在逐渐做到蒸汽机小型化,就能把蒸汽机直接安到船上的,船只内部结构该怎么设计,用什么料,怎么处理木料,怎么组装,这都得摸索。王虎听着屈成材絮絮叨叨的话语,眼睛都快成蚊香了,连忙叫停,“我还想着你们快出成果了,被你这一说,还不得十年八年的?那我还不如去弗朗基大帆船组,那组成功率应该还挺高的。” “说是这么说,可成功了又如何,未必会量产啊。”屈成材啧啧地摇头,王虎立刻八卦起来了,面都不吃了,耳朵伸过去,“怎么,怎么,出什么新闻了?” “你听说了吧,从身毒那里来了两艘英吉利的船只,这还是英吉利第一次向我们派出官方人员,听说那两艘船上装的都是人才,光是理科学者都有四十多个……学医的,学工的数不胜数……” “听说了啊!”王虎点了点头,这两艘船也是最近鸡笼岛船厂这里的话题焦点,因为人们都想看看英吉利的船是什么样子,制式和弗朗机大帆船有什么区别,“我还听说这些学者被知识教迷得五荤八素的,喜欢考试都喜欢得疯魔了,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去考试——怎么,这里也有造船专家,到鸡笼岛上来了?不是说他们去的是云县吗?” “好像是去的云县不错,我还听说移鼠会的教士因此很紧张,也跟着从果阿派船来了,不过这不是重点,昨天,我听我们组长说,那批西洋来的聪明人,也带来了新的消息——现在欧罗巴本土正在淘汰弗朗机大帆船,已经开始建造新船了。” 屈成材也揭开了谜底,“你说,我们造这些大船,不就是为了和欧罗巴人打仗吗?既然欧罗巴人都开始淘汰弗朗机大帆船了,那我们又怎么还会量产这批船呢?就算是成功复现,也绝不会量产的!” “我们华夏的大海船,归根结底,除了六姐从仙界带来的岛船之外,还是得看你我两个方向——不是蒸汽船,就是万料大福船!到底是谁先量产,那些远航队用的是哪一种……就看我们两个方向,谁先突破,谁先有适航船只下水了!”:,, 814 防人之心 华、外船只在规格上的差异,于乘客货主来说,其实感受并不是太深,主要是因为大体量的货船主要是应用在远洋航行,若是体格过大,在近海甚至还会面临进出港不便的窘境。就说云县好了,云县的三个码头,其中有两个都存在体量限制,一般来说,用料在千料之上的大船,退潮后就不方便进出港了。 如果像是天舟岛船,甚至还要出海航行大概一个时辰左右,彻底离开近海礁石区,测定水深之后才能放出来——而且,放出来之后实际上也只是个摆设,抛开操作上的一切难题,在那片海域也是开不起来的,因为往外走很容易触礁,还有很多会被淹没大半的小岛,弗朗基大帆船能通过小岛中的空隙,但以岛船的体量来说却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如今沿海地区,天然良港的数量显然远远低于已经开设的私港,而且还出现了一些滑稽的历史遗留问题,那就是良港是官营的,不能直接拿来接待走私船只,而各家的私港开设,选址无法完全按照水文条件来定,那么很自然地就会出现对小船的需求,凡是沿岸做生意的商家,都更愿意买小船,连弗朗基大帆船都嫌笨重呢。 什么时候要用到大船呢?离开自己熟悉且掌控的水域,那就要用到大船了,远洋航行更是大船的天下,这也是为何万料大福船,是在三宝太监下西洋的背景下才建造出来的,这种大船诞生之初就不怎么考虑经济效益,也只有衙门才能催生这样的庞然巨物。因此,一旦下西洋的活动中止,万料大福船的传承也就快速断绝了。 还好,传承断绝也就是百多年,且图纸没有被完全毁掉,王虎跟随的黄组长,就是福建道峰尾黄氏的传人——万料大福船就是在福建道造的,这也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当时的工匠多是泉州人,峰尾黄氏正是其中之一,黄组长在泉州被买活军占据之后,接受了扫盲教育,并且力排众议做了船工,是所有同辈亲戚中表现最优秀的一个。 这么一来,当衙门要选拔人手来复现万料大福船时,黄组长凭借着家传的一本笔记,便顺理成章地得到了组长的职位。万料大福船的复原也是所有小组中进度最快的——不仅是完全复现,她还做了一定的改造,为福船留出了炮火位置,这也是时代的要求,这种大福船,又不运货,也不载客,其主要的作用是让船队免遭海盗的攻击。 当然,在三宝太监那个年代,火器还没有进入战斗,绝大多数海盗看到这样规模的船队,也早就望风遁逃,肯定是不敢上来打主意的,但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了,作为压阵大船,在全球海域都十分活跃的年代,离开了绝对安全的东亚海域之后,船队还真需要一艘火力满载的大船来压阵——如果大福船还能用蒸汽驱动,那就更好了,毕竟,大福船的航速和快船还是无法相比的,会拖慢整个船队的速度。当然,如果蒸汽动力真的能实装进船的话,那还能做更美的打算呢——如果整个船队都是蒸汽动力的话,那么,岂不是能无视风向的影响,一年四季都在海面上游弋航行了? “那至少是五年十年后的事情了,就现在的情况,要不是搞了造船专门学校,光是近海航船都造不过来,工匠实在是不够用,订单都排到三年五年后去了。”屈成材作为主要负责干活的人员,戳破了王虎不切实际的妄想,哂笑道,“也还好有专门学校,又开发了南洋,几年前就开始伐木送来了,不然,现在连木头都没有,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呀。” “那是的,”说到买活军衙门的能干和远见,也由不得王虎不赞叹起来了,习惯了敏朝衙门那种迟钝、颟顸,拖后腿的表现,买活军这种衙门时常想得比一线人员还要更前一步的做派,确实是叫人怎么感慨都不足够。“还好,现在是木头什么都有,实验随时能做,船随时能造,其实就是等一个技术上的突破了——若是有人能解决这两个大问题,把蒸汽机塞到船舱里头去,我看,这份功劳兑换多少政审分都是有的,至少够那人家里吃用三代的!” “确实如此,现在是万事俱备,就只欠这股东风了。”屈成材也是感慨着,“材料等突破,总比突破等材料要好得多,还真是,不得不说,这统筹管理还真是门学问——都和算好了似的,这边橡胶技术刚一有突破,那边胶液就供上了,橡胶制品眼看着就便宜下来,那个毬如今到处都能买得起了,听说下届运动大会,足毬就不是表演赛了——之前是表演赛么?” “不记得了。” 话题就此被扯开了,王虎惦记起了自己塞在床下的篮毬,“篮毬这东西,比赛没什么好看,远远看去就是几个蚂蚁撞来撞去,自己打起来倒真挺好玩的,唉,就是我这一向哪有时间啊……再这样下去,不得被厂里二队那帮人比下去了?那帮广东仔,初来乍到一点也不识礼数——啊!” 他突然想起来,屈成材自己就是个广东仔,只是来买很早,口音都没了,一时自己真没想起来,不由得一阵尴尬——王虎作为福建人,而且是从事造船业的福建人,对于虽然才加入买活军不少,但在造船业上已经表现强势的广府人,多多少少是有点情绪的,屈成材对此也是了然于胸,随意一笑,不以为意,因道,“球场上哪来的礼数,你也是多心了,球场上再敢拼,终究技术出成果还是不如福建帮——都才来上课呢,这一次的功劳哪有那么好分。” 王虎讪讪一笑道,“可不敢这样讲,现在最忌讳拉帮结派,拿地域说话,我们闽南人和广北人,世代联络有亲,也没必要分得这么清楚。” 话虽如此,可心底究竟是不是这样想的,也就只有王虎自己知道了,屈成材见他越说越不像样,又提起了闽南和广北的关系,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闽南广北世代有联络的,那是现在受到政策打击,被广泛当做逆民的客户人家。屈、王虽然并非客户人家出身,闲来无事谈这些又是何必呢? 他便不再接口了,而是若有所思地道,“说起来,那帮洋番学者既然是航海来的,数学又好,那怎么也比我们这里的数学家要熟悉海事,这倒是他们的机会,你说,衙门会不会允许他们也参加到造船厂技术组来攻坚?若是他们也进来,那面对这些洋番,我们华夏这里又是一番说头,也顾不得什么地域之争了,倒是真要维系自身颜面,不好让功劳被外国的工匠领去了是真的。” “这话有理!”王虎本就是好做意气之争的脾气,被屈成材这一说,立刻挑起热血,恨不得强迫屈成材立刻回实验室去卖命,今明两日内,便把蒸汽机入船的难关全都给攻破。两人于是也就捧着肚子,结账往回走了。王虎路上又计较道,“虽说如今咱们买活军是海纳百川、唯才是举,但造船厂的事情却又和别的不同,别的什么天文地理,洋番来学,这是不要紧的,但有些学问,譬如造火器、造船,造蒸汽机乃至造机床的这些学问,非洲的洋番来读也是不要紧,但欧罗巴这些洋番,却是最好不要叫他们沾手。” “这些洋番,各有故国,听弗朗机帆船组的洋番说起,也各自繁盛,甚至在许多领域也颇有我们华夏不及的地方,若被他们把我们的实用学问带回去了,把他们那边发展起来,那我们岂不是吃了大亏了!” 说着便不免咬牙切齿,仿佛已经见到洋番窃走技术的画面似的。王虎也是匠户出身,这门户之见就是匠户安身立命的基础,好不容易,他接受了专门学校,也接受了有教无类,把技术在所有工匠中传递的新做法——主要也是专门学校教给他们的都是新东西,他自家的家传绝学,在这些知识面前也就毫无优势了。但是,这会儿一牵扯到洋番,还是故国有所依靠的洋番,王虎就又萌发出敝帚自珍的心思来。 其实,他这话倒也不无道理,不过,屈成材生性务实,道,“这样的事也不是你我两人能够决定的,这些洋番到此,第一那肯定是要学习汉语的,没有三两个月,难以就读其他科目。学会汉语之后,还要花费大量时间来学物理、数学和力学吧,不懂力学,不会计算荷载的,设计舱位的技术人员,便是想要进造船学校也是不能的。” “就算他们都学会了,进学校也还要读三年才能出来实习,倘若四年时间,还是做不出蒸汽船,那我看,上头也就认为,宁可冒着技术泄露的风险,让他们参与进来,也不能再拖时间了。凡事都有个成本,上头自然会计算的,若是不想技术外流,那就多钻研,总归只要在他们入读专门学校之前,能把技术有所突破,那些洋番学者也就进不来了。” “屈兄此言有理!”王虎雄心壮志,连老屈都不叫了,唯恐对屈成材不敬,拍着胸脯道,“我今日起便多花时间来写力学作业,等我明年毕业之后,便来你们组!在此之前,蒸汽船便拜托你了——便桶都归我来倒,你只专心用功就行了!” 被他这一说,好像这项目的成败,完全系于屈成材这个实习生一人身上似的,屈成材不由得哈哈大笑,连连摇头,“不缺那点功夫!小王你啊——”也就只能做技术了,这性格,就连组长都是做不了的。 王虎却是十分当真,已经掏出笔记本,一板一眼地记下屈成材所说的时间点,“三个月汉语学习,半年基础知识学习,嗯,都是学者了,说不得会更快些——但估计是在云县上学,云县热闹,诱惑也多,没准就玩乐去了,组长不是还抱怨吗,说云县的学生明显比鸡笼岛的学生浮躁,繁华的地方待过了,静不下心来搞技术,总想着发财……他们这会儿已经到云县了吧,不知道看了仙画没有——这帮海外的土包子,在云县怕不是要大开眼界,又自惭形秽起来了!” 说到这里,他话中也不免带了笑意——凡是买活军的活死人,对于云县的繁华,以及种种奇珍异宝、仙器享受,无不是引以为豪,当然,这也是多年来不知多少初来者的反应所打下的底气,在他们心中,云县、榕城、泉州这几个大都市,何止震慑海外,便连原本天下宇宙的中心,北面的京城,也是相形见绌,大为不如的,就更不必说那万里之外的欧罗巴了,从地理课上来看,不过是一群蕞尔小国、乌合之众罢了,他们的封臣进京,也不就和高丽、东瀛使臣来朝时一样,都是来开眼界的么。甚至,还有一些使臣,乃至国王,来到华夏之后就不愿返乡,一直住到老死的都有呢。 “那倒不一定,弗朗机组的水手,不也把他们家乡的教堂画出来了么?倒也确实是仰之弥高。你知道么,他们筹划着要出一本故乡风物志,也是为了赶如今的游记风潮,想赚一笔零花钱呢。” 屈成材大体上不反对王虎的观点,不过他虽然自信,但却也并不如王虎那样轻视欧罗巴学者,只认为学者们不太会对云县的建筑群表示惊叹,倒可能沉迷于仙画——这是必然的了,要是有谁能不为仙画所动,那才奇怪呢。 甚至很多立大功的工匠,乃至屈成材所听说的一些学问家,他们的愿望都是拿政审分兑换观看仙画的时间和机会,虽然想看的类型不同,但愿望仍是非常统一的——歌舞、戏剧、教学科普,什么都好,反正就是想要尽可能地多看些仙画。只要看过一次,便会上瘾,这是再没有错的事情。 “那可不能让他们多看了去,我们自己的人都看不够呢!” 刚刚还希望学者们玩物丧志,不来研究敏感领域的王虎,立刻又变了口径,对仙画也护犊子自珍起来,舍不得多给外人看了去,尽管他自己也就是逢年过节看个几次而已,屈成材不免笑话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二人一边说,一边暂且告别,走进了各自的船坞。 “张师傅,您来得早哇。” 船坞里早已有人了,屈成材二人已经提早半小时到班了,却还有人比他来得更早,很快,随着脚步声逐渐汇聚,工号声渐渐响起,造船厂内,工人们、实习生们、技术员们,聚精会神地投入到了眼前的生产之中,因为远方来客而掀起的一点小涟漪已经完全被人遗忘——屈成材说得有道理,打铁自身硬,想要维护好造船厂的技术秘密,唯独的办法,就是始终保持技术先进,谁关心欧罗巴人会因为什么事情惊叹不休甚至分心呢?做好自己,才是第一。 当然,王虎和屈成材想得也没错,这会儿的欧罗巴游客们,也的确沉浸在华夏文化的冲击之中,不过,即便他们放下正事儿,把脑袋想破,也绝对不会想到,这帮欧罗巴人在惊叹什么的。 “这就是城市规划的成果吗?!” “我们在满剌加、占城和羊城港都看到了雏形,眼下看到的却是它的辉煌成果——下水道和良好的城市卫生体系——天啊,这太让人不可置信了!” 不论是英吉利、法兰西还是果阿的移鼠会教士,在云县的驿站中,所发出的惊呼都是如此的一致,“这座城市,是如此的干净,甚至连地面都在发光——” “主啊,我们连想都没有想过,城市居然不是污秽的代言词,那些躲在乡下的贵族,见到云县也会发疯的,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城市,居然也能如此干净!”:,, 815 味太冲了! 当成千上万人聚集在一起,形成城市的时候,人们首先不得不注意到的就是显著的脏污——当然了,这并不是说在小规模聚居地,人们能远离脏污,排泄物的存在,以及其产生的气味,是一件如影随形无法摒除的事情,哪怕就是一人隐居在山洞中,躲不开的也还是这些种种让人不愉快的气味,属于自己的,属于动物的,甚至是属于大自然自身消化动物尸体的味道,这些不愉快的味道,几户已经成为了生老病死之外的第五种无法摆脱的东西。人们习惯于这些味道的存在,却又本能地厌恶它们,追求清洁,这是一个宿命般无法摆脱的矛盾循环。 欧罗巴学者们当然熟悉这种矛盾,有太多商机因此而生,被欧罗巴贵族追捧的香料——香料主要发挥两个作用,第一是给食物增味,第二则是遮掩贵族自身的体味,以及周围环境所带来的恶臭。这是一条存在恒久,而且获利非凡的贸易路线,因为欧罗巴自身不产这些香料,它们只能从海外被运来,而且贵族们发疯地愿意为了香料花钱。这大概也足以证明人类对于自身异味那本能的厌恶,要知道,香水甚至比等重的黄金还贵,而且是纯粹的消耗品,而贵族们就是愿意付出如此高额的代价,来维持自身嗅觉的愉悦。 会选择这样的路线,是因为他们生性奢靡吗,大概有一部分是这样的原因,但更多的理由恐怕还在于其余路线的不可行——哪怕是想要控制仆人们在自家府邸的便溺都是困难的,更别说在自家围墙外的大环境了。城市就是个臭气熏天的大泥坑,在这时代,这是几乎所有人的共识,从伦敦到巴黎,哪怕是在罗马和梵蒂冈,小巷子永远臭气熏天,散发着尿骚味,而高跟鞋的出现受到了贵族们普遍的欢迎,这样,当他们出游时倘若偶然经过了下等街区,又不得不下马——譬如,去造访一些不高级的伎院的话,高跟鞋可以有助于让他们远离街道上来历可疑,味道更可疑的泥污。 真是受不了大城市的脏污,英吉利的贵族常年住在乡下自己的城堡中——当然,这也有经营领地的需求,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伦敦实在让人无法忍耐。而巴黎也没有好上多少,正在兴修扩建的卢浮宫已经成了大厕所,仆人们随手把便盆倾倒在花园的灌木丛下,这是最正常的事情,城堡的脏污和气味,让主人有时会在两三座城堡中来回居住,把另一座开窗通风,等到味道消除了再回到本地居住。 基于他们的出身,很多学者对贵族排泄的真相有充分了解,知道宫廷中的人们是如何追求清洁,避免异味的。事实上,很多学者们来到华夏之后,逐渐发现了一些两地文化的差异,那就是在华夏,便溺被视为一种隐私——这在法国人看来是有些不好想象的,在巴黎,贵族们可以在交谈中随意走到墙角便开始放松自己,公然的小便,哪怕是仕女也坦然自若,如果她穿的是便裙,可以蹲下,那么她甚至不需要仆人取来便盆。只有解大溲是需要稍微避忌一下的,但大体来说,排泄和排泄物并没有那么上不了台面,人们可以很公然地谈论,甚至在信件中和亲人以这个话题来调情。 说起来,这的确是矛盾的事情,一方面,人们反感异味,追求芳香和清洁——虽然移鼠教不提倡人们欣赏裸体,包括自己的,但除非有些持有特别信仰的贵族,否则他们还是时常设法洗澡的,但另一方面,整个欧罗巴对排泄物的管理却又非常的失控,仔细追究原因,大概也不是因为不愿意管理,而是实在无法管理,只能采取掩耳盗铃、得过且过、放任自流的态度——一座几万人、几十万人的城市,一天能生产出多少排泄物!要对其进行管理又是多么的不可能!想要把这些排泄物,包括其余生活污水都管好,恐怕只能和买活军一样,在城市开始兴建之初,就做好最基础的下水道建设,才有后续进行管理的基础! 当然了,这也并非只是欧罗巴特有的通病,从奥斯曼帝国的宫廷,再到莫卧儿帝国的庙宇,挥之不去的是那股排泄物特有的恶臭,在满剌加和占城,也有一些人谈到华夏的京城,说起那里正在推行的新规矩,这么说,可以想见在买活军崛起之前,华夏京城也一样是排泄物遍地,因为,不论怎么试图树立规矩,也总是有人不守规矩,在学者的讨论中,华夏百姓已经比欧罗巴的住民要更往前走了一步,更文明了一点,至少,他们形成了一种观念,那就是随地便溺是不守规矩的表现——这就说明,大部分人对排泄已经形成了规矩,这就比欧罗巴的所有人都要更文明了! ‘排泄要去厕所’,这是华夏百姓的共识,而学者们也正在把这个认识往自己的脑子里撰写,这是不容易的,因为很多人从小家中就没有厕所,要养成在固定、隐私场合排泄的习惯,需要时刻警惕——不过,满剌加、占城,都还是建设中的城市,不可避免的是遍地泥泞,同时,公厕也令人十分不愉快,那股恶臭让使用体验甚至不如随地便溺,至少在外头空气还流通些,有些学者因此谈到了历史上曾经存在的罗马公厕——有一度,古罗马也是有厕所的,这存在于记载之中,它采用流水带走秽物,想来空气要比华夏的厕所好,而人们谈到这里,又不得不陷入伤感中了,自从罗马覆灭之后,所有国家根深蒂固的梦想,似乎都是重现罗马的荣光,但不幸的是,到现在尚未有什么国家真正能做到这点。 如果云县也是如此,遍地泥泞,少不得排泄物的异味的话,学者们当然不会因此对它产生什么轻视,也能很快习惯,但不可讳言,他们心中关于‘神城’的幻想,也会自然破灭,云县将会用自己的表现,证明自己也不过尔尔。 然而,当船只靠岸之后,几乎是天才一亮,他们刚洗了澡进城,旅人们就被这座城市的整洁给击溃了,在此之前,他们虽然对水泥、玻璃和自来水建成浴室啧啧称奇,但却也还没到失态的地步——在十字军东征之后,虽然公开的澡堂还是被视为不祥、轻浮、脏污,但贵族私人拥有豪华浴室,已经成为一种时髦,出征的士兵们把奥斯曼帝国流行的浴房文化给带了回来,蒸汽浴、香氛浴、发汗浴,是这些家境良好的学者们不陌生的东西,他们所见过的浴室,虽然工艺不同,但在豪华程度上,是足以和买活军的浴室较量的。 但是,这样整洁的城市街道——不但没有排泄物,也没有污水的痕迹,更没有烂泥,触目可及的路面全都用水泥做了硬化,甚至连牛马的排泄物味道都很少——在其余城市,无法管控的当然还有牲畜的排泄物,因为牲畜无法管控,管控人似乎也就失去了意义,于是人们就活得越发像是牲畜一样没有规矩——但是,在云县,牛粪和马粪的味道都是非常稀有的,一旦走进城门,最普遍的载具就成了人力车,还有两个轮子可以蹬起来的所谓‘自行车’,再加上港口边上的牛马也都用了粪兜,排泄物,真的从人们的可见范围中完全消失了!?至于说其余的厨余、生活垃圾,那就更不必说了,根本不可能到处乱泼,学者们很快发觉,哪怕是最普通的百姓,在这样的路面上都很注意维护卫生,甚至还会指责其余行人乱丢垃圾的行为,自发地维护道路的整洁。这让他们更加惊骇莫名,不得不承认一个苦涩的事实,“和华夏的百姓比较起来,欧罗巴人就像是牛马一样不文明。” “闻起来也像是牛马。” 一位教士有些沮丧地说,“我情不自禁地注意到这一点,华夏的百姓——不同于印度和东南亚的那些,他们是没有什么体味的。” 学者们震惊地发现他说的对,华夏的绝大多数行人,身上都没有散发出那股虽然时时相伴,但却还是让人不悦,无法忽略的体味,骚臭、孜然……怎么形容都好,总之,他们没有其余人种常见的那股味儿。 “很难不相信人种之间门没有优劣。”人们不免低声议论起来,“毫无疑问,虽然不易承认,但在许多领域,华夏人种都显著地要比白人优越得多……体味只是一个例子而已,他们的百姓似乎天然地易于服从,容易讲理……这样的教育成果难以想象在欧罗巴能够复现。” “但我看到的是有趣的群体心理,而不是种族的素质。”威廉哈维对此持有异议,他的双眸闪烁着感兴趣的光芒,“首先,要指出,这些百姓讲究卫生是因为他们有讲究卫生的条件,这是城市下水道建设的结果,那些污水和秽物有地方去了,不用到处乱泼——这使得公园真正地变成了怡人的所在。” 他收到了很多赞成的嘟囔,因为在巴黎和伦敦,此时公园主要的用处就是收纳排泄物和生活垃圾,据说,当西班牙大使和法国国王会谈(在法国人那里,则是英国国王),他受不了城堡的恶臭,要求换个环境,去公园走走,可来到公园之后,又被恶臭薰得当场晕厥。当然,这可能只是传说,因为马德里的城市卫生绝没有好上多少,但是,故事中对公园的描述是恰如其分的,而在云县,他们经过的公园,则完全是另一个模样,让人恨不得在其中流连忘返,沐浴在——字面意义上——文明盛开的花香中。 “其次,则是因为路面已经非常的整洁了,这就给了群体一种共同维护下去的动力。”威廉继续说,“这是个有趣的想法,民众的可塑性——如果路已经脏了,大家就会轻而易举地在上头继续泼洒垃圾,即使这对谁都不好,可当路本身就非常整洁的时候,他们又会成为维护这整洁的中坚力量——非常的有趣,不是吗?” 人们静默下来,悄然咀嚼着威廉的推断,他们都觉得很有道理,但又从其中品出了几分辛辣的讽刺,威廉这样说,似乎是在指责统治贵族们没有起到好的管理作用,牲畜般的管理者带出了牲畜一般的平民——这样的说法,是不易接受的,因为,毫无疑问,这些学者们高高在上地点评着欧罗巴人种的劣势时,虽然也不乏代入感,但却始终还是高高在上地把自己摘了出来,似乎他们只是不幸受到了牲畜同种的连累,他们的本性实际上是十分靠近生而高贵的华夏人种的,而威廉的话语却恰好戳破了他们这种忧国忧民中的做作。 本来一致的感叹气氛,似乎有些尴尬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并不能达成统一意见,确认威廉是否在讽刺大家——这就是一个皇家御医恼人的地方了,他们的发言技巧如火纯青,你甚至无法肯定他是不是在骂你! 最终,还是从果阿开始就和他们前后脚,作为外国使团一起得到接待的移鼠会教士,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这股子突来的沉默。 “如果您们不介意的话,”这位教士彬彬有礼地碰了碰自己的黑色檐帽,疏远而礼貌地说,“我就先走一步了,我代表我的教会,还有事项亟待和买活军衙门商谈。” 在买活军看来,这些都是欧罗巴人,但在他们内部,西班牙人可是和他们都在打仗那,理所当然,这位服饰鲜明,佩戴着刺绣穗腰带(太经典的西班牙人了)的教士,和大家是格格不入的,而被他这么一提醒,教士们也立刻想起了他们的使节职责,他们便不再关心街道的整洁,还有细枝末节中所透露出的云县生活,而是急匆匆地嘱咐着学者们,让他们在公园里老实玩耍,不要乱跑,急匆匆地跟上了移鼠会的脚步——不论移鼠会要做什么,清教和圣公会都要设法和他作对,在欧洲战事上,要赶着把买活军笼络到自己这边来才行!:,, 816 不学不行 “尊敬的外交官大人,对于贵方所提出的通航原则,国王查理以及议会诸多众议员、参议员都表示衷心全力的支持,然而,囿于我国的议程设计,在船只启航之前,我们非常遗憾未能签署国书,然而,我受到国王的私人委托,以非官方使节的身份,代表他向尊敬的统治者,殿下谢双瑶致以问候,并带来了他的信件。” 谢天谢地,买活军的接待人员还不算太官僚,至少还是把英吉利、法兰西、弗朗机三方的人员分开接待,避免了在商谈具体外交政策时的尴尬。并且,他们还配了通译,这就让兼职外交人员的教士们,免去了对自己语言的担忧。 弗朗机人是最从容的,因为留在买地的弗朗机洋番数目最多,移鼠会的果阿教士虽然一句汉语都不会说,但两个明显出自移鼠会教士的通译,为他解了燃眉之急——这其中甚至有一人是教士胡安的远房亲戚,于是立刻获得了胡安的信任,成为了他这方的通译,这也让欧罗巴人暗中点头,认为这是很好的礼仪,在这里,语言不通的双方进行交流时,尽管彼此地位悬殊,但看来,官方规矩是两边都要准备自己的通译,这一点,是欧罗巴外交时容易被忽略的,因为大多数贵族彼此都可以直接用法语——或者拉丁文交流,如果他们足够渊博的话。 除此之外,英吉利人的问题也不算太大,他们有水手史密斯,可以充当双方的翻译,法兰西学者们则要稍微局促一些,让阿诺临时自命为法兰西国王的使节,递交了自己的私人问候,不过,买活军的外交机构也没有拆穿他们的虚张声势,还是为他们找来了一个通晓法语的通译—— 一样是弗朗机人,贵族出身,是个女流,虽然她没有阐明自己的身份,而且在华夏这里,形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束腰了,身材粗大得就像是农妇,还剪了短发,但她肯定是贵族出身,毕竟,在法兰西之外,会说法语的不是商人,就是贵族,而她一开口大家就更加肯定了,这一定是个贵族,她的法语太纯正高贵了,那股子宫廷味儿,绝不是游走各地的商人可以轻易学到的发音。 那些以纤弱细腰为美的贵妇,就好像花朵一样娇弱,本来以为在远东剧烈的变化中,这些花儿受到风暴的摧残,早已经无声无息地凋零了。没想到她们不但活下来了,而且看起来似乎还活得很好——只除了,让人遗憾也是不可避免地,损失了许多让人怜惜的楚楚风致,瞧着和粗俗的农妇没有太大区别了。 不过,这也和买活军的百姓给旅行者们留下的第一印象相符合,或许是他们初来乍到,只能接触到普通百姓的关系,买活军的男男女女,虽然衣衫洁净,但在气质上都显得非常的粗犷,他们拥有一种说不出的,理直气壮的感觉。 对于这些习惯了百姓们畏缩着身子,卑躬屈膝到处乞讨,在贵族面前满脸堆欢的教士们来说,这里的百姓因为完全跳出了这种讨好人的规矩,竟给人以一种仿佛是法外狂徒一般,无法无天的悖逆之感,而令人惊叹的是,买活军的行政管理在这样的狂徒中居然还进展得非常高效,这些狂妄的百姓居然能百分百的服从管理,这也让他们迷惑不堪,完全不明白买活军的社会是如何运转起来,而不至于散架的。 闲话不说,注视着让阿诺一副没有把握的样子,和那个面上滋生了横肉,虽然依旧一口高贵的法语腔,但气质更像是女打手的通译一起,消失在了会议室后头,两个英国教士对视了一眼,便暂且搁置了他们不可调和的宗教立场矛盾,先向买活军的外交官递交了文书,史密斯来充当他们的通译,买活军的办公室也有懂得英语的工作人员,同时他们在路上也自学了不少汉语,不过,当然,这种正式的商谈,他们的汉语水平还是端不上台面的。 “对于远来的客人,只要是抱持善意,我们都表示欢迎,既然通航四条获得了贵方的认可,那么,只要贵方送达国书,我方也会送回国书,同时和贵方确认我方的管辖海域,以及双方的中立海域划分。” 在商谈之前,大致的立场其实就已经通过南洋委员会的官员做了传达,今日不过是履行必要的礼节,同时落实一些更细节的东西,比如,既然允许这些游子们读书,那么他们住哪里,同时上学是否免费,他们可以去哪里学习汉语,以及一些学员们点名要学习的课程是否开放等等。 学者们首先想要学习的是蒸汽机,其次是电,第三则是研究橡胶——就连威廉医生,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之外,也燃起了学习这些知识的浓厚兴趣,很显然大家都不傻,不是说一个人在数学上有些成绩,就意味着他只喜欢数学,一个人在数学上成绩卓越很可能是因为当时所有的学科中,最安全也最丰富的就是数学,没有别的选择而已,现在,买活军的工业明显要先进太多了,他们很自然地就把兴趣从基础学科转向了应用学科。 当然,没有谁比欧罗巴人更有保密意识的了,在买活军的玻璃镜运到欧罗巴之前,威尼斯人对玻璃工匠的管控有多严密,只有他们的邻邦知道,即便是现在,由于玻璃制品的易碎性,威尼斯的玻璃也还是保持着可观的盈利,围绕玻璃制作艺术,不知展开了多少攻防战。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知识是免费的,航海图能够公开,那是因为没有人能靠一张航海图把船开到目的地,开船的本事藏在船长们的脑子和航海笔记里,除此之外,哪怕是一丁点机器上的改动,业主都会死死地捂紧了,就怕被人谋夺了去。 “你们在学习上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受到特别歧视,如果对于某个领域感到兴趣,只要满足条件都可以学习。这是六姐的许诺。” 他们得到的答复大体上是明朗的,但不至于让人喜出望外,因为还藏了一个‘但是’,“但是,当然了,也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得到特别的优待。像是你们想要学习的东西,门槛都不低,想要入学,需要通过各种各样的考试,证明你们拥有相应的素质。所以,一开始最好还是从基础科目开始学习。” 合情合理,教士们听着史密斯的翻译,结合了自己一知半解的汉语听力,也不能不点头,但他们也没有那么容易被忽悠过去,立刻就抓到了关键点,“基础科目都有什么呢?” 外交官取来一张科目表给他们看,两个教士在看到《政治》这一栏时,都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他们对于这门课程是熟悉的——天知道,听说移鼠会被买活军掠走了许多教士,把他们转化为知识教的信徒,或者更糟,信仰买活军政治课本的无神论者时,有多么的幸灾乐祸,现在的感想就有多么的复杂——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了,买活军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把宝贵的知识交给外来人! “我们能否申请豁免政治学习呢,您知道,我们,呃,我们都是有信仰的人,当然,我们的信仰和劣迹斑斑的移鼠会不同,我们是不赞成屠杀的,这也是我们在战争中处于敌对的原因之一——” 买活军不喜欢移鼠会,甚至在美尼勒城,为了报复弗朗机人造下的孽,炮制了一场大惨案,这件事圣公会和清教都是知道的,这是移鼠会的一个大挫败,同时,在梵蒂冈也激起了很大的涟漪,美尼勒大教堂的‘罪孽之门’,掀起了梵蒂冈的唇枪舌剑,主要围绕着屠杀的正义性,以及教会在其中应有表态的争论。移鼠会的反对者试图把屠杀的责任全推给他们,但移鼠会当然表示自己只是政治的牺牲品和遮羞布。 不论如何,英吉利的手的确还没伸到亚洲来,所以,圣公会和清教都还是想要为自己的形象涂金抹粉——如果能取得传教许可,那就再好也不过了,最次,他们也要把自己和移鼠会区分开来,不能再被外交官们一体对待,白白地被移鼠会连累。 但是,这样急切的表白用处不大,外交官含笑说,“当然可以豁免政治学习,那就没有政治分数了,这一门没成绩的话,很多后续的就业方向是不能选的,如果你们能接受,那也行,我看看,还有些专业的确不要求政治成绩,比如——啊,这个,《比较文学》,这门专业你们有兴趣吗?我们考虑在大学开课的,但是现在还没找到教师,如果你们有文学家的话,说不定可以一边自学一边在大学任教。” 我拉了一船数学人才来,你让我去学文学? 两个教士不好吭气了,他们也看出来了,买活军治下的土地,看似是一片宗教的大空白,是惹人垂涎的土壤,但实则完全是政教合一,或者说他们所信仰的就是他们的政治,比起欧罗巴那边,国王用宗教来管理百姓,用政治来管理贵族不说,买活军这里用政治来管理所有人,以至于根本不给宗教留下什么土壤,任何人都无法不付出代价就汲取买活军的先进知识——你想学,那就要受到政治培训,至少在官方层面,公然放弃自己从前的信仰,就好像为了他们的知识,不惜把灵魂卖给恶魔。 当然了,你也可以说,那我假装弃教,只是为了知识卧底过去,学到了再皈依回主的信仰,行不行呢?当然,一两个人去做知识间谍或许是可以的,但如果人人如此呢?人人都是想入教就入教,想出教就出教的话,那……宗教成什么了?它的严肃性不就完全荡然无存了吗?不就沦为人们的精神消遣了吗?还能指望这样的宗教招徕到什么忠诚的信徒,为他们去做间谍呢? 至少,毕坚信牧师(他为自己取的汉名),对于自己船上的学者乘客们就半点没有这样的信心,他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目前来说,局势由不得他定了,千辛万苦来到了华夏,这些乘客就是为了学习知识,倘若只是因为无法豁免学习政治,就叫他们打道回府,他们是不可能答应的,而对背地里的投资者来说,他们花了大价钱,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一船人又回来了,毕坚信毫无疑问也会受到上司的严厉责备。 学是一定要学的,但倘若就这样让他们去学,那么,毕坚信不由得就感到,他们好像坠入了一个非常严密的陷阱里了——好像圣公会、国会和清教辛辛苦苦,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把国内最聪明的脑袋送到华夏这里来,只是为了培养出一群受到华夏政治熏陶的,掌握了先进技术的,博学而有能力的异见者——他们或许不会和自己的祖国作对,但……教会和国王却并不代表了培养出这群学者的祖国啊! 如果毕坚信能拿到政治课本的拉丁文善本,在这一刻他可能会想到‘统治阶级的利益人民群众根本利益发生偏移,必然产生矛盾’的论断,而此时,虽然尽管他说不出这样的话,却也扎扎实实地意识到了,凌驾在平民之上的教会,以及来自欧洲大陆的王室,他们的利益和平民利益之间能有多么的南辕北辙,而这偏移又让现在的他处在了怎样的窘境之中。这个才具并不算非常出色的教士,现在算是彻底的陷入两难了,他的双唇颤抖着,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软弱的回复。 “但是……但是如果他们本来就是教士呢……就像是我,我也是教士,那么,如果我想要学习一些课程的话,我也必须通过政治学检定吗?” “当然了,您凭什么觉得宗教信仰能带来特权呢?” 外交官甚至比他还要吃惊,他突然一拍手,仿佛想起什么了,“哦对,宗教信仰倒是有点特殊待遇的,我看看,找找原件啊——” 在两个教士的迫切注视之下,他回到办公桌前好一阵翻找,抽出了一纸公文,朗声读了起来。“神职人员在买活军统辖境内居住必须强制学习《政治》,并且考察分数上浮20,否则一年内不得居留超过六十日——” “有信仰的人,不想上课只是来做生意的话,那还无妨,神职人员要过来的话,不管干什么都得强制学习政治,否则不能久住。所以说,你们是有特殊待遇的——别人不想学可以不学,可你们不一样!” 毕坚信仿佛听到了隆隆声、嗖嗖声、噼啪声——铁门落下、绳索抽起、陷阱合拢的声音。 “你们啊,只要想在买地呆着,就必须得学,不学不行!”:,, 817 我明确地告诉你此处存在套路 既然拥有如此先进的技术,又采取开明的边境政策,那么,任何人都可以想到,这些技术的外流几乎只是时间问题——很难说这些传教士们来到买活军这里,除了学习数学知识之外,有没有窃取蒸汽机、火器这些广为流传的先进技术的意图(至于电力,这东西还太新,而且比较超出想象,在家乡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 比较起来的话,反而是造船厂他们没有太大的兴趣,买活军的船只虽然战力不俗,但却还是太小,不太符合他们的需要。当然了,他们事前也能想到,事情不会如此一帆风顺,但不管怎么说,买活军的应对之策还是让他们大吃了一惊:只要满足要求,居然不分国籍和种族,都可以学,甚至不要求签署注定无效的保密条款,严禁技术出境什么的——他们就直接把戏就隐藏在‘满足要求’之中。 这是对自己的政治理念,或者说自己政教一体的信仰极度自信的表现啊……买活军是相信他们的学员最后都会进入到他们的信仰之中吗?这一下,反而让两个教士都感到措手不及,相当的被动了——这也是他们的信息实在太不足了,否则,从一开始他们就不会选拔这么多传教士来参加远航,或者,在南洋口岸登记时,也不会完全如实的上报全船人的名单和职业。 这下可好了,一船人里九成以上都是教士,如果他们不愿学习政治课的话,那就相当于远航完全白费、泡汤,大家只能待上两个月便怏然离开华夏,系统性的学习当然也无从谈起了。这要是问谁谁都不能愿意,甚至毕坚信自己也很难接受这个结果——买活军不允许传教,这是他们事前也想到的困难,去异国他乡传教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传教士都知道需要应势而动,学会蛰伏,但他们真没想过在蛰伏期间还要全面学习另一种信仰——更重要的是还要考试!而且考试的及格标准还要上浮20!买活军怎么就这么喜欢考试! 在之前的旅程之中,他们已经粗略地体会到了考试这套体系的精妙,毕坚信不用和清教的全能善商议,双方也可以达成共识:他们实在是很难凭借个人的力量来对抗这种体系的力量,想要让教士们接受教育并且考到高分的同时,还不受这套思想的侵袭,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就像是掉入猪笼草——在非洲和南洋发现的,一种有趣的新植物——的小飞虫,除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消化之外,已经别无他法了。 难怪移鼠会在华夏损失惨重,那么多传教士,不是转职做了知识教的祭司,就是成为买活军政治的狂信者,在港口就职,就没有谁能在买活军的环境里坚持下来,继续做牧师的…… 曾经让他们窃喜的消息,现在身处其中,才体会到了移鼠会的无力,完全丧失了幸灾乐祸的心情,反而有点儿同病相怜……毕坚信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斡旋——买活军就没打算和他们斡旋,斡旋至少要建立在双方是平等且相似的组织这个基础上,而且双方最好都握有一些筹码,但现在可以明确的是,买活军手里的筹码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他们并不一定优先寻求合作,他们优先寻求的是对自身话语权的绝对尊重甚至是服从,如果有人胆敢挑战他们的权威,他们是不在乎通过各种手段发起战争的。 且不说得罪买活军的严峻后果,就说商谈好了,毕坚信该用什么身份来商谈呢?买活军提出的通航四条,明确是向着欧罗巴各国的政府而去,毕坚信发觉,这个政教合一的政权,巧妙地利用了现在欧罗巴政教分离的趋势,让教会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发言的权利,只能选择服从或者离开,他们不但没有任何媾和的筹码,也没有暴力作为自己的后盾——国王会因为买活军一视同仁的宗教政策反对通航四条吗?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完全不会,那么,教会就只能默然承受这样的损失了。 或者说,对于国王来说,教会损失一些传教士,这样的利益减损,相对于商业和军火贸易能带来的滚滚财源,是完全可接受的,即便教会,站在大局来看也能承认这一点。反正坎特伯雷大主教又不需要为这‘大体获利、局部受损’的局面负责,如果有人出来质疑受损的局部,即这些可敬的,精心培养的传教士往魔鬼方面的转变,那么,他让毕坚信来为此负责就可以了。毕坚信面对国王和教会的双重压力,他还能说什么呢?除了承受这样的罪责来报偿自己的罪责之外,实际上他并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这可真是个苦差……毕坚信嘴巴发苦,他嗫嚅着,好半天才勉强从这些规定中寻找到一丝缝隙,“那么,如果我们这些神职人员都留下来,并且通过了政治考试,我们能……继续从事宗教活动吗?贵方有没有针对这一条的规定呢?毕竟,在一路到此的旅程中,我们看到了知识教的教堂,还有道教、儒教、佛教的寺庙……民众似乎也还在继续使用它们……” 这的确是实话,而且一度被教士们视为是买活军宗教态度宽松的标志,他们对于这些事务肯定是特别敏感的。水手史密斯也不由得多看了毕坚信几眼,似乎他都没弄明白,教士们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的。他把问题翻译过去之后,买活军方面的外交官也点了点头。 “嗬,很细心呀,确实如此,除非是一些劣迹斑斑的宗教,我们一般不会拆毁建筑的,神职人员如果通过政治考试留下来,并且愿意遵守相关规范的话,也可以继续主持宗教活动,比如说逢年过节开庙会,这个我们是不禁止的,组织一些慈善活动也在允许范围内。不过,有几条规定是需要注意的,第一,所有宗教建筑的产权都属于官方,每年需要缴纳租金,宗教组织名下不得拥有任何固定资产,而且也不允许接受任何社会捐赠。” “第二,神职人员本身必须接受买活军的安排做事,只能在业余时间开展宗教活动,请假当然是要扣工资的。不允许通过赎身钱的方式全职从事宗教活动。” “第三,神职人员在任何情况下不允许主动传教。” “第四,我们买活军这里——当然我相信全世界都一样,我们推崇言行合一,住持宗教活动是需要先进行资格认定的,在物理、化学、生物和政治上都有学分要求,面对信徒的求助,必须以符合所学的知识进行回答,否则,那就叫推崇迷信,这是要加等处理,不允许假释、缓刑的重罪。一经举报立刻会有专人前来调查,在调查出结果之前只能羁押留审——但是,我们这里的官署,尤其是更士署,人手经常是不够用的……” “也就是说,如果信徒因为身体的病痛前来求助,牧师只能从各方面来解答他的疑惑,决不能用‘这是主的旨意,这是天意,这是你在赎自己的罪孽,我们每个人降生世上都是有罪的,这是罪过的表现’来进行安慰。标准答案是先试图解决他的病痛,如果不能,就告诉他去医院,宗教无法治愈他的疾病,如果医院无法解决他的病痛,那么,告知他这是因为社会的科学技术还没有进展到那一步,但他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继续推进科技进步,这样,在他死后,或许能够受到他所信仰的神明的庇护,注视和见证着社会进步,解决他的病痛。” 翻译到这里的时候,哪怕是史密斯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这笑意中多少有一种身为活死人的优越感在,而毕坚信已经无力去计较这些了,他的脑瓜子嗡嗡的——谢天谢地,在这一整段话中,总算有了一句和主有关的话语是被允许的,虽然还要加个‘或许’——或许能够受到他所信仰的神明的庇护,也只是或许而已! 因为,按照外交官的解说,既然没有任何科学事实能够复现死后世界,确定有神明存在,那么至少所有信仰移鼠和真神的教士就不能明确地说死后有天国,当然了,也因为没有任何科学事实能够证伪,所以他们大概是可以严谨地表达,或许死后是有这种情况存在的可能。 真是谢谢他了,要是连这个也不许说,那他们这些传教士成什么了?完全无偿地在业余时间为平民服务的大善人?连信仰捐赠都不许收?毕坚信甚至有种很委屈的感觉,他感到买活军麾下是真有高人在的,看似是不禁止宗教在境内存在,但几条规定一下来,基本就把传教的路完全堵死了——平民倒是可能乐意往教堂来,因为在这样的规定下,他们什么钱都不用花,还能获得精神慰藉,但教士们能给他们提供什么啊,什么合法的收入都没有,也不能传教,然后还随时可能被抓到更士署去,(外交官明示)被关上好几个月,等他们抽出手来调查再被放出来…… 就算是再虔诚的羔羊,经得住第几招?毕坚信说不出来,他一点信心都没有,固然,传教士都是信仰特别坚定而又大胆的年轻人,但毕坚信也知道,他们很多人成为教士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体面职位供给,教士算是向富裕家庭和小贵族的次子和小儿子们打开的一条上升通道……在一个全新的,充满了机会的环境里,有多少人会完全舍弃别的机会,甘守清贫寂寞? 就连最激进的移鼠会都不能,他们的传教士纷纷沦陷就是最好的例子,现在,除了华夏京师还有传教士在坚守之外,其余地方的传教士几乎都已经被完全消化了。毕坚信已经看到了他们的未来——又不是说圣公会的教士就以虔诚著称了,其实毕坚信心里也非常清楚,很多时候,宗教也不过就是一门生意罢了…… 但是,也没什么是他能做的,毕竟,买活军除了收下非正式国书,并且允诺了会写出回信之外,其余一切事宜都是以告知的形式来的,又不是在和你商量。这会儿他只能垂头丧气地表示自己听明白了,会向船员转达,并且给出回复——他连代表船员拒绝的勇气都没有,这可真丢大人了,毫无疑问,这会进一步降低买活军官方对他的评价,唯一可堪告慰的,是清教那边也没有一口回绝的底气——而且法国人和西班牙人大概也没有! 这样的想法让毕坚信多少好过一点了,但更好的消息,则是外交官面上展现出的莞尔笑意,他似乎是被沮丧的教士给逗乐了,话锋一转,开始了下一个话题,“另外,关于武器生意,我们也做了一些研究,原则上,我们不反对卖给欧罗巴各国武器——当然,需要满足一定的前提条件,但这也并非很难达成。” 毕坚信的心情随着他的语调转折来了个大过山车,前提条件,又是该死的前提条件! 但是,这倒不是故意针对使团,史密斯也拍胸脯保证了这一点,在买地,紧俏的商品很多都是采取配额制的,理所当然,大砲这个东西就更是要配额了,不然,你买了一万门,返回来就攻打东亚海疆怎么办?武器不但要采用配额制,而且还要在中立地带,甚至是买方家门口附近交货。而毕坚信等人也不得不承认这说法是有道理的,甚至把配额进行积分化,反而更简便有利,这样买方就不需要每一次都绞尽脑汁谈判了,只需要直接兑换分数值就行了。 由此,他们接触到了政审分制度,并且得知了自己的初始分数——不低,再攒攒就能买一门大砲了。这一点微妙的分差让人很着急,又几乎要怀疑是一种商家促销的套路,但是,买活军方面又出具了一张详细的评分表格,这就让教士们不能把他们往坏里想了。 “你们的分数还可以再加点的,如果你们全体在考试中表现优秀的话,还能再加不少。都够买两门大砲的了,当然如果你们的人在买地做了什么卓越的科学贡献,你们作为转手方……不对,转运方,也会有政审分的提成。”华夏官员推了推眼镜,忙碌地核对着各种报表,“嗯、嗯,你们带来了两个红圈名单,威廉哈维和约翰沃利斯,所以还有额外的加分……考试都通过的话,甚至可以考虑买三门大砲回去呢!” 三门不是什么能扭转战局的数据,但带回武器的重点从不在这里——重点是带回了可以仿造的样品!毕坚信和全能善对视了一眼,他的心跳加快了,刚才的沮丧已经一扫而空,完全沉浸在了这套分数体系的刺激之中。实际上,如果他足够清醒,应该可以意识到这又是买活军的陷阱,但是,一如每一个落入陷阱的小动物一样,这会儿,他们已经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被这种赚分的新鲜刺激给完全俘获了。 “红圈名单是?”他声音沙哑的问,“标准在何处,能加多少分?” 红圈名单没有明确的标准,而是被军主用红笔圈出的名字,从这些人本来登记的职业来看,似乎是以学者的天分来圈的,其实底下人也不知道标准,他们只知道按下发名单来估分。“比如法国人那边,他们的人虽然少,但红圈却很多,这其中有个叫做费尔马的学生,被圈了三圈,那就是三倍积分——他一个人基本就能换一门大砲了。” 三个红圈! 毕坚信的眼睛都要红了,一瞬间他心中满是妒忌:在非洲他怎么会赞成这些无耻的搭便车者上船呢!该死!法国人要得意了!可,费尔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啊! 与此同时,水手史密斯则喜笑颜开了,毫无疑问他也会因此安享一大笔政审分,全能善的神色则变幻莫测,似乎在捉摸着圈名的标准,他试探着问,“我听说,尊敬的谢殿下是一名先知者……” 毕坚信的心脏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先知!当然,欧罗巴也不是没有人鼓吹先知者,但是从没有人和谢双瑶一样,如此肆意而细节地使用自己的先知能力…… 难道这真是一尊行走在世间的真神? 在这一刻,毕坚信感到自己坚不可摧的信仰,似乎发出了小小的碎裂声,有一瞬间他几乎要被那种直面神威的恐怖感给震慑得想要顶礼膜拜,他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一种为真神服务的冲动—— 或许,这就是其余传教士被吸收转化的第一步?他不知道,毕坚信勉强地忍耐着内心的激流,旁听着全能善、史密斯和外交官的对话。外交官对于全能善的猜测,只是报以意味深长的微笑,他说谁也不知道六姐圈名的标准是什么,目前来看当然是以学者为多,不过,比起追逐幸运,还是让大家都考个好分数更有可行性一些……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令人不由点头称是。他们开了个很长的会议,毕坚信的小本子都快写满了,他走出会议室时还有些晕乎乎的,很希望有谁能扶他一把。 法国人、西班牙人也和他们前后脚出来,法国人——当然了,喜笑颜开,非常的兴奋,让阿诺的语速就像是蹦黄豆一样,飞快地和通译说着什么,人们只听到了‘费尔马’的名字不断从他的口中带着感叹被吐出,毕坚信对此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此时,果阿的两名传教士,则神色阴沉地和他擦肩而过,这又给他带来了一丝宽慰:如果说之前西班牙不想从买活军这里买武器的话,那么,随着他们这两艘船只到来,伴随着对他们来意的揣测,移鼠会必然也感到了购买武器的需要。但他们肯定是三方中最不利的一方,因为移鼠会是从果阿匆匆凑船过来的,随船过来的人口中大概是没有出现红圈人名,他们要凑足政审分的难度可就太高了。 “把他弄来,那个异见者——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他是很有希望登上红圈的……” 他们说的是西班牙语,因此声量并未降低,想必是自信能在英法竞争者面前拥有语言带来的隐私,但很不巧,毕坚信牧师博学多才,对于地方口音浓厚的西班牙语也完全能够消受,他听得一清二楚。 “伽利略伽利莱……那个该死的,软禁中的,让教会左右为难的异见者,让我们尽快把他弄到东亚来!”:,, 818 无限宇宙无限神 伽利略伽利莱……他能获得谢六姐的红圈荣耀吗?毕坚信对此也有自己的猜测——难怪果阿传教士如此信心满满,像伽利略伽利莱那样的人物……和费尔马不同,他早就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享誉大陆了,如果说谢六姐是按照才学和成就来的话,那他至少也是个单圈人才,唯独的争议也就是会不会享誉三圈了。 “真令人羡慕……”有这么一瞬间,毕坚信几乎想要给圣公会写信,示意他们抢夺伽利略,但他也知道这想法不切实际,“这一圈注定是属于移鼠会的,也只有移鼠会有能力把伽利略给搞出来了——不得不说,真是个天才的主意,确实如他们所说,解决了双方的难题,在梵蒂冈的移鼠大教堂,说不定有不少人会感谢来自果阿的奇思妙想。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不会把所有支持日心说的异见者都丢到东方来吧?” 想到这里,他突然非常好奇华夏的天文学说,以及天文学和神学的关系,毕坚信之前还真不记得打听这件事,毕竟,在航程中他们接触到的新知识已经太多了,他立刻向史密斯询问,“买活军这里有提到星辰和我们所居住的大地的关系吗?他们——是否相信我们的大地是圆形的?” 地圆说、地平说、日心说、地心说,这几大流派在如今都有拥趸,有时候甚至会上升到政治层面,总的说来,圣公会是地圆说的支持者,对于日心说、地心说他们则并不怎么在乎——但梵蒂冈就不一样了,如今的教皇□□班八世,因为日心说、地心说的矛盾,甚至疏远了移鼠会。 就毕坚信所知,这一点让移鼠会相当恼火,因为伽利略和移鼠会的关系非常密切,移鼠会一直是他的保护者,同样,他也是令移鼠会引以为豪的信徒,移鼠会一直用伽利略做招牌来招徕有头脑的年轻学者入会,但现在,就因为旁人的挑拨离间,暗示教皇伽利略试图用日心说来动摇《圣经》,反而让伽利略成为移鼠会的拖累,使得他们的关系有所疏远了。 这桩公案已经断断续续地持续十多年了,因此,毕坚信对此是知之甚详的,这也根本不是日心说带来的第一次争议,有时他难免认为,日心说只是一个幌子而已,藏在背后的根本还是旧教内部的党同伐异,伽利略对日心说的信仰被拿出来做文章,并且十几年都无法结案,最大的原因是移鼠会的崛起让梵蒂冈的其余宗派感到畏惧。不过,伽利略既然被挑选出来做了开战的理由,那么现在也的确成了移鼠会的负累。 完全放弃伽利略,让他被宗教裁判所烧死,这是不可接受的,伽利略在移鼠会中拥有相当多的年轻拥趸。但要平息日心说的争端却又很困难,因为伽利略性格让人没法说,软弱而又不是全然的软弱,他愿意为教廷歌功颂德,却始终不愿放弃日心说,从根本上消弭移鼠会和教皇之间的芥蒂。事实上,秉持哥白尼主义的学者们为数不少,除开他还有开普勒——愿上帝保佑这个老家伙,他们俩,还有他们的学生和支持者们,可实在是让梵蒂冈很头疼那。 没准,西班牙人会把这些异见者全都凑成一船,送到东亚来。 这个念头从毕坚信心底钻了出来,并且飞快地丰满,让他意识到这几乎是西班牙人必然采用的策略。同时滋生的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当然,西班牙是敌国,他们和梵蒂冈也不亲近,对于这种近乎资粮于敌,把自己领土上的聪明脑袋往外送的行为,毕坚信没有理由不加以嘲笑。但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了政治倾轧的荒唐——正是因为政治倾轧和教派斗争,以至于一个国家居然要驱逐他们最勇敢、最善于思考的学者们,这完完全全地体现了教会那荒谬的禁锢,这一切的根本只是因为日心说或许会动摇教廷多年来推行的,对于这个世界的解释! 华夏这里呢?他们支持日心说吗?还是依旧坚持地心说?但不论如何,尽管初来乍到,不知为什么,毕坚信却相信,买活军是不会因为日心说、地心说的区别而驱逐学者的,他们在科学上似乎不存任何门户之见——如果说比起欧罗巴大陆的政教分离,买活军的政体是另一种形式的‘政教合一’的话,他们却实现了另一种分离,那就是……那就是科学和政治的分离!不论是天文、地理甚至是敏感的工业制造,都归属于知识本身,似乎和政治没有丝毫的关系! 建筑奇观是可以缔造的,技术也能不择手段地努力追赶,但这样的对比,让毕坚信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想如果他是西班牙人,感受或许会更深刻,便是现在,他也有一种唇亡齿寒的感觉,他的祖国英国,在宗教上没有这么执着,但氛围和买活军依然完全无法相比,基于政治考量和短期利益,出卖长期利益的行为依然无法避免,就像是现在,为了几门大砲他不得亲手出卖教会的长期利益—— 但是,看得清并不代表能够挣脱,毕坚信能够设想到故乡的工厂会如何重视这几门大砲,如何去仿制,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该如何摆脱这种政治惯性。只能苦中作乐地强调英吉利和其余国家的区别——西班牙就先不说了,法兰西这里,就算让阿诺兑换了大砲,他又该如何引起法王的重视呢?有很大的可能,这帮人出生入死,做了巨大牺牲(如果不兑换大砲,那些分数足以让法兰西学者们过得像个皇帝了!),换回来的大砲,由于人微言轻根本就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和褒扬,还会因为擅自出国而被惩戒呢! 这些复杂的思绪,不过是一瞬间便浮现在他饱经斗争的深沉城府之中了,水手史密斯的心思则要单纯得多,由于他不知道伽利略是谁,因此,尽管他也听得懂西班牙语,但对此缺乏反应,只是兴高采烈地说,“哦,毕先生,您可不知道,买活军对于宇宙世界的理论可要比我们复杂得多了,也更有趣——他们既不支持日心说——” 毕坚信的心一下提高了,说不出是该高兴还是如何——不支持日心说的话,秉持地心说?伽利略会愿意动身前来吗?自愿求学和非自愿的流放,在政治上可不是一回事—— “也不支持地心说!”史密斯把话说完,毕坚信一口气往外开始吐了,“在他们的描述中,宇宙是无垠无限的,拥有不可计数的星系,在我们的星空中,目之所及发光的都是恒星,恒星必然有行星伴随,形成一个星系。我们地球所属的太阳系,只是银河系中非常普通渺小的一份子,而银河系又属于一个超大星系团,这样的星系团在宇宙之中恒河沙数……地球只是一个非常非常普通常见的,平庸的行星!” 这口气还没吐完,又卡在嗓子里了,毕坚信的声音都有点变调了,“宇宙无限说——买活军居然支持宇宙无限说?他们……他们支持的甚至不是伽利略,而是那个被烧死的异端布鲁诺?!” 这下,他不再怀疑伽利略是否愿意动身前来东亚了,反而有些质疑伽利略到东亚之后,会不会转为守旧派,不肯放弃日心说,质疑宇宙无限说的科学性,幸灾乐祸的情绪在毕坚信心头一掠而过,很快他又萌生了新的担心,一如此刻和他心有灵犀的全能善——全能善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几乎是恐慌地望着毕坚信。 “天文学也是必修科目!” 他嘶嘶地说,“毕教士,我们怎么能让这些学会了宇宙无限说的学者回去英伦?如果他们学不会闭嘴,那么,要么是他们动摇了整个教会,要么就是教会消灭了他们,这其中不可能存在和平地带,宇宙无限说——全名是无限宇宙与无限神,这是彻彻底底的异端,这完全抹杀了主作为唯一存在的基础!不仅仅是旧教,新教也容不下他们!” 毕坚信对此哑口无言,他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但是——他也实在并非雄才大略、机智决断之辈,反而很擅长绥靖般的逃避矛盾,扭曲问题。 “我们怎么能允许他们回去?” 他反问全能善,“你觉得现在是问题的所在吗?依我看,问题的所在是,他们怎么还会想回去?” 他指着眼前的景象,作为自己的有力佐证,“尊敬的全牧师,我们到达华夏才一天不到,整个会面持续两小时,他们连两小时的约定都不愿意守候,就已经四散而去,很明显,我们已经失去了对团队的控制,这会儿我真有个问题想要和你探讨:我们该如何让他们萌发出回国的想法,而不是在这里彻底安顿下来,完全融入华夏,做他们新编纂出来的,所谓……所谓高加索族、盎格鲁撒克逊族、日耳曼族、凯尔特族?” 全能善和史密斯一起,不得不把眼神投向远方空空如也的河滨公园,他也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喃喃着谁也听不懂的经文,毕坚信不由冷笑起来:毫无疑问,买活军的现实给了清教徒有力的一击,击碎了他们本来抱有的天真幻想。清教徒的盘算他心知肚明,原本,他们是想把东方贤人宗消化吸收,作为清教的一支进行联盟,但现在,清教徒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那就是在买活军境内充斥着的歪理邪说之多,恐怕足够反过来把加尔文宗完全吸收,把加尔文宗变成东方贤人宗——也就是知识教的一部分,一起去信仰无限宇宙无限神…… “黑洞、白洞……” 毕坚信也在心底咀嚼起这两个单词了,这都是刚才史密斯兴致勃勃地介绍的知识,他有一种痒酥酥的感觉——毕坚信当然不敢对任何人承认,但是,他一听史密斯对买活军这里宇宙概念的描述,就感到很有……不不……怎么说呢,就感到为了批驳这种歪理邪说而必须了解它的冲动。 这也是工作的需要!他很快为自己寻找到了理由,义正词严的想,当然这是为了工作,不是说了吗,神职人员在华夏停留必须认真学习本地的理论,政治——天文怎么就不是政治的一部分了呢?在欧罗巴它就是政治的一部分,所以毕坚信为了纯洁其余人的思想就必须先了解邪恶,这一点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说得过去的。 “我们要尽快组织落实汉语学习了。” 思及此,他很突兀地转开了话题,对还沉溺在担忧中的全能善感到些许不耐,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先不去想,不管怎么说,现在当务之急的确是学好汉语,这样才能看懂教材,履行他们的第二个任务,尽量学习华夏先进的制造业知识——以及天文学的歪理邪说。 “当然,当然。”全能善大概也意识到,他们实在是别无选择,他也振作起精神来了,在眼前游目四顾,喃喃说,“但现在我们首先必须要找到人才行——慈悲的主啊,我希望他们没惹来什么麻烦,谢天谢地,跟随我们的大多是教士和虔诚信徒——要知道买活军对嫖客的处罚是多么的严峻!” 这是实话,这也是为什么官方远航喜欢多带传教士和虔信徒,这年头的贵族——你真没法说!而教士和虔信徒至少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是符合当地道德标准的好人。贵族嘛,就算他们自己精明强干,所携带的随从肯定也有草包,在异国他乡,因为寻欢作乐又不懂当地的规矩,惹来的麻烦数不胜数——那还是在伎院合法的国家,在买活军这样规矩严明的地方,倘若把一般的妇女误认为伎女,能惹来多大的麻烦,两个团长压根无法想象! “得把人都找到才行。” 这会儿,他们放下了对让阿诺的疏远,主动往前赶去,追上了一样停在当地左顾右盼的法国人,毕坚信匆匆忙忙地对让阿诺说了一句,“我们要讨论一下,作为转运商对你们的红圈分数进行抽成的问题——拜托,我们可没收你们的船费——” 不过,这种谈判可以押后了,现在他们都很急于找回自己的伙伴们,英国人很担心为法国人的言行负责,所以找回法国学者的心情也一样迫切。他们急切地向让阿诺求证,“他们都不是去伎院的人吧?是吗?他们中有富豪家的浪荡子弟吗?” “没有,他们都是中产家庭的孩子,信仰虽然说不上虔诚,但也没有票唱的习惯,”让阿诺反射性地回答,“他们甚至都没得过杨梅疮呢!” 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英国佬放松了下来,这年头,贵族们不得法国病的概率实在是太小了,而一个中产阶级倘若没有患病,就说明他们十分洁身自好,至于教士们,献身宗教有个好处,那就是他们的确不容易患这种病。这也让他们很容易地通过了入关时的传染病检查,否则还要被关到医院里去,接受昂贵的青霉素治疗。 ——这也是华夏和欧罗巴很大的不同,在欧罗巴,这种病是一种流行,被视为是身份的象征,甚至很多人还会想方设法地得上它,仿佛是赶时髦,但在华夏,这就是传染病的一种,得病者要用不褪色的墨水在脸上写字,提醒其余人不能和他发生亲密关系。甚至其余人都会因此受到牵连,作为同船人要观察一段时间才会被放出来,不能自由在关内行动。 希望他刚才在心中整理出,准备用来换砲的那份年轻学者名单里,没有人得法国病。毕坚信在心底暗暗地祈祷着,这会儿,他又开始恢复对主的虔诚信仰了,“既然如此,我们该去哪里找他们呢?这帮家伙!他们是去市场了吗?还是去港口,去工厂?寺庙?” “当然了!” 在毕坚信心中灵光一闪的时候,全能善也轻呼了起来,“在这件事上,怎么可能有别的答案——” “学校!他们一定是跑到学校去了!”:,, 819 未曾想到的展开 “这里的人种普遍身高不矮——比不上那些北欧的蛮子,但看起来营养非常充足,即便是街边的苦力,身上也有充足的肌肉——在这里很难看到瘦削的人,我的意思是,我们在巴黎街头常常见到的那种瘦削。” “他们的生活太富裕了,精面粉——可以用来做白吐司的那种面粉,在这里的售价简直便宜得可怕。你看到他们是怎么买午饭的了,一个女人一口气买走了五个面包,我敢肯定那东西要比国王吃的吐司还更松软。他们是怎么吃它来着?也配上黄油吗?” “买一个不就清楚了?” 领导们的猜测当然再对也不过了,仅仅是他们才刚离开不久,这帮学者们便非常默契地从公园四散离去了,他们成群,最终的目的当然都是学校,只是因为立场和文化的不同,并没有扎堆凑在一起。 自然,也不是个个都能抵达目的地,有些教士没走出几步路就被扫盲班吸引了注意力——云县这里,按街坊和街道分布的扫盲班是从来没有断过的,因为各地前来需要再教育的新鲜人口也从未止歇,所以,也可以说学校其实随处可见,而教育的内容恰恰很适合这些洋番:扫盲班面对的学员,有很多都和这些洋番非常的相似,完全不会说官话,只会说自己家乡的土话,而且也注定不可能用同一母语来传授。南方是十里不同音的地方,小山村里出来做工的汉子,要指望老师也会说那冷僻的方言,用方言来进一步解释?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在成人班这里,买地逐渐发展出了一套同时面向不特定母语学生的教学方案,主要是从实物开始,结合情景对话,以日常需要为根基,不断的往外辐射。譬如这会儿,扫盲班里就在教导着学员们怎么买吃的:一个篮子,里头随意地摆放着一些青菜萝卜,两个老师搭伴教学,一个人做询价状,指着一条萝卜,“多少钱?” “duo——shao——qian——” 另一个人重复了一遍,转身把拼音写在黑板上了,这种黑板白笔的方式,让洋番们会心一笑——早在罗马时代,他们就采用这样的教学方式,只是石灰笔不如这里的粉笔,字迹清晰、上粉细腻,甚至连字母都写得很漂亮,虽然比不上花笔字的花哨,但光是这笔迹就胜过不少不学无术的贵族。 学生们大概都是学会了拼音的,跟着大声读了一遍,接下来老师又掏出了几张钞票摇晃着,“钱。” 他取出个萝卜,“多。” 又拿走了四根,只留下一根,“少。” 这样,‘多少钱’这三个音节,便被分解成三个有单独意义的单词了,这时,两个老师一人拿了四根萝卜,一人拿了一根萝卜,四萝卜者问,“我多?” “你多!” 台下的汉子们齐声回答,而一萝卜者问,“我少?” “你少!” 这样,伴随着不断的设问和发问,‘你、我、他、多、少、钱’,这六个字很快就被记住了,而且意思是非常明确的,毫无疑问,这样的教学效果肯定比史密斯要好,史密斯虽然精通汉语,但也很难在一艘缺乏教材和汉语环境的船上展开教学,他让大家都牢固掌握了汉语拼音,这是个成就,但除此之外,对于一些常用语,乘客们多数是死记硬背,不像是在扫盲班这里,立刻就感觉自己掌握了好几个单词,同时也勉强记住了对应的汉字字形。 大部分教士,已经十分满足于他们现在接受到的教育了,虽然他们未被许可入内,但也已经在教室外跟着念念有词,在掌心中划拉了起来。但也有一些人,他们的学习能力天生便强,就算一起在船上接受一样的教育,他们也已经完全掌握拼音,同时初步掌握了大概数百个汉字,以及对应的用法。 这些旅行者们很容易便感到如今的课堂内容过于简单,而且进度较慢,总是在不断的重复已经说过好几遍的知识——说实话,这样的知识只说一遍,大家就该记住,如果还要重复一遍的话,那就是对智商的侮辱,这些教师居然还要重复好几遍,那简直就是在犯罪——犯下浪费所有人时间的大罪! 这些旅行者们仅仅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感到厌倦,从人群中心退了出来,并且不自觉地离开了大部队,跑到其余地方去游荡了,他们想去更进阶一点的学校,或者去寻找知识教的祭坛(他们忘了,进入华夏‘熟地’之后,就没有知识教的据点了)。不过,走到一半又被食物的香气给分了心。 “新鲜出炉的肉丁馒头嘞,两文钱一个,菜馒头、红糖馒头一文钱一个,刀切馒头一文钱两个!” 街角的华式面包店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洋番们好奇地看着本地的居民们络绎不绝地从面包店门前经过,时不时进去用荷叶包着几个面包出来,让人惊异的是,有些面包似乎是有馅料的,散发出浓浓的酱料香气,费尔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说,“有点儿像是focaia——你们知道的,意大利人也叫它们pita。” “从地中海到中东,所有人叫它pita。不过,在这儿人们好像把它们蒸起来吃——看看,那个竹子蒸笼,这是多么的精巧。” 欧罗巴没有竹子,这是罕有人知的事实,竹编品在欧罗巴是极有异域特色的特产,因此,理所当然,欧罗巴的饮食体系中,烤比蒸更常见。但他们也不至于不知道什么叫做蒸食,洋番们饶有兴致地凝视着小摊,德札尔格第一个宣布自己又学会了好几个单词。 “roudg——肉的意思,我听懂了,liangwenqian——意思是两块钱。” 他指着面包店上方悬挂着的拼音汉字双语招牌,很明显已经把这些拼音和实际意思对应上了,同时一马当先,撸起袖子去买面包,“红糖馒头多少钱?” 就算在洋番听起来,他的汉语也非常生涩,带有浓重的口音,其余人紧张地看着他和店老板,但是,老板似乎也没有打算欺辱这些异乡人——买活军这里,平民的守法和清洁程度,实在是让人很不能适应的。 “两文钱。”这个胖乎乎的老板说,甚至还说起了西班牙语,“dos,dos!” dos正是西语2的意思,但大家真没想到一个平民也会说几句西班牙语,他们不由得为这种普遍的智力震慑住了,敬畏地屏住呼吸,注视着德札尔格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十元纸币,买回五个红糖包子,分发给了同行的法国人们。 “唔!” 人们本来是打算赞颂德札尔格的勇气,并且让他继续发挥作用,带领大家去更高深的学校走走的——至于走丢,不是问题,费尔马宣称他可以记住所有经过的街道,只需要在时限到来之前返回河滨公园就行了。(至于其余英国人走丢了怎么办,这个他们并没有列入考虑)。但是,牙齿刚一咬下,人们就完全被这种淌着糖汁儿的美味完全征服了,一个个都全神贯注地往下吞咽着柔软而芬芳的面块。 这种蓬松的感觉,是所有面包压根无法给予的——这里绝大多数人在日常饮食中只能做到不吃黑面包,也就是说,供给他们的面包里没有树皮、泥土和其余肮脏的杂质,但是仍然混有少量麸皮,颗粒也比较粗,吃起来费牙口,而且,理所当然地散发着一股发酵过的酸味儿。只有偶然能够尝到的白面包,可以拥有一种香甜的气息,甚至洒上糖霜,至于说蛋糕,他们中大部分人逢年过节能够吃上一小角,就算是非常幸运了。 除此之外,还有那浓浓的,令人陶醉的,醇厚的糖汁——人们压根就吃不够,他们隐约的感觉有些遗憾,因为这种甜味似乎还偏淡了一点,似乎在他们的追求中,还可以更甜,更美味,但是,这种甜味在欧罗巴已经超过了他们的阶级了,白糖,那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只有大贵族的甜品才能达到致死的香甜,他们通常的饮食中,也就是蛋糕能有那么一丝甜味吧,如果能再喝点甜酒,那就是非常不错的日子啦。 “这样的甜味,两块钱——在蔗糖产地还要更加便宜。” 教士裕可敦摇了摇头,提到了他们在占城吃的斑斓米布丁,那是用米粉做的,因为占城的面粉比较贵,米粉点心更常见,但是毫无疑问,这帮法国人还是更喜欢吃面制品。“蒙主保佑,走遍世界,我从未见过比华夏更加富裕之地了。” 事实上,裕可敦作为让阿诺的朋友,一个不怎么严肃的贵族家次子,数学、物理爱好者,以及一个挂名教士,本来也没有走出过法国,但大家都能明白他的意思。在他们所接触到的所有游记以及亲朋的闲谈,见识到的其余所有王朝之中,能够让百姓也能吃到如此美味的国度是完全没有的,即便莫卧儿王朝、奥斯曼帝国乃至神罗皇帝,法国国王,都拥有震慑人心的建筑奇观,以及街头巷尾流传的奢侈服饰、传说饮食,但……这终究是不同的,不是吗? 这种不同无需言明,也能静静地呈现在心底,带来异样的情绪感受。他们没有吭声,静静地吃完了红糖蒸面包,裕可敦又开玩笑般地说,“自从进入华夏以来,我们的饮食实在太过精细,我倒是有点儿消化不良了,好像少了家乡的面包来磨砺我的胃肠,它就不知道该怎么动啦。” 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说来也是可笑,进入占城之后,团队的饮食开始显著地有提升了,他们随口吃到的点心,用料都比原本的节日点心更奢侈,但不知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们的肠胃消化不了占城港的主食米饭,又或者是因为吃得太好、太多了,船上大家的排泄都不怎么正常,要么是便秘,要么是腹泻,个别饮食消化都正常的乘客则显著地发胖了,比如费尔马,占城到云县,二三十天的航程他至少胖了十斤,消瘦凹陷的脸颊也重新丰满了起来。但是,不管肠胃怎么样,面对这样的美味他们又很难不尝。 “根据昨天的介绍,在完成检定考试,确认拥有汉语能力之前,我们想要离开居住区并不容易吧?除非有通译陪同?也就是说,一般情况下都得在居住区吃饭学习了?” 他们很快为自己寻找起大吃大喝的借口,“这样的话,有必要利用这次的机会多品尝一些美食,居住区的伙食虽然用料也非常的扎实——” 而且,当然,比起老家的饮食,这帮洋番没脸说居住区的东西不好吃,但他们和盲流、赤贫农民不同,他们只是不经常吃到好东西,但不代表缺乏对美食的品鉴能力,只能说居住区供给的伙食虽然是免费的,而且用料实在,滋味丰富,但明显没有这些自由市场供给的美食好吃——营地会供给这种刚出炉的红糖蒸面包吗?明显不会,大概是因为华夏米比较便宜,目前的两餐都是蔬菜(其品种也十分丰富,是欧罗巴没有见到过的,而且相当甜脆美味)、腌菜,搭配上不限量的米饭,对于洋番来说总有点不对味儿。 “应该也会有小贩到我们的居住区外兜售东西的——你知道我们的营地旁边是另一个外番居住区吧?那里居住了很多女人和小孩,从服饰来看,他们很像是记载中的鞑靼人,成吉思汗的后代。” 裕可敦对费尔马说,“她们的居住区外就有很多小贩,我猜测其中一些会过到我们这里来的。他们目前只是还在谨慎的观望——那些小贩说不定也会说几句西班牙语哩,我远远地看见,鞑靼人的营区外,小贩和她们聊得热火朝天的,互相教对方说自己的语言。” 费尔马认为,会说西班牙语的华夏人可以去做通译,毫无疑问那更加赚钱,实在没必要来做小贩。而且这对他意义不大,他也不会说西班牙语,他的语言天赋不如德札尔格,后者精通拉丁文,学汉语也是飞快,费尔马则对拉丁文一窍不通。 “我猜想倒是不会。”他嘀咕着说,“鞑靼人靠什么赚钱我不知道,我们这全是一群穷鬼。” “什么?”裕可敦大声问,费尔马摇了摇头,刚想用‘没什么’来打发,德札尔格就从街角大步走了回来。 “我问到了。”他得意地说,“本地最大的学校在城东,那个人让我们乘自行车过去——一个人两块钱,就能把我们载到目的地,步行大概需要一小时!” 他怎么就能完成如此复杂的对话,实在是个未解之谜,而裕可敦一听说步行需要一小时,便立刻决定找自行车,虽然语言不通,但他自认身体情况不足以支持长时间的步行。费尔马虽然也能理解,而且也认为乘自行车是有必要的,否则恐怕刚到了地头就得往回走,免得让阿诺出来找不到人会着急,但是,摆在眼前的问题也是显著的。 “等等,我们没有钱啊!” 他不得不指出这个讨人厌的事实,“我们所有的财产就只有二十元,由德札尔格保管,已经花费了十元在吃饭上,再花费十元的话,我们就没法回来了!” 其余四个人虽然都是数学爱好者,但却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一样,面面相觑,呆若木鸡了——这些法国人在非洲港口被洗劫了一番,靠做文书勉强糊口,上船后蹭的是英国人的补给,入港之后,当大家兑换货币时,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换钱的东西,让阿诺用自己的十字架从清教徒那里换了一笔小钱,今早出发前,匀给德札尔格二十元,主要是预备他们在河滨公园散步时买水喝。 事实摆在眼前,这帮赤贫的数学家现在连吃第二个红糖馒头的能力都没有——虽然他们远远说不上饱足,甚至还可以再吃上四五个,但是…… 得想点办法挣钱了。 这个念头生平第一次摆在了五人面前,挣钱,成为了一个他们必须考虑的问题。他们现在似乎终于沦落到了不挣钱便连饭都吃不上的地步——在此之前,他们这个阶层对于钱财非常的随意,出生时有,那就一辈子都不用操心,钱财自然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聚集过来,如果出生时没有,那么似乎做什么也都无法挣来,只能随波逐流地品味着清贫。 也是因此,他们对于挣钱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彼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想不出一个好主意,费尔马喃喃说,“还好,居住区似乎是管饭的,否则我们极有可能在这么富裕的国度中饿死,或者被强行分配一些粗活。” “我们倒是可以靠计算来换钱。”裕可敦乐观地说,“我们会算账,这是个优势,即便还不会说汉语——但账本摆在我们面前,我们是算得出来的。” “是吗?”费尔马并不乐观,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华夏采用的记账方法,光是欧罗巴各国的记账法就已经五花八门了,当然,他可以抽点时间来学习,不过在这样一个扫盲班遍地,数学能力并不罕见的地方,他不知道谁会用几个不通汉语的外国人来算数。 知识……在这样的地方如此的丰厚,唾手可及,以至于它迎来了一定的贬值。数学能力可以应用的地方非常广阔,这一点比在欧罗巴要好太多了,数学在欧罗巴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数学变得有用了,但与此同时,但数学能力对具备它的人来说,又没有那么好用,变得有点儿无用起来。 他在心中寻思着,同时和几个朋友信步乱逛,难以决定要不要擅自前往城东学校,然后被困在那里,理所当然地拖延返程时间,惹怒现在最有钱的让阿诺。街区中一间间繁华的店铺映入眼帘,这里的店铺都很整洁,在骑楼连廊中,统一摆放着货物,这种连廊式的建筑让他想到了教堂常见的走廊,触目可及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往来的华夏人如此的健康、体面、智慧而清洁,空气中没有任何异味,甚至连体味都没有,反而让他们有些自惭形秽,费尔马感到了迫切的,消费香水的需要,他不想让自己污染了这香甜的空气—— “好香啊!” 与此同时,不止一个人闻到了这股香气,他们不由自主地向着一间明亮的店铺汇聚过去,那里传来了一股销魂蚀骨的甜香,店铺外,客人们已经排起了长龙,德札尔格诧异地抬头看了看招牌,“pan——这是间西班牙面包店?” 他踮起脚尖往里张望了一下,吓得倒退了几步,“店主是个黑人?!” “味美面包店。” 费尔马朗读出招牌上的拼音,他分辨着香味中那股子浓浓的黄油味道,“这是……黄油蛋糕?是的,这是黄油蛋糕的味道,我曾在侯爵府上多次品尝——他们把蛋糕就这样做出来当做商品来卖?!” “还有这么多人来买?!” 法国人有些接受不了了,他们(尽管深知自己买不起),但却还是挤在门口想要打探价钱,一百文——五十文——二十文一块?不高于一百文都不算贵,能够随时买到蛋糕并且品尝——还是用这样的价钱,这生活就算和大贵族相比也丝毫都不逊色了! “三十文掌心大小的一块!” 这价钱和蒸面包比当然算贵的,但也绝非高不可攀,至少法国人是愿意花这个钱的,可问题是他们现在又没有这些钱!裕可敦再也不提自己的消化不良了,急得团团乱转,差点把从店里出来的女顾客撞了个四脚朝天。 “对不起!对不起!” 他立刻本能地用法语不断道歉,还想试着把那个小胖墩从地上扶起来,但有点儿困难,费尔马连忙用刚学会的汉语道歉,同时帮着这个女孩从地上收拾起她的物件:一袋面包,蛋糕大概是刚才吃完了,她嘴角还沾着芳香的残渣,一沓试卷,批分惨不忍睹——这是数学试卷? 他的动作暂时凝固住了,抽出卷子瞟了一眼主人的姓名——写的是拼音,pgzi——仔细看了起来,而德札尔格在一旁也认出了这个胖墩儿。 “是你!隔壁帐篷区的鞑靼胖女孩!” 对方也认出他来了,“是你们!嘈杂又穷困的欧罗巴洋番!” 当然,彼此语言不通,只是传递出了最简单的信息:他们认得彼此是谁。这也足够消减了彼此的敌意,胖女孩瞥了费尔马一眼,飞快地抢过其余试卷,费尔马拿着手里的卷子不让她夺走,而是贪婪地注视着上头的几何图案——平面几何习题,当然,难度很高,不愧是买活军中心的教育水平…… “我们能教你。” 在他身边,德札尔格已经灵光一闪,又一次运用起他出色的沟通天赋来了,一通比手划脚后,女孩迟疑地体会了他的意图。 “你们教我——数学——” 她不肯定地猜测着,“我——请你们——吃蛋糕?”:,, 820 一帮奇怪的人 “遇到了一堆奇怪的人。” 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瓶子吃力地从自行车上抱下了她的大背包,在门口做了登记,又打开背包给守卫们看了,顺手拿了一盒味美面包店出品的饼干,打开了请守卫们尝尝,“这叫葱油饼干,是新出的口味,大哥大姐们尝尝味,也算是我帮老板做个广告了。” “好香啊!” 不止一个守卫抽动着鼻子,有些惊喜地感慨了起来。“这个干饼闻着油润润的,一股子酥香!” “倒是比他们家面包店其余的面饼子要来得好卖相!” 味美面包店作为洋番饮食的供应者,随着云县这里的洋番逐渐增多,名气也跟着稳步扩大,很多汉人虽然不是常客,但也基于好奇会去买些来品尝,只是那种硬面包不太中他们的意罢了,这葱油小饼,大概是因为用了猪油和葱的关系,更让汉人们喜爱,守卫队长闻了闻便去掏钱包了,“多少钱,算我搭小妹子买一盒。” 如果是初来乍到,瓶子怎么会收她的钱呢?本来,以草原人的豪爽,一盒饼干,送给朋友,收钱那是打了自己的脸。但瓶子已经来到买地一年了,她现在很清楚买地的规矩——守卫队不仅仅只是保护营区的安全,也有规范居住者行动的责任在,既然彼此有一个管理和被管理的关系,那么,接受礼物就有点儿敏感了,因此,守卫对于住民虽然平时也很和气,但在钱财上是一码归一码的。 若是就一个人,吃一片饼干或许算不了什么,但这会儿护卫队七八个人都在,一人拿两片,一盒就没了,因此队长宁可自己花钱买下给队员们吃,也不愿受这个小人情。瓶子心想道,“看来,衙门挺重视我们这些外番的,派来的都是好干事,一心只想着提拔,可不就个个都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了?” “这个便宜,是用猪油做的,用不上牛油,一盒就十文钱!”她也就爽快地说,队长立刻递来了十元钞票,自己叼了一片饼干出来,拿在手里请其余队员吃,理所当然,对瓶子包裹里其余物品的检查也就没那么仔细了,大略看了看,便挥挥手让她进去,还道了声谢,瓶子也笑着挥了挥手,“谢什么,咱们常来常往的,亲戚们还得蒙哥哥姐姐们照顾呢!” 不过是一年光景,原本身份尊贵,在草原上只需要对少数人赔笑脸的小格格,不但汉话说得麻溜,人情世故上也俨然是完全汉化了,嘴比谁都甜,倒也让人不由得会心一笑,感慨瓶子是个可造之材。这会儿,她重新背起了大包,一路和人用鞑靼话打着招呼,引来不少人跟在身后,吃力地走进了营地中央的主帐篷,和姑姑还有几个表妹,总之是自己的一大堆女性亲眷打了招呼,“我来了!你们要的东西我都给带来了,还有些我觉得你们会喜欢的吃食,也都买了,大家一块尝尝!” “好侄女儿!” “好瓶子!” “快来快来,名单在我这,大家先把自己的货都拿回去再说!” 姑姑哲哲作为这批来买外番的首领,自然是比较矜持的,但她身后许多姨姨姐妹们,却又不同了,一拥而上,感激地对瓶子又亲又摸的,哲哲的女儿——也就是瓶子的表妹,别看才五六岁,人却很机灵,随着姨姨们的指示,立刻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张信纸,抖了抖朗读起来,“孟古青姐姐,面包一盒,香皂一枚,奶糖一包!” “我的我的。” 钱和人立刻到位了,瓶子便忙着翻检货物,交接收钱。慌乱中也忙了半个多小时,人群才逐渐散去,近十月的天气,还是忙得满头细汗,眼看天都黑了,帐内这才逐渐清闲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姑姑身侧,疼爱地把两个表妹抱在怀里,“今天上了什么课?上得怎么样呢?” “都是已经学过的东西!” 哲哲的大格格马喀塔声音清脆,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瓶子不由得和姑姑相视一笑,“扫盲班倒是委屈咱们家格格了,要不和姐姐一起出去住好不好?外头就有更高深的课了,下了课呀,咱们进来探望额涅,什么也不耽搁!” “嗯——我不,我不嘛,我要和小妹呆在一块!” 马喀塔又有点不乐意了,扭着身子要从瓶子身上下来,哲哲拍了她一下,“没规矩!站好了说话!” 到底是在女金那里生活久了,也染上了女金人重规矩的习惯,实际上,马喀塔今年才六岁不到,鞑靼人对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是很纵容的,并不怎么要求礼仪,甚至还鼓励他们彼此打斗嬉戏,勇敢说出自己的需求,至少在这样随意的对话中,并不要求孩子们谨言慎行。瓶子撒开手,刮了刮马喀塔的鼻梁,哄道,“好好好,不出去就不出去,和小妹一起玩去吧。” “我要大姐今晚和我睡!” “行,今晚咱们一个被窝,再带上小妹,我住你们的帐篷!” 满口答应着,把两个小表妹打发走了,瓶子这才对哲哲说道,“反正距离全员毕业也快了,咱们很快就能从帐篷这里搬出去,前后也没有几个月,就让马喀塔跟着您吧,别再和母亲分开,思念之下夜哭个不停,还坐了病。” 她这话没有什么不对的,哲哲也并不反驳,只是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爱折腾,她哪里会思念我?从小都是奶嬷嬷带大的,就是气性大,爱和人对着干罢了——要说她是舍不得离开阿玛,那也是没有的事,她一年也见不着阿玛几次,只要嬷嬷和谙达还在,她就谁也不念想。” 对女金人来说,这也是实话,他们的孩子不像是科尔沁台吉,都养在帐下,在鞑靼这边,比较能类比的是林丹汗的后宫,那里养大的孩子,对父母感情淡薄也很正常,因为平时男女主人都很繁忙,孩子们都是保姆保公带大的。哲哲笑着说,“这是好事啊,要是眷恋父亲,那可就难哄了,这会儿老姑父应该都动身了吧,往后要再通信可就难了。” “动身有两个月了,卫拉特那婚事都说上了。”哲哲也是摇了摇头,“不说他了,你说的今天遇着了怪人,怎么回事,可是冲着我们来的?或许,和大妃那边有关系?” “不是,不是!”瓶子连忙半是解释的笑着说,“是我的数学——最近我不是学完一本书,新学了《数学三》么,其中有复杂几何图形面积计算,我压根没搞懂,囫囵吞枣,第一次小测没及格——偏巧,在面包店遇到几个洋番,自告奋勇要做我的教师,汉话都不会说呢,却还要教我数学!让我给他们买黄油蛋糕吃!” 或许是初来乍到的关系,姑姑还没有那么适应买地的变化——在女金人那里,或者是在科尔沁,人事大体来说是很简单的,而且相当一成不变,任何一些变化,都让人怀疑是否是纯粹的巧合,背后隐藏着针对自己的阴谋——毕竟,在这两处地方,哲哲、瓶子两姑侄都可谓是举足轻重。 可在买地这里……谁知道她们是谁啊?当然,也不是说她们就是无名小卒了,只是毫无疑问,哲哲、瓶子她们只能说是略有些来历,云县这里汇聚的各方英豪,比她们更有份量的简直多了去了,这里每天都在发生成千上万新鲜有趣的事儿,没有任何动机,只来源于这种各地精英之间的碰撞。就好像今日,瓶子才知道,原来这几天在姑姑她们营地隔壁入住的外番,居然都有数学上的专才——而且脑子似乎还很好使呢。 “原来是骗吃骗喝的!” 但是,姑姑对于数学的重视还是不足,有些轻易地又给这些洋番们下了个定义,她轻蔑地嗤了一声,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瓶子,“可都是男人?洋番男人,最是粗野下流,可要小心他们的来意,别被他们拐带了去,你母亲、哥哥知道,该担心得睡不着觉了!要不这几天你都来和我睡吧——” “不必——不必了,姑姑,苏茉儿和姐姐都在家里陪着呢,出不了事的。” 瓶子也懒得和姑姑说那几人的数学水平了,转而安抚哲哲略有些敏感不安的心态——要她说,这几个洋番佬虽然满脸馋相,但那大概是因为初来乍到的关系,要说骗吃骗喝真不至于,别看几人语言不通,但他们的脑子挺好使的,就光靠列算式和画图形,就帮她把一卷子的错题都讲得明明白白的了。那几个黄油蛋糕可真没白吃! “要注意代数和几何的转换。” 她对这句话的印象是很深的,因为这是她从肢体语言里猜出来的,那个叫做费什么马的年轻学者,不断的在几何图形,以及由其产生的代数公式中进行来回,从图形变成算式,从算式变成图形——许多难题,可以通过互相转换来改变思路,获得答案,瓶子不由得也点起头了,她意识到自己的低分正是因为她还只会把几何问题简单地当做几何本身来看待,运用几何定理进行解读,辅助线怎么设都是越来越复杂,但一旦把图形转化为代数算式,就很容易通过设元和代换来找到简单思路。 一旦明了这种窍门,再回头去看教材,便会发现这种思维转换正是单元课程的重点,只是老师大概自己都没有吃透,在讲课中并没有强调明白——或者也是瓶子的汉语还不够好,不过,她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即便这几个穷洋番还不会说汉语,他们讲解题目的思路也比正课老师效果更好得多。 买地到处都是奇人……现在,汉人自己的人才崛起还不够,连洋番人才都跨越千山万水地主动跑过来了…… 她不由得在心中犯着嘀咕,随即也是自嘲的一笑:要这么说的话,她和姐姐珍儿,还有如今的姑姑一家人,还有大妃她们,不也是自己主动跑过来的吗?来的人太多了,显露了优点,那就是值得记住的人才,显不出优点,那就只是过来混口饭吃罢了! 自然了,在她来说,瓶子是万千不愿成为混口饭吃的小卒子的,因此,她来到买地之后,上课一向非常的卖力,很快就通过考试,获准搬出营地,进城居住了。她、珍儿、苏茉儿这三人组也是通过考试最早的三人,为科尔奇左旗中盟很是挣了一把面子,被誉为‘左旗三秀’,满珠习礼因此还有点儿酸溜溜的,直说她们是得了老师的喜欢,分数才会这么高。 说来也是有趣,姐妹两人的天赋截然不同,他们这帮科尔沁的外番,是去年九月左右入营的,迄今一年多的光景,珍儿的汉语已经非常好了,能说会写,甚至连敏朝那边的文言都能看得懂,不但可以写嘎拉巴故事,甚至还自己学着用汉语来写报道、戏剧和诗歌,用老师的话来说,只是文字还比较浅白。 而瓶子这里,迄今汉字还是看得马马虎虎,很难完全离开拼音标注,比较深的汉语会不知道什么意思,也就是人情世故的口语精熟。她的天赋是在理科这块,别的不说,数学的进度是很快的——别看她得了低分,但珍儿他们连得低分的机会都没有,还在学瓶子已经检定结业的课程。她似乎天然就对数学难题有兴趣,就算得了低分,也不觉得受挫,反而感到很有动力,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提分数。虽然这好像和政治没有太大的关系,天赋有点派不上用场,但也架不住她确实打从心底的喜欢。 嗯……明天要不再去买点奶油点心当学费,去请那几个人来多教点……恰好,这段时间她和珍儿轮流来探望姑姑,因为来往不便,都是睡在营地里的,过去找人也挺方便…… 她一边和姑姑说着闲话,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起来——姑姑哲哲是今年稍早时候才动身南下的,主要是要在盛京那里收拢自己的嫁妆人口,和老姑父黄贝勒商议着安顿子女,析产什么,还夹杂了过冬、上课等等,结果,她南下时,基本是收拢了大部分科尔沁嫁到盛京的鞑靼格格,这肯定是科尔沁和v女金谈判的结果。 这些格格大归的同时,女金也开拔往卫拉特迁徙,科尔沁这里为他们提供借道通行时的粮草,买活军也派了特使,在林丹汗和女金之间穿针引线,确保女金人迁徙去卫拉特一路上不要另生枝节,说实话,卫拉特汗对林丹汗并不服顺,给他找点麻烦倒也符合林丹汗的利益……其实,瓶子很好奇,林丹汗究竟是乐见其成,还是得罪不起有买活军支持的女金,她觉得这实在有点不好说,不过,珍儿和她是一起南下的,这会儿她们家在察罕浩特已经没人了,所以她也已经打探不到什么消息了。 这批科尔沁嫁去女金的贵妇,个个都是有钱,彼此也都是亲戚,一帮关系紧密的富婆住到培训营这里,那还不是蚂蚁跌到蜜罐里了?当下便是把周围的小贩喜得心花怒放,这还不够,她们还在培训,不能随意出营,便让瓶子和珍儿给她们捎带货物,绝大多数人第一个月都至少胖了十斤——就这些美食,这样的价格,哪有不吃的道理? 对此,瓶子也是心有戚戚焉:鞑靼人习惯的饮食结构,一旦离开那个严酷的自然环境就太容易发胖了,就她自己,一年,保守说都是胖了三十斤了,还好,如今世道变了,女子也不靠夫家的宠爱过好日子,主要还靠自己的才干,不然,这会儿她还不知道要怎么挨说呢。 “说到这个数学……” 或许是因为瓶子在过去的一年,成长得很快,现在再看姑姑,似乎她已经不那样神秘了,变得更加真实了起来,性格上的少许缺憾,也被瓶子看得明白了些。她和这个年纪所有的女金鞑靼贵妇一样,都挺喜欢唠叨的,一样的话题说了又说,这不是,昨天还提到的话题,今儿又说起来了,“也是让人操心,咱们鞑靼人的数学好像都不好,连你也不怎么样——” 这是压根没弄懂瓶子的分数虽然低,却不代表数学不好……没办法,虽然姑姑的汉语学得已经不错了,凭自己其实也早就能通过检定考试。但是,大妃开了个不好的头,从她往后,所有女金来的外番,主事者都是最后一个离营的,所以哲哲也只能选择坐镇培训营,甚至不惜为此耽搁了长女马喀塔的教育。这几天,眼看着第二次检定考试迫在眉睫,她满心里都是担心着一件事。 “你说,我们的分数要是还不如大妃她们,过考人数还是不能比较的话,那岂不是丢了大面子?第一次检定考试,我们这通过的人数还不如大妃那一期的一半……” 哲哲絮絮叨叨的,还是把话题聚焦到了大妃身上,“你这几天可有听说她们的消息没有?大妃她们那帮人,最近都在做什么呢——”?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最后一句话,“那帮娘们,不会在暗地里笑话咱们了吧?”:,, 821 砲兵瓶子! 虽然在买地这里,贵妇们的社会地位和重要程度都有了严重下降,手中的权柄也缩水的厉害,但有一点是让人有些遗憾的,那就是,任何人的争斗并不会因为权势的缩水而中断,该有的心机和纷争依然半点不少。瓶子理解姑姑对大妃的在意——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争风吃醋,虽然大妃一度曾可能转化成姑姑的妯娌,或者是侍奉同一个男人的‘姐妹’,但两个贵妇人在此之前没有什么私人恩怨,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对彼此抱有成见。 她们之间的过节,说起来是姑姑主动挑衅,原因也复杂得多,离不开的当然是利益之争——姑姑带来的这批鞑靼贵妇,是从大妃手里硬生生咬下来的一块肉,在这件事上,如果没有科尔沁做后盾,哲哲根本不可能办不成,正是因为老姑父要借道西行,不得不经过科尔沁的地盘,而这又事关女金对未来的大布局,大妃根本不可能忍气吞声,坐视这些鞑靼贵妇带走大量盛京浮财,作为自己的‘嫁产’,至于她们的陪嫁有没有这么多,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说起来,其实也就是趁火打劫了……这些科尔沁的格格们,本来嫁到盛京之后,顺理成章地也就成为了女眷的一员,倘若没有姑姑横插一杠子,她们也就跟着大妃一起南下,至于会不会收到排挤,除了她们自己之外,还有谁是真的关心呢?但在瓶子推动了科尔沁内附买活军之后,姑姑便回到盛京去,把这帮科尔沁嫁给女金的女眷集合在一起,跟她南下,而不是跟着大妃走。 这么做,当然不是不可以,但至少同时得罪了两方面——前夫黄贝勒那边,其实也不乐见她这么做,等于是在黄贝勒和大妃之间制造芥蒂,仿佛这是黄贝勒暗示她去掺沙子、砸钉子似的,至于大妃更别说了,这和事前达成的协议可不一样。除此之外,不少把浮财交给家中女眷,让她们带到南边安身,但却等到了女眷大归消息的女金将士,自然也不会太高兴。别看这些人现在做不了什么,但可都是睁大眼睛看着呢! 如果这批女眷发展得好,那没什么说的,你有本事,你得了买地贵人的欣赏,那这就是该你的,可要是这批女眷处处不如大妃那边的几批人呢?别说大妃那边笑话,整个内附外番都会流传关于科尔沁女人的风言风语,就连自己人内部也会出现埋怨的声音,因为很多女眷其实并不是完全愿意和哲哲走的,只是受到了局势的裹挟,知道自己留下来也会受到同族姐妹的连累,被女金姻亲们嫌弃,真要说的话,她们在女金的后院融入得挺和谐,也有自己的儿女,已经不算是完全的鞑靼贵人了。 “现在才多长时间啊,她们肯定不能吭声。大妃也是个有城府的人。” 为了提高汉语水平,姑侄两人现在都是用汉语交流,瓶子只能又再次翻起了不知嚼过多少遍的老舌头,“再说了,她们一开始的成绩估摸着也不怎么样……说是第一次检定考试就通过了五六十人,那都是她们自己吹嘘的,可有什么凭据不成?还是得看后续的发展……我们和他们不同,我们还是有老家的,再怎么样发展不可能比这些女金女人差了,至不济我们能跑镖啊,从买地到草原的商队,难道就不希望有人跟着保镖吗?这份工作的收入也不低那。” “倒是。”说到这里,哲哲的眉宇也开朗了不少,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和那帮怕坐船的女金人可不同,她们……养马种地去吧,我们就算往老家跑去贩羊毛,一年也不能少挣了。” 这么说确实是有道理的,这是成也海路,败也海路的事情,就说瓶子和大妃,别看就晚了一个月定下来买,但到买地的时间足足差了有小半年,主要是因为她走的是陆路——她先回了科尔沁,又从科尔沁纠结一帮人马,走陆路南下,这一路走了将近五个月的功夫,算是把这条商路勘探过了,而大妃那边,直接登船南下,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就到买地了。就这样,姑姑这些嫁去盛京的女眷们,先回一趟娘家再南下,就足足差了一年的功夫。在时间上,海路实在是太有优势了。 可也因为海路太方便,导致女金和买地的生意往来必须采用海运——一样的商品,陆运的成本摊下来,售价就会更高,时间还慢,很显然不会有任何销路,那么,这些女金眷属因为都不擅长坐船,导致能从事老家和买地商贸的寥寥无几,她们多数还是停留在买地这里生活——还真如哲哲所说的,不聪明的人,就去养马,或者学着干农活的也有,再聪明一些的,考到工厂里去做女工,虽然都是融入了当地,但真有体面工作的却是不多,最聪明的现在大多都在当通译,或者是办补习班,专门给女金人、鞑靼人补习汉语——其实也就是赚同胞的钱了。 为了生活嘛,其实也不磕碜,这么看,早来的确有早来的好处,按瓶子打听下来的,还是养马的最多,游牧人天生的会照顾牲畜,也有一些敢闯敢拼的下南洋去,就逐渐消失音信了,女金人投靠的人很多,源源不绝,好几万人都在她们那片营区,一年多下来都已经形成固定的规矩了,先到的上课,再掏点钱私下补习,在培训营也逐渐地知道了自己适合干什么——想要不干活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是做生意,也得有个交代,按月把自己的人头钱、保护费交上。 至于说买房分租什么……至少云县的房子她们是买不起的,大多数人带来的钱财会在培训营里花个一多半,剩下的就算存住了没有乱花,也买不了房,买地这里和老家不同,吃喝便宜而房子贵,老家那处房子是很贱的,不说大院子,容身之处的话,还不是随便买?反而是吃喝贵,有时候几顿堪堪体面的饭,就够买个小屋子的了。 吃喝不愁,有一份工作,还有些积蓄傍身,生病不担心请不起大夫,想要再婚,收入不错的单身汉也不少,而且婚书的条件按例都是很宽松的,甚至比在老家还要更自由,至于说生活的环境,那自然是繁华无数倍了——其实对于大多数内附的女眷来说,能有这样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固然比不上原本呼奴使婢的威风,成为了平民或者雇工,但要说大家来了买地之后,个个出将入相各展长才,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且不说才具到没到这份上,就说她们的出身,这要是外番入内,地位一下就压过了本族,谁能乐意?瓶子对此是有清醒认识的:买地这里,做平民和雇工不丢人也不危险,绝大多数人都是平民雇工,日子也过得挺火热的。再说,就她们这一代,在南面,最多就一两个高官,再有少许基层吏目,那就到头了,更多人想做官,那就得等买活军把草原打下来了,草原的基层官吏那肯定是鞑靼人居多——从这点来说,鞑靼的前景还是比女金好,因为鞑靼人多,女金人少,三次分兵这都不剩多少了,在辽东故地,只有关系疏远的海西女金和野人女金,就算将来这片地方被买活军编户齐民,人口少的小族也不可能出很多官儿,官吏的主体,肯定还是以后迁去的汉族为主。 当然了,按现在这处处人手都不够使的情况,等买活军一统草原,还不知道要多久那,在此之前只能耐着性子,先慢慢发展自身,瓶子也是细声细气地帮姑姑筹谋着这些鞑靼妇女的出路,“汉语一时说不太好也不要紧,咱们鞑靼人性子直,不像是女金人阴险,好嚼舌头,语言天赋有所不如很正常……可咱们力气大呀,现在建筑队也缺人,那些活我见了,没有什么是咱们做不了的。先从粗活做起,细活不就慢慢地学会了?鞑靼人也有能工巧匠……” 其实,鞑靼巧匠很多都是色目人,不过这话说到哲哲心坎里了,她的眉头舒展了开来,“你说得对,大家都不娇气,再怎么样,力气活也是能干得了的。咱们鞑靼的女人能扛得动小牛犊,浑身是劲,就算是格格,在家也要放牛放羊,都吃得了苦,只要能吃得饱饭,什么样的活儿都能做……至少饭辙不必担心。” 实在不行,其实也还能找个人嫁了,买活军这里的单身汉也挺多的。不过瓶子没提这个话茬,而是继续说,“要说引起买活军的重视,那就是理科、工厂,粗笨的去做建筑工,细巧些的,要能进厂里做事也行,要是爱玩布库的,还能报名进军队,买活军这里也招女兵——我们可比女金娘们能打多了。”?“我看,马喀塔就是个好材料,到时候,姑姑您培养她进军队去,您这里就专门经营科尔沁同乡促进会,和大妃一样,平分秋色,谁也挑不出您的不是来……至于我,我要能考进部队,我也进去——等我把学分修完,我就考去做个高等砲兵,高等砲兵必须得数学好,当场就能算出射击角度,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我给马喀塔先打个样儿……” 当兵,这可是一条好出路,哲哲也是眼睛一亮,对未来越来越有信心了,“你说得对,未必只有大妃家的狗獾能入伍当兵,哈哈,我也是老脑筋了!咱们女孩儿在买地这儿,处处被人高看一头,做什么事都比从前有底气,对,你就该去当兵——瞧你这小身板,多结实!至少能开五力弓吧?!” 五力弓在军队里真不算什么,女人和男人比膂力那还是自曝其短了,瓶子摇了摇头,“姑姑,您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都时兴招火铳兵,能扛得住火铳的后坐力就行了,远射兵种基本都是被火铳取代了,近战兵才拼力气。至于我想考的高等砲兵,主要那也不靠蛮力!至于其余姐妹们,她们只要摸上火铳再玩几把,肯定能上手,火铳可比弓箭要简单多了,也说不上贵,保养更没那么麻烦。” 她心中也自然有一番盘算:同来的亲眷,是依靠也是对手,姐姐珍儿这不说了,是鞑靼人难得一见的笔杆子,她有她的路要走,和瓶子是不搭噶的,姑姑这里,科尔沁同乡促进会,肯定是她占了去,也只有她才有资格和大妃打擂台,别人根本就镇不住场子。以姑侄两人的年龄差,瓶子基本不用想接班的事情,马喀塔不比她更合适? 她想要出人头地,做生意、做吏目、当兵,就这三条路,而这三条路里,想要尽量地扬长避短,利用好族群给自己带来的优势,那肯定是当兵——而且拉拢越多女眷一起参军,她们就越容易引起重视,以瓶子如今的威望和履历,你说入伍之后,上峰想要聊聊鞑靼女兵一些特有的问题,那是不是就很自然地会找瓶子?如此一来二去,领导跟前混了个熟脸,有什么提拔的机会,怎么也得给她一官半职啊。 在买活军当兵,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兵种了,尤其是陆军,简直就是所向披靡,当然,海军瓶子也可以去适应,不过她掂量着自己大概还是会被当成陆军用,等她们这批兵历练成了,差不多也能把草原收回了,到时候她直接在草原转为吏目,按她素日留心的惯例,起步决计不会低——这条路子还是从大妃那里学来的,她老姑父的兄弟,按辈分瓶子该叫族叔的小台吉狗獾,就是这么个路子。因为姑姑对大妃的能力十分称许,瓶子也很注重她的智慧,她认为学习大妃的智慧没有错,艾狗獾,她早已记住了这个小族叔的名字,打定主意要留心他的每一步职业选择,以便效仿。 现在是学习对象,如果要再往上走一步,想要代表整个北方熟番的话,到那时候说不准就是竞争对手了。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瓶子到现在还没和艾狗獾打过照面,她目前主要好奇的是,艾狗獾到了年纪的话,会怎么决定自己的婚配对象—— 按道理来说他一定会娶一个出身在买军腹地的汉女,这是符合如今大风向的,瓶子心底现在还没拿定主意,是跟着艾狗獾学,还是学习如今的高等将领:那些脍炙人口的女将,陆大红、黄小翠,如今也都陆续到年纪了,但全无动静,很可能都是在等六姐,六姐若是三十岁才结婚,那她们就不会早过二十九岁。 那瓶子如果一到年纪就结婚,她凭着本能断言,在同样有机会的时候,她很可能就会慢人一步了。甚至很多买地这里的男将领、男官员,他们结婚的年龄好像也都不是二十五岁,普遍在二十七八,很可能就是比量着同样有象征意义的,六姐身边的近人来的。 以她现在的年纪来说,这当然也都是后话了,瓶子又和姑姑聊了好一会天,相携着去澡堂洗了澡,一边擦拭着润脸霜,一边听着姐妹们谈论着这面霜的好处,“等我们通过检定毕业了之后,我就往家里贩这面霜都够发财的了。” “你还舍得从这儿出去啊?我是不走了,谁要我我就给谁做事,反正我是一定要住在买活军这里的。” 这样的说法赞成者不在少数,这些鞑靼贵女半点没有离乡的不舍,都是嫁过人也走过远路的,本就对故乡没有什么归属感,知道那不是自己久待的地方,来到买地这里不出一个月就都喜欢上了,这会儿还住在毡包里都舍不得,可想而知住到房屋里之后会是什么感受。就现在,光是不能尽情用水这一点,就足够她们挑剔的了,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光景,已经养成了天天梳洗的习惯,那哪里还能回得到草原去? 就连大妃那里,好像也是如此,从培训营出来之后,根本没有女眷往回跑的,跑什么?“在买活军这里做个乞丐都比在贝勒府做格格强!”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谁提起的,在女金和科尔沁女眷这里自然而然地就流传开了,竟没有什么人反驳,甚至还有贝勒福晋赞同,“也比做贝勒福晋强!” 许多人都笑了起来,也有人发散开了,“做乞丐不用干活,要干粗活的话,那还是挺累的。” 拈轻怕重是人的本性,谁也不至于喜欢去干粗活,经过一个月的学习,虽然汉语还说不好,但人们对买地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而且这帮鞑靼贵女普遍要比女金贵妇更富裕一些,就更有挑三拣四的从容了。“要不咱们也开个面包店算了,小瓶子带回来的面包多好吃哇!” “我想着,我不如买房出租呢——” 没等大家一起反驳,这个显然比较懒散的贵妇便又抢着说,“我知道,云县的房子贵,咱们买不起——可是,还有别处那!别的不说,就说羊城港,那不是未来的都城吗?虽说现在到处都还是坑坑洼洼的,听说没个都城样子,可,那里的房价应该也没云县这么贵吧,要是赶早去那里买一套,将来等都城建好了,光靠着房租,不也能活得舒舒服服了?” 还没出培训营呢,这就已经想去羊城了! 瓶子和姑姑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意外,可还没等她们发话,一群鞑靼女浴客呼啦一声就围过去了,“还有这事儿?” “羊城港在哪里?日子比云县好过吗?要是只差一点也行!” 她们眼中闪烁着感兴趣的光芒,催促着对方,“多说些呗,羊城港现在建得怎么样了?我听说,那里要建大学,还有大图书馆——什么时候才能把都城迁徙过去呢?” “广府道打下来好像才刚两三年吧,这就敢把都城定在那里,菩萨六姐的胆子可真大啊——” “对啊,对啊,之前不是还说,买活军的边境也不宁静,广府道也有人叛乱那!”鞑靼人的眼睛亮晶晶的,她们已经逐渐开始熟悉买活军的地理和政治了,甚至比对女金和鞑靼的知识还更丰富,瓶子知道这就是教育的力量。 “那些叛乱,平复了吗?广府道现在的四境,可还安宁那?原本叛乱的地方,也已经恢复发展起来了吧?!”:,, 822 輋人特产红薯粉 “呼,山脚下可真热啊,这都十一月了,太阳还这么灼人,再这样晒下去,皮都要晒爆了,可穿长袖的话,干活又热得慌,若是能有什么透气挡阳又便宜的布料就好了,现在市面上卖的布料,想要透气就不耐用,耐用的那些都好厚重,穿着太燥人了!” 一大早,钟楼刚敲过五点的报时钟,蓝六慧便已经把自己的小车子往外推了,这辆车是有讲究的:用的是橡胶轮,虽然沉重一点,却很适合在现在崎岖不平的羊城路面上推动,车子是三轮的,在路况好些的地方,能够蹬着走,后头的车厢则用竹子造了一个柜台一般的模样,四面用可以活动的栏杆锁住,这样,到了地方之后,只需要打开一面栏杆,再把栏杆后的活动搁板一架,就是一个小小的饮食档口了。 面对摊主的这一面,有两个灶眼,锅灶边上是几个箩筐,用白纱布遮盖着,还能隐约看到透着水汽的绿意,这是三点多就去城门口的早市买回来的青菜,四点多就要全部清洗好装筐,五点出摊,到了地头五点半,正是食客们出门准备上工的时候——广府道这里,近年来逐渐是流行起独有的‘夏令时’了。 也就是说,虽然时间是跟着标准来,但不论是商家还是工厂,甚至是衙门,都是早起、长午休,晚歇,尤其是如今遍布羊城各地的施工队,更是如此,他们也不想顶着烈日做活啊,因此都是习惯天将明时吃饭,天光便开工,干到早上十点多,烈日灼人的时候,便去午休,或者是乘机上课——总有很多粗工,他们是初来乍到,连扫盲班都没毕业的,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工钱着想,也是想方设法抽时间上课。 这样等到下午三点之后,太阳没有那么厉害了,他们便干到晚上七点多,一个班能保证有八小时的工作,说来还算是多干了一些时辰,施工队的进度是可以保证的。而小摊贩们也因此调整了自己的经营时间,做早餐,或者是热食的,那就是五点、五点半开市,一般到七点、七点半,等一些不干体力活的人过来,吃完早饭去上他们的早课了,早市就算是差不多了。 再接下来,这些热食摊贩再开张,那就是晚上七点左右了,大白天的谁也不想吃热汤热水,中午最热的那段时候,过来出摊的是卖凉茶冷饮的——凉茶倒是热的,这个受到广府道本地人的欢迎,冷饮的话,看起来非常的醒目,一般都是一台自行车,后头车座上放着一个大货柜,用棉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一路走一路叫卖着,“薄荷饮子、里木饮子、酥油冰奶茶——加倍放糖,甜到扑街!” 后头这酥油冰奶茶是罕见的,因为本地的奶牛并不多,奶制品也不好保存,因此价格卖得很高,却也不愁没有销路,本地人不爱喝这样又甜又腻的冰饮,可洋番通译们却是爱得不得了,冰奶茶用的是红茶,又加了奶,还非常甜,不论是黑肤色、白肤色,还是从大食等地来的褐肤色人,都是爱得发狂,卖冰奶茶的小贩,不要看他只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但收入着实不低,也要有一定的本事,不但要会说几句各国的洋话,而且很明显,货源上要有自己的门道,要能买得到新鲜的牛奶羊奶。至少,六慧来羊城都三个多月了,却还没弄清楚里头的门路那。 不过,不必眼红别人,她自己挣的也绝不算少,六慧的輋人红薯粉,在街坊里也是小有名气的,她刚一支好车子,不远处用竹子扎了个篱笆围起来的宿舍里,便有人喊了起来,“小蓝,下七八碗粉来,你的小咸菜多备点!” “哎,好来!” 现在,六慧的汉语已经非常熟练了,至少日常对话毫无问题,听着四面八方的南腔北调,也不觉得拗口难懂,她利索的拨亮了本来捂着火的蜂窝煤炉,又往里添了一个新煤,原本就保持在将沸状态的热水,很快就烧得滚了,六慧迅速地把一个个小竹篓挂到锅边,抓起一把把红薯粉填入,再把蔬菜筐搬到自己身边的小凳子上,掀开白纱布,抓起少许和红薯粉同时放入竹篓。又从净水桶里捞了一小勺凉水,洒在蔬菜筐里,让蔬菜保持新鲜,这才重新盖好纱布。 同时拿出一排粗陶碗来,快速加入油盐酱醋,再倒了一点辣椒粉,此时,另一口海带和猪骨烧成的高汤,也开始微微沸腾了,她把高汤一舀,在碗中冲开,又加了红薯粉进去,一碗碗红薯粉这就做好了,每一碗都有孩儿面大小,份量十足。 此时,第一批客人也到了,熟练地数了五块钱放入收钱专用的竹筒里,“来一份咸菜!笋干多点儿。再加个蛋!” “好嘞!” 一大碗红薯粉是两文钱,咸菜一份一文,一份炒蛋条两文钱,是晚上下工后煎好切好的,这样早上能多睡一会,夹起一片放在汤里,咸菜用大勺子挖,一挖就是一大坨,这样一份咸菜只要一文钱——也是因为买活军这里盐贱了,不然,这么好的滋味当真不能如此便宜,从前在山寨里,咸菜都是要珍惜着吃的,主要在青黄不接时用来下饭。 客人们拿了餐,这还不算完,又到旁边的摊位再拿一文钱两个的大馒头来,这才心满意足地吃喝起来,六慧这里没有座位,不过好在碗大,直接捧着吃也不怕洒了,他们先吃红薯粉,稀里哗啦吸进几大口,满嘴都是鲜香带着辣味,汗珠立刻就沁出来了,这才开始吃咸菜——咸菜是輋人的方法,别家不会做的,有芋头、鲜姜、少少的笋子,再次才是萝卜黄瓜之类,还放了大量的辣椒、蒜头,吃在嘴里非常开胃,再配着浸透汤汁的蛋条,稀里哗啦,一大碗红薯粉不久就吃个精光。 但这还不算完,此时碗里还有滋味很足的残汤,漂浮着咸菜粒,正是下馒头的好物,有些工人从怀里掏出昨天的馒头,有些是现买的,或者泡着汤,或者吃几口配一口汤,总是要把汤里的咸菜都吃完了,汤也喝完了,打个饱嗝,这才算是满足的一顿。“走了啊!” “大哥慢走!” 六慧手里片刻没停,收钱找钱、下粉条装碗,时不时还要把吃完了的脏碗收到大桶里,一会儿开市时间过了再洗,这会儿是没时间的,好在碗筷也是便宜,她一般都按碗筷数量来备料,差不多一早上能卖个两百多碗,卖完了收摊。晚上过不过来开市得看天气,若是下了雨,地上泥泞难行,她就不出来了,因为晚上生意没早上这样好,下雨了车子不好骑,倒不如在家好好休息,否则第二天一早没力气,反倒不划算了。 当然并非每家都要蛋、要咸菜,但一早上算下来,七八百文的生意是有得做的,这其中的利润不少——咸菜不算在内,几乎是不赚钱,因为要用盐、辣椒、蒜、姜,这些蔬菜都不便宜,还有竹笋,成本也比在老家高多了,这种卤咸菜在老家的风味其实更好一点,因为輋人住在山里,竹笋是四季都有的,就犹如不要钱一般,还非常鲜美,是咸菜的主要内容,但在养成这里,竹笋着实不便宜,若是完全不放,又不是那个味儿了,单单就买竹笋的价钱,都要把成本占满了,有时候六慧还微微亏损一些呢。 真正赚钱的,其实还在红薯粉上,这东西实在便宜,一斤也就五六文,在水里又很容易泡胀,两文钱一碗,净赚一文钱是有的,一早上这里就是两百多文了!便是六慧放得再多,这里的赚头再缩缩水,和咸菜的成本拉扯一下,一早上一百文那也是宽宽绰绰的。 还有一个讲究则在鸡蛋条上——这是六慧来到羊城之后,自己发现的。当然,鸡蛋不是什么便宜东西,两文钱一个,这是市面价格,若是上好的恐怕还要卖到两文五,在来羊城之前,六慧是搭着卖点煮鸡蛋,也卖茶叶蛋,这是她下山之后学着做的,基本就是平进平出,不赚钱,只是招徕个人气,免去食客自家煮的麻烦罢了。 可到了羊城之后,她去菜蔬大市场开眼界时,不经意就发现了商机:这样的大集散市场,只有羊城这样让人头晕目眩的大城市才有,大量的蔬菜和食材都在这里集散,很方便她们这些小食摊子和饭馆采买,当然鸡蛋也是一样——这样的话,就有大量裂缝、敲碎了的鸡蛋,用较低的价格出售。本来两文钱一枚的鸡蛋,受损了便是一文钱出售,而且是按蛋黄来算的,蛋清根本不算在内,也有称斤出售的,总下来价格都差不多,也就是一文钱一枚左右。 这样的便宜,怎么能不占呢?也就是这里不耐烦做零售生意,否则就算开设在城外,距离城内路途远,只怕百姓都要过来买了!六慧一买就是几百枚,回来自己处理一下,挑掉碎蛋壳,把蛋液打匀了,再加一点面粉,在锅里摊好切条,好大一蓬也只卖两文钱,实际上里头的赚头至少也有两成半到三成,一个早上算下来,抛开人工还有三轮车的成本不说,她这里两百文到三百文的赚头是有的,若是再出个晚市,一天下来,四五百文钱稳稳能赚得到呢! 一个月十几两银子的赚头!别说在山里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就算鼓足勇气,在买活军的安排下,进县城去读扫盲班,又因为渴望赚钱,便试着摆摊卖红薯粉时,她也做梦都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收入啊!六慧一开始在县城摆摊,一天也就是五十文钱的净利,她已经觉得非常高了! 五十文钱一日,什么事情做不了啊?甚至在县城买房开铺子都行啊!当然了,五十文那也是一开始,后来看她生意好,也有别人跟着来开,也用輋人红薯粉作为号召,那生意不免就被分薄了,收入也逐渐下降,不然,六慧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来到羊城赚钱的勇气呢。 也是受到了收入下降的刺激,再加上后来她汉话逐渐会说了,胆气也作养得茁壮起来,又收到了她朋友爱狗欢的鼓励,便是想着,哪怕收入一样,走得远一点,到州城去见见世面倒也不错——就这样,她和自家兄弟一起去了敬州,在敬州把輋人红薯粉的招牌给打了起来。恰好,敬州的工地也很多,她兄弟便去工地干活,六慧在工地边上摆个小摊子,倒也不怕被欺负了去,姐弟两个还能有个照应,不至于都指着一门生意赚钱,家里人也更放心些。 敬州的生意,比县城就要好做一些了,主要体现在油盐酱醋这些调味料价格的下降,六慧在这里学会了用海带来熬高汤——那时候她还不怎么认识汉字,是爱狗欢写信寄来了食谱,说这是报纸上写的烹饪秘诀,还随信附了海带的样品来,叫六慧知道这东西和猪骨一起能熬味道很鲜美的汤底,足以取代在敬州价格上涨的竹笋。 敬州的确有海带干卖,而且因为销路不广,价格很便宜,在六慧的观察中,当地的小食摊贩,知识水平都和她差不多,识字的,喜欢多看书看报纸的非常少见,毕竟敬州这里刚经过了大迁徙,扫盲也还在开展,外地来的移民也少——移民都爱在沿海、平原,确实也不喜欢来山区,敬州主要的住民还是下山的輋人,还有那些侥幸留在当地,却是换了小居住地的客户人家,这些人能有多少是识字的呢?又有多少家里是有钱做吃食的?便不说海带,拿猪骨头和鸡架熬高汤的本领,都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和这些对手一比较,有了高汤的帮助,輋人红薯粉的招牌就立起来了,在敬州,六慧是真的赚到钱了,这才有的这辆竹壳橡胶轮的三轮车,这时候,她又一次动了在敬州买铺子的念头——敬州铺子还真不是很贵,这笔钱攒攒就有了。可这会儿,她弟弟表示反对了,他想到羊城来闯闯——六慧的弟弟是做泥瓦匠的,他心灵手巧,学得很快,虽然不太能认字,汉话也说得一般,但胆子可真不小,六慧会把爱狗欢的来信念给他听,虽然信是写给姐姐的,但弟弟的心思早就在一封封的来信中被鼓舞得活跃起来,“佛慧姐,你的这个朋友说羊城现在就是个大工地——那活儿肯定很多啊!我去和队长说,愿意去羊城做工,请他帮我写信,还有好几个同族,都是山那边的表亲,也想一起去,你跟我们一起上路呗,路上还能煮红薯粉给我们吃!” 羊城……要不是上了扫盲班,学了地理,六慧都不知道那是哪里,距离家乡有多远!但现在,她当真是稀里糊涂地骑着自己的三轮车上路了,一种新的思想,悄然间似乎已经随着爱狗欢的一封封来信,在她心里扎根了:就……就试试呗,不行再回来嘛,有什么不敢的?爱狗欢……是她的朋友,他们之间必然有一样的地方,他都敢离家千万里,还过得那样好,还在不断地往前走,那么,这就证明六慧也能,她为什么不能呢? 虽然他们只见过一面,甚至不清楚对方的长相,但爱狗欢的存在,似乎自然地消解了六慧心中的匪夷所思,她不再想‘我怎么可能、我一个山里人’,每每遇到这样的抉择,她总是会想到夜色中那个面目朦胧的少年,他的身姿似乎有些单薄,可却走得很远,他始终在六慧的前头,已经走得那么远了,却还在不断不断的前行…… 爱狗欢是那么的有本事,那么的有知识,六慧想要追赶上他的脚步大概是很难的了,她……甚至不能好好地上学,只能在生意的间隙尽量上课,还时常打盹儿,现在仍有不少不认得的汉字,也不能养成看报纸的习惯。似乎她这辈子就只能卖着红薯粉,在某个城市的角落里安顿下来,度过自己的一生了——和爱狗欢比起来,这样的人生是多么的无趣啊!可是,六慧至少从他身上学会了一点,是她可以抓着不放的,那就是永远不要害怕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就这样,她莽撞地答应了下来,和弟弟、表亲们一起来到了羊城,羊城——至少是她住着的那一片,真的和爱狗欢说的一样,就是个大工地!到处都是被挖开的地面,被拆掉的房子,甚至还有人在拆城墙,因为原本的老城区完全是不敷使用的,道路上全是泥泞,而两边是一个又一个的地基深坑,很显然这里要建的都是两层楼的建筑,而且规划得非常的平整——再多的六慧也不知道了,她不可能对城市规划了然于胸,只是依稀地知道,弟弟们所在的建筑队,好像是在建筑一个很大的学校,仅此而已,除此以外,便是最朴素而直观的认识:果然,羊城港的生意是真好做啊! 从县城的一日五十文,再到敬州府一日一百文,再到羊城港这里,一日两三百文,羊城港的物价(除了竹笋这样的鲜物山珍),实在是低!而百姓又是这样的有钱,工人的收入一日最少都有个三四十文的,有些大师傅一日七八十文都是有的,吃五文钱的早餐压根就不在话下!鸡蛋这里又多了一个极大的利润来源,六慧在工地边上的小摊,生意极其火爆,除了住宿条件要比敬州艰苦(现在羊城港到处拆房子,好房子很少,大多数工人和工地附近的百姓都住在随便搭建起来的茅草屋里),以及做吃食生意很累人之外,羊城的日子几乎是无可挑剔! 輋人是最能吃苦的,六慧对于这样的劳动量也并不是很在意,做了半年的生意,手里积攒了上百两银子,她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了——要说有什么地方比羊城更好,那也就是云县了,但在云县买房实在太高不可攀,她已经知道了,那真是想都不敢想,而且,云县那里百味云集,生意不会有羊城这里这么好做的。现在有了银子,不如……就停下脚步,在羊城安下家吧? 虽然她心中不是没有犹豫和怅惘——似乎安了家之后,她和不断前行的爱狗欢之间,距离就更遥远了,但她也知道,对于她们这些番族来说,能在羊城买几间屋子,已经是非常好的发展了。但房子具体买在哪里,六慧还没有主意,她犹豫于要不要给爱狗欢写信请教,但不知为何却又觉得不好开口,这会儿忙完了早市,一边蹲在地上收拾家什,一边又惆怅地思索了起来。 “阿姐,佛慧、佛慧!” 弟弟的呼唤声,把她给惊醒了,“你要收摊了?我来帮你,一会儿车借我用用——工地里叫我进城去买点绿豆回来,就用你的灶头熬点绿豆汤给大家解暑!” “好!”六慧一下回到了现实,利落地答应着,她抬起手用上胳膊擦了擦满脸的汗,“那我和你一同进城里去——看我!胳膊又晒爆皮了!我去看看有没有透气的布料,买来做个罩衫!”:,, 823 ‘独角龙\’疤面霞姐 进入十一月,似乎天气的确有点儿转凉的味道了,大概表现在羊城港这里每日送来的鱼获,品种发生了变化,但除此之外,该热的时候那股子灼热潮湿的气息,依然让人一动就禁不住冒汗。六慧和小弟一起,推着车回到她租住的农舍里,恨不得就立刻打水来洗个澡,但要做的活还有不少,要把整个竹制的柜台从车上拆下来,方便下午刷洗——这些东西几日不刷洗就会有一层炭黑油垢,六慧是个勤快的姑娘,可见不得这些。 柜台拆下来,蜂窝煤炉也要放到一边等着掏灰,成碟的碗筷拿到后厨堆着,潲水桶也提下来放到猪圈前,她的房东从隔开的院子一侧伸头出来看了一眼,“今天的碗筷回来了?” 这是个瞎了半边眼的老婆子,也是从敬州迁徙过来的,和六慧多少算是半个同乡了,因为大家动身南下时,她生病了,便被留在了羊城这里,掏钱买了靠着羊城港的一间农舍安身,平时进城给餐馆做个洗碗工来养活自己——五十多岁了,体力活做不了,带孩子其实也有点带不动,瞎了一只眼,卖相不好,官话不熟稔,本地的白话也不太会说,可不就只有做些杂活糊口了? 不过,她运气倒也不算是坏到极限,阴差阳错留在羊城不久之后,羊城这里便被定为临时都城了,这片农舍大概也是会被拆掉的,会换一个地方划给他们居住,目前留下来,是在规划中给附近的工地供应后勤所需,比如六慧这些小贩,很多都租住在大学校工地边上的农舍里,走上半个小时就到工地门口了,宿舍搬迁到那里他们也能很方便地跟着搬。 如此一来,小贩赚到钱的同时,这些村民也跟着分润了一些好处,至少房租钱是很稳定地有了,像是房东老太太这般,帮六慧洗洗碗、摘摘菜什么的,比从前进城洗碗轻松多了,也足够她生活的,甚至还能攒下一些钱来。六慧也喜欢她手脚干净,而且看守门户比较严谨,又是独身女人——现在,女人出门做生意越来越多,城里因此滋生出很多女店不说,乡间能开逆旅的地方,有些老寡妇也因此多得了一些小小的进项呢。 “阿姆,你把碗洗了就行,柜台等我回来洗,我骑车和阿弟进城一趟!” “噢,噢!” 老阿姆答应着,已经去拖凳子、打水了,她的官话水平也在不断的进步之中,没有办法,现在很少有人和她说客户人家的土话了,想要活得好些就只能主动求变。“进城小心!不要离车太远了!——今早村子里又有人嚷着说失窃了,你小心你那几条轮胎!” 这的确是六慧车上最值钱,也最容易失窃的东西了,偷车这还是不太可能的,老阿姆和六慧都很小心,在篱笆门内外放了不少瓶瓶罐罐,夜里无光,要把门打开而不发出声响是不可能的,此外家里还养了狗——正因为这些,又有厨房,六慧心甘情愿,一个月单租金就给三百文,要知道如今农舍一般行情价也就是一百五十文一个月,还是因为买活军扩建新城,涨了一波价,本来借宿人家,若是只住不吃,一个月给个几十文意思意思也不为过的。 整辆车偷不走,但倘若偷走了轮胎,损失仍然是巨大的,这东西价格不低,而且很好脱手,所以是得小心着,六慧刚到这里安家的那几日,每日甚至都还要把轮胎卸下来,放在自己卧室里,宁可第二日再花费二十多分钟去安上,也不敢留在外头过夜。也是连日来都无事,更士署三不五时又经常来巡逻扫荡,拿绳子系了人走,这才逐渐放下心来。被老妈妈这一说,又开始担忧城里的治安,和小弟议论道,“村子里乱,倒是没什么说的,人来来去去的,又到处起工地,不乱才怪了,倒是少进城去,原来城里也这么乱吗?” 她到羊城之后,也就进城几次,见到一条商铺街便进去逛逛,有东西买了就走,并不过夜,真正批发蔬菜和红薯粉都在城外的大市场,自然是不知底里,她小弟反而因为比较机灵,又能借到车,经常进城去采买,毕竟是给人做事,不像是六慧那样,赚来一分钱都是自己的,他出公差借机游荡是常有的事情,对城里更熟悉一些,因道,“都一样的,从寨子里到村子里,再到敬州,如今到了羊城,哪一处不乱?都是人乱糟糟的来了又走,到处还是工地,有工地的地方,游荡的闲杂人等也多,怎么能不乱呢?” 这话的确也有道理,六慧这些小贩,不就是跟着工地移动的闲杂人等么?当然他们是正当的,不正当的还有些小酒摊,勾着工人们去做票赌的勾当,尤其就是那些才从外头进来,从山里出来,收入最低的杂工,是最容易受到诱惑的,反而是工头、队长对这些事情深恶痛绝,因为买活军的更士经常过来扫荡,一方面,为他们解决了建筑材料的窃案问题,是他们不可或缺的——要是更士不来了,那些包工的队,要花费许多精力,和本地来偷窃的村民斗智斗勇,这里的损失很大。 但是另一方面,买活军的更士来了之后,若是发现了暗倡,他们不会立刻抓捕,而是不动声色,暗中缀着,等晚上来客了,人赃并获,到时候施工队也要跟着吃罚款,在这方面他们是铁面无私的,因为据说这个罚款不但会给更士署分成,而且会计算更士的政审分——而且,更士是时常交叉巡逻的,就算队长想塞点红包,又要塞多少才够?因此他们若不想吃罚款,便只能约束工人,甚至近乎要管理得和军队一样严格,才能杜绝工地旁吃喝嫖赌的事情。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逐渐开始倾向于聘用女工了,甚至有很多从上到下都是女工,几乎都是由农妇转行过来组成的队伍,大工是女人,卖力气的杂工则从她们的丈夫中挑选,这种工队也受到雇主的欢迎,因为施工队出事不得不停工,那就很麻烦了,耽误的时间都是钱,那么,只要出来活计的质量差不多,聘用没有票唱风险的女工各方面不是更合适一些吗? 小弟他们负责的这栋楼再过去不远处,三十二号工地,就是一支全女班的施工队,她们还有姊妹队两支,一帮人大概一百多人,大工在里头随时串着干活,小工则在本工地帮忙,听小弟说,活计做得真不差——小弟因此很钦佩施工队的大工头‘独角龙’疤面霞姐,六慧也很好奇,还准备什么时候推车过去做做生意呢。 小弟有时候遇到她们的工人,也会闲聊几句,听说疤面霞姐在羊城港就买了一套房子,平时都住在那里,六慧还想打听着她买在什么地方,她也跟着在附近看看,能管好一支施工队已经不容易了,把三支施工队管理得井井有条,那绝对是能人,六慧自然相信霞姐挑选房子的眼光。 “不知道云县是不是也一样乱。”她对于云县是很好奇的,“羊城这里又会乱到什么时候——主要还是过境的人实在太多了,到现在敬州都还有在羊城转船迁徙的人呢。我们出来的时候不是还遇到了几队么!” “云县肯定不能一样的,包括壕镜、新安,人虽然多,但都比羊城这里太平得多了——物价也低廉。” 他们或许自己没有意识到,在下山之前,他们这些山里人根本就不具备分析社会现象的能力,这种思考的能力似乎是不知不觉地沁入他们的脑子里的,同时潜移默化而来的,还有对一座远方城市的向往和好奇——这种向着远方、未来而去的大视野,是山中土番所难以具备的,但现在却成为了随口的谈资,不断地把两个徭輋客变成了他们自己都有些陌生的样子。 “听说云县的鸡蛋都是一文钱,一文五一个!” 当然,他们关注的点,在旁人看来依然是有些好笑的,六慧有些憧憬,“真不知道在那里卖红薯粉,赚头该有多少啊——不过,像我这样的摊头,云县应该也已经有很多了吧!” 钱还是工地这里好赚,但云县那里,是很想去看看的,在羊城港这里生活,时时刻刻都能听着对云县的描述,其中的繁华,那种不动声色的豪奢,都让人心生向往,比较起来,羊城似乎就有些索然寡味了,这里到处也都是工地,路面挖开,下放水泥管道,房子也被扒开,因为要拓宽路面,有一些还没改造的街区,小巷幽深、房屋林立,却又显得逼仄拥挤,似乎无法和正在成形的新城比较了。 靠着码头这一带,相对动得要少一些,因为这里常运货的缘故,路面本来就比较宽,只是陆续有屋子改建为水泥两层楼而已,是没有大动路面的,因此还方便行走,这里也是一个自发的市场,常有南来北往的鲜货,相当热闹,比如绿豆,来港口买就是在行的——大市场的绿豆要到年前才大量来货呢,这会儿还不到新一季的豆子晒干上市,陈豆子得来生药铺买,大市场卖的少,和其余杂粮放在一起,爱生虫不说,价格还高。此时绿豆还不算是完全的食材,药用更频繁一些,在羊城港,百姓有饮用绿豆海带汤解暑的习惯,生药铺是会大量留这两种货的。 六慧因为要买海带干的关系,也走访过码头市场,知道这两样东西,生药铺价格不贵,质量还好,带着小弟熟门熟路直进了码头边一排三间大敞轩,问上头写了‘雷生佛堂’招牌的大药铺,“掌柜的,今儿绿豆海带多少钱?豆蔻、桂皮、八角有没有?” 这些都是药材、调料两用的东西,铺子里果然都有货,价格便宜不说,掌柜伙计的官话都说得很明白,“有,有——我记得你啊,輋人姑娘,你姓蓝吧?蓝姑娘生意兴隆,这又来进货了?还不到日子呢!” “我带我小弟来的。” 六慧也算是半老不新的客人了,和伙计立刻就唠了起来,雷生佛堂和隔壁的千金堂都是云县那里南下的本钱,不是羊城的老药房,外来的药房有个特色——坐堂的大夫有男有女,伙计也是如此,还都说很标准的官话。如此一来,不但外地人如六慧优先考虑光顾,就连本地的女眷,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喜欢来这里,且不说向女大夫诉说病情更自在一些,便说这女伙计,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说话也不觉得拘谨呀!且不管外人怎么看,反正以六慧自己来说,她做生意时当然无法挑拣客人,可轮到她自己接受服务的时候,她就喜欢和女伙计聊天,愿意和她们做生意,有些女儿家自己的闲话,也好向她们打听。 “哦,你老晒得脱皮啊,那是为难,头上还能带个斗笠,身上吧,穿着衣服,不方便干活,浑身出的透汗,不穿又晒得厉害——那你拿上我们店的猪油膏,这个比千金堂的凝脂膏也不差什么了,它家的加了香露香油更润泽一些罢了,可你涂身上的,就要个滋润,香气什么的管它的,越便宜越好!” 果然,女店员一听她诉苦,便立刻热心地出谋划策起来,“你再养些芦荟,这东西村里若有人种也行,去讨它一根叶子来,剥了皮,捣碎了,待汁液没那么粘稠了,你先敷在身上看看,不疼不痒的话,再往晒脱了皮的地方一涂,十五分钟半小时清水洗了,再上个猪油膏,便会好受得多了。” “不过,这也是治标不治本,还是要防晒为好,不然的话,老这样晒,长斑不说,还容易发恶痣,到那时候可就要命了……”女伙计寻思了一会,一拍大腿,“对了!就前日,我小姐妹来开药,她是在超市上班的,说是超市到了一种新货,还是你老家敬州来的料子呢——倒是我们买地不常产的丝料!叫做香云纱的新料子,说是最防暑耐用不过了,透气轻便,她也是赞不绝口,说是除了价钱贵之外,竟再没什么不妥了!你竟可以去看看这香云纱的衣服,适不适合你的需要呢!” “超市!纱料!” 虽然也听得心动,但这两个词就足以让六慧不寒而栗了,“这价格,可不敢想!” “确实,那超市卖的可都不是便宜东西……但来都来了,去见识一下又有什么不好呢?你还没去过超市吧?他们说,这超市比榕城那个还要好呢!” 女伙计也觉得她顾虑得有理,但很快又为六慧找了个蛮去看看的道理,最后一句话更是击溃了六慧和小弟的心理防线,“那里还有个停车场,你们的车也不怕丢的——” 话说到这一步,等于是把心里隐隐的担忧都给开解了,似乎连这最后一层退却的理由都被消灭了,六慧和小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下了决心。 “来了羊城以后,就只听着人说,这里不如云县,那里不如榕城,倒难得有一样地方是比榕城还要好的了……” “好!来都来了,那就去见识一番也好!”:,, 824 花生肠粉 “姐,你说我若是娶个汉家姑娘——或是嫁到汉人家里去,阿爸阿妈会怎么样,会不会气出毛病来。” “那还用说?你是不是看上哪个姑娘了?蓝石寿,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多看那些不不四的女人一眼——” “不是,我哪敢——我可没有!” 既然是和弟弟出来,那么就没有六慧踩三轮车的道理了,小弟一边在前头卖力地踩着空车,一边和姐姐闲聊着,“我哪有钱啊,那些女人也不多看我一眼的,他们都是看准大工师傅——姐,我和你说,以后你遇到那个姓史的,可不要多搭理他,就他老和酒摊那两个老板娘对眼睛,噫!恶心煞人了!工头说,叫我跟他多学点,什么时候我把他的本事学到了,就不要他了,免得他被捉去了,又要停工。” 这个史师傅,的确是红薯粉摊子上的常客,六慧没想到原来他也不老实,她有些嫌恶地皱起眉头了,“噫!恶心——不过你可要把这话放在心上,多学些本事,明年做大工赚到钱了,把爹娘接进城里来住,兴许他们也就愿意你娶个汉家姑娘了。不然,只怕阿爹还要为你守着我们家新近分到的几亩田,你人不回去,他就先为你找好媳妇啦。” “那可不行,那就违反了婚姻自由的法律了哩。” “爹娘他们那里知道这些!”六慧借机训诫起弟弟来,“所以呵,你要多省钱,多寄钱回去,多说山下的好处,叫他们见到了钱,就把你的话当回事了,反正他们也是为你存着,又不会拿去胡乱花了。” “我节俭着呢!就是……就是出门在外,不能让人吃不饱吧!” 蓝小弟有些心虚地为自己分辨着,六慧翻了个白眼——她就是开小吃摊的,亲弟弟还能吃不饱了?!不过是小弟经常有机会进城,见了什么都想尝鲜罢了,他做工赚的钱原来大概和六慧相当,但要轻松得多,下工后会来帮忙晚场,六慧也给他算钱,只是并不发给他,全都寄回家里去。 至于说在工地那里拿到的报酬,都还存在小弟自己手里,他寄多少回去,六慧就不知道了,她也懒得管,反正小弟这几年也买不了房子,除非和她一起来做红薯粉,但这个决心要小弟自己来下才好,红薯粉会不会一直赚钱下去,这是谁也不知道的,在工地做工就算收入暂时不如,但细水长流,工资慢慢涨上去,大概也总有买房的一天。疤面霞姐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年轻的男孩子,喜欢在吃上花点钱,似乎不是什么要严厉苛责的事情,就连六慧,她是进城的机会不多,一旦进来了,在码头这边也是看着什么都新鲜,被小弟识途老马般一带动,两个人踩去超市的一路上,就已经停了几次车,“这个梅花糕很好吃啊,用米浆做的吗?” “鸡子粿——敬州的小吃真多,我尝尝和敬州的味道有什么不同。” “花生肠粉……花生也是个新鲜果子,我是没尝过的,你吃过没有,蓝石寿?” “吃过的,姐你也尝尝,这个花生碎洒在肠粉上很香的——你说你的小咸菜,或者红薯粉上也撒一点怎么样?” 这么一说,那必定是要尝尝的了,六慧道了声停车,过了一会,端了个小碟子走回来,往弟弟嘴里塞了一条裹满花生碎的肠粉,蓝石寿的眼睛顿时眯起来了,“好香,好香!” 的确,花生碎在嘴里嚼着,又脆又润,有一股天然的油香,合着特制的酱汁非常的可口,叫人吃了还想再吃,那酱汁大概也是添加了花生在内的,只是研磨碎了,只能吃到香气,颗粒却是吃不出来,只觉得那酱汁浓稠滑溜,吃在嘴里非常的厚重香醇,六慧从来没有品尝过类似的味道,小弟说,这个花生酱和芝麻酱的品格差不多——他前几次进城的时候,吃过一个北方人打的麻酱烧饼,要了双倍的麻酱,觉得非常好吃。 芝麻酱、花生酱……輋人的饮食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呢?六慧的眼界,又一次被开阔了,她意犹未尽地咂摸着花生酱的味道,在心底提醒自己,要给狗欢写信,问问他吃过芝麻酱没有,喜不喜欢吃花生,【花生原来是山下人常种的东西,好香啊,在市场上我似乎也有见过新鲜的花生卖,但因为不知道怎么吃,也没有买来尝试过,现在我知道了,花生也是很好吃的,下山之后,见到的新东西真的很多,有点儿尝试不过来了,但是,又舍不得放弃尝试,因为……花生酱真的很好吃。】 她忍不住又舔了舔嘴巴,心想着如果把花生酱或者芝麻酱用来烧红薯粉的话,会是怎么样的滋味,但很快又打消了自己的念头——这个酱油份那么大,必定是不便宜的,自家做也罢了,还不是吃不起,若是拿来出售,很不好定价,也卖不出去几碗的。这一碗没有个十块八块的能下来?工地里谁舍得花十文钱吃一碗没肉的红薯粉啊。 下回到大市场买调料的时候,厚着脸皮请老板按批发价给自己两瓶芝麻酱好了…… “你啊,以后吃到什么新鲜东西,要记得和我说。” 不过,弟弟还是要唠叨几句的,不能完全不管着,那就等于是撒开笼头了,这小子岂不是要上天了?六慧吃完了肠粉,把碟子还给老板,又买了一包麦芽糖球,时不时给弟弟嘴里塞一枚,蓝小弟满嘴流蜜,含含糊糊地应和着,两个人很快就踩着轮车,从码头一角出去,顺着明显也是新修的水泥路,远远地望见了那庞大的水泥建筑。 “哇!” 说实话,两姐弟的确没见过什么世面,在他们下山之前,土楼围屋就是所见过规模最大的建筑了,就是敬州城内,都没有能和土楼比较的屋舍,祠堂、庙宇虽然香火盛,但不管怎么说不可能建得比土楼的规模更大。到了羊城之后,这里到处都在拆盖,所盖的两层小楼,虽然方方正正,令人喜爱,但毕竟占地也是有限,在这样的对比之下,隔了老远便能看到的庞然大物,给人的感觉就又不一样了,那庄严肃穆的方形轮廓,简直就像是庙宇一样,令人忍不住兴奋而又忐忑——怎么样的商品才配着在里头出售,什么样的人才配进去买东西啊! “来都来了……” “六姐之下,人人都是平等的,买不起我们看看也行啊!” 如果不是‘大家都是六姐的奴隶,奴隶和奴隶之间是平等的’这样的认识,在过去几年被不断重复,而且很能为六慧姐弟接受的话,他们恐怕是真不敢进超市去的,輋人之间有一种普遍的自知之明,虽然他们或许不会对外人承认,但是他们自认为要比汉人的贫民佃户还更低等一些。 如果还是从前那个阶级分明的社会,面对这样宏伟肃穆的建筑,他们在赞叹之余,立刻就会兴起一种自我认知:这么好的地方,是我们这些土蕃不配进去的。便是基于好奇,大胆地越过了籓篱,被发现时,还嬉笑以对,流露出底层人一贯的无赖相——但在那无赖背后,仍然掩藏着充分的自我认知,也就是,这些地方是他们不配去的,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是一件错事。这就不是她们这样的人该来的地方,哪怕什么也不买,也不是他们能享有的眼福。 可是,现在已经是买活军统治下的新世界了,在这样的新世界里,蓝六慧作为一个輋人女孩子,可以在羊城公然地做生意,不用面对任何人的勒索,也没有人能找她的麻烦,她可以获得如此丰厚的收入,而不用担心自己的人身受到威胁——甚至还有一个大有本事的朋友,没有任何图谋,持续的关心着她,在这个世界里,六慧不但没有感到阶层的森严和冷酷,她反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在和解放——确实啊,她可以走进去看看,甚至她还凭着自己的本事赚到了不少钱,还能在这样的地方买点东西呢! 几乎是立刻的,她兴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不论价格多贵,多不划算,她也要在这超市里买一点东西。六慧的步伐因此变得更有气势了,她抬头挺胸,以一种‘我不配谁配’的气势,拉拽着弟弟,“走,进去看看!兴许我们还能买点东西回去呢!” 小弟被她拽得跟随在身后,脚步甚至有点踉跄,他明显跟不上六慧的气势了,在这样靠近了越发显得庞大的建筑之下,简直有点畏首畏尾的。“好高大的门脸啊,一眼都望不到边……” 的确,门脸是非常高大的,大概总有两个人高,伴随着这样非凡的气势,夺人而来的还有一股子嗡嗡嗡的噪音,在超市大楼旁边,还有好几个小楼,和超市以管线相连,姐弟两个好奇地凝视着这些青灰焦黑色的管线,敬畏地沉默了一会。 “那是电线吧?” 虽然没怎么见过世面,但有趣的是,他们对买地的新鲜事物,橡胶和电线倒是不陌生,因为很多工地是有发电机的,晚上会有灯泡照明——这能震慑觊觎仓库的乡里蟊贼。另外,六慧第一辆车就是橡胶车轮,这也是内陆很多巨富人家都无法想象的事情。他们存了车,领了号牌,预交了两块钱停车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鼓起勇气走近了高大的门洞里,穿过黑黝黝的门洞,很快,眼前又是一亮,一片几乎是雪白炽热的光洒了下来,同时袭来的还有一阵强风,叫人非常的诧异——这么大的屋子,就如同寺庙、土楼一样,内里应该是很不通风的,逼仄沉闷,昏暗狭小,这是大屋子给人的第一印象,但是,超市内部却并非如此,反而比屋外还要更亮,更是不知道哪来的风,吹得人一阵阵的凉爽。 “电,是电!” 他们很快发现了端倪,抬头张大嘴,吃惊地看着雪亮的屋顶,还有屋顶上悬吊的一排排灯泡,以及屋角那呼呼转动的大扇叶。 “是电灯还有电风扇!那个铁笼里的东西——是风扇!” 蓝石寿几乎是喊了起来,“但是,但是——这要用多少电啊!这么多电灯电扇——” 他张大嘴,呆呆地看着这么一长溜的畅轩中,顺序排下,犹如繁星一般的电灯,“要多少牲畜才能把发电机转成这样啊!想不出来!” “所以……所以没用牲畜发电啊!” 一样是极度惊讶的六慧,灵光一闪,也跟着喊了起来,“那个声音——那道白烟——那是蒸汽机的声音吧!这是……这是蒸汽机供的电!天啊!” 她又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么大的建筑,这么多的灯——就靠着一台机器就能全给供上电……就全给供上电了?!” “确实如此,姑娘好眼力。” 身边有人接过了话头,一个女伙计笑容可掬地从货架边上走了出来,一边引着他们往里走,一边介绍了起来。“这是世界范围内,第一座全天候,全电力照明的仓储型超市,比京城和榕城都要再往前走了一步,这些灯泡,也让我们羊城人非常自豪。” 他们经过了一帮大呼小叫,连着在胸前画十字架,甚至还有人当场拜倒的洋番,女伙计笑着看了他们一眼,而六慧、石寿姐弟,立刻觉得自己的表现算是很得体的了,也骄傲地挺起胸膛,努力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经过了这帮乡下佬——比輋人还要乡下,真是可笑。他们仔细地聆听着伙计的说明,“凡是出现在超市里的货物,都是我们买活军千挑万选而出的特产尖货,比如说——就先从布料讲起吧,羊毛呢、羊绒线衣、羊毛大衣、羊毛被——” 好巧不巧,他们第一个就造访了面料展厅,姐弟俩这会儿又长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货架,还有货架上连绵的布匹毛绒,听着伙计悦耳的解说,“……原料都来自于鞑靼,鞑靼的毛织品,质量肯定是全球最上等的,认准鞑靼羊毛准没有错。另外,当然还有我们江南的丝绸——” 这里大概是主要做的外番批发生意,用的都是和他们对话的口吻,两人大张着嘴,游魂般从货架边经过,碰都不敢乱碰,只听着伙计如数家珍的介绍,“这是云锦,极为贵重灿烂,一匹能价值等重的银两——这是蜀绣,也是刺绣中的珍品,绚烂多姿,从前洋番根本买不到,都不说价钱了……” “这是香云纱,是买地新上市的尖货特产,产地是广府道敬州府。” 果然,走到一幅深褐色的布料面前时,伙计嘴里也带到了香云纱的名字,更让六慧敏感的,还有敬州府这个地名。 “新上市的特产……产地敬州府……还真是敬州府的特产啊!” 她嘴里也不免带上了少许钦佩,“我们走的时候还没影呢,几年的功夫,新特产就出来了……我们的知府,不愧是搞农事出身的……” “金逢春金知府,她也来我摊子上吃过酸辣粉……这个女知府,造福敬州父老,带动养桑……她手上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呢!”:,, 825 金逢春的支点 金逢春这个知府,或者说是市长也好,敬州府刺史也好——总之,这个敬州的大当家做得是不容易的,哪怕是六慧这样的外行,也能体会到她的难处:敬州是个山城,自古以来农业便注定是支离破碎地在山坳中展开,而且收成说不上多么的好,至于其他商业,条件也和广府道沿海的州县无法比,只有一条年久失修,连船只都没有多少的韩江,上游连接着一样处在动荡中的闽西汀江。 地理条件如此,要说社会环境呢,也和安稳搭不上边,輋人等本来退居在深山中的土番下山,拆土楼、客户人家往海边迁移转运,各村重新编户齐民,梳理人口,花费田地,这都是敬州以及治下县城、村镇正在发生的社会现象,没有一处不需要官府派人监督,没有一件事是不容易发生冲突的,更重要的是,这些事还没有前例可循,又和万千民生息息相关! 面对如此棘手的局面,金知府手底下还没什么人可用,买活军一直以来的人才荒,必然会在这些冷僻的山区被放大,人往高处走,就连六慧都知道从山里往羊城做生意,如果有机会还想去云县,更别说别的俊才了。便是设身处地的为她想一想,也觉得这敬州实在是不好治理,比起来,敬州州城中不那么好看的治安问题,反而是细枝末节了。 当然,这样的细枝末节,对于六慧这样的小人物,便是很大的影响了,她们离开敬州也和敬州那边动荡的环境有关,在她们的视角之中,只能看到一些细枝末节,倒不清楚金知府为了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做了哪些努力,不过,她对金知府的印象还是非常好的,理由很简单,金知府来她的摊子上吃过好几次红薯粉,作风非常实在,为人也亲切,再要怎么描述,她也说不出来,但她能感受得到,金知府不但很聪明,很能吃苦,而且对于世道人情也非常了解,别看她肤色黝黑,瞧着和村妇一般,没什么大官该有的气派,但说上几句话,便会禁不住觉得这人值得信赖,能为你解决重要的问题。 这会儿,直到听这个伙计说起来,金逢春才后知后觉般恍然大悟:原来就在那段时间,金知府就已经想好了整个敬州府,甚至是闽西发展的脉络。香云纱只是其中一个产物而已,还有许多产业,伴随着江水的疏通,都正在逐渐发展。 “你们金知府,如今在广府道可了不得呢,都说可能不多久就要往上再提一提了。她给敬州做的安排,之前登上了《吏目参考》,被点名表扬了呢!” 女伙计明显也是个有知识有追求的,眼界比六慧要更开阔,对于金知府的铺排,她如数家珍,“金知府自己写的思考是有道理的:闽西这样的地方,交通不便,唯一能依靠的低成本交通就是韩江、汀江,那么,承接了闽西的敬州也是一样,要发展经济,那就要往小重量大价值的货品去考虑。再加上本地的气候,棉花也种得不算太好,那么农业上就是红薯粉这样可以在本地加工的东西了——又轻,还是很好运输的。当然,重点是要注意元素归还,保证土壤肥力,不过山间的碎田很多,红薯的确是有优势的,便是轮耕也有价值。” “第二,山区种树,采桑养蚕,敬州制纱,这也是一条很好的路子,当然了,有江南在,广府道的丝织品想要出彩不容易,金知府申请了一次天书检索,得了开示,决定仿制天书上所载的一种织物香云纱,这便是香云纱的由来了,这种纱又有一种称呼,叫做‘天纱’,就是因为这一点。这种香云纱,虽然颜色含蓄稳重,但您摸摸——” 她捻起了一点,示意六慧也跟着感受一下,六慧却不敢用手指去摸——她的手指太粗糙了,只管用比较细嫩的手背,轻轻的拂了一下,果然软滑清凉,一摸便知道果然解暑透气,也不由得佩服地点了点头,“好料子啊,别的地方不敢讲,在广府道这里,有钱人一定都喜欢!” “你这话可说得太对了,南边现在有钱人多起来了,天气又热,人们现在出门还多,天热起来的时候,就算是穿着短袖都不行,恨不得想把皮给扒了。这时候,若不能吹着风扇,那不就是得穿点凉快衣服了?这香云纱一推出就大受欢迎,简直是供不应求,我们这里现在也就只有十几匹了,零售还要限购呢,批发那是绝对没有的。” 她指了指远处那些激动的洋番,笑道,“这些洋番客人,他们老家虽然凉快,一年也热不了几天,但也想买一些供给那些热带港口的总督贵族,可惜,不但价格太贵,而且数量不多,个个都是长吁短叹,有的还定了下一次的货量,宁可先给全部定金,被我们回绝了,还说我们不会做生意。” 仅从她的语气就听得出来,这超市恐怕每日接待的都是叹为观止的客人,虽然也做零售,但更像是批发市场的样品展示间,六慧心想这也是道理,这超市离百姓生活的地方并不近,日用品来这里买其实并不方便。也就是批发商到这最好了,一口气能挑选许多品类买走,一船的货这就凑齐了。 “这货都说贵,到底有多贵呢?”她也不禁好奇地打听了下来,还存了一个心思:如果真的赚钱,那写信回去,叫阿爸阿妈在村子里种点桑树,不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情么?輋人别的不说,种树耕田还是有些本领在的,虽然现在种田的收入已经比从前多得多了,但谁还会嫌钱多啊? “那是真贵,您这样的身量,做一身怎么也要一万多了。” 伙计说话也是实在,“而且这东西毕竟是纱,虽然在纱中算是耐用的,但也还是娇贵,送不了洗衣房,要手洗平铺晾干,这不说了,洗晒次数多了,容易变薄甚至破掉,穿着要锻炼、要运动,那肯定是不行的。” 这都是实在话,而且说得好听,蓝石寿粗枝大叶没听出来,六慧毕竟是老板做了几年,也是暗自点头,心想,“我又学到了,多会说话啊!她必定看出我是个干粗活的人了,不适合买这样的衣服,但就不说穿着干粗活不行,要说穿着锻炼不行,意思是一个意思,可落在耳中多么中听?又透着为人考虑的感觉,以后我和顾客说话,也要这么留心着。” 一身就要十两银子,对百姓来说这当然是个极为奢侈的花销,但以绫罗绸缎的时价来说,却也只是还好而已,真正昂贵的比如缂丝,有说法是一寸缂丝一寸金,这种织物根本就进入不了大部分人的生活。其余的二流云锦、官罗,内造纱之类的,价格出入也是不大,六慧对于这些花销,是完全不明白的,按女伙计的说法,这个香云纱的价格,对于出身富贵的客人来说,也并不算是特别贵的,安全能消费得起。 不过,这是终端消费者的感受,至于生产这里,由于香云纱没有什么花色、刺绣的人工支出,就是裁纱做衣,售价的大部分利润,都是归属于生产方,也就是敬州衙门下辖,各桑树种植村,织户联合会入股的香云纱生产协会。伙计用大概十分钟给六慧讲解了一下这种模式:像是江南的织户,大多都是直接问农户买来蚕茧,加工后再卖给商人,利润是清清楚楚的,蚕茧的质量,织户自己的利润,都由织户自己来承担和决定。 这样,织户当然也就拿走了利润中比较大的一部分,另外再由商人来拿走另外一大块,留给蚕户的利润就非常小了。正所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养蚕人的赚头不但少,而且还不能保证,这要是有个什么天灾人祸,导致桑树减产,或者蚕发生了疫病,那么血本无归,直接因此破产的都是不少见的。 但,敬州这里就不一样了,由于牵头的是官府,而官府按规定是不能从这种非官营的行业里赚钱的——这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六慧还没弄懂,她不懂为什么伙计赞扬金知府的脑子灵活,只是迷迷糊糊地弄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什么行业官营,这是由很大的大官一起决定的,也就是要到六姐那个级别了。府一级的衙门不能决定香云纱这个行业完全官营,所以便搞了一个这样的联合会。 织户、蚕农组成的合作社,都在其中有占股,当然负责运输到羊城港来发卖的韩江水运也占了股份,官府反而并不占股,只是收取保护费,这样,大家的收入就分为两份了,平时也正常买卖,蚕农卖蚕茧,先拿了一部分收入,然后每年年终进行决算的时候,再进行一次派股息,如此分到各家头上还会有一笔利润,而这利润的分配是完全由登记卖量来决定的,随着每年的盈利而有所欺负,比如说今年,香云纱卖得这么好,价格也高,那很可能年终决算的时候,蚕农收到的分红比蚕茧的卖价还要更多呢。 “那这收入不低啊!赶得上种田了!” “对于一些深山里的村落来说,比种田合算多了!周围都是山地,种田还不如种桑树,好卖,不愁销路,种的稻谷便是有多了,往外卖也没价钱,还难挑。敬州现在,粮食生产就是红薯粉,稻谷不过是自家的口粮罢了,甚至有些人情愿去买米吃,自己种红薯做粉,开个红薯粉的工坊。还有就是种桑养蚕,敬州派了蚕师傅去教他们养蚕,那些村子里的农户,有些还是徭人、輋人,顾虑重重,生怕自己养不好,一个村子里,就几户人家响应,等到分红的时候,就知道羡慕了,第二年整村人伐木换种桑树的都有。” 借由香云纱的利润,撬动了航运、桑树、红薯,甚至往大了说,还有土番村落的主动汉化,也就是所谓的‘改土归流’,一项新技术能利用到这种程度,可以说几乎已经到极致了。六慧越听伙计说,心里就越是痒痒,她几乎迫不及待想回老家去看看了——出来也一年多了,因为回乡太不便了,再加上輋人也不重视春节,她便没有回乡,现在,听说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忽然间,思乡之情便一下占满了她的思绪。 她很急切地思念着故乡那熟悉的土话,父母那质朴的笑脸,当然更急切的还有对家乡的牵挂:父母不太会说汉话,拼音也是能看不会写,写来的信很简单,多是寥寥数语报平安,六慧很想知道,家里也开始养蚕了吗?没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吧,还有很赚钱的红薯粉,家里有种红薯的,但开了红薯粉的工坊了吗?若是只卖红薯,那就太不值得劳力了,挑出去卖也是要力气,那力气不如花在村子里,把红薯制成粉再卖,能多赚不少钱呢…… “这就是产业的作用,一个产业,直接把广府道的老大难问题解决了,连闽西那里都再没有什么魔教传播,现在整条韩江上游下游都在养蚕纺纱,连水匪都改邪归正——做水匪,那是拎着头的买卖,赚的还未必有老实搞航运来得多!官府从香云纱行业多抽的‘牵头费’和‘保护费’,全都用来修路和疏浚韩江……六姐说了,一项技术盘活一个地区,填补空白区,供应百姓的高端消费需求,又解决了内陆地区的生产力问题,御笔批示,要求各干部仔细学习品味施政手段、施政精神……” 很显然,这个伙计便是积极学习的一员,甚至于能背得出六姐的批示,她也对香云纱背后的这个故事非常的自豪,说得娓娓动听。而六慧、石寿姐弟,虽然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织物,但投向它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感情,六慧轻轻地,小心地用手背摩挲着这细腻的织物,逐渐地下定了决心。 “我们去看看你介绍的那种凉布吧,这个香云纱,现在我还买不起——” 其实,钱不至于不够,但花一万五千买一两件衣服,就算钱够,这也不是现阶段六慧会去考虑的花销,那么,从这个角度说,钱就是依然不够的。六慧决定说,“但总有一天我会来买一件的——总有一天——” 一种全新的憧憬,在她的心中逐渐地展开了,那条朦胧的,仅仅是在她的朋友爱狗欢身上见到的前路,那条远大的、庞大的,似乎不是六慧所能想象和体会的道路,现在,在她心中化为了坚实,延绵着,连缀着她和远处那身形单薄,面容模糊的少年朋友,香云纱飘渺的影子,似乎在道路两侧时隐时现,輋人少女六慧左顾右盼,她诧异的发现,没有任何障碍阻挡在她和目标之间,她所要做的就只是抬起脚向前迈去。 “总有一天——”她说,她想到了她穷困的故乡,想到了那些亲人们和他们的新生活,他们和香云纱之间所能发生的联系,或许他们一辈子也不能拥有这样名贵的织品,但是,他们的生活也依然可能因为这项技术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改变,还有她自己能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她想到了爱狗欢想方设法帮助她的心情,现在,六慧完全明白了,她完全体会到了。 “总有一天。” 她很肯定地讲,她的眼中有了清明的、崭新的、灼热的光。 六慧迈出一步,往前走去。:,, 826 什么样的人容易被提拔 “最后买了什么走?夏布扯了几匹?够做十几身随常穿的衣服了,其实要我说,和香云纱比起来,这葛布反而更容易在咱们这儿大卖,尤其是南洋,最喜欢这种透气的葛布衣裳了——就这也是纺织机进步了才能造出来的好东西,真不知道上头为什么让我们主推香云纱而不是葛布!”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既然干了超市这行,休息就得轮班了,饮食注定是不能正点的,不过好在人类的适应能力也挺强的,现在,超市的售货员几乎都习惯了这种倒班制度 早班是六点就要来超市了,五点多要吃一顿饱饱的早饭,然后要在自己负责的售货区来回走动巡视,见到了会说汉话的客人,就由她们来招待,而若是洋番的语言听不懂,便要联系超市雇佣的通译——虽然通译人数不多而洋番人数不少,但好在超市的报价都是公开的,没有一点讲价的可能,人多了就纠结在一起招待,倒也并不是很费劲,还算是能看顾得过来。 这样一直干到下午三点多,她们的班就结束了,和一般人清晨忙碌,过了十点十一点就开始午休不同,超市这里因为建筑高,墙体厚,比较隔热,中午还有一丝凉气,而且又有电风扇,每到午休时分,顾客是最多的,要到下午两点之后,码头周围的客人们都要回去赶自己下午的事情了,才会逐渐冷清下来,到了晚上,因为有电灯,又会是个小高峰,这样晚班的雇工是下午四点过来接班,早班的售货员,四点半来吃自己的第二顿饭——他们也免不得聚在一起讨论自己今日的业绩,还有今天遇到的客人。 今日刚把葛布介绍给一个来自敬州的土番少女,做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零售买卖,售货员小杨颇为振振有词地说,“葛布在我们这里能走多少?根本不可能是进出口主要货品,肯定是以香云纱为重点啊,那些海商万里而来,往回贩卖的货物,只要本钱能吃得下,或者说配额能跟上,肯定是越贵越好的。” “葛布虽然透气,但肤感不怎么样,价格还不便宜,这东西出了买地都不好卖,我和你们说——咱们也是常和洋番接触的,你说,洋番那的社会生产力,和我们买地能比吗?葛布运过去,能买得起的人看不上,需要穿的人买不起,就是说破天了洋番也不会买的。至于说咱们买地自己的老百姓,他们都是去布店里直接裁,抬脚就到,跑到超市这来买这个做什么?我们的零售价还要比布店贵一点,又不包裁缝,别看就是几块钱,十几块钱的出入,百姓也也敏感着呢!” 她这生意经,还当真是头头是道,说来都是合理,众人听了,也不由得点头称是,同事小李嘴里还咬着炸鸡腿,有些含糊地道,“我们这个超市,最大的客户群体的确是洋番,你既然知道这点,为什么还和那个小土妞大说特说的?不是我说什么,她们一看就成交不了的,又是香云纱产地的人,不比咱们清楚这背后的弯弯绕绕?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接待洋番也好啊——你弗朗机话也会那么一两句的,今早不是还来了一帮弗朗机人吗,在那里又跪又拜的,当场就想改信,这样的肥羊,倒是便宜了张通译那个讨厌鬼,不过就是会说几句外国话罢了,瞧他那个劲儿,瞧不起人!” “我们又不是完全按销售额来提成的喽。” 杨小敏摇了摇头,很想数落小李几句,让他别那么势利眼,看人下菜碟。“是,大手笔批发的的确是洋番客人多,可也不是每个洋番客人都能一掷千金的,再说了,大宗批发要联系批发部的人来对接,我们的绩效比例特别少,和零售差距压根不大,既然有这样的规定,那你就该明白,上头是不希望我们区别对待大小客户的,尤其是洋番和本土国民这一点,一定得拿捏好,千万不能让客人觉得我们对洋番热情,反而薄待了自己人——洋人的狗腿子,就和那张通译一样,传出去多惹人笑话!” 这一点倒是不假,小李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杨小敏又道,“再说了,有时候做下属的最忌讳的就是自作主张,既然领头的要我们多谈香云纱,那你照做就是了——” “那你说香云纱便说了,怎么还去捧金知府?”小李顶了一句。 朽木不可雕也! 杨小敏几乎不想解释了,翻个白眼,摇摇头还是耐着性子说,“她是敬州人,她自己说的,还是个輋人,这是能看出来的——他弟弟还扎着包头呢,她还颇能赚钱,这个你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你就看她买葛布的手笔不就清楚了?一个敬州的輋人小姑娘,在羊城做事,还能赚钱,这在敬州不说独一份,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罢,这样的一个带头人,先和我谈起来金知府,一副颇有好感的模样。那我怎么就不该顺着多说几句了?不说别的,就算增加了她对金知府和香云纱的好感,她把信往村里一写,多一个村寨加入香云纱的生产行列,帮助铺开,这怎么就没有我一份功劳在了?就算没做成生意,今日的工作日志,难道我就没有东西写了吗?” 见小李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她不由得摇了摇头,“你啊,把自己当个店铺的伙计,那你就一辈子都只是伙计,可你要能看到,咱们的超市是官营超市,干得好,若是被提拔为超市的管事,是有机会调出去直接做吏目的,那你看问题的眼光就不会这么单纯了……你接待的有些客人,能转化为你这个月的绩效,有些客人给你累积的,却是很隐形的分数,什么时候你要把这点琢磨明白了,咱们组长也就不会老挑你的刺啦!” 小李懵懵懂懂,似乎这才明白为什么组长经常夸奖销售业绩不算绝对突出的杨小敏,自己有时候也能赶上杨小敏,却屡次被组长批评为‘没开窍’了,他缓缓道,“原来如此……超市售货员,和商铺伙计还不完全一样,我这还是取错真经了……我说我在工作日志里写了,没事就去码头商铺里琢磨别家的伙计怎么做生意的,组长给我打了下划线,批示‘有劲,但弄错方向’……” 虽说他对客人有点势利眼,但待同事却十分热心,和杨小敏关系很好,也不怕露怯,因就这个话题虚心请教,道,“小敏,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咱们每个月除了底薪之外,还有接待人数、销售业绩这两个考核指标,顾客满意度是扣分用的,这个先不说了,销售业绩分了零售、批发,零售的算下来,如果笔数多也不比批发少多少,这个我也知道是为了鼓励我们热情接待零售客户。但这个接待人数,因为是按人数算的嘛,我想的是,买不起的客人,能快些打发就快些打发了,人数凑多了,我每个月不也多拿点吗?” “那你忘了,我们还有个分数是组长评分吗?这几个加在一起才组成完整绩效呢。” 杨小敏白了小李一眼,“组长平时虽然也在场子里转悠,但又不是时时刻刻盯着你,还不是看你的工作日志,再结合平日里的观察,你对零售客户不冷不热,工作日志也不会写,这分数能高了才怪。就今天,虽然只是些葛布,但裁得多啊,还顺带宣传了金知府,你也知道,组长是最讲政治的一个人,知道我们能按《吏目参考》的导向行事,等于他的工作日志也有东西写了,他不高兴才怪呢。” “原来如此!”小李感觉眼前有一扇门也是缓缓打开了,虽然这么做有点虚伪——宣传金知府,不是被金知府感动,发自内心的钦佩,而是为了在工作日志上讨组长的欢心,自己能多些晋升的机会,但正因为原因就是这么真实,小李反而觉得很有说服力,金知府是挺了不起的,他也很钦佩,可要因为这个就逢人夸耀,那不是脑子坏特了么? “还是得和我们小敏姐姐学说话。”他赶忙把自己碟子里没动过的一大块炸兰花干子拨给杨小敏,以为示好,又道,“但这个事,该怎么宣传,宣传不宣传,还是得因人而异是吧,比如说——昨天你不是接待了一队要客么,对香云纱却只是说了几句,就去讲花露水、植物精油了——” “那是自然,那队要客是潮州来的吏目,过来参观学习也想开超市的,你这人真是脑子一丝一毫都不打开,你也不想想,如今咱们广府道的知府、知县,有哪个不是年少有为的老虎班?越是看到年轻的,励精图治的,满脸写着要把自己这一亩三分地搞好的,操切的官,就越不能夸金知府,不能说香云纱,否则他们心中怎是滋味?大家都是为了差事,宵衣旰食,就只有金知府因为折腾出了香云纱,一下就被捧得这样高,眼见着就要飞黄腾达,被六姐额外栽培了……” 确实!自己还真是想浅了! 小李这么一想,真觉得自己以前和盲人一样,见事糊涂至极,只能瞧见眼前极狭窄的一线天,便连额头边上的景色都看不见,便连自鸣得意的一套买卖用的话术,都是透着那么的浅薄,简直让人发笑!也是后怕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又迫不及待想从杨小敏身上学会她这一套为人处世的本领,最重要的是想知道她的这些认识都从何处而来——难道就简简单单只是看报么?她倒是一向喜欢看报的…… 但是,他也知道,这个不是说几句话就能学的来的,还要耳濡目染,平时多留心杨小敏的行事——他们的组长,也是满脸写着上进,的确他按道理也很快就要获得提升了,说不准下一个出去开超市的就会是他,到那时候,小敏姐被提升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小李的目标就是做好小敏姐的狗腿子,平时多听多学。下一任组长他当不了,下下任他估计能有点指望。 “小敏姐,你多说说,多给我支支招——明日端州那边也有吏目要过来学习,你说这香云纱,我是该夸还是不该夸?金知府,该提还是不该提?” 杨小敏的确天生就对这些事情有兴趣,只是在从前,这样的兴趣有点儿三姑六婆的嫌疑,仿佛很喜欢搬弄是非,过于轻浮,指点江山也非女子本分。而在买地这里,这种机敏的天赋,让她在短短三年内便拥有了一个非常体面的职业,她自己也对自己的进步十分自得,闻言便清了清嗓子,矜持地说道,“行吧,横竖今日也没什么别的事了,我便好好给你讲讲,如今咱们广府道的知府知县都是什么来头,有哪些是前途大为有望的年轻人,哪些不过是个过渡,其实,这些消息吏目参考上都有,只是你从来不留心看罢了……你啊,想在买地有些建树,也得知道咱们买地的年轻俊才都有谁,才知道你该向谁学呀……”:,, 827 搬砖工的自我修养 虽说广府道如今已成了买活军的地盘,但买活军除了在重新勘测、厘定土地之时顺便明确了各州县的界线之外,倒是并没有对行政分界线做太大的更改,依然以旧有的分配为准,不过,当然在行政架构上做了很大的调整,这其中比较能为百姓感知的,就是取消了卫所,把当地的治权在名义上完全划分给了州县,卫所的工事则一一加以修缮,调整为军区——这也肯定不再是军屯一体的形式了,现在卫所中住的都是年轻精锐的水军,闲来无事就在海边操练,供给也十分丰厚,倒是便宜了原本军屯村落的百姓们,叫他们的日子也跟着过得好了起来。 此外,还有一些原本和广右道交界的土地,穷山恶水,属于三不管地带,名义上是归属于百夷土司,但因为知识教蔓延的关系,居住在那里的土番有一些居然自愿改土归流,这也让广府道现在的疆界变得有些模糊了。 当然,这也是常事,就像是买活军取了福建道之后,虽然没有对接壤的其他州县出兵,但势力也会自然蔓延过去一样,凡是实控区边上,必然会有缓冲区,地位虽然暧昧不清,但实际上是接受接壤州县‘遥领’的,像是东江岛,就有点这个意思,买活军虽然兵没有怎么正儿八经的派去辽东,但现在辽东也有了一大块地盘,苦叶岛不可能不辐射到高丽汉人道以及东江岛,便是官方没有对外出兵的意思,实控地盘也在不断的扩大中。 也是因此,便很容易判断出哪个州县的主官更受到上峰重视了,广府道这里,现在分为四个大府:潮州府、惠州府、羊城府、肇庆府。这其中肇庆府和广右道接壤,除了本府的地盘之外,还要统辖一大块地盘,毫无疑问担子是四大府里最重的,肇庆府的知府在六姐心中的地位也当最高。而潮州府这里,下辖敬州是魔教盛行的动荡之地,管理起来也要比剩下地方更复杂艰难。 正因为是管理困难之地,才需要捧起一个政治新星来,如此才能激励更多吏目往这样的地方调动,获得提拔,否则人员必定是向着更富饶的地方汇聚,这也是人类的天性,难以违逆。敬州知府金逢春金大人,履历便是非常的典型——也是买地这里的老资历了,临城县出身,入买十多年,年纪也轻,在买地这里成长起来的女吏目。 学历也是公示过的,倒是不高,但几门重要学科都在初级班毕业的水平,从她入职的时间来算,能够明显看到在职学习的痕迹,而且,在两次报道之间,金知府已经又更新了一门化学课的学分,如果不是报道出了差错,便说明了一个恐怖的事实,那就是金知府在如此忙碌的工作之余,还在坚持学习!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政绩,这样恐怖的精力,说一声前途无量当真是不为过的,很明显,距离金知府的下一步晋升只是时机问题了,如今她这个资历层面,走得最快的人是她,再往上四大府的大知府,基本都比她的资历更老,三个是彬山时期就从各种渠道跟随谢六姐的老人,还有一个是原本丰饶县的县尉,考入买地之后,虽然不显山不露水,看不出有什么政绩,但或许是因为很擅长搞工程的关系,被放到了羊城府来做大知府,其实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让他管工程,至于说别的,羊城府是未来的都城府所在地,自然有各路神仙过问,也轮不到他来管。 这些知府下头的小知府,名气肯定是无法和金逢春相比了,说起来历,民间也各有传说,在超市这样的地方,各路客人前来,同样的也是消息汇杂之地,小李没有心眼,杨小敏却对这些感兴趣,说来也是如数家珍:“揭阳的谢知府,孤儿,独眼龙,自小流浪,听说原来是小偷出身,一样是在临城县被编入户口的,他从私盐队起家,后来转到丰饶县开始做吏目,在丰饶县干得好,也被提拔了过来,这种姓谢又没有亲眷的年轻官员,对六姐忠心耿耿,一有机会提拔速度也是很快的,在揭阳也搞得有声有色,听说是在推棉纺行业,葛布就是他们那里折腾出来的,只是没有香云纱这样的动静……” 对这样的人,当然不能吹嘘香云纱了,多谈葛布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小李咋舌道,“葛布原来是揭阳首先发明的么,我却不知道,这个谢知府很低调!做派和金知府倒是截然不同。” “确实,至于谁对谁错,这也不好说的,葛布没有强调产地,技术从一开始就飞快蔓延,固然这对揭阳百姓来说或许不是太好的事情,但更多百姓会因此受惠,技术进步也需要广阔胸襟啊。” 杨小敏就是这么去夸奖揭阳官吏的,当然,这也有两地的地理、人文都截然不同的原因在,揭阳比敬州要富饶多了,而且境内平原不少,技术要保密并不容易。小李也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也有道理!” “此外,还有高州的吴知府,他是从私盐队转过来的,原来私盐队的头儿,现在年纪上去了,再加上私盐队越走越远,便转来做吏目,一来级别就是很高,知县做了一年多,跟着就被提拔,这种都是要大用的标志。现在让他到高州,直接和广右道接壤,境内有十多支土司,和广右道往来贸易频繁……” 小李现在逐渐能跟上节奏了,“用吴知府,是因为吴知府是私盐队出来的,最擅长无孔不入地往外去钻,去渗透,很可以拿捏分寸,不期然就把那些生番熟番给笼络过来了!” “正是了,听说吴知府和金知府关系还不错,是以当着他的面是可以夸奖香云纱的,还能说得更仔细一些,因为吴知府履历也一年多了,可咱们这里却完全没收到高州方向的新动静,想必他也在着急绸缪呢,多说些对他们那边的吏目也是启发,岂不是更容易宾主尽欢了?若是高州有了新特产,想入我们超市,想起叫你牵线,这——” “这么一来二去,咱们的工作也做起来了!” 小李已经很是拿捏到其中三昧了。不知何时,已经拿出了小本子来,在那里刷刷的记笔记,杨小敏一口气把四个大知府的情况说了一遍,还有十三个和超市打过交道的小知府,再往上老彬山、老敏朝吏目出身的高官,那就不是她能接触到的了。就她所记得的这些,可以总结出几点来:第一,资历都至少有十年了,第二,在原本的工作中都有过硬的功绩,第三,工作表现和学习表现都堪称疯狂,自我学习能力极强,第四—— “还真别说!” 议论到这里,小李也不由诧异起来了,“这么一盘点,咱们买地可真是人才辈出!广府道虽然拿下的突然,当时我们还说,命令下得很仓促,库存都完全不够用,不知道该去哪里变出来,我们超市都是如此,衙门那边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再加上广府道许多人又对我们心怀怨恨,已经结仇了,抵抗只怕要比福建道猛烈得多,广府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消化平静下来呢。” “可这么两年过去,各处居然也就都逐渐安宁了!还都折腾出了不少动静,各方面的库存吧,勉勉强强居然也还够用——水泥居然没有断顿,这是我们没想到的!还有施工队,居然也就凑出来了,居然也把房子就都盖好,路也就都在修了,仔细想想,这比鬼故事还不可思议,想都想不出来这是怎么办到的。” “被你这么一盘点,只能说,虽然各方面还是缺人,但能人也真是多啊,六姐不拘一格降人才,这些能人也都是能折腾出来,感觉广府道这边比福建道的气象还更欣欣向荣一些,各处都是全新的!比起来,闽西、闽北甚至是闽南那些城市,好像就有点沉寂了。” “这其实也不奇怪,福建道能折腾的,全都被抽调出去,不是在广府道,就是去了南洋鸡笼岛,那里留下来的官吏大概就是守成之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就像是那些敏朝的进士,四五十岁了,被迫投买的,还想什么前程啊?” 杨小敏也早已想过这个现象背后的道理了,“再说,福建道起家时,人手更缺,咱们要是那时候就读书识字有点年纪,高低也能混个吏目,吏目招考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了……上回羊城码头的葛主任过来视察,比我们就大了七八岁,原来是个农妇,可人家命好啊,就这七八岁,那时候她才刚刚脱盲就考进去做吏目了……” 现在想要做吏目,各科没有个接近初级班毕业的水准,实在是很难的,杨小敏就是栽在了物理化学上,再一个,她能耐也不在读书上,文科也不怎么样,如她这样的成绩,现在要直接考吏目真是没戏,走调动会更现实一些。 但,一个想做吏目的姑娘,指点江山的眼界是有的,“都是一批一批的,等吧,这一批是临城那边的,再过五年,福建道各地的吏目陆续也就出头了,再过上五年,咱们这一批也开始出人了,先不说这一批一批的吏目抱团的事情,就说这些吏目的能力,只会一批比一批更好。到时候,只怕各地的动静都会更大,消化领地的速度也会更快……” 想到这里,她突然颤抖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到那时候,咱们买地扩张的速度该会多快,我简直都想不出来……真要是每次都比原本多扩一倍的面积……没几年,恐怕华夏的领土都不够用了——甚至……” “甚至地球的土壤,还能禁得住咱们扩张几次,都不好说!” “说不定,到了最后,无处可扩,居然甚至要扩张到天界去——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到那时候会不会变成现实,我都不敢肯定了!” “还真是失算了!” 且不提小李对杨小敏的幻想是多么的张口结舌,在羊城港往外数百里,鸡笼岛的衙署之中,谢双瑶却是也巧合地和杨小敏口中的大吏目们讨论着广府道的建设。她有些吃惊地把报告发了下去,又说了一遍。“简直有点超出意料了——” “整个广府道的消化和管辖情况,怎么会这么好?比我原来的预估还要再好上几倍。业绩远超预期——我都有点不敢信了!” 她半开玩笑般地问,“我说,你们该不会是弄虚作假——在材料上玩起花头,做起文章,给自己增添政绩了吧——”:,, 828 谢双瑶喜出望外 说广府道的情况,比她预估得好了几倍,这话真不是虚言,谢双瑶在拿下广府道的时候,对于困难是有所预料的——很简单的道理,这是一次预料之外的扩张,人手和物资都没有充分的准备,还不说财政上的支出了,地盘的扩大永远不可能是一个线性逻辑的简单重复,她可以把福建道治理得有声有色,落实在鸡笼岛的精细统治,逐渐在南洋培养高素质的市民,却不代表这一套可以简单的在广府道再现出来。 其原因是非常简单的,那就是一个人的能力有极限,谢双瑶只有彬山的时候,可以做到事必躬亲,只有一个福建道的时候,还可以做到对每个县城的情况和发展路线心中有数,可现在,买活军的地盘仔细盘算下来,光是完全统治地区就有两省之数了,还有羁縻之中的南洋,新到手的苦叶岛,开拓中的东江岛……包括了内陆主动向买活军靠拢的叙州,受到它们呼应影响的大江流域……谢双瑶要说还把自己的关注级别扩张到县,那她什么别的都不用干了,每天光看这些县的工作简报就得花掉二十几个小时——这可不是太平度日,按照敏朝方法统治的县城,而是正在剧变之中,要进行生产关系改造和生产力提升,矛盾五花八门,每天都有大事小情发生的小斗兽场! 放权,用体制来规范、激励官员,这是所有政权扩大之后必然要走的一步,而谢双瑶也是深知,很多政权都毁在了这一步上——地盘还小的时候,用朴素的正义感和超人的个人能力,还是可以治理得下来的,可地盘一扩大,开始需要制度了,大量农民起义军立刻就会发现,他们不但设计不出什么优秀的制度,而且还缺乏能把这些制度落地执行的人才,最后,要么回到老一套,要么就是乱像迭起,敌人不攻自败了,起义军们只能苦涩地承认,他们的治理能力连狗官都不如,那些腐朽王朝的狗官,还能勉强维系一方的运转,可轮到他们掌权之后,那些被选拔出来的新官吏,腐败之处和狗官们相比,反而还有过之而不及!美好的想像人人都有,可真到把它们化作现实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最难的还是把梦想拿去实现啊。 买活军这里,情况当然要好得多了,首先谢双瑶不需要从无到有的设计制度,现成的经验就摆在这里,就连踩的坑基本都是有预告的,其次,她也早料到执行的难度,所以从未停歇过全民教育——你说治理国家难不难?那当然是难的,但话又说回来了,古往今来人类社会从来没少过头领啊,头领是必然出现,他的水平就是全民教育水平的体现。全民教育结合公平的考试,基本就能保证进入官吏系统的都是最优秀的一批人,接下来,只需要再提供一个公平的晋升体制,再加以一定的时间,耐心等候,坐看他们厮杀出下一批精英,就这样层层往上,有能力而又有基本底线的人,总会逐一涌现出来的。 在谢双瑶这个地位上,她已经不可能对某个特定的官吏多加关注了,着眼点要放在大的机制上,也正因为如此,她心中也是有一个概览全局的bigpicture在的,在拿下广府道的那个节点,那批合格官吏按道理都还在刷低级别治理经验,得要再过个五年,他们才会在历练中自然地涌现出一批有能力治理州级行政区的人才来。可世上事,不尽如人意者十之八九,谢双瑶只能接受事实,还没准备好,她就得赶鸭子上架了,从这批还在练级的小官吏里抽一批综合表现最好的人上去,看看他们能折腾出个什么样子来吧。 教化进展缓慢,这是已经想到的,人浮于事,被残留的地方吏目耍得团团转,甚至被隐约操纵,使得政治气氛依旧低迷,没有进入买活军节奏,这……虽然出现这样的情况不该,但谢双瑶也知道,按墨菲定律来说,这样的情况几乎也是必然会出现的。基建速度缓慢,地方经济萧条,在厘田、赎买田地的过程中,激化了当地矛盾,甚至激起民变,这样的乱子她也能够接受。谢双瑶甚至还为更大的,不可测的乱像做了准备,制定了不少备案——赶鸭子上架是这样子,你让一群lv35的玩家去下lv50的本,越级刷本,乐子频出,那也是必然的事情。 当然了,基于几个对手的弱智,以及她个人的超凡武力,最终结果肯定还是不会变的,广府道不太可能‘反正’回敏朝那里去,就算他们反正了,敏朝那里又该怎么接收呢?区别只是在于过程的不同,影响的只是她治下的百姓而已,就算是从自尊心出发,谢双瑶肯定也不希望这些百姓在敏朝之下都能勉强过得下去,到了买活军这里反而还不如从前吧? 考虑到农业社会的性质,谢双瑶给这些新官吏划了一条底线:搞基建需要充足物资,水泥能不能供上,这个不好说,所以基建进度不做要求,说得过去即可。全民教育虽然也极为重要,但考虑到方言问题,以及教育一般都是和基建配合的,这里暂且也不要求村一级的教育了,县一级的扫盲班办好,这个不过份吧? 基建、教育和农业,这是买活军的驾马车,现在两架的缰绳都松开了,暂时不列入kpi考察,农业这就不能放松了,首先,地主阶级一定要消灭,不管怎么样不能让农民再缴纳佃租了,赎买要搞起来,那些人拿了钞票,在本地没法盖房子,那就鼓励他们去南洋投资,或者去别的地方寻找做生意的机会,总之要把田从他们手里拿出来,分给农民,然后再让这些人把票子花掉——对于不配合的那些顽固分子,该怎么办也不需要她多说了吧? 农业增产要保证,有了这一点,经济启动无非是速度快慢的问题了,但是民生质量肯定是能有提升的。接下来该怎么发展,那是下一步的事情。大不了就等几年,新的人才涌现之后,再让新人来收拾旧人留下的烂摊子。当然,这样肯定不如一开始就开个尽善尽美的头,但治理国家可容不得强迫症,谢双瑶也早就习惯这种缝缝补补、得过且过的感觉了。 过去的一年里,需要她关注的点还有很多,样样也都是大事:金融体系的建立,新大陆的开拓,苦叶岛谈判、橡胶业的布局……发电机制造、蒸汽机的小型化研究,这些所有技术上的难题,或者需要谢双瑶来配合破解,或者需要她对高等教育体系的建设投注关心,当然,她也抽时间视察了广府道沿海的一些州县,并且特别关心了好几次水泥增产问题——水泥要增产,这关系到方方面面,首先要买入更多的优质石灰石,这东西买地境内如果不产的话,就得沟通接壤的敏朝州县,组织挖掘,还有粉碎、承运,粉碎机的生产……如果没有她这个级别的领导来关注批示,至少要半年一年的功夫才能真正见到效果,谢双瑶于是又发现自己现在需要一支高效而且有相应级别的中央执行板子…… 啊!领地扩大之后,想要微操真是太难了!这么一忙就忙了一年多两年的时间,这期间,广府道奇迹般(让人感动的),居然一次也没有闹出过民乱!而且,从文书来看,兴修水利、推广高产稻,这两项各地都做得非常不错,包括教育、基建……哪怕不算上敬州在工业上的惊喜进步,就说这些改变,也足以做出这个判断了: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本来预料的麻烦一个也没有出现,反而惊喜不断,这些地方官不但完成了驾马车的并驾齐驱,而且还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给谢双瑶带来了不少惊喜! 香云纱、葛布,就是两个最突出,见效最快的例子了,这其中香云纱的意义是最大的,所以金逢春理所当然也受到了力度最大的表彰:在纺织品这方面,买地虽然也非常擅长,但主要还是棉布领域,丝织品这块没有什么拳头产品,香云纱的出现无疑是填补了这个空白。另一方面,以全国的视角来看,买地棉织品兴旺发达,人口需求非常巨大,毫无疑问会对江南的纺织业造成虹吸效应,再加上如今江南流民成风,织工、桑农纷纷南下,谢双瑶非常合理地做出这个推断:如今国内的丝织品行业反而和欣欣向荣的经济相反,走向萧条。如果她不希望丢失丝织品生产技术,让丝织品出品质量下降,那最好现在就开始规划买地这里的丝织品发展路线了。 有这样的需求在,香云纱的出现能不让她喜出望外吗?金逢春当然也因此被她更高看一眼了,这个小女孩也算是谢双瑶眼看着长起来的,谢双瑶发现,她的思维拥有非常浓烈的买地痕迹——如果说金逢春之父,曾经的金县尉这批管理人员,他们的思维还是老一套,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和现有的科技水平基础上,尽量励精图治的话,那金逢春的香云纱复现行动,毫无疑问就体现了她们这一代的鲜明特点了。 她们已经不再满足于等待谢双瑶这里赐下什么新的科技,自己再尽量去让它落地。金逢春是主动申请阅读文献,基于敬州发展的需要,以及落地的可行性,选择了香云纱这门技术,并且在谢双瑶本人没有特别支援的前提下,仅靠自己现有的资源,把它成功落地铺开的。谢双瑶在整件事里起到的作用,就只类似于图书管理员和计算机操作员而已。 这不叫主观能动性,什么叫主观能动性?!说实话,谢双瑶是真的有点感动了,她自己做梦都不敢这么奢求——她连各地的工业生产都不需要费心规划了,各地的负责人主动来要技术、查技术,主动落地推广,而谢双瑶只需要搭建一个数据库给他们查询就心情了,别的事不需要她来操一点心! 这个模式,值得推广也必须推广啊!如果个个干部都具备金逢春这样的思维能力,那么,买活军消化领地,包括向外扩张的速度,又会有一个大跃升,买活军非但不会陷入规模陷阱(敏朝可就指望着这个那),而且还会迎来更好的发展。谢双瑶立刻示意《吏目参考》深挖金逢春的香云纱行动,甚至还亲自给文章做了批示,自己加入写了一段评语——金逢春的才能当然不会是空前绝后的等级,谢双瑶有理由相信,有很多人也有能力主持类似香云纱开发这样的行动,他们欠缺的只是灵机一动,只是思维模式的改变! 所以要捧金逢春,要嘉奖,要重用,要形成示范效应,让这种思维模式成为众人的共识,谢双瑶本来心里是这么预期的:等到报道出来半年一年之后,这种类似的深挖科技库,引入拳头产品的行为,会在买活军这里普及化,到时候再由中央官署出面进行梳理,形成一定的流程,当然了,最适合这种行动的就是广府道的其余州县。 可没想到的是什么?这个月的半年报送来,看看数字,看看简报中提到的新产业建设,谢双瑶发现自己还有点滞后了——葛布工艺的改进这个她是知道的,先放到一边,其余州县也早都盯上了新产业升级这个点,有些想做香云纱原料的供应商,有些则是利用自己的私人关系,意图引入蒸汽机配套,有些要用新技术开发矿山……算算时间,早在报道出来之前,各地就大多都行动起来了! 原因是什么?是和金逢春之间的竞争!让这些兄弟州县的主官,先于中央注意到了敬州的改变,而且这些一样雄心勃勃的新官员,自发地开始学习金逢春,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没能打报告进入数据库去查找资料,但买地这里,市面上的新技术已经为数不少,他们从市面上挑选适合治地的技术,在开好驾马车的前提下,已经自发地开始初步工业化和产业升级了! 治理国家,没有一帆风顺的,意料之外的黑天鹅事件随时会来,但很偶尔,也会有这样意料之外的好事发生,谢双瑶处理过太多突发的变故,反思过太多隐患了,被pua得惯了,一时间几乎无法相信,有一天会有这样的惊喜发生在自己身上。 虽然已经下令让情报局去查验这些半年报中的‘小卫星’,但还是忍不住要在半年会上开个这样的玩笑。直到各位大管家大吏目,纷纷地仔细阐述了新产业的立项思路,以及如今的发展情况,又如数家珍般地说起了教育、基建方面遇到的困难,取得成就背后的思路,她这才放下心来,接受了这个事实:偶尔也会有好事发生的!自己还是小看了天下英雄,尤其是小看了在买地教育了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他们要比父辈更加进取,思路更加开阔,施政手段甚至也更加老练……在为了治理和扩大政权,不断无奈妥协,标准一低再低的若干年后,谢双瑶惊喜地发现,这帮年轻人的表现比她预期的强出百倍,虽然历练时间尚短,但他们——遍布在朝堂和民间,在官署、田间、船上、工厂里的年轻人们,已经足以构成买活军的脊梁了! “就是说,我们每一天都要活的充满希望。” 她高兴地对中央班子说,“真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好事发生了!看吧,不但羊城港的建设很顺利,广府道的发展也比我们预料得好得多。如果年轻人的素质都有这么好的话——” “那么,我们下一步的战略目标,怎么定,怎么走,那真是要好好再商量一下了——原本怕步子太大,但现在——” 她的双眼闪闪发亮,“似乎,步子还可以迈得再大一点了!”:,, 829 四个方向 人手都不够用了,还要考虑下一步该往哪发展?别看这话听起来不符合逻辑,但管理国家还真是如此,想要做成一件事的话,那么,在‘条件根本不具备,想了也是白想’的时候,就要开始考虑了,不管最后是不是白想,起码计划要做起来。 而什么时候开始呢?‘条件还不是很成熟,还可以再等等’的时候,就可以开始了。因为,谢双瑶已经发现了,在这么大的尺度上,一个政权总是无法做出万全准备的,这就是个伪命题,在发展的过程中,永远会有新问题出现,想要等到每个问题都能从容应对再开始,那就永远也不能开始。 “虽然说现在非常缺人,但这个问题是可以在发展中得到解决的。” 她也已经很习惯这种捉襟见肘的感觉了,还真是,很多事就在一块布扯来扯去的过程中给办好的,而在办事的过程中,又有新的人才浮现出来,反而解决了之前的人事窘迫。所以,虽然现在买地的大量活动人口基本都被压在广府道了,就算有空余,肉眼可见的南洋也是个无底洞,但谢双瑶还是要在现在讨论这个问题:买活军的下一步战略方向该往何处规划?是继续经略沿海,把重点放在南洋,还是拓展开草原线,往内陆去运营? 一张东亚地图很快就被投影到了白板上,讨论战略离不开地理,马脸小吴作为中央班子中级别最低的一人,起身亲自操作电脑进行填色。她把买活军实控范围标成深红色,叙州这样由买活军控制,但还残留当地势力共同治理的地区标成次一等的浅红色,受到买活军影响很大,办事处一定程度上参与当地治理的区域则标成淡粉红色,其余只是和买活军有贸易往来,形成一定经济依赖的地域则标成了友善的蓝色,对买活军有认识,有一定亲善者居住的地区,则是浅蓝色。 其余地区,如果和买活军关系浅淡的,那就依旧还是淡白色,有敌意者,则是深黑色,这样一来,买活军的势力范围也就一目了然了——很怪异的地图,大部分领土是没有连在一起的,只能各自单拎出来看: “东南这块,我们实控的两道、鸡笼岛,以及附属海岛,周围都是浅红色,一直蔓延到广右道,从知识教的反馈来看,现在彩云道也有不少信徒了,知识教在百夷土番那里传播的速度非常快,可能是受到了战事的刺激,他们需要一个新的宗教来捏合势力,结团自保……当然,先进生产力这是不消说的第一理由。” 广右道、彩云道、黔州道,道中大多数地方都是浅蓝色,也有粉红色的,主要集中在广府道省界周围,再往下延伸到南洋,中间是大片大片的粉红区和蓝区交错,到了占城港,又成了浅红色,把目光放到海的另一边,吕宋整个岛都是深红色,又往下到了满者伯夷,色调衰退为浅红色,大概东南这块,就是这样的杂色区,基本不存在淡白色了。当然,这块区域是买活军的老巢,肯定是没有深黑色的。 沿着海再往北看,所有的沿海区都被马脸小吴标成了淡粉红色,甚至连京城都不例外,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随着沿海海贸的丰富,实际上敏朝的闭关锁国之策已经是形同虚设了,各个沿海城市都不约而同发展起了港口,私港、公港都已经到了无法分辨的程度,来自买地的商船大喇喇的停下补给、交易,甚至现在很多沿海的百姓,已经习惯了乘海船作为交通方式……要说这些地方的治理,和买活军不相关,那不是自欺欺人吗? 从这块往上,越过山海关后,东江岛也被标成了淡粉红色,并做了个标注——随时可往浅红色转换。而盛京以北,所有区域都标成了浅红色,还做了标注——法理上属于我们,但还没正式消化完成。 这里的浅红色,区域是很大的,直接蔓延到了这个苦叶岛,再往右去,看到虾夷地了,虾夷地则被标成了淡粉红色,在这里,争议区域时常出现,马脸小吴做的标注也变多了,她打了个附注,“刚开始开发,阶段目标是浅红色。” “哦,李魁芝他们终于正式动身过去了啊?”看到这里,谢双瑶才想到李魁芝,随口问了一句,“他们终于通过考试了吗?” “勉强通过了,不少人其实已经不想走了,但没办法,说好的事也不能反悔,前些天依依不舍扬帆出去的。”马脸小吴往办公桌处扬了一下手,示意报告其实早放在桌上了,就是这也不是什么急件,谢双瑶也就没抽出时间看。 “高丽汉人道你标的是蓝色吗?我还以为是淡蓝色呢。”谢双瑶看她标色又有问题了,“我们存在什么贸易往来啊?哦,他们买铁器,还买棉花,对,高丽是很大的棉花买家,他们真的挺需要的。” “不止,汉人道的高丽百姓,也很向往汉人的生活,有造反投买的趋势,其实随时可能往浅红色转化。” “真的?!”谢双瑶吃了一惊,说实话,她对高丽、东瀛的关注是比较低的,因为这两个藩国反正是没实力来打华夏的,近期谢双瑶也不考虑灭国。之所以会和高丽发生交集,主要还是因为东江岛很多百姓会被转运到汉人道去安身,之前无处可去,只能在那里寄人篱下,安顿下来,自从买活军崛起之后,这条海上生命线源源不绝地把辽东流民搬运到买地,但汉人道还维持了收纳灾民的作用,在那里也是有转运码头的——东江岛实在太小了,住是真的住不下那么多人。 这样一来,交集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而不管怎么说,买活军不可能看着汉人道的灾民完全过着缺乏组织性的生活,这么一来,宾主不安,百姓也会受苦,很多没必要的冲突也会随之爆发,因此买活军还是派人到汉人道去组织生产,尽量把当地百姓的利益也协调兼顾——耐寒高产稻的种子也是给过去了,反正每年买种子,也没有种子外泄的危险。有了高产稻带来的丰产,当地百姓对汉人的敌视情绪应该也能缓解不少。 “确实是缓解了不少,事实上可以说是缓解得太多了。这些本地百姓,本来衣不蔽体,过的日子也就是比牲畜好一点点,突然我们买地的活死人去了,又是带种子,又是带了铁器、棉花,而且还不肯把棉花交给地主专营,用便宜的价格卖给他们……这些人如何不向往买地?再加上他们从买地这里得到的好处,回到村落里,还要提防不被两班贵族派来管理庄园的管事夺走……” 马脸小吴都不用多说了,剩下的还用讲吗?本来看到汉人的好日子,高丽百姓心里就羡慕得很了,都是一样被庄园主当狗,那还不如选个新主子呢,这矛盾本就一触即发,再加上那些管事还火上浇油,小摩擦上升成大造反,一整个庄园一整个庄园的归顺,不也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汉人道也就是两道之地,地方不大,再加上高丽那边还是庄园经济为多,庄园的变动,主要是个别两班贵族受损,高丽那边也没有多嘴什么,至少情报局评估没有造成军事摩擦的风险,所以也就没标紧急件……” 谢双瑶也知道,那就是她又看漏了,或者是眼神扫过没有在意,这种情况在最近这几年是越来越多了,现在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就算呈报上来她也很难去留意,不过好在本来就架设了机构去处理,发来她这里只是为了做个备份罢了,让她感兴趣时可以立即查找到相关的资料。 “行,难怪高丽是蓝色,东瀛是浅蓝色,目前和东瀛的交集主要是长崎港的贸易往来是吧。不知道之后如果在虾夷地发生冲突,会不会变成深黑色就是了……” “应该不至于,现在东瀛各地大名林立,也是自管自的,无非就是一些和虾夷地接壤的大名会表示不满,幕府应该是不痛不痒,甚至是幸灾乐祸的。” 说话的是孙秀,刀条脸,看着特别清瘦,抿着嘴很严肃倔强的样子,这位是陆大红的同期女兵,体能不行,但脑子好用,心细且能查漏补缺,这些年来按部就班,也给她在外事情报方向混了个专员的身份,虽然事权不大,主要是参赞之用,但也是有资格列席中央班子会议,随时讲解外交事项的情报信息。她介绍完东瀛的情况,顺便把罗刹国的情况也讲了讲,“……所以说他们对苦叶岛估计也没那么在意,短期内这两个方向都没有太大的军事压力。” 沿海算是捋完了,再往内陆看,顺着马脸小吴标线的顺序,可以清晰地看到,买活军在内陆的影响力主要是顺着两条线来的:往西一条线,那是大江,沿着大江至少都是粉红色,入川之后,整个蜀地就是浅红色和粉红色的交替,叙州的颜色甚至近乎于是深红色了,这些颜色再往外稀释,逐渐再变成深蓝、浅蓝。 往北一条线,那就是运河,京杭大运河再加上往下的延伸线,一直到浙南江县为止,这条纵贯南北的大动脉,也成为了买活军的红色向外输送的水泵,一路上,红色深深浅浅,但就是没有蓝色,这就说明沿岸所有州县至少都有买活军的办事处,而且参与了当地治理,它们和浅红色的区别,就在于有没有人振臂一呼,把这些城市完全归给买地名分了。 除此之外,域外草原也被标成了大片大片蓝色,还有一片突兀的浅红——那是卫拉特地区的黄贝勒一干人,他们已经在卫拉特找了一块地方安身,并且开始和当地的贵族议亲通婚。从法理来说,他们是明确奉买活军为主的,至于将来这片浅红色,会不会往欧陆蔓延,那就都是后话了。 说多不多,说少可也真不少,在草原到买地之间,有几条线路也被染成了蓝色,比如边市,以及马队沿途经过的州县,肯定都是对买地有经济依赖的,但除此之外,还可以明确的看到,在广袤内陆之中,和买活军不搭噶的白色地区还有很多呢。就是华北这块,除了沿海以外,也就是山阴有几片蓝色,其余中原几省也都是白色……这不代表买活军和这些省份没有生意往来,只是生意往来不是那么直接,这样是不能变色的。至于说这些地方有没有人才来投买,这和颜色也无关,主要还是看买活军在当地的影响力而定。 “内陆是个弱项。” 色彩标完之后,买活军如今的势力范围也就一目了然了,本来,如果对敏朝还有尊重的话,他们还该标一下各地的敏朝守军什么的,不过谢双瑶就懒得费这个事了,反而是让马脸小吴标一下各地的起义军,比起一碰就碎的敏朝军队,义军对买活军还更难缠些。 “没什么义军。”答案是让人吃惊的,“正经活不下去的现在都来投买了,当然,江南一带因为流民频频过境乱起来了,但本来苦得活不了,起来闹事的各地,反而安宁多了,人也越来越少……我看再过几年,别说闹事了,只怕大片土地抛荒,都没人种田啦!” 这也是农业部很担心的一点,农业部长谢五哥立刻开腔说了,“都知道这些年北方收成不好,可这也不能没人种田啊,田不种就会荒,这一荒了就不容易养回来,一亩两亩不算什么,这么大范围的抛荒肯定是不行的。如果从我们农业部的角度,我建议下一步是往这些北方省份扩张,至少要维持当地有人住,田有人耕,再说了,华北千里平原,最是适合蒸汽拖拉机耕种的地方,种点耐旱作物,至少本地的百姓不用迁徙,留在当地也能过好日子。” 这就是技术人员的天真了……众人默然无语,谁也没有反驳谢五哥,因为点实在是太多了。不过谢双瑶倒是听得很专心,“你的主张是普遍染色——我相信很多人也是如此希望的,我们这里北方流民也不少,而且,这说法是有远见的——现在管,代价是很大,但现在不管,等到我们有一天拿下北方的时候就要支付更大的代价。” “但现在管的代价就太大了,大到我们可能支付不了。” 陆大红不得不吭声了,她指出,“首先,我们的陆军是不如海军那么强势的,至少缺乏陆上作战的经验,华北千里平原,无险可守,正是百战之地,拿下来容易,如何守?频繁的战火,难道不会让百姓更加民不聊生?” 站在军事角度上,华北的确只能在拿下京城后捎带手取走,作为老华夏的最后一片拼图。不然,如果直接出兵华北,又拿下一片飞地,怎么治理?如果说一路打过去,那就真的是说梦话了,下一步扩张也不是这么个扩张法。绝大多数人还是认为,要么就在接壤的周边取一块土地,把本来的浅红、粉红染成深红,就犹如拿下广府道一般,要说把步子迈得大一点,那也只是说,本来一次取一道的,现在大胆一些,一次取走两道—— “再大胆一些,取走大江沿岸的土地如何?把这些土地都染红,往下和广右道、彩云道等地呼应,一口气推到占城去,让这一大片土地,完全为华夏所有,大量部署橡胶林,提升我们买地的电气化程度,用又一个五年计划来提高生产力,培养人才,五到十年之后,顺着运河北上,直扑京城,形成二龙合围包抄之势——” 庄素举起手做了个剪刀并拢的动作,“把二龙中间的白地一起拿下,联络上草原和黄贝勒,形成中原大一统……这会不会是眼下最合适的扩张战略呢?” “那还不如取了之江,先从运河开始,大江沿岸地势险要,不是动动嘴就能拿下的,要花费太多人力物力去治理水利了……” 光是加色说,便也有好几个不同的分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当下也是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很难形成一个统一意见,最后只能交由谢双瑶,“六姐,以您所见,运河、大江、华北、南洋,这四个方向,如今当选哪一个?”:,, 830 一步之外再迈一步 拥有一个智囊团,一个中央班子的好处,就是一些细节问题不用自己去费脑筋,他们也能为你考虑得很全面,查缺补漏这块,确实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最重要的决策,还是得谢双瑶自己来做,毕竟她的视野比所有人都高——而且她知道的关于未来的细节,肯定也比所有人都多,实实在在,她是看得比所有人都远的,这份远见对于决策的影响,要比战略价值等等考量点都大得多。 就好比华北,在谢五哥的农业部角度来说,华北平原的耕种价值是江南等地无法取代的,华北的收成可以直接决定整个北方的安稳。但谢双瑶经过思考之后,还是直接把华北的选项给否了。 “力有未逮,而且是个黑洞,没尽头的。这个黑洞足以拖垮敏朝,我们也要费大力气,比起来,抛荒一部分反倒是更划算的代价了。” 面对立刻就想要争辩的谢五哥,她只用一句话就止住了他的抗辩,“未来几十年,华北会进入地质活跃期,地震此起彼伏,这和水旱灾害还不同,人力根本无法抗衡的,田地部分抛荒基本已经是定局了,我们这里只能做好灾民疏散和安置工作,基于人道主义精神——可想而知敏朝发挥的作用也不会太大的,能帮着一起组织人南下就不错了,就这,还得指望特科官员发生作用,那些老式官员,最大的可能是派兵镇压灾民,乘机勒索钱财,指望他们办点事太难了。” 反对的声音顿时完全被消灭不见了,因为谢双瑶说的是无可反驳的事情——旱涝灾害,还是可以通过水利工程去调节的,当然,这得在大一统国家强盛时期,通过数年、十数年的大工程来进行调整,现在的华北还没有开展这种大水利工程的前提条件。所以事实上,华北平原的水旱灾害,现在也是无法抵御的,一旦发生,那就必然会有田地被抛荒,人员南下。 谢五哥的构想,是架设在风调雨顺的基础上的,他希望把华北平原的生活水平提一提,这样,在风调雨顺时农民就不会为了追逐更好的生活南下。不得不说,这样的想象有些太天真了,因为敏朝的窘境恰恰就建立在这些年风不调雨不顺上,频繁的自然灾害这些年一直是笼罩北方的阴影,而谢双瑶的说法暗示了一个更黑暗的未来:这一切还不是结束,仅仅是刚刚开始。 是的,从另一个世界的历史来看,小冰河时期的高峰还没有来到呢,一个气候期的延续,绝不是十几年、几十年的事情,全球平均气温的下降,是从松代末年开始的,一个很明显的表现就是,建筑中敞轩变少,衣着也从唐代的开放转为保守,人们已经不再叠穿轻纱作为全部衣衫了——除了社会风气的变迁之外,也是因为这么穿不适合气候了。 从圆代开始,到如今的敏朝末年,平均气温一直在平稳下降,这个小冰河期的高峰实际上是在未来的六十年,接下来的自然条件只有更加严酷的,现在至少广府道这边天气还算是比较正常,后期按谢双瑶的记忆,广府道普降大雪,太湖结冰冻死人的都有……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气候的原因,那段时间地质灾害也是频频,之前的不说了,早百年、几十年,甘陕都有过大震,就谢双瑶有记忆的,再过十几年,金陵、凤阳、羊城都会有地震,级别还不算是太大,只是地点比较敏感,尤其是凤阳,那是敏朝龙兴之地,凤阳都地震了,那敏朝的天命岂不是就断绝在即了? 说来也是巧,那场地震后没有多久,敏朝就正式灭亡了。但这不代表地震就告一段落了,她记得很清楚,在那个世界的1668年,有一场大地震基本是把山阳道都给毁得差不多了,那就是著名的郯城大地震,震感波及了沿海几乎所有省份,连高丽都有明显感受……夸张的说法是,这场大震过后,当地的人活下来的都没有多少,现在那个地方的住户都是从别的省份迁移过去的,也造成了山阳土话和其余中原省份的合流。 这场地震到底有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谢双瑶还是有点怀疑的,毕竟这要是当地人都罹难了,那曲阜的传承是怎么幸存下来的呢。但无论如何其影响必定是非常巨大的,而且人力也没有一点办法能阻止它的发生,甚至于因为这场注定发生的灾难,提前坚壁清野都不具备可行性。 这是一片广袤的大陆,其土地注定是多灾多难的,又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气候时期,气候、地质灾害数不胜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为了躲避地震把人都迁走了,结果在另一处遇到洪水、蝗灾,那怎么说?大震的中心点在郯城,这是知道的,可不知道受损最严重的地区有多广啊。 只能说战略上,要把备灾作为一个重点去发展,一些已知的地震带就不要放太多居民,不要让其成为人烟稠密的地带,再佐以灾前宣传,防灾储备,事后努力组织救援,尽力做好能做的便是。谢双瑶想到未来数十年,甚至到她挂了为止,整个国家都还深受异常天候的困扰,就有点头疼,这也是为什么买地最多只敢发展两层小楼,这还是在印象中地震较少的江南,在北方她是坚决不会批两层楼的,大家都住一层楼,至少地震起来获救率也能高一些。 “华北地区不适合作为战略发展重点,未来七八十年里,人口还是要往南去繁殖发展,这是主旋律。” 她提笔写了第一条大纲,作为自己的中心思想,“七八十年之后,气候好了,可以再迁移回来,依托已经初步开发的辽东做粮仓,进行北方的工业化,这几十年还是消停点吧,建起来的工厂指不定都不够地震破坏的,不要在地震带上发展工业这基本是常识了,弄得不好来个化学物质泄露,那就更惨了。” “农业上,田地抛荒的损失,日后再通过工业化耕种来进行弥补了,现在就算保住熟田,地震洪涝一下,水文条件大改,也是无用,那就不要白费力气了。”谢双瑶强调说,“但要尽量做好引流、容纳和救济的准备,发生灾害后第一时间能沿着运河北上救济。目前还是再吸收一些华北的流民,把当地的人口密度降下来。” “就现在华北的人应该还是有很多的,也不是说除了那次大地震就没别的灾害了,他们现在年年有灾,人多的话,出了事,靠水运运力只怕都来不及救援。人少一点,做好教育,出事了,能不伤人就不伤人,没收成了,没房子了,咱们能把这些灾民及时救走,不让他们饿死,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抬出地质灾害的预言,那农业部也没什么好反驳的了,这条思路便彻底通过了,主要也是因为谢双瑶的预言术,在自然现象这块还是挺准的,当然人文领域已经是被搅和得乱七八糟,连全球局势都大受影响了,但她知道的气候变化,包括京城大爆炸之类的,也还是如期发生,所以各高官也都还是深信不疑,愿意按着她指示的方向去发展。 “既然要衔接运河,那下一步应该是要把之江道收入囊中了。” 这是顺理成章的想法,因为运河末端在武林,拿下之江道,彻底掌握了武林内河码头之后,买活军沿运河北上就更加方便了,也只有如此才能通过运河转运华北灾民。本来也是高层这里的一股呼声,陆大红笑着说,“这应当是最容易的一次了,之江道如今和我们直管区别也不算太大,他们那里的人,来买的实在是太多了!怕是从上到下都做好了被收编的准备!” 谢双瑶也觉得拿下之江道实在是很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只要能确保继续给税,敏朝那边估计也没什么意见,还能粉饰太平,她犹豫了一下,放弃继续往江南扩张的念头:再往北走一走,那就是把江南道也拿下了,这牵扯到一个敏感的城市,那就是南都金陵,你说划江而治吧,那金陵也在大江南面啊,金陵都拿走了还能相安无事吗?那感觉也太自欺欺人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谢双瑶现在不想打仗,不是怕去碰敏军,而是太害怕他们一触即溃,让出大片土地给买活军接收了,本来只想打一小仗,结果对方一下往京城败退,迫不得已只能灭国……那样的话是真的没有人手了,已经不是一块布扯来扯去的事,是拿着小抹布要去给大象裁衣服的事情了。至少还要十年功夫,等他们这里再培养出一批人才,再多爆点兵,攒点装备再说。 “本来只打算走这一步的,现在感觉还能再走一步的话……” 她的眼神在地图上逡巡着,落到了大江沿岸,自言自语了起来。“南洋的开发可以等,等一等会更省力得多——现在主要还是要找人南下,需要许诺出很不错的待遇,但是,既然我们预测未来北方灾害很多,总会有流民南下……” 那么,到那时候,亟需一片土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的流民,根本不需要什么条件,便会自动自发地投入到南洋开发之中。谢双瑶还有句话没说,陆大红帮她说透了,“现在安南战事频仍,本地黎民死伤也甚多,若是坐视不理,甚至往双方都卖些被我们淘汰的火器,那么……” 那么,打到最后死的人只会更多,而土地不就腾出来了吗?正好给北方流民接手。听起来非常的残酷,但就是这么个道理,有时候能耕种的土地就这些,或者说好耕种的土地就这些,华人下南洋,那南洋土著肯定要让出一部分资源来,当然,现在的南洋开发矛盾没有那么尖锐,主要是因为买活军的生产力非常先进,这让分享的痛苦大大减弱了,但,倘若华人的需求变得越来越大的话,自然会有人想办法要削弱一下土著的需求——而对买活军这样的政权来说,所需要的仅仅是一纸文件,几次贸易,一些早已淘汰的火器,甚至,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还能从这些贸易中挣到大钱,赢上好几次呢。 谢双瑶一点也不怀疑陆大红的政治立场,不论是对自己的铁血忠心,还是对于道统的坚信,只是陆大红同时也是一名转型中的封建军队将领,采用阳谋削弱潜在的对手,在她看来是非常正当的,‘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么。 不过,她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所有优势政权,最后都会呈现出一样的嘴脸,到处贩卖战争以肥自身,这在另一个世界是帝国主义国家的拿手好戏——这么说好像把她也骂进去了,毕竟,开发南洋可是她一手主导。不过谢双瑶认为,在没有萌发国家、民族意识,曾经属于华夏疆域的地方进行华夏再开发、华夏意识的建筑,这是一回事,贩卖火器促进战争,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不管怎么说,底裤还是要有的。 “安南的事情,是他们藩国的内政,我们不管是说得过去的,做一些铁器贸易,也很正常,他们买回去是不是熔铸了制造兵器,这个我们也管不了。” 她说,“但火器还是不要卖了,这是说不过去的,安南的越族也是我们华夏百族之一,现在广右道、彩云道等地,越人也为数不少,他们国家的事情是内政,可人民是华夏百族一员,火器不是不能用,但最好不要这样卖。” 与会者们人人神色一动,各自咀嚼着谢双瑶的话,陆大红脸上则清晰地浮现出了一瞬间的不以为然,但很快又化为纯粹由衷的臣服,她大声说,“是,明白了六姐——这么说来,下一步,除了之江道之外,不妨就往江左道迈一步了?” 谢双瑶对她的心理活动洞若观火:陆大红已经成长起来了,不再是那个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彬山女娘了,十年的军旅生涯,位高权重的工作经历,使她也养成了很强的主见,以及独立思考的能力。这当然也是谢双瑶所乐见的,毕竟,没有独立处事的能力,不可能胜任繁重的工作,那也就意味着这个人才在晋升上的掉队。 但是,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必然是在她眼中,那层崇拜光环的逐渐褪色,陆大红仍然敬畏着谢双瑶的异能,但她或许也正在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谢双瑶能力的局限——她的缺点和她的虚弱。这些都是必然存在的东西,谢双瑶是人,人必然有缺陷,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但这些认知,也会不断地削减她对谢双瑶的敬畏……这会儿,或许她便正是对着谢双瑶死抱着不放的那点矫情而不以为然:要经略安南,冲突是难免的,说不定还要来一场灭国之战,到时候杀的安南百姓难道还少了吗?能通过这些手段来尽量保证己方士兵存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的想法或许并不假,谢双瑶难道不会因为这份矫情而自嘲吗?当她不是最上层做决策的这个人时,难道就没有偶然泛起一些极端的想法吗?但是,有些事只有最高层的决策者才能完全明了,才能品味其中的三昧。 在这样一个时刻,谢双瑶不期然地想到了《银河英雄传说》,想到了奥贝斯坦,她心想自己或许也需要一个奥贝斯坦般的人物来干脏活,这能很好地调节她和陆大红这些手下的潜在矛盾,但是,她很快又暗暗摇了摇头:宁可迂腐矫情,她也不能允许立场出现一点儿偏差,否则,上位者的一点偏差,放大到基层,便会是令人瞠目的风暴,而历史正在睁大眼注视着这一切,用人命写下的记录也无法掩埋。 它将会成为上位者,成为政权永远的耻辱和争议,在漫长的时间段中不断地散发负面影响,所有的省力都自有它的代价,谢双瑶不能不铭记这一点,不能不时刻警醒着自己。 她在不断前行,不断享受着这一切的同时,也在不断累积着危机感,盘子越来越大,挑战也越来越高了,她的视野越来越大却也似乎越来越模糊,究竟能全心全意的信任谁,依赖谁?或者,她只能如此孤独而不被理解地往前走去,注视着一个个曾经的战友和下属走入历史的分岔?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还走在一起,那么就要尽量先享受着并肩前行的时光。 谢双瑶收拾了所有负面走神的情绪,她又满是自信地露出了朝气蓬勃的笑容。 “江左道,确实可以是多卖出的一步——一小步,我的想法,要不要再多走一步,索性取了湘江道,如此一来,江南一带大部贯通,川蜀三峡的上下游,便和我们买地彻底连接起来了——”:,, 831 水利队在行动 “小心脚下啊——都注意了,这段昨天摔了两个,都是骨裂了,得休上几个月不能干重活,都悠着点,宁可多走几趟,咱们别背太沉了!” “哎,知道啦!姑娘,我这多少斤啊?” “您这筐六十斤重,大哥,给,这是您的筹码。” “好来!” 抹着颊边的热汗,接过六根筹子插入胸前的内口袋,感受到细长筹子隔着里衣在胸前留下的触感,汉子咧嘴一笑,把空荡荡的筐子甩到背上,踩着水鞋,返身又排着队往水里走去,这条队伍大约七八十人,江滩边上也是热闹非凡,挑碎石的,称重的,过来运石头的,还有买家带了自己的车队现场挑货,讲价称重,上百个人簇拥在这里,虽然已经进了九月,今年天还冷得早,但此处却全是热气蒸腾的人味儿,要不是买活军三令五申,真有些年轻小伙子仗着年少火气旺,只穿着短打就下水啦。 “热水热姜汤来,热乎乎的茱萸汤,还洒了胡椒,发汗散寒,一大碗一文钱!” 岸上,架着灶火贩热汤的小贩,也在不断的吆喝着,“还给加红糖,甜滋滋的,喝了身上便有力气!大哥,身上可别亏待了自己!您有饭盒我也给您热热!” 这话是确实的,虽然买活军也给干活的人免费供应热水,但下苦力的人,真不能亏待了自己,再加上如今出河工,不比从前无偿,收入是很丰厚的——按筹码来算,一根筹码一文钱,一个汉子一上午能赚到三十文钱是轻轻松松的,若是大力的,下午再干两个时辰,一天五十文也有,一个月这就是一两银子多的收入,当然这对于商铺管事、师爷书生这些来说,或许算不了什么,但这些下苦力的汉子很多都是农户出身,从前哪里见过这么多钱? 这么算,一文钱的汤,便也喝得起了,至于热饭盒,这是针对那些来运货买石头的商人说的,也只有他们才会自带饭盒,来做事的河工当然都是跟着买活军吃,这一顿是免费的,白米饭可以放量吃饱,还有小咸菜——咸菜里甚至还有小虾米呢,虽然这也是在江边,但不是渔民的话,农户在小咸菜里能开荤腥的机会还是不多见的。 “一二,一二,跟我起!自古来江面风波大哟!” “自古来江面风波大哟!” “浪难平!” “浪难平!” 很快,又是一筐筐的碎石被装填进筐,挑夫们手扶着扁担,很有经验地拿手掂量着,感觉到了自己的极限,便示意喊停,一猫腰钻进扁担下方,足下生根,借着那股子上顶的力,把挑担就抬起来了,箩筐在空中划出小小的弧线,它开始晃起来了,挑夫们一手搭在扁担上,缓和着箩筐晃动的幅度,借着这股力道往前迈步,又往后一仰,缓和箩筐往回的力道,他们很快迎合上了劳动号子的节奏,跟着喊了起来,“多少船哟!葬水中!” 今日来了,买活军哟!” 就这样,一行挑夫都跟着劳动号子的节奏,掌握着箩筐的晃动,脚步一致地往前走去,如此,箩筐在半空相撞的几率便也随着减少了。这是劳动号子最重要的作用,协调众人的劳动节奏,避免不经意的冲突。一个又一个挑夫加入了这行队伍,逐渐没入水中。 脚一踏入水里,那就又不一样了,他们立刻便感到了一阵模糊的凉意,倒不算是太刺骨,因为有了橡胶鞋的保护,这个鞋——虽然非常臭脚,但却也是很防水的,鞋底还镌刻了深深的波痕,可以咬在滑溜的石滩上,帮助主人稳住身躯。 否则,单次运送的碎石,重量肯定还要更小,而且一天能干活的次数会非常有限,理由是简单的:冷天入水,若还是赤着脚,本身对体力就是非常大的消耗,做多了第二天就要生病的,生病的人数多了,没人干活,还容易激起民变。而且光脚踩石头确实就是容易滑脱,只能是一再降低重量,否则要是摔倒了,白做工不说,人立刻就能摔出事来,好点的,几个月不能干活,要是不好的话,一辈子爬不起来都不少见。 但现在,买活军的河工就不一样了,和衙门那让人望而生畏,每年都要死不少人的河工相比,买活军的河工简直就是在享福,不但提供便宜的橡胶水鞋(这个东西,种田也是很有用的,在外头根本有价无市,在买活军这里,只要能干三十日的河工,就有资格用便宜的价格购买),还有热水,上好的白米饭管够吃,而且,除此之外居然还是每日给钱的! 这和衙门那种要自备干粮,热水也没有一口,条件简陋,完不成还要被鞭打的河工役,怎么能算是一种事情呢?毫无疑问,挑夫们也很快表现出了区别于老式河工役的热情——个个卖力,又听话又热心,老实知礼的地方,简直和敏朝衙门治下的那帮刁民,完全是两样面孔了! 一开始传出要找河工役的消息时,只是城关这里,一些消息比较灵通的苦力有信心过来做一做,这会儿,四面八方村子里的百姓们都乘着农闲来赶河工了,很多乡镇就是这样第一次有了对买活军的认识,在此之前,他们村里一整年也很难得和外人打交道,对于县里的变化都很模糊,就更不要说买活军啦,就算是买活军无往而不利的私盐买卖,也不可能遍布每个乡村,走出买地这么远,除了沿线的州县村落之外,别处也实在是照顾不及的。这会儿,买活军的名声却是随着河工而四处飘扬,不消一个月光景,十里八乡都知道了福建道的这个义军——虽然不是官府的势力,但看在对百姓好的份上,便不是乱军,称一声义军没什么问题。 如果不是要走一段水路,两个箩筐加在一起,挑个一百五十斤的担子,无论如何那是没什么问题的。路途短的话,二三百斤也来得,就是因为有一段涉水的路程,而且石子滑,一般人都是六七十斤,也是听劝——确实没必要逞强,在水里滑跌了,那不是开玩笑的,便是没有摔出事情来,深秋受寒,发烧起来,岂不是也耽误挣钱? “我们这一段水道,再过天,差不多也就都清完了吧?河道倒是深了不少!以后江心的‘阎王漩’,估计是不会再有了!” 很快就到了晌午时分,那边已经在分批放饭结工钱了,还有些卖力的汉子,多挑了最后一趟,这才喘着粗气去结钱领饭——说起来,买活军还真有点傻大方的意思,这里吃饭也是要有凭据的,就是去结钱兑筹码的时候,给的木牌。按十斤一根筹码来算,只要从江心挑了十斤石块过来,去领筹码,那照样也有一根筹码得,拿了这筹码,就可以去换一文钱,顺便拿一个木牌。 当然了,这也是不许弄虚作假的,要是有人想要一文钱买了筹码去换,顺便蹭饭,会被抓出来赶走,吃过饭的人,手上也会印一个一时水洗不掉的记号,不过大体来说,这个规定仍然是宽松得有点过分了。十斤石头就换一文钱加一餐饭,摆明了就是蚀本啊! 很多车夫,甚至是来买河石的商人,都有这么来蹭点好处的,当然,他们也不敢太过分了,至少三四十斤是挑一下的,十斤石头这样做得太明显,他们也怕买活军的老爷们发火。不过,老爷们虽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也并不吭声,他们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自家的饭被这些人蒙混去吃了——多可惜!那样好的白米,一点麸皮没有的,两大碗怕不是一文钱、两文钱都卖得了的?给这些人吃真是亏了本! 但是,买活军大概的确是很豪富的,他们的管事真不怎么在意这个,就是这一点,便看出买地的日子过得有多么好了,叫人打从心底生出迫切的向往来,白米饭随便吃……盐也不值钱,别的不说了,什么蛋也便宜,十天半个月总能开开荤……那听起来实在都太远了!就这两点,便足够让人心动——别的不说,这上好的雪花盐腌制出来的咸菜,都叫人上瘾一样的好吃那! “嘶——哈!” 皱巴巴的腌青椒,饱含着咸酸的汁水,又是辣兮兮的,那汁水把饭一拌,便是下饭到了极点,吃完了还要叫人嘶哈个不停的,额角沁汗,只觉得一上午的寒气都被逼出来了。岳老三咂了咂嘴,发自内心地赞叹道,“娘的,买活军便连咸菜都这样好吃!这活真是恨不得干到地老天荒去!可惜啊可惜!咱们广济的水道怎就这么好走呢!” “就是!” “下一步,水利队的大人们要启航去黄冈了吧?” “不知道俺们能不能跟去黄冈干活呢——就怕黄冈那里的乡民,不肯让我们霸了他们的生意去,我听说黄冈那里早就有人来看了,早都和水利队的勘探员说好了,人都给操练好了,扫盲班也预先上了起来,就怕水利队的人不肯用黄冈当地人做工!” “本来么,这种事……做生不如做熟的。”已经有些胆大的广济农民嘀咕起来了,“要不,我们也跟着去?反正都是睡帐篷,去哪里不是去,今年冬天,家里少了俺这个大肚汉,粮食都宽绰不少——到时候还能带几两银子回去,这个年就很好过得了。” 这是实话,因为买活军的水利队来疏浚河道的关系,今年广济这里很多农户,脸上都带上了笑意,感到自己的日子过得红火了起来。于这些安家在水道远处的村民来说,南下流动到买活军处去谋生,暂且还是个太大胆的想法,现在的日子他们已经觉得很好过了,甚至不惜和黄冈当地的邻居发生械斗摩擦,也想多干几日。“我们可是肯干的,钱少给一些也使得。” 虽说来自不同的村子,若是在从前,随意两人可能因为村子相近,结下解不开的仇怨,彼此见了都不相搭理的。可这会儿,在共同的利益面前,广济河工队压根用不着什么豪言壮语的鼓励,很自然地就拧成了一股绳,而且立刻就推举出了自己的代表,“岳三哥,你是个晓事会说嘴的,又是岳爷爷的后人,在乡间素来有名望,要不,你出面为我们去和水利队的大人们分说分说呗!” “对,就说……就说我们愿意给水利队的人出河工,筹码价格减半都行,只要还管饭,给吃饱,水利队走到哪,我们就跟到哪!” 好家伙,连筹码价格减半都出来了,这是生怕水利队不用自己啊,岳老三有些无奈,其实他心底觉得此事未必能成,但眼见着众人都满面期冀地看着自己,便知道不顺着他们去分说一二,这事是不能了局了,因此便起身道,“行!那你们也得拿出个态度来——都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不叫你卖弄力气,叫你们听话、守规矩,有纪律。下午还干活的,不用我说了,和我一起上扫盲班的那些,别打瞌睡了,都好好听讲,上完课我也好和大人们开口!” 众人见他肯出面担事,自然是大喜过望,哪有驳嘴的?都是齐声应诺,大家赶快把碗里的饭扒完了——孩儿面一样的大海碗,一人起码都是两大碗起,个别能吃的,配着小咸菜,到了如今还要吃三碗:一开始大家刚来,肚里空空,又是少吃那样好的米,一顿三四碗是家常便饭,可连着吃了一个多月,力气补上来了,饭量也逐渐变小,也就只有一些傻吃汉,还这样能吃了。 吃完饭,连平时最刻苦的几个人,都不去做下午工了,大家先去江水里把碗给洗了,又到帐篷里拿出沙盘来,规规矩矩地到江边的一处空地开始排队——排队做什么,那自然是上课!众人早在岳老三的启发下,肯定了这个道理,那就是买活军既不喜欢打架最勇猛的,也不喜欢干活最舍力的,他们呀,最喜欢有力气、守规矩,上课又最积极,能读书能干活的武书生!:,, 832 力工们是双刃剑 “上课了,上课了。” 到了下午,江滩附近的人更多了,来干上午这趟活的汉子们,并不是每个都能干全日的,主要是因为入秋之后,江水很凉了,而这一段浅滩又没有断流,水流不算缓慢,走一趟亏损的就是一趟的力气,想要每日都干,一天能劳作的时辰也是有限。 因此,他们各随喜好,分了上午下午:上午么,刚醒来,力气大,而且日照在身上,比较暖和,下午也不是没有下午的好处,一来可以多休息一会儿,二来,到了下午,太阳晒着江水,会比早上暖和一点儿,有些勤奋汉子,早上去城门口出半日的杂工,做完了手里的活计,下午再来挑几担子,却是两边都不耽误赚钱。 有兼做城门杂工的汉子,以这里为主,也有早上在城里兜活,到下午看着不行,便过来做工混一顿饱饭的,而此时上午的工人也不会都离去,再怎么样,吃完午饭休息一下,他们也还是会来背个一两趟,至少把晚上的饭牌给混出来的。 因此,到了下午,江滩这里人加倍的多,要等到傍晚开餐过后,大家才慢慢逐一离开,买活军便在午饭之后开设扫盲班,整个下午循环上课,周围学员也是不断的:除了下午正经来干活的那些力工之外,其余等石料的商人、伙计、车夫,留下来要混一顿晚饭的河工们,闲着也是闲着,要摆龙门阵还得走出老远去——买活军这里还不许耍钱,他们为什么不来听听课呢? “今天先读报纸吧。” 扫盲班受到欢迎,主要也是因为课程不算艰难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有趣,便是没指望自己能通过考试的汉子们,也愿意来听教书先生摆一摆天下大势,增长一下见闻,知道一些南来北往的新知识。“还是先给大家读一下咱们疏通大江第一战的阶段进展?” “先说说疏通大江的事情!” 汉子们此起彼伏地要求起来了,立场倒是相当一致的,虽然对天下大事也有兴趣,但很显然他们更关心和衣食相关的事情,有些最近才刚刚开始听得懂官话,甚至是才刚来这里做活的力工,已经询问起来了,“疏通大江第一战,是第一站还是第一战?是从我们广济这里开始的么?” 他是有些疑惑的,大概是因为广济着实不算是重要港口,看不出为什么要从此处开始,众人便立刻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当然不是如此了,整个疏通工程分成了十段,每一段都有一个水利队领班负责,我们只是其中一段而已,从上游的巴蜀,再到下游的九江段,都有人出手——不过到九江段之后,就不再顺着主流往东了,而是疏浚了信江航段,因为现在买活军和大江的联系,还要通过信江中转呢!” 如果不是扫盲班,这帮汉子是绝不会议论着大江的走向地理的,他们甚至连流过自己村落的河流湖泊,上下游都不甚了然。毫无疑问,地理课是最受欢迎的,便是还不太会说官话的汉子们,都非常热衷于通过读图来识别自己所处的位置,同时更直观地看到天下的模样。 “这就是我们所在的广济了。” 广济这两个字的拼音,是大多数人第一个记下来写法的拼音字母,教书的先生们,通过地图来使大家熟记拼音,甚至有些记性蛮不错的汉子,现在已经能在简体字里识别出不少特定的字形组合了,他未必知道这个字怎么写,但既然这两个字代表广济的话,那么,前面的字就是广,后面的字就是济喽。 有了这样的开始,广府道、广右道在地图上也变得容易识别了起来,人们七零八落地学着,开工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大多数人还是不能熟练使用拼音,但至少都记住了一小部分,可以连蒙带猜地试着阅读标注过的公告——更聪明一点的人,可以试着去申请参加扫盲班考试,一旦通过了,一天的收入立加五文,而且能得到老爷们的看重,因此,很多比较有聪明劲的汉子都是卯足了劲儿,就冲着一天多这五文钱也得用心。 岳老便是通过了扫盲班教育的一员,这是有缘故的——广济这里,松末时迁移来了一支岳家将的后人,是岳爷爷的直系后代,在广济这里开枝散叶,繁衍至今,差不多都是务农、武行为生,家境多是殷实,而且有一门家传的岳家拳武艺,在本地是很有名的。 在日子还好过,天下太平、商贸繁盛的时候,岳家人还不至于要来做苦力,做镖师护院,总是能有饭辙的,只是这些年来,天灾人祸,便是两湖道这里,因为气候的异常连年也闹灾荒。岳老家里恰好又有个多病的老母亲,银钱多有不凑手的时候,他哥哥岳老二本来在河上为人看镖,还能勉强支撑得下去——广济这一段江面,流速不快,两岸多芦苇,还有小道连接着附近的小河、湖泊,即本地土话叫做‘泽子’的。这些泽子里,隐藏了不少水匪,看到商船过,在水流缓慢的江面上,便立刻从两岸出来,杀人越货的事情是时常有的。若有镖师坐镇,靠黑白两道的关系,便可以居中讲价钱,商家破财消灾,得以平安到岸。 没想到,几年前买活军的船,开始出现在大江上了,一开始这些镖师还不怎么当回事,可这些买活军的船只,那叫一个厉害,护航的兵丁人人都有武器不说,船坚炮利——船上甚至还有砲在!虽然一艘船也就一两门,但对于大江上所有的船只来说,依然是占据了极大的优势——也就是买活军俗说的‘降维打击’,要知道大江这里,哪怕是水师战船都没有砲的,甚至连弓箭都很少,因为弓箭的维护也很费钱费事,大家多靠跳帮拼杀,你买活军突然搞了砲船来,这是什么意思? 不消说了,从此后水匪见到买活军的船,都是望风而逃,便偶有不信邪的,也是在岸边被一砲轰沉,大多数人丧身水底的结局。这水匪毕竟也不是孙大圣的毫毛兵,无穷无尽的,死了又来,被这么杀了几轮,剩下的也各自偃旗息鼓——竟有很多人收拾收拾,还到买活军境内去讨生活了!这打哪说理去? 没了水匪,又有买活军的商船可以买票乘坐,对一般的商家来说自然是好事,但岳老二这样的镖师那就没有活了,不过,这些人本就见多识广,乘势就转行各寻生路的都有,像岳老二这样回家务农的倒是少数。岳老二却也是无法:他母亲在家,离不开人照顾,便是为了这个牵绊,他连远镖都不走,现在更谈不上东去投买了。所幸这几年,气候又好了些,收成还算不错,他母亲的病也还不算太差,总之每个月药吃着,还能吊住一口气,死还死不了的。 像他这样的人,虽然眼下务农,但不能单纯地以农民来看待,在村子里、亲族之中也都是有威望的,这一次岳家村的人能揽住了河工的差使,也是岳老二一力主张,让他们尽早到江边来为买活军做事——“总之是不会亏的”! 有他的教导,岳老虽不说学富五车,但五百个字还是认得的,身子也还算健壮,有些武艺在身,至于说加减乘除这简单的算数,也难不倒他。这次出来做工,其余乡民自然就奉他做了个首领,便连水利队的人也是另眼相待——要不说买活军喜欢武书生呢?其实便是放在乡里,乡民也是喜欢的,毕竟,武书生又能干活又有脑子,别看只认得那么几百个字,但认得字,就至少是看过一些书,养成一个遇事爱思考的习惯,那就要比其余乡民更有远见,都说这书是越读越有的,聪明的人会越来越聪明,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了? 若是打小没有认字,平时也不算伶俐的那些人,一开始是根本没有抱着最终认字的希望,只是想着凑凑热闹的——他们也确实学不进去,连集中精神听懂都难,那些字母和会跳舞一样的,在眼前扭来扭去,刚学会了怎么发音,一转头,字母又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当真是见面不识,再见面了还是认不出来。 识字班的老师,倒是不会不耐烦,一样的课程每天都在教,但他们自己不好意思,也是学学就灰心了,那之后虽然也来听课,但不过是为了听说书一般,听老师讲讲报纸,再跟着看看地理课上的画面,不肯再坐到老师跟前去——那是可能被提问的位置,他们这样的脑袋,本就不配读书认字的,自己知道遮遮丑也就罢了,还要到前头去显眼,那多丢人?一开始教拼音,他们或者散去休息,或者径自去干活,并不会留在当地自取其辱,讨这个没趣。 可是今日,有了要去黄冈的愿景在,于岳老的鼓动之下,大家也都觉得,学不学得会,至少要拿出个态度来——他们也已经知道了,这态度在买活军眼中也是很要紧的。因此,到了教拼音这一堂课时,非但没有散去,还个个强打精神,显示出专心学习的样子来。 ——还真别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饱饭吃了有一个多月呢,还是因为这阵子,夹杂在读报课和地图课之中,多少也学会了一些拼音呢,搁下许久之后,这一次再学,居然有一种从容的感觉,原本怎么也没法记住的字母,这么一搞,居然轻而易举地复述出来了,一堂课下来,众人至少都学会了七八个声母,五六个韵母,并且可以自如地使用,指着工地这里张贴的告示,一一二二竟能拼读出来! 而且,这样的现象并非特例,在这帮河工里非常普遍,十成里八成都是如此,大家又惊又喜,彼此互相询问验证,一时间竟然连催岳老去和水利队的大人搭话都忘记了,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在探讨着此事的缘由:有人说是因为买活军的饭都是用仙水煮的,能让人开智长寿,也有人认定了这是和买活军多做接触的结果! ——六姐真神论又一次被抬了出来,又一次毫无新意地大受欢迎,根本就没人反对,倘若有人既然胆敢反对的话,那大家就要问他们了:那你说吧,这是为什么,这么多人,本来笨得和牲畜一般的,他们自己都知道,脑子石头做的,除了种地挑担什么也不会,过来做了一个多月的活,忽然间,拼音也会了,算数也会做了,你就说说,不是因为神力,这是因为什么? “其实就是因为吃饱了……之前常年营养不良的,脑子当然转不动,而且,在农村里,一天接触的人也少,干活回来,门一关就该睡了,需要思考的时候不多,每天吸收的信息量也不大。” 在江滩边上,抱着双手正在看办事员点筹码的干事佘大人,有些哭笑不得地说,“到这里干活之后,每天要打交道的人,是从前的十倍不止,自己也得做算数来安排一天的生活,又是听人读报纸,又是看地图,又是看告示的,接触到的拼音也多啊。刚来的时候学不会,说自己天生不开窍,一两个月以后,感觉自己还有点天分——个月半年后准备去做账房,去上初级班,发愿要考吏目的人都不在少数!” “佘大人所言成理,咱们这些苦命人,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饱的饭,又哪里知道这些道理?” 岳老也是搓着手,有些为难似的说,“不过,他们对六姐菩萨的忠心、感激,那也是天日可表的,这不是,原以为自己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也不好意思过来上课,只为了能继续追随六姐,追随水利队,追随佘大人,便是听不懂,那也是都日日听着,甚么规矩,俺们也是精心地守着——甚至还有人说,不要钱,只求能管饭——” 其实,只管饭,很多人也都愿意跟着去干活的,最多是出工不出力,大概会偷懒些罢了,岳老也不觉得买活军会不给钱,不过,话还是要这样说的,他犹豫片刻,还加了一句,“能有学上——”他认为爱上学的人,比较容易得到买活军的看重。“都愿意追随买活军一道去修水利!” 眼看着佘大人眉头微微一皱,他立刻也把语气放得更软和了,仿佛也为佘大人着急一般,很体谅他地,为他绸缪道,“我也说了,到一地用一地的工人,这是惯例,你们要跟去,只怕黄冈那里的百姓也不答应——可佘大人,您也知道,我们两湖人,和江左佬又不一样,脾气蛮得很!他们也是说了,大不了就打!又不是没打过——” “这话您听着,像不像话?实在是不像话得很,我也是想说他们的,别又闹出之前的事情,那可不好收拾了——您贵人多忘事,怕不记得小人了,头前咱们江滩力工打架的时候,小人也出面试着调停过几次的——” 他这说的,是之前买活军找河工的消息越传越广,来的河工人数越来越多,甚至几乎上万,江里的活明显不够分的时候,本来已经在做河工的这些汉子,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驱赶其余力工,以至于双方打群架甚至死人的事情,这件事也是水利队遇到的一个重挫,到现在还有后话没完呢,被他这么一说,佘大人眉头便是一皱,随后,用崭新的眼神打量起岳老来——很明显,他听懂了岳老的潜台词。 “力工打架,确实是麻烦事!”他淡淡地说,“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岳老嘛,岳家村推出来的工头——来,这里坐,喝糖茶么?河工结束后,怎么安置力工这件事,是两湖道这里遇到的新问题,确实,得和你这样的聪明人,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 833 佘四海的路走宽了吗? 兴修水利河工,为什么必须是官府出面也只能是官府出面,给河工的待遇还不能太好,佘四海也是直到参加了水利队才逐渐明白过来的,说实话,这大半年来,他感觉自己当真是成熟了不少,有很多问题不到真正面对,当真不知道会如此棘手——在买地的时候,可没人提到要留心河工打架械斗,甚至是反过来要挟水利队的事情啊。 “大概是之前兴修水利,都在实控区内,很少真正离开辖区的缘故,就算在川东一带,也是有当地的实控武装白杆兵做后盾的……湖广这一带,情况还是太不同了,也不能和江左道比,才会有现在的情况出现!” 要说起佘家,如今在买活军也是有点小名气的,和临城的徐家一样,这都是在买地新崛起的家族,只是徐家人做吏目,做护士的多,而佘家人是公认的在数学和水利上有专长。从他们家的数学天才,现在在造打孔机的佘四明算起,佘家做技术员的至少也有几十人了,佘四海和他堂兄佘四平,两人都是水利方向的。不过现在佘四平在川东,而佘思海在江左分段做了半年之后,便被提拔为广济这一段的负责人,从下游往上疏浚,过了黄冈,到了江城三镇,他的活就算是干完了。 这一段水路,虽然似乎比较长,但沿途水文一直还算不错,只有少许险滩需要处理,也适合做新人独立出来负责的第一个项目。佘四海也是打起精神,事前做好了万般的准备,在很多细节安排上都是思考在前,这才是把项目无惊无险地顺利推进了下来,但饶是如此,也还有很多事情是他在江左道根本没有想到的,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湖广道落后的经济——实际上,从一开始河工打架,到现在广济河工想要‘霸行’,折射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也是佘四海近来一直在思考和想要解决的问题:湖广道的工作机会实在太少了,以至于一点点资源都非常容易形成内卷,甚至于酿成流血冲突。 在江左道,河工是需要争抢的活计吗?说实话,真不至于,江左道虽然还没被买活军列入领土,但实际上和买地也差不了太多了,连买地的税吏都要按时过来收保护费的——有些买地的商家过来江左道开瓷器作坊,聘用买地的活死人过来做工,税吏肯定时不常的要过来结算。江左道那里的汉子,想要做工机会太多了,只要进买地的作坊,规矩就是管一顿饭,而且给吃饱,那么河工在两湖这里最吸引人的点就被冲淡了,至于说每日结的工钱,或许是多的,但这也是实实在在泡在水里,踩在江滩乱石上换回来的辛苦钱啊。 在江左道的工程段,水利队主要的问题是怎么在预算内吸引更多人来做活,保住河工不要流动得太快,需要处理的问题,和湖广这里是截然相反的。本地的河工根本就不愿意离乡而去,理由一目了然——要是为了挣钱宁可离家,那他们早就加入买地的修路队、建筑队了,盖房子不可能比出河工累,收入还差不多,留在本地自然各有各的理由,不可能为了河工反而愿意动身的。水利队每到一地,愿意跟着走的河工实在太少,更不要说打架抢活了,想来干都有,就怕你吃不了这个苦罢了! 但是,在广济这里,佘四海一早就发现情况的不同了,本地的经济凋敝,民生艰难,这是不消说的,更重要的是民风还十分彪悍,为了争夺工作机会,河工们挥着扁担,说上就上,如果不是水利队这里及时介入,只怕几千人的械斗说来就来! 这件事最后是勉强和平解决的,本来在广济这里,河滩就有好几处,水利队分了两个施工场所,岳老三他们岳家村为首的广济西乡民都来这里做活,各村说好了,轮流出工,或者自己内部推选人过来,反正一个村名额有限,不许多出,而另一个河滩则是广济东的乡民联合在一起包掉了,佘四海心想,这其中宗族说不得要拿走一些好处,这其实是违背了买地打击宗族的宗旨的,可他又能如何?水利队拢在一起不到一百人,应对的是广济和治下村镇数万人的渴望,要不是大江航运通畅,买活军的补给队也算是一支无敌水师了,拥有大量白米储备的水利队会不会遇到抢劫都不好说! 总不能他们这里兴修水利,还需要几千人的军队防守吧?三十多个水利队,每个人都要一千多军队,那就是三十万的大军了,这怎么可能呢,且不说有没有这么多兵员,就是军粮也没有这么浪费的。佘四海知道,自从开拓南洋,在那样的气候中开始种多季高产稻之后,白米的价格就又被打下来了,至少官库这里,简直就便宜得和不要钱一样,但再少的支出,乘以三十万也都会变得庞大,再说买活军的兵吃得可好了,伙食费也不是这帮河工能相比的。 只要湖广这里还不算是买活军的领土,很多事情真的就没有办法,也不是佘四海一个水利队队长能左右的。他一个来兴修水利的,插手村镇事务,打击宗族这算是怎么回事?更何况,现在管理人手不足的时候,宗族还真的能够起到辅助作用,就说岳老三的岳家村吧,他们岳家占去的名额是最多的,按佘四海估算,他们村想来的都能来,这明显比其他村待遇要更好,但他们村包括他们宗族,还真的保证了河工的基本质量——至少来的都是能干活的壮汉。 否则,来一群老弱病残,吭哧吭哧一天,搬不了多少石头不说了,还尽给别人添乱了,摆明了就是为了混工作餐来的,还要偷偷带走,若是在工地出点事情,还要讹上你叫你赔钱……这工程该怎么继续往下去做?佘四海可以不在乎被吃掉的粮食,但他受不住其他的讹诈套路啊! 宗族固然会从水利工程里吃一些好处,但也能保证工程顺利进行,在他而言,眼下的情况虽然不是最理想的,但也可以接受——这也是佘四海工作经验实在不足,还有点学生气,既然已经做了妥协,工程的进展也还算顺利,那他就直接把这件事给放到一边,光顾着忙活工程本身去了。 每个地方的水文条件都不同,如何设置爆破方案,怎么统筹安排工程进展,在冬季枯水期修建围堰降流挖滩……这些才是他的专业所在,就光这件事就够难的了,再加上他还是队长,还得把整个队伍把握好,这一整支队伍里,除了曾在私盐队任职过的安全顾问,以及一些财会人员,后勤负责人之外,绝大多数都是刚从专门学校毕业的新丁,佘四海这样有一定工作经验的队长都算是老手了,每天他也是从睁眼忙到闭眼,没有片刻空闲的。 可是,这世上凡是要和人打交道的行业,都离不开政治,尤其是河工这样和数千上万人打交道的工作,就更是要具备有一定的政治素养了。佘四海也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发现问题并不会随着逃避而消失,反而会越滚越大,这些广济河工现在居然想要跟他们一起去黄冈了,不论是宁可降价‘霸行’,还是和黄冈那边一早收到消息的乡民火并,这都不是他乐见的结果!?价格订好了就是订好的,擅自降价和擅自加价一样后果严重,省下来的钱也不会有一分一毫落到他的腰包,再说如果接受广济河工降价,这不是在两地之间挑拨是非吗?这两地的人因为买活军的关系结成世仇,那他的罪孽可就大了! “除了做河工之外,本地这些百姓,冬日里便没有别的营生了吗?” 别看打从心底反感宗族,在这件事上,他又不得不倚重宗族的代表岳老三来处理了,别的不说,岳老三也不希望闹出事来,更不想要挟买活军什么,他个人素质很好,完全可以去买地谋生,只是在这个位置上被架起来了,不得不为其他更平庸些的乡民代言。佘四海是相信他的诚意的,岳老三绝对有足够的动力来和平解决此事。 他提出了自己的第一个思路:在广济当地为他们寻找另外的活计。“比如说造船修船什么的……” 但这条路不太好使,湖广道的航运很发达,造船作坊集中在江城三镇处,而且据岳老三说,这一行也被工匠把持,不是山民可以轻易进入的。佘四海咂巴了一下嘴,“这倒是未必,江城的船匠这几年可能都南下得差不多了……嗯,其实按理说,你们也可以南下,南下的日子过得肯定比现在要好得多,至少白饭每一顿都是可以随便吃的……” 他试探性地看了岳老三一眼,想着能不能有这样的好事落在他头上——泼天的政审分,说来就来,这些河工全都愿意去南洋安家…… “南洋!那地方也太远了吧!” 但是,反馈是让人清醒的,佘四海很快从岳老三那里弄明白了这帮河工的诉求:他们倒也不想着长久地干下去,一来,他们要回家春耕,二来春汛起来之后,水利队的行动肯定也是要暂停的,多数会等秋汛结束之后再开始拓滩攻关——这是不可违逆的自然规律,除非有一天机器船造出来了,否则水利队就只能在秋末到春初这段时间内干活。所以,河工们想的就是,每年农闲时如果能来用较低的价格包干河工,顺便找个饭辙,他们就很满足了。 至于说移民去南洋,或者是去买地那里……他们的意愿并不高,原因是复杂的,舍不得自家的地,不想背井离乡,有家人牵累,从来没想过脱离宗族,去开展一段完全的新生……更重要的是,既然在家门口包个河工,小日子就能过得很红火的话,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家乡迁移那么远呢? 佘四海不得不承认,这些农工的逻辑是无懈可击的,他更认识到,两湖道这里,真正会去买活军的人,大概也都走了,留下来的都是本就不愿去的人——那些真正的边缘人,从前的伎女男唱,被宗族、官员、地主逼迫得无处容身没有生计的流民,有脑子有胆魄有抱负的人,那些想走的人,哪有走不了的?两湖道坐拥大江航线,叙州到买地的船只来回开个不停,这都多少年了,对买活军怎可能一点都没有认知?想走的人,办法是非常多的,也都走了,留下来的人你想把他们撮弄到买地去,难!至少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水利队干事能做得到的!?但这些人你要完全置之不理,就通知宗族让他们各自回去呢?那也是不行的,这些人身强体壮,吃了几个月的饱饭,而且还在买活军的严格训练下拥有了初步的组织性,还暂时摆脱了宗族的控制,围绕着新的利益团结在一起了。想要通过敏朝县衙去影响他们,是非常困难的,老方法不管用了,只管硬来镇压的话……你手里有兵吗?所以说为什么兴修水利是朝廷的事情,而且河道总督手里都是有兵的,名分地位不到,强行做这样的事情真的太容易出乱子了,这些河工现在是河工,可你要满足不了他们的需求,现成的,把岳老三一推举,这就是一支义军! 和岳老三商谈了大半日,佘四海觉得自己有点技穷了,岳老三的提议,是和广济这里一样分片区,给广济人一片江滩干活,在总工程量不便的基础上,广济河工去的人数多一些,但工钱少要一些,这样虽然蹭饭的人变多了,伙食开销会增大,但工钱方面减少了,大致算下来可能是可以拉平的——如此,佘四海有人做工,而广济河工虽然收入减少,但也达到了混饭辙过冬的目的,两全其美。 当然,这个计划是有漏洞在的,漏洞就是黄冈河工的利益会因此受损,对此,岳老三说得云淡风轻,“黄冈乡亲若是有话说,全由我们广济父老应承!” 这就是要械斗了!佘四海一想到械斗两个字就头疼,他不光是受不了那血肉横飞、震天响喊杀的场面,还受不了这种为了些蝇头小利而打生打死的讽刺感,就像是岳老三的提议一样——那么多广济河工全要跟去黄冈,风餐露宿,住帐篷,心甘情愿一天只做内部规定好的工,把工程量分给大家,只赚一点小钱回去,为的是什么?为的只是能把白米饭吃饱,能度过冬日的这个饥荒——天知道他们视为贵重珍物的白饭,在买地现在有多么的便宜! 实在是让人生气! 佘四海的政治学得不太好,大概他们家的人都是如此,理工科有专才,对人文便非常的钝感,这会儿,他气得不得了却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烦心得在帐篷里转来转去,却迟迟拿不出个主意来:都怪他,之前太逃避了,居然从未好生想过,眼看十日内工程就要结束,他们要转场去黄冈,这个问题却还没有一点儿解决的思路! 难道……真的按岳老三所说的,带人去黄冈,坐视两地的好男儿们,只是为了吃饱饭,在这狗日的世道中过个饱冬,就打出世仇来? 不行! 佘四海气得直接把铅笔盒猛地拍上了,他在帐篷里又转悠了几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闯到自己床边,翻开书箱,找到崭新的政治课本,又抽出一本《吏目参考》合订本,强迫自己耐着性子,在昏黄的电灯光下仔细地阅读起来。 “唔……” “现在看每字每句都有道理……” “简直就是屠龙术啊……” 曾经对这些文章不以为然的少年,饱经拷打之后,终于意识到了这些知识的宝贵,佘四海这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放下这几本书,闭目思考了片刻,再睁开眼时,他已有了一些崭新的从容。 “分析我有的筹码,我受的限制,我希望达成的目的。” 他在笔记本上先制了一个表格,“我有的——廉价的白米存粮和购买渠道,其实我的确可以把广济河工再供应一两个月,也不耽误黄冈那处的工程。” “我受的限制,我只是水利队长,无法越权干涉更多,容易引来敏朝衙门抗议,双方若因此发生摩擦,我可能受责。” “我希望达成的目的……” 佘四海思忖片刻,果断下笔,“我希望不要再出现如此滑稽的死亡了,人可以因理念而死,因疾病而死,因利益而死,但不应该如此轻易地为了如此……基础的工作机会而死!不要再产生荒唐的仇恨了!” 这话非常的幼稚,但却写出了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绪,佘四海凝视着这行字迹,获得了心底片刻的安宁,目标已经明确了,接下来则是他愿意为此付出什么——辛苦的工作,这个是不必说的,他在考虑的是额外的代价。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听从岳老三的建议,把人带去黄冈,或许对他来说那是损失最小的一条路,而其余所有其他的选择,都会带来更大得多的风险。 他会被撤职吗?会终身不能再做吏目吗?年轻人的心里想不到更多风险,他甚至想不到自己可能会进监狱,年轻人的心里充满了的是天真的意气,在这一刻,佘四海愿意为了避免有一场火并械斗而把自己的吏目前程压上赌桌,不为了别的,只为了他想要这么做,他就是不想再看到有人这样地死了。 “那么,办法就来了。” 一旦突破了这一层界限,他的视野便陡然开阔了起来,佘四海自言自语地说,无数个鬼点子冒上心头,他微微笑了起来。“那,脚下的路不就走宽了吗!”:,, 834 佘四海化蝶 “要兴修码头港口道路——修一条水泥路,把码头和官道连起来?” “是这个意思,现在码头的青石路,全部都撬掉,整一条水泥路全都从买活军那里弄建材,那边说了,买活军出技术,出粮食,工人的工钱,还有买水泥的钱,就要咱们县内士绅,啊,那个——合伙参谋一下,想想办法了。” 广济县户房司吏搓了搓手指,示意钱钞就要由本地的士绅富户合伙凑一凑了,他脸上有些苦笑,“听水利队的意思,如果冬闲时路全修好了,那么剩下的河工还可以整修一下文庙,在城里修几个扫盲班的教室,到时候有些砖瓦的花费,少不得也要诸位老大人们慷慨解囊了。” “当真是岂有此理!” “反了天了!这是皇敏之地,焉有,啊,焉有——” 窄小的厅堂内,一下就热闹起来了,许多人都是抵触地高声嚷叫了起来,但这种沸腾的声浪却又显得有些矛盾和荒谬,因为这些反弹的意气之语往往也是没有下文的,说到一半,来到贬低买活军这个环节时,便不由得止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嗫嚅着转为了轻轻的抱怨,“焉有如此自说自话的道理……便是要出钱,也该是官民协力,县衙挑头才好,水利队这样做,当真是有些欠考虑了,那个佘队长——还是太年轻!王司吏,您是个老成人,县里多少事情,都是你一手托两边办下来的,这件事,只怕还要你居中调停为好啊!” “正是啊!” 已有心急的老书生说穿了,“本来么,县里疏浚河滩,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是该要出钱出力的,这个奉献一些不打紧——” 这话是不假的,一般来说,整修河工也好,县里修文庙、寺庙这些公家的场所也好,百姓们都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当然,有力的实实在在是出了力的,有钱的出了多少钱,那往往就很模糊了。但不管怎么说,这几家富户倒也是做好了出钱的准备,一开始买活军的水利队到此时,他们都是等着对方开口的,还有些人事前都做好了杀猪宰羊‘劳军’的准备,却不想水利队始终没有开口,佘队长乃至其余队员,对于和本地士绅的来往也非常的不热心。 一开始,众人心中还有些忐忑,就怕是有什么后招等着,可眼看着几个月过去,水利队没有一点动静,当真是认认真真在炸石清运,除了感慨六姐的神威,买活军的能耐,对敏朝的将来越发不看好之外,倒也逐渐习以为常,放下心来。但没想到的是,眼看着广济这里的工程都要到尾声了,忽然间又出了这么一摊子事,水利队直接把工钱摊派到他们头上来了! 钱,估计最后是要出一点的,这个大家心里也是有数,但不能唯唯诺诺,一点价钱不讲,张老板脑子也转得快,立刻就附和着主张起来,“杀鸡宰鸭,慰劳河工,这都是该当做的,也不值得什么,可买活军开给河工的日钱,我们哪里开销得起!一日一人四五十文,修个路要一两个月的功夫,上千人,这是要杀了我们么?就是杀了我老头子,骨血嚼碎了,也凑不出这么多钱啊——还要买水泥粉!倒不如索性直接把我杀了算数!” 他立刻就伸着脖子,叫王司吏去砍,摆出了一副无赖的样子来,众人也都跟着附和着探头,王司吏好气又好笑,道,“老大人们,你们勒逼我,那是无用的,我也是个传话的,这银钱,衙门丝毫都不沾手,说实话罢,今日我来,还是因为我们县父母,嫌若是水利队直接登门传话,县衙面子上须不好看,叫我登门跑一趟的!” 他这话大概有几分真,但要说十成十那也未必,张老板心里想道:“什么县衙面子上须不好看,知县若能装聋作哑,还会往自己身上揽事不成?这事必定是水利队找到县衙头上,他们推诿不过,才出面跑腿。也是,水利队是来修水利的,有些事还是得通过县衙做,那佘队长对上也好交代一些。” 这话是不能说破的,说破那就真是要翻脸了,也是平白无故得罪人,他只静听王司吏分说道,“修路不比做河工苦,工钱肯定没那么多,二十、三十文一天罢了,至于水泥粉,没你们想得那么贵,买地往外卖是一个价钱,他们水利队本来就有份额,能从买地用便宜的价格买一些过来,说白了,你们若是肯出钱,多买几袋来,自己修房子,那也不是不能通融——还有码头边的青石路,全都撬起来了,不也是能卖钱的?出钱的各家,按份额分一分,回去拿水泥一糊,院子里的小路就有了,这不也是实惠?” 被他这么一说,花费自然远没有想得那么大,各家略略气平,却仍然不解水利队为何要兴出这个事来,还一定要他们给钱——给不给钱的,能给饱饭吃,难道还怕河工们不肯做事么?在买活军,他们想修路,路修起来即可,凭什么非得帮着这些河工讨要工钱?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这是给河工找点事做,不叫他们跟到黄冈去碍事,黄冈那里的活自然有黄冈的河工来做,这些广济的河工便给他们一些盼头和赚头,留在本地修路,不必走那么远,饭照样吃饱,他们也就不想着去黄冈了。不然的话,这些河工不想回家去,在县里闹起事来,你们吃得消?” 见有人想说话,王司吏一指他,威严道,“可别想着挑拨离间,叫河工对水利队作乱,这些河工现在个个知书达礼,又有厉害人物带着,可是齐心协力得很,想要把他们当枪使,就怕你们自家被拽到泥潭里去了!我可是把话撂在这里了,老大人们,佘队长已经和河工们商议好工钱了,也都知道工钱是谁家出的,这要是谁家不肯出……哼,广济两处工地,河工凑在一起,上千人是有的!” “那都是精壮能干苦活的汉子,又吃了两个月的饱饭,浑身都是力气,受了买活军两个月的操练,都聪明起来了,纪律比卫所兵严明百倍!买活军和他们都说好的,扫盲班毕业的,二十五文一天,没毕业的二十文一天,管两顿饱饭——米他们出了,钱也是他们定下的。乡亲们也都是情愿,虽然拿到手的钱少了,可能为家乡修路,这点利舍了也就舍了!” “俗话说得好,花花轿子人人抬,人家给脸,咱们得接住才行,真要是给脸不要脸的……县父母听了都要摇头,到时候滋生出什么乱子来,老父母大不了就投了买活军去,他多少个同年都在买地当官了。”王司吏一只手背拍着另一只手心,满脸痛心疾首的样子,“吃亏的会是谁?还不是诸位老大人!” 这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是满脸死灰,惨然无语,半点没有讲价的心思了:道理都被点透了,想要再蒙混,万万不能。王司吏说得也没错,从前这些富贵人家,对抗乱民也就是那么三板斧,第一结团自保,第二请县衙出面,第三联络附近卫所出手,可这老三招,最多对付一下零星乱党,那都是被逼得活不下去的农户,本身人数少、营养差不说,脑子也糊涂,和如今这些河工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这些河工……光人数摆在这里,那就不是城门卒能对付得了的,真要闹乱起来,恐怕除了江城水师之外,没人能镇压得住! 但是,真到了惊动江城水师那一步,且不说水利队和河工最后结局如何,他们这些富贵人家首先就要家破人亡了,后续如何,还有意义吗?这些人个个都是有家有口的,根本不可能去赌这个,话说到这里,便知道出钱已是定局,都是嗒然而叹,垂下头去不肯出声了——这笔工钱,毛估估各家至少也要摊大几十两银子,这还是建立在县衙没说假话,当真不在这些银钱上沾手的前提下,但凡沾手,一百多两银子那是少说的。 这笔钱,对各家来说也都不小了,有些地主只怕是要典田才能换到这么些现银,要说对买活军没有怨气,这是不可能的。王司吏看在眼里,本也无关痛痒,但思及这件事水利队指名要县衙出面,县父母又叫他来操办,便忖道:“个板马!驴草的佘四海,说什么新嫩,我看他手段老辣得很,硬是不肯自己出面,偏叫老子来讲,那今日老子少不得帮他圆圆场。这些小畜生是哪里学来的刁精,难道买活军那里当真是没有一个草包?” 因此,就捻起一片董糖——也叫孝母酥的糖片吃了,又喝了一口酽茶,董糖入口即溶,只有一片桂花香味,甜滋滋的不知多么喜人,茶水涩味一冲,并不甜腻,反而回味无穷,王司吏便打叠精神,先指着这糖赞了一声好,又借着这个由头说道,“张老爷,这桂花董糖一向是我们广济的名物,南来北往的商贩,多有买去馈赠家人亲友的,可话说回来,自从前些年三峡堵塞,大江航运萧条,董糖生意也没先前那么好做了吧?” “买活军兴修水利,疏通港口,大江航运从此繁盛,好处最大的是谁?不正是你张老爷么?你们这些码头商户,本就是占了大便宜的,此言不假吧?便是那码头道路,翻修了以后,他佘队长能走几天?官道连着码头的路,本来是黄泥路,又是翻浆又是塌陷的,一年好走的也没有几天,那么一小段青石路,年深日久,一年要滑倒多少人!都修成水泥路了,广济北面的州县来做生意不也方便了吗?货郎多来进货,便宜的雪花糖又从下游过来了,你今日出点血,不几年生意上全挣回来了,我说的可有错没有?” 没人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展望生意,的确让广济富商面上都现出了笑意,张掌柜摇头道,“你说的这都是远话了,不敢想,不敢想!如今这世道,今天只敢想后天的事,再多一天都是不敢想!” “有甚么不敢想的!最不敢想的,不就是买活军入城么?越发把话说白了。”王司吏这会儿倒有点买活军一般的飞扬跋扈了,他无所顾忌地道,“这不也是迟早的事?到了那一天,大家算起出身来,要把那些为富不仁、坑蒙拐骗的恶徒拿去斩了——张掌柜,您可就有话说了啊,咱们广济一向是民风淳朴,上下一心,当年修码头,你们不也是出过银子——难道,买活军好意思不记一点政审分给你吗?都是沿江的老人了,这点道理,不至于思量不明白吧?” 这些人可和来自山村大泽的河工不同,是广济的老地头蛇了,买活军的流行,早已对他们的生活潜移默化起来了,王司吏都学会了买活军数钱的动作,便可见一斑——敏朝这里,大家数钱是一个排铜板的动作,不像买活军数钞票,两只手指是互相摩擦在一起的!这番话究竟有没有道理,众人各自有本帐:再说白了,买活军的水利队一道,好几家富户就紧急搬迁走了,今日这些富户也有些是前几年搬过来的,包括王司吏的前任都是弃职而去,他新补上来没有两年,这其中缘故为何,大家心里有数! “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改朝换代那是多大的事,王老爷您也慎言,慎言。” “就是,我们出钱那也是该当的,都是为了乡情么!” 这帮人便再没一丝火气了,反而显得踊跃起来,还有人放出豪言,就算把田全典了,也要交上这笔银子。王司吏听了,心底方才满意,又对众人道,“现在这年头,种田已是末流了,有远见的人都做生意,咱们广济别的不多,矿还是有一些的,只是历年来开采不旺,如今买活军那里,是个吃矿的血盆大口,只要是矿石,几乎没有不要的。老父母也久已有意开源,只是人手不足,如今这些河工岂不是现成的好工人?诸位若有什么好主意,咱们私下再谈。” 实际上,采矿和县衙本是不太搭嘎的,那是矿监的活计,在府道有人来管,只是规定是规定,执行看执行,如今买活军的水利队都在县衙耀武扬威了,看来,县父母也是动了一些心思,想为自己投买,或者是将来被迫入买时攒点本钱…… 这件事,王司吏只说了个开头,众人一听,便知道大有文章可做,不乏有心思活动者,对于修路就更加热心了——开矿的工人,那是真的要仔细挑选的,修路中若能多加接触,正可以好好看看他们的为人…… 于是几日内,银钱居然都到了,摊子立刻就铺开了,广济河滩上,刚结束了河工的村民们,立刻又来到码头边敲敲打打起来,一天都没有耽误,又吃上了白米饭,赚上了虽然不多,但也不少,足以让他们满意的工钱。水利队整修码头道路的计划,执行得非常顺利,甚至在民间也是赞颂声一片,还有城里的百姓自发给修路队送吃喝,挽着袖子要来帮忙的——于百姓来说,不管是谁,只要肯给他们修路,那就值得他们这么开心! 于张老板这样的士绅,银子花了固然心疼,但也积攒了一波名声,对日后的政审分也多了指望,心里也觉得这笔钱花得值得。于县衙,河工能不出去打群架,他们就松了一大口气了——黄冈是黄州府的州治所在,也是广济县所隶属的大州,别的不说,这个计划至少缓解了广济河工去黄冈打群架的危险,对县衙来说这就已经是足够的好处了! 于水利队,只是付出了若干二道磨的高产稻而已,却是把一个棘手的问题,成功地化解为了皆大欢喜,对买活军好处也极多的大好事。佘四海乘船往上游,在黄冈借用办事处的对讲机做简报时特意提到了这一点:这一批河工修完路之后,他估计很可能有一多半的人会发现,只要大江通畅,粮食能随时运来,他们还不如去做修路工赚得更多。这样一来,水利工程至少就给买活军又提供了五百多个熟练的修路工,将来他们不管在哪里修路,反正总是和买活军的利益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假以时日,这些河工就会变成买活军揿在广济乡野中的钉子,买活军消化广济的工作,就很好做了。 当然,他这么做,确实是有些打擦边球的意思了,按道理佘四海是该写信报告,等批复后再动的,但这么一来时日实在太长,而广济工程拖不了那么久,因此他只能如此自作主张,现在成绩虽然是有了,但究竟是被嘉奖还是受罚,却还不好说的。 且不说他个人的得失,只说他的这番话,透过传音法螺,却是充分地在买活军内陆线的所有通话单位中进行了传播——现在,电池不再是问题了,办事处都有发电机,能给对讲机供上电,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讲机再也不是用到的时候再开机,而是保持着全天候的开机状态,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你来我去的,也总有人在对讲机边上,听着通话单位和总台之间的传讯。 按从前的规定说,这是不太允许的事情,但毕竟从前是因为节电的考虑,现在,技术进步了,电力不再是限制,规定却迟迟没有更新,底下人难免不怎么遵从,再加上对讲机有没有开机,这是非常难以抓到把柄的事情,是以也成为了一个公开的秘密,反正各办事处的干事们也总能找到种类繁多的理由——毕竟是孤身在外,机动两个字是最要紧的,有些消息等到总台中转传话就来不及了!反而是自己听到一手消息,还能直接做些反应! 当然了,归根到底,其实还是人类希望知悉更多消息的天性在作怪,这些消息往往还对自己的工作相当有用,也就难怪办事处众人了。不说别的,就说佘四海的这个鬼主意,顷刻间,岂不是给大江上下游那些几乎同时烦恼于相似问题的水利队长们提了个醒? “对啊!这个佘四海,真是有点鬼脑筋的,我们也是害怕械斗,害怕械斗,这几天我都没睡好——” “妙啊,把码头通往官道的路修了,将来我们的兵丁要从码头去官道再往村镇走,起码能节省大半天的时间,辎重也好运得多了……” “小许,咱们真得好好参详一下,这主意我看真不错……不然我差点要往巴州送信,请他们派兵过来了……” 只怕就连佘四海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的灵光一闪,竟在大江上下游掀起了一股修路的浪潮,各地的地主富商,也因此大感肉疼,深夜未眠时,都是咬牙切齿地念着他的名字,“佘四海!这人当真毒辣,用我们的钱给买活军卖好……这些河工得了买活军安排工作,岂不是对他们更加忠心耿耿了?这不是……这不是用我们的钱来养兵,再反过来打我们么?!” 也有些思虑敏感的读书人,语气激烈地上书,一个是抨击朝廷软弱,使得水利队如此飞扬跋扈,另一个也是传达了自己的忧虑:用士绅的钱来结纳河工暴民,重贿养士……这是不是意味着,买活军下一步要往大江沿线出手,事实上达成皇帝之前提出的设想,即‘半壁江山,隔江而治’一说了? 虽然立论的根据非常捕风捉影,但误打误撞的却反而说中了买活军的战略构思,就这样,一封封预警书,在春天到来之时,前后抵达了京城,反而让敏朝朝廷得到了一个结果上很靠谱的消息: 买活军要对大江以南出手了!从此之后,还真要隔江而治了!:,, 835 河北墒情 “隔江而治,已经在做完全吞并大江以南的准备了?” 京城,承天门千步廊西侧,五军都督府之旁,六部正对过,一座巍峨森严、门禁严密的官署傲然矗立,其中出入的人丁虽然络绎不绝,但都是满面肃穆,没有丝毫多余的寒暄。这正是这些年来重新攫取大权,正由所谓‘田千岁’田任丘所盘踞的锦衣卫衙门了。 中堂后舍,田任丘的公廨之内,这几年来消瘦清减不少的田千岁,正逐字逐句地读出了密报上的奏文,他玩味而又自嘲地一笑,“哦?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连我们锦衣卫都没有探听到的动静,他们这些沿江的小户人家,反而个个都得知了买活军的大秘密了?” “大人明鉴!”前来回话的文书额角已经沁出汗珠了,这些年来,田任丘居于上位太久,早已养成了深重威仪,众人受他所慑,在他面前对答几句话便出乖露丑的比比皆是,就这还是回报一般案情,如此的大事,又怎能不让这文书战战兢兢?“小人也觉得,此言不可轻信,买活军做事一向小心,尤其重视保密,岂会把如此重大的消息沿岸传播?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上报备案,并请示大人,此言该如何回复?是否要行文沿岸镇守太监,着他们呵斥震慑,免得如此流言,反而引来江岸板荡?” 这一听,就是精于事务的老文书了,否则,按照职责限定,锦衣卫没有移文镇守太监的道理,各地的镇守太监,都是直接向皇帝回话,而且和锦衣卫也不是一个系统,如此行文未免冒昧。只有老文书心里才是有数:随着国朝承平,锦衣卫在大多数内陆地区,尤其是大江沿岸这种比较少生乱的地方,衙门已经逐渐形同虚设,如今不过是一些世袭老百户领干薪找出身的一个台阶,指望他们办成什么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要说沿岸还有什么能办事的‘特情’——这个词还是和买活军学的——那自然是镇守太监府的人马了,甭管这些人贪不贪,只要是京城直接派出去的,那就还能差使他们办事。 中央要把自己的命令下达到地方贯彻,哪怕只是简单的平复舆论,也得深入依赖嫡系人马,这也是中央地方分权最大的表现,当然,这不是说锦衣卫出了京城就完全无用了,这些年来,锦衣卫的势力急剧扩张,不仅仅在一些重点地区,如盛京、买地,广布耳目,借助特科的扩张,于北方几道也扎下了深深的根基,只是大江南岸距离实在太远,确实是锦衣卫势力的一个空白区,且田任丘这些年来位高权重,气焰极盛,锦衣卫隐然成为帝党首脑,还要压了阉党一头,因此,这文书才能随口说出‘行文镇守太监府’的话来。 别看只是短短几句话,京里几个衙门的强弱关系已经清晰呈现了,当然,锦衣卫衙门这些年来到底有多得意,也根本不需要这几句话来强调,甚至于光看衙署都是一目了然:就说这中堂后舍吧,头顶的电灯,角落里的电扇,一应俱全,角落里一面人高的穿衣镜,搭着云锦镜袱——这云锦迄今为止都是贡品,外头一寸也难寻的,在这里也只好做穿衣镜的陪衬了。别的衙门,主官连云锦补子都没有呢,哪舍得把如此名贵的料子拿来做镜袱? 至于其他买地的奢物,那就更不必说了,不过,以锦衣卫在奢物贸易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他们亲买的政治立场,这些东西在他们本来也要比旁人更好得一些。田任丘又是个待手下人大方的,不仅仅自家私宅享用,也给衙门都装扮上了,这一点让锦衣卫众人颇是扬眉吐气了一阵子——对过的六部,想装个电灯还扯皮了许久呢,要不是皇帝开腔,怕是两年都装不好,他们这里,连电扇都有了!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官宦各衙门之间的地位,也看主官气势的强弱,主官气势足,连文书都有谈吐,见田任丘不置可否,似乎有默许之色,文书也是精神一振,不由得便侃侃而谈起来,又道,“此外,或者也可传书申饬各地的县官,让他们收敛一些,这些书生有些拿捏不住分寸了!以兴修水利之事,诱惑买贼空耗国力本是良策,却也没让他们对买贼予取予求、为虎作伥呀!” 什么时候,锦衣卫都能直接越过皇帝去申饬地方官了?田任丘瞪了文书一眼,摆了摆手,他依旧在随意地翻看着消息折子。 “此事的原委,我已经尽知道了,无非就是要给被纠集起来的河工找些事做,再把其中一些头子带去买地罢了,买活军对百姓太好,自然就有河工依附过来,若不能妥善打发了,是要出事的。各地的亲民官便是知道这点,才仔细配合,便是这些刁民,别人出力,他们便连一点钱也不肯出,危言耸听,竟不怕引发大乱,非得挑拨是非,只图一时之快,竟不惮于引来官兵,让大江成为接战场了!” 他好气又好笑地把折子扔到了案头上,“真是只有一时之智,却无寸远谋!若是朝廷听信了预警,真要动兵的话,他们就不想想,这军饷该从哪里来吗?到时候,就不是破些小财了,只怕是倾家荡产,沦为乞丐也未可知啊!” 锦衣卫谈到官兵,那股子厌恶和轻鄙是没有任何遮掩的,也的确,现在大敏的军队,除了极少数之外,军纪败坏已经到达人神共愤的地步了,这一点除了武将系统之外,没有任何其余官员会为他们掩饰,朝廷对这些军队,也是捏着鼻子在用。买活军的兵,军纪军容比较起来都要好得多了,这其实也是未曾大肆宣扬的共识。 “毕竟是山野村人,没有见识,也没遭过什么兵乱,因此才如此天真。”文书也是笑着附和了一句,“这要是之江道的百姓,绝不会写这封信的。他们那里讨倭是讨得多了,可谓是吃足了苦头。” 这是实话,沿海的百姓,除非在倭寇和官兵之间,才会不得已选择官兵,自从买活军崛起,把倭寇扫荡一空,他们是绝不会去官府告发造反的,就是各村打群架,也宁可去找买活军的办事处来评理,反正绝不会惊动官府,这就是他们经过上百年血的教训,经验丰富的地方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值得敏朝衙门自得的呢? 田任丘扯了扯唇角,见天色有些暗了,便示意文书去拉亮了电灯,沉思片刻,在折子上做了节略,道,“送去御览,听上吩咐,此事我等不可自专。” “是是,大人说得是!” 这文书自然不会顶嘴,慌忙躬身应是,犹豫片刻,嗫嚅着还是没有说话,碎步退了出去。不过,他想说什么田任丘其实也很清楚:事情本身不大,只需要一纸回文就行了,但不能耽搁,否则只怕小事化大。可皇帝那边……也不能说不勤政,这些年来事真没少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工作重心在北面,对南面的奏报只怕没有那么上心,而且,近来天子又在操心京畿一带的旱情,若是一个阴错阳差,把事情耽搁大了,反而不美。 这些道理,难道田任丘不知道吗?但他既然要压一压,那就也是有自己的考虑在,犯不着对一个文书解释什么。将他打发走了,又发落了几件琐事,等到快入暮时,又有人带着札子从城外返回,田任丘取来之后,翻阅了一下,眉头便皱紧了,他不再耽搁,立刻去行宫准备面圣。“回府交代一声,今日入宫,回来得晚,不再见客了,请客人们都回去罢。” 他所说的,自然是云集在府邸外前来拜谒的各路宾客,现在田任丘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很多地方官员,入京之后都要前来投帖候见,或者是真的心有锦绣,想要和田大人共商大计,或者只是为了表达出自己对田大人的敬畏,总之,不管有没有话说,等是要等一等的,不然,别人岂不是要认为你对田大人有什么意见了? 别的不说,特科出身的官员,都以田任丘或王良妃为马首,这两人总是要来拜一个的,因王良妃并非总在京城,田任丘府上,比几个内阁大臣家里都还要热闹,外院倒坐南房那一溜房间平时都是坐满了的,每个月光茶水都是不少的钱。田任丘也不是日日有空见客,实际上他觉得这完全是‘形式主义’,并不以为然,只是囿于多年来的风气,不好从他这里废了这个规矩罢了。 几句话吩咐下去,也算是为自己府里省了一些电费,田任丘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往行宫而去,他还保持了武官的习惯,出入都骑马,和乘轿子的阁臣形成对比——远远的看到街道上有人骑自行车,他不无羡慕地咧了咧嘴角。骑自行车和骑马比,在短途哪个更快更舒服,这不好说,但既然自行车是新出来的东西,众人自然以乘自行车为时髦,再者,这东西也的确是小,比马匹轻便得多,而且进退完全如意,不像是马还要费心驾驭,要不是大臣自有体统在,朝廷也令五申,严禁骑自行车上朝,他不好公然违规,不然,从锦衣卫衙门骑车抄小道去行宫,能比现在快个一盏茶功夫…… 能骑自行车,地面自然不像从前了,如今四九城内,大多数道路都做了水泥硬化,不再是从前‘天晴满地土、雨后一街泥’,道路层层堆高,甚至齐平到临街人家屋顶的样子了。 在皇帝的主持和出资下,如今的京城可是大变样了,变化最大的当属几乎全毁的南城,那处现在的规划可比从前要好得多了,达官贵人都是争相前去购房。城东这里,至少道路的清洁、平整、气味上都有很大的改进,只有一点,便是水泥路不利于马匹久走,不过现在其实自行车在城里极度流行,马匹倒逐渐少见了,因此这个问题并不太紧迫。至于田任丘这些大臣……他们的马儿也走不了多久,平日里自然有马倌轮流牵出城去跑。 “田大人!” 数年过去,这修筑在紫禁城外的行宫,无形间规模也比之前扩大了不少,草木森森、屋舍俨然,站在外头看去,很有些样子了。这里的规矩也逐渐完备起来:驻扎在行宫外的兵士,验了田任丘随时出入宫廷的对牌,便把他引到候见室休息,这是一栋两层小楼,里头放满了买地来的书籍、报纸,乃至不少皇帝打造出的机器模型,用以鼓舞有资格候见的大臣们励精图治,把买地的好东西学到手中。 不过,用心虽然是好的,但这全盘买化的倾向,也没少遭文人的抨击,这候见室的布置,争议一直未歇,阁臣们进来,或许会翻阅报纸,但对其余东西是一概不看不闻的,也全当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田任丘这里,当然无此顾虑,他饶有兴致地赏玩了好一会皇帝新造出来的蒸汽机模型,暗道,“能工巧匠,我敏地真是不缺,可不知为什么,蒸汽机模型都有了,却硬是仿造不出来……” 思忖之间,皇帝已经叫进了,田任丘忙袖好了几封奏报,入内见了礼,先做诧异状,恭维皇帝道,“陛下的‘肱头肌’越发巍峨了!” 几句话把刚刚完成四分化训练的皇帝哄得神色大霁,方才肃容呈了折子上来,道,“陛下,今早信王的仙画到京了,还有南面来的信件、折子,俱已一一写了节略——” 把一部手机,几封粘了红签子的折子放到桌上,田任丘又取了一封札子道,“还有,前几日查看京畿墒情的探子已然返京——” 皇帝面上的笑意,才是现出,立刻又阴沉了下来,他急切地盯着田任丘,“如何——” 田任丘微微摇了摇头,皇帝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唉!”他有些气急和灰心,“也是,怎么可能好到哪里去,去年冬天起,连雪都没几场,入春后更是一点雨没有……看来,今年,京畿,不,甚至整个河北,绝收几乎已是定局!” “老田,危矣、危矣,你我一人,危矣!”:,, 836 让人不安的京城 河北绝收,这四个字是何等的让人提心吊胆?哪怕只是京畿绝收,也足够叫满朝文武心中一紧了:绝收一定意味着大量的流民,也意味着北方的游牧人会壮着胆子要往京城方向来打草谷,毫无疑问,旱灾不会仅局限于农耕地区,而对草原部落来说,一场旱灾就意味着大量即将饿死的人口和必然损失惨重的牧群,这样的时候,如果不去汉人的地盘抢一把,攒上一些金银珠宝,他们是很难度过来年的艰难时光的—— 今年还好,一旦确认旱灾无法挽回,牲口在春夏不能养下膘,牧民就会果断地在牲口们还肥的时候宰杀掉,制作成肉干,配合着黄米度过今年的冬天,可到了明年,今年没有生下小羊羔,来年的牧群也需要一定时间来恢复元气,到了那时候,他们又该吃什么、喝什么呢? 对于政权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残酷的宣告,但却又是不得不面对的事实:祸不单行,一旦发生饥荒,战争、叛乱,后续麻烦也会接踵而至,让局面变得更加不可收拾。而如果饥荒环绕着首都发生的时候,麻烦还会大量加倍,因为在这个时候,灾民的本能必定是要聚集去京城附近,指望那里有一线生机,而这也会给当地的治安和粮食供应带来更大的负担。当政者必须把守军人数加倍,才能镇压住局面,而这就又引入了又一个不安定因素,就是陌生而有战斗力,同时没有什么节操的军队。 军队,敏朝现在手里还有,得益于辽东局势的好转,大量边军这会儿可以从盛京防线解甲归田了,抽调一支队伍回防京畿,对朝廷来说问题不大,粮食这块,天大的好消息,买活军那里真不缺粮食,而且甚至于,这么看来,粮食存在他们手里是最好的——倘若福建道、广府道和南洋都是敏朝自己的地盘,土地归属于各个小地主,那么,想要把粮食募集到京城,非得付出极大的代价不可,因为京畿的饥荒,必定会带来江南粮价的上涨,因为京畿的饥荒,江南会多出一批入不敷出,无法糊口的破产百姓不说,就户部那点可怜兮兮的赈灾预算,能搞到多少粮食来京城还不好说呢! 但是,这些地盘在买活军手上,那就不一样了,买活军的衙门比敏朝衙门有能力得多了,而且他们那里没有地主,余粮还有收购指导价,基本都是被衙门购入的,他们每年还要查库,每次查库都要砍掉不少粮官的头——总之,不管怎么说,他们能支配的粮食是很多的,敏朝只要拿钱去买就可以了,不论是河漕还是海漕,买活军也有能力和操守足额交付,今年皇帝和田任丘在参谋粮草这块时,至少是要宽绰一些,不比坐困愁城的。 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高枕无忧了,粮草的丰裕,会带来另一个负面影响,那就是皇帝将没有借口拒绝召辽军入京防卫,取代腐朽不堪的京营,京城中的军事力量将再多一个重量级角色,从原本的腐朽京营、精锐内卫(内库出钱,仿买活军方式,由特科官员练成),再加上久经风霜、舐血归来的辽兵! 除此以外,还有极速涌来的流民,京城的人口极度膨胀,局势必然加倍复杂,而与此同时可以预见的是,此次旱灾会被西林党——或者说,依旧坚守着老式科举,主要收入来自于地租的那帮读书人,他们所组成的臣党,用来当做攻击皇帝和特科、锦衣卫的借口,臣党很可能想要借此收回京畿一带的治权,让几年下来,才刚刚办出一点眉目的扫盲班,以及在各地有些苗头的新式作坊停工! 政坛风波诡谲,而京城外来人又多,皇帝还住在行宫内,说穿了,距离乱军也就是几道高墙而已,这就是几个月后,帝党需要面临的局面,谁敢说臣党不会借机炮制一起动乱,趁乱把皇帝……处理掉了? 皇帝没有这个自信,他是很忧虑这一点的,田任丘在收到今天的墒情报告后,心情也非常沉重,他认为当务之急是尽快返回紫禁城,同时将把守紫禁城的人手都换成内卫,在宫中囤积粮草,以此来打消一些不臣之念,当然了,同时也要把皇后、太子等后妃皇嗣严格地控制起来。 这既是为了保证皇帝的安全,也是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太子今年已经快八周岁了,种过了牛痘,平时身体健壮,已经算是站住了,大臣们也在议论着他出阁读书的事宜。这样的太子,除了稳定民心,让大家知道王朝传承有序,为他的父亲增添威望之外,也隐隐约约地对他的父亲产生了一种潜在的威胁,如果不能把他牢牢握在手心,皇帝肯定是不会安心的。 “回宫么……”皇帝显得有些犹豫,田任丘心中雪亮:回宫之后,皇帝的耳目就要被内卫一手掌握了,消息必定不如在行宫灵通,在这里所有人都能接触到他,他也能随时接触到所有人。回宫之后,就必须完全信赖内卫,可在这样一个动荡波折的年代,要让皇帝如何放心把身家性命交给这些还拥有很多其余选择的人? 这似乎已经不是什么忠君报国的年代了,在买活军带来的新思潮冲击之下,叛君这件事在思想上,似乎已经没有那样禁忌,让人完全不敢触犯了。当然,在此之前有许多人也早已超脱了这种旧思想的约束,但偶有一些人超越,与现在这样大量人投向买地的新道统,那还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皇帝对内卫、特科官员固然非常的提拔,但那只是要借他们的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和西林党所代表的‘臣’势力抗衡,他心中对于这些大量阅读买活军教材的新进士,难道就没有一丝疑虑么? 说得难听点,皇帝很可能宁可相信买活军使团的人,也不会完全相信内卫……田任丘并不觉得皇帝的疑虑是可笑的,其实他心中也隐隐有些担忧,对于内卫的忠诚,也对于边军的忠诚——内卫恐怕不会是那些见过血的边军的对手,如果城中一旦举事,皇帝和内卫被关在金水河后,来了个瓮中捉鳖……那还不如留在行宫里呢,到时候有什么不对,也好趁乱逃入民间藏匿起来,就是要去买活军使团,也便宜些呀! “墒情如此,民间虽然没有去年的降水数据作为对比,但亦不乏老农,若是再过七八日,还没有下雨,错过了灌浆期,百姓便会立刻开始迁徙,到那时候,调辽军入京之事,必将搬上台面,陛下不如趁此此前,早作准备,请买地推荐辽军边将入朝,如此,岂非可防范于未然,也就少去担忧了?只要彼人可为我所用,便是有再多宵小之谋,我等也是不惧啊!” 说来也是荒唐,一国之君,还有全国的特务头子,竟是如此公然地将买活军当成了自己的最大靠山,堂而皇之地议论着该如何依靠买活军的力量,来度过今年河北旱情的危机——别说什么师徒皇帝了,便是儿皇帝,只怕也莫过于此吧。 如此之举,岂不是软弱到了极点吗?仿佛浑身抽不出一根骨头似的,连最后一点骨气都没有了!这要真是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倒也罢了,可这几年虽然夺不回失土,但敏朝的日子明明还算是过得不错的了! 至少大江以北,他们握得比从前要紧得多了,不像是从前,只是纸面上的属地,每年收不来多少税钱,抱怨倒是一大堆,如今,钱收得比以前多,百姓的日子倒比之前要好些,对于朝廷政令,也比之前要能贯彻。说得肉麻一点,甚至可以讲,朝廷是有些中兴之气象的,如此的局面,都不能给帝党一些底气,商谈间却仿佛祸在旦夕一般,甚至要让皇帝说出了‘你我二人,危矣’,这样的话吗?! 但是,只有这帝党的中坚二人清楚,别看局面似乎是欣欣向荣,但真实情况,还真到了禁不起一点风浪的程度。其原因还并不在特科的失败,恰恰在于特科的成功——正是因为特科太成功了,以至于在过去几年间,催生出了依靠特科的帝党,以及西林党和其余老式官僚所组成的‘臣党’。二党的对立,甚至更甚于从前的阉党、西林党,已经到了难以弥合的地步。别的不说,去年到今年,针对皇帝和田任丘的刺杀,加在一起都有七八起了,细查之下,都是京畿一带被特科揪出来的地主宗族所为,可这些土包子怎么就到了京城,就有胆子行刺天子呢? 时至今日,这已经不是皇帝挥泪斩马谡,杀掉田任丘能解决的矛盾了……除非放弃特科路线,否则两党的对立注定要继续加剧,可一旦放弃特科,这些特进士们又怎么不会投敌呢?有买活军的一双眼睛盯着,没有人敢说把特科官员全都杀掉,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那是在给买活军递把柄,邀请他们来施恩给这些出身京畿富户,又有一定能力、学识的新式官员那!可以说,从皇帝决意走特科路线开始,他就已经注定要离开从前皇帝那超然的地位,不再拥有调停两党矛盾的能力,完全被绑上了特科的战车。 而,一旦上了这战车,便会发自肺腑地明白,为何这对立是无法消弭的了,干戈注定化不了玉帛,因为特科的发展需要钱,而钱该从哪里来?想来想去,他们的智慧也超不过谢六姐的答案那——对于敏朝来说,钱只能从原本分给地主的那一份来呀! 如今,帝党倒是有钱了,可也彻底和臣党结了死仇,凡是从地主出身的官员,如何再能对这样的皇帝继续忠心下去呢?除非他们改变了自己家中的主业,否则注定要和帝党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天下之大,有及时转圜的人,上了特科的船,就会有更多的死硬份子,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改弦更张。对这些人是不能讲道理的,皇帝是真的害怕他们借助河北旱情的机会,掀起大乱,把自己弄死了,掐灭特科回到老路,哪怕会惹来买活军介入,只能再坚持个一年半载,不算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可天下能做出明智选择的人又有多少?尤其是利益团体,他们最擅长的就是鼠目寸光,做出损人不利己,把自己也坑害进去的选择! “边军中,让买活军择一二心腹将领入京,此策甚好!” 田任丘的第二个建议,中了他的下怀,皇帝公然地和田任丘谈论起来,该如何利用买活军的力量来稳住局势。“救灾的事情,也要仰仗他们帮忙了,第一,旱情无法避免,那就要集中力量保留收成,虽然今年不下雨,但江河不至于完全断流,井水也不会完全枯干吧?各村紧急种一些土豆,至少还能留住一定的口粮,尽量减少损失。” “陛下圣明!臣也做如此想,再一个,向买活军买粮赈灾时,不妨稍微讲讲价,如此内库也能少些支出——这省下来的钱,我们也不派别的用场,向买活军购买运力,组织这批京畿流民南下,就以边军、京营为向导,让他们护卫特科官员操办此事,互相监督,也可将京城乱象减轻。令敌无可乘之机!以买活军的做派,恐怕是不会拒绝的。” “正是如此,六姐爱民,这笔钱我们拿来当运费,她当便肯让利了,再说,送去的灾民他们也不是没地方安置——现成的,南洋那么多荒山呢!” 只要肯拉下脸来依靠买活军,那就没什么问题是真正困难的了。君臣二人商议了大半个时辰,把几个月后的旱情处置大概已经整理出了一个完整思路来,皇帝的心情也轻快了不少,他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拿过田任丘送来的手机,一边听田任丘说着大江沿岸流言的事情,以及他的分析处置,一边捧腹道,“鼠目寸光,真是可笑!田卿也是过于小心了,此事你行文镇守太监府着他们处理便很妥当,又何必来问我呢?” 田任丘自然不会把他的话当真,见皇帝要看信王的仙画儿,便识趣地要起身告退,却被皇帝拉住了,因道,“一起看便是了,我有什么要瞒田卿的?” 也不过是顺水人情,笼络人心而已。实际上这手机是经过田任丘的锦衣卫送来的,说是说锁屏密码只有皇帝知道,但皇帝是如何知道的?通过信王写来的信件知晓,那信件不也是宦官送到皇帝手上的吗,宦官是和谁一起南下的?不也是锦衣卫?田任丘想看,就能比皇帝更先看到,因此防着也是无用。不过是他如今还不到这一步而已。 不过,信王的视频,之后大多都还会给各大臣看得,因见皇帝真留,田任丘便也不再推迟,便立在皇帝斜后方,和他一起把手机架在了一个特制的木架子上,一开视频,便见到信王衣冠整齐,给皇帝作了揖,“皇兄安好,弟问皇兄安!” 这是无法精简的一步,田任丘也娴熟地滑开了,跪下还礼,以示自己不敢受信王的礼。最开始信王还是跪拜行礼,而皇帝也还不懂怎么剪辑视频,或者是快放,搞得每次大臣同看时都很尴尬,必定要三跪九叩,表示自己的惶恐。只好去信换为作揖,大家才略自在一些。皇帝这里微微一笑,自言自语地应了一声,“朕好,你也好,弟弟长大了,长高了!” 说来,这对兄弟也有多年不见了,但彼此感情仍十分真挚,略无猜疑。比起皇帝和皇后、太子之间的尴尬关系,又要好得多了。田任丘想到这里,也略有些唏嘘,心不在焉,对信王的几句问好似听非听,直到信王有些尴尬地说起正事时,方才一下把注意力拉了回来。 “今日来信,时间有限,恐怕是不能记载上回对皇兄所说的水泥小桥了,是六姐让我传话,有件事要和皇兄商议……” 大概是因为此举多少有些丧权辱国的嫌疑,信王咳嗽了两下,方才面色奇怪地说道,“买活军……今年欲要取走之江道和大江以南的省道——” 他不知道,自己仅仅用一句话,便把田任丘和皇帝的脸给打了,说出这句话之后,信王反而轻松些了,呼出了一口气,语速也加快了一点儿,“六姐是派我来和皇兄打个招呼的,说是要让您知道有这件事,否则——不告而取,就是偷了。” “此外,六姐还说,您要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想要讨价还价……可以直接联系谢向上,去使馆和她通话……” 信王抬起头,冲着镜头挤眉弄眼,直眨巴眼睛,似乎是要把自己的立场全给灌输在表情里。“她说,这个价,您不开,别人也会开,可别浪费了良机——”:,, 837 皇帝的危机还是机会? 这个价,你不开也有别人会开? 在信王的仙画信件结束之后,毫无疑问,书房内的气氛立刻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不论是皇帝还是田任丘,都早已无心计较自己的判断落空,江南信报居然还真准了,这事儿的蹊跷了。他们早已被信王带来的坏消息——或者说,饱含了机遇和挑战的这个新机会,给震慑得说不出话来了: 买活军不但要取走之江道——这个倒是在意料之中,甚至连其余江南省份全都要了?!这……这不是几年前才驳斥了‘半壁江山全数代管说’吗?这才几年啊,怎么忽然间就改了主意? 若是如此的话,当时又为什么呵斥皇帝,摆出一副不会中计的模样来呢?别说皇帝了,就连田任丘都不能不感到有点儿委屈,当然更多的则是困惑:当时提出这个说法,他们也承认自己没有什么好心,就是吃准了买地没有足够的人手来治理领地,买地对此也是心领神会,可以说许多博弈都是围绕着这点而来,这是双方的共识。在那之后,才多久?三四年光景,情况就已经有了这么大的改变,买活军的人手突然够用了?她们对自己治理能力的评估突然间提高了这么多? 田任丘虽然没有去过南边,也没有面见过谢六姐,但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一直以来都是京城情报集散的大头,说他是京城除使团外最了解买活军的人,也并不为过,按他对谢六姐的了解,谢六姐谨慎得根本不像是她那个年纪的人,年少得志、乍登高位,大多容易得意忘形,但这种暴发户的嘴脸,从来不曾出现在谢六姐身上,不论是个人的做派,还是买活军的施政作风,都更像是三十岁、四十岁,年富力强,轻浮不再,却仍不失锐气,并不乡愿保守。 这也是田任丘肯定谢六姐绝非此界中人的一大原由,他从未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摆脱了年龄束缚的稳定性格,其余人,不论是如何的当世豪杰,都会很显著地受到年纪的影响,就好比说皇帝,刚登基时,爱玩爱闹,沉浸于话本、游戏之中,竟到了明显着迷上瘾的地步,可随着孩子们相继出生,自己的年纪也逐渐上去,十几年过去,皇帝在朝政上的手段成熟了,没有年轻时那么冒进了,可个人生活中的爱好也明显有了变化,从娱乐更转为养生,别说耽于女色,现在连饮食都是控制得厉害……田任丘可以预测,等皇帝过了三十、四十、五十……他的心态和施政风格都又会有一次明显的变化,现在的皇帝,很可能还会再推特科,但却不会再用五年前那样简单的手段了,等到他五十岁的时候,或许他根本就不会表现出对特科明显的偏爱,而是会做得更圆滑,更老练…… 能摆脱这种年纪影响的政治家,在田任丘生平所知见的,只有两人,第一是女金老汗,那真是到老了还在折腾,都缠绵病榻了,还惦记着为子孙后代往远方布局,到现在也还挣扎着要去通古斯找二儿子,而不是想着南下养老;第二,就是谢六姐了,谢六姐从崛起到现在,风格都是非常的一致,田任丘把她的手段总结为十六个字:水银泻地、密不透风、口蜜腹剑、谋定而动。仔细想想,十几年来,这十六个字几乎是未曾变过的! 水银泻地,指的是买活军的买卖,犹如水银泻地一般,无孔不入,什么买卖都能做。叫人不和他们做生意,那真是不可能的事情,田任丘做不到,甚至连最反买活军的大宗族,一面痛恨他们,一面也还是要和他们做生意,因为一旦不和他们做生意,成本降不下来,那就竞争不过别的商家了! 至于说密不透风,指的是买活军的政策制定,虽然也难免会有少许贪污腐败,但买活军每有一策,必然是把前因后果全都想好了,把所有空子全部堵上,至少在敏朝官僚看来,绝对算得上是密不透风了,这也让买活军那处的行动效率变得难以理解一般的迅捷可怕,谢六姐想做的每件事,都能用很快的速度办好——这也能说明谢六姐从来不提出那些她没什么把握的要求。 口蜜腹剑,这一点在田任丘看来是不必多说,凡是和买活军打交道的政权,必然都迟早发现这一点,配合着他们水银泻地一般的买卖,最开始,和他们打交道的甜头是非常明显的,所谓口蜜,但很快的,随着交往的增加,所有的州县都会发现,这买卖背后所必须付出的庞大代价——买活军太喜欢散播知识了,而那些有了知识的,眼界增加了的,开始知道世上还有买地那样的地方,有那样一种活法的百姓们——他们又是多么的可怕! 谋定而动,则是说的买活军对外的每次表态,每次扩张,都是伴随了一个非常详尽的开发计划,这一点更是敏朝完全无法比拟的,就说辽东好了,和京城休戚相关的地方,现在总算拿回了盛京以南的地盘,可拿回来做什么呢?怎么重新吸引人口耕作,怎么安排兵丁呢?没有想法的,甚至连主事的人选都没定下来,买活军呢?他们一拿下南洋就立刻开始种橡胶树了,未来数年内,橡胶树将逐渐成熟开始割胶——橡胶业才刚有突破,原材料就等着了,这样的事情敏朝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基于这十六点,以及他对谢六姐的认知,田任丘反而比谢六姐的坚定支持者还对她更有信心,并不认为这是买活军一次无谋的愚行,他心中唯有震撼:买活军……买活军发展的速度,甚至已经超过了谢六姐自己的预估吗?几年前,谢六姐对半壁江山说不屑一顾,足证那时她对自身实力的评估仍是保守,而此刻她改易了自己的认识,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买活军在消化广府道这件事上,表现优异得让她都有些吃惊了…… 在她原本的预估速度之下,买活军的发展已经是又快又平稳,几乎到了让人不可思议的程度了,而买活军甚至比她的预估还要更快、更优异! 未来买活军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用什么样的速度吞并天下,势力范围会延伸到哪里,田任丘已经不敢去想象了!他心中对于敏朝前景的评估也在不断的推翻重建着,这会儿,他不知道自己是失落、震惊还是恐惧,在这一切之外是否又有一丝难以遏制的向往——如此的情绪,已经算是复杂的了,可,斗胆打量皇帝时,田任丘所见到的却是更复杂的表现:皇帝的双唇轻轻地颤抖着,他似乎被一种浓厚的,难言的担忧给笼罩住了,可却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深深地凝视着田任丘,似乎一如既往地还在等待着他为自己说出那不好说、不可言的话来…… 陛下这是…… 田任丘微微一怔,旋即又明白过来,他啼笑皆非,涌起了极其强烈的荒谬感:皇帝这是……这是害怕了!他害怕谢六姐飘了!害怕买活军吞并了半壁江山之后,不能坐稳,反生内乱,走向颓势,不能再给身在京城的他,提供终极的安全感了!现在,皇帝实在不行还能去买活军的使馆寻求庇护,可倘若买活军生乱,皇帝没有信心挡住臣党暴风骤雨一般的反扑! 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华夏大宗的皇帝,反而视小宗为自己的倚仗,真切地为小宗的前景担忧!这样的大宗,还有何前景可言?能让这样的皇帝在皇位上大权独揽,本就是大敏气数将尽最好的体现了!田任丘在极度的荒谬中又涌起了一丝悲凉:他知道,皇帝并非是杞人忧天,眼下整个帝党最大的依靠的确是南面的买活军,否则,他们的改革根本无从开始,皇帝早就自取灭亡了…… 这样的话,难怪皇帝说不出口,而田任丘的角色便是要为他排忧解难,不留痕迹地把话说透,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很快便流露了一丝凝重,仿佛忧心忡忡一般,低声说道,“陛下,此事不可等闲视之,谢六姐为人素来谋定后动,凡出手必有极大把握,此次图南,恐怕是几个月前年终盘点,发现广府道消化得比预计得要好得多,才用几个月的时间做出了图南计划——黄谨的信再有几天就该到了,既然已经让信王吹风,他的信里应该也会透露更多细节,反正,大差不差,必定是有了信心,才会一步迈了这么大的步子……买活军此举必然不会造成自身内乱,这肯定是谢六姐的底线,指望他们就此败落下去,那就有些想得太美了。” 这一番正话反说,似乎是忧国忧民,为大敏前程呕心沥血,但听的人却悟出了深一层的意思,皇帝虽然也做忧色,但他的面色逐渐明朗起来了,比刚才要多了一分镇定,那股子强烈的恐慌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也是真正地遗憾于买活军的强大:“田卿此言有理,以谢六姐之多谋,她既然主动出手,只怕……这贿秦一招,便也已经不能再用了,唉!只能再寻别策,徐徐图之了!” 这放松是真的吗,是真的,但遗憾却也是半点不假,田任丘很能体会到这种惆怅,因为他也是这愁绪笼罩的一员,帝党既依靠于买活军的强大,却又失落于买活军的强大,买活军若是覆灭,他们也要跟着倒霉,但就算买活军越来越好,他们也注定和这些伟业无缘了…… “陛下,事已至此,彷徨无益,还是要收拾心情,把握时机好些。” 他便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尽职尽责地劝诫了起来,“如信王殿下所言,此事——此时还可以开价!大江以南这些省道,每年的赋税数量也是不少,若是在名分上能落实代管,或是如壕镜、新安以及广府道之例,那每年还会有一笔税银,能维持户部收入,倘若让买活军自己发兵去取,那,他们还会不会给这笔钱可就不好说了!” 这番话,确实切中了要害,也把信王的暗示给挑明了,皇帝仔细听着,面上并无惊容,很显然他也早想到了这一点,他并没有否认田任丘的提议,而是立刻提出了一个问题。 “话虽如此,可大江以南——老田,你不会不知道吧,如今朝臣泰半乡籍何处,把这些地方全都割让给买地,他们能答应吗?!” 他还要继续往下分析,皇帝似乎也诧异于田任丘罕见的疏漏,这样的事情,怎么能想不到呢—— 他忽然明白过来了,不再往下说了,而是震惊地望着田任丘,被他的话所蕴藏的潜台词给镇住了,田任丘则镇定地望着皇帝,微微点了点头—— “陛下,万事万物无不如阴阳太极,居安思危,危中见安——” 他压低了声音,“此事若是能处置得好,未尝不是我等将臣党连根拔起,断其根源的一个好机会……”:,, 838 要了亲命了! “田任丘进宫之后,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来?夜已经这么深了,难道他要留宿行宫不成?最近也没有什么要事啊——是了,是了。” 夜已深了,但如今的京城,早已今非昔比,在承天门不远,城东李阁老胡同内,连绵起伏的屋舍之中,有不少都透出了璀璨华光,犹如天宫仙境一般,叫人竟有不在人间之感。走近了细看之下,才知道那是电灯透过玻璃窗映照出来的光亮:和以往油灯、蜡烛,透过窗纸和琉璃瓦映出的朦胧光彩不同,电灯本来就要更亮得多了,而玻璃窗又完全不会削弱光亮,反而在折射中将其变得更加璀璨,甚至还带了虹色,这就不能不让人惊叹了。人们的行动,在这样的亮光中也变得清晰可见:后院中,女儿家忙碌地走来走去,打理着晚务,妇人们习惯性地拿针擦着发鬓,垂下头借着灯光仔细地落下针脚…… 在前院书房,一张八仙桌畔,坐着家中的主人,虽然天气还没有完全转暖,但得益于墙角的暖气片,他只穿着一件细棉布道袍,敞着怀,露出了里头藕荷色的羊绒线衣,下头裤脚撒开,趿拉着一双对夹软帮鞋:所谓的对夹,便是把两重软布鞋底对缝在一起,再用细布做的鞋帮。光是这双鞋便是身份的表现:家里一定是有暖气的,才能穿着这样的薄底鞋,否则即便是烧了暖阁子,总有要走出去的时候,那这样的鞋底就太薄了,得穿千层底的鞋子才行,那样的鞋子就又嫌太硬,不够舒服了。 至于说其余的细节,当然也不止于此了,在这样的人家里,这双鞋还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主人家有能力修建和主屋相连的买式盥洗室——这件事,是有一点微妙的,因为小康人家也能做到便溺不出屋,无非就是置办个便盆马桶的事情,第二天再叫小丫头去倒了洗涮呗。但在穿得起藕荷色羊绒线衣的人家,屋里放马桶已经是极其落伍的事情了。让这样有异味的家什占据屋内一角,‘对风水不好’。——这是刚流行没多久的说法,大家却深信不疑,在此之前,压根没有人会这么讲,因为所有人都得在屋里放这东西,那还有什么风水可言? 但现在,既然抽水马桶被发明了出来,忽然间,屋内放便盆就有点儿损风水了,高门大户一窝蜂地修厕所,修浴室,还要彼此攀比:家里有一处厕所的,现在不算什么了,能在主屋边修个抽水马桶,甚至更进一步,修好冷热水笼头,形成带盥洗室的所谓‘套间’的,那才叫豪富呢。 这样的套间,肯定都是通铺暖气的,主人也就有了穿着软底鞋的自由,别看就是这么一双鞋,暗藏的泼天富贵,却当真是羡煞旁人,比得过多少金银珠宝,华服美饰了——现如今,这些宝石首饰不能说是被弃如敝履了,但也远远没有从前那样走红,喜欢的人依旧有,却早已不是衡量身价的主要标准了,买地有太多好东西,瞧着都不怎么起眼,可却是真正的奢侈品,单有钱,没有关系,根本就不得其门而入——修一个盥洗室,花费倒似乎是不多,可没有关系,你找得到施工队吗?可别银子花了,建了个四不像出来,放着盥洗室给客人们看,却是一用就堵,最后是‘马桶边上藏便盆,中看不中用’!沦为京城笑柄呢! 这个最新的歇后语,便是应着城内最近的窘事而发,还真有做不起上下水,只是起了个屋子装样的人家被戳穿的,众人相谈,引以为笑。京城内攀龙附凤、爱慕虚荣徒劳夸耀的荒唐人从来不少,实际上真正的家底,又哪里是一个盥洗室足以道尽的?就说此刻八仙桌上的几味小菜,便可见一斑了:仿佛是鲜剥出来,肥嘟嘟、白莹莹的荔枝肉,鲜亮带了一层糖汁的黄桃肉,还有晶莹剔透如红玉髓一般的嫩樱桃,殷红如血、硕大如鸡蛋黄,还挂了水珠杨梅——就这四色水果罐头,拆开来了都要卖到一个二两银子,主人家出手就是这四色果盘,从前在北方根本不可能吃到的水果,在初春这果子还没上市的时候待客,就光说这份排场,一般人家要装,能装的出来吗? “应该是和河北墒情有关!” 这样的人家,消息灵通,也就不让人诧异了,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不论是对行宫的动向了如指掌,对于锦衣卫的动向,也不像是一般人那么忌讳,而是公然议论着,“上半个月,锦衣卫衙门派人出去,走访京畿河北各地,查看墒情并巡视民生,应当是那批人回来了——而且,这消息必然十分不妥,田任丘一面圣,二人便是商议到了如今!” “温二爷言之成理!” 藕荷色线衣男子的论断,立刻得到踊跃响应,坐在他下首的男子捻着八字短须,面上也是露出沉吟之色,徐徐道,“自从特科把持了钦天监之后,京畿的水文天候竟成了个忌讳!别说去查档了,便连谈都是不许谈的,可即便如此,又能瞒得过谁去?去年冬天开始,便几乎没有下雨,今年已经月中了,还是一滴雨没下,这是要绝收的样子!” 他所说的并无丝毫夸大,确是实情,众人闻言,都是唏嘘,也有个年轻气盛的青年官员——看他服色,当是御史——慷慨激昂地骂道: “那些被特科进士把持的地方,妖气上应天候,依我看,倘若也一样滴雨不下,那也是果然之事!更有甚者,有那妖邪响应,兴出蝗灾、疫病,也都是难免!这些人倒行逆施,就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岂非正是上天的示警耶?那田任丘便再是酷烈,这样的灾害多了,他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吗?!” “好!说得好!” “杨兄有骨气!我敬你一杯!” 要说帝党、臣党之间的关系,的确是比从前要疏远得多了,只说一点,便可见一斑——若是从前,这杨御史骂得固然痛快,但大家敬畏锦衣卫的威严,却也不敢公然附和,还要假意劝慰几句。可现下,其余人却也是义愤填膺,跟着一道喝骂了起来,都道特进士包藏祸心,四处煽风点火,“便是风调雨顺,有这帮人,收成又如何能好?我在大兴那个庄子,自从特进士去开了所谓扫盲班,无一日无事,前年、去年,算下来每年倒赔数十两,现在想出手都出不出去,抛荒在那里,甚至都找不到人来种地!”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必有妖孽!这些人教授的哪里是学问,分明是要毁坏国朝根基!把人都撮弄去工厂做事,收入倒是高了——可没有人种田了,饭从哪里来,面从哪里来?!” 这些话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毫无疑问,也是因为特进士们毁坏了田庄的收入,而变得更加真情实感,更加极端。众人如今对于特进士的切齿痛恨,更胜于从前痛恨阉党,已经一转一开始‘死马当成活马医’,默许甚至还隐隐看好的态度,而是全面仇视特进士,认为特进士为祸比阉党更大得多,流毒广、祸害大,说白了,阉党鱼肉百姓,榨走了地主佃户的钱财,可又不会把人全都杀了,只要人还在,养一养地方上还是能恢复元气,可这些地方,特进士一去,教育班一开,整个地方的地主田庄都受了极大的影响,人口也不断流失,工坊是开起来了,可抛荒田地越来越多,人员不断离乡南下,眼见着就萧条下去,可能在朝廷,收入是多了,可所谓的兴旺又是从何说来呢?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今年的墒情,也就很难不被帝党众臣,尤其是那些热血尚在而身家不丰,没有多余钱财投资工厂的小官僚们视为一个宝贵的机会了——他们也还抱着老式的天人感应信仰,认为这样的灾情也正是上天对皇帝的警示:此时回头,犹然不晚,若还是一意孤行、倒行逆施,只怕就要有不忍言之事发生了! 河北墒情不好,帝田二人漏夜商议,坐困愁城,对这几人来说,自然是个好消息,也就难怪他们虽骂,却也十分兴奋,甚至对于这灾情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了。几人一边吃菜,一边议论,四盘鲜果很快就都吃完了。因是家常小聚,菜色并不繁多,未上看盘、果盘——随着买活军兴起,原本这些踵事增华的规矩,也不不知道因为什么,居然悄然间一一消退了,如今便是这样的富裕人家,也并不常备看盘,转为追逐更新的享受了。 四色小菜,一味是糟卤鸭翅,一味是清炒玉兰片——这是南边的春笋,采收之后立刻用清水‘杀’一道,使其停止生长,随后登上买地往天港的快船,不到十日便可登盘荐餐,这样的南味售价自然高昂。 满桌菜,也就是这一味最贵重了,却偏偏味道清淡,最有一种云淡风轻的雅意,为君子所喜,众人不免也称赞了几句,这才继续痛骂帝党,顺便参谋着如何利用河北灾情猛攻特科,在舆论上安排几重攻势,彼此呼应云云。都只是这几个常客绸缪着,主人只是把杯微笑,静听而已。客人也不以为忤:以这位的身份,他不出言制止便已经算是一种表态了,若是要二爷亲自出面组织攻势,那也就代表臣党这里折冲迂回的余地也已经不多了! 酒过巡,计划已经逐渐明确,众人在这件事上谈兴渐尽,然而却还不便散席——通报田任丘行踪的小卒子还没回来呢,也就是说,田任丘还没出宫,若是在行宫中过了夜,那岂不是现成的‘秽乱宫禁’的把柄?因此都还等着,只是已不再谈公事,话题逐渐涉于家常,因又赞起菜来,道,“这道黄焖鸡锅子,鲜香咸辣的,里头的土豆熬面了最是好吃,土豆所有做法中,我是最喜爱这一种的。” “到底是二爷府上的好厨子!” “那倒不是,是买活军超市卖的料包,这料包里的辣椒是川蜀的辣椒干,味道够劲,我们老家带来的厨子拿捏不好分寸,还不如直接买了料包来省事。” 毫无疑问,二爷自然是买活军超市的常客,随时一句话就能要来请柬的,他身上穿的这藕荷色毛线衣,也是上个月超市来的新货——最是这种轻浅颜色不好染,买活军刚推出这个颜色,便大受欢迎,在京中形成了新的潮流。而这几个小官儿,倘若不是二爷说起,又哪里会知道这是流行呢? “别的不说,最是特科可恨,买活军倒也并非真无可取之处。做生意上,他们还是有优点的。” 话说到这里,大家便谈起了买物,此时点心也上来了:四寸的鲜奶蛋糕,奶油霜打发了厚厚一层,一人能分到半个手掌大小的一块,一入口,轻盈甜腻,绝对的买地手艺,根本不是如今城中流行的仿制品可比。 “这——这总不是买来的配方了罢?”大家也不得不啧啧感叹起温家的富贵来了,温二爷面上挂着矜持的笑意,语气还是淡淡的,“也是托了些关系要来的方子,方子倒不值得什么,就是奶油难寻罢了——老家也有些亲戚,和他们买活军做过买卖,有些交情在里面,他们也知道,我们家得了万不可能外泄,便也就给了。” 只是这句话,便可知道温二爷的底气为何这么足了——这和他兄长是如今当朝首辅的关系还没那么大,主要是因为温家在老家的生意做得好,他使钱才如此有底气。对于朝政,也不像其余几人那样牵动情怀,颇有些稳坐钓鱼台的意思。其余几个翰林御史小官,也只有啧啧赞叹的份儿,又拍了些高级的马屁,这才叫人换了奶茶上来,撤了酒桌,正儿八经地吃起了席终的甜点心。 虽说这是朝廷命官,不是他家豢养的清客,但也正因为如此,来自这几人的马屁是最让温二爷受用的,点心,他已经是吃够了,众人这情态,才是他无聊生活中最好的下酒菜,完成了兄长交代的任务,又组织起了一波攻势,没有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余下的时间便是他自己游乐的时候了,温二爷捧了一杯清茶,静静地聆听着众人的清谈,也沉浸在了自己的享受之中。人之一生,苦乐不知数,至味时少,能享受一分,自然便是一分。 “二爷!” 偏是在这个时候,小厮儿进来了,只见他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全无平时宰相门人那从容稳重的模样,温二爷见了,心生不喜,却也是一突,正要开腔呵斥时,小厮儿仓皇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话——虽然是私话,但声音没控制好,所有人几乎也都听见了。“二爷,宫中传来消息,田任丘留宫不出,非是为了灾情,而是因为江南传来消息:买活军已经出兵之江道了!” 之江道?! 之江道不是温首辅的老家吗?! 众人一听,都是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看温二爷,双掌捏着椅背,满脸红胀,哪还有翩翩俗世佳公子、宠辱不惊的半点风姿?显然是惊怒交加,仿佛大祸临头般,全然失了分寸,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想要开口,一句话没说出来,一个白眼翻过去,人居然直接晕死了过去——他的表现,倒是要比这些小官儿的家乡沦陷时,还要更不堪好几倍那!:,, 839 南官的崩溃 买活军已经出兵之江道了?! 纸包不住火,这一夜,京城中不知多少人家彻夜难眠,打着灯笼传信的仆人,在胡同里络绎不绝地穿行着,几乎公然地无视了京城的宵禁令,甚至还有人公然地翻越了坊墙和栅栏,跑到另一个坊去传信——当然了,这是手段比较蛮横简单的人家了,其余人家的手腕要更变通得多,这一夜,很多人家里突然多了个虚拟的三爷、四爷、九姑娘、受宠的姨太太,又突然间发作了疾病,‘必要隔壁坊的张大夫来看诊才好’! 本来,突发疾病就是开坊门的理由之一,更何况是本就有体面的权贵人家呢?坊头就算一开始不知底里,很快也收到了风声,怎可能从中作梗。于是这一夜之间,坊门开开合合,几乎就没有关过,火光在街上穿梭的频繁程度,甚至引起了普通百姓们的紧张。于是,不知怎么之间,百姓间也流传开来了——买活军已经把之江道打下来了!接下来就是要发兵江南,直取金陵,掘了敏朝的龙脉,甚至还要取走中都,谢六姐在抽取了藩王龙脉之后,现在更进一步,要断绝敏朝最终的龙脉气数了! “买活军要打到京城来了!” 谣言便是这般,传着传着,本能地便往更夸张,更危言耸听的方向去了,到了下午,买活军何止是要打到京城来了,还有人说谢六姐已经暗中进京,潜伏在皇帝身边,化身妖妃,觑空就要吃了皇帝的脑仁的,若不是皇后严防死守,好几次就要给他得逞了,而这回是妖妃给皇后吃了公鸡蛋和无根水熬成的蛋羹,皇后吃了以后,昏睡过去,便被妖妃给得了手,现在皇帝,别看还是那张面孔,实际上已经是谢六姐的芯子了,就等着买地大军一到,上演禅让好戏,把敏朝的江山完全断送掉呢! 这些传言,真真假假,有些似乎完全是胡说八道,但有些在民间传说那常见的荒谬夸张之外,仔细想想,却似乎还别有一些险恶的暗示,叫人禁不住提起政治上的敏感来,猜疑这些传言背后是否有人在做推手——现在问题的关键,已经不在于买活军打到哪里了,而在于这个谣言寓意何在,怎么,是在讽刺皇帝这些年来的特科路线吗?把皇帝说成是被谢六姐夺舍的傀儡,这故事就完了吗?所有的民间传说都有一个转折,一个天命之子应劫而生,救苍生于水火之中,听这意思,这个天命之子的角色,要着落在好人张皇后所生的太子身上吗? 有些时候,有些事真经不起细想,这个故事看似是为太子在造势,可又焉知不是有人在阴谋离间父子关系?背后的主使者究竟是谁?存了什么居心?又是谁最开始宣扬买活军入寇之江之事,还说这是宫里的消息?你看我宫里承认这事儿吗? 这些年来,京城这样的怪事不少,没影子的谣言闹得沸沸扬扬的,百姓们也跟着瞎骚动,每一回那动静都大得仿佛要怎么样了,但最后却仿佛又没怎么样,就说福建道、广府道罢,那是真丢了,可最后如何呢?不也没有如何吗!日子还不是一样的过? 还有京畿一带,前几年几乎每个月都传来有人自立为王的消息,说得真真儿的,什么一呼百应,好像变生肘腋,一下就打进紫禁城了似的,可没过多久也就偃旗息鼓了,仔细追究来由,多半都是特科官员引发的冲突,当地有人家撞窗口上,倒了霉了,心怀不忿,散布谣言,被锦衣卫查实之后,当即斩首吵架,此怪也就逐渐断绝了。 造反、起兵这种事情,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尤其这件事发生在江南方向,真要有这事儿,不出半个月,各方面传来的消息那就满天飞了,互相印证压根无法抵赖,要是假的那也一样,等个十天半个月,谣言也就自然消散了——这还是没有向买活军使团求助的前提下,倘若请使团去和买地求证,那就是几个时辰的功夫。不过,向他们求助别的事情,倒也算了,求问此事那毕竟还是有几分尴尬的:哪有人去问敌人,‘你是不是真要打我’的,宁可等半个月,这么问的话,岂不是颜面尽失,在买活军面前,再也无法抬起头来了吗? 当然了,识趣一些的话,使团也不会等到敏朝衙门主动开口的,这时候保持沉默其实就等于证实谣言,要是第三天还没有出面澄清的话,那就等于是承认了买地对之江道的确不怀好心!第二天下午,在谣言完全发酵起来之前,买活军使团团长谢向上便紧急入行宫觐见皇帝,随后皇帝召见内阁,当众澄清谣言:买活军的军队现在都还严守界线之内,没有丝毫调动的迹象,这谣言极为可恨,明显是一场针对买、敏关系的阴谋,而且有计划地要煽动京城百姓,制造混乱,皇帝当众表示,他要追查到底,绝不会善罢甘休! 就这样,一场莫名其妙而起的风波,便又莫名其妙地消弭于无形了,对京城百姓来说,不过是给他们茶余饭后增添了话柄谈资,大家或是忧心忡忡,或是报以一笑,谁也不会当真往心里去,之江道的死活,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而对于之江道的官员们来说,他们的情绪便没有那么容易被安抚下来了——这样的人,在京城为数是不少的,主要是来自于之江道在科举上的强势,不管再怎么分南北榜,时至今日,敏朝官场依然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历数百年来的内阁首辅,江南人已经不是十之五六了,已然达到了十之八九的程度,之江道、江左道、福建道,这些省道的官员,轮流把持朝廷大权,这必定不是皇帝有意扶持的结果,而是因为南人的基数更大,缩减了皇帝的选择余地! 一个首辅,只是表象而已,实则反映的是京官中大量的南人进士,他们虽然北上做官,但就这点俸禄,如何谈得上养家糊口?还必须要指望家乡宗族给予经济上的支持,这是最直接的利益联系,至于说更深层的故乡情怀,那都不消说了!谁会喜欢出门在外的时候,听到家乡的坏消息? 若是水旱灾害,那还罢了,最多是写几首诗,几封家信,感怀家乡的百姓,怜我故土,多灾多难,再劝慰一下家人,让他们注意赈灾,厚道行事,保全自身即可。至于说家里人是否听命,那就不是他们所能左右的了,反正送到手的钱不少,够他们花销即可,没钱了写信去要,家里人自然会设法满足,而且这些进士也有把握,自己家里的人不可能受到这些天灾影响太大,就算从前可能,在他们考中进士,改换了门楣之后,抗风险能力毫无疑问也要比一般人家强得多了。 若是家乡疫病,这样的消息便会让这些南官真正牵肠挂肚,大感恐慌了,因为疫病是最无情的,而家乡的医疗条件也有限,便是没有流行病,疾病而亡也是家人常见的死因,孩子养不住的也是比比皆是,这是他们不愿听到的消息——但,这依然是一时性的,大部分疫病不可能一次带走太多家人,大多数人总会幸存下来,就是北方的鼠疫,也还没到十室九空,一家死一两个人,这么说固然有些残忍——但一家死一两个人,对亲人来说固然是非常重大的打击,可在家族的角度来说,这损失并不算太大,总是能度过去的。 他们最不喜欢听到的坏消息是什么?那就是家乡被买活军觊觎并吞并的消息了——这个消息,才意味着情感和利益上的双重巨大损失。尤其是那些不上不下的官员——上,要上到致仕首辅叶大人那等级,才算是上了,买活军吞并福建道后,首府榕城的架势人家里,就只有叶家的族人最被宽待,想走的都被接走了,除了一些实在过分的首恶之外,余人不可讳言,有些是被蒙混过去了,按买活军规矩,该去挖煤的人,并没有去挖煤,而是逃出买地,来依附叶大人了。 做不到首辅,再不济也要做到六部高官,三品以上的大员,还能指望被宽宥一二,要么就是下到七品芝麻官——还要是京官,因为地方上七品官也够威风的了,至少够得上让家人借势鱼肉乡里,发几笔财了。若是京里的闲职小官,那家人也没法仗着发财,不过是不受辱罢了,有个几十亩地,够个温饱,便如同吴江叶家,在投买之前一样,进士,做过小官,正常的小地主,并无突出劣迹,那便是被买地吞并了,家族最大的损失也就是被迫分家,除此之外不太会有什么人员的折损,至少也没有入狱的忧愁。 上头的人,总有办法,下头的人,目标太小,那些不上不下,对于自己家人在故乡的做派多少心里有数的官员,对于这个传闻的反应肯定是最大的,这个传闻,点燃了他们心底最大的焦虑——买活军总有一天是要取走之江道的,江左道、江南道这两江,也迟早被鲸吞蚕食,只是……人多有惰性啊…… 当然,对于这些在地方上根深蒂固,家大业大,和京城有紧密联系的家族来说,离乡远迁的坏处也是非常明显的,至少意味着家世的极大衰弱,几乎是一离开老家,就完全无法获得从前的优势地位了,而且,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和京城进士儿郎的联系是无法中断的! 生意停了之后,在新迁去的地方怎么新开?他们自己就曾经是地头蛇老商户,又是如何应付那些想在自己地盘上立足的新铺子的?做不了生意,光是种田,而且还是必然分家各自迁徙的种田,那就意味着阶层的急剧跌落,这样的对策只可能会出现在方密之那样的家族中:他们家族的高官已经落水失踪了,几乎相当于是死了,而且是在贬官归来的途中去世的,这个案子到现在也没有翻过来,阉党甚至还越来越得势,那么他们不拆分避祸,还在等什么呢? 对于现有这些京官的家族来说,在老家一日,就有一日的好处,也不能说他们鼠目寸光,利令智昏,只能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离乡自有不离乡的理由。但他们难道就不知道留下来的危险吗?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难以摆脱的焦虑,如今被这个传闻一点燃,又哪里是能轻易熄灭的?对于皇帝和使团的辟谣,他们压根就没有信实,反而更宁愿相信自己的信源:宫中直接漏出的消息,哪里有假的?‘我的消息,可是温相家二老爷门上熟客张兄亲口说的’!张兄和他是肝胆相照的至交,他的话哪里会有假! 这下子,京城的局势就有些微妙了,一方面是力证消息不实的最高层,皇帝一方面下令让锦衣卫严查谣言渊薮,一方面极力表现自己和买活军的关系依旧和平密切,甚至还去买活军使馆游览了几次——这倒也不出奇,他平时也时不常去玩玩的,主要从行宫出门很方便,臣子们也管不住,再一个……买活军使团搞的那个超市也的确是好玩,包场没停过,出入的都是达官贵人,别个也不好意思当真数落皇帝,叫他不去,没这个脸皮。皇帝也的确就是单纯去玩的,就像是其余贵人一般,当真大多时候就是去散心娱乐,想要和买活军搭关系,这些人公事公办得厉害,都未必理你呢! 可另一方面呢,京城中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臣党的中坚份子,却是各有各的不安,朝廷公事都因此显得周转缓慢,因为官吏不能安于其位,各自担忧家乡实情,引颈翘首,期待着自己遣回家的心腹早日返回,给个准话:若是真有异动,那赶紧处置财产,逃来北面,或者是去川蜀沿江安身,若是风平浪静,那也要再三打探,若是确认买活军没有异动,没有阴谋,那……那要不要分家迁徙,还得再考虑考虑——胆子又小,又贪恋家乡财势,以至于言行举止往往自行矛盾、莫衷一是者,在这帮人中可为数不少呢! “二公子处可还有新消息传来?” “没有,你那边呢,躬耕兄怎么说?” 这些日子以来,这些南人进士一见面,几乎就都要谈起这个话题,这和北人进士前阵子一见面必然说特科是一个道理,那股子发自内心的惶急忧愤,就别提了,交流间也是神神秘秘,多不肯直呼消息源的姓名,以别号、籍贯称呼,掩人耳目,这也是因为他们这阵子被锦衣卫盯上了,必须低调的关系。 按照道理,再过上一两个月,等到南边的消息传来,确认无事之后,这股子恐慌的情绪也就会逐渐消散了,可这一回,还没等心腹家人从老家返回,京城这里,不知从何人口中,又爆出了一个大消息,把众人给炸得人仰马翻了! 说——买活军并不是无意图谋江南,这件事不是无中生有,的确有根源在的——说,谢六姐逐渐对‘半壁江山全数代管’说发生了兴趣,有意图谋江南,而皇帝这几次去使馆,并不是去游乐的,而是去和买地商谈代管费的,皇帝这是要抢在江南士绅面前,把江南各地,卖出个好价钱!这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点,那就是他打算把江南士绅多年来勤恳累积的财富,全都在法理上大笔一挥,送给谢六姐,以此来提高买活军直输内库的代管费数目!:,, 840 诛奸臣,清君侧!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从长安右门外路北方向遥遥传来,引得胡同里百姓们纷纷从屋里出来,眯着眼向西北方向眺望,“还以为又是一个时辰了,我还在那数着鼓数呢,心思着我这一觉睡起来怎么就要下坊门了,看天色也还亮着啊——合着又是有人去敲登闻鼓了?这几日都多少回了!” “可不是!那登闻鼓院,上回响起来好像还是去年吧?哎,也是世道变了!这要再往前搁几年,在这胡同住一辈子也没听见这登闻鼓响过,一有人敲鼓,哪有不去看热闹的!哪和这几年似的,没几个月就得来敲一次,真不知道哪有这么多的冤情可诉!” “前些年是什么?密云那边进京来告状的?” “好像是,谁知道呢,嗐,反正还不是那些官官相护的把戏……敲了登闻鼓,对方还毫发无伤,自己因为告御状进去受重罚的多了去了,要我说啊,这规矩的根子早就烂了!当年鸿武爷定这规矩时,哪有人敢不当回事儿?登闻鼓一敲,多少人的乌纱帽就要应声落地了。这几年呢?人人想敲都能敲着玩儿似的,这会儿有个事敲一下,那会儿有个事敲一下,能有什么用?我看除了自己充军流配,什么用没有!” “张大爷,您是老京城了,还得是您见识高哇,连鸿武爷年间的事情都一清二楚的,那时候,您们家就住这儿了?” “嗯哪!都是老辈人流传下来的见识!那时候登闻鼓一敲,动静那叫一个大哇!那官儿跑起来,官帽一颤一颤的,别提多可笑,我已经是有孙子的人了,当年我爷爷就是这么和我学的——” 拾掇着小板凳坐在门口,老大爷口说手比、唾沫横飞,极是有兴头,一条巷子里的人家,或有往巷子口蹭着伸头看热闹的,或有长大了嘴,听老人说得入神的,也有会心一笑,瞪那促狭鬼的——张大爷也没啥大毛病,就喜欢吹个牛,和老人家较这个真做什么?鸿武年间,这儿还叫大都呢,那时候登闻鼓,有是有,那是设在金陵午门外的,和如今这个登闻鼓院有什么关系? 再说了,巷子里几辈子的老住户也不是没有,张家搬来的时候,张大爷十多岁了,反正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吹呗。也就是那些后搬来没见识的新人,还听得这样认真了。 这些心底门清的老住户们,对张大爷的宽容中也藏了一丝对于‘新人’的优越感,不过,他们自己都未必能意识到这情绪的存在——对于这些不少是因为特科,因为扫盲班而搬到这条街坊的邻居,老住户们看似没什么可挑剔的,但多少也感受到了一点儿焦虑,他们似乎看到了新的上升渠道,但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进入这个渠道里,那么,在心态上藏有一点儿疏远,倒也无可厚非了。倘若真有鸿武爷再世,将世道拨乱反正,把这些冒起来的人给压回去踩上几脚,或许他们心里还会暗暗觉得来劲儿呢! “嗐!还不是为了南边的事儿。” 他们也在低声地谈论着登闻鼓,“这一阵子就没消停过,之前说什么,谢六姐夺舍了皇爷他老人家,现在又有人说要‘清君侧、诛奸臣’的,好多留了长胡子的老官儿,流着眼泪去敲鼓,还有人背了荆条,赤膊去跪午门的,还有好多人陪着呢,前几日,午门前都拿障子围起来了,不许窥视,就有人要跪到障布外头,又被拉走了,这不是今儿就又来敲登闻鼓了吗。” 登闻鼓院距离胡同倒也有一段路,而且根据前阵子去看热闹的经验,内卫禁军会出来赶人——而且究竟也看不到什么,无非是有人过去敲鼓,然后历数一些不知真假的锦衣卫罪状,最后被拉走而已。这些罪状论惊悚程度,还不如之前的妖妃夺舍说,再者,这几年京城识字的人多了,买活军还大发话本,故事并不稀缺,也不是从前那种戏文全讲老一套的时候了,并非说是个八卦消息大家就流传的。比如说,指责田任丘贪污受贿,那绝对没有妖妃夺舍说更激起大家的兴趣——敏朝的官儿不贪那才是新闻那! 甚至说,田任丘里应外合,其实是买活军的内奸呢?哪怕是这样的故事,实际上都有点儿老生常谈的味道了,毕竟,里应外合这是敏地武将往往背负的一种罪名,再怎么讲,罪状上真没有什么罪名能盖过妖妃夺舍,从故事性、惊悚性和合理性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全方位的压制! 再没有任何一个故事能比得过这条指责了,倘若连妖妃夺舍都没有动摇皇帝的地位,引发什么后续的话,那么,凭借百姓们本能的推测,他们觉得眼下这些指控,大抵也是无法动摇田任丘的:虽然说不出其中的道理,但他们隐约也明白,锦衣卫靠的,始终还是皇帝那。京城有皇帝这几年练出来的特科内卫在,那些只会跪午门、敲登闻鼓、满大街传揭贴胡言乱语的文官们,还真能把天翻过来不成? “带走了,带走了。” 过了一会儿,年轻喜事,脚力也壮,赶去登闻鼓院的几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都是争相说着,“果然带走了,也赶人了——还是在说江南的事情!说是要请皇爷出面辟谣,说没有把江南卖给买活军,大骂田任丘卖国贼!要请皇爷杀了田任丘,还有人说,宁要九千岁,不要田任丘!” “九千岁是谁?” 不过是几年功夫,竟然已经有人不知道九千岁了!由此也可见京城这波澜变换有多么壮阔了!随着九千岁倒台,叶大人无法处理特科和老臣的矛盾,请辞在京郊养老,如今活跃在京城政坛的风头人物已经完全换了一批。包括从前以田任丘为首的五虎等人,除了田任丘颠扑不破之外,其余人也都各有际遇,并非都是一路平顺高升。十年前如雷贯耳的许多名字,如今已经难以引起百姓们的反应了。 “九千岁……九千岁在的时候,那时候就觉得朝里挺乱的,可现在看来,那时候反而还太平些,如今啊,可是乱得一言难尽了!唱哪一出的都有!” 万万没想到,这会儿张大爷说起九千岁,话里居然还有点怀念的味道,大概,他怀念的也并非是九千岁,而是十多年前的自己吧。十多年前那种压抑的政治氛围,早已被他这样的平民所淡忘了,十多年来,京城逐渐的改变,也不在他们的关注之中。经过时光的淘洗,他们记得的只有过去的那些好处,比如说…… 比如说…… 即便是再说不出什么过去比今日更强的地方,在张大爷这个年龄,他也还是固执地怀旧着,九千岁或多或少就沾了这样的好处,不由分说地被寄予了拨乱反正的厚望,别看田任丘手上很少平白无故地兴起什么大狱,可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在京城官员的渲染之下,已经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了,京城官员甚至喊出了‘迎回九千岁’的口号,可见双方的矛盾已经到达了什么样的程度——清君侧不是没人想喊,但被叫停了,因为自古以来,清君侧的人往往都在地方上,这些京城的官员一般都是‘君侧’,属于被清的那部分,就算想喊,他们也得走远点再喊,不然在京城喊这样的话,内卫是谁都不收拾,也得先把你给收拾了去。 “迎回九千岁,处死田任丘!” “百官联署!放弃代管说,放弃幻想!禁止绥靖!调回边军,集中力量死保江南!” 如果说百姓们,似懂非懂,还只是议论几句‘无非是南边的事’,并不清楚半壁江山代管说的来龙去脉,以及目前局势发展至此的真正原因,乃至南官的诉求,只能在登闻鼓院外凑热闹的话,就在他们的住处不远,可以对着坊内大街开口,门口有门当瓦对,能养着小厮侍女,甚至养得起一匹马,买得起自行车的官宦宅院之中,人们在讨论的,无疑就是这一次大风波的核心问题了:目前,虽然官方依然没有公开承认所谓的半壁江山代管说,以及‘代管费’说法,但行宫方面也一直保持了沉默,这其实就等于是默认了,这可如何使得?各南人官僚,必须放下成见团结一致,下死力阻止此事! “不是说要打赢——不说打赢的事情,但不能就这样投降罢!” “买地要图谋江南,这个不怪朝廷,但至少也要抵抗一些时日!否则,国朝还有什么骨气可言?!脊梁都要断了!呜呼哀哉,我等便是还活着,性灵也于风骨偕亡!” ——这是好听的说法,潜台词则是众人了然的:不说打赢的事情,因为谁都知道打不赢的,但一定要打——理由就在下句话,‘至少也要抵抗一些时日’! 抵抗到什么时候?抵抗到族人能逃跑的时候,钱能出来多少出来多少,人能出来几个出来几个,总之,若是和传言一样,在家乡的亲人和所有族产都被皇帝卖给买活军,就为了多些代管费……那他们这些人还当什么官?操起刀冲进行宫,叫皇帝看看,什么叫做‘匹夫之怒、血流五步’,大家一起死好了! 虽然在消息传出的第二天,宫中就对这个消息进行了辟谣,但单单是辟谣,不足以平复这些南官的焦虑,几乎是本能地,他们立刻寻找到了自己的盟友:因特科在京畿扩散而恚怒的北进士们!南北两榜从未如此团结一致,臣党的规模前所未有的壮大,直指所有矛盾的核心——阉党田任丘! 田任丘一死,问题迎刃而解,特科没有这样的旗帜人物号召,在京畿燕赵势力衰退,附和北进士的利益,而少了阉党这个亲买派的斡旋,代管费谈判半途而废,逼得皇帝不得不对买强硬,不得继续卖土,这是南进士短期内的目标——至于缓解了眼前的危机之后,他们会不会写信回家,示意家里人把田地、铺子甩卖给买活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此时还无须去讨论么。 虽然手里没有兵权,但这南北进士集合在一起,他们所体会到的力量却也十足庞大,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些日子以来,百姓看到的登闻鼓、午门,只是热闹的一部分而已,实际上,六部衙门公事已经泰半停摆——同时得罪了南人、北人,谁还给你干活?现在京城还没出什么乱子,不过是因为管理庶务的多是本地出身的小吏,一时还看不出来罢了,再过两三个月,国家政务停摆,对京城和地方上深远的影响,才会慢慢体现出来那。 “听说,如今皇帝夜夜烦忧,便连身体都不能坚持捶打了,停训已有三日,不过依旧是强撑着一口气,不愿放弃田任丘……但也多次召见心腹特科密议,又试着向次辅与其余阁臣示好……奈何众人都是婉拒,直言无法接过这个担子……” 这一日,在京郊一处别院之中,温二公子双颊绯红,披袄而坐,离开了城中的套房,他似乎有些不适应,才说几句话便咳嗽了起来,一边轻轻拍着清减了不少的脸颊,为自己提神,一边轻声对身边这些串联诸官、鼓舞闹事的年轻骨干小官说道,“诸位,差不多是时候了——可以发起一次总攻了!后日乃大朝之日,我等本就要进宫朝拜太和殿,也正是我等义人公然聚会的好由头……” “不如,便乘着此时,夺下太和殿,攻入奉先殿,以祖宗牌位为凭,逼得未家小儿交出田任丘,当场处死!” “好!” “妙计!” 这段时日以来,被层出不穷的坏消息闹得恼恨交加,满是怒火的官员大有人在,虽有老成持重者听了感到不妥,但也已经有人一听便感到恰可,迫不及待地高叫了起来:“早该如此了!” “一片冰心在玉壶!等死,愿死谏死国!” “册那!一帮宗桑,早该闹出点大动静来了!也好表一表我等的手段与决心!” “就这么定了!攻破奉先殿,处死田任丘!” “攻破奉先殿!处死田任丘!撤销特进士,开战买活军!” 战略口号迅速地丰满了起来,很快,众人都被裹挟其中,也形成了共识:“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京城这场闹剧,也是到了最后收科的时候了!”:,, 841 朝会兴乱(上) 发起总攻,上太和殿闹事,甚至要攻入奉先殿去烧牌位,这是不是一件冒险的事情?毫无疑问当然是,倘若不是这样掘人祖坟一般的事情,不是皇帝要把江南献给买地,不是在京畿推行特科,让北榜进士个个不寒而栗、唇亡齿寒,这个提议都不至于形成这样的声势,甚至少不得要有人临阵脱逃,暗中告密也不好说的。 但,今日局势不同,这些往昔‘书生造反、三年不成’的京官们,却表现出了罕见的团结和勇气,都是纷纷响应,一个犹豫徘徊的都没有,甚至还主动留下了血书手印,交给温二公子保存,包括一些因故未能到场的同伙,也都由朋友担保,在一日之内,交来了按了血手印的誓言书:说到底,在这种时候,怕的不是被牵连,而是不被计算在其中。本身平时就是往来甚密的同乡,若是他们不成事,自己也要受连累的,再加上家乡的变故,自家岂不是要落得个一无所有,连名声也不存的地步?倒不如跟着走到黑,便是坏事了,也能作为清流一员,留个美名下来。 再说了,凡是闹事,最怕的是什么?其实就是小打小闹,阵仗一大了,让上头害怕了,法不责众,就算要治罪,也只是重罚一二带头人,不可能个个都处以极刑的。哪怕是一百多年前的‘大礼议’,不也是如此?甚至大礼议已经是整个敏朝历史中,极少数在官僚群体示威后,由皇帝取胜的冲突了。大礼议之后,类似的冲突,哪一次不是以臣子们的胜利而告终? 既然台子已经搭起来了,在名单内露个面,那是最惠而不费的事情,若是成了,将来那都是资历,若是不成,也责怪不到自己头上,自有温二公子乃至温相的面子担着,敏朝似乎还没有出过被出处斩的首相,最多也就是夺职闲住罢了,领头的温二公子不怕,他们又怕什么呢? 如今最担心的,便是锦衣卫的爪牙们发觉端倪,提前抓人了,也是因此,温二公子等人才把商议时间押得很后,又选了朝会这个时机:也就是一日两夜的功夫,就算有人告密,也未必能及时送上田任丘的案头。 而朔望朝会,在常朝中也属于比较重要的日子,要取消这样的朝会,决定非皇帝、田任丘级数的大臣不可,决定做得很晚,等到他们知道之后,这点时间也是不足以把命令传达到位,直接把朝会取消的。而众臣入宫之后,毕竟占据了人数上的优势,到时候就算不能闯入金銮殿、攻占奉先殿,难道在奉天门闹出什么大动静来,就不是丑闻,不能给皇帝施压了吗? 只要能入宫,那就是成功了一半!抱着这样的心思,众人在忐忑中度过了一日一夜,直到朔日一早,大家在曙色中一一到达宫门之外,见到那影影幢撞的人影中,熟悉的面孔一个不少,彼此交换着眼神,这才逐渐放下心来:看来,锦衣卫的确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或者说,这一次是真的天命在我,我方众君子竟无一人背约告密,不但订约之人一人不损,而且,宫门处的防卫一如既往稀松平常,没见到内卫的身影,帝党是真的没有做出丝毫的反应! 既然决定了要来,那迟到的也很少。很快,各京朝官便都交了牙牌去验看——这是登记签到的意思,从前若是缺勤太多了,还要引来责问的,百多年来规矩废弛,并非一定被抓,但也是个把柄,若是没有靠山、同年,朝会也轻易缺席不得。 同样的,在大朝会,以及朔望朝会中缺席,更是罪加一等。今日人到得不少,都是按规矩在掖门前排队静候。随着车马轿子逐一抵达,几个阁老府上的轿子,也在官员们默契的退让之下,直抵宫门,让老大人们下了轿,来到掖门最前方等候,这也是有规矩的,文武百官分做两个掖门,排队等候——当然了,有身份的官员来早了,也可以去值房休息,所谓待漏也是一度奉行的规矩,不过,反正在开宫门以前,他们也会来到队首,因为各自按品级列队,这本身就是规矩的一部分。 虽然宫门还没有开启,但此时朝会礼节已经开始约束众人,有御史记录百官的言行,若有举止不当者便会遭到弹劾,因此,宫门前虽然人影憧憧,但却很少有人说话,大家都在沉默中静候着,在有心人的感受之中,今日的气氛仿佛更加压抑,他们的心跳得极快,时间也因此过得有些慢了。 不过,不论内心戏如何,实际上,一切仍然如常,伴随着钟声,宫门徐徐开启,露出了背后的把守官军旗校,人数并不多,不过百余人罢了。分列在御道两边把守秩序,百官也迅速且默契地形成两列,按顺序方步入宫,往皇极门而去。 他们并不登殿,也不进皇极门,虽然大门洞开,但皇极殿每年的启用次数非常有限:按道理来说,每年元旦、冬至、万寿节这三个大日子,皇帝要在这里接受朝贺,除此之外,登基、大婚、大征等国家大事,也会在此行礼,每年除了这些时候,皇极殿一般是封而不用的,常朝都是在皇极门内的大广场举行,也就是所谓的‘御门听政’。 而到了敏朝这几任皇帝这里,基本上皇极殿更是设而不用了,除了极偶尔天子会露面在冬至、元旦大朝之外,大朝会也只是打开殿门,让众人在殿下望宝座而拜,人是不在宝座之上的,朝拜完之后该干嘛干嘛,该领宴领宴,该回家回家,话本中那种群臣在朝会上眉来眼去、唇枪舌剑,乃至御宴中勾心斗角、屡兴风波而惊动皇帝圣裁的事情,完全属于臆想,如今的朝会不论是大朝还是常朝,都成为完全的礼仪性流程,其存在于否完全和朝政运转无关,内阁、六部体系,已经在朝会外形成了一套运转良好的班子,倘若有人想在朝会上议事,那反而是完全打破了规矩,会成为让群臣惊疑投顾的异类。 也正因如此,常朝会上,京朝官溜号已经完全成为一种常态了,若是遇到了雨雪天气,那来的人更少,流程也非常的短——因为雨雪天气朝官也不能打伞,只能在这样露天的大广场上活生生地淋雨,朝廷不得不屡加申饬,禁止京官溜号。还好今日是朔日朝会,人本来就会比平时多一些,天气也好,十停里大约七八成都到了,倒也不觉得突兀。 都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众人都是熟极而流,很快便都在皇极门前分班站好,手持笏板,面朝御道恭立等候,这一礼节为所谓的‘起居’,随着鸿胪寺的响鞭而告一段落——按照真正的礼节,‘起居礼’是在皇帝到来之后结束的,但皇帝是多年不上朝的,朝会已经很习惯于在缺人的情况下进行了,主要是由内司的二十四衙门出人来代行一定的礼节。 譬如说此时,等到百官到齐之后,内监便上前,把龙椅——称为金台——从后方抬出几步,来到廊前,同时撤去遮在前方的障子,各持伞、扇立于左右,表示皇帝的象征已经到此,于是鸿胪寺再度鸣鞭,文武大臣各自迈前一步,把空出来的御道填满,转过身子,面向金台,持笏下拜,一跪三叩,便各自起身肃立。由鸿胪寺的司礼官继续唱喏,令今日入京谢恩,以及要远行的官员出列,叩首辞行,这就是所谓的‘陛见’、‘陛辞’了。 如果皇帝上朝,又要此人上前对答的话,在名单送上之后,事前就会传话让此人上前觐见,由于皇帝不上朝,如今这种程序已经成为虚应故事,真正要召见的人,早就去行宫见过了,因此这个流程走得很快,别无他话,那几个被挑出来的小官,叩首后便归班了。鸿胪寺又出来唱喏,奏报边关战事,这也一样是程序的一部分,而且通常是只报大捷的,目前敏朝仍处于对建州的大捷之中,已经报了一两年了,大家都听得十分麻木,眼观鼻、鼻观心,有如老僧入定一般,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反应。 如此两个程序走完了,接下来才走到‘有事上奏’这个环节,数百年来,这种有事上奏的环节,都是拿一些非常鸡毛蒜皮的小事出来走个过场,譬如某地发现祥瑞,地方官上奏要送,太监代答‘准奏’等等,但凡是有意义一些的事务,决不允许经过朝会擅自决断,因为如此将会绕过内阁,破坏已经稳定的朝堂秩序。是以,朝臣中其实也不乏有敌视内阁的声音,认为内阁非祖制本意,实际上是窃取了百官耳目,使得百官不得直接和天子交流。 当然,那也是在内阁初设之时了,现如今,众朝臣早已适应了新的权力结构,对于朝会的礼仪性本质,他们也是完全接受的,一般在这有事上奏环节,也是由鸿胪寺事先说好了,让几人上奏,众人各自配合而已,偶有些人别出机杼,公开上奏,也只是找到祥瑞,唯恐不能引起上头重视,故意哗众取宠,为祥瑞造势而已。 伴随着几声沉稳的轻咳,所谓‘打扫’——起到宣告自己出场的效用,避免两厢撞到一起,几个官员逐一出面,“臣某某有本奏!” “上前来。” 有本奏者,便走到丹陛之下,拿出自己的奏章大声朗读起来——奏事必须念稿,不可口白,而且说话要大声,如果自己大声不了,便要鸿胪寺官员代为宣读,这是因为不大声读,金台上的皇帝是听不见的,不过,如此当然位列前排的公侯高官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但在队伍后方的朝官便往往听得很模糊了。 这也是御门听政一个常见的误解,即所有奏章都可以,也应当被早朝所有参与者听见,任何人都可以出列发表意见,实际上敏朝朝会,奏事者只需要让皇帝听清就行了,别人听见了那是他们站得前面,也并非倾诉的对象,后头的小官就发呆吧,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充当了一次人肉背景而已,尤其是如今,朝会完全成为一种摆设,依旧维持下来,就好像每天上课以前的起立礼一样,大概起到一个提神醒脑的作用,最大的意义就是促使京朝官早睡早起,同时变相地完成清晨的身体锻炼。 一般来说,一次朝会,两三封奏章是要有的,上奏结束之后,差不多就可以叫散了,本来还有一个御史和鸿胪寺指出本次早朝违礼名单的环节,但如今逐渐废弛。眼看安排好的三封奏章朗读完毕,前方那身着青衣的官员归位,鸿胪寺司吏上前一步,目光扫视众臣,一句‘无事退朝’,似乎含在口中就要吐出时,突然有人又轻轻地咳嗽了几声,闪身出列。 “臣刘有良有本奏!” 沉稳的四字,却仿佛一根利针,一下戳破了绷紧的纸灯笼,叫那被关在里头的火苗一下肆意地流淌了出来,文武百官中,有人侧目而视,满是惊讶,但更多人却有一种紧张被释放出来的解脱,他们的呼吸一下急促了起来,刚才被关在内心灯笼里的紧张,现在流泻出来了。却也有一种异样的放松:真的……出列了!计划成真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开始了! “上前来!” 对鸿胪寺来说,这是意料之外的奏章,但对司礼监来说未必如此,一次朝会三封奏章,正常,第四封也不算是多,他没有留意到丹陛下的小动静,尖着嗓子如常叫进,众人注视着刘有良徐徐往前,来到丹陛之下,将笏板换在左手,掏出奏章来展开——就是最迟钝的人也意识到不对了,一般来说,礼仪性的奏章内容很简单,在笏板后夹一片纸张即可,直接掏奏章来读,这是准备长篇大论了! 别说内阁本月轮值朝会的大学士周大人,乃至一班高官公侯譬如雄国公等人了,就是司礼监大太监王志忠也发现了不对,他扫了刘有良一眼,虽然面沉似水,但却并未阻止他念奏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刘有良读奏章这就是祖宗天理!是国法赋予他的权力,没有任何人能予以剥夺! “臣请向买活军宣战并处死鼓吹‘代管说’妖人,废特科!” 果然,这刘有良,第一句话便把天给捅破了,直接在上头戳了三个孔!此人的嗓门还奇大无比,不知是否因此,被选为出面挑头之人,此言一出,别说王志忠的脸唰的一下就沉下来了,便连下方的文武百官,都是‘嗡’的一声,一阵哗然,不可遏制地交头接耳,纷纷望向刘有良,听他读完标题,去读正文: “兵部职方司主事刘有良谨奏:昔有名臣忠言,为直言天下第一事,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者,今之治安,竟无从言及万世,甚至以一二日之安而为奢求,祸已非远,乱在咫尺,乃京师仍非净土,而门扉已有盗徒……” 门扉已有盗徒——刘有良的第一句话,就把矛头指向了田任丘!:,n, 842 朝会兴乱(中) “……纵观诸省道之急灾,非君子良臣不能纾困济民,觉迷途而未远,昨日之非犹可追……” “诛奸臣、清小人而近君子……” “上下同心,戮力对敌则其困自解……” 洪亮的话音,在皇极门前回荡,文武百官一概肃静,在前方站着的大臣们,甚至半侧着身子,公然打量着刘有良的身影,当然还有他这封石破天惊的奏疏,虽然他的言辞已经极度大胆,甚至可以说有些大不韪的味道了,但依旧没有任何一个人打断他的陈述——刘有良已经站在这里了,哪怕他骂的是皇帝的列祖列宗,也要等他骂完了再处置,更何况这一次被骂的主要对象,皇帝和田任丘二人还都不在此处,没有直接领导下令,又有谁愿意出头来把他打住呢? 骂吧,骂吧……这不会是第一封敏感的奏疏,也绝不会是最后一封,不说别的,就光是刘有良引用的‘治安疏’,那骂的就丝毫不逊色于今日的折子,这一次上折,对刘有良个人固然是一件大事,但站在王朝的角度来说,影响却是小得有限,无非是又一次政治表演而已,刘有良将付出生命和仕途的代价,来成就他在士林间的美名,姑且不论是否认可他的政治观点,但这份勇气和风骨倒还算是令人欣赏的——这至少证明了刘有良愿意为自己的理念付出生命,虽然这样的人也有这样的人讨厌的地方,但不可讳言,他们又要比绝大多数官僚可爱得多了。 刘有良付出巨大代价,宣讲了自己的政治理念,提出解决方案:杀田任丘、贬特科进士,同时对买活军宣战,守住江南一线,而祖籍江南的官员富户们,此时也当倾家救国,阻止更大的危机,在买活军这个压力面前精诚合作…… 老生常谈的想法,非常的天真,是这种君子系官员的通病。他挑选这个时机上书也很巧妙,大概是因为特进士都没有朝参资格的缘故,此处站的都还是老式官僚,包括田任丘,他也是从不朝参的,他的权力完全来自于皇帝,犯不着在这些事情上做表面功夫。没人在场,当然也就没人能立刻处置他,刘有良上书之后,还能从午门昂然走出去,这之后,他是从容自尽,还是等待锦衣卫把他拿下送入诏狱,那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了。 虽然特进士们没有参与进来,但皇极门前,不少人都是这样估量着事情进展的,甚至有很多人本能地运用了他们新接触到的政治知识来解读刘有良提出的解决方案,在心底不屑地冷笑着:刘有良所代表的江南地主,和土地有分不开的利益纠葛,他们绝不愿意失去故土,所以才连绵不绝地在京城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但也正因为阶级的局限性,他们永远不可能和朝廷所谓的精诚合作,‘破家救国’,恰恰相反,如果朝廷放弃了东南代管,要和买活军开战时,哪怕向他们索取家产的十分之一,这些人也会立刻给朝廷栽派上诸多罪名,大肆抹黑,同时想方设法地逃避捐纳…… 虽然绝不算是买活军道统的信徒,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政治理论还挺好用的,至少是提供了一种解读事物的新视角,让人禁不住遇到什么事都套用一下这种理论——甚至反而越是上层的权贵,越是禁不住地私下研究。当然了,这些书本并没有无中生有地发明什么,无非是对社会现象的解读和归纳,但即便如此,能提供一种新的、合理的视角,也已经非常让人惊喜了。 随着刘有良的奏章逐渐到了尾声,雄国公垂下眼,几乎是有些百无聊赖地轻轻晃动了一下:表演结束了,到此为止,江南派又折腾出了一点新动静,他们最近是没少闹腾,这又用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来闹了一场事情,但归根到底,没用。 为什么没用,雄国公可以解释上好几个时辰,不过这会儿他懒得去仔细分析了,归根到底,无非是一个原因,那就是江南派的官员没有兵权,同时又不再是统治力的唯一来源,皇帝掌握了特科之后,拥有了新的治理人员,还真不比他们难用太多,那么,理所当然的他们的话也就会越来越没有份量。雄国公又晃动了一下,他的脚都有点站麻了,这会儿,他希望这表演能快点结束。刘有良说完了,然后…… 在奏章朗读完毕之后,广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王志忠似乎也在犹豫着该如何反应,片刻后,他尖细的声音响起来了,“奏章呈上来!” 是了,这就是他的回答,‘奏章呈上来’,表演就该结束了,按程序,这样的事情也由不得王志忠一人表态,就算要惩处也不该是他来,呈上去当然是唯一的结局。刘有良该行礼跪谢,回到原位,让朝会继续往下走流程,回到‘有本上奏,无事退朝’的节奏里来,但是,刘有良并未配合,他把奏章递交给鸿胪寺司吏后,忽然又抬起头,极为桀骜不驯地问道,“敢问王公公,然后呢?” “啊?” 敢问王公公,然后呢——啊? 这是一段非常突兀的对话,按道理来说绝不该发生,刘有良不该问,王志忠也不该回答,他是以皇帝代表的身份前来的,不能用私人身份,在丹陛上和臣子交谈。这个道理谁都懂,但刘有良居然真问了,而王志忠在巨大的惊讶之中,也本能地搭了一句话。“啊?” 这一声啊,仿佛拥有极强的穿透力,传遍了皇极门前的广场,一时间,文武百官、校卫众人,甚至连内宦自己的班底,都愕然望了过来,王志忠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疏漏,立刻挂下了脸子,痛斥了一声“放肆!”,随后又很快稳住自己,“刘有良退下!你的奏章如何处置,自有圣裁!” “圣裁?” 刘有良轻蔑地笑了一声,“陛下深居内宫,和臣子们无法当面,君臣不相见已有百年,谈什么圣裁!” 这下,雄国公也意识到不对了,他偏转身子,仔细地观察着刘有良,又瞥了瞥两边站班的大汉将军,稍微放下心了:因为皇帝一百多年不上朝的缘故,不能说朝会的戒备有多森严,但到底架子搭起来了,站班的兵马该有还是安排着,也都是盔甲齐全,就算是些样子货,要制服一个闹事的书生那也绝不是问题。这刘有良,有点不像话了,难道他还想死谏不成?真要一头撞死在皇极门前,那又不知要耽搁多久才能回府了。 他今早出门的时候,可是就抓了一个棋子小烧饼垫巴了一口,只等着一会儿回去吃现包现下的红油抄手……雄国公忧郁地换了个脚,这刘有良就不能换个时辰吗,非得等他来当轮值大臣的时候闹事……要是下个月闹事,这会儿他恐怕都没起床呢,如今除了当值大臣之外,内阁、六部和一品武官将帅,谁还来朝会啊…… “大胆!” 王志忠和刘有良还在一问一答,王志忠气得满面通红,“左右来人!殿前失仪,将此人押下!” 鸿胪寺司吏并未就动,而是先看向了周大人,但分列丹陛之下的大汉将军闻声而动,这就是文武不同了,皇帝不在,鸿胪寺听轮值大臣的,但大汉将军是内卫,当然承认王志忠对皇帝的代表,这也免去了周大人的为难——这刘有良眼看就要名扬天下了,倘若是周大人第一个点头把他拿下的,那周大人不就成奸臣了吗?这样的反角,还是由阉人来担任要好些。 一个要名不要命的小官儿,到目前为止,这似乎是所有人对刘有良的判断,他们都在毫无波澜地等待着刘有良束手就擒,或者一路喝骂退场,等待发落——再怎么样也就仅此而已了,有敏以来,皇极门见识过太多风风雨雨,这还排不上号! 但,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刘有良非但没有束手就擒,反而退后一步,大声喊道,“奸臣无道,蒙蔽圣听,我要祭拜先帝,面白皇帝无道!义士们,随我一起!” 说着,竟从怀中掏出一柄手铳,‘砰’的一声,把那几个大汉将军吓得退后了好几步,甚至还有人跌坐在地,慌乱往后爬去的,刘有良身后,数百人齐声呼喝,都从班列中奔了出来,更有人不知何时准备好了,朝天放了几记空枪,只听得‘砰砰’大响,不绝于耳,刹那间便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人们的表情和动作都几乎是凝固的,有些人偏头看着刘有良,有些人张大嘴巴,一脸蠢相地看着天空,片刻后,只听得在场上千人都大叫起来,文武百官惶然四散奔逃,往午门逃去,那数百人呐喊着冲向皇极门,诸多守卫,不论是校目还是大汉将军,都是吓得和百官一起逃散,不断有锵啷锵啷的刀剑落地之声,丹陛上诸人,见这么多人冲来,也无不是吓得王志忠吓得抱住脑袋,一缩脖子从金台后的小门鼠窜而去,口中不断尖叫道,“来人啊,造反啦!造反啦!” 他们这一走不要紧,皇极门通往皇极殿的门却是没人关起:按道理来说,御门听政在皇极门外侧,通往内侧的门可以不开,但这里有个讲究,便是皇帝听政要从内门出来,不和外臣共用门外的通道,因此王志忠等内侍出入时,就把皇极门通往大殿方向的侧门开了一道,这道门不锁,乱党便有了入内的通道,不过这会儿谁也没想到乱党真正的目的,王志忠沿着门内廊下小道,带了一帮人狂奔到皇极殿西便门,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气喘吁吁地道,“锁门,锁门!别让他们闯入内宫!我们——我们去内宫避一避!” 这是非常合理的想法,因为一十四衙门也在皇城外城,很难避开‘诛奸臣’的乱党,倘若行动规模一再扩大,最安全的肯定还是住着宫女和一些内眷的后宫,一般臣子也不会跑到这里来,毕竟事后传扬出去的话,那可就是有嘴说不清了。众人也不敢怠慢,赶忙把补服都脱了反穿,鬼鬼祟祟一路逃走,进入内宫之后,才打发人出去报信不提。 敏朝皇城,外城是好入的,后宫入口却还是把守得很死,尤其是外臣作乱时,内侍同仇敌忾,可以把宫门守好,因此,在王志忠等人关上皇极殿西便门之后,整个外城就和后宫隔离开来了,后宫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幽静,只有遥遥一两点响动,殊不知皇极殿这里,已经是乱成了一团:皇极门外,百官有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当场逃走的也有,想维系秩序却徒劳无功的也有,还有些当即就拾起武器,也加入乱党了—— 那些大汉将军和护军,受到火器惊吓,慌乱间丢弃的武器,却被乱党拾起,倒让他们气焰更甚,都是扯了官袍,掖在腰间,乱哄哄地往皇极殿去了,便是有人鼓起勇气想要喝止,看到他们趾高气昂、孔武有力的模样,也都是噤声失语—— 这些年来,因为买活军崛起的关系,便是文官都勤于健身,不想居然在此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这些文官中有些身手的人,比以前要多了不少,和那些久疏战阵,极少操练,好手都被抽调去内卫,完全沦为礼仪作用的大汉将军相比,居然不落下风!没有遇到丝毫阻碍,便公然闯入了皇极殿内,随便拿火铳轰烂了门闩,还打开西便门,如计划中一般顺利地分兵前往奉先殿,片刻之间,就叫他们夺取了两个重要大殿! “不得了,不得了!” 但,此时京城各衙门毕竟也终于做出了反应,午门处,一大批官员狂奔而出,头上的乌纱帽掉了顾不得捡,歪了顾不得扶,出来值房这里,有喊着造反,要值房这里出面阻止,把骚乱扩大到了午门外大街的,也有冲去找了自己的马,狂奔去行宫报信的,还有如雄国公这般,捂着脸顺着墙根一路溜出午门,光靠一双腿狂奔回五军都督府,进门就开始疯狂下令要组织人马的,还有更荒唐的——居然直接跑去买活军使馆那里,告知此事的,也不知道他们指望买活军就此做什么表态! 不消半个时辰,午门外已被各路人马挤得水泄不通,光是兵都有九门提督、五军都督,以及内卫三处兵源,这些兵可就不是刚才那些样子货能比的了,光看装束,也是个个精锐,雄国公高踞马上左右分派,一干人去维持治安,顶住拒马——现在午门往大街的通路全都被安了拒马把守起来,拒马背后是一层层人头,都是听说造反了来看热闹的老百姓——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若是被卷入其中,平白无故杀头了怎么办?百姓无知可见一斑了! 一干人要分兵而出,把守各处宫门,还有这几年来练出的特科内卫,这个他并不指挥,而是交给他们自己的领头人,从掖门入宫,去揣摩着攻殿,他自己则下了马,走到一辆马车边上,拱手不卑不亢地道,“田大人!” 以雄国公的身份,田任丘即便权势熏天,也不得不另眼相看,立刻请他上车说话,“如今宫中情形如何?” “乱党占据了皇极殿和奉先殿,他们有火器,还有刀剑……” 雄国公掩去了刀剑的来源不提,也不讲众人为何能携带武器入宫——其实这种事情,说穿了谁面子上都不好看,大汉将军无能,侍卫代表的武官没有面子,包括宫门宿卫,没有搜出武器按说也是罪责。可问题是,百多前皇帝还去朝会的时候,检查都不严格:就丹陛和臣子的距离,要行刺得带多长一把刀剑啊,那都不用搜查,一眼就能看出来,带把匕首进去根本就是无用的。这些年来,倒是出了好掩藏的手铳,但皇帝都不上朝了,谁还能想到有今日这么一出? 现在还要倚仗武人平叛,田任丘也不细问,听雄国公把情况介绍了一下,眉头微皱,“这些人意欲何为?当真是要闹出诛九族的大罪么?!居然还占了奉先殿?” 和皇极殿不同,奉先殿安放先人牌位,占据该处,侮辱性质要更重得多,虽然都是死罪,但倘若污损了奉先殿,那意义肯定是更不同的,大概就是夷三族和诛九族的区别。雄国公叹道,“他们倒似乎不是要污损,而是在祭拜告庙啊!” 看似不同,但向列祖列宗告状,对皇帝的影响还要更坏,田任丘眉头立起,询问地看了雄国公一眼,意思非常的明显:现在人手也齐全了,这时候不攻进去把大殿拿回来,更待何时? “田大人,书生造反,三年不成,这些人的动静也就仅止于此了,必然不能再往外作乱。” 雄国公却也是无奈至极,苦笑道,“但我等也不敢强夺大殿,这些贼子,并非临时起意,而是处心积虑,早已做好了种种准备,如今天干物燥——” 他掀开马车帘子,示意田任丘张望天边那一缕模糊的青烟,“他们一入内,就在皇极殿廊下生起火来了!隔了门和我们喊话,说是……说是如果强攻的话,那就举火烧了皇极殿,他们与殿偕亡,上百人死谏,把冤魂留在皇极殿内——” 说到这里,饶是雄国公也是将门世家,举止沉稳,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才续道,“永永远远地看着未家子孙朝臣!” “这!”田任丘又惊又怒,一时也是失语了,“这皇极殿是什么地方?!他们——他们也敢?” 皇极殿是什么地方,这是一国金銮殿啊,是皇帝统治的根基所在,真要有上百个人在这里被烧死,顺便还把大殿付诸一炬,说难听点,整个京城的风水都要坏了!这也不是什么选址新建的事情,大殿根基所在,选址就是四九城的正中央,你要说新建,难道新建出一座城来吗?!雄国公面上肌肉蠕动,露出了一个非常为难的无奈表情,他一摊双手,眉眼似乎在说:不管敢不敢,这事不也真的发生了吗?不是你们把他们逼到这份上,他们又怎么敢呢? 但是,这样的话也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最后,雄国公只是耸了耸肩膀,没有去搭田任丘的话头,而是又往外张望了一眼。 “啊……又多了一股烟,奉先殿的火也升起来啦!”:,n, 843 朝会兴乱(下) 咯吱咯吱,这是橡胶皮和水泥地面发出的摩擦声,若是在平常,掩盖在来来往往的市声之中,不会引起丝毫注意,可这会儿,在已经戒严清场的街道上,却是如此的刺耳,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焦臭味道——车速太快了,胶皮和地面摩擦生热,便会如此,这还好是在水泥路面上,若是在青石板上,用这种速度踩一阵子车,就能明显感觉车子走起来有点打滑了,那是因为纹路在这样的热力之下,会融化消磨得很快,不再能起到抓地的作用。 橡胶轮的车子,和马车、木制两轮车比,当然有突出的优点,但也的确不能使得太狠了,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不过,这会儿,骑在自行车上的信使却丝毫也不在乎这一点,他一溜烟地骑过了空荡荡的崇文门外大街,在行宫前嘎吱刹车,随后转了个方向,把对牌一扬,飞快地便骑进宫中,在二门外才下了车,一溜小跑飞奔到了上书房,从怀中取出信报,“皇爷,田大人、雄国公、王大监已经汇聚在一处了,张校尉带的人马也把皇极门团团围住,火势暂还没有扩大,用千里眼看了,那帮人烧的是桌子腿儿,是在外头院子里起的火!再有,周大人也找到了!想要进去劝说悖逆们,田大人请皇爷示下!” 此人声音尖细,赫然是个小阉人,口舌也十分便给,难怪被挑出来做探子,皇帝这里一边看信报,一边听他说,不过片刻便也把宫中的局势掌握清楚,听说周大人找到了,他眉宇微微放松,冷笑道,“还好,乐子不算闹得太大!还留了一丝脸面!” 他的意思,众人都能明了:乱起仓促,大家也不知道周大人去何处了,那些奔入皇极门的悖逆乱党里有没有他,若是有他,阁臣造反,闻所未闻,敏朝更加要颜面扫地了,若是无他,他是被裹挟进去当做人质的,那也是天大的笑话。内阁作为实际上的宰相群体,地位过于特殊,对一起政治事件的定性至关重要,这件事只要把他牵扯进去了,定位就要高一个档次,理所当然皇帝的脸也就丢得更大一点了。 还好,周大人并非同谋,也没有被裹挟进去,他是晕过去了——不管是气晕还是吓晕,那一会一口气没上来,软倒在地,差点就被人群践踏,还好身边有人扶住了,架到墙角阴影之下,让他休息,那几个大臣又跑回去试图维持秩序,周大人醒来之后,迷迷糊糊地往外走,结果过桥时,被人撞了一下,又跌入金水河里,差点给他冲到御花园里去! 还好,金水河里两边都有闸门落锁,周大人拽着锁头,侥幸没被淹死,刚才内卫入场,清扫皇极门前的时候,才被人发觉,这会儿人救上来,张罗着要送回府上,也赶紧来给皇帝报信——这一劫下来,反正这场风波他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了,至于说会不会因此患上重病,且还得走着瞧呢。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真是乱成一锅粥了,皇帝下首,几个阁臣的脸色也不好看:这几年来,内阁本就人才凋零,自从叶首辅告老之后,他的缺额一直无人递补,这里又牵扯到了双方的政治角力,皇帝是希望能让特科进士出人入阁的,但传统文官不可能同意,他夹袋里也的确没有合适的人才,因此,这事儿也就一直拖着。而留下来的阁臣,也多是性格和顺之辈——凡是有脾气的官,在本朝都做不久的,不是被买活军就是被皇帝,迟早都是要被气出毛病来。温大人之所以上位做了首辅,就是因为他脾气好,又能裱糊,而且从不对皇帝的私生活多嘴多舌,劝谏他不要太亲特科,太亲买。 这些阁臣,在平时还是很不错的,能够让皇帝任意施为,也容忍他在京畿搞事,但这会儿遇到大事,也显示出缺点了,那就是因为性格的柔弱,普遍不能担事,虽然都聚在了宫中请见,但打从首辅温大人开始,没有一个能开口出主意的,都是彷徨无计的样子,唯一一个有主见的周大人,却又气急攻心,晕倒落水,不能再用了。皇帝别无倚仗,只能自己开口——田任丘和王志忠不在面前,甚至无人给他搭下台阶,还是他自己回转过来,吩咐左右道,“令御医去周卿府上看诊,让他好生休息,此番变生突然,不能怪他。” 就是在他当班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情,虽然谁都知道周大人纯属倒霉,但倘若皇帝不得不处置一批高官呢?那不发落他,发落谁去?有了皇帝这番话,周大人的病至少能康复五分。众阁臣也都松了口气,齐声赞颂道,“陛下仁德!” “陛下,这班悖逆当如何处置?只怕……只怕不宜硬闯啊!若是毁坏了神主牌位,惊动了祖宗,这——这!” “或者还是择选一二言辞便给之徒,入内好言劝说一二,这些人也都是一时冲动……” 既然皇帝没有迁怒周大人,余下的阁臣也就好开口了——这里面不乏他们的门生故旧,他们也是尴尬,直到皇帝宽宥了周大人,方才活跃起来,不过主张还是非常保守的:要说拿下皇极殿,当然毫无难度,随便几百个兵上去都能收到效果,但这件事尴尬就尴尬在不好硬闯。皇极殿且先不说,毁于雷火的次数不少,实在不行,动用火铳哪怕再烧一次,就当又被雷劈了一次呗,脸皮一老,还能当做无事发生,但奉先殿里的牌位若是有了闪失,因皇帝之故,牌位都焚毁了,那皇帝还有什么威望做天下之主,这个最大的不孝子孙,还能如何以孝治天下?还谈什么忠君孝亲?这个皇位,他如何还能坐得安稳? 打肯定是不能硬打的,只能是智取,派人劝说谈判,否则,这帮书生被逼急了,把奉先殿一烧,自己殉在里头,他们倒是好了,又得了美名,且又避免了株连,朝廷这里可不就坐蜡了吗?! ——至于说怎么能又得了美名又避免株连,那太简单了,如今城里正乱着呢,谁也不知道冲进奉先殿和皇极殿的人都有谁,要追查名单,也得事后由锦衣卫去抽丝剥茧来一一确定了,这些人本来老家就在江南,这几年乱得厉害,还要和买活军谈代管,等到名单确定下来,猴年马月了,人家也不傻,冲进殿里的只有他一人,其余的家人亲戚什么的,留了话,早就改名换姓,四散而去了,你官差难道还去买地抓人吗? 只要仔细想想,便可知道,这些江南书生此时闹事的代价实际上非常的低,大概也正因此,促成了他们的疯狂举动,本来就是即将一无所有的人,闹与不闹结局居然是类似的,那他们为什么不闹?这时候再要在谈判中,以家人朋友的身家性命去威吓他们,是行不通的,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几个阁臣梳理下来,此事要平安收场,“还是要忍一口气啊,陛下,以大局为重,还是要以怀柔为主,再拖一拖——” “报!皇城传信,乱党说……说——” “说什么,快快道来!” “说是他们收集到的燃料,便是只够燃到今晚的了,若是入夜前还不能依从,便要……便要……便要烧了皇极殿和奉先殿!还说,皇爷不要江山,又有何颜面祭拜祖宗牌位,不如给他们陪葬了事!” 室内一下又陷入了凝固般的死寂之中,几个阁臣一声不敢出,皇帝也是憋红了脸,那探子怕得面色青白,缩在地上,恨不得蜷成一个小点,过了一会,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一整面黄花梨的桌屏,被皇帝一人扫出桌面,在空中飞跃了一会儿,猛然坠地,众人脖子都是一缩,皇帝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道,“好!好!这是有备而来啊!” 他在行宫待不下去了,即便身为天子,绝不可能亲身去和叛党谈判,但也带着阁臣亲临午门:时间有限,这时候还来回传话,太浪费时间了! “启禀皇爷,这帮人确系早有准备,思量仔细。” 田任丘和内卫张校尉,也是急得嘴上生燎泡,拿来千里眼请皇帝在午门上眺望皇极门:皇极殿丹陛之下,果然有一个火堆,还能看到殿中人影,似乎还在做劈砍动作,想来是在分解皇极殿内的家具,也不知道龙椅是否也被砍碎了拿来当柴火,而皇极门外虽然围满了守军,但因为殿门口延伸出的一条绳索,众人却都是不敢上前——这绳索距离火堆不近不远,明显是拿衣物结成的,如果有人敢于闯入,往前一推,绳索伸入火堆,很快就会蔓延到殿内,在如今的天气里,这基本就意味着是一场不可挽回的火灾了…… 帐幔、灯笼,都是木结构建筑的死穴,为什么木屋容易着火,而皇极殿又容易失火,便是因此,本来皇极殿就是附近最高的建筑,容易吸引雷劈,而一点火星在干燥的天气都容易造成火灾,更不要说拿绳索引来,还有各处帐幔招摇的大火了! 奉先殿那里,情况也差不多,当然只有更坏的,因为神主牌位毫无疑问都是木制,那处的可燃物要更多得多。这两边的乱党也是鸡贼,他们不知道怎么夹带进了一个铁皮喇叭,因此便不许任何人进门一步,只是站在廊下,用喇叭和守军互相喊话,一时之间,内卫居然束手无策,根本不知道怎么在保证大殿完好的情况下,把他们给弄出来! “杀田任丘、保江南、废特科。” 至于立场,更是坚定不移,这些人绝不是一般无知百姓,可以轻易糊弄过去的,他们的要求不但坚定而且非常的具体:杀田任丘,那就是要田任丘当中自裁;保江南,就是要把买地使团的人请来,当面宣战,阐明死保江南的立场!?至于废特科,那更是直白了,要皇帝当众立誓,特科永不入阁,永不担任正官,永不得七品——八品小吏还是能安排的,这也算是留了个出口,而皇帝的誓言,形成旨意用印过后,便要《国朝旬报》的惠正我现场见证,撰写报道刊发天下,日落之前,非得把这三件事办好了,否则,他们就烧了皇极殿!奉先殿那里,看到皇极殿起火,立刻也会举火相共,不会有丝毫犹豫! 这会儿都已经日当正午了,日落之前只有几个时辰,摆明了这是不肯给众人太多的回旋时间,而为首的刘有良,说完此事之后,便缩回殿内了,他今日可是出够了风头,不论此事如何收科,他是注定要名声大噪的了! “众卿意下如何?” 午门内廊,皇帝再次把内阁、武将以及内卫众人召集在一起商量对策,这一次,众人也都束手无策了:人太多了,若是一两人藏进去,那倒也简单,派遣勇士,在二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杀了他们即可,但现在的问题是不确定殿内有没有其余火源,而且人也实在太多,上百个人,混乱中有一人点了火,那就是大事! 如果要保住皇极殿、奉先殿,似乎除了暂时顺从他们并无他法——仔细想想,就算请了买地使团的人来又如何?把圣旨用印下发了又如何?这些都是可以扭脸不认的!只要把他们从皇极殿里骗出来,都可以从容收拾! 但是,唯有死人不能复生,这曲意相从的对策,受损的甚至不会是特科,也影响不了国策,等于……等于是用数百人的性命,来兑一个田任丘啊! 正因为大家心中都是有数,午门内廊的气氛才如此沉重:说要烧大殿,那是不忠不孝无仁无义之辈,注定要遗臭万年的,说要保大殿,那……那就等于是在要田任丘的命! 这话除了田任丘自己,谁也不能说,甚至很多人心中还会一动,琢磨着此事的巧妙之处——先闹了这么大的动静,等于是把田任丘捆在宫里了,少了他,锦衣卫群龙无首,追查乱党的速度都要慢些,帝党这里,别出机杼应对此事的余地也被抹消了,这事儿……如此举重若轻,火候纯熟,不像是一群生嫩小官能有的手笔,难道,难道背后—— 不,这么一想,背后肯定是有更高层官员的手笔……这些年来,阉党得势,有了特进士的补充,不再是寄托于皇帝的无根漂萍,反而在底层官员里有了坚实的根系,已成为老进士们的心腹大患,这一次闹事,臣党不但要握有保江南的筹码,重新影响朝局,而且还要乘势拔掉特进士的首脑人物田任丘!那三个要求,看似是书生意气,但却是老谋深算,没有一处闲笔! 有了这样的体会,武将勋贵,更是不敢发一语了,众人互相推诿,眼看日暮西沉,皇极殿中已经有人出来往火堆里添柴,让火势更旺,一副到时间就要玉石俱焚的模样,午门这里,依然没个定论,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撇开众人,站在二楼廊下,负手死死盯着远方的皇极门,一旁小臣偷眼看去,只见他死死咬着牙,面上肌肉鼓起,青筋乱跳,显然恚怒到了极点,瞧了叫人双股战战,打从心底畏惧起来。 然而,这股狠劲儿,终于还是缓缓平息了,皇帝依旧背着双手,忽而低声唤道,“田卿!” 低沉而激烈的争辩声,忽然停歇了,片刻后,田任丘的声音响了起来,“臣在!” 皇帝并没有回头,屋内静得落针可闻,似乎所有人的呼吸也跟着急促了起来,只有田任丘衣角悉索,轻轻的碰地声在身后响起,“皇爷保重,臣去了!” 他倒是个汉子,声音坚毅,并无半点软弱不舍,皇帝手指舒张,几次张口欲唤,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听到橐橐下楼声后,许久方才回过身子,喜怒难辨地扫了身后一眼。 众臣见他望来,都忙起身跪下,面目低垂,一副待罪的模样,似乎驯顺到了极点,但,这姿态却也让皇帝看不清他们的面色,探寻其中,究竟是否隐隐透着得意——这一局,刘有良等人用生命做赌注,似乎终究是赢了,皇帝的脸面,特科的前途,也将随着田任丘的自裁,而坠入深渊!只比两殿烧毁的结果,略微好上那么一点! “哼!” 他久久地扫视着这些极尽卑服的臣子,目光森冷猜忌,曾经属于那深宫少年的最后一点天真,似乎终于被时光所埋葬。良久,皇帝才轻轻地哼了一声,拿出望远镜,又开始眺望皇极殿了——这会儿,田任丘已经走到了皇极殿前院,他身后是一排特科内卫,对着皇极殿张弓待发,令气氛更为紧张。田任丘微微摆了摆手,让他们停在原地,自己往前走到院中,提了一口气,高声喊道,“田任丘前来受死,殿中人可惜一面否?” 皇极殿内,门窗逐渐洞开,伴随着低低的议论声,还有一阵臭气四散,不知多少人的头颅都探了出来,神色各异,张望着这个权倾一时的锦衣卫首脑,刘有良身后跟了两人,从殿内步出,手持灯笼,矗立丹陛上方,居高临下,在熊熊火光之中,脸色莫测地望着田任丘。 “你!” 在千里眼的视野之中,他正要张口说话,或许是要在田任丘自裁之前,最后再为他这一生盖棺定论,把特科的根基贬到泥里,可,就在刘有良开口的那一瞬间,忽然一声脆响,他面上乍然现出惊容,做了个回头的动作——可,头还没有扭过去,身躯便已往前一跪一倒,栽入火堆之中! “啊——————!” “啊————————!” “呀——————————!” 乍然生变,众人在那一瞬间,都跟着刘有良往他侧后上方看去,殿内也跟着响起了参差不齐的惊叫,一开始,是因为刘有良的死,但不过是两三个呼吸之后,便又立刻改变了缘故,全都撕心裂肺的尖叫了起来,“着火了!” “着火了!” “烧起来了——” 的确,火势的蔓延甚至比呼吸更快,它顺着刘有良,顺着他手里的灯笼,他的衣衫往前往外,四处肆意地流淌起了快活的橙色浪花,灯笼扑出的灯油,很快便燃起了一片小小的火团,但比它更引人注目的,还是那条由乱党亲手制作的衣物绳索,刘有良的尸身,充当了二者之间的桥梁,让火光一下就顺着绳索,到达了它在反复谈论中早已觊觎的去处,伴随着一缕青烟逐渐升腾,殿内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烧进来了,烧进来了!” “把帐幔撕掉,撕掉!” “啊!!来不及了!” “救火,救火啊!” 本是前来赴死的田任丘,此时却是大喊了起来,腰间佩刀出鞘,回首向内卫将士们发话,号召着他们一起踏着沉重的脚步往前。 “还不快救火——皇极殿烧起来了!若是被奉先殿那里看到烟雾的话——” 或许是为了呼应这句话,奉先殿方向,本来若有若无的烟柱也一下浓烈了起来——“奉先殿的火也放起来!” 午门城楼上,大臣们不知何时也爬了起来,挤在皇帝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万万没有想到,弄到最后,这两个大殿,居然还是全都烧起来了!:,n, 844 该上路了! “吱——呀——” 沉闷而让人牙酸的咯吱声响了起来,随着脚步的走动,新鲜空气也随之进入了牢房中,冲淡了此处成分复杂的臭味,伴随着含混的说话声,一群人逐渐走近,一边走一边还点算着牢房中的人数,“报数——牢房七人,答到七人,都还康健,行!” 这样一个一个牢房地点算过来,很快就到了一个有人数缺口的牢房,衙役们吩咐,“这就是你的牢房了吧?行了,进去吧,注意,伤口不要压到了!要留心通风透气,不然,和医生说的一样,发了脓疮,高烧起来,你就活不成了!” 别看此刻牢房里关押满了犯人,但天牢衙役,最是懂得见人下菜碟,除非是那一等犯下死罪,运来京城勾决的恶囚,只要是官身入狱,衙役绝不会私自针对凌虐,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别看今日是阶下囚,也许明日就官复原职了呢? 若没有上头的吩咐,京里大理寺、刑部的所谓天牢,其实要比县衙牢房的态度更好,也就是锦衣卫诏狱,背后有大靠山,那里的牢头才是凶神恶煞,不使足了银子,一个好人进去,也能叫你遍体鳞伤地出来。 而且,这一次的乱子,所有的囚犯并没有押去诏狱,而是被分别关押在大理寺和刑部,这处置就很说明问题了,这些牢子们因此对犯人更加客气,他们虽是小卒,却又不是没有脑子,仔细想想便能明白:这些犯官的诉求,是要灭特科、诛田任丘,还有什么别的,太复杂他们也不关心。仅从诛田任丘来说,那就是锦衣卫的生死大敌,把这些犯人送到诏狱里,怕不是送羊入虎口?能活着走出来的怕不是只有三四成! 既然特意避开了诏狱,把人送来此处,还特意找了去买地进修过的大夫,来给这些犯官诊治,这些牢子们也懂得看脸色,自然不会和上头作对。别说牢饭没有擅自克扣,甚至还抓紧时间,打扫了一下牢房的卫生,甚至筹措经费,买了些新床,又换了新的稻草。此时牢房的臭气,和他们关系倒不大,只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每日便溲,自然有味儿,又有很多犯人是烧伤了被送过来的,伤口溃烂,也有恶臭,这几日下来,因为创口感染,发烧去世,或者是病得不堪,被拉走去医院诊治的,大约也有二三十人。 举事不成,反而闯出大祸,牢房内的气氛十分低迷,这些犯官们,平时虽然共处牢房内,但却也不敢互相多加交言,因为他们实际上对于外头的情况也是一概不知,甚至连多少人被抓进来,自己胡乱说话,会不会影响到还平安在外的至交都不知道,因此,即便是那些逃窜得快,没被烧到的人,也是郁郁寡欢,沉默不语。牢房内一片沉寂,直到今日这被带出去上药的官员回来了,方才都聚过来,低声问道,“怎么样,肖兄,如今外头局势如何了?你在外头,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这位肖兄,年纪不大,大概二十出头,脸上一侧包了一大块纱布,但精神还好,他算是伤势不太重的,只是被火在面上燎了一下,起了一脸的大泡而已,不过因为看着醒目,也被挑出去接受治疗,不过这人身体好,并未发烧,兼且言谈便给,和牢子们攀谈得不错,又大胆地向大夫搭话,每次出去换药都能带回来一点新消息,被众人视为是重要探子,此时见问,便也不遮瞒,徐徐道,“火是完全救下来了,奉先殿全毁,皇极殿也有一块烧穿顶了,侥幸主柱没有烧坏,还有一多半屋顶还在……清点火场,说是外头传的,至少抬出了一百多具尸体……” 众人一听闻,顿时都是长吁短叹起来,都是不知道这乱子该从何说起:要说皇帝始终不肯妥协,大家举火自尽,以身殉道,那谁也逃不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可人家田任丘都来引颈就戮了,就在这要紧关头,不知哪里来的一发冷箭,刘有良一死,功亏一篑,最后落得如此下场,那上哪说理去?! 若是前者,大家自然视死如归,人固有一死,这就是重于泰山的死。可这会儿呢?死了的人,是意外的死,窝囊的死、糊涂的死!就这些活下来的人,他们不想死的心反而格外炽烈了,或者说,就算要死,也想死个明白——刘有良死了,这个是大家都看得到的,但他是怎么死的?是中了弩箭?中了火铳的子弹?这谁也说不清! 说什么的都有,有人信誓旦旦,说自己看到了弩箭入怀,也有人说刘有良倒下的时候,身上一点伤痕没有,他是做了悖逆之举,遭到天罚,突发疾病猝死的——但有一点是没错的,那就是他死时骇然回望,说明什么?说明刘有良要么是受到了来自后方的袭击,要么便是认为害他的人,就在他的后方,在皇极殿的一干同党之中! 这样的想法,当然会在幸存者之中引起猜忌,但大家也不能说凶手就一定在彼此之中,因为当时还死了不少人——被烧死的,大家争相逃出皇极殿时,被撞倒在地,当场被踩死的也有,在后头的众人都能看到。而且被抓得最多的也是这批人——有些人很早就奔出皇极殿后门的,有没有乘着天黑下来,大家忙着救火,防守有漏洞时逃出宫去,这就不好说了! 死了多少人,不知道,留下来的人里,逃走了多少,被抓了多少,也不知道,因为这批犯官是被分开关押的,这样就让他们很难准备审讯了——目前,他们只是被关起来而已,没人被允许探视,但审讯也还没有开始,这些官员根本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策略准备审讯! 会不会遭到严刑拷打,还是会被自己的老师亲友营救脱身,只是贬官夺职,或者流放服刑,免去这一番皮肉之苦:目前来说,局面不算太好,但也还没到最坏,从皇帝后续的处理来看,他也害怕犯了众怒,让朝廷分崩离析。本身,如此过激的举动,反应的就是南官的绝望情绪,如果皇帝不能参透这一点,依然不肯让步,还是一味高压的话,那这个朝廷,还能存在多久,那就真不好说了!不肯对买宣战,换来残余江山纷纷易帜,朝廷再无法维持,这个皇帝当不下去,这也是就在眼前的事情了! 这就是死谏了,闹腾出了大动静,让皇帝颜面扫地的同时,往往意见也能得到重视,因为这表达的是臣子们最决绝的利益诉求,不像是大礼议,如今的局势早已大不相同了,皇帝也不可能和当时的天子一样赌气,这也是为何这些犯官们明知道自己犯的是悖逆犯上的死罪,却还保留了一二底气,他们还是有一定希望脱身的,皇帝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为什么对他们如此客气,还给他们请医生呢?在皇极殿起火之前,皇帝分明已经准备让步了,虽然随后就发生了那场意外,但是,道理没变,立场也应该不会轻易改变才是。 就希望皇帝能忍下那一时之辱了,这次行动唯一的瑕疵,就是皇极殿和奉先殿的烧毁,必定会登上史书,也会让四方政权都看到皇帝的孱弱,不论有多少原因,在皇帝的统治下,官员居然闹事到了焚毁国家根本大殿的地步……这件事情,瞒不住的,而众人也能想到它的后续影响,鞑靼、高丽这些邻国,必定会更加轻视敏朝,地方官员也会掂量着朝廷的份量,对买活军更加畏惧。至于买活军……他们会如何反应?这些官员们便想不出来了,但愿他们能受到刺激,感受到南官们保家卫乡的决心,知难而退,换个地方图谋吧!就继续往南洋扩张不好吗? “至于如何处置我等,如今朝中众说纷纭,还没个定论,包括火场和尸体的事情,都是这几日才统计点算出来的,听大夫说,京中议论了一二日,便不再讲这些了,百姓们都去议论别的了——山阳道那里,用买活军的传音法螺传来了消息,那里地动了,因此,这几日京中又换去议论这个了!” 金銮殿烧了,对民间的影响似乎是非常有限的,和官员的极度看重不同,对民间来说,金銮殿被人烧也是烧,被雷劈了也是烧,和他们的关系着实不大,因此,这么大的事,在民间居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大多数百姓反而更关注前些日子,能让他们有轻微地动感的山阳地动。 “山阳地动了?!” “我就说前日那阵子,屋舍也晃动了一会!” 对这些犯人来说,现在最烦恼的不是饮食起居所受到的限制,而是消息的滞后,哪怕是这样的小事都要有机会才能求证,而这个消息的确是让他们激动且牵挂的——且不说地动的烈度以及后续的赈灾,光是地动本身,难道就不是对朝廷的警示吗?短短数日之内,皇极殿被意外烧毁,山阳又是地动,诸般征兆都揭示这一点——天子德行有失,该下罪己诏,该更改既定的政治路线啦! 虽然因为他们的闹事,皇极殿、奉先殿被意外烧毁,但想要这些官员们承认自己的责任,这是万万不能的,事到如今,除了继续胜利,实际上大家已经无处可走:一旦把皇极殿烧毁的罪过揽到自己头上,那就只能等死了,包括家族都会被完全连累。只有把责任转嫁出去,形成对皇帝的谴责,才有一线生机。这些犯人们也深信,自己的老师、同年……这些立场和他们一致的官员们,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必然会和他们采用一样的思路,大力攻讦皇帝,营救自身,因为易地而处,他们也必然会这么做,来拯救自己的同盟,这么好的机会都放过的话,再过几年,拿什么和特科党斗?就是要在这个撕破脸皮的当口,把他们一巴掌打死,永不能翻身! 温相这会儿也不能再明哲保身了吧…… 不少人都是窥视着最里头牢房里的温老二,如此暗自思忖着,说实话,温二爷的存在,也的确给他们提供了不小的安全感:有他在,温相必定是全力营救南官乱党,否则他自己也会跟着倒台。甚至可以这么说,倘若不是有温二爷登高一呼,等于为大家做了一个保底,这个群体是否能够成形,还真不好说呢! 正是因为有温二爷在,牢房才没有被哭声占据,大家尚能维持一定的体面,以及最基本的组织度,而不是想着出卖身边人,立功自保。当然了,这也和审讯迟迟没有正式开始有关,过了几日,大家从牢子口中也得到了一丝外头的消息——这是他们的家人使钱送进来的,说是朝中众臣正在设法营救他们,让他们在狱中安心养病,这样一来,大家就更安心了,甚至于一些乐观的人,也已经开始编织着名扬天下的美梦:开玩笑,他们可是敢于行非常之事,有侠义之风的‘皇极殿侠客’,不让我活,那我就一把火烧了金銮殿,看你皇帝老儿怎么说! 到了这个时候,皇极殿被烧毁的责任该由谁背负,似乎又显得糊涂了起来,而奉先殿,在想象中当然也是予以模糊处理的,因为烧牌位在什么时候都不太值得吹嘘。但毫无疑问,只要能平安上岸,‘皇极殿侠客’便会成为众人混迹江湖时老得不能再老的资历,就算将来不能再入仕,被流放到偏远地区又如何?走遍天下,只要有南官在的地方,抬出这个金字招牌,就大可以白吃白喝,周旋于当地士绅之间,享受比举人更高一等的待遇了! 只要能活着出去,那就是胜利!到了这一步,大家反而根本就不去考虑他们的三个诉求能否成功,倘若要保江南又该如何打仗的事情了,因为这些事情——是不该由他们来想的,他们是文人,只管提出要求,打仗那当然是武人的事情了。至于说三个诉求能否成功……反正他们单人,或者说他们小家已经是有了名声,而名声在此时又可以转化为实惠,只要能平安出去,即便江南失陷,皇极殿侠客们,也等于是通过一场大冒险,为自己的小家庭赢得了可以享用一辈子的资本,他们又怎么会去过多地在意大局呢?那是别人该考虑的问题了。 当然了,这样的小算盘,是不可能宣之于口的,或许一牢房的官员里,也还有人在忧国忧民,但不得不说的是,侠客们中做这样想法的人大概为数不少,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牢子夹带进来的线报越来越多,且牢子本人对他们的态度越来越客气,甚至开始允许家里人送饭……牢房中的气氛也就越来越开朗了,人们似乎完全忘记担忧江南的局势和买活军的动向,完全沉浸有望平安脱身的喜悦之中。他们的豪赌虽然没有完全赢下来,但相对他们自己的下注来讲,如今也算是收获了丰厚的成果了! 以温相为代表的南官群体,正在持续给皇帝施压,以哀兵必胜的姿态,发动对锦衣卫和特科的猛攻…… 南官抨击‘代管说’…… 田任丘称病不上朝…… 皇帝返回禁宫…… 一个个好消息,被不断传递入狱,肉眼可见,南官在掀桌子之后,终于取得了罕见的主动,并且立刻联合了京畿官员,加大压力,现在皇帝似乎除了让步以外已经无路可走了,田任丘虽然未必会死,但从此被投闲置散,不能再如从前一样高调,也是可以想见的事情,而狱中的敢死队、君子党们—— 差不多也是时候可以出狱了吧? 入狱一个月左右,牢房内的气味已经好得多了,主要是烧伤大多都得到治愈,不再有溃烂现象出现,那些因为烧伤不幸去世的同仁,也都被运走妥善安葬。这时候,大家在牢房内住着已经有点习惯,甚至感到很舒服了:清洁的环境,可口的饮食,少见的闲暇,光明的前途。甚至很多人都开玩笑,认为这样的牢坐一辈子都介意接受,不过,实际上大家深心里也都认为,差不多该到最终胜利——出狱的时间了。他们大概会被革职,被流放,但这不要紧,只要活着走出牢房,就是胜利,留下的战果是一辈子可以吃用不尽的。而就在这天下午,他们等到了盼望已久的消息。 “吱——呀——当——啪!” 伴随着丁零当啷的噪音,牢房的大门又一次被打开了,在这个非放风的时间段,牢子们鱼贯而入,手里拿着钥匙,开始为所有牢房开锁。“都收拾好行李,你们该上路了!” 果然,没有经过一次审讯,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了! 就算明知可以平安过关,直到此刻,尘埃落定,知道自己完全不必审讯,众人还是不禁大喜,一时间牢房中人头攒动,也有人大声打听,“我们的处置已经下来了?!” “下来了!一会到庭中大家一块说!” 犯人们重新戴上了手铐脚链,被串成了一队,领到了牢房前中庭一大片空地上,四周都是装甲精良的内卫,手握刀柄,冷冷地看着他们。不过,这些君子尚且能维持风度,不动声色,只是有些人还不适应天光,举起手遮掩着日头,勉力睁开眼,望着一个身穿三品补服的太监,走到人群跟前,尖声说到道,“诸位大人,你们的去处已经定了!皇爷是个守约的!既然在皇极殿前答应了尔等,便不会食言!” 这该是好话,但众人听了,却都不由一怔——这太监说话的语气有点太得意了,半点不像是受过重创的阉党(倘若众人的要求被满足),该有的精气神。 “锦衣卫田大人,处事不当,连累朝纲,早已数次请求自裁,奈何他对皇爷还有些微用处,因此便让他割发免死,将功折罪,仍暂代锦衣卫统领一职。” 这自罚三杯般的处置,让人头皮一麻,不过,大太监对此也是一语带过,他冷冰冰地瞟了堂下众人一眼,“至于尔等所言,宁死也要守乡卫土,不能让江南平白落入敌手之语,皇爷也觉得大有道理,如今,我军已对买地宣战,定于武林会战防守,皇爷体恤尔等乡情,念在尔等故乡危在旦夕,便不再追究二殿焚毁之事,你每便尽快上路,前往武林前线,亲自和那买活军作战去呵!” 什么?! 什么?!! 庭中百多人,刹那间竟无一人出言,全都是抬起头骇然望着大太监——亲自和买活军作战?!那不是——那不是让他们去送死么?! “怎么,难道尔等竟是光说不做,只会高言狂语,叫别人去送死拼命的伪君子么?” 见众人神情,那大太监面上掠过一丝得意之色,语气却是阴毒,活脱脱便是戏文中那最生动的奸角,他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又柔声训诫道,“君子言行合一,可不能坠了读书人的声名,诸君放心,尔道不孤的,京中你们的那些亲朋好友,乃至同乡同年,凡是赞成抗买的,皇爷有话,都遣往前线,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不可寒了尔等护土之心那!” “这一遭,三省六部十去六七,京中人才空虚,不得已破格启用特进士一干人等,否则几乎朝政空悬,无人可用,这全是为了成全你们的乡情,你们呵,可千万不能辜负了皇爷的一片苦心!” 他面上笑意一敛,一转眼便是满脸的冰寒,尖声喝道,“时辰已到,即刻上路,不得耽搁!若有脱逃推延者,以逃兵视之,即刻处斩!上——路!” 在他身后,内卫们以枪柄敲地,低沉地应和了起来,声波往外重重传导,掠过一干面无人色,或是双腿打战,或是当场失禁的读书人,在肃杀天色之中,荡出了处处哀哭,街街束手的京城,仿佛是敲响了若干人等的丧钟。 “上——路——!!”:,n, 845 没有一滴雨 “呼,这天热得!竟是不下一滴雨!打从上个月下了一场透雨到现在,一滴雨没下过!再这样下去,怕是连金水河都要断流了!” “可不是吗?瞧这地,浮尘得有个两三寸了,风一吹呛得直咳嗽!搁往常,咱们哪是这埋汰的人家?一天不得洒上几遍水,把地好好地扫一扫?可今年竟再不能够了!这井里的水一家都有数,谁家也不能多用了去!脏点就脏点吧,总比连喝的水都没了要好。” “是这个理,就说那浴池吧,前些年南边作兴来的规矩,这几个月也都陆续歇业了,压根没法开!再不下雨,真连喝的水都没了,一桶水能卖出金子价来,谁家还有这个闲钱洗身子啊?要我说,一人一条毛巾,投一投,擦擦身子得了!” “还真别说,这天是干啊,都五月了,我这面皮还皴得厉害,和冬天似的,不抹点面油不行,这嘴唇直裂口子,一喝水满嘴的血味儿!墙纸都干得发酥了,一碰就往下落沫子!” “唉,这样的天气——还好这阵子京城里走了不少人,咱们这胡同都去了好几十口,咱们这井一时半会还能供应得上!这么看,前阵子那闹挺倒成了好事了!” “瞧您说的,好像皇爷是为了给京城腾点空出来,特意闹的这摊子事似的!那多少大官儿,就为了给咱们多供应一口水,全都拿铁链子给锁着南下了去!” 这诙谐的打趣,激起了胡同口的阵阵笑声,这会儿大家都站着说话,不像从前还有人蹲墙根子了:真是几个月没扫过街了,天气又干,全是浮尘,蹲着吃饭那就是‘没小咸菜了——黄土拌饭’,这条胡同的人家日子还过得下去,就不至于这么不讲究了,就连坐着吃饭的人都少,大多都是站在树下,手里端着一大海碗的稀粥:小米、大米、面疙瘩、玉米碴子、土豆圆儿……什么的都有,在海碗和手的空挡中,再夹个杂面馒头、面酱花卷子,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根新下来的黄瓜,或是大西红柿,日子过得好的人家,粥碗里半个切开的咸蛋,这就算是很丰盛的晚餐了,也就是这几年来,京城这里的百姓日子还算好过,否则这条胡同里轻易见不到这么体面的饭食呢。 “您还真别说了,那些官儿什么时候吃过亏?看着是犯事南下去了,可那南边日子过得多好哇?别的不说,下雨总是有下的吧,收成都还是全乎的吧?没准儿那都是有意占的便宜,到了南面就过上好日子了!” 对于京城前段时间的连篇风波,百姓们也有自己的猜测,当然他们不会懂得这背后的博弈,甚至对于输赢也是以讹传讹,充满了臆断,但是,这毕竟是席卷了京城的大浪,人们还是能抓住问题的本质的,“走的不都是南官吗?指不定这都是那些南官说好了的,现在南边日子过得好,又有买活军了,他们便金蝉脱壳,投奔买活军去!” “这么说倒是,真没见到那么多官全都被清出去的,感觉一气走了得有一两万人……前阵子不是还传说么?说是所有南边祖籍的都要清退回原籍去,不管当不当官,那话听着多吓人啊,还好我们全家都是几百年的老京城了,可这些年来多少南面来的匠人、戏班乃至书生,这要都回去……京城怕不是要空出一多半来了!” 这话听起来是不合逻辑的,如果走了几万人,京城就空了一半的话,那只能说明这座城市实在并不算很大,当然,对百姓来说,上万似乎已经是个巨数了,他们也很难想象自己生活在一个百万人口规模的大城市之中。只是凭着自己的印象推测,光是他们胡同就走了四五十号人,感觉胡同一下都空了一多半,便这样把说法给放大了。 实际上,这条胡同里有二三百人呢,说起来的话,只是少了五六分之一而已,只是一气走的,走的时候又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所以才留下了过分的印象。但有些见多识广的住户,譬如卫妮儿之父——识字班班主卫夫子,他们还是能识数的,此时便笑着说,“一多半不至于,再说也不是所有南人都清退,真要说少了一大半人口的,那肯定是朝廷,朝廷这是真少人了,这阵子,去上衙的恐怕只有原本的三分之一。” “那是的,前门外大街的江浙馆子,都跟着关门歇业了好几家——没人去吃了!原本那里都是接的散衙生意,少了老乡,外地人偶尔吃上一口可是不够照应的。” 现在,于这条胡同里,卫家人说话,是极有分量的,大家伙谁也不会和卫夫子抬杠,都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又有人啧啧叹道,“前阵子那闹腾得,真是不能安生,这会儿那边着火,那会儿那边有杀人了,要不是辽军进城,感觉还不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去!现在好了,安生下来了,天也旱了,流民都到眼皮底下了,哪哪都是事!今年从开年到现在,竟没有安生过几日!” “知足吧,就这还不够安生的?出了这么多事,流民都要围城了,粮价还没涨,甚至还跌了一点,虽说限购吧,但至少粮仓储量每日都是公布的,每日买活军还从天港给运粮过来,又有漕运供应着,总算不至于断粮……” 卫夫子还没开口,他屋舍边上,新搬来不久的杨大爷,清了清嗓子也发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含混,但大家听着都跟着静了下来:这话不假,遇上这样的灾年,还能吃个饱饭,有杂面馍馍吃,还抱怨什么呢?若是往常,胡同里的大家怕不是都要思量着卖儿鬻女,或者设法南下了,现在还能在京城存身得住,那就是这几年来民生兴旺的表现了。 “唉,这人走了一些也好,都往南面去吧……也还好,辽军进京了,买活军又肯接手灾民,若不然,咱们也得跟着受累……” 现在,买活军在京城百姓口中,早已经不是什么叛军禁忌,或者是什么新鲜的词儿了,在民间几乎已经达到了‘无买不成谈’的地步,人们公然地把买活军当成了衙门的补充来看待——甚至已经不是和朝廷并立的敌对政权了,而成为了生活中的‘二衙门’,对于买活军的举措,他们一样如数家珍: 在之前的金銮殿失火事件里,买活军表达了关切,并且提醒京城百姓,今年天干物燥一定要加倍注意防火,还编纂了防火小册子,由特科识字班的老师们到处去分发。而上个月开始,因为墒情极差,料定了今年要绝收,离开家乡出来乞讨的流民,汇聚到京畿之后,也是由特进士接手,直接带到天港,和买活军对接,买活军愿意无偿接纳这些灾民,帮助他们去南洋安身—— 不管《国朝旬报》,或者京城的大户人家怎么说他们包藏祸心,但在百姓们看来,这就是菩萨善举,就是六姐大慈大悲,普渡众生,给了这些走投无路的百姓们一口饭吃,给了他们最为宝贵的,安身立命的土地! 人和人之间,都是慢慢处出来的,百姓对于衙门的信任感,也是经过一件又一件的大事小情逐渐建筑起来的,虽然买活军从未有兵士到达过京城,但如今最是京城的百姓,对他们非常的信服,提到买活军帮忙疏散流民,运来低价粮,大家都是忙不迭地念起佛来,感佩六姐的大恩大德——若不然,他们也得跟着家破人亡,哪回灾民往京城来,天杀的粮铺不涨价的?越发说到底了,也就是今年这一次旱灾开始,京城抓粮铺涨价,力度狠了,抓到了实处,开始杀人了,做这些事的人是谁?不都是特进士?!这特进士虽然是皇帝选拔出来的,可学的都是买活军的,六姐的学问! 比起近在咫尺,而且因为金銮殿被烧,又在抓、杀大臣,搞得京畿一带乱糟糟的,似乎没有展现出多少治理能力,反而透着一丝亡国之相的皇帝,百姓们反而更加推崇买活军了,他们可不会去思量自己能吃到低价粮,皇帝都使了多少心思在里头,而是追捧着谢六姐,甚至是买活军给予的所有信息:既然买活军说会保持运粮,那就没有必要想方设法地囤粮,既然买活军说是会大旱,那就得及早安排开始节水,包括街坊轮班看守水井的法子,也都是根据买活军下发的抗旱小册子,经过胡同里有威望的卫家牵头,这才落到了实处的。 “唉,说起来,咱们是不是也得早做打算啊,其实,去年买活周报不就说了,今年十有八九,北方得闹大旱,还说往后六七十年,北方的旱灾少不了,都是小冰河时期的影响,这旱灾此起彼伏的话,以后怕不是流民都成了常态,京城里南人以后不来了,住户少了,生意也少了的话……咱们的活计那还能继续吗?” 完全是基于对买活军的信任,大家没有采信上个月的流言——说是旱灾、山阳地动以及金銮殿大火,都是皇帝失德,该禅让给太子。这个流言在上个月抓人最严重的那几天传得很疯,甚至大家都感觉有人在怂恿百姓们起来闹事,但是,很快,随着辽军到京,又忽然间销声匿迹,这个月就听不见什么人传说了。自始至终也没能造成什么影响——这几年京城一直在扫盲,如今一家至少有一人是认识汉字,可以看得懂报纸的,其余家人,认识拼音的也不在少数,都知道报纸上明确说过,旱灾是肯定会有的,和皇帝的失德有什么关系?就算要禅让,那不是明摆着也该禅让给谢六姐吗? 完全是靠着《买活周报》多年来不厌其烦地反复宣传,小冰河时期这个词成为了如今的顶流,比起改朝换代的事情,百姓们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饭辙,大树下张家老三的一句话,让大家也都沉默了下来,面露思索之色:在此之前,他们没想到大量离开的人口,会对自己的行当造成影响吗?那当然也不是,但这种思量注定是模糊而含混的,并不会在心理上给他们带来太大的负担,因为这是多年来的心理定势——大多数人从事自己的行业已经有二三十年的功夫了,他们自然会觉得,行业会永远存在下去。 但这种想法却又禁不起琢磨,只要稍一琢磨就能从身边举出太多例子,不说别的,就是这些年来,消失的行业难道还少了吗?就说最近,橡胶轮出来以后,造车的木工坊就受到很严重的冲击,还有,水泥路、自行车在京城开始出现之后,力工窝脖儿这行当顿时就少了一多半,因为,毫无疑问,有了自行车,水泥路也比泥地好走得多,很多东西就用不着那么多人力搬了,活儿一少,这些人立刻就得改行——他们去哪了呢?胡同里的百姓们还真不知道! 除此以外,编斗篷卖的匠人,刷桐油布的桐油匠,甚至是从前专门为人写信读信的小先生……这些人的行当都受到了时势的影响,他们或者搬走了,或者留了下来却也改行了,仔细想想,这些人在生活中几乎无所不在!而胡同的住户们似乎也意识到了,随着南官被大量捕捉,充军南下,京城的走向也会发生转折,他们的生活会不会也跟着被迫发生变化呢?他们……还有足够的能力应付未来的寒冬酷暑,大旱大疫,应付这被买活军多次警告过的严峻自然吗? 答案是写在每个人心中的,大家的立场各自不同,不过,这龙门阵的气氛,却也显著地被影响了不少,大家的笑容没有那么舒心了,也有些性子活泛的乐天派,正想要说上几句话来调节调节时,却是眼睛一亮,忙指着巷尾道,“卫老太爷,您看看,那是不是您家大姑娘——可是卫大人回来了?” “还真是!” “卫大人这都几个月没回家了吧!” “通州那里情况如何?!卫大人,我内弟就在通州铺子里,那里一向还好吧?!” “大人辛苦了!快上我家来喝杯茶!” 连篇的寒暄甚至谄媚,立刻向着胡同里拖着脚步慢慢走近,浑身尘土,面上也是脏污一片的短发姑娘涌了过来,夹带着各色饭香、咸菜味儿,尘土气还有人们的口气、人味儿,叫巷子里陡然间就多了一股说不上好闻的烟火气,卫妮儿举了举手,有些疲倦地和大家打了招呼,又对卫夫子喊了一声,“爹!” “吃饭了没有?!”卫夫子忙上前接过了卫妮儿的包袱,在他身边,小三儿早迫不及待地扑了出来。 “阿姐!”他手里擎着一个大苹果,还带了自己的牙印,塞到姐姐手里,“给你吃——阿姐,你好久没回来了,娘好惦记你呢!” “尤其是上个月,咱们城里乱得很!娘都不许我去上学!每天早晚给你念佛——” 他为所有街坊问出了心底最好奇的问题,“那会儿通州乱吗?到处抓当官儿的,你们有没有被抓起来啊——你咋突然回来了,出啥事了——你不当官了吗?”:,, 846 搓背! “哎,好嘞,其实真不用,咱们家自己也有——您们家里人口多,这还是拎回去吧,要不明早孩子连一口喝的水都没了,我们这真没到这份上!她擦擦也就完了!” “那您就见外了不是?刚才回来,瞧孩子累的,竟成了个土人,这一路没少奔波吧,您别推让,仔细这水洒了,家里真还有,不缺这一口——我回去了啊,回了啊!明早给您再送点生果来,三儿爱吃林檎果不?大姨明早给你送!” “您这也——哎,哎!这就走了?慢走啊!明儿千万别送水果了,真别那么客气!” 发生在门前的撕扯,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最后以卫太太的节节败退结束,她无奈地冲着街坊的背影喊了几句,这才背过身,拎了半桶热水进了里间北向的小屋子,敲了敲门,“妮儿,我进来了?” 门从内侧被打开了,卫太太拎着热水,加到了小木盆里,又把毛巾拿过去拧了几把,皱眉道,“都黑了!我去给你换条新的来!” 说着,忙忙的开了柜子,取出毛巾来扔到木盆里,卫妮儿道,“娘,您也擦把脸!” “我不用,外头锅里烧的还有一锅呢,尽够我和你爹你弟弟使的了,你这半桶水是隔房刘姨匀的,也亏她想得着,知道你这一回家必定是要洗涮的,烧热了送来,这也不好推辞,只能收下了。” 卫太太也是叹了口气,她心里暗暗发愁:这半桶水的人情可怎么回呢?就这还不是最棘手的,就怕一会儿大家都来送水,接又不好接,叫人拎回去吧,又怕水洒路上,那就真浪费了。再说这一条胡同里的人都捧着卫妮儿,捧着卫家,也让她打心底不安——这些素日的情分可怎么回报呢?卫妮儿虽然考了特科当了官,但一直在京畿打转,回家都少,要说照拂街坊那真是没有的事。 可话虽如此,毕竟门楣已经不同,这些街坊素日里也攀不上什么高枝儿,好容易出了卫妮儿这么个金凤凰,哪有不想着好好走动的道理,即便不图什么,多一门这样的近邻,平时多走动,有事能帮着拿个主意,都是受用不尽的好处了,因此对卫家依然极其热情巴结,倒叫卫家人很不自在。 叫卫太太说,这也是因为他们家虽然改换了身份,却不曾改换门庭,是以才有这些尴尬,那些官吏人家,一旦鲤鱼跃龙门,从白身一跃入官门了,别的不说,奴婢家人总是要蓄养几个的,大抵也会搬到宽敞一些的房子里去,不管入项多少,银钱是否吃紧,这个架势得摆出来,和平民百姓要有所区别。但卫妮儿她们这些特科官吏,却没有遵从这个默认的规矩,也就难免让家人在社交上陷入小小的窘境了。 “这刘姨也是……不过,娘,京里的水源也这么紧张了?” “那你说呢!” 不过,这也都不是什么大事,女儿回来了,卫太太自然也就放到一边,站在门边只顾着和女儿说话,时不时帮着拧个毛巾擦擦背什么的,不得不说,卫妮儿实在是脏,她在浴盆里都坐不下去——京里人家洗澡,在有澡堂之前,多数都是拿一个大而浅的圆浴盆装水,大小大约能容得下一个成年人抱膝而坐时,遮住小腿,这样盆中注水之后,撩水起来擦洗,就算是很体面的一次洗浴了,但卫妮儿身上尘土太多了,就只能站在浴盆中,另外再用一个小木盆来浸泡毛巾擦拭,浴盆只起到一个收集脏水的作用。 这样的洗浴办法,有个突出的优点就是比较省水,卫太太拿丝瓜瓤给卫妮儿搓得满背通红,也不过是用了两小盆水,她把刘太太送来的那半桶水全倒入小木盆里,嘴里絮絮叨叨,差不多是把卫妮儿离京之后,胡同里的大小事情都说明白了,当然,关于金銮殿失火和追捕南官的事情,也说了些自己听到的传闻。卫太太是很有经验的,这时候再用刚才淘汰下来的脏毛巾一刮,在卫妮儿吃痛的呼声中,一条条灰垢下来,清洗过的皮肤虽然发红,但却也显得细腻光洁起来了。 “就这样,一家一人一桶水,对付着用吧,就是家家户户都买新马桶——现在那些马桶都得送到保定去涮了,说是那儿才有水,非得有两只轮换着用,不然不够路上走的。就这样你大哥又赚了一笔钱,他前儿过来说,他们那边住户少,井水宽松些,让我们跟着过去住,可我想着你几个月没回来了,得留在家里守着你,再说,这守井的办法是我们家张罗起来的,也走不开,便没过去,想着水要是再少点,便把小三儿送他那里去……” 随着卫妮儿改换门庭,卫家人自然不同以往,卫老大虽然没考特科,但那是一家人商量后的结果——卫妮儿考出去当官了,卫老大若是考了特科,京里便没有成年子女照应父母,因此他还做本行木匠,但却已经不是跟着师傅做了,而是出师自己开了一间铺子,几年来也经营得红红火火,其中也有卫妮儿的人情在——也不是什么贪赃枉法的事情,就是有这些特科同年在,生意总是好做的,甚至包括从前一些老人脉,以前卫家勉强度日,他们也伸不了手,现在卫家自己起来了,适时送个消息拉一把,卫老大只要不傻,起来得不也快吗? 就比如说马桶这桩买卖吧,就是卫妮儿一个同学,和卫老大走动时无意说起的,说京城水不够用,水流量太小,怕污染水源,要把马桶去更远的地方涮洗,就一句话,这不眼看着就是商机?卫老大立刻买了一批便桶,自己也做了一批便宜货,这么一个多月的功夫全都卖光了,又挣了一笔钱:他为了买卖方便,在商铺附近租的院子,这赚了一笔钱,又赶上京城房价走低,居然就给他买下来了。 “你瞧这胡同里人情走动得!实在是应酬不来,我寻思着,等你回京商量,不如就搬去你哥哥那里住了,这边的房子先租出去,之后怎么处置再说。” 卫太太一边捣鼓,一边帮女儿搓完澡,也是累得浑身大汗,乘着今日水多,她也想擦一把,只是澡盆里水不少了,便喊了卫夫子来,要和他一起扛澡盆出去倒水,卫妮儿却说,“娘你别动了,我和爹一起搬——我现在力气大着呢!” 这话不假,她如今身子骨当真壮实,沉腰发力,哼的一声,手臂上肌肉坟起十分健壮,卫太太看了,又是高兴又不由得有些心酸,擦了擦眼睛,心道,“这几年在外面,怕是没少摔打吃苦……若有个婢女服侍着也好,偏偏不知谁作兴的规矩,特科人都不蓄奴……” 若是那些高门大户的人家,本来就有奴婢的也罢了,卫家这样本来没有的,卫妮儿便不好再买人服侍,这就是出身寒微的坏处了,吃亏的地方太多。卫太太不免也为女儿心酸,卫妮儿倒是一无所觉,倒完水回来给她擦背,也是有感而发道,“家里没个能做粗活的男人在,就你和爹两把老骨头,实在也有诸多不便,等过了这个旱季,雨落下来了,不用再守井了,您二位就搬那儿去也好。若不然,就这院子,想雇个帮佣都没屋子给他睡!”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卫太太也来了精神,端坐在浴盆里,由女儿坐在小木凳上给她搓背——她早想雇个女帮佣了,至少能给她搓搓背!倒个洗澡水——也怪京里那些澡堂子,卫太太之前一两年在那里养成了时常洗浴的习惯,十天半个月总要去一次,那澡堂又有给人搓泥的服务,搓完了以后身子都轻了二两!要不是怕人说嘴,卫太太巴不得五七天都要去一次呢,如今澡堂关了,在家里自己洗,想找个搓背的人都难! “你大哥也早这么说了,就是那院子,若是要请雇工也不算太大,”她几乎就要跑题地说起自己对院子的盘算了,但又忽而想起,大妮还没说自己为何回京,便忙转了口风,刺探道,“若是你打今后就回家常住了,那就不能请长包工,那房间得留给你,姑娘大了,该有自己的房间了,再有也得给你屋子打上炕——乘着天热倒好开工了。” “我不回来常住,我是回来汇报开会的。”卫妮儿抿嘴一笑,“我现在升做通州转运使了,少说也得做个一年两年的,把这批流民都给安排走了再说,到那时候估计是能回京了——娘您也是的,就不想想,这些南官都走了,朝廷里那么多空位,不叫我们特进士来做,难道还留给那些守阙的老进士们?” “当真?!” 卫太太一辈子在小小屋舍内打转,还真想不到这么远,何止是她,就连卫夫子都没想得如此透彻,只知道南官走了,六部啊,这个寺啊,那个衙门啊,怕是无人来填补,但真没想到这会是特进士的一个大好机会——就算是现在,卫妮儿已经说得这么直白了,她仍没有悟出来,这可能是皇帝苦心孤诣营造出的一个机会,虽然喜得把住盆边回头要看闺女,确认她没有说谎,却也还有几分忐忑,“哎呀,可你们毕竟资历浅薄,而且还有不少女进士……这,皇爷能许吗?” “这说不定就是皇爷的谋算呢……” 卫妮儿嘀咕了几句,却也没有往深了说,她知道锦衣卫的厉害,也不愿从父母这边往街坊流传出口舌去,不过,有些既成事实,文书已下,消息其实已经逐渐在官宦圈中传开,那就无妨了。“虽然有些出格,但缺人缺得厉害,有些衙门,十停里去了八停,余下的那两停也办不成什么事,总要有人来做事的,不找南进士,京畿一带也带走不少人去从军了,这里的进士也不找,那……不用特进士,用谁呢?” “京畿那里也有人去从军了?!” 这是卫太太不曾听说的新消息,她不由为之咋舌,几乎忘了往身上浇热水,“乖乖,不知和京城比起来,是如何的动静,我们这里闹得厉害呢,那几日沸反盈天,好几日都喊起来说有人造反了!那些兵满大街的跑,一拉就是一家人!也不知道是怎么选的!” 当时还在涿州的卫妮儿,知道得却是比卫太太还要更清楚一些:怎么选?那肯定是从那些南官的同年、亲友,以及在长达一个月的唇枪舌剑中为他们说过话争取过的官员开始啊,这一次……皇爷大概是铁了心,要把心念故土的南官连根拔起了,留下的只有那些在如此顺畅的局势中仍然没有发声,明哲保身的实干派——这些人是没有政治立场的,只为了做官而做官,那么,皇爷也就暂且能容得他们继续在京城待下去,是否要进一步清洗,那就还要看后续的局势了。 从这份决绝来看,恐怕半壁江山代管的说法,不会因为之前的口诛笔伐而不了了之,反而是真的要成为现实了。皇爷已经不再需要这些南官,和他们所代表的地方势力,才会一气往死里得罪…… 卫妮儿对这件事还有些看不懂的地方,譬如她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皇爷的随机应变,还是早有筹谋,田大人到底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还是只是演出一场大戏,她很肯定的唯有一点:那就是皇爷真的不准备再靠地主了,虽然没有宣扬,在京城没有引起什么舆论反响,但地方上的动静其实也丝毫不小,这一次被连根拔起的,还有京畿州县中的顽固势力,他们也不由分说就被‘征兵’了,执行者正是刚从辽东前线归来的边军,在各地特进士们的指引下,这些眼神冰冷、装备精良的士兵轻而易举地接管了县内治安,让所有的负隅顽抗都成了幻想,这些在过去几年内,阳奉阴违,给特进士们吃够苦头的地方小世族,顷刻间烟消云散,皇爷的辣手是一点不输给衙门一直着力宣传的买活军…… 说不定,那一个月除了让敌人浮出水面之外,还有一个用意,就是在等这批辽军秘密行军,不过卫妮儿心底还有点疑问:一般来说,对外作战,对内平叛,这是军队的天职,只要粮草充足,将帅们没什么好推诿的,但这种帮着抄家‘征兵’的行为,怎么想都有点倒行逆施的味道,执行命令的将领,等于是把读书人给得罪死了,考虑到辽军主帅一般都是阁臣——正是文人,卫妮儿也很好奇这支辽军的主帅是怎么想的,他们的士兵又怎么能做到完全服从命令,并不骚扰地方的。 如果不是留着长发,还有一些别的细节佐证,卫妮儿都会怀疑她接触到的是不是传说中买活军无敌的天兵天将了。不过,她可不会把自己的猜疑告诉母亲,这些事情父母还是保持完全的无知来得好,在家中她也只会和大哥透露几句,而眼下仍不是时机。 “京畿也挺乱的,所以也拉了不少人走,多些人从军也好!人少了,粮食就够吃了!” 她把话题给转开,母亲果然中计,急着追问京畿乱象,又担忧女儿是否因此遇险。“可不是这话?!眼看着今年的收成都没了,流民必定铺天盖地,他们无法进京,按老例子,好像都过不了保定,是不是绕路去通州了?哎,通州那里现在聚集了多少人?水情怎么样?” 其实,从卫妮儿这一身的老泥也能看出来了,若是水情好,她不可能抽不出洗澡的功夫,就刚才那泥,感觉至少一个月没洗澡了,有两块皮肤都起藓了。果然,卫妮儿摇了摇头,神色也有几分凝重。 “情况真不是太好。” 她低沉地说,“这也是我进京的缘故之一——通州……运河段可能要断流了!” 卫太太大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惊骇地望着女儿,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声音,“运河断流?!那——那今年的漕运——” “就算通州段不断流,也是无用的。”卫妮儿想到这里,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江淮暴雨,发了洪水……今年的河漕,注定断绝,一粒米也运不来京城了!”:,, 847 出门饺子回家面 河漕断绝,在北方这是多大的事?卫太太也是多年的老京城了,年少时的记忆印象依然深刻,她头晕目眩,本来蹲坐的姿势几乎无法维持,一屁股坐到了澡盆里,满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买粮——得买粮啊!这粮价,这粮价——” 确实,别说河漕断绝了,哪怕就是漕运不顺利,漕粮到得比预订的晚上十天半个月的,京城的粮价都会有不小的波动,当都城从金陵迁到如今的燕平之后,便出现了这样的奇景:政治中心远离了主要粮食产地,以至于京城所用的粮食无法从京畿地区获得,反而要靠大运河从南往北调运,可以这么说,这条算不上波澜壮阔,需要时时维护清淤的大运河,便是京城的生命线,这条生命线一断,南方还好,北方必定要跟着大乱,朝廷如何不好说,但可想见黎民百姓必定是要流离失所,甚至昨日还一家和乐,今日便家破人亡陆续饿死,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当然了,也因为漕运如此重要,历来放在这个岗位上的,都是最有能力的官员,贪不贪那是另一回事,总之要精明强干,能够把事儿办好。因此,就算水旱灾害无法避免,但漕运也很少有真正全线断绝的时候,因为漕粮是从之江道开始,一站站征收北运的,江南受灾了,那还有山阳道、中原道,北方有灾害,江南的粮食还能运来。 即便没有全满,但在设计中漕粮征收量本就留出了余裕,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京城百姓军士的口粮稳定,还有余裕救灾——卫妮儿工作的通州有三座大粮仓,其中就有专门为了赈灾准备的南仓。再者,通州本就是九河下梢,地势低洼之处,京城水系都在通州汇聚,这里一向也是常有汛情的地方,今年却是干得都要断流了,可见北方的旱情有多严重!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是说漕粮就完全断绝了,通州断流,那可以在还能行船的最后一个港口上岸,把漕粮转为陆运,甚至,让纤夫在淤泥里拉纤,活生生地把船只拉到通州,就算要累死人,能保证京城粮草稳定那也是值得的,但今年的情况最严峻的点还在于江淮暴雨——江淮段的运河也没法走船了,且不说收成的事情,就算征集到了漕粮,又该怎么运呢?之江道那边没有受灾,可他们的粮食也会堵在江淮下段无法往上运啊! 南面河走不了船了,粮食堵塞了,北面是中原、山阳等席卷北方的大旱灾,这就是今年华夏面对的残酷天候,卫太太平时对于买活周报也是很着迷的,识字之后,她也从阅读和闲谈中多少了解到了谢六姐——以及她出身的那个天界,这会儿她浑身发冷,真想问一问谢六姐,天界会如何应付这样的天灾——她甚至想不出来,天界能如何避免这种天灾后续的结果,反正在卫太太这里,这种规模的大灾凑在一起,河漕断绝,那就意味着会死人,会死许许多多的人,倘若……倘若不是卫妮儿现在当了官,她都动了阖家逃难,尽早南下的心思了,不然,一家人坐困愁城,卖了屋子换口粮,还要饿死一两个……这真不是说说的,而是实实在在要考虑的危险! “娘,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别急啊——瞧你这脸色煞白!” 卫妮儿也被母亲的反应给吓着了,仔细一想明白过来,忙开解道,“若是以往,这河漕断绝肯定是大事儿,消息一出,京里的粮价可不就应声涨起来了?哪有如今这样平稳的?也就是您平时不留心——若是以前,那是糟糕了,可这些年来,买活军运粮从来都是走海运的,这运河能断流,大海能干了吗?除非是闹台风,否则不碍海漕上运,如今河漕虽然还没废弃,但也早没有从前那么重要了!若不然,那些粮商的消息多灵通,通州河一干,他们能不涨价吗?!” 这话倒是有理,卫太太听了心中一松,这才感到喘的上气了,她嗔怪地打了卫妮儿一样,“调皮!就你见识多,把你给能得——话说回来,江淮暴雨,江北大旱,今年的征粮怕是没戏了,之江道就算没遭灾——可漕粮能保证供应得上吗?这缺额可大了哩。” 这种事情,的确不是小民会关心的,在此之前,只要粮价不动,卫太太根本不关心漕粮是如何征收的,看报纸也多是看些‘社会新闻’,不会和卫妮儿这样的特科官员知道得一样清楚,卫妮儿笑道,“老娘,你可不知道,买活军哪里缺粮食了,今年他们那几道又没有受大灾,再说,还有南洋和鸡笼岛呢,那个地方一年三熟,种出来的水稻虽然不好吃,可却也是实打实的粮食啊,他们那里省一抿子,就足够填补上漕运缺额了!至于说买粮的银子——” 她本想说,‘朝廷把大江以南一卖,十年的口粮都出来了’,但还是忍住了,好在卫太太也根本不会去想,买活军凭什么给朝廷支援粮食,只听说买活军有粮,且能运来,便忙念着‘阿弥陀佛、六姐慈悲’,对她这样的市井妇人来说,压根不会想得太深了,买活军在京中一向都是大善人的表现,既然能帮得上,又怎会坐视大批人饿死,卫太太认为买活军必定会出手相救的。 她这样的想法,当然也不算是有错的,因为卫妮儿在通州忙的就是这个事情,今年打三月里,旱灾初见端倪,京畿地区便陆续有流民出现了,这些流民说来也是坎坷,他们并非直接南下,而往往是北上走到京城附近,再被疏导去通州,通州这里把他们整编、赈济,同时组织南下,或者是走一段陆路,或者是走水路,把他们直接运到南洋去,在那里他们至少能有一口饱饭吃,而在通州,卫妮儿等特科官员要确保的,便是这些灾民不要饿死,以及及时地转运出去。 “两个月,至少经我手送走的就有十万人了,这还只是通州,天港、莱州那里,恐怕也是只多不少。” 洗过澡出来,卫太太便忙着打发卫妮儿吃晚饭,出门饺子回家面,一碗上等白面粉擀的面条那是必不可少的,再炸个鸡蛋肉丁酱,拿新下来的黄瓜切丝儿,小三儿哪怕吃过晚饭了也馋得直流口水,偏卫太太还不许他多吃,“仔细积食了!” 卫妮儿便盘腿坐在炕上,母亲一错眼,便赶忙夹一根手指粗细愣不勒登的面条塞进弟弟嘴巴里,小三儿一手捂着嘴,悄声咀嚼着,满脸都写着羡慕,“姐,你要天天回家该有多好哇,咱们天天都有白白的面条吃了。” 卫妮儿和卫夫子的闲聊也因此中断了,她失笑说,“馋细面了?姐姐和妈说,让妈多给你做。家里又不是从前了,咱们小三儿也别总吃杂面窝窝头呀,是不是?” “你就混说吧,杂面窝窝头怎么了,没饿着他!” 如今,卫家也点得起煤油灯了,屋内不再只有蜡烛朦胧的光影,好歹有了一团火光,卫太太站在地下忙活着,没好气地接口,“也是个不当家的——怎么,你们在通州还顿顿细面不成?这朝廷就这么有钱?可要知道,如今市面上虽然杂粮价格没涨,但那细面粉的价格可是上天了一般,就这点,还是去年攒下来的,也就剩个两斤了,从明儿起都给我吃米饭去!” “还有这事?我还真不知道。” 卫妮儿也是一怔,不过仔细想想却也是道理:买活军能运漕粮,京城不至于没饭吃,这不假,但他们的粮食还是以大米为主,这是南方主粮,北方大旱带来的小麦减产是注定的事实,也难怪虽然总粮价没涨,面粉却涨价了。这些敏锐的粮商,虽然保证了粮食供应,但却到底也给他们找到了赚钱的点啊。 北方人爱吃面,面粉涨价不是什么太好的消息,但卫妮儿是从通州回来的,也知道这时候不拘种类,能吃饱就算是福分了,她回答着母亲的问题,“我们哪轮得上吃面啊,去了通州,供的就都是南洋的长粒米,那米不怎么出米油,吃在嘴里也一点不粘,就一点好——管够。那些灾民流民么,便只好吃玉米碴子、土豆团子,杂粮窝头了,说实话,不过是比猪吃得略好些罢了。” 小三儿不懂事,还在细嚼慢咽嘴里的炸酱面呢,卫太太咂了咂嘴,表示对流民的同情,卫夫子却是叹了口气。 “已经很不错了!”他发自肺腑地说,“碴子粥,杂粮窝头、土豆团子——至少都还是干的,往年赈灾,能保证立筷子不倒的稠粥都没有,就是些米汤,饿不死便算不错的了。那年我才八岁,也是关陕大地震,流民蹿到张家口,恰好我在口子里走亲戚,那些流民,一个个饿得浑身浮肿,却是连口粥都没有,人死了,便……” 他看了小儿子一眼,不往下说了,卫太太和卫妮儿也是默然不语,都知道他的意思——也就是这么十年来,饿死人好像成了值得一提的事情,从前就算是风调雨顺,难道就没人饿死了?倘若没有买活军,今年这场大灾,饿死个几十万人那也是随随便便的事情,朝廷……朝廷能有什么用?朝廷也是有心无力,这么多地方减产绝收,上哪弄这么多粮食去养活这些人?! “我们也是这么说。” 卫妮儿抿了抿唇,接过了话头,“能吃着干粮,吃个半饱,再跟着学点拼音算数什么的,又有船特特的接到风调雨顺的地儿去,到了就有田,按着要求去种,第一年就能丰产,大米饭能放量吃饱,还有糖也是极便宜的……这是受灾逃亡么?这是出来享福,往福地里过去了!” 其实,安置灾民两个多月,见到、听说了太多惨事,她的心情是有些低沉的,直到此刻,听了父亲的言语,心结方才打开不少,这才有些夸大地说道起啦,又笑道,“其实我们在外头也都是这样说的,总不能大家一块儿哭吧,凡事还得往好了瞧呗!” “说到这,还有件事,您说可笑不可笑,就说这扫盲班吧,也是好笑,在京畿一带开了那么久,死命的折腾费力,教出来的学生还是笨得慌!还真别说,扫盲班效果最好的就是通州这两个月,您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才就差这么一口气,就差逼自己这么一把就能识字了——这两个月间,涌现出不少人才呢,您就听我给您慢慢说来吧——”:,, 848 饿呀 饿——蚀骨的饿呀! 天已经亮了,至少在饥民们看来,已到了起身上路的时候,衙役老爷们也挥舞着鞭子,敲着锣鼓,开始不客气地叫人起床了。“懒骨头!天都亮一线了还不起来?大中午的还赶路不成?晒不死你!” 老爷们的话是有道理的,天气实在已经颇热了,这会儿吃一口早饭正好上路,而衙役班的人其实起得更早,指挥着执勤的流民们做事:第一,把昨夜用石灰澄清过的河水煮开,至少是稍微加热一下,这主要取决于昨日流民们捡回多少柴火,也还好天气热了,晚上不用烧火取暖,新的灌木也生发出来,柴火还能捡得到,若不然,大家都只能喝冷冰冰的泥水,至于说喝下去之后会不会生病,那就完全是听天由命了。 第二,就是蒸窝窝头了,这窝窝头是非常粗粝的,用的大概是掺了沙子的陈年面粉,就这样也放得很少,只是勉强地起到一个粘合的作用,把玉米、土豆粉黏在一起,蒸出干巴巴的小窝头来,一个窝头不过是掌心大小,配上一点儿黄白的米汤——米是肯定没有的,只有一点颜色证明它的存在,而黄色是河水的颜色,石灰有限,必须节省用量,毫无疑问,喝得最干净,吃得最饱的当然是衙役们,至于流民们,能喝上这样的米汤就已经是衙门大发善心啦,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这话倒也的确不假,若是在往年,灾民逃荒,衙门最多也就是视而不见,不落井下石那都算是好的了,如今年这般的景象从未见过:县里主动派人下来询问墒情,在今年歉收,甚至是绝收已成定局的时候,甚至还派人入村点算人数,组织要出门讨生活的百姓们和他们一起走,筹码更是前所未有——只要跟着他们走,就能管饭吃,不一定能吃饱,但绝对饿不死! 这便是非常有诱惑力的条件了,毕竟今年的旱情来的时机实在不对——它是在春小麦播种之后才开始不下雨的,播种之前还下了一两场雨,让大多数人都心存幻想,把种子给播下去了,便是一场雨也不下了,等到大家确认今年歉收已成定局时,种子粮也都亏损了进去,这让大多数人都处于一个哪怕是要出门乞讨,都没太多粮食上路的窘境之中,因为反复的旱灾,今年连山里的野菜都没有怎么长,摆在他们面前的似乎只有多少年来在这片大地上多次重复的老路:卖儿鬻女当然是可以的,也有人能卖得出去,但在绝大多数穷乡僻壤,大面上来说,最后,大概还是要开人市。 在这个时候,只要肯管饭,叫他们做什么不成呢?往常对于衙门心怀疑虑,组织的一切活动都不积极参加的农民们,这一次也反常地合作了起来,他们在衙役的驱驰和呵斥之下,携家带口纷纷上路——老人们有许多被留下了,一家里留一个壮劳力照顾他们,他们的活路倒是无妨的,因为到底河水还是有一点的,大多数人逃荒之后,留下来的河水就足够这么十个人灌溉一两分的地了,而衙役们也强迫这些壮劳力全部改种土豆,如此,哪怕是一两分的地,也足够把他们养活到来年——土豆是丰产的,老人们反正吃得也不多,饿不死即可,这个世道,能管一口饭吃,不用为了省粮食把自己吊死,老头老太们还奢求什么呢? 除此之外,孩子们几乎都被带走了,女孩儿们也不例外,或者说女孩儿们反而是优先被保证带走的,这倒不出奇,一如既往,在乱世中她们承载了更多属性,食物:在人市之中,女人和孩子的肉都是更受欢迎的,因为细嫩些;商品:作为仆从和表子被贩卖时,女人也比男人的市场更广阔,虽然小倌也很流行,但那是在南面,北面的口味比较传统,而女人毕竟可以生育,所以潜在购买者又多了一些有生育需求的底层男性。 这一次呢,她们被优先带走的理由也很明确,那就是衙役要把他们带去面对的买家(大多数流民都是这样理解的),他们是更为青睐女性的,女性的价格要比男性高,能给衙役老爷们带来更好的回报,所以衙役们非常积极地保证所有女人都被带走。流民们也只能听凭摆布,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对买活军的名号一无所知,只有五成不到的人朦胧地听说过特科,大多数人都居住在燕山和大马群山一带,那些犄角旮旯的村子。 在这些村子里,生活可以说是一成不变,只是在几年前,有人想要到村里来开班——简直就是笑话!基本还没弄清这些人的来历,他们就因为班实在开不起来而离去了,村民们和他们的接触实在是并不多的,因为村里的地主老爷们不喜欢这些开班的先生,村人也就不敢和他们有什么接触了。因此,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对于自己将要面临的一切非常的茫然,唯独的幸运,是他们生活在京城附近,所说的土话大抵离官话还相差不远,只是带有一些语调上的差别,如此,还不至于离开家乡没多久,就突然变成了聋子和哑巴。 但是,没有办法,必须离家,不然真的没有东西吃了,饥饿,成了所有人生活中最高的主旋律——饿,实在是太饿了,这种饿要远超过平时的轻度饥饿,而是一种恐慌而绝望的饿,当然了,在这样的地方居住,饿肚子太常见了,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有谁能真正吃饱的? 哪怕是壮劳力,在家中拥有优先采食权,看着面黄肌瘦的家人,也要压抑自己的食欲,否则家里人恐怕真的会饿出毛病来,他们充其量也只是吃到有力量去干活而已,真正充分满足食欲的日子,几乎是不存在的,就算是过年也不能撒开膀子大吃大喝。再加上这几年的天候还非常不好,若不是村子里经过德高望重的地主和宗老们,引进了土豆和玉米,他们恐怕早就要慢慢地饿死了,人在很饿的时候还要去干活,就会容易生病,生了病可不就只能在家里等死了么? 有了土豆和玉米,勉强补上了这些年天候带来的麦子减产,他们的胃口也被养大了一点,但饱足依然是永不存在的幻觉,这些杂粮能顶肚子,但却止不了馋,人们的胃口仿佛变得越来越大,怎么都吃不饱,吃杂面馍馍,若是白面多,吃上一个,当时不觉得什么,干起活来能顶个一两个时辰的。可吃这些杂粮,当时吃下去觉得饱了,可一干起活来,很快手脚就没有力气,这时候胃里还不算空呢,可就非得再吃点粮食下去才有力气,久而久之,胃被撑大了,又觉得消化过于牢乏似的,还添了胃病。村子里很快就形成共识,这些杂粮损胃,还是不能大种,得和麦子配合着吃。 但是,今年连这些损胃的杂粮,都填不饱肚子了,绝大多数人家上路时,带走的是家里仅剩的残余,他们把玉米碴子磨成粉带在身上,家家户户分到人头,只有个十几斤的——若是不走,衙门不管饭,这十几斤吃完了,那就只有开人市!把家里的亲眷卖进人市里,换来一些血做的粮食,上路去别的地方讨个吃口! 谁也不想吃这样的血粮,就算是最凶恶的地主,也不会主动去开这样的人市,饥民们以前所未有的组织度别离了家乡,上千人在一两个衙役的指挥下服从地行动着,只要每天一早一晚两个窝窝头能供上,他们愿意满足衙役们的一切要求,对他们的皮鞭、特权予以极大的忍耐,甚至在感情上还表示理解,觉得衙役们说得不错:“若不是为了活你们的命,我们费事走这段长路?背井离乡到处地受气,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懒汉们!” 这话的确不错,衙役们也实在是辛苦,离乡之后,他们要每天早起盯着供饭,鞭打着不许做饭的女人们偷吃,还要奔走在队伍前,去和途径的县城交涉,甚至每天捡柴火打水的地方,都是他们陪着笑脸确定下来的,因为现在京畿道到处都是组织南下的流民,去通州、天港、莱芜各自不同,如果任由流民们在途径的官道两侧打柴用水,县城百姓将很快无柴可烧,所以县里的百姓哪怕不逃荒,也必须组织起来看守自家的燃料资源和清洁水资源,这也是流民们只能喝河水的原因——井水还有一点儿,但不是他们能配喝的! 打通道路之后,衙役们多少也要维护一下队伍的秩序,不允许其中出现抢劫、斗殴和其余恶性案件,同时要严格护好运粮的车子,不让流民们前来偷窃。说实话,区区三四人,要完成这么多任务实在是有些困难的,或许是因此,衙役们严格地控制了流民们的食量,每天一早一午,两个窝窝头,绝不会让他们吃饱,就让他们这样勉强不饿死地往前跋涉,除了跟着大部队行走吃饭之外,兴不出任何一丝其余念头,满心只想着—— 饿呀,真是饿,肚子空空如也,一碗热汤,一个稍微干净能入口一些的窝窝头,这些在从前的生活中大概能保证的饭食,如今也成了梦寐以求的美食——能吃饱,不,不,只要不那么饿,只要不那么饿,真的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一些丑陋的事情因此发生了,人们为了能多吃一口,什么事情都愿意做,那些还有些余粮带着上路的家庭们成了香饽饽,周围的人狂热地讨好着,供应着他们,妇女们愿意为他们张开双腿,甚至男人们也愿意,只要有一口吃的就行! 粮食,在这条队伍里带来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此时拥有粮食的家庭们却根本不会把它们拿来换取任何一点服务,他们非常谨慎小心地守候着自己的粮食,宁可看着孩子因为消化不了那粗粝的窝窝头,饿得气若游丝,或者便秘得哇哇大哭,需要父母用手去挖出秽物,也不愿意施舍一口细粮。每天早上,他们用烧开的黄米汤冲一点儿米粉,或者把出门前打好的面饼子撕一点泡软,优先供给自家的孩子和老人,这是他们自家人活下去的倚仗,或者是因为好运,或者是因为平时的谨慎和简朴,在这样严酷的环境里,他们便比别人多了不小的优势,多出了活下去的希望。 实在是饿!饥饿在这支队伍里造就了不少的隔阂,使得人们以家庭为单位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但家庭成员之间却也默然生出了分期,甚至是四五岁的孩子,都无师自通地开始提防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哪里还敢再捣乱,乖顺得超出寻常,绝不敢给父母一点儿借题发挥的空间,生怕自己的窝头被父母以惩戒的名义夺走,那么接下来便是漫长而难熬的空腹时间。 甚至在兄弟姐妹之间,他们也对一口窝窝头斤斤计较,哪怕是便秘到拉不出屎,也得吃掉属于自己的份量,就算是死也不能饿着走——甚至是只有三岁的孩子也明白了什么是饥饿,什么是死亡,虽然他们还不能从形而上学的角度去思考,但却已然接受了自己正处在死亡和饥饿的高度风险之中——他们甚至还能预测到自己死亡后的命运,如果运气好,还能留个全尸,因为衙役们是要求流民们把死尸埋起来的,不许他们分食,但若是运气不好呢?那就不好说了,在黑夜里,他们睁着夜盲的眼,恍惚地察觉到一些动静,那时候母亲会把他们的眼睛捂起来,要求他们不许看——母亲总是能信任的,可那也是从前了,如今,有些时候,吃掉自己孩子的人里也有母亲的一份儿呢。 胃肠蠕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巨响,仿佛一只不知餍足的饕餮正在咬牙切齿地空嚼着,人们早已习惯了在这如雷鸣一般的响声中醒来了,他们默不作声,收拾着行李,推起了自己的独轮车,轮流到早饭点面前领了窝窝头,拿随身的水囊灌了黄泥米汤,一边吃一边迈起脚步往前行走,他们闻不到食物那让人不愉快的土腥味和霉味儿,当然也闻不到自己和他人身上的异味,所有的感官都已经变得迟钝,被空虚的肚肠给占满了,他们甚至失去了对前景的盼望,余下的只有往前行走的本能——昨天恍惚有人说起,今天就可以到通州了,但人们已压根不记得去盼望,就只是麻木地往前走着。 但这天他们毕竟是到通州了,大概半下午,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里,衙役们带他们偏离了官道,来到了一个芦苇荡里,这处地方大概是有人曾经住过的,留下了一地的狼藉,明显是人类生活的痕迹,不过除了垃圾之外,倒也还有些可用的东西,譬如说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稻草,一团一团地铺在地上,虽然肮脏,但至少要比完全席地而卧好得多了。还有几个粗制滥造的木棚子——很显然这是施粥用的,人们甚至还看到了灶台的痕迹。 “这段时间你们就住在这里,等船期南下!” 衙役们如此宣布着,却并看不出很高兴的样子,因为他们也不能脱身回去,得把这些人都送走了才好,不过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现在既然你们已经到了,食物也还有些剩余——从今日起,窝窝头给你们加到一日三个,能让你们吃饱些了。” 如果是足智多谋又有些见识的村民,这会儿大概能意识到,敢让他们吃饱,多数是因为通州这里有兵了,人数还不少,能真正地镇压住他们,包括把他们分在通州郊外的芦苇荡里,也是害怕流民们彼此碰在一起,增加管理的难度,因此要把他们给分开,但这会儿所有人都饿得头晕眼花的,没有人有余力思考,他们甚至都感受不到高兴,所有的感受只是随着这个宣布而陡然上升的欲望:饥饿,饿呀!能多吃点了,快吃呀! 若不是衙役们宣布之后,立刻就发了一轮冷窝头,恐怕立刻就能掀起一波叫嚣的浪潮来,流民们默不吭声地狼吞虎咽着,这一轮窝头下肚之后,他们的胃又饱又胀,有些人开始打嗝了,仿佛他们的胃口很小一样——但其实他们依然还是非常的饿,这种嗝解不了他们的馋吻,他们还渴望着吃些别的什么,尽管他们现在想不起那是什么。 好消息还不止这么一个,大家都吃完了之后,外头来了新的一批老爷,和旧老爷们商量了片刻,便宣布了另一个消息,那就是从明天开始,他们有另一种食物可以吃了——热腾腾的玉米碴子粥,稠得立筷子可以不倒,而且,还配给一点咸菜——盐!很多流民立刻意识到了,他们非常渴望的食物中也有盐的一份。 这一次,人们真的想欢呼起来了,但自古以来,好事多磨,衙门的赈灾粮哪有那么好吃的?很快,他们又得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这个玉米碴子也不是人人能吃的。 “之前京畿扫盲班,咱们这有人上过没有?” 新来的老爷们朗声问着,灾民们面面相觑——一半人不知道扫盲班,一半人还模糊的记得,但毫无疑问当然没有上过,只有寥寥几人站了出来。 “上过几日……” “会一些!” “我是毕业了的!返乡探亲,带着家里人逃过来的!” “好!” 毕业了的那个流民,立刻被奖赏了一块米饼——大概是用大米加了点浆糊烙的,总之能结在一起就行,老爷们也宣布了玉米碴子的门槛,“能学会十个拼音的人,可以吃碴子粥,把拼音都学会的人,能加咸菜,学会了十以内的算数,能吃上米粥!若是从扫盲班毕业了——被选拔出来做事了,那就有米饼吃!” 人群立刻轰动了起来,流民们眼睛腾地就开始发红,这些几辈子以来远离教育,甚至在一年以前还对扫盲班嗤之以鼻,认为毫无作用的农民们,忽然间把他们过度旺盛的食欲找到了一个缺口,他们的饥饿主宰了他们的脑子,跨越了一切偏见和顾虑造成的藩篱,让他们压根不再恐惧改变,认字、学习——当然是个改变,而且未必是好的改变,他可能会让一个农民变得不再安分,反而失去了自己已有的微小基础,但现在,这一切顾虑全都不再存在了,饥饿主宰了他们的大脑—— 饿呀!他们想,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们狼一样地垂涎着那个流民手里的大米饼,在鞭子的威吓下勉强保持着自己的理智,不上前争抢,这会儿他们所有人生平头一次兴起了如此紧迫的学习欲望,他们已经要不顾一切地学习起来了,特进士们穷尽所有办法也开不起来的扫盲班,在如此艰苦,学员条件如此恶劣的情况下却开得如火如荼,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拼命地学习了起来,因为他们——:,n, 849 特异现象 “七天时间,基本上就全面拼音脱盲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五月底六月初,天气已经热得厉害了,河岸两边散发着刺鼻的臭气,那是河底的淤泥露出来之后,被太阳暴晒所产生的气味,这股味道这阵子蒸腾着氤氲了整个城镇,人们甚至已经习惯了,可以面不改色地在这样的气味中进食,同时俯瞰着河底蚂蚁一样劳作的纤夫:漕运停了,漕帮现在无事可做,但朝廷却不能让这些纤夫没有收入,跟着饿肚子,现在的局面已经够乱了,再加上漕工的话,那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通州这里,官府——其实是特科从内库要到了一部分钱,衙门也把原来要拨给漕工的银子拿出来一部分,至于剩下的一部分银两,那要拿去天港付海漕的运费,海漕兴起之后,河漕的油水就少了极多,余下的一大部分,可以说是给百万漕工的稳定费,让他们不要在运河两岸闹事,能够保证通航。此时此刻,这笔银子再加上特科要的预算,也勉强能让运河两岸的漕工们都有口饭吃,当然,人不能白养着,多少也让他们做点活儿。通州这里,便让纤夫们去清理淤泥,又组织了附近村落里的农户,让他们用很低的价格来买走这些河底泥回去肥田,官府不插手交易,卖多少钱,都让干活的纤夫们自己分了。 说实话,这是惠而不费的事情,对官府来说,无非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再叫小吏去跑个腿罢了,河底泥对于通州城镇百姓来说一文不值,但却是农户们争抢的好肥料,北方贫瘠,肥料难得。农户们一知道消息,便巴巴地赶来了,担出来的泥,都过不了夜就叫他们分了去,如此一来,多少也对城里的空气有帮助,否则这些泥料担上来之后还要更臭,百姓们的日子该如何过呢? 但是,就是这样简单的思考,却也让通州衙门在百姓心中声望日隆,百姓们一开始甚至不敢想象,衙门主动兴事,居然为的不是从中牟利,而是真正给城里城外的黎民们都带来了好处,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他们甚至开始打听,通州是不是换了主官——难道新来的主官,是海青天那样万家生佛的大清官不成? 在知道了主官没换,但此事是特进士们主导之后,特进士们一下就感觉到,自己在通州的工作局面完全打开了,包括对于女官们本来的避忌和议论,在民间消弭的速度也是飞快,现在,通州周边村子里的百姓们,对于特进士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简直有点儿盲从盲信的味道了——这会儿是没有功夫了,但卫妮儿和几个手下都认为,倘若在周围村子里再开扫盲班的话,相信大家绝不会和之前那样冷漠的,至少会有一般的村民试探着过来接触入读,即便地主们的反感依然存在,也会有人敢于冒险的。 当然了,现在,如果从扫盲班毕业人数来计算业绩的话,他们也根本不必下乡,通州这里,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产出着扫盲班毕业学员——如果不是他们很快都要被送去买地的话,不出一年,京畿地区常住人口的拼音扫盲率,必定会显著上涨。 这些被调集到通州的特进士们,彼此谈论起来也都是有些不可思议的,“才七天,26个拼音全认得了!我都蒙了,这啥意思啊,啊?以前的课都是白上了呗?三个月都未必能全记下来的,在这就七天,一个流民营的人就字母全识——快的那些甚至两三天就字母全识,到第七天都基本可以熟练拼读了,就这些还是多少日子没吃饱饭的!” “之前不是说,人没吃饱会变笨吗?那我就要问了,这变笨的人,学习速度都这么快了,要是没变笨之前又该有多快啊?!合着这大山旮旯的村子里,住的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贤才是吧,京城,啊,通州、涿州、枣县……这周边的州县,住的都是蠢材不成?都得一个月才全识字母,三四个月熟练拼读,要学会百以内的加减,更是非得半年不可……这样的速度其实是因为他们笨喽?” “那也不能这么比吧。” 一天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特进士们回到食堂这里,聚在一起吃他们的晚饭——他们当然不必和饥民一样吃杂粮窝窝头,连玉米碴子粥都是好东西,这些进士老爷们喝的是井水,也能吃上精面馍馍,每餐一个蛋那也是肯定可以保证的,就这样,他们还以简朴闻名遐迩,让上下官吏们都暗自佩服: 虽然说,如果在买地,饮食上如此明显的区别,尤其是主官和吏目的区别,会有脱离群众的非议,但这里是敏朝,百姓们易子而食,衙门里官吏大鱼大肉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特进士们在灾区,一餐只要求一个鸡蛋,毫无疑问,那都是海青天级别的清官。这也就难怪这次赈灾中,特进士们在民间的声望都有了极大的上升,甚至很多时候,百姓们隐隐只听他们的调派,反而对原本的衙门不屑一顾,抗拒心理越发严重了。 当然了,在这些特进士们自己来讲,除了那些高门大户出来的之外,一顿能有一个鸡蛋,随时□□米精面,生活质量其实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特进士里如卫妮儿这样出身的不在少数,他们入仕之后,也没有享过什么大福,一般都是奔走在地方州县,从事扫盲班工作,做的活和小吏无异,生活条件也比较艰苦,这锻炼了他们的承受能力。 比如说,这会儿河岸两边臭气熏人,县老爷不在自己的房间里熏过香,他是吃不下饭的,这些特进士们,拿纱布口罩一蒙脸也就不怎么当回事了,这会儿更是可以在若有若无的臭气中吃晚饭:一人两个大馍馍,一小盘香葱鸡蛋,一个攒心盘放在桌子中央,上头分了几个格子,分别放了辣椒酱、干黄酱、甜面酱、榨菜疙瘩、酱甘露……都是下馍馍的咸菜酱料,一人再来一根黄瓜,一碗清得没有油星的海带豆腐汤放在一边,大家想喝了自己打。在卫妮儿来讲,她在家也就这么吃,还没鸡蛋黄瓜呢,这会儿黄瓜新下来,价格还高,得等老了价格便宜了,卫家才大量买回来,吃不完的做成咸菜,能搭配着吃上一年的。 都是劳累了一天的人,基本上三点多就要起来了,现在通州内外随时保持了二十万左右的住民,超出平时的十倍,食物供应和治安保障是重中之重,特进士们搭起来的班子却只有三十人,这几十个人要管好二十万人,保证食物能供上,不出乱子,还能顺利和买活军交接,拿到买活军那里的收条,缴纳给京中,便于两边结账,每天就已经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但别忘了他们还要组织开扫盲班! 这已经完全是超负荷的工作任务了,但要说削减又哪有这么简单,虽然扫盲班毕业的灾民能换来更多好处,但教育在食物和治安面前只能让步,特进士们都是做好了扫盲班质量极低,教学效果极差的准备的,他们从京城撮了一百来个声音洪亮,发音标准,扫盲班毕业的百姓,临时任命为老师,让他们分散开来给灾民上课,其实最主要就是给大家找点事情做,别闹出什么乱子来,根本就没打算能让饥民们学到什么。这是和买活军学的手段,给百姓们设计出一个竞争制度,百姓们能在学习上进行竞争,就不会想用其他更激烈更容易造成伤亡的方式来竞争,就算偶尔有人破戒,人数少,那也就好管了。 没承想,这些新晋的扫盲班老师,报上来的成绩却是非常的喜人,一开始大家甚至以为这是在制造政绩——这些人都没有当教书先生的经验,不知道开扫盲班正常的教育速度是怎样的,就想着往高了报,一人如此,别人攀比,就造成了这种普遍高报的现象,对于大多数都是从扫盲班开始仕途的特进士来说,这种数字一看就假得可笑,怎么可能呢,随便来个人教一教就有这个结果,那之前几年的扫盲班难道都是傻子教傻子,这才怎么都教不会? 本来是想着敲打几句,把这一期数字作废,不过,在随机抽取了几个号称字母全识的饥民,加以考察之后,大家不由得就沉默了——还真是没弄虚作假啊,字母真都能认得了,发音还很标准,甚至,如刚才众人所言,有些聪明的都已经可以做到熟练拼读了…… 这还不是特例,整个通州扫盲班都是如此,教学进度快得飞起,简直就和假的一样——有些流民,按他们自己说,还有周围同乡的佐证,辈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对学习也没有丝毫的兴趣,如果从前进村开扫盲班,他们就属于入学老大难的那种,嘿,您猜怎么着?都已经超过熟练拼读、简单计算了,不到半个月功夫,千以内的加减完全熟练了不说,还有直接掌握了四则运算,把乘除也一并拿下的! 这你和谁说理去?也就难怪这些扫盲班起家的特进士们,谈到通州扫盲班的速度,多少有那么一点儿酸溜溜的困惑了,卫妮儿的老相识钱生生,此时已经吃完了一个馒头,正喝海带汤呢,因也说道,“确实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若说这些饥民是为了一口吃的苦学,那我们可也没少苦学过,我不知道旁人,我读书也是和挣命一般的,但速度也都没那么快呢!” 她这话,别人都不知道缘故,卫妮儿是晓得的,钱生生和她一起先考了一届,那一届没有考上,但是把教材带回了老家去,在家人准备给她发嫁时,又传来了要再考一届的消息——这特科招考也不是三年一次,因为前几年的缺口太大,都是半年一次的,也有九个月一次、一年一次的,频率其实很密,卫妮儿等同年,又给钱生生寄了笔记去,钱生生咬着牙读了半年的书,第二届考出了女进士—— 这半年说她是挣命一般的读书,那是真的不假,头一届出了考场感觉不好,她当时就想跳河,可见心思有多坚定了。如今倒好,她考出来了,她妹妹钱来来也在带挈之下考出了女进士,在涿州做事,两姐妹都成了特科官身,钱家改换了门楣,许多问题自然也迎刃而解,不过,钱家姐妹素来也还是最简朴的,因为她们本来是为了还债要被嫁人,这会儿不成亲了,那自然要努力攒钱,早点把债给还了。 她说连她也比不上饥民们学习的效率,这一点卫妮儿是相信的,她对这件事也考虑过一阵子,认为是很离奇的现象,因道,“听说买地那边起了一座大学,专门研究这些千奇百怪的问题,也不知道通信地址是哪里,不然还真可以写信给他们研究一下,为何饥民学习效率这样的高,甚至还出现了好些完全可以形容为天才的学生——我心想,大家学得好,其实想想也不难理解,扫盲班教授的知识,以我们现在回头去看,当然是简单的,如果这个程度的知识,现在叫我们再去学的话,速度只会比灾民更快。” “但当时学习,速度为什么慢呢?自然是因为当时不能专心的缘故,没有人一开始学习就是争分夺秒、全心全意的,都是学了一段日子,发觉自己有天赋、有兴趣,才会逐渐加码。这和灾民们的情况当然截然不同了,他们从前在老家,是拿剩余的精力,三心两意的学习,效率自然极低了,又没有应用的基础,今儿学了明日就忘,要一再反复才能烙下一点点的印象。” “可是在通州这里,一来么,没有别的事情做,劳动也是很少的,二来么,这又和入口的吃食有关,那肯定是把仅有的一点精力,拿来全心全意的学习——而且周围所有人都在学,都在背,每天都处在那样的环境里,互相影响,都是成年人了,脑子多少还是有一点的,又不是什么真正困难的东西,二十四节气都记得住的,二十六个拼音,想要全识,那还真不就是几日的功夫就顺下来了?” 卫妮儿这么一分析,大家也觉得有理,都曾经是做过扫盲班老师的人,谈到教学,很有话说,大家都感到对于教学的形式、效率、窍门,似乎也能总结出一门学问来,是值得专门去研究的。两种扫盲班的效率差别,就是很好的例子。可惜的是,他们找不到这样的书,也不认识研究这种问题的学者,那些老式的文人,遇到事情就之乎者也,想从经典里去找依据,这种作风也并不合特进士们的胃口,他们渴望得到的,是对这种社会现象更……怎么说呢,更买地……更科学,对,更科学更实在的解答! “若是那个什么大学,也管这个就好了,知道地址的话,还能写封信去问一问。” 当然,写信去探讨这个问题,想要得到回音的可能性是很低的,大家也就是姑且一言而已,这种需求是否得到满足,倒并不影响他们展开工作。不过,人多了以后,办法也就跟着多了,有个上个月调过来的新科特进士,资历较浅,刚上过两期扫盲班,对这个问题就非常的困扰,卫妮儿的解释,他觉得有道理,但没有完全信服,“这个或许能解释学习效率的普遍提高,但为何会涌现出这么多学得极快的才俊呢?尤其是数学,大家也都懂的,这东西还是看天分的,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就咱们通州,几个月间陆续出了有十来个数学特有天赋,甚至令人印象深刻的天才了吧!这又该怎么解释?” “这……” 就连卫妮儿也无法回答了,事实上她也觉得这件事很蹊跷,甚至进京时还特意汇报了这一点。大家又议论了一会,都没有拿出个说法来,便有人道,“要说往买地送信提问,只怕不会有什么回音的,但我有个朋友,之前……嗯,南下求学了,现在就在山阳道运河段办事处做事,他在数学上也有特长,又有人脉,是我们比不上的,不如写信把这件事提一提,没准他那边也好奇起来,便写信给他的师长去问,还真能给我们一个答案呢。” 她这话里的意思非常明显,这个‘朋友’并不是南下求学,而是直接投买了,一时间,大家的表情都有些尴尬,彼此相望着——这,作为皇帝依赖的特进士,和投买者频繁通信,是不是有点儿犯忌讳了呢? 倘若是老式的官僚,大家又不是同年,也不是同乡,互相共事而已,交浅不言深,绝不会有人指出此举不妥,背地里写信议论倒是有的。但特进士又不同于老式进士,因为种种缘故,他们彼此间非常团结,便有人对这个小年轻指出了这一点,小年轻刘满儿倒不以为然,摇了摇头,“怕什么!” 她压低了声音,对众人神神秘秘地道,“你们听说了没有,这一次运河遭灾,百万漕工饮食无着,内库拨下来的银子,在京畿一带是归我们特科调用,可再往南去,你们猜,由谁来管着?” “不是河漕衙门么?” “给他们?那不贪走九成才怪!”刘满儿神秘兮兮,只是摇头,见众人逐渐多少有些了悟,这才轻哼一声,解开了谜底,“就是给了运河沿岸买地办事处的人代管!你们说,连皇爷都和买活军浑似一家了,我们在买地交几个朋友,又怎么谈得上是犯忌讳呢……”:,, 850 咸饭团 “都排好队,按着规矩走!谁敢乱了秩序的,当即打杀,都排好队,排好队啊!” 带着刺耳的滋啦声,一根长杆被竖了起来,绑在长杆上头的铁嘴巴——一个能传音不说,还可以把声音放得很大的铁皮喇叭,向着下方缓慢移动的人流不断地输出着告诫,“跟着脚步节奏,一二一、一二一!加把劲,中午前到了营地就有绿豆汤喝了!还有咸饭团——饭团上头还洒了鱼松呢!美不死你们这些砍头汉!” 这恩威并施,威吓过后又带着笑意,描绘起了中午的美餐,但这声音所描绘的画面,实在是有点儿太好了,倘若不是最后一句打趣般的叱骂,流民们几乎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尤其是那些在通州呆过一段时间,被安排沿着运河段徒步南下的流民,这会儿对买活军的富庶才算是有了一点认知,“能吃上浓浓的杂粮粥,已经惜福了,咋,山阳道这边的灾民还能有咸饭团吃?若是这样还南下做什么!吃上救济,过了今年不就照旧返回老家去了?” “说这啥话呢,被买活军管起来了,让你走,你还敢不走?” 打从通州离开之后,流民队伍的成分就变得复杂起来了,出现了若干小头领——这些在通州生活了一段时间,受了最基本的纪律培训,并且扫盲班毕业了的灾民们,他们虽然依旧衣衫褴褛,但脸颊上已经挂起了一点肉影子,眼神也比之前要明亮一些了,更重要的是,他们似乎非常自然地完成了从农民到买活军活死人的转变,虽然还没有踏上买地,但思维方式已经发生了转变。 这群人不再结队一起走,而是普遍被任命为小队长,分散开来,去管理从通州南下到山阳道安德府这段路上逐渐汇入的流民,教导他们跟从规矩,听从特科吏目们的指挥:进入山阳道境内之后,特进士的数量就急剧减少了,山阳道的流民和京畿的来源就不一样,京畿流民是特进士们在干旱发生之后,主动深入到村子里挖出来的,是以村落为区分,一开始就听从衙门的领派。山阳道这里就不同了,他们多是以宗族为单位,自发性地从老家赶出来的,一开始其实没有明确的目的地,都是往府城、沿河港口汇聚,想着那里要富庶一些。 山阳道的官员对于这种迁徙,反应普遍非常的缓慢,最后,还是少量特进士们站了出来,和安德府、清渊府这些运河港口的买活军办事处联手,促使衙门吏目们出面组织流民,普遍迁徙到安德府外,而买活军办事处则从这里开始接手,安排人员行动,一部分去莱芜坐海船南下,另一部分则和通州这里的徒步部队汇合在一起,继续南下前行。 考虑到安德府的承载能力和存粮远低于通州,山阳道流民就没有通州流民那样,还能住一段时间,先行教育一番的条件了,只能以盲流的身份被贱卖给买活军,价格起码要少了三分之二,也是因此,除了少数本就拥有扫盲班水平的山阳流民也被选拔去做小队长,其余的队伍就只能由京畿流民来率领,还有一点是不得不注意的——京畿流民的官话说得好,这也是不容忽视的优势,山阳道这里已经有很多百姓说不好官话也听不太懂了,对此,流民队伍给予的反馈是残酷的,听不懂官话,又记不住规矩,无法沟通的那些人,第一次触犯规矩被呵斥,第二次触犯规矩被鞭打,如果还有第三次,那就直接抓起来,送到衙门牢房里去,在这种情况下,就等于自此和家人分离了! 很残忍,甚至可以说是蛮不讲理,因为有些人接二连三的触犯规矩很可能也并非故意,只是习惯难改,或者本就糊涂。但这就是流民队,有过逃荒经验的人都知道,如今这样到了地头有饭吃的逃荒,已经是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来最轻松的一次了,甚至它都不该叫做逃荒,可以叫做是迁徙了! 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队伍里,没有什么网开一面,没有什么公道公平,要的就是绝对的听话,只有听话服从,才能跟上大部队,那才有活下去的可能,被群体抛弃的人——还想着被放回家乡么?真当衙门是吃素的,会把这些还有力气长途跋涉,身无分文却又饥饿难耐的大老爷们放回乡野里去,让他们祸害府城周边暂时还算是安稳的乡村? 想太多了!按照如今特科衙门的做事风格,这些学不会听话的人,最后很可能就是这样不知所终了,反正回家是不能的,流民大部队也不要了,他们大约最终也会化为一具在灾年司空见惯、微不足道的饿殍,不知在哪里被野狗给啃吃了吧! 山阳道的流民,身体素质普遍要比通州流民更好一些,宗族在紧迫的年代,毕竟给他们带来了一定的竞争优势,能成群结队地走出家乡逃荒的,都是强者,不过,他们却不会因此就和官府对着干——也正因为他们有主心骨,没有那么饿得发狂,理智犹存,便都还知道,和官府对着干,是不可能有好果子吃的。 只要还有一口饭吃,这些宗族便很容易妥协,而他们也能遵守规矩,只要有一个人能够领会,便可以确保其余人都知晓听从,如此一来,尽管管理的人还是那么的少,而流民还要比京畿那一带强势很多,但迁徙路上,到底还是保留了比较良好的秩序,他们从安德府一路前行,忍耐着越来越稀薄的粥水,慢慢地来到济州——在这里,流民们第一次见识到了扩音喇叭,还有那虚无缥缈的,咸饭团的许诺,因为在济州,买活军就正式接手流民处理了,办事处拿了敏朝朝廷的钱粮,接过了把人送到买地的责任,济州也是特进士的一个界限,再往南去,就没有特进士在州县里任职了。 经过了这一路的教育和自学,京畿流民们已经不是离开家乡时的模样了,最突出的变化,就是他们从根本不知买活军为何物,变成了买活军最虔诚的信徒,不论是对买地的富饶,还是买活军的强大都深信不疑,唯恐有一丝违逆买活军安排的想法出现。 就譬如这会儿,山阳道流民刚流露了一丝想要赖在济州府吃救济的想法,便被立刻严厉地呵斥了起来,“赖在济宁?呵,只有被逮了去挖矿的份,还想着吃买活军的救济?可知道济州府已经没几个特进士了,衙门里的老爷,看待落单的流民,是多么的虎视眈眈?你当他们看的是人啊?他们看的是钱,是矿,是肉!你?你不过就是一头肉猪罢了,还想着算计得过他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斤两,只是惹人笑话!” 话不中听,可道理让人无法反驳,流民群里刚起来的舆论浪潮便立刻被扑灭了,这些眷恋故土的流民们——山阳道的百姓,尤其是那些宗族强大的百姓,他们是尤其舍不得离开家乡的——他们嘴唇翕动着,不甘心地发出细细碎碎的噪音,但却不敢用家乡话和身边的族人们轻声抱怨:这也是规矩的一条,必须用官话说话,行走时不得高声笑语,必须保持沉默,触犯了任意一条,若是被巡查的大人们抓到了,或者呵斥,或者拉出队伍就是一顿鞭打! 队长这里,虽然没有鞭打的权力,但他可以高声呵斥,引来巡查队的注意力,那么接下来就是逃不过的鞭打,因此众人虽然偶尔也能低声交谈,但这会儿却无人敢于抬杠,就算是愣头青,也被长辈兄弟们猛然瞪了一眼,不再继续意气之争了:这还没吃上饱饭呢,脾气就涨起来了?再说,这想法也是天真!这些年来,年年旱灾,就算在济州府死皮赖脸赖到明年,回家去种地了,明年又旱那该怎么办呢? 山阳道这里,没有通州那么旱,但水位也很浅,沿着河堤两岸,流民们一路走一路都能看到纤夫们在整修河滩,他们不着寸缕,身子黝黑油亮,肌肉干巴巴的盘在身上——但毕竟不是骨瘦如柴,在肌肉和皮肤之间,似乎还能隐约看到一点儿脂肪的影子,在运动时作为肌肉滚动的润滑。 伴随着劳动号子,他们挑起了沉沉的担子——这些漕工他们是有力气的!队伍里的流民们从那挑担弯曲的幅度,还有行走时颤动的艰难,推测着一担的重量,并且不由自主地和自己对比了起来,他们有些不甘心地吞了吞口水:现在……现在当然是不能比的了,若是在从前的好日子里,吃饱喝足又没什么病痛的话,大概一担子也能来上这么三四百斤的! 但是,一担子的买卖,和整整一天都这么干活,那当然又是不能比的了,这个道理农民汉不会不知晓,他们只能在心底有些含酸带醋地想:这毕竟是济州府,是富庶的地方,便连漕工都见过世面,饮食上肯定吃得比他们要好,力气大一些——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漕工们的饭来了!” 队伍一时骚动起来了,大家都伸长头去看河滩下方,果然,沿着河堤边上较平缓的路面,六七个人推着独轮车慢慢地走过来了,独轮车上头尾各放了两个高大的饭桶,还有未全散去的蒸汽,他们不再往前走,就在河堤的阴影里停下来了,纤夫们把河滩上的碎石纷纷挑到了远方一处缓坡之上,回来跳到河里擦洗了一下,就这样赤条条地落着水珠,走到车子前头来拿饭。他们似乎很习惯于流民们的打量了,对于这些路过的外乡人熟视无睹,甚至也不想着在他们面前遮掩一下身体。 “还真是咸饭团!” 队伍对于他们的赤裸,反应也很平淡,这都是农民,没有可什么矫情的,天气热起来,谁家下地干活几乎都是这个样子,无非就是兜裆布穿不穿的区别而已,至于女眷,要么不出门,要么出门了就当看不到,这时候把眼睛一别,就当看不到,继续往前走就是了,这也是遵从规矩——不得随意停下。要说起来,吃食还比男人的□□更让她们好奇,“当真给吃的大米饭?没杂粮?” “雪白的饭团!现浇盐水!” 都是在眼皮底下现场烹饪的,真没半点弄虚作假:一油纸包雪白的盐粒,倒进一大盆开水里,拿饭勺搅和一阵子,使其融化,再从一个大罐里取出一坨深灰色而腥气的东西,投入盐水中,让盐水变成一盆混浊而带了浅灰色的液体,往饭桶里一泼,用饭勺上下搅和,让米饭吸收盐水,从原本散碎的蒸饭变得少有粘性起来了。 接下来,发饭的人就开始包饭团了,一手细纱布,一手饭勺,舀起一大勺饭,放进细纱布里狠狠一攥,一个大饭团就攥出来了,丢到刚才倒开水的大盆里,纤夫们走到跟前,往身上揩揩手,取走一个立刻大吃起来,他们是干重体力活的人,这么一个饭团根本不在话下,从人头和饭量来看,这样拳头大小的饭团,一人至少要吃三个,吃完了又来取,发饭的人也不制止他们,这时候还有人挑了几担子水桶过来——似乎是蒸饭沥出来的米汤,作为漕工们的饮料。 “毕竟是济州府!连漕工都吃得这样好!” 人群虽不敢慢下脚步,但却焕发出一阵羡慕的低沉声浪,机灵的队长立刻便开始发挥了,虽然他们也没去过买地,但却非常肯定地哼声起来了,“急什么!买地吃得只有更好的!没见他们吃的都是南洋米么!我们就是要去南洋!到了南洋,谁还吃杂粮啊!那都是精白米随便吃饱的!还有虾酱——南洋的鱼虾还能少了?不至于就泼水里了,给你两筷头实实在在地配饭吃,肯定也是有的!” 山阳道不比通州附近,水系很多,哪怕住在深山,对于鱼酱虾酱还是比较熟悉的,有些山里旮旯的村民还真不知道那灰酱是什么,听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他们当然不觉得虾酱美味,反而觉得腥臭得很,玷污了上好的食物,但对于精白米却不能不心动,劳作了一年,只能在抢收抢种那几天吃上白米干饭的人家在流民群里是普遍的,大多时候,能在杂粮里添一点米就已经很不错了。 “怎么看出是南洋米的?”不免就有人问起来了,因为山阳道本身也产米。 “那还用说?”通州流民见多识广的优越感更增了几分,小队长指指点点地说,“不论是江南江北,粳米还是籼米,米粒都没有那么长的,就算是籼米,也不可能那样松散,必须要加水,加酱才能捏成饭团,饭油多的粳米,捏把两下自己就成团了,这种米我见过,就是南洋米,运到通州来都很便宜,我们通州百姓都爱买,不比粳米香,做成米粉也没味儿,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二道磨的精白米呀!” 这话说到山阳人的心坎里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精米!他们咽口水的频率加快了,脚步也比之前更为急促了,刚才那大喇叭说的,再走五里地就到营地了,到了营地就能吃咸饭团了——看了这些漕工才知道,咸饭团是这么个东西,说实话,活了这大半辈子,煎饼吃了不少,饭团却一次也没吃过的那是大有人在哩! 太阳很快就从柳梢头爬到了半天上,这会儿天气已经很酷热了,人们不得不把头给包好,哪怕用的是破布,也要保护住头皮,否则轻易就能晒伤了,在灼人的热气之中,他们排队进入一列柳荫,在队长的指挥中停住脚步,转身就着树荫坐好——还好,不管天多热,进了阴影里就还算是干爽阴凉的,这会儿他们和刚才的纤夫们一样,可以惬意地盘着腿休息一会儿了。 “来发饭了!” 更让人欣喜的是,咸饭团果然来了,而且不折不扣,真是精白米捏成的饭团,拌了虾酱汤,还能吃到一点虾皮,而饭团上点缀了一两粒芝麻大小的白色细点,经有识之士指点,正是鱼松,虽然这鱼松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纯粹看运气,但——你就说有没有吧!买活军可没骗人,他们吃的要比刚才那些漕工还好哩! 唯独的遗憾,只是这饭团是一人一个,不如漕工那样可以尽力吃到饱,不过即便如此,大家也非常满足了,这是他们好几年来未能尝到的美味,自从七八年前开始,山阳道旱灾、地动频发,便是农忙时分,壮劳力也不能吃上精白的米面了。 “好香啊,大大!” 被挑在担子里,背在箩筐里的孩子们也分到了一整个饭团,他们吃得专心致志,嘴角黏着的米粒,也舔进嘴里,回味万分,大人们经过队长指点,不让他们吃太多,免得受苦太久的肠胃负担不了,反而积食发烧。于是他们才吃了小半个便被收走了,只能眼馋地看着大人们笑语着进餐,砸吧着嘴,其中有些胆大的孩子已经调皮了起来,开始在人群间奔走着追逐嬉戏,表达着自己的欣喜,大人们难得地放纵了他们,眼睛里也多了笑意,对于他们的童言童语,也多了一丝回应的兴致。 “香啊?到了买活军那里,顿顿都吃这个!” “真的!?” 这是大人们嘴里第一次出现了对买地的向往,孩子们反而有点不相信了,扑到了大人膝盖前,“我不信!哪有这样的好地儿!就算是皇帝老爷,一天也得吃一顿稀的吧!” “哈哈哈哈!” 人们都笑起来了,便连前来发绿豆汤的年轻人也不禁莞尔。 “小孩,恁是哪来的?” 他一边把陶碗里倒满了清汤——绿豆当然是不多的,但鼻子尖的人已经闻到了一点甜味,捂着嘴有点儿不可置信了。“俺和你说,买活军的日子,比恁想得可还要好得多哩!” 被迫说了许久官话的人群立刻又骚动起来了,他们惊喜地盯着这个壮实的买地汉子。“恁也是俺们山阳道的?” “嗯啊!”这个红光满面、中气十足的壮汉,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俺叫李狗栓,海州土山县李家村的!当年,俺也是被买活军从老家救走的——如今也到了我回来捞人的时候了!”:,, 851 希望在成绩单里 “这一批灾民知识水平测试的结果统计出来了?” “嗯,不过时间门有限,人手也是不足,就粗略按籍贯计算了一下平均分,想要按人群来拉表格做曲线,这批考生肯定是做不出来的了。” 虽然山阳道这里,也受到了旱灾的影响,但这并不妨碍济州府的歌舞升平,现如今,只要是和买活军沾边的城市,就自然而然比别处繁华几分,济州府作为运河沿线,和买地联系最深的港口城市自然也不例外,这座城市有个很突出的特色,百姓全都留青头,甚至是大姑娘剪着极短的寸头,大家也都是司空见惯,绝不会和别的城市一样,用怪异的眼神打量过来。 六七年前,魔教叛乱曾经让整座城市都陷入混乱,白莲教乘着京城事故的机会起来作乱,在城中烧杀抢掠,当是买活军办事处的活死人们,没有乘夜撤走,也不曾明哲保身,而是在城中奔走着督促大家剃头——剃头不就是活死人的标志吗?济州府的百姓只要剃了头,就可以声称自己是买活军的活死人,那么,办事处的吏目们,便有借口为他们出头,同时把大家整编到一起,抗衡那些想要作乱的魔教徒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但造成的余波迄今都在荡漾,山阳道的魔教,因为这件事和买活军结下了深仇大恨,后来他们的残党流窜到闽南,在闽南广北和本地势力合流,招摇撞骗,间门接导致了买活军一怒之下,肃清山区宗族,轰烂土楼,又促进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客户人家移民,到如今,还有客户人家在等待被转运去南洋呢,而南洋的汉人势力也在短短几年间门被催生得膨胀了千倍有余。 如今,占城附近已经是良田千顷,物产丰饶,吸引了大量商船前去交易,还有欧罗巴商船也争相想要进港南洋,买活军虽然在不断折腾,可不知怎么的,每一次折腾下来,他们的势力都为之大盛,有点儿越折腾越强的意思,这么漫长的移民工程搞下来,海面上的船也多了,水手也多了,吏目也多了,税收也多了,物产还多了——要不是之前搞过客户人家移民,现在的北方移民,想要南下哪有那么多船坐,大家都只能走陆路,沿路的补给都是大问题。 这会儿呢,就不一样了,买地的实力越发雄厚,影响力也越来越大,济州府这样的地方,虽然名义上还归顺于敏朝,但实际上民心早已被买化得差不多了,办事处的吏目虽少,却实际上承担了敏朝衙门的大多数职责,百姓们也是,在办事处带领他们,于动乱中保全自身之后,这些百姓还留在本地的,也习惯于保持买地的服装发饰,想要把头发留回去的人,反而会被人们指指点点,人们的理由也是充分的:他们正是假扮活死人才在动乱中活下来的,老百姓不能不念恩情那! 很显然,有了这样的想法,除了外观之外,继续向买地靠拢的百姓自然而然也就越来越多了,扫盲班、宗族分家、新式律法,这些东西都不用推广,很自然地就在济州府推开了,这一点让曲阜的地主们很恼怒,但不得不承认,儒门在济州府的影响力越来越弱,甚至于关于‘南北儒’的争议,在济州府都可以公然讨论了—— 这又要说到狂犬张天如了,这个天一君子,和儒生辩经上头,公然剥夺了北儒的正统,宣称儒门正统在衢县,一个早就被买活军拿下的地方,这里的儒生全都改信买学了,文庙也变成学校,改造得好着呢,张天如的司马昭之心,岂非是路人皆知? 但是,的确随着他的文章,曲阜也在舆论上显得有些尴尬了,大家又想起了他们这一支的种种精彩操作。区别只在于,从前这样的言论是进不了山阳道的,可是现在,哪怕就是济州府,大家对于这样的话语都无动于衷,并不急于维护山阳道正统所在地的身份,这在从前几乎是完全不敢想象的改变——这几年要是有人说谢六姐是江浙祖籍,那济州府的百姓们倒是要动感情的,甚至撸起袖子要好好说说,把谢六姐山阳道流民的出身给重申清楚,大家达成一致了才肯罢休。 自然,这些都是闲话了,但也正是这种种原因,给济州府打下了很厚的人事底子,才让济州府在接收转运流民们同时,还能抽出人手来给流民们考试,批卷子,登分……这些都需要大量的识字人手去完成,光靠买活军办事处的人手那是肯定不够用的,李狗栓这些出差雇员,也必须使用在刀刃上,是本地的年轻人承担了考试的大量工作,把登分册子送到了办事处这里来,吏目们再用上仙器——每个办事处都配发的仙算盘,现在也有人叫电算盘的东西,快速地算出平均分,这样忙碌了一天的总负责人才能一眼就掌握到问题的关键。 “呀,京畿道的成绩怎么比山阳道好这么多!” 小耳朵——现在该叫他谢大人了,但买活军这里姓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谢、恩这两个字眼几乎和张三李四一样常见,所以小耳朵这个外号还是粘着他不放,甚至还有人脱口而出叫他‘耳主任’的。耳主任拿起单子一看,眉头就忍不住皱起来了,“这不符合常理呀,没道理的,山阳道流民在我们济州府得到的教育资源,怎么都该比通州来的那群人要好一点,那帮人又饿,又穷,又累,基础还差,凭什么走一段路就个个都扫盲班毕业了,还有这么多天才一样的高分——这还是在我们的地盘上,我们的人出的考卷,怎么回事?是不是有诈?” 毕竟是多年历练的老吏目了,从吴老八手下逐渐走到今日的耳主任这一步,小耳朵早已不是当年的江湖汉子,眼光已历练得十分毒辣,他这么说是有点怀疑京畿道的特进士想要唱个高调子——特进士想要显示自己的工作能力强,扫盲效果好,小耳朵也能理解,但不该挑山阳道做陪衬,他这里会把这份成绩单往上报才怪,特科那边也是蠢,怎么指望考核失败方来散播这个消息,让他们从中邀功呢? “我们也在议论这事呢,都觉得奇怪。” 下午刚去走访了新一批灾民的李狗栓,也是拿着茶杯走了过来,顺手拉亮了电灯——济州府这样的地方当然已经有电灯了,办事处就是最好的活广告,他在小耳朵身边坐下,玩笑般地道,“要说挨饿,俺们也挨过饿啊,那时候还有心思学别的?真不信,脑子都转不动了,老简单的道理就是明白不过来,说句老实话,俺是吃了半个多月的饱饭,才感觉渐渐活过来,除了吃喝拉撒有些别的心思可想,这会儿再去想从前,从挨饿开始,再到吃饱,中间门那段日子怎么过的都不记得了!” 要从他身上看出他挨饿的痕迹可不容易,因为狗栓以南方人的角度实在不矮,他有快一米八了,但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挨饿的年数多了,妨着长了,就没能长够,他弟弟狗剩,到买地时年纪还小,七八岁,这会儿十四五岁吧,比他高小半个头!狗栓南下以前他们家每天去菜市场买骨头熬汤,为什么?孩子长太猛,夜里睡着觉都抽抽,疼得哭,去看了医生,医生说这是生长痛,得补钙补营养,一个月,他一个人光伙食费要吃掉一千五!狗剩自己都说,得会来了买地,在买活军还瘦猴一样呢,如果在老家自己非得饿死不可! 也的确,他们是在买活军那里赚到钱的,在自愿报名受雇来山阳道救灾之前,狗栓是专门搞丧事的,他们家是狠狠地赚了不少钱的,虽然狗栓如今也有工资,但无论如何不能和做生意赚到的钱相比,只是对狗栓来说,生命中有很多事比赚钱更重要,故而,当自家的生存不再是问题是,听说家乡有难,他便把生意交给弟弟,自己报名来尽一份力量,这种临时雇员,未必能转正,谈不上仕途,也就只有狗栓这样的想法,才会不计得失,放下好生意来做这样的傻事了。 或许也是因此,他虽然资历浅,但却得到了大家的敬重,小耳朵对他也格外有好颜色,两人坐在一起,对着成绩单参谋了几分,都说不出缘故时,一旁的老张听不下去了,冷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们说突出的高分多得不正常——其实没有这么突出的高分才不正常!” 他便站起身来,走到房间门中央,突然扑腾起双手,好似一只鸟似的,脖子一伸一缩,道,“我是一只鸡!我在吃食!” 说罢,便在房间门里缓缓踱步,不断变换方向,许久才走到房门口。大家都默不作声地望着他,面上浮现出不解来,个别人则非常的敬畏——这个老张是个脑子有点不清楚的人,他是没有来历的——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的浮漂,差点就死了,救过来之后,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人也是如此,时而清醒时而犯轴,你说他脑子不好,不耽误他干活,你说他清醒,他时不时就闹出点这样的动静来。 这会儿,老张走到房门口,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放到地上,回到房间门里,拍打翅膀咯咯叫了几声,这一次,目标非常明确地往馒头而去,“我也在吃食!” 但是,当然这一次到达门口的速度变得很快了,大家都若有所悟,老张又从怀里掏出一把解手尖刀,小耳朵道,“老张你随身带刀干嘛!” “切肉吃。”老张直眉愣眼地回答,小耳朵顿时噎住了,他知道老张说的是去年大家一块吃烤羊肉,一时没有刀分肉的事情,但问题是那都是去年的事了,这大几个月来,难道他身上一直带着一把切肉刀以防万一?! 老张也不管他,把刀递给狗栓,“来追我。” 狗栓其实已经明白了,但老张仍继续自己的表演,在狗栓把刀接过去的瞬间门,便大跳到门口,这才回身逐一审视众人,见他们都明白了,方才满意,回来接过刀,随手戳了个苹果,举着刀一边啃一边回到座位上,又道,“至于说天才分多,那就更简单了,你家种田年年还都筛种粮呢,难道你家有十亩地,你就把十亩地都选一遍?” 那当然不可能了,肯定是选长势最好的一亩田,在这一亩田里,再精心挑选出一些好株,从这些株里选走最饱满沉重的好粮食。狗栓也明白了——难道说别的田地,别的植株就没有好稻谷值得留种了?还真不一定,但不可能一株一株,甚至一粒一粒的去考虑,只能是大概一选。 数学上来说,未经筛选的人群里也一定存在有天赋的人,只是按照常理,这些天赋不一定都会浮现出来,甚至本人都可能没有意识到,因为他们根本不会以如此的专注力自发地往某一方向去奔跑,而京畿道饥民们所处的环境,却让他们所有人都自发地经历了一次大筛,那么自然也就不存在漏网之鱼了,所有的天赋都会被筛选呈现,这样一来,也就自然给人以人才济济的感觉了,山阳道的流民条件相对好一点,没那么多心思学习,反而三心二意,呈现出的教学效率和麦迪差不了太多,也就是那种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把知识塞给他们的感觉。 “正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京畿道的百姓们虽然吃了苦,但日后却也必定浮现出不少英雄人物,倘若有一二回报家乡,到那时京畿气候一变,怕不是不过几年又发展起来了,倒比咱们原来想的要乐观一些。” 要说大家没有意识到北方的衰弱,这是假话,哪怕买活周报没有公开提及,有些出身北方的活死人,也会暗暗忧虑家乡的将来:天灾频繁,百姓被迫迁徙,当然,眼下这种情况就是神仙都难救,整个北方大旱小旱,天上连一丝云都没有,龙王都变不出水来,不叫百姓们走,这话最丧良心的人都说不出口,那就等于是让他们活活饿死。可这些熟田,没有水,没有人伺候,几年时间门就能成盐碱地!到时候,还有谁会在家乡定居呢?曾经哺育过他们,一草一木都那样熟悉的地方,难道就要这样永远荒凉下去,渐渐地面目全非吗? 但是,狗栓这样的百姓,还有京畿灾民中浮现的人才,又或多或少让人变得乐观了一点儿——不多,可毕竟还有一点儿,人们仿佛影影绰绰地看到了家乡的未来,看到了千千万万个狗栓把生机重新带回了多灾多难的故土,看到了属于家乡——山阳道、京畿道、关陕道中原道,属于这些荒芜故土的永不消逝的韧劲—— 家乡的未来还会越来越难,在六姐的预言中,小冰河时代的高峰还没有到来,但是,家乡也必然还有再起的时候,家乡的未来就在狗栓身上,在这一张薄薄的成绩单里,这一个个出众的分数,并非是为了家乡而考,但考出这些分数的人,最后却必然拯救他们的家乡! “……挺好的。” 这万千的感慨,存在于大家的共鸣中,却又似乎无法说出口,只能化为最朴素的称赞,耳主任重复了一遍,“蛮好的。” 他有点儿想喝酒,又暗笑自己的幼稚——都多大年纪了,他一个福建南蛮子为北方操什么心!但是耳主任又的确因为他今日看到的,想到的,推测到的未来而很振奋,很高兴,很想喝上一杯,虽然他已经戒酒许久,但这会儿,他有点儿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才起了一个念头,就有点儿上头了。 “真的挺好的,人要没点盼头,一个州县,一个省道要没点盼头,哪怕吃得好喝得好,心里也不好受。” 他说,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琢磨着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便索性放弃了,而是拉着老张夸奖打趣了起来,“还有老张,真是话糙理不糙——你别说,这比喻虽然粗,但感觉道理却很科学!老张,你这数学头脑怪好的哩!脑子好使得很,听说现在羊城港的大学已经修起来了,年底就要组织第一次大招考,怎么样,要不,等这块流民安置完了,我们这边腾出人手,我给你搞一套教材,让你也复习复习——哈哈哈哈哈!” 说着,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了——老张去考大学?实在是不敢想!只有耳主任,笑声中带了点认真,“咱们选个学院,也考个大学?我看你反应这么快,看问题挺清楚……感觉考个统计学合适啊!要不社会学?哎,咱们买活大学里,有统计学院、社会学院吗……”:,, 852 大学城风貌 “这就是大学……大学城吗?” 手里推着木轮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一个大竹篮,里头塞得满满的都是信件,邮递员小赵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片缓坡下的建筑物们,咽了咽口水,“怪道要叫大学城呢,就光一所大学,感觉和俺们老家那个县差不多大了!这里头还真能住满人啊?!” “就这,六姐还说怕不够住呢,说是不建高楼的话,宿舍就实在是太占地方了,你还没往西边看去,那边还有一排空地在建宿舍!这些,不过是教学楼罢了!” 虽然素不相识,但都是在这条刚开通的新路上,停下来欣赏大学城全景的旅人,小赵身边一个清瘦的高个少年,很自然地和他就搭上话了,他也放下了手中的行囊,擦了擦汗,话语中还带了喘息,“这条新路虽然平坦,但却翻了山,不比老路省事多少呢。” “确实!” 小赵也从自行车前篮里取出自己的水囊喝了几口,见这旅人腰间没有水杯,便询问地把水囊往他那让了让,高个少年感激地道了一声谢,拿过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虽然嘴唇没有接触到囊口,却还是仔细地用衣袖擦拭了一番,再还给小赵,小赵问道,“你也是大学学生么?好像还没举办开学典礼吧,这就已经开始上课了?” “现在很多学院都还没有搬完,甚至还有没开始招生的,只有一些早搬过来的,典礼得等人齐了再办。” 两人喝过水歇了一口气,小赵便和少年一起往山下走去,他没有骑车——可是不敢,上坡还敢蹬个几下,下坡的话,这木轮自行车可不比橡胶轮,那是没有胶皮刹车的,车子本身又重,再加上后车座上还有装信的大篮子,若是熟路也就罢了,这样第一次走的路,对于路况和转弯不熟悉的,一个不小心真能飞出去不可,邮递员里不乏出车祸受重伤的,就算人没什么事,信飞出去了那也头疼啊。 “你把包裹放我前车篮里吧——重得厉害,都是啥,书吗?” “咱们大学校内图书馆还没建起来呢,有些书只能去大图书馆,光走路得两个多时辰,我寻思着新路开起来了,要短很多,就试着走一次,确实节省时间,就是这段长上坡考验人。” 两人通了姓名,少年叫候朝宗,是大学文学系的学生,今年才刚14岁不到,也是第一次离开家乡远来求学,他老家是中原道的,这一次是堂兄带着来的,堂兄原本打算在云县看看有没有职位可谋,顺便把他带来买地读书,没想到两年不到的时间,堂兄考吏目,考到鸡笼岛去了,而候朝宗成绩优异,竟被选拔为文学系的大学生,直接跨越了初、中、高,两年内给他考进了买活大学! 如此一来,候朝宗就必须到羊城港来读书了,和亲人又分离了一次,他家道中落,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忠心下仆能送来服侍他,独自一人在羊城港这片大工地里生活,虽然宿舍是有得住的,食堂也开起来了,但行动间依旧不免局促,似乎不能完全自己拿好主意。 譬如这一次走新路到大图书馆去借书,学生之间哪有不呼朋引伴的道理,可候朝宗就叫不到什么同学陪伴,也不懂得叫个跑腿自行车载他,自己一人走了一个多小时到大图书馆,回来又走许久,拐到新路上来以后,时不时还要停下来靠着日头辨别方向,还走错了两次,也花了两个小时,翻过山头时,虽然大学城已经在望,却也累得气喘吁吁,又口干舌燥的——毕竟还是个孩子,想着要去借书,拔脚就走,连水筒都不记得带一个在身上,在大图书馆那里,也不晓得花个一文钱买两碗茶喝。 此时两人一路欣赏着长坡下攒立的二层、层楼宇们,欣赏着连接教学楼的大小道路,还有那青灰色水泥路面连缀成的几何图案,一路缓缓下坡,随意闲聊,候朝宗也就把这奔波劳碌的一日告诉给小赵知道,小赵听了,忍不住笑道,“你们大学生不是都有津贴的么,和专门学校一样,读书也是有生活费的,你便匀个一两文出来当车费,出了学校门,乘车去大图书馆,又乘一趟自行车到坡下,你自个儿爬坡不就行了?再带个水囊,就不至于累成这样啦!” 候朝宗这一日奔波下来,已经出了好几声的透汗了,累得嘴唇发白,听小赵一说,也是一愣,讷讷道,“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怪道校门口有些人推着自行车在那里休息呢,我还以为都是送口信的跑腿——不过前几回我们去大图书馆,都是走着去的……” “那不是因为那条路那时候还没修好吗,现在修通了,自然可以坐车了啊!我走新路是因为总局到大学那条路还在修!”小赵有些无奈,心里念了几遍书呆子,心想,“还好我弟弟不至于这么呆——” 想到这里,他又自豪了起来,对候朝宗道,“我弟弟也是大学生——不过他现下在农学院辽东分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大学城上课,我说小兄弟,你们文学院啊,从前是好使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么。可如今在买地这里,世道不同了,文学倒要往后排了哩,农学现在是真的起来了,我弟弟还在读书,一个月就有二两银子了,你们文学院呢?还是一个月九百文的津贴么?” 他这么说不能说是纯粹善意,有点儿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爽快,候朝宗听了,却也不生气,而是点头道,“如今大的学院里,就属文学院是最穷的,我们院长很不高兴,常说我们这些文学之士,连戏曲系都不如了,戏曲系富得流油,文学系这里反而成了冷灶台,和敏朝的翰林院压根没法比。” 小赵的耳朵立刻就拉长了,如今大学新立,很多科系的名字听着都很陌生,人们连这些科系是学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更别说哪个科系更好了,哪怕是望名生义的科系,也有前途上的不同。比如说,候朝宗说的就是有道理的,本来文学系如果类比的是翰林院,那是前途无量,培养未来内阁辅臣的地方,应该人人抢着去才对,可现在看,在买地这里,参政好像和文理科都没有太大关系,是单独去考的,那文学院的含金量一下就跌下来了,从收益来说,还真似乎不如戏曲系呢,进了戏曲系,要么是学唱戏,要么是学写戏,这两个行当,如今的前途都是大大的好,不说个个富可敌国、盆满钵满吧,但擅长戏曲的人,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那是绝无问题的。 此外还有什么?原本不受重视的数学?本来那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小道,可在买地这里简直是所有科系的基础了,小赵听候朝宗说起数学系的待遇都有点妒忌:只要通过检定能入学,一个月就给发两银子的津贴,数学教授一个月都是十两银子,吃住学校都是供起来的,而且这还不算私下出去开补习班的钱! “这么算下来,这教授倒比一般的吏目还强,甚至不亚于一个中等的商铺了!” “是啊,所以那帮欧罗巴人不都吹嘘着吗,刚来的时候一文不名,现在已经是宝马香车了,全都是靠他们脑子里的算盘。” 候朝宗叙述得倒很平静,大概他还不到会羡慕这些的时候,而小赵倒也是听说过这些人的阔绰——羊城港的洋番不算少数,但大学城这边的,就主要是之前随船过来的一干教士和学者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汉话说得倒有一股辽东味道,平时出出入入,出手大方,非常显眼,就因为有这批人在,大学城外的小贩还有人自学了几句弗朗机话的招呼:这帮人买东西又不讲价,也不怎么挑货,实在是极好的主顾,自然是要给予一点特别的礼遇了。 “他们必定是不吃食堂的吧?听说你们的食堂味道挺寡的。” “没办法,人实在是太多了,根本供不上来,倒也不是味道寡,就是多吃蒸菜,想吃炒菜得自己出去零点。” 候朝宗挠了挠鼻子,明显也是有点困扰了,“面点也不多,全是米饭——倒不能说吃得不好,料都是好的,就是这个味道和花样嘛……” “那没办法,今年北边大旱,流民到处跑,来了几百万人,面粉涨价,只能从南洋米上找了,我们食堂也是,基本不供馒头了。” “就连洋人开的面包房都涨价。一块小蛋糕,掌心大小的,如今要卖七十多块钱,听洋番说,在云县价格只是一半,羊城这里还没有奶油,他们因此很伤感,甚至想要在休暑假期间去云县吃蛋糕。” 候朝宗是中原道人士,自然爱吃面,小赵也一样,他是关陕那边过来的,先在泉州那里做了邮递员,他们家是因为他做了邮递员,由此兴旺起来的,因为小赵的职业,消息很灵通,借机就把弟弟塞给北上种参的何师傅,何师傅带着他去云县受培训,赵小弟表现机灵抢眼,顺利被挑出来带去辽东,这一下,他的亲事、职业,全解决了,在辽东经过农学院马主任的介绍,说了一门殷实亲事,又给家里写信,说不久后会回羊城,在大学农学院进修。 如此一来,赵家人的眼界也被拓宽了,小赵他们本来就是流民在泉州一带安身的,现在弟弟可能在羊城安家,小赵平时留心,从各方面收集消息,也比较看好羊城,尤其是羊城大学这一块的发展,便决定申请调动,到羊城来工作。 虽然当时羊城已经定都了,但这调动申请并不算是太困难,很轻松地就给小赵办下来了,因为邮递员这个行当和别的不同,小城轻松,大城反而复杂疲惫,这一点只要是在云县干过的人都是深有体会,云县的地名系统哪怕屡经梳理也还是让人头疼,比如外来的一封信,在写信人来看,‘城南大槐树往东二十间堂张家’,已经算是非常清楚的指示了,但实际上在云县几次扩建之后,城市的范围不断往外把乡村包进来之后,城南方向的大槐树已经可能有四株了,还不算被砍伐掉的,而二十间堂很可能已经拆了几年,张家就更不必说了,很可能阖家搬走,该上哪找人去? 不说民居,哪怕是衙门,搬迁、裁撤、合并的也不在少数,吏目的调动更是频繁,这都给邮递员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反而是在一些改变不大的小城,那工作要轻松多了,寄信的按邮编分好,送信的,城就这么大,有的就四条街,一上午就能腿完,虽然两个邮递员要轮班往乡下跑送信,但还有一半时间能休息呢,便是下乡,路走熟了也就是累个身,不累心的,且还有不少外快可以捞,委实不算是什么苦活。 羊城港这里就不一样了,比云县还要更难做事,因为它本身就不小,而且还在疯狂的扩建,地名的产生和消失就更快了,一个工程就足以诞生好几个工地,还有便道、在建大道、小道,村道……城外的农田变成了大学城,大学城里各院系占的地盘也不确定,送信送到一半,发现路还没修完,只能扛着自行车跋涉过一段泥地,那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这里的邮局正是头疼怎么留人呢——很多邮递员甚至直接辞职去码头做跑腿的,自己买一辆自行车,专给商户奔走传话,运气好得些赏钱,就比给百姓送信赚得多了。 就这样,小赵很轻松地就调动到羊城来了,而且专司在城内送信——下乡的邮递员位置那都是留给老资历的,因为可以自己捎带点小东西,赚个货郎的钱。这样看来,他的收入其实是有所下降的,但却又不是太要紧。 为什么?因为赵家两兄弟都拿出了自己的积蓄——小赵做邮递员时存了一笔,赵小弟在辽东几乎没有花钱的地方,一年功夫也存了几十两银子,再加上泉州城内一套房子卖掉的钱,也有个二百多两,便在大学城外围的村子里,买了一片坡地,又筹款造了一排的吊脚小楼,样式模仿的是云县的单身宿舍,有男女厕所、浴室,甚至还出钱打了一口井。只是两头留了两片空地,做了小院子出来,给兄弟两人分别居住。 就这样,小半年光景,屋子建好了,大学城这里一旦开始启用,他们的房子立刻就租出去了,租的不是学生,而是那些专门做学生生意的小贩。赵家兄弟通过一次转身,成功地把泉州的一间小院子变成了一整排宿舍外带两个宅院,租客就由小赵的妻子管理,这样,从关陕相依为命逃出来的两兄弟,不但在羊城有了基业,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世道中,两兄弟都娶了妻室,哥哥是吏目,弟弟是吏目加大学生,也就怨不得小赵骄傲了——以他们的出身,这份成就足以让他傲视同侪了! 不过,他当然不会和候朝宗谈这些了,候朝宗的年岁还小呢,一团呆气,为人处世似乎还有未开窍的地方,活得浑浑噩噩的,家里人让他读书,他就只知道读书,也不晓得为自己的将来盘算。小赵和他聊着洋番的阔气,候朝宗也不羡慕,叹息着食物的匮乏,却也没有兴起去校外进食的念头。 对于这些衣食起居的不便,他似乎报以一种顺其自然的忍耐态度,倒让想为自己的租客兜兜生意的小赵,不好开口了。两人泛泛地谈着些报纸上看来的消息:北方旱灾,作为两个北方人,自然是关心的,还有关陕的地动——小赵对此倒是稀松平常了,按他说,自从几十年前那次大地动之后,关陕的地动一直没怎么断过的,只是规模不大而已,来了买地才知道这叫做‘余震’,包括赵家兄弟俩南下,也是因为他们村的河流因为某次地动改道,一村人都各谋生路的缘故。 当然了,还有即将开始的江浙战事……不过这个影响不到羊城的百姓们,他们的态度也就很淡然了,有点儿笑看风起云涌的意思,虽然没有人会怀疑此战的结果,但他们谁也搭不上这一次江南易帜的快车,大学城里特别有一种桃花源般的感觉,小赵也是最近开始送大学城信件之后才逐渐发现,其中的师生们,所思所想,所关心的,和外界似乎是迥然有异的。 候朝宗是个小书呆子,这先不说了,小赵把信件送到各系收发办公室(总收发室因为人没齐还没启用)时,听到的议论也和民间茶馆不同,金融系在议论期货价格波动,还有什么针对金融管理办法的专业意见该怎么出具,法学系在吵架,小赵连一个字也听不懂,数学系更是对战事没有丁点儿关心,好几个洋番在商议着进城去大图书馆看书,可以看到深夜,再到海边去,赶新鲜鱼获,吃白粥鱼饭做夜宵。 文学系的信,让候朝宗顺便带回去了,小赵只在工程系听到一个叫小方的学生在议论战事——但也和战事本身无关,而是在发表‘应当让大江沿岸有意投买州县,设立疏浚办,以配合大江疏浚行动,同时勘察水电站选址,在统筹学上达到效率最大化’的复杂言论,甚至在生物系,他送信的时候还听到了完全和战事无关,可以说是有点恐怖的暴论。 “这怎么只是教育心理学的问题呢?明明也是生物学的课题啊,适当的恐惧会对人体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在京畿流民于饥饿中呈现的超高学习效率这件事上,恐惧和饥饿就体现出了对专注力的正面影响,让他们的学习成绩一枝独秀,甚至浮现出了不少智商表现高过平均的人才。” 生物系似乎在讨论京畿流民的扫盲班成绩,小赵记起来他前几日是送过一封京畿来信,或许说的就是这个事儿吧,他有点惊悚地斜眼看着身后有些兴奋的中年人,“试验,这完全值得计划一个试验啊,试验人体在极端情绪和需求下爆发出的潜能——极端的恐惧、快乐、饥饿、焦渴,不都值得做些试验吗?” “人体实验是被禁止的,除非先用在自己身上……” 虽然这暴论立刻遭到了反驳,但不知道为什么,小赵还是觉得那个□□的话很恐怖,甚至整个生物系的办公室都有点恐怖,他轻轻颤抖了一下,甚至不敢细看那个□□的面庞,垂下头快步走出了办公室,跳上车往来路骑去,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刚才听到的对话,‘我又没说在别人身上做试验,我可以请你们来刺激我啊——’ 为了解决自己的好奇,甚至不惜让别人来虐待自己? 他的脸庞有点儿扭曲了,形成一个无语的表情,小赵心想,大学和他想的似乎也不是那么完全一样,有时候这里头生活的饱学之士,居然有点儿让人觉得可怖—— 不过,这样的感觉并不算太浓烈,而且很快就被另一件事打断了,小赵重新骑到了山顶,他偏腿下车,在推车下坡之前,看看天色,回望了山下一眼。 “呀,开灯了!”他惊喜地喊了起来。 这是百看不厌的一幕,小赵把车停好,转身坐在坡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轮轮黄玉一样的光芒,透过玻璃窗逐渐亮起,在昏沉的天色中,就如同一颗颗掉在了陆地上的小星屑,这些星屑集合在一起,发出黄玉一样的光芒,盖过了深蓝天幕上逐渐亮起的星子。他出神地望着这一幕,唇边也重新出现了笑意。在这一刻,他也失去了所有世俗的,关于利益的考虑,变得和候朝宗那个小书呆一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对于美的感受里了。 “可真好看啊!”他虔诚地,自言自语地赞美了起来,“这可是独一份的景色那!就算是云县,都没有这样的美景吧?” “毕竟,大学城可是全华夏第一个系统供电的‘电气化小镇’,用的还是水电——不吵不闹,没有发电机的声音,简直是,简直是太高级啦!” 他的眼光很快又越过了眼前一望无际的建筑群,来到了更远处朦胧亮起光芒的起伏田地。 “不,不仅仅是大学城,还有正在建设的羊城港——用买活军的说法,即将成为全球第一个现代化城市的羊城——” 虽然羊城的建立,和小赵并不会有太直接的关系,他似乎已经在自己的人生阶梯上攀爬到了最顶层,再也无法上前一步了,但这一刻,他依然感到深深的自豪和迫不及待,甚至于必须大口大口地吸气,才能缓和胸臆中的情绪。 “真想快点看看,建好的羊城港……不,建好的买都,又会是什么样子!”:,n, 853 大图书馆的幸福 小赵所站的长坡,毕竟还是太平缓了一些,只能俯瞰大学校区而已,倘若此刻有人在镇海楼上凭栏远眺,那么,他必定能看到非常奇特且壮观的一幕:在白日里,羊城港的城区便被分为了泾渭分明的两大块。一块是原本的老城区,此处甚至还保留了大多数完整的城墙,墙内的建筑,也还是传统的样式,瓦片码得整整齐齐,在太阳下反着微光,可以清楚地见到纵横交错的阡陌,宽大的主街,狭小弯曲的胡同,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熟悉,甚至于一些眼力好的人,顺着城内的河流,见到热闹码头中人头攒动的场景,还能莞尔一笑呢。 另一块,就是以镇海楼所在的越秀山为界,在山的另一侧,原本全是农田庄园的地方,现在都被平整了出来,化成了横平竖直的道路与屋舍,此外,还有一根根长杆,材质虽然不同,但在远眺中却共同构成了街道的筋骨,令人感受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魄力,此外,还有挖开了没有填埋回去的地下水道,泄洪沟等等。 整个新城区就像是一个大工地,在白日里看着,混乱中又透着陌生,当然无法和已经成形的老城区相比了,可是,一等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那就又是另一番画面了,新城区这里,尽管入住的人口非常少,但许多区域的路灯却是已经到点就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这样,新城区便整片整片地笼罩在了一种昏黄而温暖的光照里,虽然比不上老城区的某几条街那样热闹非凡,灯火通明,但站在镇海楼上观看时,却更能从大视角上看出不同,老城区虽然也有一两段街道是亮着的,可除此之外,整片整片的城区都是被黑暗笼罩,那零星灯火,和新城区那里纵横交错的朦胧光华比,就显得非常的寒酸了。 这还不是全部,再过上一会,新城区这里,有些建筑物就开始亮灯了,比如说如今已经在逐渐启用的大图书馆,就会从上到下开始逐渐开灯,在某些时刻,工作人员甚至会把全馆上下所有的灯都打开,那是什么灯笼、火光都无法比拟的灼灼光华,镇海楼上的看门人,也因此养成了新的爱好,时常站在楼顶,眺望着大图书馆的方向,悠然沉思,完全沉浸在那天庭一般的美景之中,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还只是在建而已,大工地还有许多呢,如今启用的只是大学、大图书馆,博物馆以及众多衙门都还在建筑之中,甚至还有些地方,看门人看到了让人吃惊的景象——买活军这里,建筑物总以两层小楼为主,这几乎已经形成了所有人的一种共识了。 这也很正常,实际上能一次造两楼,二楼还十分适宜居住,半点不逼仄,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非常可喜的进步了,造到三楼、四楼的建筑几乎都不是拿来住人的,不是塔就是镇海楼这样的屋子,有特殊功用,中空,只有环墙一圈,以及外头的围廊有用。但是,买活军在羊城这里,造了好几处三层、四层的建筑——甚至还没有封顶,看门人仔仔细细地数过了,他认为这栋楼很可能要造到五楼,而且其中屋舍繁多,也就是说,它不是拿来做塔的,而是真正要住人,或者要办公用的! 五楼——住在五楼!那不是和住在悬崖上差不多?怕不是伸手就能碰到云了?! 如果说二楼是大部分人能接触到的楼层极限,登三楼都需要特殊的机缘——便是佛塔和藏书楼、镇楼这样的地方,对一般百姓来说,开放一楼都很不错了,二楼、三楼肯定只有极少数人能上去,那么四楼就委实是绝大多数人绝不会踏足的地方了,哪怕是佛塔,到了四层往上基本也是实心的了,五楼,五楼实在是让人想象不到的高度,人怎么能住在五楼呢?不说别的,光是每天要用的水还得挑到五楼……这五楼的楼梯该是多么的逼仄,多么的难爬啊! 但是,五楼的房子毕竟是造出来了,而且楼梯也并没有很逼仄,因为买活军的楼是很反常识的,它居然不是次第缩小,而是直上直下,和一块板子似的,瞧着简直有点头重脚轻了,对于一辈子都看惯了梯形塔的人来说,这副景象怎么看怎么怪,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触目惊心,他们能接受的最大高度,也就是大图书馆的三层建筑,这也够瞧的了——虽然只有三层,但它大啊,图书馆延绵不绝,本身简直就像是一座小城了,倘若矗立在山头,完全可以充当一座雄关,或者说,它比一般的镇关城堡还要更大,只是建筑物大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大小的区别已经不是看客能用肉眼给区分出来的了。 “开灯了,开灯了,大家往开灯的房间挤一挤哈!今天开三个阅览室的灯!一层一个!” 在图书馆管理员的吆喝声中,阅览室内的读书人们,纷纷站起身来,有些人干脆还书走人,有些人则捧着书本,还夹带着自己的书囊,步履沉重地往开灯的大阅览室走去,这其中也不乏洋番面孔,这些人往往携带了不少书本在身上,再加上本身发胖了不少,身形尤为笨拙,不过,大阅览室的众人对他们也是司空见惯,并没有额外的打量,只是有人打趣般地问道,“哈维先生,你们医学院不是也开院了吗,怎么还到这里来蹭电灯啊?” 威廉哈维大概是这些洋番里发胖得最少的那个人了,不过,即便如此,他的腰围也有相当的增长,他的汉话已经说得非常好了,就是一开口总有点说不出的地方腔调,“这你说的,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得上是蹭呢——医学院是开门了,宿舍楼也有电灯,但可没有这么多的医书嘛!” “那倒是的!”说话的其实也是买活大学的学生,一般来说,白天大图书馆里还会有来凑热闹的市民,到了晚上,大家各有各的事,还停留在图书馆蹭电灯的,主要还都是学生、教师一干人等,或者是留下来做作业,或者是要继续利用馆藏书籍,真正如一些人担心的那样,过来借着图书馆的电灯做针线、做手工的人,几乎没有。因为这里存在一个悖论:大图书馆开在新区,从新区到旧区,要走一段长路,路没有完全修好,到家也很晚了,因此旧区的人是要赶在天黑以前回家的,而住在新区的人,如今以各种工人为主,他们自己的宿舍就供电,并没有必要特意到图书馆来蹭电,还要接受管理员的约束。 因此,图书馆白天或许还有嘈杂拥挤的时候,晚上的学习气氛却十分的纯粹,阅览室虽然坐满了人,但除了铅笔和纸面接触的沙沙声、思考时不自觉发出的嘟囔声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交谈的声音,这对于绝大多数读者来说,都是一种让人上瘾着迷的体验:不但可以在晚上,以明亮的灯光继续学习,而且,周围的环境是何等的宽敞、和谐,房间里几乎完全没有霉味儿,而那些书本又是多么的轻便,字迹多么的清晰,多么的可喜! 而且,身边所坐的所有人,不分出身、职业、地位,甚至不分性别、长相,所有人都全心全意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在来到买地,进入大图书馆之前,没有任何一个洋番会幻想着自己能身处于这样的环境里,虽然事前毫无预计,但只是刚刚踏入图书馆数日,大家便公认,图书馆是比超市还要更让人着迷的地方。从学习环境到那丰沛到让人狂喜的书籍,还有对于学习成员无条件的接纳……没有一样是他们能想象出来的,习惯了在高大阴暗,白天都要掌灯的石制建筑物中,抵挡着寒风,费尽心机地在豆大的灯光下阅读着歪扭字迹的感觉,大图书馆对他们来说,就是上帝赐予的天堂! 但是,这样的东西是带不回欧罗巴的……人们心里也是清楚,这一点让他们尤其的沮丧,倘若说对于买活军的一些知识他们还有希望学到手带回家的话,这种浓缩了买活军所有技术精粹才打造出的建筑,却根本不是几个传教士,几个学者所能带走的。想要打造这样一间谁都可以进来学的大图书馆,首先需要的就是通电,在通电之前,图书馆必须严格控制读者的数量,理由非常的显而易见,人多了,需要的照明灯火也多,灯火多了就容易走火,而图书馆最怕的就是火灾。 通电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提供夜晚的光照,也在于扩充读者的人数,以及,在羊城这样炎热的地方,用电风扇来驱散室内的热气,避免书籍发霉。可以说,电力是图书馆产生的绝对前提条件,而一说到电力,问题就接踵而来了,发电机、橡胶电线,这都不是工匠徒手能造出的东西,需要的是一整个工厂,包括了工厂中有经验的工人,哪怕洋番们进工厂担任过工程师的职位,这也绝不意味着他们回到家乡之后,能徒手再造出一个工厂来,在这种工厂生产流程里,每一道工序都有自己的讲究,不是说任过一个职位,就能把全部生产环节给打通的。 除此之外,想要填充图书馆,使其能对不特定的公众开放,哈维医生不禁留意到,发达的印刷业也是必然的前提条件,否则哪怕是为了书籍本身的安全可言,也必须严格审查潜在的借阅者,图书馆必然会带来书籍的丢失和损耗,这就要求图书馆准备的绝大多数书籍都是可复制的印刷品,丢了的影响也不至于太大,再搭配上严格的惩罚措施,才能把书籍的丢失限制在一个较低的水平,使得图书馆可以持续下去,否则,难以想象图书馆该如何经营,如果买地书籍的卖价还和欧罗巴那样的昂贵,哈维毫不怀疑会有很多人入馆只是为了偷走一本宝贵的书,之后再卖出去换取现钱。 【我不得不指出的是,买活军处,乃至整个华夏的造纸业也非常的发达,此地的纸张非常的便宜,再加上铅笔和橡皮(面包屑)的出现,使得纸张的普遍运用成为了一种可能。买活军甚至还会回收使用过的纸张进行再造……这种技术似乎我们的故乡还没人能够掌握,尽管过去的百年间,我们的造纸业也兴旺发达,成为了一种新兴的行业,但依然落后华夏许多。】 在送回家乡,呈给国王的信中,他这样写道,【如此便宜——价格几乎只是欧罗巴十分之一的纸张,以及发达的合金活字印刷技术,让买地的书籍制造变得非常的容易,甚至也成为了一种可以进入工厂的活计,而不再是从前那样的手工活。】 【人们疯狂地印刷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有些,说来可笑,仅仅只是为了娱乐。书馆在买活军街头随处可见,承载了绝大多数的娱乐阅读需求,百姓们不必费事前来图书馆,这里更多的是学术书籍,娱乐类的、戏曲、画册,在书馆集散,人们既可以买,也可以坐下来点一壶茶,在书馆里聚精会神地翻看,如果感到饥饿,他们还可以叫来丰富的点心,边看边吃。每到周报发行的日子,或者有知名的发行新卷,书馆中座无虚席,读者们排了号码,轮流阅读新书……华夏的阅读氛围之浓厚,识字率之高,是没有来到这里的人完全想象不出的,和他们相比,欧罗巴完全是一群文盲、混混和强盗勉强捏合成的乌合之众,再披上一层号称是国家的遮羞布。】 写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橡皮,把最后一句话给擦除了,尽管这是哈维医生的真心话,但这样的感慨并不适合出现在写给国王的信件中。 【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说明印刷业的进步对于知识的扩散有多大的帮助,大图书馆开馆之后,我听到有人议论,这间图书馆吸引了很多敏朝地界的书生,他们原本是极其憎恶买活军的死硬派,但如今却放下偏见来到了羊城,理由非常的简单,因为这间图书馆里存放了三套《文献大成》——而且是印刷版。这本书是敏朝的前几任皇帝花费了许多时间修成的百科全书,它一共有七八千种图书,数万册,光是目录就有60本!】 【图书馆三楼有一翼专门存放着它的三套副本,这是不允许对外借阅的,只能在阅览室中借读,因此数以百计的书生来到了羊城,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有任何机会看到这本皇家监修的,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百科全书。它的正本似乎随着某一任皇帝陪葬,副本存放在皇家于两个都城的私藏图书馆中,两百年来,经过火灾、盗窃,已经散失了不少,几十年前刚刚完成一次重修,但这一次重修是否恢复了刚修成时的规模,依然是个谜。】 【像这样规模浩荡的百科全书,抄录两到三套副本,已经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几乎不可能存在更多的抄本,但这是印刷业没有介入之前的事情了。买活军要来正本之后,对《文献大成》进行了制版印刷,他们的目标是,让每一个市级图书馆都存放一部《文献大成》作为基础,并且对市民开放阅览……这样的壮举让《文献大成》从皇室藏书完全走向了大众,也吸引来了他们的敌人,毫无疑问这些敌人来到羊城后不久,便不可能再对买活军存在什么敌意,他们已经被图书馆完全吸引了,在自己的家乡,他们一辈子最多能接触一两千本书籍——容我提醒您,这个数字也已经是欧罗巴的学者们无法比较的了,我们的书籍实在太贵了,中产阶级的学者们无书可读,这是个显著的问题……】 哈维笔锋一顿,几经犹豫,还是在破折号后的话语上画了几条横线,做出了一个删除的表示,这样他就不用为自己的言论负完全的责任了,免得这封信所得罪的势力来找他算账,不过,他知道这番话不会得罪国王,因此便不用像刚才那样完全擦除,不留一点痕迹。 【但是,在大图书馆,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接触到上万册——十几万、几十万册,耗费一生的时间也无法读完的书籍!】 这其中的差距,哈维认为,才是最难以跨越的,图书馆的恢宏建筑仅仅只是表象而已,欧罗巴别的会缺,但真不缺奇思妙想的建筑家,只要能弄来‘钢筋’或者是竹子,他认为模仿出类似的建筑只是时间问题,大图书馆再宏伟,也赶不上圣母百花大教堂的辉煌,但这些有形的东西却远远赶不上无形的底蕴,皇室能模仿买活军的建筑,却模仿不出买活军这里丰沛的知识,这些普遍识字的市民,【这些所有种种汇集在一起,形成了此刻我身边的景象,所有爱好阅读的人济济一堂,有些人是学者,可有些人白天是个屠夫,是个小贩,这会儿他们全都坐在一起,默不作声地浏览着自己感兴趣的知识,全然不顾在十几年前,这些知识是否毫无必要地被束缚于禁区之中……】 【我必须承认,这样的景象让我感到非常的——】 他的笔锋长久地停顿了,幸福的开头单词几乎已经要成形了,但哈维还是把整句话都划掉了,他改换了口气,有些公事公办地写道,【下面我将向您汇报同船人员的动向,我们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受到图书馆的刺激,拼命地学习语言,现在基本都掌握了汉语,但是,我们感兴趣的领域各不相同,我毫无疑问,对于医学和生物有浓烈的兴趣,莫顿牧师在学习华夏的历史,沃利斯在买活军这里受到的刺激很大,他……还有那些法国人,他们……】:,, 854 哈维的两封通信 一转眼,洋番使团到达买地,也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了,他们的本职工作不能说完成得不好——各大教会派遣船只来华,主要是为了保证自己在东亚、东南亚甚至是南亚海域的通行权和贸易权,这是他们最看重的目标,除此之外,如果能把敌人排挤出交易网络,那就是意外之喜,但他们也做好了在这个目的上失败的准备。 毕竟,如果抛开对华夏王朝的浅薄印象,以欧罗巴诸国之主的政治视野来套用在买活军身上,很容易就能得出这个结论:买活军没有必要限制任何一方来华交易,不论是弗朗基还是英吉利、法兰西,甚至是现在没有启程东来的欧罗巴诸国,只要他们能到达买活军的港口,给予他们自己需要的东西,那么,买活军又有什么理由不和他们交易呢? 所谓的政治接触,其实就是这样,就各自的利益立场尽量达成一致,教会们都达到了最基础的目的,虽然垄断渠道的尝试,在意料之中宣告失败,但他们还有别的目标可以达成,别的好处可以指望——传教是别想的了,在华夏大陆上传教没有丝毫的好处,别被反传教就已经很不错了。但学者们还是可以尽量学习买活军这里先进的知识,能学到多少就是多少,教会也可以设法买到一些买活军的商品,不论是奢侈品还是火器,对于他们背后的势力来说都是大有好处。 有了这样的目标,教会当然大力支持学者们学习汉语,甚至有些督促的味道,因为学者们的表现,某种程度上能决定他们的得分,得分又决定了购买额度,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完整体系。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实际上他们已经没有立场来督促这些学者了,因为学者们完全凭借自己的本事,大多数都从买活军那里获取了一份收入,完全足以养活自己,那么,他们又该怎么约束这些人呢?倘若他们要把这些学者列入管理,学者们表示反感的话,他们还能强迫对方做事吗? 这当然是不成的,他们可是在买活军这里,按照买活军的规定,学者们的行为由买活军衙门负责管理,其余任何机构不能强制,教会能做的只有倡议而已,但倡议的力量注定是很微弱的。审时度势,他们最好的办法反而是对学者们放任自流,如此还能降低冲突的可能性,甚至于,还要加以笼络,这样在恰当的时候,还能打出感情牌,哄着这些学者回到自己的祖国去。 这样的策略,或许沃利斯那些小年轻们没有感受,但哈维医生长久担任宫廷医师,他本人尽管不干涉政治,但对一些伎俩还是心知肚明的。不过,当然这种怀柔政策也给他们英吉利的学者带来了不小的便利——他们可以完全任意去学习买活军这里的所有科目,包括了一些和自己专业完全无关,甚至在某种程度来说还应当被禁止学习的东西。 比如说——华夏传统的‘雅文’,这东西和买活军使用的白话文形成对应,是千年来华夏识字者普遍所用的叙事语言,相当的晦涩,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去学习,但完全无法在回归欧罗巴后派上用场,毫无疑问这就是属于无用的东西,浪费的是学者们宝贵的脑子,尤其是一个擅长数学的学者,在这上头花费时间,简直就像是把金子往海里丢! 但是,在英吉利使团中,数学天分最出众的沃利斯,却逐渐公然地学习起了这门学问来,他学习这门语言,主要是因为对华夏的历史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历史学,又是白白地浪费时间。沃利斯现在同时学习五门课程,他轻而易举地通过了数学高级班的结业考试,获得了进入大学数学系学习的资格,同时,还在学习雅言、历史、化学、物理,毫无疑问,他的时间被占满了,每一门科目的进展也会被相应地拖慢,很难指望他在短时间内成为一个蒸汽机或者火器专家,把工业生产的窍门带回英吉利去。 如果说,对于莫顿牧师们来讲,有什么是可看告慰的话,那就是沃利斯绝不是唯一一个分心的人,那群法国人没有一个不跑偏的,德札尔格公然地学习政治,他和沃利斯是雅言的同学,也在跟着学历史,倒是把自己的建筑专业放弃了一半了——但只是一半,作为建筑师,他受到了买活军衙门的重用,他们时不时地让他去建筑系旁听学习,指望着德札尔格能把自己的欧罗巴见解带进如今买活军的建筑业中,因为现在流行的双层平顶建筑,也有不少弊病,在建筑材料有限的情况下,人们是很指望做一些实用的改进的。而且,当然了,作为建筑师,来到羊城之后,德札尔格也对那栋在建造的五层板楼心醉神迷,时不时地去工地瞧瞧,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工头呢。 可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心思放在数学上了,而是着迷地研究着买活军的政治,并且对于同期来买的洋番们,不断地散播着自己的暴论:法兰西为什么需要国王呢?瞧啊,买活军这里发展得多好——他们就没有国王! 其实,就算不说买活军这里,华夏敏朝的百姓,日子过得不也比欧罗巴的百姓好得多?不能说欧罗巴的百姓就天生的粗野无知吧,归根到底……好像原因在于农业啊。 相对于高调的法兰西浪子,哈维医生的态度是克制且低调的,他没有和任何人公然交流过,表面上他选修的是非常符合专业的医学和生物,但私底下,哈维医生在图书馆,看的书籍可就相当的杂乱了。这也是他成为图书馆常客的原因,虽然对雅言,他没有什么造诣,但是他看了很多买活军印刷出来的天书,尤其是农业、地理、气候类的书籍,这其中不止一本书提到,欧罗巴的农业注定是不能发展得很繁荣的。 其原因在于纬度——欧罗巴是高纬度地区,而更致命的还有一点,就是环地中海的‘雨热不同期’,这就让欧罗巴那块的农业收成注定不如华夏这里丰厚,耕种和放牧的收益甚至相差无几。如果说华夏这里耕种比能达到种一得十五,那么欧罗巴的耕种收获比,就通常是种一得四……这就是地理的区别,不是人力能够跨越的藩篱。 回忆起他自己农庄的收入和产出,哈维必须承认这话不假,而他也从书上学到了一个他很认可的观点,那就是组织性是由农耕的普及性决定的,他认为这解释了华夏百姓极强组织性的来源,以及华夏这里随处可见的小型公众设施,尤其是水利设施,小型水利设施的普遍程度简直让人吃惊,这都是社会以强规范组织在一起的有效证据,而欧罗巴人的粗野和无序也有了来由,多年的游牧生活,使得欧罗巴无法有太多人定居在一起,百姓们的组织性显示出极强的差别是符合逻辑的。 这样的解答,当然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它也回答了自从来到华夏之后,这些洋番们心头萦绕的终极疑问——大家都是人,难道天然就有什么种族比别的种族更高级吗?为什么呈现出来的面貌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大概会有一些人,在受到巨大冲击之后,发自内心地认为华人就是比欧罗巴人种高级,所有的先进都是无需解释的,欧罗巴人种的劣根性就决定了他们如今呈现出的不堪面貌。但是——这样的人,无疑是缺少自尊的,他们在强势者面前的丑态,会令正常人作呕。哈维知道,大多数学者还是和他一样,不愿意简单地承认这就是人的区别,大家都在寻找着一个终极的答案:为什么华夏这里如此……如此文明?且不说买活军境内,就是在敏朝的地盘上,他们也拥有更强的组织性,更好的识字率和相对更发达的官僚体系? 如果是地理条件天然的限制,倒是说得通了……但这么一来,事情注定不会像是德札尔格想得那么简单,不是说,‘他们不要国王也可以,那我们不要国王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想就太幼稚了。哈维倒不是说真觉得国王就是不可或缺的,说实话,他接触过的国王可不算什么有魅力的人物,只是,引述自买活军的政治理论,归根结底,政治体制要适应生产力,还是生产力问题。 但是,要提高生产力,进行……买活军现在所做的,进行工业生产铺开,把产品从手工转化为工厂生产的过程,先决条件必定是识字率的提高,但识字率的提高却又需要生产力的提高做基础,否则盈余产品根本不够开展教育的花费,哈维意识到他的设想在这里就走入一个死循环了,这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而现实是,现在他没有鸡也没有蛋。整个英吉利都没有太多的农业盈余,想找到多余的口粮来做这些事,他们就得把目光瞄准那些更适合农业生产的地方。 海外殖民地……这就是现在那些冒险家在做的事情,在更有条件进行农业生产的地方产出巨量盈余来反哺本土,就哈维私下推演的结果,这似乎是欧罗巴工业化的唯一可行道路,但现在这条路他也并不是太乐观,因为他们来到华夏之后,也见证了这个泱泱大国的烦恼,如今的小冰河时期,也在逼迫华夏人进行战略难移,他们要用现在还是化外之地的东南亚,甚至是南亚来生产大量的农产品,承接一整个大国的饮食需求。 亚洲距离太远,实在是很难染指了,非洲和新大陆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但很难说华夏人会不会在这两块地盘上和他们展开竞争。而更值得担忧的是,国王们能否意识到问题的严峻,而不是醉心在大陆内部争权夺利,抢夺着所谓霸主的虚名? 哈维医生对此有相当清醒的认知,华夏毕竟距离欧罗巴实在太远了,就算是大声呐喊,传到欧罗巴时也只有虚无缥缈的回音了,而国王和贵族们,他们的反应速度慢得就像是蜗牛,被当面扇几个耳光都很难清醒,他认为这个时代正身处在一辆飞快行驶的马车上,尽管马车前进的方向不能让所有人满意,但恐怕有能力改变方向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所以,所有人都只能跟着这辆马车飞快前行,直到它到达御者想要到达的地方,没有人能改变什么,哈维不能,当然德札尔格也不能。 如果主真正存在,祂又会怎么说呢? 他不由得自问,但很快又摇了摇头,释然地一笑,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书堆中的《宗教学》书皮,暗地里,哈维已经数次阅读过这本书了,他还打算啃一啃《金枝》,这本书是他无意间发现的,在图书馆的书堆里躺着,似乎相当的冷门,只有黑大汉学生在借阅,但哈维对它的内容很有兴趣,他认为这有助于让他弄明白早期宗教是如何发源的。说到底,宗教也不过是在人类的臆想中发展出的一门学问罢了。 但是,不能说马车的终点就一定是什么天堂,他想,当然了,来到买活军的一年内,我们看到太多绝处逢生的故事了,哪怕是现在,从北边渡海而来的帆影也依然让我感动,又是一批人搭乘着船只离开了故乡,去一片新的土地安家,但是,这一次不是哭喊的黑奴,而是被同胞拯救的汉人,从饥荒和旱灾中逃脱,接受了同一种族的好意,前往一个没有剥削和饥馑的新家…… 人类真能有这样的善意吗?我一次又一次地惊叹着。 他在草稿纸上信笔写道,这些是不必被国王见到的思考,【这样的善意无疑跨越了时代,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拥有伟大的胸襟,我能理解买活军中存在的,对谢六姐普遍的崇拜,但是,这一切有时又有些太好了,好得让我怀疑,它能否一直持续下去,世界的本质真的会因为我们变换了一种思路而改变,从残酷变得美好吗?】 他是一名医生——这是前提条件,哈维见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他的心中有时冲荡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特有的悲观,他谨慎地写道,【我们真的能如此快乐,真的能一直快乐吗?从生产力角度说,买活军的行动是否已经超越了自身的生产力所能提供的资源?谢六姐从一个很小的城镇开始自己的统治,她迅速的扩张,现在,买活军似乎要吞并下更广大的土地了,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新的,她需要谨慎,但马车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最终,她能控制住这辆横冲直撞的庞然巨物吗?】 他停下笔,久久地注视着面前的草稿纸,在这个问题上,哈维医生的思绪一片空白,他毫无头绪,没有答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乐观还是该悲观。 【德札尔格开始学习政治,这对于法兰西未来的思想阵地似乎会带来一股新风。】 最后,他甚至没有在信里提到德札尔格的倾向,只是轻描淡写地对英王暗示着,帮助德札尔格或许正是英吉利一直以来最喜欢的手段——在敌人内部埋下混乱和冲突的引子。【费尔马十分谨慎,他主要学习理科,对于政治漠不关心。至于沃利斯对历史的偏好,教士们也正在耐心地纠正……】 【莫顿牧师也开始学习医术,让阿诺在学习公众卫生学,这是个冷门的学科,但我也感到相当的兴趣……德札尔格似乎想要写信把笛卡尔也给叫来,但是,他找不到人给他送信,目前来说,他们给法兰西积累的分数还没有很好办法来变现,如果法兰西王廷继续轻视此事,那么,笛卡尔的承运商就有大便宜了……】 笛卡尔、帕斯卡父子,甚至是梅森本人——英吉利本土的人才往后靠靠,哈维心想,新教应该会热衷于把旧教的欧陆天才运送到华夏来,给他们提供一切便利,此外还有伽利略,他在路上了吗?移鼠会的教士们应该把他弄出来了吧? 他迟早是要回去的,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但是,如果在他离开之前,能看到这些最聪明的欧罗巴脑袋,在买活军这里济济一堂,放下偏见和仇恨,谈论着一个纯粹的问题:欧罗巴在华夏崛起后的新方向。就此开一个沙龙,那么,哈维医生会打从心底获得深深的满足的。即便答案或许不让人乐观,即便答案改变不了命运,但这就是人类,人类总是不可救药地好奇着,渴求着一切问题的答案,即便已经追寻到了已知的全部,但永无止尽地贪婪仍然会让他们不断地探索未知。 如果马车达岸了,又有什么不好呢? 譬如现在,哈维医生就不可遏制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如果谢六姐抵达了她的终点,如果,她的道统的光辉也照耀到了欧罗巴——对于贵族那当然是灭顶之灾,但对于哈维所出身的阶层呢?对于中产阶级、小市民,以及那些,那些最苦的,牲畜一样的农牧民们呢? 这在他的有生之年,是绝不会发生的事情,对此,理想主义者的哈维很清楚,但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严肃的嘴角因此松弛了下来,甚至在不经意间扭曲成了一个微笑。哈维医生悠然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真这样的话,那也不错,不是吗?:,n, 855 书写新时代的稿纸 “目前新区建设进度分为四大块,第一块是道路建设,主道路完工率已经有五成以上了,第二块,公用设施建设,大学城建设进度达到九成以上,大图书馆、大博物馆以及一系列办公楼、功能建筑的建设还在推进中,预计在五年内能全部完工,第块,民居建设,目前还处在初期阶段,和第四块民生建筑一起部署。” 术业有专攻,正当哈维医生在信笔由疆地书写着他的思考时,德札尔格却是少见地没有在图书馆研究关于华夏的一切,而是以学生般的谦卑姿态,坐在阶梯教室的后方,仔细聆听着台上的年轻姑娘,推拉着双层黑板,仔细地讲解着羊城港的‘城市规划思路’。 “新城预计能容纳五十万以上的人群常住,五万到十万的流动人口,完成新城建设之后,再进行旧城改造,预计还能再进行扩容,配合周围的卫星城镇,最后让羊城港达到百万左右的人口容量,同时我们在建设期间,也为下一代交通方式留出了缺口,火车站、铁轨等地目前都已经规划出来了,并且和码头联系在一起,形成了海运货物集散的动线。” 一共四层黑板,还要再加上一张城建规划图,才能把羊城现在的布局给讲解清楚,就这,黑板上也写得密密麻麻的了,见识过幻灯仙画的学生们,不能不因此感到失落。如果尝试着使用过电脑,或者说仙脑的话(仙和电字,在买活军这里发生了严重的通假现象,凡是能用电来修饰的器物,在百姓这里都是名副其实的仙器),那么,他们就更是觉得现在的这种板书功夫很耽误事了,在仙脑上通过快速输入便可以制作成的精美板书,可以无限次的复用,而且看得非常清楚,怎么看都比现在要更方便得多,坐在后排的学生,也不至于要借助于新配的眼镜才能看清楚板书,否则就只能早早地前来排队,力求坐在最前方看个清楚,或者只能向前排的学生借阅笔记了。 不过,这样的比较其实也透着炫耀,在其余任何地方,能把城市规划作为一门学科公然地进行讲解和研究,这样的事情都是难以想象的,能够坐在这里听讲,就已经是在法兰西无法想象得到的机会了。对德札尔格来说,现在听到的一切都是极其宝贵的知识,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买地这里规划城市的基本思路,并且不断地和巴黎对比——毫无疑问,在整个欧陆能够和此刻的羊城比较的大都市寥寥无几,其中德札尔格最熟悉的还是伟大的巴黎。 巴黎……毫无疑问胜过伦敦,和梵蒂冈和罗马相比也要更富于活力,当然,此时此刻所有欧罗巴大都市,和买地这里相比,在地下管道这块上都落于下风,即便是巴黎也显得一无是处,不过巴黎到底还是拥有一些下水道的,这已经足够让它在都市中独占鳌头了。 但是,这些比较,在修建中的羊城面前就显得那么的不值一提了,德札尔格多次从大学城跋涉前往图书馆,对沿路还在规划建设中的工地赞不绝口,流连忘返,想象着这些建筑完全修好之后,居民们在街道上徜徉所感受到的视野动线,那种高低一致,典雅而又气派的街景水平线,极其富有几何学美感的线条组合……合理而且符合需要的功能区设计,富有远见的宽马路…… 没有一样不让人惊喜,所有这些东西的出现似乎都是如此的恰到好处,在看到规划图之前,作为一个建筑师,德札尔格能意识到的只有模糊的不舒服,但是一旦看到解决方案的出现,他就立刻感受到了,自己之前的不舒服,正是因为在原本的的生活中存在的种种不便,形成了‘痛点’,而规划方案中的小细节,就是为了解决百姓们生活中的痛点而设。 这一切,具体到总思路上,只是非常简单的一句话,“我们希望新城的百姓能在步行20分钟的距离内,获取到生活所需的基本资源”——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对德札尔格来说却是那么的振聋发聩,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城市设计应当以民生作为规划时最基本的考量标准,虽然他也从未有机会来规划一座城市,不过,跟随在主教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德札尔格知道,不论是中央城市,还是各地的领主城堡,在进行规划时首先要考量的是军事用途——它必须是方便守卫的,必要的时候可以转化为战争机器,而其次,则是宗教和政治意义,人们总希望自己的城市足够雄伟,能够慑服外乡人和领民,让他们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在这样的指导思路之下,城市和舒适完全是背道而驰,很多城堡,哪怕是领主的房间都异常的昏暗阴冷,因为设计者就没有打算让住客过得舒服,更不要说依附着贵族们而生的贫民了。德札尔格认为,绝大多数城堡,乃至宫殿都不设计厕所,除了人们病态地迷恋自己的排泄物(这一点是德札尔格到达华夏之后才逐渐总结出来的)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设计者根本不觉得自己有让住客的嗅觉感到舒适的义务。 在华夏这里,情况就有所不同了,德札尔格观察到了老华夏采用的里坊制,并且惊奇于它的完善,这也是不少人暗地里认为华夏人种比较高级的理由之一,总有许许多多的迹象显示出此处文明的深深积淀。大体来说,他认为里坊制就孕育了买活军的城市规划思路——在步行20分钟的距离内准备各种民生设施,因为里坊制的存在,羊城的官吏和百姓就能非常迅速地接受这个思路,因为里坊制严格执行的基础,就是在关上坊门之后,百姓们还能在坊中自由活动,获取生活所需,再往前走一走,就是买活军的想法了。 澡堂、开水房、公用水井、洗衣房、药房、菜肉市场、车站……这些在建设时就已经留有了专用的空地,并且以此为核心来布置民居,同时在这些规划中的建筑节点,留有配套的下水措施,譬如澡堂和洗衣房对接的当然必须是下水道的主管,在它的旁边也要留有检修口,方便随时疏通。这种城市设计思路,一环一环结合得非常紧密,也给城市规划提供了整个骨干,接下来只需要按照部署,把功能区洒落在城图之中,就形成了非常清晰的施工节点…… 这简直好过成百上千个名媛组成的上流沙龙!德札尔格完全对此心醉神迷了,逻辑、数学严密吻合而成的精巧模型,以及扎实贯彻在现实之中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比较起来,巴黎显得多么的粗陋——卢浮宫或许巍峨雄伟,但论到把整个城市都放在手心精雕细琢,巴黎还远远不是个,落后了起码一百……不,两百,起码落后了两百年以上! 能够参与到这样的盛事之中,甚至只是见证城市的成长,对德札尔格来说都是无上的殊荣,更何况他还受邀一起论证了会堂的设计,并且对于大量尚未兴建的民居提交了自己的设计风格稿件:买地的民居如今还是泾渭分明地分成两种,旧式的抬梁、穿斗式设计,结构外露,新式的‘板房’,四平八稳,透露几何美感,在结构上很难彼此融合,而后者虽然住起来舒服,但审美上毫无疑问不能让所有居民都感到满意。 有一些民居大胆地用了新式的水泥墙和旧式的抬梁顶,在南边这是常见的,主要是因为羊城这一带采暖需求不高,反而在散热上有需要,因此高屋顶是适合他们的设计,不过,居住起来效果并不算太理想,因为抬梁顶会占掉第二层的空间,而工匠又还没有掌握高二层的施工技巧,人们也担心抬梁顶带来的额外负重会不会给楼梯造成额外的压力。 除此之外,新式板房无法炫耀主人的财富,这也让一些人感到若有所失,这催发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装饰工程,比如说,德札尔格看到了一些用琉璃瓦在墙上进行外砌面装饰的屋子,他认为这看起来很怪——买活军这里烧造玻璃技术很高,可以制作很漂亮的琉璃瓦,而且价格很便宜,有些居民就别出心裁地买来碎瓦,在墙面上拼砌出反光的花纹砖。据说,只是据说,六姐对此的评价是,‘这不是瓷砖房吗?难看死了!’ 虽然有这样的谣言在,但仍然无法抵挡碎瓦拼花的流行,而衙门也意识到了百姓们在这方面的需求,于是开始对外征集稿件,需求新旧式设计在美感上的融合,甚至还大度地邀请了德札尔格这样的洋番。 他们的人数不少——说来也是好笑,德札尔格固然已经给笛卡尔去了好几封信,催促他在那群土包子放羊佬(欧陆对于清教徒的蔑称)的帮助下动身,但来回大陆并非易事,反而是身毒的泰姬玛哈收到了东方的消息,圣公会和清教都急于讨好买活军,在他们的怂恿下,一大批本来准备给莫卧儿汗工作的奥斯曼、欧罗巴工匠,搭船跑到羊城港来找工作,愿意帮助买活军来建设羊城港了! 德札尔格的汉语已经说得很好了,他对于各国的称呼也逐渐换成了汉人喜欢用的版本,从印度换成了身毒,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建筑家千载难逢的比稿机会——为整整一代的买活军官样建筑供稿!如果被采纳的话,到下一次迭代之前,买活军的建筑队,在建房的时候默认会把他设计出的美术风格,作为备选之一! 从建筑本身的雄伟程度来说,这比不过主持建设大教堂或者宫殿,但其影响的广泛却又不是一座教堂所能媲美的,德札尔格同时感到了几种震撼的幸福:作为建筑师,他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获得了非常广阔的可能,这是巴黎完全无法供给的;作为学生,他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无尽(谁知道城市规划居然属于地理而不是建筑学?德札尔格对于都市地理可太有兴趣了);作为数学家,他在一天内解决的问题和发现的问题一样多!这种幸福只要享有一种,人间就要比天堂更值得向往,更何况他同时享用了种?! 冒险是绝对值得的,德札尔格自身的经历,强化了他的认识,他认为如果他把一个人视作朋友,但却不向他介绍买活军的好处,那就说明德札尔格这个朋友不值得交往,与此同时,德札尔格的内心更浮现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这是作为法兰西国民的他应当承担的一种责任——和哈维医生不同,德札尔格天性乐观,他认为买活军的全球扩张是欧罗巴全民族,至少是法兰西所有百姓所面临的一个非常宝贵的,不能错失的机会! 人,有不想过好日子的吗? 没有! 如果跟随买活军的脚步能够过上好日子,所付出的所有代价只是牺牲一个国王和一些可笑的贵族,这难道不是非常划算的买卖吗? 它就是! 那么,摆在德札尔格面前的问题,在他看来就只有一个了,那就是买活军愿不愿意分享出自己这一套管理社会,运转社会的办法,让他们国家以外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呢? 值得欣喜的是,从买活军对待南洋土著——占人、越人的态度来看,买活军,当然和他所熟悉的那些国王的爪牙不同,他们是非常宽宏的,只要愿意听从他们的管理,他们一点也不介意带着这些异族的土著们一起过比原来更好的日子——bonjour、sat,ho?德札尔格就是异族土著,德札尔格喜欢你们的异族政策,愿意服从你们的管理! 自古以来,一个国家得到了什么好处,只有严防死守,唯恐它被其余国家分享的,哪怕是现在,这样的例子也是层出不穷,买活军是德札尔格所见到的第一个,愿意为了改善另一个政权的日子而出力的政权,他在惊讶赞叹之余,还兴起了一种很强的紧迫感:这么好的事情,恐怕未必能持续很久,所以得在它结束之前尽量地蹭一点便宜。 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他激动地想,但我一个人的力量还不够,除了我的那些学者朋友之外,还有许多我结识的,或者迷茫或者激进的教士们,那些渴望在政治上有所建树,渴望改变国家,那些拥有同情心,想让百姓们过得像人而不是像牲畜的朋友们,我要把他们团结在一起,组建出我们自己的大脑,我在东方看到了强烈的,太阳一样的光源,我要找来一面又一面的镜子,把这束光反射回我的家乡去!我要让它照耀进我的世界! 但是,要实现这个目标,德札尔格首先得挣钱,他要有钱来安置他招徕的朋友们,有钱支付他们的路费,他已经工作得很努力了,收入也非常的丰厚——但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这一次比稿。”结束课程,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德札尔格打亮了电灯,掏出铅笔,凝视着面前几经改动的稿纸,他沉吟着告诉自己,“必须拿下,我必须拿出一个尽善尽美的作品,我必须多方的考虑——” 他已经很疲累了,德札尔格有一种自己正在燃烧的感觉,但他又颇为感到欣然,从来没有一刻,他察觉到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拥有如此非凡而深远的影响,这让他的生命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崇高意义,他宁可以这样的状态只活一年,也胜过浑浑噩噩地呼吸一百年! 他深深地呼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开始以超然的客观态度进行思考: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华夏百姓所需要的是一种怎样的屋子,他们处于一个怎样的时代,需要一种怎样的美学风格……:,, 856 背道而驰 “费尔马现在已经证明到了费尔马小定理了是吗,还挺快,等等,我搜一下,哦,原本历史上也是这几年前后的事,那还行……他算是最专心于本行业的一个了吧,其余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跑偏,不知道伽利略和笛卡尔来了以后会如何……嗯,还有这年代有名的人才都还有谁?估计得是看到了才知道了。” 云县公廨,谢双瑶的房间里灯火通明,有了发电机,现在至少她是可以尽情地使用电力,不是仅仅局限于台灯和笔记本电脑了,只要配上一个大容量的充电电池做稳压器,电扇已经不在话下,空调甚至也不是不能想一想,不过,这么多年下来,谢双瑶其实也习惯了夏天的酷暑,她也不想搞什么享乐主义扩大化,所以空调暂时还是没拿出来用,比较便携的空调扇就时常露面了,在过去的那个夏天,空调扇还是提高了不少生活质量的,目前她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在羊城的住处里安一台空调——如果她能常住羊城的话,虽然看现在的态势,羊城这边刚建完,说不定就要去建金陵,又得迁都了。 在费尔马的名录下恶作剧地做了个备注,【大定理还没证出来吗?】,她就算是结束了这一轮的学生状态盘点。现在谢双瑶的工作当然异常忙碌,买活军马上要出兵去接收江南了,她这里大事小情不会少的,不过谢双瑶还是坚持把时间分成几份,主持农学研究、教导先锋课程,这都是没放下的点,说到底,她如果折腾出一些农业技术的落实,对买活军的帮助肯定要比政治上这边多开几个会大得多。 至于说在一些难点课程上去关注和点拨天才学生,也是如此,这是只有她能帮得上忙,且意义非常深远的事情。比如说沈君庸,这个书生虽然有才华,但是在谢双瑶给他上课,让他去组织金融教学之前,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有趣的路人甲,对于历史没有丝毫影响。 可一旦谢双瑶把金融是什么告诉他,并且找了一些能让他理解金融这东西的资料给沈君庸自学之后,沈君庸就知道该怎么去教学生,去培养金融人才,也就意味着买活军这里的金融现象不再是野蛮生长,至少期货交易所这样的尴尬事件不会再发生了,有了金融人才,立法时才有专家意见参考,至少不会出现更士署把期货交易所的玩家关了一个多月,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罪名进行处置的无措。 期货交易所的事情,最后还是谢双瑶出面,把几个替罪羊定了操纵市场、囤积居奇之罪,把他们送去挖煤,才算是收了场。谢双瑶就是在那时候知道,该来的东西肯定都是会来的,你不做准备,只会来得更野蛮,更混乱,随着工业化、现代化、城镇化,金融业也必然会随之蓬勃发展。她没本事把这些东西扼杀在摇篮里,它就是人类本性的一部分,能做的只有提前准备好笼头,一出现就给它套上。 如此一来,沈君庸这样,被她选出来给各种学科奠基的人员,就显得很重要了,谢双瑶必须亲自给他们上课,才能保证自己的意思和思路传达无误,这样,她就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时间,在政务执行上再把手撒开一些,如果说以前还能管到县这个级别,现在就只能管到州了,州以下的事情,她只能相信自己设计出来的系统去自己运行,再时不时地来个大杀毒,腾一腾系统里的运行垃圾——以前她对于各种运动是非常不以为然的,但现在谢双瑶明白了运动式整顿的必要性,有能力运转杀毒程序,总比什么都不管,放任自由要好得多了。 人才,还是非常的缺人才,各个方向都缺,地理人才缺,去袋鼠地的船队就是因为远航人才不多,培训比较缓慢,包括李魁芝的虾夷地开拓,也是开展得很艰难,去了一年还没过完,就有很多人跑回来了,一问之下,虾夷地的日子也不好过,也受到气候的影响——“你说那个鬼地方,连住在那里的虾夷人自己都在南迁去本州!我们还搬迁过去建城,这不是在找死吗?!” 气候上的影响,渐渐是显出来了,而且伴随了史书上不会有的丰沛细节,比如说虾夷地的原住民南迁,谢双瑶在原本的世界中是不可能了解的,但现在看却非常合情合理了,因为虾夷地去年冬天下了一个月的大雪,要不是李魁芝还有点本事,又受过培训,灵机一动,组织跟随的移民建冰屋,他们一定会有人被冻死的。又是干旱,又是极寒,虾夷地的原住民活不下去了,不往南迁徙怎么办? 不仅仅是虾夷人,甚至更北一些,苦叶岛那块,乃至通古斯沿海那片,更往北,北极圈内的因纽特人,也有南迁的,当然,就几百人,如果不是李魁芝一干人去了虾夷地,也有人在苦叶岛勘察地理,华夏这边都不会注意到这点,但要考虑到,因纽特整个族群,在几百年后也就那么几千人,几百人南迁,这数目已经不少了,可见北方的气候现在究竟严酷到了什么程度。 按谢双瑶派去苦叶岛的地理勘查小队传回来的报告,水银温度计都不够使了,也就是说,低温已经低于零下三十九度,至于再往多低测不出来,得要更先进的温度计去才能给出具体数值,按照谢双瑶的估计,苦叶岛还是岛屿,要比内陆暖和一些,建州女金去通古斯定居的那批人,在冬天需要面临的可能是零下五十度的严寒。 零下五十度的严寒,搭配着的就是今年福建道、广府道明显凉爽的夏天,甚至谢双瑶感觉一个空调扇就足以度夏了,最高温普遍在35c左右,也没有几天,30c的天居多,大多数百姓都认为今年的夏天是很宜人的,配合上水泥房较厚的墙体,很多人一整个夏天都还盖着被子哩,前几年热得晚上在院子里睡竹床的事情,似乎很快已经淡化为回忆了。 百姓们欢度着这个凉爽而丰收的夏秋,而谢双瑶等管理层,却是庆幸于他们及时地开始了南洋方向的开拓,从农业角度来说,这个高温天气已经是双季稻的极限了,明年的天气如果再凉下来,福建道、广府道和鸡笼岛,这些老华夏领土的最南端,减产是不可避免的,可能只能改种单季稻和耐寒作物,譬如土豆、小麦作为补充。好在他们拿下了南洋,否则买活军政权的一大基石——永远充足的粮食供应,就要因此动摇了。 缺人啊,南洋也缺人,其实通古斯那里也缺,因为气候的关系,那边的建州人有点儿无处可去了,往南去草原吧,草原也闹灾荒,打入关内没这个本事,又需要吃的……怎么办?他们只能向买活军求助,希望用矿产和买活军换粮食——矿产那里来呢?他们希望买活军派出专家来勘矿,并且教他们开采,甚至邀请买活军把重刑犯流放到通古斯去采矿,由建州来确保他们的安全,在罗刹人的虎视眈眈下保住矿产……是的,想要站住通古斯可不容易,因为气候的逼迫,罗刹人也在开拓他们的实控范围,谢双瑶对于他们出现在通古斯并不诧异,历史上,罗刹人顶着低温,就是在这个时期于通古斯搞开发呢! 童奴儿还真有点本事,隔了千万里,也算是号住了谢双瑶的脉,知道她大概率是舍不得通古斯这块资源宝地的。谢双瑶心想,在这个严酷的时代,能折腾出一番动静的人真的都不简单,这个老头子不肯南下,宁可顶着低温去通古斯,居然也没被冻死,还给儿子们出了这个主意。虽然敏朝帮助建州人在通古斯落脚,也是之前承诺过的,但承诺要兑现,还要更细致的谈判和更赤裸的利益交换,建州人一发现罗刹人也在窥伺通古斯和他们的聚居地,就直接想到了用武力来换粮食的做法,愿意做通古斯的戍边人,这思路还挺灵活的…… 只要这个口子一开,流配宁古塔以后就变成流配通古斯了,甚至把思路打开点的话,矿工除了挣工钱的自由民,苦刑犯之外,说不定还会加入被捕的罗刹战俘什么的,只要有罗刹人到通古斯来定居,建州人就可以入侵村庄,把人捕回去做矿奴,毫无疑问,这能促使通古斯矿业的发展,对买地和建州双方都有利,对建州的好处要更大得多,不管他们最开始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里,处于什么地位,住久了,这块地方就是他们自己的了,谢双瑶对于这个套路是很熟悉的,她在这件事上也给了自己的答案:想要粮食,可以,买活军愿意和自己人做买卖,但要注意的是,买活军也只喜欢和自己人做买卖。 什么叫做自己人呢?说汉话,穿汉衣,承认自己是华夏子民,遵循买活规矩的就是自己人,在此之前,通古斯建州的贸易额度是有限的,并不足以让他们在通古斯极速壮大,买活军也不会卖给他们太先进的武器,他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和罗刹人争斗。而如果他们愿意遵循买活军的规矩,那么买活军的规矩就会要求他们,对于罗刹平民不能任意劫掠——倒是可以用粮食来诱惑他们加入己方阵营学习汉语,这民族都是留好空的,罗刹族本来就是华夏百族的一份子。 看吧,最后还不是又着落在粮食上了?事实上,现在买活军之所以呈现出如此强势的姿态,就是因为他们在这个艰难的世道中拥有独一无二的粮食生产能力,所以各方势力才对他们又爱又恨,一边忌惮他们,一边又想方设法地和他们打交道。买活军决不能丢失这种生产力,所以——幸好他们先去了南洋,已经去了南洋,谢双瑶都无法想象,如果按照旧计划先去的北面,这会儿临时临头去开发南洋的话,在最初几年勒紧裤腰带的时候会有多少人被历史的裤腰带给勒走。 有了南洋,现在的发展思路就非常清楚了,北方今年的流民数量虽然多得超出预计,但南洋就是个无底洞,什么人才都能吸纳,不像是通古斯、虾夷地和袋鼠地那边,他们稀缺的是能人,南洋这边,只要是个壮劳力就缺,卡脖子的反而是运力:船运很好用,可船运能力是有限的,爆产能也来不及,没那么多水手,所以大量的人还是只能走陆路,这也就意味着买活军要组织华夏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长途迁徙,从北方各地受灾地区,经过运河沿岸汇聚到福建道,再从福建道南下经过广府道、彩云道等地,横穿山区,从现在正在交战中的安南国经过,到达占城港附近的移民地区! 谢双瑶现在不去想有多少人会因为迁徙的艰苦和气候的变化死在路上——人总是要死的,这样会死,那样也会死,她要确保的是活下来的绝对数目胜过留在当地。只要多活10的人,行动就是有意义的,如果能多活上一半,就可以视为是伟大的成功,值得为此付出更多的政治资源——比如,为了确保迁徙顺利,必须打通的安南走廊,这就意味着从此安南的政局更加复杂,买活军,以及他们驱策的知识教要跟着入场了。 人……人真的不够,这里不够的是合格的买活军士兵,谢双瑶事前没有想到今年的受灾区域会这么广,流民会这么多,她对于历史的认识毕竟不可能具体到某一年,她只知道关陕地区一百多年前有过一次大地震,但不知道余震一直持续到现在,也不知道关陕的混乱和地震其实依然有关,更不知道关陕前几年安稳了不少,要归功于黄来儿和张秉忠折腾出的羊毛贸易,以及流传过去的土豆。 而今年陡增的关陕流民,也正是顺着羊毛商队走出来的生命通道,找到了一条活路,如果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只会悄无声息的饿死在大旱里,少数活不下去的人则会落草为寇,再一次掀起关陕的乱局。 ……买活军激起的涟漪,不知不觉,扩散着、回荡着,带来的变化已经到了谢双瑶都分辨不出的程度,她自己有时候也被她带来的影响所牵累,譬如现在,意料之外的流民,就让谢双瑶手里的兵力一下有点儿捉襟见肘了,她抓着短发,结束了对学生名录的批改,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今日的战事通讯——人,其实还是能挤出来一些的,但那就是要缩减对江南战线的兵力供给,这取决于江南州县的抵抗力量,如果江南州县战意坚决,谢双瑶就很难抽出手来打开安南走廊,流民甚至会卡在大江沿岸造成拥堵,这就又要考验后勤了,但如果江南这里进展得很顺利的话,或许这些新规划出来的血脉也能奔涌得顺畅一些,所有人的烦恼就都少得多了。 “得看江南官员的脑袋有多硬了。”她喃喃自语,点开了文件,“希望小皇帝打的模子,对他们能有所启发……就算还有死硬派的话,在那些砍头队‘出击’的时候,他们应该也都全明白了吧……”:,, 857 死得其所 “爹啊,儿子这就走了!” “冤枉啊!老天爷,苍天有眼,你开开恩啊!” “求大人开恩,求大人高抬贵手啊!” “狗皇帝信用奸臣,毁我河山!先祖地下有知,必定痛心疾首!” “喂……我说这些敢先队的,你们……怎么还有脸面说先祖的?” 会稽城头,张师爷扶着城墙垛子,颇有些不可思议地往下张望着城门前方稀稀拉拉数十人的队伍,禁不住拿过了身边卫兵手里的铁皮喇叭,大声地询问了起来,并驱赶着他们往前走,“行了,大丈夫敢作敢当,不是你们说要抵抗的吗,现在叫你们上前了,怎么又这么推诿,该不会,你们这些所谓的君子,只盼着让人上前送死,自己只想着在后头指手画脚吧?” 这句话是问到了点子上,城门前闹腾着不想出城的囚犯们,叫嚷的气势也不由得为之一滞,围观群众立刻抓住机会,对他们指指点点,议论嘲笑了起来,还有人投来了烂菜皮,“快去吧!别想着只让俺们这些百姓上前送死!” “就是!身先士卒的道理都不懂么!先生们快去,俺们被你们一鼓舞,也就跟着攻上去了!” “哈哈哈哈!” 众人立刻大笑了起来,似乎认为这话非常的好笑,而被笑声围在中央的几十个囚犯,却是垂头丧气,再也不复刚才那最后一点的叫嚣勇气了,有些人已经瘫软在地,大声嚎哭了起来,诉说着自己对死亡的畏惧,表明着自己认罪的诚心。还有些人则不管不顾地和本地的地方官攀起了亲戚,“我要见县父母,师爷,我是你们潘父母的同年!老朋友了!师爷您受累帮我讲讲情,我要见县父母!” “闲话休提!你们这些反贼,犯了抄家灭族的大罪!还敢指望平安无事不成?” 这话还真不假,这也是潘县令始终没有出面的原因,他的确是这些囚犯中不少人的同年,但要说,以这点情分来救人,那是万万不能的。张师爷心里叹了口气,重新整顿架子,厉声喝道,“如今让你们死于王事,已经是网开一面了,难道想要腰斩弃市,声名扫地?来人啊,把他们都拉起来!推出去!不想出去作战,那就是逃兵,临阵怯战,就地处斩!若是还有人想要义助,出兵抵抗的,便也跟着一起出去,冲杀一番,说不定对面的大军就被冲散了,你们就是我们绍兴的救命恩人!” 回答他的自然是一片死寂,很多围观人脸上甚至有了毫不遮掩的嘲笑之色:买活军沿岸北上,非常顺利,与其说是一路打上来没有敌手,倒不如说是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县城在抵抗,甚至很多百姓是敲锣打鼓前去迎接买活军的,尤其以那些本来种田养蚕的农民,最是欢欣不过! 就是本来小有余财的地主人家,唉声叹气、惶惶不可终日的是有,也有些临时逃走的,连夜往北搬迁的,但若说有谁不自量力,要和买活军打,那当真是半个都无。之江道这里,本来就基本算是买活军的地方了,首府武林,更是和买活军的私港融为一体,略无龃龉,包括专管奢物贸易的镇守太监所在的甬城也是一样,根本没有召集兵马的动静,这边买活军开始攻克之江了,那边甬城还在集散南来的灾民,北去的货物哩。 就算有一两个县城,县令是老脑筋,想要死国的……只看这些‘敢先队’的下场,也就明白朝廷的态度了,会稽这里,前些日子就经过了两三拨在奉先殿、皇极殿闹事的反贼团体,把他们送到前线去充军,如果说那时候感觉尚且还很淡薄的话,这会儿,衙门上下吏目算是彻彻底底地见识到了抵抗者的下场:从附近的卫所调集过来的兵士几十人,手里拿着锋利且来路可疑的刀枪,从制式和质量来看,很像是买物,把这些痛哭流涕、屎尿俱下的罪人们驱赶起来,逼迫着他们往前跑去,冲出了洞开的城门,冲向了数百步外,在官道外列阵等候的买活军。 这么几十人,手里还拿着刀枪棍棒,都是衙门里配发的,其实说起装备,比大多被抓来的壮丁要好得多了,实在不能说是怎么亏待了,倭寇杀卫所兵时,实力和装备对比还要更加悬殊,场面也更血腥残忍得多。但是,这画面并不会因为种种道理而减少冲击。张师爷的视线跟随着这几十人,转身往外看去,只见他们有些人边跑边哭,有些人一离开卫所兵的威胁范围便立刻脚软坐地,有些人往道路两边逃窜,真正有勇气挥刀向敌人拼杀而去者,十个里一个也没有。这样的军容,和对面的买活军形成了鲜明对比,那些人虽然站在数百步之外,瞧不清面目,但只是观其整肃军容,便令人心中生出畏惧来。叫人看着这敢先队,真有看着飞蛾扑火的感觉,心中实在是说不出的滋味呢! 大军压境,城墙上的守兵也都趴到垛子上看着后续,城内的百姓们,感觉不如张师爷那么深刻,指指点点,还在笑话这些人的丑态,他们被隔住了,不能靠近城门看热闹,都是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盼望着远方,过了一会,只听得一阵乒乓大响,众人听了,都笑道,“和放鞭炮似的!” 城墙上、城门前把守的士兵,见到的就要更多一些了,张师爷只见前排士兵,将手铳端好,闭目瞄准了一会,一声令下,先后砰砰巨响之中,这些敢先队的动作都是猛然顿住,接着,不论是崩溃的、作战的还是逃走的,全都扑跌在地,一团团血色洇开,也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心里想道,“瞧着队伍那么老长,怕不是有千多人,这千多人还有火铳、火砲,别说我们小小会稽县了,就是武林,能抵挡得住么?这些书生,仗着自己考过了科举,在京城后方指指点点,难题全都压到我们和买活军接壤的地方来,现在死了真是活该!” 他本来见到这些人如此轻易死去,心底产生的一点怜悯,顷刻间门也就消散无踪了,侧身一瞥,见到一个白面书生也正探查城外那些人的死伤情况,忙上前拱手道,“陈公,幸不辱命!该死的人一个都没有活着放跑!您看接下来——” 这陈公公,正是京里出来,押送这行充军死囚的阉党,他的任务也很简单,那就是确保这群人全都死得其所,死在抗击买活军的第一线,不能被他们逃脱了。至于别的,倒不怎么过问,闻言只淡淡道,“你们地方官自决便可,不用来问我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自顾自记录了起来,张师爷得了他这句话,先是定了定心,后来突然回过味来,暗道,“我紧张什么!老子已经要投降了,很快就是买活军的活死人了!他妈的,死阉人,差点被他唬过去了,难怪他不敢指手画脚!” 想明白这点,他便不再犹豫,清了清嗓子,回身又走到内城方向,拿着大喇叭道,“诸位,买军势大,这些抗买义士已经全数身亡了,我们会稽县地小,怎能和敌军血战?依我看,大家不如降了吧!” 众百姓听说刚才那帮人都死了,无不是拍手称快,半点怜悯之情都没有——这就要多得张师爷在潘县令的授意下,到处去散播言论,分析京城官僚的险恶用心了。一听说京城那边的意思,是宁可把江南打得一个活人不见,也要死守江南,这些百姓对敢先队就是极度的敌视,开玩笑,说话的是你,死的可是我们! 此时听了张师爷的话,也都是高声笑道,“早该如此了!” “就是!大家不都是华夏人么!买活军入城,又不会杀人放火的,也不曾横征暴敛,刮地三尺,还不发劳役!又有粮食吃!衣物也廉宜!” “就是,就是,他们还免费教大家识字哩!” 哪怕是有些忧虑的人家,此时也逐渐换出了笑容,甚至不需要张师爷进一步说服,便赞成投降了:本身来说,如果两个政权统治的质量差不多,另一个政权拿下城池之后,也不烧杀掳掠,只是正常统治的话,百姓反抗的意志就会很低落,巴不得谁来了就给谁统治,只要不横征暴敛,日子还能一样过的话,很少人愿意去搏命守城的。 大部分守城战只是因为侵略者绝不会这么宽松地对待敌方百姓,被他们进城后,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百姓们这才死咬着抵抗到底,怎么都是死,在死之前咬也要把敌人咬下一口肉来罢了。但买活军这样的情况,又如何能相提并论呢?他们的名声早已传扬出去了,绝大多数人都深信这一点——买活军来了以后,他们的日子肯定比敏朝统治时过得还要好呢! “师爷快去献城吧!” 不少人已经七嘴八舌地催促起来了,又有些住在城门附近的百姓一拍脑门子,“我去烧点汤!买活军的兵爷们不饮生水的,从上虞那边过来,怎么也走了半日的路,当是渴了!” “老张,你那浴室今日可要开张了!” “还真是!赚点赏钱也好!” “我得赶紧买点菜去,买活军进城一般都要禁闭出入,一两日方才解禁的,家里没菜吃,小孩子要叫的!” “是的,是的,你这话有理,我也去!” “不知道我们家十三郎在不在里头,你还不晓得吧,我四哥家的十三,好有本事,前几年到买活军那里做工,还被选去当兵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不少人跑走了,又有许多人听说要投降献城,也跑出来看热闹,张师爷忙命卫所兵都出来,在城门内排开拒马,把百姓们挡住了,少不得呵斥几句,让他们别被马踩着了,自己又去县衙报信,从侧门匆匆进了后堂,喘息道,“东翁,事情已办妥了,快去迎接王……呃……青……呃……买活军吧!” 乍然间门要把买活军叫成王师,他还有些别扭,但此刻也不能再叫青头贼了,张师爷有点子张口结舌的意思,潘县令却很稳重,迎着他的眼神又问了一句,“都办妥了?” 张师爷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办妥了,陈公公已经出城去点算人头了!之后估计会从城外直接上武林去!” 这都是之前说好的,陈公公和他那些护卫的任务就是确保名册上所有人都战死,留头复命,不能私下处死,也不能私纵人犯,一定要保证他们死在买活军手中,之后他们也默认了城池向买活军投降,因此就不入城了,会顺着官道直接去下一个城镇。把所有的反抗者都集结起来,逼迫他们出城正面和买活军作战,把会稽城这里的戏码再重演一遍。 张师爷仔细品度,只觉得京城朝廷的态度其实是一览无遗,而且非常的强硬,甚至一点都不荒唐,只是他们站得还是太低,不能明了太多背后的利益交换而已,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江南,至少之江道的转让,基本已经是双方的默契了,想要阻碍这种转移的人,双方都不会让他们好过,这些敢先队,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过,此时也来不及议论这些,他和潘县令一起,匆匆把这半年来准备好的人口黄册,土地鱼鳞图等等,捧在手中,又去侧厢房叫来了各村的村长、族长,让他们排在身后,形成一列,郑而重之地从县衙走出,快步行到城门口,微微喘了几口气,便把图册印章高举过头,经过了还沾了血气的官道,目不斜视,丝毫也不去看那堆无头尸身,以及他们身下缓缓扩大的血泊,来到买活军阵前,恭声道,“长官容禀——” “鄙人会稽县令潘峰!” “鄙人师爷张宁聪——” “恭迎长官入城!”:,, 858 浔阳水涨 “师爷,师爷,刘大爷,您在这那!” 浔阳城头,一名青衣小帽满脸机灵相的小厮儿,灵活地在城头巡视水情的兵丁中穿行着,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人物,“可算是找到您了,我就说,这会儿秋汛急,您多半是在城头看水——怎么样?您可瞧出了什么没有,我瞧着倒是还行,水位不高!” “水量还是要比往年大得多了,依旧不能掉以轻心——怎么,东翁找我?” “大爷今早收了急报,便叫俺们出来寻您了!”福顺压低了嗓门,“怕是……怕是东边的消息!” 刘师爷其实也早已经猜到了,他忙竖起一根指头,不叫福顺再往下讲,“嘘——我们回去再说!” “是是!” 福顺也是会意,做贼般左右张望了一眼,见众人都不曾留意,也是松了口气,好奇地趴着城墙垛子也往外看了一眼,这才翻身去找刘师爷,“我——我扶您下去,还好今年没水灾,不然真是够乱的了……” 确实,浔阳江是真的开阔,一样是在城墙垛子口张望,浔阳江头的景色,就要比会稽县更雄浑得多了,在城墙前方,只留下了一条窄窄的官道,再往前就是无边无沿,水色天色难分难解的宽阔江面,这边是浔阳最繁华的望京门了,浔阳之盛,九成在望京门,这里常年来帆影连绵,是经由大江东来西去的各种船只必经之地,便是这会儿恰逢秋汛,望京门外的船驿也依然是热闹非凡,就是不用上买活军的仙器,也能清晰地见到船篷里外进出的旅人们,他们面上那喜气洋洋的气象,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来,至少这一次船行是比较顺利的,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险情,甚至包括乘客本身的健康,也都没有遭遇严重的威胁。 这里面有多少要归功于买活军呢?这是个不能深思的问题,或者可以换个角度来想,那就是买活军所谓的疏浚航道,就算没有什么很好的效果,至少也没有给大江航运带来什么负面的影响——要知道,单单只是浔阳城里,就有不少人忧心忡忡,生怕疏浚航道必然的炸石运砂,会惊动‘大江龙脉’,反而出现大灾,甚至于在那一阵又一阵旱地闷雷般的动静中,还有人想要以卵击石,纠集民众去冲击航道疏浚队呢! 当然了,这样的狂想,那是谁都不可能支持的,便是刘师爷,也紧急请示了东翁,把这些老脑筋的冬烘先生一阵呵斥,严格约束,不许他们闹事,买活军又有络绎不绝的船只往来于大江之上,为的就是护卫疏浚人员的安全,因此事情是没有闹起来,城里纷纷的议论,也因为今年春夏都没有出事而逐渐平息,尤其是今年夏天,听说两湖下了一个月的雨,便是江左也是颇多雨水,但水流居然十分顺畅,浔阳难得有一年没有水淹城的危机,这时候,除了最嘴硬的那帮人之外,其他人倒是也逐渐开始承认,这或许是买活军疏浚航道、兴修水利的功劳了。 最容易出事的水情,整个夏天都挺住了,大家松了口气,也就纷纷地放松了警惕,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了别处,这会儿也就只有刘师爷,三不五时还是到望京门来看看水位了,城中上下,议论的更多的都是之江道的战事,刘师爷和小厮儿往回走的这一路上,茶馆食铺内,五湖四海的乡音都在探问之江道的消息,“新一期《买活周报》到了没有?” “有没有说打到哪里了?” “《国朝旬报》有没有讲到这事儿!” “我们浔阳就没有自己的报纸吗?分明消息也不少,如今却只是些江湖传言,听了叫人将信将疑的!” 确实,身处于九江汇聚之地,浔阳的消息一向是非常灵通的,人们受到外界的影响也大,这会儿要再分辨浔阳的什么新东西和买活军有关,已经有些不可能了,或者说,有关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吃食、方言腔调、服饰,甚至是人口的构成,都和十年前有了极大的区别,就说有一点,就是十年前的浔阳百姓不能轻易想象的——在内城的食肆里吃饭的,除了各地的汉人之外,竟还有许多蛮夷土人! 这在从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些土人轻易是不会下山的,就是下了山也很少进城,更不愿意走官道,他们宁愿绕远路避开汉人的聚居区,理由有很多,怕被轻视、戏弄,还有重要的一点是,进城了处处都要钱,但他们却没有什么钱。除了土司出行,或者是有些蛮夷奴隶被贩卖到这里来之外,土人是很难得进城的,可是,这几年来土人进城竟很自然地成为一种现象,被大家给接受了。因为土人们也有了钱,而且,虽然汉话颇为拗口,但他们毕竟是会说汉话了,双方也有了交流的可能。 这会儿,就有一些土人光明正大地坐在食肆里,就着店家提供的热水吃肉包子,他们非常贪婪地享受着这难得的美味——这些土人们都很擅长采药,听说,有些西南的蛮族……什么白衣、布衣、青衣的,内陆的人是一概搞不清楚的,都叫百喵,这些蛮族以前根本不知道,自己生活的环境中有多少东西被汉人当做草药,他们入了汉人的知识教之后,知识教的道士们就教他们分辨药材,采药卖给买活军,因此他们手里比以前宽裕多了。 这些人自古以来,又没有储蓄的概念,一进到汉人的地盘便很舍得花钱吃吃喝喝,这些土人一看就是原本生活在湘江道和川蜀道深山里,乘船东来要去买活军地域的,他们除了采药,有的还能采到金,虽然数目不多,但现在采到金矿之后,土人们也不献给当地的敏朝官员,而是都直接拿来和买活军换东西了。 就这些土人,也在探听着之江道的战事呢,他们的立场是非常鲜明的,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口,但只要一听说买活军高歌猛进,便立刻喜形于色,而倘若有人分析起之江道抵抗、甚至是挫败买活军的可能,也不顾是真是假,立刻就怒容满面、牵肠挂肚起来,恨不得立刻就赶到前线去,帮着买活军打仗呢。 大概是这个茶馆里,主张之江道抵抗说的人很多,刘师爷和小厮儿骑着驴,经过时,就有这么一桌子蛮夷,大声地说着土话,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刘师爷的眉头也是微微一皱,小厮儿更是立刻愤怒了起来——这样的土话,本就是十分嘈杂无礼的,在城里说方言,本就是失礼的事情,就算是汉人的百姓也一样,更何况这群蛮夷呢?! 他因为这些蛮夷们的不知分寸而颇受到了冒犯——这可是知府老爷的一等大师爷!连多少知县都毕恭毕敬地给送节礼呢,这些土人进城已经是侥幸了,怎么还敢当着刘大人的面嘈杂起来,扰了他的清听? 眼看着他的眉毛立起来,就要呵斥出口了,刘师爷忙道,“福顺,行了,由得他们去吧!这是多事之秋!”他可不想在这时候招惹买活军知识教的信徒。 福顺为人倒也机灵,虽然不知刘师爷的顾虑,但却也不会和他对着干,闻言便不再开口,闷闷地应了一声,牵着驴快步走过茶摊,那帮土人丝毫也没有留意到他们,还在指手画脚,激烈地议论着什么,福顺一路都不曾说话,直到拐了几个弯角,走近知府衙门了,伺候刘师爷下驴时,方才低声说道,“如今浔阳城里,把咱们当回事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的语调沉闷愤慨,显然不是一时兴起,故作危言,而是心中早有这样的想法,忍无可忍,方才迸出的一点肺腑之言。刘师爷听了一愣,将福顺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又拍了拍福顺的肩膀,摇了摇头,竟是一语不发,径自走进了衙门后堂。 “东翁,恕老朽来迟了!” “大方兄!何出此言?你是来得正好,来得正好哇!” 今日并非开衙审案的日子,知府也就不必换上公服了,因浔阳这几日天气转凉,他内里换上了买活军的圆领衫和棉麻裤,外头才披了一件道袍——至于老式的内衫下裤,十分不便,光是不能用螺纹口,还要另外扎牢,就注定为人不取,这些年来在中等人家之中,也早已被买地的秋裤所取代了。 若不是还披了道袍,留着长发,瞧着和买地人口几乎分不出什么差别来。不过,这会儿厉知府的体态,便很有敏朝人的味道了:半佝偻着,背仿佛直不起来似的,面上写满了愁苦,一见到刘师爷,便立刻把几封信报塞到他手上,有些急切地道,“如今我已是六神无主,再不能有丝毫本领卖弄了,如今浔阳城这三千水兵,倒成了烫手山芋——豫章那里来信要我增防江面,驱赶青头贼,朝廷行文也到了,他们来追查闯宫逆党的人手,不日就要到达,也要我出人配合,偏偏之江道又送来急信,武林陷落!整个之江道,已经尽入买贼之手,下一步买贼就要冲着我们江左道来了!” 说来也的确是,没事时没事,一出事,四面八方都是急信,叫人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了,刘师爷听到武林陷落,心头也是一紧——他恰好就是会稽人,绍兴的师爷是天下有名的,多年来在外为幕,写信捎钱回家,置办了一份家业,也不知道买活军接手之后,那些财产如何了。不过在这样的乱世里,只要人没事那就都还好说——人应当还是无事的,这就是最好的安慰了。 如此开解了一番,心思方才慢慢定下,宽慰厉知府道,“东翁莫慌,它从百路来,我只一路去,三千水兵行营虽然在浔阳城,但自有水师将军做主,我们也不过是说上几句话,未必能管用,再者,和买活军那边,也不是没有些香火情分,疏浚航道一事,便是老朽和那里办事处的穆主任一道协办的,尚且还能说得上几句话,东翁官声一向也好,我等且从容计较,不急于这一时。” 如今东幕关系便是如此,很多时候进士考中,尤其是外放之后,其实是不知道该如何做官的,他只负责交际同年,搅弄政治,余下一切细务交给师爷处理,有些能干的还罢了,师爷只是辅助,如厉知府一样,师爷不在,什么事也办不成,甚至不敢拿主意的也不在少数。 厉知府一时兴起,不等师爷先拆,看了几封急报,当下便急得团团乱转,这就可见一斑了,被刘师爷安慰了几句,方才逐渐平缓下来,但面色却不见转好,而是苦着脸又取出了一张名单来,对刘师爷道,“这是京里送来的抄家名录,其中我们浔阳籍沾边的就有二十多家,都是逆党的亲友,此事却是推诿不得,大方兄,我真没主意了,你看看上头都是些什么名字!” 刘师爷依言一看,也是吃了一惊,因这二十多家全都是本地的架势人家,可以这样说,凡是没有转向去买活军那边的书香门第,几乎都囊括其中了,粗粗估计一番,这些人的家产加在一起,估计能买下半个浔阳城! “眼看着大敌当前,还要自断根基?” 厉知府虽然天真,但却并不愚笨,他也看出了这个命令不合理的地方,更没有魄力和全城人作对,对刘师爷抱怨道,“我就是下了这个令,只怕衙役们也不敢和我一道去抄!此后这晚上也是再不能睡好了!——大方兄,你快告诉我,这家,我是抄还是不抄,这城,我究竟是守还是不守哇?!” 哪怕刘师爷多年为幕,辅佐一方父母,早已历练得滑不溜手,面对如今这如此复杂的局势,朝廷如此荒谬的命令,在厉知府这一问面前,也不由得有点儿张口结舌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默想了好一会儿,方才对厉知府拱了拱手,“东翁,此乃千万年未有之乱局也,浔阳身为九津要冲,必然卷入其中,老朽不才,愿与东翁一起,抽丝剥茧,仔细参详……”:,, 859 厉知府走投无路 刘师爷锦囊妙计 说实话,如今浔阳的局势,对于厉知府来说的确是个很大的考验,这也是他这个身份特有的问题,因着厉知府又是浔阳的正印官,但手里却又不掌着什么兵权,他若是江左布政使,或者比布政使更高一级的几道督抚,这时候还稍微从容一些:手里有兵,至少是能保护住自身的安危,对于京城朝廷的命令也有底气去跟从,不就是抄家么,有兵在,这有什么不敢的?还怕抄的人少了呢!多抄些,把手里的兵马养肥了,只要对上好交差,怕什么! 但偏偏,浔阳这里,厉知府能动用的人手,除了府衙的帮闲、衙役数百人之外,也就是附近的几间卫所了,他和卫所尚且还不是明确的统属关系,卫所是豫章那里直管,而且现在说直管不直管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卫所基本上是全烂透了的,一个二三百户的卫所,能给挤出二十个堪用的兵丁,都算是经营得很不错的了,真要去查的话,人去楼空,发现卫所成建制地偷跑去买活军那里,都不罕见的。现在卫所人还在当地维持着,都得谢天谢地了,根本不可能勒逼得太过,稍微逼迫一下,人家就去买活军那里,你能怎么样呢? 卫所的帮助基本为零,就这么数百人的帮闲衙役,哪个不是和本地的架势人家勾结有亲,甚至就是架势人家的一员?厉知府现在收是收到了上峰的命令,可他该如何去执行?这就是个大难题了,说得夸张一点,这个令,他若是领命了,厉知府真怕深更半夜,哪里来个人摸进门来就把他给勒死了!随后浔阳这里的世家大族起兵谋反,也投奔买活军去—— 反正如果是他,他就会这么选,怎么看这也比被老实抄家治罪,一点家私留不下来得强,反正最后还不是要去买活军那里讨生活,那我晚去不如早去啊! 再说手下的那些帮闲了,别看彼此龙争虎斗的,对付起上官来,却是沆瀣一气,同气连枝的,今日接到命令,要去抄张三的家?这张三可是刑房老李的表亲家,不行,我得设法拖延一下,再去说一声!这么一拖,就是两三日,等到老李那里传话了我才会动,老李不传话,我就拖着,甚至装病,毕竟,铁打的吏目,流水的官,你都下这样的令了,这个官也做不久的,我宁可因蠢笨拖延被打板子,也不会得罪了城里的世家,大家以后还要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呢! 厉知府摸不清帮闲吏目那错综复杂的亲缘关系,他也用不着摸清,在这个问题上,刘师爷和他的看法是一致的,一人知道就等于大家都知道,不存在各个击破的道理,想要抄家只能行文豫章,调外地兵马进城,或者问水师将军借兵,本地兵马反正是用不得了。 “但,此时东翁就要细想了,若是如此,皇上何不直接行文布政衙门,而是由锦衣卫来传达特旨?” 刘师爷颇有几分循循善诱的味道,厉知府眉头也是逐渐皱得更紧了,他试探般缓缓答道,“直发中旨,自然是因为内阁不愿也不敢拟旨的缘故。此次皇上处置逆党,手段酷烈,世所罕见,内阁自然是不敢签发的,否则,他们的祖坟都要被人掘了去!因此锦衣卫才不敢去布政衙门传旨,中旨不认,这也不算出奇……这么说,我们就算想要听令,也只能自行和水师商议,很难从豫章那里要来文书,甚至……” “甚至,东翁一旦下令抄家,除了投买之外,也没有别的路走了!” 刘师爷为他下了结论,“朝廷此举,显然是要弃南而择北,弃儒而从特,可您却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出身……” 双方的冲突演变到此,已经成为了非常重大的政治立场问题,身为老牌子进士,厉知府若是接了皇帝中旨,去抄了那些逆党的家,就等于是背弃了自己的出身,必然会受到所有老式进士的唾弃和不屑,从此沦为小人,这种排挤将是无所不在也无法逃避的,可以这么说,只要儒学和老式科举进士能缓过这一口气来,厉知府家族所有人,以后都别想再从儒学出身了。 是否接令,实际上就是在赌皇帝的变法能否成功,若是变法成功,就不会再有儒学复兴,而倘若变法失败了,儒学反攻时,厉知府这样的叛徒,所承受的憎恨甚至比特进士还要更过火,更彻底,这一家人的败落是完全可以预见的。 “可,便是从了皇命,那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您既不是特科出身,也没有特科造诣,除非从今日起苦修特科学问,再考一个出身,否则也难真正得到重用……” 刘师爷用了一口茶,手指点着桌面,一字一句地说道,眼见厉知府陷入沉思,他赶忙拿了一块龙须酥放入口中,如此殚精竭虑地仔细打算,脑力消耗甚巨,不吃些甜的当真是扛不住。这会儿甜液流入口中,他闭着眼惬意地刚要叹气,便听到厉知府喃喃道,“其实……再考个进士也未必不行……” “咳咳咳!”刘师爷差点没被糖汁儿呛死,那黏糊糊的糖液挂在喉咙口,半日方才清出来,他有些啼笑皆非,却又知道厉知府说的不是假话:要说他和东翁之间,大概就差在了这读书的脑袋上,刘师爷世情精熟,精通为官之道,但学问上就差得多了。厉知府呢,不说过目不忘,平时读报看书、吟诗作对,展现出的才华也让刘师爷印象深刻,而且厉知府私下出于兴趣也钻研过买地的学问,考个特进士只怕还真不难。 但,这就和他规划的思路大相径庭了,刘师爷才喘匀了气,便忙道,“东翁,东翁!这是何苦来哉,若是真去考特进士了,只怕是,被天下人引为奇谭,反而出了头了!您想,收到锦衣卫密令的知府县令,何止您一人,您本不出挑,正所谓,枪打出头鸟,安安稳稳随大流也就罢了……” 厉知府就不是个好出风头的性子,立刻被说服了,起身来回踱着方步,有些焦躁道,“便正是因为不知他们如何处置的了!难道他们个个都把名单上的叛徒抄家了不成?我竟不知道他们是哪里弄来的人呢!” 消息传递不畅,只能依靠推测,厉知府的压力的确是大,刘师爷低声道,“东翁,这事虽不值得传说,故而我们不知究竟,但只看一点便知道了,若是下不了手去抄家,又何忍驱赶那些逆贼冲阵呢?我等必然会听到某县某府,有人抗命不遵被处罚的消息,既然没有,那便说明,他们走的都是一条路——” “把事儿办了……投了买,那便是彻底改换身份了,或者连名字都换了,往南洋、鸡笼岛一去,你们余下的儒门弟子,再骂我又能如何?我都金蝉脱壳了,你还能找得着人么……” 厉知府喃喃自语,他的面色在昏暗的天色中,剧烈地变化着,但说话的速度却半点不慢,十分流利,可见在心中掂量这条路已经不止一次,只是似乎尚有一些心结没有打开,让他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罢了。 刘师爷和厉知府宾主相得,相处已有十年以上,他很熟悉厉知府的性格,也多少猜到了他的顾虑,知道火候已经成熟,便徐徐问道,“东翁,可是心虑家人?” “大方兄知我。”厉知府也叹息了起来,“唇亡齿寒啊,大方兄,今日我得了此令,焉知他日得令者,上书的不是我家之名呢?如今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皇上真不知世事至此么,此令岂非是把我往死路上逼?!” 他的顾虑是可以理解的,厉知府是陕南人,在老家族人众多,他遵令抄家之后,自绝于敏地官宦,无处可去,只能投入买活军麾下,却又焉知他日皇帝会不会以他投敌为由,去抄陕南的厉家呢?但如果他这时候咬着牙扛住了朝廷的压力,却又很可能被立刻拿下,还不用等将来,现在家就被抄了! 左思右想之下,竟是完全无路可走,似乎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便是自己一死而已,厉知府想到这里,悲从中来,也是热泪长流,哽咽道,“大方兄,你我至交多年,倘我真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少不了请你扶棺回乡,弟妹和犬子犬女,也请你多加照拂了!” “东翁,东翁且慢,到不了这一步,真到不了这一步!” 刘师爷啼笑皆非,忙一把扶住了厉知府,语重心长地道,“东翁入仕已经多年了,还是如此天真烂漫,这教人如何能放心得下?虽说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卸磨杀驴的事情从来都不少见,但东翁也知,如今再不是国无二主的日子了,买活军侵占江南之后,便是货真价实的二分天下,到得那时候,臣、主之间,无非是一个‘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君’,两厢的恩义而已。若是皇上当真如此无情无义,翻手无情,北地士人还能容得他么?他辣手对付江南士人,倚仗的是北地的士子,等到对北地士子翻脸下手时,他又该依靠谁去?” 这话,算是把如今的局面给说透了,厉知府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眨巴着泪眼迷蒙的小眼睛,缓缓道,“是呀……买活军要取江南,皇上自知抵挡不了,再加上江南商税本来也几乎缴不上来,本来是想给了江南,谈代管费的,说不定还能挣点,可江南士子闹事,绝了这条路,皇上一怒之下,便把他们完全割舍了,用他们的血肉,来补偿自己代管费上的损失……本就没打算真在江南和买活军打,不打,江北还能支持些年,真打起来,只怕覆灭就在转眼之间了……” 终究不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刘师爷欣慰地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您总算是悟了!” “难怪,难怪,”厉知府的思路彻底打开了,“难怪这一次对南官下手如此狠厉,恨不得敲骨吸髓。而内阁虽然不肯拟旨,却也不敢公然劝谏,尤其是那些南人阁老,更是装聋作哑,宁可被千夫所指也不出头……” 这时候若是出头,那就只有被卷进去尸骨无存的份,这是在收砍头钱了,谁敢抗命?至此,厉知府的思路已经完全清晰了——死局之中,还有一条活路!身为在南方做官的北人,厉知府必须要把两个大老板都应酬好了,方才能活命,他要为皇上抄家,而且不能贪污太多,如数把银钱交给锦衣卫押走,如此可保北方的家人平安。 再者他还要保证浔阳顺利完成政权交接,没有形成抵抗,才不会被买活军顺手杀了,又或者引发双方真正开战——战事一升级,京城皇帝还要以战败来办他!为的是他把买活军惹怒了,若是气氛更紧张,令买活军对江北也发生想法,到时候受累的还是敏朝自己! 王朝积弱,气数已尽,真是气数已尽啊……虽然,奇怪的是,随着王朝领土的丢失,衙门财政反而变得宽裕,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敏朝京畿一带的日子还比从前要好得不少,这难免给人以荒唐的感觉,但朝廷在军事上的软弱和绥靖,还是令厉知府不免发出长长的叹息,不过,这叹息中却也不乏解脱——也罢,既然局势都是如此,他又不必再顾虑远方家人,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无非是些许骂名而已,厉知府已经完全想开了——别看现在骂得欢,买活军把江南占去之后,儒生还能骂多久还真不好说呢! “如此,那倒也简单了,如今唯独的问题,便是找谁去抄家。” 现在,问题从路线回到了执行上来,厉知府询问地看了刘师爷一眼,指望他已有智珠,“衙役是用不得的,还要防着他们走漏了风声……拿着令箭,去找郑敏借兵?” 郑敏正是水师将军,他率领的三千水兵,是如今江左道境内最能称得上精锐的军事力量了,想要借兵,厉知府自忖不算太难,可唯独有一点,那就是这些兵和匪也没多大区别,厉知府一个二层主子,阻止不了他们吞没抄家财物,生怕上交的少了,锦衣卫不能满意,又怕他们拿着鸡毛当令箭,私下去抢掠别家,坏了官声,等买活军进城秋后算账。 刘师爷直接否决了郑敏,理由除了厉知府所说的两点,还有一点,“丰饶县已属买活军,如今买活军已将之江道收入囊中,从丰饶县西进的话,豫章还在我们之前,布政使应当要调走水军去防豫章了,东翁还要准备粮草,打发他们上路,此时再谈借兵,郑敏必定狮子大开口,就是抬出锦衣卫来也不管用!” “那我们还有何人可用?”厉知府奇道,他倒不觉得刘师爷危言耸听,敏朝武将的贪婪无度,是所有人都默认的事实了。“这也不能用,那也不能用,难道……还要向买活军借人?” 他突发奇想,但很快被自己逗笑了,“买活军倒是有些巡逻队可用,但也要我们能借得到啊!再说,巡逻队这会儿也不在浔阳,前些日子不是已经往湘江道去了?抛开巡逻队,买活军本地的办事处也没有那么多人手!” “东翁果然和老朽想到一块去了!” 刘师爷嘿嘿一笑,对厉知府拱了拱手,做出一副从容的模样来,实则心中想道,“我就是出个主意,成便有赏,若是不成,那我往买活军那里一跑,回会稽找家里人去,你又能找得到我么?” 实际上,面对这个困局,他也颇觉棘手,解决方案更是突发奇想,死马权当活马医了,只是面上当然不会露出来,反而是仙风道骨,仿佛一切都在算中似的,从容道,“东翁,此事的确离不开买活军,需要他们出面中介,不过出手的倒不需是买活军——东翁可知道,如今浔阳城里,外来汉子颇多,其中最为憨直悍勇,比一般汉人更加守信的,便有不少来自百喵的土司兵……”:,, 860 庞然大物 “你真的听懂那些汉人的话了吗?阿伦?那些汉人是叫我们去给他们卖命吧?一天两百文钱——如果不是卖命,怎么会是这个价钱呢!” 阿努断然地下了结论,“如果不是你把事情听错了,就是你把价钱听错了,要么,那些汉人们就是在骗我们,汉人们都坏得很,不值得信任,他们要把我们骗到陷阱里去,把我们抓成他们的奴隶——我们连夜就走,不能给他们得逞的机会!” 这个性格急躁的青年立刻就站起身子,招呼着同伴们,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去安全的城外过夜,但是,响应他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都还在兴致勃勃地抽旱烟,这些濮越人一路走来,已经飞快地习惯了汉人的生活方式,现在,再要他们去城里在烂泥地上,半坐着勉强睡一晚上,已经很艰难了,他们手里既然有了银钱,又能听得懂官话了,在大江沿岸买化得比较厉害的城镇里,便如鱼得水起来,很难要他们离开舒适的硬木板床,以及城中那丰富而又美味的小吃了。 “阿努,你对汉人深怀戒心,这是谨慎的表现,但是我的话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觉得你对我有些讨厌,这让我很伤心。” 阿伦的回应也相当的直白,这汉子直接抽出了腰间的小刀拍在桌上,“或许,你讨厌的是信奉知识教的我们,你的心还属于巫蛊囊仙,跟随我们来到汉人的地方,只是为了给我们捣捣乱,让我们和知识教的布摩们产生分歧?” “噢!阿努,这样可不好!” “是啊,阿努,是谁教会你这些狡诈的心思?你还尊崇巫蛊,却混在我们知识教的人里,你这样会破坏了寨子上方和平的云朵!” “就是,我们银山大柳树寨从来都是和平相处,从不向同乡、邻居下蛊毒,不管信什么神仙,我们都不互相咒骂,谁家过他们的节,我们也跟着送上鲜花,但你的唇舌就像是蛊虫一样毒,阿努,自打离开了寨子,走近汉人的地盘,你就老想着给我们下蛊!” “这条路我们都走了好几遍啦,什么事也没有,就你总害怕汉人来害我们!” “你是不是巫蛊囊仙派来的奸细?” “把他倒吊起来,让实话从他的肚子里跑出来!” 如果说阿努一开始的质疑,还只是让人微微皱眉的话,阿伦一句话就把屋子里的气氛给点燃了,这些矮小精悍的濮越汉子接二连三地坐直身子,或者干脆直接下了通铺,对阿努发出了质疑,而阿努则胆怯地后退了好几步,立刻换上了笑脸,“阿哥们,我的好心被大家误会了,阿努对知识教的诚心谁也比不上,知识教救了我的命,知识教的布摩们说什么我都信,只是……只是汉人是汉人,知识教是知识教,这次我们接到的邀请,又不是知识教的布摩,而是陌生的汉人——” “我刚才已经说了两次,这是买活军办事处的布摩们担保的事情。” 阿伦显然还没有消气,他冷冰冰地说,“买活军办事处的布摩,和知识教的布摩身份没有两样,都是值得完全信任的。陌生人叫我们去帮忙,我们当然不能相信,但是买活军的布摩发话,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这一路上,如果没有买活军的照顾,我们能进城吗?能有客栈收留吗?能买到饭吃吗?能学会和汉人做买卖吗?你的银钗是怎么买下来的,阿努,看来你已经完全忘记了!” 提到银钗,阿努无话可说了,他讪讪地摩挲着自己的头巾,“我……阿努记性不好,请阿哥们宽恕,我发过高烧,退烧后,人就再也没有以往的机灵了!” “哼!”阿伦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第一次出门,就该老实地听从兄长们的安排,请我们解答你心中的疑惑——两百文一天的价格虽然高,但这也要比汉人们另外□□便宜,汉人的打手狡猾,不出力,还会私藏财宝。我们濮越族的汉子最守信用,对于金银珠宝并不稀罕,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比信用更宝贵,他们宁可花钱来请我们,也不愿意找本地的汉人!虽然二百文的价格,比我们平时做的工要贵了十倍,但对请我们做事的大官来说,却也不过是吃一顿饭的价钱!” “原来是这样!” “其实我心里也很奇怪,我们从老家到万州,再从万州一路沿着江水南下,做过的所有工,都是二十到三十文一天——就这样我也觉得钱很多了,原来汉人这里这么有钱啊!还有两百文一日的工那!” “两百文!这样的钱给我赚到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花啊!越往东边来,饵块粑粑的价钱就越便宜,还有那个叫粽子的东西,这个城里,一个大粽子也就是五文钱,两百文——两百文够我一天吃……吃……吃……吃四十个大粽子啦!” “哈哈哈哈,阿鼓,如果不是受了知识教的恩惠,只怕这个题目你是做不出来的!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这话说得对呀!” 阿鼓一点也不计较大家的嘲笑,而是睁着大眼睛,很真诚地说,“我阿鼓发自内心地感谢知识教!知识教让我阿鼓变了个人——我阿鼓居然也能走出大山,来到汉人的地方,看到了这么大的世界,这都是知识教的恩惠,知识教的布摩说什么,我阿鼓就信什么,既然布摩说这个工可以做,那我阿鼓就去做!阿鼓要听从知识教的话,才能学到更多知识,活得更加聪明,赚到更多的钱,让阿爹和阿咪过上好日子。” “阿鼓,你说得对,你是最聪明的人!” “阿鼓,你的话有道理啊,我们的小阿鼓长大啦。” 他的这番话,激起了人们的共鸣,就连阿努也露出了认可之色,小小的冲突就此平息了,汉子们心头的所有疑惑,也都由阿努这个刺头儿给释放了出来,又被阿鼓给说得热血沸腾,几乎把所有顾虑都置之度外,纷纷的热血沸腾起来,“干啦,干啦!难道知识教的布摩们还会害我们吗!” “虽然要冒点儿风险,但是,两百文一天呢,有点危险不也是应该的吗!” “阿伦,你的汉话说得最好,你就代表我们答应了吧,你来告诉我们该怎么干!接下来我们再也不质疑你了,你说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你就是我们的布摩!” “两百文那,这样的差事能干上一个月的话,回家以后,我是不是也能买一头毛驴了?” “哇!”人们一下又激动了起来,一些人的数学不好,已经开始掰着手指笨拙地算起来了,“两百文一天的话,两天四百,三天六百,四天八百……” 这就是成年之后再学数学的表现了,脑子灵活一些的孩子,这时候也能算出来呀,一个月三十天,不就是六百的十倍吗?可这会儿一帮汉子还是掰着手指勤勤恳恳地八百一千地算着,阿伦看在眼里,无奈中带了些好笑,他并没有打断众人的快乐,而是冲阿努、阿鼓两人挤了挤眼睛,往外偏了偏头,嚷了一声‘上茅厕’,便转身出去了,没有多久,阿鼓、阿努也都跟了上来,阿努手里还拎了一根旱烟杆,冲阿伦扬了扬,“老表,抽一口?” “得来一口。”阿伦接过烟杆,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疲倦地叹了口气,又拍了拍阿努的肩膀,“辛苦了啊,老表。” “阿伦老表更辛苦。阿鼓也辛苦。” “我没什么辛苦的,说的也都是真心话。”阿鼓还是一脸懵懂,他长得生嫩,瞧着也讨喜,这表情很有说服力,阿伦、阿努两人相视一笑,三人蹲下来换着抽烟,小声地嘀咕着口音浓厚的汉话——这比濮越自己的土话更能起到保密作用,因为其余濮越人听不懂太多汉话,而汉人当然也听不懂腔调这么浓的汉语。 “他们的疑心应该完全消除了吧?真是的,我看就是三条水的阿勇心思最多,一出山,他的眼睛就滴溜溜的转,我们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他都要放在心里仔细琢磨,生怕我们害他……” “这是两个寨子的仇都还记在心里的缘故,阿勇的大伯伯就是被我们柳树寨的蛊毒给毒得瞎了一只眼,囊仙还取走了他的左手,仇恨还没有完全消失,友谊还很脆弱!” 这也是阿伦没有直接向阿勇解释,而是让阿努来扮演这个刺头角色的原因,借着安抚阿努,解开三条水寨子那些旅人心中的疑惑,同时,阿鼓则扮演了一个初出茅庐的濮越少年,一出山就连吃饭喝水,甚至是如厕都学不会了,什么都要阿伦来反复教导,这也是照顾了其余寨子旅伴的自尊心。对此,他是很有经验的,阿努第一次离开老家,去往买活军的地盘时,一路上都非常的忐忑不安,离家越远就越不舒服,就像是受惊的野兽似的,一旦有什么大动静,就恨不得跳起来,惊慌害怕地跑回自己的巢穴里去——如果不是知识教不提倡蛊虫的说法,阿伦都以为自己是中了什么思乡蛊,离开老家太远就会死掉呢! 如果是几户人家一起去山下赶汉人的集市,或者哪怕去附近的汉人城市如安顺,甚至是首府贵阳,都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有话直说就是了,相信阿勇等人,有什么不懂的事情,也能开口就问。但第一次出门就离家这么远,等于是进入了另一个的世界,那就又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同的。饮食、礼节、习俗,都是那么的陌生,他们有些人甚至没有用筷子的习惯,这让他们非常抵触在公开场合用餐,因为这会让他们成为众人打量、嘲笑的对象,甚至包括了和汉人打交道的方法,都需要领路人不断耐心的反复教导,以及接待方温和的态度,才能让他们逐渐鼓起勇气,提出自己的诉求,而不是懵懵懂懂地闹出笑话来。 就说住宿和洗澡吧,这完全依赖沿途的买活军办事处——一般来说,大车店、客栈都是不接待语言不通的土人的,他们认为土人凶悍野蛮,很多人甚至没有住宿要付钱的概念:在很多土人的老家,他们宽待客人,管吃管喝,甚至还给一点酒,也从来没想过收钱,要让土人们接受‘住店得给钱’这个概念就很不容易了。 当然了,濮越族人中,信仰知识教,以至于愿意前往买地去‘朝圣’的那帮人,不至于这么没有概念,他们在老家的修行中多少是能接纳一些基本概念的:吃饭、住宿都要给钱,总之,出门在外,什么都要收钱。 而且他们也有钱,买活军的商队来收购他们的蜡染布,这是濮越族拿手的绝活,此外,棉花和新式纺织机这几年在濮越族的地方流传的速度非常非常的快——要不然,知识教在濮越人里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多信徒呢?新式纺织机,寨子里只要有一台,出布的效率就是极高,而且质量非常好,濮越族的人只是住在荒山野岭,他们并不是傻,阿鼓把道理都说得明明白白的,跟着知识教就有好日子过,那么,他们当然要听知识教的话。 除了卖蜡染布之外,濮越人也和附近的喵族一样,愿意把草药卖给知识教的商人,从他们那里买来上好的盐巴,辣椒在本地也受到了普遍的欢迎,烟草——流行的速度比辣椒还要更快,腌辣椒、辣椒酸汤,这些都是濮越人非常喜爱的新食物(跟着知识教能好吃好喝的又一个例子)。 他们本来普遍是没有货币,积蓄这个概念的,一年到头能吃上饱饭,就感觉很不错了,如果粮食有剩余,生活中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就用粮食来换取这些服务,现在,随着知识教的逐渐扩散,这些新的概念进入了他们的世界里,他们用蜡染布和药材换来的盐巴吃不完了,多到储存起来也用不到,他们开始尝试着储蓄敏朝人用的银两,在以前,这可是头人才会接触到的东西。 虽然出门各方面都离不开钱,但现在他们也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积蓄,那么,剩下的问题便只有两个了,第一,有没有人带路,第二,路上有没有船只、马队、店家愿意接待他们。只要跨越过这两个障碍,这些信仰比较狂热的濮越人,便可以前往大囊仙谢六姐的所在地,去瞻仰这个比最大的始祖神还要更威风的宇宙大尊神的国度啦! 最后,为他们解决这两个问题的,也还是知识教的布摩们,这些布摩们虽然不是正规的祭司,但却也很有办法,他们自己往往就领着一只马队,就算不是头人,也是其中备受尊重的一员,由他们的关系,濮越人很方便地到达了叙州——其实这也不算是最顺路的,从用时来说,他们可以往南走,去广府道的码头,或者在安南国也有码头,可以乘船到买地去,那样用的时间会更短。不过,濮越人中的知识教信仰,都是马队带来的,而现在马队已经形成了固定的贸易路线,他们还是更喜欢跟着马队,到巴蜀的城市。 在巴蜀的州县,濮越人感受到的陌生感是很小的,因为现在,巴蜀湘西的蛮夷,要说全都信仰知识教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每个洞寨中至少都有一批人信仰,他们又往往是最活跃的,因此大江沿岸的州县,到处都是这些信了教之后大胆地下山来的蛮夷,他们多数都跟着知识教的规矩,剃了青头,有些还穿上了买活军的衣裳,不过,属于土人的痕迹还是明显的,眉眼间的长相,面上的纹身、耳洞、牙齿……对同样的蛮夷来说,迹象可太多啦。 这些前土人的存在,有效地抚平了濮越人的紧张,在西南边陲,各族之间的关系有友好,有敌对,濮越人和喵人的关系就蛮友好的,有些濮越人认为自己是喵人的远亲,很多时候,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喵族的一支,他们的土话也还算是相似,能够勉强听懂。在这里,他们就到蛮人开的店铺里去吃饭——濮越人是非常喜欢吃粘食的,如果有开化喵人开的小摊子,卖着用火烤得微微焦黄的糯米粑粑(加一些玉米的也很好吃),粑粑烤热了以后,涂上红糖,或者撒上腌辣椒,那他们可以守在那里,把老板所有的存货都吃光呢! 在巴蜀,他们是比较不受到注意的,可以任意的寻找食铺和客栈,包括去湘西过三峡的船只,也好找到。过了三峡之后,濮越人就感到拘束了,一般的客栈也不怎么愿意接待他们,他们就更加依赖起知识教的关系了——买活军办事处,在他们心里和知识教的祭坛没有什么区别,那里的布摩人面非常广,很有办法,他们有些自己就经营了客栈,有些也和客栈老板是朋友,经过布摩们的建议和担保,这些客栈都建了一些专门给蛮夷住的房间:比较洁净的大通铺,带了可以冲洗身子的盥洗室,有些客栈还卖洗澡用的热水,这些都考虑到了知识教信徒的需要,他们是特别讲究卫生的,因为这是知识教的要求。 就这样,他们有地方住了,虽然要收钱,但是布摩们也给他们找到了挣钱的路子,不是每个人都带了足够的路费,钱不够的时候,他们可以停在当地做工——也是为买活军做工,如今买活军在疏浚航道,有非常多的体力活,而只要这些濮越人能达到知识教信徒的标准:认得拼音、会做很简单的算数,会背诵知识教的教义,他们就能去做活换钱,而且收入在濮越人看来是很高的——计筹的话,一日至少二十文,如果比较吃苦,五六十文也是能赚来的!不过濮越人也不傻,不会这么下死力,他们还要赶路呢,能赚够一段时间路上的花销,他们就拔脚走人了。 就这样,这些濮越人一路走,一路干活一路吃,他们的汉话非常飞速地进步着,学会的拼音也有了用武之地,像是阿伦这样的人,出过一次远门,再回到老家就变得能干了不少,考虑得也比以前周祥了很多很多。他心底萌生出了不少念头,都是和濮越人的未来发展有关的,但是,这一切和他在濮越人、喵人里的声望息息相关,他需要更多的支持者,也需要更多的钱,所以他比一般的濮越人要更勤勉、积极也更大胆,这个来自浔阳官府的罕见委托,他认为是可以接下来的,不说别的,就说那丰厚的报酬,就足以让他用力把此事促成了,而且,阿伦也想借机看看汉人的富豪都过着什么生活,他早就相当好奇了,可他一个山下的有钱人都不认得那! “既然布摩都说可以干,那就可以干。” 阿努和阿鼓是了解阿伦的野心的,因此他们也很明白为什么宁可多留一段时间,也要挣这份钱。不过,阿伦的心思的确很细,他发现了一个阿勇等人根本没想到的点,而且甚至洞悉了阿勇等人对这点的迟钝,留到此刻才说出来。“但是,我们就十二个人,这些人,够吗?汉人的有钱人,都会养奴隶,就像是养狗一样,一养一大群,如果只靠我们的话,我们会不会被打死?” “当然不是只靠我们。” 这也是阿伦比较头疼的地方,他这会可以说了。“这个地方的官老爷,犯了所有汉人一样的错误,把我们土人完全当做一家了——他还以为现在城里的所有土人都是我们一起的那!他说有一百多人,那应该是够用了!” “一百多?!有那么多人吗?”阿伦惊呼起来,“那是真不少!” “但有些土人我们的确可以去试着说说啊!”阿鼓则是开始想办法了,“我也看到了洞佬人,他们人数多,四五十人,如果能叫上他们一块,那我们就有把握了。” “我也看到他们了,我们说的话很像,可以试着去交交朋友。”阿伦回来的路上已经在做准备了,说起来真的很好笑,浔阳的官大人认为所有浔阳的土人都是百喵族,但实际上这些土人什么族的都有,就是没有自认喵族的。“这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只要能守信,是知识教的信徒,都能得到好处。我刚才已经去转过了,大部分土人我都觉得能够拉进来一起,但是……” “嗯?” “快说啊,但是什么!”阿努急得都要把匕首抽出来了,“现在我可真想打你一拳!” “但是,有一支土人,是我有点不敢上去搭话的。”阿伦苦笑了起来,“官大人说了好几次他们的勇武,还问我们他们是哪一喵,回来的时候,我先去看了一眼,从他们的打扮来看……他们好像是吐蕃那里下来的喇嘛僧!” “那群吐蕃人!?” 濮越人顿时不安起来了,“他们……他们也从高山上下来了吗?” “他们也信奉知识教了吗?” “这帮好战的高山蛮子,跑到了汉人的江南……他们是干嘛来的呢?!” 请注意:,, 861 意想不到的信徒们 虽然地势极高,崎岖难行,而且气候严寒,似乎吐蕃和任何一个省道距离都不近,这些年来也少有听说吐蕃闹出什么大动静,但实则双方的距离实在不远,吐蕃也绝非真正的与世隔绝,前往该处的商路一直都有,而且还会经过这些濮越人的喵族亲戚所在,甚至还有一些喵族生活在大山边缘,毕竟,对土人们来说,容易耕种之地他们是保不住的,只能在人迹罕至之处才能存身得长久一些,有些喜欢游荡的喵族,跑到吐蕃边境去安家,也就不算太稀奇了。 但是,虽然有过这样间接的交集,濮越人对吐蕃人还是颇感戒心防备,很不愿和他们打交道,不像是对云贵一带的番族,除了某些特定的凶悍生番之外,总感到有种沾亲带故的亲切感,彼此的语言也很容易互相学会交流,凡事都好打个商量。吐蕃人从语言到人种,都和濮越人截然不同,而且,这些人在他们的地盘基本没有吃过什么败仗。 濮越人听说过不少传言,说是吐蕃之地,是被他们的佛祖赐予他们专门居住的,其余人去了他们的地方,就算还能喘气,没有神佛的允许,也会活活的憋死,很容易就会感到胸闷,喘不上气,甚至吐血身亡也不是没有的事情,不过,这些人从他们的高山上下到地面,也很容易出现不适,因为神佛没有允许他们离开自己的佛国,去到别处,所以没有什么事情,他们轻易也不出山。 这些,就是濮越人知道的全部了,因为他们完全没有兴趣离开自己居住的暖湿地带,并且无法想象一个虫豸稀少,没有蛊虫可以豢养的地方该如何生活,包括来到汉人的地盘之后,很多人都不适应这种不食用虫子,也不利用他们入药的生活,因此,他们对于吐蕃之地没有丝毫的热心,所知道的只是他们的凶悍,以及喵族的亲戚们,在和他们的冲突中所吃到的亏。 ——大概十几年前,附近的喵族前来求医,带了一个发烧的伤员前来,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些人本来住在高原的边境上,在一个山坳里耕种田地,本来和吐蕃人相安无事,但是,他们的粮食收获惹来了吐蕃庄园主的觊觎,庄园主吞没了他们的收成,把他们打伤后赶出了家乡,并且不许他们再回来,据说,这还算是运气好的,如果运气不好,被抓回去做农奴的话,虽然还耕种自己开垦出来的土地,但很可能就活不了几年啦。 “真是糟蹋了好田!”送亲戚过来求医的喵人愤愤地说,“给他们的农奴耕种,没几年就荒了,他们不懂得怎么种田,也不舍得给农奴吃穿,没有粮食了就来抢,这些人活该饿死!” 他的亲戚居然活下来了,濮越人的蛊虫并不只是针对敌人,也有能治病的好蛊虫,囊仙用自己的王蛊给病人敷在伤口上,过了几天,伤口不再红肿,烧也退了,喵人们千恩万谢,收成后每年都送来糍粑和米酒做礼物。这也就是这一支濮越人,以及附近的族人对于吐蕃全部印象的由来:又穷,又霸道,能不招惹最好不要招惹。 就目前来说,他们似乎和濮越人也不是一路,并没有住在濮越人的客栈里,濮越人因此更不敢和他们打交道了,虽然舍不得这丰厚的报酬,但他们想不到办法在不招募吐蕃人的前提下,把人凑齐。阿伦和两个铁杆兄弟商议了很久,最后,阿伦还是鼓起勇气去找办事处的布摩说明情况:濮越人愿意帮忙,也愿意把其余来朝觐的番族组织起来,尤其是那些西南的土番,包在他们身上,但是,他们不敢去接触吐蕃人,并且也很担心他们的来意——从吐蕃到浔阳,已经很远了吧?他们都走了快两个月了,应该没有更近的路了吧?吐蕃人是不是又没有吃的了,想要打到浔阳来,但是,他们的神佛能允许他们离开家乡那么远吗? 买活军的布摩很耐心地聆听了他们的担忧,虽然并不能完全领会到他们的意思,但是,买活军/知识教的贤人,都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的态度一直都是很好的,从来不表露出轻视和不耐烦,这让土人们很容易对他们敞开心扉,无形间也很容易接受他们的意见,改变自己的一些看法——濮越人就是这样接受了不血祭知识神的建议,本来按他们的习俗,为了表示对神明的尊重和感谢,怎么样也要准备牛肉来祭祀的,但濮越人的寨子不算宽裕,布摩认为没有必要为了仪式杀害宝贵的耕牛,还不如多做几套卷子,而濮越人居然也接受了这样的说法,杀牛祭祀的风气,逐渐地淡去了。 “你们说的是高原反应和低原反应吧。” 他们逐渐从颠三倒四的话语里弄懂了濮越人的担忧,并且给他们做了解释,说这和神佛的关系不大,否则喵人就无法在高原生活了,同样的,吐蕃人下到平地上也不会死,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就可以重新活动自如了——这极大地增强了濮越人对于吐蕃人下山侵入自己家园的恐惧。不过,布摩们也让他们放宽心,因为就像是他们不喜欢吐蕃,吐蕃人也不适应云贵一带的气候,他们这些年来,主要是从西海方向,和鞑靼人打交道,往鞑靼人那里传播自己的教派,同时和鞑靼人结盟。 言下之意,吐蕃人就算要打仗,大概也会去西海方向,而不是来濮越人这边,阿伦的恐慌得以缓解,同时,他对地理也发生了无限的兴趣,现在他非常庆幸自己离开了家乡,前去朝觐六姐,如果总呆在老家,这辈子他也不会知道西海是什么地方,甚至不会听说过这两个字,但现在,如果阿伦想知道的话,只要到了买活军的地盘,就可以去修地理课,不但能知道西海在什么地方,他甚至还可以在地图上找到自己居住的寨子呢! “鞑靼人近来也开始信仰知识教了吧!” 虽然知道得不多,但是,凭借他的直觉和对知识教的虔心,阿伦立刻自信地猜测起来,“所以吐蕃人是来找知识教麻烦的?!” “在你心里,吐蕃人真是一点好事不干啊。” 办事处的布摩哈哈大笑,但他说阿伦猜得很对,吐蕃近年来的日子的确不太好过,“这些年的气候不好,越是寒冷的地方,表现得就越明显,本来,吐蕃还能从鞑靼那里得到供奉,为了拉拢鞑靼,他们还指定了鞑靼出身的转世大喇嘛。但是,近年来,草原也闹干旱,这么一来,草原就越发依赖汉人卖过去的粮食了,为了能多养羊,贵族们纷纷改信,驱逐喇嘛,收回草场,使劲把人口往我们买活军这里送。” “如此一来,供奉就没有了,整个吐蕃的日子都不好过,在西海的和硕特鞑靼部,乘机想要出兵吐蕃,吐蕃的两个教派争吵得厉害,也无法一致对外。这几年来,吐蕃人口骤减,我们收到消息——一个部落里至少死了十分之二三的人。” 阿伦虽然听不太懂,但却也能看得出,布摩说起这话时,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没有买活军,没有六姐,中原死的人只怕不止十分之二三……” 高达30的减员率,对于部族是个很严重的创伤,吐蕃因此也感到疲倦不堪,就这样,在痛苦的喇嘛中,知识教就像是反向渗透的水珠一样,被这些本该敌对知识教的吐蕃喇嘛反吸进了脑子里,尤其是不少没有改行做羊毛生意,而是从草原上被驱逐回老家的吐蕃喇嘛,他们本来就精通鞑靼话,更是把嘎啦吧故事大量地带回了吐蕃,让吐蕃人明白了一些道理:包虫病、鼠疫是怎么来的,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这些实用的知识,更加促进了一批吐蕃贵族和喇嘛自发地向买活军靠拢,而且在吐蕃,两种信仰呈现出融合态势:他们从西海方向接触到了鞑靼传的谢六姐布尔红信仰,但是这种信仰是缺少仪轨的,和鞑靼人一样,有点潦草、漫不经心的,鞑靼人就算再尊崇喇嘛教,其实他们的核心信仰还是牢不可破的长生天。于是,吐蕃这里,又从西南的土番邻居这里,汲取了知识教的仪轨,并且把它们和喇嘛教的一些老规矩结合在一起,形成了新生的独特分支,并且还在逐渐的茁壮之中。 阿伦等人所见到的吐蕃人邻居,虽然看似还是喇嘛,但实际上已经是自命知识教的坚定信徒了,他们前往买地,和阿伦等人的目的完全一样:取回真经,把教派发扬光大,到处地传扬开去,当然,最重要的就是让自己的家乡日子过得更好一些。 “你们想要尽量多学一些种棉花的知识,而且学会新式堆肥的办法,学习医术,帮助家乡的水稻丰产,棉花产量增强,蜡染布能养活更多的人,囊仙能让更多人避免病痛。吐蕃人则想要在买活军那里找到适合高原种植的作物种子,找到办法来避免喇嘛教的血腥献祭,打通一条路子,把养不活的吐蕃人送到买地来……虽然所求的不同,但你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让自己的家乡过得更好。” 布摩这么对阿伦说,“这样的话,或许你们能试着接触一下,交个朋友,见到他们的时候,心里不用残存畏惧,这些喇嘛对于大囊仙也是非常虔诚的,他们长途跋涉,只是为了维护心中的信仰,到现在,吐蕃人都还习惯用农奴的尸骨来供奉神明,这让皈依知识教的喇嘛们看不过眼,因为知识教认定的苦行是学习,通过学习干更多的活,如此才能体现虔诚,可不鼓励折损□□,他们正是为了维护这样触碰教派戒律的行为,把养不活的农奴人口送出来,才辛苦地前往买地寻求帮助,他们的虔心是可以相信的。” 他这么一说,阿伦立刻就对吐蕃人开始改观了,他点了点头,对这些人刮目相看,并且也非常容易地更改了自己的认知——濮越人倒是不献祭人牲,至少他们这一支寨子没有,但有些生番亲戚还有类似的习惯,会给先祖献祭自己的敌人。阿伦等人本来对此一点都无所谓,但布摩的话有道理,这和不用牛肉祭祀是一个道理,都是为了——“避免生产力的损失”。既然和信仰有关,那就没有什么好坚持的了。 “既然是虔诚的信徒,那就是阿伦的好朋友。”他立刻如此表态。“那么,我就去邀请他们一道抄家?” “不必了,相见时表达友善就行了,你们或许能一起上路,但是,抄家的事情就不用他们出面了。” 没想到,布摩却否定了他的提议,“这些喇嘛们可不缺钱,而且,我知道厉知府的顾虑,但他的视野还是有限……用外地人是没有错的,我会给你们补一些外地汉人来做帮手。否则,传话传歪了,夷人的名声可就不好了。” 阿伦突然也意识到,他们以后还要在这条水路上常来常往——很简单的道理,如果抄家的人有夷有汉,那就不会有人抓着夷人的身份说事。可如果全是夷人的话,那,这些刚刚愿意接待夷人的客栈和小摊主们,会不会重新害怕起他们来呢? 他被钱迷了双眼了!阿伦不禁感到强烈的悔恨,随后则是对买活军的崇拜——布摩们实在是太智慧了,果然如阿鼓所言,听信他们的准没有错! 就这样,阿伦对知识教的信仰很自然地更加虔诚了起来,他千恩万谢地告辞而去了,下定决心要和吐蕃喇嘛们好好地交个朋友,一起赞颂知识教和买活军,并且热烈地期盼着喇嘛们能找到新的词语来启发他,因为阿伦实在觉得言语贫乏无力,不足以表达他心中无尽的喜乐和感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慈悲善良、博学智慧的人呢,实在是让人不可置信,都不知道怎么夸了!又怎么会有知识教这样好的教派!阿伦恨不得用毕生的时间,把知识教的光辉洒向他所生活的那片群山的每一个角落! “知识教……或者说,野生知识教……发展的速度也太快了吧……从完全想不到犄角旮旯里跑来的自发朝觐者,都快成产业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他所无尽崇拜的布摩,在他走了之后,却是露出了隐忍许久的苦笑,他一边挠着头皮,一边在纸上熟悉地画出了一个大略的亚洲草图,在上头开始填色,“通过吐蕃,西南西北这就完全连在一起了,感觉莫祈平他们知道的话,得晕过去吧——真想看看他们收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说好的只在南洋传教来着,这下可好,自己就已经传得这么快了,如果通过中亚走廊,反向传去欧罗巴那边的话,那这乐子可就太大了点……这……这还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啊……这算什么,自己家里的事情还没闹明白呢,家门外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那是丝毫都不消停啊……” “不过,往好处想,这么一来的话,让人头疼的西南山区消化问题,是不是反而是不是有点思路了呢……”:,, 862 混合香精横空出世 “什么,连吐蕃高原都已经有野生传教士了?!” 气急败坏的质问声,被铁笼里传来的呜呜电扇声打得有点破碎,似乎失去了应有的气势,但情绪依然是被如实传递了出来,莫祈平气急败坏地拿起纱布,在一个盛了透明液体的小碟子上沾了一下,咬牙切齿地擦拭起了腋下,“这些人有没有遵循三原则啊!是不是虔信者——还有给我们送这口信是什么意思啊?丑话说在前头,想叫我们考核他这可没门!” “吐蕃语——这谁会说啊,不会说的话,该怎么考核?怎么教?真是瞎胡闹!我真的不知道这些人这么急着传教是为了什么!又没有人给他们钱花!要是欧罗巴的传教士有这个劲,我看全世界早就已经是主的疆土了!就连无人区他们都能把动物给入了教去!” “这些喇嘛基本都会说鞑靼话,考核人选肯定是有的,而且他们也比较博学聪明,沿路自学汉语,虽然现在还不是很会写,但读拼音和日常交流,障碍已经不大了。” 驴子修女马丽雅很冷静地说,她对莫祈平的行为视若无睹,“我们这里还真分得出人来考核他们,现在的关键是要确定标准,以及继续沟通是否要划分出教区——逃避是没有用的,杰罗尼莫,我建议你停止这种孩子气的行为,你这简直就是在撒娇——啊,对不起,你该不会是在对我撒娇吧?如果是的话,那我道歉,我该安抚你几句的。” 知识教轮值大祭司白了她一眼,把纱布扔到托盘里,“建议你停止幸灾乐祸,驴儿,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它完全可以成为你的问题,让我们接下吐蕃区?可以啊,我完全可以一口答应下来,然后把这个教区分给你负责,别忘了,现在是我的轮值任期,你想去世界屋脊体验一下氧气稀薄的感觉吗?小驴,如果我记得没错,上回在昆明就感到呼吸不畅的人,好像是你吧。” 马丽雅脸色微变,但依然嘴硬,“有何不可呢?或许这也比呆在美尼勒城给自己身上抹酒精来得好,在热带地区待久了,去高原的话,至少不抹止汗剂,体味也不会成为一个问题,不是吗?” “得了吧。”莫祈平轻蔑地说,他粗鲁地把托盘推到马丽雅面前,示意自己的清洁行为已经结束,马丽雅可以开始使用这个托盘了,“你我都是南欧人,我们对寒冷有什么深刻的感受?别假装你是北欧那些野蛮人的后代,你的鼻子远没有那么高挺呢,亲爱的马丽雅。” “你今天毫无必要的刻薄,完全就是在迁怒了。”马丽雅说,她也开始调配止汗露了,托盘上一排有七八个小瓶子,上头都是红纸标签的汉字,这是不同风味的花露,桂花、蔷薇、金橘、青柠、还有蜂蜜香味,此外,还有些乳香、冰片之类的深色玻璃小瓶子,规格就更小了,一个大瓶子,是医用酒精。 马丽雅把莫祈平用过的玻璃碟推到一边,拿了一个新碟子过来,用吸管取了一些青柠花露,还有乳香精油,滴落在碟子里,再取了两管酒精,将它们混合成溶液,最后再用纱布蘸取,仔细地擦拭着耳后、前额、手背、再卷起短袖去擦拭腋下——这种混合香精,近年来在来华的洋番之中大行其道,和刷牙一样,已经形成了他们的新礼仪,如今大家是这么认为的,一个人如果没有每天都刷牙、洗脸,并且一天三次涂抹混合香精(在热带地区,标准会上升到一天五次),那么,这个人就是不讲卫生的,很显然不算体面人物,不能登大雅之堂。 尤其是在美尼勒城,混合香精大行其道,比香水在欧罗巴的普及度要高得多了。当然,很多洋番顾客在来买之前,原本的社会地位也混不上用香水,混合香精在买地的价格实在不算贵,只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都能负担得起,最多就是花露这块,少买一些,用量也减少一点,但医用酒精真的不会是太大的问题,而只要有酒精,其实就能起到短暂的止汗效果,除臭这块也非常的拔群,再配合上使用指导,达到的效果和昂贵的香水大相径庭——香水是用浓烈的香气盖掉体味,起到的作用和往鼻子来一拳没有什么区别,追求香味的攻击性,最好是把鼻子忙得没空分辨体味,那么目的也就达到了,但是,混合香精则是真正的消除了体味,用了以后就不臭,或者说没有那么臭了,减轻了鼻子的负担。 再加上价格的显著分别,这些混合香精当然也就立刻成为了洋番们的新宠了,不论肤色,洋番们都把混合香精视作是生活的必需品,毕竟,‘无体味’已经取代了苍白的肤色、纤细的腰肢,成为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审美标准,这让他们怎么不狂热地去追求呢?虽然买活军一再申明,有没有体味完全取决于某一基因是否发生突变,但由于华人中基因突变的人数居多,洋番们也因此感到了心灵上的一种皈依冲动,似乎消除了体味,也就消除了他们和本地的隔阂,能够更彻底地融入进买地,不必再因为自己截然不同的一切而暗中自卑了。 莫祈平和马丽雅或许不会因为自己的体味而自卑,但作为洋番中最上等的一批人,他们的收入还是足可以让他们拥有香精自由的,如果他们情愿的话,甚至可以每天用纯香精洗澡呢。哪怕是莫祈平都没有在和马丽雅分享香精这件事上挑刺,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谁也没说话,而是默默地坐在风扇前,享受着风扇吹过身体,风干香精带来的清凉感觉:欧罗巴人的皮肤很娇嫩,在这么渥热的天气里,出汗多的部位会发生皮损、起湿疹,这些都是常年生活在热带地区的他们必须面对的问题,时常用点香精,扑点干粉,能有效地缓解这个困扰,他们也很享受这种热带地区少见的清凉感。这么一小会儿,他们是不出汗的,因此没有必要浪费在唇枪舌剑上,可以闭上眼尽情地享受。 “那么。” 支起的胳肢窝里,清凉的感觉缓缓淡去,风重新变得热起来了,芬芳的桂花香也逐渐淡化,莫祈平睁开眼,该谈正事,“你认为我们会分到吐蕃吗?而不是像鞑靼地那样,只是提供一些思路参考,但还是归买活军管,不算是我们的教区。” 是不是知识教的教区,有区别吗?在很多人看来,知识教和买活军基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区别实在不大,但对莫祈平等人来说,这里头的讲究可就多了。如果是知识教的教区,那他们就要培训祭司,制定考核标准,确定传教中的禁忌——莫祈平提到的三原则,就是他们在各个地区传教时总结出来的三条底线,即:不得私自接受捐纳,不得虚构教义之外的死后世界,不得制定学习之外的赏罚规则。 这三点规则,就是知识教在适应各个不同的教区民俗,不得不采取灵活姿态时,必须永远遵循的‘三不得’,这也是很多野狐禅会不会被接纳进知识教体系的一大评判标准——不错,莫祈平绝不会想到,和他原来呆的单位不同,知识教最大的困扰,根本不是什么传教难,被当地的衙门约束不许乱传教的问题,而是传播过快,野生教士太多的问题…… 不到十年,知识教的教区就从吕宋、占城,一路扩展到了整个中南半岛,岂止是安南受到知识教的侵袭,不知怎么的,连买活军都不能渗透到的什么八百大甸、骠国、车里、澜沧,还有往下走的暹罗、高棉等地,现在全都有知识教的信徒,而要不是这些信徒主动跑到买地来朝觐,总坛这里根本就不知道知识教在当地已经流传开来呢! 如果一直以来,知识教都在南洋传播,那倒也算了,麻烦点就麻烦点吧,可让莫祈平很头疼的,就是通过西南百族之间根本无视国界的往来方式,现在知识教在华夏境内,西南边陲的几个省道,已经完全扎根了,自发的信徒甚至不来吕宋,而是直接去云县买地想要找祭坛,这就让他这个大祭司有点尴尬了:说自己不知道也控制不了吧,好像有点无能,但要说他知情吧,这不就违规了吗,要知道,六姐当时给他制定的规矩,可是不允许在华夏境内传教,不允许涉足政治呢,可这些野狐禅在当地的发展,已经完全突破了这两条规定了! 想要瞒,这是不可能瞒得住的,想要解决也实在是没有头绪,知识教现在登记在册,有官方资格传教,会得到传教资金预算的教士才不到一千人——这是必然的,要做教士,至少得要把教义里的一些概念都给搞清楚吧,至少要具备中级班毕业的知识水平,能给信众们出卷子、组织考试并且讲评吧,而且毫无疑问道德水准要有一定的标准吧? 合格的传教士哪有那么好培养,而且知识教始终无法解决一个逻辑上的悖论:传教要求丰厚的知识储备,可有知识的人真的会发自内心的相信宇宙量子神明吗?很显然,一个真正虔诚真正博学的人,很快就不信教了,所以他们的传教士经常转行,增长速度并不算很快。莫祈平认为,最适合当传教士的人其实是买地的基层吏目,他们从一开始就没信过,只是需要这层皮来扫盲的话,倒是能干得久一些——但这个理解无助于解决人才荒,因为买地的合格吏目也是急缺,很多传教士改行就是去考吏目了。 目前,知识教完全在控制之下的教区,也就是吕宋全岛、占城以及接壤的十几个州县,从那里往外基本全是野狐禅,面对这些激情洋溢,历尽艰辛前来朝圣的信众,很显然莫祈平也不能驱赶了事,这样会出大事的,经过请示,莫祈平无奈地制定了‘三原则’,只要教义能基本符合这三原则,没有添油加醋得厉害,那么知识教就承认这些传教者传的是正教。 如果违反了三原则,比如说,为了阻止土人杀敌后吃人肉,便对他们说,吃了人肉的人,死后会落入量子黑洞,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成为各种牲畜的粪便……那知识教的祭司们也不会简单地把他们判定为歪门邪道,而是会耐心地教导他们,告诉他们应该这么修改教义才能附和知识教的规范,如果能顺从修改,那还是接纳他们,只有明显抵触,并且把知识教视为他们招揽人心的弄权工具,那知识教才会宣布他们为不被承认的外教,并进行登记,然后……然后也不会做什么,没办法,能做什么?难道发动人员去讨伐吗?知识教可没有圣战这个说法,再说人家可能住在一千多里以外的丛林密境,你上哪找人去? 怎么说呢,传播得非常快,但管理上也显得很混乱,这就是莫祈平现在要面对的问题,除此之外,还有人员的复杂——最一开始,知识教的创立就有点以夷治夷的味道:洋番发明的教派来治理新打下的地盘,高层人员以洋番为主,大祭司还是莫祈平,其次的实权人物马丽雅,这也是洋番女人。很明显,洋番是占据上风的。到后来很多教士转行,这个特点就更明显了,莫祈平为代表的教士,三个玛利亚为代表的贵族女性,是祭司的主要构成,他们之间隐约有一个角力的感觉,也在争夺着功绩。但大体来说,教士出身于耶稣会,贵族女人出身于弗朗机,这都是他们的共同点。 可现在,知识教的祭司身份来源就相当复杂了,有非洲出身的黑大汉,千里迢迢渡海过来学习的,毫无疑问是下一任非洲教区的大祭司,也有南洋土人中的佼佼者,他们皈依之后,在南洋拥有不可忽视的优势,还有从高丽、东瀛跑过来的投机者,也在学习知识教的教义,而当知识教在西南省道生根发芽之后,土番那边也有涌现出一大批男男女女,用无人能及的热情发狂的学习知识,成为了表现抢眼的新祭司群体…… 莫祈平对自己的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他也的确不是徒有虚名之辈,但是,面对如今这样的局势,他也无可奈何地生出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对于这样复杂的教区,要说完全都了解,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如果不了解又怎能总揽全局?为了稳住自己的位置不被冲击,这些年来他是咬着牙,流血又流汗,跋涉在传教的第一线,深入丛林做‘田野调查’,既然都出来做了传教士,他没想过养尊处优地过一辈子,但说实话,这几年吃的苦也的确是够瞧的了。 在这一点上,马丽雅是半点不逊色于她的,这个女人为了搞懂西南地区广泛传教的根本原因,还跑过去实地考察,学着说起了喵语,并且在翻山时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差点没能缓过来,莫祈平嘴上刻薄马丽雅,心底其实也不无钦佩。这回他特意把马丽雅找到美尼勒来,除了处理这个突然出现的吐蕃教区之外,也是为了和马丽雅商议知识教在西南地区的存续问题。 “当然,吐蕃教区其实也不是那样的紧要。” 就这样,没等马丽雅对吐蕃教区做出表态,莫祈平就又开了口,问出了核心问题。 “很快,大江以南就都会是我主的地盘了。如今默许知识教存在,但却没有给任何身份的局面,不会永远继续下去,很快,我主就会对当地的知识教做出处置。小驴,你说我们该怎么表态,如果……我们向我主祈求,让她破例把西南山区赐给我们做教区的话,我主会许可吗?这会不会是她内心深处正暗自希望我们提出的建议呢?” “你觉得,我们这么做,能得到主上的欢心吗?我有一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祭司的逐渐丰富,我们的地位也正在受到威胁,如果我们不能一直保持贴心的话,恐怕……” 大祭司微微倾着身子,他和长脸修女的影子几乎交叠在了一起,两个人额头碰着额头,神色都是那样的凝重,“恐怕,我们被撤换下来,被那群新来的,擅长组织工作的清教徒取代,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863 灼人暑气 除了移鼠会的教士们纷纷改弦更张,就连远道而来,甚至顶头上司都还在的清教徒,难道也开始大规模的叛教了吗?在这一点上,莫祈平是有理由责怪马丽雅的——这三个玛丽亚开了个好头,把谢双瑶和东方贤人联系在了一起,这东方贤人宗,最开始的确帮助弗朗机人在文化上完成了转变,但也给所有洋番都打了样,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接口——我们也不是就背弃了原本的信仰啊,只是把虔信的对象,从移鼠换成了东方贤人,这不能算是完全的叛教吧? 不要小看这种仿佛是自欺欺人的借口,它的作用其实是非常大的,因为在上一个百年,经过漫长的战争之后,一个新的共识在欧罗巴已经蔓延开来了:人们享有在真神之内的信仰自由。也就是说,只要信仰的仍然是无所不能、没有形质、无法描述的造物主,那么到底是信仰新教还是旧教,这都是人们的自由。 别看圣公会、清教和移鼠会之间矛盾重重,但起码他们只是互相耍些阴谋诡计,并没有打算因此掀起战争,在□□上完全消灭和自己不同教派的信徒,平时也能和平共处,除开神职人员之外,平民的来往中,不同的宗教信仰并不会成为太大的阻碍。包括这时候在欧罗巴如火如荼的全面战争,那也更多地可以看成是争霸之战,法兰西想要的是确认自己的霸主地位,宗教已经逐渐地沦为了国王手中的工具,丧失了不少严肃性,只要价钱谈得拢,两个不同教派的国家当然也可以合作。 但是,这样的合作,也还是要在同一个大宗教的前提下,真正的异教徒,在民间还是受到比较广泛的排斥的,有没有这样同一个大宗教的名分,这就很重要了。在大宗教中迁移小教派,就好像在一个镇子上换房间居住而已,这和彻底的搬家相比,要下的决心肯定是相对较小的。 因此,别看东方贤人这个说法,功利性极度明显,但在欧罗巴的各路洋番中都非常的吃香,人们压根没有一点心理障碍,争先恐后地宣布自己从今天开始,也开始加入东方贤人宗——同时了解两种教派,这不算是什么大罪吧?很多教士在没有皈依之前,都同时受过好几种思潮的影响,最终再决定自己进入哪个教会,哪怕全家都是加尔文宗的信徒,在大学中受到了别的影响,宣布自己改信圣公会,在圣公会出任要职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这些教士也都好好的活着,不会受到暗杀或者清算什么的。 按道理说,东方贤人宗和知识教虽然联系密切,但不能全然地算作一回事,这倒也不算什么大事,现在很多弗朗机人都还在信仰东方贤人宗,对于知识教的量子神明不怎么买账呢,但问题就在于,很多教士学习着学习着,就从东方贤人宗迁移到知识教这里来了……不要以为他们会为了自己的教会漂洋过海,信仰就多么坚定了,莫祈平自己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也深深的知道,他绝不会是唯一一个不坚定者,不然,那些移鼠会的前同事又该怎么解释呢? 坏就坏在,知识教的理念和背景,实在是有点太无敌了,太具有普适性了,它简直能满足所有人的需要——像莫祈平这样的胆大包天、善于审时度势的利己主义者,他信仰的始终是上升阶梯,是政治前景,是他自个儿的美好生活,这一切知识教都完全能为他提供,莫祈平做移鼠会教士的时候可无法实现香精自由,在壕镜,他只能可怜兮兮地在满是骚味儿的铺盖中入睡,哪怕是洗漱了再上床,一个晚上,他出的汗都足够给床褥腌入味了,虽然按道理,人对自己的体味比较迟钝,但那是在不怎么出汗的情况下,他在老家倒是还好,来到壕镜之后怎么可能无视得了呢? 可这会儿,在更炎热的美尼勒城,莫祈平却可以在徐徐风吹中悠然入睡,身上的止汗香精,能保证他一晚的好眠,带来一个散发着淡雅香味的床铺——这是多么文雅的事儿啊!他怎么能不对知识教忠心耿耿呢?这一切可全来自代行者谢六姐的赐予啊! 毫无疑问,凡事从自利的角度出发,在世间行走的教士,没有理由不加入知识教,它的背景和生产力实在是太强大了,能带来数之不尽的好处。而那些怀抱着崇高的理想,确实想要拯救和帮助的教士们——按道理,这些不容易被金钱和权势打动的好人,本该是最坚定的信仰者,可在知识教面前,嘿,您猜怎么着,只要他们一熟悉知识教的制度,简直就是冰消雪融,改信的速度可比利己主义者快得多了,而且那狂热和坚信的程度,更是一般人都难以想象的! 理由呢,也很简单,知识教的教会不收什一税,不卖赎罪券(这东西虽然已经被禁止了一百年,但在一些乡下地区还有人偷偷地卖类似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对信徒的要求和惩戒,不存在什么内部腐败——即便有,程度也很轻微,没有发苦役让信徒们免费修教堂,所有这些会让好人们无奈皱眉,不得不妥协的‘必要之恶’,知识教全都没有!由莫祈平带领的委员会成员,在谢双瑶的要求下设计出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完全利人,丝毫不考虑自我壮大,不作为统治补充,以所有信徒全都弃教而去为终极目标,违背常理的怪胎!它所诞生的全部意义,就是让所有信徒尽可能地接触知识,学会知识,培养学习习惯,改善自己的生活——就只是这样而已! 对那些决心把一生都用来关怀他人,令众生从苦难中获得慰籍和解脱的,善良的好教士们来说,这样的怪物……这样的怪物……简直就是完全揣摩着他们的胃口设计出来的,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加入?有什么能阻止他们狂信?这些教士一接触到知识教的真正教义,立刻就和着了迷似的,连研究东方贤人宗的幌子都不打了,马上宣布自己愿意加入知识教,申请参加考核——而且,这些教士以清教徒为多,清教的教士,没有一个不对知识教有强烈好感的,就算对清教仍忠心的那些,也非常憧憬知识教的核心理念,认为要把这些思想带回去,推进教会的改革。 莫祈平倒不介意这些,改吧改吧,没有生产力做背书,这一套学回去就是自取灭亡,知识教的建立,基石是无穷无尽的知识啊,他们能教信徒的知识可太多了,最初都是从信徒最急需的知识开始起步的,没有知识宝库做基底来吸引人,难道还到处教字母和算数来招纳信徒吗? 让他烦恼的,是这些清教徒所呈现出的极强的能力,以及和买活军那非常合拍的气质——移鼠会在传教上固然是很有一手的,但归根结底,这是激进分子组的局,他们可没有太多的行政经验,搞阴谋诡计的技能倒是点满了,但清教却不一样,加尔文宗走的本来就是亲民路线,他们的理念是什么?鼓励劳动,尊重劳动,鼓励人们通过劳作和努力累积财富,从基层牧师中选拔长老会的成员,重视教育,主张信徒人人平等,淡化高层神职人员的存在感…… 这样的制度,培养出来的教士,难道不是天造地设的知识教祭司吗?他们本来就有推广学校的经验(加尔文宗注重教育),又很能体会到劳动的重要性,懂得尊重劳动产生的需求,聆听信徒的需要,传达给高层祭司,查找对这些信徒有帮助的知识。甚至,这些能吃苦(能消受得了长途旅行的人必然能吃苦)的教士们,还有人在意识到农业生产的重要性后,直接报名去学农学,挽起裤子去下地、堆肥,甚至开始动笔写论文,《阐述在热带气候丰沛日照下,对一年多熟土地进行针对施肥和堆肥准备的注意要点》——要了命了!莫祈平肯去实地考察一下已入教信徒的情况,就已经感觉丢了半条命了,怎么还有人直接下地去玩粪便,连论文都写出来了?! 还真挺能豁出去啊,人体排泄物堆肥,这在欧罗巴绝对是个禁忌的话题,甚至会被认为和黑巫术有关,莫祈平虽然已经早就接受了华夏对人体排泄物的再利用,并且客观地认知到,对排泄物进行再利用,完成‘生产化’,是城镇保持整洁的关键,但对自己去接触这个领域还是感觉有点儿怪怪的…… 当然,他知道在欧罗巴,很多人还用发酵后的尿液来洗衣,也没人被怀疑是女巫,但黑巫术的关键就在于,用身体的一部分的交换来达成对诅咒对象的控制和伤害,比如说,获得了某人的牙齿、指甲,并且制作蜡人加以诅咒,就会对健康造成损害,或者说把自己的头发烧成灰,给对方服下,就能控制对方的神智,这都是黑巫术的一部分——很容易就能想到,如果用了某人的粪便滋养长大的粮食,给另一人吃下的话,是不是某种意义上也能主宰食用者的心智呢? “宗教学上所说的交感巫术……”他心不在焉地想着,“当然,这种忌讳主要还是因为我们那儿不缺牲畜粪肥,牧区实在是太多了,我们都用牲畜粪便来堆肥,人粪因此不那么需要了……但能跨越这样的心理障碍,可见这群清教徒都是狠人啊!” “他们几乎什么都会,而且彼此联系得很紧密,很愿意互相帮助,不像是我们这些老人,彼此间存在了太多的隔阂和恩怨,很难毫无芥蒂的重新携手。” 他对马丽雅说,“在你去大陆的日子里,他们已经基本攻克了安顺府,帮助那里实现了前所未有的丰产,现在,安顺府的教会已经运转得非常正规了,原本的野生祭司被完全吸纳进体系里,再也没有人能利用知识教来宣扬他们自己的野神了。这样的丰功伟绩必然会得到慈悲恩主的褒奖,我认为清教徒中会诞生下一个轮值大祭司。而驴子,我们原本的优势地位,恐怕要有些不保喽。” 马丽雅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她仔细地考虑着莫祈平提供的消息,“所以,你想把活干得更出格一些,让自己成为一个奸角,一双能被随时丢弃的白手套?由你来在西南擅自传教,帮助西南的番族融入华夏之后,再被恩主随手安个罪名,一把抹消了你的功劳,让衙门去摘果子?杰罗尼莫,我不得不说,你的计策有些绝望,透着一股没有明天的气息,无非是延缓了自己的失败,如果你想让我帮你,以你现在提出的思路可做不到。” 她所说的,全都是莫祈平千思万虑的问题,他也早就犹豫过了,此时只是耸了耸肩膀,“一杯毒酒,但至少能让我们多快活二十年——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一杯酒能让一个一年内就会死的病人再活二十年,二十年后毒发身亡,你还能说他是毒药吗?” 驴子修女答不上来了,莫祈平乘胜追击,“——再说了,这二十年间会发生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在移鼠会和弗朗机贵族组成的教士,无法团结一致创造出耀眼业绩,反而被复杂的教区情况拖得焦头烂额,状况频出,明显控制力一般的情况下,更有组织能力的清教徒教士们,他们的上位似乎只是时间问题,莫祈平认为,除了在迎合上意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一些,他们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他胸有成竹地端坐着,等待着马丽雅的妥协,但却又还怀抱了一丝希望,似乎在等待着她能拿出一个巧妙的主意,解决眼下的困境,让他们不必饮下这杯美味的毒酒。 ——他仔细地端详着这张乏善可陈的面孔,瞧着还是那么的让人讨厌,这女人出身低微、性格狡诈、恬不知耻,实在不算讨喜,却拥有一种毒蛇般的狠辣,让你不愿做她的敌人,在莫祈平被美尼勒城的血腥震慑得脚软时,她却还如钢铁一般坚固地搀扶着他,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不讨喜,被她比下去的杰罗尼莫也就显得更糟糕了——莫祈平有时真想狠狠地打击她一番,但这完全不符合他的利益,他们是注定的同盟,有时候他恨不得别辟蹊径,从其他角度征服这个可恶的女人——哦!杰罗尼莫,上帝垂怜,你都在想些什么,你可是个贞烈的教士!你注定了不该去想这些—— 热浪从窗外席卷而入,美尼勒城的中午到了,莫祈平晕头晕脑,用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教士了,他是知识教的大祭司,知识教并不禁止祭司们结婚,对他们的道德要求和对吏目差不多。他当然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但说实话他的理由不该是这个,而是……而是这女人是多么的讨厌,多么的不能激发他的,他的性……呃,他的欲……不不,他的一些生理性的,不值一提的好奇—— 他大概是中暑了,乱七八糟的想法纷至沓来,让他一时也难以梳理清晰,莫祈平因此有些迟钝,错过了马丽雅在思考后的第一句话,他愕然说,“呃,亲爱的,什么?” 亲爱的,这是个很常见的称呼,在他们的母语之中,不过杰罗尼莫大概从未这么和驴子修女说过话,对方怪异地看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长长的脸颊上绽放出愉快而充满了权力感的笑容,马丽雅好像在这场角逐中变得更加高高在上了。 “我说,我拒绝。” 她重复了一遍,高傲地说,“从白手套变成灰手套,主动提出西南传教,这或许是你仅剩的选择了——但却不是我的,你的牌已经打光了,但我还没有。” 莫祈平张开嘴呆然看着她,他逐渐明白过来——啊,他必定是犯了热病,在这炎热的天气中变得迟钝了,他居然没有想到—— “你看,我和你虽然都是祭司,但我们还有许多不同的身份,你是教士,我是修女,你是小贵族,我是平民百姓——”马丽雅比了比他,再比了比自己,“你——是个男人,我——我是个女人。” 一个对谢六姐注定忠心耿耿,永不可能背叛,比全是男性的清教教士们更能让谢六姐放心,更有示范作用的女人。即便清教徒会被重用,但马丽雅作为女性轮值大祭司,在下一个出众的,拥有更强基础的女祭司出现之前,她注定将永远受到重用,地位不可动摇。马丽雅口齿清晰地告诉杰罗尼莫,“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到美尼勒城时的情况吗,尼莫?” 怎能忘记,那时他还拥有极大的竞争优势,是洋番教士中毫无疑义的主心骨,马丽雅心怀不甘却只能屈居次席,他们都知道,她的积累还太不足,她无法动摇杰罗尼莫的地位。但就在美尼勒城,就在如今已成为知识教本部的大教堂跟前,马丽雅支撑着脚软的他,那时他们的距离比现在还要接近,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无言的潜台词——但是,这样的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马丽雅还在追赶,还在等待,或许有一天,她会居主,而杰罗尼莫只能为她退居次席,成为她的助手和附庸来推她上位—— “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马丽雅告诉莫祈平,后者呆若木鸡、口干舌燥、一语不发,“时间过得好快,教士,现在已经是那个时候了。” 她是对的,莫祈平知道她是对的。事后想来,他完全无法为自己辩驳,只能怪罪那炎热的天气,但在当时,他感觉自己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他实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必须这么做,他只能这么做—— 教士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应答,似乎在认可她的观点,随后,他头晕目眩、无路可走、慌不择路、势在必得、心有不甘地,一把抓住了马丽雅的肩膀——这个丑女人!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非得这么的不起眼,如此盛气凌人、狡诈难缠—— 他猛然间亲吻了上去。:,, 864 黑娃儿与小树林 【铛铛铛铛——】 刺耳的锣声骤然打破了码头上方有些沉闷的空气,伴随着远方城内传来的隐隐钟声,有人拿着铁皮喇叭,在码头前方的水泥柜台后头大声喊了起来,“过来兑筹码了,上午歇工了啊!都快点来兑筹码,再敲一次钟就下班,过时不候,你的筹子就没用了!” 码头前方,挑着担子,推着车子的力工们,闻言都略微暂停了动作,随后,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立刻又嘿哟嘿哟的加快了脚步,而此时,已经有好几个晒得浑身黝黑,除了兜裆布之外□□的少年郎,从码头前方一条街里跑了出来,手里都拿着鼓鼓囊囊的钱匣子。 他们娴熟而沉默地游走在力工们身边,等候着力工们的召唤,只要有人一喊‘换钱仔’,他们就跑过去了,接过了染色筹子,先抽走一根作为换钱的酬劳,随后熟练地数出了筹子的数目,这时才开口,“要零要整?” 要零钱的力工还是比较多的,“一十七文是吧,十七碎十整。” “好!” 钞票立刻被数出来,交到了力工手里,他们很珍惜地掖到了腰间的钱包中,便四散开来各寻去处了,有些人径自走到了椰林里,在椰风树影之中,那里隐没了十几个摊档,有些摊档还支起了油布做的帐篷,提供大片的阴凉,在高高的帐篷底下,竖着一根根的杆子,上头挂了一张张吊床,力工们随手扔给档主两文钱,“一个椰子,一包椰浆饭!” “来了!” 全都是准备好的,档主手起刀落,椰子顿时裂开缝隙,力工们自带的都有水壶,拧开木塞,清澈的椰子水汩汩灌入水壶之中,散发着让人精神焕发的清新香味,用大片棕榈叶包好的椰浆饭也被扔了过来,打开叶片,香味立刻扑鼻而来,浓郁的椰浆香味、斑斓叶的清香,黄姜的辛辣,还有炸咸鱼那股子特有的油香,都让人食指大动,力工们有些再掏一文钱,“来碟咖喱酱!” “我要辣酱咸菜!” 酱类的食物,因为有油在总是贵一些的,不过,加酱的食客不在少数,因为一份酱份量不小,用叶片叠起来做的小方碗送来,里头满满的都是油光四溢的酱汁,飘在上层的全都是油,力工们把酱往米饭里一倒,拿手抓开了,捏成团就吃,咸滋滋的非常有味。不过即便有人不加饭,椰浆饭本身的油脂也够了——椰浆都是拿椰肉和椰汁混合搅打出来的,椰肉本身就富含油脂,这饭吃在嘴里,天然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油润感,和疏松的米粒结合在一起,是和北面米饭区别极大的口感——当然要比直接吃蒸米饭美味得多了。 干了一上午的力气活,这些力工们毫不客气,都是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着饭,伸着脖子嚼咽了几口,把食物咽进空荡荡的胃里,填补了那股子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之后,他们脸上出现笑容了,也相继地摘下了斗笠,露出了一张张被晒得黑红分明的脸来。 “一上午搞了三十五块,今天还算中!” “我少点,一十五块,今天全是搬书,不好搞撒,背篓装不了多少,只能打捆扎担过去,捆扎也不好搞,趟数少了些,还是你娃儿有辆车好推。” “仲是要搞辆车方便啲!” “再看了——诶,黑娃儿来咯,黑娃儿,你上午搬了好多嘛?” “四十块。” 相熟的力工们,有的娴熟地往吊床上一躺,半靠着吃饭,有些坐在栏杆下,边吃边聊,说的都是南腔北调的官话,虽然乡音依旧在,但已经比较淡薄了,理由是非常明显的,吕宋岛的码头,那真是天南海北,什么人都有,这会儿说话的几个汉人力工,老家中原的,川蜀的,广府的,不说官话压根没法聊天,甚至被他们询问的黑娃儿,看身形明显就是吕宋的土著——矮小干瘦,浑身上下黢黑,一笑就露一口黄牙,这里的矮小不是汉人所谓的矮小,黑娃儿已经快成年了,才只有一米三几,在来自中原的‘三十五块’面前,就和孩童一样,吕宋土著族群也很多,这种族群天生就这么小、这么黑,有人说华夏前几个朝代的昆仑奴,其实不是住在非洲的黑大汉们,而是在吕宋岛捕来的这种土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黑小子,一个上午居然挣了四十块!大家都啧啧称奇起来,好奇地比量着黑娃儿的头顶,“你就是这么会顶才长不高的!” “这咋顶的,这是书啊,你顶一麻袋,旁边不塌下来?” 南洋本地的土著,就算是在码头上做搬运力工,办法也和汉族极不同,居然有大多数都是用头顶的办法来搬东西,而且脚步迅速,虽然一次承重少,但来回快,居然总量不输给背负、拖车多少,这是让汉人啧啧称奇却学不来的本事。黑娃儿听不懂这些较不常见的对话,便憨憨地笑着,人们又为他计算着,“上午就挣了四十,下午怕不是要挣六十——一天一百!” “黑娃,别去赌钱了,也别都吃了,还是学着存点呗,钱有什么好耍的,都是一趟趟顶出来的——存点钱,买个小院子,娶个媳妇多好呢?别往那片椰子林里使劲了,那里的女人——” ‘三十五块’碰了一下‘一十七块’的吊床,止住了他的话,‘一十七块’也意识到这样编排土人妇女,或许会激起黑娃儿的不快,便讪讪地停住不说了:现在,美尼勒城外,华人、洋番、南洋土番汇杂居住,观念的冲突是非常常见的,这其中就包括了民俗上极大的不同。 在汉人来看,保持多个伴侣——这是极不体面的事情,除非是迫于生计,不然根本不会这么去做。但在很多非常原始的土番这里,这种事就和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他们甚至还没有形成婚姻这个概念呢,更别说卖银了,同时和族群里的多个男性保持关系,没有任何不妥,如果因为这种事能得到一些好处,她们也不排斥和外族人发生关系。因此,说那些椰子林里的女人不正经,这对她们的族人来说或许是一种无端的指责,很容易惹来对方的反感。 那片椰子林,已经成为美尼勒城的一块心病了,该怎么把买地的规矩扩散过去,这是吏目们要操心的问题。在力工们来讲,这些单身汉子互相提醒着不去钻小树林,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是他们害怕脏病,而且也畏惧了被抓住后的惩罚,这些土番女人背后都有整个部族在撑腰,没有做好剿灭叛乱部族的准备,衙门也不敢轻易掀起纠纷,但他们这些背井离乡来讨生活的流民,可没有这么好运,被抓到光顾椰树林,转头就送去矿山服役了——吕宋的矿山已经开始挖掘了,说实话,非常缺人,愿意下矿的人肯定不多,而重刑犯是完全不够用的,听说矿山的吏目眼睛都发绿了,成天在城里转悠,看到谁都想抓去挖矿呢! “下午不干活了。” 黑娃儿或许是没有听懂,或许是没有介意汉人朋友们话里隐藏着的优越感,还是乐呵呵的样子,他憨憨地说,“下午要上学去。” “上学?!” “黑娃儿,你要去上学?!” 这些数字汉子们,立刻惊呼了起来,有些人连觉也不睡了,一骨碌翻身从吊床上坐起来了,饶有兴致地看着黑娃儿,“你咋舍得去上学了嗦?不挣钱了?” “我们怎么劝你去上学你也不去的!你们这些土人,总是不喜欢上学,要上全工——和你们说这样不划算,你们也听不懂——” “就是嘛,现在怎么就去了?” “信教了!” 黑娃儿还是那么言简意赅,挠挠头,“族长说我不虔诚……就我不学习,要把我吊起来打,下午不敢干活了。” 信的当然是知识教了,在美尼勒城这里,不会有什么别的可能的,不说移鼠会了,现在吕宋这边其余教派,除了各大部落根深蒂固的祖先崇拜和自然神崇拜之外,别的都是被打得抱头鼠窜,力工们倒是不觉得信教出奇,而是纷纷感慨于黑娃儿的转变,“我们千般劝,你也不听,宁可干苦活,也不愿去领每天平白多的五文钱!现在一入教,就去上学了!神仙说话就是好使!” “你那些族人们以后也没法偷懒了,以前啊,他们上半日工,有了吃喝的钱就去玩耍,去钻椰树林,现在有了知识教,那半日就得去上学了!” “是啊。”黑娃儿抖了一下,“要是不学习,不修行,祖先一发怒,田地就不丰产,那我们就是罪人了。” 谁也不想当罪人,因此,看来学习是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了,哪怕是人去了,心不在,也得做出虔诚的样子来,否则就得被族人排挤。力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好笑,三十五块把最后一块米饭投入嘴巴里,又咕咚咕咚地灌完了椰子水,嘟囔道,“为啥不让汉人入教呢,俺倒想让俺小妹入一个,看她还敢淘不,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学习呢?” “嗐,就是不入教,你不去上课吗?不说了不说了,都睡吧,下午还上学去呢!一会互相叫一下!” “晓得哈,你娃儿睡吧!” 顷刻间,吊床上横七竖八已经躺满了人,都在微风中摇晃起来,上头逐渐散发出雷鸣般的阵阵鼾声。美尼勒城这里现在通行的时间表:早上五点到六点开始干活,干到十一点,开始长午休,在热季,要到下午四点左右才开始下半场的活,可以一直干到晚上八点钟,场地才会完全休息下来,但码头这里,货物多的话,那也有晚场,会通宵卸货,换人不歇场,其他学校、衙门和商铺,则大多数遵循的这样的生活节奏。所以大部分美尼勒城的居民,都适应两段式的睡眠,这一觉汉子们可以直接睡到下午三点多呢。 【这样的作息时间,无疑极大地提高了南洋地区的工作效率,在此之前,南洋的土著奴隶,根据记载,即使怎么鞭打,一天也只干五小时的活,这样的安排让劳动时间几乎翻倍,能做的事会多很多。】 力工们没有留意到的是,在摊档深处,有一张角落里的吊床,也在微微的晃动着,一个洋番正靠在吊床里,架着腿充当垫板,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笔记,【这一切改变的原因实际上是棕榈油榨取技术的大进步,吕宋的油料很廉价,提供了照明能力……生产力的提升……这种说法真是太有意思了。】 如果黑娃儿眼神好的话,他会发现这个洋番正是知识教派遣到他们土著村落的新祭司:坚信张伯伦,汉名张坚信,不过,张坚信目前没有出去和他相认的打算,而是饶有兴致地在隐蔽处观察着码头这边的一切动静:远处的换钱仔们已经跑回来了,把钱盒交回给了店主,自己抱着一大袋子筹码和一个空钱盒,又跑去兑换筹码。张坚信计算着他们的收入——一根筹子一文钱的话,换钱仔一次只要能找到20个主顾,他就赚了一十文钱。而且,由于他在排队时会不断的把筹码按照十根一捆扎好,免去了兑换处工作人员的闲工夫,似乎在兑换处那里也受到了欢迎。 【有趣而轻松的生意,最原始的金融服务业。】张坚信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一条闲篇,【在这样的混居地带,民俗的冲突和融合……人类学……离开羊城最大的遗憾,是离开了充足的知识宝库,社会学、人类学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很渴望回到图书馆去继续学习,在美尼勒城的田野调查可以写出好几篇论文……】 和绝大多数来华的洋番不同,张坚信对文科的兴趣极为浓厚,反而不擅长理科,如果可以,他学者的一面想要永远留在羊城上课,但,张坚信毕竟是个富有斗争精神的加尔文宗教士,他正是让莫祈平十分讨厌的那种狂热派——张坚信是有野心的,他的野心就是让他所见识到的一切苦难都消失,所有受苦的人都能得到救赎。曾经,他认为加尔文宗是答案,于是出身贫寒的张坚信,便在短短的十年时间里拥有了登上来华船只的资格,而一旦来到买活军这里,见识到了买活军的理论和科学,张坚信便又立刻抛弃了加尔文宗,以及他出生以来几乎成为本能的,对主的信仰——张坚信在心底丢弃旧神的时候,甚至没有犹豫过哪怕一秒哩。 当然了,没有必要对外完全表露自己,张坚信对外的说辞,依然是为了更了解敌对教派而打入内部,他虽然拥有一个纯善的理想,但同时也非常务实,甚至可以说很有谋略,譬如说此刻,他就很清楚地知道,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他必须上位成为知识教的大祭司,这其中很可能牵扯到一些人事倾轧,但张坚信也有足够的智慧来应付这些。 “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莫祈平大祭司、马丽雅大祭司,他们的能力实在有限,缺乏长远独到的眼光。如果他们足够听话,也不过只能充任副手而已。” 他在心中默默地想着,在笔下记叙着美尼勒城——在总坛眼皮子底下存在的工作疏漏,知识教如果好好地把土著全都渗透,而不是急于扩张,很多社会问题根本就不会出现。 还有知识教的资金问题,他们也无疑缺乏设计解决方案的创造力,这一点张坚信也有思路,只等着他拥有相应的地位就能提出,张坚信若有所思地记下了下来,【真奇怪,只要一冠上神灵的名义,人们可以变得多么的主动……】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拥有相应的地位’,这就包含了对敌人的打压,以及增加自身筹码的努力,张坚信在找的工作疏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即便莫祈平祭司逐渐失势,但以现在的情况来说,上位的也可能是马丽雅祭司而不是我……马丽雅主教拥有性别优势,这是我们这批人的匮乏。” “得想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不能被红圈配额局限了思路——我似乎已经有主意了。” “知识教完全可以在我的运营之下,变得更好、更完善,更能发挥作用。”这个前任清教徒自信地想,“真正的天才要登上舞台了,前人迟早都要让道,莫祭司和马祭司最终也只能接受这一点——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一点是,得想办法从老家弄点女人来……” “女人,的确,我们老家可最不缺女人了,尤其是我们加尔文宗的信徒中,少不了的那些,受到平等思潮影响,桀骜不驯的,制造麻烦的,多口多舌,喋喋不休地争取权益,让她们的丈夫和父亲烦恼无比的女人……”:,, 865 私藏配额 “开辟一条新航路,把那些娇弱的,病病歪歪的金丝雀,从甜蜜的老家运到吕宋来?” “怎么样,老杰克,你觉得我的这个念头如何?” “恕我直言,”老船长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老米酒,打了个醉醺醺的酒嗝,他揉搓着红彤彤的酒糟鼻,把木腿卸了下来,将残肢放到了搁脚凳上,惬意地扭动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不咋地,几乎和学者航线一样糟糕——哈!女人航线,巫婆航线,亏你们想得出来!好牧师,现如今有哪个好女人愿意登上海盗船呢!” “这么说,你认为那些巫婆是好女人喽?”张坚信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破绽,倒是把杰克船长抓了正着,让他只能尴尬地挠了挠头,张坚信并没有就此放过他,而是继续问道,“这些好女人——或许有点儿聒噪,有点儿不讨喜,有点儿烦人,总是在喋喋不休着女人也该平等,说着什么女人也能管家,也该继承财产的,但是,不管怎么说,终究还算是得体的好女人,甚至连海盗船都不愿登上的好女人,在我们的老家正在不断地被定为女巫,被架在火上烧死,对此,你是怎么看的,杰克,你认为这是一件应该发生的事情吗?” 尽管杰克船长屡次发出了烦躁的叹息声,用蠕动、喝酒、咳嗽、擤鼻子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张坚信还是把话给说完了,他颇具有魄力的压低身子,盯着老海盗不放,以自己的威望促使他只能选择直面问题。“这个么……好牧师,我可不是那帮昏头昏脑的旧教徒,我得说,有时候人们真是和疯了没有两样,这也是我喜欢大海的原因,在大海上,至少你疯得有道理,大海本身就够阴晴不定的了,可在陆地上,人们的疯狂就显得有点儿显眼了,是不是,有时候的确叫人触目惊心……” 他叹了口气,“有一次,我看到他们烧死过一个女巫,仅仅只是因为她有一双少见的紫眼睛……他们先把她沉进水里,她浮了起来,可怜的女孩儿,受了两遍罪,倒不如就溺死为好,还能作为虔诚的信徒死去……是的,这事儿不好,不该这么干……好牧师,您是个慈悲人,总想着搭救苦命人一把,这我没什么说的,可您得知道,我只是个老海盗,这话说来惭愧——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好牧师,我得为我那一大家子小兔崽子们考虑,如果跑船不赚钱,他们拿什么吃,拿什么喝呢?” 说到这里,他的真实意图终于露出了一角,从酒杯上方狡黠地瞟着张坚信,似乎在掂量着他能给出什么样的报价,张坚信心中也是雪亮:这些海盗们,虽然个个都是虔诚的清教徒,但这份虔诚只是让他们坐下来谈交易的先决条件,他们可不会因此在利润上让步半点,如他自己所说,海盗船长全都是唯利是图的好商人,否则,他们怎么拿的出足够的利益,把一艘船捏合在一起呢。 没什么好失望的,他早料到了这点,也从没打算让海盗们白干,白干的事情不可能长久,想要建立起一条航线,必定要让双方都看到可持续的利益——学者航线的建立就是如此,承运方从中可以得到可观的配额利益,如果他们带来了红圈人才,这一趟贸易配额,足够他们回到家乡,为自己买下一片土地,从此做起地主,再也不用出海了! 张坚信想搞的女巫航线,如果没有类似的利益刺激,响应者必然寥寥无几,张坚信也并不着急,对于这件事,他心中已有一个计划正在缓缓成型,不过还没有成熟,并不急于和盘托出,他点了点头,似乎对于杰克船长的说法也有几分认可,似乎很同情他的处境似的,“手下的船员们只适合运货,不适合运人,是吗?学者航线让你们吃了苦头吧。” “这你可说得太对了!” 老船长立刻激动起来,用力拍了一下残腿,对张坚信大加诉苦,“我说伙计们,咱们这可是经过民主投票决定的,来远东看一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们得配合,配合,对这些学者们尊敬一些。他们怎么说的?他们说老爹,我们在波罗的海漂着的时候,可没想到这趟航程这么远这么艰苦!” “沿途我们至少遇到了两次风暴,我们没吃没喝,淡水生虫了,朗姆酒喝得也快,我们马上就要饿死啦,大家都在啃着生虫的面包,谁也没有大吃大喝,可那些读书人呢,他们和没长眼似的,还在问,为什么没有牛排,为什么没有嫩嫩的小羊排,为什么不给吃白面包,他们想喝葡萄酒——我们宁可运货呢!有些人讨厌得活该被扔到海里去喂鱼——” 张坚信很注意地听着他的唠叨,虽然没什么逻辑性,但其中仍然蕴含了不少宝贵的信息:所谓的学者航线,起源当然是买政府实施的贸易配额制。这个制度已经随着第一批商船的返航,通过不少途径被传达到了王廷之中,并且让杰克船长这批新到来的船只,带来了王廷的回应:英吉利王国乐意签订通航互保条约,并且派出正式的使臣和买活军接触,同时还有不少英吉利商船,抢在皇室船队出发之前,就开始接受他们背后的赞助人指示,搜罗一些素有天才之名的学者们往买活军这里送了。 毫无疑问,买活军的奢侈品起到了很强的作用,望远镜、香水、能治愈一切的万能退烧药、自行车……这些数量极其稀少的东西,每一件都能让大贵族为之痴狂,洒出大笔大笔的银行券,从买地平安回去的商船发了财,船员们也把东方的见闻到处传递,让投资商为之疯狂:仅仅是区区一些学者而已,就能换来一船一船的好东西,火砲当然是最被王廷看重的,但是,投资商们更喜欢能够随意到处贩卖的香水,当他们听说了香精在东方的廉价,以及在东方的上流洋番们是怎么浪费地使用止汗剂时,便不由得又为医用酒精疯狂起来了。 人们当然知道学者的重要,可和立刻就能到手的利润相比,对时代的远见就显得——怎么说呢,有那么一点儿可以商榷了。把自家的学者送到远方去学习知识,难道不是好事吗?他们又不是不回来了—— 或许有些人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但只要有人还能回来,他们的行为就不算完全丧失了道德正当性。在这样的前提下,一时间,英吉利各处的教会大学遭到了一番洗劫,也闹出了不少笑话,越是平时富有盛名的学生,就越要担心自己的安全,有些不想背井离乡的学生到处逃窜,偷偷摸摸地躲回家中,却发现领主的骑士队早已等待多时——总之,这些本来拥有大好前途的孩子们,倒成了被贩卖的‘白奴’,被半强迫地送上船只,为他们所属的贵族换取香水和酒精配额了。 这一现象,让王廷大为恼怒,当然,这和公民的人身自由啦,领主的嚣张完全无关,完全是出于对自身的考虑,人都被他们抓完了,皇家船队该用什么人来换配额?!听杰克船长说,国王因此抱怨连连,给坎特伯雷大主教写信,嫌弃王廷办事效率缓慢,缺少能臣,又痛斥各地诸侯的桀骜不驯。 然而,此举收效不彰,此时的贵族们依然保持了很强的独立性,再说,此任国王不得人心,因此,最终居然出现了这样荒谬的结果:由于英吉利境内较有希望的红圈人才都被搜刮殆尽,皇家船队不得不绞尽脑汁地去欧陆搜刮人才——虽然身为皇家船队,却搭载了很多外国学者,而且为了保持名声,船队给他们的待遇相当优越,此事在港口传扬到私掠海盗船上之后,就更加剧了本地学者们的不满,因此也更加剧了杰克船长所说的,船员和学者的不和。 “但你们还是赚了不少,你们拿到的贸易配额。”张坚信听了一大堆抱怨,整理出了不少有用的信息,他指出,“你们很幸运,得到了一个红圈——这足够为你们换来大量高纯度医用酒精了。” “不不不,好牧师,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虽然海盗船长们个个虔诚,但很显然,他们的社会地位不算太高,像是张坚信这种身份的教士,对他们或多或少有点儿轻视,能像是张坚信这样,从不摆架子,对他们真正关心的牧师极少,因此,别看张坚信在第一批来华的船队中似乎不太起眼,但他和中下层百姓的关系却非常好,不论是水手还是船长都愿意对他推心置腹,透露一些行业机密。杰克船长压低了声音,“这事可不能让东家们知道——你看,我们这些老家伙们,私底下搞了个协议,红圈配额分成了平均几份,在谁的船上,谁就多拿一份,但其他几艘船也都能分享,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我们就不会总想着去抢人了,能减少内讧。” 这是为了船员考虑,当然,投资人或许不以为然,不过,船出海之后,船长说了算。张坚信略加思忖就明白了过来:这些船长们应该是为自己也私藏了一份,把红圈配额进行再度分割,能有效地结成联盟,统一私藏数量,避免投资人彼此刺探时发现破绽…… 他没有指出船长们的小心思,而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你们才打算用配额来买酒——酒是最好分的。” “说得对!酒是最好分的,自行车——谁知道是五架还是六架呢?又容易锈蚀。酒精又能做药消毒,又能做止汗剂,甚至在海上,如果实在没有朗姆酒了,山穷水尽时,还能兑上淡水发给那群酒鬼!” 老杰克开心地一拍大腿,露出了一嘴白得发光的假牙——这是他在买活军这里新做的,吕宋这里的牙医诊所生意非常好,因为在洋番之中,到吕宋看病成为了一种时尚,人们一到吕宋,立刻就去买止汗剂、去排队看牙,这是在身毒就被人议论的‘必做名单’。海盗们对止汗剂倒无所谓,但他们太需要一口耐用的假牙了。“看在主的份上,这些华夏人——他们可真会酿酒啊!这种米酒——就是劲儿太大了,说实话可比朗姆酒中喝。很可惜,喝了酒的人就不能进城了,否则我一天也离不开它。” “这里的确拥有全世界最浪漫的酒吧。” 张坚信也表示同意,他和老杰克一起,环视着周围的环境:海滩边,夜风徐徐,伙计们卖力地踩着人力发电机,单调的马达声中,几盏神奇的电灯散发着光亮,还有一台电扇,不疾不徐地转动着,引来了清凉潮湿的夜风。树桩削成的桌椅疏疏落落,前方的沙滩上燃着篝火,熏着药草,驱赶着蚊虫。柜台方向还传来了炸物的方向:吕宋产棕榈油、稻米、矿产和橡胶、甘蔗,这就导致了这些原料制成的东西在本地都很便宜,炸物、米酒、橡胶电线和甜食,虽然定价和本地裹腹食品比,不低,但和欧罗巴的价格比的话,那简直就是不要钱! 考虑到两地距离的遥远,船队不会携带这些大宗商品,还是更愿意做奢侈品买卖,但这边不妨碍水手们在本地尽情享受这些便宜的土产。他们甚至不愿进城去——有些人连船都不下,因为他们有些脏病,美尼勒城是不许他们进入的,但在城外开了一个就诊点,用很贵的价格给他们打针来治脏病,还不一定保好。不过大多数人不进城,主要是因为进城不许饮酒,而且规矩很多,反而是城外的海滩边上,有很多摊档,城里买到的,城外一样不缺,只是价格稍微高点,城里买不到的东西城外也有,比如说——那些神秘的小树林—— 在体面人中,愿意出城到这些下等地方来的人很少,张坚信牧师算是一个,他还非常积极地上船为船员们讲道,告诉他们,有脏病的人如果不及时治疗,会是怎样的后果,鼓励水手们去打针治病,同时也仔细地教给那些想去看牙齿的水手们怎么去诊所,去了该怎么做,要等待多久。老杰克的新假肢也是经他指点、翻译而打造出来的。 因此,他的话在水手中非常的有威信,水手们非常乐意向他告解倾诉,对于水手的想法,甚至比船长还要更清楚,张坚信知道,很多水手看到买地的富庶之后,都有点不想离开了,如果说有什么能让他们登船的话,那只能是更高的利润——必须是钱,只能是钱,着落到远洋船只身上,那就是更高的船员分红,也就是更多的奢侈品配额。 ……如果这么想的话,那张坚信就有点找错人了,他应该从源头去解决这个问题,也就是通过上司莫祈平去建言,让买活军把女巫也和配额联系在一起,这样一来船长们必然会去搜罗女巫,但是——这可行吗?张坚信认为这样做成功的机会并不大,远洋航行的每一个名额都是宝贵的,张坚信知道买活军很注重女性,但他想不出他们有什么必要越过能立刻派上用场的学者,付出一样的成本去换回一些洋番女人,他认为买活军倾向于先提高本地的腐女待遇,再去考虑其他——这么想,当然也没什么错的。 再说,还有莫祭司对清教徒的忌惮,这件事但凡有一点可能做起来,他必定不会上报,倘若他同意上报,那这计划必定被否,他只会是为了看清教徒们的笑话。不,上层路线走不通,张坚信心想,“美尼勒城应该是我的发家地,我要找一个办法,把城外的这些不法之地、票唱现象、清教女性匮乏的所有这些问题全都囊括进来,一起解决……” “我要给你三个建议,老杰克。” 今天的会面已经到尾声了,张坚信对老船长说,他的态度郑重起来,不再是那样笑嘻嘻的了,老船长也立刻做出了回应,他不再称赞酒吧的洁净和舒适,而是把酒杯放到一边,慌慌张张地坐直了身子,听着张坚信的钧示。“第一,别再喝了,下船之后你不该喝酒,你有严重的酒精肝,再喝下去,你活不了几年了,你也听到了,这是医生对你说的话,我会建议你在淡水舱里养鱼,你们应该改掉喝酒的习惯,尽量以引用淡水为主,只要鱼还活着,水就可以喝,这是华夏人的好办法。” 老船长局促起来,摩擦着鼻子,像是个小学生一样听着他的训诫,张坚信板着脸继续说,“第二,我建议你们不要只贩卖香精和酒精,因为这两样东西都会挥发,尤其是酒精,它没有被选做第一批兑换物是有原因的。他的挥发率相当的高,你们抢先出发,赶在皇家船队之前慌慌张张地来到这里,的确抢得了先机,但也错过了皇家船队掌握的宝贵经验。兑换酒精,你们会亏掉底裤。” 这个知识太宝贵了,甚至可以说是改变了整一趟航行,老船长的眼睛一下睁大了,酒精好像一下从他的身体里被驱逐出去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坚信,很明显有很多问题要问,张坚信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了他,“第三——第三,我知道,想要你们送女人过来,唯独的筹码就是为你们争取到红圈配额,这个是我办不到的,买活军政府不会给没有名气的女巫颁发红圈配额——” “但是,如果知识教也能给你们提供一些配额商品呢?”张坚信慢慢地说,“一些——我说得再明白一些——一些不在红圈配额内,在它之外,不需要上报给投资人知道的,完全由你们船长联盟私下分配的,嗯,我们就叫它女巫配额的商品呢?你觉得,这些配额能打动你,能让你良心发现,突然决定做个好人,拯救这些可怜的,不该被这样处死的妇女吗?” 在多心的人听来,他的话或许有一点儿讽刺味道,但老杰克压根没有注意,他的对话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张坚信的话上了。 “知识教给配额?这——这当然好——” 私藏配额,这是每一个船长都不可能拒绝的提议,老杰克当然也不例外,但他也不会简简单单地就相信张坚信,因为——“但是,知识教和我们的教会不同,知识教没有教产呀!” 这句话实际上透露了老杰克对知识教的浓郁兴趣——如果他不想皈依,怎么会去打探这些呢。不过,张坚信并没有点明这点,他只是微笑着说,“知识教的确不持有土地、商铺,但是,我们也并非完全没有教产,我们唯独只拥有一处教产,目前来说它还毫不起眼,但在我看来,它潜能无限,完全有资格生产出让你心动的配额——”:,, 866 知识印刷厂的大单 “你真亲眼看到了?满脸都发了杨梅疮?” “真真的!全都是大泡,瞧着可怕人了,也不像是出水痘,出花子,那不是杨梅疮是什么——还真别说,还好我们都种了牛痘,不然看到别人满脸发起花,那不是真要吓死了!还不得赶紧出城去‘跑花’!” “真要这么说,南洋这里天气这么热,要发花了,人死了烂得又快,那真没法看了!该走,是该走。” “就是呀,所以我说么,是杨梅疮也好的,去打一针就行了,反正也死不了人——就是倒霉,以后要成亲是难了,那家人哭得厉害呢,都说他们家一直规规矩矩的,绝不会钻小树林,一口咬定就不是去票唱染上的。” 哐啷哐啷,这是近在眼前的机器运转的声音,远方还不断传来了发电机运转那低沉的马达声,油墨味熏蒸在空气之中,散发着一股异样的臭气,随处可见油墨和纸屑粉尘在空气中飞舞着缓缓落地,天气虽然炎热,但工人们却都还是严严实实地佩戴着口罩,还在口罩下头大声谈天,“这话谁相信?不是都说了吗,这东西除非是母亲传染给婴儿,或者是双方的伤口碰在一起,否则,多半都是干那事儿来传播!” “就是啊,这一户人家以后可不都不好找对象了?那家人的女儿眼睛都哭红了,听说第二天就走了!” “走了,去哪啊?” “这就不知道了,儿子出海去了,还说要老子也出海——出海还行,出海就不太讲究这一套了,海上烂鼻子的水手也不是没有,不能说不许他们活啊!” “是这个理,但是好像老子也没去,说是年纪大了,不敢去,反正他们家现在就老两口守着,还是和以往一样过日子。” “他老婆子也不跑?” “跑啥啊,从来没工作过的,年纪又大了,生不了孩子,跑走了还找谁过日子呢?也就这么一起过了,反正他老头子是做账房的,又不碰什么吃食,治好了还是照样上工。就是街坊都说,最好是让他们搬走,我们那一片大家都是安生过日子的,没得住个行为不检的,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啧啧啧啧!” 不但脸上带着口罩,头顶也带了帽子,把头发丝儿都藏得严严实实的,身上反穿着棉布罩衣,虽然天色微亮,天气还不算太热,但大家也都是汗流浃背,时不时就有人从外头提进一桶水来泼洒,把凉井水洒在水泥地面上降温,同时也让飞舞的粉尘能被吸附到地面上。 师傅们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手上却仍是稳定,推动着拉杆,把沉重的机器转盘通过皮带转动了起来,一张张洁白的巨大纸张,也随着被送入了机器深处,再吐出来时,上头已经印刷上了清晰精致的图像,栩栩如生,甚至要超过了绝大多数手工孤本中自配的插画。一张没有裁剪过的‘原纸’上,印了大约能有二十张以上的插图,也就是说,拉杆的每一次转动都能生产出多份书页,可以很容易地猜想到,经过一天的劳作,如果不算换版的时间,这么一台机器制造出数百本书,这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当然了,换版还是需要不少时间的,所以印刷厂是个很讲究规模效应的地方,可以很容易地想到,如果同时拥有数台机器、十数台甚至是数百台机器的话,那么就减少了不必要的换版损耗,除了给机器冷却、上油和灌墨的时间之外,工人可以通过班倒的方式,夜以继日地不断生产书籍。一个印刷厂日产上万本书恐怕都不是问题——到了这个规模上,卡住印刷厂产量的,已经不是机器的性能或者是工人的数量了,而是纸张的数量,可以这样讲,现在多数印刷厂的产能都没有达到极限,就是因为纸张的产量还没有完全提升上来呢。 随着工人们的劳作,印刷后待裁剪的原稿,很快就在洋铁皮盘上堆起了厚厚的一大沓,这时候,伴随着钟声,工人们纷纷从机器边离开了,给已经在发热的机器一些冷却的时间,他们熟练地把巨大的洋铁盘送上推车,一个推、一个拉,逐渐汇成一队,把原稿运往装订车间,而维修工也过来检查机器的情况,有些师傅只出一人去运原稿,另一人站在机器边上,对维修工反馈着机器今天的问题,“有点卡,加墨不顺畅,废了两张大纸才调整过来,好像是加墨口有点堵!” 维修工一般是两人一组,其中女维修工的身材尤其娇小,手腕甚至能直接怼进加墨口里去检查,当然,这么做是不提倡的,但只看矮个子女维修工的数量,就知道这种不规范的操作依然很普遍。他们在机器中巡逻着,脸色严肃地查看着情况,而清洁工抓紧机会,拎着水桶和拖把冲了进来,洗刷着地面上的污水,把粉尘凝成的泥点儿及时的清走。他们一上午基本都在各车间轮流清扫,因此,各印刷车间的休息时间也是彼此错开的。 “热水来了!”茶歇处,已经有人又运了一桶桶的热水过来,往里头倾倒着一整袋的白糖,“薄荷叶呢?薄荷叶捣了没有?” “来了来了!” 被捣得烂碎,散发着苦涩芬芳的植物汁液被倒入了温水之中,印刷工们纷纷打开自己的水杯,让师傅们给他们倒糖茶,同时拍拍手去拿米糕吃,食堂的师傅们也没有片刻的休息,他们从太阳还没升起就一直忙到了现在,分做两班:第一班来烧水、蒸米糕,供应一上午的茶歇,第二班则是煮椰浆饭、炸小鱼、花生米,调和鱼露来做拌饭酱,同时清洗西红柿和黄瓜,这会儿,小工已经抱来了成捆的,清洗过的棕榈叶,戴上口罩、抄起饭勺,开始分饭扎包了,一个椰浆饭包,一根洗好的黄瓜或者是西红柿,这就是印刷厂给工人们供应的午饭。 一整个上午,从天还没亮到长午休之前,厂子里每个人都不会闲着,都有自己的事做,这些车间绝非全部,除此外还有采购部、运输部,也都在忙忙碌碌各尽其职,没有人能够偷懒——谁一偷懒,他的环节卡住了,整个生产就都立刻会觉得滞涩起来。张坚信每次走进印刷厂,都能感受到一种奇特的美感:人和人可以用这样的形式‘组装’在一起,再配合上一两样不算太超前的机器,生产效率居然就有如此大的增加,把书本的产量从一天数百本,一下就提高到了万本的级别。 “之前您来问过的图画版教科书,现在正在下机,估计再有个五天就能完全交货了。” 在他身边走着的,是印刷厂的常务主任,同时也是知识教的教内干部——知识教的确不得拥有教产,这是莫祈平一开始就定下的限制,包括现在他们的教堂所在,也都是‘限制用途租赁’,也就是说,官府用一文钱一年的象征价格,把这片土地租给知识教,但知识教只可以在上头从事符合基本教义的行为,不得依托这片土地进行盈利。 这就使得知识教的教堂,无法和其他教派一样,拥有大片的附属田庄来供给教士们的生活,知识教教士的报酬,有且仅有宗教委员会拨下的那些,这也是限制知识教扩张的一大原因,教派扩张对知识教来说,在人事上反而是负担,经济上也没什么好处,教士扩编从报上去到批下来,有漫长的过程,反而是很多知识教徒,他们自己学会了一些本领之后,返回家乡去传教,通过教导知识和布置苦行,收取乡亲们的一点供奉,虽然数量不多,但他们也不用给知识教上供——知识教又不接受教徒的捐献,因此,他们的日子过得还很不错呢,有时候比知识教的教士收入都高。 不得拥有固定资产,当然也就没有港口商铺收租的事情了,知识教可谓是两袖清风,他们唯一的教产就是一间印刷厂,土地也还是租来的——印刷厂是一定要有的,原因也很简单,知识教要印刷的教材实在是太多了,目前来说,各族语言的教材就属他们接触得最繁多,比如一本《语文一》,华夏内部能用几个版本啊?不管说的是什么土话,正所谓,书同文,车同轨,华夏这里通用的文字都是汉语,这样华夏内陆印刷得最多的教材肯定是汉语教材了。 但在知识教这里,一本教人用拼音的《语文一》,就需要各种不一样的版本,而且教材还不能简单的翻译使用,就光是这一点,仔细掰扯起来能折腾死人:有些地方,如高丽、东瀛、安南,已有了自己的民间文字,虽然贵族们还是在用汉语,但知识教正是面向广大民众去扩大知识的,因此就需要以民间文字为载体的教材,这还算是好的,直接翻译一下就行了,但有些小民族,没有自己的文字,语言也比较冷僻,那么要通过看图说话来教导拼音乃至汉语,教材甚至都要重新编写! 不然呢?根据汉语官话设计的看图说话,囊括了所有的声母韵母,比如波浪,就可以认识波这个字的声韵母……但不能确保同样的图画可以囊括另一门语言的所有声韵母啊!在南洋这个族群繁多,语言复杂的地方,知识教想要传教实在并不容易,就这点来说,莫祈平等人倒也算是呕心沥血,劳苦功高了,光是教材都不知道编写了多少本。这些教材,版本繁多,而且印量还都不大,如果不是自己持有一间印刷厂,很少有厂子愿意接这么琐碎的活儿。 就这样,在现实的考量下,知识教拥有了唯一一座教产,而且是被允许自负盈亏的:印书在买地不算是很贵的开销,但凡事就怕上规模,如果都由买地拨款来给知识教印书,那就等于是开了个口子,让知识教可以掏空宗教委员会的预算。如果规定预算,那么教材总数必定会比应有的低,按照买活军不和人性对着干的准则,宗教委员会让知识教自负盈亏,也允许他们承接别的印刷业务,用利润来填补印刷教材的支出。 不得不说,知识教原本的祭司们也有能人,印刷厂打从投用那天开始,业务就是蒸蒸日上,光是印刷教材就足够收支平衡,甚至还有利润来补贴教士们,扩大教士的编制—— 说穿了也很简单,知识教只能按编制数目来准备免费教材数量,比如说,现在他们准备去安南传教,派去一个祭司,那么这个祭司最多也就只能带个一百来本教材上路,过去免费分发,再多了就不合理了。但实际上,安南对教材的需要又怎么可能只有这么一百本呢? 安南的知识教徒回去在自己的村子里传教,都能带个几十本的货出来,而且由于买地书籍的报价十分便宜,知识教又的确能带来好处,大家的购买意愿非常的踊跃,很多村民即便自己看不懂,也愿意买上一套经书供奉在家里,他们可没想过免费得,都是做好了出钱的准备的,哪怕是价格更贵一些,也都愿意承担。 这样的话,市场不就来了吗?而且这还是独门市场,汉语教科书倒是到处都有得卖,但小语种的教科书,除了知识教这里有出之外,其余地方是很难看到的。因此,印刷厂这里终年都是忙碌,就光靠教科书已经赚得盆满钵满,陆续扩建车间、购买机器,算是这清苦的知识教中,唯一一个富得流油的产业了,在厂子里上班的印刷工,也是与有荣焉,出去都觉得自己高人一头——不但收入丰厚,而且是为知识教做事,做工就是积功德,这样的好工作还能上哪找去? 买活军的地盘,文风非常旺盛,光是美尼勒城的印刷厂就有四家,不过,张坚信对比过印刷质量,的确是知识印刷厂的书籍更胜一筹,他认为这和工人的质素也脱不开关系,知识印刷厂的工人都是虔诚的教徒,虽然是工人,但却都保证了学习的习惯,印刷厂的工作效率、出品质量都是遥遥领先,别看日产量这么高,但却很少有错版书出现,这是难能可贵的。 更难得的是,印刷厂接单不看单量,并不会只做大单——觉悟高,凡是新语种的教科书,都是立刻优先安排下印,整个厂子都知道,他们存在的意义,首先是为了帮助传教,而不是单单只为了赚钱——工人能这么讲理,这是不是打了那些贵族们的脸了?让他们知道,人的素质和血脉没有丝毫的关系,只要有充足的教育和物质条件,人人都能表现得文雅得体,摆脱那匮乏所带来的贪婪和短视。 张坚信是很乐于见到这一点的,他本来就是更亲民的那种神职人员,理所当然,他对工人的尊重,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印刷厂上上下下都很喜欢他,工人们亲切地叫他‘张师傅’,和他分享着城内出现杨梅疮的消息,以及引来的小小恐慌——张坚信决定稍后就去那个街区走一趟,开个班告诉大家该如何应对传染病,以及区分杨梅疮、水痘和天花,再做个热带地区的防疫小讲堂。同时,常务主任也一再对他确保,他半个月前下定的那么几百本空白的教科书已经下印了,很快就能装订出来。 “真是个好主意,语言人口小于两千的族群,与其特别制版,不如通用空白教科书,让教士们手填对应拼音就行了。这能省下不少时间!” 主任高兴地说,邀请张坚信留下吃饭,他要用发酵了的椰汁灌醉张坚信——这让张坚信会心一笑,当然,买活军不提倡饮酒,更别说这是工作时间了,不过,都是用椰壳装着,在椰青里混合一点椰子酒,大家也很难发现破绽,工人师傅们风趣地称这种行为是喝‘发酵椰汁’,要做工的人不敢喝酒,但管理层有时候喝了椰汁,会睡个长午觉,起身时还能看到两颊的余红,闻到一点酒味——“发酵了的,不是喝酒,是那椰汁有点发酵了!” “我是来下新订单的。”他没有板着面孔训斥主任,而是直接跳掉了这个话题,从怀里掏出了一卷手稿,“图画书——倒不是教科书,但是,在美尼勒城里,说到图画印刷,没人能比得上咱们知识印刷厂——陈大哥,这是我在老家的一个朋友想下的订单,虽然制版工作量大,但是,单量不小,而且他保证能多次再版,工费也绝不少给,更重要的是……” 这个热心肠的好教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更重要的是,我欠了这朋友一个情,所以得帮他来问问工期——” 陈主任和张坚信的关系非常好,因为张坚信曾免费帮他儿子补习过两个月数学,一听到是这样的情况,张坚信有人情在里面,他立刻就拍起胸脯了,“那没得说,都是印书,印谁的不是印?只要内容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印得又快又好!” 说着,就从张坚信手里接过了手稿,粗略地翻看了起来,这一看,他的眉头挑起来了,“这是——这是经文故事啊?啊?” 他诧异地看着张坚信,下巴有点掉下来了,“你想用我们知识教的印刷厂,印——印移鼠会的经文?而、而且,这……这尺度这么大?” 好教士似乎不为他的情绪感染,闻言只是露出了腼腆地微笑。 “难道不可以吗?”他的笑容好像在反问,“为什么不可以呢?” 陈主任居然想不到话来反驳他,他考虑了很久——他认为,自己还是低估了张坚信这个人。:,, 867 有啥好事 “一开始就是一男一女,啥也不穿的,能有啥好事……” “说啥呢,老陈,还不过来吃饭了?” 妻子从屋外探头进来喊了一声,又掉头呵斥几个孩子,“还不都去端菜端饭,你们都是死人啊,不叫不动弹,手里端的是书?我看是火砲蛋,一刻都放不下来,放下来就要炸死了!” 嘴巴里这么夹枪带棒的讥讽着,手底下动作倒是不慢,捧出一个大海碗来,里头是已经煮好了,又在凉白开里过了一遍的米粉,堆成小山一般十分的醒目,砰地一下顿到桌上,叉着腰揩了揩汗,孩子们这会儿也已经放下书,钻到屋子后头的露天厨房,把炒好的码子端过来了:酸豆角炒咸鱼松、蒸的黄鱼鲞、青椒炒花枝、油汪汪的五花肉,肉少酱多,汤里沉沉浮浮的是虎皮卤蛋,还有大量辣椒段。青菜就更简单了,小青菜下水断生,脆气犹在,黄豆芽、黄瓜丝也拌了一大冰盘,堆成小山一般。陈太太等菜都端完了,也没有坐下,站在桌边喘了一会气,又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这才抱怨道,“我这不是给自家做饭,我是在食堂上工呢!你们这些小崽子们,啥用没有,就知道吃!” 陈家的孩子是多,而且话少,大概是因为母亲把他们的话都抱怨光了的缘故,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只是排队往自己碗里夹米粉,随后又拿调羹去舀码子,素菜是随便他们夹的,海鲜陈太太也不太管束,但五花肉她护在自己的臂弯里了,一个人舀一个卤蛋,再浇两勺肉汤,剩下的五花肉,她舀了一大勺加给陈主任,再分给儿女们各人几粒,余下的残汤倒进自己碗里,“吃吧!” 孩子们立刻狼吞虎咽起来,陈主任把自己碗里的肉粒挑拣出来,夹给妻子,赔笑道,“辛苦辛苦——这几天市场菜价怎么样?” “吕宋这里,能有什么不妥的?也就是台风那些天,海鲜价格会涨,其余时候都是那个价。” 陈家孩子多,饮食上是个大开销,陈太太对于吕宋的菜价还是满意的,不过,她这样的女人,只会在外头应酬时说些好话,在自己家里是绝不会露出赞许来的,似乎强忍着勉强不抱怨,已经是她的极限了。不过,说菜价总还比说别的更能讨她欢心一些,她平时生活里除了这个也没太多别的了。 “面粉倒是真的贵了,别的物价挺稳定,肉——反正一向都是贵的,倒是兔子看着有人在卖,也不算贵,比猪肉便宜些,就是懒得收拾,一次那么一只两只的,够谁吃?今天老七挺机灵,下学了去钓鱿鱼,还挖了几只虾带回来,刚才叫他们分着一人吃了一口。” “去海边了?”陈主任上下打量了一下儿子,微微皱了皱眉,对着几个小的叮嘱,“你们可不要学哥哥,放学了就立刻回家,不许在外头游荡,不许去海边,海边有洋番抓人,他们脸上都有大泡,抓着你,你们身上也生出水泡来,家里人就不能要你了!” “听到了没有!”陈太太在一边帮腔喝问,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们都忙脆声应诺,“知道了,爹。” “知道了,大伯爹!” 至于更小的,五岁以下的那些,他们放学是专门编队用绳子拴着一个个回家的,且还不用担心这些,只要大的不带去,他们没有能力走上半个多小时到海边去,因此,陈主任是望着大孩子们的,见他们都点了头,方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埋头吃米粉,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暗地里吐舌,更不敢说话了,陈家的饭桌上由此寂然了下去,获得了大人们梦寐以求的清静。 和一些热闹爱说笑的家里不一样,陈家的家庭氛围不算开朗,他们家在屋子里一向是不怎么说话的,大概是因为人多的关系,谁都开口就太喧闹了,往往只有陈太太发号施令的声音,这里与其说是个家,倒不如说更像个压抑的军营,十二个孩子分成两个屋,男孩女孩各一间,睡的当然是通铺,属于自己的地方很少,天一黑就去洗澡擦身,躺下睡觉,所以他们的时间很紧张,如果天黑前没有做完作业,就得到父母屋里来借亮,陈家的孩子都异常勤快,从不拖欠作业,就是因为不想在父母的凝视下绷着头皮抄抄写写。 “小七的成绩怎么样的?” 孩子们洗澡,都是大的帮小的,再自己洗,女孩儿那里,陈太太还能帮一把,男孩子那里就要看陈家老大的了,他已十四岁了,算是个小大人,也能帮得上母亲的忙,陈主任在家中享有绝对的特权,家事是不需要他来沾手的,难得在家吃晚饭,吃完了便入屋点灯,爱忙什么忙什么,直到陈太太自己也洗完澡,擦着头进屋,才问着妻子,“这一向月考都多少名?继续升学的希望有没有?” 这陈太太可就不清楚了,孩子多了,哪记得住那些?她没好气地道,“你这个当爹的都记不住,还问我?” 她怒气冲冲地把梳妆匣打开了,扯开一个抽屉,“成绩单反正我都收在里面了,你自己翻吧!我哪还顾得了这些!” 陈主任一贯是不会和妻子争吵的,他从抽屉里抽了几份成绩单来看,微微摇头,有点儿发愁:“果然成绩不好,他也十岁了,家里又不是饿着他了,成天就想着那口吃的,也不学学哥哥姐姐,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以后一辈子都不愁吃穿!” “也不知道像谁,他爹倒也是秀才,娘还是书香人家的小姐哩。” 陈太太听丈夫这么一说,也有点犯难,“我们家如今进城了,他从小也没干过农活,长大了找不到活儿,打发不出去,难道还赖在家里,吃一辈子白饭?” 这可是陈太太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想起来她就发寒噤,咬牙切齿,“不行,得盯着他读书,他那个脑子,吏目是考不起的——怎么也得读到初级班毕业,你托个关系,让他进印刷厂做小工,那好歹也是个饭碗!” 这么说,她的态度就端正起来了,陈主任十分欣慰,也是一阵心累:陈太太就是一头倔毛驴,直接让她不要鼓励小七去海边消磨时间,要多花心思念书,她有得是话来顶嘴,非得和他对着干才行。就是要让她自己看到了利弊,仿佛这是她自己生出的念头,陈太太才会上心。 这一家人之间,有话不能直说,还得绕个弯子来揣度人心,也就难怪陈主任有些不堪重负的感觉了,他平时为了养活这么一大家子,在差事上极其巴结——也是为了那点加班费,经常就睡在厂子里不回家,这么熬灯点蜡的卖命,自己连一个烟斗舍不得买,也不敢抽烟,钱都给家里了,自己连这点零花也没有,到了家中,又是如此的境况,便是现在一切平安,大家至少都能吃饱穿暖,但一想到将来,又怎么由不得他满面愁容呢? 唉,中年人喜欢叹气,大抵都是有缘故的,陈主任摇摇头,轻叹了口气,又去翻看原稿,陈太太本来还要和他好好计较一下几个孩子的前途,向他发泄发泄几个孩子大了之后,食量上涨的不快,见他低头看书,便咽下了话头,好奇地伸过头去,道,“你这又是把什么书带回来了——” 陈家别的不说,书的确是不缺的,印刷厂再是怎么先进,也难免有印刷错漏的时候,这些残次品一大部分都是送去销毁做纸浆,但员工拿个一两本回家自己看,也没人说什么。陈太太认得拼音,偶尔也会拿起一两本来解闷,又见这书上似乎是图画为主,早就十分好奇,伸头一看,‘呀’地惊叫了一声,往后一跳,皱眉道,“这是什么妖里怪气的书!老陈,你昏头了!你自己偷看就算了,还敢带回家来!被孩子们看到怎么办!” 说着,她忙担惊受怕地看了屋外一眼,压低了声音,“你要死了!这么活灵活现的——还是西洋人画的?!你这是哪里搞来的?还不快收好!被别人发现了,要治你的罪呢!” 陈主任见她果然也是这个想法,心下也是更加慎重,暗道,“张祭司一向是最好最聪明的人,怎会想不到这画稿在我们买人……不对,不止买人,在我们全华夏看来有多出格了……这比一般的春画儿还来得……怎么说呢,直白呢!他们西洋人画图,本就是颇有肉感,和我们华人喜欢的写意不一样,画这些什么原人,瞧着怪肉麻的!我们印刷厂如何敢印这个!张祭司怎么会想不到这点呢?” 自然了,心里虽然如此想,但面上他可不会轻易展露破绽,让陈太太抓到他的痛脚,因皱眉道,“你在胡说什么,这是经文的配图——不是知识教,不是知识教!” 陈太太的眼睛越发瞪大了,等他这么一说,方才略略平复下来,陈主任解释道,“是移鼠会用的经文!他们大概是眼馋我们知识教的教材,做得简明,又配了精美的插图,好卖得很,便也想编撰一套配图的简易经文,只是你也知道,这图画不比活字印刷,能印的好的厂子没几家,便找了我们厂子这里来,想叫我们来印些,他们带回家乡去传教用。” “我说呢,这知识教的经文要是这么、这么……我以后再不敢去他们开的课了!” 陈太太红了脸,往地下虚啐了一口,话是这么说,却又还是好奇地伸着脖子,眺望着陈主任手里的稿子,陈主任警觉起来,‘啪’地合拢书本,不叫她再看。陈太太刚才回过神来,想到孩子们,这会是真的被想象触动恼了,接着严厉说道,“也再不许孩子们接近知识教的教士了!” 陈主任听她这么一说,心中一动,自以为自己是明白过来了:“正是了,知识教用这种精美的图画教材,传教多受欢迎,我们印厂是最知道的。移鼠会的人想要效仿,这是拦不住的,或许,张教士是想着,与其让他们自己找人,不如我们来帮着出一本,钱也被我们印厂赚了,这书册又是如此粗俗,华夏这里的正经人,哪个看了这样的经文会信教的?倒是一石二鸟,又延缓了他们在吕宋这里传教的脚步了。如今,移鼠会在本地的教士都到知识教里来了,那些新来的教士不懂得人情,直接把老眼光带过来,殊不知这钱怕是要白花了,指不定真得把书带回老家去用了呢。” 实际上,张坚信一开始和他说的,就是这经文要运送回欧罗巴去卖的,只是陈主任自己不信,认为这是托词,如今绕了两个弯,又回到了原来的结论,但自以为是把逻辑给理顺了,方才安心了些,不免又想道,“这洋番也真是野蛮得很,不要面孔!哪有什么正经的教派,开篇就是两个人光脱脱的,嗯,洋番的教派不正经,以后可不能让孩子们沾边,一点边儿都不行。” 他当然并不知道,此时的正经经文插画也绝不会如此丰富地描绘人体形象的,只是被种下了对教派的偏见,陈主任一边想,一边忍不住翻看原稿,觑着陈太太不注意就翻两页,很快看完了全部:倒也没有什么过于露骨的东西,如春图那样真个办事了的,那的确没有。但三不五时便有些穿着过于清凉,搔首弄姿的女子出现在插画中,有一股子欲遮还露、欲语还休的感觉,这还没怎么样,却比真个怎么样了还要逗引人呢。陈主任孩子都生了五六个了,犹自如此,若是毛头小子,怕不是要满头大汗,如痴如狂起来了? 真不知道是找的哪个画师!如此深得三昧,此人怕不是专画秘戏图的! 好不容易看完原稿,他把书一掩,花了好一会功夫才沉静心思,思忖起来了:这个活,除了最开始那原人画像之外,没有什么太露骨的,似乎是可以接,便是那原人的画像,也是有典故的,不得不画成那样,因为彼时彼人了无羞耻之心。实在要说的话,是可以印的,不算是真的触犯了什么忌讳,但陈主任要考虑接下这单的麻烦和收益——麻烦,那太多了,第一这毕竟是移鼠会的经文,比较敏感,第二,这毕竟也比一般知识印刷厂做的单子要过露得多了,如果上头大祭司们要追究,是有得来责怪他的。 事实上,陈主任也能隐隐感觉到张祭司和大祭司之间的疏远,这些洋番因为出身的国籍和教派不同,彼此似乎也抱团得厉害,平时不要紧,这和他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但接了这一单,就有点儿不好说了,仿佛已经选边站了似的,大祭司动不了张祭司,会不会顺手辞退自己可不好说。 陈主任这样的家累,使得他必然是最肯干也最怕被辞退的那一类人。拒绝张坚信,对他来说是最保险的措施——然而,正因为陈主任有这么一大家子的孩子要顾,他也实在是缺钱啊。老大这都十四岁了,再十年就能成亲,他虽然不是陈主任亲生的孩子,是他大哥的孩子,但从五六岁养到这么大,也和亲生的差不多了,他成亲时,陈主任哪能不给点资助,可钱从哪里来?如今也就是个吃喝不愁罢了,倘若一直是这个收入,到时候,想要从老婆子那里扣点积蓄给老大,那是做梦! 他们家这十几个孩子里,二人亲生的只有六个,其余都是因父母陆续过世,被收养来的亲戚故交之子。陈主任和妻子是从绍兴过来的,绍兴发天花的时候,他大哥去世了,留了一儿一女,大嫂守不住改嫁了,孩子自然归他家照管,这就接过了一个担子。后来小舅子一家在河边干活,发了山洪……妻子娘家那边的三个孩子也收养来了。 又有陈主任进学时的好友一家,遭了匪乱,只剩下被老妈妈抱着藏在米缸里的小孩儿,这两家是通家好友,陈太太也说,虱子多了不愁,孩子养不养的也就是一口饭,就这样,小老七还在襁褓之间就被抱进来了,他们夫妻这些年来为了拉扯这些孩子,没少吃苦,还是陈先生因为会算数能做账房,听人说福建道的日子过得好,经曾经通信的笔友王举人介绍,南下到买地求职,日子才逐渐好过起来。现在至少是能吃得饱饭了——但问题也是接踵而至,孩子逐渐大了,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都是从小看大的,都和亲生的一般,哪有帮这个不帮那个的道理呢? 或许,也是因为洞悉了自己的困境和愿望,张祭司才会找他来开这个口吧,陈主任不禁苦笑起来,在心中反复地回味着,比较着祭司们的一举一动,分析着张祭司、莫祭司和马祭司他们的前景。张祭司有希望当上大祭司吗?他和他的那帮兄弟,心的确是很齐的,的确要比莫祭司他们错综复杂的关系更靠谱得多…… 富贵险中求,拼了! 拼了? 可…… “老陈,还不睡那?” 那边厢,太太已经在叫了,陈主任见她在灯下解衣,所有的犹疑刹那间化成恐惧,皱眉道,“——你做什么!这孩子都生了多少个了!还生?!你就不怕——” 陈太太不在意道,“怕什么?我怕个毬!罗里吧嗦的,来睡了!” 别看她大字不识得一个,纯粹的粗人,陈主任还真拿她没有办法,咽咽口水,给自己鼓了鼓劲,走到床边爬上去,心中也涌起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来,对自己道,“对呀!怕个毬!老子能应付得了这娘们,还应付不了别人吗?和他们拼了!” “这单子……这单子我就接了!凭别人怎么说吧!” “这就想明白了吗?” 翌日,在印刷厂办公室里,张坚信还有些诧异,他没想到陈主任会如此爽快地跨过心理障碍,这里头有些关节是不容易想通的,张坚信还以为他要花上几日功夫才能下定决心呢。 “想明白了,只要您敢印,我老陈就敢追随。”陈主任壮士断腕般地说,“不过,有些话要说在前头,就是这个制版的花费……” 一般来说,图画书制版是要从印刷厂外另外聘请专门的制版工的,这些花销都在印费之外,不过知识教本身就有制版工罢了,陈主任当然也可以代办,不过那花费就要张坚信自己负担了,张坚信对此毫不在意,“我会拿出一笔钱,只要版画质量好就行,这是我的私人委托,和公务无关,剩下的钱就是主任的劳务费。” 要不说愿意跟着张祭司混呢?陈主任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而已,接下来还会有更多这些绝对正当,但可给可不给的好处在等候,他面上不禁现出喜色,仿佛看到了扩建的院落,每个孩子独立的住房…… 当他回过神时,张祭司正含笑看着他,陈主任不免有些局促,但张祭司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而是温和地问道,“我想问问,陈兄弟,你——只是因为这些……而决定帮助我的吗?” ‘这些’所泛指的东西,陈主任完全能够意会,他不由得真有些脸红了,在张祭司面前他显得那么的自私,所关注的只有自己,这一切当然都是真的—— 不过,“并非如此,”陈主任认真地说,“我跟随您是因为我相信您能成功,张祭司,您的眼里有百姓——你真的把我们看在了眼里,这是您和其他所有祭司都不一样的地方。” “我跟随您,是因为六姐也是如此,我们都能明白,六姐也是这样的人,所以我相信,和她一样的人能够获得最后的成功——这就是我支持您——不敢说是帮助——我跟随您的原因。” 他的话成功地鼓舞了祭司,男人的双眼闪闪发光,他站起身慎重地对陈主任鞠了一躬,后者连忙还礼,还有些局促不安。但张坚信却非常的愉快。 “的确,我们都想要帮助尽量多的人。” 他对陈主任说,“陈兄弟,你应该感到开心,因为我们刚刚在一起缔造了历史,有许许多多的人会因为我们的善举而获得新生,她们将扬帆来到新世界,而这就是我们所有的波折与汗水最好的报偿。” 这些祭司们,总是有点神神叨叨的……陈主任有点晕晕乎乎的,他想说其实他还是从自身的利益考虑得更多,或许他不算有多么的善心,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偶尔心软的平凡人—— 但是,在张祭司的言语里,他似乎也看到了千百个和他一样平凡普通的劳碌汉子,看到了他们在自身利益之外闪烁着的那点善心,在张祭司的编织之下,形成了一条闪着微光的道路——看到了无数双流着血的粗糙的脚从上头走过,走向他们的新生—— 陈主任微笑起来了,他领受到了一种模糊的,崇高的快感,奇怪的是,他接收所有那些遗孤时从没有这种感觉,但这会儿,这种深沉的愉快浮现出来了。他有一种很值得的感觉,他做了一件很有争议的事情——但归根结底,究其用意,那是好事。 人活在世上,还是应该要多做好事。:,, 868 她也可以是女巫 “来,张嘴我看看——这几天没喝酒吧?嗯,愈合得是还行,可以拆线了。来把这杯漱口水在嘴里含一下吐掉。” “呜噜呜噜……”偌大的汉子,眼看着护士推来了满是器械的小车,也不由得脸色发白,停顿了许久才接过漱口水,在陪伴通译的指示之下,仔细地漱了口,这才重新仰面躺下,双手紧紧地握着扶手,浑身绷劲,大张着嘴,等待着医生往自己嘴里放撑子,再用那看着就让人害怕的剪刀、镊子什么的往自己嘴里招呼。“通译,能不能帮我问问,拆线能用快乐气吗?” “不行,这个也不痛苦的,很快的,勇敢点,老鲨鱼,你这样简直对不起你的纹身。” 通译是吕宋岛这里居住的老人了,像他这样的私人通译,陪诊是主要工作内容之一,因此,也算是半个医疗通了,还没翻译,就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老鲨鱼的请求,“做个男子汉,一会儿就过去了。你分分心,多想着要给这颗假牙包金还是包银吧,不过,我得提醒你,这假牙可不像是别的牙齿,能拔来拔去,尤其是粘合进去的那种,有几率长在一起的,你可不能用储蓄的心态去对待,除非你被人打死了,人们把你的下颚骨敲碎,否则,包上去的金子可取不下来啦。” 很多海盗都有镶金牙的习惯,除了炫耀财富地位之外,也真不无为自己留下最后一点后路的心思,像他们这样做贸易的海上人,暴富乍贫都很正常,有时候遇到变故,只有自己一个人逃出生天,所有积蓄都随着海船一起葬身海底的也不是没有,这种时候,镶在嘴里,无论如何也不会丢失的金牙,就成为他们最后的资本了。 不过,这种金牙的变现往往也相当的痛苦,要把它包裹或者镶嵌的那个牙齿一起完全拔掉,有些海盗可能会因此永远变成婆婆脸,即便如此,拥有金牙依然是值得海员骄傲的事情,这不但证明他们拥有富裕的家底,也表明他们见多识广,去过不少地方——现如今,镶金牙依然是欧罗巴大陆之外的习俗,在欧罗巴大陆内部,牙医稀少且昂贵不说,目前提供的治疗也相当的有限,他们比较经常做的假牙,材料是象牙、骨头,有时候只是粘合在缺损的牙齿上方,姑且在外观上做出补救,但却无法根治‘牙虫’,船员们往往发现,在非洲和南洋的一些岛屿上,他们的土著反而拥有较好的牙科技术,比如说用金片包裹牙齿,可以有效的消灭牙痛,而且管用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些大胆的海盗,还会把自己的好牙齿钻出洞来,主动镶嵌上金鳞片呢。 这样的金片,遇到危险还是可以方便取下的,但买地这里就不同了,买地的医术,的确比所有其他地方都先进得多,不说别的,他们的拔牙技术就是最好的,在全世界其他任何地方,也没有医生能把牙拔得这么干净,同时又能极大地减轻患者的痛苦,在很多别的地方,牙医在刮患处的时候,需要把患者绑起来,甚至是把他们打晕,才能止住他们在剧痛中的挣扎。但在买活军的医院里,只需要把一片浸湿的纱布深深嗅闻个一两分钟,人就会在不知不觉间睡着,醒来时,就只有剩下隐隐的痛楚感,嘴巴里也咬上棉絮了。 再过上小半个月,等到伤口愈合之后,确认没有感染,便可以种上根据原本的牙齿形状磨制的骨牙,这样的骨牙经过金银贴面,种下之后,可以用上几十年也不再出问题,就算价格昂贵,但生意依然非常的好,很多船只在吕宋一停就是几个月,除了等风之外,也是因为船只靠岸之后,水手们都争先恐后地去看牙,船怎么也得等他们的假牙都镶好了再走。 一些牙病不太严重的患者,可以把牙齿磨掉一点,粘上金属牙冠,若是像老鲨鱼这样,口腔问题比较复杂的,那就要来上好几次了,拔牙、拆线、镶牙,都得分几步做,这期间饮食还有严格的限制,更是要好好刷牙,搞得老鲨鱼这样粗粝的汉子,都有点儿吐气如兰的味道了,身上也再没有散发出让人反感的酒气,巴不得每顿饭吃完,都要拿出牙线来清洁牙缝,还比那些满口黑齿的贵族更文雅——他的体质好像也有了点贵妇的味道,每次走进诊所都觉得双腿发软,和面条一样,在海上不怕天不怕地的气魄,早已随着诊所外发电机单调的马达声,抛到九霄云外去啦。 今天虽然只是拆线,但也不例外,老鲨鱼双手紧紧捏着扶手,忍耐着线头在肉中穿行的扯动酸胀感,直到医生说了一句‘可以’,通译拍了拍他的手臂,护士过来解开了他眼睛上的黑布,他才慢慢地坐了起来,紧抿着嘴,不去舔吮患处,声音沙哑地谢过医生——下诊疗台时,脚步虚软,差点没跪下去。“下周再来一趟种假牙就行了吗?” “嗯,到时候整个疗程就全部结束了,你的这颗牙,烂到根里了,必须全部拔掉,所以这一颗必须做个套环,和旁边的牙齿固定起来。” 医生的讲解,经过通译的转达显得有些冗长,因为有些汉语的意思,或者是没有专门的对应说法,或者即便有这个对应的单词,通译和老鲨鱼也都不懂,他们的母语水平也不算太高,几乎不掌握任何学术性单词,因此只能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来传达意思,“以后你要注意,每顿饭吃完都要好好清洁齿间,要早晚刷牙,否则,如果两颗做桥基的牙齿也烂了,那么这三颗牙齿即便镶嵌了假牙,也永远都不能再用力咬东西了。” 老鲨鱼已经买了三大卷棉线了,现在考虑要不要再买个三大卷收藏在自己的行李里,对医生的话,他非常的当回事:虽然现在他双腿发软,嘴里也还有一点残余的酸胀麻痛,以及余悸犹存的感觉。但是,不可忽略的是,他的口腔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那种成年累月、牵动骨髓的剧烈疼痛,自从开始治疗,便逐渐褪去了,等到这颗烂到根的牙齿被拔掉之后,老鲨鱼更是感到他的口腔完全不肿痛了,以往那种只要一个不对劲,脸颊就跟着肿大,什也不想吃,甚至还会跟着发烧的痛苦,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更让人欣喜的是,他得到了一种指示,一种方法,只要跟着牙医的吩咐去做,就能最大限度的远离痛苦,再也不会受到牙痛的困扰,这怎么能让他不能发自内心地感叹买活军医术的神奇呢?不是一味的要求你虔诚祈祷,恳求神明的保护,就是简简单单最直接的一些日常的习惯,只要去做,去注意,就能远离牙痛的折磨—— 赞美黑洞量子神明,赞美知识教。 他在心底默默地嘀咕了一声,同时习惯性地画了个十字,简直分不清是在感谢哪一尊神明了,老鲨鱼走到前台去结算这一次的费用,他的费用不低——老鲨鱼的牙齿,是他的一块大心病,他从年轻时就害牙病,之所以起这个外号,也是希望自己能和鲨鱼一样,永远拥有一口好牙。如果说其他的水手要处理一两颗坏牙就够了,老鲨鱼这里一动就是七八颗牙齿,什么牙桥、粘合、镶嵌、包裹……各种技术都用上了,三次结算的费用加在一起,光看牙花了近一万元,也就是十两银子,这是一般水手三个月的基本工资,但是他认为非常值得,如果能用钱来解决病痛,这难道不是最划算的买卖吗? 用钱来解决身体的不适,这是一种非常新鲜的事情,因为在这个时代,人们早就习惯了绝大多数痛苦都不是钱能解决的,尤其是身体疾病带来的痛苦,就算是国王也不能免除,事实上,虔诚的教士也难免受到病痛的折磨,所以可见祈祷的用处也不大。在买活军这里,有一些病痛——远不是全部,只是一些以前的不治之症,比如说肺痨、肠痈等等,能在医院被按部就班的解决,患者只要能掏的起诊费就行,这样的事情实在是非常的新鲜,尤其对于欧罗巴人来说,更是让他们大开眼界了。老鲨鱼付了钱,很愉快地走出诊所,心里想:“如果医院都这么厉害,谁还稀罕信神呢?我更情愿信仰医生。” 他舔了舔已经安好的几颗假牙,感受着金属特别的触感,不禁咧嘴一笑,准备去市场看看,采购一批罐头:别人不知道,反正他是不打算再喝酒了,罐头清水虽然昂贵,但这是有必要购买的,此外还有罐头蔬菜,这都是宁可占用现金流也要购置的东西,其实也就是一次性多付一点钱,如果还买了装罐机的话,这些马口铁罐子可以不断的复用,一直支持到他们回到老家,到时候这些马口铁罐子还能卖出高价呢——不过,如果他们还打算往回航行的话,自然还是不断的自己制作罐头要来得划算一些了。 这个念头他已经产生了很久,唯独的困扰是,压罐机是不好搞到的,买活军并不对外出售这种机器,虽然它的原理应当十分简单,老鲨鱼想在城里钻营钻营,通过结交的种种朋友买上一台,或者让他看一眼——只要看上一眼,他就有把握去找到工匠把它制造出来,虽然或许比不上买货,但至少也可以勉强用一用了。 如果可以在苏格兰开一家罐头厂就好了……那么,不必跑船,光是呆在老家的海盗岛上,给水手们做供应就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老鲨鱼不禁心动了片刻,但又很快掐灭了这个念头:马口铁是一切的前提,它虽然昂贵,但比玻璃要皮实,可以多次复用,而且不会生锈。而且它的昂贵也是相对买地的物价来说,如果是放在老家的物价体系里,马口铁的价格不会比熟铁贵上多少,买活军这里,铁产量大,铁器便宜。而如果是老家生产出了马口铁,最开始那价格恐怕能和金器相比,怎么可能拿来做远航罐头呢,肯定是用来给贵族做装饰品啊。 没有马口铁,罐头厂就开不起来,其实是否限制装罐机的出售,差别根本不大的,老鲨鱼心想,买活军这里很多物品的限额出售,除了的确有产量问题、政治因素之外,其实还是为了鼓舞商家去换取配额……比如说,装罐机应该就是配额商品,不弄一些学者来,根本就买不到,那么,船长想要按照医生建议的那样吃得健康,也就根本不可能喽。 或者是只能选择跑短途旅行,这才能确保在行李空间内储存的罐头,吃完了之后可以到地儿卖罐头皮,再买新鲜罐头这样来补充,可这么算成本也要比自己拥有装罐机昂贵出不少呢。 配额……和政审分一样,都是让人喜欢又讨厌的东西,你能弄来配额商品的时候,就喜欢这种制度,弄不来的时候就难免着急了——老鲨鱼这会儿就很讨厌配额制,他想,“学者?学者哪里是那么好弄来的,学者又不是猪,今年卖了一栏,明年还能下崽,现在三个岛上会识字的人都在躲避筛选,再这样下去,可能连毛都还没长齐的公学生也要被送来了。难道我们要到法兰西、弗朗基人的大学里去抢掠教士吗?看来只能花高价从有配额的同行那里买了,但这样一来,算上看牙和买罐头的钱,我还有多少本钱用来进货呢……” 到超级市场逛了一圈(黑洞真神在上,这地方也像个黑洞,人一进去就不想出来的黑洞),老鲨鱼最后还是什么都没买,只是记了一本子的价钱,他得好好算算账,才知道如何的贸易策略对他和他的船最为有利——买卖在吕宋这里变得很复杂,不像是其余港口,老鲨鱼完全可以凭自己的脑子应付过来,但在美尼勒城,不借助纸笔,老鲨鱼都记不住商品的报价,就更不用说该怎么来配货了。 不敢浪费任何时间,简单地吃过午饭(并且非常仔细地清洁了口腔),下午他和通译早早地就出现在了知识教的课堂上了,美尼勒城的扫盲班当然是免费的,也有学校供学生们进修,但是,这些学校并不说洋番语言,洋番们想要获取知识,最方便地还是去知识教的教堂,就算是数学这样的课程,用他们的土话来上,学生当然也比较好接受了。 今天的课堂上说的是法兰西土话,这对老鲨鱼来说不是问题,他会说欧罗巴的五门土话,虽然都很简单,但听课用足够了,尤其这是一节数学课——他学得也很认真,哪怕四则运算,这都不是原本出身农家的老鲨鱼能接受过的教育,他已经发现了,在美尼勒城这里,可以轻易地获取到太多对自己有益的东西,他的牙齿就得到了好处,还有他算账的本事,现在,老鲨鱼比之前更擅长算账了,不用花太多心思去做算术题,也让他在脑力上感到轻松了很多。 “我想知道牙医一年能挣多少。” 课间时分,他若有所思地对通译说,“我有一个女儿——私生女,当然了,她不太认我,跟着她妈妈在领主家里做女仆呢,很乖巧的小女孩,主意比她妈妈和我都大。她和我一样,牙齿不好。我认为她其实应该来美尼勒城生活,和她妈妈一起——或者不,这关系倒不大。” 老鲨鱼的女儿——就叫她小鲨鱼好了,年纪并不大,今年才十四岁,当然这是个该干活养活自己的年纪了,不过距离结婚也还有几年,老鲨鱼认为她的脑子是相当聪明的,如果她能来美尼勒城做个牙医学徒,并且学会说汉语的话,那么,就有一个前途无量的职业在等着她——专门针对洋番水手的牙医诊所,这个诊所可以省掉患者聘请通译的费用,对水手来说这不是一笔小钱。可以想见它会有多受欢迎,而且,这个职业很适合女孩儿做,不用担心遭到水手们的骚扰,老鲨鱼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冒犯自己的牙医的,一看到他拿起凿子,这个刀头舐血的汉子就有点儿浑身发软,只想转身就逃,他认为这绝对是个普遍现象。 一个女孩子来做医生,很新鲜的思路,他从未想过,但却一下就感到特别合适,老鲨鱼回味着这个想法,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即便她做不了医生,前来学些数学,也能帮老爸爸管管账,或者做个通译,也能养活自己——等我老得跑不了船了,就回到美尼勒城来,买一套小房子,说不定到时候还要依靠她来照看呢!” “看来您并不是那些深信女人不能上船的老顽固。”通译点评。虽然老鲨鱼正在上课,但他也没有休息,报酬都是按天付的,下课后他还会陪他一起到深夜就寝才回自己家去,买活军这里的特色是,只要付钱了,服务永远都让人感到物有所值。 老鲨鱼大笑着说,“我现在不再相信运气和那些老规矩了,我只相信好处,能让人得到好处的信仰是好信仰,不能的话,那就别怪我把它像垃圾一样丢掉,我可是个海盗,你知道,如果价格合适,我连我自己都可以卖,就更不要说海盗中那些胡言乱语的老规矩了!” 通译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和老鲨鱼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是无意地摆弄了一下胸前的小像:他佩戴了一条短发少女的雕像项链,少女的面目非常模糊,但通过胸前的弧度和生动的雕刻,强调了她女性、寸头的身份,这个两个特征如果在从前,会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是哪尊神祇,但在美尼勒城,指向性极度昭然。 这是谢六姐的小像,也是私下转变信仰的洋番喜爱的配饰,很多原本的教士都拥有这样的小像,他们不会公开地背弃从前的信仰,但在同样立场的老乡面前,一尊小像可以让他们明了对方的身份——他们都对原本的教派有些不以为然,只是因为还要在两地往来,暂且保持低调,但是,他们心中是更信仰知识教,更愿意遵从知识教的规矩的。 这些隐匿的潜在教徒,一旦互相识别了身份,便会比别人更亲近得多,更有互相帮助的意识,接下来,通译的话明显比之前多了,并且开始超越自己的职务,从朋友的身份来为老鲨鱼出谋划策。 “你想要购买罐装机,这是很明智的,但配额现在的确不好弄,除了第一批船长走运地运到了学者之外,现在学者的确越来越难凑了,红圈也出现得越来越稀少。看来,在市场上高价购买配额是更现实的一条路。” 通译也是这么认为的,考虑到他的职业就是陪着船长们在市场上转悠,老鲨鱼很相信他的判断,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钱从哪里来呢?发了水手们的工资、奖金,自己的看牙钱之后,此行的利润已经寥寥无几了,恐怕买了罐装机之后,余下的钱他也买不了多少空罐头瓶了。 “我倒是有一门生意可以介绍给你做,运气好的话,只要跑上两个来回,你的利润就足够买下罐装机了。” 通译倒是给他提供了一条新的财路,当然,在这之前他还是很正式地询问了老鲨鱼,他对老教派的看法究竟如何,在老鲨鱼再三保证,只要利润足够,他连自己的亲爹都卖之后,他才神神秘秘地带着老鲨鱼来到了自己的住所,并且掏出了一本图画版经文给他看货,“你认为这本书在欧罗巴能卖上几个银币?” 老鲨鱼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他毕竟是个成功的船长,然而,这本经文,还是让他久久地沉默了——印刷质量很高,这倒不罕见,买活军这里很多印刷得很好的书,但问题是,问题是上头的画,老鲨鱼从未见过这样……这样的画……他这辈子也没见过多少油画,身份不够,仔细想想,这插画上的女人,还是老鲨鱼在现实之外见到的第一个不穿衣服的女人那! “银……银币?” 他咽了咽口水,有些激动地说,眼神还追着被拿开的书不放,“这一本书不得卖二十个金币那!还得是又大又沉的那种!有了它,我还做什么罐头生意?你有多少本,我全都要了!”他当然没有考虑到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毕竟,他可是个海盗,只要能卖得出去,即便这本书亵渎了他现在信仰的知识教,老鲨鱼也会愉快地做起这个生意的。 虽然通译对于他的狂热看好也十分欣喜,但遗憾的是,买活军这里,所有的好东西都是配额商品,包括这套书籍也是一样,第一批货限购五本,想要更多,就得拿人来换,“一个人,一本书,老鲨鱼,或者说,一个女巫一本书,你不需要问是谁在做这个配额生意,只要有配额,我就用一千元——一两银子一本的价格,把它卖给你,能买到几本,就要看你能带来几个女巫了。” 一两银子——至多是两枚大银币,这要看是哪个金铺打造的银币,而卖价呢?甚至可以达到二十个金币!老鲨鱼知道自己绝不是痴心妄想,一本好书在欧罗巴的价格就是这么的贵,这里的利润是多少?他已经有些算不过来了,一百倍?一千倍?最妙的是,才五本书而已!船东的耳目根本不会发现他居然私藏了如此贵重的商品! 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老鲨鱼感觉自己的牙槽都要长好了,就连咬着的棉花都显得那么的甘甜,他咧嘴一笑,露出了嘴里闪闪的金牙。 “你看,好通译。”他一把揽过了通译的肩膀,和他商量了起来,“我家的小女孩,嗯,我刚刚说了她是干什么的吗?她也不能完全算是个女仆,我的意思是说,机会合适的话,她也勉强可以算是半个、半个女巫……”:,, 869 西洋画派的优点 “这……这是什么啊!这书,这书是哪里来的?你说多少钱一本?” “一千五,不二价,就这还只有三本呢,老李藏得和什么一样,说是通过手段弄到的——外销货,你要是想要一本,就得赶快了,谁知道他那一上午又去了些谁,反正我这本可是不让给你,多少钱都不行。” 张宗子二话不说,起身疾步出门,立刻大声呼喊自己的小厮儿——如今算是帮佣了,张家给他供吃住,一个月也发一千多块钱,只要跟着张宗子服侍起居,除非是出门采风,否则工作比很多吏目收入都高,还相当的轻松,小厮儿自然愿意留任。如今,家里还能维系得住下人使唤的,泰半都是这样的家庭,门槛其实要比从前高得多了,从前,能有一口剩饭的家里,就能养个丫鬟小厮儿,如今,光是保证家里有那么帮佣,一个月就是大几千上万的花销,不是极其殷实的家庭的确是舍不得的。 张家这里,情况又是不同,如果连张宗子都雇不起帮佣,那买活军这里的前途也就显得非常有限了,不过他家虽然帮佣多,但因为居住分散,也不显眼,而且张宗子的帮佣有时还兼任图书楼的管理,旁人也说不出话来。卓珂月虚虚握着拳头,习惯性地咳嗽了几声,眼里颇有些笑意,拿着书册不让张宗子翻阅,而是拿乔道,“宗子兄,若你想要此书来充实藏库,也并无不可,只是,上回我想借的那本宋刻醴泉铭……” “拿来吧你!” 张宗子多年来走南闯北,历练出的好身手,怎是卓珂月久居一隅的书生能够比较,眼疾手快,一把从他手里把书夺了过来,笑骂了一声,也不搭理卓珂月的如意算盘,又拿起这一册图画经文,翻开了反复鉴赏,叹道,“西洋画果然也有过人之处,就人物而论,此书实在可以说是拥有相当的艺术价值了,不知道是哪个画师所作!” “之前我们在本地见到的西洋人物画,多数庸俗不堪,就线条来说,没有可以和此画的作者比较的。就不知道它是从西洋带来的原稿,在本地找人制版印刷出来,还是本地的洋番私下所做的了,这样的精品,只是外销当真可惜,我们的图书馆里,应该有其一席之地的,甚至是美术系,我看也需要一个这样的西洋画讲师!” 他这些年来,虽然是以散文为专长,而且走南闯北,手底下的报道似乎都和买活军的大动作有关,似乎是走民间疾苦、贴近现实,类似于白乐天的路子,但早年间出身富贵,一言一行一饭一茶,都是百年积累,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对于书画一道自然也有让人钦佩的审美,而且如今功成名就,钱财上不是问题之后,张宗子除了乐捐互助会之外,就是很热衷于兴修自己的小图书馆,放言‘虽不能和大图书馆比广博,但凡入我不二斋中则必为传世典藏’,以此作为不二斋藏书的标准,于是一时间,各地书商都热衷给他送书,希望能被选中,就可以‘不二斋选藏’作为再版时的招徕了。 不过,不二斋选文的标准的确是相当严苛的,而且还十分的传统,如今市面上广泛流传的各种话本,虽然缔造了不少豪富书商,但却完全为张宗子弃而不选,张宗子虽然偶尔也看这些话本打发时间,但却认为这是‘市井读物,如渠中流水,时来时去,水过无痕’,并不值得被不二斋收藏。 他斋中当然也不收藏八股文册子,而是以各种名贵善本,教科书乃至专业著作为主,或者是有古籍的文物价值,或者是有传世的知识价值,还有突出的文学价值,才能被选中。天一君子的《犬吠集》这样议论时政,和儒学论战的册子,销量虽然也高,更引发一时议论,但都不在不二斋的藏品之中,卓珂月没想到,这本似乎擦边低俗的图文经书居然能够入选,一时也不由得怔住,笑道,“这和金瓶词话一样,是入选你的私室收藏么?” 张宗子正色道,“其实金瓶词话,所描述的世情栩栩如生,人情幽微发人深省,虽不说达到一字千金的地步,但每每一句话也足够咀嚼半晌,要比如今的那些通俗话本更精炼多了,那些文就犹如口水一般,写着不费心,读着更不用脑——哎,好纸张给这样的书印着实是糟蹋了,我看他们就合该只用再生纸来印是正经。你瞧,之前那《斗破苍穹》红极一时的,现在还有谁还记得?一股脑儿又去看寻幽探秘,什么掉下悬崖发现洞天秘境,航海被吹到新大陆去的探险文了——这还是徐侠客带出来的风气!也不知道下一时又会流行什么!” 杂七杂八地抱怨了一番,不免又和卓珂月议论着徐侠客勘定两江源头的壮举,不知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半晌方才言归正传,指点着这本图书册子,对卓珂月道,“金瓶词话和这图画经文一样,所有一些肉感的描绘,无非是挑逗读者以获得相当的市场,使其传播开去的矫饰罢了,细究根本,都绝非那些狂蜂浪蝶的浮浪文字可比,词话作者,见世情之深,心中之激愤无奈,完全流入笔下,写淫者,意为淫亦天性,以书中人纵情恣欲之丑态而衬得世情悲凉如海,人心沉浮,犹如深海鳞介,浑浑噩噩难见天日,最终了悟之时,却也是涸辙之鱼,来日无多了!” 卓珂月对张宗子的品味素来是信服的,此时也不由得点头叹息,认为张宗子说出了他心中的感受,张宗子又道,“这本图画经文也是如此,虽然着力勾勒了经文之中有些耸动而能激起不当之念的画面,但仔细观看,这两个原人,虽然描绘得纤毫毕现,写实之处令人勾起遐思,但仔细看他二人的双眼,若是遮住脖子之下的部位,其双目又是何等的纯洁?那么,不当的念头从哪里来呢?实在是从观众的心里来呀,光是这样的对比,便可见这是胸有丘壑的大家所作。” 他又指点着脖子之下的部位,让卓珂月仔细观看,男女双方虽然神色亲近,但果然略无邪念,身体毫无反应,而再看两人偷食禁果之后,虽然晓得羞耻,穿了衣服,并且分开站立,肢体上不再有任何不当之处,但双方的眼神,以及画面中肢体的不同在衣物上产生的光影区别,则又完全透露了他们晓得人事之后逐渐复杂的心思。这些画家的细微心思,在张宗子的叙述之下,完全被剖析得一清二楚,卓珂月也不由得拊掌道,“妙啊!我刚见了此书,只觉得画工惊人,便是有些不雅,也值得当个小众收藏,被你这么一说,明明什么事也没有,看的人自己心里胡思乱想,映衬出自己心思的不洁净,境界便又被拔高了一层,此书的画者心胸立意之高,足可以称家了!这一千五,卖得还有些便宜了!” 这两人在敏朝时就有赏玩善本的喜好,压根就不觉得在藏书上花大钱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感到一两五,实在是十分的便宜,当下啧啧感叹,仔细赏玩了这本图画书,认为作画的精美绝非一般的图画册可比,最难得的是这其中体现的西洋画技巧,由此又说到了西洋、华夏画派的区别,卓珂月道,“若说山水,我是喜欢我们本土的写意山水花鸟,但若说人物,则不可讳言,西洋画派也有过人之处,以往我们所能见到的,最多便是洋番货里镶嵌的一些小像,似乎还不觉得什么,只觉得西洋画派特别写实,犹如眼见一般,只是当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后来接触了仙画,才发觉他们所追求的是——得起真形、犹然眼见,和我们的得其真意又有极大的不同了。” 张宗子道,“得其真形,没有能超过仙画的,但人物真意却又不同了,有了仙画,西洋画就有点儿无路可走了,除非仙画稀少,否则人们为何还要追求西洋画,而不是仙画呢?不过,其中也有不少绘画思路很值得借鉴,你看过美术系的教材没有,其中就有对西洋画的解析,又说到透视什么的,龚半亩——他原是张犬那边的小弟,如今倒和我们走得近些,是个善于笔墨丹青的——便和我说,现在数学不好,连画画都不能了,我们两个还唏嘘了半晌。” 卓珂月如今也在戏剧系任教,闻言忙道,“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他们是如何开西洋画这课程的?我们这里西洋戏剧导论根本没法学!就没一个人看过什么西洋戏剧,这个科目就只能从缺了——说到底,这时候教科书里的那些剧目有没有排出来还不好说呢!” “他们也差不多,都是课余了自己研究,瞎画。什么西洋水彩画、油画,一副都没有,还得托那些洋番商人买去,洋番们倒是顶高兴,他们什么都想买,但却不知道能卖什么,现在除了非洲的黄金、象牙、香料之外,油画、雕塑什么的,我们既然想要,他们也乐得去搜刮,虽然销路不广,但至少做一单也有一单的赚头。” 张宗子道,“我还说呢,与其买画,不如拉人,拉了人来任教,还怕没有画吗?也是近日不得闲,不然,我去和洋番教士们交个朋友,只要稍微暗示一下,说画家说不定也算红圈人才,能换配额,一年之后,指定有上百个画家过来,到时候他们美术系还怕没有西洋画的老师吗?” 卓珂月一听,眼前就是一亮,“那龚半亩怎么说?”他寻思着,若是龚半亩心动了,那他们戏剧系照搬经验即可。 “他啊,心软。”张宗子撇了撇嘴,有些无趣,“听了先是大为心动,后来又是犹犹豫豫的,道,‘我自己背井离乡也就罢了,因为我的缘故,叫这些画师一辈子不得返回故乡去,岂不都是我的罪过?再说,若是人来了换不得配额,那我不是结仇了吗’?” 他捏着嗓子,毫无来由地把龚半亩的语气学得十分扭捏,卓珂月听了也不由一笑,但仔细一想,他顾虑得又不无道理,当下便也纠结起来——他们文人泰半如此,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很少有当机立断的豪快人。 思忖半晌,还下不了决心,卓珂月便暂放下此事,道,“反正我又不是系主任,叫老叶去操心罢!倒是你,今日我来寻你,本以为会扑了个空的,还犹豫要不要把这本书寄给你看,却不想,原来你还在家,且似乎短期内并没有出门的计划,倒是要打理起图书馆来了——怎么,这一次不去江南前线了?我们不都往北推进到大江了么,往西也快把江阴收入囊中了,这样的战事,怎能少得了采风使张宗子的身影?你别是身上有什么不好,这一次才去不得了吧?” 他话中关心之意,十分真诚,张宗子听了,心里也是一暖,不过,他面上的笑意还是不知不觉地敛去了,摇了摇头,有些低沉地道,“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去不得,江南的战事,要统一口径,采风使不上前线,只采用军方采风使发回的报道……” “怎么,难道是战事不顺?”卓珂月心头一跳。见张宗子哂笑,便知道不是这么个说头,又皱眉猜测道,“是战事太惨,我方惨胜?” “这世上能让买活军折戟沉沙的队伍,还没生出来那!” 张宗子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但毕竟消息还是灵通的,他不以为然地反驳了卓珂月一句,又叹了一口长气,才道,“和我方关系不大,是内乱……现在的战场,西南一片其实反而还好,最乱的就是两江两湖,那里我们买活军的势力不大,本地矛盾本来又尖锐,今年秋收减产,再加上买活军大军压境,几方势力先内乱了起来,买活军人还没到,当地已经战乱得厉害,死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死得很惨……” “六姐下令,这些事不准报道出来,因此报纸上还是歌舞升平,殊不知如今华中腹心之地,却是如何的一般模样了……”:,, 870 山村绝境 “海伢子回来了,海伢子回来了!族老翁翁,海伢子回来了,还带了受伤的人!” 伴随着好些个年轻人争先恐后的报信,低矮的黄泥屋中,陆续有人探出头来,族老更是早已忧心忡忡地披上了满是补丁,跑絮结片的薄棉袄,柱起了松木拐杖,哈着腰喘着粗气,在赶来儿孙们的搀扶下,拖着一条伤腿赶往了村口,“怎么样,海伢子,山下现在可还在打?还有人上山么?” “还打着呢,一伯!” 海伢子大概十七八岁年纪,瘦长的脚杆,满脸黢黑,又是泥又是血的,不过这也这掩不住他满脸的机灵,要不然,他也不会被选做村子里下山的哨探了,说到山下的情况,他往身后看了一眼,面上明显也有些惧意,“我去的时候,三土山的匪贼都下山了,不知道请来了是哪个大王,在城里到处抢掠放火,连县衙都烧了!县里的百姓都拖家带口往外跑,正好遇见村里张四姑的女婿,要来找他家堂客的,吃官兵抽了一鞭子,成了个血葫芦!我赶紧把他带上来了!” “造孽呀,造孽呀!” 族长身后,各家的男人也多是拄着锄头、扁担,满脸的忧色——倒不是他们都腿脚不便了,而是生怕有人跟着海伢子进村了,那么,他们便要操起最能当成武器的东西,试着保护一下自己的村落,当然了,若是人实在太多的话,那么他们放倒了消息树,村里人立刻就会四散进山,去山中的藏匿处寻找妻儿的。 “怎么还在打——究竟是什么样的大王要举事,县里的老爷们,兵爷们怎么又一句话都没有说呢!” “这样乱下去,怎么敢叫家里人回来呢——可山里又能是什么好地方?那些洞蛮是还不知道消息,若是知道的话,说不定就要进山去抓伢子了!听说张七嫂家里的小妮儿就被抓去了一个!” “何止啊,留芳太婆才六十岁的人,腿脚灵便得很,蛮好再活十年的,在山里也没了,晚上说要去上茅厕,人就没回来,她儿子清晨出去找,一点踪影没有,后来在山崖边看到兽爪印,密密麻麻的,说是像狼,也有说像豹子的!” 山里有豹子,这是大家众所周知的事情,别说豹子了,再往里走个十几日,那处群山莽莽,全是数不尽的茂密丛林,久有传说其中居住着浑身长毛的野人,据说是山中的精怪化成的,还会掳掠村中的妇孺进山,为他们生儿育女。这传说颇能吓阻村民进山,也是虽然背靠大山,但村民却宁可在山脚聚居,守着些薄田度日的原因。 不过,好在他们这里虽然田不算肥,但毕竟靠山吃山,就算遇到灾荒,野菜总是有得吃,山里也打得到柴火,至少取暖不会是太大的问题,也就是交通实在不便,别说求医问药,就是买盐都要走大半天的山路,才能到另一个有盐卖的村子,因为同样的原因,村里还特别的缺铁器,反正凡是不能自给自足的东西,他们都是缺的。 交通既是不便,村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去换盐铁,主要靠猎户、采药人的兽皮和药材来换,这样村里的经济勉强形成一个循环,猎户和采药人不必耕种,就用这些东西和村民换粮食,村民又用兽皮去换盐、铁、布等等——村里织布的效率也很低,衣不蔽体者比比皆是,因为很显然,织布机是很难翻过几座山运进来的,而村里自制的织布机,因为水平有限的关系显然不怎么好用。因而村中众人都是衣衫褴褛,夏日甚至还有人拿树叶编缀衣物穿呢。 这样的生活,虽然极度不便,但也有好处,那就是不容易被卷入山下的风波之中,山下闹匪也好,起义也罢,甚至是改朝换代,都很少会有人记起山上的这些穷村子,当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村子里有些老人还以为如今还是开国洪武爷的时候呢。 然而,他们也不是真的和山下完全没有联系,山中的洞蛮有时候会来抢人抢粮食,遇到这种情况,村人必须结团自保,因此他们也有在山里修建隐蔽小屋,以防万一的习惯。一旦发现洞蛮的动静,村里的妇孺就会立刻躲藏起来——他们是最容易被抢走的,而自从上回,他们去邻村换盐的时候,遇到官兵在邻村征兵,险些把去换盐的海伢子抓走之后,女人和孩子们已经躲在山中快半个月了,老人也在不断的减员,三不五时总有意外发生,这就让人更着急了! 山里不是久待的地方,但山下的纷争还没结束,还在打,如果官兵真的过来拉壮丁了,村里的男人也得逃到山里去——那么,田地该怎么办呢?春耕很快就要开始了,现在差不多就得开始育种了啊,还有家里养的小鸡,是不是也快破壳了?这也是家庭的重要财产,如果男人因忙不过来,照顾不周让小鸡被老鹰叼走吃了,猫狗给糟践了,这可是重大的损失。 “这都已经一个月了吧,好像是经过一个满月了,怎么还在打啊!” 不禁就有人抱怨起来了,“到底要打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还来拉壮丁——听海伢子说,山下那个张家村,都被拉了两次壮丁了,每次还强逼着勒索军粮,现在他们村早没盐卖了!人都不多,也都逃到山里去了,还有想投奔我们村的。” “我们村可没地给他们种!” 本来就烦躁的村民们,立刻纷纷表达了对于张家村民的抗拒,不过这不是主要的矛盾,大家还是都在探问山下打仗的究竟,海伢子擦着汗道,“我说出来你们都听不懂!连我自己都不太懂!反正,这一次乐子可大了,绝不是什么争地争水的小事情!也不是闹毛贼,是大户和县衙干起来了,听说大户和大户也在打,反正惨得很!死了好多人,棺材铺都忙不过来,死人就堆在城门外——又发了小瘟疫,城里说好几万人死在那里。” 村子里的人,当然无法想像好几万人的体量,对于一个小县城来说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完全都当了真,当下又非常畏惧瘟疫传到村子里——他们虽然有采药人,但却没有什么药材的积存,对于疾病的抵抗力几乎为零。同时,也因为几万人在县城殒命而分外激动,海伢子仔细解释道,“听说远方有一群天兵天将,在一个叫做谢六姐的女菩萨带领之下,到处给人发医发药,她同时也是那些洞蛮这几年来开始敬拜的什么梁子神。” “什么,梁子神?你多听一个字吧,应该是梁神——管盖屋子那根大梁的神。” 顿时就有人笑道,“那些洞蛮信梁神也很正常,他们的鼓楼屋子是有许多大梁的。” 海伢子对于梁子神也不是很有把握,大家于是就采信了这个说法,并不怎么纠结,听海伢子继续学舌:“这些梁神的天兵天将,就到处的做好事儿,把好田地分给穷人种,还不收租子,不发徭役,他们还有仙法,能让粮食丰产……总之,百姓爱他们,却有些大官大老爷,恨毒了他们,却又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到处地躲避他们,这些人为了躲天兵,就把自己的房子和田地卖了,到我们的县城里来买了新的庄园,但这些人待人不诚恳,县里的百姓和原来的大人们,都不怎么喜欢他们……” 在海伢子的叙述中,村民们生涩地了解到了县城里的权力结构:外来的强势新大户,心存不满的地头蛇,还有原本试图居中调停,但却屡屡失败的县衙乃至读书人群体,当然还有周围村落因为田产买卖而破产,涌入县城的流民——为什么大户的田产买卖会产生流民,这基本上是不需要疑问的,只要有大户的田产买卖,必然会有小农户被强取豪夺,失去田地沦为佃户或者流民,哪怕就连山里人,也都丝毫不会怀疑这一点。 就这样,县城里的气氛其实不需要任何外来的刺激就已经很紧张了,随便想想,都可能因为一点小事而发生械斗,而这个时候,远方又传来了消息——“天兵天将们已经拿下了江阴,云集了上百万的雄兵,个个三头六臂,能通阴曹地府,就奔着两湖道来了!” 海伢子说到这里,也不由激动得颤抖起来,似乎在怀想着雄兵们的英姿,“就连京城的皇帝,也不敢和他们做对,什么兵对上他们就是个死!” 基本上,他接收到的消息最清楚的就是这一点了,接下来便开始模糊,海伢子只是大致地说了一下他听说的消息:外来的大户很畏惧天兵天将,想要投降,而县令是个胆小鬼,似乎也是投降派,本地的大户呢,好像又有谁家里犯事了要抄家,还不知道从哪里收到什么消息,知道自己要被抄家了,就想着先下手为强,和流民说好了,起义后大家共享富贵,就这样,抢了先手,带着庄丁、族人、流民一起,先攻打了‘过江龙’众人的新庄园,把他们的土地粮食都据为己有了,赚了好大的一笔。 但是,接下来就没那么顺利了,他们打的是乡下的庄园,可大户未必都住在里面啊,县城里的一帮人带着县令和守军逃走了,过了没多久,从州里点兵下来,要灭了这帮做反的地头蛇——这还有什么好?官兵都出来了,必定是一路烧杀抢掠,勒索个不停,他们附近的张家村,也正是在官兵的扫荡中被拉走了壮丁,同时还承受了重大的经济损失。 只是拉了人,抢了钱,没有杀人,就都还算是好的了……众人听了,也都只是唏嘘,又忙问道,“那官兵来了,那些反贼——” 海伢子无奈地摊了摊手,“若是这样,还乱这么久?就是没有拿下,那些反贼不都是地头蛇吗,亲戚太多了,也都是唇亡齿寒的,又跟着抢钱得了好处,索性也就跟着闹起来了,听说,现在不仅仅是我们县里,就连州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你打我,我打你,都不是说有人作乱了,而是个个都想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就连无愁无怨的两个村子也会突然打起来,就是因为彼此都没有粮食了,怕熬不到春水稻收割,要抢了别家的粮食才能度日!” 他所说的这些,哪里是这些山民能想像得出来的,都是听得云里雾里的,大张着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直到听了海伢子最后一句话,族长一伯才突然一惊,想到了自家,“坏了,你这么一说,咱们岂不是也得提防着张家村——张四姑是不是就是张家村嫁过来的?!” 实际上,村子和张家村世代有亲,关系肯定是比较好的,大家听了这话,多是不以为意,还在说说笑笑的,却见海伢子背回来的四姑女婿,身子动了一下,一下抓住了海伢子的手用力捏了捏,只低声道,“快逃!” 说完这句话,他再支撑不住,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屋内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倘若只是张家村要来打群架,他们肯定是打不过的,山民哪有山下的百姓那么多铁——可刚才海伢子说了这么多山下的乱像,仿佛把他们也带入了那个混乱的世界中,再加上这个消息,这会儿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好半晌,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众人纷纷夺门而出,扛着自家最值钱的农具,顷刻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村里的口粮早已所剩无几了,大多都给女人孩子们带进山里吃喝,这会儿真是什么都不用收拾,扛着锄头就能进山去逃生,至于种粮,他们一时也难得想得到。可这会儿,还没等他们奔入山林几步呢,忽又有人大呼道,“那个缠头巾,那个缠头巾——是洞蛮,洞蛮下山来了!” 果然,众人定睛望去,只见山间小路上,洞蛮特色的包头巾形状时隐时现,看人数至少也有数十,明显正冲着村子而来,回头看看山下,是图谋不轨的张家村,再看山上,是渐渐逼近的洞蛮,一时间,这个小小村落中的所有人,不论是族长还是哨探海伢子,都是绝望地长大了嘴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原本清苦而平静的生活,却在忽然间变作了炼狱,这会儿,他们实在已经无处可去了!:,, 871 迎接恩神 “当真要插手到汉人的纷争里吗,寨老?这当真是萨六姐的指示?我怎么觉得……看不出什么对我们洞人的好处,反而有点在给自己找麻烦的味道呢!” 看着山坳里陆续有人丁,往左右方向逃入山林里,李千细不由得低声嘀咕了起来,他的眉头微微地皱着,很明显,对眼前的事情他感到很棘手,还有些不情愿,“这些汉人如此害怕我们,还四处逃窜,想要把他们重新聚起来可不容易,如果他们惊慌起来,反而攻击我们的话,说不定我们款里的兄弟,反而会受伤呢。要不,我们还是……” “还是什么?还是回去傻等着,等到商路完全被断掉,我们没有盐吃,布也运不出去,铁器都买不到了,再来抱怨着,‘寨老,我们没盐巴吃了,我们身上没力气了,汉人的商队也不来了,我们的铁锨坏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修,想到隔山的款里去探望亲戚,买点桐油,可是路都断了,没有油我们连油布都做不了,下雨天该怎么遮盖种粮,种粮发芽了,明年我们种什么?’” 在李千细身侧,寨老很有几分威严地双手拄着一根树枝,气喘吁吁地呵斥着年轻的后生,他的年纪的确是很大了,今年已经五十岁后半了,可是,众多洞人对他都是面露敬畏之色,仔细地听着寨老的指示,并且非常的心悦诚服,“寨老说的对,老人的话,我们照着做就是了。” “是啊,老细,不说啦,老人的话肯定都是有道理的,萨六叫我们做的,肯定都是对洞蛮有好处的事情!” “老细,你的汉话说得最好,走吧,一会你走到前头去,你来喊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慰着,李千细因此也不能再反驳寨老了,他郁闷地走到人群最前头,向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等着他们争吵出一个结果的‘登萨’,还有些桀骜不驯地行了一礼,寨老瞪了她一眼,立刻对登萨赔罪,“登萨,不要和他计较,老细还太小了,很少出款,他连合款的事情都不知道,就更别说汉人的事情了!” 老登萨——来自合款中另一个小款的老妇人,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只要寨老明白事理,寨子的日子就差不了。走吧,我们要加快脚步了,这些村民都很胆小,对我们洞人一向和气,我们快把他们找回来,还能多几个帮手。” 所谓的‘合款’,基础当然是小款了,小款一般是附近几个寨子的联合,这几个寨子合在一起,定下严厉的规矩,寨子里的洞人都要遵守,这就是‘款约’,同时,小款联合在一起,组成的合款,基本上就是洞人在一个地区的最高组织形式了,这种大款一般只会定下比较宽泛的规矩,同时定期议事,从寨老和款首一起,商量大事,当然同时也欢庆节日,主持大规模的祭祀,如果遇到战争,也会组织款军来保护合款的利益。 这李千细从小到大,都只在自己的小款范围内移动,也就是说,他基本没出过附近的村寨,虽然偶尔也会和山脚下的汉人打交道,并且因为天资聪颖,汉话说的不错,但对于汉人和洞蛮的关系,他确实不像是长辈们看得那么透彻,反而是比较讨厌汉人的——因为他听得懂汉语,所以和汉人做买卖的时候,大概也很清楚,汉人是怎么骂他的,因此他反而特别讨厌汉人。 不过,李千细也没胆量同时违背寨老和‘登萨’的话,寨老顾名思义,就是寨子里的年长者,洞人比汉人还要更尊老,老人治寨这是传统,几个寨子联合在一起是款,寨子内部呢,按照血缘和友好关系,还会细分成几个‘卜拉’,每个卜拉一般都是一个家族,以及他们的亲戚,卜拉中有威望的老人联合在一起,选拔出来的就是寨老。寨老在寨子中基本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大家都认为老人的话有智慧,而寨老就是本寨中最有智慧的男性。 至于登萨,那就更不用说了,洞人的神灵都叫做萨——而且以女性神居多,因此,能和神明沟通的人多数也都是年老的女性,她们被叫做登萨。有威望,大神跳得好,能住持大祭祀的登萨,在款里都是有名望的,而眼前的老登萨更是深得大家的敬重,理由也非常的简单:这几年,老登萨给大家带来了不少的好处,其中就有一尊很强劲的新神,萨慧,也有人叫她萨六的,听说山外的人叫他们为知识教,不过,洞人肯定是按照自己的习惯来的,他们还是叫萨六,因为洞人是很喜欢用数字来起名的,不论是给神明还是为自己都是如此。 萨六的本领非常大,能够计算出日月运行的轨迹,老登萨带来了新的历法,比原来洞人从汉人们那里拿到的历法准确了很多,起码二十四节气是准——二十四节气对洞人也很重要,对于每个种田的民族都很重要,所以他们也会问汉人买万年历,但是,汉人的节气历不准已经很久了。直到老登萨带来了新的历书,下种、插秧的时间才变得稳定起来,在此之前,每年大家都担惊受怕,算着日子,感受着天气,生怕错过了农时。 除此之外,老登萨出去走了一趟亲戚回来之后,还带了不少新的规矩,开始教导给她的寨子学习,甚至扩大到小款,形成了款约,其中就有关于学习的约定,从此之后,洞人这里,对于萨六的信仰开始为人所了解了,登萨从亲戚那里学了很多好东西回来,有教人种玉米,并且酿玉米酒的宝贵知识,同时也有对萨六故事的传颂,据说,萨六居住在星空中心见不到的一个地方,只要用书本堆成的阶梯,爬到星空中央,就可以见到萨六的真身,萨六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从生前到死后,每一个疑惑,萨六都能给出答案。 对萨六的信仰,很快地就蔓延开来了,洞人因此和喵族的关系更亲近了一点,如果他们知道濮越族的人也信仰了知识教,估计也会燃起亲近感的。在两湖道大山深处的番族中,萨六-六姐信仰,就像是流水一样,无孔不入自发地迅速蔓延开来,就和玉米一样,遍布山头的速度简直让人吃惊!洞人们喝了两年玉米酒之后,更加认为,如果一个款不学着信一下萨六,那这个款的脑子实在是很不好用的——洞人又不是只能信仰一个神,就多信一个呗,既然要种玉米,那么不信仰一下带来玉米的萨六,实在很不好意思,说不定玉米也会种不好呢——你猜怎么着,只买了玉米种子,没有信萨六的寨子,玉米的收成真的不怎么样,苞谷烧也没有别的山寨酿出来的好喝! ——不错,玉米在两湖有了个新名字,叫苞谷,人们认为这个名字也很形象,苞谷烧因为很烈,分外受到番族们狂热的喜欢——一般来说洞人的传统是喝糯米烧,但糯米的产量和苞谷实在无法相比,也没那么烈,从价钱上来说,人们很快做出了选择,现在糯米烧几乎只有小孩和一些不胜酒力的老人还喜欢喝了。 李千细其实也是信仰萨六的,因为他家也种了不少玉米,而且他认为玉米是很好吃的,但是,这种信仰是很浅淡的,远远不能让他翻越心中的樊篱,因为洞人的信仰不算是太狂热的,凡是世俗规矩严密的族群,对宗教的信仰都比较淡,而洞人的款约,可严格可复杂了,信仰也就是每年祭祀一下祖先,乐呵一下而已,谈不上为了萨六义无反顾的冒险。知道山下山外的汉人闹起来的时候,李千细根本不想掺和进去,只想着一如既往,在洞人自己的地盘过日子,除非有人不长眼,想要到洞人村落抓壮丁——那款军就要动起来了,就要让贪婪好战的汉人尝尝洞人的厉害了。 但是,他没法阻止其他人的行动,村子里来了外客,是喵人的朋友,很快,又来了濮越族的邻居,这些人都是他们各自部落的登萨,他们问着路,去了登萨那里,没有多久,登萨就把寨老和款首们叫到一起,和他们商议起来,很快宣布了结论:他们要下山去,听从知识教祭司的指示,去把那些正在打架的汉人给制止了,让大家都停下来别再打架,都等着买活军的士兵,处理好前头的州县,再到他们这里来,接收这里的衙门! 听起来,这实在是有点可笑,起码李千细就很想不通,这些汉人和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系呀,就算他们死光了,洞人的生活又能受到什么影响呢,说不定对他们来说反而是好事呢,汉人死了,他们留下来的熟田,洞人可以下山去耕啊——他们总不是因为自己情愿才在山上生活的,主要还是因为打不过汉人,尤其是州县里那些汉人的士兵,现在汉人自己把士兵打死了,洞人不是正好换个好地方耕种吗,就算这些田地只能耕种几年,那多出来的收成不也是赚的? 这笔帐,是李千细算不明白的,因为他也想不出商路怎么会断绝,商人——总是会有的,汉人的商队死光了,那不还有喵人的弟兄们吗,洞人这里也和喵人做买卖的,带来玉米种子的,就是信仰萨六的喵人兄弟,这些人只要不牵扯到汉人的战争里去,买卖最多是迟几个月,但绝不至于到做不了的地步吧? 像他这样想法的年轻洞人,说实话不在少数,然而,寨老们的看法却和他们并不一样,他们和小孩子们耐心地讲着道理,李千细他们听进去了却不太能记住,只好委屈地服从了寨老的指令,拿着木质的喇叭(模仿登萨从外界看到的铁皮喇叭造的,但是洞人比较缺铁,更不用说铁皮了,所以只能做一个木质的),到处在山林间用生疏的汉话喊了起来,“不要逃了,我们不是来抢的——我们是来帮你们的!” “我们是买活军的弟兄!” ——这句话更让年轻人们感到委屈了,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买活军是什么,怎么就成了他们的人呢?他们很多人甚至是搞不明白知识教和萨六之间的关系的,而且也很怀疑这些村里人会对这话有什么反应,据他们所知,这个小村里的汉人,也算是过得比较差的那种,也就比他们洞人好一点儿有限,长年累月的不和外界往来,如果什么东西对洞人来说是新鲜的,村子里的人大概也没有听说过。 “青头人,盐军,听说过没有?” 李千细不由分说地追着一个腿脚蹒跚的汉人,在他背后嚷着,其实他觉得,对方的脚步缓慢下来,唯一的理由只是李千细的确没表现出什么恶意,其实双方已经很接近了,李千细紧着赶几步完全可以攻击到他,但是他也动,只是跟在这个男人身后,有气无力地喊着自己听说的其余称呼。“那个……那个卖盐的,卖白盐的,记得吗?” 对方的脚步彻底停下来了,他将信将疑地盯着李千细,面上浮现了一种类似于狂喜和不可置信的表情,“盐——卖盐的——买、买活军?” 原来还真的知道!看来他们也吃过上好的梨花盐啊! 李千细突然感觉到,自己和这个汉人之间多了一些联系,知识教——萨六——买活军,还有眼前这个无名的汉人,突然间和李千细具体地联系到了一起,通过喵人商队卖的那种便宜而又非常上好的盐。那种盐绝对不是随便都有的东西,不可能有别家也能产,那么白,那么咸,一点儿也不苦,做菜只要放一小撮就足够了……洞人叫它梨花盐,觉得它和梨花一样,洁白、轻盈,美得不得了,他们那里是不怎么下雪的,一时间想不到雪这个词上。而他们接触到梨花盐的第二年,山里下了雪,大家本来都很惶恐,但有人一说,这雪和梨花盐很像,大家又都纷纷转怒为喜,认为这是很吉祥的东西。 “买活军!” 从这汉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看,他也是才知道,原来洞人也吃到了这种盐,李千细指了指自己,“萨六!” 又做出一个放盐的动作来,“买活军!” 之后,他把两只手托在一起,互相放平,又上下换了一下,示意这是两种一样的东西。“一样的,一样的!” “萨六!”汉人更是惊讶了,“你们的萨六就是买活军啊!天啊!原来那个叫谢六姐的女菩萨就是买活军——海伢子说的是她的天兵天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下,他的戒备完全放下来了,立刻就不逃了,甚至笑嘻嘻地主动走到了李千细身边,很快便顺着李千细的指示,开始到处用喇叭召唤着自己的同村人,让他们回村子里去,李千细因此松一口气,总算不用追人了。 “你们怎么知道萨六?”他也很好奇,那个中年人告诉他,“我们见过你们祭萨六——我们要去找你们换酒喝的呀!” 这就说得通了,洞人很擅长酿酒,汉人的确也喜欢买他们的洞烧喝,总的说来,洞汉关系还算是比较和睦的,毕竟洞人用的基本都是汉姓,这说明他们基本都是熟番。虽然说汉番语言不通,但实际上共居一地不可能毫无往来,交流还是非常频繁的,双方对彼此的事情都了解得能叫人吃惊,就像是现在,汉人也觉得很奇怪,这些居住在老林子里的洞人,怎么忽然就信仰起对汉人来说都很遥远的买活军萨六了,而洞人也觉得很离奇,他们洞人每年合款的时候,有些人要走数百里路赶来,别看好像都藏在山林里,其实和外界的交流挺频繁的,反而是这些深山里的汉人村落,感觉一年都很少有人出门,他们又是怎么知道买活军的? “我们赶集的时候买了盐,还有也种了玉米和土豆啊!” 汉人们说,指着田间地头的植株告诉他们,“这两样东西可好了,虽然难吃,产量却高,这几年气候越来越不稳,历书也不管用了,赶集的时候有亲戚说起来,我们赶快跑去买种子,又派人去和田师傅学种地,田师傅就是买活军的人,是我们本乡的,但到州里去跟着买活军那边的祖师学过怎么种这两种庄稼!” 难怪,难怪他们会知道买活军了,这些洞人们有些已经和他们嘻嘻哈哈起来了,用蹩脚的汉语,告诉他们,自己也种了玉米——还有土豆是什么? 这两种新鲜的作物,似乎和对买活军的认识一样,成为了链接两族的桥梁,大家居住在同一座山上,曾经几辈子都没有往来,但现在却感觉比从前几百年都要亲近得多。有些人还用拼音来向汉人们展示着自己名字的读法,其实他们知道村民是看不懂的,只是在炫耀自己学会的萨六拼音,从而获得一些优越感——虽然他们是番族,但和萨六的距离可比这些汉人要亲近那。 “大家都是萨六的子民,只是名字不同罢了。” 很快,人被聚齐了,汉人村落中的男子们聚集在一起,洞人们站在他们另一边,大家互相整顿了一下,老登萨也出面接管了局势,她拉上最会说汉话的李千细来为她当第二个嘴巴,补充一下她说不出来的话,对汉人的族老解释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萨六现在要把我们的土地全面接过来了,这对我们这些苦命的,住在山里的人来说,是个好消息——萨六有很多很多的盐,还有很多好的作物,她早一天来,洞人和喵人,濮越人,就早一天有好日子过,我们在南面的亲戚很多都已经过上好日子了,他们得了病,不用靠巫医,用蛊虫,萨六的使者教他们做这个做那个,把他们看得和亲生儿女一样,什么都教给他们!他们不收税,不要我们做奴隶,不来打我们,一心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说到这里,老登萨也有几分激动,李千细更是听得热血沸腾,因为他知道这确实是真的,萨六就是这样的善神,他用力点着头,佐证老登萨斩钉截铁的表态,“我们六洞款,九十九公的洞人,誓死跟从萨六!谁和萨六做对,谁就是我们洞款的敌人!” 村长有些惊吓起来了,因为他们提到的数字很大——六洞款,九十九公,这是两个不同的单位,六洞款大概是一州之地几个大款的集合,九十九公那就更厉害了,说明附近的九十九个洞人寨子,寨公已经完全联合起来,达成了共识,要比这个形式更大的,那就只有‘头在古州,尾在柳州’的特大款了,这个款基本把所有洞人都囊括进去了,李千细有记忆以来还没有以特大款的名义参加过一次活动呢。就是现在这六洞款,已经足够让州县都为之震动了。 “那,那是谁在和萨六做对呢?”他结结巴巴地问,很显然急于表现出自己的无辜,反正他们村子和洞人一向是互相为善的,没有过什么纠纷。 “就是山下那些打来打去的坏人!” 登萨给出了明确的解答,“他们都是害怕萨六接管土地的人,现在想要把局面扰乱,延缓萨六接管这片好土地。他们自己打来打去还不够,还要把无辜的好老百姓,好黔首也牵扯进来,本来好好种田的人,突然被拉了壮丁,家也没有了,粮食也没有了!都是因为他们想打仗,想要捞到钱跑得远远,打起来就不顾别人的死活了,他们好不了了,也不想让旁人好!” 村里人们,大张着嘴巴听着登萨的回答(有些部分由李千细翻译),他们脸上浮现出新的情绪:愤怒,了悟,以及更深的迷惑。汉人们终于知道山下为什么打起来了,但这不能解决他们面临的困难,因为,不管怎么说山下毕竟是打起来了,他们就算知道为什么,又能怎么办呢? “我们能办到!” 登萨又给出了她的回答,“我们洞人、喵人、濮越人,你们汉人,都是想过好日子的人,只要萨六来了,就有好日子过,萨六现在就在六百里外!她马上就要来了!我们这些想过好日子的人,只要团结在一起,联合起来,把所有想干坏事的人都打倒,萨六就能立刻动身!” “我们铁器不多,我们钱财很少,可是,汉人的朋友们,我们有我们的血和肉,我们的人多!我们的命多!” “萨六就在你们汉人的潭州等着,她心急如焚,恨不得下一刻就到我们身边来,可我们这些想过好日子的人,我们都是萨六的腊侬(儿女兄妹),我们不能只是等着,我们既然盼着他们快点来,就要行动起来!” “你们这些汉人的儿女,和我们番族一样,我们要尽快去找那些还没被坏人骚扰的村落,我们要把那里的人,不论是汉喵都像兄弟姐妹一样抱在一起,我们要去找我们的好日子,我们不要让萨六来到我们身边,我们要主动地向着她奔跑过去!” “如果你们愿意,那就跟着我们一起上路,为我们指路!方圆百里,所有信仰萨六的番族都在下山,我们尽快出发,和他们一起,去找我们的恩神,用我们的血肉,把她迎到我们身边来!” 登萨的话声,在村口的小坪上空回荡着,李千细左右地看着这些疏疏落落的汉人们,他心中有点儿说不出的感受,他从这些汉人脸上看到了茫然——他们怎么会明白这些呢,登萨说的话连李千细自己都不是很信—— 但是,就和他看到了无知一样,李千细也看到了汉人们脸上如梦初醒的愤怒,这样的愤怒,仿佛在汉人和洞人之间建造起了一条彩虹桥,让他们忽然间联系到了一起,共享起了同一种情绪,得到了同一个认识——虽然他们彼此陌生,语言不通,虽然他们甚至还彼此轻视,存在着深深的隔阂,但在这一刻,他们站在了一起,一个异族老神婆的话,被汉人们完全听进了心底,并促使他们从心底发出了呐喊。 “原来是这样!” “她说得对呀!” 汉人们神色激动地喊叫了起来,“我们没招谁,没惹谁,勤勤恳恳,日子却还不过不下去!这错的难道还是我们吗!” “谁不想让我们过好日子,我们就让他活不下去!我们要钱没有,要命有烂命一条!” “谁能让我们过得好,我们命都不要了,也跟他们走!” “洞人的兄弟们说得对!那个买活军,如果能让我们过好日子,我们就跟着他们干!” 李千细没有想到,这件事还真的被老登萨办成了,一时间,他有点儿傻眼,只能干瞪着眼,傻乎乎地望着鼓噪的人群,过了一会儿,才迟缓地润着嘴唇,为洞人翻译着汉人们的话语。” “他们说,他们说……兄弟们,反正也没有活路了,我们和洞人一起,去找更多人来——” 说到这里,他也不禁有些激动起来,加强了语气。“我们就打到那个什么潭州去!” “去把谢六姐,迎到我们鹤洲县,迎到我们百里洞来!”:,, 872 蛟龙忧心 “报——前方有百姓自称知识教的祭司,前来报信,鹤洲方向,番族下山,组织汉人农户等群众,开始自发维护乡镇秩序,并且倒逼县城,鹤洲之乱暂时已经止住,目前还没有听说鹤洲县内爆发新的大规模骚乱,番族也没有入城,而是在城外驻扎,祭司求援,需要粮草、医药,他们没有什么马,主要都是靠一双脚,现在还在吃存粮,还有附近村庄的汉人储蓄,但是再过五六天就该断粮了,他们希望我们能给供上一些口粮,足够他们撑到自己寨子里的补给送上来!” “还真又来了啊!” 中军大帐内,主帅的语气听不出是惊喜还是抱怨,不过,他很快就不再感慨了,而是转向更务实的问题,“这个人身份如何,可以确定吧?——不是那些地方大族派来的骗子吧?” 说到这里,曹蛟龙自己也笑了,虽然问是要这样问的,但的确,他也知道可能性不是很大,那些地方上的大族,很多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土人,更别说了解到知识教内部的事情了,只要把人带到知识教祭司那里去辨别一二,就能初步确定到底是什么来头。再说,现在地方上的局势,等于是已经完全失控了,根本没有什么人在背后操纵,如果报信的人没有虚报的话,那鹤洲一带最大的势力就是这一支‘百姓兵’,也只有他们需要这么多粮草,至于其余人,拿到粮食也没啥用的,局势这么乱,又不是钱能带着走,带着一些军粮移动也不方便,骗到手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有了这批军粮,就能和买活军对着干了? 因此,虽然还是这么追问了一句,但曹蛟龙其实已经是打算拨出一笔军粮给他们带走了,对买活军来说,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支出——别的军队扣扣索索的,被骗走军粮是很大的损失,买活军可不在乎,只要大江水系畅通,补给他们根本就不用担心,被骗了也无关痛痒,只要能保证运粮的军队突围逃出就行了,不过,考量到运粮兵的素质和装备,就算真有人打劫,那怕不也是来送军功的,买活军的全副武装,对上杀伤性铁器都凑不出多少的地方武装,以一当十那都是基本的,直接把对方杀胆寒了,就地投降,跟着他们一起掉头对付老东家的例子都有得是! “先把他带到张道平那里去吧,让他辨认一下,那个野祭司会说汉话吗?对了,道平身边的小徒弟在不在,不在的话,我们这边搞两个通译过去,交流得细一点,态度和蔼些!” 张道平正是知识教祭司之一,虽然还没混上轮值大祭司,但他和如今轮值大祭司中占了四席的汉人大祭司或多或少都能扯上一点关系——这位是江阴龙虎山张家的旁系,自幼饱读诗书,先去云县读书,之后才加入知识教的,听说论文写得特别好,连谢六姐都读过,认为他是‘传统宗教界人士中融合新学最好的道士’。 当然,这评价也只对知识教有意义,不过,根据曹蛟龙所打探到的,张道平属于刚入教就被重点培养的那批人,这次随军出征点了他,也是有给他积累资历的意思,因此,他对张道平还算是比较客气,顺水人情不妨多做,不会把所有和知识教有关的公事都甩给张道平,自己就一概不管了,双方也是合作愉快,这不是,都开始亲密地叫上‘道平’了吗。 “禀告长官!张祭司说他最近也学了一些本地常见的土话,应该是够用的,不过我先也把通译带去好了,用不用得上再说。” 他身边的传令小兵也是机灵,三言两语便处置得当,曹蛟龙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依言行事,自己转身回到地图边,沉吟着开始往地图上插小旗,“鹤洲……如果拿下来,那湘南湘西的通道就打开了,这一片也相当于是开了个好头……” 他扶着边框,俯首审视着这片带了地形高度,起伏连绵的立体地图,眉头似锁非锁——局面其实还行,不算太悲观,或者说,其实已经非常顺利了,曹蛟龙就没打过这么好打的仗,基本从出兵开始,就没有遇到过什么有规模的抵抗,和在辽东与建州对垒时,双方都小心翼翼的情况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曹蛟龙是体会过建州兵的悍勇狡诈的,对比下来,他无法对内陆敏兵的素质表示什么赞扬,甚至用土鸡瓦狗来形容,感觉都是过誉,因为土鸡瓦狗至少还是‘徒具其形’——也就是说多少还有个形在那里喽,而内陆敏兵,不论是卫所兵还是水兵,简直就是一帮乞丐,连形都没有,比土鸡瓦狗还不如多了。 从丰饶县出兵到现在,他们遇到最成规模的抵抗就是在豫章附近,冲垮了水军都督咬着牙差点把自己都典当出去才凑齐的三千水师,就这,也就是一轮齐射的事情,说实话,派谁上前线,现在对主帅都是个老大难问题,不是说没人敢上前,而是说现在的态势基本上就是谁上去都是白领功劳的,那我该派谁?这就是个人情世故的问题了,军中的派系也多着呢,主帅该怎么分这口猪肉,这才是必须慎重对待的问题。 彬山老派系,陆大红为代表人物的嫡系将领;毛荷花为代表,东江系的领头兵,也是最早跟随六姐的水军底子之一;善于陆战、练兵,军纪严明,个人素质过硬的辽军系,代表人物他曹蛟龙、吴素存——不要忘了还有归化建州系的带头人,艾狗獾是最出挑的,还有鞑靼边境上各部的年轻勇士,小山丹夫都进来做传令兵了,还有刚入伍的满珠习礼,科尔沁三女的兄弟子侄……就这还没算明显着力在海航上,对于内陆这块没有太大染指兴趣,完全依托于海疆的十八芝老底子了,郑家所受的恩宠,可是让诸多武将都跟着眼馋的——那个郑大木,这才几岁,就被当成是未来的海军统帅在培养了,他叔叔郑地虎每次出海,他必然陪伴左右,这累积的可都是海战的见识! 这么多骄兵悍将,各路的英雄豪杰,云集到六姐麾下,岂不是个个都有一番建功立业的雄心?却偏偏在买活军这里,打仗的机会那是真的少,不要说什么恶战了,军事上能形成有效抵御的都不多,没就算有,基本没什么是一轮齐射不能解决的问题,如果不能,那就两轮——如果还不能的话,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上将军砲,目前为止,在将军砲面前还能高高抬头的敌人那是一个都没有。更多时候,敌人根本不用齐射就已经不成样子了,买活军炮制敌人那神出鬼没的一百零八般手段,就没有一种是要出兵的,而且还非常的管用,强如建州,不也还是在这些手段面前败下阵来?要说他们是输给大砲,建州兵自己都不服气。 都是能打仗的,却都是没仗打!想要上前线,还得托关系,这就是现在买地将领共同的尴尬了,唯独能摆脱这种尴尬的军种只有一个,那就是海军,海军还是很多小规模接触战能练兵的,而且也很依赖将领的个人能力。除此之外,陆军将领、内陆水师,平时训练也一样刻苦,但除了打磨军纪和士兵个人素质之外,主要都在抓什么呢:怎么组织民众恢复生产秩序,怎么临时设立行政机构,怎么抓紧时间恢复生产,怎么搭班子搞扫盲,怎么临时协调搞修路建桥队…… 这当兵的,主业都不是杀敌,是配合衙门治理地方了,这谁能想得到啊?但这就是买活军的士兵需要去面对的情况,不是说没有敌人,他们的公务就不辛苦,平时就无事可做的。他们也很忙,出兵时任务更是繁重,拿下一个地方,立刻就要分人去配合衙门梳理当地人口,配合着抓紧时间维护秩序,把买活军的三套体系建设起来:种田、教育、修路。这老三板斧,经过十几年的检验,到现在依然是好用的,三套体系建设起来,再经过一年光景,这个地方基本就被消化掉了,之后可能会出一些乱子,但是,买活军在大地区的统治基本上就算是牢不可破,民众的认同感就算是建立起来了。 这一次出兵,采用的逻辑基本也是一样,从丰饶县出发,经过信江,到豫章入大江,这一路上都是在留人分兵,完成三套体系的建设,而不是和一般的乱军一样,只顾着往前席卷,打下来的城市也不治理,大军一过境就又降而复叛……买活军做事一向是非常到位的,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完全吞进肚子里,大江线这里的分兵完全按照预计,到入江的时候,已经有数千官兵分出去了: 其实从丰饶县到豫章的信江线,这些年来早就归顺得差不多了,很多工作都做在前头了,消化起来一点阻力没有,比如说以往最大的障碍,分田地,现在根本不是障碍了,就没有什么地主还傻得在买活军卧榻之畔酣睡,这里的村子大多数农户都是自耕农,持有的土地没有超标的,而且他们也早就不向官府交农税了,完全接受买活军的征粮模式,甚至很多村子里自己有了田师傅——甚至很多村子里的百姓全都会说官话了,也对拼音有了认识,扫盲班稍微教一下就能毕业的,立刻就拿着25文钱一天的报酬,快乐的投入到修路队里去了,根本都不需要任何人劝说的,反而有种‘你们怎么才来’的感觉。 水到渠成,曹蛟龙只能如此形容,基本上大军在信江沿岸就是这样的感觉,从州县到村里,都非常的顺畅,感觉就是变了个名分而已,这么多年来大家好像都在为这一天做准备,根本没有任何的阻力,预计往沿岸再深入的州县去推,才会遇到一些问题——留在当地的官兵到那时候才会派上大用场,才会有建功的机会,在规划中,他们完成对沿岸州县的消化后,就要继续往偏远地区去攻陷,而且,有了闽南魔教之路的前车之鉴,开展工作时必然会更加小心细致,要注意的点肯定也多了很多。 真正开始感觉到有点滞涩,是在豫章前后,大家开始感受到阻力了,首先是那支滑稽的水师——虽然一击即溃,但那毕竟是抵抗嘛,也算是阻力了,主持作战的毛荷花,算是捞到功劳了,打赢这一战之后,很快就被调离前线,去跑后勤补给了:想要再赖在前线,那就不是忠心而是贪心了,都给了你一功了,得学着知足,把立功的机会让给别人去。 再之后,从豫章再往西去,分兵的人数也是越来越多,进展的速度越来越慢,曹蛟龙的好友旧识们也逐渐被分出去建功立业了,怎么解决当地的阻力,梳理秩序,尽快地拓展大江沿岸的战略纵深,消化更多地盘,这是他们共同的课题,每个人的任务也都不太一样,有些人要打通现在中断的航线,有些人要把山脉连成一片,道路建设起来,比如说吴素存,他就在秋浦驻留,任务很重,因为秋浦是江北港口,陆路直接联系到金陵,那一块暂且还是敏地,而且驻留了两京衙门,现在谁也不知道六姐要不要取下金陵,如果要取,秋浦就会是个运兵港口,如果不取,秋浦就会是对金陵的一个桥头堡,不管怎么样吴素存都要做好准备,到时候要人要物要兵,他要能拿得出来才行。 艾狗獾被留在潭州附近,取的是他和番族打交道的经验,这位自己就是番族,而且刚参军就帮助輋人融入买地,资历上就打了相应的烙印,得到的机会真是一点都不差,曹蛟龙的感觉是,买活军这里虽然用人也存在倾向性,比如说更喜欢任用女子,但大体来讲其实没有什么偏心,都是着眼于利益,凡是在利益上和六姐绑得够深,得到的机会就都是足够多的,艾狗獾经过不少事情,已经充分证明他是打算一门心思在买活军混了,得到相应的机会,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至于说曹蛟龙这边,也是如此,大辽州战略一落地,照样得了重用,他的机会和毛荷花是差不多的,也是被分了个能出彩的区域——对于这种有心人来说,你分给他好消化的地区,那是优待吗?不,那是投闲置散,那是不给机会。就是要把疑难杂症交给他们处理,才好在上官面前出彩,履历上也能多写几笔,甚至,往大了一点想,‘简在帝心’,被六姐赏识,是不是这个道理? 因此,当他得到鹤洲县的时候,曹蛟龙也是不忧反喜,把这个作为难得的自我考验机会——解决得好,那就是出彩了,升官近在咫尺,解决得不好,那也是个学习的机会,说明自己的确能力还不足,这也是好事,关键是要让六姐看到自己勇于任事的态度。曹蛟龙给自己定的时限是三个月——上头给的则是四个月,这是因为一路走来,两万兵马已经差不多都被分配出去了,余下的中军不足一万,后来的援军也需要时间,甚至可能说预计在川蜀境内分发出去的兵士,现在还在后方训练中这都是不无可能的。 因此,大军本来也要在潭州停驻一段时间,他在前线还有时间,三个月,在曹蛟龙看来怎么都够他把这些不知天高地厚,敢于起来闹事的土老冒给收拾了的——说难听点,就算什么也不做,就那点人也不能打上三个月啊,而只要前线这种极度混乱,敌我难分的情况一结束,买活军的士兵就可以入场了,不过,曹蛟龙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不仅仅是鹤洲,包括芷江、靖州这两个方向,各种番族反而按捺不住了,透过知识教的渠道,纷纷主动出击,先斩后奏,甚至打算先解决了这些地方武装,喜迎王师,直接不用买活军的兵士出力,就把那些作乱的死硬派给处理掉,让买活军的兵士进入州县时,所见到的,完全是一片朗朗晴空了! 对于整个大军来说,这当然是个好消息,虽然最终结果不会有改变,但能推得顺一点又有何不可呢?但对曹蛟龙一心立下的功业来说,这可能就不算什么好事了,他的功劳会不会因此打折,曹蛟龙尚且不清楚,他也不全在考量这些,更多的,他是在咋舌于知识教的能量之大,流传之广—— 一个在南洋传教,总部在吕宋的教派,现在信徒都蔓延到到湘南湘西来了!他不知道六姐对这种情况心中是否有数,也不知道在这一次进军之中,如果过多的借重知识教的力量是不是一件好事,甚至都不知道知识教自己的官方祭司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曹蛟龙看的是江南地图,但他的眼神,却是不由自主地在地图下方流连,寻找着没有制作出来的南洋区块,揣摩着知识教是怎么从南洋窜到湘西来的…… 良久良久,他才起身走出了营帐:虽然还不知道想谈什么,但他已经有了一种明确的感觉:是时候和张道平掏心掏肺,好好地聊聊了。在知识教这块上,他感到自己非得慎重上十二万分才行……:,, 873 原则不容触犯 “道平,吃饭那?” “曹把总——曹兄可用饭了没有?不嫌弃的话,在小道这里凑合一口?” 虽然已经在知识教里工作了四五年,但张道平在熟人面前,时不时还会沿用从前的自称,这和他叫曹蛟龙‘曹把总’而不是‘曹营长’,有点儿类似,主要也是营长、祭祀这些词汇,在民间的确没有‘道长’、‘把总’来得容易理解。不过,从外表来看,张道平已经是个很典型的买式青年了:高个子,日晒肤色,短发,圆领衫加亚麻长裤,看着和一般的百姓没什么区别,圆脸上带着讨喜的笑,他身上遗留的旧朝痕迹,大概就是那永远周全的礼数,一见到曹蛟龙来了,立刻站起身垂手行礼,即便双方没有明确的职务统属关系,而且张道平在知识教内的职位也并不低,但,礼多人不怪,旧朝有底蕴的人家,待人接物上这种遗痕是根深蒂固的,他们一般不像是新朝培养起来的吏目那样,非常的直来直往,有时礼数上难免有点儿欠缺。 “就凑合一口吧,今晚你吃什么?快速面吗?” 军营当然是供饭的,而且在州县附近驻扎的时候,并不会只吃干粮,还是会协调着从周边的村镇去采买菜蔬,包括后方也会往前方送,这也是为何要循序渐进,逐步往前推,前方将士的待遇是由后方的稳定和组织度来决定的。今天军营里吃得不差,出门在外,难见荤腥,两三天能给一个咸蛋这就是相当不错了,但过油土豆什么的,只要不是行军,还是能保证供应得上的,红烧冬瓜、过油土豆再加上充足的沥米饭,米汤烫菜叶,加点盐,爱喝多少喝多少,这在两湖道的平民百姓之家,已经是难得的美餐了。不过,张道平和曹蛟龙两个人都错过了饭点,张道平是去接待洞蛮使者了,而曹蛟龙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来收发各种公文,时不时还要接待各方使者,错过餐点也是家常便饭。 毕竟是有职位的人,这点方便还是有的,起码独立帐篷,帐篷里取暖烧水的炉子,都能备齐,这就足够了,连士兵都知道自己带点酱菜上路呢,有炉子,自己带口锅,小灶可不就开起来了?张道平炉子上就放着一个不大的小马口铁锅,里面的热水刚刚滚出鱼眼泡,一旁的小盖子上搭着一块面饼,既然曹蛟龙来了,他就又解开油纸包,取出两块面饼来,探手到格子下方去取辣椒酱,“还有最后一点郝嬢嬢辣椒酱,我们把它给分了吧。” “老偏着你了!”曹蛟龙也不客气,直接就把张道平喝水用的一个搪瓷大杯子拿来了,两人都坐在小板凳上,眼巴巴地等水开,“怎么样,刚才那两个野祭祀,真是洞蛮那边的人?来历没问题吧?” “嗯,把他的传承谱系都给找出来了。” 张道平一手拿着辣椒酱,一手拿着面饼,用眼神示意曹蛟龙去取他放在马扎上的本子,曹蛟龙取来一看,咋舌道,“好家伙,记了两页?” “没办法,他们距离我们的最后传教地点都两千多里了。”张道平也是无奈,“这其中辗转了多少手啊,就这还是初记的,后头很多地名得去再考证——这还和地理学有关,我看,研究知识教流传脉络,就这个课题都足够给地理学、宗教学输多少血,在我们内部学刊上发多少文章了!你看吧——” 他用小指头比着自己画了下横线的地名,这是拼音地名,“这是西南番族的一个大集场,在洞人的语言里,叫它‘八万洞坝子’,这两个登萨,也就是洞人的神职人员,就是去八万洞坝子取的知识教真经——在这里得到了我们的拼音教材,还有配套的种植指南。按照他们的说法,千棵树坝子是从现在鹤洲这里一直往南,顺着洞人和喵人的村寨走十天的地方,附近有喵人聚居,也有洞人的款在,天气也比老家这里炎热不少,所以,我推断是洞人的古州集场。” 这会儿他的手不被占用了,快速面已经投向了锅子里,张道平从怀里取出一叠软纸,扬了扬展开,上头是简笔的地图,明显是他自己画的,只是用曲线分隔开现在的省道界,又标注了几座出名的大山大河罢了,其中比较醒目的是几个在边荒地区标的色点,以曹蛟龙的了解,这些地区,在敏朝是压根不被重视的,都是一些边陲土番的聚集地,也不怎么动乱,也没有什么战略价值。 “你看,这就是古州八万洞,按照那两个登萨的说法,八万洞已经有很多人信仰知识教,也有很多野祭祀了,可你看,八万洞到我们知识教最北部的大教区,也就是安南沱?港,有多远吗?” 张道平比了一下,“两千里,这还是直线按比例尺算出来的,倘若你要计算水陆距离,那就没法说了,估计道路距离至少三千五百里。三千五百里,这得有多少人中继传教,才能追溯到安南的祭坛。曹兄你说吧,不写个两三页纸,这事情怎么能交代得清楚?就这也光是推测,要不是其余祭祀兄弟也在收集这条传教的线索脉络,只能追到八万洞坝子就没法再往南了,这往南去的传教脉络——你看我都是用虚线下标的,这就表示我只是在推测,还没有实证呢。” 曹蛟龙一下把本子给推开了,“我不看!全都是拗口的拼音,一个地名还给三四个拼音标注,这谁记得住啊!” “记不住也不行,一个地方多民族不同的叫法,本就是常态。”张道平慢悠悠地说,“这是民族地理的分支了,老实说罢,要是没有我们知识教的前置做工,西南的地图可就永远都落实不下来,那到时候,你们这些做军的可就受累了,改土归流的时候,往前走的速度怕不是比现在还要更慢?要说起来,这也就是看得着的事情了。” 的确,既然这一次出兵的目标是尽取大江以南之地,那曹蛟龙也知道,现在于大江沿线的军事行动只是个开始而已,等到通过大江,把川蜀打通了连成一线,那没有任何理由不把西南彻底消化,包括夹在西南和占城之间的大片南洋陆地,本来就和西南百番联系紧密,也是华夏固有的疆土,秦汉时就俯首称臣的华夏土地,把它们重新王化不也是应该的吗?就说安南好了,本来就是敏朝藩国,曹蛟龙不信敏朝皇帝还能抻着不给,一纸诏书转移一下所有权的事,可想而知拿下大江之后,又会组织一次从北到南的大开荒大移民,恰好消化因为北边灾荒而大量南迁的流民了。 到那时候,想要落实精细统治,在多番族地区,还真少不得知识教的帮助,曹蛟龙也是逐渐意识到,现在这种知识教不入华夏的限制,似乎逐渐只能沦为表面,实际上知识教和华夏的逐渐融合才是大势。甚至,如果站在某个角度来复盘的话,客户之乱,是不是就因为买活军没有在山区传教呢?如果用知识教来取代了魔教的作用,是不是就不会爆发魔教之乱,不至于形成现在还没有结束的大迁徙? 在他来讲,客户之乱是难以避免的,高组织度而且对买活衙门的统治不屑贯彻的汉人组织,一定会被摧毁,但曹蛟龙知道,随着这一次西进行动中,意识到精细统治之难,以及知识教之强大可用,在基层军官和吏目中,这样的声音也逐渐出现了——你看,如果是以往,汉人吏目要融合到番族寨子里有多难?想要教授他们学会汉话和拼音,进度又是多么的缓慢?更不要说把双方的习俗融为一体,让他们去接受买活军的一些新规矩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好处,一旦是衙门主动给的,百姓根本不会心怀感激,而是在试探真假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据为己有,生怕又被抢走了,想要他们再吐出来,那就要翻脸成仇,而且,很多百姓感谢的不是衙门,而是为他们‘争取’来这些好处的头人,他们反而会对头人更加忠心,哪怕头人从本该全部给他们的好处中又取走了一部分。而衙门倘若想要纠正这一点,百姓反而会鼓噪起来维护头人,对衙门的话,完全就不采信。 但倘若是他们通过知识教的关系自己求来的,那百姓反而会为了这点好处,毫不留情地推翻了多年来一直带领他们的头人——如果他们敢于反对知识教的话,这种对新信仰的狂热,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让他们完全摆脱旧的统治和宗教的影响,呈现出非常符合买活军要求的理想形象来,甚至还会为了素未谋面的买活军,押上身家性命,合族出动,前迎王师,就只是为了让买活军快点进入到自己的家乡,让他们过上知识教描绘中的好日子! 这实在是非常让人费解的一件事,曹蛟龙分不清是番族对宗教的狂热荒谬,还是山下那些疯狂的地主,在大兵压境之时还要自相残杀,破罐子破摔让所有人都不好过来得荒谬,他对于战争是很熟悉的,自幼便见多了人在高压之下所表现出的种种失常,但曹蛟龙直到今日都没有完全习惯这些荒唐的发展,在战争中,一切都显得那样的不合理,却又是那么的合理,或许这就是人,人在战争之中就是会发疯,能够维持理智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只要经历过战争,即便最终得以幸存,甚至是获得了胜利,也长远地留在它所带来的阴霾之中。 呃……这种影响大概是不包括如今的买活军兵士就是了,他们实在没有经历过几场正经的战争,多数战争都谈不上惨烈持久,就是单方面的碾压,而且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在搞的也不是破坏,而是建设。曹蛟龙心想,买活军这里,宗教不像宗教,士兵不像士兵,但出奇的是这些不像话的家伙还真就这么吃得开,就能收到这么好的效果,搞到上头的标准也因此被抬得很高,都有点儿吹毛求疵的感觉了,如果是敏朝,管那么多呢,直接大军压阵,全都一杀了之,不分军民,死了算你们倒霉,活下来的接收新君统治,给个几年时间,再派个四五名朝廷官员,在民间把新的地主大户镇住了,年年照样纳粮纳银,在衙门这就是平顺地方了。 但是,买地这里,军队可不能乱杀平民,统治也有衡量标准,是要精细统治的,需求的人就多了,要办的事情也多,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衡量标准是很明确的,要求主事者要为百姓考虑。曹蛟龙举棋不定的就是这一点:按照买地对知识教的限制态度,他最好是不要和知识教走得太近,至少是不要让他们在拿下鹤洲地区时占据首功,这会掩盖了他领军的能力不说,知识教得此一功,在两湖道声望日隆,野祭祀发展起来岂不是更快了?到时候焦头烂额的还是朝廷、知识教总坛,这些人可都是曹蛟龙的同僚! 可是,倘若对这些领路使者冷淡以对,加以提防,不借重他们的力量,还是让那两股本地势力再拼掉一些人命,再让军队入场呢,那就违背了买活军的核心思想,至少是曹蛟龙揣度出的核心思想了——番族在野祭祀的带领下,和汉人山民合流,主动下山向买活军靠拢,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在求活!买活军名为买活,重点在买吗?不,重点也在于一个活字! 买活军的官吏也好,将士也好,最不能违背的,就是洋洋百姓想要勤恳劳动、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愿望,即便迎合顺应这愿望,会让曹蛟龙未能全见其功,让他触犯了衙门对于知识教的态度,成为履历上的污点,让他慢了这些如狼似虎的同期一步——但是,他敢漠视这股愿望吗? 换句话说,曹蛟龙想,六姐敢吗?六姐会吗?在亲手打造的宗教和她的初次博弈之中,六姐会采用什么样的态度呢?她是会无奈让步,还是依旧能够将自己的意志完全贯彻,占据上风呢? 曹蛟龙实在不知道答案,他心事重重地接过了张道平递来的搪瓷杯,面已经煮好了,正发着浓浓的热气,郝嬢嬢辣椒酱裹在面身上,稍微一拌便是占满了红油的浓香,还有不知从哪里挖出来的一勺酸豆角,送入口中那股子酸香发酵味也很能激起食欲,但是,他实在是品不出味道来,只是机械地把一口面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心不在焉地问张道平,“道平——你是怎么想到从你宗家脱离出来,跑到知识教里来做事的。” 张道平是龙虎山宗家的远亲,这一点看他的姓名就了然了,在加入知识教之前他曾是个道士,而且,按曹蛟龙想,他干得是很不错的,因为他不但拥有诸多道家人脉,而且识文断字,看得出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当然也明白张道平为何要离开龙虎山向买活军靠拢——龙虎山在江左道境内,卧榻之侧,总是要为将来打算,张家人也不聋不瞎,自然知道买地对宗教的态度:他们倒是不强行让修士还俗,但不允许教派拥有教产,也不免税,那么只要江左道一被拿下,龙虎山收归衙门所有,如今的日子无以为继,张家人总要再找一条出路,一个饭辙吧。 不过,按曹蛟龙所想,为什么是知识教而不是考吏目呢?这是他想不通的一点,似乎也和此刻面临的问题有一些根子上相通的地方,只是曹蛟龙只是隐约有所意识,还说不出个究竟罢了,不过,他的举棋不定,他的迷惑,似乎也完全被张道平给悟到了究竟,他笑了。 “蛟龙兄是想着,这些神道教派,在买地必将式微,为何宗家不就势转型,反而还非得把我推到知识教里去吧?” 一边说,他一边慢悠悠地往水里又下了一个面饼,张道平有一种不急不躁的气质,很能安定人心,似乎有些颇有争议的观点,经过他的消化,再说出来都显得非常的自然。 “用买活军这里的新式语言来说,人类是离不开宗教的。虽然官方极力打压,但这饭碗还不到放下的时候。就像是这水,受火即沸,谁能改变这人世间的至理呢?” 张道平指着锅子,悠然说,“受火即沸,水沸则溢,这都是天然的道理,知识教既然是好东西,又怎能阻止它向四面八方的扩散?这就是如今的事实,即便是六姐,也只能立足于此,野祭祀让大祭司们焦头烂额,在我看却是必然之事,既然如此,这碗饭,我们华夏的道士和尚不吃,难道要全让给那些洋番吗?” 他似乎只是在回答曹蛟龙的问题,似乎又不止在回答曹蛟龙的问题,曹蛟龙听在耳中,只觉得余韵悠长,值得一再细想,往深了甚至不由得悚然而惊:的确,知识教现在的头面人物,几乎全是洋番土番,而以此教派惊人的扩散能力,以及如今在华夏腹地的传教现状,六姐会满意这般现状吗?以夷治夷,倒也罢了,以夷治汉,谁能容得呢? 虽然在南洋传教,那些洋番教士或许有不容否认的优势,但是,在华夏腹心故土,倘不栽培匡助本土道佛之士的话,曹蛟龙心中自己能过得去吗?花花轿子人人抬,在能抬轿的时候不抬一手,把张道平捧出来,日后倘被派往西南继续开拓疆土,落实精细统治,还能指望知识教助他么? 刹那间,大义、理念、小利、前途,多种多样的考量从心头一闪而过,共同指向了同一个结论,曹蛟龙心想,“虽然慢一步便是慢一辈子,但有时候,风物长宜放眼量,欲速则不达,还要把目光放长远!” 他又吸了一口面,哈哈一笑,对张道平的话也表示了赞同。“的确!毕竟是多年的道门高人,眼光长远!这不是,此次的机会不就来了?道平兄,这一次鹤洲的糜烂局面,如今看来,还要你们知识教的祭祀襄助我等,尽快进行梳理啊……”:,, 874 孩子们是不该死的 “蹲好了!汗巾子抽出来!” “我叫你蹲哈克!你起来做什么!找打么?!” ‘嗖’地一声,随着呵斥,长棍立刻抽上了俘虏的脊背,发出了清脆的爆响声,也把一群人都抽得瑟缩了一下,唯唯诺诺地道,“不敢,再不敢了,就是……就是腿蹲麻了,想动弹动弹。” “动弹?死了以后你随便动弹,这会儿老实的!都拿汗巾子互相绑了手!” 海伢子高声大气地呵斥着,心底充满了快意,他半点没有心软,而是来回走动着,眼睛瞪得像铜铃,监督着众人绑了手,又按照买活军吩咐的办法,拿麻绳给他们的手上都打了结,像是系粽子那样系成了一长串,也不管有没有人喊冤,反正一串接着一串,让他们都往城墙外头挪移过去,一群人手又被系住了,活动受限,又要抓着裤腰,只能佝偻着身子,虾米一般地,滑稽地往外拱着。海伢子等汉民,趾高气昂地跟在后头监督,把人送到城外,交给了洞人之后,他们又回到城里,招呼着那些被抓壮丁抓到县城里来的山民,彼此报着家门认着亲,“大家别怕,买活军的大王就要进城了,那都是好人那,来了以后,再没有捐、税了,也不用担心被抓到山下来服役……” 说到捐、税,大家的反应是比较平淡的,因为山民本来也就几乎不纳粮,这里大量的山民都是隐户,在黄册上是没有这个村落的,县官也一无所知,只有地主们心知肚明,或者本就属于地主的田庄。不过,一说到服役,大家就骚动起来了——纳粮不纳粮,主要是知府的事情,在两湖道,纳粮的压力不算太大,所以衙门里也懒得派人到山里去找村落,但需要人服役的时候,那可就不管是不是隐户了,征发到谁家那就是谁,逃都逃不掉的。买活军来了不要抓人服役——其实也未必全是真的,但如果说一年只有一两次摊派下来的苦役,那大家就觉得这已经比如今的官府要好得多啦! “抓我们的哪个是买活军……” 这些被抓来的壮丁也迷茫地问起来了,答案是让他们吃惊的,“谁都不是!县里之所以打起来,就是因为有人想投降买活军,有人不想,不想投降的人就先打了想投降的,抢了银子以后,要跑,又被留住了,两边人就打起来了,越打越凶,各自又去拉人——你们不就是被拉来的么?”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说实话,这些壮丁们虽然都被发了长杆,也开始操练起来了,但真的明白两边是为什么打起来的还真不多呢。还当是又一次争水争地,或者是衙门想要加税,地主不让,便带领同乡们开始抗争了。一听说是这个原因,众人都是鼓噪起来,痛骂道,“原来是这般!还道是为了什么打起来呢!” “就这还一前一后都来抓人,这和我们又有什么相干!都不是好东西!” “那还是不叫那什么买什么军入城的更坏!” “他们倒还好了!能给口饱饭吃!我们这边的东家给吃的都是什么呀!那米汤没法喝!好些人喝了都腹泻!还有发烧烧死了的!” “都是该死!” 这帮山民倒也是彪悍,之前被抓去做壮丁,那是双拳难敌四手,再说,阖家老小,住处都是被知晓的,也担忧事后被报复,只好老实下山了,下山之后,因为各村子之间,方言不同,交流本就困难,主家又是有心机的,把有隔阂有仇的村子安排在一起,叫他们互相监视,因此一直不好串联交流,也就不知道真相。 这会儿,随着海伢子一干人到来,眼看着主家倒台,哪有不想着报复的道理,当下都是叫嚣着要活埋了这帮丧天良的王八羔子,再去迎接买活军入城云云。海伢子一干山民,本来住得比他们还要偏僻,对他们也没什么威望,眼看着就要管不住了,城门外却走进了一帮身穿蜡染布的汉子,被一个头戴银冠的老妇人领着,这些壮丁们见了,声浪也为之乍然一收——“洞人?!” 不止洞人,还有喵人,这些番族土人,平时倘是落单,来到汉人的城池这里,或许还有招人耻笑、欺负的,但只要多人一起,汉人便不敢招惹了。土番在汉人面前都极为抱团,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们打起架来也更野蛮,更不要命。这几十百把个土番一走进来,本就没有主心骨的山民们,便自然而然敛旗息鼓,似乎是重新想起了自己现在这暧昧的半俘虏身份了。 “山伢子、狗伢子,你们两个起头吧,分了两组,都到城外去挖坑,你们砍柴——水伢子,你和要好的几个抽出来,在城里收尸。” 因为土番的汉话说得不好,海伢子充当了发号施令的角色,但主意还是登萨出的,或者说,登萨也是听从他们上头的祭司指示,海伢子偷看过祭司写给登萨的锦囊妙计,艳羡着那工整的拼音字迹,打心底,他非常羡慕老登萨,也希望能加入知识教,但现在当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海伢子顺着祭司有条有理的安排,把人员分为四组:两组挖坑,一组去砍柴,还有一组胆子最大的,被安排来去收尸,现在小小的县城里到处都是尸体,全是几次血拼留下来的,这些人如果没有家人来收尸,那就一口气都烧了,骨灰在乱葬岗上掩埋。 这么做是很有必要的,第一,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了,都是快要春耕的时候,这么多尸体,有些不知道陈列了几日,都已经有味儿了,不烧掉怕引起疫病,二来就更简单了,很多死者老家都在山里,不烧了的话,过段时间,他们的亲人前来寻找,少不得要在乱葬岗里到处刨,把人挖出来认尸,回去好生安葬,客观上也会促使瘟疫的流行,索性一烧了之,大家都只剩下骨灰,反倒是最妥当的考虑了。 城里人的见识是比较高的,而且两湖道靠近土番聚居之地,葬俗本就多种多样,因此地多山,耕地宝贵,一般是不葬在平地上的,什么洞葬、水葬、悬葬,多了去了,火葬不算不能接受。经过海伢子的解释,大家也都冷静下来,意识到危机还没完全结束,自己还有染病而死的可能,便忙在海伢子的安排下,各自忙碌起来,水伢子按照吩咐,拿布包裹口鼻,和海伢子等人一起,在城里搜检起尸体来了。 “哎哟!造孽啊,死的人多噻!” 一开始,海伢子他们从山上下来的人,还大惊小怪地对战斗的惨烈程度发表感想:鹤洲县城不算大,不过是一条主街,再有就是学宫、城隍庙等地,其余地方多是曲里拐弯的小巷子,两侧全是民居,从主街两侧就能看到倒毙的尸体了,多是青年男子,很多都是背上的砍伤,这就说明这械斗是来真的,大家都弄来砍刀了。估摸着很多都是被抓来的壮丁,根本没有斗志,在逃走中被刀砍了的。 但是,再往里走,他们的话少了,脸上的神色也逐渐凝重了起来:城里很多民居,家里都全空了,明显有被翻找洗劫的痕迹,在庭院里多有人倒毙,有些是被勒死的,有些女子在死前明显受了侵犯,甚至出现了不少矮小单薄的童尸——这是成年人最看不得的画面,很显然,这些人家并非死于械斗,而是受到了城内混乱局势的牵连,被人浑水摸鱼,成了暴行的受害者,而施暴者呢,很可能是街边倒毙的死尸,或者也有可能就在今日这些挖坑捡尸的人之中,又有什么方法去辨别他们呢? 海伢子心中隐约浮现出了一些复杂的感受,他开始明白为何洞人的老登萨,这么急于要结束和鹤洲城里的混乱了,混乱就像是夏日里见到的龙取水的旋风一样,若是放置不管,当它越来越大的时候,平时大家最宝贝的东西,家人的安危,田地的完好,在混乱中似乎都忽然变得完全不值一提,轻而易举地就被毁灭了……哪怕,哪怕不是买活军,不是知识教过来,只是原本的那所谓的衙门,只要能维持一个基本的规矩,都要比他们所见证的混乱要好得多了。这些娃娃,这些伢子——才四五岁,还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那,都是捡的哥哥姐姐的旧衣裳,就这样,就这样—— 再是怎么铁石心肠的大人们,他们抱起娃娃们的尸体时,动作也要轻柔得多了,时不时能听到沉重的叹息声,大家也失去了谈笑的兴致,不再沉浸于初战告捷的喜悦之中:本来,这是很值得得意的一件事,他们汉民决定和洞人联手之后,很快就奔走着来了一支几百人的队伍,这时候,去前方觐见知识教祭司的登萨也回来了,并且带了几个人作为他们的头目,指点他们操练了两日,他们便是冒充来寻亲的山民,用家乡土话骗开了城门。 城里的械斗虽然厉害,但却还不到自行制作拒马、铁蒺藜的地步,也没有什么能用的弓箭,最多也就是严加审问入城者,逐个用土话问问籍贯和当地的亲眷,也就觉得足够了,十几个寻亲的山民,能起什么风浪?正好抓来做壮丁了,却不料,这些山民多是猎户,身上都有匕首,人一进来,立刻杀了守门的健卒,推开城门,把埋伏在百步外的番人给放进来了。 城门一开,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番人们打起架来是悍不畏死的,这些庄丁虽然也不算乌合之众了,但毕竟是措手不及,在人数上也没有优势,顷刻间便被冲散了,在那之后,又有张家村山民中,熟悉鹤洲城的人来带路,把这些庄丁集合的地方都给攻破了,前后两日的功夫,鹤洲城之乱遂告平息,那些核心首脑,都被抓起来扔到城外去,等之后买活军的兵丁来了发落,汉番联军也不闲着,这就准备开始收尸埋尸了——这活大家也都愿意干,因为毕竟也是有油水的,至少那些死人身上的衣裳,或者房子里的财物,都能蹭一点儿便宜,不过,这点考虑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不曾明眼了。 别人海伢子不知道,他这里,见着大人也还罢了,见着孩子的尸体之后,真是无心去搜检他们的尸体,或者是这些空房子里剩余的财物,心下好像坠了一块大石头一般,说不出的沉重,甚至不敢多看尸体,推车时都是撇着头,很快众人便运了一车尸体出去,此时烧尸的大坑也挖好了,里头堆满了各处砍来,以及城中各家自愿贡献出来的柴火,见人来了,浇油点火,很快便是火光熊熊,众人又赶紧张罗着挖了防火槽,免得火势到处蔓延。“可以烧了!” “等等——先烧孩子吧!” 海伢子哑着声音止住了水伢子的动作,“趁火还干净!” 火哪有什么干净不干净的?但水伢子一怔之后,也默不作声地止住了搬大人的动作,海伢子抱起一具童尸,只觉得轻飘飘的,还没有平时挑的担子沉,大概也就二十来斤。 他喉头仿佛塞住了什么,吞都吞不下去,注视着大火顷刻吞没了那肿胀的面孔,衣角在火光中化为飞灰,海伢子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忘记不了这副画面,十七个孩子,被他一具具地抛下坑里,那种气味,那种画面,那跳跃的火光…… 他彻底地蔫巴了,甚至顾不上去围观终于抵达的买活军,这些兵士们之前来了几个,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和番人、山民都是无法交流的,但大家已经震惊于他们的勇武,这会儿成群出现,军容更是振奋人心,但海伢子完全无心留意这些,他干完活便失魂落魄地在火坑边上徘徊着,时不时被叫去搭把手:坑里要经常腾腾骨灰,再继续添柴,否则就满了,烧不了了。 “到底是小孩,没有什么灰!现在烧大人了,味道更大,剩的也多!” “唉!都是造的孽!死了这么多人……买活军真要有说的那么好,要是不闹腾,还不是等着过好日子呢?” 并不只有他一人面色沉重,大家也是唉声叹气,看不出多少欢喜,反倒是番族们因为见到了真祭司,格外的雀跃,他们不太在意汉人城里死了多少人,反正那都是汉人自己的纷争,只要不波及到番族,就是胜利。海伢子们麻木地做着这些,中间时不时有人被叫走去询问什么,但他们也没有留意,又过了一会,有人也过来了。 “老乡,我来帮你噻!” 领头的人会说点两湖道的官话,是勉强可以听懂的,这些形容特异的年轻人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话也不多,接过海伢子们手上的锄头就开始做事了,他们对尸体的表现也很平淡,并无丝毫的忌讳,立刻就探身在土坑边上,用锄头把骨灰和草木灰撅到了担子里。 “是买活军的兵丁吗!” 老乡们不禁大为震惊,甚至显得束手束脚起来,有点儿受宠若惊,他们万万没想到,买活军的兵爷居然一点架子都没有,不差使他们当牛做马不说——甚至还会帮着干活! “可不敢让兵爷们做这个!” 很多人都想把锄头抢回来,是当真不敢让军士们干这种下贱的脏活,海伢子也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他们的推让,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一向平静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也随着局势的发展而恐慌、紧张、兴奋,可没有一刻,他心底像现在这样空落落的,说不出的迷茫——海伢子知道,生活不会再和以往一样了,他之前也做了种种的考虑,他要巴结买活军的兵爷,去拼一条新的前程,等等等等…… 可现在,这些想法全都不翼而飞了,他总想着那些毫无生气的,幼小的面孔,他感到了十分的不解:怎么……怎么就死了这么多人呢?为什么打架的不是他们,可最后死的却是他们呢? “兵爷——”说出口的时候,海伢子是不假思索的,他问,“十七个孩子……他们是因为张大户和县令打架而死的么?” 这时候,他们已经安置好了死者,也把带头打架的人都抓起来了,会说本地话的兵爷,笑容可掬地上前安置着大家,夸奖着他们的勇敢,而海伢子对这个语言相通的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兵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们似乎也显得很惋惜,但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了一些海伢子现在还听不懂的话,什么最差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而地主的恐惧,正让两湖道的乡下地方,陷入了这样的无序之中。 海伢子也只要明白这点就好了。 “我也是这样想——要是大家都早日知道买活军的好,早点抱起团来,不叫山下的大户把我们抓下去,这仗就打不起来,只是百十个人打斗,秩序——秩序就不会乱。” 秩序,多新鲜的词儿,海伢子反复地回味着这个词的味道,他和周围几个逐渐熟识起来的邻村汉子对视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对兵爷坚定地说,“我们愿意走山串寨,去山里的汉民庄子,把他们都串起来,让他们知道买活军的好——芷江、靖州那里,也有大户,也有县令,我们去和那里的山民百姓们说,让他们不要中了官老爷们的计,不要和买活军作对……” “这样的话,秩序能好起来吗?兵爷们,这样,是不是就有秩序了?” 海伢子也知道自己有点啰嗦,但他停不下来了,他只是反复地讲,“哎呀,那些孩子们——孩子们是不该死的呀,兵爷,孩子们是不该死的呀……”:,, 932 一日之内,万里寒暑 “什么,居然发现了可以手工提吊的油井?” 谢双瑶把手里的报告摔到桌上,“我说别太离谱了,老铁,这建州人注定有三百年大运是吧,人都跑到通古斯了,还给他们发现这东西,那去卫拉特那边的那帮人,啥时候是不是高低也得勘察出个油气田来,搞得必须优先修通前往卫拉特的铁路了呗?!” “呃,这……” 军主这里,经常会有些出人意表的言行,这一点随行的秘书班是都早已习惯的,有些用词虽然古怪,但熟悉之后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还有些话语,无意间透露的信息就相当耐人寻味了——譬如说,倘若仙人没有降世,华夏的命运该是哪般,其实很多时候,六姐的话语里隐隐都是有透露的。不过,不管怎么说,一旦六姐开始这样抱怨的时候,秘书也好,通讯员也罢,就不容易接住她的话了:通常都是重大且让人意外的消息,如何处置反应,应该有相应级别的高官前来讨论,不是他们可以多嘴的。 “把报道留下,你先下去找一下建新周边,包括整个买属辽东地区近期输送过来的情报吧!” 谢双瑶也没有和人吐槽的意思,而是随口下了指令,回身走到电扇面前,打开了开关:这羊城港的天气是真离谱,才刚五月,一波热浪,热得和盛夏一样,如果不是不好安装,而且要保持与百姓同甘苦的姿态,谢双瑶都有搞空调的冲动了,现在反正也是离不开冰块和电扇,基本刚过早上十点就要开了,再这么热下去,她考虑去港口翻个空调扇出来用用,甚至还有找一艘奢华游艇什么的带出来,住到港口里吹空调的想法。 “真是热死了,感觉今年南洋的热灾会热死不少人……要做好备灾抗旱的准备,还好,去年拿了川蜀,有都江堰在,一大粮食产区还是可以保证的。” 一边擦汗,一边开电脑,她嘴里碎碎念地吐槽着,在等电脑开机的同时,还在不断地翻看昨天下班后积累到现在的各地消息:现在买活军的地盘已经相当的大了,每天都有千百件事情,不可能所有都报给她知道,只有一些比较重要的消息会额外上报,其余时间,都只能由谢双瑶搭建起来的体系去处理,谢双瑶也逐渐从眉毛胡子一把抓,演变为抓大放小,主抓大方向,过问重点案例。 她的工作逐渐转为评估、制定规则、标准,以便更好地鞭策别人为她搬砖,当然,同时也包括为一些重大战略方向做出决策,譬如说,在建新附近发现了可以手工提吊的小油井之后,买地要不要更改原本拟订的对建新政策,以及如何同北海边境的番族相处,布里亚特鞑靼、哥萨克、罗刹人,也包括了现在逐渐分散融入各族群的突厥人,甚至更远一点,北极圈内的因纽特人……这些新出现的番族关系,买地该绷着哪根弦,是友好、招揽,还是挑拨、敌视,这都要看谢双瑶的意见了。 在这件事上,不会有人比她更专业的,因为其余地理专家也好,地缘政治专家也罢,都是谢双瑶找的教材,审核的教纲,一步步培养出来的,谢双瑶非常知道他们的真实水平,而她本人在对通古斯地缘上走在了所有人前面——她至少亲自去过一次,谢双瑶曾坐火车横跨整个通古斯荒原,去莫斯科旅游。所以她大概还有个纵览的印象,而其余专家能在地图上把通古斯的疆域画出来就不错了,要指望他们知道更多,也有点太强求。 所以说,这就是文化软实力和国家存在感的问题啊……能手绘中世纪欧洲地图的历史爱好者,人数肯定比能绘画出西伯利亚矿产资源分布图的人多多了,世界历史就这么几块,除了本国以外,欧美的历史绝对是最多人会优先去研究的,比起来,罗刹这边的存在感要低得多多多多了。就是谢双瑶自己都没什么研究,要不是她旅游去过一次,估计连那点粗浅的印象都没有。 “谁能想到,其实在另一个世界,通古斯的第一次大开发还真就在敏末的漫长小冰河时期呢?虽然那时候也巨冷,但通古斯还真是在那个时期迎来第一次开化的,而且还真有不少辽东汉人跑过去开垦田地,挣扎求存。又有多少人知道贝加尔湖曾经也是华夏的北海……这也怪传统生产力形成的思维模式,北海那地儿在以前的确就是空耗管理资源,几乎没有出产的苦寒之地,大家都攒着劲儿往南方跑,建州入关南下,已经是大赢家了,根本就不在乎北海那破地儿,干脆就甩给罗刹人,免得还要花钱打仗了,都认为是赔钱地儿,压根没留意……” 辽东的情报很快就送来了,各式各样的载体都有,上交的工作日志,当地的报纸、散文,情报局的报告等等,多角度地生动再现了如今关外的复杂风情,谢双瑶一边翻看着,一边也不由得喃喃点评,“多少年来封锁地理,搞得有点太过了,民间没有地理基础,搞得现在很被动,想要找出对奴儿干都司再北的地界,地理还很精熟的汉人太难了,在这方面,鞑靼人真是得天独厚,虎福寿——是虎福寿吧,我记得他以前有个妻子就是布里亚特鞑靼的,这不就又串起来了?啧,要不要把他调到阿勒楚喀去,或者去建新搞边市……不过那就等于直接收编建新了,老汗还活着,这件事还要先问问他才好。不然恐怕建新女金心里会有意见,认为我们汉人说话不算话了……” 说敏朝给打的底子太差,真不是谢双瑶在撒气,就说乌拉尔山好了,谁能相信它在华夏也叫葱岭啊?要知道后世认为的葱岭一般都是帕米尔高原,这俩虽然都是高地,但在现实中那是真隔了老远,中间还有好些别的地形,把他们叠加在一起,叫成葱岭北干和南干,那谢双瑶只能这么理解:葱岭其实是一个名词,用来行动领域最西侧的山脉,按照这个逻辑,如果有朝一日黄贝勒打到欧罗巴,饮马泰晤士河,并且宣布臣服于华夏,为华夏百族的话,那也可以把苏格兰高原叫做葱岭…… 这不扯吗!会有这种玄幻的命名,其实就是地理教育太稀缺了!搞得很多人在相关领域完全就在充满自信地胡说八道。谢双瑶不得不花费很多的人力物力来填补敏朝的瘸腿,比如说把后世地图进行重新勘误和定稿,甚至在很多时候只能参考老版本来制出新版地图——地图也有很多种,有地形图、行政区域图、道路图和一些特种资源地图,这其中矿产资源图,就算是到了现代那也是重要机密,别说通古斯的矿产资源分布图了,就是国内的矿点,谢双瑶都拿不出完备地图来,只能是参照一些行政地图上的地名,还有大略标注的区域,让找矿队去勘察,寻找出适合现有技术条件开采的矿点来。 这是一个很艰苦的活儿,但又要比历史上好得多了,因为至少有个大概的方向,以及心中的坚信,凡是去找,都是知道可以找到的,这就要比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中游荡要好得多了。至于说矿点找到了,是否能顺利开采,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地图先确定下来——谢双瑶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组织找矿队的,她给的奖金颇为丰厚,因为矿产的需求对买地来说是永远卡着脖子的一双大手,买地的内需可以说是非常旺盛,对种种商品的需求增长都是指数级别的,各方面的资源都必须得供应得上,不然,商品价格体系肯定会动荡不安,间接地影响到治安的稳定。所以他们一直是非常缺矿的,尤其是缺现有条件下能开采的矿产。 “本来,让人去通古斯找矿,只是有枣子没枣子打一杆子而已……” 的确,去通古斯画矿产资源图,这完全是给未来做的准备,谢双瑶对通古斯的矿产资源就没有看到过任何一版地图——那毕竟是罗刹国的地盘,这都是保密的,会公布出来的都是几句话而已,比如说,贝加尔湖底蕴藏了巨量的油气资源,这是公布过的。但有啥用……现在买地的技术水平,油井都建不起来,更别说水下采油了。再说,贝加尔湖是世界第一淡水资源体,谢双瑶就是疯了也不会在湖里搞开采的。 至于说通古斯的其他矿产,都是好东西,但也不急着开发,这都是给后世留的,按买地现有的疆域来说,她还是更情愿在南方找矿点,至不济,奴儿干都司境内开矿也行啊,说石油,又不是不知道哪有,大庆嘛——现在还是野地,但只要去找的话,肯定能找到,就不知道大庆的油田能不能满足手工提吊的条件了…… 目前来说,买地对石油的需求还没到非常紧急的程度,这并不是因为石油不重要,而是因为买地没有自己掌握矿场,这就让他们心怀顾忌,不敢开出依靠石油的生产线,只能收买大食商人带来的石漆做实验:自古以来,人们对石油的特性就是有认识的,而且也有很多地方会自行流淌石油,或者开出井口,如提水一般打出来使用。 所以,现在也不是没有地方能产,只是产量都不大,而且这些小矿点很不巧都不在买地疆域之中而已。谢双瑶本来已经逐渐接受了缓缓发展石油工业,等什么时候技术可以堆到一个程度,能够搞出自喷井之后,再来大规模铺开这方面生产,可没想到,远方送来的一个消息,却让她的心思一下又不平静了起来。 “本来,只是下个闲棋,看看五年八年之后那边情况如何,再做决定来着。想着那么大的地儿,建新城市也不大,就和无人区发展似的,应该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但没想到,这哥萨克人跑得可真远……这也是我疏忽了,历史没学好,不知道这时候那边已经翻山来贝加尔湖了,还以为他们第一次越过乌拉尔山,占领通古斯是在几十年后,签尼布楚条约那会儿,且那时候通古斯几乎是无人区。” 这也算是谢双瑶一个难得的小疏忽了,她是知道这时候布里亚特鞑靼聚居在北海边的,这就和‘数十年后通古斯是无人区’的认识相矛盾了,但当时谢双瑶也没深想,就觉得可能是因为建州入关,华夏局势大变,布里亚特鞑靼也被整合过去了。毕竟不是历史专业的学生,而且罗刹历史相对冷门,了解得没那么透彻。 随着建州女金前往通古斯经略,情报渐渐丰富,谢双瑶才知道,这会儿乌拉尔山以东实际上还是有不少土著百姓的,并不是想象中那样荒无人烟,而且,罗刹国也已经对通古斯显示出了野心,派出的哥萨克骑兵装备更是豪华,说白了,如果没有火砲加持,现在建新的那些骑兵,装备儿科是抵挡不过的,就连开原的买地兵士,心里恐怕都有点打怵呢! “本来觉得这世上除了白人以外就没人了,看来其实并非如此,是他们走到哪里杀到哪里,才在历史上生产出那么多空白来……罗刹人……也是北欧血裔,老海盗的后代,一群白人翻山过来把通古斯土著杀的杀,奴役的奴役,再把这个地方当成是自己自古以来的领土,老套路了……占个几百年,还有人真觉得这里就是他们的自古以来了,还有傻子帮着一起洗……不好意思,现在就是古,不,现在比古更古,这里历史上就是华夏北海,可轮不到白毛子来谈什么自古以来!这会儿,你们才是外来的侵略者!” 谢双瑶拿起铅笔,孩子气地在罗刹国的首都,包括海参崴、苦叶岛、北海这些地方上都画了大叉,并且于海参崴等地上标了‘华’字,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的脾气其实一点都不小,只是平时很少表现出来而已,要说深藏的雄心壮志,全吐露出来的话,往大了说,恐怕会让万邦不安呢! 也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震动,谢双瑶对外一般也很少说这些,还是很低调的,走到哪一步就盘算哪一步。就像这会儿,也就是‘地图开疆’般撒了撒气,谢双瑶就立刻回到了统治者应有的务实中:这么好的地方,谁也不情愿撒手,资源宝库啊,就算现在不开发,也一定是要拿下来的,给后世留着也好啊。不过,不能否认的是,按现在的条件,即便是要维持对通古斯的占有,需要付出的资源也实在不小——物力都不算什么了,关键是人力,她上哪变出来那么多人啊! “得想想办法,啧……关键是通古斯的局势比我想得要复杂而尖锐,矛盾和接触都产生得太早了点……而对罗刹国的情况则了解得太不够多……” 谢双瑶又翻看了一番文件夹,她觉得这些信息还不够,她还想知道得更多一些。于是,翻开电脑文档,又看了一下之前做的摘要,她的眉毛扬了一下。 “有一个叙州的调任吏目救了一个罗刹贵族,并且把他送到了开原,刚从开原到羊城港两个月……怀疑是罗刹皇族……” “有点意思,他现在学会汉语了吗?要不要见一见他?”, 876 知识教改制 “哦,鹤洲的局势这么快就明朗了吗?还以为能僵持上好几个月呢——曹蛟龙的汇报逐字读。” “好的。” 潭州城内,被临时征辟为大本营所在的提督衙门灯火通明,一根根电线突兀地从歇山顶中伸了出来,连接着不远处的畜力发电机,几条临时牵进院子里的驴子,沉默地拉着转车,嗅着胡萝卜的味儿往前走着,眼睛上都戴了眼罩,这样它们就不会对环境的变化感到紧张——这些用来发电的畜力,已经培育了好几代,它们是习惯于在夜间劳作了,但即便如此,动物们还是很难适应光华璀璨,一点儿也不像是夜晚的夜晚。 得益于这灼灼的光亮,虽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大院里依然能见到吏目们满脸匆匆之色,抱着大叠的文书来来往往,不时还有人小跑着送来各个方向的急报,包括军主所在的提督内院正房,灯光也还亮着没歇,只是军主的待遇要比旁人好些,她可以有一个专用的秘书来念梗概,同时不耽误她每日的锻炼时间。 “乐观估计,到年底,八成以上的洞人……” 伴随着声音脆甜的小秘书进行的人工听书服务,谢双瑶做了几组双飞燕,然后开始练臀。不过她并没有用自己的满负荷重量,而是选了个较小的哑铃来做哑铃飞鸟,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曹蛟龙的报告上,听得饶有兴致:本来还以为曹蛟龙会以逸待劳,让鹤洲的两股顽固势力再内斗个一段时间,等有生力量消耗得差不多了,再用救星的姿态进城—— 几百人要拿下一座州城,差不多也就是如此操作最稳了,没必要去拼巷战、破城的,鹤洲基本上就是不可能久守的地方,肯定是以保存己方的有生力量为主,至于那些百姓,谢双瑶认为,这些比较老式的,在加入买活军之前已经有一定军旅经验的将领,他们的心是比较硬的,不太会出现小年轻热血上头,为了阻止无畏的杀戮,就拿自己人的命去拼的行为。 她对于这样的选择,并没有太多的立场,也不会站在道德高地上去批判,因为谢双瑶如果真的不想看到这种惨剧,那就直接下令,让曹蛟龙等将领遇到这种局部的大混乱时,以城中百姓为念,尽快结束混乱为第一追求。难道曹蛟龙他们还会抗命不遵吗? 既然她没说这话,把自由裁量的权利赋予了各地将领,那他们就必然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只要合情合理,那就是有功赏,有过罚,事前不说清楚,事后假惺惺地责怪下属,这属于天下第一下头的领导行为,谢双瑶是不会做自己讨厌的人的,不过她倒是觉得很有趣,没想到曹蛟龙突然间来了个大转弯。 “从旧式军官的权谋,突然间开始走新式军官以民为本的路线了!”她喃喃自语,甚至还为知识教做了背书,阐明了这个阶段它在华夏内陆发展的作用和必要——会专门上这一书,曹蛟龙的想法她也很清楚,第一是解释为何放纵知识教在行动中立功,这多少跨越了上头三令五申的红线,这是在为自己辩解,第二,则是在委婉地表示,如果谢双瑶下令在华夏内陆禁绝知识教的话,这个活他有点不想干,认为这是办不到的任务,还会动摇鹤洲的民心。 小伙还挺滑头……谢双瑶有点失笑,不过,她倒不觉得曹蛟龙是偷奸耍滑,基本上,会被她甄选出来领军的年轻人,谢双瑶都是亲自考察过的,固然功名利禄之心人人难免,但他们都还是想要把事情做好,那股子冲劲和拼劲不是假的,至于野心——曹蛟龙还不算是最野心勃勃的那个,卯足了劲儿要占住民族利益代言人身份的历史名人,谢双瑶都见过好几个了,说实话,随着买活军的逐渐壮大,这几年来她的集卡癖都快被治好了,简直是过度满足,一会儿来一个历史大名人,一会儿又来一个知名科学家——还是外国的! 谢双瑶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用了,只好都和养成游戏一样,丢到道场去让他们自由发展一会儿……看他们自己给自己点了什么天赋吧,反正就算啥新成果都做不出来,养着他们一辈子那也是该当的,谢双瑶现在掌握的科技,就是站在另一条时间线里这些学者的肩膀上点出来的,等于是把另一条时间线的福报转移支付过来了,再说,养学者也真的很便宜,比养兵的花费小多了,对这种已经确定是金卡的角色,给点待遇那也是应该的。 比起学者,军事向的历史名人,才是更难安置一些,能把他们大致拢在自己的框架内施展才华,谢双瑶就比较满足了,能在历史上留名的,没有泛泛之辈,都是能人,能人办事就是容易办好,容易看到问题的关键。 譬如曹蛟龙,大家都是派出去收拾大江沿岸再往内陆山区延伸的州县,或多或少也都受到了知识教的帮助——这道题的题面基本都是一样的,但只有曹蛟龙的答案里,把视角拔高了,看到了知识教对于江南、华南、南洋这‘三南’地区,种类繁多文化不一的番族,那强大的同化作用,并且提出了给知识教松笼头的巨大利益,以及——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以及,以及出身华夏本土的汉人祭司,在这个过程中必须占据的权力空缺。 在报告中,他再三强调了张道平的出身、立场以及本人的优异,很明显就是在给自己委婉地出主意:要在华夏内陆番族里发展知识教,这个分区的大祭司必须出身汉人,这是不消多言的事情,而本身根基深厚的张道平,就是个很好的人选。 一道题能解出好几个角度来,而且连解决方案、执行人选都有了,哪个上司不喜欢用这样的人啊?谢双瑶听了一遍还不够,还把报告拿过来仔细地看了一遍,她从这份报告里看到了很多古今同一的东西:番族反而比汉人山民更容易支持买活军,支持知识教所代表的相对先进思潮,主要是生产力提升得实在是太大了,而且,买活军的平等思想,对鄙视链末端的番族,当然拥有巨大的吸引力了。在这样巨大的吸引跟前,知识教所表现出那离奇到恐怖的传教能力,以及信众的如痴如狂,也就很好理解了,这不能说是一味的愚昧,应当看做是各族百姓自发地在追求美好生活——谢双瑶又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们去信仰知识教呢? 如果他们幽居山林,封闭守旧,买活军还要想方设法地在他们内部撬出裂痕,把他们的规矩灌输进去那,现在能有一个这么好,这么主动,如此双向奔赴的开局,这应当是谢双瑶梦寐以求的局面才对——谢双瑶一边擦着汗,一边在电脑前坐下,不断地划拉着地图,开始记下一个又一个只有自己知道含义的数字,她又开始算账了,其实归根结底这就是一本不该掺和任何感情因素的账,因为账本里每一个数字,都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都是血与肉的悲歌,所以,想要保持绝对的公平和尊重,反而应当保持绝对的理智和无情。 “136554……”这是推测出的,直接间接死于客户之乱的人数。谢双瑶在这个数字旁边打了下划线,“1876545……”迄今为止,因客户之乱而大迁徙的人数,还在不断的增加中。她做了个注脚,【如果在山区推行知识教,能减少多少?能避免客户之乱的发生吗?】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清晰的答案,毕竟客户土楼的组织度,绝非番族寨楼可比,完全只能靠空想去推测,谢双瑶认为,最终恐怕土楼还是会被推倒,教派倾轧也还是会死人,甚至或许还会更多,但或许迁徙人数会比现在少,斗争的胜利者,知识教的坚定信奉者还是能留在当地,而不是和现在这样,一律迁徙,这在客观上就为买活军节省了一大笔迁徙的路费,节省了运力资源。 还有鹤洲城的死伤,如果一开始就传教,把鹤洲渗透的话,那就至少节省了近千条人命出来,这只是一个州城,如果把尺度放宽到整个江南地区的话,可以很容易地计算出,通过知识教的软性渗透,减少局部不可控的混乱,里外里能差出五到十万条性命,这就是知识教带来最直接的人命收益——这还不止于此,因为知识教省出来的并不仅仅是人命,更重要的是它能为买活军节省大量的培训资源:通晓番族语言的扫盲教师,为了防止民俗冲突产生斗殴不得不多方部署的军/警力……这些资源谢双瑶是花多少钱培养出来的?谢双瑶自己都算不出来,只知道这必然是个天文数字,而且,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时间,是一分一秒永不停止的时间,可以说,在消化南方地区多花费的每一秒,都意味着没有得到相应资源垂注的北地,多蒙受一秒的损失! 所以说,宗教就是好用啊……这让人怎么丢得下呢?你用它去麻痹民众的时候,效果拔群,用它来给民众开智的时候也是好用得让人不忍抛弃啊,谢双瑶有种正在饮鸩止渴的感觉,教派这个小妖精,就和菟丝花一样,见风就长、无孔不入,哪怕已经给建造起铁打的花园了,它也还能从栅栏的角落里钻出根去,一不留神就长起一大片了! “这就不是管好官方神职人员能解决的问题……” 她喃喃自语地在如今的大祭司名单上打着圈儿,“他们已经足够听话了……但毕竟他们也是人,这一不留神,教都传到欧罗巴去了,教产开的唯一一个口子,立刻就钻成大篓子,钱也跟着滚滚来了……” 虽然现在还不是大祭司,但已经有几个祭司的名字在她心里留下印象了,谢双瑶在张坚信、张道平的名字下面都划了两道:张道平,本土嫡系,必然要有一个代言人的,否则知识教就很容易变味,成为华夏番族的利益代言人,和本土汉人形成对立。张坚信,这人是个奇才,直接把移鼠会都给盖过去了,谢双瑶自己都没想到,顶着移鼠会还能往欧罗巴反向传教,只能说,绑定了先进生产力的宗教就是这么牛,张坚信的那招经文攻略,把移鼠会都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了。 “江山代有人才出啊,要么,一直与时俱进下去,要么就只能随着教派的扩大逐渐稀释手里的权力了,不过莫祈平仍然有不可忽视的优点,那就是他绝对的忠心和听话,本教在释经上的老实,是他日积月累的功劳,不能因为润物无声就忽略了过去。” 除此之外,三个玛利亚也被谢双瑶打了圈,张坚信底下她还牵了一条线出去:欧罗巴女性大量进入,洋番男女结构趋于平衡?洋番女祭司依旧绝对忠诚于我? 同时,她还在张道平底下标注了忠诚这个关键词,并且打了个问号,说实话,谢双瑶对张道平宗家的表态并不是那么满意,太没诚意了,这让人怎么提拔,一个在本土宗教界根基深厚的年轻男性,谢双瑶如何保证他不会来争抢目前仍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的释经权? 为什么任用洋番祭司居多,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宗教就如同军队,必须牢牢掌握在手心,决不能有丝毫的失控,势单力薄的洋番祭司,在谢双瑶这里发挥的作用和敏朝的阉人差不多,都因身份的特殊而绝对忠诚听话——不过,如今随着时间的过去,买活军影响力的扩张,他们和本土的联系加强之后,‘绝对’或许也会慢慢地转化为‘相对’,但只要科技的发展还没到千里如比邻的地步,谢双瑶这里还是能放心用的。 现在,又一个难题摆在眼前了,这杯有毒的酒一旦酿造出来,似乎就停不了杯了,谢双瑶目前还估不出它的毒性,也不知道它的恶果会在何时爆发,无法评估这些代价是否划算,眼下能救的人,是实打实的,是按照她的道统必须去救的,她要贯彻自己的道统似乎就没有第二个答案,而恶果,恶果或许在遥远的将来,或许在数百年后,或许……或许也不会有恶果,这杯毒酒以毒攻毒,反而滋养出了丰润的花朵,这谁能说得清楚呢? 实打实的好处,模糊而遥远的莫测后果,该怎么选似乎已很明了了,谢双瑶从满案的报告中抬起头,疲倦地揉了揉眼睛,她觉得自己实在需要一个生活助理了,这时候能有人送来一把拧得半干的冰毛巾该有多好啊—— 翻看完了各个视角、各个地区的知识教报告,对于这个自己一手缔造出的怪兽,谢双瑶似乎也有了更新更全面的认识——扩张的速度,连亲妈都诧异,但还好,在大多数地区还没变成亲妈都不认得的样子。但倘若如果不抓紧管起来的话,那这个亲儿子说不准什么时候,还真就会变得连亲妈都十分的嫌弃了。 释经权、本土宗教、洋番、平衡、女祭司、教产、教权…… 无数关键词在眼前飞舞,谢双瑶伸手挥了一下,把它们通通赶开,她起身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又在月亮底下来回活动了一下身体,这才回到电脑前,慎重地敲下了一行字——【知识教改制包干草案】。 “来吧。”她喃喃地给自己鼓着劲,忽然苦笑了一下:最开始的时候,虽然也有些雄心壮志,但真没想到,不过十年,自己就得处理世界级数的问题了。以知识教如今的影响力,这可不就是世界级的大组织?甚至比买活军发展得还要更快,更好! 在这个级数上,任何一个人都会对自己失去信心,感到不能掌控未来的发展方向,谢双瑶是否怯场,是否想得到自己此刻所做的决定,可能会深远地影响到世界的将来? 或许她也有意识到此刻肩负的重担,却下意识地选择了忽略,而只是喃喃地给自己鼓着劲,“开动脑筋,多想想,搭积木的时候又到了,再设计出一个科学合理的结构,多好玩啊……加把劲啊谢双瑶!” 夜已经深了,中枢衙门犹未入眠,在这个强大组织的最中心,一个人,一台笔记本,在荧光的照射下,女军主眼下也似乎映出了深深的阴影,虽然她已经几乎24小时没有休息,虽然来到潭州后她甚至没来得及去橘子洲头游览一番,便被军务湮灭,但此刻,她打字的速度依旧不慢——这一刻她还年轻,她还有强健的□□和充足的野心,她愿意试着去驾驭一下这飞速成长的庞然大物,毕竟…… “多好玩啊,谢双瑶……新的挑战,为什么不来?”:,, 877 知识教改制与莺莺燕燕 正所谓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创业狗焚膏继晷、夙兴夜寐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事情,熬大夜对于习惯了996节奏的女军主来说,偶一为之也无伤大雅,就是身边的秘书班子也得跟着熬,随着她的地盘逐渐扩大,谢双瑶的秘书班也在急剧扩充之中,现在已经到达三班倒的程度了:不分昼夜,任何时候都有人接文件写摘要,确保六姐一睁眼就有若干消息放在案头。 当然,平时晚班留一两个人值班也就差不多了,也就是这一阵子出兵江南,动作极大,这才多划拨了人手出来,谢双瑶这里文件一写好,立刻录入电脑,同时印发若干份,送交指定的智囊团,包括军队班组,等谢双瑶休息了五个小时,起床吃早饭的时候,一样睡眠不足的会议成员都已经整齐列席,准备着讨论谢双瑶的决策了。 能成大事者,精力往往异于常人的旺盛,女军主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一样都是熬大夜,在文山会海中跋涉,可谢双瑶小憩之后就还是神采奕奕,其余人则不免呵欠连天,都是饮着浓茶,也有人用手搓脸,神色十分委顿。见到谢双瑶进门,方才肃立起来,随着职位最高的庄素一声令下,众人整齐划一地行了军礼,谢双瑶则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像她这样地位不可撼动的上位者,反倒不追求仪式感了。 “怎么样,文件都看过了吧,说说想法吧。” 没有丝毫废话,一坐下立刻有事说事,这是买活军这里的一大特色,对效率的追求是刻在骨子里的,也是因为事多人少,如果还磨洋工,那就都得加班的缘故。众人也不推让,立刻就开始挑毛病了。 “大的方向,自然是不会错的,引入知识教,于消化边番地区自有不可估量的意义,民情如水,只能徐徐导引,既然如今番族民心向着知识教,我们又何必白做功夫去禁止传教呢?阻止不了,早日正规化也是不错,只是有一点很重要,那便是番族传教,固然每个村寨少不了他们本族自己人,但地区负责人,如六姐所说,必定要是汉人才好——我们上哪找那么多汉人祭司呢?” 这是很突出的问题,因为这些人只看到了谢双瑶起草的第一份文件,那就是引入知识教来解决新领土的消化问题,至于知识教改制的文件,那不是给他们看的,得拿到南洋委员会,知识教总坛去先讨论过一番。谢双瑶今早已经发信,召集知识教所有轮值大祭司,以及她平时有关注到的一些重点培养对象,全部赶来潭州开会,她预计这些人在路上要走大概一个月,一个月后能拿出成熟方案就算是快的了。不过,作为知识教的最高象征人物,所谓量子神明在人间的代言人,有些决定该下也就下了。 “优选军中、吏目中擅长搞多民族地区开发工作的女吏目,兼任地区祭司,以扫盲程度作为考察目标,如何?” 她问,“我算过了,按现在南洋的祭司区块比,整个江南地区,我们预计铺开知识教的地域也只需要二十三个地区祭司,这二十三个人应该还是好挤的吧?实在不行男人也成,有两个地区祭司我还打算分给传统宗教界人士,所以人手占用应该是还好的。” 只分两个吗…… 一些参会人员开始交换眼神了,大概是对她的表态有点儿诧异,越是横跨新旧的吏目,对于她的表态就越有探究的兴趣,反而是庄素这种自小在彬山长大的吏目,对于谢双瑶冷待佛道一点感觉都没有,而是从财政角度挑刺道,“增加二十三个编制当然是不算什么了,但你也要知道,知识教祭司在南洋也是忙不过来的,编制难加,野祭祀到处跑,他们的精力已经不是说去各村传教了,就一直在纠正野祭祀唱歪经,二十三个地区祭司来管江南整个边番地区的话……就等于整个传教体系是要嫁接在衙门这里喽,毕竟,扫盲、农耕、修路,都是衙门在组织,知识教只是包一层皮,敲敲边鼓呗?那还不如让这些人选兼任,不要转制,业务目标还是列为吏目本职工作进行考察。” 行政上的事情,一贯的繁琐,但却必须非常耐心,因为牵扯到的事情,一动就是天文数字的钱财。庄素的问题是非常敏感的:边番地区的开化肯定有预算,也有相应的物资调拨,否则,高产作物的种子秧苗也好,疫苗也罢,甚至是修路的物资,都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就算番族都是拿钱去买,拿货物去换,可要知道,所谓有战略价值的物资,有时候拿着钱也买不到,钱只是这场交易中需要付出的,最廉价的筹码罢了! 这些物资交给谁,在某一区域的话语权其实就等于是交到谁手里了。既然物资不能脱离衙门,那么,还不如让大祭司从衙门兼职,这样既能确保划拨资源,两边工作对接顺利,又能缓解知识教坐大的忧虑:在这些地区,知识教就是衙门的一张皮罢了,随时可以摘下,财政上甚至不必另设账本,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这不行,既然决定了要用起来,那就要相应的给待遇,给报酬,不能让人白干。”谢双瑶索性也就说了一部分自己的构思,“我的意思,是放开一道口子,允许知识教拥有一种教产——印刷厂,专印各种番族教材,允许少量印刷部分商业读物来获取利润。这些教材,地区祭司免费提一部分,往下发放,各村寨如果还想要更多,拿钱来买,其中的利润最后化为基层祭司的津贴,数量应该和乡村扫盲老师相当,或者略少一些也不要紧,这些祭司和扫盲老师不同,在传教中还是能获得很多额外好处的,就算直接到手得不多,他们也愿意做。” “这就等于是把扫盲也外包出去了?” 庄素的声音略微加大了,眼睛圆睁,她有点儿吃惊,因为这就等于是把买活军一直攥在手心的教育权,在番族地区转移给了知识教。毫无疑问,这是个很大的动作,甚至目前她都说不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扫盲是很花钱的,这块外包出去,在财政上买活军会更有余裕一些,但是是否也会削弱了买活军从一开始就借由重重手段,落实到村寨的统治权? “扫盲当然不能外包,只是最基本的语言关外包掉,学会拼音和算数,最基本的汉语之后,祭司还能教什么?剩下的教育还是要乡村扫盲老师去完成的,包括读报班什么的,还是要去做,还是要让田师傅、扫盲老师、商队,三方形成一个定期交错拉线的机制,确保一个月总有一半的时间,让村寨处于我们的视野之中。” 一般来说,这个‘视野中时间’能达标的话,也就差不多能确保整个村寨不会有太出格的事件发生了,买地如今比较良好的治安,就多亏了这个机制,谢双瑶当然不会自毁长城了。要不然的话,一个村子一个月也就一两个外地客人经过的话,怎么确保买活军极力打击的旧俗完全消失,不会死灰复燃? 一些恶性刑事案件就不说了,光是一个人口买卖,就必须是这么盯着才能禁绝,不然,日子好过了,一村的光棍汉想的就是娶媳妇,有了这个诉求,人贩子应运而生,跑去劫道绑媳妇回来,锁在屋子里,等生了孩子再放出来……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外人来看见了,哪个村民会跑进城告状?就是要时时刻刻都有人来,都有人在村子里随意走动甚至是住下,一有人敢于做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立刻揪出来严加处罚,才能让大家害怕,才能形成这种‘买媳妇触犯天条,谁都别干’的氛围。 买媳妇,只是这种观念冲突的一角而已,宗族余痕还深重着呢,就算经过了人口的这么几次大迁徙,只要不是时时刻刻的盯着,一不留神都能泛起残渣、死灰复燃起来。更不要说这些直接从奴隶社会甚至是原始社会跳跃到当今的番族了,光是一个禁绝血祭,都得费大力气,谢双瑶是要快点做事,不是要大甩手,她对知识教的定位不是番族地区的大管家,而是外包的扫盲公司,教材印刷就是给他们的报酬——这就得要酬赏张坚信了,这个清教徒的脑子的确好使,也启发了谢双瑶的灵感,是呀,虽然不给固定资产,但印刷厂为什么不给呢,知识教必然是最有动力做好小语种教材编纂的组织了,科学管理不就是把工作给最适合的人去做吗。 “知识教负责最初步的语言障碍和拼音、数字扫盲,疏导、润滑民俗摩擦,后续转交给我们衙门吗……如此倒是不错的设计,财政上也不用我们多花钱。”庄素明显松了一口气,表示了赞成,归根结底,所有的财务都是一个态度:只要不多出钱,不重做预算,你爱干嘛干嘛。 但是,组织人事有点不愿意了,庄素身边,马脸小吴有点挑刺的味道,“挑人的话,是算彻底转业出去了吗?二十三个大好前途的人才,本来都准备派上别的用场了,叫她们直接去搞教派,等于把前程一下框死了,这……” 这也是谢双瑶准备调整的一点,她也看了之前莫祈平的报告,知识教教士流失的最大原因就是去考公……只能说,当时的架构设计还是太保守了,这搞人事的一眼就能看出不妥来——谢双瑶再次提醒自己,财务和人事必定要放两个刺头在,虽然被刺的时候总不会觉得愉快,但良药苦口,只要不是存心推诿的那种挑刺,其实提出的意见都必定是有价值的。马莲调出去负责人事工作,这个任命谢双瑶还是很满意的,马脸小吴总不能做一辈子的秘书班主任,年份到了,往外调开始走仕途,也是必然的事情,人事口就很适合她的发展。 “之前不想让知识教壮大得太快,所以认为一个流动的教士阶层会比较不容易形成利益团体,现在看,这个架构有点过时了,那就再调整——人出去,虽然不能保留衙门里的职务,但工作经历可以视同参公,也计入工作年限。将来还可以往衙门里去竞聘高职级的岗位,这样如何?又能保证流动性,又能保证吸引力,而且在边番地区传教,肯定是危险地区,也给做一个加分系数。” “津贴呢?”庄素有点严肃起来了。 “津贴就不给了,传教也有传教的好处。经济上收入和同级别同地区的吏目大致持平即可。” 人事、财务没意见,军事口这里,巴不得有人来代替他们开拓番地,最难的工作知识教接去了,他们跟在后头摘果子即可,为什么不赞成呢?不过就是有了这个调整,之前的战略部署都要重做,而且每个地区的番族情况不同,也就是每个方向的作战细略还要再研究——这就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但在谢双瑶这里,她手里的活是暂时告一段落了,开完这个会,再忙上七八个小时,差不多就能休息:算是长久以来最轻松的一天。 这个会花了两个多小时,已经是竭力减少废话了,接下来要开的是江左道和两湖道南岸的经济发展规划会议,又是一听就让人头大的会,中间大概有两三小时的空档,是给她看文件、吃饭和小憩用的,谢双瑶走出会议室,揉着发花的眼睛,忍不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二哥,去墙头吹吹风吧!” 这些年来,她的贴身安保一直都是谢二哥负责,谢双瑶也是习惯成自然了,一句二哥脱口而出,才想起谢二哥这半年在休产假——这些年来,除了她之外,到年纪的谢家人也都陆续结婚了,就是谢大哥被拖累了,一直没能要上孩子——谢双瑶一离开驻地,谢大哥就是大管家,这情况确实不允许他生。 除此之外,谢二哥、三哥、四哥、五哥都陆续生子,而且还有个把不求上进的,孩子要得很勤快,事业这边心甘情愿地淡出,就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天天带孩子去看仙画。谢双瑶倒也不干涉他们,反正钱要多的也没有,吃喝不愁到老,这个待遇那还是能保证的,老彬山派现在也几乎都有这个经济水准,她爹娘肯定也会不时贴补。做个废物也没什么不好的,总比想弄权来得强呗。 当然,这不争气的哥哥也就是搞修路队的谢三哥一个而已,他也实在是前些年累得很了,谢二哥表现还是挺良好的,谢双瑶也在考虑等他产假休完之后,给他调个职位,让他也在江南战中分点功劳——啧,说起来,之前情报局回馈的,说他和陆大红似乎是有点啥,倒是挺可惜的,这俩的确不合适,现在二哥都结婚了,大红还单着呢,谢双瑶有种感觉,她要不结婚,大红这帮同龄的女官也都不会先动的。 也挺好,这几年正是南征北战的时候,单着好啊,单着就不用休产假了……大红她还是很看好的,少有能跟上脚步的女将,第一任海军大元帅的位置就给她准备着呢…… 乱七八糟的思绪刹那间掠过脑海,她也有点走神了,片刻才意识到眼前的笑脸并非谢二哥,而是新提拔上来的守卫班长——长得倒是挺好的,太阳晒不黑,天生的白肉底,大眼睛,眼尾微微下垂,显得特别的傻白甜,谢双瑶心想,究竟是谁着急想看她结婚了,这几年工作关系中,明里暗里接触到的美男是越来越多了,还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看起来心机都不是特别的深,这一看就是可着她的要求来找的,那种狂霸酷炫拽的传统帅哥,好像不说身边少见到,就连平时出门的时候也没怎么在民间看到把自己往那个方向捯饬的小年轻了。 又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吗……谢双瑶心想,不会因为自己的关系,今后民间都流行无害化小可爱的男性审美了吧——救了,但别忘记她对男子体魄也有要求啊!加在一起的话……金刚芭比? “算了,还真管不了那么多,走吧,咱们到城墙头走走去。” 择偶在她的生活中,毕竟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谢双瑶嘀咕了几句,也就抛诸脑后了,随意让守卫班长带路,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唠起家常,大家一道往城墙散步过去。“怎么样,你们早上出去晨跑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城里的早市恢复得怎么样,百姓的生活是不是已经完全正常了……菜价注意到了没有,小吃的价钱又是如何,和买地相比怎么样呢……”:,, 878 菜价上涨 “这帮外地伢子倒还满得意!” 无视了满街道的青头女贼,也没有抬眼打量和父子两个擦肩而过的一帮子青年男女——一群男女簇拥着一个精壮的巨人健妇,在街巷中招摇过市,这样的场面在潭州已经是很不稀奇了,买活军不论男女,个子之高,都让人有一种不能逼视的感觉,甚至会感到街道都因此变得狭窄,让人生出了他们会不会推倒屋舍,重建一个‘巨人国’的担忧。 这样的想法虽然荒唐,但却竟真不是胡思乱想——住在城外的老段一家都有所耳闻,听说,潭州城很快就要开新区了,会把城墙扒开,这些天来,大家在田间地头看到的那些乱跑的买活军吏目,并不真的是在乱跑,而是在‘测绘’,要做‘城市规划’,以后,老城未必会拆,但新城一定会建起来,会有不少‘工厂’,坐落在现在测绘的地方呢。 这些夹生的官话词汇,很蛮横地打破了千百年来,土话形成的方言壁垒,搞得现在连老段这样土生土长的城郊农夫,也不能固执地停留在自己的方言世界里了,多少是为这些新词汇打开了一个小口子,而小口子一旦打开,这才两个月功夫,他们便逐渐地发觉,其实学官话也没有那么的难,就像是买活军的统治实在也没有投降之前那么恐怖一样——买活军来之前,城里倒是乱糟糟的,让人很有点儿担惊受怕,大兵入城之后,秩序反而好了很多,只要能遵守买活军定下的规矩,老段他们很快就发现,日子反而比之前还要更适意得多呢。 摆在眼前的好处——现在进城卖菜,不用交城门费了,甚至城墙都传出了要扒掉的消息,这对于菜农来说当然是个极大的好消息了,从前老段一家挑着担子进城来卖菜,进城就先交10文,因为是带了货来的,不比一般的行旅,探亲走访,一个人一文钱也就罢了。商户进城,关卡重重,菜农他们是小商户,还是本地人,可以捡着小路绕开税卡,那些赶着马车运大货的,离不了官道,有时候一趟走下来,过路费比货物本身价格都高了,除非是背地里有城中大户的本钱,又把各家设卡的官人们打点得舒服了,不然,做生意想要赚钱?想的美!不亏本已是极好了! 但买活军进城之后,所有的税卡和城门费,顷刻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除了进出城门还是要查验货物之外,其余的税卡全部取消,老段等人第一次胆战心惊地走官道的时候,还能见到税卡的残留呢——看到那竹篱笆搁在路边的时候,刹那间他们还想着逃远了去,别被为穷凶极恶的税吏瞅见了。还好多瞧了几眼,才发现那竹篱笆只是斜搭着,似乎是还没来得及运走,至于后头也确然是早已经无人了。 这口气,到这会儿才是松了下来,老段父子俩挑着担子进城之后,也是处处小心,就怕卖完了菜,突然冒出些吏目来收自己的钱,但好在他们运气不错,第一日是平安无事地回去了,到第二日再来的时候,就见得竹篱笆已然全都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吏目们察觉到了百姓们的紧张,还是说周围的农户们发现了还有成片扎好的竹篱笆、木栅栏,反正是连夜运走,连一点余痕都没有了。 再进城的时候,又见了不少人去浏阳门外看热闹,定王台上爬满了人,老段父子也是好奇,便暂且不进城,他自己在定王台下守着,叫儿子也爬上去看,儿子下来一说,两人都是稀奇又后怕:原来是这些日子以来,城里太乱了,还有不少地痞无赖,乘着买活军刚刚重新开城,秩序不全,便在城里混充大头,对他们这些进城来做小生意的乡里别坑蒙拐骗,也不说明自己的身份,就充着是买活军的吏目,或者干脆二话不说,人多抢人少。 这几日城中可是发了不少这样的案子,而买活军直接把里坊中举证,认定了不务正业的二流子都抓起来了,在家里搜到金银财宝,无法解释来历的,又或者持有了大量的钞票,也说不清的,全都推到石子岭这里,罪孽深重的砍头,罪孽不重的,锁拿起来,立刻遣送回后方去,到矿场服刑! “听个也是推车卖豆腐的嗲嗲讲,他昨日就被收了二十文的‘税’,万幸恰好遇到买活军的兵士经过,发觉不对,一问之下,那个收税的当即就被抓了,喏,就是那个,嗲嗲指给我看的,他身上的青衣官服还没脱哩,这就要上路去矿山了!” 他们看了好一会热闹,入城的时候,这帮人犯已经嗒然若丧地被麻绳锁串了起来,都是扯着自己的裤腰,缓缓成行地往远处拔脚走去了,他们连行囊都没有,很显然,便是在路上死了,那也就是死了,买活军收拾起这些人来,下手狠辣,当真是一点都不宽贷。父子两个都看了好些穿着青衣的骗子,混在高大壮实的地痞之中了——便是要冒充公人收钱,也要有一层皮不是,这些骗子大概也没想到,买活军入城之后,吏目都不穿青衣了,也不说本地的土话,发型都有极大的不同,他们还用老一套来骗钱,那岂不是一打眼就被发觉了不对? 运气好哇,昨日没有遇到这些骗子,老段父子也不由得额手称庆,也是好一阵后怕,这才挑着担子继续去卖菜:害怕归害怕,菜是不能不卖的,这些菜说实话都有些老了,主要是前阵子潭州乱得厉害,好些大族被抓起来,抄家砍头,石子岭的血迹都没干,商旅人客那段时间都不敢从浏阳门过,传说那里闹鬼。家家户户也都是闭门不出,就算挑着担子进城了,也不像是从前那样好卖。 老段家在东门(即浏阳门)外,要绕路去其余城门,远且不说,路不熟,不知道怎么躲税卡,也不敢贸然上路,硬着头皮进了一次城,天心阁下看到好多宅院,都是门大开,里头一片狼藉,三不五时有附近的居民过来偷砖瓦,再不像是从前那样规矩太平的样子,教人见了,心里实在是害怕,也因为菜卖不出去,便回家蛰伏起来,只是三不五时出村打探打探消息。 如此,足足耽搁了能有小半个月没进城,家里吃用都将尽了,又听说城头变幻大王旗——买活军来了,知府投降,至于督抚,好像是去江北那里了——这就更不敢入城去了,毕竟,刚入城的军队,哪有不大掠的呢?能守住村里不被乱兵滋扰,就已经很不错啦! 这时候,大家也不担心菜地里的菜了,都是战战兢兢的,打点了家中细软,日日和村里的男丁一起操练,要做两手准备:如果来的人少,那就上去赶走,如果来的人多了,那就赶紧逃到山里去。包括和周围的村庄,也走动得频繁起来,大家都议定了守望相助,如果乱兵来了,就要彼此出人支援,族长说,这就叫‘村村互保’。 因为这村村互保,有些世代争地的仇家都言归于好了,全都是提防着不拘哪一方的乱兵过来冲击村落,却不料,城中风平浪静的,别说乱兵了,便连成队的兵都很少有见到的——这也挺奇怪的,按说城里的潭州守兵,这会儿改朝换代了,总有些人想要逃的吧?会不会顺便来杀人抢掠呢?居然也没有,悄无声息的,城头的门旗便换了,原本的飞虎旗也被拔了下来,插上了红色的旗帜,村塾的老童生,还迈着一双大脚跑到城门外看了看热闹,回来告诉大家,这旗叫‘红底活字旗’!是那个买活军的旗! 看来,买活军已经在潭州坐稳了江山,而且到了第三日上,城门也打开了,商旅重新开始进出,还有些青头的官兵也走到了官道上来,段家父子又饿着肚子等了三日,见没再出什么事,便是硬着头皮也得来卖菜——没办法,家里已经没粮食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光靠菜是吃不饱人的,再说,家里的盐也没有了,这可都得用钱来买那。 第一日来,无事而归,他们稍微放下心,第二日见到买活军处决城中地痞的画面,虽然也觉得可怕,但心不知不觉更安定得多了。就这样,他们逐渐也把担忧放下,恢复了以往每日进城的习惯,进进出出间,也不免得学会了一些官话,知道了一些新消息,同时更大胆起来—— 现在,他们推车进城,先不把担子挑起来,而是把空担子挂在车尾,先将车推到西门外的军营那处,把所有菜给军需官先挑选,称重结钱之后,再把军需官不要的那些担了在城里叫卖,若是遇到了有百姓们抱怨这菜不好,他们倒也是很有话说的,“最好的,岂不都是要送到军营里去的,叫兵爷们吃了开心?这样好的兵爷,难道不该吃最好的菜么?便是价钱略低些,供给军爷我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这话的确倒也不假,买活军的兵丁入城两个多月,只听说他们为民做主,再没有什么吃花酒、奸淫掳掠的事情,说实话满城百姓,在此之前根本不敢想象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军队,就光是这一点,都足够把他们供起来的了,更不必说这期间买活军还做了很多别的事,基本都是兵丁来操办的:开扫盲班、组织兴修城里的水利、巩固江堤,下到各村去教他们种土豆、玉米,弥补今年因为动乱而耽误了的农时。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重审冤案、主持公道,这些一切只有在戏文里才能出现于清官身上的行径,现在大范围地在潭州城到处发生,若是在旧朝,连万民伞都是造得起来的,今日怎么就不值得吃点好菜了? 当然了,另一面,也是因为军营要的量大,日日都要几万斤的菜蔬——菜蔬这个东西,做熟了重量损失是很大的,城里流水价来来往往,维持在一万来人的官家人口,每日管他们吃饭就是一笔很大的物资需求,四五万斤菜蔬根本不在话下:要预备翌日如果下雨了,道路泥泞,菜农来得少了,这一日的用量。五万斤菜,择了、洗了、熬了,能有个两万斤熟重已很不错了,还要匀一些去做咸菜,那就更是不出分量的东西,一万来人敞开口要吃饱的话,四万斤一天紧紧的,五万斤才能说是有些松,不至于被兵丁抱怨菜叶夹牙齿呢。 这么大的用量,基本上一口气都是要个几百斤的,就算价格低一点,对老段父子来说仍是比零卖划算得多,实际上,段家菜地,每一茬菜熟了,总有个几百斤是烂在地里的,村里人想吃菜就来掰一株两株他们根本也不在意,因为实在是卖不完的,一茬菜可卖的时间有限,一畦地能起个几千斤不在话下,可他们一日能卖多少?走街串巷地去叫卖,耗费时间那!两三百斤都是好的了,如此总有一些尾余是卖不掉的。若是运道不好,那段时间菜多了,一两千菜烂在地里做鸡食都有呢。 如果是卖给军营,那就不一样了,走一趟就是数百斤消化了,余下的再叫卖一下,卖得掉就卖,卖不掉——带回家做咸菜、酸菜也是极好的,买活军来了以后,半个月内,城里的盐价跌到不足原价的两成,这对于菜农来说,是个绝好的消息,他们终于可以处理家里的那些剩菜了! “把那篮子菜往里摆摆,一会不要弄错了,等等送到城东严家秀才那里去。” 老段一边帮着儿子推车,一边用土话吩咐着他,“严家娭毑上回就和我说了,鸡毛菜熬豆腐,她想吃这一口半个多月了,硬是买不到好鸡毛菜,我说现在好菜都去军营了,你想要,便给你留一把,只是价格要比从前高,她讲,别个也都是这么说,买活军来了以后,百物跌价,这菜价、肉价反而是涨起来了,好在她茹素,不然肉也吃不上——” 父子二人并没有留意到,街边有一对年轻男女,停住了脚步,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的闲话,其中那个高大的男子,正弯着腰,凑在戴了斗笠的姑娘身边,低声把土话转为了官话,“……光是军营那里,便把几年的猪都吃光了,现在满潭州都是刚出家的和尚——馋得直砸吧嘴,咬破了嘴唇吮点儿肉味……” 谢双瑶听得也很有趣,忍不住轻笑了几声,“副食品供应基地,看来还的确是当务之急,从丰饶县出兵到这里,一路上这是个普遍的问题,米价跌了,菜价反而涨得畸高——当然,这也说明我们工作做得好,消化机制已经非常成熟了,这个问题才有机会成为一个问题,不然,乱起来了谁有心思吃鸡毛菜熬豆腐……其实这也是个很好的商机……” 她不再往下说了,而是跟着这对菜农父子走了几步,听着段家儿子若有所思地讲,“肉,这个是么得法子,菜,种一茬才多久,嗲嗲,我们家村口不是有那么二十几亩抛荒的薄田……” 虽然语言天分不是天才级别,但好歹也在潭州住了大半个月,对于已经知道来龙去脉的对话,谢双瑶无需翻译也能听懂个大概,她摆了摆手,让小侍卫不用继续往下说了,而是聆听着段家儿子颇具雄心的大胆计划,同时会心地微笑了起来。 “走吧,再在街巷里转转,慢点儿去城墙也不急。” 她随意地更改了计划,背着手,哼着小调,脚步轻快地蹦了几步,谢双瑶这会儿心情确实不错,熬夜工作带来的疲倦已经一扫而空了,倒不是说她为这对菜农的机敏而惊喜——这是她早已知情并且信任的东西,百姓的主观能动性,只要有一点机会,就会有一百个人才来争抢,这世界上最大的能量,就是一个人为了把日子过好而爆发出的力量。不过,即便早已熟知这一点,每一次确认,买活军的存在为千千万万个段家提供了充分的机会,她也依然会为这样纯粹的力量而动容。 “看,橘子洲也有人划船出来了。” 她对小侍卫说,他们毕竟是登上城墙,远眺起了湘江的水洲,谢双瑶注视着那郁郁葱葱的大岛,“他们应该是出来卖鱼的……夏天快到了,汛情要来了,秋汛结束之前,我们能把三峡打通,将巴蜀一统吗?” 她的眼神也不禁有些迷蒙起来了,这一刻,女军主大概是想到了正在规划中的水电站群落,想到了天下大势,想到了更多更多,她身边的小侍卫以极度克制的眼神凝望着她,大概是只有如此这般,他才能压制住自己的崇慕,得体自如地回答,“天下事,均在军主算中,您说可以,就一定可以。” 谢双瑶不禁哈哈一笑,“若真是这般就好了,那我想办而能办的事,可就不止现在这么一点啦,现在,我连潭州的菜价什么时候降下去都不知道那。” 她兴之所至,突然孩子气地合掌祈求了起来,“天灵灵,地灵灵,潭州副食品基地快建起来,菜价肉价平下去,百姓的餐桌上早日见荤——行吧,愿也许了,就看半年后能不能成真吧。” “军主说能,就一定能。” “哈哈!盲目崇拜可不得行。难道你觉得我听了这话会高兴?” 闲言闲语,逗着闷子,一前一后,景从而行,这对年轻人很快融进了城墙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如水入河,不留痕迹,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轻女子身上,牵出了怎样的涟漪,她说要将三峡打通,巴蜀一统——这一道涟漪,往外漾去,便成就了绝壁中多少个小点,在惊险万分的栈道之中,艰难地往前挪动——:,, 879 蜀道难! “山子,不是,还要走多久啊,我的妈呀——老子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就硬是没走过这么险的栈道,我说你们那的人——呼、呼,你们那的人平时都怎么和山外做买卖啊,盐啊、布啊、铁器啊,怎么运啊!” “就这么运啊——你小心啊,脚步别跺,但也踩实了再走,那片栈道好几块木板都有点儿松了,你别跺,劲儿在手上多一些,每一步都在两脚中间……对,那个重心,你们叫重心的,那个重心千万不能在一只脚上,不然,要是那块木板掉下去了,你也得跟着下去!” “我……我……我艹!!!” 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知识教的小道士李谦之——你叫他祭司也可以——还是满带了感情的大骂了一声,“这路是人走的?我艹你别走那么快啊!” “我走远点,走快点,我们得把距离拉开,我好告诉你那块板子松了……再说,这路怎么就不是人走的了,你看我不是走得好好的吗?” 的确,别看山子不矮,但高高瘦瘦的,身手是真的敏捷,背了个大包,在栈道上还有点健步如飞的意思,走得又快又稳,如果仔细辨别他的步伐,便会发觉他说得不错,他的重心的确时刻处于两脚之间,可以随时在两脚和撑着倾斜崖壁的手上转移,这样,就算木板不稳,只要不是整根垮塌下去,他就能克服踏足摇晃带来的重心偏移,迅速往前走去,离开这道危险的台阶。“走快点,自然点,眼神别往外头看,别往脚底看,往前看,越快越稳,慢了你就翻出去了!” 的确,这栈道大约也就一米来宽,大概就比肩膀宽点儿有限,并排都过不了第二个人,要说栏杆,那自然是没有的,脚底下就是万丈深渊——极有限的山壁、河滩空间之外,就是奔腾跳跃的大江了。李谦之估计,因为木板朽坏,踏空了掉下去的人大概是不多的——因为木板的缺失还行,不算多,也没有明显频繁的修补痕迹。死在这段栈道上的行人,大概多是站不稳摔下去的,山子给的建议,的确相当的实用,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来路,有点儿苦相地伸了伸舌头——要回去也回不去了,已经走了两天的山路,虽然之前没这么险,但要说多平坦那也是没有的事,都走到这份上了,只能咬着牙往前冲。 “他娘的,那就让你见识一下道爷的手段!” 把牙一咬,鼓舞着酸疼的四肢,把这口气给绷住了,李谦之的脚步也变得轻快灵动了起来,有了点山子走栈道的感觉,也引来了他的调侃,“可以啊,李道士,原来你脚底功夫真不差?” “道爷那也是正一嫡传,从小的童子功啊!” 李谦之气鼓鼓的,“我们道观也在山里,从小走山路挑水,你当是好走的?” 虽然山路远没有这么险,但要挑着水走也不简单,说实话,这走山路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只是李谦之后来下山过了好日子,有几年没这么跋涉了,也颇有些‘髀肉复生’之叹,不如当年之勇罢了,这会儿鼓起一口气,很快跟上了山子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隔了大约五六步,在栈道上急速前进,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李谦之都逐渐习惯了这种三边不靠,山风一吹,毛骨悚然的感觉时,便见到前方随着山崖弯折,又再见到了一条脚踏实地的山间小道——栈道也不可能都是沿着悬崖永远修下去,基本上就是在一座山到另外一座山,可以连缀起来的路径上,实在找不到落脚点,只能在崖壁上打洞、牵绳,固定起来修造的一段小路。有条件走山路的话,都不会修这东西的。 说实话,这种坡度很大的山路,走起来也是受罪,但怎么样都比山风从脚底往下吹,寒气直接钻到心底来得强,李谦之微微松了口气,正想张罗着到前方稍微平缓一些的地带,休息片刻找个水源,一声‘山’字还没出口,就见得山子身形一个趔趄,身影立刻矮了下去——仿佛过了极漫长的时间,才听到了木板垮塌那咯拉拉的不祥音效。 “山子——” 李谦之头皮发炸,刹那间也来不及多想,从小蹲到大的马步,这会儿显出了作用,脚下一蹬,飞出了几步,伸手一把拽住了挂在木板上的大背包,虽然视线被背包挡住了,但入手沉甸甸的,明显下面还坠着人,这让他松了口气,此时山子也在底下喊了起来,“绳子——套住木桩!这段木板都烂穿了,注意重心!我撑着!你放心动!” 听他语气镇定,知道人没大碍,李谦之的心跳也平缓了些,他毕竟也是训练有素,去军营混过一段时间的,虽然因为训练表现不佳被刷下来了,但那也要看和谁比,和那群如狼似虎的大兵哥,他比不过,可这会儿,还是不至于被冲昏头脑,执行力是在的,“绳子——对,绳子!” 往腰间一捞,把一直挂着的绳子取下,配合着小心翼翼的旋转,在背包不脱手的情况下,单手把绳子系上腰间,另一端套到崖壁上突出的木桩上,打了结,这样他多了一重保证,才敢把更多重量交给身下的木板,一手抓着背包,一手往前,垂下伸给山子,“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很快就被握住了,李谦之往后慢慢蹭去,给山子提供一个向上的拉力,山子脚下也在使力配合,他的身形重新升起,回到了栈道上方,理所当然,比之前更加灰头土脸,眉毛大概是磕了一下,往下流了几道血,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大事,李谦之这时候才看到,山子之前是蹬住了木板下方,打斜埋入山崖石洞的龙骨架,到现在他一只手还抓在木桩子上稳住自己,心中也不禁暗自佩服:这就是重心分布四肢的好处了,一脚踩空还能反应过来,如果重量全部交给迈出去的那只脚,一脚踏空,必定是直接掉下去,根本就来不及抓住木桩,现在只怕已经跌落江中,尸骨无存了。 “没事吧?” 等山子完全爬回栈道上方,两人都是有点脱力,趴在栈道上只是喘气,李谦之好半晌才能问出话来,山子摸了摸眉毛,把手放在嘴里舔了一下,笑道,“嘿——腥甜!没事,不过这段要加点小心了,今年夏天雨水多,这块大概是有水流,木板烂得厉害!” 这还用说?李谦之的心是提到了嗓子眼,每走一步都要找个地方套绳子,脚下再三试探才敢发力,短短十几米的栈道,走了七八分钟,等脚步在湿滑的山路上站稳了,这才敢用力喘气,这气甚至喘得都说不出话了,山子倒还好,别看是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但居然若无其事的,撑着大腿喘了几口气,便张罗起来,截了一段麻绳,在栈道口绑了两个圈,道,“做个记号,一会去村里说一声,秋后该筹措换板——这笔开销不小。” 木板没有生着安上去的,那朽烂得极快,桐油、清漆,这都是必要刷的,对于山里村落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不维护,没了栈道,那就真的无法和外界联系了,李谦之没想到三峡两岸的山区,百姓过的居然是这样的日子,不禁感慨道,“这当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一村一个桃花源——村子里的人肯定不交税罢?” 这是自然的,税吏怎可能翻山到这里来,但这不能说是山村的便利,只能说是无数坏处中微不足道的好处,山子道,“朝代还是知道的,因为我们这里不产铁,至少针是要用铁针好——农具就基本全都是木制的了,铁器非常难得。也不全是价钱的关系,你也看到了,铁器很难运进来。” 别看他刚才差点就没了,但语气却仍很镇定,“我们这里的人,最大的烦恼就是出门实在不方便,一般人一辈子出不了两次门,出门那是全村人都要矮看望的大事,出去了就没指望能回来,有时候死都不知道死在哪里,就比如说刚才,我要没抓住,那掉下去也就掉下去了,家里都不会知道掉在哪里。我们村一两年出门总有人在山路上掉下去的,尸骨都找不回来。” 从这平淡的语气,大概也能想象到山村那艰难局促的生活,绝没有想象中男耕女织的美好,事实上,意外、事故、受伤、疾病的阴影是挥之不去的,死亡则犹如家常便饭,让在这样的村落中长大的山子,提到这些时有一种格外轻描淡写的麻木。倘若不是一样在山中长大,李谦之都品不出来,但此刻他却觉得肩头发沉,好像意识到了山民们背负着的重量。——他倒是没有问为什么不搬迁出去,因为这是很愚蠢的问题,大部分人搬进山里,肯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山外已经活不下去了,在敏朝的衙门管理之下,隐户搬到山下,那日子也未必比在山里过得好。 “那你是怎么跑到我们买地的?” 打开水囊,珍惜地喝着最后一点清水,李谦之喘着粗气问,山子则回答得很平淡,“我是被夷人抓了娃子,说来也巧,这帮夷人抓了我们以后,要往山那边他们自己的寨子里跑,翻山的时候,遇到了敏朝卫所兵巡山,他们就丢下我们跑了,我还有一些其他来不及跑的夷人,就被当成是战俘,被私卖到潭州附近的农庄去做活了,我也被他们当成了夷人。” 但是,从山子的名字以及语言来说,他们村落应当算是汉人村落的,只是隐居的时间太久,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不同的服饰特色,又和番族通婚,因此,竟失去了汉人的身份,汉人不肯承认他们是汉人了,也把他们当成了夷人,叫他们青衣夷,这一点是很有些冤枉的,不过,反正他们和官府打的交道很少,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估计村子里的人也不在乎自己被当成了什么,只要不来征伐他们,他们便也不会找官府的麻烦。 “哦,那你就是跟着大江沿岸的逃奴、逃夷一起过来的了。” “是,那时候只要是沿江的,见到了买活军的船,都想逃,还有人杀了主家,烧了农舍,把粮食抢了逃到西边去的。” 大山说的不是假话,大江沿岸的地主,买番族奴隶来服侍自己,或者锁着做活也有许久了,番族的奴隶价格便宜,虽然凶狠,但体格健壮,在人市上是不缺乏买家的,至于说他们的来历,买家也并不在意,汉人的奴仆来历不明,或许是被掠夺贩卖来的也有得是,不妨碍主家继续收用。不过,这数百年的交易,这几年是近乎中断了的,因为买活军那里居然不歧视番族,番族到了买地,是可以学会汉语的,还能搞明白很多买地的规矩,而这些人自己得了好处,居然也没有闷声发大财,而是很热衷于跑到沿岸的村子里去,告诉那些番族的农奴,离开了这里,还有别处能够容留他们,日子还比现在更好过得多! 番族素来是轻信的,尤其是离开家乡,在汉人的地盘讨生活的番族,那就更是如此了,只要说的是一门语言,番族就会全心全意地相信同族的话,于是,这下可好,他们一知道自己离开了农庄就有好日子过,那还有什么能挡得住他们的逃跑? 山子就是在这样的浪潮中,和夷人一起跑到买地去的,不得不说,他确实聪明,在农庄里干活的时候,他就会说官话和夷话了,到买活军那里,吃了几天的饱饭,其余科目的学习也提上来了,这个人长的又高、体能又好,脑子还非常好使,而且相当的能吃苦,没有多久就被买活军招入军伍,比下山后想当兵不成,考吏目没考中,只能到知识教里当祭司混饭吃的李谦之,自然是要优秀了好几等。 这次往川中的行动,他上官毛荷花特意把他带上,并且在自己转去跑后勤时,还把他调动到了艾狗獾所属的前线,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艾狗獾知道他的来历之后,对他也很看重,上头的政策一改,便立刻让他带上知识教的小祭司,往老家走一趟——根据知识教的传教地图,这片山区还是空白,山子能和夷人、山民都说得上话,打开这片空白区的任务,仔细想想还真非他莫属呢。 “我要是你,我真不回来了,有这份聪明干啥不好,非得把头别在裤腰带上?” 喝完了水,两人继续上路——还得再走一天才能到山子老家村落,还有栈道要经过呢,日落前必须赶到歇脚窝棚,否则,到了晚上,说不准就遇到豺狼虎豹了,被啃得尸骨无存!李谦之一边猫着腰在两片大石头中间,手足并用地跋涉,一边感慨道,“就这路!刚才要不是你命大,你就折在那了!” 山子一时没有回话,李谦之抱怨了两遭,表达了自己的不解,他才轻声答道,“你觉得我聪明么?” “那真没得说!”李谦之虽然有点酸,但该承认他也承认得很爽快,“你是比我强多了!” “那是你有所不知,道爷,我们家六个孩子,四个都是傻子……三四岁上都被带到山里去丢了。” 两人一前一后,李谦之蓦然抬头,却也只能见到山子的背影,他惊讶得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山子的声音却还是那么的平静,听不出一点情绪。“我们村搬了三处地方,说是风水不好,还有人说是祖上得罪了什么大神,遭了报复,生的孩子十个里面,三四个都不齐全,有些生下来就畸形得厉害,都说那是犯忌讳了……我是到了买地才知道,近亲通婚,生的孩子就容易这样,学了生物我才明白,我们村和附近那两个村落寨子,绝大多数村民都是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 “近亲通婚,生的孩子,好的就特别好,差的就特别差。你瞧着我手长脚长,人也机灵,我有些表亲,手指和蜘蛛一样,长得怕人,眼睛也看不清,活不到成年,稍微动弹一下就喘不上气死了……” “我自个儿在山脚底下,过上好日子不难,我爹娘现在大约也不在了,可我总想着老家村里那些人,我想着应该让他们知道,这不是被咒了,也不是风水不好,就是近亲通婚的缘故,只要搬出山来,这个病自然会烟消云散……或者说到底,我们村里人都不该再有后代了,优生优育嘛。” 山子的声音依旧非常的平稳,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和生死擦肩而过,这种背负着血脉重担,这种从出生到死亡都被困在一地,被命运织成的茧房重重包裹,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甚至连死亡都来得极为随意——那种朝不保夕、命如漂萍的感觉。只是这么随随便便地对李谦之说,“就是,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看,我从小就常看到那些傻子被家里人放在背篓里,带去山上,我有两个弟弟还是被我亲自放到我爹的背篓里去的——” 他没有再说了,李谦之也不再追问,他无声地抽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用了力,疼得龇牙咧嘴,他下定决心,这条路再难走,他也不多嘴什么了。 “山里一共有几个村子,都用这条栈道出行吗?” 不过,两个人行路,始终一言不发也不行,李谦之其实也有工作中必须去了解的信息,过一会,他还是开口问了,问的还是最关心的问题,也就是目前他履职唯一的渠道,“——栈道坏了的话,一般是怎么修的呢?收过路费么?”:,, 880 消失的村庄 正所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这话在此时的敏朝,更像是一种事实的陈述,并非是只属于山匪的口号。且不提官道上大大小小的税卡,多少都有点儿留下买路财的味道,就说这些山间的木栈道,它的维修是真真切切要花钱,甚至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做的,你不付钱,想要白走那能说得过去吗? “约定俗成的规矩,没重物,外来的货郎,是不收钱的,本地人谁走得多谁张罗着修。” 这方面的规矩,按山子说,也并没有什么共识,反正他们三个村寨附近的这条栈道,差不多是这样的规矩,外来的人不收钱——这也很自然,倘若没有牵牛牵马,只是单人走过来,还带了本村急需的货物,那村里人的确不收钱,还会管吃管喝,因为这等于是免去了他们走山路的风险。不过,这样的货郎是非常少的,货郎宁可走江面的船道也不会走山上的栈道,走船道,只有船毁人亡的风险,可走栈道的危险可就太多了,不但害怕滑落摔跌,这深山老林,谁知道有什么猛兽隐藏,就是没遇到豺狼虎豹,三峡是‘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地方,遇到了猴群也够受的。 “没办法,要去县城就只能走这条路,往西面走,那里是夷人的地盘,就更危险了。我们平时打猎都很少去哪一块。” 若是冒险过去,运气好也罢了,运气不好,被抓了娃子,基本也是不能回来的,山子就是最好的例子,这一次,他们也不敢往西走,山子所在的村寨,以及再往下山坳里,传说有人居住,但很少和他们山梁村寨通婚的汉人村落,就是此行的终点了。如果李谦之想去夷人的寨子里传教,他就不能只让山子做向导了,高低得带一两个黑夷出身的知识教信徒,否则,一个说不好就是杳无音信的结果,被抓娃子都算是好的了,就怕惹怒了夷人的祭祀,直接被酷刑处死,连死讯都传不出来。 如果说两湖道的山中,以喵人为主,汉番之间,关系还算融洽,至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话,那巴蜀深山里的这些夷人,因为居处隐匿,王化难及,的确要凶蛮多了。他们对汉人的防心也很重,也不会去维护从前秦朝留下的古栈道,栈道这个东西,其实几十年还是要修一下的,倘若不修,逐渐朽坏坍塌,最后就只会剩下崖壁上的一点木桩参与,或者连木桩都会跌落,只留下一个个碗口大小的深洞,表示人类的活动曾经深入到这里,并且在此处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 根据山子的回忆,从西面继续走,其实几百年前大概也有古道,最后是和金牛道连接在一起的,只是夷人迁居过来之后,他们对外交往的要求更少,也更能翻山,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手艺差,不知道该如何维护栈道,这些栈道最终也都荒废了。 “但痕迹是留下来了?”李谦之确认。这会儿,他们已经到达了歇脚的窝棚——说是窝棚,其实就是个地窝子,支了两根木柱子,用竹子编了篱笆,披盖到地上,上头覆盖了有年份的草席,勉强可以给旅人遮风挡雨,窝棚里还有个石头垒的灶台,至于铁锅,那肯定是没有的,这样贵重的东西,怎会出现在窝棚里,一块石板覆盖在灶台上,角落里还有一个带足的陶罐,插在灶台上方,可以用来烧水。李谦之抽了抽鼻子,“这附近种了艾草?” “那石洞肯定都留着的,那可是石头啊,难道还能坏了——” 山子来来回回地扫荡着地面,查看着是否有虫豸隐匿,同时漫不经心地回答着,“艾草么,种了,驱虫,赶兽的草木都种了一些,艾草、青蒿——那是苦楝树,虫子多不喜欢它的味道,猴子什么的也不来,也都知道这是人住的地方,猛兽都是绕道走的,在这山里,井水不犯河水,你不惹我,我也不来惹你,就是老虎,除非是带崽子的,不然都不敢轻易吃人。” 山子在窝棚内四处查看,眉头皱了起来,又掐指算了算了,“怎么去年秋末也没人来这儿落脚么……” 他是如何确定上一批村民在这里落脚的时间,李谦之不太清楚,大概是从草席的朽坏程度推断出来的,这草席已经不是太挡雨了,窝棚里有多处积水阴干的痕迹,散发着让人不快的霉味,山子索性麻利地爬上窝棚,把草席暂时掀开,让窝棚里散散味儿。他明显有了心事,“不该的……秋收后,三个村子的人怎么也会出一家去县里做买卖。别的不说,草药、皮子,这些东西藏不了太久,我就说,刚才那段路怎么就松了一大片……” 这么看来,村子的确有可能是出事了,而且还不是什么好事——好事真不敢想,生活在这山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事轮得着他们?李谦之的心也提了起来,他不敢再乱说话,但还是不禁想道:“难道,这些年天候不靖,南洋的乱局引来番族迁徙,也波及到了此处的夷人,夷人们把汉人的地盘占去了,把他们都抓了娃子?” 虽然没开口,但山子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他默不作声地在灶台边蹲了一会,长出一口气,突然又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去收集柴火了。李谦之想要措辞安慰他,山子却很淡然,甚至几乎可以说是冷酷地道,“明天看了再说,大不了一个死,熊什么?” 话声一落,他似乎就再不以亲人的性命为念了,重新和李谦之说笑了起来,还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问栈道的痕迹,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准备吃晚饭,山子还张罗着要拆一包快速面吃,却被李谦之制止了:他们是带了一提油纸包的快速面,还有一些干饼子,但一路上都以饼子为主,面是没有煮过的。李谦之是想着,这么好的东西,拿来传教不比说上百句废话来得强?山子那边没吭声,先还以为是舍得吃苦,现在李谦之懂得了,原来是想着给老家村里人留着。 看来,窝棚的异样,到底是影响到了山子的情绪,李谦之也很理解,关键现在天色已黑,怎么着急都得等明天清晨再赶路动身,急也没用。他道,“快速面山里可不敢吃,太香了,引来猴子怎么办?还是吃饼子吧,早点吃完早点睡,明早起来一看就知道了。” 山子也觉得有理,“也是,这附近还有花熊,刚才我好像闻到熊粪的味道了,这东西虽然温顺,但却也贪吃,若是闻了味儿过来,咱们还真不容易周旋。” “你说的是黑白熊?那可是瑞兽,六姐都说了不许捕猎的。还以为都在巴中深山,没想到此处也有呢?” “不多,但也听说过有几头经过,那东西能爬树,皮糙肉厚的,老猎人也不敢轻易招惹,不过他们是随着竹子迁徙,也不久留。” 这附近被选做窝棚,自然是因为周围有水源,山子去收集了一些泉水来,用明矾澄清了,再淘洗了陶罐,两人忙忙碌碌小一个时辰,终于把火升起来了,当下烧水吃饼子,围着灶台打扫出宿处来,又烧水要洗脚挑水泡,等明早再重新扎绑腿,一边忙活,一边心不在焉地闲聊着,山子又问李谦之为何要问栈道的遗痕,李谦之笑道,“那肯定是为了修路了,不然还有什么别的用处?痕迹还在,那就是古人已经选好路线了,直接就能连缀起来的,岂不是省却了勘察定线的功夫?” 山子是买活军的正丁,素质不可能差了,也是心里有事,一下才没反应过来,此时猛然醒悟,“是了!再是深山也没有不修路的道理——一般实在修不了路的,都会把人带到山下去,甚至连番族都不住在不通路的深山中了……” 在买地这点的确不假,仔细想想,人都不傻,哪怕是土番,让他下山去平地种田,过上买活军的活死人那样的日子,除了头人又有谁不愿意?买活军又不歧视土番,各种政策一视同仁,有下山的机会为什么不去?现在买地的人口越来越多,但山区人口反而是变少了,多为在官道周围聚居,不像是从前,哪怕是深山老林都有人住。那时候是人口多了,田地不够分,只好人随田走,哪里有田去哪里,先把肚子填饱再论其他。可现在,南洋占城港、鸡笼岛、吕宋岛,这三处新开辟了多少良田?只要敢闯,根本不用进山也是大把田种,收成好、产出多,更不必说种田之外那大把大把的工作岗位了。 “当然,从两湖道入蜀,水路正在疏通,但陆路也一定要修造的,这都不用六姐发话,是必然的事情。” 别看李谦之混不上买活军正丁,但毕竟也是知识教祭司,政治上的见识也是有的,山子也是豁然开朗,“是了,木栈道爱朽坏,过不得重物,自古以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我们买活军也不同别人——我们有药火呀!” “就是这个理了,今儿我来的时候,走那一段路,我就寻思,其实可以就按石洞来定线,直接把那块的山壁炸出个凹槽来,硬生生地修一条路——再怎么说,那是石路啊,再给埋几根石柱子,水泥硬化一下,可不就比现在要好多了,就算再难爬,起码没有生命危险不是?” 李谦之絮絮叨叨,把自己心中的想头都给说出来了,还比划给山子看,“当时我下山去云县的时候,修路队就在我们那里的木栈道上勘测,说是比起修盘山道,这样直接炸开,做成个‘老虎嘴’的样式,还更省工省料,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现在这个修路技术也早已成熟了吧?” 他这几句话,就勾勒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从木栈道变为石路,别看只是几段路数百米,对本地居民来说却是有太大的不同了!至少从此出行将不再是有生命危险的壮举,只要是当年的小伙子大姑娘,禁得住跋涉之苦,都拥有了出行的自由!山子的呼吸一下就粗重了起来,但很快又化为了一声叹息,他对这个话题也失去了兴致,“嗯……早点睡吧!明儿还得早起呢!” 李谦之能明白他的惦记,也跟着闭上了眼睛,不过,不论村子是否还安好,这条路其实倒都是必修的,衙门必须要维持一条通过三峡的陆路,以免水路被封锁之后,无法抵达锦官城,蜀中关起门来成一统,久攻难下…… 不过,走陆路也绕不开剑门关,就不知道现在剑门关局势如何,那里的守将又做什么想法了,但有一点是极好的,或许可以避免硬仗,那就是衙门在叙州早已有了布局,这巴蜀是否可以不战而下、传檄而定,主要就看叙州衙门,这几年在蜀中发展得如何了…… 灶台中烧过的草木灰,掏出来做了两人的铺垫,带来了融融暖意,在寒冷的山中,这份热源是十足宝贵的,跋涉了一日,又经过几番惊险,李谦之便是再想思考太多,也没了心力,转眼间沉沉睡去,也顾不得留心山子是否辗转反侧,久久未曾入眠。反正第二日侵晨,他起身时山子是已经在洗漱了,两人就着昨夜的温水,草草吃了早饭,当即起身赶路,一路上听得周围深山中鸟叫凄切,又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还跟从他们有一阵子方才消失,再加上浓雾盖日,只觉得山中凄离,仿佛天地间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便再没有其余人迹,全都是心怀叵测的野兽窥伺一般。 如此走了两个时辰,眼看着山路开始周旋往下了,山子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对李谦之说道,“昨天我们在窝棚处生了火,如果有人,当可以看到烟,会出来等候,看看旅客的来路的……” 但走到现在,连人都没有,看来村子里的确是出事了,李谦之紧闭双唇,和山子一起加快脚步,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果然见到半山腰上有一处平缓之地,其中隐约还能见到田间阡陌,只是如今已长满了荒草,又有土屋十数,有些却已成倒塌之相,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加快脚步,山子几乎是奔跑到了村子里,李谦之走到的时候,他正从一间屋子里出来,面有惘然之色,对李谦之摇了摇头,“没人了,都走了……” 李谦之心底也是一沉,正要措辞安慰山子,环绕院子里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对,转悠了一圈,对山子道,“确实没人了——可你看,连蓑衣、斗笠都没有了,车也没了,门窗却都还在,没有被拆卸的痕迹——” 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因为如果是人被掠走了,这些东西必然来不及带走,当然也留不到这会儿,后续胜利者会来搜掠,甚至连门窗都不会放过,必然要拆卸下来,这都是费细工的东西,门板可以当挑子运货,而窗户更不必说了,整扇拆下来,到家安上就能用,不能用当劈柴也是好的。如今门窗都安然无恙,甚至屋内的桌子和床都还在,只是细软不见了,可见村人虽然已经离开了,但多数是自行离去,并不仓促,留下的都是不好走山路搬运长久的大件家什。 山子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很显然,他刚才也注意到了这点,只是不敢抱有太大希望,这才没有点出,他也跟着转悠了一圈,又提出了一个疑问,“但,人呢?我们是从县里过来的,没听说村里有人迁出来啊——” 从村里到外头,两个方向有路,往东的道路必然经过山子和李谦之的,往西则要经过夷人的地盘,基本是走不通的,那这些人去了何处呢?李谦之和山子对视了一眼,很快下了决定,“去其它两个村子看看!” 两日后,疑惑的两人再次站在了山子老家村口:另外两个村子,也呈现出荒废姿态,这也解释了栈道的失修,都没人住了,可不就没人照管了吗?只是这些大活人都迁去了哪里?就算是经过夷人的地盘下山去了,那些夷人为什么不来搜刮一下遗留物,或者把汉人的熟田接手过来打理呢?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全都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的任务倒是一个都没完成,山子和李谦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或者,两人都是胆大包天,同时泛起了一个非常冒险的想法。 “要不……我们悄悄去夷人的山头看看,看看那边的夷人,又在搞什么东西……?”:,, 881 人头林 “那边的田怎么样?” “也荒了的样子,草都长起来了……这山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李谦之嘀咕着转身想要收好土制望远镜,视野中却掠过了一缕黑色,“哎,等等,那林子里好像有东西……我看看……啊!” 一声惊叫,望远镜都没拿稳,要不是有绳索挂在脖子上,差点就要掉下树了,李谦之的动静也引起了山子的不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西北方向那片好像有东西!” 李谦之滑下树的时候,心还跳得厉害,他有点儿脚软,咽了咽口水才往下说,“瞧不清……好像是挂在树枝子上的人头!” 这…… 深山老林,幽微暮色,再配合上李谦之的语气,胆子小一点的人,当场都能尿出来。就算是山子,一瞬间脚步也有点迟疑,“你……你只瞧见人头,没瞧见下头连着人?” “那不管连没连着人不都吓人吗?”李谦之被他搞得倒有点缓过来了,他单纯是被那画面吓着了,但看着山子的反应,这是有点儿往神鬼精怪方面去想,“要是挂了死人头,还有说法,要么是被豹子抓上树了,只是没吃头。这要是连着人——还是连着活人的话,那不比连着人头更吓人啊!” “可别说这话!”连亲人的死活都能淡然视之的山子,这会儿却显得有点诚惶诚恐了,赶忙打断了李谦之的话,“山里头邪性,说什么来什么!没准儿呢!有些事——有些事——” 看他话都说不囫囵,李谦之正想嘲笑几句,又突然想到,这片深山中也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山子村寨的低能弃童,心情便随之一改,寻思了一番,依旧是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来,笑道,“哥,你是买活军的天兵,往迷信了说,有六姐神威护体,你怕什么妖魔鬼怪?再说,你就是要信教,也该信知识教,我们知识教可不讲什么妖魔鬼怪,不迷信的哈。只有没达到的科学,没有不能解释的神秘力量。” 这句话提醒了山子,他的胸膛重新挺起来了,虽然底气不足,更多的仿佛是迫于无奈——作为买活军的兵丁,政治上当然必须绝对纯洁,那都是要考察对道统的理解的。买活军的兵丁理论上就不该相信世界上有什么非自然力量,人死后会化为僵尸鬼怪继续活动什么的,要还害怕这个,就没资格做正丁。 但是,这要求贯彻得如何呢?看山子的脸色就知道了,便是他似乎也天然倾向用一种宗教解释来取代对于妖魔鬼怪的畏惧,“知识教不讲妖魔鬼怪,讲什么呢?那……那要真是什么神神叨叨的,能动的死人什么,你们怎么解释?” 李谦之几乎要笑出声了,“我就是道士,装神弄鬼的手法我会不清楚?我告诉你,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活不了,也留不下一点儿痕迹,你都上过生物学的,大脑死了,脑电波都不生产了,还能怎么影响现实啊?当然你也可以说,最后一段脑电波包含着你所有的信息,被发到黑洞里去,靠近了量子神明——也就是我们知识教信奉的主神——” 从他的语气听过去,就可以知道李谦之对这种解释到底信不信了,知识教的祭司越是道行精深就越不虔诚,这几乎算是他们的一个特色了。但,说来也是好笑,哪怕山子也明知道这样的解释是很荒谬的,可这说法又真切地还是给他提供了一些安慰,让他从刚才的恐惧中彻底解脱出来,回到了日常的沉稳,大概是因为这个说法,给人死后也安排了一个去处,而并非是彻底的虚无,即便知道只是自欺欺人,也比接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要好许多。 “去看看?” 一旦回到现实,他就能接受李谦之的说法了——其实山林中很多神异,说穿了真的不值一提,李谦之说的,人死在树林里,被动物拖到树上,吃剩下的残肢遗骸留在树上,逐渐腐烂,甚至被寄生植物包裹,和树似乎长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这样的情景落在旁人眼里,那就是恐怖而玄异,不往神鬼方向去猜想,似乎都解释不了了。 “那边已经满接近夷人的村寨了……不过去看看也行,田都不种了,应该那帮夷人已经不在了。” 这会儿时间其实还早,只是因为山间浓雾,才显得光照不足,但距离真正天黑实际上还有两个时辰,足够两人返回昨夜的据点,不会被困在夷寨附近。山子略微思忖了一下,便爽快地同意了李谦之的提议,自己也爬上树,用望远镜勘察确定了方位,也肯定了李谦之看到的景象,在望远镜中看去,的确林间树枝上耷拉下一个头颅状物事,仿佛正在随风飘荡。 很奇怪,这么诡异的景象,在叙说中好像更让人害怕,一旦亲眼见到,其实也就不过如此了,山子还左右观察了一下,试着想看清那头颅烂到什么程度了,是否新鲜,不过,这土制望远镜不如仙器千里眼那么好用,看东西比较模糊,未能如愿,两人便决定往那片山林出发,由山子带路——用太阳、林子以及目视测算方位来确定行进方向,这是一门行军技能,如果没有经过学习,在野外是非常容易迷路的,想要直达目的地,那是做梦,在林间迷路,转悠十天半个月都出不了山反倒是很有可能。 所以说,能够走野山路的都是猛人,敢靠近夷人寨子的更是都有一身的本事,倘若李谦之不是在山中长大,他也不敢接这个活,当然更不敢跑来探听虚实。一路走来,两人都是手扣刀柄,暗暗警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怕触动了夷人的陷阱,若有风吹草动,随时都准备逃走。别看就是短短一段山路,却也走得疲惫,好在一路上太平无事,并无夷人岗哨,两人还发现了一条久无人烟,几乎被灌木完全遮蔽的小径,要不是灌木有被劈砍的痕迹,几乎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夷道,也有一年多没人走动了,小树大草都长起来了。” 山子道,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接近了那片树林,从这个角度看去更加清楚,“果然是人头……还不止一个,这是……夷人的刑场?” “呕!” 李谦之有点受不住了,瞧着林间的景象,喉头翻涌,几乎要到一边呕吐出来——他刚才发现的的确是人头,这点距离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而且并非是被动物偶然间带到树杈上的,而是被人把头发系在了树枝上,挂在林间——这个距离,大动物够不到的,因此即便有了时日,也没被完全吃掉,但也逃不过虫豸的啃食,再经过风化,肉已基本全烂光了,只留下一点残余,还有许多虫子在眼窝里蛄蛹着翻滚着,时不时地往下落,还有一口烂牙,因皮肉都被吃光了,全露了出来,仿佛正咧着嘴大笑,瞧着更增恐怖。 当然,更怕人的,是这人头还不止一个,从这个角度看去,一阵风过,林子里摇摇荡荡,至少还有十几个人头随风飘摇,哪怕是唯物主义者,也不得不承认,这景象、气味,足够让人反感畏惧,那种厌恶发自本能,几乎无法被克服。哪怕李谦之以前也是惯做法事的,不止一次目睹开棺捡骨、擦洗穿寿之类的画面,心理承受力很强,此刻也恨不得掉头就走,想要和山子一样,反而还靠近去爬树检查,这确实是做不到的。 这两个人,各自能忍耐的地方都是不同,反而形成互补,李谦之不怕鬼,怕死人,山子怕鬼却不怕死人,居然还爬了两株树,用手拎着发辫,把头颅扯上来仔细观察了一会,这才重新走出树林,李谦之刹那间远离几步,警惕道,“你洗手——拿肥皂洗手!不然别过来!” “平时打猎,打回来的兔子肉你不也帮着拾掇么?” “那和蛆能一样吗!你的手指刚才被蛆爬过了!我看到了!你仔细尸毒!” “腊肉也生蛆,腊肉也是尸块,怎么就不怕尸毒了?把蛆摘掉切一切还能炒着吃。” 两人各自都不能理解对方,但好在还能互相让步,山子至少拿树叶揩了手,李谦之也被腊肉理论说服,勉强妥协,重新站在一起说事。山子也解释了自己为何要上树检查,“夷人村寨,阶层森严,甚至比我们汉人还要严酷。他们内部分为黑夷、白夷,白夷百姓,和佃户一般,日子没什么不同,还要更苦些。黑夷则有所不同,也只有黑夷能把头发留长,有的比身子还要更长出不少——这要是吃得不好,头发也养不到这么长,过腰就要断了,再者做活也不方便。” 原来在夷人内部,头发的长度竟是身份的象征,山子的说法也的确是有道理的,李谦之这才明白他进林是在看什么,“瞧着发辫的长度——” “我上树看了,都缠了好几圈,要比看着的更长,最长的发辫甚至缠满了树枝,能养成这种长发的,必然是族中最有地位的头领。”山子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我没看到毕摩,毕摩是白夷中地位最高的,一般担当族里的祭司,虽然是白夷,但日子过得和黑夷也差不了什么。” 一旦和身份地位挂钩,有了政治的味道,恐惧不知不觉完全消散,李谦之的脑筋也转起来了,“这么说,这里不是夷人平时处死叛逆的惯用刑场,而是一次临时的处刑场所,是村寨中的白夷报复黑夷头人,把他们一家全都杀死,头颅挂在这里作为最后的警示,或者是最深的报复?身首分离在宗教学上的确是常见的厌胜魇镇做法。这边村寨的夷人,葬俗一般是如何的?” 都在山里,肯定是土葬为主,也讲究尸首完全,山子说,“夷人不如喵人那么爱用蛊,但也有一些神秘的祭仪,我们肯定是看不到的,一般的白夷也不能参与,不解其中的意思。我在做夷奴的时候,听那些白夷谈起,他们村子似乎一般处死叛逆没有这么大费周章,也不会往林子里挂头。我想,这种仪式应该只有毕摩才能掌握。这么看,这一次叛乱应当有毕摩家族的参与,甚至就来自于他们的鼓动,这些白夷处死了黑夷还不够——” “还要在祭仪上对他们进行彻底的打倒和羞辱,以此显示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黑夷的统治。”李谦之也走到林子里,仔细地观察起了这些人头,“是的,是的,这就完全说得通了,你看那些发辫,缠得非常整齐,并不是随便绑上去的。” “这是精心准备过的,非常完整且必要的仪式,能够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接下来,摆脱了过去的一切,把尊卑都抛诸脑后,他们——”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望向了夷人村寨的方向,异口同声地发出了疑问,“他们也和汉人一样,离开村寨,整村一起搬走了?” “走?” “今晚在夷寨过夜?” 心里多少已有了猜测,两人就不再小心隐藏踪迹了,而是一起撒开步子,往夷寨赶去,不多时便进了土屋村落,这里的房屋样式明显和汉村不同,要更简陋一些,多是竹制的框架,平顶,有些房屋连土墙都没有,都不知道其中的住户该怎么过冬。村落里果然空无一人,而且村中最大的房屋明显有被烧过的痕迹,房顶都被熏黑了,唯一像样的建筑,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也验证了两人的猜测:村子里的白夷乘着头人不备,偷袭了黑夷头人一家,把他们处死在了那片树林里,然后……他们很从容地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细软,留下了一座空村,往外搬迁去了。 “可是,这一村也就几十户人,从他们的地盘往外走,还要经过一大片夷区才能到达州县啊!他们那个方向再走,沿着夷区前进,就是去播州的路了,一路上都是夷人的村寨,黑夷头人彼此连络有亲,而白夷中也分了好几个阶层,毕摩所属的自由民还好,可以自由迁徙,但下头的奴隶、半奴隶,一旦离开村寨,那就是私逃的娃子,一旦抓住,什么村寨都有权力私刑处死——他们怎么可能走得这么干净的?难道沿途的村寨都不管的吗?” 山子不免也有些大惑不解了,当然他的问题也并不假,夷人居住在深山里,汉人很难寻找,但不代表他们就完全与世隔绝了,事实上,夷人比他们这些汉人村落要有更广泛的社会交游,至少在夷区内部是常来常往的,这也是为何深山汉民很畏惧土番来找他们的麻烦,番族都有同族作为后盾,他们可没有。这种后盾有时候也是非常坚实的枷锁,就像是黑夷白夷制,不消说,黑夷手段严酷,白夷也时常心存不满,但正因为周围家支的黑夷头人,哪怕彼此争端不断,但也会在一起打击闹事的白夷,几百年来这种制度才能继续延续下去。 “难道就这两条道了吗?我们现在在哪,距离播州还很远吧?” “很远,大概山路要走个二十多天的吧,但如果走了别的道,那就是喵人的地盘了,那里居住的喵族,不管是洞喵,仫佬喵,还是本喵族都不喜欢夷人,不可能允许大队夷人经过他们的地盘。而且那也是生道,带了妇孺、细软,不可能走生道的,根本不知道有些路能不能过车,能不能让孩子走。” 山子已经完全被迷惑住了,他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周边地区的地理,“还有……还有就是,这里西北走,大概是可以下到河岸边上,会不会有小路去江边,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因为夷人虽然捕鱼,但却不喜坐船,他们也没船,虽然就住在江边不远,但基本上不考虑坐船交通——而且,三峡险恶,江边就算有江滩,可能也不具备摆渡条件,反正从没听说这一支夷人会去江边坐船的。” “但是,坐船也的确是可以一次运走不少东西,而且——” 李谦之说到这里,山子也抬搞了声调,“而且,大江疏浚平滩的事情,也已经开始几年了!” “而且——”李谦之开始挠头了,他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棍划拉着脚下的泥地,“你看,这里是播州,这里是我们进的这片石海山,再往西去……是不是有一条河可以去叙州?我在地图上是看了一条河的。” “符江!”山子一拍大腿,“符江——是符江不假,符江在叙州汇入大江!而且往符江上游,全是夷区,难道说——” 两人交换了好一会眼神,山子透着不可置信,嘴唇翕张了几次,还是重复着‘难道说’,可难道说什么,他却迟迟没有开口,还是李谦之道破了山子的期冀,他喃喃说,“山子,或许……或许你的父母还没死,你的族人们——” “他们只是跟着夷人一起,顺着这条夷人踏出来的迁徙之路,跟着叙州派来的汉人向导,一起搬到叙州去了——” 山子并没有欢欣鼓舞,他甚至看着说不上有多高兴,而是猛然咬住了下唇,显示出患得患失来,但是,他的眼睛无疑比刚才要亮得多了,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珠,瞧着就像是眼眶里升起了两颗星星。他摇了摇头,不让李谦之说下去,声音沙哑地道,“先——先不谈这些!” “嗯!” 李谦之心里的歉疚感总算淡去了些,他咧嘴一笑,拍了拍山子的肩膀,“怎么说,咱们——” 要不要顺着这条思路,找一找去符江的夷道,也勘察一下沿路夷区的情况? 这么做当然是很冒险的,如果夷区的村寨没有生出动乱,还是一如既往,那么,抓娃子的风险就始终存在,但山子已经用行动做出了答复,他卸下背包,开始检查储备的粮食物资——足够的,饼子都没吃完,还有快速面那,再说,山子也是个很好的猎人,一路上总能保证他们可以开荤。 “叙州也有对讲机——”李谦之又补充了一句:至于通讯,当然也是到叙州更加方便了,这会儿原路返回,寸功未立,带回去了疑问不说,还要再赶路回到潭州前线才能上报情况。这么看,去叙州简直各方各面都再合适不过,也就是要冒点被抓娃子的风险,但李谦之显然很有义气,不但愿意承担这个风险,而且他提都不会提这个人情。 越是这样,山子就越是感激,他当然知道李谦之提出这个激进计划,其中重要的原因是什么,他清点完了物资,把包重新背好了,转身重重地拍了拍李谦之的背,李谦之差点没被他拍到泥地里去——这个瘦猴力道是真大!难道近亲通婚生出来的孩子,好的就天生哪里都好? “行了,啥也别说了,今晚你来拾柴烧火!我去找过夜的房子。” 没好气地回击了一拳,两人互相咧嘴一笑,暂且分头行事,李谦之背过身之后,脸上的笑意这才逐渐消失,他在掌心划拉着附近的地形图,计算着其中的距离。“符江……符江的流域,大多不都在彩云道境内么,叙州的势力,居然已经蔓延到这里来了么……他们壮大的速度好快呀!” 他的表情有些凝重起来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这种扩张,上报给云县衙门了吗,我们买活军的本部,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连地图都没有及时更新呢……”, 882 峰回路转 想要在湘西川东贵北的崇山峻岭中游荡,需要什么技能?一张被倒背如流,记在心底的地形图,一个土制望远镜,一项经过传授,能够确定经纬度的牵星术记忆,以及哪怕在深山中,不见星月,云山雾罩,都能透过太阳朦胧的光源来确定东南西北的天赋—— 当然了,要知道太阳在这个时候应当处于什么方位,少不得仙表的帮助,虽然随着摊子的扩大,买活军的传音法螺早就不可能下发到一线人员手里,大多都是回收做了州县的通讯节点,但给执行危险任务的小队配个电子手表,这还是能做到的,尤其是这些进入蛮荒地区的勘探小队,一块仙表能起到的妙用不少,甚至不无靠着一块表就收服了一整个部落的传奇故事呢。 除此以外,还需要什么?需要灵活的身手,丰富的野外求生经验,以及足够强韧的身子骨,当然必须常伴身侧的还是好运气,在山间,意外因素实在是太多了,运气不好,鬼打墙都能带走一条性命,想在陌生的野山中,在缺乏向导的情况下,从石海山找到通往叙州的道路,没点运气怎么行?李谦之常挂在嘴边安慰两人的话就是,“反正回也回不去的,从栈道上跌下去,不也是个死?” 这话倒也不假,大概是没了退路,两人谁也没有动摇,心志都很坚定,一路追寻着夷人小道的蛛丝马迹,一边走一边凭借纬度测算,确定自己的所处地点,丰富夷人小道图的记载:这些记载,在从前都是最宝贵的图册,有些人光靠献图都能混个大功了。同时每到一个夷寨,他们都打起精神,隐匿行踪,直到确定了寨子已经被荒废,这才进寨去借用留下来的生活设施——至少水源是能保证的,夷寨一般都靠近水源,或者自己打井,清洁的水源能找到,就解决大问题了,他们消耗最快的其实不是吃的,而是用来净水的明矾。 一路走来,的确,通往符江的夷人小路上,几间夷寨的遗址都是人去楼空,而且在附近的树林或者是空地中,都能找到行刑的遗迹,这方面山子不懂,李谦之就是半个行家了,根据他的判断,虽然并非每个寨子都会采取视觉效果震撼的‘人头林’,但很多刑场也都能找到厌胜巫术的痕迹,这说明大部分寨子的反叛行动都有毕摩的支持,李谦之因此推测,叙州肯定是想到办法,和毕摩家族达成了利益上的一致,这才煽动叛乱,让夷人们纷纷下山。 当然,这叛乱是仅限于夷人小道边上的村寨,还是说更深山中居住的生夷也普遍参与,目前仍是未知数,但他认为,前往符江的路上,如果还有没被废弃的村寨,而村寨中还有人生活的话,那就可以壮着胆子去接触一下,打探一下消息。毕竟,这些夷人还能留在原地,就说明寨子里大概是没有黑夷贵族,本身是自由民组成的小村寨,没有叛乱也就不必逃走,而自由民虽然也会抓汉人娃子,但山子倘若能冒充好夷人,他们是不太会抓山子的,能抓夷人去做娃子的,只有黑夷贵族。 不得不说,敢于进山的都是胆大包天之辈,山子居然也没有反对这个提议,他们在下到符江滩边的时候,还真遇到了一个有人居住的夷寨,从服饰来看果然也都是白夷农户,山子于是便顶着自己的青头,甚至穿的也不是夷人的麻布衣,还蹬着汉人编的麻鞋,就这样跑到寨子里去了!片刻后,还把李谦之给带了过去,“我和他们说,我是被抓到大江边上去干活的白夷孩子,现在回来想找到自己的寨子。” “那你怎么编排我的?”李谦之很好奇。 “我说你是我抓的汉人娃子。”山子瞟了李谦之一眼,补充了一句,“还是个哑巴。” ……这,哑巴就哑巴吧,再离奇的故事,只要用夷话说出来都不怕夷人们不相信,和黑夷贵族不同,白夷不得任意迁徙,通常见识有限,也比较老实和善,更何况山子可以背诵出他的族谱,白夷老人们也还记得山的那一头的确有一个熊姓的家支,因为隔得太远,和他们没有什么仇怨,于是山子和他的汉人娃子立刻就被接纳了,人们热情地告诉他们这一片夷人的去处,“他们都下山去了,到叙州和万州去了,原来的寨子已经不要啦,那是不吉利的地方——我们也等着,今年秋收之后,就下山去呢!” 为什么不要了呢?这就是个很曲折的故事了,但好在这个白夷寨子的人们知道得是最清楚的,因为他们的寨子就在去符江的渡口要道上,基本上这些人都是从这里经符江去的叙州,“叙州帮的汉人好,不会看不起我们土人,他们的船只敢载我们土人,我们到了叙州,又平安返回,带回了许多好东西,叙州人还给我们分地种,又教我们种田,我们也不想住在大山里头了。山里可没有那么好的烟草,还有魔鬼藏在疫病里,迷惑了那帮黑夷老爷们的心智哩。” 疫病是未曾听说过的关键词,山子的眉毛挑了一下,“疫病?” “是哩,是从西南骠国传来的病,得病的人浑身都是水泡,从我们这里进山做生意的白夷说,叙州帮有药能治这种疫病,但是,这种药只能治白夷,治不了黑夷的老爷们,因为不想得病,就要先割开手臂,种个汉人的蛊,然后到山下去给汉人干活,说是大山内已经成了疫区,成了被魔鬼诅咒的地方,留下来不走,每年到了春夏都会有人得病……” 说话的夷人少年伸了伸舌头,“我们白夷在哪里做活不都是做活吗,就算是做汉人的娃子,为了活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叙州帮的汉人老爷们很仁慈,待佃户很好,这话那些货郎们早就说过了……可黑夷老爷,身份太高了,连头发都不能剪,让他们去种蛊当娃子,他们怎能愿意呢?” 这是实在的道理,故事的脉络也就由此分明了:天花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南洋往上,掀起了一波在当地小规模的流行,其实,如果不是牛痘种植已经推开了,叙州当地人和山中夷寨的接触,说不得都会造成疫情的扩散。但现在当然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有了牛痘的加持,叙州的货郎在疫病中安然无恙,而他们传说中的‘叙州娃子’,所得到的待遇也让白夷们怦然心动——服劳役、交租子,这些事情白夷也都要做的,而且黑夷的剥削力度显然更重,如果能住在山下,又可以免除天花的阴影,他们为什么不去做叙州娃子呢? 理所当然,疾病在白夷的转向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倘若没有疾病的促进,单单只是待遇的不同,并不足以让这么多夷寨都卷入叛乱风波,只有感受到了天花的可怕,又有明确的待遇差距,白夷才会迅速形成统一认识,在毕摩的带领下起来闹事——这种事情,本就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因为他们也很清楚,黑夷贵族绝不会接受自己的奴隶跑到山下去,所以,不如先下手为强,把敌人推倒山崖底下去,再把他们的名字都刮掉,给他们雕刻灵牌,再把灵牌烧成灰,洒到茅厕里去,给他们编造各式各样的不吉利传言,譬如说把疫病和黑夷的反对联系起来,声称疫病是一种魔鬼,一种蛊毒,迷惑了黑夷的心智,让他们不肯让白夷得到治疗,从而更方便疫病来收割人命,他们这得以幸免,这是黑夷和魔鬼的交易。 对于敢和魔鬼做交易的人,如何镇压和厌恶都是不为过的,哪怕把原本的家支概念完全推翻,这似乎也是必须的代价,这也就形成了李谦之和山子看到的酷刑场所,更有一些地方,白夷做得还要过火,他们会把黑夷贵族用在‘呷西’娃子上的酷刑,全都用在了贵族们自己身上,这样他们死的时候都看不出人形了,而且,他们是作为呷西娃子而死的,如此卑微的身份,足可以确保他们再也无法在阳世作祟,彻底地从白夷的生活中消失掉。 “这个地方死了太多的黑夷老爷,就算没有疫病,也实在太不吉利了,大家都不想在山里再呆下去,巴不得立刻下山,就这样,叙州帮来人把我们接走了,我们播州的白夷,现在都成了叙州帮老爷们的好娃子。” 山子翻译给李谦之听的时候,转述的语气也有点怪怪的,“我们是从疫区来的,他们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也被叙州帮种了好蛊,不怕魔鬼瘟疫,这会儿我们早就被赶走了,或者会被立刻杀掉,免得魔鬼借助我们进入寨子里……吓人不,小道士?就这一句话咱们差点就死了两次。” 死了两次,一次指的自然是两人无知无觉地经过了天花疫区,虽然已经人去楼空,但天花病毒的生命力是非常顽强的,甚至可以附着在旧衣物上,于数年后引起传染,要不是山子和李谦之接种过上好保真的牛痘,这会儿就该担惊受怕了,在这缺医少药的深山里,染了天花,除了听天由命还能做什么?死不死完全就是看命了。 至于第二次,则是他们的自大了,实在是小看了土番的战斗能力,白夷固然相对温顺,但为了保护寨子,杀两个外来人还不是和玩儿一样。李谦之勉强笑了笑,“嗐,再吓人比不上你摔下栈道那次,这有什么好后怕的——这么说,这片山林里的夷人,现在大多都摆脱了黑夷的控制,搬到山下去了?” “差不多,他们的数学概念不好,统计不出具体人数,但几千人是有的。黑夷几乎全死完了,据我总结是这么回事,说来也是挺好笑的,一个山头的黑夷都是连络有亲的,这个寨子闹叛乱,临近的寨子都会派人出来打探,结果去打探的人就把天花给带回寨子里了,寨子里开始有人生病,就得去外头找药,这时候原本的寨子差不多也把黑夷都处死了,毕摩这边也派人出来和寨子的白夷说,白夷百姓一听,这么一回事,当下就闹着要种蛊……” 他画了个圆圈,“就这样周而复始,一座山都带进来了,这是好在他们平时没事也不翻山到播州去,不然估计天花还得在播州那里传一波,这下可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别打了,赶紧去找买活军治病吧。” 战争和瘟疫同时发生,在往常这都是要大量死人的节奏,没想到在石海山这块,还成了大量白夷开展新生活的契机,当然,这波天花肯定也收割了不少人命,这是不可否认的,但同时也要看到,尽管付出了这么多人命,但余下来白夷以及他们的后代,至少是不用再担心天花这回事,可以和山子他们一样,大大方方地从疫区走过了。 “这波瘟疫真要是在番族区传开了,那还真是天意。”山子也是想到了这点,不由得感慨道,“反正不管怎么说,我们在西南地区这边的一大块隐患,等于借着这个瘟疫,是帮我们给解决了,山林里真成无人区,也就不用担心番族下山侵袭捣乱了,而且,川内大量人口迁出,劳动力空缺也有人补上,还真是一举多得!” “何止这些?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这也意味着叙州帮手里多握了数千名对他忠心耿耿的所谓‘种蛊’夷兵。”火光跳跃,李谦之的面色也因此显得有些阴晴不定,他的语气阴森森的,“番兵能不能打,问过白杆兵就知道了,那可是入京勤王的土司兵……你说,这疫病真就这么巧合吗?就在叙州帮想要扩张的关头,恰到好处地发生?” “你是说……” 山子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敲了敲太阳穴,从怀里掏出了记载地理的小本子,“虽然说是从骠国传来的,但谁也没去过骠国,其实只要是西南方向传来的就行,而且,疫病开始的地方也并不是没有汉人居住……” 他自己就是住在西南方向的汉人,李谦之的手指沿着大江移动,“如果叙州帮派人乘船过三峡,从夷陵进山,只需要再走三天便可以进入夷、汉杂居区,也就是我们走过的路,从那个方向进山,他们散播疫病的嫌疑就可以被最大的洗清,而对他们来说,花费的时间也并不多,不比从符江入山远多少……”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心底的猜疑:叙州帮……会做得这么狠吗?这……这如果是在买活军,那真是没人敢触碰的禁忌,这可是直接无差别地对平民下手,便是最终从结果来看立了大功,也会被顶格处理,说不定是要掉脑袋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么做,效果好不好?有没有实证呢?无疑,不管是不是故意的,这波和疫病的配合战效果非常好,证据也根本是找不到的,这怎么找?时过境迁,说不定证人都死完了,上哪找去? “其实……你还记得不,书本上也说了,天花就是起源在南洋身毒,经过西南地区传入我国……” 山子嗫嚅着,似乎有点儿想为叙州帮洗清嫌疑的意思,李谦之却根本懒得听这些,他一把揽住了山子的肩膀。 “听着。” 虽然没什么必要,但李谦之还是压低了音量,附耳低语,“蜀道难行,剩下的栈道没有多少,如果叙州帮要找人入山,那一定走的就是咱们走过的那条路,也就是说,如果真有猫腻,目击证人也就在你老家那几个村子里。这几个村子的村民去了哪里,是不是也在叙州,他们知道多少,现在就成了问题的关键。” “山哥,我知道你心急着找家人,但事到如今,你得咬着你夷人娃子的出身不放,你得忍一忍!” “到了叙州之后,咱们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是从夷陵方向的栈道入山,不能让叙州帮察觉到什么破绽,还得徐徐周旋观察——你想,倘若叙州帮内部有人能做出这样的谋略,此人该多么工于心计,多么可怕?这样的人把持了叙州帮这样的一方诸侯,手里还有几千个忠心耿耿的效死番兵……” “不用说了。” 山子打断了李谦之的分析,他的神色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似乎把对于家人的牵念,对于自己心结的执着,全都割舍了,“你的看法是对的,叙州帮不简单——不说别的,这支番人的存在,为什么没有及时通告总部?” “虽然我们马上就要下山了,不再会有被抓娃子的恐惧,但,真正的危机,不在山里,而在这些年来繁花似锦的叙州城中。” 他轻轻地握了握李谦之的手,小道士也重重的捏了捏,“我们的冒险还没有结束,小道士,你我想要平安归去,还要互相照应,彼此小心!”, 883 渡口见闻 “这烧土豆子,连皮吃,擦擦上头的灰,再撒点辣椒面,往酸菜汤里一浸——好吃吧!这都是叙州的汉人给我们的好东西那。” 虽说远来是客,但对于山子这样不请自来,也没有带着货物的旅人,便是再好客的夷寨也不会宰猪杀鸡——除非他们有好礼物馈赠,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好在他们也没有窥视两个旅人行囊的意思,这多少是他们灰头土脸的外表,褴褛的衣衫、瘦削的身形起到了作用,这两个人入山蹿了大概有一个月了,大部分消耗物资全都用完了,又因为前几天下了雨,入寨之后,便找了个地方去晒帐篷,一把布料取出来,背囊便是空空荡荡、叮铃咣啷的,白夷们看了都是摇头,这帐篷倒也引不起他们抢夺的兴趣。 一个穷鬼白夷带着他的娃子,肉肯定是吃不上了,但好歹是客人,夷人们还是用好饭款待他们:树胡子用水发了,撒上辣椒面和一点好盐,油当然是没有的了,在山间,油是很贵重的东西。主食则是酸菜汤、烧土豆子,做法也很简单,酸菜汤是夷人离不开的东西,一年四季都用它来送饭,锅里烧开之后,加水加酸菜,再加一些烧辣椒便是了。 土豆子在炉火里炕熟了,拍掉灰,盛了一大筲箕,放在火塘边上,若是不够还有生的,随时丢到火塘里去再烤。火塘上空,吊锅里是烧滚的酸菜汤,盛一碗汤,或者把土豆泡进去吃,或者土豆沾点辣椒盐,配着吃喝,这已经算是很体面大方的一餐美食了,从夷人的做派来看,他们这里的确并不怎么缺粮食,尤其是不缺土豆,而且对辣椒的接受度也很高,这东西俨然已经成为他们饮食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了。 两个啃了一个月饼子,陆续把快速面也吃完了的旅人,能够换换口味也是很好的,汉人娃子没资格在火塘边上占据位置,不过,白夷们也没亏待他,让他在走廊上自己吃,山子给他装了一兜土豆,一大海碗酸菜汤,自己吹着土豆上的灰,和毕摩一家寒暄着进食,“这个东西在山里好种吗?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吃的是苦荞面,苦荞粑粑,要是能蘸点儿山蜜,那就和过节一样了!” 他虽然没在夷寨里生活过,但好在记性强,而且毕竟是山民,新身份真让主人们深信不疑,因为这片山林中适合种水稻的地方并不多,连白米都是十分贵重的,大多人从前的主食的确是苦荞。“那也是好东西那,滋味强,但和土豆子没法比……这东西实在是好,好吃,长得又多,一垄地能养活三家人!去年,疫病和黑夷老爷们一起被赶走以后,叙州的汉人跑来教给我们种的,多亏了它,去年寨子里可没人饿死!” “今年本来都想种它的,后来我们想,种那么多干嘛呢,吃不完了,秋后搬家也带不走啊,就这样还是种了些苦荞,汉人的使者说,苦荞茶算是药材,带下山倒是能卖钱的,土豆子在山下也不值钱,不用种太多……” 看得出,因为土豆的进入,今年夷寨的日子是很好过的,也就难怪大家都显得这般悠闲自在,对于汉人也早就没有从前的敌意了。同时,新的嗜好也在夷寨中流行了起来,那就是烟草,但这个东西山上是种不了的,因此,能抽上旱烟的人非常少,山子进寨后,看到很多农户嘴巴里都叼着的烟斗,里头其实是空空如也的,或者有时候填塞的是他们自己上山找来晒干的药草,虽然也有点烟,但效果都不如汉人们卖来的旱烟好。 因此,村子往叙州方向搬迁的愿望是很强烈的,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憧憬,甚至于,百姓们为了满足自己的嗜好,竟比平时勤快了不少,哪怕农活比从前要少,他们也没有在家休息,而是很勤快地晒着苦荞茶、树胡子,打算去换回一些烟草来,哪怕平时舍不得抽,身子骨不舒畅的时候来一管烟,也能消乏治病,怎么都比只能强忍着要好多了。 恰好,这几天刚好有人要下山去卖货,山子、李谦之这‘一主一仆’,便和他们结伴同行去江边坐船,叙州常年是有客船在符江这里来回摆渡的,船票并不贵,倘若是夷人去投靠他们,当然更不收钱,路上还管吃管住。山子既然是回家寻亲的逃奴,在白夷们看来,他没有理由不投靠去叙州做事,第一,他的亲人们都去了那里,第二,他不去那里在哪里过活?就算夷寨接纳他的加入,到秋后他们也还是要一起去叙州的。 “到了山下,你就不能再养娃子了。”他们告诉山子,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李谦之,“你的这个娃子是哑巴——他会写字吗?” “哑巴怎么会写字呢!他有点儿——”山子比了比太阳穴,“吃得也多,还好他能听懂一点汉话,干活也还挺卖力。” “那就行,要不然,他最好也别留了,如果他告诉叙州帮的汉人,你把他抓成了娃子,说不定叙州帮要治罪呢。”由于一个心血来潮的哑巴设定,李谦之逃出生天,而毕摩似乎还有些遗憾,“要不然,你把他留在我们这也可以,我们还能用他干上几个月的活。” 几个月之后呢,这个哑巴娃子会被如何处理?这似乎是个不能细想的问题,山子表示,按李谦之的脑袋,他搞不好都不知道自己做了娃子,“反正他在哪都是干活,我就说他是我的小兄弟吧,叙州的汉老爷们,应当也发现不了什么不对。” 他们的运气不错,遇到的是一帮友好的白夷,一般不会强行向过路人索要礼物,而且,(或许这才是重点)他们也马上就要下山了,到时候他们也不被允许拥有娃子,而且,夷人们也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改变,认为如此换来生活质量的改善,也算是合理,再说,这也是天神的旨意,是他们想要夷人改变,不然,他们为什么给这座山降下疫病呢? “如果这疫病不是人为的,而是叙州帮抓住了这个机会,那我得说,他们的手腕实在是太老辣了。” “就算是人为的,我也得说一句,反正这套做法,是真的立竿见影,就算是知识教进来传教,效果也不会有叙州帮这么好了,改变得是真彻底——你看,就算是转变得这么好,消化得这么彻底,那点残余,也还是多吓人的,要还想着慢慢的和平演变,死的人真不会比现在这样少。” 山子忍不住对李谦之说,这个哑奴还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差点就被留在村寨里,要迎接干几个月苦活然后被灭口的悲惨命运,而是兀自演得起劲,满心欢喜,‘阿巴阿巴’地跟在他们身后下山呢。他传递给山子一个疑惑的眼神,不过山子也不好细说,他的白夷朋友已经好奇地看过来了,“这个哑巴娃子,能听懂这么一大段话?” “不能全部听懂。”山子换回了夷人的土话,“就是习惯了,以前两个人走山路,不和他说话和谁说?今天还忘记了,是有兄弟和我一起!哈哈哈——兄弟,你带了什么货下山卖?” 不能说夷人不残忍,但他们同时也的确是真的纯朴,白夷兄弟半点没察觉到山子在转移话题,而是咧嘴一笑,毫无戒心地解下大背篓,给他看自己带下山的货物:树胡子塞满了背篓,这是夷人最喜爱的蔬菜,同时也是叙州那里正在逐渐普及开来的珍品,树胡子泡开了,可以炒也可以拌,汉人叫做树花。 “这个东西,离开家乡的夷人没有不想念的,汉人也很爱吃,认为它对身体好。我们只要采下来晒干就好了,往年不多晒,晒了也吃不完,今年尽量多晒,晒好了就下山卖掉,换烟草回来。叙州人做生意很公道,有信誉,我们夷人也愿意和他们做生意。” 白夷们对叙州人的印象显然非常好——几乎就和对买活军一样了,除了树胡子之外,还有晒干了的苦荞茶,这些东西都是重量轻却又能卖上价格的,苦荞茶就纯粹是给汉人喝的了,夷人吃苦荞还是以吃粑粑为主。另外,还有两罐子野蜂蜜,“这个可以换白糖回来,汉人喜欢吃蜂蜜,觉得这是药,比白糖水更好——我们觉得只要有甜味都一样,还更喜欢上好的白砂糖哩!” 两罐野蜂蜜能换回来五六罐白糖了,这几门生意在白夷看来都是十分划算的,他们期待着换回的烟草、针线和砂糖,脚步都相当的轻快,大家走了大半日,道路也变得宽阔起来,远远的看到了好些其余村寨的夷人,也都是背着背篓来渡口做买卖。而渡口这里,则陡然间繁华了起来,除了夷人、敏人之外,山子也终于又看到了剪了青头的新式男女——让人感动的是,快两个月了,他们终于又看到了身形健壮、头发短薄,穿着圆衫、长裤,举止落落大方的新式女娘了,这个形象再一次出现,好像把符江渡口和他们过去一段时间挣扎其中的泥潭一下区分了开来,让他们回到了熟悉的,让人舒适眷恋的买式气氛里。 “洗澡,进城要先洗澡,头发也要好好洗,有虱子的人不剃头不能进城——只能在城外做生意。” 熟悉的铁皮喇叭也出现了,不过,拿着喇叭的女娘,到处喊的是夷人的土话,山子倒分辨不出她是不是夷人出身,这女娘已经换了买式的打扮,而且,夷人的长相和汉人区别有时候并不大。 “洗澡——唉,又要洗澡了。” 人们对洗澡多少是有些抵触的,但因为城外的价格不好,所以还是乖乖地排队去洗刷,这里的澡堂条件当然没买地那么好,没有淋浴的莲蓬头,也没有澡堂,但有一点好——热水是管够的,因为渡口附近有温泉,而且很滚烫,只需要拿竹管引水过来就行了。男澡堂里烟雾缭绕,大家互相帮忙倒水来洗身子,先用刷子把身上的污垢刮起来,再用肥皂去搓,老垢刷走之后,嫩红的皮肤露出来,在热水下瑟瑟地颤抖着。还有很多人躺在很矮的石板上,头伸出去往下探到药味浓重的盆子里去,这是在祛除头发和头皮上的污垢,同时杀灭跳蚤、虱子。符江这里似乎是不强制剃头的,或许主要是因为夷人很看重自己的顶心发,便做了让步,只是不让头发脏兮兮的人进城而已。 两个臭烘烘的买地使者,终于也得到了洗澡的机会,他们借机和白夷们分开了,在澡堂的角落低声交谈着,李谦之对自己所受的威胁倒有点儿不屑一顾,他倒是很认可叙州的管理水平,“这里距离叙州还有七八天的水路,以前完全是夷人聚居的地方,汉人极少,现在居然有很多汉人,包括新式的汉人进来,大家相处还十分融洽,他们的城镇管理是有水平的。不过目前我还没看到知识教的东西,也没看到六姐,或者不是六姐的东西在市面上出现。” 他的话是有点儿晦涩的,但山子已经逐渐能跟上李谦之的节奏了,李谦之的职位,让他对‘崇拜’这种情绪是非常敏感的,一旦注意到这点,再回想从前居住的城镇,山子也发现,崇拜是无所不在的。比如说在买活军的地盘,就能非常显著地感受到‘六姐崇拜’,即便六姐不喜欢搞神像,并且多次拒绝神化自己,只是以军主自居,但是,百姓言谈间对她的推崇备至,这是怎么拦都拦不住的,更不要说三不五时就能撞到的健壮少女雕像了,就算面部再模糊,看到这种小像被出售、佩戴,以及私下供奉的时候,立刻就能完全会意信仰的指向,这是不可能被误会的事情。 到了知识教的地盘呢,就能感受到量子黑洞神明和番族本土神的结合了,这些崇拜千奇百怪,但指向都是很明确的,也无法混淆。所以,在符江渡口这里,他们理当也能观察到崇拜这种情绪的存在,通过这种情绪的流动,就能非常明确地分辨出叙州帮对买活军到底是什么态度了——夷人们只知叙州帮,不知买活军,不能完全作为叙州帮心怀异志的证据,也有可能是开化不足的表现,但是,宣扬崇拜这是无法作假的事情,让百姓去崇拜谁,谁就是叙州帮真正的实权人物:会是杨将军吗?山子之前对叙州帮就只听说过这个名字,似乎还有一个刘三德,但杨将军还跑到云县来进修过,给人以并不恋栈权势的感觉,或者,只是他隐藏得很好呢? 这是只有山子能完成的任务,李谦之听不懂夷话,只能观察汉人官吏和本地夷人的相处,去摸清渡口的权力结构。两人从澡堂出来,换上了一身最不褴褛的旧衣,便在渡口内外分头游荡起来,他们带了有银两,虽不多,但去往叙州的船票应当是够的,不过,山子还是以一个没有积蓄的夷人身份,在渡口寻找着工作机会,并且声称自己会说汉语,这样他很快就被带到了叙州的吏目面前了——如他所料,会两门语言的夷人,在渡口这里肯定是很好找工作的,也是叙州那边急缺的人才。 “你是从三峡外回来的夷人娃子?” 和他对谈的是个叙州的女娘,做的是新式打扮,穿着一双矫正鞋,买地很常见这种女娘,她们的来历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这个姑娘生得很好看,她好奇地瞅着山子,声音清脆地问,“因此会说汉话?” 山子从她身上感到了一股善意,这是让他熟悉的感觉,因为买地的官吏和百姓打交道时也几乎都是如此,买地是不讲究官威的地方,叙州这里的吏目也很好心,这个女娘对他的来历也只问了这么一句,便告诉他,他可以去渡口的集市做通译,在汉人、夷人之间调节矛盾,收入也不低,大概干上七八日,便可以攒够船票钱,去叙州寻亲了。 看来,不管山里发生了什么,至少她是不知情的,而叙州的工作表面上看是真的干得很不错,有买活军的八成甚至是九成了……山子做出惊喜的样子,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道,“叙州已经是买活军的地盘了吗——我们从原来的地方逃走的时候,就是买活军解救的我们,我们在那里学了汉话,买活军待人可好啦!但我可不知道,买活军已经拿下了老家——从我老家到买活军要走好久好久,难道是我迷路了?这里不是我的老家?” 老百姓对于地理一塌糊涂,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个女吏目也不诧异,笑了笑,“六姐天恩在上,迟早都是一家人,不过,现在我们还自己管自己,所以有些规矩和买活军那里也不同,有空了我给你讲讲吧,你别触犯了这些规矩,那就不好了。” 山子展现出欢悦之色,和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奴一般,立刻跪下来给六姐叩头,表达着热烈的崇拜,他在热闹的表演下窥视着女吏目的反应,心底却越是冰凉:买活军的所有吏目,没有不对六姐肃然起敬的,不管是畏惧还是仰慕,烙在心底的是对六姐的绝对尊敬,但是,叙州帮的吏目,对六姐的反应却近乎敷衍……只是淡淡带过一句,便去说正事了,半点没有一起赞颂六姐慈悲神奇的意思。 这样的人,如何能把对六姐的尊崇带给夷人?如何能让夷人真正融入买活军的体系之中?用小道士的话来说,不是这个神,就是那个神……叙州帮吏目内部,必定另有崇慕之人——他们的异志祸心,已经昭然若揭! 叙州帮想谋求什么?依托川蜀天险,听调不听宣,寻找特殊的政治地位—— 刹那间,山子一口气几乎没有喘上来,浑身毛孔翕张,似乎往外喷射着汩汩怒火,他立刻就扭转了对叙州的看法,几乎把他们看成了最可恨,远超敏朝的敌人。 叙州帮——他们怎么敢!他们是真想自立!, 884 乡穷城富 “这是个刚发展起来的渡口,船票就是渡口的硬通货,货币起到的作用还不算太大,如果不是要去叙州,夷人更能接受以物易物的贸易形式,对于纸钞或者铜钱银两都不是太热心,白银在夷人手里更多的是拿来打首饰——题外话,渡口的银匠也是夷人,他们的手艺和喵银差不多,都是低纯度的合金,打得很薄,还怪好看的。” “的确,应该是随着夷人北上而繁荣起来的,可能等人都走光了,渡口也会自然的衰败下去,这里的建筑水平也符合,都是薄木板、竹子的建筑物,就没有砖瓦房。” 夜已经深了,澡堂外不远,临时建起的吊脚楼客栈下方,也挂满了吊床,吊床下还堆了稻草柴禾,这样,一间拥有三等铺位的客栈就算是建好了,汉人客商住在吊脚楼上,吊床留给能吃苦的夷人,只需要付出一点货物做报酬就可以了,甚至夜里熄灯之后,还有人会悄悄溜到吊脚楼下堆放的柴禾堆里过夜,东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不偷柴火,就不会真的来管。这也给很多囊中羞涩,或者是生性俭省的夷人提供了机会。 白夷山子和他伪装成把兄弟的哑巴娃子,便很符合人设地找了个柴禾垛码成了床垫,又抱来了一边预备用来引火的稻草,这样组合成了两张床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交代着彼此的观察:渡口这里,此刻当然繁华,但占地很小,基建水平也很落后,虽然有管理的痕迹,但很多买地那里先进的东西,这里是看不到或者非常少见的。 比如说水泥,渡口就没有,连澡堂都是在水沟上盖着竹板来排水,不像是买地,甚至连路边的阴沟阳沟,都给抹水泥了,渡口这里的石板路都不多,路面硬化还有石轱辘滚过的痕迹,明显是使唤牲口拉着轱辘来碾的地,这种地年内总会被泡烂,或是长出杂草来,因而但凡是个有规模的常年渡口,至少都会搞点碎石子来,再抹个三合土,这也可见此地的发展水平了。 总的说来,这里的两个特色是,第一,此处夷人很多,但汉夷关系十分缓和,能和平共处,第二,这里的管理有强烈的买式痕迹,除此之外,这里的生产力水平和他们入川之前,在两湖道南面,远离大江,接近深山的小城镇,没有显著的差别。 “按照道理讲,叙州也不是什么物产丰饶的地方,当然,那里自古也算得上是鱼米之乡,但境内多山,而且汉夷杂居,偏安还可以,要说繁盛,那川内还是要看锦官城和万州了。只是,当然他们这几年肯定是有钱的,否则也不会泽被到符江这样的支流渡口来,这个新开辟的渡口,对应叙州本城来说,当然也是乡下地方了,我们在这里盘桓几天,结交了一定的人脉,便去叙州看看,第一个是摸清这些夷人的去向,第二个也能看看,现在叙州发展到什么程度了,那里的情况究竟怎么样。” “行,那我们不如就分开打探,我先再当几天哑巴,等到叙州,我做汉人,你做夷人,双管齐下,看得也更全面一些。” 渡口这样的小地方,对于也算是人中英豪的两人来说,一晚上就能摸个八九不离十的,包括此地的治安问题,都是撩几眼的事情——要看一个地方是不是买化得足够彻底,其实很多时候看几个重点就行了:第一,看本地的女娘打扮,以及她们的行动自由程度; 第二,看本地有没有风月行业,有没有公然开设赌坊,若是二者兼有,那不必说了,肯定是远离一江一河,大江、运河的所在,虽然也接受了买活军的影响,但本地的风俗却没有因此更改,这两个行业还能维持得下去,别的地方,凡是受到买活军深远影响,感受到在几年内被纳入统治的威胁的,不管从前如何,如今的‘玩市’都是萧条。 就说姑苏好了,本是十丈软红、十里山塘,天下莺莺燕燕云集的所在,如今呢?风流云散、人走茶凉,表子们全都跑到南面,头一替、脚一解,改头换面考吏目、做买卖去了,山塘街边如今只能拿说书来做招徕,开了无数的茶馆,连唱评弹的都是大老爷们:为什么?展眼买活军就打过来了,这茶馆老板也害怕啊,叫年轻的女娘来唱评弹,瓜田李下,万一被人告了容留伎女小倌,谁知道会怎么个下场?着实犯不着为了这点小钱冒着个险,便是有些半老徐娘想来卖唱,都干脆给她们指路,打发到南面去,“南面有钱,如今每周都唱社戏,你们去那里唱,钱不少,职业还体面,只要是干净唱,买地不曾瞧不起你们这些人!” 渡口这里呢?居然也没有这样的事情,这就说明叙州帮的工作做得很不错了,因为就山子的了解,越是深山里的夷人,在此方面越是没有什么太多规矩的,靠近汉人的地方,会逐渐感染汉人的规矩,但在深山里,甚至很多村寨中,成年男女便溺都不用避人的,夷女大着肚子出嫁也是常事,夫家也似乎并不太在意,如果是男女比例不平衡的地方,一家一户共妻也没有人多说什么。 这样的观念下,女人用这方面的便利来换取好处,几乎是一种非常自然的事情,根本就谈不上羞耻,比起来,赌博倒是还好管一些了,这个东西虽然上瘾,但夷人也比较陌生,他们还远没有富裕到有余的心力和物资拿来赌博的程度那。 叙州帮居然能把本地管住,让渡口没有公然的瓦舍、窑子出现,至少在城门的篱笆墙内杜绝了这种现象,无论他们本心如何,管理工作实在是可圈可点的,山子在两湖道很多沿江的州县,还能看到有暗门子、私巢子若隐若现的线索呢,按道理来说,这么个刚发展起来的渡口,有些乱象也很正常,这方面怎么会管得这么好,这是有点意思的。 他和李谦之把这个疑问存在心底,过了几日越发觉得有意思了:渡口这里,别说汉人和夷人,就是夷人之间,因为家支的不同,买卖上难以形成统一意见,要打架的都有不少。所以那日的女吏目,一听说山子会说两门语言,立刻把他招来工作,根本就懒得多问他的来历,这几日山子着实排解了不少纠纷,实在道理说不通的,两边约着到城外去打架,这在买地是不允许的事情,可在渡口这里,只要不打出人命,打成械斗,吏目们也是不管的。 “治安上抓得松,票唱却抓得很紧,大概是因为叙州格外对这种行为敏感的缘故。” 几日下来,山子和叙州帮的吏目们倒也混得熟悉了,他本来就是外头回来寻亲的,会说两门语言不说,而且见多识广,待人接物自然不是这些没出过山的土人可比,自然受到吏目们的倚重,人脉这就结交下了,且对于叙州帮内部的情况也比之前要了解得更充分。“他们中有许多女吏目,本身就是做过皮肉生意的,甚至有些时候是为了凑路费去叙州,特特的做了一段时间,对于这段经历,引以为耻,因此叙州打击风月行业比买地更坚决,也更重视,第一个贯彻的就是这一点。” 李谦之也凭借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在汉人商贩那里混了个苦力活,他虽然不会说话,张嘴只能含混地吐出几个字,又不识字,很难和别人交流,但平时笑容满面,很会来事儿,而且因为不识字的关系,更能放心差使,就在他旁边说话,也不担忧他乱传,因此,知道得不比山子少。 “是如此,叙州的女官,多推崇张主任,那是个作战骁勇的女中豪杰,她也是表子出身,万幸没有裹脚,后来从军,敢打敢拼,在万州城火并时,一马当先,甚至受了重伤,也是洗刷了自己出身的污名。引得女官们个个热血沸腾的,都想以她做榜样,据我所知,现在来渡口做事的汉家女,不论是商贩还是女官,都以她为榜样,鼓舞自己走出叙州。” 这个张主任,山子也是久闻其名了,听招他进去的欧吏目说了好几次,他在这人的名字上点了个圈圈,沉吟道,“没入川之前,认为杨玉梁是叙州帮的首脑,这会儿逐渐接近叙州帮,却发觉原来的看法太简单,杨将军似乎只管军事、外交,打理内政的几个名字,和他关系都不大,尤其是女官这里,以这个张玉珊、张主任为首的迹象是明确的,此外负责运输的叙州同乡促进会,也和杨将军关系不太大。” “别看都是叙州帮的,对内其实似乎分得还是听清楚的,她们只是搭船来,但符江水运还是叙州同乡促进会来负责的,那就脱不开我们的辣椒酱了。” 这说的是郝嬢嬢,这一位是叙州同乡促进会的大金主,她儿子郝大陆现在就在六姐身边伺候,还驻扎在潭州城呢,至少他们上回进山以前是如此,一转眼一两个月过去,山子也不知道现在郝大陆到了哪里,有没有离开中枢,但现在,对叙州的疑窦越来越深,他反倒也越来越觉得,六姐或许不会让郝连长离开自己身边的。叙州这根线,买活军牵得还是挺牢那。 “同乡促进会把握了叙州的经济命脉,他们的船就在渡口,我们虽排队在后日走,但这几日行船时,我也去帮忙装卸,听他们口中说来,似乎促进会的这些船丁是服膺军师刘三德的,刘三德和郝大陆是拜把子兄弟,他妻子李小妹也颇精明强干,又是郝嬢嬢的干女儿,在促进会也有威望——其实,促进会也是先有郝嬢嬢,再有六姐,不过……” 说到这里,李谦之也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琢磨其中的区别,他缓缓道,“不过,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叙州如今的特殊地位,全赖着郝嬢嬢的大力金援,而且,郝家母子一直住在买地……” 住在买地的人,在叙州有巨大威望其实不是什么坏事,这是权力和号召力的区别,这么一梳理,虽然人还没到,但叙州的权力结构似乎也比较清晰了:内政是本地出身的张主任,在川蜀地区地位非常崇高的交通归刘三德管,背后则是郝家,军事上,杨玉梁为最高首领,但杨玉梁是外地人,并非和张、刘一样本地出身。山子和李谦之不约而同都产生了一个感觉:作为名义上的最高首领,杨玉梁在叙州帮内的痕迹是不是有点太淡了?除了他本人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名字是挂在他名下的,也就是说,他在叙州帮内部似乎没有太多的自己人。 “杨将军是不是有点儿被架空的意思了……” “难怪他要去云县进修,这么看,叙州最亲买的或许反而是杨将军了,其余人——他们虽然也亲买,但或许只是亲我们的货,不怎么亲我们的官吏,我们的衙门……” “到了叙州,只要看一眼我们的办事处和谁往来得最频繁,就全都清楚了。你说山子,我们都看得出来的迹象,难道办事处会一无所觉吗?”李谦之也是有点儿想不通,“为什么我们出发之前,没有给过相关的提示?” 山子倒比他看得透,“我们可不是从水路来叙州的,小道士,我们走的是山路,直插进来。你说眼下的这个符江渡口,我们的人能来吗?有什么来的必要,又用什么理由过来?他们孤身十几人在叙州,能看到的,岂不是只有叙州的人愿意让他们看到的东西?” 如果是老式的衙门,李谦之不会信服山子的话,衙门压根管不到下面,漏洞百出的治理,根本就蒙蔽不住使者的耳目,但正因为叙州显示的管理水平很高,山子的话还真让人觉得有几分道理。他沉吟着点了点头,“那我们两人难道就能抓到背后兴风作浪的蠹虫了?虽然现在嫌疑似乎集中在张主任身上,但她背后没有本地大族的支持,怎可能暗暗和买活军掰腕子?或许她也只是被推在台前的傀儡,背后支持她的人是谁还不好说呢。” 两个小人物,初来乍到,想要在盘根错节的当地挖出头面人物的根脚,这多少有些不现实了,倘若能够轻易做到,难道买活军的使团都是蠢材不成?不过,在这件事上山子看得很开,“我们只抓着现有的便可,至于究竟是什么人想要闹鬼,自有六姐圣裁,这些人就像是山间的瘴气,别看现在迷雾漫天的,太阳一出来,自然消失于无形,难道还能闹出什么水花来吗——实在不行的话,就——” 他神色转厉,举手往下一劈,似乎是不由分说,直接把出头的椽子都切掉了,“只要有个由头在,还怕处理不了这些人?” 李谦之知道他说的‘由头’是什么,也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那,这山间瘟疫一案,必然是要办成铁案了……” 本来,既然他们已经决心插手见功,这也是该当的事情,多想也是无益。两人在渡口又耐着性子多待了两天,私下都收集了不少本地的民情民俗,只等着回到买地写成报告,甚至李谦之还想发论文来着,说到川内的番族,现在他至少对于夷人算是半个专家了,要是再呆一段时间,简直连夷话都要学会说了! 不过,这时候船期已到,山子用这十几日来做工的工费,抵过了两张船票,带着自己的哑巴把兄弟一起,登上了去叙州的客船,一路上自然颇受了一点罪——这船上别的条件艰苦都还好说,唯独不设马桶,不论男女,如厕都是到船尾蹲下,直接对着江面,这一点实在叫人吃不消。山子询问原因,却得知是很多夷人没有马桶这个概念,不愿使用也不愿刷洗,甚至下船时还会带走,遂逐渐不设此物的缘故。 番族的汉化,实在是个漫长而又艰难的过程,便是在如此顺利的汉化案例中,让人匪夷所思的见闻还是层出不穷,万幸,叙州帮虽然无法把生夷们培训得会用马桶,但至少还是把‘船上不斗殴、不抓娃子、不苟合’的规矩,在渡口灌输了进去,凡有违背者,警告无效,直接丢进江里处死,众人见证——还真别说,夷人虽然也有凶蛮不讲理的一面,但有时候对于这种严酷的处理接受度却又很高,似乎只要是‘众人见证的习惯’,不论在他们看来有多不能理解,也都能予以尊重,就算被扔进江里的是自己的亲人,夷人也只是感到悲痛,却不会因此对众人生仇。 这一路上,山子和李谦之见证着有两个不守规矩的夷人船客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有一个意图偷盗的被直接扔进江心,除此之外则还算是平安无事,不过叙州帮的人,在路上不教人拼音,也不和乘客多做攀谈,这和买地是不太一样的。他们沿途所停靠的渡口,也多数都是在夷人居住的山脚下,渡口都相当热闹,看来符江沿岸的夷人,下山试着亲水北上,已经成为了普遍现象。 如此,在一片莽荒中行船十日,终于到达了第一个汉人城镇,不过所见也不算太繁华,大约比两湖道的乡镇还要更简陋一些,总体来说,叙州帮疆域给山子二人的感觉还是比较落后,他们看多了这些州县,甚至怀疑起叙州的经济实力来,不知叙州是如何有钱到处去运人的,又把人打发去了哪里。沿途从城景到吃喝,反正都透着一个词:精穷。 不过,大概也是因为叙州西南面多山的缘故,听说叙州东面是良田,应当会比山区要富饶一些。这一日向晚,众人的船只终于靠近了叙州南岸,此处密密麻麻有许多河流,逐渐汇成一条大河,往南城门而去,船上的夷人已经是目不暇接,伸着脖子指点惊叹,对叙州并不算高的城门赞叹不休,而山子、李谦之则忙着寻找水泥房屋的踪迹,还有老城区外的新街道——这些都是被买化的城市必备的东西。 此时,忽然听得城中钟响,城门口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紧接着,城门口便有两大朵黄光亮起,夷人们全都惊呼起来,甚至有人俯下身子立刻开始叩拜的,叙州帮的水手因此哈哈大笑,山子和李谦之则对视了一眼,却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高功率灯泡……这在买地也是稀罕东西,只有云县、鸡笼岛固统城、羊城港这几个意义特殊的城市有悬挂,想不到居然还被叙州设法搞来一对…… 看来,和周边地区的穷困不同,叙州城内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好,甚至已经到了能和小‘陪都’一较高下的地步了……, 885 消失的村落 “俺们叙州的日子,如今可是蜀中数得着的哩!别看是大江上游,可下游的万州,都未必有俺们这么多高级货色,便连锦官城的大商人,都要到府城来进货!” 对于近乎生番的夷人,水手们当然没什么可说的,山子一帮人在最初的震撼过后,被告知这种‘夜中举火’的仙器,正是叙州这里受到神明保佑的证明,水手们便没有再继续讲解了,而这帮夷人在最初的震撼过后,也变得更加的毕恭毕敬起来,手牵着手,唯恐掉队了,不能被这样辉煌的神界天工接纳,过不上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这会儿,他们对于自己生活方式的改变,也已经有了更多的接受程度,对于新生活的好奇也越来越高了,深信改变只有更好的份儿。 “那可不是?不说别的,就是这‘大亮仙灯’,啧啧,这话怎么说来着,夺日月精华、集造化于一身,这话可真是文雅,但用在这灯上还真是再好也不过了!也就是咱们郝嬢嬢有本事,否则,从咱们叙州沿路去丰饶县,一路上多少州县,怎么就弄不到这东西呢?” 由于夷人惧水的关系,他们是不从船上搭的长板上码头的,必须等待有限的泊位,这些议论,正是在等待船只排队靠岸时,山子和李谦之听着船只上歇息的水手船家聊天时窃听来的——说实话,得亏了他们在语言上都是有天赋的,山子不必说了,老家就在这一带,虽然隔了几百里路,但大江上游的方言多有相似之处,不像是江南那样十里不同音,而李谦之一路走来,对于夷话已经学了皮毛不说,汉人的土话他是完全能够听懂了,不然,这些蕴含了宝贵信息的龙门阵,他们还未必听得懂哩。 “郝嬢嬢那还用说吗?这是再生仙母……若不是他们一家子出去了,叙州哪有现在的好日子过,依我看,郝嬢的生祠早就该搞起来了,偏是德哥拦着不让,说是这样不好——那就再弄一个六姐菩萨的生祠嘛!没的因为六姐菩萨不许人祭祀,其余人也都不能建生祠了,哪有这个道理呢。” 有个水手显然对郝嬢嬢推崇备至,他颇有些愤愤,另一个船家则劝解道,“唉,买活军那里的规矩就是如此的,俺们叙州这里也只能听命不是?别人也还罢了,俺们同乡促进会的人,都是往云县常走动的,德哥不是说了吗,不知者不罪,可咱们都是知者了,就得格外守规矩……”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不过听在李谦之耳中便十分耐人寻味了,因为‘格外守规矩’这是一个比较词,可见城中必然有一伙人,或许是没有去过买地,或者去得不频繁,他们是没有太守规矩的,私底下可能还有些小动作,已经引起了同乡促进会这帮人的不满。当然这不满眼下并不明显,不过已可以确定,同乡促进会对买活军果然是最为依赖亲善的一帮人,这也很合理,他们是跑运输的,多数亲眼见过买地的繁华,言谈之间,把自己放在了较次要的随从位置上,这一点在他们买活军的使者看来,当然是值得嘉奖的,证明这帮促进会的人,懂得分寸,知道进退,至少并不惹人反感。 本来还想再听下去,不过,这时候夜已经深了,渡口也不算太繁忙,船只往前划去,在码头上吊着的五六盏‘气死风’灯笼照耀下,夷人们陆续登岸,因为长久没有踩在陆地上,大家都有点儿天旋地转的,动作不快,水手们一面呵斥一面帮忙,场面一时颇为混乱,李谦之找到机会,和山子对视了一眼,彼此握了握手,他便矮着身子,把腰一弯,无声无息地跳到江水里去了。 夜里有风,潮水声本来就大,他动作又轻柔隐蔽,一时间竟根本没人发觉,山子也混在人群中上了岸,等到人都上来了,他这才假装惊慌地寻找起自己的同伴,不过,李谦之是个哑巴,两人在船上也十分低调,再加上人数是变动不定的,经常每个渡口有人上船,也有人被推到水里去。按照山子和李谦之的观察,船家对乘客情况的把握,不像是买地那样严谨,此时夜又深了,大家都有些不耐烦,水手们语言还不通,只是草草点了两遍,便一挥手,道,“可能是刚才不留心,跌到江里去了,明早再来看看吧!一个哑巴,能跑到哪里去!” 实际上,明早再来也只是一句空话,这毕竟是大江,一个不会游泳的哑巴,夜中落江,生还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就这样,李谦之悄然便从夷人的身份中洗脱出来了——他要怎么混入城中,山子倒并不很担心,小道士浑身长满了机关,又是新式打扮的汉人,能编造而不露破绽的身份,实在是太多了。至不济他还可以向买地驻叙州办公室求助,不过,在两人商议中,这是最后一步,因为这也等于是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了,进入了敌人的视野。 山子这里,则是不动声色,跟着大部队一起,进入了安置在江边不远处的土番营地。这里的条件,虽然在活死人看来仍然十分简陋,但已经令夷人们惊为天人了——地面是水泥硬化过的,有厕所、浴室,睡的也是水泥屋而不是帐篷,光是这水泥屋,就让他们大开眼界,至于进屋之后,睡的虽然是吊床,而不是架子床,但对夷人来说,这条件已经比他们在老家要好得多了! 匆匆入住之后,先是分配了床位,接着便没有什么话了,翌日起来,他们先吃了浓浓的碎米粥做早饭,佐餐的榨菜也是上好的——特别咸,虽然不是酸菜,但大家也赞不绝口,至此都觉得自己离开家乡半点错都没有。紧接着,便有先他们一步下山的夷人进来,教他们规矩了:首先是卫生上的规矩,其中便溺要去厕所这点被一再强调,老师们早有准备,立刻就组织大家来了一次宿舍的大扫除,重点冲刷墙边——就这么一晚上,已经有很多人懒得出屋,直接在墙边小解了,屋内四角和门口是重灾区。从老师们的反应来看,这是普遍现象。 其次,则是排队上的规矩,严格的纪律性和服从性是被一再强调的,看得出来,山民们对此不是很适应,山寨的生活虽然阶级分明,但平时的管束却是松散,他们很难想象,任何事情都不能想干就干,而要打报告、获得许可,是怎么样的一种生活。这种约束感,理所当然地让很多人感到了本能的抵触。 然而,这种抵触却又轻易地被叙州帮提供的吃食给化解了,说实话,在山子看来,叙州帮发的免费伙食实在不算是太高明——但这也要看是和什么比了,对于常年半饥半饱的土番来说,能够大量供给的白米饭,这就是无解的存在——他们在山里最发愁的就是没有主食吃,昆虫、小动物乃至采集来的菌菇果实,作为调味料可以,想要填饱肚子那还是非主食不可。在叙州帮把土豆介绍进山之前,靠苦荞来做主食的夷人,基本上常态是没法吃饱肚子的。而土豆作为主食的滋味,理所当然是无法和米饭相比的,即便这米饭是从南洋贩来,因为一年多熟而被嫌弃没有风味的长粒米也是一样。 想要吃饱饭,那就得听话学规矩,想要闹事的,一律赏鞭子,屡教不改的那就直接带走,去向不用问,打听太多,你也想跟着一起走吗?叙州这里的行事就是这么简单,学规矩,练排队,也学一些简单的汉话,教导拼音和数学——不过,这种扫盲班的重视程度要排在规矩班之后,规矩不会,不能出营地,而且滞留得越久,饮食就越简单,要做的事情就越多,老师的脸色也越不好看,实在太久无法毕业的,也会‘消失’。但扫盲班的知识学不会,这个倒是无妨,不影响他们毕业。反正,这些夷人之后是会去种田的,教导他们种田的人也都会说夷话,是之前下山的夷人中脱颖而出的‘田师傅’,不会说汉话,对他们的生产倒没有太多的妨碍。 “能做田师傅和规矩班的老师,日子就很安稳了。” 作为会说汉话,在大江中下游生活过,也去过云县呆了一段很短时间的夷人,山子很快就在规矩营里出头了,他的规矩表现当然是非常优异的,而且也能组织同期一起学习,起到带头作用,很快就成了学生中的佼佼者,和老师们也混熟了,结交成了朋友,大家认为,山子将来很可以也来当规矩班的老师。 对夷人来说,这是最好的出路之一,本地的夷人如果不是从事这两种职业,基本就是去做农民,能够当官的当然非常少,做别的行业的目前也不多。十几天下来,对叙州这里的夷人家支发展,山子已经非常了解了:叙州这里,如今有很多土番都搬迁过来了,采用的政策都和夷人营一样,先学规矩,然后去种田,来做叙州帮的佃农。 叙州这里的规矩,和买地最初一样,亩产百斤以上的谷子都收走,倘若亩产在百斤以下,他们就抽成——不过,这几年叙州这里天气不错,水稻一般亩产都能达到四百斤,还有见缝插针种的土豆和玉米、红薯,因此只要是给叙州帮种地,温饱肯定不成问题,还能在田师傅的教导之下,学习一些别的技艺来换取钱财,生活肯定是要比原来在山寨里要强得多的。 这个政策,让山子心里不太是滋味,但也说不出什么,因为这是卡着买活军从前的标准来的,实际上买地现在的农税早就改了,不再是如此机械将百斤以上的粮食都征走。而是结合每个村的情况,厘定种植政策之后,根据种植作物的比例来征收粮食,现在对江南农户来说,最合算的方式其实是搞桑基鱼塘,同时分年份,轮种土豆、大豆,用养分归还和科学施肥来保证土壤的肥力。然后每年卖了粮食和蚕茧之后,来缴纳货币税,由于买地用的是纸钞,没有火耗银子一说,也有比较精密的称重系统,不是按‘石’来计算实物税份量的,粮食的买卖和征税又是两个机构,不论是缴纳货币税还是实物税,对百姓来说都不算太吃亏。 叙州这里,能买到‘大亮仙灯’,却不学买地搞常平仓买卖……这就叫人很难评了,但因为买活军以前也搞过这种税收标准,想要挑理也很难。叙州这里很多地方都给山子这样的感觉,他认为张主任背后一定有一个积年老吏组成的团体,否则很多事情不会做得毫无破绽却又惹人恶心,让人打从心底的腻味—— 真要说的话,还得夸呢,毕竟,乍一看,效果是极好的,就是买地治下,土番的融入都不会有叙州这里效果这么好了,他们甚至还能做到山子都认为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就是把夷人的家支完全拆散了,按小户为单位,融合起来塑造全新的夷人村落,要知道,在买地,都是闹出了刺杀时间后,搞了个沸沸扬扬的客户迁徙,花费的钱财比叙州这里要大得多了,才算是姑且达到了类似的效果…… “这么多不同家支的夷人混在一起,他们不打架吗?” 山子这么有些不可思议地问着夷人教师们,他刚才听他们说起了本地的家支,听到了加在一起有几千字的繁杂家支谱系名,夷人的名字基本就是家谱,能交代出祖先的来历,自己居住的地点,因而往往也非常的冗长,如果不是本族人,根本就记不住,正是因为山子可以无缝融入这些谈话,人们才对他的来历毫无疑心。他甚至能从这些人的名字中判断出一点,那就是叙州周围的夷人至少有八成已经下山了,加在一起一共是七八个大世系,十几个家支。 毫无疑问,这些家支之间,很多彼此都是有世仇的,但在叙州,大家却都非常老实,从来没有闹出过夷人斗殴的丑闻,规矩老师们也因此非常的自豪。他们笑着说,“郝山,你从小离开了夷寨,对以前的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可其中的道理你应该明白,白夷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能记得什么呢?仇恨不都记在黑夷老爷们那里吗?还有就是我们毕摩家族,现在,记得最清楚,最有学问的黑夷们全都死啦,从前的事情是什么样,还不是我们毕摩说了算?” 郝山是山子的‘汉名’,他是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夷名了,不过这个关系也不大,因为起汉名正是这些夷人内部的潮流,把郝作为汉姓的人也不少,这是为了感激让他们搭船过来的同乡促进会,也有人改为张、刘这样的大姓。山子的名字倒让他有了点优势,显出了他和其他学生的不同,因此他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毕摩家族出身,但却也被规矩老师们接纳了,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这点:原本的白夷,多数还是做农民,能有资格从事田师傅、规矩班老师这两个行业的夷人,全都是毕摩出身,基本就没有例外的。 似是而非……这就是叙州给山子的感觉,看似什么都对味了,甚至还有很多地方值得活死人学习的呢,但细品之下,却又似乎什么都不对味,感觉好像少了些说不清道不明,却是至关重要的什么。不过,山子这时候当然不会否认自己毕摩出身的猜测,而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赞成道,“说得对,毕摩本来就是最有学问的白夷,有学问的人教导没学问的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是呀!”老师们高兴得满脸放光,邀请山子一起喝甜醅酒,这东西是山下的特产,夷人们从前自然是没有喝酒的习惯的,这东西对他们来说太奢侈了,而一旦来到山下,酒和烟草,对番族的杀伤力简直太大了,他们喝起酒来仿佛天然海量,又非常的贪杯。 叙州这里不像是买活军处不喜饮酒,在山子看来,发给老师们的薪水,衙门全都通过烟酒赚回来了,以至于虽然现在叙州城人口激增,房子显然不够住,但房价居然没有涨得很厉害,而且基本都把持在汉人手中,全是因为这些夷人宁可住在宿舍小间里,也要在这两样物事上享受个够本。“村长本来也应该从我们毕摩这里选出来,我们可是为叙州的汉人老爷们立下了汗马功劳哩,这些不都是我们该得的吗!” 现在,叙州要治理这些夷人,也离不开毕摩就对了,精通汉语的多数都是毕摩,那些白夷农民,多数只会一些常用语,想要和汉人无障碍的交流,基本办不到,不过他们对叙州衙门也的确是忠心耿耿。山子心想,就是要这些白夷不懂汉语才好,如此才能让他们继续理直气壮地维持在一个‘只知叙州帮,不知买活军’的状态里。这些毕摩们自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叙州帮的软肋,在汉语教授上偷懒怠工,殊不知,他们的偷懒,或许其实也是叙州帮计算中的一环呢? “家支混居,居然不出事儿,汉人老爷们当真了不起!” 心里如此想着,表面上他当然不会露出破绽,而是跟着诚心实意地赞颂着叙州衙门,轻而易举地哄得这些与叙州衙门已经深度绑定的毕摩们心花怒放。山子这才烦恼地叹了口气,“但这样的话,我想要找到亲戚就更难了,人都被打散了,名字也换了,这该去哪儿找呢?” 如今他已经被当成自己人了,而且还是个相当讨喜的自己人,毕摩们自然积极地为他出谋划策,并且提供着自己知道的信息,“确实是不好找,都是打散了轮流安置的,附近的村落里,不会安置太多一个家支的农户,而且还积极给他们改名,因为名字太多了不好登记,当时也没有留下底档,我们夷人和汉人不同,不喜欢记太多,都是随遇而安。” “说起来,你那个方向的家支,来的时间也很早了,已经来了一年以上,当时这儿的老师还有一半没有来呢。” 一个老教师记忆力不错,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况,“当时……他们好像被分到了西北方向,去那里种田了。对,那会儿山地上的烟草田刚开辟出来,很多夷人农户都去那里了。” “烟草田?这么好的东西也轮到我们夷人种吗?”山子吃了一惊,“烟草——这可是个好东西呀!” “是啊!可见叙州老爷们是多么的重用我们番族了。”毕摩们也感到面上有光,自豪地说,“汉人、番人都被分了过去,因为大家都没有种过,都是一样要学,而且,新田是官府开辟出来的山田,甚至还更喜欢用我们这些忠心的土番呢!” “叙州的男女老爷们,对我们番族可真是给足了面子!”山子也不吝自己的夸奖,但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不过……难道只有我们夷人从山里下来吗?我记得小时候,在我们的村寨附近,也有一些汉人的深山村子,好像这一次回来,完全没听到他们的消息,他们难道还一直住在山里啊?” 汉夷杂居在此处山中是很正常的现象,大家并不觉得他描述的是某个特定的地区,老师们不以为意地回答,“那当然不是了,汉人们也下山的,不过,他们好像不走夷道,而是有自己的渡口,不用上规矩班,因为会说汉话,规矩也比较好,一般都是到了就分地,直接去各个村子里的,所以在规矩班里看不到他们。” 至于汉人们的去向,他们自然也就完全不知道了,山子手长脚长,他那个村子的住民多数也有类似的特征,老师们却根本没有提起这事儿,看起来确实没有接触过,甚至他同村就不是走的这条路来叙州,否则路过的夷寨,肯定多少也会有点印象。山子只是好奇一般地多问了一句,“汉人自己的渡口,也是促进会的船去接吗?” “那是当然的!” 答案非常的肯定,“现在叙州这里,大江小河上所有的船只,都是促进会的产业,促进会不高兴,一艘船都进不来叙州,汉人渡口肯定也是促进会的船!” 山子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满不在意地把话题给转开了,他心中有一种感觉:作为夷人,能得到的消息也只有这么多了。固然,在这里的潜伏还会有其他重要作用,譬如说深入了解叙州的番族政策,为买活军思考对策提供宝贵的消息。但,对于消失的汉人村落,他这里能再找到的线索也是有限,余下的寻找,恐怕只能寄望于活动在外的李谦之了。 距离规矩班一月一次的考核,还有两周的时间,在此之前他们是不能轻易出营的,山子表面上贪婪地畅饮着甜醅酒,心底却是牵挂起了一别之后,毫无音信的李谦之:也不知道小道士是否平安,是已经和自己人接上头了,还是继续潜伏在暗处单身活动,关于消失的同村,他又有没有找到什么蛛丝马迹,能不能揭开叙州帮内部那张沉默的画皮……, 886 造神计划 “快快,灵清师傅,打这走——这走没人嗦!那些衙役不晓得这条路,你往柴火垛里藏藏!” 正当山子在规矩营中牵挂着小道士的时候,他大概不会想到,此刻的李道平混得好似比他要惨多了,这会儿他正抓住身上飘荡的褡裢,灵活地翻到院墙后头,缩在了堆积成一座小山的柴火垛里,巴着柴火边沿往外张望,待到前方衙役们盘查的声音逐渐消失,被前头的大娘们应付了过去,这才松了口气般,理了理身上的道袍,走到堂屋里给主人家行礼,“多谢嬢嬢搭救了!” “哎,没得要紧,说来也是我们连累了你!” 大娘看着小道士规整的卖相,那是打从心底泛出的喜欢,眉眼都笑弯了,握着小道士的手就要留他下来吃茶,“刚还没批完呢,说到何处了?我这命里的第三个劫数是在几岁来着?” 当然是七十三岁了,第三个劫数越往后说越好,这样虽然是不好的事情,但又隐藏了算命人会长寿的信息,来算命的主家必定是有喜有忧,对他的话也听得入耳,李谦之暗自腹诽,心道叙州这里果然是小城,百姓都没见过什么世面,现在日子过得又富裕,在和尚道士看来,简直是遍地肥羊——连他这样的道士都有人信,高人款还没怎么摆呢,走街串巷的测字先生,在大的州县,也就是混口饭吃,在叙州这里反而吃香得厉害,短短半个月,他手头就宽裕得很了。 “您的第三个劫数,要应在七十三岁那年的冬日……” 心里嫌弃,面上自然是不动声色,云山雾罩一通排命掐算,把嬢嬢说得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情愿花钱做法事消灾,却又因为叙州这里拆毁了不少寺庙道观,无处做法事而扼腕不已,竟要塞钱给李谦之,道,“灵清师傅,我这里有积攒下来的二两银子,想托你私下在三清道尊那里做个供奉,为我祈祈福,消灾解难——” “这钱我不能收。”这笔钱也太多了,就算李谦之是正经的游方道士,度情量势也不敢收的,更何况他已经是知识教的祭司了,自有一套自己的行为规范,当下连忙推脱。可大娘看他推脱得诚心,倒越发信了,竟是抹泪道,“劫数已在,无法化解,我这心里怎么过得去?大师收下银子,也算是了却我的心事!不然,难道我要亲自去爬青城山吗?路途太遥远,恐怕这一生都无法如愿了!” “嬢嬢,何须如此!要不这样——银子你先留着,翌日若是有机会化解劫数,我再来寻你便是。听说城内或许会为郝嬢嬢建生祠,若是如此,供奉郝嬢嬢,消灾解难的效用也不差的,这就譬如是城隍爷、灶王爷和天尊一般,天尊虽然法力无边,但观照天下,哪里会注意到我们这些蚁民呢?反倒是本地的城隍土地,庇佑一方平安,拜他们效用更好!” “这话有理,这话有理,郝嬢嬢岂不是就如同我们叙州的土地爷一般的!” 大娘一听,也觉得信服,这才依依不舍地把银子收好,又饶有兴致地打探修建生祠的消息,很显然极为赞成这个做法,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让这个生祠来弥补她求神拜佛的需要。她这里问着,又把街坊给吸引来了,一群妇女凑在一起,低声议论言语,又都争着找李谦之测字算命,李谦之的钱都要挣不过来了,向晚时分才逃出这条街巷,回到自己挂单的道观里——虽然叙州现在也取缔了一应的宗教建筑,对于道士和尚都做了相应的安排,但很多事情,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道观当时没拆毁,也没完全改建为学校,那些禅房斋舍,由官府做主出租,但屋舍大概也没盘点清楚,逐渐的又有一些徒子徒孙返回这里,很多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到底只是一两间小道观,官府可能也并不在意,这些小道士虽然已经还俗了,但有时候私底下还暗地里主持法事,尤其是本地人出殡,按道理一定要请道士来念经的,虽然表面上现在叙州是没有道士了,但红白事大,葬礼场面上总少不了有人在念经,官府也不怎么管,这些人从哪里来?大概就都是从这些身份含糊,平时兼着两份工的前道士身上来的。 这个产业,不大不小,非常的低调,但的确存在着,以至于李谦之以道士的身份跑来挂单时,居然还有人接待,并且在问了他的出身之后,用很便宜的价格租给他一间房子,居然让他也逃脱了衙役的盘问和发配,不用被安排工作,得以有时间在街头巷尾,用测字先生的身份继续游荡—— 当然,这些道观的残余,倒也不是没有门槛,什么地痞流氓都能以道士的身份过来住下的,李谦之虽然拿不出道士的度牒,但能背经文,跳经舞,而且背诵得出青城山道观谱系,盘得出十六代祖师爷,这一切都足以证明他是个正统道士,才能被容纳住下——至于说度牒,这个他没有反而合乎情理,这时候的正统道士能拥有度牒的寥寥无几,除非做到一院之主才会有这东西,大多时候都是给本地的举子秀才、地主大户拿去免徭役用的。 如李谦之和山子等人所料,叙州虽然繁华,但管理水平和买地还是不能比较,漏洞是比较多的,那一日他泅水上岸之后,找了间小客栈投宿,给足了钱,根本没被盘问来历,第二日便到道观这里挂单,说自己是青城山下来游历的游方道士,因为道士的身份,在叙州这里本来就不太能见光,因此东家也根本不曾多问他是如何进城的,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一点房费,便不再管他,三不五时还招呼李谦之一起去给死人念经,得了报酬也照样分他一份,倒是十分公道,并不欺负他是个外来道士,有时候因为李谦之经文念得好,卖相也出尘,还多分他一点呢。 李谦之这里,平时走街串巷的测字,他不曾刻意聚敛钱财,生意却反而是极好,赚得盆满钵满,时不时也带些酒肉回观,和师兄弟们共享,不过大半个月,众人已成莫逆之交,那几个小道士对李谦之的话题无不是和盘托出,也让他对叙州的情况了解得更为仔细:叙州这里,生活的确繁华,不愧是自夸胜过锦官城,力压万州,蜀中第一风流之地。买地的所有货物,这里几乎都能寻觅得到,甚至在很多奢侈品上的消费,比买地还要更加的过分呢! 就比如说酒肉好了,叙州的牛肉是常见且便宜的,主要是因为自贡的牛多,制成牛干巴之后,便可到处贩卖,要比买地易得多了,而且还有酒——自从米价下跌了,酒便也跟着便宜了起来,还有烟草,本地逐渐开始出产烟草,虽然质量和买地的货似乎还不能相比,但至少也好过完全没有吧? 这三样东西一出,就显得叙州的百姓日子非常好过了,在同等收入之下,似乎还要比买地的活死人更安逸得多,当然,相应的是叙州这里的居住条件不怎么样,水泥房还是相对少见,而且水泥也比较昂贵,主要掌握在叙州帮衙门手里,不像是买地那样,已经普遍扩散到民间。 这里的百姓,吃好喝好,对于住好、活久的要求则比较低,他们也已经相当满足了,民风如此,就算有了积蓄,也不想着存起来造房子,而是更热衷于投入到嗜好上,吃吃喝喝之外,对迷信活动的热情也是买地所没有的。 李谦之是从叙州的情况,才意识到买地的活死人似乎不知不觉间就没有那么迷信了,似乎是真的没有了参拜的需要,或者说,他们已经习惯把自己的问题求助于买地力推的科学,去寻求更为具体丰富的解决方案:无聊了就去看话本去看戏,生病了去看医生,实在不行想要求助于神灵了,那也是去买少女雕像,暗地里祭拜买活军的在世真神。 就算是和尚道士还在,也不容易获得他们的信任,更不要说买活军的管理水平还是比叙州先进太多的,基本不会给这些残余留下死灰复燃的可能。让一个能干活的人到处乱跑,游手好闲,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虽然入城还是很自由,但入城后不想做活那可是不行的,没个正经工作的话,就得被抓去分配劳务,虽然一样是有报酬,但并不高。反正就是不许人闲着,这么做,不但治安好了,而且在根子上就把民风给慢慢扳正过来了。 像叙州这样,大把嬢嬢闲在家中无所事事,跑去和测字先生这样的迷信工作者搅和,在买地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不上工一个月就是300文的成本,哪个大娘不想着找点事把这三百文给赚回来?哪怕是去家庭作坊里打杂,自己把房子出租了,做个房东,也不会闲在家里哇,不是为租客修葺房屋,就是要去上工,还要去上学,忙得厉害,眼界也比较开阔,报纸看多了,哪还会相信这种测字、算劫数的心理学骗局? 当然,百姓的满意度都还是相当高的,只是,怎么说呢,叙州这里的生活,和买地相比,只是学了个形似,却少了神韵……别看面上花团锦簇,真有点小陪都的味道,该有的好东西、仙器,一个不少,只是价格昂贵许多而已,但在人事上,李谦之却感到旧味道还是相当的浓郁,一些旧式的手腕和思路,在叙州这里照样是通用的,和表面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 比如说,他这样初来乍到的道士,想要在本地打开局面,其实手法都是差不多的,先找个道观挂单,然后就各凭本事了,年纪大、名头响,真有本事随身的,不管是炼丹、打醮、扶乩、做法、治病,只要有一样技能,就可以周旋于官宦之中,供奉自然是少不了的,或许还会被推荐到京中,这也是说不准的。 而如他这样年纪小的,那就是测字、算命,游走于街坊之中,赚点小钱,多多少少也会和本地的帮派有些来往,彼此认个香火情分。这就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了,每个档次都有自己交往的朋友,也都有人脉可以结交,通常来说,能在本地久驻,多少都还是要比一般人更‘有办法’的。 李谦之这里,也是一样,因为他别有所图,虽然也收钱,但价格不高,很能博得邻里好感,大半个月来,已经结识了不少坐地户,有些家庭都是子女在衙门出任吏目,父母在家中养老休闲的,因为他给了些符篆,解决了老人的病痛不宁,对他也颇为信服,可以这么说,今天下午倘若不是他不想闹大,其实都不必躲在柴火垛里,就算是被抓进去了,衙门里也会有人来为他转圜,把他放出来的。 自然了,这样的交往肯定比较浅层,认识的也不会是当地的大人物,如张主任那个层次的吏目,他们的家人也不是李谦之轻易可以接触到的。不过,他仍旧获取了不少信息,其中比较值得引起重视的一点,就是本地信仰的空缺——本地买学不兴旺,民众对六姐,最多是个远方真神的认知,根本谈不上热切崇拜,热切崇拜的那是同乡促进会,但这帮人成天在路上奔波,于本地传播信仰的机会也是有限。所以在宗教上,大家还是停留在老的佛道儒三派上,相应滞后。 但明面上,这三教的寺庙又都被拆毁,这就出现了一个空窗,百姓迫切需要一个能满足他们的祭拜要求,又可以光明正大,大行其道的神明。这是李谦之在不长的工作时间中获得的感悟,也是他发现的破局点——至于说找到山子的同村,这个他早在来了三四天,发现外地的移民也都是被拆散了发到叙州下面的乡镇之后,就暂时搁置了,李谦之倒也不是不能走乡镇去找,但那需要一个借口,否则就有点儿太显眼了,他也怕自己被灭口。 至于买地的办公室,他是直接放弃接触了,李谦之发现,买地的办公室在本地的人手很少,主要和促进会往来,对于内政基本是不过问的,一心一意只是在疏通航道,他听说办公室在万州的权柄更大,对此也有自己的猜测——大概对于叙州的移动,买地衙门不是没准备,只是暂时忍了一手。既然如此,办公室的吏目对他就不会有太大的帮助,贸然接触反而会增加暴露来意的风险,作为最后的护身手段,不值得现在启用。 杨将军被架空,促进会和买地深度捆绑,嫌疑最大的肯定是张主任为首的本地力量,但想要打入这个团体,作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地人,这又何其难哉?李谦之对于宗族的力量是深有体会的,便是千好万好,没有血缘姻亲关系,硬是不可能得到信任,这种宗族内部的联系之紧密,是外人难以想象的。因此他准备来个反其道而行之——他的最终目标是张主任背后张族,但这会儿,他要先向同乡促进会靠拢。 “妙玄师兄,今晚且来吃酒!” 从街巷中出来,李谦之先不着急回道观,而是去码头边最繁华的一条街上,打包了二角黄酒、一只烧鸡、一包牛干巴、半斤豆腐干,使唤一个跑腿小厮儿提了,一摇一摆回来,打发他二文赏钱去温酒,这才请众道士过来,众人也都是吃惯了他的,纷纷眉开眼笑,没口子称赞李谦之为人敞亮,李谦之笑道,“我这人素来钱财上疏淡,只要兄弟们爽快,师兄们有所不知,今日我差些儿还收一大笔香油银子呢。” 因就把那二两香火钱的事情娓娓道来,笑道,“老嬢嬢让我去青城山我祖师观那里供奉,我想着那是猴年马月的事情,怎好现在收钱,便再四辞了。” 众道士听了,都是为他也为自己惋惜,这香油钱若是到手了,起码一半是拿来给他们吃喝的,但李谦之说得也是道理,他们都是正经的正一道士,虽然吃酒喝肉,也成亲生子,但这都是道规允许的,并非是无恶不作、坑蒙拐骗的野道士。收了香油银子,克扣一二这是行规,但要说完全办不了事,不能在道尊面前供奉,这也干不出来。 因为这个缘故,这一年半载以来少挣的香油银子,议论归集起来也着实不少了,众人计较着都是一阵唏嘘,李谦之便乘势道,“说来,城里总不可能始终一座庙观没有吧,百姓们有发愿的念头,没有场所,这也不好,久而久之,积愿成念,只怕坏了城里的风水。依我说,道尊佛祖不能供奉了,可没说不能建别的呀。” “灵清师兄,你这就有所不知了!” 众人自然又是把叙州衙门的规定一番分说,李谦之只当第一回听到,寻思了良久,方才笑道,“原来如此,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我有个念头,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他虽然抵埗不久,但聪明能干,爽快大方,早已被道士们当做主心骨,闻言连忙都追问起来,李谦之卖足了关子,这才压低了嗓门,当着店小二的面,醉眼乜斜,有些朦胧地笑道,“说是不能建庙观,但没说不能建生祠啊,建生祠犯什么忌讳了?只要背后有人支持,万没有建不成的道理,依我看,那郝嬢嬢不就是个建生祠的好人选?叙州同乡促进会的兄弟们,只要有人牵头,必定是鼎力支持的,有了他们撑腰,还怕生祠建不起来么?到时候,我们的香油钱有个地方供奉了,百姓心也安了,郝嬢嬢声名更盛,威望更足,促进会也高兴了,岂不是……岂不是……” 他用余光瞥着那伙计,见他也听得入神,心底暗暗一笑,更是做足了醉态,口齿不清地道,“岂不是两全其美,没人吃亏的大好事吗……”, 887 李谦之钓王之王 给郝嬢嬢建生祠,这个念头立刻就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要说现在于叙州这里建什么庙更好的话,或许郝嬢嬢还比遥远的谢六姐更合适呢,毕竟,叙州的百姓虽然也知道,生活中的这些新东西和谢六姐有关,但这毕竟是在大江中下游的一尊真神,倘若不是郝嬢嬢的介绍,她的恩德又如何会传播到叙州来呢? 叙州的百姓虽然不否认六姐主神的身份,但就像是有些地方,会特别崇拜别处只是用来看门的四大天王一样,郝嬢嬢作为六姐的护法神,他们也乐意把叙州当成是她的主要道场——这主要是人还活着,倘若人已经去了,少不得就有人要附会一些传说上去,把郝嬢嬢和传统道佛教的一些神明联系在一起了。 “本来民间就有人偷偷给她立牌位的,只要叙州同乡促进会肯开尊口,我等走街串巷,不消一个月,金身就能塑起来。道场么,就该设在我们这观里。” 众人一边啃着烧鸡,一边议论得火热,很快一个计划便已经成形了,争议点只在于一些细节——到底是先去和促进会说通了,再去民间散信儿,还是先在民间把声势造起来,再和促进会商议。这里的讲究在于买地的规定,买地不许搞迷信,连六姐都不设生祠,叙州居然要立,倘若是促进会牵头,说起来就有点不好听了,若是把这一切搞得就像是民间自发的行为,促进会也管不过来,到时候也方便他们推诿责任不是? 不过,这样的话,这笔小账恐怕就要算在衙门头上了,就得看怎么选得罪的人最少,收效也最大。这些道士都不是能做主的,再加上李谦之有意无意地下话儿,最后便公推李谦之出面拿主意,李谦之几次推辞不过,只得笑道,“那小道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诸位师兄们再稍待几日,我也是初来乍到,对于叙州城内的情况还没摸个清楚,少说也要再结交些促进会的豪杰,打探一二,才能定下方略来。” 生祠能建起来,日子肯定更好过,便是建不起来,只要李谦之在观里住着,好吃好喝也少不了,小道士们怎会着急,当下都是忙忙应了,连声保证自己一定令行禁止云云。不过是几角酒,众人却都喝了大醉,在案上东歪西倒,还是李谦之帮着小力巴收拾碗碟,又打发了几文钱把他送走。那小力巴脆声谢赏,又对李谦之道,“官人以后吃酒都来我们家,我家的酒价钱虽然和别家一样,但却不冲水,您看几个道爷吃得这样醉就晓得了!” 李谦之一笑应了,也自去歇息了不提。之后几日,他果然不急于宣扬生祠之事,而是继续走街串巷,测字算命,也未和促进会的人结交,光是街坊妇老,便够他忙活的了。时而走动间,能感觉到有人在窥探他的行踪,李谦之也不急不躁,自行其是,他本来就没和买活军办公室有什么联系,如今这几日更是如此了,都没怎么刻意往码头边过去,也不寻找山子。便是有人跟踪,见到的也没有任何异样,就是个有意在此地安家的游方野道士而已。遇到更士盘查,也是转身就逃,十成的江湖人士做派,没有一丁点儿破绽。 这几日间,他倒也真识得了一些城内的殷实人家,因测算得准,也算是结交上了,得了丰厚的赏钱,便去那美酒货真价实的‘丰裕酒肆’买酒买肉,多承掌柜的另眼相看,除了他买的几样菜之外,李谦之每回过去,都有两三道敬菜,酒也往往多打一角。 如此一来二去,李谦之和那掌柜也熟络起来,时不常的站在一起小酌几杯再走,掌柜的慢慢套问李谦之的来历,李谦之亦坦然相告,对于这丰裕酒肆的根底,他也逐渐摸明白了:果然是本地大族的本钱,叙州这里,迁宗分家的行动虽然有,但并不彻底,有些提早下注叙州帮的大户,虽然明面上分家了,但私下仍是一体,这酒肆背后的东家姓赵,祖上出过举人,原是叙州城内的二等人家,现在一等人家纷纷落马,也就显得他们根深蒂固了,又因为一直做码头生意,这些年来日子过得兴旺,比从前叙州帮崛起之前还更好得多。 如此,又过了十余日,两人已是兄弟相称,李谦之细数着,自己来叙州已经埋伏了一个多月,时机已经成熟,这日来找赵掌柜喝酒时,便对赵掌柜说道。“赵老哥,你们家里是惯做码头生意,想必和叙州帮的那些大人物,也是老相识啰?” 借着想请赵掌柜牵线的缘故,把自己的盘算吐露出来,和那晚故意说给小力巴知道的计划,八九不离十,因笑道,“我原想着,此事既然买活军明令禁止,那么还是来个法不责众为好,只是就算要先营造声势,也得在功劳簿上挂个号,否则,这种事快得很,几日内就满城皆谈了,我再出面卖好揽功,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 赵掌柜仿佛第一次听说似的,听得一惊一乍的,细品了好一会儿,才笑道,“灵清兄弟,早知道你是个聪明心大的,却不料你是真能耐,不亏是青城山的高修,硬是要得,这些年来拆了多少庙观,就你一个人还想着重修——这且不说,话说出口,听得人一愣一愣的,好像还很能成似的,老哥哥我虽痴长你几岁,却也只能给你个这个。” 说着,便伸出大拇指,在他面前晃了几下,道,“佩服!佩服!英雄出少年!来,我敬你一杯!” 这也是个人情世故上的老手,几句话便说得人心里熨贴,再推杯换盏一会儿,就真要烧黄纸义结金兰去了。李谦之也对赵掌柜没口子夸赞,说他也是风尘英豪,若不是呆在叙州,早有了一番成就。赵掌柜哈哈大笑,直道不敢,“拖家带口的能上哪去?也就是在叙州这地界人面熟些罢了——你要结交促进会的大人物,这个老哥哥的确也有些把兄弟在促进会讨饭吃,不过,这个立生祠的主意……怎么说呢……” “怎么,兄长认为,此事或有不妥?” 赵掌柜眉头微皱,满面恳切,好像真是全心全意为李谦之考虑的忠厚长者,道,“老弟,虽然你是一片好心,想着两全其美,可也要看到,这是把郝嬢嬢架起来在火上烤啊。本来满城百姓便有七八成都感念她的恩德,这生祠再一建,那还了得?怕不是成了有实无名的叙州王了?到时候,叙州这里做主的,是买活军衙门,还是他们郝家母子?这么做,倒不是卖她个人情,却是害了她呢!” “便不说那些恩义道德的事情,你老弟要建生祠,无非是带旺香火,在叙州有个立足点,不必风吹雨打的走街串巷,这么一弄,郝嬢嬢母子哪怕便是要向六姐卖好,又焉能容你呢?” 一席话鞭辟入里,说得李谦之眉头微皱,似乎也是听了进去,半晌喝了杯酒,仿佛痛下决心似的,左右一看,压低声音道,“老哥,这话我也只和你说——到时候,我还在不在叙州都难说呢!这不是……本来也是浪迹江湖,混口饭吃,来了此处,见民众富足,我这不是——一时技痒么,这生祠建起来,香油钱收了一波,我这不就——” “我懂,我懂!大家不都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么——” 两人眼神一对,各自笑得都是心领神会,关系仿佛更进了一层,赵掌柜满心为李谦之打算般,道,“但你还是年轻了些,灵清老弟,要知道,那些促进会的船夫,个个见多识广,走南闯北的,那是最不容易入彀的,你这点借鸡生蛋的小盘算,便是能瞒得过一时,等到消息送到云县,不,只要送到潭州,被郝嬢嬢之子,如今的郝将军知道,这生祠必定是建不起来的,就是塑起了金身也要拆毁,到时候,岂不是大家扫兴?郝家母子胆子极小,郝将军又在六姐身边,是近臣质子一般,最是战战兢兢,怎敢把这么大的马脚露在外头呢?” 李谦之恍然大悟,“老哥一说,也是道理,竟不如多一事少一事?只是——啧,只是可惜了,百姓们这许多的余财,我等便是不取,他们也是胡乱花销掉了,岂不是可惜么!” “这……要不然,便这般你看如何?” 赵掌柜也为他冥思苦想,过了一会,仿佛灵光一闪,一拍大腿,“要不这样,老弟,我在城内倒也认识些老亲,多是本地的良善人家,这些年来多有善行,在老家村镇也有些人望,只是不如郝嬢嬢这样声名远播而已。若是为这样人家的祖上——嗯——那个——” “立祖祠?”李谦之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了新的财源,精神大振,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全是僧道常见的套路,“做土地?当城隍?找根脚?立生祠?” “找根脚这个好!” 赵掌柜啪地合掌一拍,大笑道,“立生祠动静也太大了些,他们也都有些光宗耀祖的心思,若是能为祖上扬名,也不算白白行善积德一生,若是把祖宗耆老,能拜在哪个神仙膝下做弟子的话,便是一时在百姓间声名不显,恐怕金身不好塑,他们也必定是慷慨解囊,不会让灵清兄弟你吃亏的。” “至于这金身塑起来之后,香火倒不必担心了,就和兄弟你说的一般,如今民间少了庙观,总是有庙就拜了,难道还能少了你的香油银子不成?” “便是官府那里……这就不是生祠了,而是庙观,衙门未必能容……” 赵掌柜哈哈一笑,“衙门那里?衙门那里——” 大概也是有了酒意,张嘴就要吹嘘,但话说到一半便又咽下了,他似乎对于李谦之的身份还有些顾虑,只是云淡风轻地道,“衙门那里,忙得过来这个?他们要操心的事可多了!再说,又不是到处敲锣打鼓,金身塑起来了,是生祠、祖祠还是神仙庙观,只要招牌不立,还不是由着咱们自己说么!到时候就算事发,也有得扯皮!”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李谦之垂着头仿佛在仔细咂摸,心中却是冷笑:他要给郝嬢嬢建生祠,其实就是为了钓鱼,选择丰裕酒肆也不是无的放矢,他早知道这些酒楼都是叙州老户的本钱,因此他们的消息最是灵通。这其中丰裕酒肆的伙计又是最机灵的一个,和赵掌柜还是族亲,定可回去报信。而叙州这些土老冒,怎会坐视郝嬢嬢的生祠立起来呢? 要知道,在此之前,虽然郝嬢嬢也是声名远播,在叙州深孚众望,但这种民望还是很散漫的,不足以影响到叙州的权力结构,但一旦有了生祠,那就不好说了,这种威望有了主心骨,很快就会完成质变,到那时候,叙州如今三足鼎立的态势便会被立刻打破,以促进会为首的亲买势力,将会占据彻底的上风,这些土老冒们就算死抱着叙州的行政权,又能如何呢?行政行政,要畅行才是政,少了民间的配合,没有促进会运货,衙门怎么行政? 生祠不能建,但这块香油钱的信仰税,他们却也垂涎,此消彼长之下,比起搬掉李谦之,招揽他便成了更好的选择。毕竟李谦之已经把这个念头告诉了其余小道士了,打压他一人,生祠就建不起来了吗?其他人照样能建!还不如买通李谦之,让他不给郝嬢嬢塑金身。自家出钱,给他点油水,让他塑个旁的神像,到时候就算为了自己的香火钱,李谦之也会在民间卖力地鼓吹这个新神的种种事迹,岂不是等于花点小钱,给自己塑造了一条收集民望的通渠,绝大多数的风险还都是李谦之担了去? 这么合算的买卖,就算明摆着是坑都有人会跳的,更何况李谦之的戏做得极好,旁人都看不出来有坑?李谦之缓的这半个月,就是给他们在背地里商议用的——就好像郝嬢嬢的金身一塑,叙州城的大权就会立刻顺着金身彻底归拢到郝嬢嬢本人身上一样,叙州城内部的这股潜藏势力,不管多么庞大,这个立金身的人选一出,真实首脑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就算原本他们没有一个明确的首脑,这半个月间也能撕巴出一个来,李谦之铺垫了一整个月,为的就是此刻的这个人名,他估摸着——这人应该姓张,因为张玉珊姓张,不过,究竟是不是,就要看赵掌柜怎么说了。 “这……”把赵掌柜的话反复回味了好一会似的,他这才慢慢抬起头来,“老哥说得也是有理,不过,这塑金身可不便宜,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说塑起来就能塑起来的。这些事情,玄之又玄,不能完全以常理视之,便是小弟这里有些私心,也不敢彻底乱来,只怕那位施主若是没有相应的身份和功德,也镇不住。” 他这是还怕幕后那人不肯出面,拦了一句在前面,赵掌柜听了,却也深以为然——说来也是奇怪,今晚两人说的全都是仰仗迷信坑蒙拐骗,借机敛财的事情,可这会儿说起冥冥中的那点忌讳,却又全都煞有介事,深信不疑。赵掌柜因道,“灵清老弟,你这话也有道理,我可不能擅自做主,无非是来回传话,既然你肯了,那我回去再问问那些个叔伯长上,再给你个准话。” 李谦之一听,就知道自己虑得不错了,果然,那真正的首脑还是过于谨慎,竟不担心大权旁落,还想要再打个马虎眼,把旁人如张玉珊一样推在前面。还是被他这话一诈,诈出了端倪来。 他也不着急,让赵掌柜尽管放心操办,又感谢他为自己绸缪,许诺了好些富贵共享的话语。两人喝得月上中天,李谦之这才辞了出来,醉醺醺地往道观走去,走了半路,见无人跟在背后,这才绕到街边,准备弯腰抠吐:他是知识教祭司,按教义其实不能喝酒的,虽说吧,他也不是很信,而这也是为了大义,不得不喝,但反正还是不愿让它久留。说来也是好笑,虽然赵掌柜和他各怀鬼胎,而且全都不是真正虔心之辈,但这种莫名其妙的小忌讳却又是不谋而合,这也可以说是兄弟间的一点默契了。 这里才靠近墙角,往阴影里一钻,腰还没弯呢,忽然巷口窜出一个人来,把李谦之嘴巴一捂,麻袋当头一罩,隔了麻袋,往他脖子上要穴按了只是片刻,刚才还极力挣扎的李谦之,便立刻软倒下来,如一袋土豆一般,被他扛在肩上,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888 大家都在遇险 “智儿,你可知道这几日灵清道长都在做什么?倒是少往我们酒肆这儿来了!” “幺爸你容我一会儿!” 跑堂赵立智把抹布往肩上一甩,开橱子抓了一把酒肆拿来当敬菜的泡椒花生,一摇一摆地出了大门,赵掌柜也是会心一笑,转身继续在高高的柜台后拨起了算盘:赵家原本在叙州,也只能算二等人家,靠着码头边的一些产业谋生,在乡下田庄并不多,唯独是仗着这间酒楼,消息灵通,做些投机生意罢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也算是及时攀上了叙州帮的崛起,在城中几方势力里,可谓是左右逢源,吃尽了好处。 赵掌柜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了——原本叙州这里,商贸的占比并不算太重,还是以农为本,码头的消息固然重要,但远没有到如今这样举足轻重,几乎整个叙州都依托于大江交通的地步。因此他也不过就是赵家一个普普通通的子弟,分了间酒楼做安身立命的本钱。可现在就不同了,作为码头这里底蕴最深厚的饮食铺子,丰裕酒肆的生意一直很好,码头的各种消息,丰裕酒肆这里几乎都能听人谈及,包括每次新报纸到了,也能第一时间送到酒肆这里读给大家知道。 可以这么说,赵掌柜安坐在柜台后,一动不动,稳稳的就是叙州的‘百晓生’,耳目之灵通,在叙州没有哪一方势力能与之相比,便是有些消息是酒肆里不会提及的,譬如说打听灵清道长的行踪——也不必慌,叫赵立智带点零碎赏钱、精美点心,出去绕上一两圈,就连这样的小事儿都能打听出些风声来——码头上的力工多啊,平时帮着运货也是满城走,灵清道长扮相醒目,想要打听他的动向的确并不难,更何况,他们都已经知道了赵家有留意灵清,之前还叮嘱帮上的兄弟去跟过那么几次,哪怕现在不开赏钱了,也自然有人存了心要讨好丰裕酒肆,为他们多留心则个。 “幺爸,那一位这几日确实也忙得没功夫,说是乡下有老人去了,是南城那里的暴发户,发愿要大办,要做七天的水陆道场,灵清道长和那班师兄弟就都去了,早出晚归,忙个不停,好几日都没在城里安歇了。” “原来如此。”赵掌柜这才略安心了些,他好奇地问道,“哪家啊?七天道场,这可是硬顶着来的了,如今哪有还敢办七天的?都是三天落葬,就更不要说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戏了!” 其实,原本叙州这里供得起七七四十九天道场的人家,也是极少,那都是几十年一见的大场面了。一般体面人家,遇到丧事差不多也是七天出殡,叙州帮接过大权之后,向买活军看齐,提倡简葬、薄葬、火葬,更禁止大办红白喜事,空耗钱财。当然,这种禁止不可能伴随惩罚措施,因此最后多是沦为号召而已。 不过,最初即便是这样的号召也是很有作用的,也就是四五年后,逐渐开始有胆大的试探边界,从最开始直接三天素悼(不请人来做法事,只是亲友接待、烧纸等等),现在开始有请人来念经开宴的了,听赵立智这一说,乡下地方居然还有人恢复了七天法事,灵清等人都从城里过去了,衙门也不抓,这个口子一开,之后什么扎纸房子、披麻戴孝的磕头、冲喜、配阴婚什么的,只怕陆陆续续又有人开始搞了。 “听说是促进会的管事,常年出门在外,不能在家尽孝,心里过意不去,拼着被责罚,也想着办得大点。”赵立智也是打探得清楚,不无得意地对赵掌柜和盘托出,“但如今咱们这也是多事之秋,买活军眼看着快进峡口了,也不知道六姐进不进蜀,码头上他们说,本来预算着在下游要耽搁一年的,但不料那些生番熟番,全都拥戴六姐,争相信仰那饶什子知识教的,沿岸的州县,没一个能抵挡的,但凡开城晚了,被番人有机会集结起来,都先被冲进城里,百姓的钱财如何不说,反正有点儿家资的,资助抵抗的乡贤耆老,全都被锁起来了,想要逃出生天,就只能看买活军会不会网开一面。从丰饶县到三峡关口,居然没有能阻挡买活军一步的州县!” 听到买活军勇武的表现,他也是满脸笑意,显然与有荣焉,赵掌柜的感受就要复杂多了,一方面他自然也为买活军高兴——叙州和买活军是完全休戚与共的,买活军若是倒了,叙州也没好果子吃。但另一方面,既然如今的日子也过得不错,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的好,那赵掌柜也有点儿抗拒听到买活军高歌猛进的消息,更倾向于维持现状,他也想不出买活军来了以后,他还能比这会儿再好多少了,在他心里,倒是暗暗希望下游州县能把买活军抵挡得越久越好——虽然,其实他也知道这种盼望是站不住脚的,能做到这一点的前提,自然是州县掌握了大江的通行,那这样的话,叙州和买活军的交通一中断,码头这里没有货来了,叙州的日子也立刻就会变得不好过起来。 “就不知道万州、白帝城还有锦官城那边,是怎么个想头了……”他喃喃地说,也不知道是期待还是担忧,“夔门一关,我们川蜀就是和外界隔绝的孤地,若是想要固守的话,守个年把也不是问题的。” “那样的话,米价肉价真不知道要涨到什么地步了!”赵立智一伸舌头,他的想法倒是简单直接,“而且我们叙州怕也要出兵去打夔门,都是自家的好儿郎,去拼那些白杆兵,谁知道能有几个回来?依我说,还是别打起来为好——不过,幺爸,你这也是扯远了嗦,我怕是没说明白?那办丧的可是促进会的管事,灵清师傅他们都过去住了——” “噢!”赵掌柜还在心底描画着如今蜀中几方对峙的局势呢,这会儿忽然回过神,“是了!生祠!” 他一拍大腿,“这事儿可还没谈妥,又遇到了促进会这样的管事——倒是巧了!” 建生祠吸纳香火,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建谁的祠灵清也没给个准话,这时候,就看各家的本事了,赵掌柜本来就防着灵清去和促进会的人勾搭,不敢给他做这个中人,本想着他一个外人初来乍到,再要找人脉也没这么容易,又吃了自己一吓,多少也会再等一段时日。可没想到,偏就这么巧,这么一个丧事,倒让两边搭上线了,这管事又是个迷信的,对建生祠怎能不热衷?固然,自己坦言的那些弊端,也不算造假,但给郝嬢嬢建生祠的好处却也不容忽视,促进会又是财大气粗,还真不好说灵清那刁钻的小道士,到最后会怎么选! 不能再拖了,赵掌柜的舌头在腮帮子里乱顶,眼珠子滴溜转着,出了一会神,才注意到赵立智并未离去,还杵在原地,好奇地看着自己,不免也是一笑,挥手道,“傻着干嘛呢?干活去,那花生多贵啊,再站着,从你工钱里扣!” 这也不过是虚言恫吓而已,赵立智也不害怕,呵呵笑着又去擦拭桌子凳子了,这会儿午饭刚歇,再过两个小时,便会有些商人接完货,过来吃茶,也有用小酒的,厨房那里再歇一会儿也要起来备料,这会儿大厨二厨都在后院摇椅上扇蒲扇呢。隔了窗棂看去,只有苍蝇在厨余桶那里嗡嗡的飞,其余一切物事都在打盹,就连厨房的海椒散发出的辣味,闻着都是那么的安闲适意,赵掌柜站起身看了一会,便吩咐赵立智道,“我出去走动走动,未必准点儿回来,到向晚你不见我来,便去把二柱子提来跑堂,你代我记账收钱!” 说着,把钱柜子的钥匙解下来,丢给赵立智,自己端了一壶泡得发苦的酽茶,匆匆出门,往码头方向过去,绕到背码头那条街上——这里全是沿街商铺的后门,出入运货用的,除了伙计平时少有人迹,赵掌柜熟门熟路,直接推开一扇虚掩着的后门,问道,“老七,你们东家在么?” 东家自然是在的,正坐在窗前打算盘呢,孔武有力的老七把赵掌柜带来,又端了一个小碟来,上头是一个个油纸包的小方块,赵掌柜摇手道,“太贵重了,我不吃饼干!” “知道,这是我们自己做的绿豆糕,学了买地的包装,你帮着尝尝,味道怎么样。” 东家慢条斯理地写了最后几个字,把笔搁下了,洗了手坐到赵掌柜对面,赵掌柜听说这是绿豆糕,精神也是一振,笑道,“原来是张兄自己人的手笔,那可要尝尝,看看它配不配做将来的‘买货’!” 两人相视一笑,赵掌柜拿过油纸包,捻在手心仔细端详,主要是看油纸包上的小印章,和买地糕点常见的包装印章是否相似,见其色泽细腻,字迹生动,的确可以乱真,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仔细拆开油纸包,咬了一口绿豆糕放在唇中细品,只觉得入口清凉细润,有一股薄荷芳香,细抿清甜,一吃就知道是好糖好豆好猪油,也是点头赞道,“真是好货!我看一般买地的点心铺子,还做不得这么好呢!充做买货来卖,也不算是亏了心!” 张东家也是自得地一笑,品了一口赵掌柜拿来的苦茶,故作谦虚起来,“方子还要再调,这东西配清茶正好,配你这酽茶,还要再甜一些才压得住。” “就这般已是美味了!”赵掌柜又赞了几句,这才道明来意,说了灵清道长的现状,也不免提了一嘴码头这两日流传的买活军动向。张东家听了,面上不由得泛起乌云,摇头道,“居然这般不济事,也一日都抵挡不住!本以为最早也要明年才到这里,这么看,三峡夏汛一过,怕是便可入川,年末就要到我们叙州来了!一路上的番族居然也没闹出什么事情来,这知识教真是再棘手不过,那些凶狠的蛮族,居然都给他们收服了!如此,我们收留的那些夷兵……” 说到这里,他猛然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不再往下讲了,赵掌柜也听得心惊肉跳,巴不得张东家住嘴,他是一点也不想往下听:一如赵立智对赵掌柜的交际一无所知,只是半懂不懂地知道他们在留心灵清的行踪,想要建庙观一样,赵掌柜也就是个通风报信的消息贩子,来回传话跑腿的,他做这些事自有好处,平时也有观察和猜测。 譬如说对夷人下山,衙门整编这些行为,赵掌柜会有自己的思考和理解,但要说参与密谋,那远不至于,也犯不上。此时听了张东家漏出的话,心里都是咚咚直跳,暗想道:“果然,那些夷人下山有猫腻,衙门里有人想要掌握一支夷兵,必要的时候,把他们派出去鼓动湘西的番族,让他们阻碍买活军入蜀么?” “可惜,买活军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还来不及布置,就已经拿下了大江中游全境,江北的州县,也不敢轻易寻衅,入川已经是迫在眉睫了,背后那人如果还想拖时间,就得派人去锦官城或者夔门挑拨,也不知道能否奏效。不过,听说夔门最近都在下雨,水涨船高、风浪很急,不适合过兵,如果一直持续到秋汛,大江水都很急,那他们也还有几个月的功夫。” 这几个月间,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赵掌柜可不怀疑背地里那帮人的手腕,只看如今叙州的现状,便可知道他们的能耐不浅了,他不知道核心的那人究竟是谁,也不敢和这帮人作对,只知道这些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唯有利益是非常一致的——都是从叙州现状取利的人家,不论是借着叙州的地利,制造假买货卖给川内各州县,赚取高额利润的张东家,还是貌似分家分产,但只伤了皮毛,族人照旧聚居,生意反而越做越大,各垄断了一部分买卖,原本的二等人家…… 叙州城内梳理过一轮,原来最嚣张霸道的一帮人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譬如祖上出高官的地主,或者是吃江湖饭的帮会首脑,这些人招摇过市,惹得天怒人怨,被叙州帮直接快刀斩乱麻,斩草除根。可难道叙州帮能把城里所有人都杀了吗? 既然不能,那就总有其余人家在出头,就说张东家好了,他在促进会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他家世代都有人在叙州的江帮里做事,而江帮中很多人都被吸收进了促进会。这些香火情分,也帮助张东家的铺子在叙州帮管事之后迅速做大,别看不起眼,但这些人,有商户,有力工头目,也有宗族地主的残余,抱在一起私底下的能量非常强!这些人再和那些二等地主抱成一团,几年间胆子就变得很大,赵掌柜虽然没有参与,但也隐约听说,叙州和万州打的那一场,背地里怕就少不了这些人的手笔…… 就连现在买活军屡屡表彰的张玉珊主任,都和他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赵掌柜也不敢不抱紧张东家的大腿,对他言听计从,因为他发自内心的认为,即便买活军入城了,哪怕把郝嬢嬢、郝将军派回来坐镇,叙州说话算数的也还是这帮人。他要维持生计,就不能得罪了张东家,再者为他们跑腿也始终不无好处,因此,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双方的关系:扯到他头上的,尽心尽力地去办,更深的,不问不参与,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多说一句话。 这会儿,把话一递,他就不多表态了,张东家也没有当场给出准话,很显然,他也不会是核心人员,那个首脑人物埋得可是极深的。赵掌柜心里想道,“听说我们叙州的江帮,原本也是白莲教的底子,这么看当真不假,一般的帮会哪有如此严密诡谲,神龙见首不见尾,张东家江帮出身,不说别的,办这些事是大有章法。” 因又想起灵清来,暗道,“这个青城山的小道士,满心只想着捞钱,无意间倒是把这帮人给装进去了,先这帮人拖着不动弹,只怕还怀疑这是个坑,钓他们出来的。怕不是想着干脆了结了小道士算数,小道士也是命大,丝毫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打了几个转,他一个没来历,在本地没故旧的人,夜里从码头过,被人推下去了都无人知晓!这会儿,被他搭上促进会的人,便那一帮师兄师弟都结交了促进会那个大老倌,便是把人除去,也丝毫作用没有了,起生祠又不一定非灵清不可!倒是张东家他们,若想起个新庙观,少了灵清还真不行。” 他心下也有数了,知道大概灵清做完了七日道场回城之日,张东家就会请他来嘱咐,让他传话了。赵掌柜其实也十分好奇,想知道最后被推出台前来承接信仰香火的,会是哪路神仙——他想这总能看清背地里的头脑到底是谁了吧,便是内部再争斗不休,时限摆在这里,最后肯定都会妥协。想到这里,赵掌柜又对灵清的来历好奇起来了,这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道士,出身应该也是青城山不假,一切似乎都是无意,可到底有没有这么巧呢?这个人一出现在叙州城,短短一段时间内,就编出了这个套子,把几年来都没有一点线索的头脑人物,他的名字给钓了出来……? 灵清不会是买地的人吧?但真不像啊,他那坑蒙拐骗的劲儿,还有那股子神神叨叨的迷信感…… 从张东家铺子里出来,赵掌柜回到自家酒肆,也不急于返回柜台后头,而是端着茶壶,站在门外,眺望着渡口出神,眉头紧锁,心底思忖着叙州城内汹涌澎湃的暗流,不过,思绪持续得不久,过了一会儿,嗅着江边朝天锅的味道,他抽着鼻头居然又有点儿饿了——有点不合时宜,可这朝天锅打从万州流行到叙州,靠的就是这股子牛油的浓香,赵掌柜心里都在想着,要不要给丰裕酒肆也配上一些红油菜,不过,红油多是老油,这个也是衙门不许的,江边的摊位没人管,打个擦边球罢了,酒肆是有档次的地方,似乎不宜沾染这些…… 思绪万千,飘飘荡荡之间,他见到老七的面孔在渡口一闪而过,他肩上背了个褡裢,跳到了一艘客船上,那条小船随即解绳而去,赵掌柜的跟着帆影走了一会,心里想道,“老七……他上船做什么去?怕不是去青城山查问灵清的根脚,或者……或者……他们是去锦官城挑拨官兵,要关闭夔门的?” 倘若后者,那就是大事了,川中兴兵,叙州必乱,赵掌柜虽然也不希望买活军入城,但更不希望叙州生乱,不免又忧心忡忡起来,不过此时酒肆已经开始上客,他也只得把茶饮尽了,回身张罗生意。 这一张罗,便到了三更,客人方才散尽了,赵掌柜看着伙计上了门板,自己提着灯笼,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搓着脸,脚步沉重,橐橐地往家去,他的家其实就在码头往内数百步,转弯就是,可走了数十步,突然听到身后似乎有脚步声,回身望去,果然有人从阴影里踅了出来,向赵掌柜走来,赵掌柜眼睛微瞪,愕然道,“老七,你不是——” 你不是去锦官城了吗? 这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他只觉得腰腹一凉,又是一热,仿佛有个水袋在胸前破了,洒了一身湿漉漉的,赵掌柜低头摸了一把,再抬起来看,只见灯下一手的颜色,他还想说话,可却突然没了气力,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仿佛被人扛了起来……他飞出去了—— ‘扑通’一声,一个人被扔出去丢进了滚滚的江水之中,老七退后几步,把匕首在臂弯间擦拭了几下,塞进腰间,转身快走几步,很快重新从渡口上了船,船夫解开绳子,浆声汩汩,那一叶船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而江潮涌涌,不断拍打着堤岸,地上的几点血迹,也很快便消失不见,再也没了踪迹…… “呼,都拍下来了吗?!” 沿岸的小院墙头内,李谦之却是长出了一口凉气,收回了藏在门缝内窥视的眼神,回身问着靠在墙下检查手机的黑衣人,“这证据可是铁打的了——当街杀人!希望摄像头的夜摄功能好点啊!有没有把人脸拍下来——”, 889 叙州案例 “你这小子,真是天生搞情报的,让你来做这知识教的劳什子祭司,倒是屈才了!怎么样,要不要哥带挈你一把,把你调动到情报局来?酬劳加倍,待遇优厚不说,还能把玩仙器——” 把手里的仙手机上下抛了一下,惊得李谦之双眼瞪大,一副恨不得要去接的模样,这个满脸忠厚老实的黑衣人也忍不住畅笑了起来,很显然,长期的潜伏工作也并未让他的心态变得扭曲,这个年轻人和其他所有同龄人一样,也有活泼好玩的戏谑一面,看似的木讷,不过是他的保护色而已。“怕什么,没得瞻前顾后的,我们做的就是这一行,就得和自己的东西一样随便用,若是你用得小心翼翼,那就容易被人发觉不对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谦之讪讪然地咧嘴一笑,倒是没接去情报局的话茬,而是拿过手机,好奇地把玩了起来,又拿过了被黑衣人撂在一边,纽扣大小的摄像头,掂量了几下,咋舌道,“我的妈呀,还真是轻巧,这东西能拍摄不说,居然还能收音?看这夜里拍摄的效果,比手机还要好得多了!有了这东西在,以后还有什么口说无凭,眼见为实?犯人只怕压根都抵赖不了吧!全都是明明白白拍着的,却是再不能凭没抓到现行而脱罪了!” “可不是这个道理?若没有这些仙器傍身,情报局也不敢把我们就派到叙州这样的龙潭虎穴来。” 虽然谈论起来肆无忌惮,但两人说的其实都是南洋的占语,在叙州根本没有泄密的危险——说实话,黑衣人也是用占语才确定的李谦之身份,因为知识教从一开始就是定位在南洋传播的宗教,祭司至少都要学会一门流利的南洋语言,这其中以占语为多。而黑衣人作为情报局的探子,也说得上博学多闻,他们两人一说起占语,对彼此的怀疑也就烟消云散,知道这都是绝对的自己人了。 一旦确定了身份,李谦之也就很自然地被黑衣人收归麾下,至此他的行动算是转正了,包括潜伏在夷人中的山子,以及山中番族的瘟疫、迁徙,这些线索也被黑衣人归拢上报——也还好他找到组织了,黑衣人联系了自己在叙州帮的一个线人,让他们家大做法事,为前不久去世的亲人造阴宅之类的,又是营造了一番声势出来,否则,看这张东家一伙人小心的程度,只怕李谦之鱼没钓上来,反而被拽到水下灭了口也不好说呢。 “掮客赵掌柜被灭口,也昭示着这伙人还是小心为上,宁可给郝嬢嬢建生祠,进一步丧失局面的主动,也不愿意由暗转明,成为叙州这里比较公然的第股势力,生祠这条线算是到这里就断了。接下来你要不要继续折腾这事儿,得等上头的决定。” 一个腰腹中刀的人,又跌落到深夜涨潮的大江里,基本就没有拯救的价值了,就算救上来也是等死,黑衣人和李谦之更不会暴露自己——码头这里也是张东家的地盘,谁知道多少眼睛暗中看着?他们谁也没说下水救人的事,而是分析着眼下的局势发展。黑衣人有些歉然地对李谦之解释道,“建生祠的影响太大了,不能只为了获取情报不择手段,要考虑到后续的社会效应……接下来这段日子,你还是多辛苦点,往乡下都跑一跑,借口也是现成的,刚在乡下做了七天的水陆道场,收入不菲,周围乡民手里有了钱,也想做道场、点吉穴,请你登门很自然,这样也方便你找一找山子的乡人,你和山子熟悉,他的乡人应该是不难认的。” 按照山子的说法,他们乡里人长期近亲通婚,长相都十分相似,而且手长脚长,李谦之也有把握认人,他点了点头,“这条线索暂时不捡了,冷一冷,赵掌柜出事,我如惊弓之鸟,不敢多待,但又不舍得远走,便在周围乡镇观望,也很正常。” 不得不说,他或许是天生就适合做情报工作,如此分析下来,他的行动合情合理,想必在张东家一帮人那里,如此的行事也足够打消不小的嫌疑,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还留下了再度接触的希望,黑衣人也点头道,“你放心,锦官城也有我们的人,那个老七,不去青城山查问你的根脚也就罢了,他若是去了,必定也是有去无回。” 他扬了一下手机,笑道,“我们认人可比他们简单多了。” 这是当然的!这要说是拿手机去偷拍,那还容易被发现,摄像机藏在纽扣里,这谁能想到?只要和老七擦身而过,互相问个好,这就足以把他的相貌记下了,再之后,把仙手机传递到锦官城或者万州去,就可以实现消息的大量互通。当然了,李谦之也意识到,这说明黑衣人在叙州并不只有一个落脚点,他必定是有一个能充电的据点,还有好几个手机替换,也就是说,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在叙州收集情报,只是没有显露在他眼前罢了——他和山子发现的叙州异动,原来买活军也不是一无所知,估计早就报上去了。 关于情报局内部如何运作,就算再好奇,李谦之也知道这是不好问的,除非他转行去搞情报收集——不过,虽然一样也是跋山涉水,也有危险的时刻,但小道士还是更喜欢传教一点儿,对于这种刀口舔血,大半时间不能见人的工作,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虽然……有时候想想也很刺激,很好玩,尤其是拿着隐藏摄像机,简直就像是欺负人,感觉很爽快…… 不!他还是更喜欢知识教祭司!知识教祭司有前途得多了! 坚定地在心底掐灭了那么一点小心动,李谦之还是捡着自己能问的来问,他也的确很好奇,“黑哥,叙州有异志,我们既然早知道了,都把你们给派来了,为何迟迟不下手处置呢?这些叙州的老鼠,虽然鬼鬼祟祟的惹人厌烦,也不无老谋深算之辈,但他们和我们的生产力代差实在是太大了,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就算是以力破巧,快刀斩乱麻,叙州这里也早就能收拾了,为什么还给他们如此折腾的机会?” “那自然是川中湘西,比叙州更重要的地方有得是了。” 黑衣人不屑地道,“叙州偏安巴蜀一侧,完全仰仗大江水运,这些人的野心,怎么可能实现?想要实现叙州半自治,也不看看周围的山川地理!拿下万州以后,一条禁运令就能让他们内乱起来,就算不禁运,万州也会应运而起,成为川中最重要的贸易港口,锦官城一带的商人必然会转移目标去万州进货,叙州这些人,看似能耐,但功夫全在内斗使心眼上了,过去几年是叙州的黄金机遇期,他们却没能给叙州做好发展规划,把工业搞起来,那叙州之后被万州取代,经济相较此时的衰退,几乎也就是必然了。万州和叙州之间的深仇大恨,最后必然是万州胜利而告终,理由太简单了——万州的地理好啊!山川地理有多重要,叙州这里的土财主一点数也没有,他们都该去学一学战略地理学。” 李谦之也知道,万州、叙州之间是有仇的,叙州这些年来从万州汲取了不少好处,其中就包括了大量人丁,他没想到在黑衣人的分析里,万州居然还有重新崛起,把优势重新汲取回去的一天,一时不禁有些惘然,但再回忆一下川中的地理,又知道黑衣人所说一点不假,好像被他的话语推开了一扇门,擦拭了双眼,见人见事更加清楚明白了,也不由得点头称是,心悦诚服地道,“黑哥说得有理,叙州,疥癣之患而已,只要拿下了锦官城和万州两处,举手便可轻易收拾,根本不必花销太多心力,郑重对待,那反而是杀鸡焉用牛刀了。” “这就是你听明白了。”黑衣人也是叹道,“当然,视角放得这么大,似乎是无视了叙州百姓的波折,不过力就这么多,都使在叙州了,别处更苦的百姓该怎么说呢?所以于大局来说,衡量时不会考虑这些,于我们个人来讲,我们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尽量减少将来波折清算时,无辜百姓所受的苦楚,便也就问心无愧了。” 李谦之不免也想到了山间那一个个空荡荡的夷寨,还有诡谲恐怖的人头林,胡乱收葬的坟头岗,他有一种很复杂的感受,似乎看到了巨大的车辙正从空中碾过,真相是如此的幽微,博弈是如此的复杂,对于百姓来说,他们既不知道恩人背后的盘算,也不知道幕后的真正博弈,他们无法分辨善与恶,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生活的巨变,而即便这变化的目的未必单纯,但他们从中得到的好处又是实实在在,博弈的目的和结果有时也发生了巨大的偏差。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几乎是无声地低低念叨了一句,此时此刻,年轻的李谦之正在自己的经历中体会着前人的智慧,他所有的感慨几乎都可以被这一语概括。而黑衣人却似乎是早就悟透了这个道理,他看起来出奇地不为所动,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了。 “不妨和你多说一句。” 大概是和李谦之很谈得来的缘故,也是为了证明情报局的实力,他对李谦之透露了一点小秘密,“叙州这里有猫腻,我们是早有所觉的,一直以来,没有收网,只是收集证据,静观其变,其实也是出于六姐的指示——像叙州这样的州县,不会是孤例的。” “黑哥你是说——” 李谦之心中也是一动,黑衣人点了点头,“这种暂时性身份暧昧的飞地,必然会滋生出多种多样的势力,我们对他们有所优待也是必然的,这能给双方都带来好处,但你也见到叙州因此产生的全新利益团体了,对于这种团体的性质、组织度、目的以及手段,我们都比较陌生,叙州会是个很好的观察点,这里让他们多发酵一段日子,有利于日后衙门处置类似地域,防患于未然,避免闽南造反这样恶性事件再次发生。就是现在,这样的飞地都是为数不少——” 李谦之随便想想都能想到好些,草原边市,辽东苦叶岛,其实要说的话,占城也算是飞地,这些地方也的确如黑衣人所说,享受买地的优待,但在很多时候并没有承受买地完全的统治,这些好处反而滋养出了形形色色,教九流的次生利益集团。他有一种迟缓却庞大的恍然大悟感,他意识到,除了知识教所针对的边穷生番、深山寡民之外,被六姐视为重要敌手的,似乎并非腐朽的敏朝,而是这种庞大的、复杂的,却因为新生而依旧拥有活力的利益团体—— 用隐藏摄影机、录音笔什么的东西来欺负这些人……想像的确是刺激又有趣,不比搞知识教枯燥严肃多少啊…… 不知不觉,他有点儿向往地流起哈喇子了,李谦之回过神来,赶快又坚定地摇摇头:不行不行,还是危险,不能贪玩。 为了拉回自己动摇的心志,他不敢再细问叙州之事了,害怕一个不注意就开始出谋划策起来,李谦之赶快转移了话题,问起了锦官城的事情。“既然已经处置了赵掌柜,短期内他们不打算修庙观,派老七去锦官城,上山查问我的来历就不会是唯一的目的了,就算我身份有问题,他们也不会和我再接触了,不值当他们特意跑一趟的。我猜测老七可能是去锦官城联络势力,鼓吹锦官城出兵的。现在,川内唯一有能力组织战事的地方,也就是锦官城了。黑哥,你觉得,锦官城会出兵守夔门吗?” 川内地理的确特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水有夔门,陆有剑门关,都是易守难攻的险地,要说整个华夏有什么地方能组织起针对买活军的有效防御,那必然就是川蜀峡。李谦之当然也非常关心川内的抵御势力——当然,这么分析下来,他关心的其实也不是锦官城,而是白帝城的守兵,因为锦官城也不实际掌握出入川中的门户,那里驻扎着的,是一支身份比较暧昧的军队—— “就算锦官城想守的话……白杆兵的秦将军,会答应吗?” 他对这点也是非常好奇,“贞素夫人领了敏朝的诰命,但又得了我们买活军的不少好处,这会儿,她又会怎么选呢?”, 890 献关?献不得! “仔细,仔细欸,这儿装的可都是金贵东西,若是砸碎了,多少钱也不够你配的——来小心点,、二、一,走!” “要得,摆在这儿,注意那个箭头,给它向上放,对,向上喽!” “水车来喽,上好的江心水,泡茶也是一流的,没了滟滪堆,咱喝滟滪水!一桶不贵,十文钱!客官吆喝一声,给送到府上!” “你这卖水的,买卖也忒好做了,你说这是滟滪水,这就是了?我们也喝不出来的!这里卖了一桶,转身岸边打上,不就又来了一桶了吗?” “哈哈哈——” “客官,您这就有所不知了!这白帝城内,水本就是个金贵东西,井水那都是有人把守,不能随我取用的,要说去江边打水吗——客官,您是新来的罢,这江边的水一尝就尝出来了,一股子腥味儿,压根没法喝!” “那……那未必不是你们拿明矾澄清出来的呢?” 卖水的小贩哼地就冷笑起来了,茶楼外廊下坐着的茶客也都跟着笑道,“这明矾多少钱?使人撑到江心打水又是多少钱?再没有这么不划算的买卖。” “正是,这又不是前些年了,江心水浅,最是险恶,要取到江心水,非得胆大心细,敢于冒险不可,这会儿滟滪堆都没了,咱们白帝城外是一马平川,江心水不再难取,谁都能去,不过就是费些力气罢了——那,小伙子莫生气,我这茶楼就留你桶,绕到后厨送水去吧!” “小梁,我们家里也送两桶去!来钞票给你!” “哎!” 毕竟是川蜀民风,硬是彪悍,便是个卖水的伙计,还有那开茶楼的掌柜,也都额上有角,不曾对客人过于献媚,见这外地客人拿送水的小伙子逗闷子,也都纷纷要水,表示给同乡撑腰的意思,小伙子有人照顾生意,也就顾不上搭理那客人了,喜滋滋地自去忙活起来,那外乡佬倒也并不生气,只是一伸舌头,咋舌道,“龟龟,这白帝城的日子硬是要得哇,一桶水十文钱,这也有这许多人要喝的!” “那是没得办法,我们城里水的确少,就那井水比江心水卖得还贵,如今城里富贵人多了,吃水也讲究,就是小户人家,也舍得花点钱,大家匀一匀,至少做饭能用上江心水,不然啊,起潮汛的时候,那饭煮出来有时候都发苦,带了一股鱼腥味,不好入口呢!” “也是城里的日子好过了的缘故,你瞧码头边上那些朝天锅,现在都用活水来做招徕,一份饭能贵出一文去,照样不是门庭若市的?挑夫们宁可多花钱也要吃点好的!” “那还不是有牛油的缘故,那老油火锅还真是——虽然不能细想,但却让人垂涎欲滴,不是一般的清油可比啊!” “嗐,若是从前,别说什么能不能细想了,就是折箩剩菜里,能有油星儿给这些苦力捡了回家吃么?连挑夫棒棒都能吃上老油火锅,满蜀中来算,也就只有万州一地了,只怕连叙州的日子都不如万州呢!你瞧,这不过几年时间门,万州如今多繁华?山连着山,都开出来造屋子了,尤其是码头那边一长溜的房子,贵到厉害!听说这些房子都是秦将军他们的军产……秦将军坐守万州江关,这几年来应该是富得流油吧!” “那还用说?你们看,那江关上的灯塔,看到了没有,这几年新造起来的,下面的山门那两盏‘大亮仙灯’,还有将军府门口的仙灯……只怕连皇帝都没有,我们万州这却都能搞到,可笑叙州那些苕儿,自以为他们的城门灯是川蜀独一份,却不想想,从峡运进来所有的好货,还不是要在万州这里歇脚入关?有什么好东西不是万州先过一手,若不是我们也有了这仙灯,怎会如此容易地放他们的仙灯过去呢!” “哈哈哈哈,就是,如今要说繁华,我们万州认第二,川中还有谁敢认第一?就连锦官城那里,尽享都江之利,良田千里,他们的百姓还不是纷纷跑到我们万州来讨生活!锦官城的那些官儿,堵都堵不赢!” “哎,这朝天锅的味儿,硬是香得很!老子受不了了,一会吃锅子去!你们谁一起来?老油锅子不敢吃,清油锅子搞一个嘛!再打几两地瓜烧,酒足饭饱,嘿嘿,听戏去!” “我们今日有货来,还算账呢!” “一阵等排到我们,就要往泸州去了,不敢喝酒,怕栽到江里。” “哎,对了,老张,你还喝地瓜烧?怎么不喝你们的泸州老窖啊?” “瓜皮!泸州酒在川中喝岂不是浪费了?也是上回捎带了百把坛出去,才知道在两湖道就好卖得很,很能卖上价钱!那自然是带出峡口去了。我们么喝点地瓜烧,反正不是醉嘛!有什么不同!” “还有这事?那这回我去泸州也贩些酒出来,哎,你别说啊,这江滩一疏浚,峡才稍微好走了一点点,就觉得买卖好做得多了!” “那是,买活军的主意那还有假,对了,你要买酒,上我家去,我家去年也开了几口老窖,出的酒极好!价格也不贵!你听说了没有,现在又有一个工作组在勘测了,和当年疏浚河滩的工作组一样,也是到处量东西,这一次百姓们都争相请他们吃饭,虽然连在勘测什么都不知道,但却是言听计从,无有不应的,倒比天兵天将还神些。” “本来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要是上我老家去勘测,我们也一样是如此……不是,等下,张兄,你们家去年新开的窖,这怎么就叫老窖了呢……” 行商们虽然没有喝酒,但饮茶之后,说说笑笑,均是意气风发,对未来显然有说不尽的期望,而他们的话语,又被江风吹拂到了白帝城山脚下那片繁忙的江面中:自从滟滪堆被炸毁之后,白帝城乃至万州百姓,乘着冬日枯水期,自发组织起来,清理江滩,又陆续炸毁了十余处在江中造成暗流的礁石,此时的江面,水流虽然也还比较快,但航路明显要比之前宽阔简单了。 如果把航路看成是山路的话,那么,从前的航路等于是在崇山峻岭之中的羊肠小道,一个不小心行人就会跌落万丈深渊,但现在,航路就像是田间门阡陌,岁小儿都可以自如来去。从前只能有一艘船挣扎行驶的地方,现在是七八艘船前前后后的靠岸离岸……用买活军的话说,疏通航路之后,白帝城码头的吞吐量一下就变大了。此地自然而然也就在短时间门内变得极其繁华了起来。 作为夔门后的第一关,白帝城见证了峡航路的崛起,和从前数日也没有一艘船的冷清相比,如今的夔门、峡,已经成为一条通衢大道了一般,哪怕江滩没有疏浚完毕,但通航量已经大涨,无数好货从下游被纤夫——或者是帮助拉纤的蒸汽机给车到了夔门,形成了白帝城这里,一切应有尽有、物资丰饶、物价高企的局面。 虽然这也带来了一些诸如生活成本飞涨,甚至连水都喝不起的新问题,但这副千舸争流,百才荟聚的场面,落在江关大楼内的秦将军眼中,还是教她百感交集,她收好了手中的千里眼,偏头对儿媳感慨道,“我生平最遗憾的事情,就是必须镇守川内,无事不可轻动,否则,真想到云县去瞻仰六姐天颜,在她麾下把买地的道统好好学学,几年内便可让白帝城这样的地方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这还是遥遥传令,倘若由六姐来放手施为,真不知道我们川中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只怕繁华不输江南等地了!” “不敢和沿海比,只说和从前比,必然是翻天覆地——至少峡的通航会比现在更上一层楼了,现在那些疏浚航道工作组的秀才,已经在四处勘测要建水库、船闸了,这船闸一建,通航必然比之前更方便,沿路再搭建水电站也简单,说不定峡沿岸的州县,会成为买地本土之外,第一个通水电的地方呢!” 秦贞素儿媳张凤仪也是笑道,“至于说六姐的天颜,母亲又何必惋惜?若是从前,想要面见的确不容易,如今六姐已经驻跸潭州,只要拿下川蜀,便是不入川巡视,母亲也可以出川觐见,来回二十天的路,并不算远!不过,若是能请动圣驾亲临白帝城,那就更是我们几世的光辉了!” 只从她的言谈便可得知,张凤仪已经死心塌地站在买活军这一边了,不过,这倒也在情理之中,秦贞素过去几年内,把自己儿子、儿媳先后派去买地进修,这两人早已经是铁杆的买派人物了。尤其是张凤仪,也是个巾帼英豪,怎地不向往买地那女子也能为官做宰的气氛? 便是在川内,她也有一定威望,但顶天了不过继承秦贞素的位置,主掌马家而已,想要再往上走几乎是毫无可能的。张凤仪又喜爱买地的繁华和仙器,又想要大展身手,从土司转为流官,自然处处都为买活军说话,巴不得立刻就说动秦贞素出面献夔门,把入川的门户对买活军敞开,自己一家立刻就能获得大量政审分,买活军入川之后,又怎可能不重用他们小夫妻呢? 当然了,秦贞素对买活军也一样是非常有好感,而且双方的关系的确亲善紧密,别的不说,就说她用的那些买地仙器,叙州都是自己想方设法搞来的,可他们的却是出自买地的赠送。往往是刚从买地这里得到了什么好东西,不久之后就收到情报,说是叙州船上运了一样的好货,都是他们通过促进会的关系搞来的。一个是搞,一个是送,这就可见得双方在六姐心中的地位有多么不同了。 “六姐是不会入川的。” 不过,这会儿,秦贞素却是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张凤仪的推断,别看她已经上了年纪,但说起新词儿来却是非常流利,半点不逊色于年轻人。“川内无线电通信不稳定……不能支持她和大本营通讯,一进一出,二十多天音信断绝,背后是刚拿下来的一整片大江流域,便是为了稳妥起见,她也不会入川。” “母亲,六姐来不来且一说,我们请不请,您去不去,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张凤仪未必没有想过这一点,但却还是有些嗔怪般地拉长了声音,秦贞素也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在催促自己表态,按说,京城的态度也明显了,并不鼓励各地反击,划江而治似乎已经是现实的默契了,川蜀的局势就等着扼守夔门的白杆兵一言可决,只要秦贞素献关,或者哪怕她表个态,川蜀都是指日可定,事实如此,秦贞素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犹豫的必要了。 然而,这也只是看起来而已,秦贞素摇了摇头,却依旧是否定了张凤仪的建议。 “这相请的文书,现在还发不得,我也不能轻易出夔门……我若出了夔门,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 “母亲出关,我和大郎自然镇守关内,难道这川内,还有人能和我们白杆兵一较高下不成?” 张凤仪不免有些好奇了,在她看来,婆婆似乎有些过于保守了,而秦贞素则笑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呀,还是想得太少了,读的书也不多,买地那里流出的所谓天界四大名著,你看了没有?” 张凤仪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是高官门第出身,但读的书还不如婆婆一个小康人家的女儿多,她摇了摇头,秦贞素道,“这四本书,讲的其实都是人性,其中风月宝鉴一本,更是值得琢磨,看似写的家长里短、悲欢离合,其实全是政治。你只看到这些年来,买地屡屡加恩厚赐,令人心暖,但风月宝鉴里,有一句话用在这里是最合适不过的。那周瑞家的送珠花,林姑娘定要问一句,‘是单我有,还是其余姑娘都有’,这里,你也不能不问一句——是单我们有,还是叙州都有,叙州那都是自己弄来的,我们如何就得了赏,而且赏得和叙州一模一样呢?” 张凤仪听了,也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陷入深思,原本每每提到此事,便为买地的看重而沾沾自喜的情绪,也不由得一收,秦贞素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买地其实,每每都是直截了当地展现自己的情报能力,同时也说不上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川中两大势力,叙州帮和白杆兵,必须相互制衡,秦贞素若是喜欢买活军给万州带来的改变,那就要记住,在叙州帮和买活军本部之间门,她永远只能选一边站! “但是——” 想通了这点,张凤仪的脸色就变了,她有些骇然地道,“这几年来,二叔他们和叙州的将领也是过从甚密,有修好之意……” “所以,你便知道为何我现在离不得夔门,也发不得文书了。”秦贞素又一次拿起了千里眼,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眺望江关的船只,而是把镜筒的方向转向了大江的上游方向,语气幽幽,“你公公过世多年,咱们娘几个,在旁人看来始终是孤儿寡母,岂有不任人欺凌的道理?日子难过时,大家紧紧抱成团也就罢了,荣华富贵当头,猪油蒙了心,想要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那……” 这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女将,嘴角微挑,深深的法令纹勾勒出一缕森寒笑意,“赤甲山连白帝山,巴峡百牢关,自古以来,夔门一开一关,都是血流漂杵的大事件,这一次买活军叩关欲入,别看表面上一派祥和,最后也一定会死不少人……就看,死的是我们还是他们,哼哼……就看是谁下手更快了……”, 891 甜烧白 “刘老爹,你们家幺儿从万州回来啦?” “哎,回来吃他三伯家的喜酒!你们那,明早甚时候过去?” “今日已经去帮着洗菜了,家婆娘客气,叫我们明日饭点去帮着扛扛板凳桌子,饭倒不要我们做!” “他们家做饭硬是好吃噻,三伯平日里都是被各家叫去帮厨的,倒也不用人帮着,那你去的时候喊我一声,我叫我家幺儿给你帮手。” “行,怎么不行噻,哟,壮子,这都是出去见过世面的人了,下江汉子了,怎么还这么腼腆!刘老爹,你们家这壮子,真是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哈哈,让张爹爹见笑了——壮子,叫人啊!” “张爹爹——”跟在父亲身后的壮小伙子,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刘老爹给了他一拐肘,转身对张爹爹赔笑道,“他啊,自小就是这样,虽话不多,但实是内秀,心里有数,心里有数,干活也肯下力,倒未必不是过日子的人!” “那是自然!”张爹爹也打了个哈哈,意味深长地掂量了刘壮几眼,和刘老爹约了时辰,村口还扛着锄头挑担的人便分开了,往各自家中走去。一进屋刘老爹便气呼呼的,又是大声叹气,又是咳嗽、擤鼻涕,闹得一屋子都是动静,刘姆妈走出来问道,“他大,这是又怎么了?幺儿才到家,怎么就又惹着你了?” “你自己问他!”刘老爹蹲在青石条阶上,阴沉着脸,往儿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从妻子手里接过了水碗,稀溜溜地啜饮起了温热的开水——对农家来说,饮茶、抽烟这些解乏的消闲,都是奢侈的,都要耗费钱财,苦干回来能喝一碗热水,已经是家境殷实的表现了,这至少说明家里的灶火不缺,或者有富裕的棉花,能制作保暖的茶壶套。“当着张爹爹的面,也没一句话!连个笑脸也没有,这是个傻子吧!” 他气哼哼地吸了吸鼻子,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这下算是打开话匣子了。 “他这样,人家能把孩子许配过来?这张家一大一小两朵姐妹花,村里可不少人家惦记着,又黑又壮,都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张爹爹谁家也没有松口,若是以前,我们家想也不敢想,这不是你二哥哥娶亲了,你也去了下江一趟,毕竟是见过世面了,村里人几代也没走得和你这么远,我还敢略开一开口,不然的话——” “行了行了,说下去没完了。”刘姆妈见刘老爹大有滔滔不绝之意,而刘壮一声不吭在院子里忙活着,已经开始劈柴了,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进去出来一趟,见刘老爹还在叨叨,便打住了他道,“你也知道,儿子去了一趟下江,可不比老爹老娘有见识了?你也不问问人家的意思,这要定亲了?就是张老爹愿意,儿子能肯?” 她把另一碗热水递给刘壮,爱怜地擦了擦刘壮脸上的汗珠子,“幺儿歇一会,喝口水,那柴一会儿让你老汉劈——张家姑娘你看得上咱们就去说说,看不上再讲,不过你也说句话,免得你爹在这打算盘子,一天睡不好,脑子里全是这些事。” 刘壮的确不喜欢说话,闷不吭声,接过水碗抿了一口,品尝到了丝丝甜意,这才瓮声瓮气地道,“姆妈,你给我老汉也加点糖。” “哎哟!他不喝甜的——这要是喝上口了还得了?一年要喝掉多少?”刘姆妈立刻本能地反对了起来,刘老爹居然也不反对,刘壮二话不说,就要把自己的糖水倒给父亲,刘姆妈这才妥协了,“行吧行吧,老汉儿,你幺儿心疼你噻,碗给我!” 过了一会儿,一家人总算安稳下来,坐在坝坝上开始摆龙门阵了,刘壮和父亲喝热糖水,刘姆妈是个俭省的,儿子再相劝,她也只肯给自己放了几粒砂糖,按她说的,“我不爱吃糖!——幺儿,张家的两个小妮子,你到底怎么讲?这是在外头有了可心人?有了也行,带回来给姆妈看看,姆妈不挑,姆妈也不折腾人,只要是个会过日子的就行。” “说了好几次了,我今年才十八……” 刘壮有些无奈地打住了话头,他意识到这个逻辑对父母来说可能只会起到反效果,如果父母知道,买活军入川之后,结婚年龄会调整到二十五岁,那想的绝不是等到他二十五岁后再成亲,而是要抓紧时间,在买活军来之前成亲,最好还能让媳妇揣上崽儿,这样,这门亲事就稳稳坐定了,便连改朝换代这样的事都不好拆开。就算是刘壮出了什么事,这个家庭也有了血脉的延续,至少有了个盼头。 “再说了,现在也不是谈亲事的时候,我本来是想等二哥亲事办完了再说的,偏是你们催得厉害——这次我回来,也不仅仅只是吃二哥哥的喜酒,也是来报信的,万州那里正在打仗,买活军就要进川了,咱们村里人忙完这茬夏种,就得轮流到村口放哨,随时做好逃进山里的准备——我们这里距离锦官城太近了,要提防他们来抓壮丁!” 抓壮丁?!打仗?! 刘老汉、刘姆妈都一下坐直了身子,脸上现出了关切凝重之色,刘老汉也顾不得咂巴回味嘴里的糖水了,“啥?哪个什么兵,这就要入川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摆了摆手,对刘壮的说法不屑一顾,“有秦将军守着夔门,一艘船都过不了关口,幺儿,你出峡一趟,被下江人给唬住了吧!自古以来,我们川蜀都是易守难攻的地方,那个什么买活军——听都没听过——” “就是你们问他们买盐买糖的货主。”刘壮不想和父母说这事就是因此,父母一辈子没出过几次村,老实巴交的,什么自古以来、川蜀都是……这些见识也无非是从村里办喜事时,从十里八乡赶来吃坝坝宴的卖艺人那里照搬的见识,他冷冷道,“你们不懂,我和伯伯说去。” “哎,人家明天办喜事了,你不是原打算过几天的吗——” 过几天?再过几天,怕是媒婆都登门了。刘壮不言不语,径自出了门,闷头走了一拃路,便是他伯家的院墙了,村里几兄弟都喜欢比邻而居,刘壮是独生子,家里没有兄弟姐妹,从小就和伯家的堂兄妹厮混在一块,只有睡觉才回家。他伯一家人看到他来了,就和看亲儿子一般,都不带多招呼一声的,伯母拿了个板凳,坐在当院里切萝卜丝,见他来了,立刻就分派道,“幺儿,来帮我攥水!” 刚切好的萝卜丝,要拿粗盐杀水,再把水分攥出来了,才能去搅打做丸子。明日的喜事,今晚开炸锅是必然的,可以想见,到时候自家的、邻家的亲眷小儿,闻到香味必定云集而来。这萝卜必须多多地准备,把萝卜丸子多炸几大盘出来,明日才能够用。刘壮去舀水洗了手,拾掇了一条板凳在伯母下首坐了,上手开始搓按盆里的萝卜丝。“我爸呢?” “去你二伯家打豆沙了,你带来那么好的糖,你幺爸说泡糖茶可惜了的,他和屠户说了,留了两大条五花肉,明日做个甜烧白压阵。” 有甜烧白,这份量不轻,坝坝宴的九大碗能有一碗烧白压阵,就算非常体面了,倘若还是甜烧白,更是能让村里人传颂数十年的壮举。刘壮伯在村里也是有名的能人,否则压根没这气魄,对一般家庭来说,一场这样的宴席办下来,能把好几年的积蓄都清空了。刘壮虽然出去了几年,但也深知这碗菜的份量,一时间也不免犹豫,要不要打破此刻家中的喜庆气氛,犹豫着没有接话,他伯母看了倒是笑道,“怎么,羡慕了?想要媳妇了?我听你姆妈说,你看上了张家妮子——是大妮还是小妮?告诉妈,妈帮你说去!” 刘壮还没答话,一院子的亲眷都笑了起来,搞得他烦不胜烦,“不是,我找爸有事儿要说——” “啥事儿?”二哥,同时也是明日的新郎官走出来了,刘壮看他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样子,满心的话更说不出口,敷衍道,“和爸说城里送菜的事!” “哦,这事儿都说好了,明天不送,后天老四代我送去!” 二哥完全想岔了,自以为是地回答——刘家几兄弟在村里的日子过得兴兴头头,便连只有一个儿子的刘壮一家也能抬头挺胸的走路,不受人欺负,包括刘壮更得到了去万州工作的机会,都和刘伯的职业有关,他从小心灵手巧,对做饭就有很大的兴趣,说来也怪,乡间坝坝宴的菜色,他看了几眼就都能做,而且做出来就是好吃,才刚成年,就屡屡被十里八乡的乡亲请去包厨,因为他们就在锦官城郊,有时城里百姓办喜事,还会请刘伯去帮厨。 这样慢慢积攒下来,刘伯也认识了一些城里酒楼的管事,偶尔酒楼应承大宴,人手不够,也会叫他过去帮忙。这样一家人几乎都沾了光,每年新菜下来,他们就可以大量种菜,往城里送去,日积月累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所以刘家几兄弟在村里起的都是砖房,这就说明足可以说明他们在村里的地位了。 刘壮这里,他虽然话不多,但似乎传承了刘伯的烹饪天分,从小做饭就好吃,刘伯觑准了机会,先是把他送到城里酒楼去做学徒,先是做了几年,酒楼关张,刘壮便回乡务农,后来又得到他师父的信儿,说锦官城生意不好做,东家苛刻,他准备去万州看看机会,问刘壮要不要一起来——就这样,刘壮跟着去万州,一去就是两年,回来的时候引起了全村的轰动:刘壮不但离开锦官城去了万州,而且甚至在万州还随船出川,到夷陵工作了一段时间。在这个绝大多数人最远只去过十里外的锦官城,甚至像他父母一样,一辈子没出过几次村的村民才是大多数的村子里,刘壮几乎已经是能上族谱的能人了。 自然了,虽然是能人,但亲事却也不是太好说,之前他做学徒不成,回村的时候,他老爹便很为这事儿犯愁,因为刘壮在学农活的关键几年去做学徒了,舆论认为他做农活肯定不是好手,只怕养不活妻小。那会儿村里的好姑娘都是瞄准伯家的二哥,现在他成了走南闯北的能人了,可好人家依旧也有顾虑:嫁女儿谁不想嫁在身边?互相有个照应,嫁给刘壮,跟他走得远远的,谁知道还能不能见得上面?要说出嫁后留在公婆身边,刘壮一人出去……那不等于是守活寡了吗? 按着刘老爹的意思,还是希望刘壮能回锦官城做厨子的,锦官城方圆数百里,那都是一马平川、风调雨顺的膏腴地方,仗着都江堰在,基本不受水旱困扰,滋养得锦官城也是太平安逸,若是能在锦官城内安家,再是个小房子那也是一片基业,从此就是城里人了,时时也能回家探望,岂不是两全其美?因此,刘壮这一次从万州回家探亲,他们很想借着说亲把他留住,而刘壮满心里担忧的则是另一件事,他哪还有心思说亲?就眼下这么一大家子,刘壮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动他们一起离乡,这时候还说亲,是嫌亲戚太少,自己的事情还不够多? “爸!” 耐着性子和亲眷们一阵周旋,又应要求反复形容万州那里拥有的种种仙器——穿插了二哥等进过城的亲戚自豪地讲述锦官城中的仙器见闻,刘壮好不容易看到了爸的身影,忙站起来叫了一声。 “怎么,有啥要紧事?”刘伯是个乐呵呵的笑面佛,身材粗壮——做厨子的人似乎总是很容易发胖,矮墩墩的身子背了个大背篓,里头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孩子们都欢呼起来,一下涌到坝坝边沿,垂涎欲滴地看着刘伯,一个个争相吮着手指,刘伯挥手笑骂着把他们驱散了,将用细布裹着的豆沙在碗柜里锁好了,方才和刘壮到屋后说话,“感觉你这趟回来有心事——是不想这么早说亲啊?这伯可帮不了你,不得被你爸妈戳脊梁骨啊!” “倒不是这个,爸,是……” 刘壮踌躇片刻,还是下定决心,低声对刘伯道,“爸,其实我这次回来,一个是为了二哥的亲事,还有一个也是因为万州现在不太平——” “不太平,怎么个不太平?”刘伯有些吃惊,但更多的还是事不关己,毕竟,锦官城虽然只在十里外,但已经是感觉相当远了,数百里外的万州那就更是另一个世界了,即便是有本事如刘伯,也很难把万州的动乱和自己联系起来。“万州又要和叙州火并了?他们几年前是不是火并过一次?” “您还真说对了,”刘壮眉头诧异地挑了挑,“万州的确是又火并了一次,是白杆兵的内讧——白杆兵有人想吃绝户,暗害秦将军抢班夺权,叫秦将军收拾了……那几日万州城内人心惶惶的——” “你就一害怕,跑回家里来了?” 听到伯带了些揶揄的问话,刘壮急得满头冒汗,偏偏他不善于言辞,越急越说不好话,期期艾艾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解释万州内讧和锦官城抓壮丁的关系。刘伯不耐烦想走,刘壮想着要不后天再说,又觉得今日说开了就说开了也好,扯着刘伯不叫他走,两人正夹缠不清时,忽然听到远处一阵锣响,两人眺望过去,只见到远方阡陌上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武官在小矮马上一摇一摇,大帽顶了个尖头,上头的红缨子垂落下来,洒在帽顶上,煞是醒目,身后跟了十余个公人,还有人牵了马,马鞍上堆着一圈又一圈的东西,仔细一看,是盘好的绳索。这会儿正被迎面的几头牛耽搁了,公人在那里鸣锣开道,喝令放牛郎让开呢。 “县老爷派人进村了?这又不是交税的时候!” 公人进村这是大事,刘伯一下也关注起来,无心和侄子说笑了,紧走了几步仔细眺望,口中喃喃自语。刘壮见了,却是在心底大叫了一声不好,“这消息传得怎么这么快!万州内讧这才几天——锦官城里这就决定出兵,来抓壮丁了?!” 他立刻一把拽住了刘伯的胳膊,“爸,跑——跑——”越是着急越说不出来,甚至有点儿口吃,“跑——跑啊!” 壮子急得一跺脚,终于在刘伯诧异的眼神里把话说出来了,“快跑啊!城里要打万州,来抓送死队——来抓壮丁了!跑啊!”, 892 枸那花盛放 跑?想跑到哪里去?这里可不是穷乡僻壤的山旮旯,从锦官城到青城山,一路上一马平川,连个小山包都少,刘壮心中所设想的避祸去山里,那也是拖家带口,跋涉到两三天路程之外,到都江堰、青城山那一片去,那里开始有些山势起伏,这才可以藏人了——当然,这也只是让那些兵爷懒于搜山,放他们一马就算了,真要较起劲来,发人搜山,那青城山也是藏不住人的,得往峨眉、西岭方向去,那里的深山才能真正让搜山变成空话。自古以来,山中都有很多流民进去避祸居住,也没见官府去搭理他们。 \\ 然而,进入深山之后,大家的命运仍然是莫测的,在严酷的自然中,阖家老小肯定不能都幸存下来,至于说往青城山方向跑,就算此时跑掉了,在村子里的财产,也很大概率会被泄愤地糟蹋、霸占。故土难离,这真不是一句空话,百姓们忍耐着大族的倾轧、衙门的□□,也要待在村子里苟且偷生,自然是因为这才是存活概率最大的选择。 而这样的思维,经过祖祖辈辈的不断反复和加强,现在几乎已经成为了很多农户的本能,哪怕此刻刘壮已经为一家人规划好了日后的去向——先去万州,去万州就能找到饭辙,倘若万州也被卷入战事之中,那大不了合全家之力,出三峡去两湖道立足,他在万州这两年来,接触到的新东西很多,多到足够给他烙下了新的烙印:买活军亲自统领的地方,必然是好的,肯下力的人一定能找到活干,也不存在迁移了不好立足的事情,买活军治理下的土地,迁移是家常便饭,实在不行,甚至可以壮着胆子下南洋去闯一闯! 然而,即便他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也有充足的时间,想要说服一家人仍然并非易事,至于说,说服一村人,那就更是痴心妄想了。更别提现在,他还没说出自己的设想,抓壮丁的人就已经来了——就算他已经先示了警,可刘三伯都没能反应得过来,更别说家里其余亲戚了,刘壮急得跺脚,这时候也顾不上别的了,冲到院子里,一把拿住了二哥的手,“走吧!还想成亲么!” 他二哥人也是懵的,恍惚间被刘壮拉着,跑到村口深处破土地庙里,那里有一口枯井,上头盖了柴禾,防着小孩儿掉进去,刘壮把柴禾掀开一个小角,“下去!” 几乎是把二哥掀到井里去的,刘壮把柴禾重新堆满了井口,自己左右看看,干脆爬到土地庙后院那株大槐树上,这槐树根深叶茂,他爬到树梢,蜷在树杈子上,不仔细凝视,几乎看不出这里头藏了人。 就这么一会耽搁,人已经进村了,刘壮侧耳细听,只听到村口很快传来了妇孺的尖叫声、兵丁的呵斥声,自然了,人群的闹嚷也随之而起,甚至显得很愤怒,有人突然开始敲锣,四面八方的坝子,都能看到人影扛着锄头扁担冲了出来——虽然平日里也免不得吵嘴斗殴,但外人欺负到头上来,这可就不是一家一户的事情了,村民必须一致对外,这也是多年来的传统了。 倘若是外村的来寻衅,村民齐心应对,确实是很奏效的,可来的却是官府……刘壮摇头苦笑了一下,只是耐心等着,果然,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到刚才那一队公爷,趾高气昂一摇一摆地走到村里来,手里挥着马鞭,一会儿合在手心轻敲着,一会儿又不耐烦起来,对着一棵树、一片篱笆都要抽上两下,村长点头哈腰,在一边赔笑,村民们四下逃窜,都是急着关门——可这有什么用,那篱笆门疏松的,一脚就踹开了,屋门便是上了闩,也能拿尖刀进去把门闩给挑开了。这村里能买得起门锁的人家都没几个,对于官府,几乎可以说是不设防。由得那些公人四处查看,虽然农家粗陋,没什么财产,可他们也不挑,看到了什么都往怀里塞,连几件烂棉袄都不肯放过。 “两丁户出一丁,一丁户那算他们倒霉,谁让他们不多生儿子的?就抽这一丁了!这可是共御外敌的大事,为国尽忠,岂能容得你们那些小心思?” 为首的将官不出声,他身边的帮闲,得意地尖着嗓子,冲着村长大发淫威,“家家户户都不能脱空了噻,有谁逃走了的,你们互相检举——唷,这是谁家的孩子,生得倒挺标志的!” 说着,便一把将一个抖抖索索的小媳妇给拉到了怀里,不放她走了,那农妇实在也无甚姿色,就是一双眼睛生得好些,见这公爷突然上手,吓得浑身发抖,身下一阵淅沥之声,抖着腿竟是尿了!帮闲见她不识抬举,面色一变,一巴掌就把她甩成了滚地葫芦,犹自不解气,兜心一脚,把这女人踢得飞出几丈远,啐了一声道,“晦气!给脸不要脸!下作倡妇胚子!” 刘壮在树上,虽然听不见分明的话声,但看得清清楚楚,自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气闷得几乎要吐血,手指深深卡在树皮里,咬牙忖道,“这帮狗官,在锦官城里只顾着高乐!等着罢!等买活军来了,管教你们家破人亡,也尝一尝被人踢窝心脚的滋味!” 他自小安静本分,再加上刘家在村中势大,不去欺负别人便不错了,不可能被人欺到头上来,几乎没和人有过什么冲突,但此刻心中杀人之念竟是不可遏制地泛了起来,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倘若有谁能让他报了今日之仇,免于今日之耻,他便甘愿为谁卖命,原本没有想过的参军念头,这会儿居然成了毕生所愿,刘壮暗道,“今日同乡被辱之仇,不报誓不为人!” 立下这个志愿之后,他心中略微好受了一些,又很是后悔,自己回家没有及时示警于村中,便连自家亲眷,也因为害怕坏了二哥的喜庆,打算等亲事结束之后再说。刘壮瞧着那一队公爷在村长的带领之下,挨家挨户的搜人,不断把壮丁锁进绳索编成的队里,心下也实在煎熬。 又瞅见不断有人影趁着众人在前头搜,偷偷摸摸地经过树下,逃到村后去,也为他们着急,一会儿想道,“逃吧,逃吧,逃得几个是几个。”一会儿又想道,“傻了,这里逃去后王村,如果那边也来了公人,岂不是正好把这些人抓去做壮丁,后王村的后生,反而逃出生天,我们村里的人加倍损失,以后根本不可能和后王村争水争地了。” 由于后王村的情况完全是未知的,刘壮也只能瞎猜而已,反正公爷们在本村的思路是非常坚决的:一切向钱看,到了每家,只看有没有让人满意的贿赂,若有了就放过,若是没有,那就不止是两丁抽一丁了,一家男丁都被锁走的都有。村里人也不敢反抗,这里距离锦官城实在是太近了,就算现在打跑了这一队人,又能如何?第二日拉个一百多人来,把村子灭门都是随手的,要说跑吧,还是那句话,四面平川,又只能是靠一双脚走路,往哪儿跑能躲过追兵,又该向哪儿去? 眼见着官兵过处,户户都有哭声,那被拉走的壮丁和家人分离,也是哭声震天,连村长的面容都扭曲了,甚至这边官兵刚出院子,后脚坝坝上就传来青烟——屋舍被点着了,也不知道是这户人家不想活了,还是官兵‘无意间’点火。于是村人又忙着去救火,奔走间又有一些大小伙子被抓走了。整个村子哪还有半点和乐?简直便沦为人间炼狱了! 如此扰乱了半天,也拉了七八十人的壮丁,村子里也就只有刘家群居的西北角没去了,刘壮在树顶上瞧着差人们被引到那个方向去,刘三伯矮矮的身影迎了出来,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只翘首眺望着,见刘三伯和来人交谈了片刻,似乎气氛还好,又把他们往桌上让——明日办喜事,院子里已经有不少摆好了的八仙桌了,这会儿多了不少人影,似乎在来回搬凳子,那些官兵都落了座,把壮丁们系在坝坝前方的一棵树上——还系得很低,那么几十人都和牲口似的,只能跪伏在那里,双手才能够到地上,一个个撅着如待宰的四脚羊,官兵们则是坐等着上菜。刘壮心里先是一轻,喜道,“还是三爸能周旋!” 又暗自惋惜,“饭菜都被他们吃了,明日还怎么办喜宴?唉,村子里出了这样的事,也别说办喜宴了,能全身而退,不被抓了壮丁已经不错了!只可惜,三伯特意打的豆沙,割的好肉,二哥还惦记着他从没吃过正经甜烧白,这一口也尝不到了……” 不得不说,自家人因机变,增加了逃过抓壮丁的可能,这也让他放松了不少,刚才大盛的报复心,这会儿消退了不少,更多泛起的是庆幸。不过,官兵吃饱喝足,厚厚索贿后,是否会放过刘家,人没走之前谁也不知道。刘壮心道,“三爸为了筹措喜宴,已经花了不少积蓄,之后还要给差爷们孝敬,他这些年来的一点积攒,怕是也一笔勾销了。”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强烈的惋惜,他略微活动了一下因翘首而僵硬的脖子,往下四处扫视了一番,忽然一愣,犹豫片刻,便探头问道,“大妮,你往哪儿去!你爹爹,妹妹呢?” 原来树下经过的女子正是他父母为刘壮看上的张家姐妹花之一,张大妮,村里人年纪相似的,一般都是自小认识,刘壮和张大妮姐妹也是打从穿着开裆裤就玩在一起的,只是十岁以后,各奔前程罢了,张大妮见了是他,也不诧异,淡淡地说,“我去林子里采药草,我老汉被抓壮丁抓去了,我妹妹吃了他们一脚,岔气了,又吓着了,有点发烧,我去采点药给她喝。”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麻木不仁的沉稳,仿佛这样大的变故也不过是生活中最常见的插曲而已,刘壮惊道,“刚才葛家坝坝上被踢的是小妮?” “你瞧见了?那倒不是,那是翠凤——你二哥没过门的媳妇。” 张大妮说,“你们一会倒是要去看看,她吃的那脚重,已经吐血了,不知道还活不活得成!” 原来他刚才看到的可怜女子,是未来二嫂! 半日之间,刘家从紧等着办喜事,竟落得如此下场,钱没了还能再赚,好好的人竟被蹂躏成了这样子!刘壮想到还藏在井里的二哥,又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不然当时怕是拦不住二哥过去主张公道,连二哥都要陷进去,又是打从心底滋生出一股冰冷的怒火,这怒火不比刚才那样汹涌澎湃,但却非常的坚定,仿佛在刹那间烧透了刘壮四肢百骸,把他完全烧成了另一个人。 不能这样下去了!大家都是人,凭什么?! 其实,他心底也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或许是很残酷又很现实的,就像是刀锋那样冰冷——就凭他是官,你是民!就凭他有刀枪棍棒,你只有你的锄头! 若是从前,或许如此——但是,但是现在已经不再一样了,现在买活军来了,买活军就在关外,刘壮非常清楚地知道,他们就在夷陵等待,等待着这一刻,等待着入主巴蜀,把世道搅和得天翻地覆,让他们这样的小民也能昂首挺胸地问出这一句——大家都是人,凭什么?! 凭什么就只能你们欺负人,不准我们反抗?就凭我们离不开脚下的土地,就凭我们无处可去? 买活军就在夷陵,我们不是无处可去! “不能叫他们就这样走了!” 他冲口而出,转身利索地滑下树干,“大妮——说实话,你真是去给你妹妹找药草治病的?” 两个多少传了点‘绯闻’的年轻男女,在混乱中略微偏安一隅的槐树下对视了一会,两人都显得那样的严肃,刘壮几乎有点儿咄咄逼人,张大妮则是在掂量着,犹豫着什么,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任这个少小离乡,平时沉默寡言的同村人。 到末了,大概是刘家有意提起的亲事,让她对刘壮多了那么一丝亲近,或许又是刘壮的表情泄露了什么,张大妮把眼睛转开了。她嘟囔着低声说,“本是不该告诉你的……这事或许带累了你家,但有啥办法,俺就只有一个老汉哩……林子里有一片枸那花,毒性大的很,俺老汉说了,不叫我们过去放羊……” 张老汉会一点医术,也能采药,这也是他家虽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却也得到村人尊重,并不欺凌的重要因素。看来张大妮是继承了他的医术——而且还比父亲更多了几分狠厉,她这是要利用自己和刘家的亲近关系,混进后厨给官差下药,就为了救出父亲…… 这么做,当然会连累到刘家,也让刘家除了和张家一起逃走以外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是其余刘家人听了她的计划,不把她扭送官差面前就算好的了,大骂一通基本是必然的。不过,此时此刻,这番谋算却正中刘壮下怀,他打断了张大妮絮絮叨叨的解释,干净利索地问。 “枸那花在哪里?” “啊?”张大妮停住话声,愕然看向刘壮。 “枸那花在哪里?”刘壮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他现在如同淬过火的冰一样冷静,流淌在血液里的只有杀人的决心。“带我去,你不是厨子,三爸不会让你进厨房的,但我可以。” “我来帮你!这些人,没一个能让他们活着走出去!”, 893 甜烧白味美 伴随着嗤嗤的声音,锅中水滚,已经又开始上气了,夹沙肉——也就是让村里人津津乐道,认为是九大碗的坝坝宴最能镇场子的‘甜烧白’,也是刚刚在碗里码好,胡三伯忙用抹布垫了手,把蒸笼里刚刚蒸好的糯米饭取出来,擓了一大勺填进海碗里,这道菜耽搁已久,最主要就是因为,按照计划,糯米饭本该是明天早上用头火蒸好,正好供应来帮忙的亲眷们一顿扎实的早饭,放凉了之后再来配甜烧白的碗。 今天临时上灶,其余几道菜还好,什么蒸丸子、竹笋烧肉等等,都是可以快火赶出来的,唯独这道菜要下点功夫,刘三伯一边忙着,一边不住举手擦汗,他心底也像是有个蒸锅正在上气,而院子里兵爷们的嬉笑和呵斥,更增添了他心中的烦躁:酒怕也不够喝的,自己费尽心思也才弄了两坛好酒来,若是喝完了,就得打乡亲们平日里喝的土烧,这种玉米烧、高梁烧,要比米酒更便宜,但入口粗劣,自己还往里冲了不少水,只怕兵爷们不能满意,可这时候又该往哪里去弄好酒来呢? 别看这会儿吃着好酒肉,对主人家也还算客气,但刘三伯也是有些见识的人,对于这帮丘八,他压根就不敢往好了想,也不是没看着他们在村里是怎么欺男霸女的,就这会儿,坝子上还有那么几十号乡亲在呜呜哭呢,别看他手上不慢,心底却是七上八下,说不出的忐忑,生怕一会儿吃饱喝足了,兵爷们翻脸无情,还是要从他家拉人走,最多看在村长说情的份上,少拉几个——就是村长,也不过能保住亲生的,侄子也被拉走了几个,这帮王八羔子,仗着锦官城就在几里外,真是一点也不把村里乡贤的面子看在眼里…… 唉,好在老二是被壮子给拽出去了,老大出门还没回来,刘家要被拉人,那也是拉的其余子侄。刘三伯虽然平时也下力拉拔他们,但这样的时刻到底分了亲疏,虽然知道不好,但还是止不住的庆幸,他人面前不敢露出一点,这会儿只有他一个人在厨房忙活,或许也是为了宣泄心中的紧张,他也由不得轻声念叨了起来,“走了好,走了好,菩萨保佑,抓了别人,莫抓我家的幺儿……哎哟!” 屋外忽然蹿进一个人影,他吓得手一抖,糯米饭落在泥地上,发着腾腾的热气,刘三伯心疼地叫了一声——这可是糯米饭,于农家来说不算平常东西了,可惜,落到地上也不能再用。“哪个砍头鬼——是你?壮子?你二哥呢?” 壮子神色凝重,“二哥被抓了!” “啥子?”刘三伯又一哆嗦,被热气蒸腾久了,本就晕眩,听到这个消息更是天旋地转,一时都要站不住了,就想出去在坝坝上找找,有没有自家儿子,对着侄子一时间百感交集,想要怨怪却说不出口,也自知站不住脚,可要说什么客气话,这会儿又实在是说不出来,壮子则是对他分辩了起来。“我想着把二哥藏在土地庙后的井里,万无一失,我给他盖了柴就上树躲避,谁知道二哥自己沉不住气,张大妮从树下经过,和我聊了几句,二哥听说翠凤吃了一脚,要活不成了,就从井里出来要去找人拼命,刚走了几步,遇到好几个兵爷,他们好像不想吃饭,还在村子里转,遇到二哥顺手就拿下绑起来了。” “什么,翠凤她——” 事发突然,从官兵入村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发生了太多事,消息的传递的确是问题,刘三伯这里,绞尽脑汁能想到好酒肉款待兵爷脱身,已是不易了,哪里还知道别的?听侄子这么一说,居然是丝丝入扣,当下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也不知道是心疼自己未过门的媳妇,还是心疼彩礼,又或者是埋怨自己那毛里毛燥的儿子。“糊涂!老二糊涂啊!” 他却是完全忘了问,刘壮不继续躲藏,回来做什么了。刘壮也乐得不想借口解释,一边接过刘三伯手里的菜刀,一边低声对刘三伯道,“三爸,这里交给我,你快躲着人出去找一找二哥,要带出村子的壮丁,好像都在咱们家门口的坝坝上捆着,二哥也被带进来的话,就不好解了!提早去说说情,或许还有救!”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角银子塞给刘三伯,刘三伯本就六神无主,听了大觉有理——况且刘壮去万州帮厨几年,就算酒楼大菜还欠了火候,但坝坝宴的菜色也难不倒他。接过银子,把围裙一解,塞进刘壮手里,问了刘壮,知道他们牵着老二往村北边去了,便是要走,说来也是好笑,做了这么多年厨子,饶是这会儿火烧眉毛了,他还是忍不住本能般地嘱咐了一句,“外头催得厉害,但大火蒸豆沙容易夹生,这道菜不容易做,把握好火候……” 说到这里,一瞬间几乎想要留下来掌勺了,但到底是做爹的,脚步迟疑了一刹那,便下定决心匆匆出门,身影几乎透了几分决绝:这道菜做不好,惹来的后果固然骇人,或许刘家的子侄还要加倍获罪,都被抓了去做壮丁,刘家的屋舍还要被打砸了去,但对刘三伯来说,这一切抵不过老二的性命! 刘壮对三伯的心思,拿捏得算是准的,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有这方面的禀赋,自己都有些吃惊——从前做学徒,老实即可,还不到去学着做人的地步,毕竟年纪也小,后来到万州,更是有空光干活了,这会儿才知道自己也是能掐会算的,而且算得都准,三伯的反应和他事前想象的丝毫不差! “进来!”看着刘三伯走远了,他走到猪圈外悄声喊了一句,张大妮哗啦一声从猪圈外码着的稻草堆里钻了出来,怀里紧紧搂着一大捆枸那花的枝叶,紧跟着刘壮进了厨房,虽然东张西望,但面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她动作很快,立刻就开始摘枝叶,用清水投过几次,便交给刘壮道,“放在糯米饭里一起蒸透了,就当是芭蕉叶一样垫在下面,应该也能有些效用。这东西,十几片叶子就够毒死牛的了。” 刘壮立刻如法施为,还真别说,张大妮也很有干大事的天分,她这主意出的,当真是天衣无缝,一般为了避免粘盘,甜烧白也有在下头垫芭蕉叶的。不过,在份量上他还有疑虑,一边干活一边做算数,拧眉道,“不够啊,人和牛相当,便算是十片叶子好了,一桌人也要用上百片叶子的量,这里就两碗……” 张大妮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声,“出门两年,你倒学会算数了……” 她手里也没停着,已经找了个木盆倒上水,开始清洗枝条,又翻出了捣杵、捣钵,把枝干舂成碎粒,将其中无色而略带苦涩的汁水逼出,递给刘壮道,“调个凉菜!最好加点胡辣子,不就妥了了么?你手别碰这汁子,它有毒,落在身上就算不死,也要长疹子的。” 说着,拍拍手就出了厨房,刘壮望着她的背影,嘴巴不觉张大了,一会儿才猛然回过神来,在厨房里东翻西找,找了几样食材都不中意,直到翻出一包葛根粉,这才一拍脑袋,赶紧用热水泡开了,又加了油盐酱醋,烧了两根辣椒干,搓灰撒进去,将夹竹桃的汁液加入,泡了满满两大盆,躬身端了出去,分别上到两个桌子上,低声道,“夹沙肉还在蒸,兵爷们先用些葛根粉,这也是养人的好东西。” 这些兵都有了酒,正是胃口大开的时候,闻到那股子酸香,都拿碗来争抢,为首的小校醉眼乜野着,瞟着刘壮道,“你是什么人?刚才上菜那个刘老三呢?刚我还说了,下回出来手里没捧着烧白,我就掌他的嘴,这小老头子,不敢出来,倒打发他儿子来上菜——把你给抓去做壮丁喽!哈哈哈!” 他们这些兵,仗着人多势众,当真是飞扬跋扈,连村长都不让入座,只在下首站着赔笑,因忙道,“这也是城里做过厨子的!适才都在屋里做菜,刘老三他——他——” “他在厨房看火候。”刘壮接口道,也是赔着笑,伸手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下,脸颊立刻就红肿起来,“我是他侄子,本来代长辈守法,让将军久候了,我这给您赔不是!” 说着,来回在自己脸上扇了几十个耳光,那小校方才满意,懒洋洋地道,“你倒也是个孝顺的!算了!今天日子好,不和你们争这闲气,快下去把甜烧白呈上来!若是慢了,老子的这口刀——” 锵地一声,他腰刀出鞘,“可就不认人了!” 刀一出鞘,一院子的人都唬得抖抖索索,村长两腿也是打战,哭丧着脸去推刘壮,催他快去上菜。刘壮顺手把吃空了的碗碟收走,这些葛根粉已经被分食殆尽了,他顺手把残汤泼到阳沟里,却是不敢倒进潲水桶,害怕出事。 按道理来说,甜烧白至少要小火慢蒸一个时辰,才算是足了火候,但食客们催得快,刘壮也就用了偏门的方子,又取了猪油来,将它在锅里隔水化开,又取了自己带回来的白砂糖融进去,熬成了糖油,把甜烧白取出扣在盘子上,糖油淋在上头,果然油光润滑,散发着沁人心脾的甜香,端了两盘出来,便连那些丘八都是抽动鼻子,连声叫好,问道,“这个甜烧白是谁做的,怎么比城里的还香?这层油好看,从前没见过这样做法!” 刘三伯不在,刘壮只得揽功道,“回禀将军,这是小人的主意,这菜要得急,也怕火候不足,便浇了一层糖油。” 说话间,二十多个兵丁争着,已经把甜烧白吃得只有盘底那些垫叶了,个个都是舔唇抿嘴、回味无穷,那小校定睛把刘壮看了几眼,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哈哈笑道,“你倒还真是个会做菜的人才!如此,便指你一条明路,随我们入城,给我们兄弟几个做个伙头!平日衙门那些淡饭,吃得嘴里都能飞出鸟来!” 给这些帮闲、衙役做伙头,哪里是什么好差事?给的伙食钱又少,每日里还挑三拣四,要吃这个要吃那个的,菜钱不够用,你自家去想办法。这是能让人想上吊的差使,这些人自然也明白这点,不等刘壮回话,那小校就道,“去把他也锁起来,单独拴着!这个幺儿人才好得很,又孝顺,是个好苗子,可不能放走了,哈哈哈!” 此时坝坝这里,人多得要命,刘家亲眷有些躲起来了,有些胆气还壮的便来帮衬,刘壮父母都在其中,见到刘壮被锁,自然是目眦欲裂,扑上来就要和这些人拼了,刘壮这会儿真不担心别的,对自身安危早已根本不想了——也确实一点不在乎,就只怕父母出头被打回去,一时也是瞪了眼,忙道,“别——别!” 好在刘老爹、刘老娘两人还没上前,身后突然又冒出一个人来,张大妮一手一个,把他们在人群中死死拖住,刘壮这才放下心来,和张大妮对视了一眼,张大妮对他点了点头,刘壮便苦笑着束手就擒,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被带到了坝坝前——说来也是好笑,就这么一顿饭光景,很多自己也有人被拉了壮丁的人家,似乎已经是恢复了过来,很记恨刘家或许能逃脱被拉壮丁的命运,因此此时刘壮被抓,他们并不同情,反而幸灾乐祸、指指点点,大有对刘家虽小心伺候,花了血本,却也不能逃脱的讥笑之意。 “那刘老三呢?出来!到底还是拉了他家的人,要和他结饭钱!” 吃完了甜烧白,众兵已是酒足饭饱,小校还在那里惺惺作态,要叫刘三伯出来给钱,村长哪里还敢让他们再逗留下去,生怕再待下去,房子都被他们扒完了,也不顾他们拉走了这么多壮丁,一心只想赶紧把他们打发走了算数。也顾不得再为刘壮说情,只是看了他几眼,便忙为刘三伯推辞,说不敢要他们的钱,众人这才罢休,摇摇摆摆起身上路,还有些人当堂在院子里撒了尿,在院墙上擦了手,一边往坝坝上走去,要解开壮丁们的绳索,把他们拿回锦官城去。 那些刚刚还对刘家幸灾乐祸的村人,此时方才如梦初醒,知道和亲人分离的时候就要来了,当下又有人哭喊了起来,反倒是壮丁们,仿佛已经麻木认命,依旧撅在那里等人来解,真如牲口一般顺服。谁知道,那小校走到半路,突然动作越来越慢,仿佛吃力一般,伸手要捂胸口,可手还没有捂到,只听得哗得一声,刚才吃进去的夹沙肉、葛根粉、萝卜丸子等物,全都喷泉一样从嘴里溅射出来,喷到一半,又连吐都吐不出来了,伸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便猛然倒地,再没了气息…… 变起突然,众人都是看呆了眼,乡人慌忙惊叫散开躲避,那帮士兵个个都是抽刀而起,只是他们吃得也并不少,毒发时间相差无几,仅仅比那小校慢了片刻,便都抽搐呕吐起来,多数都跌落昏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但还有一两个人虽然也晕眩,却似乎并不至于晕死,刘壮见了,再不犹豫,翻手挣脱了还没系紧的绳索,抓起一只板凳,叫道,“天罚!天罚啦!你们这些龟孙,杀了你们!” 抄手一凳,便砸在一个挣扎着要爬起来的衙役头上,这板凳是农家物件,用料扎实,那衙役头破血流,脑浆子都被打出来了,眼看着也是活不成,众人又是一连串的尖叫,“造反啦!造反啦!” 刘壮跳到桌上,审视周围人群,还没看到要找的人,下头有人已经把一把菜刀递到他手里,刘壮低头一看,正是张大妮,两人对了个眼色,都觉得有种难言的默契涌上心头,刘壮拿着菜刀朗声道,“这些狗官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天罚,乡亲们,谁想被他们逼去做送死鬼?今日事已至此,我们不如扯旗反了!往万州过去!我给大家带路!到了万州,大家都有吃有喝,再不必受这些狗官的欺凌!” 最后一句话,指明了出路,效果是非常显著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什么人再喊造反了,眼神都逐渐从迷茫转为坚定,此时张大妮已经把自己的父亲解出来了,主动伸手从刘壮手里接过菜刀,刘壮道,“要跟我一起走的乡亲们,一家出一人,交个投名状!砍这些狗官一道,斩草除根,要了他们的命!” 那张老汉也是个人物,配合着他的说法,扬起手毫不留情,冲那小校的脑壳就是两菜刀,冷道,“不就和杀鸡宰狗一个意思么!呸!日他先人,敢绑老子去做壮丁做猪仔,老子要了你的命!” “是啊……不给俺们活路,俺们和你们拼了!” “当谁没杀过牲口似的!这人不也是大牲口!” “你们——你们——” 村长这会儿是傻眼了,左右看着,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瞧着壮丁们逐一上前接刀入伙,不由得掩面长叹,最后却也是要过了菜刀,“唉……唉!刘家幺儿,老头子是没得用了!今后,这村子得交给你领头,你说我们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吧……” 刘壮回乡时,虽然也意识到了家乡的危险,但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般模样,此时和张大妮配合着,居然默契地把局势控制了下来,但对于前路却也从未考量过,去万州只是一个非常粗略的设想,该怎么去,路上会不会遇到追击,这都完全没有想过。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在万州时听多了话本,这会儿他居然也半点不慌,对局势的分析,解题的主意,逐渐从心头泛起展开,似乎真有神灵在冥冥中引领着他一般,让他很快就拿住了主意,侃侃而谈起来。 “单我们自己上路不成,官府一定会派兵前来捉拿追捕,还是得把事情闹大!” 他很快便定了主意,“我们到邻村去,把抓壮丁的消息散播开来,混在那些流民中一块走——叫锦官城里的官儿,连一个壮丁都抓不到!”, 894 锦官城震动 “什么,人没捉回来,反而死在青渠村了?全死了——全死了?!” 锦官城南面,左护卫不大不小的营房前方,有两排歇山顶的屋舍,已是有些破败,似乎积年没有修缮了,檐角已经积攒了厚厚的蛛网,不过,这不妨碍官兵们在其中进进出出,显示出罕有的勃勃生机来,营房内的校场也是难得的热闹,时不时传来呼喝之声,很显然,这是士兵们在出操。 ——本来,庆符府的左护卫荒废已久,别说兵员足额,三日一操了,实到的兵员能有原本的五成就不错了,操练更是早已荒废,这一切全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兵饷不足,但眼下,种种迹象都说明,军饷不但补上了,而且还额外加了赏银,除开蜀王府自己的亲卫,镇守太监府上的亲兵之外,便连左护卫这里都拿到了钱,至少把架势给重新摆开了。 蜀王府的亲卫,按规制来说,满编可以有三千,但这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各处王系众多,开销也大,蜀王虽然占据川蜀地利,富可敌国,但在侍卫方面也不敢别出心裁,一直以来维持着一千五百人左右的兵员,再加上城中的左右护卫,镇守太监府上一支五百人的精兵,勉强凑个三千人的军队不在话下。 于川中,这个规模的军队已经不能忽视了,就算是白帝城的白杆兵,这几年贞素夫人占据地利,霸住了三峡贸易,有所扩张,也不过就是四千多人而已,在数字上,和锦官城的军队相差似乎不大——但这要看怎么比了,数量虽然差不多,但论到战力,那就不好说了,若不然,朝廷也不会这么重用白杆兵,更是要依靠他们来处置奢安之乱。 就是锦官城中的老爷们,也认为这些兵员远远不能让人放心,因此还要去各村发动村勇——他们肯定不把自己的做法叫成抓壮丁,而是美化为‘征募’,实际上衙役帮闲们,趁此机会大吃大喝、欺男霸女、勒索百姓,老爷们也管不过来,他们只要看到结果,有大量壮丁入伍为现在操练的这些士兵做辅兵、民夫便可。 三千正兵、六千辅兵,加在一起九千人,对外号称十万大军应当不是问题的,有富饶的平原供应,军粮暂且不需要担心,倘若能说动蜀王吐出更多钱财来,那这一次抵抗买军之战,便更是上下人等一起发财的大好机会了,因此,对于即将到来的抵御战,城中上下都很上心,甚至还能做到各衙门精诚合作,不分你我。 譬如左护卫的全百户,他就友情借了一队士兵,护卫着衙役们去青渠村‘征募’,当然,这帮忙不是完全无偿的,衙役们要付一笔酒水钱,因为青渠村就在城边上,一向比较富裕,全百户还把价格定得很高——之所以不谈分成,自然是因为信不过的缘故,全百户信不过衙役们不会私下截留银钱,也信不过兵丁们会给他如数上报,倒不如一笔谈定了,他这里稳拿若干,至于兵丁们在青渠村是否又发了什么财,他也懒得管。 钱是收到了,可那帮龟儿子,一出门就和撒开手的猎犬一样,光顾着撒欢,第二日居然没有回营复命,全百户这里刚觉得不对,便听到城外有人来报信,说是城外的村子里,大量农户都挑着担子要逃荒去了,听说白杆兵已经从白帝城打过来了——这消息惊得众人非同小可,蜀王急招众人议事,关了城门,合城上下战战兢兢,就怕明日就是兵临城下的大战了! 等过了两三日,消息逐渐沉淀下来,方才知道这是谣言,这时候全百户再派人去青渠村刺探,青渠村却是人去楼空,一村人全都紧赶着四处逃走了,村里家家户户都是院门深锁,一根毛都没留下——不知道是谁临走前还放了一把火,那探子去火场里翻了半天,惊疑不定地拿了些信物回来,说那火场里大约有七八具尸体——都烧焦了,也辨认不出来谁是谁,说实话到底有多少人也不好说,反正那处落下了一些铁片,似乎是兵丁们刀柄上的配饰。 是拿了钱逃走了呢,还是青渠村的人把官差、兵丁们都杀了,村里人分了几波,有的到处去鼓动闹事,有的也畏惧探查报复,去外地躲避了?又或者是更加玄异诡谲的鬼神之事?因为探子回报,村子里还有一些死狗,倒卧村里一户人家附近,这些死狗没有什么伤处,但看起来死了也有好些天了,似乎还合得上兵丁们失踪的日子。 越想越有点儿瘆人了,如今城外谣言四起,一片兵荒马乱,全百户也不可能继续探查此事的真相,只得暂且按下不管,叫那探子退下,自己这里忍着心疼,从拿的那笔银钱里拨了两成出来,叫他自己的亲信分头送给这一帮兵丁的家人,道,“你瞧着给,就说他们出去征兵,遇到青渠村的刁民,眼下音信全无,还得再过几个月才能报阵亡,抚恤银子,少说也要明年才能下来,这些钱且先拿去花销——让他们都老实的,否则,别说抚恤银子了,把他们算成逃兵,还要治他们的罪!” 他也知道,亲兵过手总要吞没一些的,不过在全百户这里,只要无人来左护卫闹事,他也就无关痛痒了,眼下该犯愁的是城郊村子抓不到壮丁了,该怎么交差——如今这三千守军,想要把锦官城防守得固若金汤那是不能够的,很多粗活必须要辅兵帮忙,而且,城郊村落也是军饷的一大来源,现在城外村子都在往外跑,今年的秋粮征发注定是不会顺利的,他也得向上汇报,指望上头想辙来解决几个月后的困难。 该向谁汇报呢?全百户有点儿拿不准了:他们左护卫平时非常不起眼,除了出人去做杂役、帮忙跑腿之外,在城中实在无足轻重,权柄几乎于无,顶上的婆婆倒是一大堆,谁都能来管一管,权责非常的模糊。也是锦官城这里是藩王封地,所以特别复杂一些——锦官城实际上分为三个治所,一个是蜀王府,一个是华阳县,还有一个则是庆符府。 这三个治所,各有自己的一套班子,再往上还有川蜀布政使——这就又是川蜀的特别之处了,在三峡之外,很多时候为了便于管理协调,朝廷会把两个布政使道结合在一起,设立督抚,实际上督抚才是两道的最高行政长官,但川蜀僻处一隅,占地广阔,倘若再并了另一道,那简直就是裂土封王了,因此川蜀并没有督抚,最高的行政长官是布政使,布政司衙门设在锦官城华阳县治下,这就又是另一套班子了。 锦官城虽大,却有四套班子,这还不算朝廷派来的镇守太监,说起来的话,锦官城内是五龙斗法,比三国志还要多了两方势力。也就造成了不论做什么什么事儿,这五方势力都很难统一,彼此纵横捭阖,时而合在一起对付你,时而又翻脸成仇,和第三方统一来对付他,底下的官员无所适从,逐渐人浮于事,宁可不做,把事权让渡给这五套班子,自己是能躲懒就躲懒,从不想着抢功,所有的心思都花在诿过上了。 就这样争吵不休的地方,说来还真让人生气——日子却一向是十分富庶的,百姓安乐,官儿们的日子也好过。细究原因,无非就是锦官城这里得天独厚,尽得都江堰水利,自古以来风调雨顺,少有受灾,膏腴之地连年收成丰足,因此,哪怕官员们任事不做,成天不务正业,民间却依旧欣欣向荣。 久而久之,锦官城这里的官员也十分懈怠,都被养出了懒病,安逸十足的度日,除了都江堰水利是五方都盯得很牢,不许出岔子之外,其余的公务,能糊弄就糊弄,自以为如此太平的日子,可以永远过下去,竟有点儿夜郎自大、坐井观天的性子出来了,哪怕买活军陈兵三峡之外,城里众人慌张,其实也并不真的觉得锦官城会真的被打下来,甚至就连夔门,他们也并不真的觉得会失手,要说理由,也拿不出来,但就是发自内心的如此坚信,而且这样的自信,还不是一人两人,竟是从上到下一以贯之,因此,在战事临头时,大官小官还变着法子捞钱,也可谓是一大奇闻了。 全百户这里,他不过是一介武夫,对于买活军,只知道奢侈仙器,别的事情,压根就不愿多去了解,只要不耽搁他抽烟推马吊喝酒,买活军便是上天入地,又与他何干?也是直到今日,青渠村发生了如此诡异难解的事件,才略略把他从麻木中刺醒了过来,盘算道,“如今天下间奇事迭出,都和买活军脱不了关系。青渠村的怪事,或许就是谢六姐在当地展露了神威,如此一说,她的神力——神域,已经蔓延到锦官城外了?” “我记得之前谁说过,谢六姐会一门邪术,能抽取各地龙脉,增强自身的运势,如此还要向蜀王禀告为好,这只肥猪一向一毛不拔,吝啬得叫人讨厌,早该被人拿去点天灯了,就那一身肥肉,至少能点个十天十夜也死不了……哼,要不是被延平郡王的下场吓到了,这些年来皇帝对亲藩的态度又逐渐冷淡,这一次我看他也不肯拿钱出来守城的。我去把他吓唬一番,让他派人去青渠村走一走,蜀王必定被吓到要大作法事,抵御谢六姐的邪法,到时候,我再和圆真观的人说好了,二一添作五,我把他们带去蜀王府,香火钱分我一半……” 直到此刻,他依然没想到青渠村可能是一起投毒案,那些死狗系误服死者的呕吐物所致——毒药也是很贵的,想要毒死十几个大男人,一般农家哪有这样的储蓄?再者也不可能哄骗所有人喝下。因此,还是认为或者是村民杀了兵丁,但再一想到双方的武力差距,便不能不往玄异方向去想了,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自己想得有道理,不禁也有些毛骨悚然,不敢再耽搁下去,忙又把探子叫了回来,自己整顿衣冠,带了探子从左护卫营房出来,上马行过赵公祠、乔公祠,经过前卫、府学,很快转到一条堂皇大道上。 这条路,是锦官城内最气派的所在,虽然是藩王府前道路,但规制却远超藩王,一色的青石砖铺地,便是京城都没有这样的做派,不过,虽然如此气派,平日里却是罕有人声,更不敢有人在此摆摊设市,实际上城南所有街巷都非常安静,小民往往不敢前来涉足,因为此处为蜀王府所在,隔远了都能看到王府那气派高轩的门楼,雕梁画栋极尽华丽,里头进出的人丁也都傲慢异常,哪怕全百户身穿公服,也很难得到他们的青眼,一路过来,众人纷纷白眼以对,更有喝问来意的,简直就如同呵斥奴仆一般。 这样的做派,在藩王封地实在是太常见不过了,数百年下来,众人都习以为常,根本就不会动气。全百户也是如此,一路解释着自己要来禀报青渠村的异动,乃至城外乱象根源,如此方才被领到门房内,丢了一盏冷茶过来,叫他等着,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有人把他领进内府。全百户也不敢多看,只是偷瞄几眼,都觉得此地不似人间,简直宛若仙境一般,便连洒扫婢女,放在外头都是难得的美姬,心中不由得暗羡道,“怪道说天下藩王看蜀地,这头大肥猪真是肥得流油!我从他身上咬一口,也够三世花销了。” 一思及此,贪心更炽,在心底把这一番说话反复思量,自忖已毫无破绽,这才对侍者赔笑着塞钱道,“劳烦带路了!” 那侍者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荷包,一路上冷若冰霜的脸蛋方才化冰雪为春意,绽放出一丝笑意来,低声道,“倒还算上路——你早拿呀!殿下连日来烦心城防,人都轻了几斤,有话好生说,别惊吓着了,又要大笔花钱!” 这是正话反说,提点之意昭然若揭,全百户心领神会,低声道,“谢过公公!倘有所得,必不辜负!” 这才毕恭毕敬地弯下身子,在唱名中猫着腰,一溜烟跑进了王府前院……, 895 蜀王的底牌 “真是岂有此理!京城到底在搞什么!是要再闹出个靖难不成?我看他们就是想削藩!这人都到锦官城门下了,朝廷还一点动静没有,这是把人都当死人吗?!——那个谁,你过来,再把沿岸那些藩王的下落讲一遍,已经好几日了,可有什么新消息?” “是……是!回殿下的话,已经派人去白帝城迎候了,信使应当很快这一两日内就能返回,只怕是这两日城外太乱,耽搁住了!” “哼!都是一帮不中用的东西!” 还没进屋,书房内便传来了声音尖细的呵斥,看来,全百户得到的消息不错,果然蜀王这几日心情大坏,已经难以维持藩王应有的体统——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敏朝各地的藩王,大约也从来都没什么体统可言的,别看朝廷讳莫如深,民间传得可凶了,什么父子聚麀、什么美人皮肉为杯,反正,什么荒淫无道的事情,落在藩王身上都是极其合理的,凡是藩王受封之所,百姓的呻吟抱怨更已成为一种常态。 然则,由于当年的靖难之役,导致削藩也成为了一件很敏感的事,皇帝还是不怎么愿意过于约束藩王的行为,除了极其警惕他们造反的愿望,随着朝代传承往后,越来越少把他们封在富贵膏腴之地以外,藩王在封地的举动,朝廷也是不太过问的。这也就造成了大多数藩王天怒人怨的名声,让人很担心改朝换代后他们的下场——全百户作为藩王治下的卑微军官,对于买活军那里传递来的诸多消息中,本能地对延平郡王府的下场印象很深刻:延平郡王父子及时逃走了不假,可留下来的宗室可没好下场,杀的杀,苦役的苦役,听说还找了个地位卑微,和下人一般的庶子,装模作样地搞了什么‘改造反省’,发表文章,把延平郡王的几宗罪在报纸上说得清清楚楚。他估摸着,蜀王就算再讨厌买活军,大概也是看过这些报道的…… 说起来,蜀王虽然极其厌恶买活军,但倒是没少用他们的东西……听说万州、叙州方向,常常有奢物贩卖过来,现在进了内院一看,才知道背后的大买家原来是蜀王府。全百户虽然低垂着头,但眼神却是灵活,四处乱看,先瞄到了上手四只雕花外扒的红木脚,便知道蜀王坐的大概是买地那里产的‘沙发’,这个东西售价高昂得很,倒也不是他区区一个百户能买得起的,不过吃不起猪肉,守门时还没见过猪跑么? 运货进城时,绑在车厢顶上,倒是叫大家都看了个新鲜,据说坐起来柔软发弹,越是胖子越能体会到支持身子的好处,一抬沙发,便要白银近千两——哪怕蜀地富庶,这也是两三个小户人家所有家产的总和了,但蜀王府书房内就摆了两抬:这还只是书房!蜀王平日里起居并不在此处,光是坐具一项,这里就是多少钱出去了? 锦官城这里,一直有传言,据说初代蜀王精通黄白之术,传授了一卷鸿宝书,可以点铁成金,从前全百户当然是不信的,但进了王府,却也不由得有些含糊起来:倘若没有异术,如何能这般豪富?除了沙发之外,书房一角放的那人高的穿衣镜、大座钟……哪个不是成百上千两的奢物?再一想到左护卫常年来军饷不足,自己靠着喝兵血也不过是勉强温饱,心中也不由得泛酸道,“王府炊金馔玉,半点好处也不肯分润出来,若不是延平郡王前车之鉴,恐怕就是这一次,蜀王最多也就给个几十两银子打发了。” 他这话的确不假,蜀王最怕的就是买活军处死沿路藩王,因此他非常积极地打探这些人的消息:沿江一路往蜀地,藩王有辽、襄、荆、淮、吉、荣,都在买活军的必经之路上,现在按道理,封地已经全部陷落。对于这些藩王的下场,之前消息很乱,莫衷一是,什么传言都有。 有说在买活军还没来之前,就被乱民闯入府中,烧杀抢掠,阖家没有幸免的,也有说事先逃去京城,被买活军放了一马的,更还有很惊悚的消息——说是之前朝廷查抄逆党,查到了藩王头上,因他们私下资助那些京城逆党,有意谋反,因此在买活军还没入城以前,就被锦衣卫直接查抄了,阖家都被锁在王府里,等买活军一入城,立刻就开公审大会,该处死的处死,该送去苦役的就送去苦役,一个也没能幸免! 当然了,这是听起来还比较合乎道理的,还有些神神鬼鬼的传言也是难免,譬如之前就有人传说,吉王依托了潭州城龙脉,和买活军在大江渡口展开了一场旷古绝今的大斗法,最后却是靠了一个小人物,偷运了买活军歹毒的药火入城,炸掉了龙脉鳞片,让龙脉有缺,于是潭州城城防这才被迫,吉王当即也被反噬身死云云。 这些玄乎的传说,全百户是一个都不信的,他相信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买活军的药火是真的好使,锦官城里坐井观天的达官贵人没有感受,但他去过白帝城好几次,滟滪堆的消失,让全百户的印象非常深刻,如果要往玄乎了去说,他觉得买活军对大江龙脉的侵蚀,那也是从他们的疏通航道就开始的,把江河风水都给改变了,还要建什么水坝船闸,把水量都给把控了,这不是把两大龙脉中的一条上了龙头吗?这水坝要是给建起来了,他们不是江河之主,还有谁是呢? 当然了,他不信这是不要紧的,只要蜀王信就好了,全百户不知道蜀王这里接受到的都是什么信息,譬如说他觉得最可怕的锦衣卫抄家说,蜀王有没有听到——倘若听到了,这就等于是在蜀王府和镇守太监府这里下刺,镇守太监府的精兵不过是五百,现在要对上其余人的两千五,感觉也是勉强,倘若城中内斗起来,那就真乱了。因此,全百户虽然认为这个结局好像是最合理的,但也绝不会多提,而是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行了礼,从斗法说开始,叙述自己心中的疑窦,又把青渠村的变故说了出来。 “自从那一日以后,城外便乱起来了,百姓们都和中了邪术一样,四处奔走溃逃,让官兵的行动也越发不能如意……似乎就是龙脉被抽取了真气,显露在外的表现……” “殿下是一城之主,坐镇锦官城龙脉,只怕也有所感应却不知缘故,小人不才,也是担忧情切,故而冒昧前来禀告。那青渠村,又是流水潺潺之所,又有一个青字,应了锦官城龙脉所在青城山,恐怕……恐怕其中的变故,也不是没有来由呢!” 听他绘声绘色,说起了青渠村的变故,蜀王一时都是听住了,满腔怒火抛到九霄云外,急切问道,“还有此事?这青渠村,离城近么?好、好歹毒的贼子,人还在夷陵没有入川呢,神通就先漫过来了?” “千真万确!但兹事体大,还请大王派人再仔细验看!” “好!小智儿,快去请长史亲自出城,仔细查看青渠村异样!” 蜀王立刻吩咐起了身边一个秀气的娈童,那娈童脆声应了,瞥了全百户一眼,万幸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冷冷地转身而去,全百户被他看得浑身发寒,心道:“先人的,老子嘴皮都说烂了,能骗几两银子?还要到处上供,这个小智儿眼见着也是要给些钱打发的——不行!和圆真观可不能五五分账了,得七三,我七他三,清远那死道士也别说嘴,能给他三成算老子厚道了,便是九一分的也不是没有!” 出城查验,半日功夫也是要的,蜀王自不会留全百户在眼前多待碍眼,挥手叫他下去候着,不过,这一次待遇比之前要好,到底是有了一壶热茶,四色点心:堆云酥糖、瓜子酥、酥油鲍螺,还有一样如云似雪的奶油黄糕,吃在嘴里入口即化,一包儿甜水,糕体极其轻盈,全百户还傻乎乎的不知这是什么,还是之前打点的那侍从过来和他说话时,夸耀道,“这便是东边传来所谓的奶油蛋糕了,他们那里奶油难得,还比不上我们府上,日日能供应,大王都吃腻了——他不吃牛奶子做的,只吃人奶做的点心,据说比牛奶更加中正平和,滋补得很。今日也偏了你了,大王连日来精神不振,点心也不怎么用,厨房里日日都预备着的,闲着也是便宜了那些小跑腿,不如取来咱们兄弟用。” 全百户万没想到,这居然是人奶点心,不由得一阵反胃,心道,“难怪有一股子腥气!这些藩王真是荒唐!哪有成人还用奶娘的!还用人奶做点心!” 素日已知道这些藩王穷奢极侈,但如今亲自见识,还是有大开眼界之感。全百户强忍着谢过这人,又请他一道用点心,这管事也不客气,坐下来大吃大嚼,虽无什么职位在身,但两人说起话来,倒好像把全百户当成他的下属,不过,好在他也的确有些门路,做事也爽快,略一问全百户和蜀王的对答,便道,“大王最是谨慎,龙脉和他息息相关,一有异动,他必定是最能舍善财的,五六千银子不在话下,届时,我自会向大王进言,就说你是事主,必有因果在内,不如就找你的善信道观,恐怕还能驱散邪祟,引出高人来,了结因果。大王听了有理,自然依从,至于那小智儿处,打发他一百两银子便已足够了,长史要多些,不过既然确有此事,那五百两也够润滑。” 至于他自己,这王管事开口就要三千,还说这是看在两人投契的份上,全百户心中暗骂,却也是无可奈何,还要做出欣然之态答应下来。王管事见他上道,也十分喜悦,拍着全百户肩膀道,“你是个有慧根的,这桩公案是找对门了,故而有这一宗大财发。如今城中,能坚决抵抗的也就只有我们大王了,倘你找了别人,好处没有不说,只怕还要受罚顶黑锅,那就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去了。好兄弟,拜对了山门,你的福分只在后头呢!你如今这般行事就很好——我只劝你一句,这城里,什么山头都能拜,唯独镇守太监府你要远着些。” 全百户听他这样说,便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不免也想到了传言沿江藩王的下场,悚然道,“难道那些大王真的是被锦衣卫和镇守太监先抄家了,再送给买活军处置?可——可大王——” 王管事露出一抹冷笑,低声道,“大王若是知道,还不是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就要逃走了?他这一走,没了镇山虎,谁能稳住局面?你也见过大王了,那可是个办事的性子?除了把钱库看得牢,大王一辈子没出过府的人,还知道什么……” 看来,对于川外藩王的下场,其实并不如传说中那样纷乱,至少王府这里是打探到了一些确实的消息,只是上下齐心瞒着蜀王,不叫他知道得实在,怕他反而误事,而府中真正主事的,不是蜀王也不是后院的妃嫔夫人,而是不知以谁为首的管事们。全百户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这还好,无意间是拜对了山门,回报的事由恰好是投合了这帮人的需要,这才能顺当见到蜀王,又发了一注小财,否则,哪有机会见到大王?只怕当即就被打出府去,就算被当场打死,都没人会给他做主。 想到这里,也是一阵后怕,暗忖荣华富贵之无常,本来不迷信的人,也添了些迷信的念头,又想道:“这人说得不假,蜀王这些藩王,从生到死也难得出城一步,都是被看牢了的,和囚徒也是无异,见识短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奇怪了,他们这些管事可以出门,按道理当不会太轻视买活军才对,怎么就这么自信,能在买活军的攻势下守住锦官城,不想着逃跑,还只顾着捞钱呢?” 在他这里,全百户捞钱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钱而已,要说对于前途,他却一向是没有什么主见的,迷迷糊糊、随波逐流而已,这笔银子到手以后,要不要躲到青城山里去,或者走得更远一些,或者说锦官城会不会被攻破,要说没想吧,也想过,可要说有什么结论呢,却又没有。买活军能打下锦官城吗?那么厉害,大概是能的,可真的会打下来吗?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觉得似乎还不至于…… 这样首鼠两端,难下定论,其实才是人之常情。真正能坚定自己观点的人,百中无一,不过全百户心中还是不可能完全安定,见这王管事谈吐间俨然是个高层人物,便不由得探问道,“您是站得高,看得远的,如今城里上下乱哄哄的,弟也不知道该跟随谁,眼前没条明路,倘若兄长不嫌弃,弟愿领手下数百兄弟,从此追随报效——只是有一点,兄长,若按您这样说,镇守太监接了皇上密令,要抢在买活军破城之前,最后抢收一波庄稼,那他们的五百人也不好信,说来,城里就是两千多久疏战阵的兵马,恐怕……恐怕连买活军都还没到,单单只是白杆兵便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这番话说得好,‘数百兄弟’一词,也让王管事动容——全百户一个人有什么用?合作捞钱罢了,到手分账,大家就拍拍手各走一边的,在这乱世里,便是要有人手,才值得别人另眼相看,舍得说些私话来笼络你,全百户左护卫话事人的身份摆在这里,也的确值得拉拢,王管事思忖一番,便开口道,“若只是如此,的确或许是守不住城,但,这世上有一条道理是摔不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让全百户附耳过来,低低说了几句,全百户的声音一下就抬高了,“什么?药火!我们也能弄到买活军的药火?连白杆兵都拿不到的东西——” “你不信?” 见他受惊的模样,王管事自然得趣,颇有些翻云覆雨的成就感,索性便把他拉到了王府书房后院的廊道中,让他在夹壁内候着,过了一会,指点他趴花窗往外看:这条小路正是通往蜀王书房的必经之路,刚才全百户就是从这里去觐见的。“瞧那个黑面汉子,叫老七的,再听他的口音,是不是叙州的土味儿?哼……有钱能使鬼推磨,叙州卖的好东西可多着呢,说出来你都不信,有了药火、火铳,我们锦官城兵强马壮,难道还真能被白杆兵给拿捏了么……”, 896 叙州的好货 “爹,啷个这时候才晓得回来噻?” “去去,多问——你们娘睡下了?” “娘去外婆家里了,今夜怕是回来不得,三姐、四姐都和她一起,家里就大哥、大嫂和二姐在,爹可吃了酒?豌杂面下一碗做宵夜哇?厨房火倒还没熄的!” “有豌豆颠没有?” “晚上吃完了!” “那就算了。”全百户摆了摆手,使唤着一边揉眼睛一边说话的丫鬟,“梅香你去打些热水来,我洗脚睡下了。” “哎!” 小梅香噔噔噔地进屋去拿铜盆兑水,一屋子都是她的动静,全百户有些后悔,暗道,“少一句话,该叫她小声些,这小妮子倒是勤快,就是声响大,毕竟是乡下人。这下可好,小二又要来问七问八了。” 果然,全家屋舍不大,里外里两进的小院子,平时老大和妻子住在外院东厢,其余未出嫁的三个女儿住内院西厢,二儿子住内院东厢,两夫妻则住在内院正房,家里也就两个唤做养女的丫鬟,又有一对老夫妻住在外院西厢看门洒扫。梅香这动静一出,里外屋子都亮灯了,全百户赶在老大出屋之前,站在院子里说了一句,“大儿睡吧,没什么事!就是吃酒晚了!” 一转身,便见到西厢门打开了,二女儿伸个头出来,眼睛滴溜溜地转,不禁又是一阵头疼,挥手道,“你也莫烦!睡去,睡去!” 全二姑娘却哪里听他的话?门一开,蹦到院子里来,“我来帮老汉儿洗脚!” 全百户推脱也是无用,硬生生被扯进上方,听她嘴里七问八问,先问青渠村的事情,是否妥善解决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街坊已经听说青渠村是闹鬼了,所有村民都被鬼灭门,连着那些官差一样都死无葬身之地,只有七八个好手凭借一身的血气,抵抗住了厉鬼,宁可放火自焚,也不愿意被厉鬼吞噬云云。全百户听得一愣一愣的,忙道,“你没有胡乱附和吧!” “那自然是没有的,我躲在院墙边上偷听来着。老汉儿你当我憨皮么?”全二姑娘鄙视道,“姑奶奶我是好打听,又不是好说嘴,不该说的我啥子时候说过嘛,这要不是担心青渠村那些人的家属又上门来闹,我也不得去偷听这些!” 是这般么?全百户实在怀疑,他是最知道这个女儿的,自小就机灵,嘴皮子灵活得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家里的老婆子哄得心花怒放,对她格外偏心宠爱,两人的性子也是一脉相承——都是最好口舌是非的,和那些三姑六婆往来最好,三不五时就有个姑子婆子上门,或者是来送平安符,或者是来送那些因果报应的善文话本,反正几个女人在门槛上一坐,遮着嘴不说个半日可不会停,坊间的消息她们是一清二楚。唯独只好在一点,那就是她们一向也多听少说,没有给全百户在公务上惹来什么麻烦。 全家在这一次整顿城防之前,虽然也是左护卫的军官之一,算是官宦门槛,但远说不上是豪富,在锦官城一众豪商巨贾面前根本挂不上号,不过是民间殷实人家而已,就算想捞油水,出息也就是那几项,再多了没有,实际上也得算计着过日子。全太太娘家是经商的,节礼都送得实惠,因此别看全百户在外威风,在家却是个提不起来的粑耳朵,全二姑娘好口舌的性子,他说是看不惯,但有妻子撑腰也不敢深管。 久而久之只好无奈放任,居然也形成习惯,再加上全二姑娘居然自学认得了不少字,坐实了阖家最聪慧的名头,那就越发翻天了,连全百户都得让着——就全家的家资,要说给儿女都读书识字,那是没有的,全太太自己就不怎么认字,全百户也只是粗通文墨而已,连同两个儿子,也在武事上出身,上了五六年私塾也就罢休了。就全二姑娘和几个识字的三姑六婆来往得多了,不知道从哪里淘摸了一本书来,照着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又逐渐会读善文话本。 如此,那些婆子没来时,她就读给母亲和嫂子、姐妹们听,渐渐的,什么报纸也好,坊间话本也好,都难不倒她,全二姑娘看了这些文字在眼里,更是自视甚高,自诩为全家第一聪明人,俨然以全百户的军师自诩,家里家外的事情都爱多问几句,全百户抵挡不过,也只能由着她去了,因此今日他吃酒吃得晚,全二姑娘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待梅香打了洗脚水来,她就让梅香先回去歇着,真要给全百户洗脚,全百户苦笑道,“罢、罢、罢!我吃不消你,梅香你下去吧,也不敢劳烦二姑娘,老子自己洗!” 说着,痛饮了两口梅香送来的醒酒汤,被那又酸又辣的味儿整得一激灵,残余的酒意逐渐褪去,全百户便自己扯了鞋袜,全二姑娘不用给父亲洗脚,也是喜笑颜开——老父亲的臭脚谁稀罕洗?无非是要听故事罢了。全百户见她如此,借酒壮胆,在她头上结结实实地凿了一下,心道,“这姑娘如何还嫁得出去?!可怜我连日周旋,辛苦挣得几分家当,到末了还是做了她的陪嫁,怕是非得厚厚地预备上几抬嫁妆,才能把她打发走。到时大姑奶奶又嫌自己嫁妆简薄了,也非得闹起来不可,这样就又要填补她的,往下还有小三、小四,我这赚的钱,有多少能花在自己身上?”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银子是否能到手还不好说哩,从蜀王府出来,全百户心中其实也是疑窦丛生,偏偏这件事又不好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再加上也是有了酒,比往常要冒失些,竟松口道,“今日为父去蜀王府,果然是说这青渠村的事情。” 说着,便把青渠村事件他所知道的真相,娓娓道来,又提及蜀王府的反应,不过他如何与圆真观、王管事串通了骗钱的事情,就不需要和女儿明说了。全二姑娘听得全神贯注,听完了却是根本没往神怪那方向想,而是皱眉道,“这不是摆明了有人下毒,把官兵都毒死了,余下人一走了之吗?至于那狗,更是再明白不过了,人中毒而死,死前多会呕吐的,又或者是屎尿齐流,那狗本是不懂事的畜牲,未必不是舔吃了这些,被残余的毒性给毒死了。” 全百户目瞪口呆,万想不到自己姑娘解释得居然如此简单,再仔细一想,却又入情入理,不由深深看了全二姑娘几眼,纳罕道,“这字真叫你给认坏了,如今竟成了百事通?那我问你,毒死十几个人的毒药,你晓得要多大的份量,卖得多昂贵,多难买么?” 这个疑点,全二姑娘也有点拿不准,嗫嚅道,“看报纸上常提醒旅人要注意山野间有毒的植物……” 有些药草有剧毒,这个民间也是知道的,但具体是哪些药草,锦官城周围有没有分布,这就不是全家父女,甚至包括锦官城蜀王府的大人们知晓的了。全百户玩味了一会女儿的猜想,因其对局势不再重要,也就将其抛诸脑后,全二姑娘又问他为什么要禀告去蜀王府,全百户道,“你哪里知道厉害,左护卫那些人,出营房一步就要钱,衙门有钱还是蜀王府有钱?想要彻查此事,必定要找个能出钱的人,再说,又焉知这事不是买活军的阴谋?” 草草带过他去蜀王府的动机,又说起了在蜀王府结识的王管事,全百户低声道,“瞧王管事的意思,蜀王压根就不知道买活军的厉害,除了在府中作乐以外,一件事也办不成,府中诸事都是他们这些管事联手操持,蜀王只管着守财罢了。但王管事他们倒觉得很能守得住锦官城,半点没想着卷款逃走——你晓得这是为了什么?” 也不怪全二姑娘消息灵通,实在她听这些的反应叫人也舒适,一双眼瞪得大大的,颇为急切,紧盯着父亲,仿佛完全被他的叙说给迷住了,全百户都不由得卖弄了一番关子,吃全二姑娘甜言蜜语,许诺给父亲做两双鞋,这才把王管事买药火和火铳的事情告诉全二姑娘。皱眉道,“都是叙州那边做主卖的,蜀王倒也知道这两样物事的厉害,毕竟也用了买活军的仙器,也看过了报纸,晓得买活军战无不胜,旁人都不敢打,就多在这两样东西上。” 这是个有权有势的白痴,除了守财一无所知,自然以为买了火器,万事大吉,自己的军队就可以和买活军的军队旗鼓相当了。全百户父女当然不会如此天真,知道这东西不可能全盘改变战局——只是愿意出钱的人够蠢,因此能卖得出去罢了。全二姑娘听了,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声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那大王必定大把钱财撒下来,叙州的商人肥了,管事们也大赚特赚——只是,叙州不是听从买活军的命令么?怎么敢私下贩卖火器如此大胆?他们的火器是从哪来的呢?” “正是这话了!”全百户也是和女儿谈得投机,不由跟着拍了拍大腿,叹道,“我也觉得这事儿听着不靠谱,这可不是几把火铳,是上千把的买卖——你要说药火,这个能偷些出来倒还合情合理,疏通大江航道是要用到大量药火的,这里就有上下其手的余地,折腾个几千斤,大概不算什么,但火铳这东西,上千把是怎么流出来的?买活军那里有作坊私卖这东西?还能通过大江运到叙州来?” 这事儿听着的确有点儿玄乎,也和买活军一贯给人的印象不符合。全二姑娘也是潜心思索,过了一会,眼珠子一转,她展现出自己包打听的威力了。“我听干娘说,如今城里买活军的仙器,尤其是香水头油,仿冒的不少,尤其是叙州货,不如万州,是真假掺卖的,这火铳也是叙州货的话……” 和女儿谈论此事,果然不无帮助,全百户叹道,“是了,我当时也是这样想,就怕是假的呢?若真是完全炸不掉的假货那倒还好了,就怕弄了些真假参半的东西回来,该炸的时候不炸,不该炸的时候在库房里炸了,就如同,就如同前些年京城大爆炸那次一样……” 若是那样的话,岂不是就重演了京城的惨案?届时别人不说,就在城门不远处的左护卫说不定都会被波及,因为他们在蜀王府眼皮子底下,附近又有仓库,蜀王倘若不愿意把药火储藏在自己府里,很大可能就藏在左护卫营房一带。全百户一思及此就愁眉不展,他第一次动了携家带口外出避祸的念头,也就愿意去深思锦官城的命运了,因叹道,“即便是真货,就能抵挡得住买活军么?叙州就是再能耐,火砲恐怕他们未必卖得到吧……” 想到这里,索然长叹,也没了再谈论下去的兴致,想着明日去接妻子时,再和她商议一二,要不要让孩子们跟着岳家去青城山避一段日子。便打发全二姑娘去睡了,因为说了这许多话,又有些肚饿,后悔没叫梅香煮碗豌豆小面,摸着肚子吹了灯,胡乱歇下不提。 全二姑娘这里,得了这个消息,却是兴奋得夜半不能成眠,第二日起身时便有些晚了,全百户和她大哥已经出门去了,家里只有小梅香并姑嫂二人,全二姑娘哪里还按捺得住,草草洗漱了,屈指算了算日子,便把大门开了一半,坐在门扉后头,时不时张望一下街巷,说是散散闷气,借光做个针线,她大嫂也不管她,横竖姑娘在门后坐着,也不算是抛头露面,她没事儿就爱听壁角,这么干是常有的事。 不过多久,一个中年道姑,背上搭了个土黄色的褡裢,手里拄着一根锡杖,摇摇地从街巷那头走了过来,沿路不少人都对她行礼,这就是全二姑娘认的干娘刘道婆了,全二姑娘一见她,眼睛就是一亮,忙开门招呼道,“干娘来歇一歇,喝口水!又来送劝善故事啊?” 把刘道婆让在院里,两人寒暄了一番,全大嫂也出来招呼过了,去厨房泡茶,全二姑娘抓住机会,牵着刘道婆的手,低声道,“组长,我这里有要紧消息禀报,是蜀王府内部的情报,说是叙州那里……” 她嘴皮子利索,不过片刻功夫,便一五一十地把父亲那里的消息全部卖给了刘道婆,蹙眉道,“叙州内部必然有一条大鱼,常年走私造假,几年间赚了不少钱去,这会儿和蜀王府里应外合,还要再赚一笔,这火铳和药火是假的还好,就怕它是真的,那这事儿可就大了,要直接联系到鸡笼岛甚至是云县去……” “这事儿耽搁不起,组长你得尽快汇报给情报局知道,否则,锦官城局势恐有大变……”, 897 五龙戏珠 “干娘!这就回了?” “是呀,这就回了,干娘,上回你还说给我带的那本《太子出游》本生故事图呢——我等了好久来着,花都盼谢了,干娘也还是不来!” “这不就来了吗,哎哟,我的小乖乖哎,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的图册,这不是如今正打仗呢,到处都不安稳,干娘这可是腿都跑细了,才给你找到了这么一本——你瞧,和我说的一模一样吧?这画里人不都说话吗,小字都有拼音,精细着呢!” “我看看我看看——还真是!干娘待我真好!这荷包我也做了多半个月了,您瞧上头用的可是好线,就是上回从您那倒腾的银线,本就没多少,这回都全用光了,就当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 “哎哟,好闺女,”刘道婆满面是笑,爱惜地摩挲着大姑娘的手,“干娘哪里受得起,你也要多爱惜眼睛才是,这刺绣伤眼着呢,书拿到了还是白天看,晚上别用眼了,得闲了多看看远方,多揉揉眼角,大好的姑娘,可别落了个近视眼那就可惜了的……” “哎,干娘留下吃饭吧!” “不留了不留了,这不是还给镋钯街李家大姑奶奶送册子去吗?这也是个好善儿聪明的,也是惦记着要看图册儿……改明儿观音诞辰,我带她登门,咱们一道捡佛豆积积福,你们也多个姐妹平素里多来往走动走动。” “好哇,对了,干娘,您今日可去了全家姐姐那里?我倒是想去找她玩儿,上回见了面,觉得她极可亲的,只是毕竟只见了一面,贸然登门多冒昧的。” 刘道婆虽说急于回家,但面上却是不露分毫,极是耐心地道,“她好着呢,也还记得你,常说两家住到不远,蛮好常来常往的,下回我们庵里做小法事,你们恰好结伴来去,这么一来二去的也就结交起来了……” “好好好!便按干娘说的办,到时干娘千万来叫我,我们家虽艰难,但几十斤香油还是供奉得起的……” 别看万州那边闹得不可开交,城外也是乱哄哄的,一会儿城里又嚷着要发动民夫练军守城,但百姓的日子也还要继续,尤其是刘道婆平时拜访的一些人家,大多都是有根底的,不比小民手停口停,受局势影响很大,这些家庭并不怎么担心城中异动对自家的影响,甚至局势越是动荡,越盼着刘道婆这样的三姑六婆登门: 一方面,能带给她们一些城里城外的最新消息,另一方面则是提供一些精神上的慰藉,讲讲善恶有报的道理,再接受一些香油供奉银子,增强自身的安全感:局势不是个人能把握得到的,在这样莫测的世道下,想要保全自身,不就是只能凭借着对因果的信仰吗,平日里的虔诚,此时就能化为自信了,这些信众笃定自己因为虔诚,怎么也比别人多了一分安全。 越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这些僧道就越能发财,青城山上的道观,现在的香火都比平时鼎盛多了,哪怕在城外,也有很多大商人派人特意运送了供奉过去,除了换取心理上的安慰之外,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青城山毕竟是山地,易于把守,道士们平时在山中修行,也有些身手,又有信仰护身,受到乱兵滋扰的可能性较低,这时候多送些供奉,把家里受宠的子女送到道观去祈福清修一段时间,无疑也是为家里留了个后手,城内无事则罢了,若是有事,至少还有一条血脉在外,不至于阖家都陷在了里面。 这些道观,眼睛都是瞧着宅院深深的大施主,中等人家乃至全百户这样的殷实小户人家,则由城内外的大小道馆庵堂盯着,彼此间倒也不是没有争锋,一条街上几十户人家,各有各的僧道走动这是很正常的事,甚至一户人家里,太太和小姐各有各的三姑六婆也正常。至于说善信到底选择和谁来往,这就是自己的事情了,三姑六婆为了抢香火,撕扯起来的都有——不过,刘道婆虽然也就是这几年间才在锦官城内活动起来的,但却是顺风顺水,处处逢源,倒没听说有和谁争吵打架的事情。 她初来乍到,但却善信云集,有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刘道婆总能弄到一些印刷精美,画工生动的小册子,多是佛经的本生故事、经变故事,也有二十四孝故事、道经上的神仙故事等等,虽然她是道婆,但在信仰上却是不拘小节,兼收并蓄,这也符合大多数三姑六婆给人的一贯印象,反正只要善信肯掏钱,他们什么话都能接的住。 这些小册子的来路无疑是不怎么正的——很明显那都是买地的画工和画风,买地的小人书,在锦官城也是有售卖的,而且价格不低,双方的画风完全一致,而且这些绘画故事比较特殊的点在于,图中人物口边会有白框,填写台词,这也是买地小人书特有的表现。 至于说画风中经常出现的所谓‘透视感’,即在平面绘图上,人物并非只是呈现侧面示人,大小一致,而是犹如真实眼见一般,近大远小,画面感十足,非常生动——这就更是买地特别的一种风格了,这和敏朝常见的老式画风完全就不是一种,辨识度还是极高的。 当然了,虽然有鬼,但又不能说是完全不正,因为画风的事情是不能拿来当证据的,至于说上头的台词使用了拼音,这也无伤大雅,因为朝廷的特科也用的就是拼音,甚至还列入特科的考核呢,虽然没有完全正身,但现在谁也不能说用拼音就是买地的本子。 再加上刘道婆搞来的这些小册子,内容没有丝毫问题,画风也的确惹人喜爱,故事比一般壁画还好懂得多了,就算是不识字的稚童,无须指点也能看个明白,那笔触又远胜从前僧道发放的画册——那些画册和刘道婆的图册比起来,简直就是简笔画了,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一样的供奉,换回来的册子都是不同,这种册子在市面上要卖都能卖个两百多文的,刘道婆时不时能弄来一本白送,这叫众人如何不喜欢她? 再还有一点好,就是她什么供奉都收,富贵些的,送尺头、香料,她也欢喜,普通人家就送几斤菜油,刘道婆也笑脸相迎。若是绣工好的女儿送了荷包,刘道婆下回来还倒送些丝线,若是全都折钱来说的话,一本书市价200文,荷包市价300文,丝线也要70、80文,她登门一次,不过拿走20多文而已,就算是家里的老爷也实在不能说她黑心贪钱,倒觉得刘道婆是个难得一见的正派姑子,真正的清心寡欲、朴实无华,从不带药带符,不担心她们把人给拐带坏了,因此并不禁她上门,有时还亲自和她喝喝茶,听听她讲经。 就这样,刘道婆在锦官城中等人家里便越发吃香起来,经她穿针引线,彼此结交的年轻姑娘为数不少,大家的胆子在往来中也越来越大,有些犹豫的姑娘,彼此一见面,听说你也在学拼音,我也在学认字,立刻就觉得自己不算太离经叛道,反而还可以再往前走一走。若是听到姐妹们私下里讲讲外头的局势,说说买活军的事情,那更不得了,以后也都不觉得看买活军的报纸,思量天下的大势,是什么女儿家不该做的事情了——朝廷还开女特科呢,如今已经不同往年了! 说起来,还真多亏了朝廷开了女特科,别看这儿特科暂且开不到锦官城来,但却为锦官城的女儿识字论政提供了扎实的基础,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毫无破绽,一旦被家里人发觉,她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连朝廷都……我为什么不能?而家长只要不是特别迂腐,对于这些姑娘家的话也就无从反驳,只能任由她们去了。还真有一两个家庭想把女儿送去京城考特科的呢,这都是题外话,也不多说了。 且说刘道婆这里,靠着精美的话本、精湛的讲经、朴素谨慎的行事风格,很快便到处结交起了女眷,把年轻的女眷处于了一个开明的气氛中缓缓熏陶,根据本人的性格、禀赋,开窍有早有晚,人精儿如全二姑娘,私底下早就投买,开始有意识地充当起眼线的,刘道婆便对她亮明身份,把她当未来的吏目吸纳培养,有些人性格保守,对于政治迟钝不敏感的,她也不动声色,照旧往来,培养这些女眷的信任感,只要把家里家外的烦恼对刘道婆一一倾诉,刘道婆也总能提取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自古以来,消息最灵通的,不是开酒楼,就是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这话当真不假,蜀王府问叙州买药火的消息,刚隔了一夜,这不是就送到了刘道婆耳朵里?这还真是个独家消息,没有第二个渠道提供,刘道婆从镋钯街李家出来之后,算是结束了今日的巡游,褡裢里也塞满了姑娘们塞来的各种体己(许诺的香油都是换成银子给的,或者打好了直接从铺子送到庵里),一面走一面也在思忖此事,暗道,“药火都能卖,叙州是越来越夸张了,本来我在锦官城,只是为了统计锦官城流入买物的数量,看看和我们出关的数量能否合拢,现在居然来了一条大鱼!” “但上回去夷陵开会,才对过药火账,各地疏浚队的药火出入加在一起也就几十斤,算是正常范围,也就是说,极大可能叙州是成功仿制了药火喽?他们的药火工坊开在哪里?叙州情报局居然一点音信也没有,失职了么?还是……根本没打算仿制,送来的只是假货?也是要杀蜀王的肥猪,骗上一笔?” 比起全家父女的忧心忡忡,她要镇定得多了,回到住处,先又见了几个同事,大家商议停当,她还抽空做了晚课,这才去把脸洗了。 这脸一洗,刘道婆瞧着要年轻了好几岁——她实际年纪不过是三十出头,还颇有几分姿色,化妆得老些不过是便于外出走动而已,这会儿回到庵堂,把假发一带,女装一换,俨然就是个小户人家的主母,乘着天色已暮,从后门出去,很快就上了一艘小船,沿着府河划了一盏茶的功夫,靠岸沿着街角暗影又走了一里路,确定没人缀在后头,一转身,钻进一条夹道,掏钥匙开锁,从侧门进了一个花园,花园里早有一个小太监把守着,见刘道婆来了,一声不吭挑灯引路,把刘道婆带到一座小轩里,只见小轩中有个中年人,正坐立不安地转悠着,手上无意识地拔着唇上的胡须,就看那狠劲就完全明了了——这是个太监,戴的假胡须呢,可惜这东西实在不便宜,还是刘道婆送给他的,就被他这样糟践。 “刘大姐,怎么样,蜀王府的虚实打探得如何了?” 一见到刘道婆,这太监也是眼前一亮,恨不得就要拉住刘道婆的双手诉苦,他哭丧着脸,泪眼汪汪地道,“咱家现在于这镇守府中,那是真的如坐针毡,朝不保夕啊,哪一日睡前不要枕着一把匕首?就说现在,除了这两个小院子,府里其他地方,都感到拿捏不住,皇爷把我派来这锦官城,简直就是派我来送命的!” “刘大姐,看在咱们在京城延续至今的老交情,这一会你非得救救我不可,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保你们安安稳稳度过三峡,打通夔门,可你也得助我啊——” 说到这里,镇守太监王至孝——王知礼王大珰的义子,被皇帝特意派到锦官城来,为的就是收拾蜀王,只是没想到他带来的百把亲信,在江上就出事淹死了数十人,故而王至孝只能全盘依赖买活军,谈到锦官城的权贵,更是咬牙切齿,刻骨痛恨道,“只要情报局肯出人,我这里还有高手,今晚就能行刺蜀王,蜀王一死,此局必破,蜀王府的积蓄,我们只取三成,余下七成都归给买活军,且我还出人去锦官城下属州县各地宣讲,辅助买活军接收这些地盘,两厢包夹叙州,刘大姐你说如何?” 这个价格,不能说完全没有诚意,但刘道婆眼神却是一凝,看着王至孝的眼神也郑重了些:叙州卖药火的事情,她不会原原本本告诉王至孝,包括买叙关系,都是王至孝无须知道的事情,但王至孝没来由地说出这番话,意味着他对买叙关系已经有所猜测,看来,他的人手虽然折损严重,但还是设法做了一些事情—— 两人的确是从京城开始就多次打交道的老关系了,王至孝也是敏朝有名的知买派,彼此非常熟悉,眼神一对,便能明白双方心中的所思所想,王至孝见刘道婆沉吟不语,得意地咧嘴一笑,揪胡子的手也放了下来,因道,“叙州私卖买物,这事儿不难打听,我料着你们情报局必定要收拾他们的,怎么样,保我们运走三成财富,若是答应下来的话,我还能帮你们钓一钓叙州佬,留下充分证据,叫他们想抵赖,都抵赖不了……刘大姐,你意下如何?” 敏三买七么……刘道婆也有些举棋不定了,主要是蜀王府的财富实在是海量,恐怕要超过其余六个藩王的总和,七三分账就算是惯例,敏朝运走的部分也实在是太多了,她感到事情有些大,她或许做不了主,说不得还要讲讲价——甚至或许连价都不是她能讲的,得交给夔门外的水军统帅来决定。 唉,锦官城和万州不能无线电通信,的确太麻烦了一点,决策速度有时候真的是很慢。刘道婆对于这一点其实一直没有完全适应,离开无线电之后,她常感到自己的决策不够果断,今日也是如此,再三思忖,还是决定要拖一拖,不好给王至孝一个准话,当下抬头正要发话时,突然脚下一阵轻晃,稍后才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闷响,好像有谁放了大踢脚似的——这要是旁人或许还不当回事,但王至孝和刘道婆都是经过京城大爆炸的,两人都是神色骤变,不约而同奔出屋子,向天边张望: “怎么回事?!” 刘道婆实在骇然,望着天边红光,喃喃间竟把心声说了出来:“难道……叙州方面真的仿造出药火来了?!” “他们……是怎么找到配方和工匠的?再要彻查下去,叙州促进会和郝嬢嬢,郝大陆将军……能保住不能?”, 898 六姐震怒 “这样大的动静,还说不是买活军在抽取龙脉吗?锦官城的风水已经泄了!城墙都炸塌了,还守什么守!” “你们可知道,城外那些农户,早七八日就已经逃得差不多了,现在进城都没人来卖菜,今年的收成都不要了,也要远远地逃走,走得迟了的,一村上下都死绝了,就是那个青渠村,连狗都死了!三牲六畜无一幸免,听说现在已经成了凶地了,里面怨气冲天,连官差都陷了好几队在里头,死了起码有几千人!” “吓死人了!快别说了,我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还顾着你的鸡皮疙瘩做什么?逃呀!我已经和亲友们都说好了,集了三十多人,明日卯时就动身,好说去乡下避一避——郫县我老家还有几亩田地,怎么说至少比在锦官城内等死好罢?” “难道……难道锦官城的天真要塌了?这地都陷了,这……这……” 全二姑娘从门后探头看了看邻居,见平素里不太合得来的两家人,如今居然交谈着走远了,眉宇间也不由得染上了一丝忧色,她回身刚想去找母亲,却是吓了一跳:全二姑娘的好信儿就是传承了母亲,这会儿,全太太一声不吭,贴在她身后,也在听街坊谈论前夜的事故——前夜晚上,码头方向忽然传来了连绵不绝的巨响,真和地动了似的,又好像起了火,那火光照得半边天都红了,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半空中腾起的烟雾,可见这火烧得有多大了! 这样突发的事故,惊动了半城人,而里坊们第一反应当然是救火,火烧房子是不好看的热闹,因为根本就不知道会不会烧到自己家,对于木造结构建筑为主的城市来说,救火是埋在所有居民心里的本能,这种城市一有火情就太容易扩大了,尤其是城门内外,能依着那附近住的都是贫家,自然也不可能遵守什么防火的规矩,留出隔火区什么的,连绵不绝的棚户,最是起火的好地方,火情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烧了半个城的事情比比皆是,这样的一场火灾,可能让一座城市上百年喘不过气来呢。 因此,虽然最近人心惶惶,城里也有些乱像,但这时候,除非是丧尽了良心的歹徒以外,就连平时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都是赶紧的披衣拿桶,往火起处赶去,谁知道走到一半,前头却是拥堵住了:怎么回事呢?却是路不知怎么的断了!平白多了个大深坑,周围的房子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倒塌,里头的住户正呻吟着求救,或者是刚跑出来,惊魂未定地在那里诉说着呢。 “根本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忽然间一声巨响,人就飞起来了,房子塌了半边,好在床榻不在那里,我赶紧逃出来了!可现在没找见我老娘!” “那个坑好怕人哟!黑黝黝的,怕不是地府开了口子!” “这里也起火了,那先救这里!” 街坊们虽然受阻,但也没白跑一趟,当下就开始救这边的火了,还是老办法,大家排成人墙,接连不断地传递水桶,一桶一桶的往火场里浇,过了不久,望楼那边有人运来了大水袋——这是用竹子的薄皮封起来的东西,有一定的韧性,注水之后,三四人一起按压,能让水溅射而出,可灭高处的火。 搞了半日,等这边的火灭了,天色也已经大亮,地面的大坑也被证实了不是什么黄泉出口,就是普普通通的大坑罢了,人们顾不得休憩,赶紧去城墙那边看情况,一看之下,却是傻眼了:挨着城墙建的营房,本来住的是轮值的护卫队,如今人也没有,房子也没有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城墙都崩塌了一段,城门楼烧得黢黑,城门处也过了火,门还好,包了铁皮的,只是被烧得凹凸不平,就是门闩有好几个被烧烂了——这门关不起来了!城里少了一个屏障! 当然,要这么说的话,那塌陷的城墙就更是等于敞开屏障了……锦官城其实还没从上回水西之乱中完全恢复过来,现在又遭到了这样的浩劫,让人怎么能不唏嘘恐慌?而且,番族入寇,不管怎么说这是可以理解的事,而现在发生在城里的事情大家都理解不了——锦官城的百姓没有接触过疏通航道,对药火的威力几乎没有了解,而且京城在千里之遥,还记得几年前那场大事故的人又有几个呢?就算读书人见多识广,能把二者联系在一起,但在民间,几乎立刻发酵传开的,永远都是神神鬼鬼的玄奇故事。 “那个大洞,就是黄泉入口!怕不是恰逢乱世,酆都的鬼也来作祟了,白日里看着是大坑,到了晚上就是阴曹地府的开口,那些不见的人,都是被鬼吃了!” “城墙的口子呢?难道是黄泉开口子没开好?” “你知道什么!自古以来,风水宝地都是有庇佑的,那城墙就如同龟壳,城卫也有凛然正气,可以喝退鬼神,他们自然就要乘其不备,把风水局坏了,才能在城里作祟呀!” 陆续在城中发现的残肢,消失了的一整支护卫,更加增添了城中的诡谲气氛,不知是什么人还漏出了青渠村的诡案,还和全百户不谋而合,天才般地把夷陵的买活军和锦官城的变故联系了起来,声称这个事故和青渠村一样,都是谢六姐发阴兵来作乱,这个天下第一杀魔星,正在摩拳擦掌,要把恐怖的氛围弥漫在川蜀,这还只是开头,以后的锦官城,阴风阵阵,到了晚上百鬼夜行,恐怕很快就会变成下一个酆都啦! 哪怕官府再三辟谣,还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当年的报纸,来解释事故的原委,但在阖城上下的不安之中,这个流言依然是飞快地传播了开来,别说小民了,就连蜀王府都有所听闻,据说蜀王当晚严重受惊,被人抬到王府内的高阁中看了城门方向的火光,真以为是城破了,后来听说了其中的原委,立刻就从库里取了几万两银子,喝令手下到青城山去,把灵验些的道士都请来做法,谁能破了谢六姐的神通,再赏万两白银! 这一次,这个守财奴是真被吓着了,真是开始出血了——还真别说,这消息还为蜀王挽回了一些人望,让他受到了一些百姓的称赞:尚且还分得清轻重!总算做了一件有用的事,出手还算大方!于是,城里呈现出了对比非常鲜明的两种情绪——百姓们慌乱不堪,已经有很多人抛家舍业的赶紧逃到外地去了,而另一批人则喜气洋洋,抓住机会,逮着蜀王被吓到六神无主的好时候,大发其财,来往奔走于青城山和锦官城之间,运送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的道观里下山的世外高人——有些世外高人脸上的泥点子都还没洗掉呢,套一身道袍也就算道士了。 对于全家来说,他们暂时没有搬迁的打算,因为全百户也属于发蜀王财的一员,这几日以来往家里拿的银子就有一千多两,这还不是全部,因为蜀王现在什么都愿意信,有人对他进言,说全百户和他有缘,是青渠村报信的福星,因此他对全百户推荐的人选特别信任,特别舍得给钱,就这样全百户忽然成为许多管事、官吏行贿的对象,哪怕躺在家里,每天都有人来送钱。 当然这也只是夸张的说法,她父亲还是很忙碌的,因为是福星,所以每日必须亲力亲为去镇压阴气最重的地方,也就是城墙垮塌处,那里每天都在做法事,现在传统法事都不稀奇了,之前还有大师突发奇想,征集了若干寡妇去布阵,要隔远发功,运用寡妇最深重的阴气,把谢六姐克死。 就……怎么说呢……虽然家里赚了钱,这自然是好事,但要说全二姑娘在眼下的局势中不感到荒谬和忧心,那也是假的,她能做的有点少,想知道的则太多了——锦官城民心已乱,大家都赶着往外跑,就怕什么时候关起城门,大家出不去了,只能被迫跟着死守,到最后落得个饿死的下场。人都走光了,城肯定守不住,眼下就是看白杆兵什么时候过来的事情,如果说之前,锦官城上下一心,牙尖嘴利,叫白杆兵也不得不有所顾忌的话,城墙这一炸,直接就把锦官城的底气给炸没了,现在白杆兵想要收服锦官城,虽不说易如反掌,应该也还要付出一定代价,但胜负的结果已很难被改变了。 但问题是,药火怎么会是真的呢?全二姑娘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药火是从哪里来的呢?白杆兵到现在还迟迟没有现身,又是在等什么呢?锦官城、川中的局势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她已经陷入了完全的迷茫,心中更有一点儿说不出的忧虑:干娘已经好几天都没来了,当然,城里这么乱,三姑六婆躲风头也是情理之中,但全二姑娘也不免担心,干娘不会和城墙事故有关系吧?那是她的手笔吗?干娘会不会也在其中出事了?失踪了?或者,她人还平安无事,只是,现在锦官城士兵争相逃跑,城防已经崩溃,干娘就没有再和她联系的必要,把她这个小情报员给抛弃了? 全二姑娘也不知道哪种可能更糟,她现在比较操心的还不是自己,而是母亲和兄弟姐妹,如今父亲虽然青云直上,突然成了暴发户,却也限制了他们一家人的行动——福将还把家里人送走,这说不过去的,城里城外不知道多少眼睛正盯着他们家呢,这些钱本可被别人瓜分,现在平白无故的落入全家的腰包,哪有不遭人记恨的道理? 钱是越来越多了,可二姑娘却有一种钱越来越无用的感觉,锦官城马上就要乱了,乱世之中,钱什么也换不来,能换来的只有旁人的觊觎和贪心。她虽然依旧在家中窥视着街坊们的动静,却无法和从前一样乐此不疲,反而有种隐约的焦躁:白杆兵为什么还不来?究竟在等什么呢?如果前些天就就来了,快刀斩乱麻,锦官城也就拿下了,倘若给官府喘过这口气,把城墙修补好了,那没准还是要打…… 要打仗就肯定会死人,没有人想生活在战乱之地,尤其是下定决心严防死守的城镇——如果对胜利没有绝对的信心,大部分人都绝不会想待在这样的地方,只想着快速离开。全二姑娘对敏朝完全谈不上有任何的忠心,如果能选,她恨不得肋生双翅,逃到南方,去买地过活,她早就对那个地方非常向往了。然而,她也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说,劝他带着家里人一道,尽早逃向万州,因为这势必要解释这些信息的来源,父亲的反应完全是不可预料的不说,还会暴露刘道婆的身份,这就完全违反了情报局的纪律了。 “娘呀,人吓人,吓死人,也不多说一声,我差点叫出来了,被人发现了,那多尴尬呢!” “我也是不知不觉听住了的,谁知道你突然转身?” 全太太不像是全二姑娘这么多心事,当然她的情绪也不算高昂,主要是近日里城里多发的事故、传说,让她很担心身处阴秽之地的丈夫,至于说对将到来的乱局,全太太没有这样的洞见,她还沉浸在锦官城多年没有大战乱,最多只是被外番侵略,但自家的身份也能保住自己,高枕无忧的认知里。一边拍着女儿,一边拉她回到上房,一会儿和全二姑娘算银子,自娱自乐鼓舞自己,一会儿又想派梅香去给全百户送饭,全二姑娘忙道,“别叫梅香去了,也别送饭——现在城头的伙食好得很,老汉跟着大师们一起用,还能……还能沾沾福气。也别让梅香在人前露脸!谁知道今日的大师是不是找些丫鬟来,又让她们怎么做法了。” 全太太嘴硬道,“那若挑了她去,能为王事出力,也是她的福分。” 全二姑娘听得一阵头痛,接触买地的思想越多,这样的言论听起来越觉得危险,只是又不能反驳,不禁一阵气闷,正要托词回自己房间去休息时,却听得门口有人招呼道,“二姑娘在家吗?老婆子来讨碗热水喝!” “干娘?!” 来人果然是刘道婆,母女几人都是一阵惊喜,忙热情款待,又问刘道婆这几日的行止,是否也去城头做法了,刘道婆苦笑道,“做法?有个狗道士说要阴人血,不知谁想到我们三姑六婆,到处捉拿,我们躲了几日,等那道士被打发了才回来!这几日吃足了苦头——奶奶家若是有什么糙米杂面的,能打发我老婆子一些,就足感盛情了。” 她说得是客气,全太太哪会如此怠慢,虽然这几日城中物价腾贵,但架不住全家刚发了一笔大财啊,全太太这一点倒不用二姑娘指点,已经暗中囤了些粮食在家的,此时忙起身出去,喊梅香帮手做面:他们家那对老夫妻,丈夫被全百户带出去了,婆子前几日被爆炸吓病了,还不能下床呢,还有个丫鬟偷了几两银子,趁乱逃走,现在家里也就一个梅香帮手,这几日家事都是大家分着做的。 全太太一走,二姑娘便打发她妹妹也去帮忙,迫不及待地要对刘道婆发问,刘道婆却是一把抓住她的手,示意她附耳过来,低声问道,“二姑娘,你们家这些日子来收了不少钱罢?” 全二姑娘一听就知道不好,颤声道,“确实如此,我老汉也是身不由己,那些银子都好好的没有动用,干娘,买活军是不是要入城了,我爹,我爹他——难道已经挂上号了么?” 刘道婆见她一拨就动,也是暗自点头,对她越发倚重,因低声道,“挂号倒不至于,但也要好生将功折罪了,否则,以他近日的名声……我今日来寻你,便是与你商议一事,你可知道为何锦官城乱了这些日子,白杆兵始终没有趁虚而入?” “正是不解此事,干娘!” “那就要说到营房里爆炸的那些药火了,这些药火绝非买活军内流出,乃叙州私下仿造,此事非同小可,六姐天颜震怒,下令彻查,军中不少奢遮人物都软禁待查了,贞素夫人也不得不避免嫌疑,不敢擅自出兵,要等候夷陵示下。” 别看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全二姑娘却听得毛骨悚然,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心底里也是清楚,她原本望尘莫及的那些传奇人物,郝嬢嬢、郝大陆,促进会的刘三德刘纸扇等等这些人物,都因为这么一句话,刹那间就被剥夺了自己拥有的一切,重新陷入了未知之中,结果如何没有任何人能保证!就连刘道婆,也是一脸的肃然,可想而知此事对他们也不是毫无影响。 “对川中战事,六姐也不再和从前那样宽容,已经下了死命令,要以雷霆万钧之势夺下川蜀,随她一声令下,五千水军陆续登船入川,六姐还在夷陵坐地继续募兵,川中之乱,不日可定,但却未必会和其余州县一样和平过度,这一次说不定真会死很多人了……” 听到这里,全二姑娘已经是掐着刘道婆的胳膊不愿意放手了,双眼噙泪,哭求道,“叙州如何,我们管不到,求干娘救救我们一家人,救救锦官城的百姓!我给干娘当牛做马,我什么都愿意做!”——她也是心知肚明,若是和平过度,自己还能凭借着一点功劳换来家里人平安落地,可现在全百户青云直上,份量已经不是她那些传信的功劳能保下来的了,大军兵临城下更要一马当先地出阵,哪怕就死一个人,那死的也是他,这叫她怎么能镇定下来?这会儿她甚至不敢叫组长,只能叫干娘,因为按纪律她就不能这样求恳刘道婆! 在这样的世道,蠢货真是只有死路可走,甚至没得一声不吭,一点动静都发不出来,运气不好的聪明人,机关算尽了也难逃命运的也有的是,只有运气好的聪明人才能挣扎出一线生机,在刘道婆看来,全二姑娘能被她挑中成为情报员,自然是占足了这两点,也只有如此,才有资格试着去接下之后的任务,去拯救一家人的性命,她轻轻地拍了拍全二姑娘的手臂,让她放下心来,沉声道,“你且放心,我今日来见你,自然是保你一线生机,有事交代你做,锦官城想要平安收科,也还不是没有办法,如今城中局势复杂,也并非人人齐心,这就给了我们可利用的机会,你且附耳过来,我告诉你,你该怎么做……”, 899 一门亲事 “什么?又跑了几十人?这些贱畜,果然是根子里带的不老实!” 王管事气得一拍桌子,“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再三说过,庄子里万不能来外人,里头的庄户也不能叫出去,这些刁恶的懒胚子,一辈子不能好好干活,想的全是不劳而获,巴不得躺在那里,还要大王来管他们的吃喝!就不能让他们知道外头的租子,又或者晓得买活军的事情——现在好了,人都走了,谁来干活?我们还罢了,你让大王吃什么,喝什么?!” “干爹,真不是我们粗心,一直以来,也都是不叫外乡人进庄子的,就是有人从篱笆墙边过,都叫他滚远些哩,只是庄子里的佃户也要吃喝拉撒,也有些红白喜事,终不能连周围的农户都不叫他们往来——想着也都是几百年的老住户了,我们这里也从没有听说过那个什么买活军,就没提起过,也就不曾怎么防备,谁知道,城里的谣言传得这么快,先村子里有人来说抓壮丁,还想在庄子里躲躲,宁可给大王做佃户,儿子便寻思着,正好矿上这几年也是缺人,这也是积德的事情,便让他们进来了……” 提到矿上缺人,王管事神色微霁,算是谅解了干儿子的愚蠢,但仍是不悦地骂道,“这话你也就说给我听听,大王面前,你找谁解释去?!大王能听?这几日大王为了坐镇龙脉,一直茹素,嘴里淡出了鸟来,却正是心情不爽利的时候,你再说个蔬菜供不上了,叫大王吃什么?他还能听你仔细分辨?皮不揭了你的,他能消了这口气?” “干爹说得是,儿子知错了,知错了!还要干爹开开恩——您老神通广大,抬抬手也就把这事儿给抹过去了,再给孩儿拨几个老练的庄户伺候着,也耽误不了庄稼——” “哼!” 倘若干儿子私下能抹平此事,也就不会到城里来惹他不开心了,王管事虽然大骂了他一顿,却也知道必须为他解决眼下这个困难:庄户逃跑,短时间内影响不大,因为菜地里的菜他们肯定是带不走的,只要如干儿子所说,这几天内补上相应的佃户便可。至于人口来源么……对蜀王府的管事来说,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便是在从前,城内秩序井然的时候,王府也经常公然掳掠良家农户进皇庄去种地的,他们的土地也就相应地变为了皇庄的土地,这样的事情,各地皇亲国戚都没少干,宗支的财富就是这样一代代地累积下来的。包括刚才二人提到的矿山也是如此,蜀王府早有‘点石成金’的传说,其实就是暗指他们私下开采铁矿——铁矿这基本上都是半明面的了,金银矿有没有私下偷采,那才是真正的隐秘呢,所以说,为何蜀王府如此富庶豪横,远胜川外的藩王?这里都是有因由在的。 要开矿,就不可能不死人,因此蜀王府除了掳掠百姓,吞没土地之外,一直以来也是人口买卖的大户,这些事情,蜀王本人一应不知,也绝不会让朝廷派来的王府官吏沾边,全都由王管事这样代代传承的管事来操办,因此别看他们只是管事,但却也子孙繁茂,俨然是锦官城的名门望族,关键是,在锦官城内极有办法,什么事儿求到他们面上,都能帮着办下来。 就是现在,城中风声鹤唳,物价腾贵,他们也还是锦衣玉食——蜀王一家人,一天能吃多少菜?就算皇庄人再少,一天百十斤的鲜蔬那也还是能供上的,这会儿预测中的缺口,肯定是把这帮管事的需求也加在一起算进去了。王管事沉吟了片刻,便道,“你也知道,现在城墙都塌了,城里兵荒马乱,人市儿也关张,城郊的农户有一个算一个,举村而出逃得都差不多了,一个村里连一个活人都没有,想要补人,咱们的老办法是不成的了,这样,左护卫的全百户,这个人你是知道的。” “虽在乡下,也有听说,是这一个月间大王面前的福星红人,难道——” 小王管事——因同姓认的干亲,微微一怔,随后恍然大悟,仰视着王管事,以极其崇拜的语气问道,“难道——他也是您老一手……” “嘘!”王管事面上难掩得意,但还是低调地止住了对方的话头,“都是兄弟,兄弟……你去寻他,就说我的话,让他从左护卫中拨一队人,跟你在城里挑些壮年汉子,编个借口,把他们骗到庄子上去便完事了。” “还是干爹有办法!谢干爹!孩儿这就去了!是了,干爹,这是儿子从吐蕃商队那里淘换来的几两泊芙兰,上个月去他们那里牵了几头‘两脚牦牛’进山做活,想办法弄来的,说是比川红花药效更足,您给我干娘收好了,也算是儿子的孝敬……” 这小子,事前不送,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王管事心里冷笑,面上却是大为欣慰,和干儿子加倍父慈子孝了一会儿,又写了一张纸条,让他带给全百户作为凭证,这才把人打发走了,匆匆赶到蜀王外书房预备随时听用——蜀王一举一动,都有油水可捞,全百户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因此别看他们这些管事在外呼风唤雨,却半点不敢怠慢了王前听用,彼此之间还有默契,你一次我一次轮流排班,如此,虽然小摩擦难免,但也不至于撕破了脸,惹怒了蜀王,大家都不得好。这一日轮到王管事当差,他自然是尽心尽力,又奉承了蜀王半日,这才从值房出来,回了自己在王府外的家中。 别看只是个管事,家中也是里外四进的院落,还有左右跨院,也一样是妻妾成群,王管事在蜀王面前奴颜婢膝,在家中却是架子十足,才回到家里,他近日颇宠爱的一个小妾,便忙着上前为他换衣拖鞋,又倒了茶来,夹在胸前要喂他喝个皮肉杯儿,王管事满面笑容,正要作一番乐,却又有人来回报,说是全百户登门拜访。 王管事还当全百户是来问皇庄要人的事,便令人将他请进来上茶,心中也是忖道,“是了,倒是我疏忽了,近日他钱虽得得多了,但城中物价高昂,如今鲜蔬几乎已经完全断了,百姓们全都是吃粮食度日,没存粮的,若不出城去,就只能偷抢,反正现在的粮价是买不起了。也就是皇庄还能给王府如常供应罢了,不过,皇庄的事情,对外一向是讳莫如深,就算是布政使和镇守太监都不肯让他们过问,外人也不知道我们平日里是怎么供的,现在还能不能供上。” “今日找他办事,被他知道了皇庄还有人种田,有菜蔬米粮的事情,他不问一问才是奇怪,也是该给他分润一些——这就看他怎么送礼了罢,做法事的事情,银货两讫,这菜蔬米粮虽然我们王府不缺,也看着不是金贵东西,但如今在城中可是少有,他若是知趣,便该给个好价钱,否则,这人也不值得深交,给些烂菜叶打发了便是。” 虽然这是皇庄,但在王管事看来,和自家的田庄也没有什么差别,其中的出产,全是他换取更大利益的筹码。当下心中计较停当,全百户也进了屋子,和王管事寒暄过了,王管事见他眉头深锁,面上似有愁容,暗道一声‘来了’,便关切地询问道,“全兄弟,何事如此忧愁?是今日我那干儿子来寻你,要办的事儿为难?” 全百户摇手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如今世道纷乱,多少人想要避祸却无处可去,能进皇庄有口饱饭吃,岂不是求之不得?怕是争抢都来不及。” 他说此事已经交代给儿郎们去办,一定能够办妥,王管事听了,也是满意,全百户这才说起了自己的难处:现在城里鲜蔬绝迹了,肉更不提,一两银子一斤,还没得卖,家里人虽然米粮不缺,但只能配咸菜度日,的确是为难,而且街坊间也越来越乱了,前日里隔壁就差点烧起来,一家老小提心吊胆难以安居…… 听到这里,王管事就知道全百户求得比较大了——不但是想吃点好的,他们还想搬到现在城里最安全的王府区来住那!南城这一片,的确是如今城中最安稳的地盘,全都是护卫拱宿着,王府演练了一个多月,多少有些样子的侍卫日夜巡逻,也的确能吓阻不少流民,让这一片依旧维持着清净安稳,如今城里和王府下人沾亲带故的人家,都急着往南城这一带搬迁。 全家这是……看上了自家的院子,想要借居过来?这……好像有点不知分寸了吧?这都不是钱的事了,两家的交情似乎也没到这份上…… 王管事心下诧异,借着用茶没有马上说话,全百户这里则是直接图穷匕见,亮明了自己登门的目的,“和王兄之间,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就不瞒着在下的一点小心思了。我有个小女,生得也算是花容月貌,最是个有福气的命格,刚一落草,便得了刘仙姑的批命,说是我家的气运,十成十都在她身上,故而自小也是千宠万爱……” “最为难得的是,她命盘里,天机星独坐巳亥宫,官星为喜,用旺而逢生,是最旺夫的命格,小人的一点福气,在她身上倒成了十分,听闻连日来大王为了镇压邪祟,斋戒打坐,难免耗费命格元气,憔悴不堪,小女不才,愿为大王尽绵薄之力,王兄这里,不知是否可以玉成……” 好哇!为了一口吃的,连家里的姑娘都舍得献上,去陪那头老肥猪困觉?算下来,这几乎是祖父辈和孙女,也就是大王的头发还没有全白,不然,真城了一树梨花压海棠了?! 就算王管事也不算什么良善之辈,仍是被全百户的钻营无耻给惊着了,一时目瞪口呆,将全百户上下打量,心道,“难怪面上也有些犹豫不忍,看来外头的日子的确不好过,便是这样的武人也担忧家小,倘若一家老小能入住王府,受我们王府护卫的荫蔽,一个姑娘又算不了什么了,再说,他也是个名利中人,倘若万一全姑娘得了大王的喜欢,少不了他的好处,他不也能遂意吗?” 对于蜀王会否接纳这姑娘入府,王管事倒是半点不怀疑,全姑娘占了福星两个字,又是福将之女,就算取个意头,蜀王都会点头的,再者说,这段时间蜀王也可谓是寝食不安,受尽了折腾,第一个,他怕中了买活军的邪术,每夜都换地方歇宿,也不敢叫侍妾陪寝,第二个,他要用心斋戒,也本不该近女色,早已是素得很了。 “不管是不是花容月貌,鲜花一样的小姑娘陪着,只怕大王也是求之不得,我居中撮合,大王一定念我的好,再者,操办聘礼这也是了个巧宗,可以吃个两头……” 想到这里,他心中早已是肯了,不过为了谈价格,还是抻着说道,“老弟,你的意思,我心里已是明白了,这事儿,好办也不好办,端的便看这嘴儿巧不巧,该怎么说怎么谈,你难得嫁女,总不能白白献上,一点儿聘礼不收吧?这也不合道理……” 和全百户磨了半日,总算谈定了:聘礼王管事取六成,蜀王额外的赏钱全归他,王管事则包保全家人一道迁入王府,一应饮食待遇都一如主子。王管事连全二姑娘的容貌都懒得看,拍着胸脯就定了下来。 “如此,这事儿就全包在我身上,大王也心急着呢,一二日内,定就有消息了,你回去就打点嫁妆,随时等候入府罢,是了,记得多教导教导千金,叫她别委屈了,这也是为了大王的龙气,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全锦官城的百姓……”, 900 郎才女貌一段佳话 有了王管事这句话,再加上全百户如今的身份的确与众不同,正中蜀王下怀,果然,第三日下午,一顶红花轿就抬进了蜀王府,沿路还颇惹来一些人的追看,先还都道是哪户人家非得在这时候办喜事,后来被人一分说其中的缘故,倒都感慨全姑娘大义,为了震慑邪祟,花季少女入府做了老王爷的夫人——也有人说这也不亏,自此之后,全家就算是改换了门第,也算是皇亲国戚了,自古以来,娶亲结姻都讲个门当户对,要不是全姑娘的福运,他们家哪来的福分呢? 市井小民仰望高门结姻,自是只能议论这些,还真当每一个被接近府中的美人,都算是蜀王的夫人,和王妃也不过只有名分上的差距,殊不知,在真正的高门贵妇眼中,这压根就不能算做亲事,不过是王爷一时高兴罢了。既然现如今城里情况危急,这女子又恰好有些福分,那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然要客气相待。 至于她那一门亲眷,既然钻营到了王管事门下,只求入府得庇,也就和养了一窝玩物儿似的,嘱咐了一句‘以礼相待,不要克扣了吃穿’,便又进佛堂去念经了:蜀王府的女眷几乎不知道外头事态有多紧急,对于锦官城的安全,更是打从心底笃信,也就是之前夜半巨响,引起了一些忧虑,于是现在王妃、世子妃带头,并其余妯娌美姬,都跟着蜀王一起念经,女眷们争风吃醋的方向就从珠宝华服转为了珍奇的佛像,名家绘画的观音像云云,都是设法要开库搜寻,或者去外头购买,至于外头城里百姓都吃不上饭的事情,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丝毫的关心,她们本来过的也就是和外头截然不同,两不相干的生活。 全二姑娘这里,连个陪嫁丫鬟都没带进来,说是家中原没有专服侍她的丫头——虽说按朝廷的规定,宗室择妻多从小户出身,大家的家境也未必比她要强多少,但是在王府中富贵享受了这些年,早把从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众人听说了全家的穷酸,先就轻视了一筹,再一听去他家下聘铺房的婆子,把全二姑娘的长相一形容,更是不以为意。 要说刁难那是全然没有,但也没有重视,把人往院子里一迎,四个丫鬟、两个婆子前来一拜见,便算是完事了,那引导嬷嬷便把规矩教给全二姑娘道,“明日一早,要去王妃面前请安,平时在自己院子里安稳度日即可,有什么不妥的,夫人尽管和我说。至于大王,平日多在自家院中起居,想念姑娘时自会派人传唤,不过这几日大王行踪不定,也不知今夜在何处安身,或者会来院子里,或者会让人来请姑娘去,姑娘尽管歇息,但还别换了喜服,稍等片刻为好。” 这新娘子面容清秀,神色娴静,只是眼皮发红,一看就知道刚刚哭过,也不知道是舍不得离家,还是感伤命运,叫那嬷嬷看了,不免也怜惜她起来,心中也是有些叹息,只是这贴心话儿却不好说,少不得慢慢劝解了几句,把蜀王府说得和洞天福地似的,让她对以后的日子多些祈盼,也免得面带愁容,一会儿拂了大王的性子,一整个院子的下人也跟着吃挂落。 “王妃的性子是最慈和的,大王也是个省事人,只要服侍妥帖了,赏赐皆有的,虽别有些孤拐性子,但龙生九子还各有残缺呢,大王对我们自己人倒不吝啬……” 这院子是仓促铺的新房,连夜拿粉涂的墙,开库房找了几套看得过去的桌椅,胡乱堆砌而成罢了,全二姑娘也没有什么陪嫁要装箱,虽是喜事,却也是门庭冷落,唯有主仆几人坐在锦缎扎的红花下头,说些府里的事儿解闷。说到太平时节,府中每逢节气都有欢宴,什么七夕斗巧,王妃随手拔了一把金梳子就赏给那巧果子蒸得最好的小侍女,王爷又如何一个高兴,冬日里便裁了锦缎来,把树上都妆点得万紫千红的,大家元宵赏花云云。 这样的富贵,于民间门百姓,就是想都想不出来,全二姑娘听得也是入神,眼中逐渐有了光辉,也主动搭腔了,那嬷嬷见她把人劝转了,十分高兴,对她的话都有问必答,因说起蜀王近日每晚都换住处,她便道,“这也是有个道士说的,这叫游龙在天,如此便可让气息游走不定,邪祟难以捕捉。大王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罢了。” 想到一事,又低声道,“其实说白了,也就是信不过府外的意思,听说有一起子乱党,似乎想对大王下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瓜田李下的,还是小心为好,大王的行踪咱们院子也别去打听,就在这候着,我估摸着到日落前后,必有个准信,姑娘千万别心急,才进府就碰了一鼻子灰可不好。” 全二姑娘可巴不得蜀王晚些来寻她,最好是深更半夜,方便她用传音法螺。她不紧张别的,就紧张两件事:第一个是这洞房花烛夜不知是如何行事,是就她和蜀王两人呢,还是蜀王习惯于叫些侍女陪着看着,必要的时候帮着推一把;第二个就是该如何对蜀王下手,她身上并不只是有小法螺,还有一点装成香粉的药粉,这是刘道婆给她防身用的,倘若蜀王要和她洞房,这药粉应用得当,也可以保护全二姑娘的清白。但倘若蜀王十分小心,饮食不让他人沾手,那这东西也就没什么机会用了。 话又说回来,为了家人的安危,自身的前途,再说大一点,为了尽快结束锦官城如今的乱象,打心底她对这事儿倒也无所谓,远不像全百户那样排斥,全二姑娘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而让刘道婆亲自和父亲分说,才让他同意了自己的计划,至于说那事儿,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她自小从市井传言中,也早就明白那是做什么的,不觉得有多了不起,这是情报局交办的第一个重要任务,于公于私她是一定要办到的,付出多少代价,也是在所不惜。 一旦豁得出去,世上就没有难事儿了,想到这里,全二姑娘的心情微微宽松了一点,但又因为从未经过培训,只有刘道婆临时给她上了几课,也还是不能完全自信,只是不断在心中对自己重复道,“不怕,就没人把你当回事儿,谁能疑到你头上?” 的确,这个任务也就是她最合适了,换了谁来都不好使。蜀王又胆小又迷信,这当口,除了多年的老人之外,也就是全二姑娘这样,恰好进入他视野之中的本地小户清白人家,能够得到信任,其余人想要见到他的面都难。因此刘道婆才找到全二姑娘,委托众人的同时,也是给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全二姑娘悄悄捏了捏喜服袖子里的荷包,心里又定了定,暗道,“听父亲说,外人面见大王,都要先搜身的,而且搜得很仔细,没想到他们对我这里倒是放松,连陪嫁箱子都没查看,就让我进来了,更没搜身,倒是可惜了,早知道我就带一把火铳进来,只可惜那东西我还不太会用。” 她这个身份,的确是找得好,蜀王府上下对她毫无防备,属于完全忽视,已是黄昏时分,犹不见人来搭理,嬷嬷便对二姑娘道,“大王身边的婆子都没来铺房,看来今晚是姑娘过去,那就不知时辰了,我让人送一碗面来,姑娘少少吃点,到了大王处还能陪着用些点心。” 又笑道,“委屈姑娘了,用素的罢,大王最近茹素呢。” 全二姑娘本来也紧张,自然什么都吃不下,勉强点了点头,她那神态实在是过于自然,演活了初来乍到新嫁娘的忐忑,众人看了,丝毫疑心生不出,都是抿嘴而笑,嬷嬷派人去厨房一传话,片刻便端了一碗素面来,那汤水是全二姑娘从未品尝过的鲜美,满是菌香,一切味道都被烹进了面身一般,全二姑娘吃了一口,便是胃口大开,忍不住吃了个一干二净,便是配面的四色小菜,也是从未尝过,入口之下却都异常美味,嬷嬷笑道,“这面是用好些菌菇炖的素高汤,小菜么,这是油鸡枞,这是冬虫夏草,听说这冬虫夏草是最名贵的,外头要卖好几两银子一钱呢。就这,还是近日里兵荒马乱的,厨房勉强筹措而已,姑娘可是知道了?咱们府里过的是何等的好日子?” 全二姑娘心服口服道,“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心中却是想道,“我爹虽然做得也不对,但他也不算有什么大恶,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我就日夜担心买活军入城之后,我们家要被送去做苦役,冒了送命的危险进府,你们这里吃的喝的,全是民脂民膏,却半点不担心这些?别看你是个藩王,细算起你的罪恶来,阖府上下都该点天灯!那些管事更是一个也别想跑!” 想到若是一切顺利,蜀王也活不了多久了,她心里方才舒坦起来,这会儿却是真的迫不及待要见到蜀王了,便屡屡往窗外盼望,嬷嬷见了,会心一笑,恰好有人进来报信,嬷嬷便对她勉励笑道,“姑娘何必心急,接你的人可不就来了?姑娘可要伺候好大王,到那时,荣华富贵,要什么有什么!” 全二姑娘便跟着来接她的那队阉人——并非朝廷派来的宦官执事,而是蜀王府世代以来陆续豢养、接纳的自阉人——上了二人台的肩舆,跟着他们在府中绕来绕去,见识了一番府中辉煌壮丽的轩阁,大约走了两刻钟,这才到了花园边角上的一个隐蔽角落里,只见此处绿树环绕,中间门一个三开间门的小轩堂,看着十分朴素,全二姑娘想道,“今日他竟躲在这里,难怪镇守太监派出的刺客屡屡无功而返,这也太不显眼了。” 马上就要见到目标,她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下了肩舆,抚了抚衣襟,在太监带领之下,往轩中进去,按着嬷嬷教的规矩,跪倒在地,叩头祝愿大王千岁,念了三遍,方才伏地待命,只听得一把略带苍老的声音笑道,“好个娇嫩声音,抬头看孤。” 全二姑娘依言望去,只见一个身量庞大的老人坐在贵妃椅上,一个人便把这可横卧的榻占了一小半,面上肉叠着肉,身上的肉更是都从两侧摊了开来,简直就是一头苍老的肥猪!她一生从未见过这么胖的人,一时间门极为吃惊,几乎要表现出来,还好及时忍住,心道,“难怪爹如此反对,倘若蜀王是个翩翩少年郎,说不定都不用搬出组长,他就自己许了。” 她心里嫌弃蜀王,却不知蜀王的眼神也在打量着她,大概是看全二姑娘容貌不如其余姬妾出色,他有些失望,长叹了一口气,好似猪叫一般,挥手道,“罢了,孤也乏了,也问了师傅,只要人在府中便好。好孩子,今日辛苦你了,下去罢,好生在府中住着!” ——竟是嫌弃她的容貌,连洞房都不愿,就要让她回去了?!, 901 传功参同契 “毕竟是那样的家里出来的,别看小小年纪,一脸的稚嫩,却也知道巴结上进,什么样的混账话都说得出来……”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也不知道是谁教的,黄花闺女竟能说出那样的话,连我们听了都害臊,什么《周易参同契》,什么自幼得到仙人在梦中传授,精修此书,还有那什么,什么……” “别有妙处,不足为外人道也!”黄鹂儿撇着嘴道,“这话听了真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按理说,我们跟着大王,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刚刚就瞅她那媚眼儿,还真是,这还是清白人家的闺女呢?怕是自小就按着小老婆的模子养出来的,她爹娘也是狠心,好好的孩子,叫他们给调窝坏了,为了荣华富贵,宁愿送给大王这样……” 胖老头儿个字,被她吞进嘴里,没敢说出来,只是换了个话题道,“怪道想方设法要送入府内呢,不然,就她这样风情入骨,嫁给别人如何还能安稳度日?不是迟早闹出事情来?” “倒是被他们到底觑见了个巧宗儿,借着外头似乎有事儿,到底是把人给塞进来了,”她小姐妹柳莺儿也是啧啧叹息道,“不然,若是往常,就她那平常姿色,大王又如何能看得上眼呢?” 对于王府外发生的事情,两个小侍婢是完全茫然无知的,只知道府中最近流行茹素祈福,以及大王的情绪也不太好,似乎是城外闹起了厉害的妖魔,要用邪法来魇镇王爷,因此王爷十分恐惧,请了很多和尚道士来大做法事,就连住处都是每晚更换,连她们也都跟着谨慎小心了起来,平时除了被召唤当差,都是躲在下处不敢出来,生怕触了霉头,被妖魔给捕捉去了—— 除此之外,她们的日子倒是丝毫都不受影响的,甚至因为大王近日来的斋戒,她们这些时日还轻松了许多呢:这两个丫头,虽然生得平常,只能说是略带清秀,但却都有一把子力气,她们的工作是相当特殊而且固定的,别的事情不太管,专为蜀王在床笫之间方便动作取乐之用,也就是说,她们时而要背负承恩的美人,时而又要帮着二人之一运动——这种春事丫头,在权贵人家不算少见,蜀王这里只有两个,数量都是少的了,有些时候七八个丫头婆子在床榻边伺候着也是有的,而蜀王之所以只用两人,却也不是为了俭省,乃是因为他自己身量庞大,下人再一多了,实在没地儿站,他也觉得空气憋闷,呼吸不上来的缘故。 这个活儿在旁人家里,或许只是为了添乐,但在蜀王这里却是必不可少,因他几乎就是一大滩肥肉,倘是豆蔻少女,面对这样的肉山真是无从施展,或更难免悲从中来,哭哭啼啼的,坏了蜀王的兴致,本是为了富贵来的,反而阖家招祸都不好说,因此这两只鸟儿,也承担了温言劝慰,指点协助的工作。 她们也不知见了多少黄花大闺女,在蜀王的床榻上由吃惊、抗拒而无奈认命的过程,又有多少认命了的美姬,最后反而开始争风吃醋,争相邀宠甚至反过来打点二人的,如今也记不清了。第一次侍寝就表现得如此积极,甚至还为自己钻营争取的黄花大姑娘,这还真是第一次见,黄鹂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人都被送进府了,得宠总是比不得宠好,这话她也常劝其余姑娘,道理也的确不假,可这会儿见到这么一个积极主动一心向上的‘美人儿’,她又有点儿怪怪的,有些说不出没道理的惋惜,又好奇着全二姑娘是怎么养出的这个性子,倘若是天生的,倒也罢了,她只会觉得这个人很可怕而已,倘若是后天父母调养出来的,那她真觉得全二姑娘也很可怜,试想什么样的野心能连这么一尊肉山都无所谓,甚而还欣然主动地争取侍寝,这么……这么急着糟践自己,就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又不是饭都吃不上的人家,这样……这样发狂,真的值得么? 自然了,这样的想法,在王府中肯定是不合时宜的,黄鹂儿也不能全和柳莺儿说明白,只能这样含含糊糊地表达着自己的不以为然,似乎好像还有些妒忌全二姑娘的得宠似的。或许,柳莺儿这会儿的不以为然便是这么回事,她倒是很热衷地和黄鹂儿议论着全二姑娘的是非,一会儿猜测着全二姑娘会不会很快得到名分,从‘姑娘’变成夫人,或者更进一步——因为她入府就是夫人嘛,那么,她之后会不会变成侧妃了呢?倘若是这样,那可真是凭借一身的秘术,飞上枝头了…… “真不知道这什么参同契是什么东西……”她啧啧了几声,又站起身来,隔着厚厚的帘子,侧耳聆听着主屋的动静,“行功时屋内一个人也不能留——要我说,还真不知多没皮没脸呢,许是如此才不愿被我们瞧见,其实那也是她小门小户的,有点东西就当个宝贝,咱们什么没瞧过?说不准,她那点功夫,大王根本看不上眼,没一会就把她赶出来了。” 黄鹂儿附和着柳莺儿也感慨了几句,但见柳莺儿蠢蠢欲动,想要掀帘子去窥探主屋的动静,却还是吓了一跳,一把将她的手打了下去,轻声道,“作死呢?说几句便罢了,偷看什么?若是被大王瞧见了,你当我们两人还有什么体面?一句话也就打发了,你想扫院子去?” 柳莺儿也不是胆大的,被这一说不敢再看,只是仍有些好奇不甘之色,黄鹂儿见了,心底叹了口气,她知道柳莺儿也是见惯了,多少美人儿,被大王宠幸了一次两次,抬做主子之后,吃穿用度就起来了,之后哪怕被抛到脑后头去了,日子也比她们这两个丫头过得好,柳莺儿终究也是被好日子给引诱了,有心上进,只是她容色平庸,对于一样生得不怎么出众的全二姑娘所自信的房中术,自然格外的好奇了。 话又说回来,屋子里静悄悄的,许久都没点声音了,就算是这锦帘很隔音,但两人做那事呢,隐约的动静总是有的,再则…… 黄鹂儿在心底掐了几个数,又默数了一百来下,这下她是真觉得不对劲了,就算刚才没有计时的话,她刚才也等了足够的时间了,大王一次行事几乎就没有超过这个数的,事后则必定酣然入眠,鼾声大作,这会儿一点声音没有,这是还在行功,没有开始,还是……还是出了什么变故? 柳莺儿还在絮叨着全二姑娘的大胆,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一茬,黄鹂儿看了她一眼,又踱到窗前,隔着纱屉望了院子一眼:这是个很小的岛上别舍,大王在间房内歇宿,除了她们两人服侍之外,平时的茶水班子全都候在岸边大概百余步外的敞轩内,等候召唤,并不像是在平日起居的主院那样,除了春事丫头,还有洒扫婆子、管事阉人等等,总还有十多个人随时听命,此刻这绿茵环绕的湖中小岛上,还就只有四人而已,显得反常的安静,平时那些婆子阉人的呼吸声,只是隔了百余步,便似乎完全被寂静的空气给吞没了……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有些心慌,不过,这会儿屋内隐约传来了说话声,这又让黄鹂儿稍微放松了点: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是全二姑娘的声口,这是无疑的,大概她所修的参同契,还真不是什么房中术的托词,而是正经的道家功法,导引之术,刚才是在指导大王行功,再以手段导引入体么? 对于自幼入府的黄鹂儿来说,她知道的全部知识都来自于府内,就连这导引之术,也是听了大王从前召见的道士提到的,属于道家修身术的一部分,和春事似乎并不相同,再要往深了去,黄鹂儿也说不出所以然了。这会儿,连她都当真好奇了起来,和柳莺儿对视一眼,都到锦帘边上侧耳细听起来,只听到屋内全二姑娘时而说几句话,时而又发出一种滋啦滋啦的异声,那声音非常奇诡,根本就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响,两个丫头都吃惊得厉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柳莺儿低声道,“难道,难道她真是有仙术在身?” 这样一来,她们倒是真不敢再偷看了,更不敢再说全二姑娘的坏话,都是凑在锦帘边上仔细地聆听着,彼此推测全二姑娘是怎么发出这样声音的,柳莺儿道,“会不会是腹语?大王办生日的时候,府里来的杂耍班子就有人会说腹语的。” 腹语……能有这样的声响吗?黄鹂儿有点儿怀疑,摇着头没有说话,这时候屋内又安静下来,她俯身久了也有些疲倦,便走到窗前,无意间看了一眼,却见到夜幕之中,似乎有人影逐渐走来,不由一惊,揉了揉眼想再看清楚,人却不见了,黄鹂儿遍体生寒,呆呆地站了一会,听到门口传来吱——呀一声长响,柳莺儿从锦帘前回过头来,茫然道,“有人进来了?别是张嬷嬷他们进来探看的罢?” 毕竟,按照蜀王平时行乐的时长,这会儿也该结束了,不管留不留全二姑娘宿夜,服侍的婆子下人都会进房来,放帐子,点安神香,换了壶里的夜饮茶,预备好官房,再留人上夜……权贵人家从生到死身边都是围满了人的,根本就没有独自入眠的道理。张嬷嬷等人怕这边忘记召唤,过来探看也是有的,柳莺儿唯恐她惊扰了大王行功,忙掀帘子探头出去,过了一会,惊疑不定,回头道,“没人……” “内间呢?”黄鹂儿牙齿有点儿打战了,壮着胆子凑到柳莺儿身边,伸头一看,千工床的垂帘好端端地,没有一丝颤动,而山房正门则敞开了一条小缝,也不知道是风吹开了,还是刚才没有关严,大概刚才的吱呀声就是从这扇门发出的。 “可我……我关好门了啊……”柳莺儿喃喃自语,视线在垂帘和门扉之间来回转动,“可我关好门了啊……” 两个小姑娘一下抱在了一起,这会儿连垂帘后头的动静都无心窥探了,只觉得心跳如鼓,浑身上下毛孔森然,陷入了莫可名状的恐慌之中。尤其是这阵子府里正抵御邪魔,神怪之说很多,现在对景儿全都到眼前来了,一会儿自我安慰,刚才经过房间的一定是阴神,倘若是邪魔外道,没有主人允许怎能入内?一会儿又害怕是邪魔终于找到了大王,因为他和全二姑娘共修参同契,到底还是亲近女色,算是破了戒…… 越想越是害怕,两人几乎都要吓哭了,至少柳莺儿是已经吓出了眼泪,想要溜走,可窗外夜色沉沉,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紧紧抱在一起,指望着天色快些放明,或者张嬷嬷等人找来,两人求神拜佛,把有限的一些佛号都快念出了火星子,如此也不知受了多久的折磨,锦帘忽然被人‘欻’地掀开了,全二姑娘探头进来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进去罢,大王有话要和你们说呢。” 不知什么时候,她在厅里点了许多蜡烛,一掀帘子,金灿灿的光芒顿时从屋外投洒进来,两个小侍女好像一下从凄风苦雨的阴曹地府来了人间,傻傻地看了一会全二姑娘,才都醒过神来,忙奔到正室之中,果然见到蜀王垂着手,侧靠在千工床上,面色也不如以往苍白,而是发着黄光,瞧着比平时的形态的确有极大的不同。黄鹂儿暗自惊疑,心道:“这参同契当真有如此的神效吗?!大王修了这么小半个时辰,瞧着……怎么说,再也不是有气无力了,说不出的精神呢!” 不免暗自打量了全二姑娘几眼,见她虽然笑吟吟的,衣服也很整齐,但额角见汗,隐隐有些喘息,一副刚刚传过功的样子,更是纳罕:“难道她说的参同契真是道家功法,不用采补传功的那种?刚才我们于她眉宇间得到的那种暗示,居然是会错意了,这是个真仙姑?” 心里正在猜疑,便听到蜀王咳嗽了一声,俨然道,“你们两个,去找王童他们过来,就说我的话,本王刚才于传功之中,那……那个……” 他卡了一下,全二姑娘走到蜀王身边,附耳说了几句,他这才续道,“静中生感,入定之中,得到仙人传了一部仙法,需要五十个心腹同修,便可以驱走城外的邪祟,让他们赶紧都到这里来,我要趁夜为他们传功,到时候,谁的功法修得好,就论功行赏!让他们来总揽王府家务,对付城外的买活军!” 黄鹂儿虽然也没接触过府上家务,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油水,但素来也是知道管事们争奇斗艳,都要讨大王欢心的,听了这话,也是暗自咋舌,忙垂手领命,和柳莺儿一道退出湖心岛去传话,那阉人王童听了,也是习以为常,道了声,“大王这是又兴发出新办法了。” 蜀王便是如此,兴之所至,立刻就要办到,才不管旁人是否能够配合,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城外城中局势忧愁,更是时不常地就要兴师动众地折腾一次,这一次还好,是给管事传功,上一次不知谁出了个主意,要用妇人秽血来污染踪迹,让邪魔无法寻到,也是深更半夜立刻叫人操办——可这去哪找那么多行经的妇女去?最后这事儿怎么解决的,黄鹂儿也不得而知,反正血是弄到了,还真用了几次,又因为血迹干了遭苍蝇而不了了之。 连妇人秽血都弄来了,这一次,不过是夜半召见所有得宠管事而已,已经不算是什么大事了,自然是要办好的,王童也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呢,思忖了一番,把所有有些本领的管事名录都写了进来,也不止五十个,大约有七八十人,按住处分布,分别差遣了七八个小厮去喊,他这样是最万全的:总有人不在府里,不能第一时间来,多叫一些可以满足五十个的要求,第二,五十个也可能是虚数,人多了说不定大王也会传法,而这就是得宠的证明了,人都叫来了,都得了传法,有些不那么当红的管事就得领王童的情,而倘若要刷人下来,那也不是王童的错。 他预料得也不错,这八十人并没有全部都找到,大约半个时辰左右,陆续赶来了六十多人,其余人都出门去了,不在自己家中。王童也不管他们,计算得人数差不多了,便按着交代,领人上了岛,在山房前恭声道,“大王,人带到了,还请大王传法!” 屋内传来蜀王声气,被风吹得有些颤抖,道,“你让他们列队站好。” 王童便依言让这数十人手拉着手,列成了两行站好,用眼神望了望立在门口的两个春事丫头,这两人现在充任传话婢女,也是因为此地狭小之故,不然她们哪里配传话呢? 那婢女其中一个进去回了话,屋内却良久都没有声气,底下人逐渐有所骚动,王童也觉得疑惑时,忽然听到背后大树上似乎有悉悉索索之声,正要回头看去时,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声,从远方起,诸多管事接二连跪倒在地,王童愕然看去,心道,“这……传功的手法好激烈啊?” 思绪还未落定,只觉得胸口受了一阵大力,他也骤然间身不由己,往前飞去,又感到胸口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去,王童想道,“传功,不该是有东西进来……么……” 他眼前逐渐黑了下来,这个疑惑还没来得及得到解答,便已闭上双眼,安然汇入黑暗,再也没了声息……, 902 图穷匕见 “禀督主,适才王府方向的确有异动,似乎里头是放了烟花,噼里啪啦好一阵脆响,炒豆子一般,只是却未有花火升空,又像是放了鞭炮,或是做法事的动静,小人见护卫们虽有骚动,但却似乎也并未深问。这段时日府内动静不少,他们怕也是见怪不怪了。” “当真是和炒豆子一般?”王至孝兴奋地背起手,在书房中来回踱了两步,见探子肯定地点了点头,更是心情大好,拊掌笑道,“好,好,好,如此便好,那事情肯定是办妥当了,你且给张、王二卫传信,就说刚刚王府送信来,城头那边已经瞭望到了贼人的影踪,让我等天明便去议事却敌,不得怠慢了。” “是!” 如今城中各方势力皆有,消息传递的确是个问题,因王府是出钱的大头,而且也需要场地展开对敌的诅咒,对灾损地区的驱邪工作,无疑面对码头的城门是以王府护卫为主,这些护卫别的不说,装备的确是豪华的,连镇守太监府都弄不到的千里眼,王府手里却有十几枚,虽然绝大多数都被蜀王留在王府内,但仅仅只是分配给城头的那一枚千里眼,已经让他们的耳目比一般兵士要灵通太多了。 如此一来,能先于所有人瞭望到敌人的船队,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王至孝从京城特意带来的几个心腹,无不是行事精干之辈,就一点就明白了——普遍都有考过特举人的能力,考虑到如今男特科的竞争已经相当激烈了,这至少说明他们的文化水平不低,办事有谱,对上司的命令能够领会意图执行到位。 王至孝不止一次的感慨,这就是教育的威力了,从前想在杂役中找到个把办事精明的,那是真难,只能是矮子里面拔将军罢了,大多数人都是糊糊涂涂,照猫画虎还画个四不像,自从开始特科,并且在民间到处开设扫盲班,不止买地,就连京城的百姓,都能明显感觉到办事要聪明得多了! 这样的改变,当然也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日积月累,身处其间很可能还没什么感觉,到了地方上,和当地的吏目一对比,就觉得手下的人才十分可用了,地方上的势力,往往是一群糊涂虫簇拥着一两个精明人使蛮力,虽然有时候也让人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但实际上双方办事水平的差距还是很明显的。之前王至孝是苦于没有改变形势的抓手,只能暂且蛰伏,一旦和买活军联手,借上力了,要收拾这几个土包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过,他心里也很清楚,这其中最关键的还是买活军带来的火铳,王至孝是在云县见到过演练的,当时受邀参观的多是敏朝驻云县使团人士,看完了那一轮火力试射,没人的脸色能好看到哪去,平时,买活军自用的那种土制火铳,质量已经不是敏朝的所谓火铳能比较的了,从填药方式、激发方式以及规格、质量来说,完全就是两种东西——就光是那种自制火铳,和他们的红衣小炮,已经是让敏朝工匠瞠目其后的存在,但这样的东西,在仙界的武器比较之下,又仿佛是孩童的玩具了。 王至孝自己,看了那次演练之后,真是做了许久的噩梦,不过倒也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惑:为何六姐所在的天界,男女之间的地位并不存在任何差异,按道理,甚至是按买地自己的理论来说,暴力能力存在差异,社会地位也必然有差,这是科学道理,该反应出来的呀。 看了那次演练之后,答案便很明了了——人类的那点武力差异,在仙界的火铳面前,压根就微不足道了,那样轻巧的火器,就是个孩子拿着,都能把壮汉击倒,男女之间的差别,完全被火铳的巨大杀伤力给抹消了!久而久之,岂不也就不觉得男女有别?也就难怪六姐做派如此,把女人也当做牲口来用,半点都不怜惜了…… 这样的东西,就和六姐的大飞剑术一样,都是虽然难以接受却又客观存在的东西,王至孝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大飞剑术、岛船等物,但见到这仙火铳的那一刻,便知道其实和平让渡权力,已经是敏朝最好的结局了——固然,一定会有人不甘心,一定会有人认为还有一拼的机会,会分析优劣,会妄想着买活军陷入内乱……但那也不过都是自欺欺人而已,王至孝这里只要问一点就是了:这样的武器拿出来,谁敢上去拼命?大会战时,军队汇聚在一起,是不是给大飞剑术提供了活靶子? 倒不是说买活军就不会陷入内乱,但这两件事是不矛盾的,买活军或许会乱,但敏朝必亡,甚至就连信王,看完了那场演练得到的或许也是相同的结论。王至孝之所以没有离开敏朝,到买地去寻求职位,只是因为审时度势之下,他留在敏朝体系内能有更多的机会,而小王公公还是有一点野心的,并不想去买地养老罢了。 也是因此,他也见证了这极为宝贵的一幕:要知道,买活军虽然拥有如此神兵利器,但却很少将其用于实战,说实话,正面战场上也并不是很需要,真的大军对大军的打仗,都不必动用武器,就靠着人员素质、补给质量、参谋庙算、自制兵器,就已经占据全面上风了,王至孝估计,锦官城这一次动用仙火铳进行‘斩首行动’,很可能是仙火铳第一次在实战中应用,而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却也间接地听到了仙火铳发出的动静。还真是和刘主任形容的那样,“声音很小,甚至还不如抖空竹来得响亮呢。” 这东西……杀人如此之快,声音却又小,简直就是刺客的宝贝!果真一出动就把锦官城中最大的隐患,蜀王府的那群管事被完全拔除了。王至孝这会儿异常的激动,又是兴奋又是雀跃,有种难言的快美,甚至比自己亲手杀人还觉得爽快,在屋内来回走了几大圈,仍是情不自禁地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能有这样的武器防身,就是提着脑袋,为六姐效死,我也愿意啊!” 的确,买活军情报局在锦官城能有多少人?反正这一次王至孝是知道的,除了临时成员,全家那个二姑娘之外,一共就再出动了三人——他们再留两个人在外策应的话,这就是五个正式成员,王至孝估计再多也不会多到哪里去的,毕竟要考量到华夏地域之广大,以及情报局本身的规模,五个人,两把仙火铳,行动间就直接改变了一座大城的局势……杀不杀人,怎么杀人,那都在其次了,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怎么能不让人深深迷恋向往,甚至想成为其中的一员? “也是他们平时功夫做得细,怎么就能找到全二姑娘这么合适的人选,人家还真就是买地的人呢……这全百户走红,可还在我们定计之前。这买地的情报局,还真有种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感觉啊……不过,话说回来,是只有锦官城的情报局配发了仙火铳呢,还是其余地方的情报局干事都有,倘如此,岂不是只要他们愿意,各地都能来个斩首行动了?” 这一次,双方联手中,情报局展现出来的能力,也验证了锦衣卫传回的一个信息,那就是买活军会给真正去到最危险地方执行任务的情报局人员,配发仙火铳,但究竟什么地方被列为最危险地方,这就很不好说了,比如王至孝现在就很好奇——如果连锦官城都能配发的话,那叙州那边呢?有没有更多仙器?叙州和买地的关系可实在是太微妙了,锦官城外走火的药火,要说没有叙州的身影在内,谁信呀…… 诸多思绪纷纷,夤夜难眠是必然的事,这也让翌日清晨,前来和王至孝汇合的两个护卫官,对王至孝的警信深信不疑:昨夜王至孝也不仅仅只打发人告诉他们一家,又使人去布政使司、庆符府、华阳县传信,就说在码头上瞭望到了敌船,经过一夜,消息已经发酵,到处都在流传,就算是王至孝不打发人去请,他们也要来请王至孝的示下,去蜀王府要钱要粮,做好迎敌准备的。 一行人汇合之后,一路往蜀王府而去,沿路遇到了布政使、知府、县令三拨人并佐贰官,汇聚在一起,洋洋洒洒也有百余人,因王至孝还带了自己的随从,摆了仪仗出来——他到了锦官城之后,出行总是前呼后拥,摆足了架子,背地里没少招惹闲言碎语,就这会儿情况如此危急,也还不忘了仪仗,实在是叫人心里好气又好笑。王至孝却不管旁人的白眼,眯着眼在马上打盹,心底只是冷笑:他一开始带人护卫,是为了防身,生怕被人除去,这会儿却是另有妙用,稍后这些人就知道厉害了。 蜀王府在城南,这些人的府邸都在城中,一路行来,沿路百姓都是奔走呼号,一副人心惶惶的样子,进了城南倒是一切如故,屋舍俨然、街巷清幽,众人见此,心下还稍微宽慰,至少蜀王还算镇定,倘若他也要弃城而逃,那民心就真乱得无法收拾了。当下来到王府跟前,使人通禀,以他们的身份,就算主人未回话,也立刻是直渡御沟,在廊房奉茶稍后,很快便又有人引着他们,经瑞安门直接去银銮殿(承运殿俗称)议事。 看来,蜀王是立心要商议大事了,要知道这承运殿一般只有立世子、册王才会启用,绝大多数时间蜀王都在王城后宫书房召见众人,诸人见他终于引起重视,也是十分欣慰,信心略微足了一点儿,只王至孝身后那两个护卫官,在引路侍从中游目四顾,似乎在寻找自己相熟的管事,却是无果,王至孝见了,心中冷笑,伸手入怀,略微摩挲了一下腰间的火铳把,更是安稳了几分——他这火铳可是买地的上等货,绝非本朝俗物可比!等入殿之后,哼…… 说话间,众人已经拾级而上,躬身进了承运殿,只见殿门大开,虽是白日,却也燃了上百支蜡烛,越发显得殿中光辉四射,蜀王那庞大身躯便坐在当中那张宝榻上,也是难得板正,身躯甚至略略前探,显得魄力十足,不像是之前,总是懒洋洋地摊成一团。 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少人心中都是有些惋惜:倘若早些有这个觉悟,开了库房,城中上下一心,又怎么会出现如今这般的乱局?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现在也还来得及,见蜀王有所觉悟,大家士气也比之前高昂了几分,先后入殿,按次序站好,不少人好奇地打量着蜀王身边侍立的一名红衣少女,见她容色平凡,却身穿喜服,不免也有些纳罕,当下就有消息灵通的人交头接耳,提到全百户以及他女儿的好命格云云,于是众人刚提起来的士气,又泄了几分,心道:原来还是老样子,糊涂迷信,都什么时候了,还信这些…… “人都进来了?” 正是交头接耳时,蜀王在宝座上动弹了一下,忽然轻声说道,“把门关上,孤、孤与众卿要密议……别被邪法窃听了……” “是!” 只要是和邪法有关,就没什么是不能接受的,虽然一般大殿议事,为了采光都是要开门的,但反正殿内有蜡烛,一班本来侍立在殿内的大汉将军,便退了出去,同时掩好了门扉,殿内因此也阴暗了几分,引起一阵微微的骚动,王至孝则一声不吭,只是注视着大殿上首,见那红衣少女全二姑娘别过头来,找到了他的双眼,两人对视了一会,对彼此的身份再次意会,王至孝心底彻底安稳下来了,只见全二姑娘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同时双手一拍,只见照壁后方转出了两个做大汉将军打扮的侍从,手里都端着一把黑黝黝的东西,长管前头有个洞眼,对准了人群!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变故突生,还是惹得众人一阵大哗,王至孝心头一阵爽快,也是迅捷无比地蹿到银銮座边上,回身面对众人,一扬手,‘啪、啪’两声,便打死了身后张、王两个护卫官,回头又抓起蜀王的衣领,用尽浑身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把自己手心都扇红肿了,方才转身咬牙切齿地道,“老天开眼,你们这帮王八羔子糊涂蛋,如今也来现世报了,都给我闭嘴!现在全听老子的!蜀王横征暴敛、天怒人怨,锦官城已经完蛋了!现在我要你们整顿百姓,投降买活军,你们谁赞成——” 见布政使身后有个推官正要反对,王至孝狞笑一声,恰好枪管冷却下来,他伸手又是一枪,弹丸却没击中那人,而是擦着布政使的脸颊过去,顷刻间带掉了半个耳朵,布政使一声不吭,翻着眼睛就晕死了过去,王至孝啧了一声,指着那推官道,“就是他!王府周管事的亲家,在锦官城为非作歹、只手遮天——”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他身边那端着仙火铳的人抬手一放,这推官还没来得及跑呢,人就飞出去了,还带倒了七八个身后的人,不乏有人被弹片溅伤的,王至孝解气地呸了一声,一时兴起,回头又抽了蜀王一个耳光,差点把他抽得歪倒过去,刘道婆忙从他背后探出身子,抱怨道,“喂!压着我了!” 原来她始终藏身蜀王身后,用尖刀对准了蜀王后心,只要一个回答不对,利刃刺出,顿时能取了他的性命,只是因为蜀王实在是太胖了,正面看去根本没有破绽罢了。王至孝也是抱歉地一笑,这才平了性子,转身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开城向买活军投降,把你们的身家,全交出来——” 他轻轻地在手心上拍着自己的火铳,视线在玉阶下惊惶万状的众人中逡巡——“我的话,谁赞成,谁反对?!”, 903 龙脉断绝 “听说了没有,蜀王府里往外运死人那!你们是没瞧见!一个个连头带尾的往外扔,一扔就是一百多具……这边死人都快被扒光了,那边还在往外丢新的,现在南街那边,两排都是一具具的尸首,扯了白布盖着,好多人在那里认尸,哭声都震天了!” “什么?还有这事儿!这又是要做什么法事了?这一次居然要了这么多人命?该不会都是周围街坊搜刮进去的百姓吧!” “这大王怕不是疯了么?!悔不该,悔不该咋早出城去,万万没想到,贼寇都到城下了,城里还疯了个大王,我等此刻岂不是早无路可走了?” “说起来,昨晚就听说瞧见贼船了,今日这都中午了,也不知道贼船开过来没有,我刚去城边打探回来,那边士兵倒是一如既往,扯了个街坊打探,他也只说城门官去王府觐见了,要等他回来再整顿布防……这会儿也不见他们调防,这是还没议事完毕么?还是大王把他们都留住了做法事祭天?” “这世道!太邪门了!老子是不敢再待下去了,就不知道现在还有哪个城门能出门,出去了又能去哪里呢!三代都是城里的住户,乡下连祖坟都没了,便是要投亲靠友,也不知道现在的路还好不好走,路匪多不多呢。” “啊呀!你每在这儿哩!都听说了没有,王府那里忽然闹起来了,大王神功大成,但却迷了心智,打杀了身边亲眷,王府里多少管事都被杀了,且止不住,又叫了布政使、县衙、府衙的大人们入府,都是打杀了者!就如同那话本里一般,手一挥就是一道罡风,多少人都被打得四分五裂的,连个全尸没有,脚一块、手一块地,堆在那里叫他们辨认,现在南城那片哭声震天,都是王府下人在找爹找儿子的!” 本来刚刚萌芽的逃脱计划,刹那间又被更新鲜的消息给冲淡了,聚在城中街坊下窃窃私语的百姓们,立刻忘记了自己的切身安危,而是关切地询问了起来,“当真?” “那可是一辈子没见过的热闹了!” 其中也不乏咬牙切齿,暗自称心的,“那帮南城客,这辈子顺心如意的,哪里知道我们黔首的滋味,如今倒也叫他们明白什么是骨肉分离了!” 不过,碍于王府积威,这话也不敢说得太大声,只是一帮人都是幸灾乐祸罢了,也有人灰心道,“罢了哟,死了个老子,算得了什么,大王这怕是服了什么金丹,等药性散了,对他们略加抚慰,原本的职位还叫他们补了去,说不准还比他们老子当差时还更强呢。” “哦!是服丹啊——还说为甚么发狂了呢,倒是不知道原来大王还服丹的。” “黄白之术,可点铁成金,也能炼化金丹,百多年前,先祖皇帝还派人来峨眉山寻访过名道,进京炼丹呢!”也有不少几代的城里人卖弄着见识,蛮有把握地道,“服丹之后,这人那就不是人了,就是真气的皮囊,这股子真气在体内转着,它燥热啊,所以服丹的人,功行到了深处,都是不知道寒热的,大冷天也要赤足在雪地里行走,就是为了散药性……” 众人平时哪吃得起仙丹呢?个个都听得聚精会神的,把自己的不如意暂且忘却了,那人也是说得兴起,还要再往下讲时,又有第三拨冒死去南城打探消息的百姓们回来了。 “不得了不得了!十三哥、二十五弟,你们听说没有,王府门前——” “都是死人是吧?”群众的反应很冷淡,大概是因为这已经不再新鲜了。“你这都回来晚了,我们正说王爷服丹的事情呢——” “不是,不是,那都是第一批了!” 这报信的小伙子急得跺脚,把大家的对话全打断了,注意力移到了自己身上,方才急急地道,“你们不知道,第一批的确都是王府内的管事,家里人已经都去接走了,还有几个,是今早去议事的大人们,大概也是运气不好,撞到了气头上,也被打死了,都有去叫家里人来收尸的——这还不算完!刚才府里又开门了,往外扔的都是谁,你们可知道?” “——是王世子!” “什么?!” 这下,连头顶都传来惊呼声了,却是女眷们许多都藏在二楼窗后听街坊议论,本来在说死了王府管事,还能忍住,就当是城里光怪陆离的事情又多了一件,如今听说连王世子都被大王给杀了,便是她们,也能感觉到锦官城根基的动荡,细声惊叫了起来。 “这话可当真?” “再真不过了!衣服都没扒呢!”小伙子得意了一会儿,突然这才想到正事儿,急得跺脚,忙道,“快快,我们快去,这些死人身上可多好东西了!甚么扳指、玉佩,那成色都不是人间能有!他们又没人收尸——” 对呀,这不是给收尸的人,就是杀了他们的王爷吗?王府都不要世子,把尸首丢出来了,管事也都被处死了,还有谁有闲心管呢?众人对视了一眼,都是瞧见了心动——这……哪怕趁乱撸回来一个扳指,那也是一笔钱那!在这样的乱世,说不准就能换来让人多吃几天的粮食呢? “且去瞧瞧热闹也好!” “是了,趁兵马没来之前,便多去看一眼……” 有些面皮生嫩的,还在扭扭捏捏,有些人直接就去屋里取刀、碗了,嚷着道,“这可是王世子,真龙血脉!吃了唐三藏的肉,可以长生不老,焉知道王世子的肉就没有这般的效用呢?——这又不是吃人!我吃一片肉而已,可算是服药吧?” 为了药用而吃任何东西,似乎都是可以被人宽宥的,更何况人肉也不是没有入药,紫河车这就是一味很名贵的中药么。这个理论还真说服了不少人,有些人也没带刀碗,就打算咬下来一口是一口。众人心思各异,有想去看热闹的,也有想去求财的,也有真想去求个长生不死的。都一道凑在一起,往南城奔去,却是才到半路上,就觉得摩肩接踵:都是从全城各地赶来凑这个热闹的! 千辛万苦,挤到城南街前,便见到士兵出现了,都是全副甲胄,利刃出鞘,不许众人往王府门前挤,有违者直接挥砍杀死——那些想要吃肉喝血的倒是如愿开荤了,不过吃的不是真龙血脉罢了。 在人群之中挤得脚都不能落地,快喘不上气,甚至差点被踩死,好不容易到眼前一看,王府门前却也是混乱不堪,士兵虽然守住了大部队,但仍然有人混在那些哭丧收尸的王府藩属家人之中,去翻检倚门而坐的一个中年人,只看那人的华服,便可知道身份的确不凡了。就连那些来认亲的家人,都偷偷摸摸地在他身上摸索,时不时收点小物件入怀,瞧着让人眼热得厉害! “喂!你们不许我们过去,难道是为了自家吞了财?” 人多了,胆气就壮,后头有人这般一喊,大家一听都觉得有理,更不干了,当下都发力往前推挤,那士兵戳了一个百姓,管不住前头的人被后头往前挤压,直扑过来,把他压在身下,后头的人欢呼一声,仿佛打开了一个缺口,便立刻都从这里涌入,慌得其余士兵纷纷往王府大门内逃去,而石阶下本来还在翻找家人的藩属亲眷,也立刻被人潮湮没了,若不是看门人当机立断,立刻把门关死,从里头上闩,怕不是王府大门都要被冲破,这帮人能进王府把整座宫殿搬空了! 似藩王府的规制,那大门都是上好的木头包了铜,沉重无比,哪里是门前能容纳的百把个人能冲破的?众人冲了一番,知道无望,注意力又转移了开来,也顾不得第一波人是否被踩在脚底下□□,身后是否有人涌来,见到一个穿着富贵的便上去扒拉,也不管人家是活的死的,还有那些起意要喝人血的,更是癫狂了,瞧着王世子方向就往那里挤,一时间王府外竟成了血肉地狱,本来是往外扔尸体,这下可好,稀里糊涂又有不少人交代在人群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百姓们有来有往,有更多人不敢近前看热闹,竟有爬到别人房顶往下看的,终于在远方听到金戈交鸣,兵士呐喊之声——镇守太监府上的护卫军,城防人马全都来了,甚至连王府家丁亲卫都来了一支,三方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接近驱赶,远处还不断有人敲锣大喊,吆喝道,“开城了!开城门了!想要出城避祸的百姓快动身去!” 被这么一喊,又有马上长矛威逼,这才把一干乱民赶散,众人散开时,也都是披头散发、神色癫狂,手里有些人拿着一小块巴掌大的锦缎,有些人自己血流满面,一嘴糊了都是血,等人群散去之后,再看街上,更是不忍目睹:都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也再难区分身份,死者身上都是衣不蔽体,所有衣物都被乱民扯碎,还有多处被咬得露出森森白骨的,又有一些明显是平民的伤者,伏在地上奄奄一息,从嘴边往外冒血粉色的泡泡,这是肺塌了,喘不上气,只是等死罢了。 至于那些来给家里人收尸的藩属家眷,除了见机得快的,此刻多也没有活命,之前所设想的父死子继,现在完全成了泡影,和第一开始维护秩序的王府家丁一起,几乎都被踩死了,他们穿得不差,因此尸体和第一批死者的待遇差不多——当时运尸出府,只是为了让这些人来收尸,可没想到,尸体还没运走,乱民一来,这会儿倒是又多了百把具尸体,真把城南街这里糟蹋成鬼气森森的人间炼狱了! 蹄声嘚嘚,镇守太监王至孝从街角转了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一幕,神色凝重中透着厌恶,众人见他来了,都是齐声行礼,“见过镇守大人!” “请镇守大人示下!” 此时,虽然周围瞭望的百姓仍多,但已有数百全甲兵士过来,局面算是得到控制,王至孝面沉似水,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道,“报名敲门!” 众人于是上前报了身份,让护军开门,这些护军在门内也能窥视外头动静,见此,便把大门重新打开,门内也早有官人相候,都是身穿公服,瞧那补子飞禽走兽的,必然也是高官身份!只是面上神色都不好看,甚至有些高官身上还有血迹斑斑,想来也是刚刚经历了大王发狂的一幕,侥幸逃得生天。出门时,甚至有些人脚步踉跄,还是靠同僚扶出来的! “大王连日操劳,气急攻心,已经疯了!” 这其中位份最尊的一名老者,出门之后,立在阶前,深吸了一口气,朗声对四面道,“或是连日来施展法事,聚了杂气在体内,冲散了龙脉,大王在议事中忽然发狂,倒行逆施,打杀了亲近管事,又将嫡子杀尽了!甚至还杀了十余骨干官员!连布政使都难逃毒手——如今……蜀王府血脉已绝,龙脉气泄——锦官城,守不住了!” 周围顿时响起了嗡的一声,百姓们全都惊呼议论了起来——还在半日以前,这些始终还恋栈锦官城不肯离去的百姓,心中其实都还是抱着能守住的信心,可就在这一刻,一听说蜀王血脉已绝,龙脉气泄,忽然间,对于守住锦官城的信心根基,似乎就立刻动摇崩塌,灰飞烟灭。 便是有些百姓,嘴边还挂了世子血丝,手中还攥着从死人手里拽下来的扳指,甚至为此还不惜扯断好几根指头,这会儿也都是呆若木鸡,一时间仓皇无计——没了蜀王,就等于……就等于朝廷在锦官城的根基已灭,锦官城已经不再是藩王驻扎,不再是敏朝之地——不说守得住守不住,锦官城已经彻底无主了! “大王!大王呀!” 不知是谁痛喊了一声,百姓中竟有一多半先后哭喊了起来,哀悼着这个素日里深居简出,任由藩属在锦官城内横行霸道,和百姓完全没有一点交集的藩王,这些刚刚还冲击了蜀王府大门的乱民们,一边把扳指首饰塞进怀里,一边涕泪横流,真心实意地叨念着、挽留着锦官城的拥有者,似乎也在挽留着过去的时光,高官们或者是站在门外,或者是高踞马上,木然地望着这一幕,他们的表情犹如沉寂多年的泥雕木塑,在哭喊声中落下了簌簌灰尘,终于缓慢地活动了起来。 “龙脉已断,锦官无主,当迎立新主!今日起,我等将前往万州,迎接买活军女主,尔等百姓,安居乐业,不可惹是生非,若要离去,便自行有序退走,不得裹挟邻里、劫掠抢夺!” “将士们听令,即日起,不做抵御外敌准备,不再抓壮丁入伍,在坊间巡逻,遇有不平事及时处置……” 一条条几乎是匪夷所思的命令,从为首的文官口中一条条地吐出,镇守太监府的亲兵明显惊疑不定,但碍于王府上下听令,城防兵也六神无主,听了文官们的发号施令,再看王至孝,神色冷冷,毒蛇般的眼神正逐个在他们脸上逡巡,许多人都是遍体生寒,察觉到了蜀王府内的变故恐怕有内情,更不敢和上峰对着干,至于其余人,便是想不到这些,因自家长官不在,也就稀里糊涂,听了别个大人的使唤。 当下,竟无一人反驳,平日里行动缓慢的官僚系统,在此刻反而展现了让人诧异的效率,全都听令行事,顺畅地运转了起来。至于百姓们,更是早没有了对买活军的排斥,在蜀王癫狂,蜀王府血脉断绝的消息,一被宣布开始,他们似乎就已经完全接受了锦官城改朝换代的命运,还沉浸在失去了自己王上的悲痛之中…… 也不枉他特意安排了抛尸这场戏码来扭转民心,否则,民心若要死守,这场戏还不好轻易收科呢!王至孝收回眼神,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多半,余下要操心的,只是怎么把金银珠宝运回京城的小事了。他视若无睹地穿过了遍地狼藉愚昧,心中的视野早已拉到了更上方,仿佛俯瞰着精细的买式地图。 “蜀王府死得这样惨,各地的藩王一旦听说,必然唇亡齿寒,从此更加敌视买活军,以后,买活军要往内陆打去,就更加难了……”眼下的任务完成了,而且可以说是在有限的条件内完成得很好,不过,王镇守并不因此自满,反而怀了深深的忧虑,“虽然是迫于无奈,但不知六姐对我的这个主意,会是如何评价,我是会得了政审分的奖励,还是……在传说中六姐的记仇本上,被记上一笔呢……”, 904 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么说,锦官城现在也尽入我们买地之手了?现在主要的问题是在于派谁前去接收是吧。” 经过一段时间的驻扎,潭州城内已经有了相当显著的变化,首先显而易见的,就是码头边上多出来的水泥大路——这是所有州县拿下来之后必须先修的东西,水泥路修好了,后续的城建改造才能展开,当然,如今买活军的地盘一下扩大了若干倍,不可能是每个小县都有这么快的进度,但潭州也算是两湖道最重要的城市之一,且又在大江边上,得风气之先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再要往下,就是城中百姓的精神风貌了,半年以前,在此地百姓中常见的迟钝、颟顸与因饥饿而来的不安、仓皇,悄然间已经完全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正在经历巨大改变的城市居民所特有的匆忙,人们呆着在过去半年间,显著丰满起来的脸颊,以及脸颊上的血色,把有了光泽的头发毫不吝惜地剃成了寸头,很多人都穿上了簇新的棉衣,在九月里这个刚刚寒凉下来的天气中,他们有了可以蔽体御寒的衣物,穿着可以挡风的布鞋,天色一亮,就在街头匆忙地奔走了起来。 如今,这些百姓们可是有太多的事情忙活了,除了为生计着忙之外,本地的居民要上的学还有很多——就算是想偷懒也不行,不上学,就找不到好工,找不到好工,那就和街面上各式各样的好吃的无缘了,倘若想要坑蒙拐骗弄点歪道钱呢,各地的矿山还都缺人呢,听说山阴那边,如今煤、铁、铜矿都在开采,什么时候都缺人,大多数重刑犯都送到那处的大山中服刑,下了黑黝黝的矿洞,什么时候还能再上来,可就不好说了! 日子不再像是从前那样了,从前想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都难,有些时候做工还不如饿着混着,对付着一口过,自打买活军来了以后,至少有一件事是发生了巨大变化的,那就是,一个人倘若好好地干活,他起码是能养活自己的,如果吃得差些,一个下力气干活的成年人,养活四五个老弱也不成问题。而且,只要能够守好买活军奇特而又苛刻的规矩,那么也就不会有人来胡乱欺负你——对于这些百姓来说,被更士们呵斥几句,这都不叫被欺负了,被欺负那是走在当街上,随意就被鞭打、驱赶甚至是抓起来去服役,只要能避免这样的情况,这些小民便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很松快,日子非常的好过啦。 毕竟这里是沿江的州县,和山区不同,消化的速度还是很快的,甚至在宗族势力的抵抗上,要比当年泉州、榕城的感觉还更小些。谢双瑶认为这有好多方面的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本地是藩王居所——有藩王的地方,附近根本就不会有太多成气候的宗族的,因为藩王和他的眷属,基本就把地主的生态位给占完了。 因此,在有藩王的地方,买活军消化接收起来其实还比偏僻山区更快得多,只要把大头打掉了就行,余下的百姓都是一副在藩王的重压下辗转求存的惨相,气都快没了,压根就没有余力把宗族发展起来,理所应当,他们融入买地,转化成为合格活死人的速度,必然是很快的。 这么看,当年敏朝的布局,倒是还方便了买地呢,一个地区,只要有一两个这样的州县,买活军就等于是在本地有了很坚实的支点,这些百姓也会成为合格官吏的来源,且不论之后的腐化速度什么的——这个必然是有的,适当的时候卸磨杀驴,清洗一次就行了。 有了这样的州县,买活军就很方便依托它去展开工作了。因为这些百姓必然是最拥护买活军的,不管他们是否会收受贿赂、弄权肥私,这一切的基础仍建立在买地的统治上,如此,再遇到客户人家作乱的情况,他们就肯定不会被裹挟,而是会自发地去阻止、告发,成为民间的第一道安全网。而且,毕竟是大城市,百姓们见识较多,思想也比较开明,他们是相对好教化的。 “……至少比川蜀那边要好得多,那边就是僻处盆地内,实在是太安逸了,办事能力太差,很多地方都考虑得不周到……” 翻阅着手里的报告,谢双瑶有点不满意地嘀咕了几句,她的感慨当然不针对蜀王眷属的下场——在他们沿路西进的征程里,蜀王算是下场比较惨烈的,他本人先且不说,王府管事基本是全灭了,被情报局用机关火铳点名弄死的那些之外,余下的也没落得着好。情报局在背后,让临时情报员全彩凤,搞了个诉苦大会,‘涤荡’残旧思想,鼓舞民众从真龙血脉至高无上的思想藩篱中走出来,控诉蜀王多少年来对百姓的盘剥。 这个大会一开始效果还不太好,因为百姓的思想禁锢一时半会还没那么容易挣脱,但在行动小组组长刘雯,把皇庄佃户带到现场之后,气氛就有了很大的转变,这些佃户声泪俱下地把自己的遭遇一诉说,百姓们没有不唏嘘泪下的——就这样,余下的管事也没几个能跑掉的,除了一两个的确没有劣迹,深居简出只在王府中管内务,也还算与人为善的以外,其余基本都在诉苦大会上被当中处死,家产籍没,家人送去劳改,蜀王这一倒,光这一块栽进去的都有几千人。 管事都是如此,更不说蜀王的嫡系子女了,蜀王世子被蜀王‘自己干掉’,这就不说什么了,其余成年了的子女,性格有恣睢些的,手里若沾了人命,都很少能活着走下诉苦大会的审判台,那些佃户盯着呢,其中个别被折磨得特别狠,遭遇还特别惨的,上去了手足并用,一张嘴都是往喉管咬,真有把人活活咬死了的!这些佃户可不管你们这些王孙公子知不知道皇庄里的事情,反正是一家子,都是蜀王名下的皇庄,那就赔我们一家人的命来! 正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有了这些不要命的苦秧子,锦官城里的舆论风气,立刻就有了极大的转变,之前还为蜀王一家的下场惋惜感叹的市民,如今则是走了另一个极端,恨不得把家养的母鸡不下蛋都怪罪在王府身上,很多人都叫着要把蜀王诛九族——虽然蜀王的九族关联非常广大,甚至连京城都囊括在内,但反正,他们是还想把这股审判、处刑的风气再往外扩大化的,要知道,现在死的还只是蜀王的嫡子,他本人尚在,还有不少庶子,包括上几代分家出去的宗室,也还是不小的数量,民间的意见,是希望蜀王能最后再死,亲眼看见自己的这一支宗室被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才算解气呢! 离奇的是,镇守太监王至孝居然还很支持‘诛九族’论调,这位虽然是皇帝的心腹,但或许正因为是心腹,才知道皇帝最在意什么——喊一喊诛九族,算得了什么?好处能稳稳的拿到手,这才是关键呀,这些宗室血脉,留着做什么?回京了让皇家供养?还是让他们来声张对蜀王遗产的权利? 更不说,虽然对外都说是蜀王发狂伤人,可事情的真相明摆着的,多少人亲历,这蜀王府基本上就是被王至孝上蹿下跳地灭了满门,世子是他一枪打死的——布政使都是反对他的计划,被他威胁着要崩了脑袋……虽然最后这布政使是刘雯杀的,但其实也就只差一个直接动手的把柄而已,王至孝又不傻,他自然要把这些人都摁到泥里,绝不会给他们再翻腾起来的机会了。 庶子、支脉可以不死,但必须去劳改!去服刑!如延平郡王府故事!这个敏朝的太监,比买地的官吏还会引经据典,运用道统里的理论为自己撑腰,至于蜀王,他的意见则是‘遵民情’——这是真的豁出去了,要把各地藩王都往死里得罪,因为按照如今锦官城的民情和民议,一旦顺从民意,蜀王可能还不是被简单地处死了事,大家是想把他‘点天灯、熬人油’的,这是大江上游的土匪常见的酷刑,把人做成灯芯,淋油点燃,活活烧死之后,还要把一身肥肉熬出油脂来,做成人油蜡烛,可以说是挫骨扬灰,残忍至极啦。 真要点了天灯,估计以后王至孝的名字,可以止王府小儿夜哭了,日后他再办这种收割藩王财富的差使,那就是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他人到了当地,藩王乖乖地交钱买命,贿赂王至孝,跟他一起回京城过小康日子,自然是再也无法锦衣玉食了,给点闲钱不饿肚子而已,要么就是人还没到,就被吓破胆的藩王在半路伏击,你要来收拾我,那我先反了再说! 谢双瑶对王至孝的心思,也是了解得很明白,知道王至孝之所以做的这么绝,其实还是因为这工作实在是不好做,尤其是川蜀情况如此特殊,如果没有买活军首肯,钱都运不出三峡,因此他不得不把事情做绝,而且要把一些买活军不好做的脏活,揽来先做了去,这样才好和买活军谈条件,俾可多带走一些财富。 对此她也能理解,并且认为王至孝的工作,虽然对蜀王府以及锦官城高官来说是挺残忍的,但从总的结果来看,功大于过,确实是避免了锦官城内外百姓继续受到备战行动的骚扰,说穿了,如果没有到处抓壮丁守城的操作,没有向叙州买药火,蜀王自己不把锦官城内外折腾得乱糟糟的,就是王至孝绑架了他,又有什么用?官僚们反对献城决策的人,会只有这一次这么少吗? 唯独的瑕疵,大概就是没有估量到长期处在恐慌状态下的民众有多么的不可预测了,在蜀王府外还搞了个踩踏事件出来,多死了一些人……但这都是细节,只能说下一次王至孝大概就知道了,抛尸可以,得把人扒光了再扔,那些首饰就让抛尸的侍卫们自己收了呗,这不是现成笼络人心的手段么?这些侍卫拿了好处,以后也就是他的人了。没了财物诱惑,那个把想吃人血馒头的愚民,是掀不起这么大风浪的。 “野路子……也太野了,”她轻轻摇了摇头,“但情有可原,基本也属于买地势力空白区的民众自救吧,不能用买地的原则去审判,那属于苛求了。” 这算是给王至孝的行为定了性了,至于说加不加分,加多少,这个人能否进入谢双瑶的人才库,这就是机密了,反正这种行为买地官方是决不能明面嘉许的,最多只是保持沉默,相信京城也会默契地压下来,绝不会在舆论上做什么文章——双方默契地割让土地,敏朝这边提前运走财富,甚至为此不惜收割藩王,固然丢脸,买活军则放任他们行事,坐视蜀王府屠府,说出去似乎也和谢双瑶万家生佛、光明磊落的形象不太符合。谢双瑶从不排斥台面下的交易,政治家最愚蠢的就是搞什么‘事无不可对人言’,不适合对人言的东西可多着呢,在理想保持纯洁的大前提下,她接受现实中必然存在的种种瑕疵。 “这一次锦官城开城,王至孝的确是出了大力的,作用比之前几个藩王府所在州县的锦衣卫都大得多,战略意义也不同凡响,一下就瓦解了蜀地的僵局,要予以嘉奖,公事这里,蜀王府堆积的财富,贵金属中,金银都可以由王至孝运走,丝织品全给他也没问题,木头什么的,也可以给,只要把书画、药材、稀有贵金属之类的,留在我们手里即可。私人方面,问问他喜欢什么,可以赠予一些珍贵的奢物,如果他想要钱,也能满足他。奢物这边甚至可以送个仙火铳都没问题——但不能给弹药。” 有功必赏,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手下,这个原则错不了,谢双瑶很快就王至孝的要求表了态,皇帝想要钱,那就给他钱好了,谢双瑶并不介意让皇帝短暂地拥有这些货币,反正这些贵金属最终也会回到买地这里,换回粮食和服务的。甚至于仙界的武器,给个一两把的都没什么问题,因为她并不通过控制武器来控制战力,而是通过控制弹药的供给来保证武力的控制权。 目前为止,发出去的武器也有上千把了,因为的确有这么多情报员就是冒着生命危险在给她干活,谢双瑶并不怀疑这些人的信仰,他们的安全是必须要得到保证的,但她也不愿意让这些人滥用武力,所以,仙火铳可以发,但弹药特别少,基本就只够防身用的,大部分时候,来上一枪,显示神力之后,就得靠情报员的三寸不烂之舌脱身了…… 就像是锦官城,也就是最开始那会儿,处理被叫来的管事时,一开始用了几发,把首脑打倒之后,情报员用的就是自产的火铳了,在这方面买地的供给则非常的慷慨,虽然自产火铳,在连续击发后会因为枪膛过热而失准,但多备几把这不就行了吗?总之,王至孝预料得的确不错,在被派遣到锦官城这样评估认为异常危险的地区时,情报员的火力储备是绝对足够保护自己的,甚至在配合之下,策划一起斩首行动都绝对不是问题——当然,这种火铳就算落入敌手也不会有太大的妨碍,因为目前来说,定装弹药也是买地这里的专供,普天之下还没有第二个药火工坊能稳定生产出不炸膛的定装弹药来呢。 想到这里,谢双瑶的眉头不禁皱了一下:锦官城、王至孝的事件中,需要她决策的部分已经告一段落了,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却又阴魂不散地浮了起来——那自然就是叙州了,这个地方给她带来了相当的惊喜,一直到如今都是屡屡出人意料,比如说,让一直以来都表现出色,甚至谢双瑶屡次夸奖其胜过锦衣卫不少的情报局,都闹得个灰头土脸的‘叙州药火’,现在就搞得人相当的尴尬。 叙州怎么就能自产药火了呢?还是威力这么大的药火,连现在的敏朝药火局都没有这个能力,叙州又是从哪里折腾出来了这批货卖给锦官城,而情报局怎么就连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是他们的生产能力有了极大的飞跃,还是机制出现了漏洞,又或者是买地高官的立场动摇,做了蛀虫…… 这答案,可叫人相当的好奇啊……谢双瑶皱了皱眉,重新在电脑上开了另一个文档,这个文档已经被反复编辑过多次了,她仍是再三审阅着其中的内容,半晌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快刀斩乱麻!”她轻声说,“以力破巧吧,不能再耽搁下去,我要尽快返回羊城港了……”, 905 罪魁祸首? “有啥子说头哟!我没道理和你们这些人讲,为什么会走火?都说了,黑药火不比书里说的其他药火,它的性质就是不稳定的,遇明火肯定会炸,你们装库的时候,有没有说过储存的三大要领?而且我就说了,够用就行了,这东西做出来就是不能久存的,你们非不听,硬是要造!造多了不炸那才有鬼!” 山沟沟的早晨是寂静而又喧闹的,天还没有亮,仅仅是一丝曙色的时候,山间便布满了早起的动物们所发出的响动,鸟叫虫鸣声,小兽在草木间活动时发出的悉索声,在遥远的听觉中构成了生机盎然的背景音,但等到人们伸着懒腰,打开房门时,随着太阳升起,这些声响又潮水般地褪去了。 属于人类的声音逐渐明确了起来,走动声,舀水声、劈柴声,当然了,这几日还有村尾那几间作坊里传出的争吵声,时而响起,很快让村民们都陷入了麻木,甚至没有前去看热闹的愿望——也就是吵吵罢了,这几日作坊上工下工的时候,这样的争吵是家常便饭,虽然说的都是官话,让人听不太懂,但反正只要耽误不了活计,还能发钱,他们村里人也就没必要去过问太多了。 “话说回来了,你们造这么多药火,真是只为了开矿用的吗?你们那个矿洞,又招了多少工人?真的经过培训吗?□□问题你们是怎么解决的,安全用药培训没有做过,怎么敢就让工人去用药火开矿的,还开了这么久都没事故,如何又忽然间和我说出了个大事故?炸塌了多长的坑道,多少人陷在里头了?嗐!问我的时候,倒是话多,这会儿成哑巴了?!” 这会儿,在作坊后头,用来给人居住的一座小院里,赖丰德双手叉腰,正是反客为主,威风凛凛地呵斥着面前的管事,见对方被自己骂得垂头不语,他有些解气地哼了一声,这才见好就收,“去给我送早饭上来!吃不饱,哪有心思上工!我今日要吃炸圈子,再要个萝卜馅的灯盏糕,萝卜做得辣辣的,里头放块腌肉,这才好入口,再来一碗豆浆,白糖放得浓浓的!否则,这工还做什么做,又不让出村子,又不给停工,每天还这么七问八问的,不吃点好的,你不如直接把我杀了了事!!” 说句实话,他的这要求,倘若是放在买地,那真是半点都不过分,甚至不算是花费大的,炸圈子,是拿米浆或者面糊,倒在圆形空心的炸勺里,入油锅炸出来的,两个才一文钱呢。 萝卜馅的灯盏糕也是类似,无非就是用大勺来做模具,同时在米浆中放入馅料而已,那块腌肉,不过是指甲盖大小,取个意思,一个一文钱,再来一碗豆浆,加一大勺糖也就是一文钱,倘若不要加糖,只要一个圈子,加在一起一文钱而已,算下来两三文钱的早饭,对于一个有能力搞起药火作坊的工程师来说,简直就不值一提! 然而,在毛黄村这样的小村子里,要满足赖丰德的要求,就非得大费周章不可了——光是每日都开个油炸锅,这在村子里就是没分家的地主老爷都不敢想象的壮举,叙州这些年改换旗帜之后,毛黄村的地主也把田地分给了自家子侄,使得大家都躲过了被强制赎买田地的处理,他们多少算是家道中落了的,但就算是没分家的时候,地主也就是一年内能吃得上饱饭的日子比别人多而已,要说三不五时就见荤腥,吃油炸的菜色,这当然也是完全没有的事情。 毛黄村这一带的地很贫,光种地是很难吃饱肚子的,村民们多数都有第二份工作,譬如说药火工坊开起来之后,便来这里做事,在开起来之前,则很多人到前方的山里去采矿——此处山中有铁矿,或许也是这里土地贫瘠的原因之一。 赖丰德来到这里,也是因为这里有铁矿的缘故,叙州这几年日子过得好,买卖做得越来越大,对铁矿的开采也不再像是从前那样随意了,从前,铁器是相当昂贵的,一般人很难大量消费得起,铁锅、铁铲,铁锄头,即便在铁钱常用的川蜀,对农家来说也是宝贵的财产。或者该是这样说,正因为川内缺铜,惯用铁钱,占用了大量的铁产量,才使得川内虽然产铁,但铁用具对百姓来说仍为奢侈。 叙州帮主事之后,把田地分给百姓们,也沿用了买活军减田租、重生产的做法,百姓们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对铁器的需求当然也就迎来了一次井喷,光是要满足叙州百姓的需求,衙门都要加大开采量——当然,叙州衙门不像是买地那样人才济济,有能力官营矿山,因人手不足,他们对铁条还是以采买为主,这就让叙州周边富矿的地区,应运而生了一批小铁矿。 这些铁矿一般都位于深山老林,交通不便,如果不是民众自行开采,官府也很难组织,因此,官府似乎也就默认了百姓们对于矿产的开发,并不像是买地打击私矿那般下手狠辣,这也是叙州这里规矩特别的地方,不过,除了赖丰德这样从买地跑出来的高级工匠之外,本地的百姓当然是不知道两地政策的差异的。 有了铁矿,有了周边村子里现成的矿工,接下来还想要什么?自然就是能产药火的工坊匠人了——这是非常自然的联想,如今在川中,一股对药火的崇拜正随着疏浚航道工程的进展不胫而走,理由是显然的,因为疏浚航道主要就是靠药火来炸毁那些坚不可摧的暗礁,看到这些碍眼的东西,在江中固执存在了千万年,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的性命之后,却轻而易举地被药火摧毁,民间不膜拜这种东西那是不可能的。纤夫、船家、行商,都对这东西赞不绝口,甚至还有人提议私下给‘药火嬢嬢’立庙的——虽然没有人专门推动商议过,但毫无疑问,这个目前为止容貌、性格都还很模糊,没在民间传说中丰满发展出来的神祇,肯定是个女性,而且大有可能最后和谢六姐的膜拜融合,毕竟这东西就是她的买活军折腾出来的么! 除了这几个行业之外,药火炸石头,吸引来的还会有谁?自然是各地的矿山了,毕竟疏浚航道和开矿一样,不都是用炸药炸毁石头,然后清运出来吗?赖丰德入川的时候,大江沿线都有人在招揽药火匠人,给的报酬真不少,虽然钱上或许不能和买地相比,但能给的比买地多啊——屋舍、下人,那都一定是有的,还有些私下里的好处,买地都拿不出来,不论是丫头还是小倌,只要真能把药火搞出来,想要几个要几个,甚至还把自家的千金许配过来,叫这些匠人从此温柔乡中乐不思蜀,那都是有的。 还真有些药火匠人,受到这些诱惑,改行去仿造买地药火的——药火这个东西,虽然按道理只有官府的军器局能造,也只有他们掌握匠人,但这完全就是一句空话,毕竟民间的鞭炮花火这虽然不起眼,但也是一个扎扎实实存在的行业,哪个州县没铺子卖这些? 有铺子那就必然有作坊,这些匠人造的也是药火,对于买地的药火威力,他们如何能不感到好奇呢?赖丰德一路入川,还真见过不少匠人改行的,更听说了一些惨案:制造威力巨大的药火,实验过程中,没有不危险的,好一点的,受个不轻不重的伤,毁个容,差一点的,缺胳膊少腿甚至一命呜呼也不奇怪。 都是心黑胆大的,也不看看自己的命格就枉伸手……赖丰德可不打算步这些人的后尘,虽然他反而是有点真东西的,但正因为有,赖丰德才知道买活军用来疏通航道的药火,根本就不是民间能仿制得出来的,别看都是药火,都能爆炸,但和民间所用的黄药火,完全已经不是一种东西了。他最多能把黄药火再制成黑药火,这已经是极限了,想要搞买活军那种,趁早别做梦吧! 当然,就算是有再造黑药火的本事,也足够他在大江沿岸吃香喝辣的,但赖丰德却完全没有在这些地方停留的意思,而是选择了叙州栖身,也是有他的用意在的:大江沿岸的州县,固然有人招揽,但最后都是要离开码头,跟着地主进山去。 进了山,那就不是买活军的地盘,也不怎么受买活军的影响了,自古以来,都传言两湖道的百姓‘霸蛮’得很,谁知道当地规矩如何?他一个外人,一旦离开大江沿岸,离开了被买活军浸染过的规矩,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听天由命之外,再无别的话好说了?到时候,谁知道矿主还会不会给他开支,会不会干脆把他关起来,当个奴仆一般催他干活干到死,一文钱也不给? 倒是叙州这里,有两大好处,第一,距离买地足够远,十年八年内,大概是过不来的,到了那时候再过来,赖丰德也是学了一口的川蜀乡音,就充做是本地人也不会有什么破绽了,第二,叙州处处学买,相信此处的规矩也会比较清明一些,在叙州寻个活计,被吃干抹净的危险还是比较小的,而且这里学买,那就意味着比较富庶,生活上也较能享福,这对赖丰德来说是尤为重要的一点——他本来就是因为不想吃苦,才从敬州跑出来的,找个不太吃苦的地方,对赖丰德来说意义很大。 不错,赖丰德正是原籍敬州的客户人家子弟,按照买地的处置,他本该和族人一起,远迁千里,甚至于因为他兄弟已经选择了比较富庶的鸡笼岛,赖丰德就得往南洋迁徙,去占城港开辟农田——赖丰德可受不了这种田的罪!他本就在泉州的药火作坊做事,因为天性伶俐,早认了不少拼音在肚子里,也曾上过买活军的学堂,化学更是学得不错,甚至还亲自在泉州的药火作坊,制造过买活军的第一代黑药火,只是因为回乡成亲时,他们家里被魔教蛊惑了,也要北上闹事,掳掠村落。还有人叫赖丰德去调配药火的,赖丰德一听,吓得要死,当即连夜脱逃,跑到他外婆家去躲藏起来了。 要说去告发宗族,带路打自己的亲戚,这他也做不到,虽然逃了,只能说是免于重罪,但仍然难免株连,一打听到买活军对客户人家的发落,赖丰德赶紧和几个表兄弟一起,结伴连夜又上路了——他外婆家当然也是客户人家,一样要被打散了到处迁徙,赖丰德只有远远地跑开,才能保证自己依旧生活在华夏大陆本土上。 这一走,就是几千里的路程,他几个表兄弟走了几百里路,陆续都动念返回了:他们是能接受去南洋种田的,想着往西、往北走,气候越见严苛,民生还不如客户人家久住的南边山里呢,权衡利弊之下,还不如去南洋,至少大家都是初来乍到,还都是客户,还有话说,在这些地方落户,唯一的生面孔,岂不更是任人欺凌了?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赖丰德一个人游荡到蜀地,跑来叙州这里开风色了,其实他原本是想留在万州的,但万州这里不如叙州富,论买地的奢物享受,还是叙州更普及,于是最后便选了叙州。既然有了安身之念,略一展露本领,余下的便是顺理成章了:他也不用到处去毛遂自荐,只是造了一些烟花发卖,自然有人来和他交际,之后便提起了想在毛黄村开个工坊,供应附近的铁矿之用,并再三保证,虽然是乡下,但一应的饮食供应绝对一如城里,赖丰德若有什么别的要求,也不是不可安排。 毕竟是天高皇帝远啊,这叙州虽然处处像是买地,但却也有这么多漏洞可钻,小日子过得可比买地还美,在买地,别说一个药火匠人了,就是高官又何敢闹出桃色绯闻来?赖丰德深感自己决策之明智,不过还是婉拒了东家的暗示,只是去毛黄村后的铁矿查看了数次,确定这铁矿的确存在,而且是□□可以炸得动的石质,便安心在毛黄村住了下来——他到叙州是为了洗白自己的身份,如果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眼下固然爽快了,于长远来说,不还是给自己找事吗?这里可是叙州!半个买地,按理也是不许有这些事情的,现在享受,无人来说,将来买活军总有一天要来的,对景儿岂不都是罪证?! 一转眼,他到叙州也将三年了,做这个工坊也有两年多,刚开始多半年,他还时常去铁矿那里查看药火的应用,和工人沟通,但很快随着业务熟悉,以及坑道更换,主井口挪往深山不便行走,赖丰德渐渐也不上山了,有了空闲更愿意去叙州城内耍乐。他这两年间带了两个徒弟出来,虽然赖丰德也留了一手,但两人毕竟能为他分忧不少,赖丰德的工作便越发轻松了,和东家合作也十分愉快,作养出了刚才那呵斥管事的骄横性子——一般的匠人,倘若没有什么看家本领,可是不敢和东家这样说话的! 话又说回来了,赖丰德这话也不算是没道理的,半年前起,东家先借口矿里要开两条新坑道,希望赖丰德提升药火产量,这一段时日就别去叙州城了,后来又派了些家丁来协助工坊运货,其实就是把这村子把守了起来,叫赖丰德想偷溜进城都不行,而且,这些药火送到哪里去,赖丰德也是不知道的,后来又跑来责备他,说药火炸了,还炸毁了城墙,似乎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仔细想想,其中种种都颇有猫腻,赖丰德那话,也是点得很透了,意思相当明显:别以为我是傻子,我不问,你们不说罢了,想要我这么迷糊着过,就得把我给伺候好喽! 以他耽于享乐的性子,这么得过且过、不寻根底,也在情理之中,管事的见他恼了,也就不再深问药火爆炸的事情,忙去为他筹措早饭了——这灯盏糕、圈子还好,米浆一磨,调料开过就得,豆浆却是要先煮豆子,需要费些功夫的,就这么在城里叱咤可办的一顿早饭,在村子里,最起码得人忙过一个多时辰,动用五六样家什才能办出来呢。 赖丰德这里,把他打发走了,回到屋子里却根本没有闲着,立刻就趁着天光,麻利地收拾起行囊来了,他面色凝重,嘴巴里轻轻地嘀咕着,“贼养的,一问就答不上来了,说是新开了坑道,挖新立井怎么不来村里雇人,这些药火到底是拿去开矿还是拿去卖了,怎么能炸得塌城墙?” “还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却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管他们怎么搞,我这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趁他去搞早饭,嘿嘿……” 他心中起疑,原也不止一日,只是之前看得紧不好走罢了,眼看这几日似乎城中有事,家丁回去了不少,村口的守卫有些放松,赖丰德早已蠢蠢欲动,乘着管事去搞早饭,他把金银细软往怀里一掖,假装闲散着步,在村里绕了一会,一个闪身便上了乡间小路,打算绕开大道,走上十里山路再往叙州码头去趁乱逃走,却不想,这里才刚转过小道,走到一个山坳里,迎头就看见一帮青头汉子,默然望着他,一人手里还拿着千里眼,正往怀里收——看来自己刚才在山下的动静是半点也没瞒过他们! 也不知道这些人在这里多久了,对这药火工坊的事情是否已了如指掌,赖丰德唯独知道的,便是这群人来者不善,脚也是一软,毫无抵抗地便滑坐在地,任由众人把他拉起绑好,隐约间还听到这帮青头兵议论道,“他就是那个药师?” “瞧着也没有三头六臂么,不过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叙州城内外腥风血雨沸反盈天,多少人家几乎连皮都被扒开了,原来……就是在找他呀?”, 906 叙州两大案 “再说一遍,怎么发现黑药火这么生产威力更大的?” “就是听说了京城大爆炸的事情,心里觉得挺好奇的,因为之前上安全生产课的时候,就在想,我们这里的药火作坊都在城外,但敏朝可没这个规矩,京城的药火作坊都在城里,如果出事的话影响肯定大,但是当时预估的事故规模也没报道出来那么夸张,就挺好奇原因的。” “嗯,然后呢?” “然后就是当时厂里也有从京城搬过来的药火匠人,都是逃过来的,因为京城的厂子炸了,里头的人肯定都活不了,肯定得再调人去重建工坊,事故刚出,大家都害怕,觉得那块地方不祥,而且,给皇家服役,也不是什么美差,以前得过且过,也没想着南下,现在事情到头顶了,很多人都一咬牙,索性南下来找活干,就这样认识了不少京城的匠人。” “而且挺多人的师兄弟都在火器局干活,大家也谈起事故的原因,揣摩着为何爆炸的威力会这么大……当时出于好奇,就记下了他们说的火器局生产流程还有配方,闲着自己折腾一些小当量的配比来进行实验……” “这都是私下自己弄的吗?”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重复同样的说法了,赖丰德都有些疲了,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往下说道,“肯定是私下自己弄的,因为买地这里,矿山用的已经不是黑药火了,京城的黑药火,威力再大也比不上我们的新一代药火,就是拿来疏通航道的东西。京城大爆炸,更多的是起到安全生产的警示作用,那个东西研究出来也没什么大用,所以厂里没有组织人去复现这个,还是以新一代药火为主。” “为什么以新一代药火为主?” “那个东西更安全,更不容易走火,只要控制住□□,就算失窃也没法子用——就是用火烤都不会炸的,性状非常的稳定,而□□一般人也造不出来,所以尽管更贵,但还是以生产新药火为主,尤其是这些年来,药火很多要运出买地,去疏浚航道,更要用这种了……黑药火在买地,就算还有造的,也很少,用处非常有限,已经落后的技术,直接过度掉就好了,没必要费太多心思。” “既然你知道这些,那为什么还要去研究黑药火的配比,你有没有想过这东西在什么地方并不过时,还可以用?” “……没有想太多……” “但你心底是知道的喽?告诉我答案。” “……隐约是知道的,黑药火……虽然对买地无用了,但对敏朝还是有用的,敏朝造不出□□,所以只能在黑药火上取得进步……” “所以你也知道,你的配方在敏朝是有实际应用价值的,那你想过吗,你的配方可能会让敏朝的药火战力得到提升,直接地威胁到买地将士的生命?” “这个绝对没有!我——更士姑娘明鉴,我是真的没想过这些啊,我还特意选的叙州落脚,连配方我都自己把着,不给他们知道,都是我自己亲手调配的!此外也是自己到矿坑去看过的——我就是想在这远离买地的地方找个新身份,免得被发配到南洋去不是?!买活军如我也是再生父母一般的,我也供着六姐的牌位!我何敢和买活军作对呢?倘我存了这样的心,去京城不好么?凭这个配方,换个前程也不难啊!我还,我还特意找的叙州,都说叙州是小买地——” 说到这里,赖丰德不知第几次潸然泪下,他这是真后悔了,“我哪想得到,这叙州也有人包藏祸心,暗地里囤积药火,想要搞事情那!我这是悔不当初,悔不当初那!早知道,早知道我就去南洋了,呜呜呜……你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吧,姑娘!” “行了,哭丧什么,你只要老实交代就行了,如何发落那是六姐的事。”更士林小橘没好气地道,“少和我说这些,我也判不了你的罪,起码现在你老实点,一口饭还少不了你的,暂且死不了。” 她把笔录本子拿过去,叫赖丰德核对签名,同时关闭了录音笔——叙州药火案,这是在六姐面前都挂号的大案,自然要办成铁案,录音笔是上头特意发放下来的,要不是林小橘去过‘仙器培训班’,会使用录音笔、仙手机,上头还得派一个操作员下来。也是因为她对这些事比较上手,可以节省现在紧缺的人力,这才得到了主办毛黄村药火作坊一案的机会。 对她来说,这是个很好的机遇,毕竟如今种种迹象显示,毛黄村的作坊或许就是叙州案的关键节点——至少锦官城外的药火,来源得到了很充分的解释,这些药火的威力水平远超川内一般水准,却又低于买地在疏浚航道所用的‘三硝药’,现在也有叫‘三四药’的,根据药火专家的采样分析,爆炸的药火成分,还是传统的黑药火。经过这几日对毛黄村作坊的勘测,初步可以判断赖丰德交代得不假,这个作坊的确具备小批量生产高性能黑药火的能力,而且采样送去临时试验室分析之后,残余物和锦官城的成分也能对上。 天知道,这个发现让大家都松了多大的一口气——这要是锦官城那里炸的是三四药,这案子牵连该有多广,大家都不敢想,不夸张的说,从锦官城到鸡笼岛,凡是领过□□的单位,都得把皮绷紧了,准备迎接狂风骤雨式的安全检查,凡是□□出入库的单据有对不上的,从仓管员到领导,都等着掉乌纱帽吧! 当然,还有生产三四药的厂子,肯定也要从上到下搞几次安全大检查,这都是不必说的,沿江的疏浚队,所受的盘查力度更会是极大了,到时候就是一些小污点都得吃挂落——查出是叙州这里的黑药火,大几万的人都免受折腾,就连林小橘这些更士也都是庆幸,这和他们的关系也很大,更士是被外派抽调最多的吏目,基本就是哪里不够更士凑,真要安全大排查,他们也受累,当然,这是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往大了说,证明这事儿和内部蠹虫无关,买地的制度还是抵抗住了侵蚀,这也让她心情不错,似乎对于买活军的规矩,又多了一丝信心。 “就是说嘛,凡是受过恩泽的人,怎会不知道买活军的好,和赖某一样,因为种种事由暂时离开的,都处心积虑地想着有一天回去呢,更别说在咱们这有点身份地位的官儿了,吃点喝点还算是人之常情,真要和叙州这边的反贼串联在一起,怎么可能呢?脑子坏也不是这个坏法——这样郝嬢嬢辣椒酱看来还是可以继续吃了。” 实际上,林小橘并不认识叙州帮任何一人,不过因为她对辣味的偏嗜,以及这些年来凡是乘坐水运船只在大江领域活动,总能听到的叙州帮命好,还是让她对这个群体有点本能的好感,叙州本地的官员,都被拉去杀头了她也没什么感觉,但对叙州帮,尤其是叙州帮的头面人物郝大陆、郝嬢嬢,她还是希望他们能洗脱嫌疑的,或许也是实在不愿意相信居然有人深受六姐的恩惠,还会起黑心吧。 好在,目前从案件的进展来看,叙州帮和这事儿关系还真并不大,甚至包括赖丰德,也只是个被蒙蔽的糊涂虫而已,他也不想想,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就算一开始只想拿来开矿,可这药火作坊都开起来,有了自产药火的能力了,本来就是一方豪强的矿东,又怎么能不生产出什么别的心思呢?就算不是在叙州,是在大江沿岸随意一个矿山,他的能力都难保不被利用了走入歧途,甚至他本人也难逃被控制□□的下场。 也就是这人一心贪图享乐,而且思想简单,在毛黄村还能逍遥度日了——在林小橘来看,赖丰德是有点运气的,运气不在于别的,在于叙州这里毕竟和买地联系紧密,又是渡口码头,矿东眼界开阔,心思也大了,指不定还想要让赖丰德加把劲,把三四药给仿造出来,有这个指望在,待他就还算礼遇,否则怕不是早就吊起来打,把黑药火的配方逼问出来之后,立刻扩大生产了,哪还会派管事好生伺候,和他慢慢的周旋? “源头找到了,嗯,他的下场,等六姐圣裁吧。我这能做的也就是写个‘积极配合’之类的评语了,看在他的确老实交代,审讯毫无难度,根本没想着说谎的份上,希望能轻判一点儿。” 写好审讯文书,林小橘又开始翻看毛黄村的档案:矿山那里,买活军先没敢轻动,还是要等大部队赶来了再上山去,理由是很显然的——人家有药火,有武器,有训练有素的矿工,自古以来,这矿工就是最好的兵源,服从性和组织性都远非一般的农户可比,几十个人跑过去,不和送菜的差不多么?大家进村之后,先把村子控住,主要交通要道都布防,再搞了个临时审讯室,就已经把人力耗得差不多了,二百人的大部队昨日刚上山,矿山的情况如何,还得看回来汇报。反正,结合在叙州府城得到的消息,是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的。 “张家出钱,出面做买卖,毛黄村的黄家有矿,能供货,而且有兵源。还有谁?原本是名士的,那个凌家,他们的偏支在叙州本也是大地主,对敏朝忠心耿耿,一心要鸩占鹊巢,利用叙州帮带来的活力,把叙州从内部变成敏朝的棋子,咬在川蜀后方,逐渐壮大,把持巴蜀,确保巴蜀对敏朝的忠心,也给皇家留有最后的余地……想得倒是挺美的,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明月却干净利落地把你们都给卖了。” 林小橘咬着嘴唇,一边写着报告一边情不自禁地点评了几句,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小小一个叙州,局势太复杂了,各方势力各怀心事,决不能说内部没有矛盾,可真不知为什么,一旦谈到反买,他们就突然间精诚合作,爆发出了敏朝官府都瞠目其后的活力和效率,几年间在川蜀内不知制造了多少悬案,甚至连叙州帮、杨玉梁这样的能人,都无法驾驭解决,万州火并案,锦官城药火案,只是比较引人注意的两个案子而已,仔细追究下来,还有不少未解之谜,需要花人力物力去细究哩。 “难怪六姐发话要大办……确实是极有代表性的案子了,别的地方虽然也有苗头,但真没叙州这里这么典型,这么猖獗,这个案子办下来,以后多少个类似地区都有模板了。” 林小橘这会儿还是比较庆幸的,她办的是锦官城药火案,虽然有危险性,但这是热案,线索都还没冷,而且证据必然是充分的——除非是弄来的三四药,那得自查,如果是自产的黑药火,查到作坊只是时间问题,这案子相对还是好破的。去查万州火并案的人,就算有线人提供证据,四五年前的事了,还是纯阴谋诡计,这得有多难查? “还好有两个线人,一个叫黄景秀是吧,还有一个王小云……都是各有优点,一个在万州本地有人脉,还有一个蛰伏了四五年也熟悉两地的情况,且之前碰面,看得出都是精明能干的好帮手,不然师兄师姐真是坐蜡了……” 林小橘想到这里,也是弹了弹舌头,啧了几声,“不过,其实查得出查不出,对我们的影响,也不是太大,叙州这里若有懂事的人,就当赶紧出来配合告密,还能保住一点叙州这里的吏目,否则的话……” 否则,按六姐的脾气,查明了真相,那就是罪有应得者接收处置,其他人没事,查不清?那也没关系,那就是除了能择清自己的,其他人通通扫下来,就如同当时对付客户人家一般——千万别和她倔!惹怒了六姐,没有她做不出来的事!赖丰德好好的为何要逃到叙州?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想到郝大陆、杨玉梁为了把自己摘出来,入城时那如狼似虎的样子,林小橘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道,“叙州的这些反贼,一定会死得很惨……不知道六姐打算如何收拾他们了,估计会大肆报道,警戒那些想要去弄药火的人,这是买活军的逆鳞,可是触碰不得……” 她想得入神,笔尖的墨水都要干了,回过神来正要蘸墨再写时,忽然听到远方传来‘嘟噜噜——嘟噜噜’,长长的小号声,脸色蓦地就是一变,立刻站起身来,差点带倒了桌上的墨水瓶,往腰间一摸,确认火铳在身,便赶紧往外跑去——这小号声正是村口布防的瞭望手,信号声的含义也非常明显: 敌袭!敌袭!应该是矿山上的工人,果然下山来攻打毛黄村了!, 907 明得失知进退 “什么,毛黄村工作组还受袭击了?伤亡怎么样?这帮人,胆子还真不小,一帮人拿着锄头就往上干了?” “药火?火铳?!” 异口同声的惊呼声,在叙州府城衙门议事厅中响了起来,郝大陆的脸色一时间也变得非常难看,他坐不住了,直接起身来到传令兵面前,取过了他手里的简报,“人怎么样,我们的人有受伤吗?” 还好,简报里传来的信息,还是让人较为宽慰的:这一次从老家被调拨起来接收叙州的,都是原单位的精锐,普遍有在困难地区工作的经验——这里的困难地区,可不止是说经济上的困难,局面上的困难才是主要的,也就是说,他们都有在大量敌对势力存在,且村民对买活军也比较陌生,不存好感的地区工作的丰富经验,其中有不少吏目都是直接从原客户地区调来的,长期在山区从事重分田地、移风易俗这些工作。 对于这个分配,郝大陆心里原本不是滋味——这不是把叙州当成比锦官城等地更凶险的地区了吗?可这会儿,他却由不得是要感谢六姐的小心了。就是因为这些吏目都是老练的,处处存了小心,人手去得也足,虽然只有几十人,但一开始就扼守住了村口的要道。 再加上武力上的碾压——虽然人数有差,而且双方都有药火,但火铳的质量是不同的,药火的质量也不同,受的训练也不同,买地那些千锤百炼的精锐,平时走路都是三人成行五人成列,按着鼓点走的,虽然很少打仗,但一旦真的打起来,这些人高马大、装备精锐的兵马,冲到经年累月勉强果腹的矿工里,就像是杀人机器一般,个个都是十人敌、百人敌,光凭着二百多个矿工就想拿下毛黄村,那只能说这矿东黄家毕竟是穷乡僻壤的土财主,眼界终究还是有限,着实是太想当然了点。 郝大陆这里,只怕是自己这边被有心算无心,损失比较惨重,对于战斗的结果是没有丝毫怀疑的,这一次大军进川,六姐划拨了很少见的战略资源:地方无线电中波台,总台就设置在叙州,这样,虽然叙州和川外的联系依然不算太顺畅,但在川内,尤其是叙州周边地区,通过对讲机随时联系已经成为可能,毛黄村距离总台直线距离也就是几十公里,虽然有山,天气不好的信号也不稳定,但至少是要比来回派信使快很多。 也是因此,总部这里才能这么快地知道这个消息,包括了解毛黄村处的具体进展,知道大部队是分兵上山去搜索矿坑了。不过即便如此,有对讲机一沟通,也可以立刻下山回来,不至于两头遇敌。最后战斗必然以买军取胜告终,关键就看在大部队回来之前,村里的自己人折损多少而已。 如果死了人,那后果就严重了,毛黄村要面临的惩罚也会更重,这个村能不能存在都不好说,打散了远迁是买活军惯用的手段了。好在结果还是相当理想的——除了个别兵丁负伤之外,大多人都全身而退了,而且毛黄村的百姓表现也不错,并没在危机时刻倒戈相向,面对矿工中同乡的鼓动,还是站对了边,就算没有跟着军队一起抵抗,也至少做到两不相帮,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添乱。 “这个林小橘,表现得还是很突出啊,多亏她留了个心眼,第一时间就让人在村中奔走喊话,点出了矿工冲入村内的危害,这些矿工虽然有毛黄村的乡人,但别村人更多,闯入村子里,烧杀掳掠,哪里是个别同乡管得住的,不然……村里人最多是两不相帮,甚至还会帮着老乡反冲我们吏目,怎么可能还会拿起锄头来一起帮着反抗呢?” 虽然他本人不出身于毛黄村,但毕竟都是乡亲,郝大陆自己这里还是一屁股的屎没擦干净,但还忍不住操心乡亲们的前景,深怕这些素未谋面的农户鼠目寸光,自己绝了通衢大道——这可不是杞人忧天,要知道一个药火作坊,给村里带来的好处可是不少,吏目们一来,‘药师’被抓,作坊停工,似乎连矿坑也要被扫荡,村里人没了来钱的道,要说心里没意见这怎么可能?他们倘若又不相信买活军来了以后,挣钱的路子会越来越多,一时激愤之下,跟着矿工一起打买军,绝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倘若那样,整个村的人都成了反贼,那……事情可就大了,夸张点说,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整个叙州百姓的定性,都是未必的事情! 还好,这一次算是平安度过了,郝大陆看着报告里简明扼要写的几句,‘百姓间的民心工作做得好,闲来帮助农户整修屋舍指点田耕,有了一定威信,迅速组织了村中农户协防’,真有些冷汗欲滴的感觉,他算是真正感到了‘民心工作’这四个字的份量,民心如水,平时如鱼得水,身处水中不觉得什么,对景儿,真是一股巨大的力量,顷刻间就能把局面倒转过来! “还好,人没什么事,甚至都不用大部队回来,不过如果按照他们的口供,在山上也搜不到什么了。那个药师赖丰德,他也是被骗了,根本没有所谓的矿坑扩产,人还是那些人,多余的产量都被东家黄卞和囤积起来了,黄卞和号称自己有矿工三千,药火作坊两家,能产威力可比三四药的仙药火。就这样打入了张家、凌家私底下串联起来的‘复敏会’,同时把囤积的药火高价出给张家,说是‘以备异日举事所用’。” “张家这里又打着支援锦官城,延缓我们攻蜀进程的名义,把药火卖给锦官城,至少吃了五成的差价,按照我们从蜀王府得到的账册,出厂价大概是五百两银子的药火,最后卖到蜀王那里,价格高达万两,其中五千两给了操办此事的管事,剩下五千两里,张家吃了四千两,黄卞和才得了一千两左右。” 郝大陆这里,既然是指挥部,汇总各方消息,还是很容易地就能拼凑出事情的全貌,他冷笑了一声,“你说叙州是否希望锦官城能抵挡得久一些?从上到下都在发财,有多有少而已。张家这里,钱挣够了,把家一分,从此便做顺民也早拿足了好处,不论叙州能独立多久,他们都只有好处!至于台面下的事情,做得那样的隐秘,他们又怎么想到我们的人能留下证据来呢?” 只要一想到自己和母亲,千辛万苦地去到买地,又是办厂,又是当兵,多年来当真没有一日闲着,因为热衷慈善,到了如今,所余的家产,加在一起也不够这张家一年挣的,而这张家的小动作居然还影响到了自己,带累了整个叙州,他就忍不住紧咬牙关,冷笑道,“难怪六姐对我说,胜利的果实得来不易,让我小心被人窃取——三德,你说我们这年纪是不是活到狗身上去了?多少年的心血,就因为这样的人家,差点毁于一旦!还以为我们有了好处,带得家乡也跟着好了,如今呢?叙州差点就成了第二个敬州了!” 刘三德也跟着叹了口气,连他下首坐着的七八个叙州帮首脑,都是满脸的愁眉不展——郝大陆还可说是在买地打拼,他们这些叙州帮的管事,是真的难辞其咎,刘三德道,“六哥,我们这些苦哈哈的泥腿子,能守得住叙州帮,不叫他们篡夺了去,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不瞒你说,要不是小妹回来,帮了我们不少,只怕连同乡促进会都要被他们渗透——没办法,我们这里,人太少了,很多还没读过书!和他们玩心眼子,我们抵不过他们人多!” 这也是肺腑之言,郝大陆自然也信赖自家兄弟,实际上,叙州帮对买地的忠心的确是无可置疑的,也正是因为他们一直在竭力确保大江航运,买活军才有可能以这么快的速度从云县直上川蜀,同时,情报局在叙州的活动,也得到了刘三德这些干部的亲自关照——连底下人都不敢透露半点,就怕那些后来起来的管事,不如生死兄弟这般可靠,万一随意透露给城中暗涌,致使情报员遭遇了不测,那将来更无法对上头交代了。事实上,这些人近两三年来,也都是心理压力极大,忧心忡忡,很少能睡个整觉:都知道城里有鬼,却不知道鬼在何方,等于是与狼共舞,对外还不能露出一丝破绽,这叫人怎么能开心得起来? 他们这帮人现在的情绪,已经算是度过最低点了,锦官城药火爆炸之后,到查明是黑药火导致爆炸之间的那段时间,才是真的夜不能寐,甚至不敢去打听郝大陆的处境——三四药在川蜀境内的运输,都是促进会承包掉的,出问题那促进会根本跑不了!怎能怪六姐起疑?毛黄村药火作坊浮出水面,这才让他们都大喘了一口气,叙州如何不好说,至少促进会这块是摘出来了…… 六姐重新启用郝大陆,并且就让他负责消化叙州城,这就是信任的表现,也是更大的考验,这些时日,促进会是精英尽出,竭力奔走,到处去打听梳理下头村镇的情况,也是如此才找到了毛黄村的线索,算是被他们立了一功。不过,之后的调查他们可不敢表现得太热心了,也害怕被当成是别有居心,找机会毁灭证据什么的,只能在城内眼巴巴地等着结果。 “这个黄卞和,瞧着老实巴交的,私下却真是胆大包天!” 刘三德这么一诉苦,也激起了一阵抱怨的声浪,很多人都是怨道,“他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身后都是宗族亲戚,别看我们自组了衙门,可没有他们点头,这些政策根本就下不去!” “虽然也分田分地,团结了本地的农户,也杀了一批大地主,但也就是那么一会儿,感觉政策往下铺的时候是顺畅的,很快就又觉得管不住下面的人了——总有人是杀不完的,他们也听话,也不能找理由随便的杀,就这样,没有一两年,这些已经分家的就又抱团了,怎么扫盲也都没用,村子里感觉还是指挥不到……” “不知怎么的,这些人家就又开始起势了,我们这边也好,杨玉梁那边也罢,明显都有大权旁落的感觉了,我们辛苦跑航运虽然也赚钱,但却不知道大头都给他们赚去了……怎么说呢,就是玩不过!” 玩不过、敌不过,这样的词语是高频出现的,可以看出来,促进会这里也是尽力了,只是能力的确有限,甚至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稀里糊涂就被窃取了胜利果实。这让他们也有点儿灰心丧气,尤其是现在,调查组进驻叙州,越查越是触目惊心,一副被渗透得千疮百孔的样子,这就更让他们羞愧难当了。昔日的雄心壮志,烟消云散,算是认清了自己的禀赋,很多人都有了以后单纯跑航运,做个客商的心思,再不敢轻易和政治沾边了。 若是从前,郝大陆还要设法给他们鼓劲儿——他要在仕途上发展,离不开促进会的同仁为他摇旗呐喊甚至是提供很多便利,但这一次叙州事变,对他来说,也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那股子野心勃勃的劲儿乍然受挫,已经不敢做什么兵马大元帅的梦了。 当然,兵还是要当的,但不一样的前程规划,也有不一样的当法,当下心中忖道,“想要做个将军,会打仗,听上命就行了。这个我还能做得来,但今次这事,便可见我实在当不了元帅,想当元帅,就一定要有政治眼光了,如此复盘我们前几年的作为,我在政治上是何等幼稚!正是因为我自以为是至极,才有了叙州今日的尴尬,促进会不是不能搞,但搞得这么越线,我要负主要责任。我沾沾自喜,自以为比毛荷花他们多了几分助力的同时,没准他们还在暗笑我自毁前程呢!” 人这一辈子也难免遇挫,郝大陆本不是心窄之辈,经过这番起伏,把功利之心一去,反而松快起来,对刘三德等人道,“我这些年来,若说有什么所得,其实真是老生常谈的几句话,生在世上,倘若要有所成就,第一个要谦逊,第二个便是要好学。我等起于寒微,年纪轻轻,斗不过这些老狐狸不丢人!” “就像是杨将军,他便如此,主动放下兵权去云县上学,当时多少人笑话他傻?现在看,他却是个有自知、不羁于外物,拿得起放得下的聪明人,我们这些年来,靠着买地云县,所得的已经足够逍遥度日了,既然觉出了自己的不足,此事之后,再到云县去开阔眼界,学到真本事了再报效家乡也不迟!我们都还年轻着呢,如何就差这几年了呢?” 这话说出来,刘三德面上带笑,显然是听进去了,知道了六哥的好意,几个也是识于微时的老兄弟,面色却是微变,郝大陆看在眼里,心下也是微叹,知道他们还指望自己给几句准话,确保全面交接之后,促进会这里上下人等的前程。 对于这些小心思,他能理解,但却不会为之所动,郝大陆刚把思路理顺,越说越觉得心平气和,仿佛把之前的郁气全都一扫而空,当下便对众人道,“至于说家乡这里的局面,促进会全面向衙门交权这已经是定局了。我们的嫌疑,也近乎完全撇清。之前兄弟们也有和我说过,可以趁此机会,严办叙州内鬼,开完诉苦大会,让百姓们不由分说,将他们全都酷刑处死,如锦官城那班故事。” “我这里也是摊开来和大家讲,当然于撇清关系来说,我们这里处置得越严厉,自身嫌疑也就撇得越清楚,对我们自身是有利的,所以之前我也在考虑——但,从大局出发,不能这么做。” 众人的情绪才刚一喜,很快又低沉了下来,好几人都是争着想说话,但却被郝大陆按了下去,他严肃地道,“叙州不是锦官城,虽然内鬼有罪,但这些年来百姓生活也得到了提升,他们对于叙州衙门是有好感的,我们的行事要为后来接任的衙门留地步,不能让他们还没施政,百姓心里就存了反感。这个案子虽然现在查得严,但那是借助锦官城爆炸的余威,才压住了民间的反对声浪,倘若判得太严厉,证据又不充分,这样做,对大局不利——是,这一摊子我们要交出去了,不归我们管了,但也要为继任者考虑,老七,十九,你们想往上走,这是少不了的格局。” 一句话把两个大汉给压服了,郝大陆这才续道,“叙州的两大焦点案,都要公审,放仙画出示证据,严格按我们买地的法规来办,不能宽纵一人,也不能普遍过严,借此案为机会排除异己,收拾一人。我的话便放在这里,在六姐把叙州事权划走之前,这些案子,就按这个尺度来办,你们若还是想出口气呢,那便抓紧去收集证据,这是正经。” 话说到这份上,促进会的兄弟也知道他的态度不会再更改,当下不管是否赞成,都是领命而去,只有刘三德欲言又止,徘徊了片刻,郝大陆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温言道,“兄弟,我知道,六姐是想大办的,这架势,说是要把叙州有些家产的百姓都清洗掉我都信。但既然她也没有明言下令,那我身在这个职位上,又是叙州的老乡,我也有我的看法,我是想好了的!” 刘三德见他目光清明,便拍了拍郝大陆的肩膀,苦笑了下,低声道,“六哥,小弟一向是佩服你的!” 顿了顿,又道,“倘若是我,我也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刘三德便不再说话,拱了拱手告辞而去。郝大陆站在议事厅里发了半日的呆,多少有些眷恋地环顾着这宽阔的厅堂——他也不知道下回还有这个机会,能站在这个高度来开会,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也不好说。 然而,这样感伤的情怀也并未持续太久,郝大陆双肩一振,很快又回到了现实之中,他不无豪情地哈哈一笑,把自己的文具随意一裹,返回办公室内,开始撰写给六姐的工作报告,顺便还写了一封给毛荷花的私信。 【根据我的判断,彻底清除地主阶级影响力的时机已经失去了,短时期内不会再出现快刀斩乱麻的机会,现在只能抽丝剥茧,徐徐图之,做好长时间斗争的准备,否则,下一个客户大迁徙政策要付出的财政代价和施政成本将过于高昂,反而会拖累买活军扩张的速度……】 给谢六姐的工作报告,他是这样写的,而给毛荷花的私信却要说得更直白更简短一些: 【让你义父尽早在辽东把官僚地主都干死,物理层面上全消灭掉。】 他是这么写的,【有杀错没放过,直截了当,别让他们有机会作妖,否则,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老妹儿,哥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余下的你自个儿慢慢体会……】, 908 毛荷花弱不禁风 “尽早在辽东把官僚地主都干死……呵呵,郝老六啊郝老六,你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啊……” 九江渡口,依然是船连着船,在码头上拥挤一片,形成了在最里头的船只几乎无法动弹,犹如架在水上的房屋一般的‘船驿’,这些楼船根本就不考虑航行,只是为了方便经过的旅客豪商而已,因此,船身都格外的富丽轩昂,买活军进驻之后,这些楼船上雕花的金漆都没有丝毫损毁,一切似乎仍然如故,唯独不同的只是渡口前的这条花街—— 十几二十年前,这里是有名的风月地,多少流莺家伎汇聚,每日那酒肆下方,莺声燕语、衣香鬓影,游人如织,说不出的富贵旖旎,可七八年前起,光景就一年不如一年了,去年来此,只有一些半老徐娘在兜客人去她家的私巢子,甚至连那略有姿容的少女都拿不出来,到了这会儿,码头边上的房子全都安安稳稳的把门关好,点起了黄灯笼,别说私巢子,就连点红灯笼的暗门子,都已经完全绝迹,夜间街上也冷清了许多,只有成群的客人,时不时从船驿中出来,去岸边的酒楼用饭,便连弹唱的丝竹之声,都再无耳闻了。 这样的静谧,对于一些人来说或许是陌生而让人惶恐的,但在毛荷花听起来却很享受,她们和一般的买地百姓不同,于军营中生活久了,作息规律,也习惯了比较安静的夜晚,就算在云县,毛荷花也不太去夜市,如果有条件她一定是争取早睡的,这每日的公务都繁忙得要命,哪还有闲心夜中跑出去玩耍? 越是身居高位,就越难兴出这些耍乐的心思,反而自觉不自觉地,逐渐都向六姐看齐——忙于工作的同时,热衷养生,尽可能地维持健康的生活节律,否则,辛劳半生,好容易又有了向上的一个机会,却因为身体不堪重负,被旁人夺取了,到时候心里这口气该如何咽得下去呢? 虽说还不到三十岁,用‘辛劳半生’有些荒唐,但毛荷花来买十年,也的确是勤勤恳恳地工作了十年,她今年不过二十八岁,再算上在毛府服侍的那些年,也几乎可以说是从有记忆以来,都在辛勤劳作,就没有能歇下的时候,到了眼下这个岗位上,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不想休息,而是竞争实在太激烈! 百舸争流,不进则退,周围全都是拼了命撒开脚往前跑的同僚,别说休息了,哪怕脚步慢一点,资质差一点,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甩开。就像是郝大陆,多好的?到现在黯然服输,是因为他不够努力吗?运气不够好吗?他只差了一点,那就是差在了政治远见上啊! 当然,要说郝大陆就此沉沦,那也是不可能的,只是他终于看明白了,自己将从快车道上退出来而已,至于他这些年的功绩,六姐自然也会给予适当的奖赏。毛荷花心里很清楚,所有争取政治前途的行为,都是他们心甘情愿而为,并非是应得,而是额外的附加值,对于工作本身的报酬,则是通过薪资、待遇来体现的。她和她的竞争者们,都是心甘情愿地燃烧自己,逼迫自己,一直在殚精竭虑地工作,发奋图强地学习,为的只是能有更上一层楼的机会! 要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六姐刚起家的时候了,有才能的人,犹如百川归流,从世界各地往买地汇聚,虽然走的路不同,但只要人够多,带来的结果都是一致的——机会前所未有的多,竞争也前所未有的激烈,倘若缺少自知之明,没有政治远见,这些额外的投入全都落空,犹如郝大陆一样,骤然失重只能重新再调整定位,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又聪明又努力,运气又好的人到处都是,没点看家本领,六姐凭什么要特别重用你呢? “六哥差不多就到这里了,中层将领吧……以后最多是听命行事奔走各方,想要统帅全军,或者转业去做布政使级别的高官,没有更多机遇的话,他估计是够不上了……” 看完这封信,毛荷花对郝大陆的前程也下了考语,她倒没什么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反而有点儿为郝大陆高兴——促进会的事情,如果就这么收场,没把郝大陆彻底带进去,已经算是运气不错了。也还算是郝大陆有点识人之明,刘三德他们一帮兄弟还都是可交之人,这要是促进会也被叙州的残存势力给渗透了,郝大陆说不定都得革职待罪,从此投闲置散,甚至于他家里的生意会不会受影响都不好说。可见一个人的结果,其实泰半是禀赋、性格决定的,郝大陆的才具有限,走不到更上一步,这是禀赋的问题,可他品行良好,这就让他的下限也有了保证,结果不至于太惨淡。 “也所以说,乡土促进会,不是不能存在,但真不能带有太强烈的个人色彩啊……远在千里之外,你又掌控不了的东西,能得到什么好处?无非是短期内的声势而已,到最后,都是要百倍吐出来的。” 东江岛,乃至整个辽东,在买活军难道就没有促进会吗?肯定是有的,包括毛荷花,也肯定参加了一些地缘为纽带的集合,但当时郝大陆一家掺和叙州促进会,去布局航运,往买地拉人,甚至影响到叙州易帜前后,毛荷花却是看到了隐患,经过深思熟虑,主动和东江岛促进会进行了切割,甚至为此和义父毛振南存下了芥蒂。 毛振南认为毛荷花在买地站稳脚跟,就有些忘本了,毛荷花却宁可被义父误会,也坚决地和东江岛促进会划清了界限,从此以后,东江系在买地这里,声音逐渐被分化开了,不再有统一的代表——主要也是东江岛的百姓来源本就复杂,岛上的土著几乎是没有的,大家各有来历,到东江岛也没安稳几年,一旦没有毛荷花这样有威信的人出面,很快也就分散开来,各找各的来历,东江岛只是成为这群人共同的一个经历,但却不再是把他们的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了。 卸下包袱,才好轻装上阵,在这之后,毛荷花是显著能感受到自己的机会要比从前更多一些了,就譬如说这一次西进,先有豫章大捷,说实话这就是从天而降落到碗里的肉,接下来虽然被调离了前线,但又把后勤补给运送交到毛荷花手里——她本也是精通水性航运的女水军,如今叙州促进会坏事了,本来把持大江航运的组织,之后肯定会被分权削弱,毛荷花如果把手里的差使干得好,又能团结郝大陆,让促进会也服她的管的话…… 一进一退,就是一辈子难跨过的鸿沟天堑,倘若能坐好大江航运总管的位置,再要往后走,那很可能就会被放出去遥领主要靠水运和本土往来的离岛飞地了。毛荷花也不会把这个就视作是赢得的结果,只当是个奋斗的目标吧,她知道和她竞争这个位置的人还会有很多的。譬如说曹蛟龙、吴素存,或许这也是他们的目标,而他们现在也都在大江沿线,殚精竭虑地完成六姐的吩咐呢。 毛荷花坐镇豫章,总管上下游交通调度,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消息也是最灵通的。前线州县的消息都要在她之类过一道手,虽然密文肯定不会拆看,但各地的风声都还是很清楚——目前,从云县到锦官城,这条线上沿江南岸,基本是都被打通了,属于买活军的红色已经彻底染上了这片疆土,再要往南去,两广云贵的山区,则暂时还是暧昧的粉色——普遍流传知识教信仰,但还没有彻底被编入衙门统治的地区,差不多就是这个颜色。 吴素存等人,现在就是扎在这些初红地区的钉子,他们的任务就是配合好衙门的文职,扫荡掉这片地区的不稳定因素,帮助红色逐渐向周围扩大,目前来说,所有人都做得不错,都是办事的干才,既能借鉴前人的成功经验,又能尊重当地的特殊民情,还没有倒行逆施、兵行险招、弄巧成拙的事情,或者说不守规矩,为将来埋下伏笔隐患的事情,也是少有。 当然,这其实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朝廷投入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既然是堂堂正正之战,就该有堂堂正正的手段和堂堂正正的结果。毛荷花知道艾狗獾和吴素存是怎么在买地立功起家的,现在见他们二人行事堂皇,心中也是调高了对他们的评分:在广北,时间紧、任务重,人手少,就那么两个人,要出成绩就只能剑走偏锋,现在看,那也不是他们的本性,如此一来,他们的路就走宽了,喜欢走偏路的将领,肯定会被不断派去执行危险任务,却很难得到大用,就犹如一把双刃剑一般,主人也提防着。可正可奇这才是大将之风,这两人……以后的成就会比郝大陆更高的。 在各地来投的名将子弟里,除开已经有很高地位,却还是主动舍弃这些,到买地学习的杨玉梁之外,毛荷花评价最高的就是这两人,其余武宁奇、祖家泽字辈那些人,在毛荷花看来,各有各的毛病,只有这两人让她感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曹、艾二人,天资聪颖,不逊色于她,而且自小还接受了很好的教育,积累很厚实,毛荷花在他们面前时常感到自己学习得还不够多,不够苦,肚子里东西有限,害怕后劲儿不足,无法和他们相比。 “难怪上次红帅都说了,一天不学点什么,都感到睡不好觉,的确,我们在努力,红帅她们也得努力,抵挡住我们的冲击啊……她们虽然自小在六姐麾下长大,但那时候条件艰苦,民智未开,和现在的买地孩子来说,也算是被耽误了好几年……” 心里犯着嘀咕,她一边摊开信纸,准备给义父写信,一边也是习惯性地给自己打气:“没事儿,个人个人的福分,我虽没有他们的积累,但也不如他们受家里人的连累。促进会的事情,不会是唯一一个例子的,郝老六前车之鉴,倘若不能处理好家里的烂摊子,这些人当时是怎么靠着家里得的重点培养,也会是怎么受到家里的掣肘,连累了职位的上限。” “现在看来,整条西线,问题都不是很大,消化得还挺顺利的,最哽喉咙的就是叙州了,叙州药火案,六姐办得雷厉风行,处置得再严厉一点,当可威震西南,佐以教化基建,之前拟订的‘平原地区全面买化,偏远山区逐步渗透,以教治夷,用落后打败落后,用先进萃取落后’这五大方针,都可以顺利铺开。别看现在大家都忙着接收,其实,和敏朝达成默契,又没人挑头,那些反抗的地主,因着自己天生的软弱,早在十年间频繁搬迁,正所谓人离乡贱,一旦离开了乡土,乡贤就等于是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脊梁骨……在他们再次生根之前,我们人就到了,几种反抗力都被预先拆解,这一块会出的大波折不多了……” “反而,如今南北朝野都在关注的,按我来看,应该是叙州的情况……别的不说,辽东、鞑靼边市,包括大江北岸的州县,都是在瞪大眼瞧着呢。促进会遇到的坑,虽然是最大的——谁让他们易帜了呢——但却绝不会是唯一的。” “就说这个私下囤积药火,辽东的边军,别看如今对云县的尊重甚至还要胜过对京城,哼,可他们哪个不是想方设法地从买地运过去的炮火中抠下一点私藏起来?还有军屯问题,就是个大脓包,只看怎么捅破罢了,现在建贼退去,那些逃离故土的百姓为什么还不愿回辽东?或者在高丽生根发芽,胆大的去东瀛,还有南下来买的,不就是畏惧着又被军屯抓去了吗?在他们看来,这些边军和买地关系好,若是被欺负了,买军也不会为他们出头,倒宁可来买地发展,不受他们的气……” “这都不是封建地主残余了,简直是有点儿阀阅的意思,祖家就是锦州附近最大的地主,吴素存倘若不能处理好这件事,将来必定被其带累!” 至于艾狗獾,那不必说了,他身世埋的雷比吴素存还多,毛荷花都看不清他的路该怎么走,相信他自己也都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轻轻地嘀咕了一句,“艾狗獾应该特别希望他四哥在卫拉特站住脚跟,能真个往欧罗巴过去……” 当然,她没有任何提醒这两个人的意思,就像是毛荷花也不可能提醒郝大陆一样,这种事情只有自己参悟,旁人,尤其是同龄同期的朋友,没有点破的义务。不过,相信这两人的政治眼光是要胜过郝大陆良多的,还有无数和他们处境相似,只是不在从军这条赛道上的秀逸人才,也都正关注着叙州案的详情,以及处理结果。 很大程度上,叙州案会决定这些人才的心态、行事,也包括四藩边土对买地的态度——叙州案中,罪无可赦的人是有的,但情有可原的人似乎也有很多,当然,最后的结果来讲,这许多人互相推动,才造成了叙州事实上对抗中央的结果,这也不是一句无知者不罪就可以推诿的小过。叙州私造火药,并试图卖给敌方,虽然最后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这件事的性质可以非常严重。郝大陆的建议,是中正平和、照章办事,办成铁案,但倘若如此,会不会滋养了如今四藩那些依附者的野心,让他们产生‘只要我把线索隐藏得再好一点……’的侥幸心思呢? 该狠的时候,六姐一向是极狠的,从不惮于付出代价,也的确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几次狠辣出手,都是打在了敌人的七寸上,一个‘备案令’,搞得人心惶惶,地主不能安居,虽然给底层吏目增加了很大的负担,但也瓦解了乡贤和乡土的联系,好处在这一次西进消化小州县上就能感觉出来了。第二个‘客户迁徙令’,直接打散了地方宗族钻空子抱团,阴阳怪气对抗中央的心气,你敢阳奉阴违,那我就直接掀桌子,全都给我拆开了迁徙。说实话,毛荷花幻想起来都有点腿软,但她相信六姐若是认为有必要,还会下达第三个类似的命令——或许会叫‘皆杀令’,凡是得了买活军的好处,却还想私下玩招数和中央对抗的,如叙州案这般,‘沾边即杀’! 这样的话,会死多少人?几万人?六姐真能做出这样的决策吗?把皆杀令在全境推广?毛荷花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六姐是下得了这个决心的,几万人再多,怎能和天下人比较,此时的狠辣,只要能吓住四藩边境的那些亲买势力,让他们不敢生出异心,那也都是值得…… 如果她是郝大陆,她会上书如此建言吗?还是和如今的郝大陆一样,即使明知自己的提议不中六姐的意,不能为上分忧,也还是坚持己见?毛荷花一时也得不出答案,她只知道,虽然郝大陆坏事了,但她反而对这人多了一丝敬意。 她也由不得在心中悄悄地问自己:“如若有一天,东江岛也适用‘皆杀令’,而毛帅也在皆杀名单上的话,我……我会冒着风险,赌上前程为他求情,还是……还是如我此刻认为郝老六应该做的那样,亲自上书,把义父一家往死路上逼呢……” 黄澄澄的竹丝灯泡,照着毛荷花迷茫的脸,权势养人,这些年来,她没有从前那样丑得突出了,塌鼻与厚唇反而带上了别样的威严,但在这一刻,她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在远去的船帆下,别过头在烈烈的海风中,竭力抹开被吹在眼前的碎发,回望着故乡的码头,似乎想要用故乡的映像,压抑住心中的惶恐…… 突然间,滋啦一声——竹丝灯泡烧了,这种灯泡的确不太耐用,室内重新陷入黑暗,只有莹莹月色,照入窗框,映在了毛荷花面上,扭曲着她的表情,恍惚间,十年前那个貌不惊人的小女孩,似乎重新在她的身躯里苏醒了,毛荷花恶狠狠地打了几个寒噤,左右张望了一下,伸手抱住了双臂,轻轻地搓了搓。 “好冷啊……” 还不到添衣的时候,但她却还是情不自禁地低语着,“哪来的大风……”, 909 通讯菩萨 【经查明,万州火并案系码头转运商张氏宗族、盐帮首脑张家,两家因同姓关系,在叙州促进会崛起之后,商议可挑拨局势,从中取利,有意为促进会以及买系势力在川内发展设置阻碍,同时利用买地的资源,窃取六姐权柄,迷惑大众,因此利用血脉存疑的张女子(后用名张翠凤、张小凤等),将其私下认回张家族谱,由可能的生父收为养女,同时在幕后出谋划策,栽培她成为叙州的政治新星,掌握了一定实权之后,由张女子出面,将张家、黄家、凌家等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中兴会、复敏门’等多重称呼,但班子为一套的会道门组织。】 【该组织存在含糊的行动纲领和松散的组织结构,以频繁的利益交换为主,在张女子的示意和栽培下,通过‘萝卜岗’、‘松查证’等手段,事实上让大量地主宗族家庭的子弟,躲过了衙门下乡清算,使得当地农村的改造并不彻底,同时叙州衙门大量底层岗位也被这些子弟占据,令乡贤换了一种形式寄存在衙门之中……】 【同时,组织中的各个家族也利用组织,为自己牟利,因此引发了锦官城药火案。两案的凶嫌都是不同阶段的该会,万州火并案中关键人物,黄景秀的家人,确系被设局陷害,通过请托族亲,买通万州推官许利发(该人后被灭口),将黄景秀未过门的嫂子一家构陷入狱,并令该女在黄家附近的窑子准备接客,同时又叮嘱一名龟奴假做同情她,愿意为她传信斡旋,于是这样掌握了黄景秀大哥的把柄,最终酿成惨剧。该构思由张氏族长张申久在疲劳审讯中交代,因许利发已死,且其余涉案人员中,除黄景秀似乎并无他人存活,一度陷入无实证的僵局。】 【办案人员在万州张贴告示,寻找当年的龟奴,后许利发的一个小厮(现经过改造在万州卖烧饼为生)提供线索,确认当时的确为许利发去东街窑子传信找窑子东家嘱咐办事,记得当时东家当场找了一名机灵龟奴名叫顺子的主办此事。于是又张榜寻找东街窑子的顺子,在夷陵找到改做码头工的顺子,顺子指认确有此事,从东家王福那里收到消息,特意关照过一名被卖进窑子的小‘姑娘’。人证链条至此完整,而知情者有张申久、张翠凤等两张家宗族约七人。】 【万州火并案,后续影响恶劣,如果不是使节团正好在场,力挽狂澜,会直接影响万州百姓对买地的印象,甚至波及白帝城民众,为买地入川造成极大障碍,使叙州更加隔绝川外,拥有自立资本。调查小组认为定性为战争罪更为合适,并非简单的刑事案件,中兴会、复敏门,拥有组织政治阴谋的能力和决心,明知故犯,当予以顶格严惩,涉案人员要从叙州彻底清洗出去。】 【锦官城药火案,定性和万州火并案一致,存在严重的对抗调查,发动军事行动倾向。此案发展相对后期,线索诸多,人证物证齐全,通过各方口供,还原事实如下:黄家入会之后,因为老家身后就有矿脉,心思浮动,有采矿的念头,于是暗地里寻找药火工匠,同时骗聘了药师赖丰德……】 【情报员山子、知识教祭司李谦之以及其余情报小组反应的‘私蓄夷奴,传播天花’案,经查,确有其事,此事由凌家提议,张家主办,通过张女子安插吏目在关口,所得夷人农户,凌家、张家三七分成,但表面由凌家代持,凌家利用自己在士林间的威望,不断为张家寻找智囊、管事,张家通过婚姻关系将他们笼络入伙,又为他们找机会铺路做吏目,表面财产没有太大问题,但实则大宗财产交给姻亲代持,而凌家也借此机会继续扩大自己的土地庄园,采用分家和松散检查的办法来规避对地主的限制政策……】 【根据凌家管事凌黄衣交代,这计策来源于家主读史书,见到鞑靼人传播瘟疫的手法有感,叙州一直困扰于四境番族,并且苦于人员流动之后,叙州农户不再愿意做佃户,家主读书时,曾自言自语地说,‘倘若能一举两得就好了,如今我们叙州都种了牛痘,山上的番族却没有,要是天公开眼,就该让这些夷人都得了天花,又消灭了边患,又可以利用种豆,叫这些人为我们所用’。】 【因为豆苗需要张女子来搞,于是凌黄衣前去张家传话串联,又通过自己在夷陵的关系,找到天花病人(本地因为普及种痘,天花疫情逐渐消失),拿到其用过的衣物,以及沾染豆浆的诸多物件,辗转卖给已种痘的夷人货郎,通过走山货郎,把天花传播进山中。又效仿知识教的手法,制造出伪教,以本来畜养多年的忠心夷奴为凭借,让他们入山帮助夷人治病的同时,散播半真半假的买地道统,挑拨山中居住的大量夷人内乱,下山后投奔凌家、张家,由他们帮助安置。此事知情者仅八人,其余人都自以为尽忠职守,没有产生怀疑。一样是在疲劳审讯中发现。】 “此外,由中兴会策划的零散杀人案目前已查出七十多起,情报小组留有视频影音证据的,能形成证据链的有三十七起左右,足够制作纪录片将所有人定罪……该组织拥有名头七个,在不同的人群中以不同面貌出现,凌家、张家、黄家的家产经盘点,目前已清晰的清单如下——” 谢双瑶翻阅了一下之后那厚厚的财产清单,也是不由失笑起来,“都说我们西进,京城吃饱,光是王至孝运走的蜀王府私藏,就走了多少船,我看我们也不亏啊,我们也有我们的蜀王,是不是?好家伙,就这帮家伙敛财的能力,真不能不佩服,这几年内,川蜀的财政预算都不用发愁了。” 当然,她这话是有开玩笑的味道,因为川蜀本来富庶,财政上的确从来不是太大的问题,就说蜀王府留下的那些东西,包括锦官城中留下的财富,只要如数有序上交入库,都是一笔天文数字——这也是政权和平移交,举城投降的好处,如果真要打,那进城的时候库房肯定是空空如也的,就算逃兵带不走钱,周围的百姓也会去取,拿回家了这就是自己的私蓄,而倘若是举城投降,那能够确保库房交割,这就是原守官的功劳。 按照买地的规矩,都是能给加一笔分的,很多没有显著劣迹的官儿,这一笔分就足够他们低调上岸了,因此他们打听到了这样的风声之后,也的确都很有动力去和平移交。在叙州这块也是如此,没打起来,郝大陆直接带人去接收,迅雷不及掩耳,按照情报局提供的名单就把所有人都控制了,这才有家产尽得的结果——在这点来说,郝大陆行事果断,是可以记一功的。 这么一本厚厚的报告,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搞出来,虽然也有高度重视的关系,但也可见,至少现在来说,行政组织的效率还是非常可观的,谢双瑶见坐在下首的郝大陆局促地欠了欠身,想要请罪,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开口自责,“叙州的事情,给了我们很多启示,这其中你的过错虽然有,但也很微小,归根到底,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我也没预料到叙州的情况会这么发展。实际上,这件事给我最大的震动,在于这种会道门组织发展速度之快,能力之强,组织之严密——这个案件算是完全水落石出了,大家要注意一点,那就是这里面没有我们的老朋友白莲教的身影——” 谢双瑶加重了语气,“这是没有这些老造反专家的引导,纯粹由当地的土著接触到我们买地思想和道统之后,自然滋生的反对力量,他们完全凭借自己的智力,就已经能够做到这样了!” “几年的时间内,会道门就发展到了左右当地政局,甚至往地方割据武装去发展的地步了,你看看,张家、黄家、凌家,他们以前算是什么?不过是二等的地主罢了,大地主在叙州第一波闹起来的时候早就被杀绝了!他们的基础也很薄弱,也是边做边学,他们进步的速度也非常快啊!理由呢?就是因为他们发觉在新模式之下,他们的办法能得到的巨大利益,在这种利益的驱使之下,我们的敌人是可以成长得很快,进步得很快的!” 不止郝大陆,就连有份列席会议的众多将官也都露出了深思之色,谢双瑶环视着这些或迟或早,都要被放出去配合文官体系消化地方州县的武将,给问题下了一个很慎重的定性。 “叙州的问题,大家都很重视,很多人以为这是一个叛国的问题,或者说一个战争的问题,一个处理边番的问题,这些当然都对,但实际上叙州的问题从根本上来说,是给我们指明了未来一段时间的真正大敌——从新道统滋生出来的魔头,这些被新道统启智,被先进的生产力滋养而出的必然的阴影,这才是我们的大敌!他们的威胁,远比那些根植于旧体系的顽固派要更大得多!” “武力上,别说全国,就是全世界也没有敌手,政权上,我们的组织度第二,谁敢说第一?我可以明确告诉大家,行政体系来说,如今世界上我们买地老大,老二就是敏朝——别觉得敏朝不堪一击,七零八落,其实就这都已经很难得了!别的地方只会更差!” “就现在,这个全球老二的敏朝,虽然还有点自己的小心思,但基本已经可以看成是一个半独立,依附于我们买地的傀儡政权了吧?我们已经是天下最强,还收服了天下第二,是不是就已经纵横捭阖,宇内无敌了呢?其实根本不是,因为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旧世界的这些羸弱的老东西,而是新世界被我们滋养而出的,这些强壮而又狡猾,一样生机勃勃的敌人!他们最让我不悦的一点,还在于超强的生命力和转化能力,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但我还是讲了。” 谢双瑶平等地注视着每一个参会者,她慢慢地说,“各位,我恐怕,这个敌人,现在已经潜伏在了我们之间,或者将来总有一天,要把你们转化了一两个过去——我也不愿意这么相信,但概率是无情的,我知道,总有一些人不能陪我走到最后,只能说,我希望那些掉队的人,不会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话可以说是相当重了,甚至还透了一些虚伪,围绕在军主身边的高官总是越来越多的,她是否对谁都说这话呢?甚至连军主自己好像都没有相信自己,她的话与其说是勉励,不如说是警告,而这警告正让不少出身比郝大陆还要敏感的军官如坐针毡:他们的确和旧势力的联系甚多,这些羸弱的亲故们,也正受着新世界的滋养,老家的亲戚们会成为下一个促进会吗?还是更坏一些,成为下一个中兴会?届时他们又该怎么办?也被转化过去,迎接六姐必然的,狂风骤雨般的冷酷处置,还是断尾求生,把托举自己到如此高度的家族完全舍弃? 这是个极为艰难的问题,所有与会者中,有底气坦然和谢双瑶对视的人,不过寥寥数名而已,谢双瑶的眼神落在他们身上时,也变得温和了几分,她不再往下说了——敲打也够了,接下来就看个人的应对了,很多时候,中高层以上的筛选,根本就不在公事表现上,早在这之前,不知不觉之间就已经开始了…… “话归正题,说一说对叙州的处置吧。” 实际上,说出了这番话之后,对叙州事件的处置也就定调子了,必然是要从严从重的,郝大陆‘严格照章办事’的提议,肯定不会被接受,不过,谢双瑶也没有把矛盾扩大化到叙州的全体民众,“会道门首脑皆斩,所有叙州吏目再经过严格考核,能力不符合者退回民身,迁徙去南洋北海,合格且档案和会道门无关者,迁徙进内陆在边穷地区任用,不愿意去的,可以辞职,终生不许再考任何公职。愿去听用的政审分和档案不给予任何歧视。” “把万州火并案和锦官城药火案,散碎杀人案的素材,整理成纪录片,在公审大会上播放,带一下节奏,让叙州百姓知道,自己的利益被三家隐形盘剥,随后把罪魁祸首公开处死,这都是惯用的套路。至于说罪魁祸首怎么认定,郝大陆你和调查小组统一一下意见,形成一个名单给我。” 毫无疑问,叙州将迎来暴风骤雨式的大清洗,但谢双瑶只提这两个案子,不说传播瘟疫案,态度也很明显,就是要压住这个案子,不公布到公众处了,这肯定是为了后续消化夷人考虑,否则,夷人可不管汉人内斗,如果宣扬开去,流传时把这一笔账完全算在汉人头上,那叙州的番族工作就没法展开了。 当然对于这件事,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完全没有去点破隐藏的一些信息:天花是烈性传染病,除了已经基本种痘,形成免疫屏障的叙州汉人百姓之外,瘟疫还会继续在夷人山寨中传播的,中兴会的阴谋反而在客观上促使夷人下山,包括带动夷人开化改信,处死黑夷贵族这些事情上……知识教都可以直接捡漏中兴会的布局。这是很荒谬又很现实的事情,形格势禁,种种外因下,知识教只能选择继续去推进的可能性非常大。但这个便宜,好占不好说,又是知识教的事情,大家自然都沉默是金了。 别看平时百姓间传颂得万家生佛,平日行事也多是堂堂正正、大道直行,但该心黑手狠的时候,六姐的手是一次也没软过……这位可不是传说中的活菩萨,就是菩萨也有三十三宝相呢,恩威并施、翻脸无情,也是六姐其中一相。今天,这些将领算是又彻底地领教了一遍,从会议室出去的时候,很多人都有点腿软——整个会开下来,他们觉得自己就像是两面蒙鼓的那张皮,被翻来覆去的只是敲打,当真是骨头都要被打酥了—— 但是,与此同时,一刻也没有为过去的会议停留,立刻赶往下一个会议的谢双瑶,则早已经换上了另一副面孔,手里拿着调查报告,对另一批吏目循循善诱地说起了完全不同的观点。 “叙州这些所有案件,揭示出最紧迫的问题是什么?” 抛出一个明显是自问自答的问题后,她点着桌子,强调着自己的语气,“答案非常的明显,那就是我们生产力的发展要加速了,问题都是实际的,都是无法避免的,可为什么在仙界就不会出现得这么夸张?因为仙界有先进的仙器啊!敌人固然是强大的,可只要生产力握在我们手中他们也注定失败,我就说一点,叙州这块我们早四五年就意识到不对劲,却一直没有介入,为什么?理由太简单了,就是无线电不通!无线电一通,只要叙州本地佬敢号称叙州衙门是归我们管的,那我们就真的能让它归我们管!” “叙州的基础条件,和大江两岸其余州县差在哪里?就差在一个地理条件上!夷陵没有顽固地方势力吗?为什么会道门没有发展起来?因为夷陵还可以通无线电!所以我们在夷陵的人虽然少,但影响力却非常的大!” 谢双瑶摊牌了,“今天咱们把话说到这了,现在发电机有了,电线有了,发报机我都可以给你准备起来——你们技术部得给我个准话,从叙州穿越到夷陵的有线电报机,什么时候能给我弄出来?所有一切川蜀的特殊情况,都是因为地理,‘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么!这个问题秦塞解决不了我们来解决,只要通讯好了,人烟通了,天堑不复存,我看川蜀地方还搞什么特殊?!” “只要生产力在进步,办法总比困难多,无线电通讯条件不好,那就搞有线电报机,有线电报机一落地,我看这些边疆地区,还有什么会道门,什么邪魔外道,敢在我买活军,我通讯菩萨谢双瑶面前作妖!” “金猴奋起千钧棒,川蜀之地的这股子妖魔邪气,我看也应该好好地清一清了!”, 910 一个人会死两次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狗贼!还我儿的命来!” “就是!狗贼,你们倒是得了意了!我和你们拼了!” “我儿,我儿啊!” “哎哎哎,别往前挤了,有人晕倒,有人厥过去了!快来人啊,快找大夫来!” 沿码头再往里走一段,在原关帝庙的基础上发展出的戏台前方,今日人头攒动,全城数万名百姓,至少有一半都想方设法地到戏台前去看公审大会了:到了晚上,戏台前还会支出白布来,放映审讯中兴会,以及他们犯罪证据的仙画,就不说内容,这也是一向以‘川中云县’自诩的叙州,第一次放映仙画,众人怎能没有兴趣呢? 这几日,城中刚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又一次被扰乱了,很多商铺的东家都不开铺子了,天刚亮就到关帝庙这里来排队占位置,等着看下午的公审大会,以及晚上的仙画。等到公审大会开始的时候,一旁的屋顶都能站满人,还闹出了屋顶被踩踏,人们跌落受伤的闹剧。饶是如此,人还是越来越多,许多百姓都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前些年,叙州官府的老爷们,还有那些大地主,被新衙门的人公审,也是在这,当时在台下的不少人,现在自己也被审了!当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的确,这两场公审大会,唯独的不同就是,如今这一场还带了仙画,除此之外,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相似——随着许多案件真相被揭露,惊讶、感叹的民众,当然也有激愤不已的受害者家属。尤其是那些散碎的杀人案,因为家属多数都在叙州,声势要比万州火并案、锦官城药火案更大得多。 审判前两者时,百姓还只是跟着一惊一乍,多数是感慨,可到了散发杀人案,那就不同了,恨不得立刻就处死罪魁祸首,跳上台去咬死他们的人,要比前一天多得多了,尤其是公审第二日起,因为头天晚上看了事发现场偷录下来的画面,可说是罪证确凿,第二日起说到此事时,亲属的愤怒那是丝毫都不带掺假的,也算是把群众的气氛给煽动了起来,令处死中兴会,似乎也成为了民心所向的选择。 这也是情理之中,所以,在叙州要把这些零碎的杀人案,当做重点来宣传,如果只说前两个案子,哪怕包括了他们贪污受贿、利益勾结的那些相对较次要的犯罪事实,百姓必然也不会产生什么憎恶共鸣,自古以来,贪官污吏只要不是明着盘剥百姓,而是倒了两三道手,没有切身体会的百姓,反应就是很迟钝且麻木的,而且,倘若这贪污是在高速发展,生活水平显著提高的同时发生的,百姓的容忍度就更高了——毕竟自己的生活是在变好么! 在叙州民间,为张家、凌家等叫屈,认为成王败寇,他们不过是在地方上做得好,引起了买地的忌惮,又被促进会妒忌,买地入城之后,变着法子排除异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样的舆论,在公审大会之前,其实是颇有些市场的,尤其是张主任,这在叙州本地也颇有名气,她被网络进了中兴会的框子里,很多人比较不服,因为毕竟她做的那些实事,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在之前促进会带兵进城,把叙州军管起来,到处抓人的时候,民间这股子抱不平的声浪就已经酝酿起来了,倘若公审大会开不好,说不定要迎来一股子反扑呢。 所以说,把散碎杀人案仔细地审一审,再把一些平日风评不错的受害者,被人行凶的画面,放到纪录片里,仙画一播,第二日起,就很明显地能感到舆论在转向了,公审大会时,观众也不再是嗡嗡议论,而是义愤填膺地开始要求处死中兴会——等到叙州全体吏目都受中兴会连累,要接受再考核的消息传出,中兴会众家族,这才算是彻底倒台,也成为了百姓们口诛笔伐,要杀之而后快的大反派。 调查小组那里,接到的举报信如雪片一般,很多人都热衷于把中兴会连根拔起,将和他们有联系的所有人等全都挖出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只有把中兴会完全清除掉,叙州才能彻底纯洁,迈过眼下这个坎,在促进会的带领下,继续高速发展——别的不说了,现在整个巴蜀都归买活军所有,倘若叙州在六姐心中成了叛逆之地,那么,最现实的一点,以后买地的货不来了怎么办? 虽说叙州也有叙州的优点:叙州的码头已经发展得很好了,和川西的商路也都打通了,但这些优点,在‘叛逆之地’、‘不知感恩’的大帽子下,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这时候,叙州民众应该要上下一心,和中兴会撇清关系才对,张主任他们,就算是被冤屈得又如何? 为了大家的好日子能继续,也只能牺牲他们了,再说,那些罪过可也都是真真儿的,抛开这些年的情分和关照,真要细说的话,这些事情大家并不是没听到风声,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官场上难免,比起从前敏朝的官吏,他们已经很不错罢了。真要较真查起来的话,问罪不也正常么? 就这样,不过是二三日的功夫,随着对叙州未来的担忧逐渐蔓延,对多起本地杀人案的宣传,仙画中那些凶险画面的冲击,中兴会在百姓中的同情声浪,已经完全落于下风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要求尽快处死他们的迫切愿望,甚至还有人提出,要恢复敏朝的酷刑,将做主的族长、张主任等首恶凌迟,得知他们这些人还要被送到锦官城以及万州去再审一次时,还有不少人觉得遗憾哩! “到了万州……怕是就难得回来了,中兴会的人,在万州案子上做得亏心哩!万州人恨死他们了,便是一人一块石头,都能把他们活埋喽……造孽,造孽啊,造孽的生灵呀!” 街头巷尾,还能听到百姓们这般的感慨,他们虽然没去关帝庙赶这个热闹,但议论间也离不开这个话题,“这件事,是叙州人做得亏心哩,理上说不过去的,下江人又有话来说我们了。” “那……那也是中兴会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们哪里知道!” 虽然也有人不服,但反驳的声气却也是薄弱的,大概他们也知道,便是锦官城药火案还说得过去的话,在万州火并案里,中兴会的作为可着实不算光彩,已经有人在互相提醒了,“以后我们要是去了万州,不能说自己是叙州来的,就说是锦官城过去的好了,反正下江人也分不清我们的土话。” 对于大江上游的州县来说,只要是东边的地方,似乎都可以叫做‘下江’,在万州,人们把三峡外沿江的百姓都叫下江人,但只怕万州人没想到,有一日也会被叙州称为下江人。听到这里,黄景秀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她往码头方向又走了几步,似乎要把公审大会的喧闹声甩在身后,有些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随意行走着,引来了不少路人好奇的瞥视,还有人好心地用生疏的官话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是迷路了?外地的伢子?和买活军一起来的?你们都住在那里,你走反了!” 她指向的是城北大营的方向,的确是买活军的兵士驻扎的地方,叙州情况特殊,军营比较庞大,而且预计存在的时间将会比较长,怎么说也要等叙州吏目完成考核,再进行一次大换血,以及有线电台建设完毕之后,才会逐步撤军,因此那里也在建营房,而不是简单地用帐篷对付一段时间。黄景秀点了点头,便姑且顺着热心人的话,折往城北而去,她仍然在无目的地观察着周围的街景,观察着那些略带忧愁但却依然忙碌着,竭力地招待着客人,继续工作着的百姓们,似乎是想要分辨出他们和万州百姓的不同,但这样的尝试注定是失败的,真没有什么不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类似,勤勤恳恳地、盲目却又精明地,忧虑中永远不乏乐观地,竭力地维持着生活原有的节奏…… 叙州人也并非特别邪恶,就像是万州人也绝不是特别的善良,人与人性,就像是混沌的大海,汹涌澎湃与风平浪静时,所能呈现的是截然不同的风貌。黄景秀打从心底能理解叙州百姓对万州火并和锦官城药火爆炸的漠然,也能利用他们对切身安全的关心,大肆渲染着本地杀人案的细节,唤起他们的忧虑,培育他们对于中兴会的仇恨,她似乎已经成为了大海上一个出色的舵手,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她也依然不禁感到一种空虚,一阵茫然。 她已经不再是离开万州时那个仇恨、迷茫而又倔强的孤女了,可是,当她幻想着中兴会,幻想着张女子——张翠凤、张玉珊以及这些所有化名背后所指代的那个女人,和她背后的势力一起迎接命运终局,死于万州苦主的石刑,死于民众呼吁的酷刑,死于买地宣判的死刑之下时,黄景秀所感受到的,复仇的快意也只有那么一丝而已,充斥在她心中的并非热血,而是不知从何而来,无穷无尽的无限茫然,她绝不像是调查小组中其他人一样,为正义昭雪而欢呼雀跃,或者迫不及待地赶往下一个能让他们大展身手的舞台,用超时代的科技来‘欺负’那些还在玩弄阴谋诡计,实际上已经落后于时代的权贵,黄景秀反而有种期待落空的虚无感,她苦苦等候的时候终于到来了,可她却远没有自己想得那样开心。 父兄的大仇,还有未过门的大嫂,他们的冤屈终于得了刷洗,而她也尽力参与其中,竭尽所能地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黄景秀在买地学得比什么人都要刻苦,她的专业选择也受到自身经历影响——她是从采风使开始做起的,但现在已经考入大学,成为了传媒专业的在读学生。叙州城的舆论引导,是她在调查小组中的兼职工作,也是教授布置下来的作业。 黄景秀作为苦主证人,很早就动身随军队一起西进,随时准备出来指证当时还没有明确称呼的叙州暗党,她在等候时机期间,完成了不少报道,有一些见诸报端,有一些则被压了下来,这一切都让她更好地理解了报纸这种媒体舆论运转的逻辑,她对于张女子等人操纵舆论,阴谋阳谋结合,献祭黄家,挑拨火并,鼓舞仇恨,塑造利益集团的对立,之后又派出傀儡在万州勾结利益集团上层,两面逢源,疯狂汲取好处的做法,看得越来越清楚,并且漂亮地在专业领域展开了回击—— 中兴会在现实中的倒台,已经是无可避免了,但他们在叙州百姓心里,却依然残存着根基,对外的阴谋诡计,根本影响不了对内的民心基础,对集团外的苦难,保持漠然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甚至很多人还会千方百计地找出种种理由,证明己方的正义性,把受害者的遭遇合理化。而黄景秀虽然不能也不必亲自摧毁张女子等人的□□,但她也可以利用舆论,利用公审大会的侧重点排布,用张女子等人用过的手段,把他们在叙州百姓中的眷恋连根拔起,让他们成为叙州的耻辱,成为自己人急于处死和掩埋的污点,让他们在虚幻中再死一次—— 她做到了,也完成得很好,受到了上头的赏识,黄景秀毕业之后,前途无疑会更为广阔的,不局限于她曾经短暂兼职过的初级采风使,又或者绞尽脑汁设法炮制出来,在经济上对她非常有帮助的话本创作,毕业之后,如果她愿意回万州从政,将会拥有一个非常光明的开端,而如果她愿意继续在报纸业做事,相信也能打入买活周报,或者在要害衙门中谋到一个笔杆子的职位……此时此刻,黄景秀实在没有不振奋,不庆幸,不兴奋的理由,但,就只是——她就只是—— “呀!”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城北大营前方,和老熟人撞了个正着,黄景秀有点儿卡壳,她瞧见了一张被时光冲刷得有些淡薄的,记忆中的面孔,竟有点儿不敢认了,“王——” “是我,你——我也有点——” 这实在不该,因为这个人实在地改变了她的命运,说是她的再造恩人也不为过,可已经过了五年,这五年间黄景秀见过太多人,经历过太多事了,以至于她在这张陌生而有些黝黑的笑脸面前,也有些迟疑了,好在对方也是一样,两人相视一笑,反而似乎滋长出了一种全新的,五年前还不存在的默契。五年前离别时,黄景秀对她还是仇恨中带着提防那! “王姐,你怎么来了?之前你不是在万州的吗?” 囿于通信,以及周围的环境,五年间两人并未通信,黄景秀经过万州时打听了一下,只知道王小芸这几年在万州和叙州之间来回,经常还去白帝城,两下岔开了没能见上面,这会是两人别后第一次见面,彼此都感到有许多话说,但王小芸身后还跟了一队人马,明显正在公干,黄景秀打量了一下,还没开口,王小芸就拉上了她。 “万州那边的事情,差不多告一段落了,我是来叙州这边带队考察的,这件事是眼下的工作重点。”她说,“你呢?公审大会的事情完了?” “看你好像在散步,不如和我们一起,我们边走边说?”, 911 真正的信徒 黄景秀本来也是闲着乱走,她刚从公审大会上下来,作为证人提供了自己的证言,算是扮演完了在叙州的角色,一想到接下来同样的事情还要在锦官城和万州重复两遍,便懒洋洋地提不起劲,王小芸的邀约,反而把她从无端的愁绪中拔了出来,似乎重新回到了现实之中。 她转过身和他们一起重新走向城区,同时也好奇地打量着身后那些东张西望的考察人员:这群人应该都是久居于买地的,身上带有活死人特有的一种无拘无束的气质,更重要的是,他们对叙州的环境表现出了一种容忍的好奇,很显然,他们原本居住的城市,环境条件要比叙州好很多,考虑到叙州的城建其实在全国已经算是凤毛麟角了,可见他们必定是来自于买地比叙州更繁华的那些都市,不是云县就是鸡笼岛的固统城了,哪怕就是羊城港,现在到处都是工地,只怕也未必能比得上叙州的水平呢。 “这是在考察——能说么?”彼此友好地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黄景秀见这些队员都是在自行记笔记,似乎一时也没有什么来问王小芸的,便和她窃窃私语起来,好奇地问,“要在叙州建厂了?” “你应该也有收到风声啊,是来做技术勘测的,六姐要在川中部署有线电台,叙州是终点站,最后这条线要一直越过三峡铺设到夷陵。” 这倒没什么保密的,王小芸知道黄景秀做过一段时间的兼职采风使,还让她帮着写一篇报道去投呢,“一会让他们把仙器借你用一下,拍几张照片,就是一篇报道了。大家开心,你有报道发,技术小组这里也露个脸。” 黄景秀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女孩了,对王小芸隐藏的意思,她是心领神会的:要建有线电台网,似乎是六姐不久之前下的决定,公审大会也是在夷陵回信之后才召开的,这会儿,勘测小组就来叙州考察了,也可见他们的效率。这种新闻上报,整个体系中,和勘测小组工作流程沾边的人,见了都是开心的,属于报喜鸟式的报道,当然多多益善。王小芸这也算是卖给她一个人情——虽然两人在万州事变之前,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但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无私地帮助黄景秀了。 黄景秀心头一暖,低落的情绪似乎也振作了不少,她感激地冲王小芸一笑,想要说话却被她摇摇头止住了,只是相视一笑而已,她们两人似乎可以轻易地明白对方的念头,这种无言的默契,在五年之后反而更加浓郁了。许多想要询问的话,在见到本人之后就已经得到了解答——黄景秀一直很想知道,王小芸为什么把机会让给她,真的是因为她当时所说的理由吗?她要为了六姐,长长久久地凝望着这片遥远的疆域,这五年间,她过得好吗?有没有吃了什么苦,遇到了什么危险?她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吗? 现在,这些问题全都得到了解答,只是看着王小芸,便可以明白了——过去五年她过得很不错,虽然或许是吃了一些苦,因为她有点儿见老了,但那种老,并非是疲倦无力的老迈,而像是一株小苗长成了参天大树,褪去了那种柔弱而生涩的脆嫩,王小芸的眉眼间有了岁月和奔波带来的风霜,但她也变得更加成熟、圆融和自如,像是已经习惯了挑在肩头的重担,并且还绰绰有余。 这是一种让人羡慕的积淀,黄景秀在刚认识她的时候,觉得买地的这个女吏目虽然表现得刚硬,但这刚硬是带有一点脆性在里面的,似乎她的内里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强,总有一股阴郁挥之不去,然而,现在,这种外强中干的感觉完全褪去了,她周身多了一股坦然,这会儿再看王小芸,很难再去留意她的矫正鞋——这是她出身的证据,又影响了她的步态,是那样的显眼,不知该怎么说,似乎看着她就不由得会先去看她的脚,并且不由地对她的出身有猜测。 至少,五年前的黄景秀是这样的,五年前的王小芸,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可现在,再看向王小芸的时候,就全然注意不到这些了,会去细看的是她的眉眼,她坦然地,甚至是主动地和人对视的那股子风度气魄……黄景秀也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同,但她很欣慰地意识到,这说明王小芸留下来的五年过得不错,黄景秀自己的改变,她享有的福分并不是建筑在另一人的牺牲之上,这一下就解开了她心中的负疚感,让她感受到了强烈的解放,也就是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心底深处原来一直在牵挂着这事儿呢。 至于她自己,她过得如何,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王小芸很明显因此也非常的欣慰,她们不必多说什么,只是互相地笑着看看,悠闲地走在叙州初冬难得一见的阳光里,便已经觉得很舒服了,这会儿,黄景秀从街景中感受到的,完全是人间烟火所带来的琐碎的幸福与治愈。 “……后来我想着,金娥姐是那样爱看话本的,而写话本要比写报道省力得多,报道能否被刊登是说不准的,要看当期缺不缺这样的故事,而且字数也有限,论字算,稿酬虽然高,但篇幅加起来,总金额就不如话本多。于是我便借着一路东来的见闻,写了一篇话本,讲的就是逃家少女一路惊险万状地来到买地的故事……” 这个题材在买地是很热门的,大概是因为切中了太多人经历的关系,黄景秀的这个故事,说不上多畅销,但是她经历在这里,语言也风趣,毕竟还是小小地有了一点声势,给她赚了几十两银子,有这些银子傍身,她的生活就很从容了,于是黄景秀就辞了衙门给安排的工读,宁可一个月交三百文的人工费,做了全日制的学生,这样苦读了两年多,期间又绞尽脑汁写了两个话本,把生活费给续上了,第一次没有考中,第二次就给她考到了大学传媒系,成为了大学生。 “……没有学理科的本事,也尝试过,和别的学生比实在是没有优势。那就逮着什么能考的就考什么吧,比起戏剧系、文学系,还是更愿意考传媒系——大概是也受了家里那些事情的影响……” 黄景秀当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过她所经历的悲剧,她是如何在无形大手的拨弄下家破人亡的——提起这些她几乎已经麻木了,根本就不会难以启齿,但是,在亲历者,在她的恩人面前,再说到这些当然是不同的,她欲言又止地停下了话头,对王小芸浅浅地笑了笑,“都过去了……其实我也没想到,才五年就等到了结局,这比我想得要快得多也顺利得多了。” “我也没想到,才等了五年,六姐就已经入川来了。” 她们是很有共鸣的,王小芸也有相似的感觉,“我也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但其实真没吃什么苦,感觉没一会儿,整个问题就都解决了,还没给敌人坐大的机会,对付他们的人就接二连三地来了……怎么说呢,好像本来准备一个人坚持,准备做牺牲的时候……” “却发现,帮助你的力量还有许多许多,压根没用上你,问题就全都解决了。”黄景秀接了口,她看了看身后那些勘测队员,他们似乎已经找到了一处满意的观测点,从包中掏出了不少陌生的器械,在这个小山包上忙活了起来,时不时地冲着远方的山头比量着。“想想看,我们担忧的事情,川蜀这里因为地理而来的闭塞和独立……甚至包括了山里的蛮夷——” “也全都通过种种办法被巧妙地解决了,”王小芸点了点头,她也很感慨,“有时候都在想,我有没有必要留下来呢?是不是这里并不需要我呢?你看,电线都要拉起来了,有线电台一铺,那真是铺到哪里,消息就传到哪里,借着航运不便和航道垄断来搞割据的想法,注定永为泡影,这里消化的速度会和三峡外一样的快……就算没有我来出力,车轮一样滚滚向前啊,我的贡献也并不是决定性的,只能说是起到了一点微小的作用……欣慰之余,好像又有那么一点儿失落。” 这话完全说到黄景秀心坎里去了,她情不自禁地抓住王小芸的臂弯,“我也是这样想——离开万州以后,我一直有点儿迷茫,我不知道除了报仇雪恨之外,将来该干什么,后来到了云县之后,我想要把云县的光亮带给万州,其实,按这个志向我该选管理学或者是政治学,但是……” “但是这回入川,你发现了,就算没有你,万州也发展得不错,是吧。”说到这里,王小芸是有点儿小得意的,“这些年万州的确是进步得快,毕竟是大江渡口,入川第一个大州县,白帝城地方有限,很快就到顶了,终究是万州承接了买活军带来的最大好处——要说叙州对万州有敌意,也是因此,按地理来说,本就该是万州发展得好的。” “确实如此,本来以为万州对买地的敌意会成为阻碍,结果,五年后回来一看,那些本地的固执父老,早就无影无踪了,想想这也符合情理,买地带来了那么多好处,恩威并施,再把无法联合的人一处理,还有他们什么事儿。至于我……没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不成?根本也没那么不可或缺。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是小芸姐你们这些留万吏目的工作做得好,化解了潜在的危机。” 这是实话,倘若在地工作做不好,双方的矛盾长期存在,那么黄景秀就很重要了,她的身份,所背负的冤情,对万州民心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会是分化万州顽固势力的重要棋子。就是因为百姓的日子好过了,潜在的敌人,要么转化立场,要么就被直接消灭了,黄景秀也才被解放了出来,可以有了从容选择未来的权力,否则,她也不必多想,直接特招回万州去任职,自然会有任务给她。黄景秀说,“这又是我承的一个情啊,我总是受着小芸姐你们的恩惠,真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了。” 王小芸笑得都合不拢嘴了,和五年前相比,她的笑容里没有任何的包袱,只是在纯粹地享受着这一刻,很显然,黄景秀的自由便正是她最好的报偿,这是她从工作中所汲取到的最精纯的乐趣,在这一刻,黄景秀深刻地感受到了‘纯粹’所带来的魅力,王小芸没有考虑过前程,考虑过回报,她基于最纯粹的动机生活着,工作着,因此她得到的快乐也是最纯粹的。 她的过去——或许远比黄景秀还要更凄惨许多,在这些年后,黄景秀认识到了世间的苦难是如此的繁多而普遍,但是,此刻她仍然拥有着强大的快乐的能力,王小芸此刻的生命力,就像是她们目之所及远处奔涌的大江,汹涌澎湃,跳脱强韧,犹如血脉蓬勃,她似乎和大江一样,与更庞大的伟力联系了起来,在这一刻超越了时光的束缚,通往了更深远的永恒。 她虽然有了年岁,但又怎么会疲惫呢?看看她正在做的事,她所造成的改变,哪怕是如此的微小,报道里也不会出现她的名字,但她所得到的反馈是何等的庞大,王小芸正看着天地因她的努力而一点点的改变,这改变虽然微小,但她也的确正参与其中啊! 黄景秀又一次感到了五年前离开家乡时相似的震撼,那时她完全不能理解王小芸,而这一刻她虽然可以理解了她,却还不能想象自己该如何达到这样的境界,这五年来,她鞭策着自己,为了心中的目标刻苦而孤独的前行,她的心中好像永远有一个大洞,埋藏着情感上的缺失,而她不知该如何弥补,她于这世上已是孤独一人,一无所有,除了仇恨没有更多的链接。在这一天,她的仇恨告一段落,黄景秀好像也失去了主心骨,她行走在叙州街头时,恍然感觉自己就像是行尸走肉,对什么事都没了热忱。在这一刻,她心头似乎又涌动起了热血,似乎有了新的展望,她可以——或许她也可以,学着向改变了她一生的人一样—— 一样什么呢?她说不好,一样在荒芜的人生中奋起,在惨痛的残躯中去生长起新的肢体,在过去的一切种种之后,依旧能感受到快活,感受到幸福,并且由衷地大笑起来,把过去种种抛诸脑后,去拥有新的梦想,去享受依旧漫长的青春—— “其实我也一直在想,毕业后该做什么。” 身后是忙碌着勘测着,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数据的勘测队,远处的行人投以诧异的目光,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支勘测队对于整个川渝局势的意义,身旁是良师与恩人,身前远方是滚滚东逝永不止歇的大江,这一刻,黄景秀似乎感到一切都在吹起的秋风中定格,在这一刻她解脱了厚厚的枷锁,轻盈地在天地中飞舞,她拥有了新生却又无穷的勇气来面对这极美好又极丑陋的人世。 她对王小芸轻松地说,“这一次在公审大会里,做了舆论导向工作之后,我更感受到我应该去做点什么,小芸姐,你看,我们正处在多么激烈的变化之中,我们的生产力进步得是那样的快,但人的心呢,也能进步得这么快吗?” “它们还是那样的愚昧,那样地容易操纵,甚至可以说是那样地丑恶,只要有一两只有力量的手,就会成为他们运用的筹码。甚至连买活军,也只能耐着性子和这些拥有筹码的势力博弈……有权有势的人,不但操弄权势,甚至连人心也能轻而易举地玩弄,你瞧我们家,就是最好的例子。五年过去,万州有了那么大的改观,叙州更不必说,可民心却依旧如故——依旧是那样的愚蠢而不设防,那样地易于操纵。” “有时候,我也不禁会想,生产力的门槛,有太多人在看守,甚至连吏治的门槛都有你这样的义士自告奋勇,可民心舆论的门扉,现在是谁在看守呢?自从有了报纸,民智开启得越来越快,可脆弱的民心也越来越容易被操纵了,信息的流速是这样的快,甚至有时候就连在买地,衙门都不可控制——” “这样重要而又敏感的领域,这样易于操纵的东西,如今都是谁在摆布?小小的叙州,都能滋养出多么险恶的野心,布置出精妙的阴谋,造成多么巨大的破坏。现在,六姐在舆论这块阵地上的看门狗,他们真的绝对忠心吗?他们的野心,又有没有因为这巨大的新生的权力,而悄然间滋长起来了呢?” 王小芸已经明白过来了,她的眉宇间多是欣慰,却也难免感慨,五年前的一幕似乎在眼前历历重现,和这一刻是如此的不同,却又是如此的相同,五年前,曾被她阐明的志向,现在化为同样坚决的誓言,从满面英气的短发少女口中吐露,似乎跨越了时间,与五年前的王小芸形成了共鸣。 “买地,真的只有比我们想得更好,更更好——” 正因为它是这样的好,才值得我们投入一生的心血,奉行不变的誓言,去守卫着它。 “虽然我们的力量是如此的弱小——虽然这件事也并不是非我们不可——” 但是,但是既然撞见了,既然有所察觉,既然也没有别的更好的人可以托付,那么,那么她们也便只能承担起这份责任,去尽力地贡献着自己微小的力量—— 两个女孩相视一笑,她们谁都没有再说话,而是把眼神一起投向了远处的那一抹黛色,那和江水似乎融为一体的山峦,过不了多久,一条条电线就会从它身上掠过,穿入云端,直达彼岸,将川蜀的局势永远改变,而这样巨大的进步,不也就正起源于身后那些普通人忙忙碌碌的工作么? “你看,小芸姐,我有时候也会想……” 黄景秀轻声说,犹如梦呓,“我们的力量虽小,但天下间的所有这些改变,固然源于六姐,可它能变化得这样快,这样迅速,这样好……” “不也是因为千千万万个我们么?”, 912 发配 “哎哟,您老莫操这个闲心哎,带了,带了,都带了的!你瞧着嘛,这不是水壶,这不是胖大海?甘草包也在这里,还有那个花露水,都是带齐了的。你就莫想这些了,这么大个活人还能在路上苦死了去?你幺儿这是调职去外地撒,又不是刺配千里——那,笑一下,笑一下哈,这不是,笑一下精神多了嘛,就硬是要垮起个脸做甚子?您就老老实实搁家里,把身体给保养好撒,没准幺儿出去安身住了,还把你接去玩几天。” “就是,老太太,您可听进去了,你幺儿说要把你接去一起过,给你养老呢!还有见面的时候,又不是一去就不回了,您把心安在肚子里哈!” 不知不觉,春风又吹绿了大江两岸,明月也高高地挂在天边,照耀着每一个晨起收拾行囊,准备离家的游子。这月亮是最不能捉摸的,一个月里有些时候,已经快到中夜了,它还又大又沉地挂在柳梢头,发着微红的光,可又有一些时候,都已经是五更天过了,它却迟迟还不肯西沉,依然在高天中若隐若现,窥视着人间的离合。望着半聋的老娘,站在堂屋前关切地凝视着远去的游子,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陈旧的麻布帕子,擦拭着腮边的浊泪,一声声地唤着‘幺儿’,望着那将行囊甩在肩上的旅人,竭力地掩饰着不舍,故意做出轻松的神气来,满不在乎地安慰着老母亲。 “你瞧哈,瞧见那根黑杆杆没有,那是六姐的仙术哩,老太太,这个东西一竖起来,你想我了,就给我带个口信,你说‘幺儿那,天冷了要添衣’,让大嫂带你去电台那里,花个几块钱,电台那里一使仙法,哎,通过那个黑杆杆,那条细细的线,夷陵那里立刻就收到信息了!他们那里再一中转,过个两天,我就收到口信啦,我就知道我老娘惦记着我,告诉我天冷了,要我加衣呢!” “是啊,娘,现在和以前可不同了,仙法多着呢,就算是千万里,也和在眼前差不多!说难听点,就是你不好了,也能把老七叫回来给你送终,能见上最后一面!” 伴随着老太太身边那中年汉子,直白不讳的劝解,老人的手终于松开了,她颤抖着唇,也竭力地露出微笑来,反而催促着老七快动身,含糊不清地宽慰着他,“别误了船,我好着呢,我养好身子,去和你一起过……” “哎!那你可千万说话算话!要多保重身子!” 老七咽下了喉中的梗塞,强笑着跪下给老娘磕了个头,又向大哥大嫂行了礼,不让他们继续往前送了,“照顾好侄儿、侄女,我走了,大哥大嫂你们也多保重!不送,不送了,叫人看见了不好!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不像是年迈糊涂的老娘,大哥大嫂正当中年,也都是有见识的人家,闻言也止住了脚步,簇拥着老娘,膝下围拢了大大小小的儿女,站在院子前不舍地望着老七,老七走到坡拐角,回头一看,人都只剩下小点了,还在不断地对他挥着手,他鼻子不由一酸,赶紧冲他们摆了摆手,叫他们回去,也不敢再缠绵,唯恐真个哭出来,这一感伤就一发不可收拾,因此反而额外的加快脚步,转过坡脚,大步往渡口去了。 这是已经走惯了的路,叙州虽是山城,但这些年来衙门也没闲着,除了大造水泥建筑之外,多少还是修了一些官道,因此从家里到渡口的路都是水泥路,就算朝阳未升,借着曙色也走得顺当,走到一半的时候,也陆续有人加入了,都是要赶早船东去的旅人,大家虽然默契地同道而行,但彼此却没有交谈的意思,仿佛都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似的,就这样沉默地到达了渡口,穿过了渡口早已经扰攘起来的早市。 “来吃杯蛋茶!” “燕窝丝!要不要来一个!” “东家,我这里燃面最正宗了,全是油,最香甜不过……” 这些热情的小贩们,远远地一见到人影就叫卖了起来,但等到行人们走近了之后,他们的叫卖声也为之一顿,望着这些身份显然的旅客们,他们也多少有些不自然地别开头去,仿佛不愿意和他们沾染上关系似的,吆喝声随之断绝了一会儿,才慢慢的、低沉的响了起来,只有少数近日才来立足的小贩,一视同仁,依旧热情地招呼着旅客们,“来点烧饼罢!马上登船了,带点路菜总不会有错的!许久要尝不到家乡味了!” 这句话是讲对了,也为她招来了不少生意,这些客人们虽然此刻要保持低调,但囊中其实并不羞涩,多数都买了一大盒咸菜卤味上船,老七也不例外,他一手背着行囊,一手提着盒子,吃力地摇摆着,蹒跚走过窄窄的长板,登上了位于最外侧的官船,把船票给那人看了,便钻进船舱里,找到了自己的舱位:整个房间大约如贡院中的考房一样,由一个方圆步左右的空格组成,里头有四块长方形的宽板子,这会儿取掉了在外的两块,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下空的座位,到了晚上,把那两块板子放上去,就成了睡觉的床铺。 至于行囊,可以放在板子之下,这个板子再往下还有一层隔水舱,因此并不是特别潮湿,不过,有没有蛇虫鼠蚁这就不好说了,因此船工是提倡大家把吃食放在板子上方的。这样的小隔间,一船大约有七八个,再有一个略大的舱房是通铺,供给船工休息,这样,一艘能装载十余人并一定货物,从叙州直放夷陵的客船就成型了。 这样的长途客船,条件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上,它比不过包船,包船的规格和载货量大概要比这艘船小一些,也是在疏浚航道之前,川内最常见的水路交通工具,一般是一家二人,包一艘船,装货坐人。这样客人的起居当然比老七他们要宽绰很多,但就装载效率来讲,肯定是要低得多了,一般都是官宦人家出门才会雇船,而且一包就是十几艘,浩浩荡荡地,坐着家眷、丫头、护院等人,走一趟光路费就要花大几百上千两的银子。 比下呢,这种客船又要比短途不过夜,或者只过一两夜的客船要好一些,那种短途客船,是没有单独的舱房的,大家都在船舱里,讲究的有凳子,不讲究的就席地而坐,一般晨出暮到,不考虑过夜问题,就可着怎么能多装来的,还有一些晨出晨到的,在船上过一夜,艰苦一点大家也都能应付,也就是俗说的‘夜航船’了。 这样的短途客船,都是不走远的,若是要搭乘它出门,就是要不断的换船,夜里倒是能在岸上过夜,但来来回回搬运行囊也是折腾,况且,还有在岸上找不到宿头的风险,虽然曾经一度是川中比较主流的出行方式,但近年来逐渐不流行了,原因也和疏浚航道有关:原本江路险难,就是不上岸,夜间也是不敢行船的,非得要白天看得清清楚楚时,才能过险滩,既然如此,倒不如上岸住宿了。 但是现在,滟滪堆都被炸毁了,从叙州到万州的航路,便有险峻,也早被疏通,基本上多数航段都可以日夜通航,再加上有些地势实在是不好的地方,已经开始修建船闸,如此船只的通航规格也在逐渐扩大,再加上川中屡经变动,现在出门还能有魄力包下船队的人家,凤毛麟角,因此,日夜都能?->>写亩嗖湛痛晌酥髁鳎布负跏俏ㄒ坏难≡瘢彩浅雒诺穆每停径汲诵鹬荽俳岬拇弧还俳嵯衷谝苍诟闹疲赡芎芸炀鸵涑尚鹬荽嘶崃耍蛐硐麓位乩矗砩系挠推峋鸵哟?14-安归号,改为叙船-14了。 “别看除了改名,暂不做什么改动,这名字改了以后,促进会的性质也就不一样了,就算不是叙州老乡也能入股……” 老七登船之时,船舱里已经有好几个乘客了,都是坐在自己的‘雅座’里,和邻人搭话,见到老七来了,也友好地打个招呼,说完了这一茬,便有人来询问了,“兄弟,你也是调走的?考了多少分?调到哪儿去?” “多少分,不记得了,大概是合格了!我调得远——调到虾夷地去!” “虾夷地这么远?”来搭话的人一伸舌头,看着老七的目光有点不同了,“兄弟,你这——原来的身份不简单啊?那……那得恭贺你!就这还给你考出来了!不容易,不容易!” 毕竟是当过官的,就是会说话,胆子也大,就算是装样吧,可也没有退避舍,而是继续和老七闲聊着,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一般人,一听说他要去虾夷地,那还不是吓破胆了?——叙州老一波的官吏,现在还能维持官身的很少,因为一个月前的那次吏目考核,严格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摆明了这是卸磨杀驴—— 前半年,买活军刚刚执掌叙州权柄,颁布的政策其实还算宽和,虽然清洗了一道,把中兴会的人都清洗出去了,但余下的吏目还是有个盼头在:买活军在这点上是没有怎么歧视他们的,政策和其余州县一样,如果想要留任,那就要通过考试,只是在叙州这里多了一个规定,考试没通过的,永远不许在叙州本地再考再当吏目,这在外地是没有的,但当时也有说法,说这个规定只是从叙州开始,之后还会往各地铺开,大家最后都是一样的,因为买活军把敏朝‘异地为官’的不成文规矩,还再扩大了一点,他们基本上也是鼓励异地为吏目的,因此,除非能通过第一次考试,否则本地的吏目想要再做官,就只能是去到外地再试考了。 好吧,有这个盼头在,似乎中兴会的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在过渡期,这些侥幸逃过清洗的吏目,也是个个绷紧了皮,舍生忘死地为新衙门干活,丝毫不敢留力。这么着过了多半年,等到收了一季庄稼了,叙州城里城外也都被消化好了——好了,考试来了,大家一看卷子,完全傻眼,这个难度,这是根本就没想着让人过啊! 不管是不是针对叙州,反正,这一次留任考试的难度就是远超别处的卷面,过去半年来想方设法收集到的曾用卷,根本就没起到参考作用!就这难度,摆明了是要卡死绝大多数叙州吏目,还叫人无话可说,考试的机会都给了,考不过,这你怪谁? 这时候,就算是恍然大悟,也已经迟了,一般来说,买地消化一个地区,也只需要一两季的收成,百姓们就能见到好处了,而叙州这里又不一样,一来百姓们是见到了好处,二来,叙州军营也建好了,两千的精兵镇着,公审大会才开过没有多久,人们胆气也早寒了,谁敢和衙门做对?真要说鼓舞百姓农户,要出去闹事,那半年前那些老爷们的下场,岂不就是为你们准备着? 就算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身为污点地区的吏目,也得生受着,考不过的,唉声叹气另谋生路,也有人想到外地去备考的,衙门倒也不阻止,听说现在招考吏目的考试,早就不比从前那样简单了。若是能考过,那也是本事,从小吏重新做起,或者还便宜一些,至少考的地方可以自己选择。而还有一些通过考试的吏目呢,他们虽然能原级(或降半级)任用,但也要调职去外地,可想而知这外地绝不会是云县、羊城港那样的繁华地方,一般都是内陆偏僻山区,正缺人去奔走干苦活的—— 至于说分到哪里,是川中这里的偏僻地方,还是说出了川,到大江下游买地的山区去,这就没有什么明确的规定了,但按叙州人自己的归纳,其实也是有规律可循的,大概来说,原本和中兴会走得越近,就越容易被打发得远远的——所以,老七一说自己去‘虾夷地’,这岂不就让人由不得要倒吸一口凉气了?居然是去虾夷地这样的地方,可见在买地衙门心中,老七原本和中兴会走得有多近! 可见这是个多么危险,多么有嫌疑的人物——但,退一步看的话,这个同渡的旅人说得也有道理,这也可见老七的运气有多好了,这样近的关系,居然还被他洗白了自己,没有牵连判刑,甚至还保住了职级,这不能不说是老七的命硬了。 在老七来讲,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地方,因为他原本实在是在一个非常敏感的职位上——他是被张女子提拔上来,主管夷人转运的运输使,虽然在他来讲,他和张家真是八竿子打不着,完全是因为考进叙州原衙门之后,因做事细心,任劳任怨才得的提升机会,又恰好那时候这个职位出缺,便被调配了过来而已,但在外人看来,他主持着夷人转运,这是完全关系到几大门阀利益的事情,怎么会任用外人呢? 他必然是铁杆的张家党。按照一般的规律,他应该被不由分说打做同党,送去矿山苦役才对,实际上老七的大多数同事也都是如此,老七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就被查清了和台下那些事情无关,不但没有获罪,反而还被允许参加留任考试,最后并且还真的保住了职级的! 这么想来,虽然骨肉分离,但他已经是非常幸运,不能再奢求什么了,自然也万不敢对买活军有什么埋怨——只有这知足是绝对真诚的,除此之外……得知调令的那一刻,老七心里也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庆幸、怅惘、畏惧、不舍,或许都兼而有之,这会儿靠在黑黝黝的船舱雅座里,听着舱内各处传来的咳嗽、呻吟、走动以及谈笑声,心底的不安又再度涌了上来,他一面安慰着自己:有线电台一修好,真就是天涯若比邻了,虾夷地再怎么偏僻,只要有电台,就能把消息传过去,他永远不会真正地离开家乡—— 可是,另一面,他自己也忍不住提心吊胆地担忧了起来:虾夷地、苦叶岛,那都不算是彻底的买地,是蛮夷新拓之疆,条件艰苦是不必说的了,要和夷人打交道也是不必说的,更让他害怕的,是虾夷地的主事者…… 听说曾是个大海盗,也是个不安分的,因此才主动出海开拓,这……和叙州前些年的情况比较,岂不是一模一样吗?又是一个事实上的半独立诸侯…… 曾经是地头蛇的老七,现在作为买地派出的代表,要到这样半自治的新拓疆域去任职时,才真正理解了多年前买地使节团的感受,他担忧的东西那可太多了,诸侯和宗主的关系,派驻干部的安危,还有——曾经发生在叙州的大清洗……将来不会在虾夷地再来一遍罢?他老七是什么运气啊,这样的动荡还得经历两次次,这一回他是平安过关了,可如果还有下一回呢,下一回,他会不会一头栽进去,再没这么好的运气,到底还是死在了这地方和中央的冲突之中呢……, 913 周老七远游(上) “娘的,这买活军硬是了不得嗨,拿下我们蜀地这才多久,老子怎么见到山上人都多起来了——这全都是在立那些黑杆杆的?” “那还用说?也不想想,买活军的衙门哪里是敏朝衙门可比的!” 船舱外,甲板上,刚换了班,正盘腿坐在那里抽烟的一个船工,有些不屑地把乘客那没见过世面的感叹给怼回去了,“这都多半年了,还没开工,岂不是证明沿路这些州县的主官不把六姐的话放在心上吗?再说了,这又不是‘皇权不下乡’的敏朝,我们六姐的圣训,那可是上到敏朝皇帝,下到未开化的蛮夷,都当做神仙圣旨来贯彻的,一说是六姐的意思,就都只有热心帮忙的份儿,你在山上施工,除了豺狼虎豹之外,别的什么都不需要提防,当地老乡挣着给送茶送水,好吃好喝的招待,这杆子竖不起来那才怪了!” 虽说一个是船工,一个是吏目,但这两者的身份在此刻差距倒不算太大,甚至于,原来促进会的船工,本事还要更大一些,他们对于买地的事情的确是很熟悉的,又有叙州乡帮,现在在官场上唯一的希望郝大陆撑腰,当然是底子十足了。乘客们都信服地听着他侃侃而谈,“倒是这个理儿,怕是那些黑点里,有不少是本地的百姓帮着去开路的!” “这话就说对了,许多都是本来的纤夫,那都是爬山的好手,一把子力气,底盘又稳,在山间运货,那还不是一把好手?”船夫也是来了兴致,和大家唠嗑起了沿岸州县的人事,“这些人都是吃买活军的饭的,自从航道疏通队来了,就一直为买活军干活,有那些知道上进的,半天时间清运石子儿,半天时间就在岸边上扫盲班,逐渐地也都识字,有了一些见识!知道了买活军的好处,死心塌地跟着他们,这些人有些攒了路费就去下江了,有些呢,留在本地,等买活军打过来的时候,那都是现成的内应!州县没有不忌惮他们的!” “多年的力气活干下来,又是做纤夫的,最要听命,劲能往一处使,在买活军手里还吃了饱饭,谁敢小看他们?就是不想投降也得投降!等买活军打过来之后,这些人有脑子的,很多都考去做吏目了——你们不要叫,我啊,搭你们这样的调职吏目是多少趟了,我知道你们不服什么,嘿,还真别说,买地招吏目的卷子就是出得不一样,俺们叙州是污点地区,卷子就是特别难,曾经出过叛逆、魔教、贪污大案的地区都是如此,不服也没用。这些出身低微,在买活军手里一力培养起来,对买活军忠心耿耿的义军,他们做的卷子就是简单一些。但倘若日后出了丑闻,也一样要和你们这般,再考试,再筛查的。” “……我们入仕的时候,不也以为自己加入的是义军么……” 轻微骚动起来的船舱,不甘地平静了下来,一个个伸出隔间的头颅也缩了回去,还有人如此不甘地低声反驳着,那船夫听了,一声冷笑,道,“是么,你们自己或许干净,可眼见的那些同事,所作所为,只怕不怎么‘义军’吧!” 这会儿,人们彻底不吭声了,那股子被冤枉了的不忿,也老老实实地消散了开去。船夫因此得意起来,又往下说道,“不过,虽然卷子简单,但能入仕的,一百个人里有一个也就不错了,这些纤夫,现在分出一些来到山上树电报线的杆子,有些脑子比较笨的,以后就在深山老林里做护线员,有些脑子灵活的就能到电报站去上班,也还是做些传递的活,只是以前拉的是船,现在拉的是无形的电波,可以说是‘电波纤夫’了!嘎嘎嘎!” 因为想出了这个绝妙的比喻,他大笑了起来,众人也都跟着赔笑。又有人感慨道,“这条大江,算是被买活军给盘活了,我们上船这快半个月了吧?见到修建船闸的地方都有七八处,也是密密麻麻都是人头,真难想像这些船闸都建起来之后,一旁的州县会有多富庶,船又有多好走!” 说到这里,就算是最心事重重的周老七,也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其实,就算是现在,大家也显著地感受到了船行体验的改善,且不说白天黑夜都能走,水流反正肉眼可见地平缓了很多,有时候甚至让乘客们感到有点儿不适应:他们当然是都会坐船的,在叙州、万州这一条线生活的百姓,倘若不会坐船,基本上就是寸步难行,百姓们大多都习惯了颠簸周折的船行,可这一次东去,都半个多月了,船只就没有在险滩上转过什么圈圈,经常是夜里入睡时在一地,舒舒服服,只感受到微微的轻晃,好像船都没有往前走,然后早起一看,已经是换了一个地方,说是夜里不敢扯帆,就是随波逐流,也走了二十来里地呢! 不过是半个多月,他们已经过了三峡大半,也就是在三峡这里,才找到了一点从前的感觉,有些险滩还是觉得水流比较湍急,可即便如此,走上几日也有一个船闸建立在原本最险的地方,原本一船人提心吊胆,在旋涡里打转,等待着转弯时机的航点,现在……风平浪静,石头都被淹在下头,就等着开闸放水他们跟着往下走就是了,这样的体验,改变得何止是一星半点? 虽然船闸也就建好了两个,但不得不说,给人的感觉是极好的,让人们都不禁兴起了对未来的向往——倘若有一天,整个三峡都变成一个大船闸,船只再也感受不到一点险峻,就好像仙画里演的那样,天地一画境,人在画中游,可以于平静的水波中,从容地欣赏着两岸的锦绣河山,那就真不知道,该是怎样的神仙享受感! “反正啊,有了船闸,有了这电报线,这三峡,以后就是天堑变通途了,所以你说,沿岸的那些村镇,哪有不下死力去帮手的?” 船夫也是感慨道,“船闸和发电站那都是相辅相成的,有了发电站就可以给电报站供电,甚至可以做到家家户户都通电,都免费用电,多余的电力还可以输送去别的险滩,搞电力拉纤……一环扣一环,你说,就是云县,也远没有做到家家通电吧?用的也还不是水电,而是人力电、畜力电吧?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来么,我们蜀地和外头交通不便,只能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还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和买地联络就很周折,但现在看,嘿——我们巴蜀果然是得天独厚、钟灵毓秀的好地方,这不是,靠着一条大江,怎么倒比云县的日子还过得好了?” 家家户户通电,免费用电? 别说这船工的话里透着羡慕了,就是吏目们也都忍不住啧啧赞叹起来,他们在叙州自然更是视电力为最珍奇的奢物了。有个叫黄超的吏目道,“这件事,我是知道的,我还看过讲水电站和船闸的仙画哩,我有一个好朋友叫方密之的,他现在就是搞这一块的专家,过得非常得意,唉,他曾写信给我,叫我去买地读书的,我当时一念之差,没有过去,而是留在叙州做了个吏目……” 他话里透着十分的惋惜,众人听了,也都为他唏嘘,又有人为他出主意道,“你调动去哪里?其实你还不如就弃官去投奔你那个朋友,现在只要是理科上有才能的,做什么都容易。你们可知道,复兴会搞的那个锦官城药火案,其中操刀做药火的那个药师,居然都活下来了,没被处死——就是因为他的药火搞得好!甚至没有送入矿山服役,而是把他打发去矿山边上的药火作坊了,据说,我这也只是听说,倘若他能改进生产线的话,还能减刑呢,不十几年,又能重获自由了!” 众人听了,半点不怀疑真假,而是一起感叹起来,都是遗憾自己没有理科才学的。因为买地这里对于理工人才的重视,已经完全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共识,若说买地有什么人有特权,那绝不是达官贵人或是门阀世家——恰恰相反,如今这些幸存者是见识过买地对付这些人的狠辣手段的,唯独会有特殊待遇的,只有理科上有特长的人才,一些小打小闹的罪过,都是允许戴罪立功的,只要能出成果,就算是谋反的大罪也能既往不咎一笑了之,当然,这或许会影响到待遇的上限,但至少来说,他们的生命安全也得到了保证呀! “不瞒老兄,小弟也是再三思索过的,只是奈何脑子还是没那么好使,也因为我家不过是毛黄村那个黄的远亲,平日往来不多,我是受了少许连累,就被调任去夷陵下头的黑津渡,辅佐主持那里的船闸修建,离家毕竟也不算远,想着也就舍不下这几年的工龄了!” 黄超也是答得坦诚,“我再有半日,到夷陵就下船了!也祝愿各位哥哥一帆风顺,仕途通达,能再做出一番成就来!” 这话在愁云惨淡的船上,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大家听了都是勉强一笑,那舟子却插话笑道,“你这话我爱听,也在理,做人就是要有这样的精气神!本来么,你们既然被留用了,也明说了不带根底的,买活军说话一向是算话的!越是穷困的地方,越容易出成绩,这也是给你们这些选拔出来的尖子,施展身手的机会!” 买活军说话真的算话吗?还有些人犹犹豫豫的,想要相信却又有些不敢,不过,大多数人都还是很愿意听好话的,船舱内的悲观气氛也随之减轻了不少——仔细想想,他们算是么,买活军犯得着欺瞒他们么?本就是一句话就能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存在,既然给了机会,也说了日后升迁不受前案影响,那恐怕还真如舟子分析的一样,之前的考试,为的是把叙州的清白吏目选拔出最优秀的一批来,保留一点人事上的火种,也让叙州百姓不至于在官场连一个人都没有,留了一些余地吧…… 这样的话,前方的天地,似乎便又大有可为起来了,舟中的气氛也振奋了不少,逐渐多了笑声,人们对于三峡外的生活也产生了更多的好奇,不知不觉,舟中没有人再说家乡的土话了,大家都开始换用官话交谈,在船行平缓的闲暇时分,说笑话、看闲书,张罗着打山东扑克的人少了,写日记,写分析报告,看报纸,看专业书,议论着天下局势、政治新闻的声音也变多了。 虽然船上起居的条件艰苦,但这些吏目们却也不是等闲之辈,一旦有了盼头,人积极起来了,便把困难转化为言笑的谈资,彼此互相鼓励,互相学习,相帮着查缺补漏,等到下船的时候,反而结下了深情厚谊,搞了个同船会出来,都各自留了地址和姓名、职务,约定虽然天南海北,但也要保持联系,互相关照。这样走了一个多月,等到周老七下船的时候,和他一样还要在丰饶县转船,去云县码头出海任职的,仅仅就还只有两人了。 余下那两人,一个是去南洋,还有一个好些,要去鸡笼岛任职,说远那没有比周老七更远的,他要去的虾夷地,连买地都不是随时有船过去的,如今一年仅仅是三趟船的来回,错过了一次船期就要等三个月,倘若夏天有飓风,那就更不好说了。一等等上半年也不是不可能,周老七在云县这里等了大半个月(期间自然也是大开眼界,领略了云县的繁华),这一日便接到了上级的通知,道,“你错过了上一艘船,可能得等半年,老等着也不是办法,这样,这里有一船的补给,是要送去通古斯的,正缺人押运,你跟着走一趟,到了通古斯之后,他们应该也有货要送到苦叶岛,从苦叶岛南下回买地,你可以把东西押运到港口后,在那里等我们往虾夷地的船——虾夷地和苦叶岛是定期通航的,到那里船就多了。说不定你到苦叶岛之后,等到的就是预订半年后从我们这里发去的那一艘呢!” 这……才横跨了大半个华夏,从川蜀到云县,舟车劳顿感觉还没休息过来呢,又要动身去不毛之地?当然本来如果顺利,他现在也在去不毛之地的路上了,但关键现在是还多加了一个不毛之地,那通古斯、苦叶岛、虾夷地,感觉全都是充满了不善之辈的苦寒之地,叫周老七心底畏惧得厉害,也是全靠着船上大家互相打气时的那些话自我鼓励,这才没有索性弃官不做,只是心想道,“从前的朝廷,贬官都是往川蜀、岭南贬,到底买活军手笔不凡,偏远地方都是什么虾夷地、袋鼠地,倒是比岭南远多了——等等,川蜀是我老家啊!” 想到这里,也是哑然失笑,倒减弱了不少对于通古斯的畏惧,当下四面托人指点该如何预备行囊御寒,收拾了一个大大的包裹,并一个大木箱,一起送上海船去——这海船有一点好,那就是比河船要大得多了,舱房也比较宽敞,住起来是要舒服一些的。 这船上虽然载货为主,但也有好几个客舱,都是住满了人,周老七安顿好之后,忖道,“礼多人不怪,从云县到狮子口,至少是大半个月的路,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交上朋友,有说有笑,日子也好打发。虽说这些旅人,除了我之外都是建贼……嗯,建州人,不过,和夷人打交道我也是熟惯了的。” 这的确是他的本职工作,周老七在跨民族交往上是很有经验的,并不怯场——一想到虾夷地也有很多土著,他隐隐也感觉到为什么要把他派到那里去了。因此,虽然建州女金在华夏凶名赫赫,那几个旅客看着也并非善类,他胆气却也还是雄壮,成竹在胸,带了一个油纸包,去敲了对方的舱门。 门很快便开了,一个短发男子把他迎进舱内,只见舱中围坐了几个脸上文身的辫发男子,一声不吭,盯着他看,周老七不以为意,依然是从容进门,笑道,“几位兄弟,一路同行,托赖你们照料了,我这里带了几块雪花糕,大家一起吃杯茶,都认识一下……” 这几个女金汉子,见了他的表现,彼此也是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不无诧异,那个短发汉子哈哈一笑,对他们用建州土话说了些什么,这才以娴熟的官话招呼周老七,“老七兄弟!来来,坐坐坐,一看你就是汉人里的豪杰好汉,相逢就是有缘,这些日子,咱们得好生结交一番!我拿大,来两边介绍一下,我叫艾黑子,女金人,如今在卫拉特那里过活,这几个是卫拉特草原上的兄弟,还是第一次坐船,心下有点儿害怕那,这是卫拉特和硕特部左旗台吉的长子吉祥天,这是准噶尔部右旗十八部的老台吉之子,勇毅图鲁,他们都是第一次到买地来,还有点儿害羞,汉话也说得不好,老七兄弟你多包涵,这些日子,正好也多教他们说些汉话,哈哈哈……”, 914 北面边蕃 这要不是之前废寝忘食地准备买活军的吏目考试,周老七这会儿还不得坐蜡啊?什么卫拉特鞑靼、准噶尔鞑靼,对于川中一般的百姓来说,听着和欧罗巴、黑非洲也没什么两样,都是八辈子打不着交道的地方。多少人能在地图上把这两个地方标注起来,又或者,退一步说,多少人能看得懂买活军的新式地图?连旧式地图且不会看的人还有大把呢,也就难怪买活军把吏目考核的标准定得这么高了,各方面倘若没有相当的知识和能力,想要离开家乡,去到一处新的地方做吏目,这是不容易的。 “原来是外鞑靼的兄弟们!” 得益于之前的准备,包括平时阅读报纸的喜好,这会儿,周老七就很从容了,他甚至还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出了简易的大陆地图,把两个鞑靼部落,包括通古斯的位置都标注了出来,“咱们现在在这,两位兄弟是从这么远的地方过来的——就算在整个天球来说,也算是远路啦!” 这小露一手,立刻得到了两个外藩的尊重,艾黑子也对周老七刮目相看,也用手蘸了茶水,在周老七的地图上添了几道轨迹,道,“正是,我们来的时候,本来想走陆路来着,但要经过敏朝的地盘,着实有些不便,再加上么,科尔沁、土默特那一带,对于外来的游牧人也不算太友好,所以我们索性还是去通古斯的亲戚那里,折道往苦叶岛走,在苦叶岛上船南下,只要能赶上船期,又不晕船,其实相当的省事、舒服!” 这么一说,他是建州老四那边的人了,是从卫拉特带了和新落脚的建州女金亲善的部落贵族,一起出发来买地‘朝觐’的,所以才会把通古斯那边称为亲戚,艾黑子也不避讳,笑着说,“是,我虽然跟随黄贝勒,但我父亲是南下落脚的大贝勒,这一次我也是来探亲的,因此多住了一些日子。” 他又有些遗憾地道,“卫拉特那里,什么都不差,就是距离买地实在是太远了,我们都开玩笑说,什么时候倘若能把科尔沁、土默特的商路打通,从云中直接入关,再从云中有一条水泥路能通到山阳的莱芜港口上船的话,至少能节省两个月的时间,那么,卫拉特和云县的买卖也就好做了。” 倘若不是很明白地理的人,在这话也不好接口,如果只知道地理,对政治也不熟悉,那就更茫然了,因为和鞑靼接壤的州县有很多,艾黑子为什么特意提到云中,认为云中应该修一条水泥路呢?原因是云中有很丰富的煤矿,而山阴现在是在向买地、京城供煤的,且也出现了产量被交通卡脖子的现象。 这是周老七在云县这里才了解到的‘北事’,现在听到艾黑子这么一讲,顿时觉得书上的漠北风霜化作现实,吹拂到了脸上,不由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又感到眼界为之一开,虽然人还没到北边,但视野似乎已经从家乡往上,越过了途经的那些州县,俯瞰着整个北方,再远甚至都看到了罗刹国去了,心胸也为之一畅。心道,“怪道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走得远了,好像脑子都跟着清楚起来,我现在看事情,好像比在叙州还清楚多了,若再回到从前,说不定就不会那般浑浑噩噩,被张女子他们蒙在鼓里了。” 当然,在云中修水泥路,目前来说,还只是空谈,这条水泥路要修到哪里去呢?倘若说打通和莱芜之间的商道,那就基本上是在敏朝如今的核心区横穿过去了,而且也等于给草原众部打开了一条直接前往山阳的快速通道,就是从边防的角度考虑,也不会修这样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的,哪怕就是修了路,那也得层层设卡,而且更现实的还是草原上的局势,虽然如今科尔沁、察哈尔等和汉人政权接壤的所谓‘内鞑靼’,也在疯狂的和买活军做生意,但这不代表他们彼此之间就会因此亲善,卫拉特诸部的商队,别说借道过境,直通山阳了,就连到延绥边市做买卖的许可都还没拿到呢! “这些内鞑靼的牧民,傲慢得很,和我们说不上话,瞧不起我们,这且不说,还来侵占我们的草场!” 说到这里,准噶尔和卫拉特的两个王子都愤然起来,周老七因此,才多知道了一些买地人漠不关心的边蕃局势,甚至包括内鞑靼、外鞑靼这两个生词儿,也是他今天才有所了解的——所谓的内鞑靼,从科尔沁算起,土默特、察哈尔等地,凡是能从自己或者盟友的领土中,发展出一条商路前往延绥边市,或者是新营建的肇州边市,那就算是内鞑靼,倘若不能直接和边市有接触,那么,对于这几年间生活翻天覆地的鞑靼牧民来说,你就算是老土的外鞑靼,是他们眼里的蛮夷啦! “肇州边市,才兴建起来不过几年,地位就如此重要了吗?” 周老七也是有些吃惊——本来,辽东最大的边市肯定是在盛京的,但因为盛京还是归给了敏朝,买活军得到的是盛京以北,和苦叶岛连成一片的广袤土地,因为那里也是建州女金本来被封的故地,被童奴儿送给了买活军。说实话,这些地界,本来都是深山老林人烟稀少的不毛之地,是敏朝不屑要的地方,再加上现在天候不好,一年怕是有半年冰封,就连原来的野人女金,海西女金都在迁徙,而买地这里当然不会有人跑过去生活了,很难想象在这样的土地上还兴建起了生意兴隆的边市,相信就连科尔沁的牧民也更愿意去延绥——肇州在边市定址之前就是个小镇子,谁愿意往这里走呢? 艾黑子讪笑了起来,“这个……我们通古斯往买地做生意,就是走肇州去狮子口更方便一些,再说,肇州法理上完全是买地,得到的扶持力度当然又要比延绥强得多了呀。” 哦……原来这是通古斯往买地的交易集市之一啊,难怪要特意提一句了,因为从内外鞑靼的标准来说,通古斯有一条商路到边市,那就是内鞑靼,这点是很重要的——内鞑靼的标准还有一点,就是能从盟友那里走商路去边市,这么说来,准噶尔和卫拉特只要和通古斯联盟,不就也能算做是内鞑靼了吗? 当然了,做内鞑靼是否一定就是这样的好,周老七是不敢讲的,因为他来自叙州,一个也曾经自豪地号称自己和买地关系亲近,结果好日子没过几年就被掀桌子的地方,他有切身的体会,当然,他是逃过一劫了,虽然脱了一层皮,但从别人的下场来看,周老七认为这些小王子一心倾慕买地,那属于想得简单了的,只看到了买地的繁花似锦,却没看到他们惊人的同化能力,别看双方距离遥远,好像下辈子都打不到草原上……叙州曾经不也是这样想的么,结果呢?一觉睡醒,川蜀易帜,全川的州县加在一起都没抵抗超过三个月! 但是,目前来说,小王子们是想不到这些的,他们就像是从前的周老七一样,对于川蜀的事情漠不关心,完全被云县的繁华给迷得找不到北了,迟迟不愿意动身回老家去,这已经不是说买地的某一东西让他们特别嗜好了,对于这些长期在荒漠草场地区放牧的乡巴佬来说,买地所有东西都是好的!什么东西他们都想要!不但自己想要,还想给族人带上,目前来说,他们能想到的,对族人,对自己都好的做法,就是不顾一切地靠近买地,把买地的好东西,能学的多学,能带的多带,带回自己的老家去。 “也不单单是为了享乐,从军事上来说这也是完全必要,否则他们怎么能和被边市滋养得健壮威武的内鞑靼抗衡,想要从那些如狼似虎的内鞑靼手里保住自己的草场,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也变成内鞑靼……” 周老七独自一人时,也是若有所思地把自己的思考落实到了文字上,他又一次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出了北方边疆的草图,在上头虚虚地用石墨笔连着线:“不想和以前一样,就要把目光放长远,去的是虾夷地,是岛,这不假,可虾夷地又不仅仅只是虾夷地,从现有的信息来说,虾夷地和苦叶岛首先就分不开,距离接近,船都要在苦叶岛先中转补给一下,这被人为链接起来的航线,就是相连的血脉,就把虾夷地和苦叶岛、通古斯,甚至还有千里之外的卫拉特、准噶尔都联系起来了……” 也是随着今日的一番闲谈,虾夷地、苦叶岛,在他心中的印象也逐渐丰满,不再是人迹罕至的小镇,甚至包括整个北方,都给周老七很不一样的感觉,也是之前他在叙州、云县,实在是接触到太多北方流民了,难免有种北方人都在逃荒的感觉,今日接触到了艾黑子几人,才有了真实感:固然这些年北面的日子不好过,但也不可能大家都逃走了,依然有无数人生机勃勃地居住在北方,过着自己的日子,虽然艰难,但他们依然活生生地存在着,也有自己的欲求。 被两个王子带回去的大量马口铁器皿,就很好地证实了这一点——他们也还是想要过好日子,想要拥有一些好东西,也愿意为此付出努力,那么,尽管北方这几年气候不好,但谁说他们就不能在这片广袤的天地中顽强地生活下去,顶着严酷的气候,把日子越过越好呢? 在此之前,周老七从未意识到,他似乎仗着自己一直生活在湿润丰饶的南方,对于整个北地都存了轻视——不是对于北地的百姓,而是对于这片区域的将来,因为买地对小冰河气候的宣传,以及北地干旱苦寒、天灾频发的现实,他下意识地认为,这片土地是没有前途的,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早日离开。可现在,登上了前往北地的船,了解了北方的局势,他才知道,原来仅仅是关外,就还生活着那样多的牧民,他们正准备为了换取马口铁器皿,换取买地的好东西,往买地派遣一些学生,请商队过去,教他们怎么在他们的草场上养羊那! 女金黄贝勒一干人,能在卫拉特顺利立足,并且结交下盟友,也和他们掌握了和买地沟通的途径有关,他们也是运气好,恰好选了一个好时机过去,周老七这也是从艾黑子的话里推测出来的——黄贝勒等人动身过去的时候,正好,卫拉特已经感受到了内鞑靼的挤压,并且意识到了敌人前所未有的强大,正在打探其中的原因。 这会儿,黄贝勒带着新鲜的消息一到,卫拉特台吉们顿时恍然大悟了,也瞄上了黄贝勒的人脉,就这样,只是在几次试探性的交战后,卫拉特台吉们便接纳了黄贝勒一干人等,把草场匀了一些给他们,当然,这也意味着卫拉特的中小贵族,普通牧民承受了一次残酷的挤压,失去了自己的草场,恐怕只能沦为奴隶,在帐下和羊共眠,苟延残喘,在寒冬中慢慢地死去了。 当然,这样的变化,在草原上是很正常的事情,弱肉强食就是草原的本性,周老七在今日的闲谈中也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并没有去批判什么的意思,他也是个苦出身,明白有时候不是人心坏,而是粮食真就只有那些,养得活自己就养不活别人了。倘若不是买活军的到来,道德对于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恐怕都是奢侈。这会儿,周老七思考着这些,主要还是试着把整个北方边蕃当成一个整体来看待。 “从卫拉特到通古斯,通古斯到苦叶岛,苦叶岛到虾夷地,这是一条已经被打通了的路。而虾夷地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是人口,是愿意去虾夷地开拓建城的人口……” 周老七在笔记本上画了两条横线,“我原本蔑视北方气候的想法,在南方是非常普遍的思潮,南方的百姓,就算要迁移也一定会顺着六姐的经略重点去南洋,这就是所谓的,上有所好下必……下必什么?下必加倍?反正就那个意思,六姐更看重南洋这是可以眼见的,所以虾夷地一直抱怨找不到人去拓荒,甚至还向六姐索要重刑犯……” “但是,习惯在北边荒野生活,又在本地活不下去的坚韧汉子,卫拉特不也有很多吗,鞑靼人不适应南面气候的还不少哩,如果把这两者之间拉起一条线,虾夷地这里是不是就有第三股势力,这样,我所代表的买地衙门,就可以左右逢源,稳坐钓鱼台,看着他们一面合作,一面明争暗斗,同时借机做一些事情了……”, 915 周老七笔记 既然存下了要打通这条商路的心思,周老七便觉得去通古斯走一遭也不算是什么苦差事了,更是用心和几个同乘结交,十几日下来,对船上的情况也更加了解:这艘船主要就是往通古斯运送补给的,因为货物多,所以要从狮子口上岸,先借敏朝的道前往盛京,再从盛京跟着已经趟开了的商路前去位于西面的‘通古斯地方’,从盛京出发还要走一个多月,到了通古斯地方开辟出的建新(建州新城)之后,卫拉特的两个王子再南下回到自己的草场,大概还要走一个月的光景。 其实,从地图来看,船只如果直接到海参崴,再从海参崴去建新,至少直线距离是要短很多的,因为把更多的路程都花在了安全安逸的海路上,而且海参崴是不冻港,就算在大冬天也能靠岸,这么走对于行人来说会更合适,小规模的驼鹿、驼马商队也能这么走,但要运货的话,就不是这么个说法了,运货的商队,只要是动用大车,那就只能顺着官道走,或者再把范围缩得更窄一点,最好都是跟着水泥路走。因此,即便现在整个北面奴儿干都司,都被建州女金送给了买活军,并且在法理上也得到了敏朝的承认,那片疆域完全属于买活军了,但货船还是宁可在狮子口靠岸,借道去建新,即便没了战事,狮子口也一如既往的繁盛,就连东江岛的集市也还是热热闹闹的,一点没有衰弱下去的趋势。 “虽说是借道吧,但和咱们自己的地方也差不了什么。” 船上的海员是这么说的,常跑这条线的海员以辽东人为主,南人尤其到了冬天,是不喜欢往北面来的,他们耐热不耐寒,北方汉子反过来,耐寒不耐热,所以,虽说海船到处都能去,但仔细去探寻的话,南洋航线南人多,北边的琉球、高丽、东瀛,包括现在的苦叶岛、虾夷地航线北人多,终究是客观事实。 “基本上,从狮子口靠岸,再到进了盛京,通行的其实都是买地的规矩,咱们买地的船只商队去做生意,就和自己人是一样的。” 这些海员多半都是见多识广、能言善道之辈,和从前那些被捕来锁在船上卖力,半是水手,半是奴隶的船员不同,买活军的船员,吃好喝好,报酬也高,一般都是最优秀的人去当兵,次一等的才能来当海员,现在跑近海的,都是新手,累计几年经验,能跑远洋贸易,那真是,跑一趟下来,所得的好处就足够在羊城港买房安家的了,有这样的厚利等在前头,吸引来的人手素质也不会低的。 这些能登上官船的新水手,绝大多数也都是从海员学校培养出来的,卫生习惯,平时举手投足所展现出的纪律性,叫人看了叹为观止——这还不是海军,只是一般的官船,水手已经比敏朝水师不知要齐整多少了,可想而知,如今买活军拥有的水师力量是多么的强盛,远洋不敢说,在买地近海这片广袤的水域里,应该来讲,买活军可以轻而易举地击退任何一个胆敢来犯的敌人,并且嘲笑他的轻佻不智! 理所当然的,官船力量强大,海盗就会少,正邪之间,自古以来便是这样此消彼长。周老七等人在十几天的航行中,靠岸两次补给,两次都在近海见到战船出海——这是在搜寻附近的海盗,清扫可能存在的私港。虽然做这事的时候,已经到了敏朝的海域,但由买活军来维护敏朝海域的太平,居然已经成为了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惯例。 而战船清扫私港,目的和敏朝当时禁海也不一样了,之前的海禁是不由分说,禁绝一切交易,此时买活军的战船巡逻,则是为了制止私港中存在的非法交易——往往是人口贸易,因为这是买活军明令禁止之事,也导致所有的港口都没有人市,但又的确有利润,因此很多沿海地区的小群岛,还会有人偷偷摸摸地开黑市,买卖人口也好,销赃也好,这会儿的私港是真的不做什么正经买卖,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了,用水手们的话说,几年前买活军的力量还没这么大的时候,沿岸的私港都是在买卖布匹盐巴的,那时候私港是物美价廉的象征,这才几年,这词语的含义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了。 这的确是个变化得让人头晕目眩的世界,尤其是沿海地区,一直在飞快地发展,从江南道北上,停靠的两处港口,都让周老七颇有感触,深刻地体会到了在这个时代,靠着海岸的州县是多么的‘得风气之先’,这说的当然不是买地的奢物,这些东西叙州也有,万州也有,并不缺乏。周老七感到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东西,信息上的东西,在叙州,很多东西是新的,但他可以感觉到,一些思想上,内核里的东西,反而非常的旧,仿佛是从来没有被触碰到,总给人一种闭塞和一成不变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是一些神奇的仙器可以改变的。 可与此同时呢,在这些名义上还属于敏朝的港口州县,周老七所感受到的却是和云县很相似的一些气质——这里的报纸非常多,除了《买活周报》之外,还有自己州县发的,临近州县发的小报,在港口到处都有得卖,而且大众对于报纸上的内容也普遍很关心,相当热心地参加讨论,这里的人,哪怕还穿着敏朝的服饰,也非常的‘活’,他们心中是没有安稳这个念头的,整个群体的观念就和叙州不一样。 叙州的百姓,本土的那些其实思想还是很简单的,他们就是想要搬掉平时总是无理由欺压他们的那些‘老爷’,一旦能够达到这个目的,换上一个好的老爷,能让他们继续安安稳稳的种田,他们便觉得日子很好过了,他们所追求的还是把原本的生活好好地延续下去,没有太多改变的愿望。但在松江港和莱芜港,这里的百姓更感兴趣的,却是通过怎么样的改变和学习,去发现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能让自己过上比原来更好得多的日子。 这样的不同,是因为巴蜀的百姓更懒惰么?周老七并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巴蜀离买活军,离大海还是太远了,在如今这个世道上,大海就是最变化多端,最快速的变数,远洋航海会越来越常见,沿海地区的变化也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各地的民风因此适应地理,也是很自然的事。务农为主的地方,要求的就是一成不变的恒心,而沿海这里以工商为主,要求的就是学习的欲望和改变的决心了。 没有走这么远,永远也不会发现地理对民心的影响,便是周老七自己,都感觉出海之后,随着眼界逐渐宽广,他的思维似乎都跟着大海一起,变得更加开阔灵活了。这时候,他对自己的调任已经完全不再抗拒,而是欣然接受,认为此生能有一次这样的远行,可算是无憾。周老七开始每天都写一篇日记,讲述自己远行的感受,有时候甚至还异想天开——“之前看的徐侠客游记,也是在报纸上刊载,真是精彩万分,见他游历名山大川,我自己只有羡慕的份。没准将来我的日记也能刊载出版,来个北地见闻,又或者是《虾夷地开拓纪实》呢,这可是在叙州时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不过,他虽然想学徐侠客,但文采有限,笔记里描绘景色的部分还是很少,就那点子溢美之词,很快就用完了。周老七感兴趣的多是琐碎的事情,譬如每天的食谱——他这趟东来,饮食上真没吃过什么苦头,说来也是受了前人的遗泽,从三峡出川时,航道比以前好走多了,并不颠簸周折,这点就很重要,胃口一直是很好的,否则,从前的乘客,在险滩激流里日复一日的挣扎,哪里还有心情吃饭?不被吓病了那都是好的! 三峡两侧都有渡口,他们身上也有积蓄,只要有胃口,吃得自然不差,准备好的路菜,配上打尖时买的干粮,在江心汲水煮个青菜汤,就是有滋有味热腾腾的一顿,从丰饶县上岸,往水路去云县,那更不必说了,都到了买地,吃的用的,还不都是洋洋大观,物美价廉?别的不说,就光炸物就吃得周老七满脸生疮——这辈子没怎么吃这么重油的口味,上火上得厉害,痛饮了三四日凉茶才好。 在云县上岸这一路呢,海船上吃得就更不差了,这里他是赴任公差,艾黑子也是有级别的外藩重臣,官船供餐是定了的,每顿三菜一汤,菜是一个大荤,一个坛子菜,这往往是半荤,再一个青菜——虽然靠岸补给就是两次,但在近海地区航行时,经常会有人打旗号问要不要买菜的,若是要,那边便把小船划近了,拴上绳子,这里缒人过去挑选,拿绳子拉回菜筐,一买就是一大筐子,有时候还有一筐一筐的西瓜卖,都十分新鲜,周老七问了价格,居然也不特别昂贵,不由得在笔记里感慨道,【买地百姓的口福,是真的没法说的,货物的便宜,也叫人想不出他们的赚头在哪里!】 实际上,赚头仍然是有的,而且并不少,这些菜蔬种起来是不费什么事的,从前不多种,只是因为没有人能吃得完,那么,除了那些适合做咸菜的菜蔬之外,其余菜蔬多种了也没有用,就算是能积咸菜的菜蔬,因为盐是难得的,因此也不必多重,就是这样,每年都还有吃不完的菜随手扔,或者是拿去喂鸡喂猪的。 至于说进城卖菜,那个量实在不能说多大,总之不便之处实在很多,城里要吃鲜菜的人还特别少,一千个人里,大概三四百人吧,其余人要么根本吃饭都是对付一口,能把主食吃饱就不容易了,要么自家里有田庄,用不着去外面买。三四百人的量,算下来,城郊十几户菜农就足够供应上了,这样只要稍微离城偏远一点的农家,根本就没有多种菜的动力。 可现在,城里用菜量比以前是增加了十多倍,人们的日子好过了之后,首先就是要在饮食上找补,而以前吃自己农庄的那些人,现在也没有庄子了,一些可吃可不吃的人家,受了报纸上健康宣教的感召,知道自己原本吃菜的数量不够,也开始大量买菜,这么此消彼长一下,大家都开始种菜,几乎是不愁销路,又因为路修好了,还有专门的菜贩子拉车到地头来收,自家只要播种施肥,扒出来称重就行了——再配合田师傅,把每年套种菜蔬,‘元素归还’养田的计划那么一规划,家家户户都发觉,这种菜的买卖实在不差,本来是为了肥田种的,怎么都是种,种出来的菜,哪怕十斤一文钱,不也犹如白得的一般吗?至于说那点体力,他们实在觉得都不该算入成本里的,因为体力就不值钱! 自然了,菜价十斤一文钱,那也是夸张了的,到了丰收期,三四斤一文钱是很正常的,大白菜一亩地就能收个两千多斤,这里就是四百多块钱了,收完了之后,翻地种一茬大豆,到开春大豆收了,地也肥了,又可以种田…… 一亩田以前就一季的庄稼,能出息多少?在买地这里,南方是双季稻再加上同时期套种的大豆,犄角旮旯的地方拿来种菜,一年至少三收。到莱芜,一年就一季主粮了,那就是红薯、土豆、玉米和白菜萝卜大豆换着种,各地的村老还争相托关系,从买地找田师傅回来给他们设计‘菜谱’,看一年的作物该怎么搭配怎么种,才能把地越种越肥。丰收期的蔬菜,窖藏一些,一些卖给菜贩子,菜贩子这里四斤一文收了,一部分拿去晒干、腌菜,一部分进城叫卖,还有一部分就运到海边,卖给海边的船贩,三斤、两斤一文的,船贩这里,一斤一文钱卖给过往的商船,他们也是大大的有利。 所有人都是赚的,就是船客也不亏那,你说在海上漂泊了这么多天,一文钱一斤买两斤大白菜,就是水洗了生切着浇点酱油醋,那也觉得爽口去火不是?当然周老七等人吃的是官船的饭,不用他们自己出钱,可就是在普通旅客来说,这也是最合适不过的。因此,凡是繁华港口附近,种菜养猪养鸡这些‘农副产业’也很发达,光是做船贩一年都不少赚,百姓的日子可不就越过越好了,他们又怎么不求新求变呢?——这些新型的产业,可都是利啊! 周老七这里,得了船员的指点,知道了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是大为感慨,在笔记中仔仔细细地记叙下了这个现象的前因后果,当然也免不得再发表一通‘到了实地才有实在感想’的感想,最后忍不住还是加了一笔,【最让人大惑不解的是买地的西瓜——怎么这样的甜!这个瓜的品种真是犹如仙瓜一般了,而且,这瓜在山阳道怎么能这么大!我买了一个瓜,甚至有半人高,一个瓜就足够一船人大快朵颐了!】 云县的瓜虽然也有,但却没有山阳道的瓜这样大,且便宜又新鲜,周老七觉得和北方的瓜比,南方的瓜有点‘水’,同时他也震惊于莱芜港人口的繁多,【莱芜道附近的人口比武林港还要多,甚至在海边有一个巨大且纪律非常严明的帐篷区,里面也住满了人。北方人口已经稠密到这个地步了吗?一开始我非常震惊,连卫拉特两个王子都受到震撼,他们说在入关之前,一辈子也没看到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的场面,甚至连牛羊都算上也没有这么多。】 这无疑是推翻了周老七对北方的固有印象的,也让他大惑不解,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缘故:莱芜是整个北方最大的集散港口,所有北地流民都会被疏导到莱芜沿岸,组织南下,所以不单是莱芜港人口多,从莱芜到之江道,这一条线的流动人口都非常的多,倘若不知道缘故,难免就要生出误会,瞠目结舌了。 【实际上,这条线路的人越多,越是说明北方的境况不好,产生了大量的流民,而内陆的人口是呈现一个越来越少的下降姿态的……】 周老七在笔记本里记下了原因,并写出了自己的疑惑,【莱芜这里到底运走了多少流民,内陆的人口现在到底有多少?我们从狮子口上岸后,应该就能有答案了,狮子口的人口是绝对不会少的,但是出了狮子口到盛京,这一路上应该就不多了,这里经过了多年的战事,要恢复起来不容易,可能从盛京到建新的话,三四天看不到人将成为常态吧】 在这行笔记下面,他随意地写了几句零散的感想,【才不到九月,早晚就很凉了,我衣服带够了吗?】——此外则是大量的拼音,拼音明显分为两种语系,周老七是抓住机会在学习建州土话和卫拉特的鞑靼土话了。 船到狮子口之后,他们下船运货,一路走到盛京,路上的人口密度和周老七的判断是相吻合的:狮子口很繁华,但出了狮子口,住户就明显少了,这里经年战乱,农耕基本荒芜,一些有耕作痕迹的地方,至少都抛荒了十年以上,现在也还没有恢复的意思,村落很少,里面的人也不多,队伍要获得补给就很困难了。主食必须得自带,配餐倒是还好,艾黑子他们一帮人下了船上了陆地,就是一条活龙,随时都能去狩猎,肉食反而常有,不比在船上差许多。 等到队伍过了盛京(很小的城市,人也不多,都是兵,明显在恢复之中),重新进入买活军的地盘,往建新而去时,周老七的笔记不再如之前十几天那样简短了,这一天他记载了一条长长的观察日记,同时在第一句后头打了好几个问号。 【奴儿干都司的住民比我想得要多得多了……这里已经是大关外了,按说应该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 【可是,这儿的人怎么这么多???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在小冰河时期,还往北走,自发地跑来开拓一年有半年大雪封山的辽东呢???】, 916 辽东小江南 的确,周老七一路北上,最深刻的感觉,甚至还不是辽东的寒冷,而是北面人口的稠密,这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在周老七的想象之中,一旦北上过了大河,整个北方都会是冷清寥落,人烟稀少的景象——这几年,北方气候又冷,灾异还不断,在云县他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从北往南的庞大人潮的,很难想到,在这样大规模的人口迁徙之后,留在当地的人居然还有这么的多,看起来好像根本不受南下人潮的影响似的,城市也依然显得繁盛,此情此景,真让人不由得就要问一句了:北方的土地这么贫瘠,且不说现在了,以前你们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若说淮河以北是这般的情景,还勉强可以解释,把理由归结为人口从农村往城市迁移的话,那盛京以北的情况,就真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周老七从盛京出城,走了两天就看到了田垄以及村落——建筑以地窝子为主,而且都还显得很新,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两三年内刚形成的村落,当然这也是必然的事情,因为在建州彻底老实,《盛京共识》签署之前,官道两边就是交战的第一线,谁会在这里种田?便是有农户,也都是在一些隐蔽的林地、山谷偷偷地种几亩地罢了,根本不会在官道两侧现身的。 可现在,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从盛京往外,地势非常平坦,的确是易于耕种的,在马上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几乎都是被开垦出来的田地,其中阡陌交错,井井有条,又和叙州是完全不一样的境况。俗话说,蜀犬吠日,在一地生活久了,有一些印象的确是根深蒂固的,譬如周老七,从他记事起,所见到的田地就是碎的,形态不规则,而且一家的地往往在村外各处,地形也不一样。 这是山城特有的现象,沿江往东,一路上多是丘陵,梯田就更是如此了,只能是可着地形来。便是罕见的平地,也往往因为诸多历史遗留问题,让田地的形状变得很不规则——田地的形状是田垄决定的,在高处往下看,田垄于大地上组成的线条,似乎从来都是弯曲的,绘画出了各种各样的形象,这是他所熟悉的曼妙曲线。 而在辽东这里,一望无垠的平原,一条条笔直漫长的田垄,给他的感觉自然是极震撼的,这样的景象似乎和自然并不贴合,直的就像是体现了此地的百姓格外不屈的意志,在和自然结合得最紧密的农业领域,却让周老七有了一种在买地的建筑中常常见到的,充满了人类意志那种反自然的美学感受——他搜索枯肠,许久才找到了‘几何美感’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而沿着田垄边排水渠的官道往前走,大概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便可以见到零零散散的地窝子了——这里的人家院子都很大,大概是因为住户还不算太多的缘故,家门口都恨不得有个两亩地的晒场,对于地紧逼仄的南方人来说,这又是一重震撼了。 “房子,还没建起来的,时间还是短了点,再说,建房这是一笔大花销,再加上都想盖水泥房,家家户户都还在攒钱,暂且先住几年地窝子吧。地窝子冬暖夏凉,其实挺好的,就是冬天一定要注意,铁皮炉子的管道不能漏烟,不然的话,无声无息就死在窝子里了,这样的事情两三年总有一起的。所以现在很多人攒钱会先把炕垒了,这样灶台在外屋,就又好一些了。” 这里的村子,组织形式和周老七见惯的农村也迥然不同,基本是没有宗族可言的,村里的大小事情全都听村长和村委会的,这其中村长是被指派来的,虽然他也种田,但亩数很少,上头每个月都会给津贴,村长的主要工作一直是协调村里的生产——对,这里的田地安排也不由百姓自主,除了屋前自己院子里的地之外,正经田地种什么是需要听田师傅的筹划的,包括播种和采收时间都是如此,村长工作的一大部分内容就是这个。理由也非常的简单,因为买活军现在只收很低的田税,而且还包购收成,同时,他们还出租耕地机和收割机,也就是说,种田中最费力的功夫已经可以由机器来完成了——但蒸汽拖拉机来一个村的时间是定死了的,所以村民的作物必须统一品种,不然就没法安排了。 “当然,也可以说自己做,但怎么做得过来?俺们这里和南边不同,南边一个人伺候四亩地,这算是顶天了吧?再多了真做不过来了。五亩地,那是能累死牛的——” 村长是曾经在南方呆过几年的山阴农户,因此对于南边的农业也是了解的,周老七也认为这个说法很公允——差不多,如果什么都是一个人的话,五亩地那也是壮汉的极限了,而且其实真没那么多地,一家老小五六人,辅佐两个壮劳力种十亩地,这算是很常见的配置,这样能干活的妇孺都上,只把重活留给壮丁的话,十亩地将将能应付下来。这其中最重的活就是犁田,此外插秧、抢收也都是累人的,犁田这活,如果家里没有牛,真的只能靠人下力的话,为了赶农时真能把人活活累死! 但在辽东,地多人少,人均的亩数就是不是这么少了,村长说,“我们这里一个壮劳力照顾二十亩地是常见的——自己做?做死你都做不过来的,而且,田税是照着亩数收的,若是包购的产量达不到,还要罚款,撂荒最不划算不过了,所以俺们这里都是听田师傅的安排,让蒸汽拖拉机来整地、收割,还有人力的插秧机,都是安排着来的,譬如蒸汽拖拉机今天装了犁把头去犁了他家的地,大家都去帮忙,用人力插秧机来插秧,今天把他家的活干完了,明天就都去你家,这样成熟的时候也是一片一片的,拖拉机干活就好安排。期间施肥、除草什么的,才是各家自己来照顾。” 村里也有几户人家相帮着干农活的,为此也都会商量着插秧,但如此多是亲眷帮衬,辽东这样,大家都是素昧平生,按着村长的安排,一个村彼此相帮的情况非常少见。周老七不免也有大开眼界的感觉,他逐渐意识到,辽东虽然前百十年声名不著,好像在建州崛起之前都是个荒僻地方,但其实土地并不贫瘠,甚至于——一到这里,看到了本地的情况,再听了关于蒸汽拖拉机的描述,周老七立刻就意识到了,这种庞大的机械,非常适用于如此广阔的平原,反而是在地势和缓起伏的南方,至少在大江沿岸,是少了点用武之地呢。 【土壤也肥沃……】他在自己的笔记中记道,【这里的泥土是黑色的,非常的肥,我捏了一些,稠得都拉丝了。据说本地产的耐寒水稻,口味极佳,农户们自己都舍不得吃,他们除了包购的份额之外,还能把自留的份额用高价卖掉,这里的百姓最多只留个五斤十斤的过年吃,其余时候宁可吃狮子口那里运来的便宜南洋米。】 【这辽东大米,和南洋米完全不是一个品种,据说煮粥的时候,香飘十里,上头的粥油浓稠无比,香冽非常,有药到病除的功效,新煮好的辽东米饭,什么都不配,沾一点秋油都能吃三大碗……这也是六姐给的品种,真可以说是有仙米之称。才刚出产了两年,名头已经非常响亮了,每年京城都争相采买,一斤米甚至高达一两银子!】 【我问艾黑子有没有吃过,艾黑子说没有,他也想尝尝,就是搞不到,还说要是他们在的时候,就有这个米,他们还打什么仗,入什么关,专职种大米就行了……卫拉特的两个王子也非常想尝尝,但是我们来晚了一点,他们的秋收已经结束了,村里的人家就各自留了个五六斤打算过年吃,我们也不好意思硬是强买。好在以后就在这一块常来常往,应该还是有机会能吃到的。】 【我对艾黑子说,通古斯也未必不能种这种水稻,艾黑子也深以为然,他说等建新的人再多一点,他们也打算请田师傅来教种田,以后光卖米都有货和南边交易,我想,苦叶岛、虾夷地,是不是也可以种这种水稻呢?应该可以是可以的,但是现在那边的人还是太少了,不像是盛京外这块,人烟稠密,简直可以说是小江南了,这片平原,田地连着田地,竟没有什么抛荒脱空的地方,都是一个个村子,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打哪来的!】 【我四处地问了问,经过好几个村子也都在问村长,发现农户来源很复杂,几乎都不是本地人——有辽东的汉人,先经过东江岛,然后到高丽两道去安身的,现在辽东好了,他们故土难离就又回来了。也有山阴、山阳和直隶的汉人,的确这几年,北方天候不好,灾害多,但气候灾害似乎局限于华北,辽东这里受的影响不大,关键还是土地太肥沃了……前些年辽东在打仗不说,刚一停战,尤其是山阴,活不下去的百姓就开始‘闯关东’了,山阴和关东做买卖是多少年的历史了,虽然前些年砍了一批晋商的脑袋,但砍不断的是两地的联系,他们对辽东是熟门熟路的,过来之后立刻就开始种田了……】 山阳那里,情况好一点,但地震之后,水文地理改变,百姓心中也存着恐惧,其中大多数人是南下了,但也有人听说渤、黄对面的土地肥沃,刚好这里离开家乡也不算太远,就搭船过来,听人指点,知道过了盛京就是买地——大多数人南下,其实就是冲着买地待百姓好呗,现在这里离家近,且一样能享受到买地的恤民政策,甚至竞争还没那么激烈,规矩也暂时还没那么严苛……诸多原因加在一起,他们倒觉得在这里务农,事情少、收入高,比去南面还强,于是寄信回家,呼朋唤友,又带了更多人过来。 “这些人有的也被盛京以南的农庄给截留了,走陆路的多是如此,那里现在是边兵屯田的所在,都是各大将门的私田,他们也是富得流油,这几年拼命请田师傅去,想种烟草,种园参什么的。听说待庄丁也挺体恤的,并非是从前的严苛,但不论如何,这和买地的活死人还是没法相比的。所以大多数人都还是愿意坐船横渡,从狮子口上岸,再到我们买地来安顿。所以你看,盛京反而没什么人,过了界线,一到我们买活军这里,那就热闹起来了!” 看得出来,村长对于村落的发展,还是颇为自豪满意的,虽然这里完全比不上云县等地,让人眼花缭乱的繁华,说破天了也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田地,还有交错有致的地窝子,村里唯一的水泥建筑就是村公所,院子里还堆了一些水泥粉……但明显,他认为村民的日子过得不差,未来也会更好。“很多百姓来了才知道,这大辽东真是一块宝地啊,日子真比在南面还好过呢,别看现在住得不咋地,路也没修好,那是因为要顾的地方太多了,一时缓不开手。” “再说,这里的路也的确不好修,地基真难挖,不过,等路一修好,房子盖起来了,那小日子真没得说,要啥都有!不说别的,就单说一个吃肉——买地的城里日子是过得好了,可农户也没有常吃肉的吧,能经常性给家里的老人小孩吃点鸡蛋,那日子就算是过得不错了,俺们这里就不一样了,开荤那是经常的事!” 【……说到这里,我又忍不住去观察艾黑子,因为这里毕竟曾是建州的领地,所以我总忍不住要观察艾黑子对此地现在面貌的反应,想知道他会不会有些失落。但艾黑子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我认为他可以当得上一时豪杰的称号,见到曾经自己的封地发展得好,他一点也不失落,反而兴致勃勃,心情非常不错,似乎也为这片土地高兴。】 【他对我说,如今的辽东越繁华,对建新和通古斯来说就是越好的消息,辽东能用的办法,他们都可以照着学,所以他们特别盼着辽东发展得好。不说别的,还有很多女金人也留在了辽东那,他们都是建州的同族,所以,女金也没有完全地离开他们的祖地,现在只是大家都融合在了一起……】 【这话并不假,我发现,在北面,似乎民族之间的分野天然就没有南面那么泾渭分明,那么的在乎自己的信仰,或者说,在这样艰苦的天气下,所有人的第一信仰都是活下去。所以北面的宗教往往比较简单,人们也没那么虔诚,很少像是我们在叙州听说的,有血祭神灵先祖的风俗,或许是因为壮劳力在北面是宝贵的,经不起太大的浪费。所以,败军之将也会被接纳、笼络,而很多番族并不介意自己被当成奴隶,他们没有那么骄傲……】 【留在辽东的女金人,很多都是海西女金、野人女金的俘虏,在建州地位也很低下,被当成奴仆、小兵使唤,没有怎么欺压过汉人,等到建州人退走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回老家去,而是留在当地,一些在盛京,被收编为敏朝的边兵、庄丁了,一些则留在我们买地这里,也学着开始种田起来了。】 【这些野人,吃苦耐劳,学种田学得不错,而且,他们继承了女金人的传统,擅长渔猎。所以日子过得相当的滋润,艾黑子说村子里的两个猎人就是老女金人,村长也说他们的确出身女金,让他们带上我们和其他村里人去打秋鱼,他说这也是村里为了过冬的准备,他们要卖一批秋鱼给罐头厂,来买过冬的棉花,再积一点水泥配额。】 【这里的水泥配额不是拿来修房子修路的,而是——让我非常吃惊,而是拿来修沼气池的,有了沼气池,就不用和今年一样家家户户忙着买柴买煤过冬了,这附近都是平原农田,屋前屋后的灌木是不够一冬用的,只能大量买柴火和煤球取暖。但如果有了沼气池,那就不同了,柴火用量至少减半,而且沼气池还能给房子供暖,至少能保证冬天随时用上热水,这么一来,就算是小冰河时期的寒冬,也没那么难过了。】 【当然,在来这里之前,完全没想到的是,这里不但有农田,而且还有罐头厂以及水泥厂,甚至还有煤矿、铁矿,都已经把架子搭起来了。俨然就是一副蒸蒸日上的样子……】 周老七翻了一下前几天的日记,皱了皱眉头,一个极其大胆又荒谬的想法,浮现在他心间,让他禁不住写下了自己的疑惑,【难道……在现有的科技下,在小冰河时期,反过来对苦寒之地进行大开发,已经成为了一种可能……不,一种正在实现的事实?】 【几千年来,一直是人迹罕至的辽东,在几种仙器的加持之下,难道还会在一个最不恰当的时期,焕发出全新的风彩来?其实,别的说起来好像都是锦上添花,真的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好像只有蒸汽拖拉机而已——就这么一样东西,难道就这么有用,难道,就能、就能……逆天改命,完全改变一个地区在天候之下的发展大势?】 【可六姐在鸡笼岛试用蒸汽拖拉机好像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前的六姐,就已经想到了今天,想到了蒸汽拖拉机在北面平原所能起到的巨大作用了吗……】 【这就是着眼天下,未雨绸缪吗?这……就是圣天子,不,这就是……这样的庙算,是不是只能用神灵来形容了呢?早已超出了人的范畴,不称圣成神,让人怎么过意得去呢——】, 917 初雪 “铛铛——铛铛铛——” 一大清早,天才刚蒙蒙亮,村口的泥路上就传来了马铃声,还有吱呀吱呀的车轮响动,地窝子里的农户们,听到响动,赶紧就揉着眼睛爬起来了,推开门,打了个激灵,隔远了喊叫起来问着,“又运柴火来了?” “今天份量足够吗?” “还有没有棉花的,絮双棉鞋穿!” “大兄弟,早饭吃过没有?来家里吃一口呗?” “柴火没多少,都是煤!大家以后要柴火得和我说,要登记了去取,还得加运费!” 在这样的地方,声音不嘹亮可不行,大家都是喊着聊天的,货郎甚至还带了小喇叭,到处招呼着村里人,“要煤的都尽快,报纸也有!棉花也有!说是今年冷得早,怕下周就下雪了,到时候运费贵了,煤价还得往上加,能买的尽量都买点,还有那些烧柴火的,你们都看看还缺不缺了,要从我这买就尽快说,要自己踅摸也都安排上,别到时候下雪了,天寒地冻的还得去林子里砍柴——” “来了来了,我们家要点煤——” “大哥,给我们留个三百斤的,一会送家门口呗,我们当家的昨天送鱼去了还没回来,我们家没劳力了——” 零零碎碎的对话声,顺着风钻进了地窝子篱笆门的缝隙,穿过厚厚的草毡子门帘,进耳朵就只有些模糊的响动了,周老七在伸了个懒腰,从厚实的稻草床上坐起来了,仍然拥着棉被,他伸出手把炉子口略微拨开了一些,原本不断散发温热的炉子,温度立刻又提升了起来,整个小窝子里温暖如春,被子盖久了甚至还有些冒汗,实际上,透过镶嵌在地窝子顶部的两面小玻璃窗往外看,还是可以看到,土地已经泛白了——一进十月,天寒地冻,就算一时还没下雪,早起地上也结了白霜,前几日捕回来的鱼,就撂在背阴地里,第二天就挂霜了,三四天轻易都不朽坏的。 当然,这是留着自己吃的,昨天大部队捕的秋鱼,那是当天就要送到罐头厂去,取个新鲜。也因此,这会儿村子里的壮劳力比较少,留村的男人们,赶紧都洗漱了出来帮着干活送货——这是家里有女眷的,有些光棍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跑出去送鱼的,人不在家的,就由村长做主,先为他们把燃料留出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知道今天商队来了,村长早饭也顾不得吃,赶紧就先蹬上他的自行车,到全村的后院去转悠着,确认他们的过冬燃料储备了。 “你们家这柴火留少了,去再买点煤,这就不是省钱的时候,没听着说吗?可能过几天就下雪了,到时候再来卖煤就得拉爬犁了,价格也会比现在更贵,去去,再去买个两三百斤的,你们想冻死在家里咋地啊?到时候柴火烧没了,那炕拔凉,你们就得烧炉子,不然还不如睡地下稻草床暖和呢。” 这倒是真的,地窝子的保暖能力大为出乎周老七的意料——这是一种专属于北方的建筑,在南方是非常罕有的,尤其是在川蜀更是如此,也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南面的地气太过于潮湿的关系。当然,川蜀气候温和,就是穷人家,住个棚子也够了,也不必还要费力挖坑,这也是原因之一。 这东西建起来实在简单,就是挖个坑——多是在缓坡上,若不是,平地也可以起,挖个坡道往下就行了。这样空间大部分都在地下,地上的部分拿石块、碎砖、土砖垒墙,用料是很俭省的。 这样,四面墙大多数是天然,少部分是自己垒的,拿泥巴一糊就算是建好了,在上头支个棚子,用树枝什么的充当屋顶,之后再在屋顶上堆上土焙实了,这就算是差不多齐活了,有些人家懒得弄门,就在门口先拦一道草毡子的门帘——这个门帘要大,要超过门的尺寸,安设在门外头,这样偶尔来风,它就会被紧紧地吹在墙上,起到一个挡风的作用,然后再在墙内遮一道细帘子,两重帘子挡风,冷气就很难进来了。 屋子里,有的用炉子取暖,有的用炕,用炉子的冬天就在屋子里做饭了,用火炕的话,地窝子要挖得比较大,在外间有个灶台,因为烧炕用柴火多,烟大,不分里外间,屋子里烟熏火燎的,人咳嗽,所以一般是背靠缓坡的地窝子,前方空地大,留灶台方便的,就会烧火炕多些。 周老七原本也以为,不就是选个背风的地方,在地上挖个坑,住在坑里吗?但万万没想到,地窝子内外,居然能差了近二十度,完全就是两个季节,就这会儿,清早出门他感觉自己得穿大棉袄了,不然就觉得手伸不出来,在外面走动着还好,如果傻站着的话,过一会就觉得耳朵冰凉——还不到刺痛的地步,就只是觉得冷了,这大概就是零度左右,可一进屋呢?别说棉袄了,毛衣都穿不住,睡觉的时候穿上秋衣秋裤,棉被一盖就觉得很暖和了! 就这还是没有用上沼气呢,也没有任何买活军超越时代的科技什么的,就完全是原本都能建的东西,住起来也是舒舒服服的哇。原本他没法想象,这样寒冷的地方是怎么有土著能活下来的,按说每年冬天都该冻死不少,这会儿周老七才知道,为何关外的汉人百姓能安身得住,不往南迁移了,这里虽然和描绘中差不多冷,但百姓们也自有许多办法应对。 而且,抛开寒冷来说,辽东的资源那可真是太丰富了,昨日跟随农户们去秋捕,他也是大吃一惊,就那鱼群,真和天生天长似的,密密麻麻在河里攒动,捕捉起来一点难度没有!若不是距离鱼口子路途比较远,就拿个手抄网,每天来抓点回家都行!就这样丰饶的土地,要活下去还真不是问题,甚至某些角度来说,比在南面还要简单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虽然在关外生活下去,没有买地仙器的帮忙也是可以的,但那日子肯定清苦,买地的东西,还是起到画龙点睛的效用,让百姓们的日子有滋有味得多了。不说别的,首先就是玻璃——地窝子就算有万般的好,采光这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就算是大白天,屋子里也是黑洞洞的,感觉很阴暗,这还是在干燥的冬天,倘是雨季,感觉睡在里面能捂出风湿来。 可有了玻璃,这就是两回事了,白天日头顺着玻璃往里一照,不大的窝子亮堂堂的,感觉都能暖和个好几度的。周老七从盛京出来就注意到这点了,在买管奴儿干都司的地界,所有的地窝子基本都有两大块玻璃,就镶嵌在门墙两侧。他们一路走来,因为大家都在为过冬做准备,陆续还看到好多人家在熬浆糊——把玻璃四周贴上白条糊死,这样风就灌不进来了。这白条每年夏天揭下来清洗,再把已经风化变色的浆糊擦掉,到了秋天重贴,是个细致活计,家里有妇女的,多是妇女在张罗,但也有很多光棍汉,心灵手巧,并不央告旁人,自己撅着屁股蹲在门口干这个家务呢。 玻璃,这是一个重要的东西,改变了地窝子的照明,再有就是盐巴,充足的盐巴让储存猎物鱼获也变得简单得多了,当然还有酸菜,也比从前更好积,积出来味道更佳,秋捕过后,除了送去罐头厂换钱的那部分,余下的部分都送回村里,留村的百姓们昨日就开始忙活了,杀鱼、抹盐,今天一大早,商队来了,那么又轮着回去张罗买煤买柴,这边忙忙地把昨晚收到场院里的鱼干又拿出来晾晒,晒好了的咸鱼干,在严寒的冬日,拿酸菜一熬就是过冬的美味佳肴了。 村长这几日来来回回的转悠着,就是为了协调这些事情——各家分多少条鱼,这是鱼获上岸就要清点好,按劳力付出分好的,然后,有些单身汉他们的鱼委托谁来晒,各家怎么谈的,他都得关注,还得操心晒鱼的办法对不对,各家会不会积酸菜,别出花了浪费了一缸子的好菜:这都是很有必要的担忧,因为很多人要么是来自他乡,没有这个习俗,得现教,要么是很早就离家了,没从父母那里学到这些技巧。而在辽东,过日子可容不得漫不经心,一个不慎,那就是长达一个冬天的缺衣少食,甚至真有可能因此坐下病来乃至饿死,所以他事无巨细都得关心。 “下个月,等下个月吧,现在盐不缺了,我们还种了豆子,上头说,辽东的气候特别适合打豆酱,还说这是女金人多年来的手艺,从糖起就会做了,那时候他们还叫靺鞨人里那,让我们都随着做起来。可我们村里那俩野人女金不会做,他们说他们部落是不打酱的,海西女金和建州女金做酱好吃。” “这不就又打听起来了吗,听说再往里去走两日的功夫,他们村里有个叫何二狗的种参师傅,也打得一手好大酱,就约好了,等他们下个月歇冬了,要么请他过来,要么我们过去,学着把酱块先做起来,等明年开春了,再学着怎么打上大酱,这样明年冬天就有大酱吃了——周师傅明年再来的时候,说不准还能吃上豆腐呢,我们都说明年怎么也要把豆腐作坊起起来了,这样冬天还多个菜!” 周老七沿路走来,遇到的村长也多是和眼前这位一般,十分热于操持这些柴米油盐的事情,听他如此雄心壮志的筹划着,都忍不住会心一笑,便是吃食上肯定比在南方要简单太多,但精神上也觉得很有盼头。他起来只是简单洗漱过了,就跟着村长到处凑热闹,看人运煤运柴火,买棉花,忙活了半天,虽然太阳出来,气温上升,但却觉得身上逐渐寒冷起来,好像刚出门那股子热气消耗掉了,村长见了就让他赶快去吃饭,“在我们这真不能饿着!肚子里没食,身上就发冷,这还好是秋天,倘是冬天,就这么一下,没能抵挡住,说不定就受寒坐病了!” 周老七也不敢怠慢,慌忙去找艾黑子,艾黑子等人也在村子里转悠着看热闹,起得比周老七还早,也并没吃早饭,这会儿凑在一起,回到地窝子里,赶紧把热水烧起来,从随身行囊里取了茶叶,浓浓地烧了一锅茶,大家各自分着喝,吉祥天道,“这茶虽然好,可惜没有奶子——”他们西北人管牛奶羊奶都是叫奶子的,“你们汉人不爱吃白食,所以不如我们鞑靼人耐寒,你看,从辽东到我们外鞑靼,哪个番族不用白食的?” “这个天还好,差不出什么来,到了真正冷得要命的天气里,再不吃白食,根本抵挡不了那个寒风,一出门就冻透了。我们在过冬草场,要出毡包就得先喝一碗马奶酒,浑身暖和有劲,这才出去干活,乘着那股热乎劲儿没散完了,赶紧进来,要不然,人冻透了,大半天都缓不过来!” 在这个话题上,周老七是没有发言权的,只能张着嘴听,艾黑子笑着说,“这是你们鞑靼人,靠游牧的。像我们进农庄之后,也只有主子们能吃上奶食,一定居下来,牲口就养得少了,哪有那么多下奶的牲口预备着?不也是这样过冬了?你们不挖地窝子,不像是汉人这么灵巧,就得靠多吃。” “那是我们那里太冷了,挖地窝子也没用!” 吉祥天和勇毅图鲁当然不服气了,当下就和艾黑子争辩起来,几人一边说,一边吃着很有番族特色的早饭:主食是问村里买的贴饼子,村里旱地种小麦,靠水源地才种稻子,不管华北、江南怎么样,他们这里面粉当然是不缺的,更不说玉米、土豆什么的了。因为昨天秋捕,晒鱼,晚上家家户户吃的都是酸菜鱼杂锅子,把辣椒干在火里烧燎一下,加进去锅子里调味,又在锅边贴杂粮饼子,昨晚把鱼杂都吃得差不多,早上起来,残汤一热,贴饼子还有剩的,再往里下面条也很有滋味。 要在这样的天气里吃到鲜蔬,这是不能的了,荤腥么,昨天也吃得差不多了,余下的没有多少,所以两个鞑靼人就把随身携带的肉干在锅茶里煮透了,洒上一点干果来吃,这样的咸茶少了奶子调味,不算是完全的鞑靼奶茶,但吃起来味道居然不差,周老七也逐渐习惯了这样的吃口,四个汉子吃了一大锅鱼杂酸菜面,十来个剩下的杂粮饼子,又把咸茶一饮而尽,肉干茶叶一起嚼着吃了,果然浑身发热,这才打从心底暖和起来,似乎连炉子都不必烧了——周老七发现自己进辽东以后,食量大增,而且人也厚实了不少,长肉的速度还真不慢,这要在叙州,他一顿能吃个三分之一就不错了,可在辽东,不吃这些感觉真抵挡不了那股子寒气。 “走,准备上路了,他们这商队估计得耽误大半天的,今晚也要在村子里歇脚,我们不走,没那么多地儿住人!” 吃饱喝足了,大家便准备上路,艾黑子去招呼了随从的四五人,也说起了这几天可能会下雪的事情,“在下雪之前赶到建新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要到开原才行,我们在那里可以等一等天气,把车子换成爬犁,这样走起来就快了,应该能在大寒以前到建新,不然的话,就得在开原过冬,等到春天雪化了下酱块的时候再出发了!这里外里可是小半年的功夫!要是下雪以前没到开原,困在哪个村里,吃喝上就更受窘了,大家加把劲,利索点,早些出发!” 这话比什么呵斥都好使,看来没人想在下雪的时候被困于地窝子里头,大家的行动都利落了起来,艾黑子和两个小台吉也不摆谱,跟着上手帮忙,周老七见此也帮着赶车套车搬货,大家和村长道别,又留了两百块钱作为住宿费、伙食费,便迅速上路,和商队擦肩而过,沿着官道往开原出发。 此时已是秋后,又还没下雪,气候凛冽却不过于寒冷,道路也被冻得很瓷实,其实是很好赶路的时节,大家赶着马车,一路轻快前行,沿途掠过的阡陌繁华如旧,不过是几年光景,看来稠密的农田、村庄,已经从盛京界墙一路延伸到了众人的目的地开原府。周老七此时已经不那样容易惊讶了,却还是暗自感慨。见到远处缓坡边上星星点点的地窝子,也不免会心一笑,想到自己开阔了的见闻。 就这样,走了一日多光景,中间又在村庄里借宿,到了第二天下午,天气显著地阴沉了下来,云层厚厚的,风还打着小卷,吹在身上似乎能透过棉袄,叫人忍不住打寒战,就连周老七都意识到,或许很快就要下雪了,好在此时前方远远地已经看到了一个小黑点,很显然是府城所在,他们应该能赶得及在雪下大以前抵达终点。 大家都缩着脖子,尽力躲避着寒风,艾黑子招呼周老七——周老七不骑马,坐在货车上,艾黑子让他时不时下车小跑一段,保持身体的温热,因为马车队的速度不快,而且都是敞篷大车,坐在上头人会冻僵,这样不容易坐病。包括他和两个小台吉也不敢在马上待太久,骑一段下来走一段,让马也缓缓,人也活动活动,热乎起来。又道,“进城了要打点酒,预备路上喝,这个鬼天气!” 确实,这雪还没下下来,风还没刮呢,就已经觉得很冷了,周老七冻得说不出话,只觉得呆坐一会就浑身僵硬,打从骨头里打战,甚至连空气吸进鼻子里都冷得让人头疼,还好他有所准备,连忙把毛线围脖拉起来,围住口鼻,这才能好一些,在车里缩成一团,只是祈祷着快些到达开原,这会儿想到他的未来,他又觉得一片黑暗了——虾夷地还要比这里更北,那得多冷啊! 还好,他们距离开原府城的确已经不算很远,很快,前方的道路变得宽阔,和远处的岔路口汇合成了一条大路,路上也有了别的行人——一群手上拴了麻绳的犯人,在路边站定了避让车队,艾黑子扫了他们一眼,对周老七道,“是送到开原煤矿去做活的苦刑犯……之前村里人说的煤矿、水泥厂、罐头厂都在这,开原算是这附近的一个工业核心了,南面很多重刑犯都被送到这里来。” 周老七点了点头,视线茫然而无焦距地扫过那一个个在寒风中瑟缩着的身影,他们那麻木而绝望的面孔,自打他出关以来,周老七瞧见的全是艰苦中的生机勃勃,是那种藐视自然,自顾自要生活下去的乐观,他几乎要以为辽东是什么桃源之地了,可今日的寒冷,还有他所见到的这帮苦刑犯,却似乎又让他回到了现实之中,见到了辽东阳光之后的阴影。 “嗯?!” 突然,他浑身一震,视线在一个囚犯身上凝固住了,对方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漠然被惊讶取代,也止住了脚步。“老七?老七?!” “你们认识?” 艾黑子好奇地看了过来,周老七跪在车板上,凝视着那逐渐被抛在后头的人群,头逐渐偏转,他低声说,“嗯——” 但后头的哭喊声却不像他这么低调,很快尖锐了起来,“老七——你怎么也来了——救救我——救救我——你还认得我吗——” “是叙州那边的犯人?” 艾黑子自言自语地问,见周老七没搭理他,也不生气,而是轻轻一笑,转头用鞑靼话和两个小台吉说了点什么,催马回到队伍前头,下令道,“走快点吧!我们走快点,后头的可怜人也能快点进城,不用受冻啦!” “哈哈哈……” 很显然,在犯人的对比下,这些建新使者所拥有的自由,让他们格外珍惜且愉悦,队伍积极地响应了起来,加快了速度,把苦刑犯们抛在了后头,周老七茫然地望着逐渐远去变小的人影,似乎还想在人群中定位到那张冻得通红惨白的面孔。张女子的干妹妹,在叙州也算是天之骄女,对别人不假辞色,也就对他有时还能有个笑脸,当时他痴心妄想,还想着若有一日能得提升,稍微配得上她之后,侥天之幸,倘若能得到她的青睐…… 但现在,那张花一样的笑脸完全的消逝了,周老七见到的仿佛只是它留在世上的一点残余,一张呆滞的,死人的脸,正在呆板的,一步步地走向终途—— 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了,扭过头抱住膝盖,怔怔地盯着脚上的棉鞋,感到寒气一步一步,确确实实地侵占了他的骨头,周老七冻得又打了个哆嗦,他的魂儿似乎都被冻得紧缩起来,对四面八方的声响,都感到一种迟滞的钝涩。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人突然鼓噪起来,周老七鼻尖也是一凉,他呆呆地摸了摸鼻子,抬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淡白色的小点由少而多,铺天盖地地坠落下来—— 下雪了,今年辽东的初雪,来得比往年的确早了一些。, 918 开原的机遇 “让一让,都让一让哈,俺们不在大车店住——俺们不是商队,是通古斯朝贡的!大家都让一让,驿站那儿人满了么?” “原来是官爷——驿站今儿人倒是少,您快去吧,没准还能占两间上房!晚了可就要住地窝子了!” “行,谢了!那啥,你们也别走远了,后头一波苦刑犯呢,估摸着都是要送到矿里去的,今儿下雪了,他们应该也得住大车店,可禁不住露宿——” “哎!多谢大爷提点着!大爷您慢走,这雪还湿着,落地就化了,得仔细蹄铁打滑——城东新开了个铁匠铺,倒是好手艺,您要给马儿上掌就去那吧!” 下雪了,这可不是小事,也就是一小会儿功夫,在城门口拉客的店伙计,一个个都带上了带护耳的毡帽,也都把手拢到了袖筒子里,裹着大棉袄,在城门洞挪动着脚步,招呼着入城的旅客,隔着护耳,声音含含糊糊地传了过来,“谢了,兄弟!城里有没有卖爬犁子的地方?” “这……还真不知道,要不这样,您先赶着去驿站吧,我这也帮您打听着,若是您还想要,明儿还来这找我,我要不在,就在陈家脚店,就在城东挨着城墙外,一个大院子,您一问就知道了——” 的确,开原城并不大,老城几乎就是一条一眼望得见底的主街,最宽的是城墙内侧留的青石板道,再加上主街也铺了碎石子儿,方便过车,一转到支路上就是土地了。不过,和南边的城市不同,开原城四面城墙俱全,而且建得都比较高,有多次增建、修补的痕迹,也体现了此处在过去几十年间经过的战乱。 按艾黑子的说法,辽东的城池一般都是如此,内里小,但城墙全、高,这是因为,包含了盛京在内,基本从出了山海关算起,大部分城池都是按着堡垒的模子建起来的,主要的功能是屯兵戍边,如果周老七有机会去九边城池,譬如云中、延绥走一走,也会发觉类似的布局:城里主要的建筑就是兵营、将府,再有一些规模很小的坊市,居住着和军营配套的各种匠户,以及为少数百姓和家眷准备的生活区。 这些堡垒依托着附近的屯田来供给,卫所士兵则负责守护农田,不被边番骚扰,这样的模式曾经是很行得通的,但只要番族坐大了,就又很容易荒废,一旦骚扰的密度超过了卫所的防护,屯田的农户不能安心种田,便会大规模地逃荒,尤其是在整个社会的流民管束逐渐放松,甚至流民成风无力约束的时候,军屯的荒废也就成为了必然。 这样的话,各个堡垒的军粮运输,就只能依靠后方输血,给王朝的财政增加了严重的负担不说,也造成了大量的浪费。开原城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它距离盛京,对满负重的车队来说大概是五日的路程——这已经是距离盛京最近的堡垒了,也要走五日,要保证开原的供给,盛京这里需要准备的是开原城一城一年消耗两倍的粮草,毕竟,路上会有损耗,民夫要吃要喝,而建州人也会经常来打草谷,这都是客观会发生的意外啊。 光是一个开原已经如此,再算上盛京前方的多个城池,这样的后勤线是敏朝压根无法维持的,最后,这种和后勤集散地距离比较遥远的堡垒,都会被半主动的放弃,为的就是节约军需。建州女金也就顺理成章地入主了开原,把战线逼近盛京前线,包括到最后拿下盛京,把战线前推到宁锦一带,多少都是和补给的难度有关。 可想而知,在逐渐被放弃的过程中,开原肯定是逐渐萧条下去的,而被女金人夺取之后,开原这附近的农业也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毕竟此处依然靠近前线,女金贵族的农庄还在更东北一些,他们的老巢才让人更觉得放心。这座小城很长一段时间都作为中转兵营使用,但在买活军手上,却完全焕发出了不同的光彩,才只是几年的功夫,原来的老城墙已经完全不当什么用处了,沿着老城墙外沿,开原城在不断的扩张,虽然暂时还没修好水泥路,但拌了碎石子的主干道,沿着主街,向外延伸出老城门,直接衔接了两侧更开阔的新城区。就连原来的老城门也被卸下来了,就这样,商队们还嚷着城门太小了,还该再拓宽一点呢! 新城区两侧,地方就大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几家大车店,还有更远处气派的两层小楼建筑群——周老七太熟悉这种建筑样式了,这种清水两层的小楼,一旦集群出现,那基本就是衙门再不会有错。穿过热热闹闹的大车店走到近处一看,果然,衙门常见的黑底白字竖牌匾,整齐地悬挂在院墙前方,还都是带拼音的,而驿站就在这个建筑群的最外围,占据了最大的一片地方。 这个驿站,规格是相对很高的,有两栋二层小楼,每一栋都是十间以上的开间,小楼外头还挖了几十个地窝子,一口气住上二三百人也不是问题,旁边就是个大澡堂子,另带了一个一层的食堂。瞧着成色很新,当是过去一两年间陆续建起来的,只是有一点:没有自来水。没瞧见大水桶、水车和纵横交错的水管,这是有些奇怪的,毕竟,南方的新式建筑,可几乎没有不附带这个的。但理由仔细一想也就完全明白了:一年大半年都是冬天,水在管子里会上冻。 “非但如此,结冰化冻,这一冷一热,一张一缩,很容易就把水管给撑坏了漏水,所以这儿只有澡堂子有水塔,过冬的时候要严严实实用稻草加棉被包扎起来,怕上冻了,水管也设计得特别的简单,就是坏了要好修。” 从离开盛京算起,大家四五天没洗澡了,当然在北方冬天这是再正常不过,但在周老七来讲,习惯了几乎每天洗澡的日子,现在突然每天只能简单擦擦脸,又每天都在赶路,总觉得自己蓬头垢面的,一身油腻。在驿站刚安顿下来,他就张罗着要去洗澡,本以为这里荒僻,冬天取水也不方便,浴资应该会更贵一点,却不想价格居然和在云县一般,依然是一文钱一个人。正纳闷呢,那放水的伙计便和他讲解起来,“我们这里取水虽然麻烦点,等河上冻了,都是凿冰汲水,有个蒸汽机的使费租金,但却胜在一点——煤便宜,比南方便宜了不止一半,所以算起来成本倒是差不多的!” 一般来讲,先民逐水而居,一个地方能被选中建城肯定是有丰富水源的,周老七他们沿路来驿站的时候,也的确看到了河边上有一台蒸汽机,正在拉货拽船,听伙计说了,才知道开原这里也有个小码头,主要是接收河流上下游的鱼获,送到罐头厂去,冬日时则采冰储存,装上履带就行,也能为澡堂运水,或者像是现在这样,在河流快上冻的时候,把船拉上岸保存,反正大家都可以用,给租金就行了。当下也不禁是点头道,“是了,你们这里产煤,用起蒸汽机也好,烧起锅炉也好,的确都是便宜的。” “正是,顺着大路往北,出城再跟着石子路走个十来里路,折道走个半天,就是东山矿区了,您就看路就知道了,路修得可好着呢,比官道还好,等明年化冻之后,就得修水泥路了。没法子,每天运货的车太多了!那里不止煤矿,还有石灰岩矿,水泥厂也设在那里,咱们开原的三矿两厂,就只有一个罐头厂在城西,其余都在城东那片地方,您就说咱们城里能不能越来越好吧!” 说来也是奇怪,分明浴资不贵,但澡堂的生意却比较清淡,反而是他们另外开设的热水灶头生意兴隆,放水伙计因此也很有闲兴,给他们这波客人放完水,又款待他们喝茶,问他们吃不吃罐头,自己也拿了一盏茶,立在休息区边沿和他们闲话,时不时往澡浴区张望一眼,防着有人过来。“现在,周围的田几乎全开出来了,城里眼见着越来越富庶,往来商贩那叫一个多唷!我瞅着明年这大车店起码还能再开出三四家去!” 的确,开原城的旅店包括驿站,规模和城市本身的规模是不相配的,占地几乎是去了新城的一小半,若明年还要多开的话,得来多少商队才消化得掉啊?听了这伙计的解释,大家才明白过来:现在的开原,承担的其实是本该盛京来做的事情,基本上从狮子口往辽东深处分发的物资,都要在开原中转,当然,四面八方要运到买地贩卖的产品,也都要在开原中转,也就难怪这个本不起眼的小城,这几年发展得这么迅猛了。 “肯定是都能有人住的,就说官驿站,为什么修这么多,就是因为人多啊,这几年多少官儿经开原去辽东赴任的?还有您们这样的朝贡使团,基本上楼房都能住满,有时候还得住到那些地窝子里去——不过,真这样的话,很多人就不住官驿站了,宁可自己出来住客栈。他们嫌晦气——” 伙计也是笑嘻嘻地说,“地窝子么,是专给苦刑犯用的,这些苦刑犯得在城区过一夜,再往矿里送。这可不是在南面,让他们睡柴堆、稻草堆也能对付过去,我们这里进了九月,晚上就能冻死人了,没有露天找宿的,这些地窝子其实就是为了这两个月,再就是开春那两个月备的。平时都空着放点货什么的——这会儿下雪了,我们就给南面发信,南面就不往这再送苦刑犯了,等到明年三月再发过来。一般是看的,十月中以后也不发人了,就看这下雪早还是十月中先到。” “估摸着,这会儿在路上的还有两批吧,再多半个月也就没有新人来了,到时候,把他们都弄到矿里去,驿站差不多就猫冬了,倒是他们那些大车店,接的都是附近的生意,初下雪冷清一阵,等到雪积起来了,就又要忙到年下——我们一年也就年下那个月是最忙的。” 有条件的话,过年前大家都想洗个澡,干干净净地过节,这是能理解的,但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平时不怎么洗。那伙计说这大概是多年的习惯导致的,“夏天倒是都来的,入秋以后天气一冷,就觉得洗澡损元气了,虽说屋子里暖和吧,但洗完澡浑身毛孔都是开的,穿得再多,出屋那一下,寒气扑面,人总得一哆嗦,说是那一下特别容易坐病,再说,咱们这没有泡池,很多人都说,就那两桶水,骨头还没暖热呢,就用完了,要把骨头给冲热了,至少得十几桶,那花费可不就高了?” 这种冻骨头的感觉,不到北方是轻易体会不到的,周老七今天的感受还行,倒是艾黑子他们深有同感,点头不迭,伙计撇嘴道。“也没办法,不设浴池是六姐定的规矩,反正就可着头做帽子呗,就尽量减少频率,十天半个月的洗一回,多要点水,好好搓搓也是一样。我们这里一般就忙矿上休假那一天,还有衙门休沐时候也忙,那几天都有搓澡师傅来,广陵的大师傅——还能修脚、采耳,反正都有,今儿不是休沐日,人就少,一般旅人过来洗澡的,一问都是南边来的,您就是吧!” 他在几人中精准地认出了周老七,周老七有点儿尴尬,只能点头承认,又问他怎么看出来的,伙计笑道,“这咋说呢,就是能认出来,您那,瞧着就有一股子南方人的生愣劲儿,活像是不知道冷热似的,拿个毛线围脖套着就当是戴了帽子了,我们北方的,尤其是老辽东的汉子可不敢这样事,您这就是一张没挨过冻的脸!” 说着,艾黑子等人和他一起大笑起来,周老七摸了摸头耳,有点纳闷,说实话他真没觉得今日有多冻——冷当然是冷的,但似乎也并没到非得上大毡帽的阶段。 “要真这么冷,那些矿工怎么过冬啊?”他更关心的终究是苦刑犯们的命运,还是把话题往那块扯了,“在井下要干活,不可能穿太多吧,住上条件当也不是太好——” “哈哈哈,您这话可就外行了。” 没想到,伙计一听这话,倒是大笑了起来,便连艾黑子等人也露出笑意,“您这一路走来,住的地窝子冷么?井里不也是一个道理?井下就是空气不好,真要说暖和那是真暖和,穿个薄衬衣就足够了,棉袄都是上井穿的!苦是苦一点,但还真冻不死人!” “苦也看和谁比了,”艾黑子也把话头给接过了,“要说和为官做宰的比,那自然是苦些,我不知道开原这里如何,反正南面的矿工,和他们从前比是真不能说苦——自由工不说了,多赚点也是该的,要我说,衙门待那些苦刑犯的矿工也太客气了点,他们哪里是去服刑的?真要和……也不说和建新比,就说和敏朝的百姓比,我看他们都算是去享福的!” 很明显,他藏了一点话头没说尽,周老七心想,大概艾黑子是把这些矿工和建州的战俘、农奴甚至一般的百姓比了,他心中泛起了轻微的反感——大概是因为刚才所见到的故人,让他一下关心起了苦刑犯的待遇,不过,不管知不知道艾黑子的真实身份,就他的这个观点来说,伙计也是赞成的。 “那是,能在买地过活,就算是服刑那也比敏朝的地主过得好哇!” 他说,“就说这些吃的,喝的,哪怕不说矿工里的技术员了,就是苦刑犯,他们的吃喝和城外的农民比也体面。矿工食堂的手艺那真是一等一的,还在山里,山珍随时都有,您几位要想换换口,不吃驿站食堂那个温吞饭,一会不妨去对街那个矿工办公室自带的小食堂吃一口,尝尝他们的三道鳞,那可真是好滋味,舍得下大酱,啧啧,那就是煤矿食堂的拿手菜……” 他一边说一边咂嘴,显然垂涎欲滴,倒叫几个人听得肚子都叫了起来,这些人从盛京出来,也是四五日没正经吃饭了,在村里吃的酸菜鱼杂,无非就是逮着什么吃什么罢了,尽力在有限食材里拼凑罢了,要说味道极好那也是不可能的,这时候互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个个咂嘴吮舌,很快就下了决定。“走!一会儿就上小食堂,吃那个大酱炖鱼去!”, 919 冬日北方小酒馆 下雪了,这雪从落地就化,薄薄的似乎是冰晶的湿雪,很快就变化为大片大片,仿佛自身就带着重量的雪粒子,砸在地上甚至能发出瑟瑟嗦嗦之声,就好像行人们打战的牙关,仅仅就是去个澡堂的功夫,气温就急剧下降,空气从冷冽变得有点儿割脸了,仅仅是在外待上一会儿,甚至不是高速奔驰,也觉得脸上难受,好像被冷气割出了好些小口子。 周老七都快把毛线围脖拉到眼睛下面了,却还是觉得额头刺痛,他不得不先回驿站一趟,开箱子把准备好的棉帽带上了,这个棉帽压住额头,两侧垂下护耳,还有绳子在下巴上系好固定,再配合上毛线围脖,一张脸几乎就只有眼睛露在外面,身上也加了线裤——本来他穿着秋衣秋裤,再加了一件毛衣,外面穿着大棉袄,下头厚棉裤、棉鞋,自觉这样也是够了,从驿站出去澡堂时,走的那几步身上似乎还出汗,可就是洗一个澡的功夫,天气就变得这样冷,必须加一条线裤,扎到鞋子里去,如此才能抵挡得住厚棉裤没有拦住的那一点冷风。这冷风钻过秋裤,似乎就直接进了骨头,是叫人抵挡不住的一种刺痛。 有了这条线裤,再加上帽子,两层手套,出屋子虽然和熊一样笨拙,但至少是没那么冷了,衣服内里有了一层热气,护住了核心。就是这几步路,感觉也必须如此,否则就要被吹出病来,周老七在夜色中,打着灯笼,吃力地摇摆着,行走在黑乎乎的小道上:开原还没有路灯,也没有买地常见的,透出玻璃窗的灯火来照明,这里的建筑虽然也用上了玻璃窗,但到了晚上似乎都会上窗板,最大限度地抵挡温度的流失。 因此,在这样的雪夜,街道是格外昏暗的,就算是手中的灯笼,光芒在劈头盖脸的风雪中也显得格外的黯淡抖动,在这样自然的伟力之下,人显得分外的渺小,倘若是胆小的人,在这样的雪夜里,几乎能胆怯得生出幻觉来,甚至迷失了道路,蒙蔽了五感,连近在咫尺的路口发觉不了,甚至就一个简单的三岔路上迷路,找不到地头,乱转中晕死在街角,就这样活生生冻死的都有。 周老七之前的来路上,就听艾黑子他们谈笑间说了好些这样的故事,心中也不是没有警醒,不过当时总自以为,这都是传说,这样的事情且轮不到自己,没想到这会儿真的孤身在风雪夜行路时,感觉天上地下都是一片漆黑,自己仿佛行走在混沌之中,片刻间还真有五感失灵的一点恐慌,还好,他也算是经过事情的,把嘴唇一咬,情绪压下,就着灯笼的光亮四处张望,到底还是在仿佛茫茫的远处瞧见了一点黯淡跳动的如豆灯光,踉踉跄跄顺着光走了过去,到近前才发现,原来灯火并不小,只是在风雪天视线受限,这才险些错过了。 到了近前,屋子里的声音隐隐传出,热气也透过草毡子隐约传出来,至此周老七才有了回到人间的感觉,他揭起了一层层的草毡子,没料到最后还遇到了一道紧闭着的门扉,再推开了,一股暖流扑面而来,浑身的衣服突然间就变得极为沉重,这是热得受不了了—— “老七兄弟来了?快来坐!” 屋内不大,在辽东好像更喜欢小屋子,多隔间,大概是为了保存热气的关系,这个小食堂烧的是火墙,而且火力很旺——矿山的食堂,更不缺煤了,自然舍得用煤来烧火墙,这和一般的民居还不一样,沿着火墙边上是一溜桌子,靠北面则是一排长炕,炕上摆着炕桌,食客们脱鞋宽衣上炕,盘腿而坐,炕桌上已经摆了一个个马口铁的小酒壶。艾黑子等人在炕桌上已经坐好了,大声招呼周老七,地上地下的客人们也都好奇地看了过来,这小食堂生意很好,桌子都坐满了,除了艾黑子一桌人之外,还有些明显是矿山上的工人、技术员的,竟还有明显不是汉人的番族,瞧着也和女金人不像,眸色很浅,中间夹杂着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洋番,也混在一桌人里,上下打量着周老七。 “来了来了。” 周老七且先顾不得这些,赶紧从身上往下扒拉衣服,冻僵的脸蛋受了热气,刹那间传来一股麻木的刺痛,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受了冻,周老七摘了手套,又去扯帽子,手指碰到耳朵,这才发觉,虽然刚才那几步,并不觉得身上寒冷,还觉得保存了热气的,但耳垂、手指其实已经冰凉!到了室内,有了温度的对比,这才感觉出来了。好在时间尚短,不然若是冻木了,都不敢一下凑到炕上去,总觉得要缓一会儿,不然都怕耳垂长冻疮呢。 在外头有多冷,这屋里就有多暖和,小小的屋子里,菜味、烟味,人们脱鞋之后的脚味、人味儿,混杂成一股说不上好闻的怪味,叫人也有点喘不上气,在外头是冷得,在屋里这是冲的,不过周老七被冷气一冲也的确饿了,一时计较不了那么多,脱了大棉袄,走到炕边打量了一下,又脱了外裤、鞋子,身上这才没那么燥热了,而且他很快发现了坐在炕上的好处——这里临窗,虽然上了窗板,但还是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冷风从缝里钻出来,这样这里的空气就比较清新,且温度也合适,能中和一下屋内的燥热。 “外头又冷了吧?刮北风就是这样,有时候一夜间能差出两三件衣服来,这要是在山里,第一天一早,去林子里转悠转悠,运气好都能见到冻死的小鹿、狍子啥的,就是突然降温了,没能及时回群,或者受伤了迷路了,自个儿在外头也没找到避风的地儿,运气不好这就冻死了。” “老七,看你,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再往北走更冷,你能不能行!” 艾黑子对于这一带的地理那肯定是专家了,而勇毅图鲁这操着已经大有进步的汉语,半是嘲笑,半是关心地问起了周老七,“南方人能在北方过冬吗?要不你还是回盛京去算了!这个官,当不当是不要紧的,总不能真的冻死在北面吧!” 说实话,周老七现在也有点担心了,但要说就此折回还是不容易接受,他强笑了一声,还没答话,屋内上菜了,一个圆敦敦的厨娘从里屋端了一个大陶盆过来,“来咯!酱炖三道鳞!” 暗红色的汤汁里,浮浮沉沉的鱼肉段,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鲜绿鲜绿的大蒜段、葱花也让人眼前一亮,周老七先是好奇,后来恍然大悟:炕、火墙、玻璃窗,这三样加在一起就可以种暖房菜了,当然屋子小,种青菜估计是难的,但种点鲜大葱、韭菜什么的也很讨喜。 他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鱼送入口中,眉眼一下就展开了——好吃,这不是农家菜可比的手艺,当然,前日吃的酸菜鱼杂肯定要比干啃饼子要好一点,也比在路上捕了野味,烤熟之后撒盐吃的所谓开荤要更好一些,但终究还是这一刻,他感受到了煎炸烹炒的魅力,这鱼肉细嫩且不说,虽然是河鱼但却没一点土腥味,因为用了荤油去调和,还有香料的味道,豆瓣酱把鲤鱼的泥味儿完全掩盖过去了,凸显出了鱼肉的肥嫩细腻,更为惊喜的是,里头浮浮沉沉还有蜂窝状的微黄块状物——周老七夹了一块吃,眉头先是蹙紧,又松开了,“这是豆腐?” “冻豆腐!”艾黑子说,他话里有些钦佩的味道,“这几年兴起的,你们汉人就是会吃会喝。建州人本来连吃豆腐都少,更不说什么冻豆腐了,这才几年,他们还嚷嚷着要在建新造个豆腐坊呢,我说豆腐我倒也挺爱吃的,尤其是这冻豆腐,放在酸菜锅子里,烩个五花肉、大骨头什么的,再加点血肠,那滋味真是没得说,可也不看通古斯哪有人种大豆呢……大米都还没种明白呢,种什么大豆,现在人都在开矿,除了矿便宜,别的什么都贵——” 他们已经喝上了,因此艾黑子的话要比平时多,而且也不避讳地谈起了‘你们汉人’,若是平时,他是竭力避免这种用语的。勇毅图鲁面前已经放了两个空壶,艾黑子也喝了一壶——装酒的马口铁酒壶很扁,在热水盆里泡着,要去喝得现交钱,五文钱一壶,一个大汉坐在屋角看着,他自己滴酒不沾,时不时张望着屋内的情况,满屋子人都在吃鱼喝酒,有些人拿小酒壶,放在嘴边,滋地抿一口,再吃一大口鱼,有些则是喝酒为主,面前堆了五六个空壶,却还是面不改色,喝完了就又去拿钱买酒,自然熟练,就像是喝水一样,一三十块钱眨眼间就撒出去了。 周老七倒不是没见过挥金如土的场面,但说实话还真的很少看到人这样喝酒,因为叙州至少官面上是禁酒的,这是和买地学的,而且,南人喜欢吃米酒、黄酒,甜滋滋的,吃起来口感也很柔和,北边的烈酒,说实话他不敢领教,喝一口能呛半天,虽然今天的确是受了冻,但似乎也还没养成喝酒御寒的习惯,吃了一大碗鱼,就要了饼子来蘸汤吃,上菜的厨娘扫了他一眼,有些意外似的,“南边人?” 她的语气柔和下来了,“我老家也是两湖道的——” 周老七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动跑来北面的南人——或者,这老板娘也不是自愿来的,而是在矿山服完刑,改造好了的?他也不敢乱问,和厨娘聊了两句,厨房里一声吆喝,她又忙着回去了,只是扔给周老七一句话,“今日有人赶猪进城了,明天该有莲藕排骨汤,想喝就来!” 莲藕汤,看来这是北湖人了,周老七的眉头挑起来了:这都是下大雪的时候了,怎么还有莲藕吃?原来辽东也产藕?不然,这道汤该有多金贵呢? 虽然在老家不吃这道菜,但因为是南方的菜色,这会儿他也不禁期待起来了,更盼着雪别停得太快——不过,既然雪已经下大了,那恐怕他们是要在开原等一等,看看要不要换爬犁子再往前走,或者就在开原过冬了。好在驿站是不要钱的,也管吃喝,否则周老七带的钱,没到虾夷地就都要花完了。别的不说,真要这样喝酒,一天能喝出多少钱去!一般的富户恐怕都抵挡不住。 “你们建新还好,土地肥沃,开了矿就有了暖,有了暖就可以过冬,哪怕只是一季的收成,也饿不死人,卫拉特那地儿是真的贫瘠,什么都种不出来,放羊都放不多,这几年天候不好,草场的收成也没个准……” 喝了酒之后,两个小台吉的话也变多了,几人就着一个冻豆腐扯起了闲篇,各自抱怨各自居住地带的艰苦,却偏偏好像都没想到最简单的解决方案:让卫拉特活不下去的牧民到建新来种田开矿。周老七听着都着急,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的没想到,还是有别的顾虑,这个他没去过地头也不好说,但反正在买地这里,见证过太多大迁徙了,周老七觉得解决方案是很简单的: 就迁徙,然后找人教他们种田呗。种田虽然辛苦,但放牧难道就不辛苦了?要说扛着不学,那不存在的,就算头一两季,学得慢,收成不好,那不还有衙门吗?拨点粮食,让他们饿肚子又不至于饿死,下一季不就知道该发奋去学了?拿食物吊着还更好扫盲呢! 这样的事情,他在叙州都干得很熟悉的,在周老七看来这应该是人人都熟练掌握,不值一提的施政手腕。因此他完全不能理解艾黑子和勇毅图鲁、吉祥天的愁闷,但基于为人处世要稳重的想法,又憋着不能说出口,再加上屋内空气污浊,吃得又太快了,还很有点胸闷,凑到窗户边上,吸了两大口凉气,这才缓了过来,但也恹恹的不想讲话,靠在水泥墙上瞅着屋内众生相,眼皮儿发沉,差点就要打起瞌睡来了。直到屋内忽然起了一阵骚乱,他这才猛然惊醒,“这是怎么了!” 这会儿还哪有人顾得上搭理他啊?大家都爬到炕边嚷嚷了起来,“拿住他!” “按住喽!撒什么酒疯!没钱还想喝酒?!” “有钱,我有钱!”地上还有人声嘶力竭地用生涩的汉语喊着,“有钱,不卖给我!” “本就不该卖!” 地上已经是稀里哗啦乱成了一团:热水大铜盆砸在地上,溅了一地,里头为数不多的酒壶凌乱地堆叠着,个别已经漏了,屋内因此多了一股浓烈的酒气,惹得不少酒鬼直咽口水,看场子的大汉,一手反剪了一个酒客,把他压跪在地上,啐道,“有钱也不卖给你,老子也是走眼了,还当你是海量,这眼神都发直了还要喝!一会你还能找着回家路?冻不死你!明儿太阳出来你人都硬了!” “我——我有钱!有钱!” 原来这里虽然不比南面,允许卖酒,还允许卖高度酒,但也有相应的规矩,不许酒客多喝了,周老七也不禁暗自点头,心道这才是买地的风格,却不想,那被压制的酒客却仿佛根本听不进去大汉的斥责,在地上挣扎了一会,虎吼一声,居然硬扛着大汉的体重,硬是站起身来,反而把大汉甩到了身下,一转身嘶吼着也挥起了拳头,“我有钱——为什么——不卖给我!” “好……好大的力气!好凶蛮的性子!这人瞧着精瘦啊!” 虽然是旁观者,且也不是没见过打架,但瞧着这股架势,周老七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在满屋子兴奋叫嚷的大汉中,他倒成了异类,有些忌惮地想道,“好凶的罗刹蛮子……他们倒比建州人更蛮,也更番得多了!”, 920 罗刹南迁? 酒后闹事当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就算在叙州也是常见,甚至有些时候,酒后的摩擦还能引起两个帮派的械斗——在叙州学着买地禁酒之前,周老七也经常听说酒后的摩擦,但不得不说,在辽东所见的这次斗殴,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为别的,只为了双方的悍勇,打起来那股子狠劲儿,就像是外头刮的北风一样酷烈。尤其是那金发碧眼的罗刹蛮子,瞧着是个瘦条,发起蛮来居然能和明显有军旅背景的大汉打个平手,甚至还略有压制! 这还是头一回,周老七发自内心地觉得一个人就像是牲口,真是如虎豹一般凶残,就算是叙州边境的生番夷族,都不能和这罗刹蛮子相比,他体内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暴烈,好像不把他杀了,他就要一直打下去一般。怎么样的重击都能承受得住——店东家这边,再加了一个人都不能压制住他,最后,是个人一起压着他,叫那看场子的大汉把他的脖子按住了,这才把他掐晕过去,很多人甚至都还以为他被掐死了,因为在晕过去之前,他一边抽抽一边还在反抗呢! “丢出去!让他冻死算了!” 本来就都喝了点酒,又看了这么一场热闹,食客们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都在鼓噪着要给这蛮子一点厉害瞧瞧,就连最开始和他一起来的客人,这会儿也不敢吱声,生怕成为虎视眈眈的众人下一个处决的对象:在这样的地方,要杀人实在太容易了,把人捆起来,丢到风雪中,第二天早上准保冻硬。而且,理由似乎也是很充分的:谁让你们敢在官府的地头闹事?这煤矿是官营的,当然饭馆也算是官营,按艾黑子等人的说法,在辽东乃至更北一些的通古斯罗刹边境,敢挑衅领主的外来人,被吊死了挂在城头喂乌鸦也是活该。 “什么冻死不冻死,晦气!” 大汉也是鼻青脸肿,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熟练地拿绳索把那蛮子捆上了,如提着一袋米一样,把他提起来甩在肩头,撂到里间去了,周老七瞅了一眼,里头大概也是可以做招待的,打了有炕,不过因客人不多,就没烧,虽然也共享了火墙,但掀起帘子还是能感到一股阴冷的风吹过来,那大汉把人摔在火墙边上,转头道,“今夜不卖酒了,以后所有罗刹人只卖两瓶!格老子的,愣是能打!你们要吃饭的就快吃,不吃的就好滚了!今夜没酒了,去去去——你们几个,还不去拿墩布来擦地!” 一场冲突,就此逐渐化解,酒客们纷纷抱怨了起来,那大汉铁面无私,把热水盆一端就进厨房去了,胖厨娘冲出来把墩布甩给几个食客,叉腰道,“没脸皮的家伙!一年配额酒就这老些,都给你们喝完了,别人还喝不喝?瞧瞧!喝多了都是什么德性!再闹,以后所有人都只能喝两壶!老实吃你们的饭,别胡唚个没完没了的!” 这辽东民风,就是彪悍,店伙计给客人甩脸子的都有,周老七也是大开眼界,换作在叙州、云县,官营的食堂餐馆也有,但那也是好来好往,就算遇到有人不守规矩,提点几句也就完了。还真没有这样的——不过,大概在辽东,就得这么彪悍才能镇得住一帮喝了酒的糙汉,众人听了这样的喝骂,居然都不生气,反而纷纷笑起来道,“老板娘生气了!” “也罢,得罪谁不能得罪厨子,那就不喝酒了,荷姐,上点松针水来呗!多加点糖!省下来那也不是你的,不还是公家的?” “就是嘛,甜水不喝,喝什么酒?” 荷姐这才转怒为喜,拿了大水壶出来,一人桌上端了一大壶加了白糖的松针水,这东西周老七也是第一次听说,喝在嘴里有一股青草香,甜滋滋的,还有点沙口,杯子里可以看到有小泡儿不断破碎,是颇为新鲜的感受,比一般的甜茶好像要更清爽,艾黑子等人上回经过也没喝道,都追问这是怎么做的,荷姐也从厨房出来,盘腿坐在炕边,嘴里叼了个短烟杆,拿着火柴盒,一边擦火一边道,“就是松针加白糖发酵,买活日报上学来的,你们建州人不会做——这东西要有糖才能发酵起来,以前建州的糖多贵那,哪有人琢磨这玩意儿?也就是现在,交州占城的白糖,一船一船的运过来,这东西才能卖出去,也就是一壶两文的价钱,再贵了就不值得了。” 这话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东西虽然甜滋滋的还有点气,但肯定和酒无法比,若是再贵,就没有什么客人会买来喝了,就是现在,大家其实也更偏好价格更高的酒,因为,“这东西喝着虽然好,解腻,清凉,但冬天没法喝,喝完了肚子冰冷的,出门不舒服,要闹肚子,喝了酒好,喝了酒四肢百骸都暖和的,出门也不怕寒风,尤其是买地来的烧刀子,那是真烈!真好!越是北地的番族就越爱喝!我们这有个笑话,说每年到了冬天,县城里就很难见到罗刹人了——迟迟早早都要去矿山过冬的,今日不喝多,明日也会喝多,一喝多就闹事,一闹事就被送去矿山做活,哈哈,等出来的时候,冬天就过去了!” 满屋子人听了,都是大笑起来,就连那罗刹蛮子的同行人听了也笑,周老七见他们听得懂汉语,便凑过去问他们是哪里人,也帮着捎带手拧一把抹布,得知他们是鄂伦春人,和罗刹人是熟悉的,一向杂居在黑水两岸,因此也就一起南下来干活了。 “只有你们买地的汉人,把我们区分开来,奴儿干都司的敏朝官都叫我们野人女金,女金人叫我们鄂温克人,罗刹人叫我们埃文基人、雅库特人,东瀛人叫我们虾夷人。” 这几个鄂伦春的小伙子说,他们长得和汉人、女金人很像,其实也有点鞑靼人的味道,“但我们和索伦人的风俗还不太一样,我们内部是认做好几家的,可能祖上也是亲戚,反正,我们彼此不打仗,互相都很友好,我们就是住在这儿北部,一直到那些吃生肉的因纽特人的地盘为止,那片广大森林里的,使唤驯鹿的人。” 周老七不禁把嘴巴长大了,有些叹为观止起来,他又把地图画出来了,用拖布蘸着地上的污水,画了一个轮廓,“你们的地盘有这么大吗?!”在他心里,建新已经非常北了,周老七确实没想到虾夷人还能和鄂温克人联系在一起,而且分布的地域如此的广阔。 “地图上看着好像挺大的,但走起来又还行,我们现在主要住在通古斯这里。”小伙子们显然不是第一次看地图了,大概是因为所有认识的人都想知道他们到底来自哪里,他们也很习惯于解释北面的情况。“北面的人一直不是很多,太冷了,森林又密,我们原来都住在森林里,但是,这些年来雪越来越大,天气越来越冷,猎物有点不好找了,我们就往南面迁移,就这样,遇到了来你们建新开拓的女金人……我们也是老邻居了!可能以前也是亲戚,总之,我们的话互相是可以听懂的。” 的确如此,就算不能一开始就听懂,也可以很方便地互相学习,这两个族群彼此可以算是老熟人了。就这样,鄂温克人间接地认识了买活军,并且听说了这里物产的丰饶,他们也在好奇心的驱使,以及对一些生活必需品的渴望之下,千里迢迢地来开原做生意——开原以前的确是没有来过,但更北一些的地方,比如说阿勒楚喀的上京旧城遗址,他们也是去过的。那里就属于奴儿干都司了,所以鄂温克人对敏朝肯定也是有认识,有交集的,并不是第一次和汉人打交道。 和买活军的交道,这点太多人有经验了,一开始就不是那么好停歇的,买地这里便宜的盐糖,以及对于矿物和药材的需求,相对于每一个住在森林里番族,不管南北,基本都是杀手锏般的存在。林子里并不难找的山珍,可以轻易地换取大量盐糖,以及更难得的布料——这东西在北边番族非常的珍稀,否则他们也不会这么热衷于缝制兽皮甚至是鱼皮衣了。 就这样,买卖一做起来,商路就很难荒废了,而且基于买地百姓近乎狂热的喜好,鄂温克人里总有人学会拼音,包括学会说汉话的,他们族群里的小伙子很快就发现了,比起和买地做生意,还有更好的出路,就是来买地干活,至少在严寒的冬季,到买地的矿山干活,是非常好的选择——能在暖和的井下呆着,这在冬天就很不错了!不就是干点体力活吗?对他们来说,这些活动量甚至可以说是很轻松! 管一顿饭,能在冬天吃饱肚子不说,工作环境也好,简直就是享受:在井下还能站直身子,不用老弯腰,条件各方面都很好,收入还非常丰厚,这不比在老家挨饿受冻强吗? 很多胆大的部族,已经在商议整个部族都南迁过来了,当然,这些部族肯定是平时日子过得苦,一有机会就立刻要把握的,一些本来日子过得不错的部落,还在观望。不过,现在番族到奴儿干都司来干活,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聪明的小伙子会被留下,做一冬天的活,然后满载着珍宝回到部族里去,别说本部族的姑娘了,这样一笔巨大的财富,能让周围四个部落的姑娘都想嫁给他呢! 就这样,才是两年的功夫,会说汉话,每年冬天来做工的鄂温克、鄂伦春人,已经不少了,基本上来说,生活在北边的番族基本都有南下的,除了这两个番族之外,还有爱打鱼的黑金人——女金的远亲,那更不必说了,语言都是通的,已经有好几拨去建新那里打听了,当然这些云集而来的番族里也少不了显眼的罗刹人。 这些罗刹人的来历就更复杂了,说实话也让女金人很诧异,艾黑子说,“他们的地盘本来在更西面一些,奴儿干都司的地界,以及更北,按鄂伦春人所说,一直到吃生肉的人居住的地方为止,这么一大片地方,基本都没有什么人住,也很难看到罗刹人。” “虽然他们说那片地方是他们的,但他们也不住在那里,也不问人收税,所以就随他们怎么说好了,鄂伦春人也不去争辩,罗刹人在那片土地也是外来人,他们偶尔过来,也都是成群结队的行动,巡逻一下就走了,回到很西边的要塞里去,是不会在这些大森林里游牧的。” “是这样的,不过他们渐渐的也有一些人跑出来住在森林里了,还学会了我们说的话,和我们交上了朋友,我们会交换一些猎物和特产,他们逐渐也跟着我们跑到南边来了——他们和我们不同,他们是有奴隶的,这些都是奴隶罗刹人,他们说以前的日子很苦,挨饿受冻,每年冬天都死人,天气越来越冷,他们害怕活不下去了,就偷偷地跑出来。” 鄂伦春人说,“这些来干活的罗刹人,都是跑出来的,但还有一些商人也来做生意,他们就不是跑出来的了,而是罗刹贵族的手下,或者干脆就是贵族的亲戚。开原现在至少住了七八个罗刹商人,就是你们也见不到他们,他们全都被关到矿山里去干活啦!” “你们在说那些罗刹人啊。” 屋子就这么小,没有什么话是瞒得过旁人的,众人借着刚才的打架,也都加入了讨论,“是,这些罗刹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喝酒,尤其是买地的高度白酒,真和不要命一样,一尝到就着迷了。做活赚到的钱,全都拿来喝酒了,一喝就上瘾——也都是天生的海量!你不卖给他,他就千方百计的去搞,甚至还有人去医院偷酒精的!” “你卖给他吧,就很难拿捏这个分寸,他们喝酒还不上脸,看着好着呢,其实已经醉了,醉了以后就爱打架,一打架就被矿山捉去做苦役,苦役出来,他还喝!就这样周而复始——这还算是好的了,有的真就是,大冬天的喝多了,回家路上就睡过去,再就冻死了。开原每年冻死十几个人,四个都是罗刹人,你想我们这里的罗刹人总共才多少!衙门都说,再别让喝多了冻死了,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们奴儿干都司会吃人那,跑过去的罗刹人全都死在当地了,还有番族敢来吗?” 这话也是有理,大家议论着,包括汉人在内,所有番族最容易酗酒的就是罗刹人,其余人种多不会如此,就算偶有人酗酒,也不会这么疯狂,周老七听了,心中先是一动,忖道,“这……不是好事吗?在云县我也听人议论过,如今天下能酿烈酒,价钱又低的,也就只有我们买地了,欧罗巴好像也有烈酒卖,只是价格特别贵,产量也还少。酒这东西,不是好的,我们自己当然不能多喝,可卖给番族就没这个顾虑了。如果能把这个技术带到虾夷地去,在虾夷地大量酿酒,卖给罗刹人,嗯,那虾夷地就不愁商贸了……” 想到这里,又有点良心不安,毕竟刚才那罗刹汉子为了饮酒而疯狂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把酒卖给抵御能力极弱的人,就犹如下毒一般,好像是有些损阴德。周老七听艾黑子和荷姐议论了一番开原的饮酒策略——辽东这里,想和买地那样比较严格的控制饮酒,尤其是控制饮高度酒,囿于天候肯定是不现实的,因此买地的高度酒是采取专卖政策,基本都分配给矿工食堂这样的地方,而且要求食堂限额出售,其实不限额也不行,因为每年的量就这些,所以食堂还特意有请人来看场子,就是怕在卖酒上出现纠纷,也起到一个监督员工不要私下高价卖酒的作用。同时,对于酒后闹事、冻死这些恶性事件,采取严厉的镇压态度,像是刚才那个罗刹少年,喝多了闹事,啥也不说了,矿山苦役个月去吧!每年就这样的苦役队伍,人口常年都保持在两百人以上,这就可见开原这里的法规多严格,酒后犯事的人有多多了。 “说来也是奇怪,这些罗刹人,以前都好几百年没来了……就这几年,抓了多少,死了多少,还是不知道从哪里源源不绝地跑到奴儿干都司来。他们上回来,还是跟着鞑靼人在圆朝,到中原去当兵呐,那时候鞑靼人叫他们色目人,圆朝一灭,他们不就回老家去了……” 艾黑子不经意地喃喃,却是让周老七心中一动,他一面感慨艾黑子作为一个番族的确很博学,一面也是兴起了一个念头—— “我一直挺奇怪,这么冷的气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跑到辽东,也就是奴儿干都司来,让这里反而比以前繁华——” 虽然一直告诫自己要保持沉默,但周老七这会儿实在是忍不住了,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辽东只是相对买地比较冷而已,相比罗刹人久居的罗斯公国那块地方,又还算是比较暖和的——” “也就是说,到奴儿干都司来,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种南下……罗刹人不是偶尔过来,也不是随便过来,而是会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源源不绝地从罗斯公国迁移到通古斯——” 随着他的疑问,艾黑子的脸色逐渐也变得慎重起来,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的难看,因为——显而易见,虽然之前大家似乎都坠入了视野盲区,完全没有想到,但这个逻辑的确是有道理的。 “也就是说,虽然还不知道小冰河时期这个词……但罗刹人在气候的压力下,仍然会主动往西南迁移,在事实上,威胁到奴儿干都司,以及建州女金圈下的两块新领地,成为北部华夏疆域的……最大敌人?”, 921 皮草、雪地镜和爬犁子 虽然健壮如牛,几乎和黑大汉一样力大无穷,身强体壮,皮实得就像是人形牲口,但性格却也蛮横粗野,尤其是见了酒就不要命……在开原住了两三日下来,周老七的地缘知识增加了不少,对于各番族,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罗刹人了。至于其余鄂伦春、鄂温克、索伦等族群,甚至包括了传说中吃生肉,住在冰天雪地里的因纽特人,以及被视为是虾夷地那个大岛土著的虾夷人,周老七从描述中得到的初步印象是:其实他们和女金人都是一个人种,估计就是散在广袤的北地里,各自繁衍生息,因地制宜地发展出了一些不同的风俗,现在才归出了好几个族群而已。 人种一样,长相就相似,而且——不能不承认的是,各族群之间也会有一些普遍的特点,比如说女金人,包括鄂伦春人,虽然是番族,而且按鄂伦春人生活区域和敏朝的距离来说,完全是生番蛮族了,但可以感觉到他们并不愚笨,反而都给人以有心计,能算计的感觉——这种形容词并非是负面的,相反对于统治者来说,肯定要比罗刹人来得好,一样都是能输出劳力的工人,一个知道什么样的事情对他好,虽然也会耍心眼偷懒,但总是可以去管理的,另一个,你说啥都听不懂,只想着喝酒,喝完酒就变成辽东人熊了,这样的工人,一般的东家谁敢用?力气再大肯定都是不成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罗刹人真不算什么好邻居,周老七还想着让卫拉特鞑靼到虾夷地来种田做活呢,见识到了罗刹人好酒、好斗的程度之后,却是不敢兴起这个念头。虾夷地建城未久,规矩不全,可是不敢贸然引进这样的一股势力,他认为罗刹人都不适合留在辽东,就算要让他们做活,也要引入到云县去,让他们和家乡远远地隔开,这样,到了南方,没有御寒的借口,他们就不能喝那么多酒了,就好控制; 其二,离开家乡,隔了那么远,他们就可以老实地作为番族,消化融入到华夏百族之中,否则,虾夷地本来就在北面,罗刹人也久有意于这片土地,都开始尝试在苦叶岛附近派兵巡逻了,把他们带过来久住,到时候局势一个不好,人家顺势把奴儿干都司咬下一大口来,宣布这全都是自己的领地,那该怎么办?再要去讨回来,那就真的是边境战争了。周老七认为,不论是通古斯建新的女金人,还是虾夷地的城建队,最好还是不要没事找事,给自己惹来这样的麻烦。 对艾黑子来说,去南边探亲一趟,再回来的时候,罗刹人在开原的踪迹都频密起来了,也让他更加担心建新的处境,这几日他频频和周老七讨论罗刹问题——很显然,这个族群是卫拉特女金/鞑靼,通古斯女金、虾夷地新城都要共同面对的一个对手,周老七也是在此时才非常生动地感受到‘地球是圆的’,因为在多日的讨论中,他意识到,罗刹国当然也很大,但并没有描述中的那么大—— 从地图来看,这三个地方都要面对一个敌手,罗刹国的疆域岂不是漫无边际了?这么大的国土他们能管的过来吗?但,这是因为把地图给摊开了,平面化了,倘若把地图蒙在一个球形上就会发觉,因为球形越到上面径越短,所以罗刹国的疆域这样看,虽然仍大,但又比之前想象得要小得多了,还算是可以理解的疆土范围。而且,从这点很容易地就能想到——从通古斯去卫拉特,如果不考虑气候和道路条件,其实反而是从北方绕路会更快的,因为是在一个球形上走,两点间并不是直线最短,反而是弧线的路途要更短一些。 当然,这种考量就非常理想化了,除非人能飞起来,否则,怎么走受到的最大制约那还是路,这也是他们非得在狮子口上岸转陆路的原因。反而在下雪之后,路要更好走一点,听说本来从开原出去,道路就很崎岖了,也比较窄,下了雪这反而不是问题了,等上四五天,看着雪冻瓷实了,并没有回温融化的现象,一行人便开始着手换马:用爬犁子一般都要老马,因为老马顺服懂事,能明白驭者的意思,也习惯于爬犁子的复杂绳套,而年轻马匹虽然力气大一些,但心浮气躁,容易惊,在冰雪上行走更是烦躁,一不当心很容易就会出事。 换上老马之后,再就是要逐个检查爬犁的榫卯是否牢靠,牛皮带是否还有足够的柔韧度来捆扎一些要害的榫卯关节,会不会在过往的一年中,因为疏于保养而变得硬脆。这是很要紧的,倘若爬犁子在半路散架了修不好,那货物就得分着装,甚至要抛弃一些辎重,等来年再回来取。 这方面的功夫就花了大概六七天,等到货物全都换装好了,余下来的马车也在开原卖掉,这时候第一场雪也停了下来,天色总算放晴了,但却变得更冷,四面八方全都是银装素裹,没有丝毫的异色——这第一场雪就下了四天四夜,直接把整个辽东全都上了冻,即便是在开原这样的北方,今年也算是冷得很早的了。 天气冷了下来,但又还不算到大冷,雪一停,大家反而比之前还要更加活跃,忙着利用最后一点时间来做猫冬前最后的准备,周老七也忙活着再给自己置办一点过冬的东西,他从酒馆老板娘那里受教不少,那也是南边来的新移民,自然知道南方人该怎么对付北方的冬天,周老七在她那里吃了两顿莲藕炖排骨,首先学到了一点:莲藕可以制成盐水罐头,甚至不需要罐装,只要有盐水时常更换,可以保鲜半年以上,其次就是他作为一个南方人准备的衣服还是太少,太太少了,只有棉服是绝对不够过冬的,他必须得去买一身皮袄、皮帽甚至是皮手桶才行。 这的确是超出了周老七的认识,毕竟在南方,因为棉花本身价格也不便宜,好棉袄的价格几乎连都赶得上皮货了,从价格来说,似乎这两样东西的御寒力度在南方人看来差别是不大的,在叙州很少见到富户穿大皮袄子。当然也就没有什么货物可以选购了,到了云县,更不必说了,周老七到离开的时候大家还在穿短袖短裤呢!皮草在云县压根就没有什么销路,从叙州到云县,南方人吃羊肉都是连皮吃的,这一点在北方人中往往引起惊诧。 在开原这里,皮草就是很常见的商品了,深秋穿棉袄,小寒穿羊皮,到了大寒时节就看家底了,辽东普遍以貂皮为贵,一身贵重的貂皮裘是可以引来女金贝勒争风吃醋的,貂皮也是保暖的上品,轻便、暖和,而且还防水。鞑靼人则看重狐皮中颜色纯正的,这两种皮毛在开原的货色都不是很齐全,而且价格特别昂贵,据说好货都是送去京城卖的,本地百姓这个季节穿羊皮袄,更冷了就五花八门了,什么狼皮、狗皮都有,杂色狐狸皮已经算是富户的穿着了,貂皮根本不敢奢望,再往上更稀有更难以捕捉的灰鼠皮,更是连谈都不会谈起来。 实际上,对于有一定经济能力的人来讲,狼皮适合做褥子,且因为较为沉重压身,硬要做成袄子,也只适合在隆冬腊月,深夜时分最冷的时候出门挡风用,旅行时穿狼皮袄是不实用的。周老七经指点买了一领狼皮褥子,一身羊皮袄子,一身杂色狐狸皮的袄子,勇毅图鲁送给他一顶旱獭毛的帽子和围脖,就这样凑齐了一身过冬的衣服,这也差不多够了,一般北地百姓过冬也就一两件皮袄,谁也没有天天换的。就这样他花了十两银子——主要就贵在狐狸皮袄子上。 除此之外,还又买了一身毛衣裤,买了带毛鞋垫子,还储备了大量的乌拉草,这是女金人最推崇的辽东宝草,垫在鞋里非常轻暖,可以隔绝地下的冷气往上钻,因此他又买了一双大码的棉鞋,一来二去,银囊大空,行李又厚实了不少——最后犹豫再三,还是又花了一笔钱,买了一副茶色玻璃镜,这个是两个镜片缝在绒里布条上,给人绑在脑后用的,不像是买地的眼镜,这个玻璃镜没有度数,主要是用来在雪地上行走,防止眼睛被阳光刺伤的,这有一种特别的名词叫做‘雪盲’。周老七虽然完全不知道有没有必要,但这时候已经买得麻木了,既然老板娘要他买,他也就浑浑噩噩跟着掏钱就是了。 如此,等到一行人再次从开原出发的时候,周老七简直可以说是在北方过冬的老手了,装备比几个番族还要齐全,勇毅图鲁他们没买玻璃镜,认为这东西贵而且容易坏,他们还是用鞑靼人的老办法:用黑马尾做的眼罩,或者用骨头磨出一条缝来,罩在眼睛上方。这些眼罩即便是摔了也不有损害,比起来玻璃镜无疑就要脆弱得多了。 周老七被他们一说,也不由得暗自怀疑起来,认为自己可能是遭了骗了——这么说倒也不太确切,大概总有些东西是没有买得最划算的,但此时懊恼也来不及了。只好自己安慰自己,至少雪地镜视野比较开阔,真摔了,那就摔了再说罢! 就这样,连着准备了近十天的功夫,一切才总算是停当了,队伍在开原补充了一批肉干、奶皮子,买了大量的牛油红糖炒面:这牛油是川蜀老家来的,红糖是占城来的,只有面粉是本地的产物,可即便如此,借助水运,炒面的价格也还真不算贵。得益于此,队伍的食物储备是很丰厚的,人员也多,出发时浩浩荡荡,十几个爬犁子连在一起,人马都带着眼罩,看着形象还颇有些怪异,路人却都指指点点,对他们赞许地点着头。 周老七见此,心中也若有所悟:在他来讲,总觉得好像北人会没那么雷厉风行,多是慢性子,不像是南人,尤其是云县那里的南人,想到什么起身就做,北人遇事,不疾不徐,好像总喜欢再等等,这种不着急有时候就让人很难受,现在看来,大概是和天候也有很大的关系。在北方冬天,出门做什么都要深思熟虑才好,因为实在是禁不起失误,可能一个小疏漏就会造成重大损失甚至送命,因此,宁可缓一下,也要在事前做好完全的准备。但在南面就不一样了,开始得快是最要紧的,就算有什么疏忽,途中补上甚至是返回来取都是轻轻松松的,因此对南面来说,坐言起行的行动力似乎就更重要一些了。 至少,在旅行上,这其中的差别是显然的,冬日的北方,大地冰封,途中真是一点补给都没有,不像是南面丛林,空手出门都可以,完全可以就地补给,住户也比北方要稠密得多,一般来说,两个村庄之间隔的也就是一日的脚程。辽东这里,开原再经过四五个村庄,就要做好在野外露宿的打算了,到下一个村庄至少都是两三日的功夫—— 至此,他们也是离开了原本数百年前就有汉人居住,有农耕基础的开化地区,进入了原本就属于女金游牧的森林丘陵地带,这里农庄和农庄之间有时候能隔着一座山,爬犁子的速度也跟着慢了下来,不再是原本在平原上的风驰电掣了,行程开始变得更为艰苦,有时在上坡路段,乘客们还要下爬犁子,帮着马匹一起推拉,不过,毕竟是在雪地里,爬犁子已经比乘车要好走多了,倘若是在夏日雨季,道路泥泞时来行走,就只能是用驼马,车辆行进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和之前比,这一日他们只走了大概一半的路程,且要比之前更加提心吊胆,因为进了山林之后,就要开始防备猛兽了:虎、狼,人熊,这都是辽东大地上真实生活的猛兽,而且难保冬日缺粮,不会打队伍的主意,进了山林之后,队伍里就分出两人来,在前头探路,艾黑子也时不时到前头去转悠一圈,主要是找有没有猛兽的爪印和粪便,倘有,那就不能在这一带停留过夜。 还好,毕竟这才是入冬第一场雪,猛兽们大概还在山林深处,还不至于缺粮到进浅林子来觅食,人们只是发现了一些梅花鹿的蹄印,凌乱地往山林深处而去,于是众人这才放心下来,在避风的山坳里驻扎,艾黑子笑对周老七道,“老七兄弟,今日我们也来尝个新鲜——也是和因纽特人学来的,雪屋过夜,咱们来试试看到底暖和不暖和,如何?”, 922 雪夜孤客 暖和不暖和都好,只要能挡风,周老七认为这就是好的,他现在算是领教到了北面的冬天,知道了从芯子里被冻透的感觉,更是明白为什么买地在辽东也不禁酒了——如今他已经是买地的吏目了,按道理来说,是应该跟着买地的风气看齐,轻易不饮酒的,但这会儿要给他一壶酒,周老七高低也得喝几口,一般的热水他觉得都不足够了,得要个什么东西在身子里架一把火,从内里烧出来,感觉才能暖和得过来。 冷是真冷呀!就算全副武装,穿上了皮袄,浑身上下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却也还是能感受到四肢在逐渐变冷,从温热变得冰凉,再后来传来一阵阵麻麻的刺痛,不论是在马上还是在爬犁子上,都是一样的,必须要时不时地下地走走,让全身都活动起来,才能避免这种刺痛的加剧,如果稍微耽搁一下,那不消说了,下地走路的时候都觉得关节僵硬,有点儿蹒跚,随时容易摔倒呢。 这也就难怪玻璃的雪地镜,在辽东流行不起来了,那些真的在外久走需要用得到的人,却恰恰是不愿意花大价钱去买这样脆弱的物件的,在雪地里摔跤那是常事——倘若没有雪地镜的顾虑,其实就摔一跤也没什么,大家都穿得厚实,跌不疼的,只是不容易爬起来罢了。 即便这样艰苦,这也还不算是最冷的天气了,只能算是刚刚开始入冬罢了,还可以在野外活动行猎,如果是在从前,不论是边军还是建州人,也都还会把这段时间视为是开展军事活动的时候,要到了真正的隆冬腊月,大家才会默契地收回在外的守军、探子,大家一起老实猫冬,周老七现在算是明白其中缘故了,就这会儿他已经觉得不能在室外呆太久了,真到了最冷的时候,海面都上冻的话,那感觉常识上,大家都知道这就不是个能开战的条件。 “雪屋,怎么建?要我帮忙不?” 下来活动之后,能够上马上爬犁子坐上一个多小时才再冷透,这样的天气在艾黑子他们看来就还算是挺怡人的,因此,他们很有闲兴,甚至还有兴致倒腾学来的新鲜东西,听到周老七从颤抖牙关里蹦出的回话,这些北方汉子们相视一笑,勇毅图鲁拍了一下周老七的肩膀,差点没把他带倒,“你来跟着一起支帐篷吧!快入夜了,天气越来越冷,人不能傻站着,傻站着就真冻透了。” 这话是有道理的,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哪怕是艾黑子等人也没闲着,都在忙活,队伍默契地分了工:有人去林子里找寻猎物,“逮几只鸟也行,看下能不能抓到飞龙吧!” 有的则是去收集柴火,这在辽东不算难的,此处松树很多,光是松果就是很好的燃料。还有些人去管马——马儿是钻不进雪屋的,也不需要,这些都是世代在辽东养育的良马,早就适应了本地的气候,到了冬天,它们就会长出一层细密的绒毛,非常保暖。 再加上白日里一直在活动,并不怕冷,就是到了晚上,要给它们穿上马衣,再领到背风的地方,化开了雪,让他们喝点微微温热的水,喂一点糖稀、舔盐,加足了干草,再把防雪盲的马用眼罩解下来收好就行了。这眼罩可不能丢,要不然马过几年眼睛就瞎了,它们也是受到雪盲影响很大的牲口。有些屯子里拉磨的马就是瞎子——所以说,拉爬犁子的马都必须是老马,或者有老马带着,因为爬犁子都是在冬天用的,必须上眼罩,而只有老马才知道这是为了保护它们,也能习惯在很有限的视野里往前跑,这要是小马,套上眼罩之后就很容易惊,再要套爬犁子的绳套,那就更是惶恐不安了。 这活说来简单,但架不住马匹多呀,也能把人忙得浑身大汗,甚至把棉衣解开敞着怀,周老七也是发现,这北方的冷,最冷的其实是风,一旦到了避风的地方,再干上一会活儿,那就觉得打从身子里暖和起来了,那热气被皮袄捂着,还真容易闷出一身的细汗,感觉和僵坐在爬犁子上迎风前行,感觉能差了有十几二十度!要不把皮袄解开,让这股子热气散出去,感觉这汗都淌不完了! 喂马的在马营地和货物这里穿梭着,来回运草料和马衣,热得头顶冒白烟了,他们铲雪做墙的也是如此,按照艾黑子的说法,因纽特人的雪屋正经是能住好几个月的,因此制作还颇为费事呢,要把雪块压实了做雪砖,他们这样只是过一夜而已,就不必那么讲究了,只是就近找了个积雪深的洼地,在侧面挖出一个口子来,把雪全往当风那面培实了,再把马营地设在另一面,货物设在第三面,这样加上背靠的山坡,四面都有东西挡风,马营地那里还能感受到一点牲畜挤在一块的热气传来,虽然不可避免的也有马味,但不可否认,营地里一下就暖和起来了。 这还不算完,还有上头呢,这就是鞑靼人的擅长了,他们是善于支帐篷的,把厚实的帆布张开,撑成一个平顶,四角用雪压实,帐子顶也爬到缓坡上,用雪堆在上面,等于是在雪窝子里撑起了一个顶来,再放下毡布做门帘,左右是雪墙,里面再铺上毡布做底,坐在里头,不一会就暖和起来,感觉必须宽外袍了,大家体会了一下都很满意,甚至有人认为这样就不用在帐篷里烧炉子了,晚上大家合衣睡下,袄子一半垫一半盖,彼此挨靠着应该也够暖和。如果不够,还有水囊呢——睡觉前烧热的水给大家都灌一囊,抱着睡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正好是温热的,可以洗漱饮用,岂不便宜? “真没想到,这雪屋还真挺暖和的!” 进屋归来的女金汉子们,也纷纷诧异地说道起来了,“这就像是雪做的地窝子——不过因纽特人哪来这么大的一张布做顶?” “他们都是凿雪砖的,就是因为没布,在屋里有时候还挂些兽皮,二叔他们往北面去的时候亲眼见到过,”艾黑子说,“所以雪屋必须都是圆顶,就和一口锅倒扣着似的,还有往下凿地的,真就是雪做的地窝子,不过,他们更狠的是用雪来做床呢!就铺个干草,再放个皮口袋,大家都脱光了钻进去,一家人一起取暖,说是有时候夜里还热得出汗!就睡在雪床上!” 大家都啧啧称奇,感慨于因纽特人生活环境的艰苦,“他们那里恐怕是没有什么树木的,除了冰雪以外,什么东西都不多!” 因为木头少,所以造不了房子,也不可能烧柴取暖,都是用的兽油点灯,周老七听艾黑子说着北面的见闻,听得非常入神,几乎是本能地盘算着和因纽特人有什么生意可做——他预料着买活军的布料在因纽特人里也会大受欢迎,毕竟这东西在辽东就是无往不利的商品,对这里的番族来说,布料要比什么都更贵重,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少有能织布的作物了,甚至对一些女金、鄂伦春血裔来说,针线也都是昂贵的东西,他们虽然也使用少量的铁器,但工艺水平很低,自己是造不出好的钢针来的。 “也不知道他们平时都吃什么!” “吃生肉,穿皮草呗,汉人的茹毛饮血说的就是他们了……但他们倒还好,很老实,也很害臊,不怎么野蛮,不像是罗刹蛮子一般,对人蛮友好的!我们那次去,大家还交换了一点东西,我们送了一些盐和糖,他们回送了不少皮毛给我……” 说话间,火升起来了,松果被不断投入火种,旺着火势,也给这个小小的宿营地带来了强烈的温暖,人们抱着腿,在火堆边上围坐着,盼望着火上架着的两口大锅快些沸腾起来:锅里装的是河冰,还有从树枝上收集下来的干净雪,这就算是澄清过的水源了,火堆边上,几条肥鱼在空气中鼓着腮帮子,刚才去捕猎物的汉子们,当然抓不到飞龙——鸟是醒觉的,这么一帮人的动静早就惊走了,但只要找到河流,抓鱼很容易。 冬天河水表层上冻,只要稍微打开一个洞,鱼就会群聚过来呼吸,这时候拿手抄网都行,一网下去就是鱼,再加上这里本来就是野地,那河大概几乎是没人去捕过鱼,更不必说,全都又肥又大,一看就知道有年岁了。鞑靼人其实没有吃鱼的习惯,但这会儿也是满脸新鲜地看着艾黑子的手下在料理,指点着说道,“这个,上次经过这里我吃过一样的鱼,这个好吃,肉嫩……” “嘎牙子这是,吊汤最好了,那是牛尾巴,酱炖了好吃,可做着不方便,也一起炖汤吧!” 一个锅烧鱼汤,再一个锅也不单烧热水,糖倒了一袋子进去,老姜切片,也放进去,烧开了一人一大碗,喝下去一样浑身发热,感觉寒气都驱散了,艾黑子道,“行路不敢饮酒,我们到家再喝个痛快,路上多喝点姜汤!汉人说,姜是小人参,过两天到了参园,我们吃人参炖鸡,这几天就喝个姜汤对付一下吧!” 事实上,周老七一直听的说法是萝卜赛人参,没听说老姜赛人参的,不过,这时候他当然不会出言扫兴了,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先痛饮一大碗甜丝丝的姜汤,觉得非常的有味,生平所喝最美味的姜汤,也莫过于此了。又在雪地中,抱着腿盼望着鱼汤烧滚了,往里下挂面吃,勇毅图鲁喝热水喝得高兴,还给大家唱祝酒歌,周老七还忙里偷闲地学点鞑靼土话。 虽然受了一天的苦,今晚还要在雪窝子里露宿,此刻面上是火焰炙烤的热度,背后却是发寒的阴冷,但在欢笑之中,一切不适却似乎烟消云散,只剩下齐声合唱、逸兴湍飞的豪气,还有开拓眼界的兴奋,只觉得天地之大,令人惊叹,好男儿志在四方,又何必以一时得失为念——不知不觉,悄然间却把心中块垒浇平不少了。 “哎!这鱼汤——挺鲜啊!” “嘿,鲜吧,告诉你为什么,这是加了苏子叶,高丽人最爱吃这个了,还拿苏子叶做小咸菜,我们吃鱼也放点,最能去腥了!” “反正比烤肉好吃多了!烤肉老半生不熟的,这鱼汤就特别好,撒点咸盐辣椒碎,真开胃,就是刚吃了一碗姜汤,这会又喝汤,感觉今晚得起夜了!” “那你睡外头去,对了,一会大家都去看一下茅厕啊,在那也留个小火堆,有点亮,不然晚上一出帐篷就怕钻不回来了,这要是还刮起白毛风,喊破嗓子我们帐篷里也听不到的。” “行,对了,老七兄弟,你还没上过野厕吧,今晚可小心些,我们老辽东冬天出去小解,都是要带个棍子去的,一边尿一边敲,不然就给冻住了——” “可千万不能迎风啊,迎风全洒身上结冰了,等进屋化了以后那个味儿!” “吃饭呢吃饭呢!说这些!” 这些不知是真是假,半带了味儿的话语,周老七听着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但他是很乐见在茅厕前烧火的,说实话,今天在半路上,因为天气太冷他就解不出来,如果依着他,最好还支一顶帐篷能挡挡风。而且,现在他有强烈的愿望,那就是尽快到一个开原一般的城市去驻扎过冬,冬天出门在外,就因为一个冷当真是处处不便,就连出去上个茅厕都有迷路冻死的风险,这是南方实在难以想见的。周老七现在逐渐习惯了在严寒中行走,但其余的事情他还有得学呢。 喝了热腾腾的紫苏鱼汤,抿着入口即化的肥嫩鱼肉,吃了好几碗挂面,不得不说,虽然天气不能改变,但跟着这帮人行路,舒服还是蛮舒服的。吃完饭,大家分头行动,有人收集了碗筷,拿残雪一擦,碗筷就立刻干干净净了,还有些人则去勘定下风处,在那里烧个小火堆,大家还排了值夜的人手,围着残火堆闲话了一会,也就都昏昏欲睡起来了。 周老七钻到帐篷里,发现帐篷内的确很暖和——脱下皮袄当铺盖,单穿毛衣毛裤的话,真不觉得冷,也并不潮湿,这里的雪很干,就算是外头烤着火堆,也一点没有融化的迹象,隔了毡布、皮袄,地上的寒气一点也感受不到,更是没有受风,竟似乎比冬日在南方家里还要更暖和几分,真叫人啧啧称奇,难以想象其中的道理呢! 皮做的水囊往怀里一抱,热乎乎的更增暖意,他眼睛一闭,不知不觉已是酣然入梦,再醒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怀中的水囊尚有余温,周老七翻腾了一下,只觉得肚子鼓涨难当,必须立刻解手,当下也只好克服对严寒的恐惧,仔仔细细把衣服都穿好了,从挤挤挨挨的人堆中钻出来,掀帘子出去细声问道,“多会了?去茅厕不?” 这时候正好轮到艾黑子素日常使唤的一个勇士值夜,他正往火堆里添柴火呢,见周老七问,便随手抽了一根柴火出来当做火把,和周老七一起去前方有一点火光的方向,那里就是择定的茅厕地点,别看入夜时走过去路途不远,但这会儿周围一片漆黑,空中阴云密布,走了几步,一转弯,林子把大火堆一遮,还真有点天旋地转,找不见来路的感觉! 这要是胆小一点的,恐怕宁可尿裤子里也不敢起夜,周老七心里也是有些打鼓,一路屏着呼吸,在火光中左顾右盼,就怕在黑洞洞的林子里冒出一双小灯笼来,那就糟糕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家还吓唬他呢,说这会儿是最危险的,因为黑瞎子还没冬眠,在四处找吃的,这时候最怕入林子,遇到黑瞎子跑都跑不了! 虽然也知道遇熊的机会不大,但周老七还是第一次夜里进林子,怎能不害怕,往前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好像不敢踏实了似的,稍微有点不对,就是一个机灵,尿意也是更甚——大概他今天运气实在是不好,眼看着前方茅厕就要到了,刚迈出一步,忽觉脚下温软,好像踩到了什么肉上,周老七吓得一蹦三尺高,家乡话都出来了,“仙人板板!这是啥东西!” “什么,什么?” 女金人也从背后飞快地赶过来了,拿火把一照,也是不可思议地,“这是个人——还活着?啊?” 两人面面相觑,看了看几步外的火堆,再看看这个似乎是昏迷又似乎是熟睡在树根旁的人,周老七把火把按低了一点,“穿的衣服很好啊,那是金线么,刺眼……料子也很贵重的样子——头发是金色的……这是个罗刹蛮子?!”, 923 罗刹皇族? 这寒冬腊月的,在开原往阿勒楚喀的路上——甚至距离阿勒楚喀还没有多远呢,居然有这么样一个罗刹蛮子流落在此,看衣着,还是罗刹贵族? 不得不说,到底是衣裳认人,这样的一身好衣裳,挽救了这个罗刹人的性命:周老七发现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经发起高烧了,脸烧得通红,甚至手都已经放在了领口。对于熟悉北方生活的人来说,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征兆,说明此人已经冻得把冷热颠倒了,用迷信一点的话来说,就是邪魔已经把他给迷惑了,辽东鞑靼这些关外苦寒之地,很多冻死的人都是赤身裸体,把衣服全部脱光,知道的明白这是生理现象,不知道的,就认为这是最不吉利的死法,是邪魔来收走他的性命了。 如果不是穿着这样华贵的衣服,还留了一头小卷发,这个罗刹人毫无疑问会被大家当成从矿山往外逃跑的苦役犯,那么,他的命运就很不好说了——在这么冷的天里,任何一点善意都是很昂贵的,要付出巨大的成本。大家总不可能为了一个病人,在这附近停留着坐吃山空吧,要说特意把他送回开原去找医生,或者是把自己都是千方百计才搞到的一点药材用到他身上,就算是圣人,恐怕也没这么大方。 找个林子把他撂进去,让他静静地冻死在里头,不去碰他身上的财物和衣服,就算是仁至义尽了,本就是萍水相逢,也不是同族,为什么要救?就算是周老七都反驳不了这样的逻辑,毕竟逃出矿山是个人的选择,一个久居北方的人,能在深秋跑进荒野,那就要做好突然降温的准备。再说这是这人已经病了,倘若他还好着,谁知道野外单对单遇上了,他又会不会为了食物和钱财来对他们动手呢? 不过,就是这样的衣服和发型,引起了女金人和鞑靼人的重视,就算是敌对、冷漠阵营,贵族依然会有些特殊的待遇,勇毅图鲁检查了一下这个人的衣服,也肯定了他的身份。“看到双头老鹰了没有,这个是罗刹国的纹章,这个人的衣服上都带了这个纹章,还是金线绣的,他的身份不低!” 这就要比发型更能佐证此人的身份了,卫拉特鞑靼和罗刹国的接触比辽东这里还要更多一些,大概是因为他们在西边,和公国距离不算太远的缘故。根据两个小台吉说,罗刹人中,当兵的习惯于留短寸发,这和买活军的习惯是相近的,但也不排除有些士兵性格特别,留个小卷发什么的。要确认此人的身份,还是得从他的衣服纹章、材料,以及本人的身体来看:“细皮嫩肉的,手上没有挽弓留下的老茧,这肯定不是罗刹游骑兵,那么,他穿的衣服就属于他自己,而不是亲卫队的制服,这个纹章也就是他自己的,不是他主子的。我分不清他们的国家纹章、皇帝纹章,听说他们皇室的贵族还有通用的纹章,要比我们鞑靼人复杂得多啦!做得也精细!” “这个看着和欧罗巴那里的东西挺像的。” 这都是在云县生活过的旅人们,大家都接触过不少欧罗巴的商品,尤其是这几年,通过种种渠道来买的欧罗巴人越来越多,其中画匠不少,很多人还专门做话本插图,因此大家对于欧罗巴那边的艺术风格,也不知不觉地熟稔了起来,都认为周老七这话说得不错,“他们本来也都是欧罗巴那里过来的人,和我们鞑靼人不是一族的,差别很大,他们信的也是欧罗巴的神。” 鞑靼人和罗刹人的来往是很频密的,但没有频密到能通彼此语言的程度,怎么处理这个现在正在发烧的罗刹贵族,就成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有人建议把他带着上路,给他一些买地的药物,活下来是他的运气,活不下来的话,把他埋葬好,遗物收敛,捎带回开原去,再找云县上报也行。也有人说不如把他送回开原,那里有医院,这样等他的身子养好了,如果确实是有价值的身份,就可以直接从开原返回狮子口,上船送到云县,会比留在建新方便得多。虽然建新也有传音法螺,可以和买地沟通,但就这个折腾的交通,感觉要有合适机会把人送去,路上还要看管好,又是一摊子事。 当然,这也有个奇货可居的问题,如果这人身份特别值得利用,那留在女金手里或许又会有些潜在的好处。总之,现在大家是舍不得让这人死掉的了,最后还是艾黑子拍了板,“挪出一个爬犁子来,把他送回开原去,给他灌点药,天亮就上路,别耽搁了——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到辽东腹地来的,当然也不会一个人走,他跑到我们这里了,他的同伴呢?他的敌人呢?” 大家也沉默下来,都明白了他的意思:爬犁子上的货物和乘客是一览无遗的,想要把这个人藏住,那不可能,如果真有什么追兵的话,他们这样一支车队,抵御能力也不算太强,当然,如果只有货物,对方是否会动手那还是五五开的事情,或许他们有急事要办,不愿意节外生枝呢?倘若是带了这样一个人,那发生冲突的可能则是十成。 谁也不愿意在这么大冷的天和罗刹蛮子起冲突,就是悍勇的建州贼也承认,“他们力气大,还不怕死,就算有火铳,冬天衣服穿得这么厚,未必能一枪打死,被他们近身就麻烦了。我们坐的还是爬犁子,速度不会比他们骑马快的。” 在这样的天候里,失去货物还好,失去马匹、爬犁子,那几乎就只能等死了。于是大家都很快赞成了艾黑子的决定,并且默默地开了行囊,取出了从买地买来的火铳,女金人一边收拾货物,一边也找空子保养起了自己的弓箭。艾黑子本来想安排周老七跟着爬犁子一起回开原去,却被周老七拒绝了,这点风浪他还能经受得住,“本来就定好的路程,怎能因为一旦担忧就脱队?再说了,我也不是不会使火铳,你们不必担心我拖后腿,带上俺老周,没准关键时刻我还能帮着给一枪呢——别这样看我,我虽在叙州出身,但云县等船的时候也是去练过枪的,到了虾夷地,一样给我发火铳,你们老艾家的,能摸到火铳的时间也没比我长多少吧!” 这话把大家都给说尴尬了,艾黑子和勇毅图鲁都是傻笑——火铳换装,的确对这些骑兵来说也是很新的事情,多说不过是三四年,其实倘若没有买活军的军队爆发出的巨大战斗力,骑兵部队根本也没有这么大的动力来全面换装。主要就是见识了火器在辽东守边发挥的巨大作用,他们才这么追捧火铳,把它当成了战力的一大象征。面对一般的敌人,弓箭还够用,但如果要和或许存在的罗刹骑兵打,就依赖起火铳的杀伤力了。 “这……这不一样,我们马上长大的,火铳上手就能使唤……” “拉倒吧!”无力的辩驳很快被无情的戳穿了,“你们会保养吗?上过多少节课?统共卖给建新的火铳能有一十把么?留下我还能给你们保养好火铳,再教你们怎么做定装弹药。” 的确,买地对于边番的火器贸易,管控得是很严格的,不但数量严格,形制也很严格,卖过来的都是比较落后的前装火铳,还在用棉纸包裹做定装药,倘若不是因为定装药运输不便,碰撞时容易出事,最好是士兵自制,可能连弹药都想直接从云县运过去,实在是路途遥远,这才只是卖了棉纸和药火,让建新的士兵自己分装,而在这块上,女金人受的培训不会有买地自己吏目充分的,周老七要代表买地去虾夷地,在那样危险的荒城,没点武力自保怎么行?这都是受过培训的,他也学得用心,在这块,也的确有自信能比女金人,至少是这些女金人做得好。 他的自信也为他赢得了继续跟着队伍前行的机会,艾黑子犹豫了一下,很快下了决定,“行!那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周老七心知肚明,艾黑子刚让他回开原,说得好听是担忧他的安危,其实还是更怕他拖累了大家伙。 就这样,第一日开拔出发时,爬犁子少了一架,被草草灌了一些姜汤的罗刹蛮子还在昏睡,便被捆上了爬犁子,上头盖了些草席作为遮蔽,就这样沿着来时的小路,一颠一颠犹如破布袋一样运走了。余下人继续前行赶路,女金人包括两个台吉要比之前更加警醒,今天除了让马匹休息之外,他们几乎不下爬犁子步行,火铳就挂在胸前,骑马的女金人经常往两侧驱马前去勘察。回来时带了不祥的消息,“的确有不少马蹄印……看来他确实不是单人来的。” 由于昨夜刮风的关系,痕迹有所减损,至少罗刹贵族怎么跑到林子里,又怎么找到小火堆的,是否跟了他们一段时间,这都已经不得而知了,只有大片的痕迹不容易磨灭。艾黑子跟着蹄印跑了一段,“他们好像往北方去了,这个人运气不错,他们追错了方向。” 但他的语气里明显带了一点忧虑,“北方……希望他们不要找到老疙瘩山脚下的参园吧,方圆百里地,那是唯一的人烟了,我们今晚本来也预订在参园落脚的。” 队伍的气氛也随之略微沉闷了起来,不过,事已至此,只能走着瞧了,可堪告慰的是,参园藏在山坳里,地点比较隐秘,或许罗刹骑兵轻易也发现不了。周老七这时候很希望自己能随身带着对讲机,不过,他也知道,这几天刮大风,又下雪,信号一定不好,就算通知了总台和开原,又能如何呢?开原的士兵并不多,大概率是不怎么能支援他们的。要联络军队来清扫荒野,寻找罗刹骑兵,估计也得拖到来年开春了。 如果罗刹骑兵真的能在寒冬腊月里出兵的话,这对北地的军事博弈来说,就是个不小的优势。起码现在好像连女金人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分家之后,他们势力大减,充其量只能保住建新周围的土地,要说维持建新到开原这一线的治安,已经没有这么多人手和能量了。周老七一路上都在默默地思考着这突然冒出来的罗刹骑兵,思量着他们的来意,自古以来,通古斯一带都是不毛之地,除了鄂温克人一系的族群在大森林里放牧,几乎很少有成型的文明修筑城市,罗刹人的势力主要还在和卫拉特接壤的西边,罗刹人……这是已经下决心要在远东沿岸安营扎寨了吗?这样的话,苦叶岛是不是也要担心来自北边的使者呢?不过,苦叶岛是岛,不知道罗刹人是否在行造船了…… 今天的风已经不算太大了,太阳却十分耀眼,人们带着雪镜,沉默地奔驰在耀眼而洁白的世界中,这一路走得很顺,仅仅是午后就到达了目的地:在山脚下,从已经被白雪覆盖了的荒野中,突然拐一个弯,进入山脚下的密林,再东拐西拐,很快,在密林掩映中,大家看到了山坳里的一个小村落,或者说小庄子:用一根根粗壮的原木修起来的围墙,围墙里大概十几间水泥房,沿着围墙内部还能见到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远远的就能看到围墙里传来的袅袅炊烟,叫人心里一下就安宁了下来。 “看来他们没事!” 见到这样祥和的场景,大家都松了口气,艾黑子策马向前,从怀里掏出一个骨哨,用力吹了起来,不一会,围墙上头的小门就被打开了,这个小门大概是设计来取物用的,特别的小巧,头都伸不进去。一个中年人很警惕地从围墙往外看了一眼,艾黑子也下了马,拉下了围脖,笑嘻嘻地说,“马主任,马教授,还认得我不?我是艾黑子啊!怎么今儿您亲自来应门那?” “是你黑子啊!” 马主任认出来人了,神色顿时也随之放松下来,门后传来了吱吱呀呀的插销活动声,他隔着小门和艾黑子对话,“昨天在林子里生火的是你们吗?今早起来,烟还没散,被我瞧见了,我寻思着这会拿千里眼四处扫扫,看看是哪的动静。可不就看着你们来了么!” “我们昨天是生火过夜了,您瞧见的烟在哪个方向?西边?南边?那您老眼神可真好……” “倒像是东边!而且烟挺浓的,好些人都瞧见了,正议论着呢!” 什么,东边? 旅人们的动作也为之一顿,彼此交换起眼神来了。马主任此时已经把门打开,探头望着大家,也觉察出不对来了,“咋,不是你们?那是谁?这大雪天的还跑到野地里撒欢,他们不要命啦?” “这个还不知道,希望他们别找到这儿来吧……一会儿咱们人齐了再说。” 艾黑子动作停顿了一下,这会儿已经恢复正常了,他一边指挥着爬犁队进庄子,一边对周老七说,“来,老七,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马正德马教授,种人参的专家,老疙瘩山参园也是整个辽东,全华夏甚至是全世界第一个人参养植教育基地,别看这庄子小,可夏天的时候过来培训的人,多得要在外头露宿!这也是辽东农业开发的战略重心之一,中草药种植——别看这个庄子小,但要说战略价值,不比开原差多少,日子更是过得比开原更富!你瞧这老些水泥房,如今里头住的可都是专家——” 不必他说,周老七也意识到了这庄园的不凡,一般的村落可没有这么全面的水泥建筑群,他一边点着头一边四面张望,马主任失笑着锤了艾黑子一拳,“你这老艾,说这些——” 他们瞧着是十分老友的样子,马主任甚至很快换说起了建州土话,周老七打量了他几眼,私下觉得他长得好像也有点像是鄂伦春人,身后的队伍这时候才刚刚进完,女金人们要返回去关大门时,突然惊叫了起来。 “那边!” 这个女金战士指着林子一角惊叫了起来,吓得说起了母语,但大家没有听不懂的——周老七一路上都随着女金人学建州土话,现在已经能听懂一些粗浅的词语了。“人!人!” “那里有个人在偷看,头一下缩回去了!” 大家的脸色一下都变了,艾黑子大步赶向墙边,把赶路的人通通推开,“让开,让开——快关门!” 他的脸色挂着寒霜,“都把武器拿出来……勘察地形,做好守城的准备!这帮罗刹人就是野狼,不能把咱们的命运,指望在他们的慈心上!得把他们防住,打痛,才能让他们打消主意!都把你们的火铳拿出来!准备战斗!”, 924 出乎意料的战斗 “呜呜——呜——” “铛——铛铛铛!” 号角声、敲钟声、口哨声,在不大的庄园内刺耳地回响着,还在门口逗留的女金人,不顾货物和马匹,立刻就从背上解下了武器,四处寻找着木墙两边合适的据守点,而马主任——让周老七刮目相看的是,他倒比一般百姓要镇定得多了,只是短暂的一愣,接着便马上回过神来,站在道路中央,用手放在嘴边充当喇叭,对不断推门出来,还在穿衣服的村民们发号施令了起来。 “二狗,你带你的小组把他们的爬犁子拖到东门去,堵住那里的门,马赶到马厩去!喂上!别再让惊了添乱!” “老三,你们回屋抄家伙,有马贼来了,按我们平时演练的,拿弓箭!老人孩子去地窖——盖子都打开,不好了再盖上,小心别闷着!” “女学员力壮的出来帮忙,力弱的抓紧时间门!烙点干粮出来!再烧点热水,纱布备上,酒精找出来!” 接连几道命令,有条不紊,深得章法,一下倒是让人震惊下来,感到眼前的事似乎也没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周老七发现,事到临头,最怕的就是慌乱,有了主心骨,整个团体就都立刻行动起来了。马主任的命令被不断重复着向更多人传达,各家院子里都骚动了起来,不断有男人女人捂着厚厚的棉袄跑出屋子,目的明确地向着某处而去。很快,堵在大门口的爬犁子就都被拉走了,周老七寻思片刻,见艾黑子没吩咐到自己,也知道他没有经过战事,不比艾黑子他们默契,强上墙也是添乱,便跟着跑了过去,帮着卸货,把大货包当成门闩,堵住了明显较矮也较薄弱的后门—— 这个参园是依山而建的,只是沿着后门有一条小道,通往山间门,因此门肯定比较矮,虽然机会小,但难保罗刹人不会绕路过来,因此有东西堵门,这里就不用分太多人布防了,两个人在这里守着随时报信就行了。 货物有了安置,而且确保记住了都堆叠在这里,他再帮着牵马去马厩,给打了热水来,牵马的庄户进了马厩之后,便把大风帽掀开了——原来是个短发姑娘,安排着他到里屋去舀热水,自己则到井台边上,踩着层层叠叠的坚冰,掀开井台上的稻草垫子,打了一桶还冒着热气的井水上来,周老七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冬天井里的水打上来也会冒白烟的,大概是因为温差太大的缘故。 马厩四周都有稻草毡子,温度比外头更高,这些马儿被领进来之后,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周老七发现这庄子条件的确比外头都好,即便是马倌的房子,屋里也都是火墙,一进屋温暖如春,外套立刻就穿不住了,打盆水出来也是一身大汗,但这时候他也不能说进屋打水是苦差,因为上井台踩冰提水无疑更加危险,很容易打滑,他可不像这个买地姑娘一样,得心应手,就和踩平地一样,井水担子都不抖就从井台上下来了。 “来快喝点吧,过会水就凉了!” 大姑娘一边念叨着一边给马解眼罩,又指示着周老七去后院开了地窖,“扯两捆半干草上来!你们这些马好些天没吃青储了吧?大冷的天肯定都得吃干草,我给加点青储,再拌个豆饼子,它们歇好了攒点力气,一会要不行,那些马贼打进来了,咱们还能上马往外冲出几个,去开原报信!” 倒是不疾不徐,半点都不惊慌,周老七被这姑娘的气魄折服,不由道,“你倒是底气十足!一点也不害怕吗?” 这姑娘大大咧咧地一笑,道,“早都习惯了,打小和俺爹娘都是在庄子里大的,每年秋天都闹匪,匪也要钱粮过冬的不是?就是这参园,开张到现在,满打满算三年,遇过七八次匪贼了,不然干啥把墙建得这么高呢?防熊防虎么?其实虎豹怕人呢,等闲不下山的,还不就是为了防贼?” 没想到辽东这几年还真不太平!周老七一惊,旋即也有几分释然:本来就是四战之地,这几年刚刚从战转和,别的不说,那些藏匿在山林间门的逃兵,若是结为匪队,一般的村庄还真抵挡不住。这么说来,买地的确有派兵在附近扫荡匪窝的必要,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付诸行动了——这会儿还在拿江南呢,真是哪哪都是事儿!人手还真有点不够用的意思! “那些匪贼都被你们给打跑了么?你们该有人会射箭的吧?” 他暂时不想把罗刹骑兵的事告诉这个心大的姑娘——告诉了也没用,只是徒增担心而已,不如先让她且这般认为好了。如果只是一般的马匪,恐怕还真很难突破这高高的木墙,马匪一般是劫道的多,或者短兵相接,他们冲锋的时候有优势,一旦要冲堡垒,那就不好说了。若是庄园里有使弓箭的好手,冲锋的时候高低能留下几条人命,一般总数也就几十人的马匪,遇到挫折也就会立刻退却了。参园虽然比别处要富裕得多,但皮粗肉厚的,冲不进来,再丢命就不划算了,他们的人手都是死一个少一个,补充不容易。一般来说,马匪威胁到参园这样的地方,也就是收买住户通风报信,等他们出外的时候,绑上一个来勒索赎金的多。 “一般都是围上几个时辰就自己走了,还有些围上了以后开始乞讨的,人家是先礼后兵,他倒好,先兵后礼,反正都给我爹打发了——我爹就是马教授,其实俺们家是种参的,不打仗。就是我爹是野人女金出身,他们老家那里,也没有什么兵不兵的,年纪到了,打起来就得你上,就是战士呗!后来被拽起来送到建州来做战奴,倒也上过几次战场!” 马姑娘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对人也没有什么防心,三言两语就全交底了,周老七听得反而很尴尬,感到有些冤枉——他真没想着套话,就随便一问,这马姑娘怎么就什么都说了?这出身……可算不上多名誉,还是女金人!倒搞得他要不说说自己的叙州人身份,就显得有点不够真诚了。 “那还行,希望这一次也能逢凶化吉吧!咱们是不是该上前头去了?我也会使火铳,得看看能不能帮个手什么的。” 但是,这话也不容易开口,因为马姑娘好像压根没觉得自己说的是什么隐私,周老七就是要回报,恐怕他也会不过意来。他只好把话题岔开,马姑娘听了,果然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道,“你会使火铳?真好!我也学过,但我粗笨,准头不好,所以没入选火铳队,我爹老说我缺心眼,要不是伺弄庄稼还算好使,都养不活自己。其实呀,我伺弄庄稼也都是随便弄弄,不知怎么的庄稼自己就长得好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已经往大门过去,周老七赶紧把围脖带上,遮去了一脸的尴尬,他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马姑娘——缺心眼子似乎太不客气了点,毕竟做事也是有板有眼的,可不得不说,心也的确是太大了一点…… 当然了,马姑娘也有马姑娘的优点,那就是情绪异常稳定,别看此刻兵临城下,大门处已经有人不断大呼小叫,报着敌人的数量了,而且也有人说到了敌人的身份——“有个人没捂脸,看着像是罗刹人,眼睛是蓝的!” “他们骑的马也不是鞑靼马!高大得很,是罗刹人的马!” 看来,和马主任一样,有在辽东生活经验的庄户不少,他们和罗刹人早有接触,对于敌人的形象也并不陌生,周老七虽然心里已有准备,但知道是罗刹骑兵来了,还是有些紧张,顾不得搭理马姑娘,大步走到大门边上,想从打开了的传递窗往外看,不过这块簇拥满了人,等候期间门,往后看了一眼,马姑娘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 “是罗刹人!” 钻在窗口往外看的庄丁,回身又喊了起来,并且把地方让给了周老七,还把千里眼塞在他手里,自己转身急匆匆地去找马主任了,周老七凑近一看,果然,远方林子里影影绰绰,不断有蚂蚁一样的人群钻了出来,看着都是异样的高大,影子也是庞然——这是骑马直接从林子里钻出来的,就这样往墙下凑,他心中默默估量着:大约三十人是有的,林子里还有多少人就不知道了,而且,这些人的马匹很富裕,很多人骑一匹,身边还跟了一匹驼负载的空马,周老七想道,“一人双马,这是急行军才有的配置吧,但急行军为什么会带军旅之外的人呢?或许此刻马匹富裕,是因为原本的主人都死了,只留下那个命大的小白脸逃了出来,他们这是想要斩草除根呢。” 尽管两兵还没有交战,只是互相隔远看着,其实就已经发生了信息上的交换了,周老七心里有了猜测,便对这些骑兵的质素更估计得高了一层——能够火并同伴,且赢下来的,那肯定是精兵了,而且必定是心狠手辣,绝不是一帮充数的杂兵可以比拟的。果然,这帮骑兵真有点飞扬跋扈的味道,见到参园已经发现了他们,把大门关上,又侦察了一会,便逐一跑出林子,稀稀拉拉地排成一排,往参园这里惊天动地地奔驰了过来。 数十马匹同时跑动起来,这动静是惊人的,周老七面色不禁微微一变,这些骑兵身上的罗刹制服,越近越明显,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为首的将官更是只戴了一顶薄军帽,耳朵露在外头也满不在乎,一双眼睛湛蓝,面上一道刀疤横过,显得格外凶悍,就如头狼一般,叫人一看就心中生畏。周老七哆嗦了一下,赶紧把千里眼调开,那帮骑兵也逐渐勒马停了下来,好奇而又贪婪地打量着眼前的庄园,很显然,一如艾黑子所担忧的那样,即便他们是为了找人来的,但见到了富庶的庄园,又怎能不起贪念呢? “他们停下了,主任!” “恰好停在弓箭射程外,老手啊主任!他们好像是按女金人用的鞑靼弓射程来的!” 在周老七身后,不断有人汇报着各种细节,他还听到了嗖的放箭声——这是在墙边的弓手试射距呢,那根箭落在了罗刹人前头,还有个十几步的距离,骑兵队微微骚动了起来,马匹移着步子,但很快又被控制住了。 周老七又把千里眼移到了首领面上,他很好奇对方会不会派人出来喊话——不过罗刹土话,参园里有人能听懂吗?倘若他们也不懂鞑靼话和建州话,那就完全无法交流了,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追人追到奴儿干都司腹地,这些罗刹兵也够嚣张的了…… 现在,沟通明显是个很大的问题,这根箭对首领来说似乎是个提醒——该做出表态了,他脸上也略带了一些踌躇,反复地上下眺望着参园,大概是在看墙头的弓箭手,还有估量着木墙的强度:如果能解决掉弓箭手,翻墙进入参园的话,贴身肉搏罗刹骑兵肯定有足够的信心。而且,话也说不通,不如就把所有人都杀光了,再好好地把庄园搜查一下,不就能知道自己找的人在不在里头了吗? 这样的念头,固然不可能化为言语被周老七听到并理解,但他可以发誓,他真能从对方脸上读出这些想法来。他还端着千里眼查看,口中大声喊道,“他们可能想直接打——他们都带了多余的马,再多的财物也能带回家!他们肯定是想打的!” 周老七不知道的是,这就是多数游牧番族南下时的想法,只要还有多余的马,他们就还有打仗的念头,一旦马匹装载够了,战士们就会厌倦想家。他的这番话无意间门切中了太多北方人的思路了,身后很快就传来了附和声,“是这样!他们要打了!” “火铳试发吗?但这个距离未必能打到,等他们靠近?”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很快爆发开了一个小高潮,但很快又突然间门安静了下去,周老七有些茫然,感觉身边的声源在飞快远离,他刚放下千里眼,想回头看看,就觉得自己的背心被一个极刚硬而冰冷的东西戳了一下。 “让开让开!” 马姑娘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周老七踉跄着从门前赶紧闪开了,回头一看,他的嘴巴就慢慢地张大了——刚才还不知去向的马姑娘,这会儿和好几个健妇一起,推着一辆带轮的小炮在往前怼呢,他一让开,炮筒子就传过了观察窗,马姑娘她们一直往前推,推到炮筒被观察窗卡住了固定为止。 “你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点缺心眼那?刚还问我庄里有没有人会射箭——就会又能咋地啊,当马贼的哪个不是老兵出身,不比我们会使弓箭啊?” 见他回头,马姑娘对他龇牙一笑,高声大气地反而说周老七缺心眼了!“我们庄能在马贼环伺之下红红火火的,那肯定得有点东西啊。我爹说,我粗笨,使不了火铳,学着推炮还行,那,大兄弟,你快让一边,瞅你这虎超样!站我身后来,我给你来一炮,你就知道俺们庄靠的是啥了!” 周老七一脸怔然,依言退到马姑娘身后,瞧着马姑娘立正了对她父亲一行礼,脆生生地说,“炮手马翠英,请求开炮!请主任指示!” “就给他们来一炮!”马主任淡然地点了点头,于是周围人都赶紧捂上了耳朵,连女金人都赶紧从墙上跳下来了,一群人龇牙咧嘴,挤成一团,等了半晌都没见发炮,就见马翠英在那忙活,嘴里还不断念叨着什么——说实话,她不念叨还好,这一念叨,周老七心底越来越放心不下了:该不会炸膛吧?这姑娘瞅着有点不靠谱那…… 刚放下手想要说话,身后零零落落,艾黑子等人也放下手来想询问什么时,却听得‘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中,炮身、大门、木墙似乎都猛地一震,那砲弹已经发了出去!周老七不妨之下,竟被震得跌倒在地,口鼻流血,头也像是碰着了什么一般,一阵剧痛,当即晕了过去……, 925 海参崴的路 “这谁能想到啊,哪有买地来的百姓不知道捂耳朵的……” “嗐,还有啥说的,反正就先养着呗,眼看着又下雪,天气也大冷了,他们本来也走不了吧,到开春还小半年呢,够他们养好了的——您别这样瞅我,人家不都说了,这是建新的使节团,吃喝肯定能走公账啊,再说了,就是报不下来,难道还能把人往外撵?他们女金人的使团总带了些好东西的,来回能路过我们参园不也挺好的……” “行了,翠英你少说几句,老马你也是的,别瞪孩子了,要不你就打她几下,老这样看着算啥意思……再说了,把人留下也没什么不妥的,今年还没入冬呢,就遭罗刹马贼惦记上了,怕是不太平!这些女金人,别的不说,倒是都能打,真要有什么辣手角色来了,也能帮着抵挡些个。” “就你们娘俩能叨叨,我这还没说话,你们一套一套的就招呼上了,行了,都下去吧!翠英去给他把水缸打满了!你和狗毛儿交代一声,让他没事过来照应一下,你一个大姑娘,多大了还老往男人屋里钻可不行!” “哎!知道啦——当我稀罕来呢!” 伴随着一声清脆又喜悦的应答,刷啦一声,似乎是门帘子被甩过的声音,周老七的意识也逐渐从混沌而清醒了过来,视野模糊间,似乎只看到了一个人影在门帘后一闪而逝,再眨了眨眼睛,想起身又觉得头晕,身边已经有人抢着来扶他了,“哎,可算是醒了!周主任可把我们担心坏了——要喝水不要?我给你倒杯水呗?” 这声气有些熟悉,周老七费力想了一会,回忆起来了——是马主任,他动了一下,“罗刹……” “那些马贼啊,已经都退走了!快来先喝点水,您这一睡就是两天功夫,该渴了吧?” 他不说,周老七还不觉得,这一说真感到喉咙干渴,马主任和另外一个妇人,一人把他扶起来,一人喂他喝水,清水入喉,他晕眩的感觉逐渐好一些了,慢慢地靠在床头,把房间这才看了清楚:不大的房子,沿墙一排炕,同时他靠的墙面也做了火墙,水泥地面一直延伸到大概前面一米处,往上是白腻子涂的砖墙。 炕尾上安置了矮柜。向阳面开的窗,都贴了白布条放风,把窗户给糊死了,整个房间都没有通风口,所以格外的暖和,一看就知道灶台在外间,这是在买地逐渐司空见惯,但在辽东显得非常奢侈的建筑配置,这房间处处雅洁,虽然细处周老七也没有余力打量,但就觉得干净舒坦,甚至没有取暖房间常闻到的异味,可见主人是格外爱干净的,即便是在冬季也保持了相当的整洁。 怪道都说参园比开原还富……不过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这要是个培育山参的基地,能种人参,这是多大的本事……周老七也是知道人参的药用价值,以及珍稀程度的,这么说丝毫都不为过:参园里只要能掌握这门手艺的人,那至少都是将来的小富翁! 就这,还是说他们自己得到的好处,对于衙门来说,人参若能稳定出产,那用处只有更大的,也就难怪参园这里得到的基建资源丰富了。甚至于,给一个参园都配发了轻型红衣小炮……周老七想到这里,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晕着呢,忙着关切战事的结果,“那一炮打下去——马贼就跑走了?打、打死了多少人?” “嗯哪,那可不咋地,关键不在于打死多少人,在于他们的马都惊了啊!” 坐在炕头照看他的妇人笑眯眯地说,这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瞧着和那叫马翠英的虎妞很相像,对周老七更是分外和蔼,大抵是有几分心虚在里面。“马匪都这样,火铳还行,战马胆子大,平时马匪也用鞭炮什么的来练它们的胆子,可火砲就不行了,一砲出去,就算啥也没打到,那些马也不行,基本都得惊,那个动静太大了,要是能打到什么,更不要说了,当场就惊了,把主人甩掉甚至踩死,跑远了的都多着呢,一般的马匪,发一砲就够了,就算马没惊也得撤走,他们可不敢冒这个险。” 这就是生长在叙州,从未见过马战的弊端了,包括在买地,周老七也很少接触骑兵,毕竟,水师主要靠船,对于这些马战的认识,他的确不如北方人丰富,需要用点力气才能想象出马贼的逻辑——的确,不论是马匪还是骑兵,马都是最重要的财产,一旦马不能适应火砲战场,那么,参园对他们来说,就是无法攻克的堡垒了。 难怪参园平时都是大门紧锁,门一锁上,再派两个轮班护卫,哪怕在这样余波未平、危机暗涌的大地上,也一样稳如泰山。周老七寻思了一会,蹦出一句,“至少得等他们把马训好了,才能来打一打。” “对喽,这且还不知道要多少年呢,真要有不怕砲战的马,一匹还不知道要多少钱呢!为了一个小小的庄园,真不值当,”马主任笑眯眯地说,“所以一般他们也就走了,那群罗刹人,虽然是有来历,但也是马贼呗,他们也是一样,一炮出去,打死了那个领头的,其余人就都逃走了。艾贝勒他们有勇猛的,飞马出去抓了个舌头,其余人都散得很快,本来还想会不会躲在林子里,还想打,结果,天公作美吧,到晚上又下雪了,外头那风呼呼的,估摸着得有零下三十多度了,这么大的风,就是鞑靼人——不是卫拉特鞑靼,他们自称哥萨克,但是其实就是鞑靼人——也扛不住的,我估计他们是退走了,说不准就到你们扎营的那个雪窝子那里去挤着过寒潮了!” 很显然,在周老七昏迷期间,他已经摸清了使节团的人员构成,以及这波罗刹骑兵可能的来历,周老七的思维转得慢,这时候才逐渐回过味来:怪道对他特别客气,就这么一波人里,就周老七的身份是最高的,‘朝廷命官’!他是买活军的人,和外藩使者相比,他的身份,对马主任他们来说肯定更贵重,至少如果要追究责任的话,他的话是比较容易传递上去的,也好给参园上眼药。 再往深里想,马翠英开砲之前,有没有让大家捂好耳朵并且远离呢?显然是没有的,只是庄子里的大家有了相应的知识而已。至于周老七和艾黑子他们……一个从来没看到过开砲,叙州起义也好、归顺也好,基本都是兵不血刃,有摩擦也只是械斗而已,算小场面,艾黑子他们,从前都是站在火砲的射程里的,哪知道在火砲边上要注意捂耳朵呢? 周老七估计马翠英是违反了砲手安全手册,要计较起来,她是理亏的,所以她父母才这样陪着小心——再想想半睡半醒时听到的那些对话,也就完全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了。不过,虽然吃了苦头,但他倒真没和马翠英计较的心思,反而觉得挺能理解那姑娘的,骑兵犯庄,一个大姑娘,不想着躲藏起来,转头就去运砲,还能再要求她什么呢? “哥萨克人……好像听勇毅图鲁他们提到过……” “那当然了,那是他们的亲戚,都是以前从金帐汗国逃出去的鞑靼人,在罗刹国地界住久了,就管自己叫哥萨克鞑靼了,听说也有罗刹国当地的农奴逃出来,和他们一起过的,现在血统都混杂了,不过还有一些人会说鞑靼话,那些建新人抓回来的舌头就会说一点,不过问出来的东西不多,他说他们都听首领的话,首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一次也是一样,首领让他们从家里出来,跟着被打死的那个罗刹军官一起干,那个军官先率领他们伏击了一支罗刹骑兵,把他们的财物和马匹洗劫一空,又把头颅都砍下来仔细辨认,好像是少了谁,就还带着他们到处搜寻,就跑到了奴儿干都司——也就是如今我们买地辽东道的地界来了。” “从家里出来……他们现在的帐篷距离辽东很近吗?” 周老七虽然还有点儿迷糊,但已经问到了点子上,马主任面上掠过了一丝阴影,点头说,“是,的确不远,这些年北边的日子不好过,这些哥萨克人就是南迁到通古斯的主力军,他们非常的悍勇、不服顺,就像是鞑靼人的黄金家族还在照耀,鞑靼骑兵依然如狼似虎的时候一样。沙皇也乐得让这些桀骜不驯的雇佣军,帮他们开拓荒凉的通古斯……建新在通古斯东面,他们在通古斯西面,刚好夹在建新到卫拉特鞑靼之间。别看商队走得慢,但要是骑马的话,彼此的距离其实并不算很远……” 就从前几天的事情就可以看出来了,别说从西通古斯到建新不远,就是到辽东也不算远那!辽东道这里的百姓,不担心哥萨克的壮大也是不可能的,甚至就是虾夷地都不能不考虑到越来越鲜明的罗刹阴影,周老七这时候才对马翠英有了一点点小小的意见:轰得那么准干嘛,要能把领头的罗刹人抓了,事情不就更加明确了吗,就算这儿没有人会说罗刹语,就不信云县那里也没有!再说,有勇毅图鲁他们在,让艾黑子再抓个哥萨克人来居中翻译也行啊。 “艾主任他们——”他这会儿想起来关心女金人了,大概是因为他们在辽东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越来越显得有用的关系,周老七逐渐意识到笼络建新女金的重要性——别的不说,他至少可以肯定,敏朝士兵没几个敢冲出去抓罗刹人、哥萨克人的舌头的。至于买地,也不好说,因为买地似乎不擅长马战,他们的战争方式是极端简单粗暴的,就是直接上好武器,而买地的好武器一般和马战都不能配合。 当然了,怎么都是赢,如果说要在个人勇武带来的胜利和好武器带来的胜利之间选,谁都会选后者。艾黑子他们反应都没周老七大,因为离得比较远,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这会儿应该在围观那门自走小砲,也非常的眼馋。来探望周老七时,还在啧啧赞叹,叹息着建新无法拥有着这样的好东西。 “倒不是六姐不肯卖,是肯的,就是的确没法运……路太难走了,这东西几千斤重,不是爬犁子能运得了的,想要砲,就得把建新到狮子口的水泥路修通……” 这无疑是非常漫长而艰辛的过程了,但从女金人的表情来看,这已经成了所有人的新目标了,他们已经完全被这种小砲对敌的良好效果给折服,【拥有小炮队】,已经成为女金战士们共同的梦想,周老七几乎可以看到这样的思想会怎么在建新流传开来,怎么样让建新把修路当成头等大事—— “其实,如果这么修很远的话,要是能把去海参崴的路修通,不也一样吗,海参崴也是港口,而且,距离虾夷地还近,并不是没有商路……”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轻声加入了对话,艾黑子等人的眼睛也一下亮了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周老七说得有道理,“从建新到海参崴,近是近,就只有几百公里——只是有一点,海参崴在奴儿干都司境内,那不是我们女金人的地盘啊!” 周老七心想:“这要是在通古斯境内,恐怕你们也早就张罗着修路了。”他此时完全是为了自己的虾夷地主官身份考量,海参崴要是有路去建新,那虾夷地、苦叶岛和建新的联系就会更加紧密,这块小地盘才有机会和罗刹人抗争那。虽然对于女金人他此前完全陌生,但身临其境之后,周老七已经完全接受了和他们抱团的选择——这基本也是在如今的状况下唯一的选择了,就这还没考量虾夷地南面的东瀛,女金、虾夷互相需要的局面,恐怕要持续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虽然是买活军的地盘,但是,这不是一时间腾不出人手来修路吗?若是你们肯出力,以六姐的性格,又怎会亏待了建新?” 他又有点困了,周老七晕头转向,慢慢地出溜到枕头上,恍惚间见到门帘掀开一角,似乎有个人在门缝边偷听——好像就是那叫马翠英的丫头,他有点儿想笑,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地说,“你们尽是胆小,也不敢往大了去想,只想着买自走小砲,我就把话放在这里——只要路能载得动不坏,你们把路修好了以后,路的负重是多少,买地呀,肯定就会卖给你们多重的大砲。” “到时候,砲往城墙上一架,建新,不也就成了罗刹人不敢觊觎的山海关、狮子口——你们女金人使了所有力气,也是久攻不下的坚城吗……” 在他的言语里,女金人脸上都焕发出了异样的光彩,即便被周老七提到了不光彩的往事,他们也没有动怒,或者不如说,正是这些不光彩的往事,让他们更加信服了这种说法——这样易守难攻的天下坚城,如今已经不是纯粹只靠地利了,火砲的出现,使得它完全成为了一种可以用人力来打造的——流水线一般的,工业化的产物! 而周老七的话,就像是把他们的眼皮一下扒开了,让他们的思路和视野一下就广阔了起来——是呀,对呀——女金人、女金人,只要服从六姐,只要听从买地的指示的话——他们又为什么不能,也拥有这样一座坚城呢?, 926 辽东猫冬 在开砲的时候,如果站得离火砲过近,又没有捂耳朵,会受到多大的伤害呢?周老七认为,如果不是顾虑到马翠英,他的亲身经历是足可以写成笔记,投稿到《买活周报》上去的——如果运气好的话,就是耳朵聋个几日,后续慢慢都能恢复,运气不好的话,就会和他一样,被震得跌到地上,敲到后脑勺,变成脑震荡,足足得卧床半个多月才慢慢地恢复,前几天起猛了就想吐,吃喝拉撒都得悠着来,这对周老七来说,也算是人生罕有的体验了。 他这个样子,没恢复之前当然上不了爬犁子,但也还好,一场大雪连下了五天五夜,艾黑子他们也不可能冒雪动身,算算日子,倘若之后不再回暖的话,年关以前抵达建新已经没有可能了,最多是抓紧天候,试着能不能往阿勒楚喀赶赶——不过,真到了阿勒楚喀,恐怕也没有参园这里舒服。 不得不说,参园、开原,都算是辽东现在数一数二的好地方了,虽然规模不大,但住户的生活水平,几乎可以达到买地的□□成,要说有什么比不上的,那也就是文娱活动毕竟比不上买地那样丰富,大雪封门,各家各户闲极无聊,白天只能偷偷摸摸地看点小牌——就算不来钱,只是贴纸条,也得避着人,因为买地是不许玩牌的,百姓还松一点,来牌不来钱还行,参园里进修的都算是吏目了,规矩更严格,就算是不来钱也不行,冬日有空闲,有光亮,不抓紧时间学习,还想着打牌?报上去少不得就是个处分!就算不处分,这样不思上进,以后提拔都得没你了! 遇到事情的时候,大家都忙活,一时还分不出个好歹来,最是这样猫冬的时候,就可看出个人的禀赋了,凡是有壮志,有秀才的,没有趁着冬闲玩耍的,或者说生活环境比较艰苦,有压力的,也都是抓紧时间学习呢。艾黑子一帮十几个人,没一个玩牌,也不喝酒,每日里就忙活两件事——早起吃了早饭,去马主任那里打个转,看看有什么活让他们帮忙。 一般来说,庄子里的活现在也就是喂马、扫雪,帮着打水什么的,众人在参园白吃白喝,这也是该当做的,毕竟这里不少马匹还是使节团的呢。再就是上村墙拿千里眼到处看看:一开始是看那帮哥萨克骑兵有没有返回,过了几日,考量着下了雪,估计是不回来了,要抓紧把东西运回老家去,却也没有放松警惕,再就是要看看参园四周有没有动物的足迹。今年冷得早,接连两场大雪,下得非常突然,拿不准有些猛兽找不到食物,下山往村里探。 “有你们这些老猎人的眼睛看着,就放心得多了。”马庄主也是很赞赏艾黑子一帮人的小心,他闺女马翠英私下和周老七捣舌头时,说得更直白,“从前我们在的庄子叫白山庄子,从这里还要走出一千多里去,白山上就有人熊,汉人也叫老皮子——” “罴,不是皮,不是你这样写的。”周老七有点看不下去,皱着眉头纠正,马翠英满不在乎,她原本伸着棍子,在地上的煤灰里写字,拍拍手把棍子扔到一边,“反正我们都叫人熊,老皮子,混着叫呗——白山上的人熊就进过几次庄子,好家伙,那可是老鼻子凶了,我娘说,见了人就拍,多高大的壮汉,被它扇一巴掌,半边脑袋就塌下来了,跟着就去咬腿!各家在屋里看了,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当时庄子里还有兵在呢,可战马看到人熊都吓尿了!也不敢上前!只想着逃!” “后来,要不是当时在庄子里休养的贝勒赶来,一箭射中了他的眼睛,那人熊痛得大叫,转身就逃了,恐怕还不能干休呢。就这样,那几年庄子里都是人心惶惶的,害怕人熊回来报仇,说熊这玩意儿,为啥叫人熊?就是因为可精了,和人一样,老黑熊都成精了,能吸收日月精华修炼,有时候在林子里,他们站起来走,隔远了看就和人差不多,说这时候你要把他当人喊了,它就成仙了……可这熊精要是在成仙以前吃了人,那就真成妖怪了,人肉好吃肥嫩,熊吃了就总想着,再不喜欢吃别的了——” 她自己其实离开辽东许多年,走的时候还不怎么记事呢,回来才几年,说起这些辽东特有的民俗传说,就是一套一套的,瞪大眼吓唬周老七,“这熊还会骗人开门呢,在门外咚咚地敲门,你要是没想太多,直接开门,它就进来了!所以我们这的规矩,不论谁来敲门,都要应一声‘谁呀’,要没回话就不给开门,有时候就是回话了,听不清也不开,那哼哼唧唧的,谁知道是不是熊在骗人呢?” “晚上关了门,谁来敲门都不搭理,一觉到大天亮再说,就隔壁庄子有户人家就这样,去年冬天,哎呀妈呀,敲门敲了四五次,他们硬是没开,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怎么样?满院子都是熊爪印!再一看隔壁人家,大门洞开,一条血痕从雪地上直接拖出来,拖出村口进山了——他隔壁开门了!” “真的假的?”周老七汗毛都站起来了,将信将疑地看着马翠英,见她一脸严肃,不由得搓了搓手臂,当真有点儿心惊,可见着马翠英眉眼间似乎有些笑意,又拿不准了,仔细一想,忍不住叫道,“不对啊,开原出来到参园,一路上百姓没有能建水泥房的,都还住地窝子呢,那地窝子的门开得可不大,大汉进去都得侧身,人熊多大的体格子,怎么钻进去还把人拖走——你骗人?!” “哈哈哈哈!”马翠英大概是很少能唬住别人,居然少见地成功了一次,当下乐得手舞足蹈,锤得炕面嗦嗦落灰,她忙收住了,提心吊胆地望了望外间,害怕被母亲数落,这才忍笑说道,“真不骗人,有这样的事,就是不是隔壁庄子,也是我娘和我说的,是白山庄子再走两天的路,一个山凹凹的村子里i的事情。” 这事没准还真有,周老七是相信的,因为他和艾黑子闲话时,艾黑子也有提到,基本每天去巡场,都能见到墙外动物的足迹:细小深邃的是狐狸,狐狸多是单帮客,成群结队,在林子边缘留下模糊爪印的是狼群,甚至有一天半下午,的确有一只人熊,晃晃悠悠地从林子里出来,围着参园转了一圈,这才扬长而去,没入山林之中…… 雪地就像是一面镜子,忠实地映照出了周围所有动物活动的痕迹,也让大家知道,参园虽然居于旷野,看似四方无依,但那只是与人类社会的联系减弱而已,在这片素白山林里,他们周遭可生活着太多动物了!这些生灵和人类一起生活于这莫测而又宏伟的自然之中,在这银装素裹的玉雪天地里,周老七再一次感到了人力的渺小,对自然升起了深深的敬畏,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之中,每个人,每个生灵,追求的其实或许都是一样的目标,最简单的三个字——活下去。这三个字似乎就是所有一些疑问的最终回答。 他想把这些感触写在笔记里,却觉得自己的文采相当的有限,周老七感觉学习这条路,怎么说呢,一旦走上了,真是越学越感觉自己知道得浅。就像是艾黑子他们,现在除了勘察周围的环境,同时做一些防猛兽的陷阱,压根就不玩牌,他们就是想方设法的学习,从首领到手下,全都是如饥似渴,抓住这难得的空闲时间——他们的学习机会是不多的,在云县待的时间也短,可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越是没机会学习的人往往就越是想方设法地在学习,越是珍惜学习的机会,甚至就连吉祥天和勇毅图鲁这两个鞑靼的台吉,也强忍着不喝酒玩牌,跟着艾黑子他们一起上课——除了常规的汉语、数学、生物、物理化学之外,他们甚至还想从马主任那里套一点种人参的窍门走呢! 这些女金、鞑靼人,虽然逐渐能说流利的汉话,但很显然对这些文化课,全都在入门阶段,还是以了解常识为主,马主任甚至周老七教他们都是绰绰有余的,至于说人参种植,马主任也丝毫不吝啬,一点也不藏私,因为现在买活军的目标就是要大量扩张人参的产量,不管是园参还是林下参,都是多多益善,按现在的产量再高个几万倍,南边都能消化得掉——人都有个三灾八难的时候,有谁不想在这样的时刻喝一碗参汤呢?想想买地现在生活了多少有能力掏出上千元,就为了一碗参汤的人家,就知道这个缺口有多大啦! 卫拉特鞑靼有没有条件种参不知道,反正先学了再说,别说艾黑子他们,就连周老七也听得兴致盎然的,不过马主任不能一直给他们上课,因为他还要组织别的学生上冬课,顺便伺候参园里的玻璃暖房,这个农学种植基地在冬天也有不少事情要照料,别看闭门不出,可想要找到事情总是有,谁也不能整天看小牌,至于酗酒打老婆——按马翠英说,这也都是辽东庄子冬天常见的事情,但在参园却也是完全没有的事儿,第一是这里成家的汉子少,第二就是这里的女娘都是买地过来的,彪悍得很那,能干粗活的基本都是火铳队、小砲队的,不能干粗活的,那也是来培训的技术人员,别说打女人,就是不给个好脸,或者调戏几句,第二天报告都能打到马主任这里,从此之后档案里就多了一笔!没准,来年分派的时候,你就等着往白山那块犄角旮旯里分吧! 虽然这些人出身白山,但最后庄子却设在了老疙瘩山,无疑是和交通有关,去到白山那样深山老林交通不便的庄子里搞人参养殖,一走就是五年十年,到冬天还得防备着大雪封门、人熊拍门……这谁能愿意呢?因此,庄子里的学员大多循规蹈矩,没有敢撒野的,参园的秩序要比屯子里好多了,一般猫冬时,屯子里各家各户难免总有干仗的,哪年没有几场热闹好瞧? 参园这里,偷偷摸摸看点小牌,往脸上贴个纸条当赌注,这就是极限了,什么喝酒闹妖的,一个都没有,大家照样每天早名,食堂吃饭,干活、上学,到点了又聚在食堂吃午饭——别的不说,这饭是真好,酱炖小鱼,舍得放酱,那汤上都是油光,还有暖房里种出来的小葱,洒在上头鲜灵灵的,光是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这且不说,最关键是汤里还有一块块的冻豆腐,吸饱了汤汁,吃在嘴里,轻轻一咬,那鲜甜咸香的汁水迸了满口,叫人吃起来没个够! 鱼,在参园这里是不缺的,他们附近就有一条小河,等罗刹骑兵确认完全退走,雪也停了之后,马正德利用女金人带来的大量爬犁子,也赶紧组织了一次冬捕,打了大量的鱼回来,都挂了厚厚的冰壳,存在食堂里——参园是吃食堂的,毕竟这里单身汉多,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分配问题了,到时候大家一起来吃就对了。 豆腐参园也能自制,农学基地,还能少了吃的?大豆、萝卜、白菜、土豆,这都是辽东盛产的作物,马教授是个会过日子的精细人,一早就规划好了,就算多了十几个壮丁,饮食上也是宽绰有馀,况且艾黑子他们白天没事出庄溜达溜达,设个套,过几天玩似的也能搞点山鸡、野兔,甚至是獐子、狍子回来,给大家开开荤,也算是丰富了食物的库存。 除了他们带回来的荤味之外,庄上还养了四五只肥猪,快过年了正是开宰的好时候,宰了猪,酸菜五花肉,灌的血肠蒸熟了,就着蒜泥能吃四五碗饭!这参园的米饭又香,虽说不能管够造,但给大家放量吃一两顿真不成问题,平时是南洋米饭管够,每顿还有杂面馍馍、土豆粉、酸汤子,变着花样供应,庄子里有能人,会做高丽泡菜,周老七一看也是技痒,要了空坛子,做了老家的泡菜海椒给大家分食,赞誉者甚众,尤其是得到了马翠英的好评。 虽说也干活读书,但毕竟活动量和平时比小了,吃得又好,这么样大半个月,大家都显著的长肉了,也都是心满意足,认为阴错阳差之下,在参园猫的这个冬实在是享福了——最好的证据就是被抓回来的那个哥萨克舌头,这个野蛮人吃的都是大家的剩菜剩饭,可就这样吃了几天之后,他就变得顺服起来了,再不冲着送饭的人大喊大叫和吐口水了。消息传到艾黑子那里,他沉吟了一下,又和马正德商议一番,开始给供标准比较低的正餐——和活死人比,餐标肯定低,肉会少,鱼也小条一些,但也不是剩菜剩饭了,主食能给管饱。 就这样,再吃了四五天的饱饭之后,怎么样?这个哥萨克骑兵就变得很文雅起来了,甚至开始跟着看守他的人学着说汉语,勇毅图鲁去探望了他一次,这个人就报了自己的名字。“这个人的名字,音译过来的话有十几个音节,意译过来,是‘自由自在的放羊人’的意思。放羊人说,希望跟着我们学习我们说的鞑靼话,还有你们说的汉语——他还说,从此之后,只要顿顿都能给他吃这样的饭,他愿意给我们卖命干活,什么都干——” “甚至,他还可以把他的族人都带过来,帮着我们去打近年来打算往我们这里迁移的罗刹人……”, 927 艾放羊诞生 “哎呀妈呀,这鬼天气闹得,前几日还那么隆冬腊月的,这几天又突然间暖和起来了,正当午,薄袄子都穿不住!到了夜里却还照样能下霜结冰,你说这整的,还不如一冷到底呢,现在这样还咋上路?” “还不就是了,那雪下在地上,本来不化,越积越深,爬犁子在上头好走,现在可好,白天化了晚上结冰,一层层的全是坚冰,不管用什么蹄铁都不行,马儿上去走,一走一个打滑,这要是摔倒了伤了蹄,岂不是可惜了一匹好马?现在这天气要出门只能坐狗拉爬犁,那咱们的货可拉不走了。” “庄子里也没那么多狗啊……就那么几条看门的,怎么你还把人家拉走啊,能拉得动几个人?哎,艾放羊,你们老家这几年怎么样,气候也这么邪乎吗?怎么搞得你们在秋明那边都活不下去了,说起来,你们都越过了葱岭,这还不够啊,怎么还要往东边来,难道你们不知道,这里早就已经是华夏的地盘了吗——” 发话的技术员瞥了艾黑子一眼,解释了一句,“华夏百族,也有女金人一族,就算这儿刚给我们买军没有多久,消息传不过去——但——哎反正你知道是这个意思就行啦,艾主任!” 见艾黑子会意地一笑,不单没有生气,反而对他友好地点了点头,这个愣头青才请勇毅图鲁把他的文化翻译过去,给哥萨克骑兵听。“你们不知道这里已经有很强盛的部族在居住了吗?怎么还在不断的东进?” 艾放羊——目前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个名字在汉语里不算雅驯,不过,大概哥萨克人也不在乎,他很快适应了这三个音节的新名字,并且,和做俘虏时不一样,这个目前暂时还被限制着自由,把双手和双脚都用麻绳松松地绑起来,让他既不能逃跑,也无法做出挥刀这些大动作的准犯人,现在不再像是之前那样金口难开了,反而很愿意和大家交流,他很快就学会说鞑靼语了—— 这种鞑靼方言和哥萨克人所说的一种方言是非常相似的,二者的差别,大概就相当于汉语中各地官话的区别,所以艾放羊学得很快,同时,由于建州方言和鞑靼方言也是一根树枝上的两朵花,艾黑子他们又本来也都会说鞑靼话,现在,艾放羊虽然和汉人还无法很好的交流,但只要有人居中翻译一下,已经可以和大家很好地聊天了——像是马正德这样本来就是野人女金出身的活死人,和他的交流更没有一丝障碍,甚至周老七也能听得懂一小部分他的话,自从上路以来,他一直在有意识地和艾黑子学建州话,速度虽然不快,但毕竟也体现出了学习的作用。 “这些事情,我们骑兵都是不知道的,只有部落的首领或许知道,但翻过山去秋明,从秋明再往东走,包括接受罗刹人的雇佣,这都是部落的决定,因为现在北边的日子太难过了,非常冷,田地的产出比之前更坏,一块地以前可以养活三四个人,但现在连两个人都吃不饱。我们要往南边走,南边暖和,宁可到南边建堡垒,让当地的土著给我们送吃喝,也不在北边抢掠,现在北边伏尔加河、乌拉尔河口岸的商船,一艘能有几十伙哥萨克盗贼盯着,再这样下去,很快也就没什么东西可以抢了。” 艾放羊介绍说,现在,布里亚特鞑靼居住的贝加尔湖——也就是华夏人这里所说的北海,历史上苏武牧羊的地方,成为了哥萨克人的下一个目标,他们在罗刹人的驱使之下,正在‘盘地’,也就是清点这片疆域周围的大部落,虽然暂时没有动手,但已经计划着围绕北海修建一系列堡垒,并且凭借堡垒让布里亚特鞑靼人给他们上供,虽然鞑靼人也一样骁勇善战,但在哥萨克人眼里,这不算是什么问题,“我们有罗刹人给的枪炮,就像是你们也有火砲一样,只要我们的堡垒建起来了,他们就攻不下,这样他们迟早会臣服于我们,给我们缴纳财物,让我们在这一带站稳脚跟。” “鞑靼人至少还放羊,你们哥萨克人连羊都不放,就完全靠抢劫过日子吗?” 在参园中,大家当然都对这么个新鲜的外藩很感兴趣,不过这种兴趣是比较表层的,大多数人听马正德等人介绍过了哥萨克人居住的地域,差不多也就满足了好奇心,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但也有一些学员,除了本职的农业种植之外,还有广泛的人文好奇心,这个特意跑过来和艾放羊攀谈的技术员,大家都叫他小杉的,便拿着笔记本,说自己在做‘田野调查’,研究民族的成型,问的问题也很直接,如果是汉人,说不定都被惹怒了,但艾放羊不单没有生气,反而还回答得更直率,“如果靠抢能有吃的,谁愿意去干活呢?” 从他的表情来看,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大家也不由得哑然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他说出了一部分的实情:如果靠抢轻而易举地就能得到食物,这……有多少人还会沉下心来干活呢? 当然了,哥萨克人也不是完全不种田畜牧,事实上他们干起活来也都是一把好手,因为他们的出身就是牧民和农奴——根据艾放羊的说法,哥萨克人的人种是很庞杂的,他们有不服从从前钦察汗国管理的罗刹人,也同样有从钦察汗国跑出来的鞑靼人,打从一开始,就发生了这两样人种的混血,所以哥萨克人中也有人长得很像罗刹人,而且他们普遍会说两种语言,有鞑靼人血脉的部落自有他们的方言,也就是艾放羊说的这种,至于罗刹语那不必多说,首领肯定是会的,但倘若是鞑靼人血脉居多的部落,如艾放羊这样,罗刹语就七零八落的,他们需要说话的时候也很少,一般除了部落里的人,外出都不交流,跟着首领挥刀开枪,猛上就行了。 这些年来,随着罗刹国的扩张,很多在斗争中败落的罗刹贵族,也会被发落到哥萨克的群体里,成为他们的一员,总的说来,这个族群在连年扩大,人数一直是增多的。平时他们也种田,这只能算是副业,一有空闲,他们就去抢掠商旅,如果什么地方的长官抓得严格,不愿意收取他们的贿赂,哥萨克人就去依附附近别的长官,给他们送钱,换取他们的睁只眼闭只眼,冬季的时候,他们也会去周围的城市打零工。 相对于罗刹国本土来说,生活在领土外围的哥萨克人,就像是相对于华夏的外番一样,和华夏不同的是,罗刹国和哥萨克的关系要紧密一些,经常雇佣哥萨克人作战,哥萨克人打起仗来凶狠无畏,是一头很好用的恶狼。而一旦罗刹国开始要扩张自己的地盘,他们就会半强迫半贿赂,恩威并施地将整个哥萨克人赶到更偏僻的地方去,接收已经被哥萨克人拾掇得差不多的新领土——这也算是宗主国对于外番的利用了,被哥萨克人梳理过一遍,领土上已经没多少能打的部落了,罗刹国想要把这些地方变成自己的贵族农庄,也会轻松许多。 这种明目张胆的压榨,哥萨克人是心知肚明的,但他们也习以为常,甚至认为这很正常,因为弱肉强食本就是他们奉行的真理,并且,罗刹国也能给出足够的好处——哥萨克人虽然非常能打,但却没有多少生产能力,抢来这么多财宝,可不知怎么的,部落却还总是挨饿,能吃饱日子的时候不多,有时候得向罗刹国买粮,包括他们用来镇压和勒索乌拉尔山以东部落的武器——那些□□,也是罗刹国卖给他们的,他们自己造不了。等到北海的要塞造起来,还得问罗刹国买砲呢,不然,他们凭什么保持对布里亚特鞑靼的心理和武力优势呢? “命和拳头就是我们的武器,只要出得起价钱,我们为谁办事不是办事?北海的鞑靼出不起价钱,穷得叮当响,和羊睡一个铺盖取暖,等北海的要塞建好,他们就只能给罗刹人缴税,但你们不一样,你们这些华夏人——” 艾放羊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了:有钱啊,太有钱了!他打从心底所表现出的那种羡慕和眼馋,让人看了都忍不住多给他供点白馒头,这必须是经年累月的饥饿和窘迫才能够培养出的渴望,“你们吃得恐怕要比罗刹的皇族都好,还有你们的房子——这么的暖和,多浪费啊!就前些天那样的天气,刚开始下雪的话,在我们哥萨克的部落里,大家搂只狗,发发抖也就过去了,在白天我们甚至都不生炉子!你们却要把整面墙烧热!” 哥萨克人……不,或者说生活在北面罗刹国地界的人,都这么能扛的吗……周老七也不由得默了一下,他感觉自己和这些北面的蛮族简直不能算是一个物种。其实按理来说,北面应该不缺柴火,这么多森林呢,很可能人家就是皮实惯了,抗冻,没有养成这样取暖的习惯。 按照艾放羊的说法,参园的取暖习惯和罗刹贵族一样奢靡:罗刹贵族在冬天那肯定也取暖的,而且并不是只使用壁炉,普通人家会直接在灶台上修床——也就相当于是华夏的炕了,富裕的人家还会把这个炕修得十分别致,拥有数个高低不同的铺位,这样全家人都能在一个炕上休息,却还保有一定的隐私。而罗刹贵族则会使用整面的火墙,也就是参园所用的技巧。由于他们多住在城里,木柴是较为紧缺的,城里的百姓受冻,乡村的百姓,不敢去大贵族的山林里多砍柴,燃料也紧缺,这一点和华夏北部的民生困境倒没有什么两样。 对哥萨克人来说,他们一般住在野外三不管地带,燃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工匠手艺不好,且迁徙频繁,不是每个房子都能修密实的烟囱,如果白天黑夜都烧炉子,屋里烟雾缭绕,会积累一种毒素,晚上睡下去容易醒不来,所以哥萨克人不喜欢一入冬就升炉子,而且也注意保持房屋的通风,这就让他们特别的抗冻。艾放羊现在最想弄明白的就是参园是怎么修火墙的,怎么能做到保暖而不漏烟——周老七想,要是艾放羊去了云县,发现人们在大概零下五度,下点湿雪的天气就要广泛地取暖,而且还有一种叫水暖片的东西,不仅仅是单纯的火墙,他一定会觉得周围的世界完全崩塌下来的。 易得普遍的暖气,丰富可口的奢靡饮食,这两点已经征服了这个哥萨克人,至于说买地的制度,易得的知识、学习的机会什么的,艾放羊压根就不在乎,哥萨克人并不注重学习,这个民族——或者说多民族的文化联合部落,的确十分粗野,对于□□势,本部落的前途,完全没有思考,也打从心底不愿意服从任何规矩,他们的思考是很直线性的:哥萨克人有武力,而且现在就在北海畔,拿了罗刹国的报酬为他们做事,只要有价格更高的东家,他们也随时能够投靠到这边来。 价格是什么呢,是二道磨的精米,轧辊机压、筛的精面,艾放羊看重的并不是土豆的产量——周老七特意告诉他,土豆在高寒地区产量也很高,但艾放羊对此无动于衷,这就能看出他的思想实在非常简单了,哥萨克人不注重生产,只注重掠夺,想吃东西去抢去交易就好了,所以他不关心产量只关心口感,米面当然要比土豆好吃一些喽,尤其是馒头,艾放羊说这比罗刹贵族吃的列巴还要贵重得多了,一开始他都以为华夏人是要毒死自己,他想不出除了这一点之外,这些人为什么给一个战俘这么好的东西吃。 “其实就是放了一天多的陈馒头,都没那么暄了……”小杉在笔记本上记下了:“罗刹的列巴,大概相当于欧罗巴农民所吃的黑面包,而贵族吃的列巴相当于白面包么?很好奇如果艾放羊吃了云县的手撕面包、奶油蛋糕的话会是什么反应……” 周老七在云县时也好奇地去品尝过这两样名点,他认为手撕面包和列巴完全是两种食物了,“那个放了好多油和糖吧,说不定都不会承认是面包——你这一说,我也有点好奇了,自己吃和喂洋番看他们的反应还是有点不一样哈。” “他有机会尝到的,”小杉就在周老七身边写笔记,被看到一两句也很正常,他并不忌讳,还让周老七给他校对一下,看看有没有记错的地方。“这个人也要送到云县去——他带来了罗刹人要进军北海的消息,这是个宝贵的情报,这一次艾黑子他们要赚不少政审分了。” 人是艾黑子这些女金人抓回来的,分当然也是他们来拿,参园最多分润一二,周老七还没想到这块,一怔之下忙去恭喜艾黑子,见艾黑子矜持的神色,便知道他大概早就盘算过了,只是分没到手,不会先行庆祝罢了,便拍手恭贺他道,“老黑,这对你们来说其实是个好消息啊,有了罗刹人的压力,云县必定会更大力扶持建新女金,布里亚特也会加快内附,你可以少为建新的亲戚操点心了,指不定两三年后,海参崴的港口就建起来啦!” 如果海参崴建好,虾夷地也是跟着受益,包括参园、开原都会更繁荣,因此在这件事上,大家姑且算是一边的,闻言彼此也都是会心一笑,艾黑子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但很快也转为释然,周老七见了,心下纳闷,当晚睡前便枕着胳膊,琢磨道,“那会儿艾黑子在想什么呢?” 寻思了一番,逐渐明白了:建新女金所去的地方,已经离开了奴儿干都司,按道理那是一块野地,建新和买地的关系其实相对是独立的,但自己那说法,无意间却是大包大揽,把建新也视为了迟早是买地的地盘。这让当年雄心壮志犹存,不愿寄人篱下,这才分家出走的建新女金、卫拉特女金听了,如何能舒服呢? 但是,形势比人强,真正去了通古斯和卫拉特,才知道便是北地也并非真的权力真空,除了疲态尽显的鞑靼族群之外,现在看北方的罗刹国也是一大危机来源——而且,按艾放羊的说法,罗刹国军队已经普及了火器,这一点,比敏朝且还厉害得多呢,本来人就够能打的了,还有火器相伴…… 没有靠山,在这样强盛的势力面前,谈何立足发展?买地肯做建新的依凭,就算最后迎接建新的是慢慢同化的命运,建新女金也只能甘之如饴地领受,甚至到了最后,是迫不及待、心甘情愿也不一定。若不然,他们说不准早就沦为罗刹人的奴隶了! 艾黑子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最终才接纳了周老七的默认,释然地不再争辩,而在周老七这里,他确实压根没想这么多,只是想着基本上和买地接壤,且买地表示兴趣的土地,最后都逃不过被同化的命运,因此随意就这么谈了——他心中一边警醒着自己,以后在外番朋友面前还是要谨言慎行,一边也不免想道,“说罗刹国驱使哥萨克,如驱使一条恶狗,咬回猎物了就把狗赶开,自己吃肥肉,其实……买地驱使建新也好,卫拉特女金也好,甚至虾夷地也好,是不是……也有点这个味道?等到地方开化了,差不多也就接手了,原本经营土地的主人,若是不服气的话,也就和这些哥萨克人一样,再出去,再到新的地儿……” 这样的话,周老七是万万不敢和任何人谈论的,他颤抖了一下,把被子盖好,翻个身告诉自己,已经到了入睡的时候,很快便投入了梦乡。一轮冷月隔着糊窗子的白纱布,悠悠地照了进来,窗外屋檐下,一滴滴雪水沿着冰棱慢慢地滑落,在空中冻结,让冰棱变得越来越长——等到冰棱被敲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四个月,寒冬解冻,气温连续七天在零度以上,雪虽然还没开始化,但辽东的春天也快要来了。 经过四个月的休养生息,女金使节团修好了爬犁子,把马匹养得肥肥壮壮,把两个俘虏先后送往了开原,又踏上了出发的路程,这一次队伍里多了一个人——周老七的新婚妻子马翠英,她母亲姚花儿哭个不住,马翠英却大大咧咧的满不在乎,“嗐,娘,虾夷地又不远!赶上船一年半载地回来一次也就三四天的功夫,您就等着,等女儿赚了大钱,自己买条船,每个月都回来看你成吗?” “死丫头又瞎说!” 马主任和姚阿姨哭着也忍不住都笑了,马主任重重地拍着周老七的肩膀,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不行就回参园!有你们一口饭吃!” “哎,外父,晓得的!” 周老七再三保证一定待马翠英好,小两口坐上爬犁子,在亲人的目送下一路北去——这一回,一路倒是太太平平,很快,他们就经过了阿勒楚喀,又走了数百里路,来到了女金人的新都——建新。, 928 建新的烦恼 “思赛因(你好)!贝勒,一年多没见,您身体还好吗?” “身体还好!我带回了一些货物,其中有你们紧缺的药物和橡胶,你们身体都还好吗?大汗呢?” “大汗一切都好,年前受了一次风寒,服用了买地的药物,已经完全康复了,比从前还要更健朗,一顿还能吃三碗黏米饭——” 来到建新这里,入耳的就完全是建州的土话了,使节团拖着长长的爬犁子队伍,从黄土墙垒成的简陋城门中缓缓经过,四周的地窝子里,不断有人钻出来,对使节团表达了热烈的欢迎,而藏在使节团之中的新婚夫妻,也是好奇地左顾右盼,打量着这个明显还只布局出一个雏形的城市——虽然建新对女金人来说非常重要,但说实话,此处也是周老七一路北上,见过规模最小最穷的城市了。 和开原无法相比不说,就是和阿勒楚喀也比不上,阿勒楚喀好歹也曾经是从前金朝的上京,虽然之后城市被荒废,但还有很多遗址留了下来,其中最实用的就是阿勒楚喀的旧城墙,城墙这个东西,是所有人类遗弃的城池中最难损毁的东西,便是已经过了近千年,这些扎实的夯土堆也还没有什么减损,其实很多时候,一座城池最难修建的也就是城墙了——而在富裕繁华的江南之地,还不觉得什么,到了关外,在茫茫荒野之中,人们自然而然会领悟到城墙的重要作用,没有城墙防护,城就不能算做是城。阿勒楚喀虽然居民还不多,但它的城墙遗存不少,而且规格很高,看起来自然要比建新多了不少气象,这是无可非议的事实。 坚城,是一方势力的象征,因为修筑城墙所需要的人力物力非同小可,并且这个活不能让军队来干,只能征用民夫,甚至可以这么说,每一座坚城的城墙下都埋葬着累累尸骨,它们几乎都是在失败者的血汗之中慢慢成型的——战俘、奴隶,犯罪的百姓,这是民夫最主要的来源,周老七虽然不知道,在数千年前,春秋战国时期,罚筑城墙,就如同罚为‘城旦舂’一样,都是常见的劳役刑,但他也可以明白现在建新的困难:修城墙是要吃苦的,而且也需要相当的物资,现在的女金人,根本就拿不出太多人力物力,买活军若是不帮忙,连个体面的城墙都建不起来,也就是如现在这般,堆筑大约两人高的夯土墙,甚至不能在城墙上再修什么走道、碉楼,也就是把城池勉强围起来了事。 虽然敷衍,但墙是不能少的,建新依山傍水,附近就是大山,矿脉也来自那里,换句话说,这里的飞禽走兽不少,城墙的第一重意义当然是保护住民不受野兽的侵扰,接下来再去考虑如何应对外敌入侵。就好像虾夷地的城池也会筑墙,这是一个道理,有资格放弃筑墙的,那都是在平原丘陵地带、人口稠密之地,几乎没有什么野兽的城池了。 譬如买地的新城,好像就不考虑城墙——也是,按买活军如今的武力,还有谁敢来打他们的城池?怕不是想尝尝六姐大飞剑术的厉害?还是说黑天使不好用了?城墙对于砲战来说,意义在于获取居高临下的视野和射程优势,但买地有黑天使,且他们的小炮射程更远,因此有没有城墙也就相对无关紧要了,反而暂且不修城墙,让城市可以自由往外扩张更合算一些。 关外的城市,那城墙是必不可少的,就算再矮小,住在城内也比住在城外多了几分安全感,别看城里的建筑有的还是地窝子,但其中出入的居民穿着却是体面,不少人都穿着狐皮薄袄——建新要比开原还冷,他们从参园出发时已经穿棉衣了,但在建新,穿皮草却还很常见。周老七夫妻也冻得把袄子重新穿上了,说实话,穿了一冬天,周老七感觉衣服都馊了,要不是马翠英教他在雪地里洗皮草,他还真不知道这么贵重的衣服该当怎么清洁呢! “贝勒,带了什么好东西给大汗?” “贝勒,可知道苦叶岛的船出发了没有?” “海参崴解冻了没有?去年特别冷,贝勒爷们没有冻着吧?” 马翠英是会说建州土话的,她从小就说的是这门语言,虽然后来高烧,把小时候的事全忘了,但回到辽东之后,不可避免接触了很多女金人,半是学习半是回忆的,虽然看不懂鞑靼文字写的建州文,但却很快就可以说一口流利的建州土话了,周老七这几个月也没闲着,一旦知道和建州的关系,对虾夷地来说很要紧,他就有充分学习建州话的动力了。 因此,对于这些建州土话的寒暄,他们都能够听得懂,并且随着人群越来越多,不由得斜眼去看爬犁子:这爬犁子的货物虽然多,但和人数比起来却又不显得了,还有一些要带回卫拉特去,这怎么可能够分呢?看来,对建新来说,要获取买地的物资委实是不容易,这里想要修路,第一个条件就是要设水泥厂,甚至从开原买都难,开原往海参崴运货也不怎么方便,要么是走水路,从买地运到海参崴,要么就是建新这里自己产石灰石,再买设备来建水泥厂——毫无疑问这个厂子必须让买活军来运营,因为这些女金人根本就不具备相应的知识水平。 水泥厂、砖厂,这都是建新急需,但却很难拥有的东西,也因此这里的建筑还是以地窝子为主,一路过来他们看到的房屋也多是木屋——和南方的木板屋子不同,这种木屋都是原木一根根排列建成的,一路北上,他们见过不少这样的屋子,而且其实不太会漏风,在冬天是很保暖的:鄂伦春人会在原木之间糊上一层混合了冰原苔藓的泥土,苔藓淋雨之后,在泥土中会继续生长,等于把所有的缝都给黏糊住了。这种方法也比较易于让人接受,因为据说落后一点的部落还不知道这个办法,便采用牛粪来糊墙,一样也能达到保暖的效果,就是每年都要刮下来重涂,屋子里永远也少不了干牛粪的味儿。至少卫拉特鞑靼就是这么在过冬草场干的,主要因为他们那没有通古斯的这种苔藓…… 不过,这种小木屋,也这要看和谁比了,它是相对暖和且可以过冬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这种木屋基本就是辽东再北部通古斯地区的主要民居了,但要说这种木屋能和水泥房、火墙比,那就是说笑话了。城里唯一的水泥建筑就是建新城北的金帐——虽然还叫金帐,但已经是水泥房了,就是勉强搞了个三进的大院,在买地,也就装下小半个衙门吧,但在建新,这已经是规模最大且最豪华的建筑了——但不论是地窝子还是小木屋,里头倒都很暖和,木柴、煤球,堆得到处都是,家家户户的后院都有沿边的长条棚子,里头码着的是柴火和煤球,就不知道百姓们怎么分这两种东西的用处了。 “建新这里真是一点也不缺煤,铁也有的,还有许多稀有的金属矿,现在缺的就是水泥。百姓为啥建不起房子,这不是缺钱——家家户户都在矿里干活呢,还有买地的重刑犯来补充着,钱真不能说有多缺,缺是缺什么,就是缺建材啊,再一个就是在咱们这地界上盖房子真不容易,我们这里有时候五月份还没化残雪,九月份就又下雪了,水泥房都开裂!你看,这水泥房才第三年那,看到没有,墙上都是裂缝,这一裂,白天还好,夜里就感觉墙壁钻风——” 接待使节团的几个年轻人,都会说一门很娴熟的参杂语言:建州土话大概只占据了六成不到,剩下的全是汉语词,甚至不会建州土话的人都能模模糊糊的听懂。这是因为太多的新词在建州土话里本来没有,也不好翻译,干脆就直接用了汉语,比如说,水泥、金属矿、建材等等。艾黑子和一个青年勾肩搭背,这个人大概也是老艾家的血脉,是艾黑子的堂亲——不过这也不奇怪,有资格住在建新的,肯定以自家亲戚为多,其余跟随他们北上的女金人,也不能全住在建新城里啥也不干,挖矿、种地、捕鱼……散在建新周围的土地上,总有活干,逐渐把村庄遍布开来,这片地方才算是成为女金人的地盘。 “还有这事!那老汗他——” “去年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感冒了。后来技术员来了,用黏土在屋内重新糊了腻子,这才算是挡住了风。技术员说我们当时找的工匠,二把刀!直接把南边的图纸带来,算的用料,太想当然了,想着北地冷,听说敏朝京城砌的都是二层墙,就也给加倍算了量,自以为这样足够了。实际上,49墙——也就是两砖墙,那也就是在京城够用,京城离建新还几千里地呢!在建新得用62墙——两层半!还要再做保温层,这样才能保证屋里的温度!” 保温层是做不了的,因为这是天界的办法,其中填充的材料连买地都没有,建新这里通过传音法螺把问题传递给羊城港之后,买活大学的建筑专家,去大图书馆查了不少资料,这才又想出了一个办法:用老式的三合土来做涂料,反而不能用买地惯用的水泥!三合土虽然贵,因为要用到糯米浆调和,但黏土的‘延展性’更好,抗寒性更强,反而适应在极低温条件下用来做外墙的涂层! “只是,这三合土也不是我们建州这里传统的手艺,就没这么富庶过,还拿糯米浆来调和,都是汉人那里,尤其是南人用的。南边那里现在又普遍用更便宜更坚硬的水泥,要找会拌三合土的师傅也挺难的,这不是只能求矿山的技术员再下山来摸索?还得让人从南方买糯米过来……唉,这船期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反正这会儿我们建新搜遍全城,满打满算最多也就凑个几百斤糯米,黄米倒是有,不晓得能不能用,虽说也挺糯的……” 使节团来到建新之后,拜会老汗肯定是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周老七作为买地的官吏,而且要去虾夷地上任,理所当然也跟着一起进了大汗金帐,一边走一边听着这位小阿哥和艾黑子说闲话,也是听得入神,都是暗暗点头:天下之大,风土截然不同,想要简单照搬,太容易失败了。水泥房要在建新这样极北的地方推开,还真不是说得这么简单,就连一间房子都处处离不开南方的支持——这大概就是货物交通贸易的意义了! 再一想他们这曲折的旅程,周老七又发自肺腑地意识到一点:港口、海运,对于长途贸易来说太重要了!而且来到北地之后,知道了港口在冬天也会结海冰,他这才明白海参崴这个大多数时候都不上冻的港口有多么的重要,别看建新往北走,也有穿过鞑靼海峡去苦叶岛的港口,但这个港口在冬天是不能靠岸的,近海结冰,船只不能破冰靠港,但海冰又不如河冰厚实,上头也不能过人,注定是个季节性港口。建新的发展,非常依赖于海参崴运输来的补给——这么说,通往海参崴的路还真是非修不可了! “实在不行,也就只能先修木屋子了,反正这里别的不多,就是木头最多了,刚好这几天大汗也在上课呢。” 艾阿哥一边说,一边把众人带入中堂,大家也已经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东厢传来的说话声,周老七更是好奇地踮脚,从勇毅图鲁的肩膀上,顺着门口看了进去——东厢里坐了七八个人,并不只有老汗一个,靠窗站着一个人,大概是被请来上课的老师,就不知道是什么出身了。 此时,东厢落针可闻,大家都在听这先生说道,“……学会了这个算数,我们就会发现,不断向外扩张,砍伐慢生林取暖,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随着城市规模的不断扩大,很快就会让城市周围的取暖资源消耗殆尽,想要让建新维持一个科学合适的扩张节奏,我们就必须提前对于取暖木材,也就是速生林的种植做出规划,开辟出林场来。” “……这就是城市规划中的一个方向:消耗性资源的可循环规划……”, 929 庙算天下,庙算未来 从狮子口上岸,正式出关开始,辽东的异域感自然是逐渐增强的,尤其是到了阿勒楚喀,见到那里逐渐云集而来的外番之后,周老七的‘去国感’也达到了一个高峰,包括进建新之后,从语言来讲,就有一种非常明确的,离开了汉人政权的感觉——在这里虽然还能感受到汉字词汇的痕迹,但是,通用的语言无疑还是建州土话。也正是因为如此,突然在建新的金帐中听到这样完全纯粹的汉语课程,也让人有一种异常违和的感觉,很难想象这些还留着金钱鼠尾,满面彪悍之色的建州马贼,能听懂汉话不说,居然还跟周老七学的是同一门课程呢! 但是,屋内的大汉们却不会被他的心声打扰,照旧听得很认真,包括艾黑子等人,也都是立刻从身上拿出了小本子和铅笔:只要一看到这两样东西,就知道这些人是去过云县的,这是买地吏目特有的一种习惯,随身携带纸笔,有点什么都立刻记下来。理所当然,也成为了民间弄潮儿的风尚,并且向着其余政权扩散,有时候只需要观察这些细节,就可知道买地的文化,在这些曾造访过的游客身上浸染得有多深了。 这会儿,别说艾黑子,就连勇毅图鲁和吉祥天也有模有样地拿着小本子,坐在外间开始偷师了,他们两人的汉语还是相当不错的,即使离开了买地,但也一直还在进步之中,这不单是在海船中和周老七互练的关系,在参园住的四个月作用也不小。那是个纯汉语的环境,大家又只能在家里闷着,不可能外出太久,闲着可不就是唠嗑么?因此他们的汉语突飞猛进,虽然还不能手写汉字,但已经可以用汉语拼音记下老师话中的精华了。 “伐木砍柴,对于原住民来说是完全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他们的村庄一般不会超过两百人,分布得也很稀疏,对自然资源的耗用比不上其再生的速度,甚至会成为自然循环中有益的一部分,这是个很简单的数学题,比如说,假设一个一百五十人的村落,过冬会砍伐三百株速生树木——通常,老到的村民会特意寻找比较孱弱的树木砍伐,这些树木本身就处在较为密集的植被中,得不到足够的光照,它们的存在还会和其他树木争夺营养,村民砍掉这些树,就像是给果树砍枝一样,也是帮助森林祛除本该被淘汰的东西。” “再过上七八年,那里又会有新的树种抽芽生长出来,又会有一批别的树淘汰,等到村民再回来讨柴火的时候,林子还是会和往常一样茂密,这就是森林的呼吸——南面的农民,有一些采取游耕制度,刀耕火种,就是如此,他们会在几个定居点里迁徙,等待自然环境缓慢恢复。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说,这片土地承载一个村落不会造成能量储存的消耗,反而对于生态环境是健康的。村长只需要掌握基础的规划知识,指挥村民挑选伐木的目标就足够了。” 这一点,周老七还没什么感觉,他毕竟是在州县里长大的,对他来说,柴火就是用钱来买的,柴是怎么从树木被加工出来的,周老七对此完全没有概念,但艾黑子、马翠英等人却是不同,都点起头来,表达对老师这个例子的认可,还有人低声嘟囔说,“鄂伦春人在林子里就是这样砍柴的,找那些不好的树……” 这就是教材上说的朴素的环境保护意识吗……周老七有种教材上的知识点不断在现实中重现的感觉,他虽然在吏目验考中得了个高分,但那是死记硬背的功夫,到如今才有把所学和现实能真正联系在一起,融会贯通的感觉,他也不禁轻轻地点起头,掏出笔记本开始写字了。屋内的老师则还在继续着自己的课程,“但是,如果我们的数学比较好,就会知道,城镇和村落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如果想要让城镇周围的人都能暖和的过冬,必然就会对周边的山林造成严重的消耗,因为——” “损耗速度超过了再生的速度,山头秃了的话,土就存不住,再长树就难了,那些土就跑了——” 回答的人,居然是坐在正当中的女金老汗,老人的头发胡子已经几乎全白了,头发更是稀少,几乎无法编成辫子,但眼神明亮、面色红润,连说话声音都很洪亮,说着一口纯正的汉话,很明显他的思维还非常敏捷,这一点让人很吃惊——天知道,四五年前辽东献土的时候,听说他还重病了一场,很多人都以为他当时已经不久于人世了,之后,他不肯南下,选择跟着二贝勒一起往通古斯迁徙,大家更是认为,他很快就会葬身在茫茫雪原之中:都说老人是最怕冷的,本来身体就不好,往那不毛之地一住,冷风一吹,那还不是随便下场雪人就没了? 可世事就是如此,往往出人意料,老汗在建新不单没有日益衰弱,反而身体逐渐恢复过来了,虽然现在,大多实务都交给二贝勒和其余子侄去办,但他依旧是建新周围名副其实的大汗——像这样引领着一个民族崛起,从四处奔波裹腹到有能力和汉人一战的英雄人物,在本族人心中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就算是海西女金被打服了的诸姓,现在也照旧敬重着这个老人。 这样的一个老人,到老了以后,再重新开始学说汉话,接触汉家最新的学问,不是敏朝的儒学,而是买地的《城市规划》课程,他所展现出的这种坚韧和适应性,让人怎不动容?这样的风气,对于建新上下的影响,那还用多说吗?周老七心中也不禁暗自叹服,暗道,“真是生不逢时,老汗倘若生在买地,成就一定不至于此。凡是能成名成家的人物,都有过人之处,是值得我们重视学习的。” “不错,这就是城市对于自然环境的影响,最需要重视的地方,它不是一个简单的线性的增长,自然环境的孳余,就像是我们人的头发,我每年剪1厘米,根本没感觉,还不如生长的长,可我要是一口气剪掉一米呢?那就不是头发的事儿了,上半身都没了,人都腰斩也就活不成了。” “所以我们在规划城市进行选址的时候,就要先做好能源结构的规划,不能说一拍脑袋,这个地方战略价值高啊,山清水秀,易守难攻也有水源,行,我就在这建城了,然后过了一百多年,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把建筑物都盖好了,发现咋回事,树没了,山秃了,水也少了,这地方变得就不宜居了——一般来说,我们把这种需要考量人口规模对自然环境影响的数字,定在五万,也就是说,五万以下,可以先不去考虑能源规划,五万以上的都市,就要想好,每年我的木柴来自何处,我周围有多少林场,附近有没有煤矿,这些煤矿年产量多少,储量多少,水资源有没有建设水电站的可能……” 五万人……这个数字不大不小,当然现在建新才几千人,虾夷地更是如此,现在有没有三千人还是个问题,去考虑五万这个数字似乎有些过早,但周老七是见识过城市扩张的速度的,也见识过云县的繁华,要说十几年前,云县常住人口就两千多,谁信? 按他的估计,现在云县常住人口至少在二十万左右——这不过是十几年!建新这里,女金人肯定是希望能作为他们的新都城来建设的,那还真是在这会儿就做好规划是最合适的,因为现在城建还没有完全开始,修改只在图纸上,倘若这会儿不去弄,大家拍脑袋,想干嘛干嘛,等到二三十年以后,问题凸现,再想要解决那就真迟了。 建新这里,还不算是买地,只是依附关系,买地的老师就上课就行了,虾夷地就不一样了,那里是作为买地新土来看待的,周老七过去之后对于城建是有发表意见的身份,真能用得上这些知识,因此,这一堂课他听得非常的投入,而且也很想知道,李魁芝这个虾夷地城主是否学习过这门课程,如果没有的话,他是真想把这个老师请到虾夷地去——不过,这也只是想想,就看老汗的态度,就知道建新这里有多看重买地的知识了,他们是肯定不会放人的。 “哎,先生,我有一点是特好奇的——” 今儿这堂课讲的主要就是燃料布局,大概因为这一点对小冰河时期的北亚实在太重要,很值得大说特说,上完了之后,老师这里辞出来,屋内一时十分扰乱,有些来听课的少年人,明显没有什么职司,就不留下来接待使节团,而是跟着老师一起退出屋子,艾黑子他们则在张罗着去给老祖宗行礼问好。也有些好奇的学生意犹未尽,追着老师讨论更多。 周老七就注意到一个少年——或是少女,大概是年纪尚小,都还没开始留头,或者是学习买地,总之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寸发,追着老师问道,“您刚说的这些话,我总结下来就是一点呗——树也好、煤也好,其实都是能量的凝结,能量需要好多好多年才能凝结在一起,长成树,变成煤块——变成煤块要几亿年呢!” “但要烧掉它转化成我们使用的热能,也就那么短短一天就烧没了——几亿年才整出来的东西,这么快就什么都不剩了,听着挺觉得可惜的!那您说,这人活着要取暖得多抛费呀!任凭地下埋了多少煤,可这世上的人倘若也越来越多的话,就看着抛费的劲儿,总有一天会用完的吧!这是您怎么规划都没法避免的呀,真到了那时候,咱们又该怎么办呢?” 倒真是个爱寻思的小孩儿!周老七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倒真有心告诉他,这就是能源升级那一章要讲到的内容,也几乎是吏目考试的必考点——资源是有限的,且必然会耗用过度的,落后的社会制度中,人们通过抑制底层百姓的耗用来实现资源的循环,但先进的社会制度则着眼于开发新型能源——这就又和买地的道统有关了。这孩子的迷惑,答案其实就明明白白地写在书里那! 话说回来,这孩子能自己想到这一步,其实就值得送到买地去上学,在建新这里倒是有些埋没可惜了的。不过,这会儿艾黑子他们已经行过家下小辈的参见礼,给老汗磕过头打过千儿,过来招呼他们夫妻俩和勇毅图鲁二人了,便只能按下这个想法,进屋给老汗行礼,老汗扶着一边的小戈什哈起身还了半礼,周老七这才意识到他一边腿脚不能使力了,看来,数年前的那场大病,也毕竟不是完全没留痕迹。 “周主任是叙州人,好,好,叙州是个好地方,我们还在盛京的时候我也时常听说……” 或许是因为建新也有传音法螺的关系,老汗耳目之灵通,让人很有些不真实感:隔了上万里路,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土城,却对中原的大事了如指掌,甚至还明了叙州一地的动向,丝毫没有离开中原后常见的闭塞和割裂。老汗还主动向周老七打听了一下叙州彻底归化时的一些细节,周老七度其心思,回答得非常主动详细,尤其讲了复兴会的凄凉下场,道,“第一批犯人刚送到开原,其中颇有不少我的旧识,应该再过一段时间,等海港开冻,也会有人从海参崴被送到建新来吧?” 建新这里也是需要重刑犯的,或者说尤其需要重刑犯,因为这里目前最拳头的产业就是矿业,有限的人手几乎都在干这个,目前腾不出手发展别的,他们的确也很缺人,因此老汗也十分关注这个消息,不住的点头,他对周老七说,“我们这里很缺人,还特别缺有文化的人,在矿下干活和打猎打鱼完全不同,过来投靠的野人女金,几年内根本不敢让他们下井……叙州来的犯人,都聪明吗?能听从管理吗?听说你们在买活军来之前,已经把教育搞得非常好了,能说说是怎么搞的吗?” ……一个劫掠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仗的老贼酋,现在慈眉善目的,开口闭口就是教育,竟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了。周老七不禁感到一股强烈的荒谬——老汗和他想得实在太不同了!这着实令人有些难以接受,而且,更有一点逻辑是十分讽刺的——这些北上来通古斯的女金人,当时肯定是傲骨犹存,不甘寄人篱下,宁可远远地迁徙也要自己当家做主,和去卫拉特的女金一样,都是能吃苦、有骨气的,不管是不是傻吧,也让人钦佩他们的这份心气儿,不管你买地多好,我还是愿意自力更生,不受汉人的统辖。 好,这会儿,四五年过去了,建新这里怎么样?自己的东西保留下来了吗?汉人的文化就停止渗透了吗?老汗还在讲究马上治天下的那一套老女金规矩吗?还抓农奴,跳萨满吗?张口闭口就是教育、开矿、管理,买地的技术、建材、贸易……眼看着哥萨克要来了,还得向买地请求支援,得修去海参崴的路…… 这是建新,女金人的新都,还是又一个虾夷地,或者说是又一个叙州,谁能分得清楚?要早知道如此,他们还来这受什么罪呢?当时跟着一起南下不完了吗?女金人,这跑了千万里,完全是白干啊!为了存活下来,反倒成了买地往通古斯扩张的急先锋啦! 虽然他只是个无名小卒,从来没有,也难以想象纵观全局的视角,但这会儿,他也不由得有些发痴了,周老七第一次如此切身地体会到了‘谋天下’的无穷魅力,其中有太多东西耐人寻味,周老七望着须发皆白眼神却还清透的老汗,还真想问一句:五年前辽东献土,三分家当,并决定往通古斯北上的时候,您能想到今天的发展吗? ——您觉得,六姐事先,又有没有想到呢……, 930 融合、扩大、消亡? “建新的情况,还是要比叙州生番好一些的,毕竟彼此语言相通,又是同族,风俗也是相似,这就要比叙州的开局好得多了。再有一句话越发说破了——叙州虽在川蜀,但迟早归于王化,处处都是比量着买地来的。建新还算是女金地方,规矩上似乎也没有那么严格,这方面的考虑就要少得多了……” 和周老七预想的不同,他和老汗竟算得上是相谈甚欢,并非除了泛泛问候之外,便无话可说了,相反,光是谈到教化生番,这就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完的,周老七明显感觉到,建新这里急缺人才、广开言路,对于一切于他们或许有帮助的建言,都以如饥似渴的态度去吸收,这种开明求变的氛围甚至连老汗都完全渗透到了,整个衙门透出的活力,并不逊色于买地多少,这也让他对建新的前途多了几分看好,心道:“莫要看如今领地小,又是苦寒之地,万事最难得的就是一个诚心,至少,我虽然没见过布里亚特的鞑靼人,但女金人要比哥萨克人有前景得多了。” 两人谈了半个来时辰,周老七也不曾藏私,把叙州消化夷人的策略倒了个底掉: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恩威并施,掐住他们最想要最稀缺的战略资源,以此作为奖赏,再略给予一些他们理解中的奢物——对夷人来说,往往是美食美酒,这一点相信在辽东也一样,建新这里还有一个是非常管用的资源,可以用来拿捏生番,那就是周老七这一冬天走来最深的感悟——取暖资源,用这个来拿捏生番的话,相信也是无往而不利,很快就能消化掉一批人。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第一批,后来就越发容易了,因这批人他们做事比我们更方便,对后来的生番更能打交道,更容易获取信任。这样人越来越多,建新的规矩和教育无形间也就广泛地推开,等到它成为主流以后,新来的生番自然而然也会感到一种动力,去主动地向文明靠拢。” 其实,这都是跟着买地学的手段,就算没有周老七,难道老汗就不能从南下的女金人里得到反馈吗?无非是周老七来了以后,从另一个视角印证了一下,同时也提供了一些经过验证,让建新这样的外藩容易效仿的手段而已,老汗感兴趣的,还是如何惩戒触犯规矩的生番——是严苛还是保守?如果过于严苛,触犯了买地的规矩,那在买活军入城之后,有对此追责么? “这是没有的,除了复兴会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吏目因为处死、鞭责夷人而受了追惩。” 有了这句话,显然建新的高官就都松了口气,看着要放心多了——尺度已经画出来了,他们也感到松开了手脚,至少有了个标杆可以去参考。老汗沉吟着没有说话,坐在他下首的一个中年汉子对周老七笑了笑,道,“六姐英明!周主任,也不是我们女金人天性残忍野蛮,只是那些生番——” “我懂,我懂!” 周老七如何不懂,他也是和夷人打过交道的,大家一个对视,就都能明白彼此的不易,一直没有说话的勇毅图鲁也道,“有些蛮子,真是如畜牲一般,不打痛,不知道规矩!就像是我们收服的那个艾放羊,他是吃了我们的馒头开化的么?不啊,这不还是先挨了一炮么?没有大炮,只有馒头,哥萨克人就会把你全家杀光,馒头全都抢走,有了大炮和馒头,这些人狼才会老老实实地舔着残渣剩饭,慢慢地从狼变成狗——可他们那一族的罗刹血裔,说不得永远都是畜牲,根本就教不成人!” 作为卫拉特女金的盟友,这两个台吉在建新自然也受到了相当的礼遇,和老汗彼此还认了干亲,也叫一声‘童阿布’,这种干亲,鞑靼人不以为是折辱,虽然是认了爸爸,但彼此相隔遥远,又管不到卫拉特,再说,以老汗的成就,现在式微的鞑靼部也不能不佩服他的能耐。 之前勇毅图鲁等人在建新停留时,彼此就混得很熟悉了,这会儿一开腔,建新这里的老艾家人先顾不得夸他汉语的进步,纷纷忙问道,“哥萨克人?说的可是在乌拉尔山以东,在罗刹国做游侠的那帮人?他们怎么跑到你们半路上去了?!” 这可就有得说道了,大家指手画脚,把周老七夜遇罗刹贵人,又有一支哥萨克骑兵袭击参园,被马翠英一砲轰散了的事情,告诉给建新众人。当然,还有艾放羊所说的北海图谋,众人听了,都是面色大变,刚才和周老七对话的二贝勒道,“去年冬天特别冷,我们的卡伦额真只在矿山周围巡逻,没有去到远处,也不曾发现北蛮子们的痕迹,只知道的确有些哥萨克人越过乌拉尔山,在北海周围勒索那里的鞑靼牧民,而且他们的武器的确很不错,都有火铳,鞑靼牧民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至于说在周围建堡垒,这个事儿,去年秋天都没有听说……” 他请示性地望向了老汗,老汗没有丝毫犹豫,“派人骑上快马,去北海打探一番——带上科尔沁来的好汉子,如果北海的鞑靼亲戚想要迁徙,就带着他们往建新来,小心些,见机行事。若是哥萨克人都有□□,那可不能正面和他们打。” “哎!”二贝勒立刻应了下来,站起身就出门去吩咐了,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回来把屋里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也叫走了,显然他也要跟着卡伦额真一起北上,周老七看了马翠英一眼,马翠英也对他点了点头,两人都想到了之前谈到的白山人熊事件: 女金的贝勒、贝子,这时候都是有能力者的尊号,因为血脉尊贵者可以说遍地都是,大家都和老艾家沾亲带故的,倘若办事混账、昏聩无能,那就算曾经有过封赏,也会被追回抹掉,哪怕是老汗的亲子,也只能叫阿哥。这种严格治家的风气,好处一直绵延到了如今,就算迁徙到建新,规模严重缩水,治理人才确实不够用,但家族的武德还是很充沛的,就算要长途奔袭,且有强敌等候,一屋子人也不见丝毫惧色,谈笑风生地就把事情定了下来,还不如教化生番让他们感到烦恼呢。 “也就是这般,才能在通古斯站得住脚,不然,哥萨克人来冲几次,就得生出乱子来。” 当晚,他们就宿在了金帐水泥屋里——建新接待使节团就和接待自家亲戚似的,客人来,腾几间屋子出来住,原本的主人就去别人屋子里挤挤。这样做虽然体现了建新的局促,但也不无好处:屋子都是热的,炕也很暖,这会儿虽然开春了,但夜里还是接近零度,使节团一路北上,睡的都是雪窝子,就靠乌拉草毡子隔湿保暖,重新睡到炕上,还有充足的热水能充分擦洗(建新还没建澡堂子,主要是冬天保暖不好做),已经很舒服了。 周老七和马翠英倒没亲热,而是头挨着头说悄悄话——女金人不知道有没有这讲究,但有些地方是忌讳夫妻做客时同床的,这也不好问,两人索性就不触这个霉头。周老七对马翠英道,“不过,建新现在别的都还好,就是人口少,我估摸着,你们这些野人女金的部落,以后都会被当成自己人,归在老女金里。” “不然,他们人手本来就少,倘若再把北海边的鞑靼人招揽过来,就更不多,再还有一点很致命——当时妇孺都多南下了,建新这里男多女少,就是要生都没人生,再说,等到孩子生出来长大,都多少年后了,不把你们鄂伦春人、黑金人这些远亲算进来的话,他们都不敢叫鞑靼人过来,别到时候,建新变成鞑新,成为鞑靼人的城市了。” “我可不是鄂伦春人,我随我娘,我是汉人!”马翠英拧了周老七一把,又咯咯笑道,“不过要咱们的孩子将来能做鄂伦春的官儿,那我就是鄂伦春人——我随爹,我们的孩子随娘。” ……这都是哪和哪啊,周老七的面孔皱起来了,他和马翠英说话,经常会有这个表情,好在这会儿屋里黑,马翠英也看不见,再说她虽爱跑题,可也还知道正事,不至于跑出去就回不来了。因道,“这不是挺好的吗,反正本来都是亲戚,光看长相根本分不出谁是哪一族的,要我说,科尔沁鞑靼和女金人长得也挺像!尤其是建新这里,好多小伙子看着又像女金人,又像鞑靼人的,光看脸实在分不清,我还以为都是女金人呢,可今儿听他们说,好像还有科尔沁的鞑靼在建新安家当兵的。” “那明摆着是过去科尔沁、建州联姻通婚留下来的血脉,科尔沁战士或许就是他们的母亲留下来的亲卫……” 不过,马翠英这话不假,鞑靼人的标志——尤其是科尔沁鞑靼,在长相上的特点是显著的,他们的眼皮很单很厚,天然有一道褶皱,很挡光,还有眼珠子的颜色比较浅,而女金人,容长脸儿,大脑门子,狭长的丹凤眼,中不溜的身材,这都是很普遍的特征。真有好些人一看就知道是科尔沁、建州混血的,而艾放羊的长相就和科尔沁鞑靼不太一样,听勇毅图鲁说,卫拉特鞑靼那,大圆脸多,而且也有不少和当地的番族通婚留下的血脉,鼻子高高的,脸小小的,肤色也不发黄,但又不像是纯粹的番族那么吓人,至于住在北海的布里亚特鞑靼,长相又是不同了。 光看长相,便可以分辨出建新这里的居民,构成其实是相当复杂的,他们进城以来,所见到装扮不同的人群,很多都来自不同民族:运煤进城的就有两个民族,一个是典型的建州女金长相,一个押车的矿工好像是科尔沁鞑靼。 此外还有进城卖毛皮、草药的鄂伦春人、鄂温克人,也可以从头顶的帽子分辨,推着独轮车,运开江鱼进城来卖的是黑金人——这一点,和叙州相似也不相似,相似的是叙州临近的也是多种族的蛮夷生熟番,但不同的则是,不论如何,在叙州和川蜀,汉人的数量依旧是绝大多数,有压倒性的优势,而女金人的人数却真的很少,就算是在大本营建新也显得有些单薄。 人数少,繁衍就是头等大事,马翠英问周老七,“你说,会不会把南下的女金妇女喊回建新来生活?” 没等丈夫回答,她就又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的说法,“不可能,和我一样胆大敢闯的女娘又有几个?大多数人去了南面就舍不得走了,就算去叫,也叫不回来的,反而生分,云县那里娶不上老婆的人可多了,而且买地的活死人,待媳妇可好,不喜欢还能离婚……这谁愿意回建新来啊,又不傻。” 这实在是正论,周老七也想不出建新该如何解决女眷格外缺乏的问题,实际上当时他们因为顾虑通古斯、卫拉特局势未定,条件艰苦,把大多数女眷都送往南面,固然保全了她们的性命,使得她们免去被沿路部族觊觎抢掠的风险,但也带来了深远的后患,周老七想了一会,道,“那只能是多娶野人女金的妇女,或者重拾共妻制度了——此地毕竟是王外之地,不然这条路都走不通。” “共妻啥的先不说,鄂伦春人的姑娘被娶走了,那他们的小伙子呢?”马翠英开始寻根究底了,周老七答不上来,恼羞成怒,捏着她的鼻子道,“他们可以去娶虾夷人的女子啊——可别问我虾夷人娶不上媳妇怎么办了!你呀,在建新出入可要小心,别和我分开了,入城来几乎见不到女人,好几个小伙子看着你那眼神都是火热,你得当心些。” 马翠英这人,平时大大咧咧的缺心眼,遇到正事却还是知道好歹的,顺从地答应了下来,“不怕,我有火铳呢,谁敢碰我,一枪嘣了他。我早都想好了——别说建新,虾夷地也一定是男多女少,敢和你一起去虾夷地,哪能没有点本事呢?” “哟呵,不是说手粗笨,使不好火铳么?来来,我来看看你的手细发了多少……” 且不说两人在这逗闷子,艾黑子、勇毅图鲁他们,第二日起来就不见踪影了:周老七本来和他们也是在建新分开,他要等海冰完全融化之后,跟着建新的商队去苦叶岛,从苦叶岛再去虾夷地——实际上这是绕了一个大圈,但这时候行路绕圈太常见了,尤其是去往边荒之地更是如此,不可能完全直线前行。 不过,艾黑子他们倒也不是不告而别,动身远行,而是跟着建新的卡伦额真去北海打探罗刹踪迹——卫拉特鞑靼和罗刹国距离更近,自然对罗刹国的信息也非常的上心。实际上,如果能把整个通古斯拿下,包括下方的喀尔喀鞑靼全都归顺买地的话,卫拉特到建新那就要好走得多了,一路都是自己的地盘,再不必太担心安全。不论是往北从北海过卫拉特,还是取道喀尔喀,选择也会丰富得多。 此去北海,一路快马,来回也要多半个月的功夫,占用的马匹不少,前往苦叶岛渡口的队伍也因此耽搁了行程,商队只能等这一支卡伦额真回来了再安排动身,周老七因此也得了闲空,可以在建新多修整几日,大汗那里来人告诉周老七情况,又请他早饭后去和大汗闲谈。周老七当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略一寻思,便对马翠英道,“我去见大汗,这就不便带你了,我们快些吃饭,吃完饭,你到买地办事处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顺便也给参园报个平安!” 马翠英一个年轻女孩,甭管多虎超,在这个极度缺女人的城市,也不可能完全放在心来,听丈夫这么一安排,也是眼睛一亮,瞅了周老七一眼,意思很明显:这么安排非常合适!甭光看个矮,个矮的男人心眼可真多!她就喜欢有心眼能算计的,只要算计的不是她就行! 周老七被她看了一眼,也是失笑,两夫妻打打闹闹,快快地吃了早饭:建新在吃上倒真不寒碜,该有的一些东西也都有,金帐里还是通电的那! 吃了甜腻腻的奶酪,喝一碗加了奶皮子、炒黄米的奶茶,配的是女金打的大酱沾暖房出的时鲜黄瓜,这是参园都吃不上的好东西——开春这时候能吃黄瓜,也就是老汗金帐才有这待遇了,除此之外,主食还有炸得焦黄松脆一咬一咯吱的焦圈,夹在烧饼里配着豆浆吃,这一顿带有强烈鞑靼、建州特色的早餐,又融合了不少买地的物资,可说是南来北往的大杂烩了,吃得小夫妻是心满意足,肚皮溜圆,感觉因为赶路而瘦得有些凹陷的脸颊,都眼见着圆润了不少。 饭后,周老七去拜访大汗,马翠英戴上风貌,把脸遮住,穿了丈夫的衣裳,从远处看几乎就像是个男孩,又和金帐要了个护卫,一道出了水泥屋子,往城北过去办事处,这路上越走,路越黑、煤渣越多,却也不是没有缘故——和矿山有关的建筑几乎都在这里,运煤车也从此处出入,买地的办事处当然也在这里了,毕竟,虽然建新是女金人的城市,可建新的煤矿,却完全是由买地出人管理,这也让买地办事处在建新的存在感,从一开始就相当的强——这倒不是买活军要求的,而是女金人自己的请求。没有办法,就算女金人想要自己管,他们也没有这个本事那! “喂,你这小贼,快回来,快回来!你们这些小杂种,难怪你们的娘不要你们——” 城北这里,是他们昨日入城没有经过的地方,这里的屋子比城南要多,显得比较富庶,但似乎也更混乱一些,马翠英跟在护卫身后,踩着那混了煤渣的脏雪坚冰,还没走进街巷多远呢,便瞧见一道影子从街角直冲出来,往两人身上撞去,身后还有人气急败坏地大叫道,“不学好!快把老子的人参还回来!”, 931 北海宝地 人参? 一听到这两个字,马翠英的耳朵就是一动,立刻伸手揪住了这小贼的脖领子,皱眉问道,“野山参?”——见这小贼不像是能听懂汉话的样子,便换用建州土话问道,“沃尔霍达?你怎么敢偷这东西?” 这是个浑身脏污,连脸都黑漆漆的,只有一双眼珠子发亮的孩子,年岁倒也不小了,大概十一二岁左右,只是身量生得矮而已,见这个汉地来的妇人会说建州话,他也有些吃惊,但却当然不可能回答马翠英,而是用力挣扎起来,还想转头去咬马翠英的手,不过,这时候他怀里掖着的人参也掉下来了:一个木匣子,上头还系着红丝线,这一看就是老女金人请参后常见的处理办法,有的是拿桦树皮包裹着,有的会在外头再装一个小原木匣子,系着的红线绑法都很特殊,起到一个防备的作用,一般来说,除了采参人自己以外,别人是很难解开再复原的,这样就减少了被调包的危险。 “哎,小心!” 马翠英一个是怕被咬,还一个是担心人参,不由就松了手,那小贼得了空档,一扭身,鱼一样地就从她手里滑走了,金帐侍卫追了几步,却也没追上,也不知道他钻到哪个地窝子背后的柴堆里去,此时城里处处都是柴堆、煤墙,视线受阻,想要找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只好有些丧气地转回马翠英身边,马翠英拾起盒子,递给追出来的商人,那商人喘着粗气,一边擦着额前的汗珠一边道谢,气哼哼地道,“多谢姑娘!你也是买地来的吧?劝你出入也小心些!你们建新这些小贼真是越来越猖獗了!依我说,就该把他们全都送矿山去!城里的治安才能好呢!” 这明显也是个北上来收药材的汉人商户,而且听口音,这是个晋商,或者说至少出身是山阴,后续是否去了买地也不好说。当然,这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晋商有地利之变,本来就常跑口外贸易,之前两国交战期间,他们太贪财,觉悟不够,闹了走私资敌的丑闻。可买卖是绝不会就这么断绝的,自从辽东献土之后,草原也内附买地,有了内外鞑靼之别,晋商往内鞑靼的贸易立刻就如火如荼地展开了,现在甚而还有胆大的商人,经过外鞑靼,跑到建新来收药材!而且,看他和金帐守卫都颇相熟的样子,来的还不止一两回! 倘若是丈夫周老七在此,说不定就会联想到因为走私建贼而被处死抄家的那几大晋商家族,想到这可能是那些家族孳生的一些远亲,捡起了原本的情分,来跑单帮重新积累本钱。不过马翠英平时对这些事不太上心,一如既往地走错了路——她是想到了买地很出名的药铺千金堂,千金堂反正也是山阴的铺子,里头的伙计说的都是山阴土话,所以,误打误撞的,倒也理解这人的来历,对他点了点头,立刻一脸认真地掖了一下袄子,好像她有多少银子藏在胸口的内袋里似的。 “都是些没人管的孩子,父亲兄长都忙着当差呢……也就这几年了,再大一点,就编进牛录里了!不过平时顽皮一点也就罢了,偷人参的确不该——您要是知道是谁,我们去把他抓来给您赔罪!” 大概是为了在马翠英面前挽回面子,这侍卫也很讲道理,好声好气地解释着,药材商张嘴想了一会,大概是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特征,叹口气摇了摇头,“造孽唷!你们也该建个孤儿院了,要我说,这些孩子成天在家没人管,以后是要生出事来的……” 他拿着人参匣子,骂骂咧咧地转身快步走了,马翠英回头看了看连片的地窝子,又看了看那侍卫,她觉得建新城有些欺生了,或者说有欺负汉商,偏着自己人的嫌疑。如果长此以往的话,恐怕汉商对于到建新来做生意,就会存着更深的顾虑了。 “您不知道,并不是我们不愿意管,这些孩子一到十三岁,就会被编入牛录,让他们去干活了。但是就这么八岁九岁的孩子……” 这的确是件犯难的事情,马翠英意识到,实际上这也是建新城缺少女人的表现——不管是汉地也好,边番也罢,除非大家都不出去干活,否则留在家里做家务顺便照管孩子,这些事情总得有个人来干。建新城缺少女眷,男性长辈缺少经验打理不好家里,最终便形成了现在的窘境,这些孩子不是孤儿,金帐不可能把他们送走,也管不过来。 如果是放牧的那还好说,带着去帮把手就是了,可现在,下矿也好,衙门当值也罢,出去巡逻也罢,都不是能带孩子的事情,这些孩子,平时在家里的行为又无法约束,再加上从小被迫和母亲分离,心里有怨愤在,脾气也古怪,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建新城的一大困扰:彼此间拉帮结派,打群架是常有的事情,还喜欢跑到办事处区这里来小偷小摸,这里的住户相对于本地人来说,油水更丰厚,而且——说白了就是行事也更有规矩,在建州区,惹怒了长辈们,被倒吊起来抽,别人根本说不了什么,甚至因为小偷小摸被打断腿,剁掉小手指的都有,都是自己族人,大不了大家去大汗那里评理,可在办事处这里,汉商也就是叫叫,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都是出门在外,以和为贵的性子,也怕处置得严厉了,家里大人来出头纠缠。这样,他们可不就更嚣张起来了? “最坏的就是那些刚从野人女金归附过来的生番孩子,本来对于抢劫、偷盗的概念就很淡薄,他们有些族群内是没有私产的,看中了什么,直接要就可以了,进城之后,就把这个习惯也带来了,又被本地的野孩子一带,非常理直气壮,家里的大人也不怎么讲理——这些生番孩子,也拉拢了一些本地的孩子王,又和那些被科尔沁母亲抛弃的阿哥们彼此对峙,三天两头打群架,彼此好勇斗狠的,迟早要闹出事情来。” 买地办事处的吏目,对这件事比金帐侍卫还更清楚得多,这个办事处人数不少,大概有五十人左右,平时常驻办公室的也就五六个内勤,也是男性为多——这种危险的环境,有胆量过来的女吏目不会太多的,同样拿的是最高等级的危险津贴,虾夷地的规矩会更好,也没那么冷。 整个办公室就一个膀大腰圆的女吏目,站起来一座小山似的,脸下方还有一道刀疤,不过,此人说话办事却很细腻,嗓音也清脆好听,她是鞑靼血裔,科尔沁女奴出身,说起来也算是很有来历的——这曾是四贝勒福晋哲哲的陪嫁女奴,名字很简单,就叫‘木箱子’,在盛京生活了七八年,后来随从哲哲两个女儿一起南下,在买地上学期间,表现卓异,本来只是个善于摔跤的科尔沁健妇而已,在帐下做点粗活,不料到买地一上学,居然发掘出文理天赋来,还被她考中了吏目,工作两年后,就被派到建新办事处来了。 大概也就是这样的身份,才能在建新如鱼得水,并且适应建新这里的寒冬了,马翠英嗯嗯地点着头,突然又好奇起来,岔开一笔问木箱子,“你一直都这么胖吗?还是到南边以后吃多了?” “到南边吃多了!以前在盛京哪有那么多好吃的呀,白食虽然好,但也不能可着来呀。”木箱子笑着说,“建新这里伙食也不差,你瞧那些孩子,虽然一个个泥猴似的,身上的衣服都脏得看不出颜色了,但至少都有一身皮袄,过冬的煤柴都有,平时也能吃饱,这才有力气闹事!如果是从前的苦日子,人都快冻死了,偷柴回家烧还来不及呢,还能瞄准了值钱的人参?这也不知道是谁提的议,两边这怕是要开始攀比偷盗货物的价值了,如果金帐那边不痛管,真恐怕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但要认真痛管,又有点儿不忍心下手吧,也都是可怜孩子,沾亲带故的,尤其是科尔沁留下来的阿哥们,本来可不都是富贵出身?再说这批也就是如今建新最小的孩子了,更小的,当时都带去南面了,这城里一两年也没有一声婴啼,怎么可能真的把这些小孩子送到矿山去干活?” 几个男吏目也参与到闲聊里来了,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湿漉漉的细粒子——像是雨又像是冰,这说明天气已经暖和了,大概介于雪雨之间,这种冻雨下过一两回,就可以开始准备翻地春耕了,如果出苗太早,小苗被这么一打,都得死。因此,这会儿建新城还沉浸在冬天最后的尾韵里,还没有完全地活泛起来那。 办公室里,大家把炉子的火给捅旺了,烧热水泡起茶来了,木箱子一边往自己的碗里掰肉干,准备做咸奶茶吃,一边说起了矿山的事情,“……虽然用的是新式坑道,远比老矿山条件要好得多了,但建州人把余下的这点血脉看得宝贵,宁可自己去干活,或者引诱新规划的野人女金去干,也不会让孩子下矿的。其实要我说,不听话的孩子每年送往矿山几天,让他们干干活,看看父辈有多辛苦,也就自然而然的懂事了,不会如此招猫逗狗的。再怎么样冬暖夏凉的,还有电灯照明什么的,可那毕竟是矿那,一天要运个几千斤的矿石上来,能不辛苦马?” “几千斤!矿坑那里规模已经这么大了!” “那可不?咱们这采矿的技术,真不是女金人能比的,他们会什么呀,原本就算知道有矿,也挖不出来,只能挖一些浅表的矿石,得去汉人住的州县掠人回来,教他们打洞,就这样也经常出事,冶炼技术也不行,守着铁矿却治不出好铁来。” 经过木箱子的介绍,马翠英这才知道,原来建新的富庶,还真不是买地的支援,建新的确是不怎么缺钱的,因为当时在此处选址,就是看中了本地的矿产,女金人之前就经过口口相传,知道这附近有个开产难度不大的煤矿——虽然不是完全露天,但十分浅表,而且这里又依山傍水的,饮水也不是问题,因此才选择了在此处落脚,至少这样燃料不会是太大的问题。 采煤矿,还是这样的煤矿,他们自以为至少一开始是不怎么需要买地帮忙的,可来了建新以后,发现情况和预想的有些不同——煤矿是有,但一帮人只带了几十个工匠,没一个人有勘察煤矿勘定矿脉的本领,打洞不难,可你不能瞎打啊——还是吃了没知识的亏,太想当然了,于是赶紧和办事处商量,紧急请求援助技术员。 结果,技术员来了以后,在勘察煤矿的过程中,发现此地的煤炭质量非常优异,是可以用于工业生产的无烟煤,质量甚至赶得上山阴的煤矿了,这且不说,和煤矿伴生的还有一片石墨矿,它和煤是间着来的。这可是个好消息,因为众所周知,买地的铅笔原材料就是石墨,而以现在买地识字人数之多,所产生的书写需求之大,对铅笔的需求已经是一个恐怖的程度了,如果不能持续找到石墨矿,那铅笔势必就会失去竞争优势—— 本来,铅笔可以擦除,比较省纸,而且价格低廉,书写效果又比同一个价格区间的松烟墨要好得多,这才能受到普遍的欢迎,可若是价格上涨,那百姓势必要回到松烟墨那里去,这就要影响到铅笔和简体字、四则运算这些新东西的推广,这种新习惯,和硬头铅笔的推广是完全分不开的,甚至可以这么说,经过硬头铅笔而学会写字的百姓,要么也只能是去用羽毛笔写字,用毛笔他们很可能就不会写了! “这么说,建新这里还可以开铅笔厂啦?”马翠英还真没想到,建新居然是已经可以给买地带来好处,而不是还在拓荒期。“这要是把铅笔卖起来,那建新可还真不缺钱呢!” “真是不缺钱的,好东西不少,石墨、煤矿,这不说了,还有中药材——刚说的人参,就是很多新附的鄂伦春人采来的,这附近的老林子太多了,有些鄂伦春人喜欢喝酒,性格又野,也不愿意下矿,也不愿意种地,他们就不在建新定居,但是有好东西也会卖过来,人参啊、红景天、赤芍、苍术……真别说,越是这样冷地儿,药性越强,我们也让他们尽量都来上课,教他们怎么辨别草药。这不是,陆续也吸引了不少跑单帮的商人过来收药了?这些药材到南边都能卖高价,跑一趟虽然要大半年,但买到几次好货,也足够赚的了!” 至于铅笔厂,现在的建新人口还不算很多,自然是建不起来的,但也是重点发展的开采方向,如今煤矿还只是开采居民使用的份量,以采石墨为主,采出来的石墨用车子拉到苦叶岛港口,从苦叶岛南下再送去买地,每年来送补给的船只,运来买地的好东西,也不能空船走啊,一样是满载而归,收获的也是买地急缺的矿产。 “原来如此!那这么说,等到海参崴的路能修起来,云县和建新之间,通航的次数可是要比现在更频繁多了!到时候别说石墨,就是煤矿也能多开采些,卖了换建材回来呢!” “为什么是海参崴?” 木箱子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哦,对对,海参崴轻易不怎么上冻……这么说的确不假,路要修好了,终年通航,冬日也断不了货运的,建新这里很快就能把水泥房都起出来了。只等着粘土砖的配方确定而已——说起来,建新这里其实也有粘土矿,这事儿老汗他们还不知道,探矿他们那边的小分队新勘察出来的,我就说嘛,煤矿伴生的常有高岭土、黏土,这要都找到了,瓷土也有了,还能烧出瓷器来卖去东瀛呢。” “就算我们烧不了,运到南边去也行呀,景德镇的土都要被挖空了,听说瓷窑东家急得团团转,在南方到处转悠着找矿,我们这靠海不说,土那还不有得是!谁说辽东荒凉?六姐讲得真不错,虽冷,但却蕴含了无穷宝藏,只要把路修好了,想不富都难!女金人来通古斯,倒是选对了地方,不得不说,还是有点运气的,他们这片地盘底子可还真厚实!” 虽然在云县住了这么久,但马翠英还真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认识到了工业矿产对一座城市的价值,仔细一想的确如此,只有农业依赖气候条件,矿在哪不是矿?只要有矿,就算自然条件这么恶劣,建州也能让这些半孤儿都吃饱穿暖,甚至有力气闹事,倘若再开出什么稀缺的富矿来,说不得,建新会把虾夷地远远地甩在后头,可以和……和鸡笼岛、南洋这样的,被买活军经略有年的地方,比一比生活条件了! 到了那时候,愁婚配的应该就不是建新,而是虾夷地了,除非虾夷地也发掘出什么矿产来,那倒也好的,虾夷地就临海,运输更方便,还不用走几百里路了——就不知道有没有不冻港—— 因为和本部的通话要等时间,这会儿大家也是在闲谈,马翠英正在胡思乱想时,只听得窗外马蹄嘚嘚,大约三四匹健壮的高头杂色马进了院子,上头下来了几个穿着棉袄,身形笨重的汉子,屋里众人隔了玻璃窗看见,都起身迎接——窗户还被糊死了不能开窗,因此便撩起门帘子喊,“小郑,都回来了?咋回来得这么早?出事了么?” “没事,姐,就是发现了这东西,觉得有点意思,想拿回来送矿里去化验一下。” 一个小伙子掀开了头顶的毡帽,从腰间解下了一个挂袋——这挂袋里全是一根根铜管子,马翠英好奇地看着,心道,“怎么不用玻璃管?啊,对了,我们参园到冬天就在大棚里取样,实验室也有暖气,他们出外取样用玻璃管可能会冻裂了。” “啥东西取的?” 木箱子接过铜管,拔出塞子眯着眼观察一下,“黑乎乎的,看不出啥来……干的稀的,好稠呀!” 她轻轻地晃了一下管子,观察着液体的形态,片刻,眼睛突然瞪大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石油,这是石油呀!你们发现油矿了?” “嗯!就在建新西北方向,快到北海那儿,我们发现了一处地上的自涌点,似乎是地震带来的变化——”小郑也是满脸放光,“如果没有弄错的话,建新附近,或许很快就要再多一座小油矿了!” “天——” “天爷!你们还跑北海去了!这太危险了!” “油矿!” 办公室内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声,马翠英也瞪大了眼,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建新,恐怕很快就要繁华起来了,但就不知道这对女金人来说是否是件好事,这,有煤、有石墨,还有买地最重视的石油——这所有一切矿产,似乎连成了一条命运般的指引线,指向了处处都被提到的北海…… 就算马翠英的脑子并不是那么好使,她也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这样的宝地,六姐又怎么会任其流落在外呢?!, 932 一日之内,万里寒暑 “什么,居然发现了可以手工提吊的油井?” 谢双瑶把手里的报告摔到桌上,“我说别太离谱了,老铁,这建州人注定有三百年大运是吧,人都跑到通古斯了,还给他们发现这东西,那去卫拉特那边的那帮人,啥时候是不是高低也得勘察出个油气田来,搞得必须优先修通前往卫拉特的铁路了呗?!” “呃,这……” 军主这里,经常会有些出人意表的言行,这一点随行的秘书班是都早已习惯的,有些用词虽然古怪,但熟悉之后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还有些话语,无意间透露的信息就相当耐人寻味了——譬如说,倘若仙人没有降世,华夏的命运该是哪般,其实很多时候,六姐的话语里隐隐都是有透露的。不过,不管怎么说,一旦六姐开始这样抱怨的时候,秘书也好,通讯员也罢,就不容易接住她的话了:通常都是重大且让人意外的消息,如何处置反应,应该有相应级别的高官前来讨论,不是他们可以多嘴的。 “把报道留下,你先下去找一下建新周边,包括整个买属辽东地区近期输送过来的情报吧!” 谢双瑶也没有和人吐槽的意思,而是随口下了指令,回身走到电扇面前,打开了开关:这羊城港的天气是真离谱,才刚五月,一波热浪,热得和盛夏一样,如果不是不好安装,而且要保持与百姓同甘苦的姿态,谢双瑶都有搞空调的冲动了,现在反正也是离不开冰块和电扇,基本刚过早上十点就要开了,再这么热下去,她考虑去港口翻个空调扇出来用用,甚至还有找一艘奢华游艇什么的带出来,住到港口里吹空调的想法。 “真是热死了,感觉今年南洋的热灾会热死不少人……要做好备灾抗旱的准备,还好,去年拿了川蜀,有都江堰在,一大粮食产区还是可以保证的。” 一边擦汗,一边开电脑,她嘴里碎碎念地吐槽着,在等电脑开机的同时,还在不断地翻看昨天下班后积累到现在的各地消息:现在买活军的地盘已经相当的大了,每天都有千百件事情,不可能所有都报给她知道,只有一些比较重要的消息会额外上报,其余时间,都只能由谢双瑶搭建起来的体系去处理,谢双瑶也逐渐从眉毛胡子一把抓,演变为抓大放小,主抓大方向,过问重点案例。 她的工作逐渐转为评估、制定规则、标准,以便更好地鞭策别人为她搬砖,当然,同时也包括为一些重大战略方向做出决策,譬如说,在建新附近发现了可以手工提吊的小油井之后,买地要不要更改原本拟订的对建新政策,以及如何同北海边境的番族相处,布里亚特鞑靼、哥萨克、罗刹人,也包括了现在逐渐分散融入各族群的突厥人,甚至更远一点,北极圈内的因纽特人……这些新出现的番族关系,买地该绷着哪根弦,是友好、招揽,还是挑拨、敌视,这都要看谢双瑶的意见了。 在这件事上,不会有人比她更专业的,因为其余地理专家也好,地缘政治专家也罢,都是谢双瑶找的教材,审核的教纲,一步步培养出来的,谢双瑶非常知道他们的真实水平,而她本人在对通古斯地缘上走在了所有人前面——她至少亲自去过一次,谢双瑶曾坐火车横跨整个通古斯荒原,去莫斯科旅游。所以她大概还有个纵览的印象,而其余专家能在地图上把通古斯的疆域画出来就不错了,要指望他们知道更多,也有点太强求。 所以说,这就是文化软实力和国家存在感的问题啊……能手绘中世纪欧洲地图的历史爱好者,人数肯定比能绘画出西伯利亚矿产资源分布图的人多多了,世界历史就这么几块,除了本国以外,欧美的历史绝对是最多人会优先去研究的,比起来,罗刹这边的存在感要低得多多多多了。就是谢双瑶自己都没什么研究,要不是她旅游去过一次,估计连那点粗浅的印象都没有。 “谁能想到,其实在另一个世界,通古斯的第一次大开发还真就在敏末的漫长小冰河时期呢?虽然那时候也巨冷,但通古斯还真是在那个时期迎来第一次开化的,而且还真有不少辽东汉人跑过去开垦田地,挣扎求存。又有多少人知道贝加尔湖曾经也是华夏的北海……这也怪传统生产力形成的思维模式,北海那地儿在以前的确就是空耗管理资源,几乎没有出产的苦寒之地,大家都攒着劲儿往南方跑,建州入关南下,已经是大赢家了,根本就不在乎北海那破地儿,干脆就甩给罗刹人,免得还要花钱打仗了,都认为是赔钱地儿,压根没留意……” 辽东的情报很快就送来了,各式各样的载体都有,上交的工作日志,当地的报纸、散文,情报局的报告等等,多角度地生动再现了如今关外的复杂风情,谢双瑶一边翻看着,一边也不由得喃喃点评,“多少年来封锁地理,搞得有点太过了,民间没有地理基础,搞得现在很被动,想要找出对奴儿干都司再北的地界,地理还很精熟的汉人太难了,在这方面,鞑靼人真是得天独厚,虎福寿——是虎福寿吧,我记得他以前有个妻子就是布里亚特鞑靼的,这不就又串起来了?啧,要不要把他调到阿勒楚喀去,或者去建新搞边市……不过那就等于直接收编建新了,老汗还活着,这件事还要先问问他才好。不然恐怕建新女金心里会有意见,认为我们汉人说话不算话了……” 说敏朝给打的底子太差,真不是谢双瑶在撒气,就说乌拉尔山好了,谁能相信它在华夏也叫葱岭啊?要知道后世认为的葱岭一般都是帕米尔高原,这俩虽然都是高地,但在现实中那是真隔了老远,中间还有好些别的地形,把他们叠加在一起,叫成葱岭北干和南干,那谢双瑶只能这么理解:葱岭其实是一个名词,用来行动领域最西侧的山脉,按照这个逻辑,如果有朝一日黄贝勒打到欧罗巴,饮马泰晤士河,并且宣布臣服于华夏,为华夏百族的话,那也可以把苏格兰高原叫做葱岭…… 这不扯吗!会有这种玄幻的命名,其实就是地理教育太稀缺了!搞得很多人在相关领域完全就在充满自信地胡说八道。谢双瑶不得不花费很多的人力物力来填补敏朝的瘸腿,比如说把后世地图进行重新勘误和定稿,甚至在很多时候只能参考老版本来制出新版地图——地图也有很多种,有地形图、行政区域图、道路图和一些特种资源地图,这其中矿产资源图,就算是到了现代那也是重要机密,别说通古斯的矿产资源分布图了,就是国内的矿点,谢双瑶都拿不出完备地图来,只能是参照一些行政地图上的地名,还有大略标注的区域,让找矿队去勘察,寻找出适合现有技术条件开采的矿点来。 这是一个很艰苦的活儿,但又要比历史上好得多了,因为至少有个大概的方向,以及心中的坚信,凡是去找,都是知道可以找到的,这就要比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中游荡要好得多了。至于说矿点找到了,是否能顺利开采,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地图先确定下来——谢双瑶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组织找矿队的,她给的奖金颇为丰厚,因为矿产的需求对买地来说是永远卡着脖子的一双大手,买地的内需可以说是非常旺盛,对种种商品的需求增长都是指数级别的,各方面的资源都必须得供应得上,不然,商品价格体系肯定会动荡不安,间接地影响到治安的稳定。所以他们一直是非常缺矿的,尤其是缺现有条件下能开采的矿产。 “本来,让人去通古斯找矿,只是有枣子没枣子打一杆子而已……” 的确,去通古斯画矿产资源图,这完全是给未来做的准备,谢双瑶对通古斯的矿产资源就没有看到过任何一版地图——那毕竟是罗刹国的地盘,这都是保密的,会公布出来的都是几句话而已,比如说,贝加尔湖底蕴藏了巨量的油气资源,这是公布过的。但有啥用……现在买地的技术水平,油井都建不起来,更别说水下采油了。再说,贝加尔湖是世界第一淡水资源体,谢双瑶就是疯了也不会在湖里搞开采的。 至于说通古斯的其他矿产,都是好东西,但也不急着开发,这都是给后世留的,按买地现有的疆域来说,她还是更情愿在南方找矿点,至不济,奴儿干都司境内开矿也行啊,说石油,又不是不知道哪有,大庆嘛——现在还是野地,但只要去找的话,肯定能找到,就不知道大庆的油田能不能满足手工提吊的条件了…… 目前来说,买地对石油的需求还没到非常紧急的程度,这并不是因为石油不重要,而是因为买地没有自己掌握矿场,这就让他们心怀顾忌,不敢开出依靠石油的生产线,只能收买大食商人带来的石漆做实验:自古以来,人们对石油的特性就是有认识的,而且也有很多地方会自行流淌石油,或者开出井口,如提水一般打出来使用。 所以,现在也不是没有地方能产,只是产量都不大,而且这些小矿点很不巧都不在买地疆域之中而已。谢双瑶本来已经逐渐接受了缓缓发展石油工业,等什么时候技术可以堆到一个程度,能够搞出自喷井之后,再来大规模铺开这方面生产,可没想到,远方送来的一个消息,却让她的心思一下又不平静了起来。 “本来,只是下个闲棋,看看五年八年之后那边情况如何,再做决定来着。想着那么大的地儿,建新城市也不大,就和无人区发展似的,应该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但没想到,这哥萨克人跑得可真远……这也是我疏忽了,历史没学好,不知道这时候那边已经翻山来贝加尔湖了,还以为他们第一次越过乌拉尔山,占领通古斯是在几十年后,签尼布楚条约那会儿,且那时候通古斯几乎是无人区。” 这也算是谢双瑶一个难得的小疏忽了,她是知道这时候布里亚特鞑靼聚居在北海边的,这就和‘数十年后通古斯是无人区’的认识相矛盾了,但当时谢双瑶也没深想,就觉得可能是因为建州入关,华夏局势大变,布里亚特鞑靼也被整合过去了。毕竟不是历史专业的学生,而且罗刹历史相对冷门,了解得没那么透彻。 随着建州女金前往通古斯经略,情报渐渐丰富,谢双瑶才知道,这会儿乌拉尔山以东实际上还是有不少土著百姓的,并不是想象中那样荒无人烟,而且,罗刹国也已经对通古斯显示出了野心,派出的哥萨克骑兵装备更是豪华,说白了,如果没有火砲加持,现在建新的那些骑兵,装备儿科是抵挡不过的,就连开原的买地兵士,心里恐怕都有点打怵呢! “本来觉得这世上除了白人以外就没人了,看来其实并非如此,是他们走到哪里杀到哪里,才在历史上生产出那么多空白来……罗刹人……也是北欧血裔,老海盗的后代,一群白人翻山过来把通古斯土著杀的杀,奴役的奴役,再把这个地方当成是自己自古以来的领土,老套路了……占个几百年,还有人真觉得这里就是他们的自古以来了,还有傻子帮着一起洗……不好意思,现在就是古,不,现在比古更古,这里历史上就是华夏北海,可轮不到白毛子来谈什么自古以来!这会儿,你们才是外来的侵略者!” 谢双瑶拿起铅笔,孩子气地在罗刹国的首都,包括海参崴、苦叶岛、北海这些地方上都画了大叉,并且于海参崴等地上标了‘华’字,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的脾气其实一点都不小,只是平时很少表现出来而已,要说深藏的雄心壮志,全吐露出来的话,往大了说,恐怕会让万邦不安呢! 也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震动,谢双瑶对外一般也很少说这些,还是很低调的,走到哪一步就盘算哪一步。就像这会儿,也就是‘地图开疆’般撒了撒气,谢双瑶就立刻回到了统治者应有的务实中:这么好的地方,谁也不情愿撒手,资源宝库啊,就算现在不开发,也一定是要拿下来的,给后世留着也好啊。不过,不能否认的是,按现在的条件,即便是要维持对通古斯的占有,需要付出的资源也实在不小——物力都不算什么了,关键是人力,她上哪变出来那么多人啊! “得想想办法,啧……关键是通古斯的局势比我想得要复杂而尖锐,矛盾和接触都产生得太早了点……而对罗刹国的情况则了解得太不够多……” 谢双瑶又翻看了一番文件夹,她觉得这些信息还不够,她还想知道得更多一些。于是,翻开电脑文档,又看了一下之前做的摘要,她的眉毛扬了一下。 “有一个叙州的调任吏目救了一个罗刹贵族,并且把他送到了开原,刚从开原到羊城港两个月……怀疑是罗刹皇族……” “有点意思,他现在学会汉语了吗?要不要见一见他?”, 933 明天开始做沙皇! “这个,好吃,这个,好吃,这个——不好吃。我喜欢,这个,我不喜欢,这个,天,蓝色,地,黑色。” “天,蓝色、白色、灰色、红色——云彩是红色的。” “云彩是红色。地,黑色——褐色、黄色——” 迪米特里的手指在众多卡片上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挑中了鲜艳的明黄色,他试探性地看着老师,努力地组织着话语,“地——这个——” “落叶,”在他对面,一个同样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学者同时说了好几个单词,都表达落叶的意思,“feuilles——啊,你不知道这个。” 他换成了汉语,“落叶,是的,这个是落叶的颜色。” 是……颜色,这两个汉语词迪米特里是能够听懂的,他立刻急切地点了点头,这样就学会了一个新的词语,叶、落叶。他跟着连续念了好几遍,随后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来,“叶——也——我也——我也——” 这两个词的拼音当然是完全一样的,老师只能在拼音下头标注了汉字,并且试图向迪米特里表达较为复杂的意思,即:在汉语之中,同音词比俄语以及所有其他欧洲语言都要多,拼音只是一种辅助阅读的手段,实际上字句的具体意思由拼音下方的汉字来决定。 这种语言逻辑,对于迪米特里来说自然是极其巨大的挑战,迪米特里发现,这种陌生的,契丹人所用的语言,他们的词语发音往往极为简单,就像是一粒粒小小的积木一样,甚至可以拆解为单音词,同时通过这些单音词的互相组合,形成非常复杂的意思,譬如颜色,往往是双音,尾音是固定的‘色’,前面是形容词,天有时候是蓝色的,有时候是白色的。只要把‘色’字记住,那么,在遇到相似发音的时候,不管怎么样,首先就可以明白这形容的是一种颜色、色彩。再通过人们的音节去认识新的颜色。 同样的,在好吃、不好吃,能吃、不能吃上,这种音节的简单相加也能奏效,因此,即便他和契丹人之间门语言不通的程度令人吃惊,但他们仍然能在过去的数月内,设法把一些契丹话的要素灌输给迪米特里,迪米特里甚至感到,如果再给他一年半载,他是有希望能够流利地说起契丹话来的。但目前来说,他还是只能把满腹的疑问憋在心里,糊里糊涂地任由契丹人安排着他的生活,就算有意见,他也无法表达出来,而面对契丹人的问题,迪米特里也只能非常遗憾地保持沉默,他完全不知道他们在问什么,就算有心把自己的秘密全都交代,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呀! 对双方来说,他们共同的回忆都开始于那个突然的雪夜,天气突然变冷,在山林间门狼狈逃窜的迪米特里,几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就算不死在敌人的追捕之下,也会死于这突如其来的严寒之中——这就是他最后完整的回忆了,至于他是怎么在燥热中忍住不脱衣服,并且找到那一堆篝火,还能在火堆边找到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取暖,迪米特里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当他再度醒来的时候,迪米特里已经来到了有生以来最暖和的地方——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醒来时所同时感受到的寒冷和温暖,迪米特里首先看到的是皑皑的白雪,白茫茫的城墙从他的视线中延伸出去,天空中还飘着雪花,不断地增筑着雪砖的高度,但是与此同时他浑身上下却温暖而柔软,没有感受到丝毫寒气,所体会到的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而温热的触感—— 迪米特里认为,这种柔软的感觉,完全值得发明一个至少长达二十字母的词来形容,它完全和迪米特里自小习惯的那种带着烟味的,烧燎的,从一面袭来的温暖不同,不像是壁炉前的毛皮那样,毛茸茸的温暖,它是更加顺滑,更加平整的,是均匀的,从身下到头顶的,从关节里透出来的感觉。 他有过一次类似的感受,那是在冬天和父亲去乡下狩猎,住在他们的农庄里,他们的床就建在炉子上,下头垫的是熊皮,那天晚上,迪米特里有类似的暖和,但也远远比不上现在的感受。在农庄,只要一离开床,就会感到凉气扑面而来,但在这间门屋子里,他可以非常轻易地把被子掀开,起身下床,甚至还暖和得只需要穿一件衬衣——事实上,迪米特里很快就感到了一阵燥热,他甚至感觉到,如果能来一杯冰水滋润嗓子,那将是非常舒适的。 就像是住在土耳其人的干蒸浴室里……温度只是比那里稍微低一点而已。 他这样暗暗想着,同时好奇地靠近了透明的窗户,伸手碰了一下,确认这窗户是用玻璃做的——并且似乎还是双层的玻璃,非常的透明纯净,胜过威尼斯最好的琉璃品。迪米特里一时不禁大为敬畏,认为自己这是已经上了天堂,他回身仔细地捻着被褥,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了:这大概是一种特别的丝织品,他在生前还完全没有接触过那,如此的顺滑保暖,大概因为他是冻死的,所以慷慨的天使给他额外提供了一个很暖和的环境。 这样的误会当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从来没有一本经书告诉迪米特里,天堂里出出入入的都是黑发黄皮肤的契丹人——或者鞑靼人,不过,迪米特里一直表现得非常顺服,因为——他有什么理由不配合呢,这些人怎么说也救了他,而且还给他吃一些好吃的东西。 迪米特里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什么菜,大概是一些特别的契丹做法,但是,他还算是认得出食材:鱼,气味浓烈,但习惯了就很香的酱料,还有猪骨头,以及一些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主食,迪米特里只知道它们都异常的美味,做法也非常的精细,比较起来,他从前吃的东西就像是垃圾配呕吐物——迪米特里过了四五天才发现他的主食之一,‘馒头’,也是用面粉做的,只是其精细软和程度要超过他们日常吃的列巴上千倍,以至于他一开始甚至不知道这二者可以说是一种东西。 如果他已经死了,那也没什么好悲伤的,早知道死后能吃得这么好,他根本就不会逃生,哥萨克人作乱时,迪米特里就会伸出脖子给他们砍了。当然迪米特里只是在吃好吃的时候,会有自己已经死了的怀疑,大部分时候他还是感觉自己大概是活着的,他掐自己会痛,有时候也会感觉到虚弱——他大病了一场,快死了,这是他从契丹人的比手划脚里猜测出的说法,所以感到虚弱也很正常,不过,迪米特里本人苏醒之后没有感到有什么大碍,大概半个月不到,他感觉自己就完全没有不适了。 丰富的盐和香料,丰盛且多样的食材,非常神奇的,在冬天也偶然能吃到的新鲜蔬菜,这帮契丹人的生活让迪米特里大开眼界,迪米特里认为,如果这个世界有天堂,它应该就在契丹人的土地上——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人的日子能过得比契丹人更好了,他们生活中所有的那些新鲜的东西,迪米特里甚至都不知道名字,比如说他们盖的被子,用的是一种叫棉花的东西做成的,这东西在迪米特里的生活中反正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还有那种叫土豆的,炸起来非常好吃的食物,以及丰富的、丰富的甜味! 他们所睡的炕,烧的火墙,所用的叫做‘煤球’的燃料……迪米特里的汉语就是从这些东西开始学起的,他特别想要表达对这些事物的赞许,但无奈的是,双方彼此并不能听懂。迪米特里只会说罗刹语,一点点波兰语(基本都是一种语言),他既不会说英语,也不会说法语,当然更不必说拉丁语了,至于哥萨克蛮族常说的鞑靼语,他也一窍不通。而在他所栖息的‘开原’,没有一个人会说罗刹语,所以双方既不能互相听懂,也很难展开汉语教学。 虽然迪米特里很想学,但开原方面的教师经验似乎也很不足,他们只能确认彼此的善意,并且尽量教迪米特里一些汉语的单词,过了一段时间门,他们又把迪米特里往南方送,让他到契丹腹地去,搭上了一艘海船。迪米特里这下是确定自己绝对没死了——他在船上受的苦比那次重病肺炎还多,吐得死去活来,天堂里就算有考验也不至于这么狠吧!好几次在船上遇到风浪的时候,他才是真的感觉自己要去见天主了! 就这样,在海上漂泊了近一个月之后,迪米特里来到了这个叫做羊城港的地方,这里居然还是契丹的地界——这个国家的广大远远超过了迪米特里的想象,更重要的是,在行程所经过的全部城市,迪米特里都感受到了让人头晕目眩的繁华,当然你也可以说罗刹国的疆域不小,如果把乌拉尔山东面的土地也算进他们的领土的话,但那些荒原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让罗刹国在大陆东面拥有一个能用的出海口,其上什么也没有,荒芜得只配做流放地。罗刹国的土地虽然大,但繁华的区域却很小,而契丹国则完全是两种面貌,它不单非常的广大,而且还拥有普遍的繁华,每个港口的人都多得让迪米特里感到不可思议——他不知道,契丹国是从哪里弄来粮食,让这么多地方的这么多人都能吃饱的呢? 难不成他们真的过着和罗刹人完全不同的生活,从古到今都是如此,只有罗刹人注定生活在苦寒地带,在动乱和饥寒中苦苦挣扎,到处寻找着一条活路吗? 这是个难以被表达出来的问题,它太复杂了,而迪米特里即便在羊城港也找不到人和他自由交流——羊城港这里,洋番的人数要比开原多得多了,天气炎热得要命,热到让迪米特里养成了一天冲三次澡的习惯,并且他还学会了去澡堂,并用汉语要求全身除毛服务:迪米特里的体毛很厚实,这在南方是非常影响散热的,他主动要人给他剃了个光头,选择了之前严寒也无法让他放弃的圆寸发型,包括身上的体毛也几乎全都刮掉了。 就这样,他还是感到自己在日以继夜的出汗,恨不得整天都泡在水里——他到羊城港后飞快地学会了游泳,还很喜欢去海里‘洗海澡’,和他一起的几乎都是一些洋番,他们都很怕热,因为,不论是欧罗巴西部的那些国家,还是罗刹国,纬度就决定了即便是夏天,他们的天气也很少上到三十度——而这对羊城港来说是属于起步的温度。 但是,这些洋番虽然博学,却也没有人会说罗刹语,罗刹语、波兰语这些斯拉夫语言,一向是被欧罗巴人所轻视的,被认为是一种冷门的蛮族语言,学者们学习法语也好,弗朗基语、拉丁语为多,几乎很少有人主动学习这种小公国的语言。至少,在羊城港这里云集的洋番会说的多是这几门语言,契丹人在洋番里给他找教师,也没有找到什么好的,最后只能找了一个学习能力很强的教士,据说他来自移鼠会,传教能力很强,很擅长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传教,契丹人让他们互相学习,让教士学习罗刹语,迪米特里来学他会说的几门语言,法语、弗朗基语、英语和汉语。 不消说,汉语必然是学习的重点,迪米特里的学习热情也相当的高,因为他虽然不喜欢南边的天气,却很喜欢南边的美食,尤其是在这里他可以吃到面包和蛋糕了——熟悉的做法,却比家乡的味道美味了无数倍!只除了甜品不够甜之外,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这里的白糖一定非常的便宜,几乎是不限量地提供,迪米特里喝一次下午茶就可以用掉一茶杯的糖! 这在公国,几乎是沙皇级别的奢侈,就连大贵族的庄园也不能如此浪费,罗刹国结束最后一次大规模战争还不到二十年,他们割让了幅员广阔的土地,失掉了前往地中海的出海港口,换来的仅仅是波兰方面对新沙皇血脉的承认,这是个很穷的国家,就算是贵族,日子过得也没有多好,不饿肚子,不冻死,冬天能吃上酸菜,这就很不错了,要知道如今乌拉尔河西岸每年死于严寒的农奴数目,可是让迪米特里都有点儿触目惊心、担惊受怕,感觉将来不久恐怕又要有农奴起来作乱呢! 哪怕是为了糖也好,他也愿意尽快学会汉语,因为在他被送到羊城港后,契丹人对他表达的第一个非常清晰的意图——他们甚至专门地绘制了图画,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罗刹语字符来标注,表达出了非常清晰的意思:一,迪米特里所消耗掉的所有食物都是有价钱的;(用食物的绘画和上头标注的金币,迪米特里的钱包来表示) 二,迪米特里必须干活来付账;(用迪米特里劳动,东家付给迪米特里金币,迪米特里把金币给厨师来表示); 三,如果迪米特里在四个季度之内,学会汉语,并且通过检定考试,那么他可以做翻译,一天能赚十个金币;(用拼音灌入脑海,迪米特里做考卷,得大拇指,嘴巴一边说罗刹语一边说汉语表示,东家付给迪米特里金币表示),如果学不会的话,他就只能去做农奴,一天只有一个金币! 图画当然是非常直观的表现了,虽然或许还存在一些误解(比如迪米特里觉得农奴一天也有一个金币是不可思议的,他理解的农奴做活没有报酬),但是,大概的意思仍然能够传递过来。迪米特里当然不想做农奴,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甚至不想做翻译——他是个贵族,贵族天生就是不干活的,至少,迪米特里没有任何干活的欲望。 当然,他也知道,契丹人不愿意养活闲人,在这里似乎人人都要去干活,迪米特里认为这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接触到此地的贵族,而契丹人认不出他的家徽的缘故,因此,他非常努力地学习汉语,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出身,这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认为契丹人倒还都有可能让他继续眼下的生活:不用干活,白吃白喝,虽然要忍耐炎热的天气,但可以无限制的吃糖。 “我是贵族!”这是他在私下反复练习的,最熟悉的汉语句子了——但只有这句话当然是不够的,还有后头的复杂解释,目前就只能以罗刹语来打草稿,慢慢地积累翻译了,“我的徽章可以证明我的身份,我以贵族的身份请求契丹国王的庇佑!” 庇佑——大概约等于是白吃白喝的,一般来说,贵族到其他国家去做客,如果能被承认是宾客,获得庇佑的话,的确不必担心吃穿,主人的确会供应的,不过,也存在着主人驱逐客人的风险,而且契丹人和其余欧罗巴国家不一样,他们的贵族没有彼此通婚,似乎不存在亲戚关系,所以,迪米特里也聪明地认识到,他必须给契丹人一些好处,一些盼头,才能继续骗吃骗喝,为此他还准备了更进一步的说辞,同时也解释了自己被追杀的原因。 “我是留里克家族的后代,瓦西里四世沙皇的外孙,也是罗曼诺夫家的血裔,从各个角度来说,我对公国都拥有相当的继承权!费奥多尔和伊凡体弱多病,纳雷什金家族容不下我,把我逼过乌拉尔山脉还不放心,还要买通哥萨克佣兵斩草除根,害怕我获得老贵族们的支持,在费奥多尔之后登上皇位——留下我,在恰当的时候,我可以宣称对公国的继承权!” 实际上,迪米特里从未起过做沙皇的野心,从前没有,现在更加没有了,他最想做的大概是白砂糖国度的砂皇,不过,契丹人也不需要知道这一点,只要他们愿意花点小钱养着一个备选沙皇,让迪米特里继续混吃混喝就行了,迪米特里已经在心底反复排练自己的演讲,确保能够打动契丹贵族了。 “只要给我一点支持,我也可以做沙皇!!”, 934 沙皇练习生 “呀,这位还是留里克家族的外孙,罗曼诺夫家的血脉呀——” 谢双瑶的声音拉得长长的,有点儿揶揄的味道,很显然,女军主对于留里克、罗曼诺夫这两个姓氏是有深刻印象的,这也让坐在下首的让阿诺心底有些微微的不安,他暗自猜测:难道这表示罗曼诺夫家还真的掌握住了克里姆林公国——也就是华夏这里说的罗刹国,甚至把自己的统治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可和常理有些不符合了,现在气候转坏,按道理来说,北部的政权都要比以往更容易动荡,罗曼诺夫家的沙皇现在就只是个傀儡,让阿诺本来以为克里姆林公国还会继续更换沙皇,陷入动乱和分裂,但从女军主的反应来看,难道他们不单掌握住了国家,而且还把克里姆林公国发展成了横跨亚欧的大势力? 这可是……这可是让人很吃惊的猜测了,那帮斯拉夫蛮子,如果在北地崛起的话,相对于法兰西来说,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只是因为女军主随意的一句话,让阿诺心底思绪纷飞,但在表面上,他还保持着稳重而超然的态度,进一步为他其余的学生讲解着课程——别说其余这些对整个欧洲贵族一无所知的学生们了,其实就是军主,也未必知道现在克里姆林公国的现状,否则她也不会来上课了。让阿诺理解军主的知识水平,就像是他在应对外邦历史一样,除了一些普遍的常识之外,只会知道过去某段时间发生的大事,这一段时间大约是一百年,要叫她说出精准到这一刻的国家内部局势,她当然也力有未逮。 “如果他画出的族谱不假的话,那么,这位迪米特里先生,他对于沙皇之位的确拥有很强的宣称次序——也会有一些贵族倾向于拥戴同时具备两家,甚至是三家血脉的后裔来继承沙皇的位置。归根到底,这也是因为罗曼诺夫家并未拥有公国在法理上完全继承权的关系——这就要解释一下,我们欧洲这里通行的继承法了,用华夏这里来比较的话,欧罗巴的继承规则大概……嗯,大概可以和周代、春秋一样,还是与如今华夏这里改朝换代的思想不同。” 让阿诺现在当然已经是个非常出众的汉学家了,这个法兰西传教士,虽然是基于诸多原因来到买地的,但和他的大多数同伴一样,来了以后,多多少少也就有些乐不思蜀了,并且还很热衷于从祖国乃至亲近的国家,发动关系网往买地这里来倒人。这样的举措,能保证他们在买地这里过着非常优裕的生活。 比如说,把笛卡尔给倒到买地来的所有人都得了一笔大加分,包括移鼠会,也从伽利略的到来中得到了不少的好处,不但在买地这里饱受嘉许,而且,因为贩回祖国的奢物受到了贵族们上下一致的喜爱,也得到了母国的大力嘉奖,这也让很多学者的心思都有点走偏了,很多学术淘金客甚至会私下开盘,为‘肉猪’的红圈下注,甚至还会因自己看好的人选没有得到他人一样的红圈而耿耿于怀,想要去和女军主争辩一二呢!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了,总之,现在的羊城港可谓是云集了一大批欧罗巴来的精英学者,而这些聪明人的兴趣往往是非常广泛的,除了理工科之外,也有人和德札尔格一样,受到了买地道统的感召,有转型成为翻译家、社会活动家、政治家的倾向,也有人和让阿诺一样,受到了买活大学所开设的人文学科的吸引,对华夏和欧罗巴,进行社会学上的比较观察。 在所有这些兼职的人文学者中,让阿诺就是一个较为突出的人才,大概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贵族出身,因此,对于华、欧两地的贵族概念、待遇、传承、消灭,进行了系统的观察和归纳,也是因此,他得到了向买地众高层上课的机会,因为他不单精通欧罗巴的纹章学、贵族谱系,而且还能将这些知识融会贯通,用易于被华夏人理解的口吻说出来,同时顺便把罗刹国内的局势解释清楚,倘若没有相当的贵族学识,这是不容易办到的,而且,作为一向愿意和异教徒眉来眼去的法兰西佬,他对大西洋北海这些国家,包括罗刹国的了解,也要比南欧的弗朗机人,西欧的英吉利佬更多一些。 “在华夏这里,有一种普遍的思想是深入人心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出自《史记》,这是汉代的作品,这可以证明,在两千年前,华夏的人们已经承认,只要有能力,华夏的统治者可以是这片土地上居住的任何一个人。所以,华夏有很多类似的谚语来表达这样的思想,英雄不问出处,也是讲述一个人的血缘对于他的能力没有任何的影响。” “同时,我们可以很轻易地观察到,虽然历代天子都在竭力地宣扬自己血脉的神秘性,宣称自己受命于天,但在知识分子阶层,发自内心地深信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就算是在文盲平民阶层,他们也对天子保持着一种功利性的敬畏,百姓对于这种神圣性的承认,完全出自自身的利益,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们绝不会因为自己的血脉而产生畏惧情绪,反而立刻就会滋生出一种狂妄的野心来,可以很轻易地认为自己也能竞争统治者,至少是拥有这样的资格。” “但是,在欧罗巴,这样的想法是相当少见的,更为普遍的是对于血缘根深蒂固的认可,贵族就是贵族,永远都是贵族,当然,贵族会不断的没落,因为他们的人数也在不断的增加,但这样的认识是牢不可破的:金字塔顶端人口有限,不断会有人跌落,可从未有一个非贵族的血脉能在顶端站稳,由始至终,当国王的永远都是这些人,权力只在这么一个小圈子内流动。如果你爷爷的爷爷不是公爵,那么,你多半是很难当上国王的。” 在这里,让阿诺无意去讨论这种权力的起源,只是解释着克里姆林公国的贵族来源:“在罗刹国,几乎所有贵族都和留里克家有关系,就是因为留里克家族缔造了这个国度,因此,不论是谁想要得到罗刹国的完整治权,都必须和留里克家扯上关系——关系越近,血统越纯正——就像是华夏这里的‘嫡庶’一样,越是嫡系,就越能靠近权力,但是,如果嫡系的能力太差,或者血裔断绝的话——” “庶支就有了出头的机会,”不乏敏锐的华夏学生已经指出了,让阿诺点了点头,“就像是迪米特里所说的一样,他两边的血脉都能和留里克家族取得关系,比如他的外公瓦西里四世,就是留里克家族中素来拥有威望的武将庶支,并且在国家危难时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短暂地抵挡了波兰人通过伪留里克王子干涉罗刹内政,贬低东正教地位的脚步,把权力留在了罗刹国本国手中,虽然悲剧收场,但在民间仍然拥有相当的威望。” “而他的祖父罗曼诺夫更是罗刹贵族在数□□后选出的沙皇人选,也和留里克家沾亲带故。这一点对罗刹国来说非常重要,罗刹国大多数平民都坚信,这片土地是留里克家族的应许之地,倘若沙皇和留里克家族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罗刹国将会失去天主的保佑,在本就严苛的气候中承受更可怕的天灾。” “在他们的思想中,这是得到验证的理论,因为留里克王朝嫡系绝嗣之后,第一任选举沙皇戈东诺夫家族就并未拥有留里克血脉,而尽管这位沙皇精明强干,能够有效地弥合罗刹各部的矛盾,但他在任期间,罗刹国所承受的天灾、饥荒次数是此前沙皇的数倍之多,饥荒的严重甚至让克里姆林城堡粮库空空,直到他死后,他的儿子被残忍杀害,戈东诺夫家族的统治结束后数年,气候这才有所好转,而当时的沙皇正是从波兰归国的伪留里克王子——百姓们认为这多少也算是沾了留里克家族的边了,甚至很多贵族都觉得这位王子就是真王子,人们只是因为不满意他被波兰操纵,要降低东正教的地位,所以才不承认他的真实性。” “留里克大乱斗。”女军主又一次简单地总结了这几十年来罗刹国复杂的争权斗争,让阿诺认为这样的形容也不算有错,总之,不管是通过什么渠道,在嫡系绝嗣之后,其余统治者都在想方设法地和留里克家族拉关系,这其中关系最近的就是瓦西里四世,罗刹国土生土长的留里克庶支,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至于其余的伪留里克王子,就好像敏朝的‘建庶人’一样,就属于一张皮,谁都可以披在身上,但实际上大家心知肚明这不可能是真的,留里克家族嫡系的最后两个孩子都很弱小,一个犹如白痴,另一个也就是死在国外的二王子患有癫痫,客观来说谁都无法治国,也不可能带兵回国争取自己的继承权。 “如今,罗曼诺夫王朝建立二十多年,还是个新王朝,他们能否站稳脚跟,内外也十分疑虑。第一任沙皇,也就是迪米特里的伯父,性格柔弱,听从权臣和母后、皇后的摆布,他所生的孩子只有皇太子还算是健康,其余两个儿子费奥多尔、伊凡,的确体弱多病,罗刹国还有说法,认为皇太子的身体也不算很好,没有让少女成为女人的能力……” “我有一个在君士坦丁堡任职的朋友,他给我写信时,提到过罗刹民间的传言,民间认为,沙皇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而不至于发生天灾,原因不在于他自己而在于他的祖姑姑——沙皇的父亲大牧首是留里克王后的侄子,这也让他分享了留里克家族的神眷,但是,这种神眷会随着代际的传递而变得稀薄,同时罗曼诺夫家族也要承受留里克的诅咒,沙皇的儿女夭折率比民间还要更高,活过十岁的子女都不多……” “如果说这是罗曼诺夫家族的种子不好,但大牧首的其余儿女子嗣都十分繁茂。或许,如果在大牧首的后代中找到同时也拥有留里克血脉的孩子,让他来做沙皇的养子的话,会有助于收服民心,平息各地的农民造反,也让大贵族们更加心服口服……我只能说,以我对于贵族宫廷的了解,如果有这样的声音出现,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在叙述中,让阿诺尽量回避了人名,以帮助学生们更好地理解整件事,这主要是因为罗刹的人名重复率实在太高的关系——几乎每家每户每一代都有伊凡、伊万、费奥多尔、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罗曼,就连罗刹人自己都得带上中间名来做身份识别,因为他们的中间名会带上父亲的名字,这是斯拉夫人常见的习惯——在客观上来说对华夏人就更拗口了,当罗曼伊凡之子又生了一个儿子叫伊凡罗曼之子的时候,让阿诺相信绝大多数听众都会被绕晕的。就连早已习惯了贵族复杂名字的自己,在备课的时候都有点捋不顺,更别说这些姓名简单,完全是另一套规则的华夏人了! “为什么君士坦丁堡会有罗刹国的消息,而其余国家对罗刹国都缺乏了解?” 时不时,还会有一些阿诺没有预想到的问题被扔过来,这也说明了东西方认识的差异之大,因为在阿诺看来这完全是常识,但华夏人是完全没有了解的。他连忙回答,“因为君士坦丁堡是东正教的总部,罗刹国对东正教是非常笃信的,而他们作为北方蛮国,目前的光彩完全被波兰盖过,信仰天主教的波兰此刻才是北欧的霸主。他们几乎已经成功吞并了罗刹,罗刹贵族甚至曾经选出了波兰王太子作为他们的沙皇,只是这个命令从未被真正履行,就因为波兰国王拒绝让王太子改信东正教,而是想让罗刹全国改信而被推翻了,国王迄今仍然耿耿于怀,认为沙皇之位属于波兰王太子,并且威胁要为此再度发动战争。” “一个国家的贵族开会选了另一个国家的王子来做自己的沙皇!” 所有华夏学生的面孔都皱起来了,呈现出了一种深刻的厌恶表情,甚至有人叫嚷起了‘卖国’、‘汉……罗刹奸’这样的话语来,对此阿诺也并不吃惊,这正是东西方最大的差别,他解释说,“对于华夏而言,国土观念胜于一切,宁可是本土的乞丐崛起,也不愿是远方的异族入主,这种思维模式,我用一个你们的成语来形容——家国之念。对于华夏的百姓来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或许从这个角度来说,也可以说华夏并不存在真正的,欧罗巴定义的贵族。” “因为对欧罗巴贵族来说,他们更情愿是远方的贵族入主,而不是本土的平民崛起,维持住权力的圈层,对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们更看重的是权力在圈层中的流动,以及他们身处于圈层之中的事实,那么,不论权力如何流转,他们总有极大的机会去得到和靠近……这是个很大的话题,我打算就此写写一本书,这只是区别的一部分而已,贵族思维的根本不同,造就了东西方权力斗争极为不同的局势。也让血缘在他们的政治中依然有很大的份量——至少比在华夏要重要得多。” 说到这里,阿诺笑了笑,这一瞬间他想到的是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陆续惨死的敏朝藩王,以他个人的见解,他认为北方敏朝的皇帝,在他这些血亲的消亡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也充分地体现了东西方政治逻辑的不同,如果在西方,这些藩王的命运就完全又是另一种走向了。甚至很可能根本就没有谢六姐的出现,阿诺无法想象有一天贵族从西方的国土上完全消失,仅从现在的环境来说,如果买活军不去强势地打破这种循环的话,他甚至觉得恐怕一千年以后,都还会有人对国王下跪,并且虔诚地赞美他们的高贵哩。至于在买地这里,对于‘贵族’这两个字所抱持的普遍的嘲弄,那就更不用去妄想了! “这么看,如果迪米特里对自己的身世没有说谎的话,那他的确是一枚很好的棋子。” 当然,眼下并不是抒发这些感慨的场合,人们还是在专注地讨论着罗刹佬的事情,经过阿诺的仔细介绍,大多数人对于迪米特里的来历,以及来历所蕴含的政治意义,那种份量,终于有了一些实在的了解,而不仅仅只是一些浮皮潦草的想象。很多人都提出了一点,“如果他在我们的扶持下,把乌拉尔山以东的领域宣称为自己所有,立为东罗刹沙皇的话,是不是可以顺理成章地把那些哥萨克人给管起来,顺便起到分裂罗刹国的作用呢?” “不管怎么说,有这样的大旗在,总是能给罗刹国带来麻烦,他们自顾不暇,也就不可能一直支持哥萨克人去骚扰建新了吧?” “这个人,不论怎么用,都一定是有用的——但关键还是要看他个人的秉性,这是个怎样的人呢?” 由于无法沟通的关系,大家都没有见过迪米特里,但自然有不少报道对他做系统性的评估,“不算笨,但性格懒惰,贪图享乐,总想着骗吃骗喝,十分娇惯……是个聪明的草包,异常喜欢甜食,很多人私底下给他起了个狗熊的外号。” 聪明和草包是并不矛盾的两个词——一个人可以很聪明,学什么都不慢,但同时缺乏大局观也没有恒心,在大事上呈现出令人吃惊的短视,那么他在政治上就完全是个草包。关于迪米特里,目前知道的就是这些,“哦,还有一点——艺术天分不错,他虽然还不太会说汉语,但因为用漫画来做过交流,他觉得这样的形式很不错,所以,他现在已经很会画画了,关于他的那些信息都是他通过栩栩如生的漫画告诉我们的。” “嗯……他们那边的人艺术天分是都挺好的。” 谢双瑶看了一下呈上来的样品,也不得不如此承认,她撇了一下嘴,“看起来是想通过自己贵重的身份骗吃骗喝的样子……你看他的画,多强调自己的身份那。不过,的确也挺有利用价值的,值得为他去搜罗下会罗刹语的教师了……” 要说偌大的买地,找不出一个会说罗刹语和汉语的教师,那也是假话,单单是开原就有能粗略说些汉语的罗刹人,只是这些罗刹人多数也很粗野,判断不具备很强的教学能力,所以就没找人而已,对买地来说,什么样的人没有呢?无非是付出多少行政成本的事情。以迪米特里的身份,就值得他们再下一些本钱了——有句话是没有说错的,不管该怎么用,将来会怎么用,先把这个人教好,到时候才不至于捉襟见肘嘛。 “想得倒是挺美,骗吃骗喝,管饭管到死……继续管着他的饭,待遇么,中级专家吧。” 谢双瑶很快地做了决策,她的笑容有点阴阴的,“找到老师之后,课程么,也按着中级的强度去排,我们买地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他不是沙皇练习生吗?那就得按练习生的强度来上课啊。” “——注意,政治教育要放在前头,得确保他把我们的道统给吃透,真正打从心底去相信喽——到时候,才能把它带回祖国去传播开来……” 女军主说到这里,也不由得举起手放在唇边握拳,用一个假模假式的咳嗽掩盖了笑意,“这波——这波叫做回馈祖地,跨越时空的火星,怎么能不烧回故乡去瞧一瞧呢……”, 935 建新大喜 “小心点,小心点,船要靠岸了!手里东西都稳着点啊,小心颠簸——” “这就是虾夷地了么?瞧着挺有模有样的呀,好像比建新还繁华些呢!老七你来看啊,码头全是水泥路!” “那是,虾夷地真不差的,别的不说,物资可是要比建新丰富——这就在海边呢吗,上了岸就是城了,运建材多方便那,再说,人家李城主那也是有备而来,本来就是有名的富豪来着,肯定比战败的女金人身家要丰厚得多啊!” 站在船头眺望城口的周老七,还没和妻子搭话呢,肩上搭了厚绳圈的水手,刚好从他们身后经过的,便随意地拍了一下马翠英的后背,和她开起了玩笑,“怎么样,翠英妹子,开眼了吧!你瞧那城墙,那高大的,肯定比你想得要好得多!虾夷地的日子可不比你们开原差多少!” 马翠英不甘示弱,也反拍回去一掌,两人打闹了一会,她才问道,“你扛这么重的绳子呢?我帮你一把?” “不用!你这小身板能帮什么!歇着去吧,这本来就是我干的活。” “嘿,你说你这人,大家都是能干苦活的姑娘,我下地干的农活可不比你轻省,我这身板怎么就小了,英惠你站住,把绳子放下,我来——” “行了行了,别闹腾了,人家当班呢。” 周老七不得不把妻子拉回身边,制止她继续和女水手们闹腾——不得不说,虽然建新的风气也相当开明,但马翠英的确是在苦叶岛渡口上岸之后,发现前来的是一艘女船员为主的远洋船只,这才重新活泼欢腾起来的。这些女船员,和叙州、建新、敏朝的女性,做派上截然不同,虽然马翠英和这些女人也不是无法相处,但很显然,在她已经非常熟悉的买地女娘环境里,她才是最活泼自在的。 这不是,上船没有两三天,双方就已经彻底混熟了,姐姐妹妹地叫了起来,甚至还感叹起了命运的奇妙:这艘船其实就是周老七原本预订要等的那一艘,当时周老七错过了上一艘船,可能要在云县等待数月,衙门便安排他往陆路周折,这一走大半年的功夫,没想到最后到达苦叶岛渡口的时候,登上的就是原本定了要往虾夷地走的‘良月号’,在周老七等人因天气滞留参园的时候,良月号也因为秋末台风,耽搁了北上,走到武林就被迫折返。 等台风结束了,北部急冻,苦叶岛的渡口随之关闭,那良月号也就没有继续北上的必要了,船员于是往南洋跑了小半年的来回,等到预算中苦叶岛渡口开放的日期临近,这才动身北上,刚好就在渡口接上了周老七两人,往虾夷地过来,也就是说,周老七这一趟陆路等于是白走了,他如果在云县等待,到达虾夷地的时间也是差不多的。 “可不白走,要不走这一趟,哪来这么喜人的大媳妇儿呢!” 话题每每说到这里,大家就要拿这对小夫妻取笑,因为这段姻缘说起来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而且马翠英口快,很早就把来龙去脉,能倒腾的都倒腾出来了——“他第一次听到炮响,吓得跌倒了(总算知道藏住自己的违规操作),俺爹娘过意不去,就让他在家里养伤,别人都住在学校里,就他住我们家里,我也常去照看。后来他好了,俺爹就问他还想不想住家里,他说都可以,服从安排,俺爹就说,也不是不能住,但要住下去就得有个说法,不然,俺们两个孤男寡女老在一扇窗前说话,被人看去了也不是事,他就请人登门来提亲……” 这样的事情,一向是大家喜闻乐见并且爱好打趣的,马翠英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破罐子破摔,别人这一说,她就点头,“嗯,说得对!是这个理!这都是六姐慈恩保佑,神机妙算,照顾到了我和老七的姻缘,六姐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一边说,还要一边组织大家来赞美六姐,让六姐也保佑她们的姻缘,她这么大方,倒搞得众人不好意思起来,这些女水手泰半都是单身,虽然走南闯北,历练得大大咧咧,打趣别人是无所顾忌的,甚至受了一些旁人的荤话回击,也能笑嘻嘻若无其事,但真要一本正经地求姻缘,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于是在这件事上,都被马翠英折服,公认她最豁得出去,“成亲了就是狠!比俺们还赖!” 也是因为如此,马翠英一下就和这些女水手们打成一片了,眼看这会儿船只到港,就要分离,这些小姐妹们还颇有些不舍呢,约定了几个月之后,深秋再见,那水手英惠还笑嘻嘻地对马翠英道,“若是老七手脚快,到时候你怀孕了,就搭我们的船回开原去养胎,等做完月子开春了再过来,开原的医院比虾夷地的好,其余条件倒是都差不多。” 马翠英有点招架不住了,红着脸说,“哪到哪,我和老七都说好了,别那么快要——虾夷地的医院不成么?你之前不还和我说,虾夷地有一栋专门的医院呢!” 说到三地的情况,没有谁比这些常跑航线的水手更清楚了,英惠一路上也和两人说了不少虾夷地据点的事情,因点头道,“虾夷地是发展得不错,医院里还有专门的医生呢,但是那都是看啥的呀,冻伤、外伤专业,妇产科什么的,肯定还得回开原去啊,虾夷地和建新一样,都是男人国,女人不多的!” “新生儿更是有限,虽然有些虾夷妇女被吸引过来,找据点的男人婚配,但她们还不习惯去医院,都在自己家里生小孩,听说连三姑六婆都不齐全,上回搭船去虾夷地的一个大婶,还念叨着不知道有没有产钳,你看,连产钳都没有!她们生孩子完全就是听天由命,靠自己的体质,死了就死了,没死就没死。” 别说虾夷地了,就是叙州、辽东,甚至是买地乡下,去医院生产都是非常少见的事情,生活水平的提高大概也就是三姑六婆的普及,在买地,至少生孩子的时候一般都会请个产婆来家里,而且产婆一般也都接受过培训,知道要洗手、消毒,同时会使用产钳,也就是如此而已了。马翠英和周老七听英惠的叙述,倒不觉得虾夷地的条件有多么艰苦,反而认为这很正常,他们更留心的还是虾夷土人妇女跑过来和据点的汉人结婚的事情,“果然……事情的道理一样,结果也都类似,这不和建新那儿差不多么?” “啥?”英惠倒没去过建新,毕竟那里不靠海,但是,苦叶岛和大陆的往返渡口,他们是每一次都要两边停留的,因此对于女金人的现状她也颇为关心。“出什么事了?那里也来了不少土人妇女?都是什么族的?鄂伦春?鄂温克?是他们野人女金自己的女孩儿么?” “野人女金争着向建州嫁姑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之前老汗就把海西、野人女金都统一了一遍,全都编进旗内,只有一些零落的部族,隐匿山林之间,本来就和他们关系疏远,现在更少往来了。”马翠英摇了摇头,揭开了答案,“是北海那边布里亚特的妇女,还有一些哥萨克寡妇,在我们离开前,自己找过来了,她们知道建新有饭吃,日子过得好,还有一帮单身汉,都带上孩子跑过来想要再嫁,我们动身的时候,城里一天天的都有不少喜事,金帐内外喜气洋洋,都期盼着来年添丁进口呢!” 这话说来就有点复杂了,因为牵扯到了建新方向去北海刺探消息的事情,要往深了说又要扯到罗刹人,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良月号对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并不陌生,因为她们冬季跑南洋航线的时候,也接到了海事命令,让在从果阿那边过来的洋番里寻找会说罗刹语的聪明人,如果有汉语基础更佳,因此,两边一提起,这就都对上了。马翠英道,“就是因为哥萨克人圈地的事情,建新派人出去刺探虚实。同时也带上了科尔沁鞑靼的同族。到了北海边一看,哥萨克人的确已经准备在建堡垒了,那些布里亚特鞑靼深受其扰,其实也正商议着迁徙的事情。” “不过,他们当时想的不是到东边来,而是往西南去,想要穿过喀尔喀,往延绥边市方向走——他们那一支部落的小台吉,有个妻子叫乌云其其格,她以前就生活在延绥边市接壤的那片草场——我要说起她前夫的名字,你们可能会吓一跳的。” “是谁,是谁?”英惠一帮人已经开始嗑瓜子了。马翠英犹豫了一下,她看了丈夫一眼,见周老七虽然有些无奈,但却并没反对,想道,‘有不妥老七肯定拉着我’,便甩开顾虑,快活地低声道,“就是在云县也很有名气,延绥边市的大管事虎福寿主任!鞑靼人在云县没有不听虎主任说话的——对了,虎主任听说也有罗刹血统,不知道他会不会说罗刹人的话呢!” 如果会说的话,这不就又合上了吗?大家也都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道,“哎哟,那真是几千上万里的缘分了——所以,布里亚特人也都知道有我们买活军咯?” 这肯定是知道的,因为虎主任和乌云其其格有儿女,虽然两人分开了,但儿女会给母亲捎带东西问好,他们自然知道,南边华夏地区的买地,是和天堂一样的好地方,只是,因为自己的日子也还算好过,往年也就走了鞑靼人的草原,到边市去做做买卖,见识一番罢了。布里亚特地区也开始逐渐地流传起了买地的嘎啦吧故事,他们嘴巴里也念叨起了远在东南炎热海边的‘六姐布尔红’…… 正是因为这样的贸易关系,让布里亚特人对哥萨克骑兵充满了反感,从未降低过反抗的意愿——如果□□是他们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的东西,或许还有人会认为这是哥萨克骑兵得到了神眷的证据,认为鞑靼人要听从他们的统帅。可他们都是和延绥做过买卖的人了,他们有见识,部落里有人在边市见到过火铳,甚至还有比火铳更加神奇可怕的黑天使,这让鞑靼人怎么能服从这些哥萨克土匪?如果一样要缴税做农奴,那还不如去延绥! 因为布里亚特人并不知道如今辽东的局势变化,不知道建新也算是买地的一部分了,他们没想着往东南来,还想着跋涉去延绥边市找出路,即便知道延绥那里,人口稠密,他们的草场恐怕不会太大,这样的决心也依然是非常坚定的,而等到建新的骑兵一和他们接上头,把建新的情况一传说,当即就有不少生计艰难的家庭愿意跟随他们南下—— 延绥更远,人口更多,竞争也更激烈,布里亚特人知道,自己是不占优势的,他们不会说汉语,而延绥那里的鞑靼人已经把汉语当成自己的第一母语了,布里亚特人过去以后自然要处处被人欺负,反而是建新,距离更近一些,而且地广人稀,土壤也肥沃,语言相通,建新的老汗在鞑靼人中的评价也不错……至少现在,他们愿意接纳被盘剥几年后,吃饭都成问题的大量孤儿寡母,那么布里亚特人为什么不来看看呢?! 就这样,一个部落疲于天灾和敌人的盘剥,急于解决这些非战力的吃饭问题,不想让族人饿死,一个部落非常渴望新鲜血液的加入,双方简直是一拍即合,自从建新的骑兵返回,陆陆续续,就有不少布里亚特人沿着他们的马蹄印成群结伴地搬迁了过来,更好笑的是,到后来居然连哥萨克寡妇都来了——说来也是可笑,这些哥萨克骑兵翻越乌拉尔山,自然是成族迁徙,而在北海要征服布里亚特人,也少不了死伤,他们总不可能是数百人就管住了偌大的北海,在北海两岸的各个据点,人数加在一起,数千人总是有的。可以想象,只要死伤人数超过一成,就会有上百名寡妇,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必须立刻找到下一个人依附,否则,光靠她们自己,在北海畔是很难找到足够的燃料和食物,让她们能够过冬的。 哥萨克人本身就是最大的土匪,族群内部说不上温情脉脉,对于这些寡妇来说,沦为族群底层的她们,很难得到庇佑,失去了靠山,反而可能被变本加厉的欺负和抢掠,唯独的解决办法,就是立刻找到下一任丈夫,或者便只能沦为某人的情妇或者倡伎——消息大概就是通过倡伎传递出去的,在哥萨克人的集市,有些寡妇连鞑靼人的客都接!那些关于布里亚特妇女去向的风言风语,大概也就是通过□□的交换而进入了她们的耳朵之中。 语言不算很通,立场更可以说是很敌对,甚至彼此或许就是对面的仇人,我的丈夫杀了你的丈夫,我的儿子杀了你的父亲,这是极大概率的事情,但是,令人奇怪的是,在绵延荒原、衣衫褴褛、缺衣少食徘徊在饥饿边缘的漫长迁徙中,妇女和孩子们并未互相攻讦,就连鞑靼人的护卫也没有驱赶这些乞丐一样的哥萨克人,他们只是高踞马上,远远地打量着这些哥萨克人淡褐色的瞳仁,深色的头发——这些人长得和他们鞑靼人其实很像,或者说完全就是一模一样,他们本来就是同种的人。 最终,护送的骑兵拨转马头,奔下山丘,默许了这支小小的队伍跟在大部队身后,为建新带来了数百名新迁人口,老汗喜不自禁,立刻主持起了盛大的相亲大会,妇女们也没有丝毫羞涩,立刻打量起了她们未来的丈夫,盘算着在简短的会面中挑出最能干的那一个——自古以来,妇女想要融入一个新的族群,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结婚,这几乎是跨越所有族群文化默认的常识,也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武器,当她们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倚仗的时候,便会自然而然地依靠起自己的身体,以及生育的能力,在很多时候,这都是她们最为值钱,最可出卖的商品。 “这么看,建新这段时间喜事连连啊!最大的隐患也得到缓解,涌入一大批新人了!” “哥萨克人的妇女都跟来了,哥萨克骑兵也会被引来吧?看来,我们这一次回云县,估计会很快动身了,得快点运砲来——买地不支援小炮的话,要对付你们所说的,那么凶神恶煞的哥萨克人,靠建新现在的城防也有点吃力了。” 发现石油的消息尚未传开,不然,良月号对建新重要性的评估还会再度上升,不过马翠英再虎,对这种被交代过保密的信息也还不至于张口就来,她点了点头,刚要开口,突然觉得丈夫捏了一下自己的手,便也会意地捏了回去,同时说道,“嗯哪,可不咋地,估计还得运不少教师来,你们知道不,就建新这些消息汇报过去,六姐那里最看重的是啥不?” 是哥萨克入侵,罗刹人迁徙,还是建新的喜事、烦恼?建新的矿?药材?大家也都很好奇六姐最看重的是什么,马翠英道,“却偏偏都不是,不是矿产,什么矿产都不是,也不是药材,更不是敌人——说来很怪,六姐最看重的反而是汇报上去一件很小的事,说建新本地的青少年没有教育,游荡在城中对治安有些危害,听说对此过问了好几次,还着重做了批示——” 对那边的反应力度,马翠英是有些想不通的,大家也都大惑不解,因为这的确是很小的事情,港口的治安一般都不会太好,相对比起来,小偷小摸总是多的,就是云县都有一些走歪路的少年,好像,似乎也没有对建新这个问题这么重视—— “这是为啥呢?” 英惠已经把缆绳运到地儿了,这时候一边斜靠着栏杆和周老七夫妇唠嗑,一边等着船锚落稳开始干活,不过,此时,来自岸上的呼喊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以良月号的吃水线,它是不可能贴海岸停泊的,虾夷地也还没有修建突出海面的栈桥,因此,客人只能是换小船上岸,货物则是涨潮时用龙门吊来吊下,这会儿大家距离码头还有一段路程,可却已经有人拿着喇叭,在海边喊叫了起来。 “周主任!周定齐主任在船上吗!” 来人拿着喇叭,很着急的样子,周老七忙挥手喊道,“来了,来了!我到了!就是我!” “那就好!那就好!” 很快,那几人就划着小船过来了,急切地把周老七夫妇两人接到小船里,往岸边划去,也都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对诧异的周老七道,“您可算是到了!您再不来,城主就坚持不住了——” “这不是!就今儿!今儿早上!城主他老人家又闹腾起来了,闹着说要甩手不干,回云县去那!”, 936 人间惨案 “真不想干了,我是认真的——你们谁能把这个摊子接过去,真别客气,我这股份折价出给你行不行?我认赔,九成……不,八成,八成吧,八成折价!我还接受分批付款!都别笑,我是认真的!那个,小万,小万,你别躲啊,哎哎哎,你来,你来嘛!我们商议一下呗,我这里所有东西全都折给你,就算五十万两白银好不好?你第一批给我十万两就行了,以后有钱慢慢再给!就给我留艘小船,让我回南边去就行!妈的,虾夷地这个鬼地方,怎么当时就告诉我冬天不冷,没告诉我这里这么会下雪呢!一年能下半年雪,老子信了它的邪,不冷!” “城主,的确不算冷啊,去年我们不都统计出来了,虾夷地受海洋气候影响,要比同纬度的内陆州县暖和多了,去年急冻大雪,开原那块都零下二十多度、三十度的时候,我们城里才零下十度,这里差了能有十度呢!可别小看这十度,过冬要简单多了——再说了,下雪也没什么不好的,瑞雪兆丰年,这几年我们虾夷地的收成可不算差呀!” “就是啊,城主,您虽辛苦,但城里可离不开您啊,别再说撂挑子的话啦,满屋子人里,除了您以外,还有谁能把咱们城担在肩上往前走的?咱们兄弟可不是这块料!没您支撑着,这虾夷地可就真成一盘散沙了,我们也就只能是听令行事的材料了!” “正是,再休说这些丧气话了,大哥,咱们一屋子人不都是因您才聚在一起的?大家也都是有钱在股份里的,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正该齐心协力把这城池经营好了!有多少困难,出人出力的,大家兄弟在一块,又怕得谁来?!” 要说这虾夷地,至少在基础建设上,是真不输给开原多少,甚至犹有过之——的确,立志城,也就是虾夷地第一座城池这里,因为气候条件要比开原好,更不需要面对建新的严寒,气候条件大概也就和京城差不多,这里的水泥房建起来是比较容易的,再加上这里本来就是港口,建材运输方便,又没有什么原始建筑,开拓者也有钱,种种条件叠加在一起,城里是一步到位,直接上的水泥屋子,至少公共设施比如说城主府,条件相当接近于京城富户。 这会儿,虽然不再需要烧暖气了,但也可以看到暖气管道顺着墙角延伸出去,汇合到后院的锅炉房,除此之外,屋顶还有电线延伸出来,后院锅炉房边上也能听到发电机的声音,这都是连在一起带动的——立志城里有沼气池,也不需要处理,光靠沼气就能烧水发电了,锅炉、发电机这都是设计成一处配套的。 天冷了就开暖气,热水往管道里走一遭,热了关上闸门,专注发电,也能保证给衙门供上电灯,至于说电扇什么的,这个虾夷地就不太需要了,本地十分凉爽,夏天最热的时候穿个短袖也就差不多了,晚上还得披件夹衣呢,对于十八芝这些出身南方的老海狼,一年四季都穿着夹衣实在也不是什么问题。要说生活条件,至少从城主府来说,真不算很差的,对标云县、鸡笼岛那些地方不好比,毕竟气候太不一样了,就从住处的体验来说,的确要远远胜过开原,差不多就是京城皇帝的行宫,顶多房子再大点,装饰再奢华点,最重要的东西其实也就是这么一些了。 不过,为了保暖的考虑,立志城的建筑还是较少有两层小楼,除了城墙的碉堡、城中心的钟楼之外,就算是城主府,也多是一层平房,房间也都不大,唯独只有这间议事厅是例外,这会儿,厅里满满当当大概坐了十来个人,都在轮流发言安慰李魁芝,又是打气,又是夸赞,把李城主说得犹如比干再世,又仿佛人皇当面,没他这立志城就不转了似的,反正就没人说出钱折价买股份的事情——好听话是不要钱的,这几十万两白银,那可是真正要从自己手里拿出去的,就算是有这个身家也不一定要接盘那,再说了,真要随手就能拿出这么多来,他们干嘛还跑到虾夷地来开拓呢?自己拉一支队伍,去苦叶岛开矿不行吗?再不济还能往南去袋鼠地走一遭呢,那拿到的积分不也是海了去了? “你们那,就会说好听的!事情是一点不做,全都要我来操心!” 周老七被领入城主府的时候,便是听到了李城主发作手下的话语,他有一丝尴尬,正想退出去,但身影已经是被李魁芝觑见了,李城主当下便是眼睛一亮,忙站起来招呼道,“可是买地的监察使到了——周主任!周主任,久仰大名了!你可叫我好等!” 其实按道理来说,虾夷地这里,一开始就该有一个被派来的办事处主任,哪怕是他一个人也好,这个人是一定要有的,一开始,他要兼任通讯员,等到虾夷地城池建好了,后续办事处的人手也会增加,这个主任的职权也会跟着扩张,周老七这边,就算是要接任,也应该是先担当副职,熟悉上几个月甚至是一年的实务,这才完成交接,后续把主任调走另有他用。 至少建新那边,就是这个配置,而且办事处的雇员人数实在不少呢。只是虾夷地这里的情况比较特殊,周老七是耽搁了,而原来的主任,在虾夷地感染风寒,久治不愈,最后发展成了哮喘,这个疾病实在是受不得冷,天气一冷,喘不上气,活活憋死的都有,所以赶在去年入冬以前,就赶紧回南方了,周老七也是在良月号上才知道这事儿,前任还颇为内疚,给他写了好些书信,都让良月号捎带过来了。 所以,这会儿办事处就剩下一个刚毕业没多久,还生愣涩嫩的通讯员,在这议事厅里,坐的都是李魁芝自己的兄弟。周老七虽然看了前任留下的书信,对于各人都略微有些印象,但一时半会也没能全对上脸,对李魁芝的热情更是招架不住,连连逊谢,几乎可说是有些惶恐,李魁芝却不管不问,先把周老七没口子夸了一顿,他是真做过周老七功课的,夸还夸在了点子上,说周老七‘自学成才’,在叙州那样艰苦的环境里,也读了满腹的学问,不是他们这帮人大老粗能比拟的大才,又有教化番族的经验,最适合在立志城这样的环境下大展身手—— 到最后,更是抬出了谢六姐来,道,“我们立志城可和叙州、建新不同,完全是六姐开化之下的王土!我也是六姐任命的先遣官!这立志城本就是六姐的地儿,治权当然应该属于买地直属的吏目!周兄弟,以后这立志城,你老大,我老二!兄弟们都听你的——那,以后你们都向周兄弟汇报工作!本年度的目标就指望他来完成了!谁敢不听周兄弟的,便要先问问我的拳头!” 说着,晃了晃自己那醋钵大的拳头,把几案上的城主铜印死活塞给周老七,丢下一句,“周兄弟你们开着会,我去小解!”转身便溜了,好半日都没有回来,竟是借着尿遁,把这个会真就交代给周老七了! 周老七一开始还以为这是给自己的下马威,要把自己高高捧起,以此试探秉性,会否和城主争权,心下还正是凛然呢,却不想李魁芝当真是一去不返,诧异得不断回看他溜出去的后门,却还是被李魁芝叫做小万的农事官万义接过话头,挑明了道,“周主任,别看了,好不容易来个顶缸的,城主巴不得你夺了他的权去呢,这样他也不用每天愁眉苦脸地在那计划着贷款该怎么还了!我们城主早就不想干了,想回南边去呢,只是我们这里没有人肯接他的班,他三不五时就要撂一次挑子,这一阵子闹腾起来,大概是因为良月号来了,害怕上头有银行专员,因此船刚靠岸就闹起来,等船走了也就差不多该慢慢好啦。” 周老七还真不知道良月号上有没有银行专员,这良月号是大海船,住上数十人是不成问题的,且其中很多是女客,周老七也不可能一一去打探来历,众人见他茫然,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道,“城主这疯装得也不冤,万一银行专员真来了呢!” “若真来了,那也不是他说不干就能赖过去的,城主私人的商船还要和买地银行打交道呢!” 这些话,周老七都是半懂不懂,还是万义和蔼,为他解释道,“我们立志城虽然算是买地,但买地却不管本地的税收,就算是本地的矿产,若是我们能自己开采,买地也是照价付钱,因此,城建上,买地也不会出一分钱的,全都是我们拓荒团自己的本钱——当然,城建花费实在巨大,若光是靠我们自己的银子,肯定是没那么多现银的,因此,城主还向银行抵押贷款了不少资金,这些资金虽然免息,但却限定了用途。银行有专员定期要来查账,以及验证到期还款能力,倘若不能通过考核,银行是有权力去没收抵押物抵债的!” 毫无疑问,立志城这里,李魁芝拿来贷款的抵押物就是自己的私家船队,周老七因此才恍然大悟,明白为何李魁芝到处让手下赎买自己的股份,而这些手下一个都没有心动的,按说,立志城虽小,但毕竟也是一城之主,不可能人人都不心动,原来根子却在此处——接了城主的身份,就算李魁芝白送,连一点本钱都不要了,但为了建城欠下的债务呢?不能不还吧,就算有和船队价值相当的抵押物,又有哪个好人愿意平白抵押上来,接这个盘那! “那,城主这般做派,是因为……” “自然是因为挪用了不少专项资金来搞奢物了!” 万义身边,一个壮汉蹙眉凶恶地道,“都说了,沼气池什么的就不该现在搞,《城市规划》学过了没有,城建能源规划要因地制宜!沼气池虽然清洁方便,好处多,能提供热源、能源,消化排泄物,产出农业肥料,但建设投入巨大,而且在冬季要维持温度是有难度的,建一个大沼气池要好几十万块那!我就和他说了,沼气池先从小的建起,让百姓自己出钱,一个两三万块,可以解决一冬天的采暖,还能有肥料卖给农户,多好?他不听,非得要建个大的!好了,非得从农业专项贷款里挤钱来搞,就图个派头,专员来了,我看他怎么解释!” 周老七的眉毛挑起来了——别看建新和立志都是新地,但风气实在是迥然有异,建新那里,虽然也热衷学习,但学生的水平都还比较低,立志城这里,别看在座的都是一脸悍勇,一副老海狼的做派,但这谈吐,这引经据典的,俨然是饱学之士,专家啊! “这……那为什么一定要建大沼气池呢?”被这么一说,他也有点无法理解李城主了。按道理不应该啊,李城主曾是纵横天下的大海盗十八芝中一员,绝不是心思简单之辈,又有能力拉起一支队伍来开荒,怎么看都是能人,为什么会做出如此不智的选择? “大沼气池才能带动锅炉烧热水,带动蒸汽机发电呗。” 有人低声说,“都有暖气了,城主怎么还能烧炕取暖嘛,这里冬天又冷……城主就是不能吃苦嘛,在买地待太久,雄心壮志虽然还在,身子骨却被养懒了……我看,城主才呆半年就有点后悔了,只是回去不得。这里若是做得好,下一步就要去黄金地,那里更北,更冷,还更远,城主上次和我说起来的时候,我看他都快哭了,都有不要本钱,回买地去打工的念头了……” 厅内顿时响起了一阵啧啧声,周老七也听傻了,可不知为何,想想自己在云县的见闻,在建新的生活,却又诡异地能够理解李城主的挣扎,因不由得又追问道,“若是如此,一开始为什么又图谋着出来呢?他想回去——还真能撂挑子回去不成?” “这怎么可能回去?他是建城的牵头人,债务全都是无限人身责任担保的,想回去也行,债还清了就可以。”答案是非常残酷的,“否则,就算弃城而走,也永远不可能回到买地,倒是有可能被流放到矿山为奴,对老大这样的人,六姐有得是办法收拾,就是要让他发现,留在城里下死力干活才是综合下来最好的选择,不然,他也感受不了买地的安逸,要么逃去敏朝,隐姓埋名朝不保夕,要么就得去矿上干活……老大一开始想着,要么努把力把债还完了再脱身出来,所以那段时间过得可节约了……” “后来呢?” “后来发现再怎么节约都没用,城建上节约不了又异常巨大的开销可太多了,都是实打实不掺水分的,就光建一段城墙,那花费都是天文数字,可又不能不建,这根本就不是咱们个人怎么节约能节约出来的钱,这债注定是越欠越多,还不完的……” 根据万义的说法,那天李城主呆呆地在夕阳下站了很久,仿佛大受打击,一阵风吹过,他甚至剧烈地咳嗽了许久,到后来喉头都有点见血了,当晚,李城主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起就有点失常了,三不五时就嚷着不做城主了,要跳海,要出家,要去考买地的吏目,总之就主打一个胡言乱语,时而奋起,时而自暴自弃。手下们不得不经常提醒:就算是疯子,还不上债也要去矿里做苦工,是逃脱不了责任的。如此,才能遏制住他的闹腾,让李城主大多数时候都能维持正常。 只是在小部分时候,比如,新的难题出现,或者银行专员可能造访的时候,或许是精神压力太大,李城主会再次出现这种胡言乱语撂挑子的现象,一般来说过几天等人走了,难题解决了(伴随着更多的债务),或者他自己也逐渐从打击下恢复过来了,也就逐渐恢复正常,重新开始主持日常工作。 “至于说一开始怎么想着出来,那自然是因为在买地也并非事事如意,觉得买地的规矩实在太多,有些限制实在没有必要,也有些雄心壮志,想着,若能按自己的神机妙算来,便不用走买地的道路,也能把城池建得兴旺,至少在一城之地内,可以为所欲为——城主大概是这样想的,至于我们,反正在哪不是干活,本来在船队也有股份的,便跟着来干活了,也想着,买地之外的规矩毕竟松弛一些,跟着城主,不说过人上人的生活,至少在城中也是说一不二,能过一把官瘾呗!” 买地的物资供应,却不是买地的规矩,这不就是之前的叙州么?周老七想了一下叙州的日子,也承认,倘若物资更丰富一些,更接近于买地,而规矩更松弛,更像是敏朝的话,那么,对于身份高的人来说,或许确实也是享受,他给万义斟了一杯茶,笑道,“结果,事与愿违,发觉不能成真了?” 此时两人已经离开议事厅,来到买地办事处喝茶谈天,那通讯员正百无聊赖地打扫院子,见到自己人来了,也十分高兴,殷勤地倒了热茶过来,还抱着盘子在旁边细听,听到这里,忍不住一笑,不等万义回话,便抢着说道,“那还能有什么旁的?这李城主是没想明白一个道理——自古以来,这迁民实边,都是要配有强制措施,叫人不能自由迁徙回去的,不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在云县吃饱穿暖,谁会心甘情愿地在边陲之地对人点头哈腰,节衣缩食的过日子?” “人人都想做人上人,可有谁能想到,人下人是怎么来的?人谁不想过好日子啊?能稳定住立志城人口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这里的百姓收入要比在云县还高,日子也不差多少啊!要不然,合同年限一到,每年船只一来,人家买张票就回去了!甚至还要投诉你在合同里虚假许诺,要提早结束合同,回买地去呢!” “还人上人呢!这立志城的吏目过得可是憋屈,那是真不敢给百姓一点气受,生怕这点汉人跑了,更无人可用!要我说,应该比李城主在买地还要更受气多了!这李城主想着称王称霸的,来了立志城却发现,自己舍家舍业,花了这么多的钱,把城池建起来,为的却是给老百姓们当牛做马?” 小年轻快人快语,一语道破了万义不方便说的实情,还比他更点得透了几分,万义无奈地对周老七一笑,示意这说的完全都是实话,又压低了声音道,“周主任,你可知道,为了跑到这里来拓荒,城主花了多少银钱来买活?” 他伸手比了个数字,“这几乎是城主身家的一半了,城主是花了一半的现银买活,再花了一半的现银来建城,还把船队都抵押了出去,换来的就是……就是这个给百姓们做孺子牛的机会,更可气的是,银行借给我们的贷款,听说就是从我们的买活钱里出的……你说,仔细这么盘下来,城主他能不气出病来吗……” 啊,这……花完了全部银子,还欠下巨债,为的就是建起一座简陋的城池,以及全身心的服务其中的老百姓? 光是这么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周老七也觉得气血上涌,再想想李城主平素可能的性格,他这会是真的理解了,点头如捣蒜,甚至还反过来担心起了李魁芝的身子骨,“这,可以理解,可以理解,这城主长年累月的这么气着,该不会——该不会气出什么问题来吧——这要是城建好了,人口也多了,终于有了兴旺起来的征兆,可以准备还债的时候,城主却因为长年累月的情绪和操劳——” 要是真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手人寰的话……周老七都觉得,李城主不化作冤魂回来作祟都说不过去了,万义也抽了抽嘴角,一副复杂的表情,提醒周老七,“您忘了,等这边繁荣起来以后,按照约定,城主还得去黄金地再建新城呢……当时都是按去黄金地建城做的规划,我们倒还好说,名字不在计划书上,可城主在啊,那座城要没建起来,他就算死也只能死在外头,起不来床了,也不能回买地去养老的……” 这…… 好惨啊! 一时间,屋中三人脸上都露出了发自肺腑的同情,大家静默了好一会儿,周老七都感觉自己长途跋涉带来的辛劳,在李城主的辛酸泪面前完全被洗刷一空了,三人对视一眼,似乎都发觉了自己的心灵尘埃被涤荡得清清爽爽,于是又有会于心,相视一笑,万义这才一合掌,从怀里掏出几封报告,对周老七道,“我和您前任吉主任也是好友,受他所托,就由我来给周主任介绍一下立志城这里的一些基本情况……”, 937 立志城的奠基 “周主任咱们现在看到的是主城的城墙,夯土芯子,外头加了两层砖墙,水泥抹面——这也是城内最花钱的建筑了,其实花费远远超过沼气池,不过,这个花费是必不可少的,作用也很多,首先第一个是防御野兽,立志城虽然在海边,但野兽不在少数,虾夷地这里生产熊罴,家家户户在秋后都要防范熊只下山觅食,准备冬眠。 此外,本地的狼群也很发达,还有虾夷人曾经诉说过,在海水上冻的时候,会有狼群从虾夷地北面的尖角,在浮冰上跳跃游泳,到苦叶岛上去,也有狼群和熊只从苦叶岛下来。不过,好在到目前为止,没有听说虾夷地上有虎豹。或许偶然也会有大虎从苦叶岛上过来,但大体来说,虎还是活跃在辽东的深山老林里,包括通古斯那一带,立志城是不太要担心这个问题的。” 如果是从云县直接前来虾夷地,说不准周老七还会疑惑,为何万义会把兽患当做一个较为重要的话题,反复提起,但经过开原到建新的漫长行程,在沿路中不断地发觉猛兽的踪迹,并且见证了不少和猛兽正面遭遇过还活下来的幸运儿,周老七现在完全理解为什么开原、建新、立志,都把修城墙当做一件很大的事情了,在自然环境之中建城,最根基的一点还真是如何在野兽的窥伺中保证百姓的安全,否则,人们还怎么安心地在这里住下去?开垦荒野,首先就要成为荒野中的王者,让野兽把人类从食谱上排除,这才能谈到后续的利用荒野。他点了点头,也是关心地问道,“城内的安全应该是能得到保证的,城外的村落呢?应该建不起水泥墙吧?” “建不起,太花钱了,城墙这东西真是难以想象的奢靡。要花费太多人力物力了,别说城主,就连我们也都没想到,一开始还想把城墙的范围搞得再大一点,是银行专员极力反对,才缩减了规模,真的开建了才知道,真是花钱如流水!就现在这个规模,还是增加了贷款才勉强在预算的工期里修起来的。” 说到这里,万义也是直摇头,一副余悸犹存的样子,周老七和他此刻正漫步在城墙上方,眺望着远处的皑皑森林:一到冬日,立志城便变得更加牢不可破了,士兵会在城墙上浇水,把城墙外立面变成滑溜溜的冰墙,不论是猛兽和敌人都难以翻越,因此也不需要太多守卫,就是在其余季节,比如此刻,城墙这边也就是一两个护卫,因为迄今为止,立志城还是相当太平的,这在东瀛也难以见到的巍峨城墙,起到了非常好的立威效果,也就是万义说的第一重作用——避免了和东瀛幕府不必要的冲突。 “虾夷地自古以来,都是虾夷土人的地盘,住在东瀛本州岛群的大和人,从前与虾夷地之间往来不多,彼此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吧,数百年来,大和人逐渐在虾夷地南面建了一些据点——不能算是城池,大概就和我们沿海的私港差不多意思,在那里他们也不耕种,最多是打鱼,以及和虾夷人交易。彼此也有一些冲突,不过,多以大和人获胜告终,大概一一十年前起,他们中最大的大名松前氏,就开始逐渐在南面建城,把那块划分成了松前藩。” 在立志城,虾夷地的地图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买地对虾夷地的岛屿轮廓,比东瀛人不知道要清楚多少倍,甚至对东瀛人自己的国土都了如指掌,万义带着周老七走进城墙角楼内,那里就挂了一张虾夷地的简图,他在虾夷地下部比划了一下,“这里距离东瀛本州岛很近,松前藩的辖区就在这里,而我们的开拓地是在虾夷地西北侧,靠苦叶岛的海湾这里,彼此还相距了数百里,都是野地,虽然也有虾夷人村落,但虾夷人在斗战落败后,与大和人关系疏远,肯定不会把消息传递给他们,因此,我们的城池修建到一半,松前藩才收到风声,派了使者前来查看。” “那使者小队就算有数十人,见到我们建城的队伍,也必然是不敢造次的了。” 周老七也不由得笑了起来,逐渐把自己代入了建城方的角色,万义也是笑道,“这是自然了,而且松前藩所建筑的城池,如何能和我们立志城相比?他们那低矮的城墙,窄小的街道,说实话,我们买地的活死人可看不上眼。越发托大了说一声心里话——便是要打下松前藩,其实也就是几句话的事,只是他们和本州只隔了一道海峡,我们就算拿下了城池也未必能够守住,因此才没有贸然开衅罢了。这也是六姐迄今没有拿下北方,倘若京城也在治下,南北港口连成一线,那就算是把他们逐出虾夷地,又怕什么了?一旦开战,他们能从本州岛运兵运补给,难道我狮子口背靠偌大的辽东华北,就没有人员增援么?!” 大概所有身在海外的华夏人,都会天然变得好斗野蛮,很希望母国能加速扩张,别看万义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说到这里,也是逸兴湍飞、摩拳擦掌,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把大和人从虾夷地驱逐出去,叫东瀛知道买地的厉害,下一句‘东瀛蕞尔小国,反手可灭’这样的话,也就悬在舌尖了。周老七本来对领土什么的,最无所谓的,这会儿身临其境,也不由得认为如今领土分割,虾夷地孤悬海外的情况,的确是太不方便!因点头道,“确实,如今我们不去管松前藩,无非也只是怕打起来了以后,我们这里不好增援罢了!难道还怕了倭寇不成?” “正是这个道理!”万义双手一合,傲然道,“我们不打,已经算是给面子的了,那松前藩想要动我们,也是做梦,他们第一次来,未敢造次,只是说过来当邻居认认门,连此处是东瀛国土的话都没敢开口,就又回去了。又过了几个月,磨磨蹭蹭的,总算是点了上百名武士,都骑了矮马过来——我们把城墙都建好了,也是他们一走,我们就加紧赶工来着。” 他爱惜地拍打着城墙,立志城的城墙的确有威严,别的不说,便是那水泥抹面,也够唬人的了。“东瀛人哪里见到过这样的高大东西,我们从前跟随郑老大往返长崎做生意的时候,那是见得多了,长崎已经是东瀛数一数一的富庶之地了,他们的城防也无非都是一些木栅栏罢了。石垣土垒能有个一人多高,便算是很扎实了,这三米高的城墙,看着浑然一体,仿佛一大块坚石,哪里是他们能想得出来的东西!光是看着城墙都吓破胆了,要说攻打,他们哪知道该如何下手?!” “当下也没敢动武,战战兢兢前来交了一封国书,是来驱逐我们的,言道这里是东瀛人的地方,让我们退去。俺们听了,哈哈大笑,李城主亲自来到城头,把国书撕得粉碎,扔将下去,取了喇叭来对那使者道——谁说的这里是东瀛地方?这里是虾夷地,虾夷岛,住的全是虾夷人,你们这些东瀛人不要脸,觊觎旁人的领土,渡海而来,占了个地方拉屎拉尿,就妄称这里是东瀛地方了?传话给你们的幕府将军,叫他们皮紧一点,小心行事!别再多看不是你们的东西!回自己的东瀛小岛去!如今且还给你们三分颜面,承认本州岛是你们东瀛的地方,你们真要这么玩,明日就奏请六姐,派人到本州岛去登陆,把本州岛也宣为我们买活军地方!” 说到这里,万义也是面带得色,周老七更觉痛快,连声叫好,笑道,“区区小岛蛮夷,也敢驱逐我们上国来客!真是不知好歹!鞑靼人好歹曾入主中原,也未见得敢对我们买活军这般说话!我所见到的那些蛮夷,对汉人都客气至极,自知蛮荒未开化,要向我们汉人学习,这小岛蛮番居然如此自大,还敢前来驱逐!真是反了他了!难道在高丽还没被我们打怕么!” “还不是因为前些年敏朝闭关锁国,海盗勾结倭寇,在沿海劫掠,养出来的目中无人?叫我说,敏朝那些无用的海军,还有朝中主张禁海的大人才真是该死!要不是六姐崛起,这些小倭人还真不知道要猖狂到什么时候去了!我们在海上讨生活,还得依附西洋人才能压他们一筹!” 这万义的兄长万礼,也是十八芝团伙中曾经得用的年轻将领,如今是跟着郑天龙在船厂做事,他从小也是在长崎跑腿长起来的,因此对于东瀛诸事包括国内的风气相当熟悉,曾经的耻辱,犹然铭刻心中,此时说来也还是咬牙切齿,周老七见了,心道,“看来,虽然这帮人不耐拘束,情愿跟着李城主出来闯荡,但对六姐的忠诚和感佩应当也是根深蒂固,绝不会有任何动摇,如此也是好事。出门闯荡,更知道家中兴旺的好处,唯有家国兴盛,这些海外筑城的拓荒客说话才硬气!” 也是因为这些老海狼都是多年的异乡客了,城里会说东瀛话的人为数不少,李魁芝自己就会说娴熟的东瀛话,才能和松前藩的使者沟通,他撕毁国书,拿喇叭喊了一番东瀛土话之后,守军又取了火铳来,齐射一轮——这时候小炮还没吊上城墙呢,就这样,松前藩的武士也是面色大变,竟不敢来犯,悻悻然退去,在那之后便再不提驱逐的事情了,反而派了商船来,想和立志城开展贸易。 “生意是无不可做的!”周老七一听,立刻表态,万义也非常认可,颔首道,“这个自然,我们买地的活死人全都是这样的想法——不管怎么样,生意是无不可做的,我们倒怕他们不和我们做生意呢!” 两人相视一笑,也都是看出了彼此的未尽之意——对于高生产力地区往低生产力地区渗透来说,真不怕低生产力地区学去什么,反而怕的是没有接触,只要有接触,以买地这里的种种政策,想要反向渗透过去,那真是太容易不过了。不说别的,在这高寒地区,第一个取暖,第一个伙食,这就是核心痛点!能解决这两大问题,就连哥萨克蛮子都能温驯下来,更何况是东瀛地区这些矮小羸弱的土著?周老七可是见识过罗刹人、哥萨克人的战力的,进了立志城港口之后,他就留心观察,在港口那些显然是异族的虾夷人和东瀛人,其战力和罗刹人哪里能够相比?料想也不会有多野蛮的,想要归化忠心,那就更是容易了。 “有了城墙,松前藩不敢妄动,这几年来,城内着实也吸纳了不少人口,”果然,万义下一步就开始说起他们是怎么吸纳虾夷人的了,也和周老七猜得差不多,这属于万变不离其宗的事情,不可能建新那里是一个逻辑,到了虾夷地又是另一个逻辑了。“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我们的农作物收获是真的高,这点让虾夷人非常羡慕,他们农耕技术很不发达,以渔猎为主,过冬必然艰难。第一年,我们起土豆的时候,就看到林间有好奇的虾夷人前来窥伺,这些人倒也是老相识了——我们一开始登陆的时候,就在他们的村落附近,我们就给他们食物,让他们来帮着干活,他们中也有人会说东瀛话,而我们也学着说虾夷话,就这样很快就熟稔起来,彼此能够交流了。” 为什么登陆点附近有虾夷人,这个就是外行的问题了,选定了的建城点肯定是依山傍水,又有暖流汇聚,适合定居的所在,也自然会吸引一部分土著前来定居。而且一般来说,土著人是不太敢袭击大船下来的乘客的,除了对陌生事物的敬畏之外,还有就是的确也打不过,对战力的判断也是很直观的。尤其是海岛土著,天然一般都比较矮小,光体型就不能匹敌,因此,一开始不会立刻爆发流血冲突,买活军这里拿点食物,很容易就换得了个很好的开局。 至于说语言,对这帮老海狼来说还真不是问题,李魁芝自己就会说多门语言,再学个虾夷语又能多难?因此,虾夷人很快便把这帮建城的华夏大人当做了天神般的人物,一有闲空,就会过来游荡,看看有没有活儿能帮着干。 “我们也是弄了个狡狯,一开始没主动提出教他们种地,而是让他们来帮着收成,第一年特地还种的是土豆——土豆在高寒地区表现是真好,第一年起土豆子的时候,那些虾夷人眼睛都瞪大了,还有人当即就跪拜起来的!”万义本身就是农业主官,这也是他的一桩得意事了,因笑道,“就看着这一窝子一窝子的起呀!和起不完似的,那大土豆都有两个拳头大,小的也有鸡子一样大,一窝一窝的,一亩地就够个人吃一冬天的了!” “等到中午的时候,就现煮着吃,再一尝,好家伙,滋味不差!不必说了,就和我们说,不要工钱,想求种子,他们也种——这些虾夷人也是可怜,虾夷地这里能活的本土作物真不多,都是和苦叶岛的同族一样,到了冬天就吃存下的肉,杀海豹吃。淀粉在他们这里是好东西,都是拿着皮肉去和东瀛人换粮食吃的,他们这里没有耐高寒的水稻种、大麦小麦种……但猎物能打多少?没个定数的,每年冬天下雪以前,能打回多少猎物,就决定家里的老人能不能活……” 周老七跟着也叹了口气,天下的疾苦真都差不多,他很快又振奋起精神来,“有了土豆,要把他们从山林间吸引出来就没那么困难了吧?” “可不是?第一年就有数百人愿意出来在立志城周围开垦荒地,聚居耕作了,我们派人出去,帮着选农田,伐木开荒,刚好用木头建栅栏,防止猛兽进村,建屋子,开田什么的。这里有个特点,田都在栅栏里,数量并不多,为什么?因为野兽是真多!那野猪,嗷嗷跑,要没有栅栏,每年来田里吃几顿,这损失不容易承受,而且妇女小孩也不敢下田!虾夷人现在也不是就以农业为主了,他们就是种一季土豆,保证冬天有粮食吃,平时还都是进山狩猎,打猎回来和我们贸易换钱!” 说到这里,万义也有些愁容了,他略交代了一下其他农户的来源:立志城收取的农税很少,而且毫无疑问吏目的服务意识要比别处强烈太多了,消息传开之后,松前藩也有很多大和农民跑过来,想要跟着立志城混,就这样,立志城短短年内,城内外的人口加在一起已经有六、七千人了,发展速度真不算差。但同时,一个全新的问题也浮现在了城主管理层面前。 “周主任,你是买地的吏目,见识定然高过我们。”说到这里,万义也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疑问,向着周老七抛掷了过来。“其实城主他的发疯,虽然也有矫情的一面,但却也未尝不是心中迷茫的体现,立志城发展到现在,有几个问题是绕不开的,您瞧瞧,您这里有什么见解——” “第一,就是人口,我们这里的华夏人口实在是太少了,而且普遍不能吃苦,不愿意离开立志城去乡下。可我们立志城能装得下多少人那?长此以往的话——立志城岂不就头重脚轻,成为虾夷人的城市了?这里的尺度,可不好把握那!” “第一就是产业了,要说农业的话,虾夷地这里野兽实在太多太多,实在不是发展农业的好地方,我也不敢鼓励虾夷人去墙外种田,这要闹出人命,不就成了城里的罪过了?可农业有限,光靠渔猎,我们没有太多产品去和本土贸易啊!不像是建新能开矿,我们这里一时半会好像找不到矿,光靠那点毛皮、药材,只怕真不足够,可没有产业,我们又怎么吸引有才能的买地活死人过来呢?” “这几个问题,互相循环,现在好像已经形成一个死结了,周主任,你是有见识的人,而且还在建新住了好一阵子,建新和我们,处境应当是差不多的罢?他们应对这个问题,有什么心得,能教教我们不?”, 938 周老七献策安立志 嘶……这建新……和立志城的处境,仔细寻思下来,还真不是那么一样啊! 周老七不是不想让立志城繁荣起来,他现在和立志城多少也有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意思在了,但仔细寻思下来,一时却也拿不出太好的办法,他发现虽然双方的地理位置是相差无几,和买地的距离都差不多,但一个在陆地上,一个在大岛上,很多事情还真无法一以贯之,有些在建新能推行下去,能把摊子铺开架子搭起来的想法,在立志城就很难行得通,就比如说建新的矿业——难道立志城附近没矿吗?周老七不信,但立志城开矿很显然就没有建新那么简单——他们没有老汗多年来打下的基础,也没有建新的地理环境啊! “……建州这些年来,至少完成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在女金内部实现了认识上和语言上的统一——不管是海西女金也好,野人女金也好,都认可建州v女金是族群中最有本事的一支,愿意服从建州的调配,跟着他干。这样他们去了建新以后,源源不绝地就会有语言相通,愿意服从管理的同族投奔过来,这是一。” “二,他手底下也有一支高度组织性的队伍,能够完成内政外交的基本任务,而且至少是接触过大面积的政权领地管理,行事深有章法。在矿山这块,除了技术难题以外,实际上后勤供应、组织运输这些,他们是可以完成的。而这两个条件目前都是虾夷地不具备的,虾夷地还在走女金过去几十年间走的路,还在搞语言和认识的统一,而且过程是可预见的缓慢,毕竟,老汗统一女金那也是建立在同族的基础上,虾夷人和华夏人彼此陌生,要建立起完全的信任这就需要不短的时间。” 周老七掠过了组织性缺失这一点没有细讲,他相信万义在过去几年的执政中已经是深有体会了——这东西怎么说呢,自己干一干就明白了,有过带领船队做生意的经验,这是很难得很宝贵的,可能也自信,我一个船队都带着过来了,建城有什么难的?我还在云县上了那么久的课呢! 但万事就怕一个上手,带领一支精干的船队去赚钱,和带领各种各样的移民在某处定居,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难度也根本不能相比,周老七自己做过亲民官,对此非常清楚。船队的乘客目标天然就是一致的,活到终点,做买卖赚大钱,同舟共济,遇事都会下死力,而且旅途中也遇不到什么特别复杂的事情,而一城内的百姓呢? 他们的目标不可能一样,彼此爆发的冲突性质也将极度复杂,不说别的,就光是协调农业生产都得费大力气,按照上头的规定,一村的土地哪里种什么,什么时候下种都是要听田师傅指派的,但倘若我就不听,我就不服从田师傅呢?我就想在这片田里种水稻而不是大豆呢?你怎么处理?船上遇到纷争,实在平息不了,大不了大家投票,输的人若不服从,直接扔到海里喂鱼,在乡下你要搞这一套,上级不追究你的利益,别的农户唇亡齿寒都得跑光了,到时候你怎么办? 所以说,不要小看建新的女金官吏,不管治理手段多落后,有经验就是有经验,立志城经过锻炼拥有这种能力的吏目,数量不会太多的,这就使得他们光靠自己,短期内是无法发展一些需要高组织性的行业,譬如说采矿,天然就被排除在外,能搞好农业生产就相当不错了。而且在吸收人口上,他们也存在相当的弱点,那就是立志城位于大岛,而不是陆地上,这就代表了从过去到将来,他们和外界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船只——有上限、可计算、难增加,这在客观上都令立志城比建新更为闭塞。 “就算建新的冬日再漫长再严寒,狗拉爬犁、雪橇、雪鞋,总是能交通的吧,只要肯花钱,官道总是可以修起来的吧,甚至于我忍耐到明年雪化了以后,我总算可以自己动身了吧。但在立志城,居民的这个主动权是完全丧失了的,没有买地的大船,就算是呆得不痛快了也走不了。就算是采出矿来,没有船只运力也卖不掉……总的说来,在岛上生活,失去的会是一种心理上想象中的……自由的感觉。” 周老七也在寻找一种合适的说法,来形容他的这种体会,实际上这也是他自己的一种感受,就像是,生活在建新的时候,虽然条件相对立志城更艰苦一些,但他的感受是更自由的,好像和生活的大陆是有连接的,他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在立志城,他所感到的这种自由就窄小了很多,一想到自己离开本地回家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船运,而且必须是买地的大船,周老七就觉得有点气紧,有种说不出的束缚,好像受到了限制一样,虽然事实上他想要走不至于没船,但这种感受是难以摆脱的。周老七认为这样的感受也会妨碍一些人才前来立志城,他们如果要北上闯荡倒很可能会选择建新。 “像是现在,布里亚特鞑靼、哥萨克人都开始南下加入建新了,虽然建新也要面临主体民族稀释的问题,但也可看出他们在获取人口和人才上,难度和我们就不是一个等级的。他们的地缘政治更复杂,同时也和更多的文明民族毗邻,交流会更多,而立志城的现实就是,我们住在一个大荒岛上,靠双脚能到达的地方都没有什么文明民族,只有为数不多的虾夷人,也很难在几十年内形成有效的助力。” 万义认为周老七把立志城面临的问题给说透了,尤其是对于岛居的感受,说出了他内心讲不出来的感觉。“真是这样,所以,岛居不管再安逸也好,条件再好也罢,始终有一种局促的感觉,是挥之不去的,有时候甚至我们还觉得不如在船上,在船上,虽然居住的条件逼仄,但心是非常宽阔的,感觉天下之大,我们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是一种发自心底的自由和无拘束,但是在岛上住久了,就会有一种心里窄小紧绷的感觉,好像人也跟着变得小家子气了似的。” “周主任,你是有所不知,虾夷人还好点,他们是狩猎为生的,性格还挺豪快,就唯独是本州岛的大和人,特别符合你说的这些特征,心窄,做事扭扭捏捏,小家子气得很!讲究还多……我们也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心里总不得劲儿,觉得说不到一块,想不到一块去!都说在岛上住久了,生物的体型会变小,依我说,体型变小了,似乎心也跟着变小了,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呢!” 虽然川蜀这边,有三峡天险,崇山峻岭,很多时候政治环境也像是一座孤岛,但这毕竟只是一种比喻,个体翻山越岭东奔西跑的行为是从来没有停止过的,周老七体会到的地理性格,也无非就是很多川人爱好安逸,似乎没有川外百姓的急迫进取感。仔细想想,华夏原境内还真没有什么难以交通的大岛,就连鸡笼岛,和鹭港相距也是不远,经过一两个岛屿中转,很快就到了鹭港——这就是和大陆相连的半岛了。 这还真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孤悬海外的大岛,切切实实地体会到岛屿发展的局限性,以及对于居民性格带来的改变。因不禁说道,“虾夷人你觉得还好,恐怕也是因为他们掌握了回到大陆的路径的关系,虾夷人只要从北去苦叶岛,在苦叶岛就有渡口去大陆的,冬天海水封冻之后,甚至可以直接走冰桥过去,他们也会造小船吧——” 见万义点头,他便道,“那心理上肯定还是不一样的,他们可以随时回去,只是觉得岛屿上生活好过,才选择生活在这里。心里有个退路,和自觉无处可去,只能住在岛上的感觉还是不同。” 不管这么说是否有依据,很显然立志城的高层是赞成他这一说法的,亲虾夷人,而对能接触到的和族商人、武士都有些不喜。不过,逃过来请求庇护的和族农户,万义是比较赞许的,“他们和族之中,贵族和百姓区别也是极大,贵族我们在长崎接触得多了,都是不喜,但百姓往往异常老实温顺,很能吃苦,叫他们做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听了再说,这一点要比虾夷人更强些,虾夷人虽然友好,但却不怎么听话,很有自己的主张。可惜的是,和族的农民在虾夷地这里甚少,只有松前藩的一些耕地上有,农户逃过来之后,松前藩的农耕有点荒废,也不从本州岛运农民过来,而本州岛的农户既不知道可以投奔我们,也没有造船的能力。” 周老七一边听他说,一边就掏出纸笔,把立志城的情况要点给记了下来,居民构成、平均素质,地理环境以及自然条件,都列了一个表格,并且给赋了自己定下的分值,此时大概把摊子全摸清楚了,再结合了他一路而来的一些见闻,心底的想法已经模模糊糊有了个苗头,当下便对万义说道,“万主任,我这里有些不成熟的想法,也是抛砖引玉——” 当下,便指点着表格说道,“虾夷人的文化水平,0到5分,我给打了0分,我们本地居民我给打了4分,大和农户我打1分。” 为何这么打分,就不必仔细说明了,只需要万义认可就好,周老七把个人素质分为文化水平、服从性、能动性、组织性,满分20分的打分,虾夷人文化水平为0,服从性为2,能动性为5,组织性为1,只得了8分,本地居民文化水平4,服从性3,能动性2,组织性3,总分12,大和农户,文化水平为1,服从性为5,能动性为5,组织性为2,13分的得分,居然高居榜首。 周老七解释说,“综合得分10分以下的话,我个人认为是完全不能胜任工业生产包括开矿的,10分以上才有去培养的价值,而本地居民的能动性2,也不是说他们懒惰,只是这些百姓漂洋过海不可能是为了做矿工的吧,他们所能接受的工作最少也是井上管事,如果有基层岗位填充进去,他们来做管理层,那能动性可以加到4分。这样看,立志城想要开矿,就要依赖买地的投资,不单要买地来人找矿,而且也要他们拨出苦刑犯和矿工来填充基层,这样才能让本地居民逐渐参与进来。但这样的话,买地肯定倾向于继续投资建新——建新那里好招工啊,我们这里,合格的本地矿工源完全没有,建新那里却是源源不绝,所以在矿业上暂时是没有什么发展优势的。” “其次便是农业,农业评分,综合只要有5就可以开展,那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野兽了,但实际上,野兽问题还是好解决的,兽匿密林中,人多了,林子没了,野兽自然会迁徙去别处。我们把虾夷地附近的耕地开辟出来,山地留给野兽,同时做好住所防范工作,设立三层防护措施——最外围,种有阻挡作用的经济作物,比如,这个我在北地还没找到类似的,但相信一定有,没有也可以引种,我老家的苍耳子、金樱子、刺蒺藜,我密密地种一圈,只留下一条小路,在小路上再弄个木门,年下来也没什么野兽非得要冲进来吧?” “第二重,我们种一些药材——这个面积是最大的,”这里周老七就用上他在辽东的见闻了。“为什么是药材呢?药材不容易吸引太多野兽,如果是稻子、麦子,那禾苗发芽的时候,对野猪等可是香甜的美食,再有一点,就是同重量的药材比食物好卖,既然我们是岛屿,那一切产品要比陆产必须更考量单位重量价格,而且药材在炮制后更耐储存,这比米好,一年陈二年陈的药材价格相差不大,或者很多药材年份越高价格也越高,米就不一样了,一年二年的米价格是不同的,陈米不可能反而卖高价。” “在岛屿这里,交通手段单一,万一夏天一个台风,冬天又一个封冻呢?这几年天气冷,去年苦叶岛港口一上冻,不也累及立志城了么,虽说立志城是不冻港,但这又不是什么规定,谁说不冻港就不结冰的?天气太冷了都不好说的!主食,咱们自己够吃够储存就行了,不必做出港商品,去和南洋那种犹如不要钱一般的大米竞争,高寒地带才能种出来的中药材——这才是农业发展的重点!” “双管齐下,一方面我们引种辽东已经有一定成效的培育药材,另一方面,邀请药材专家到立志城来走一走!在周边考察考察,和虾夷人交流交流,有没有什么他们惯常采用的药材,研判药性,吸收一下培育经验——这农业的支柱产业不就有了吗?而且,这药农的位置天然给谁定的——” 不亏是在参园过了一冬,还有个现成的专家老丈人,周老七这番话说出来,万义已经在记笔记了,听到他颇富启发性的停顿,万义眼睛一亮,“大和农户!可他们人数太少……” “哈哈,万兄,你糊涂啦!你们的老本行难道都忘了吗?!” “哎呀!可不是!” 万义大叫一声,猛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还真是——昔年倭寇在我华夏沿海掳掠百姓,如今我们为何不能领几只船去本州岛沿海搜掠农户,甚至可以直接和倭寇勾——呃,那个……” 他及时改口,略去了‘勾结’两个字,改为‘利用’,“甚至可利用倭寇,让他们主动上岛掠卖大和农户给我们,这不就是现成的药农了?!” “这可不好,”周老七一下严肃起来,厉声告诫万义道,“我们在沿海传播立志城的好处,吸引旁人前来投奔,或有骗诱,为的也不是伤人性命,纵有些微强迫之处,譬如以雇工为由,把人骗上船反而远航,那农户也不过是一时惊慌憎恨,等到了立志城,自然知道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到时候怕不是主动要把家小一起接来?” “但那些倭寇却绝不可能如此慈悲,我们要农户,他们怕不是要把一家老小都杀绝了,钱财抢光,再把壮劳力卖给我们,这样吸纳来的人口,心中怀着仇恨,如何能和我们归心?彻底成为百族中的一员?这样低劣的手段,形近匪类,又怎么能在买地的体系下为一城的首脑?难道,就不怕步叙州后尘,被六姐翻了旧账,甚至,说得诛心一点,摘了果子去么?!” 前头的道理,倘若还让万义有些不以为然,这最后一句话却是令他悚然而惊,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仔细想想,买地办公室对于立志城管理方,究竟是约束好还是不闻不问的好?从叙州的例子来看,倒还是严格约束,事前警告要更好些!倘若不闻不问,那反而有郑伯克段的顾虑了! 且不论万义知不知道这个典故,其中的道理是能明白的,当下立刻肃容起身,谢过周老七的提醒,“多谢周主任,这个小便宜的确不能贪!” 很显然,此时他对买地找了个叙州吏目来立志城的用意已经完全明了,且对周老七的眼光已经非常服气了,把发展药材种植这一点仔细记下之后,万义又请教周老七该如何应用投靠来的虾夷人——农业没经验,刚学着弄,打猎效率低,不赚钱,对买地也没什么用处,而工业更用不上,这些人口该让他们做什么好呢? “渔业!” 周老七对此也是胸有成竹,毫不考虑地迸出了两个字,“来之前我们都学过地理,虾夷地这里冷暖交汇,是世界级别的大渔场,如今被利用起来的资源不过万万分之一都不到,如此宝地,怎能放过?” “渔业?这也不是没想过,但我买地沿海区域甚多,这鱼干鱼鲞实在不值钱啊!而且本地盛产的鲑鱼、鲔鱼似乎不怎么能做成鱼干,因其肉厚油多,很多人倒是用鱼油来点灯,但我们有煤油灯什么的,也用不上它——” “鱼油点灯,岂非暴殄天物?”周老七也吃了一惊,“你岂不知,水越冷鱼肉便越是肥嫩鲜美,辽东极北处所捕的鳇鱼,自古以来都是上供的佳品,只是,从前这些鱼获都是乘着冬日挂冰壳送到京城去,给贵人享用,才能换来赏赐。但老万啊,这都什么年代了,现在辽东的罐头厂,红红火火,做的全都是鱼罐头!我们立志城为何不能搞个鲑鱼罐头、鲔鱼罐头卖到南方去?南方的咸鱼再多,比得上我们这里的鲜鱼罐头么?要知道,南方为怕鱼坏,上水那一刻就要洒咸盐腌制起来,我们这却可做口味素净,更好烹饪也更肥嫩的冷水鱼罐头,这些难道不就都是我们在渔业上的优势么!” 虾夷人自古渔猎,让他们种田裹腹,打鱼换钱来买立志城供给的各种商品——对他们来说也是奢物,如此一来,这循环不就建立起来了?万义也是眼神大亮,感觉前途一下就敞亮起来了,但这还没完,周老七见他逐渐信服自己,便悠悠又道,“自然了,如此一来,虾夷人、大和农户逐渐云集在立志城周围,人口渐多,不免就有了如今建新同样的烦恼,那就是这里的主体到底是汉人还是虾夷人,或者大和人——建新的老汗,或也有同样的困惑,我看建新那块,是不断撮合婚姻来缓解这个问题。” “于立志城这里,成亲容易,也会成为我们在南面招募买地活死人的一个噱头,此外,还有一件事,也是可以去做的。” “周兄尽管说来,愚弟洗耳恭听!” “无非制衡二字而已!万兄,横观同一纬度的诸多城池,可想到虾夷地这里,缺了什么?” 周老七揭露了自己一路北上便在酝酿的‘大北岛’概念,“畜牧业!察哈尔、土默特、卫拉特,全是上好的草场,白食和羊毛最大的出产地!难道虾夷地就不能养羊养牛了么?” “虾夷人、大和人二者争锋,或许我们汉人还无法独善其身,可若是加上善畜牧的外来户鞑靼人呢?北海附近的布里亚特鞑靼,西北的卫拉特鞑靼,都因天候变化,草场减产,有大量人口衣食无着,不得不四处迁徙,这些人口,远超了建新的消化能力,倘若这个时候,气候更加温和,日子也好过的虾夷地对他们敞开大门,邀请他们中的一部分,过来建设牧场……” “这些鞑靼人到了立志城,除了全身心地依靠汉人,投向六姐,他们还能怎么在本地立足呢……”, 939 大东区布局 “哟,这新官上任就是不一样啊,把火一下就烧起来了——不过这计划倒是写得挺好的,虽然也是在要吧,但至少饼画得挺圆,看来这一次回去开会没白嚎,还真给立志城拨了个能人过去!这样看,那边的摊子应该早几年就能铺下去了。” 又是一年秋风起,在辽东最是能感到春光夏日的可贵——三月不再下雪,就算是开春了,背阴处的积雪有时候要五月才能完全化干净,乘着好天食赶紧收一季庄稼,等到八月末秋收完了,夜风就冷下来,九月初就开始下霜了,大家就得为过冬开始积蓄准备。有时候下雪要下得早,刚十月就得开始烧炕,又是小半年没什么农活。去年周老七一行人,不就是在开原被耽搁了小半年么? 今年看天气还好,如果第一场雪十月再下,那就还来得及把路往狮子口方向修个几十公里的。这也是秋收之后整个奴儿干都司上下都在忙活的大事了——修路、造房子,这都没有在隆冬腊月干的,所以别看辽东百姓猫冬的时候无所事事,实际上在三月到十月这七个月里,那是相当的忙活,农闲时分也要忙于各种工程,水泥房子因为可能要改配方的关系,暂缓了不建,今年主要就是在修路,甭管开裂不开裂,先把水泥路修上,就算来年开裂了,那也比土路要好走。 而且,今年从南方运来了不少糯米,这也是去年发现了水泥的不足之后,特意拍电报给驻买采购安排上的,从买上到安排进货船,再到货船乘夏季的南风远航而来,这一来一回也要好几个月的功夫,这样有些货运关口的路就可以用老式合土浇筑了,就光是这一点,开原、阿勒楚喀、建新这几座节点大城市,至少内部道路就能先修下来,包括城防也可得到加固,对于提振周围居民的向心力也是很有好处的。 虽然改变往往要用上几个月才开始,但开原包括整个辽东的脚步却是没有停歇,一步一步地迈得很扎实,而大家似乎也习惯了这种急缓快速切换的节奏——因为有传音法螺的存在,大消息是每天都能收到的,但通话时间有限,这每天的通话就像是报平安一样,却无法取代文书传递的作用,包括近来在南方推行的所谓‘电报’,也只能简要报信,比如开原的‘买活军大辽东区开发委员会’主任,简称大东主任金逢春,周老七到立志城的那天,她就知道人是平安到了,但过了大概两个月才收到周老七的报告。 就这,还是赶着写出来的,周老七应该是刚到立志城不久,就熬夜写了这封报告,这才能赶着良月号返航的船期把信给送出来,良月号在立志港要补给、上下货,修葺船身的小毛病,然后赶着季风转向的当口赶快往南回,这样这艘船在立志城大概停靠半个月左右,然后返航到狮子口——这里用时还不算太久的,大概也就半个多月吧,主要是绕过高丽半岛,过海峡稍微费些功夫。这就一个月了,信件再从狮子口走陆路送到开原,因为要等邮递员的关系,不是每天出发,途中再耽搁一下,两个月的时间不就出来了? 就这,还是赶着良月号的船期了,倘若错过了船期,那下次联络上可能就是开春后了,目前来说,立志城这里每年也就是到四班的航船,除非有什么大事,占用了通讯时长,否则买地衙门想对其施加什么影响,不论是支持也好,惩戒也好,都有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惩戒还好,只要动用个传音法螺,说声‘造反了’,狮子口这里点兵过去,那也就是小一个月的功夫,但这是去揍人的,要钱要粮的话少说就是半年起,你得说明白为什么要钱要粮食吧?这不是传音法螺里能说明白的,一封信人力一送,两个月,金逢春这里能做主的还好,她看了审批下去,准备一下,明年开春东西能到位,这要是她还得上报,往南面送信,那明年秋后能把计划实现都不错了! “要不说封疆大吏,或者裂土封王,要实施诸侯制呢……还有把大片大片的领地拱手让人,根本不肯‘改土归流’,更喜欢土司朝贡的……实在是治理成本太高了,得不偿失,完全是赔本生意,甚至根本就不可能实现精细化统治……” 金逢春翻完了报告,也是有些感慨,她现在明白为什么自己手里的权限这么高了,“尤其在北方,这种距离和气候带来的不便,实在是太明显了,在南方倒还好得多了,北面这里,不大撒手都不行,难怪当时敏朝把奴儿干都司扔给建州人,这地广人稀的大野地……连建州人都开发不了,就这还是大陆呢,立志城还在大海岛上,真是,这要不是朝廷贴钱,他们还谈何立足啊?且不说无息贷款什么的了,这头一二十年,每年的航运成本都收不回来,反正都是亏的,就看这帐怎么做罢了。” 这的确是实话,良月号开动一次,都要从朝廷这里拿补贴的,否则他们凭什么往北面运糯米这种又重又卖不上价格的货物?我就老老实实地在南面跑航运不好吗?往北面走,运棉花是最有利的,到哪里都不愁卖不出去,价格也高,再次就是马口铁器这些精巧轻便的东西,北面需要的建材、人才、机器,如果不收取高昂的运费,从承运商的角度来讲,那就是亏本。 但要说建新、立志城有能力支付那么高昂的运费,那又太不切实际了,建新是破产女金人拿最后一点本钱建起来的,立志城的当家更是差点就把自己的裤衩都当给银行了,哪还有多余的现钱呢?因此,这笔钱只能是由买地衙门来支出,这里的道理很多人一时都绕不过弯来——这地儿目前都不能说完全是买地的,买地还要掏钱补贴他们?为了补贴的方便,还要特意成立一个‘大东区委办’,还把重臣金逢春调来做主任?这……六姐这是图什么呢?还真是为了普度众生,拿钱往水里扔么? “这就是国家的好处了,国家可以谋远,而个人只能谋一时的得失啊……” 但是,在金逢春眼里,换个角度来说,这却又是一笔非常值得买卖——如果站在整个大东区的高度来看的话,这不就等于是两帮人拼死拼活地为买地在做事么?买地所要做的,只是每年贴补一些运费,同时调配一些南面的工业品和城建材料北上而已。 且不说建新的存在,让买地多了一处矿产来源,就说一点那就是大赚特赚了——建新、立志,现在就像是两台黑天使,昼夜不停地在他们各自所处的辽阔大地上空,播放着汉语拼音,让这种语言在通古斯和虾夷地第一次大规模地扩张了开来,让哥萨克人、罗刹人、布里亚特鞑靼、虾夷人、和族人、野人女金等众部族,接触到并且开始学着说汉语,进入了汉语文化圈……从这个角度来看待的话,买地所付出的代价,又怎么能说是高呢? 如果信奉六姐的道统,信奉六姐对华夏民族的定义,那么,这里的逻辑就很简单了:华夏,本身就是一个可以无限延展的概念,一个人不分出身、血脉,只要他说汉语,可以和华夏人交流,同时相信六姐的道统,愿意服从华夏的管制,再认可自己是华夏百族之一,那么,他脚下的土地就可以说是华夏的疆土。奴儿干都司、北海、南洋六大宣慰司,这些地方,自古以来都由华夏管辖,这就是有了历史基础,而倘若世居此地的百姓,再一次(或者说初次)学会了汉语,并且认可自己是华夏的百姓,那么,这就是再一次拥有了事实基础——历史基础,不过是嘴上唱的高调,事实基础才能决定一切,两者合一的话,这些新拓的疆土,才能完全扎实下来,化为所有人理所当然地认同的事实:这里就是华夏地方! 拓土之功啊……可不是一战就能完全底定的,战争和协议只是一个开始,后续还有多少水磨工夫要做!金逢春启程之前,被六姐带在身边,和其余几个委员会成员一起,见缝插针地培训了近半个月,对此有非常深刻的认识。她知道自己从原本南洋的职位被调任到大东区,并非是所谓的‘明升暗降’、‘投闲置散’,恰恰相反,虽然职级只是略升了半个档次,但身上的担子其实是重了不止一筹:南洋的农业,那说实话,规划起来是没有太大难度的,整个南面和北面的形式完全不同,南面是选择太多,这也可以,那也可以,要在所有选择里找出一条最好最快的道路,北面这里,资源少、灾害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选择非常有限,是要绞尽脑汁从重重困难中找出一条最保险最可持续的道路。 甚至于,北部产业的布局根本就不能以农业为主,金逢春被调来北方,第一是要借重她丰富的农事规划经验,来填饱大东区老百姓的肚子,第二,就是要求她再进一步,走出自己的舒适区,彻底的从农业专业吏目转为综合性吏目,协调多方面需求,学会规划矿业、工业发展,独立用好手里的资源预算,处理好大东区诸多州县级单位的关系,甚至还要顾虑着近在咫尺的锦州一线,开原和盛京距离非常接近,和买地的沟通还要借用敏朝的狮子口,地缘政治方面,大东区也要面临强盛遥远的罗刹,野蛮未开化的哥萨克、布里亚特鞑靼,西南面的喀尔喀,东面的高丽以及高丽汉人道,立场极度暧昧,半独立的东江岛,以及立志城这里要直面的东瀛…… 说实话,敌人都挺强的,武力值都比南洋那里高,而且罗刹军队已经开始普遍用火绳枪了,最重要的是大东区距离买地大本营还很遥远,中间隔了敏朝,导致交通极度依靠航运。怎么看,这里的工作复杂性和困难性都比南洋高多了,更让人畏难的是,北地人少,且向南迁徙是大潮流,也就是说,大东区开发这属于逆潮流而动,可能最好的成果就是维持局面,不易见功! 这个职位,毫无疑问是烫手山芋,坐上去之后,不受责罚都算是好的了,想要立功提拔实在太难。却也正因为它的困难,金逢春毅然接下了任命——她始终谨记一点,难易军主心中有数,只求尽心做事,不问得失,不虑功过。她所求的越是单纯,能到更大的舞台施展手腕的机会也就更高! 正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金逢春这几年来,无事再读儒术,反而有时能悟到一些小时候不屑一顾的道理,当然这和八股文所讲究的那些,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了,在选拔吏目的考试上,买地是有绝对优势的,儒家经典,就好像是数理化中的一些前沿理论,可以对最顶尖的科学家有启发作用,把它下沉为小学入学考试的教材,那就只能是群魔乱舞,被歪解、曲解,形成黄口小儿张口就是相对论、宇宙弦论的荒谬局面了。也就是金逢春如今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意思了,才能偶尔从书中汲取到一些精神养分,达到心态上的平衡。 心态不平衡如李魁芝一般的,就算有好开局,也最终是无法走上高处的,只看周定齐在自己的规划里提到,李魁芝自告奋勇,愿意带队去引诱和族农户,就可知道,他这是烂泥扶不上墙,做不了立志城真正的领袖,哪怕钱全是他出的也不行,没有这个禀赋就不能安于其位。李魁芝不是没有英雄气,大概在外敌来犯的时候,于墙头说些威风凛凛的狠话,指挥手下勇猛作战,这是可以的,但要指望他能应付日常生产的琐碎,管好立志城的大小事宜,这就超出了他的能力。 立志城急缺一个内政上能站出来的主官——金逢春其实早在一年半以前刚上任的时候,就做出了这个判断,且也很不巧,虽然第一任办事处主任能力不差,但却不能适应天候,得了哮喘,立志城这不就耽搁住了?只能是得过且过,又拖了一年多,等来了周定齐,各方面这才有点上正轨的意思:李魁芝连写信要钱的勇气都没有,就知道装疯卖傻,就算大东区想帮,难道还自己送上门去?周定齐这一上任,立刻做了计划书送过来,要钱、要人、要物,而且计划书做得整整齐齐,这才像话嘛!这不就有了布局落子的一个抓手了吗? “这笔钱都备了快两年了,再不写信,怕是在银行里都要生出小钱来了……”金逢春嘀咕了一声,痛快地在计划书上做了批示,“小张,来一下,这个条子等下送到库房去,让库房那里发信给狮子口仓管,把罐头机和马口铁找出来,准备装船送立志城,另外,给参园那里写信,让派两个专家去立志城考察药材环境,看看虾夷地能不能养参。” 这里有好几门的学问,比如说大东区的很多物资是储存在狮子口的,尤其是预备支援苦叶岛和立志城的那些,没必要费事来回运。而且,很明显,发展药材、做鱼罐头这些策略,并没有超出金逢春的预料,她早备好资源了,就等着立志城那里开口——就说这做冷水鱼罐头吧,这和药材一样,都是现在大东区南输的重要农产品,考虑到矿产资源的可替代性,以及北地矿产南运不可忽略的距离成本,金逢春很注意发展大东区不易被替代的核心产品,冷水罐头、药材、北地木材,这样都是南面的确难以获取的商品,因此大东区的州县基本城城布局这几个产业,立志城的份可不是早就预备好了? 小张这里,听了她的吩咐也不诧异,而是笑道,“这个新主任,真开窍,是个脑子好用的,而且也很有运气——好像艾放羊和南面那个罗刹皇族,就是他们遇上的。他还建议引入鞑靼人,在虾夷地开牧场,这是我们事前没有想到的,主任你怎么看,此事是否要请示六姐,列入今天的通讯内容?要的话,我这就去给通信员说了。” 他虽然是金逢春的秘书,但也担当了小半个智囊的角色,这小张和金逢春是从泉州就开始搭班子的,他性格柔弱谨慎,不能独当一面,但却是个很好的副官,虽然短暂被调走过,但金逢春北上的时候,还是要来了这个老副手,两人多年的交情,说话肯定随便一些,周定齐的报告也是小张先读过,整理出提要来,金逢春再看的,他熟知内容也就不足为奇了。金逢春听了,也是笑道,“这倒不用,我来之前,六姐就对我说,虾夷地是可以搞牧场的,尤其是如今这个气候,同纬度就它们有暖流经过,还能搞搞畜牧业,别处都受气候影响,畜牧业会有一个衰退——六姐早就指出了鞑靼人在气候影响下必定迁徙了。” 提到六姐的高瞻远瞩,两人都是引以为傲却又理所当然的态度,小张更是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对金逢春能够有幸跟随六姐培训的羡慕,金逢春扬起手来,威胁着要掴他一个耳光,小张这才止住溜须——不过,虽说如此作态,但只看她面上蕴含的笑意,便知道人类对于马屁,自古以来都是无法完全免疫的。 “让鞑靼人去虾夷地,其实对我们来说,早在意料之中,实行上也并不困难,只需要加开建新往苦叶岛的渡口班船就好了,在通航时节,让他们去苦叶岛,从苦叶岛南下到南面渡口,再开一个渡口班船,要比开远途航船成本更低,只需要四艘船,从狮子口调派过去即可,不费什么事儿。” 这两人相伴多年,也就只差一层窗户纸了,主要是金逢春再高升的话,小张和她结婚,按现在买地高官的风气,多数是要离开政界,去找个教师之类的工作,但现在金逢春手底下的嫡系带得还太少,离不开小张的辅佐。因此两人还没有订婚成亲,但私下已经比较随便了,独处时嘻嘻哈哈一会,也是个很好的调剂,笑闹过了,小张才给金主任分析道,“如果要送信,刚好和库管的信一起南下了——到时候押运罐头机的船,就从立志继续北上去做渡船,岂不便宜?” “这样当然是好,如果能开起来的话,我也会如此安排,但你可别忘了,这首先是要能开起来啊!” “什么意思?”小张有些困惑,“建新不是前天才刚发文来说这事儿吗,就这几个月,南下来依附他们的鞑靼人口都几千了,他们今年耕种面积没扩充,需要开原补充点口粮,不然怕过冬不够用——这人口过多,分点给虾夷地不是正好么?建新不可能不愿意吧!” “他们应该倒是愿意的,但该问的是鞑靼人愿不愿意啊。周定齐想要的卫拉特鞑靼且先不说……”金逢春开抽屉找出了一封公文,撂给小张,“昨天你休息,没看到这封报告,我看完的感觉是,鞑靼人领受了种土豆的好处,估计没几个愿意去海岛放牧的,你也仔细读一读,读完了以后,看看能不能给我些不同的观点……”, 940 土豆的威力 “就这样,吸血鬼莽古斯被人们从心底揪出来打败,在东边的部落里被完全消灭了,老僧哥一家上下重新露出了笑脸,东边的部落里吃起了青食,吸血莽古斯的故事广泛流传,告诉我们,愚昧和迷信才是最大的莽古斯,如果我们闲来无事就多读读《走近科学嘎啦吧》,把孩子送到学校里去学习科学知识,遇到了怪现象,先来学校请教先生,让衙门前去调查,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谜团,没有什么莽古斯啦!” 清脆的朗读声回荡在小木屋里,透过玻璃窗,明亮的日光射进了屋内,在窗前投下了斑斑的亮点,坐在脚边的小孙女大声朗读着手里捧着的书本,而在她身边,临窗炕上盘坐着、歪倒着四五个大人,都惬意地眯着眼睛,享受着做完早饭之后,炕上还没有完全散去的余温,并且彼此地议论起了书里所说的内容。“苜蓿也是可以吃的么?” “北海的苜蓿又粗又老,就是嫩芽也不能入口,他们说的苜蓿草,是不是和黄金豆一样,都是汉人从天界拿来的好东西?” “大概是的,可我们那从来没有商队卖什么青菜干那!” 说到商队,好像和说准什么似的,炕上的男人突然神色一动,透过敞开的窗户往西边看了一眼,同时俯下身子贴着炕倾听了起来,大概是这样听得不准确,过了一会,他还下到地上,贴着土地听了起来,“有马队来了,隐约还有马铃声——是商队来了吧!” “那钦老哥!”果然,不一会儿,院子外头就传来了大呼小叫,“商队在前头要进村啦,你们快把车子准备好,来拉煤吧!” “哎!”这一下,那钦一家很快也被惊动了,“来啦来啦!你们今年准备买多少煤?我们心里可没个数!这还是头一年烧炕呢!” “这得问头人去!” 这个小小的新建村庄很快就活跃了起来,倘若把视线拉高的话,便可以看到,隔着野地,这儿撒一点、那儿撒一点的院子内,都走出了蚂蚁大小的人头忙碌了起来:和南方稠密的民居,又或者是北海那边过冬草场的拥挤不同,这个村落的房子虽然小,但院落却普遍很大,而且互相撒得很开,有些院子都有个四五亩地,站在院门口都不怎么能看清里头的房子,这是盛京附近的村落都没有的事情。 这样的一个村子能有南边的一个县城大,可以说,院子里的自留地就可以满足一家老小的口粮了——这也是把院子建得很大的用意所在,虽然村子里的百姓不能领悟周老七所说的‘三重防线’,但他们已经本能地在遵循这样的避险思路了:院子是有篱笆的,比起没有防护的耕地多了一重保险,这样,就算外头的耕地被野兽给冲毁了,至少自家附近的收成能保证,怎么样也饿不着肚子。 同时,房子小,这样需要的采暖资源也少,其实,倘若按照在北海的习惯,那么,他们砍林子造房子时,留下来的柴火也够一冬烧的了,但这样的‘够烧’,指的是在冰天雪地里能有一口暖和气,不至于冻死。人们入乡随俗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哪怕是鞑靼人融入女金村落,也一样如此,不过是小几个月的功夫,刚够建好房子,收成一批土豆,鞑靼人也已经开始比量着女金农户看齐了,希望在冬天里能和他们一样的取暖——那这样的话,柴火就未必足够了,瞧着女金农户都在准备买煤,他们也想跟着尝试一下,毕竟,在北海,过冬的燃料不是牛粪就是木柴,他们也没有什么烧煤的经验。刚到建新的时候,见到周围就有林子,却还有人烧煤升炉子,他们还感到很新奇呢。 “煤这东西是有好处的,烟小,而且暖得久,夜里不用起来添柴火,再一点,还是因为建新附近就有煤矿,烧煤便宜……一冬的话,你们按着两千斤准备就行了,后墙都还垒着柴火呢,赶明儿我到你们家转悠一下,看看炕都烧得好不好,有没有跑烟,要是有,乘没下雪赶紧重新盘一下……怎么样,烧炕舒服吧?这不比烧炉子强?当时让你们买点玻璃,这也没说错吧?明天我来教你们怎么熬浆糊封窗……” 那钦哎哎地答应着,满脸都是亲热的笑意,刚从头人——也就是村长院子里出来,身后呼啦就围了一圈的鞑靼同胞,都是七嘴八舌地用家乡话问着刚才村长说了什么——这都是那钦的亲戚,说起来也算是他的统领,那钦这一支小旗,在和哥萨克人的冲突中死伤惨重,年轻的壮丁损伤大半,眼看着就无法过冬,正当族群分崩离析,大家要各投前程的关口,南面的女金人跑过来,带来了建新正在招贤纳士,而且需要女人和他们的勇士婚配的消息—— 反正本来就保不住自己的草场,老人小孩可能都会在今年冬天饿死,女人要么得改嫁,要么就得带着牛羊迁徙去荒地里苟延残喘,那钦一听说还有这么一条活路,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组织全族人,带着尚未被寻衅掠夺的帐篷和牛羊,千里迢迢地南下来投奔他们的远亲了——他一个表亲的表亲嫁给了女金人,也算是沾了那么一点点亲戚吧。 北海这附近,陆陆续续迁徙过来的鞑靼人并不止那钦这一支,还有新寡的乌云其其格,他们的部族住在北海东岸,听说也在哥萨克骑兵的压力下选择南迁,一整个化冻季,泥泞的冻土草原上都是深深的马蹄印和车辙,起码有几千人顺着这条道路南迁投奔建新。而建新周围也满是伐木的声音,一个简单的经济循环立刻就建立起来了:先到的布里亚特鞑靼,在女金人的组织下伐木除根,平整耕地,随着田师傅的教导,紧急播撒了土豆种子,随后留老人小孩照看田地,不论男女,只要是壮年的赶紧继续去伐木:砍下来的木头除了给他们自己建房之外,还可以卖给女金人,让他们运回城去,在城里建木屋,甚至还有些会搭建北地木屋的鞑靼人因此跟着进城去做工了,也颇为赚到了一笔钱。 就这样,除开带来的牛羊之外,几乎是一穷二白的鞑靼人,在建新就逐渐站住脚跟了。最穷的一批人,跟着女金人学会了建地窝子,现在还住在地窝子里,伐下的木头全都卖给女金人了,这是因为他们的牛羊因为种种缘故,在南下的路上消耗殆尽,或者本来就被人夺走,他们是乞讨着跟族人一起南下的,或者还受了亲戚的恩惠,欠下了债务。比较殷实的家庭,比如那钦这样的小头人,就留下一批木头来建房子,甚至还有余钱买了玻璃来做窗户,这东西倘若没有女金村长的指点,他们是绝对不会买的,第一是没有这个概念,第二当然也是因为想不到玻璃居然是他们能消费得起的东西,这东西看起来简直价值连城,精致得不像会出现在农民牧民的家里,没想到说起价格来居然还真不算太贵! 打到六月为止,差不多也就是第一批南下的鞑靼人,马不停蹄地都平整出了一小块耕地——几亩的样子,把土豆给种下去了,同时还维持着他们的牛羊群,因为其余的空地虽然一时没有平整,但撒下女金人给的草种,很快草就长出来了,再有一些本就存在的灌木,虽然不算是上好的饲料,牛羊吃了不长膘,但也不至于饿死。 同时,他们通过卖木头,手里都有了一笔小钱,这样就比后来在八月、九月间陆续过来的鞑靼人要多了一点安全感,这些后来投靠的人,以女人小孩为多,如果实在不能干活,那就要立刻嫁人,能干活,不想立刻嫁人的,那就要去矿里做搬运工,卖力气来换吃的——其实就是嫁人了也有想去做搬运工的,因为丈夫的钱未必会都交给妻子来管,她们总还是想要在手里捏着一些钱的,甚至不仅仅是自己,孩子只要是能下地走路的,都给他们活做,六七岁的孩子,母亲也希望他们能在矿上帮忙,甚至不用开工钱,能给一口吃的就行了,对于建新城倡导的让孩子上学的说法,鞑靼人是嗤之以鼻的,他们认为聪明的孩子自然会学会知识,不聪明的正好让他们干一辈子的苦活,不然人人都去读书了,苦活谁来干呢? 对于这样的风气,建新城是不置可否的,矿上倒是愿意收容投靠过来的鞑靼孩子,虽然管得很严格——进去了就不能随便出来,每天干半天的活,都比较轻省,打扫卫生,淘洗原煤等等,剩下的半天要强制的上课和训练,学着说女金话、汉话,学拼音等等,晚上就睡大通铺。每个月就放一天的假,有家的回去看家里人,孤儿也能在城里玩玩,但这是在没下雪的时候,整个冬天,矿山和建新城交通不便,那就完全不能回来了。 饭是可以吃饱的,这大概是唯一的好处,一些嫁人的鞑靼女人,比较心硬的就把孩子给舍过去了——这是亲生的,倘若是亲戚家的孤儿,那就更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漫长的冬季,多一张嘴就是一份很大的开销,她们自己都寄人篱下,怎么还会留着这样的拖油瓶在身边呢? 虽然金帐也曾发话,让建新的男人对继子们宽容一些,就像是对亲生的一样对他们,但,即便有老汗的威严在,这种违背了人心的嘱咐也实在难以落地,投奔来的鞑靼孩子中,能被新家庭接纳的九成以上是年幼的女孩,年纪越大的男孩越不容易留在家庭里,几乎都被送去矿上了。 还有很多女金自己的孤儿,那些被科尔沁妻子抛下的少年们,虽然曾经得到了长辈们的放纵,但现在,当他们的父亲或者叔叔再结婚了之后,很快就失去了曾经的特权,不服从管教,还在调皮捣蛋的那些孩子,也有不少被送到矿上去工读了起来。听说在矿上,手脚不干净、爱惹事,不但会被抽鞭子,而且还有可能被送到井下去,一辈子都上不来,总之,他们很快就变得非常听话了,建新里外的秩序也重新变得井然起来。鞑靼人,或者那些来做买卖跑单帮的商人,建新一般的百姓,也不会去思索这个托管班背后的含义,只是感慨着建新向好的变化,并且认为矿上‘早该开了!就该把孩子们集中管起来,只有好处的!瞧这些孩子,哪个不是吃得白白胖胖的!又会说汉语,以后就不留在矿里,上哪找活干都行’! 既然只有好处,矿上为什么从前不开这个班,现在又开了呢?大概,只有金帐里出入的贵族才会思索这个问题了,对迁徙过来的鞑靼人来说,他们感慨的则是矿上的富裕——在矿上虽然吃肉不多,但饮食不缺油水,甜食也经常能吃上,冬天更不愁取暖,开玩笑,这就是矿山,产煤的地方,还能冻着了? 如此一来,就算规矩严格,这些孩子的日子至少也比他们这些住在外头的长辈要强,这些成年的鞑靼人,都是做好了过苦日子的准备,别的不说,今年冬天应该是要节衣缩食的,好不容易在过冬前存下的那点钱,先不说添置什么奢侈品,能不能存够过冬的粮食,需不需要把牛羊都杀了做储备粮,燃料够不够过冬的——说实话这些都是未知数,反正,就他们带来的那些牛羊,就算都杀了晒肉干也不够过冬的,至于说白食,南下的路上不好收集发酵,这一年刚开春就事情不断,没有好好地让牲口们繁衍,白食出产很少,存货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就靠那几亩地的土豆的话,说不定一冬天都要在饥饿中浑浑噩噩地忍受着度过。留下来的那点钱,在冬天能买多少吃食也不知道——越是冷的时候,过冬定居点集市上的吃食和燃料就越是涨价,这也可以算是北海的一种常识了。 在这样潜藏的忧虑之下,除了个别富裕的人家如那钦家,大多数鞑靼人都主动把孩子送去矿山,既能减少自家的负累,也能至少保证孩子们吃饱,但是,这种担忧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到了九月初起土豆的日子,当鞑靼人顺着根系把一个个土褐色的疙瘩从地里刨出来的时候,他们的嘴巴越张越大,第一株土豆就惹来了惊叹,“多少斤?二十斤?再称一下,把土抖落干净——怎么可能二十斤,秤坏了吧!这可是一个芽块长出来的——那个芽块才一斤不到啊!” 一斤长二十斤!种一收二十!这在新转变的兼职鞑靼农民群体中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倘若这些地块不是他们亲眼看着平整好,且亲自播种下去的,他们决计不会相信这是真正存在的事情。虽然并不是每一株土豆都有这么骇人的收成,但最后总下来的数字也让人头晕目眩——一亩地三千斤多一些,大多数人都种了一亩多的土豆,还有些埋在了没有平整的耕地里,本来也就指望着能得个三百多斤的收成,差不多也就是一个毡包一冬天的主食消耗了,但现在,他们得到了三千斤到五千斤的粮食! 这是什么概念?均下来的话,五口之家,一个人一年能吃八百斤到一千斤的粮食!一天是两三斤的份量!而这,只是付出了几天的劳力,剩下的时间就都是给老人孩子照料,壮劳力全都去忙活别的了!就这样,一家人的吃饭问题就完全得到解决了! 当然了,你可以说,全吃土豆太单调,也不符合鞑靼人的饮食习惯,吃不上红食白食,嘴巴里总觉得没味道……这些都是的确存在的事实,可这会儿,鞑靼人们想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今年冬天他们真不用挨饿了,甚至从今以后,只要土豆还在这黑土地上生长一天,他们就一天不用操心自己的口粮了! 那一天,村子里满是丰收的欢声笑语,那一天鞑靼人自发地宰羊庆祝,有很多之前即便是自己饿得头晕眼花,也下定决心不肯杀羊,要保持羊群的数量,只是建了地窝子过冬,准备一开春就赶着羊群出去寻找新草场继续放牧的鞑靼人,直接就开始杀羊了,同时也开始积极地打听起了建房子的花费——能定居耕种,谁还想放牧啊!早知道北边的土地这么肥沃,有这样适应高寒还能丰产的作物,老子早就牧转农了,真以为放牧是什么美差吗?! 想吃肉,就喂点牛羊,再种几亩苜蓿晒干草做青储呗,平时能吃白食,一年吃几次红食,以青食、主食来裹腹……多省力,多安逸,多安心啊!一亩地就能养活阖家老小,也不用担心饿死、冻死……这样的好日子摆在眼前,谁不过那谁就是傻子! 招募活不下去的鞑靼牧民到虾夷地去放牧……这个目前还停留在纸面上的建议,鞑靼人是还不知道,如果知道,他们能把通知撕得粉碎,再冲着它撒泡尿。这会儿,他们正忙着拉出自己的板车到村口排队,彼此地议论着买煤的数量,以及自家积蓄该如何分配,要不要买点大白菜存着做冬日青食的问题。 “喂,哥萨克的叶尔波娃,你打算买多少大白菜——”甚至,还有和他们同村的哥萨克寡妇,也被鞑靼人纳入了闲聊的范围,一视同仁地探讨了起来,“你们罗刹人腌不腌酸菜?我们倒是会腌一点,但没有女金人积得那么好吃,村长说他会教我们积酸菜,让我们多买点大白菜,今年我们村就没有种的,要是便宜的话,我们家打算买一千斤大白菜,你们呢?” “你们是不是都听了吸血莽古斯的故事,还真别说,孩子认拼音了,平时没事在家读书,日子一点也不无聊,每天都有新鲜故事听。我最爱听嘎啦吧故事,听着听着就想吃青食了,我家往年过冬从来不吃青食,今年还想换点青菜干来吃……” 哥萨克寡妇轻松地推着两轮车,笑眯眯地听着邻里们的议论,时不时爱惜地摸一摸盘腿坐在车上的小女儿,把她翘起的金发别到耳朵后头。圆滚滚桶一样的身材上下都是劲儿,甚至可以轻松地扛起一株小树——南下之后,这是很少见没有再嫁的寡妇,就靠着自己浑身的劲儿,开垦田地,挖了个小地窝子,也没有把儿女送到矿山,今年她们一家三口收获了六千斤土豆,这是无论如何也吃不完的,甚至可以卖掉一些,来买点生活用品。不过,她虽然有一身的劲儿,但脑子却不算很灵活,只学会一点鞑靼语,但还不是很会说,她那五岁的小女儿眨巴着眼睛,倒是很自然地插进了话头。 “我们不买青菜干,我们自己种了有白菜,我们想买点盐巴,买点棉花——”她把汉语和鞑靼话都掺着说,都还有点儿生涩,有点口音,但运用得已经很纯熟了,棉花、盐巴都是用的汉语,“还想买一把剪刀——这里的刀非常好——” “那是当然!”这个聪慧可爱的小姑娘,让村里人另眼相看,有很多把自己的孩子送去矿山的鞑靼女人,把感情迁移到她身上,她们笑着去摸孩子的头,心里也跟着盘算了起来:“孩子还是要读书,读了书多聪慧,也只有跟在父母身边才养得这么水灵茁壮,等到开春以后,还是把孩子也接回身边,反正村里也会开课,那钦家、叶尔波娃家的孩子都养得多么的好,多么的聪明……” 一旦开始农耕,开始定居,他们的思维方式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转变,开始往长远了去考量,也意识到了学习的重要——这和耕种是一样的道理,都是在前期多加呵护,等着收获的时候,习惯了耕种和安居,就会舍得给孩子的教育多加投资,很多人家都意识到,让孩子上学并没什么坏处,“说白了,就算去干活,能干多少活呢,现在的学习就像是埋入地里那一斤的种子,能结出二三十斤的粮食……” 村长怎么说都讲不通的道理,如今静悄悄地在心里生根发芽,并且,这些百姓在顷刻间就产生了对于政权的归属感和依赖感,“这样的好日子,要是能永远继续下去就好了……不管怎么说,如果哥萨克人,罗刹人打过来的话,那我们就算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他们把这片土地再占了去的……”, 941 红薯也很重要! “哟,这北风吹在身上好冷哉——今晚怕不是要下雨了,红伢儿,快回家和你娘说一声,把蓑衣拿出来擦擦晒晒撒!” “下雨?下雨倒是好的,反正晒场那里也都收得差不多了,就怕是要下雪!你们家今年备了多少柴火?买不买蜂窝煤?” “下雪,那你这口气比天还大了,现在才十月里,哪有就下雪的!往年就是下雪,也是三九天气薄薄下一层撒,未必搬到山下来,还比山上更冷了!——我们家买煤的,为啥不买?柴火又不是不要钱!我们家又没有山林里的地,也没有林场的亲戚……大概总要买个四百斤煤球就好过冬了,你们家怎么说的?这个数够不够?” “嘿!那你是没听说哟,就太湖里那几个岛,去年差点都饿死人!——岛上住的果农人家,本来平时三四天就划船出来买个柴米油盐的,十一月突然一场大雪,湖面上冻了!他们在岛上又冷又饿的,都断粮了,这要不是衙门找人,拿浆敲碎冰层,把船划过去,这不是人真要冻死在上头了?” 虽然议论着起了北风,但在热气腾腾的工坊里,这两个工人的衣着却仍是单薄,烧滚了的一大锅热水,在屋子中央发出腾腾的热气,即使隔了一个开间,屋子里的温度也还是很高,在磨盘旁边忙活的汉子,穿着单薄的圆领衫,还要把袖子卷到大臂上,在脖子上围一条毛巾来擦汗呢。他们一个不断地把切成薄片小块的红薯放入磨盘上的开口中,另一人则在下方收集着磨出来的红薯粉,积到了一大盘,就休息片刻,也让驴缓口气,给它吃点甜脆的蔬果,这里把红薯粗粉倒入大桶,喝口水擦擦汗,便又继续驱使着驴子忙活了起来。 “还真有这事儿,太湖的岛上都种的是什么果子?这样有赚头,住在上头都不肯下来了?不过去年是真冷!” “那还不是的?说是连广府道都下雪了……种的是什么?大概是柑橘吧!听说太湖的橘子是有名的甜,不似我们这里的小橘子,当真是稀酸!” “哎,田师傅不是说了么,明年就要引种果树了,县里的罐头厂都在布局了,这事儿你们听说了没有……说是只有扫盲班分数高的人能给买果树苗,不然,怕脑子太笨种不好新果树,倒可怜了好苗,那苗也不便宜!种毁了的倒罢了,种成了还得还点本钱给县里……你们种不种的?” “咋不种撒?我们家虽然没有林地,但屋前屋后种两棵,要能种好了,一年不也多得几筐橘子吃,有多的,还能卖罐头厂去!再不然挑担进城卖了,多少也是个脂粉钱。” “啥脂粉钱?” 两个汉子一边干活,一边漫无边际地瞎聊着,屋外这时候进来人了:两个额前勒了蓝帕子的瘦小妇人,力气倒是不小,两人一起,把大桶里的红薯粗粉提走了,进进出出地提着已经磨好的粉,倒入屋外空地里的大缸中,这大缸就在井边不远,有个汉子专门的在那里摇竿子汲水,接了水肠往大缸里灌,一缸满了就换一缸,院子里摆满了一口口满当当的大缸,都是装满了淡褐色的红薯粉水。 红薯粉的皮渣会浮在水上,在一定时间的沉淀后,淀粉就落到了底下,院子里挖了一条宽阔的水沟,上头多数都盖了石板,只有一个下水口上,放了一个极大的笊篱,这些妇女们把新担来的红薯粗粉泡了水,就忙着把旧缸里的水也顺着一片特意做成凹槽的敞口水管,倾倒在笊篱上,这样,水下去了,皮渣留在笊篱上,笊篱时不时地被取走,在一个专门的皮渣桶里磕两下子——这是上好的肥料,帮工都轮流拿回自己家去做堆肥的,可不会白白地倒掉浪费,有些村里如果建了沼气池,一般都全都送到沼气池去,就算是粉面作坊给村里的一些贡献了。 虽然有猪尿泡封在一起做的‘水肠’,以及拿硝过的皮子间断钉上木片来做支撑,让它变得比较可以周折的‘水管’做辅助,倒掉缸里存水的工作依然是相当繁重的,尤其是最后一点水需要人亲自弯腰去舀,这之后,缸里的淀粉还要挤压一下,把最后一点水给挤出来。很快,院子里陆陆续续就都是前来上工的村人了,这些处理过的红薯粉块,自然有人担走了,爬上梯子,在水泥平房的顶部摊开晒了起来,同时,前些天晒好的粉块还要收走放好,又送到作坊内部,重新加一点水,入锅熬开了之后制作粉皮。这也是那口大锅的由来,锅里永远保持着将沸的水,粉块一入锅,就是一勺水加下来,很快就熬成了浓浓的粉浆,把盘子挪开等候一会儿,就可以揭下来拿出去再晾了。 等到粉皮晾到半干,取下来或者是切块,或者是切条,最后一次拿去晒干,就是可以拿来贩卖的红薯饵块和红薯粉干,虽然是不起眼的小东西,但却也要经过三蒸三晒,颇为劳费体力,而且也耗柴耗煤,最后化为的红薯粉干,一斤也不过是卖十文钱——这不能说是多有赚头,要知道五斤红薯才能出一斤粉呢,还有柴钱和人力,这实在不能说是一门大生意。 但是,对于地处湘西的农家来说,这笔帐又不能这么算了:虽然五斤红薯出一斤粉干,但一斤粉干可以泡出三斤湿粉来,是足够五六个人丰丰富富的吃一顿的主食了,而且吃了以后不烧心,不噎着,胃里是不难受的,还能存放许久,又比较顶饱,甚至比一人吃一斤红薯要来得更顶饱呢——也不像是吃红薯干一样费牙,所以,即便是不卖钱,只是自家留着吃,他们饶些柴火钱也是愿意把红薯做成粉干的,无非是缺柴火缺劳力的地方,只到做成淀粉这一步罢了。 现在能卖到十文钱一斤,他们就更情愿了:这红薯是贱得很的东西,如果完全能跟着田师傅说的去施肥,花费了心思去照顾,一亩地随便也是两三千斤,就按一顿一人一斤来说,一家六口人也够吃一年多的时间了,还有余呢! 要说去卖吧,红薯便宜,卖不上价格,又沉重得很,运到州县,路费都比本身的价钱贵了,还没人要买——城郊农户自己种个几分地,整县城人都够吃了。要说都放在那里么,窖藏又是极大的问题,每年夏季湿热,沤烂了可惜,要说拿去喂猪吧,也不是不行,但终究觉得罪过,这也就是两年前,买活军入湘西了,州县都投买了,村子里热热闹闹地动乱了一阵子之后,田师傅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教大家种红薯,打那之后大家才能吃得饱饭,这之前,能裹腹的那都是好东西,别说红薯了,就连红薯皮都是有人要吃的,拿这样的东西去喂猪——莫说那些吃惯苦的老人要念佛抹眼泪,说自家里饿死的亲眷,就是壮年人也觉得实在是罪过可惜了,佛祖是要降罪的。 下力做成红薯粉干,那就是比较起来最好的选择了,无非就是辛苦一点,这个人人都能接受得了,农家人就是力气不值钱,况且,他们这种的是夏红薯,赶在霜降前和稻子采收,这时候是农闲的,因为这几年天气冷,也谈不上种双季稻,霜降收了红薯之后,晾晒半个月,去了水汽。差不多这时候也是把稻子的事情忙完了,再把豆子种下去,或者种苜蓿这些绿肥,一般来讲,这种过冬的作物是不怎么去照料,也不指望收成的,主要是靠它来肥地,歇息个几天,大家就都来忙着做红薯粉。这样家家户户都做个千把斤红薯粉干出来,算是卖一半吃一半吧,还要交一些做赋税的,这样大概卖个六百斤,那也就是六两银子,赶得上城里人几个月的收入了。 对庄户人家来说,一年看得到现钱的时候很少,之前买活军的高产稻进来之前,算下来一年能见到一两现钱都是多的了,而一切的开销都要从这一两里来出,可见是多么的局促。红薯粉这么一门营生,就让他们的年收入一下来到了从前的六倍,这样的日子怎么能不好过呢? 这些农户也不知道州县外头过的是什么日子,其实也压根不感兴趣,他们连南湖道的首府在哪里都不知道呢!对他们来说,村子乃至附近的州县,这就已经是全部的世界了,要让他们突然间仓促地在农闲时分离开自己的村子去远处做工,这是非常不容易接受的事情,莫说女子出去,就是男子,也觉得不可想象。 在生活的地域上,他们能接受的最大程度的改变,就是在十几里地间进行搬迁,比如说深山中一些为了逃税而形成的村落,本来也没有什么好耕地,只是苟延残喘,现在被挪出来了,买活军把地主原本只是粗放耕种的田地分给了他们。这对深山的流民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可喜的变化了。至于说到县城去,在县城里新开的厂子做工,那更是被视为前所未有的创举,凡是有勇气去做工的村民,亲眷在村里都被高看一眼,倘若有什么孩子因为读书好,被田师傅和教书先生推举去县里,那更不必说了,简直就是文曲星下凡!大家都会偷偷地去他的祖坟那里看看,是不是在冒青烟呢! 不过,虽然把地域搬迁看得很重,但生活方式的改变却是很彻底的,这些百姓很快就都剃了头,按照田师傅和教书先生的叮嘱,虔诚地遵循圣训,更换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注重卫生、尽量洗澡,按要求种地,没事就去读书,到村口来听报纸……虽然听报纸常常沦为东家长西家短的开大会,大家对于报纸上非笑话的内容丝毫也不关注,有一种能混则混的感觉,但是,该听话的时候他们倒也不打折扣,尤其是种地上,指哪打哪丝毫不打折扣,因为第一年田师傅来的时候,就有了很惨烈的对比,凡是能听田师傅的话去种田的,收成都不差,按老经验来给新稻种施肥的人家,一亩地就硬是少收成了上百斤谷子呢。 至于红薯,从来没种过的东西,只能是按照田师傅的指点来的,‘越听话日子越好过’,这简单的道理,可能是在过去的几年间成功烙印进众人脑子里唯一的共同认识,而仅仅只是这样的改变,就足以让他们觉得‘谢皇帝’要显著地好过‘未皇帝’了,因为以前在未皇帝坐江山的时候,听话也未必会有好日子过,只能保证你不会当即就死罢了,而且有时候即便是听话了也还是要死,而且死得也很快,似乎和不听话也没有什么差别,还不如不听话了闹将起来,至少死了个爽快。 但凡是在未皇帝治下能活下来的人家,都是很唯利是图的,只要有好处,他们可以比任何人都听话,不管明不明白这些举措的意义,反正他们只有服从,尤其是在立刻可以看到好处的事情上,村里人的合作度是最高的,譬如说耕种陌生作物,第一年,九成以上的农民都非常的好学服从,到第一年,对比一出来,这个数字就变成了九成九,剩下那唯独零点一成不服从、爱偷懒的农户,莫说村长针对,田师傅呵斥,就连其余农户都排挤他们—— 在乡村中,什么不孝、霸道,似乎都不是事儿,因为虽然有人受了这些罪状的妨害,但也总有人会享受这些性格的好处,唯独的顶天大罪就是不勤劳,凡是不勤劳的人家,就犹如沾了什么秽物一样,村里人都捏着鼻子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甚至还会请求村长,让县里衙门把他们捉走了,生怕这懒惰传染开来,带坏了自家的小孩。 就这样,很快的,村长和田师傅也学会拿捏村民了,开始把一些种新作物的机会,和村民平时的表现结合起来,同时对他们宣讲一些其中的好处。就譬如说这种果树好了,为何农闲时分来做红薯粉的汉子,都可以在行地讲起好几百里之外的太湖果农的事情,还有县里要开的罐头厂?他们又是如何知道这罐头厂是什么东西?这就是田师傅几个月来铺垫的结果,田师傅平时给大家讲得仔细,大家这才知道,这果子吃不完,除了做成蜜饯之外,还能做成罐头,罐头里装的都是好东西……种几株果树,好好照料下,几年后一年没准又多个千把块钱的收入,实在不行,家里人也多个吃口! 好,等大家都想种果树的时候,再把买果苗的资格和扫盲班的成绩一绑定,这不就把农户们给拿捏了吗?农户们这才发自肺腑地认识到什么叫政审分,政审分的作用……并且开始跟着审视自家的情况:自己虽然不是那种闲来无事就打老婆的孬种,但是不是也染了村里的习气,看不顺眼了揍个两拳,踢个两脚,叫教书先生或者是常来村里巡视的女干部看在眼里?有没有阻挠家里的孩子上学,要他们没事多在田里干活?有没有无视买活军的规定,私下给不到结婚年纪的孩子成亲…… 若这些都有,那好事儿凭什么轮到你头上呢?倘都跟从着田师傅和指派下来那村长的意见,把这些给改了,虽然平时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当成了衙门的走狗,没一丁点骨气,但这会儿是不是眼看着就得了好处? 虽然都在一个作坊里干活,但各家的情况各人自己心里清楚,有谁能买新种苗,有谁买不上,多少都有个数,别看作坊里干得热火朝天,这些人第一年来干这活已经成了熟练工(红薯粉干虽然工序复杂,但和做米粉干道理是差不多的),好像各自都等着卖粉干挣钱,极有盼头,其实心底各有各的盘算,只是都藏着不说罢了。 忙忙的到了下午,因为怕下雨的缘故,还把外面的缸子都封好盖上,晒场上的红薯粗粉、粉干都收回来在屋子里晾好,大家各自回到家里,这才寻了家里人,把心底话说出口,各自计较起来——对种新果树这事,其实都是藏了一些没说,各有各的消息来源,此时各自倾吐,也有从田师傅那里知道的,也有从村长那里听说的,数目倒是大差不差:“第一批新种苗,村里是有三十/一十五棵,说是一户人家最多两棵/三棵,分法一个是看成绩,还一个是看政审分,当然也看各家的申请。” “爹爹/大哥/娘/婶子……你说,我们家这情况,能不能申请?敢不敢申请?护不护得住这几株树苗来哉?怕不要才到手就吃人毒死/拔掉/砍断……这断头债找不到是谁下手,怕倒还欠了衙门的钱哉!”, 942 巽山村的心眼子 生活在相对稳定的乡村内,是否就是岁月静好,除了耕种劳作之外什么都不用去考虑了?在华夏如此广袤的农土上,当农民从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是颇为需要一些胆色、血性和谋略的,这些素质和作为基础的吃苦耐劳结合在一起,才能让一个农户在乡村中稳稳立足,保持住自己的一份基业,并且有把血脉延续下去的希望。乡村生活和静好实在没有太大的关系,反而更像是残酷的血肉磨坊,若没有硬骨头撑着,很快就会被岁月消磨成了无声的粉尘,成为博弈赢家活下去的资粮。 就说胆色和血性吧,在湘西这里,日常的耕种倒似乎是不需要这些,山林间也没有什么猛兽,需要农户们用血性去搏杀,可此处多山,上好的耕地、水源,却也不是俯拾皆是的,邻村之间争斗起来,你家里人要是处处落后,不敢冲在前头,那就是在本村,也会遭到其余村民的排挤、议论,就此沦为村中的底层,处处受人欺负,这样的欺负有时甚至会转化为欺凌,直到农户本身在村里存身不住,不得不卖身去做了佃农,或者沦为流民,离乡去寻找生路,这才告一段落——仔细考量下来,这就是一种淘汰机制,不够勇敢孔武的人家,不能在冲突中维护本村的利益,那么便自然地被群体排挤了出去。 拥有武力才能立足,才能保护村落同时保护自己,而拥有劳力,才能干重活,才能生产出更多的粮食和布匹,养活自己,当农民的虽然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却运用得非常娴熟,因此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极端重男轻女的思想,能打架能种田的男丁,是一个家庭的根基,男丁越多,根基就越牢靠,说话也越响亮,在村里也越没有人家敢于来招惹。 很多时候,一户人家敢不敢冒险在家业上做出一些新尝试,直接是和家里的人口挂钩的——这就和谋略有关了,像是引种新果树也好,开个鱼塘养鱼、开个蚕坊养蚕也好……这些并非是种植主食,而是进行经济种植,有可能换来钱财的行动,一户人家能不能尝试,就要看他们能否正确认识自己在村里的地位了。只有引入新粮种是不算在内的,因为这个是和所有人都息息相关的事情,对于敢于尝试的勇士,大家反而都会很支持,也关切着产量,如果好的话,全村都会来跟着学,也没有人敢来捣乱,那触犯了众怒,是真的会被活活打死的,而且,百姓之间对于禾苗、稻穗也有本能的敬畏,就算是两下的死仇,也很少有人去祸祸田里的庄稼,一旦出手,村里的舆论也会立刻就予以谴责。 但这些蚕啊、果树什么的,那就大不一样了,哪怕头几年相安无事,看着一家人慢慢的赚到钱兴旺起来了,自己又没有跟着去学的条件,心生妒忌,暗地里捣乱的人家,绝不会少的,甚至于倘若就富了几家,村子里红眼病的人多了,有意无意合起伙来排挤那户人家的,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情,村里要管都不好管——这也是口说无凭的,难道我半夜给鱼塘倒点粪水什么的,给果树砍几道痕,还能留下什么凭据不成?无凭无据,你怎么来问罪? 要怎么防备这样的暗手,各家都有各家的主意,有些人家男丁多的,顾虑就最少,“干啊,怎么不干,树苗多多的拿下来,搞个果林怎么就不行了,大不了我们兄弟几个轮流去果园过夜,再养两条好狗,如今日子好过了,就拿红薯也够让它们吃饱的!谁敢来闹事,俺们兄弟拿着板凳过去,不把他上辈子的屎打出来!” 这是家里人口多,在本地声势本来就旺的,一向只有他们欺负别人,哪有别人来欺负他们的?说白了,要不是看在村长是外来户,且村里还时不时的有外人到来,消息也锁不住的份上,他们还未必能和那些迁移来的外来户好好相处呢!虽说是在买活军的主持之下分了家,但亲眷之间往来频密,还好得和一家人似的,分家时闹的矛盾,早就被搁置了—— 这村子里各家各户之间的恩怨情仇,哪个不是好几本帐?可这不妨碍他们在别村面前抱成一团,村里人家各房也是如此,别看分家时为了一口锅能吵三天架,妯娌间恨不得把头发都给扯掉了,转天要是有别家人敢到自家亲眷的果园来搞小动作,照样撸袖子上去帮着打架,否则,‘吃里扒外’,在村子里就别过了!谁也不敢和这样的人往来! “依我说,可以试一下的,就种在咱们后院,也不要多,先来两株,我们后头依着山,本来少人迹,若是种得好了,还能教会邻里,我们这几户人家都种起来了,彼此守望着相帮,就算有人要弄鬼,过了丁字路口也就遭发觉了。” 这是家里人丁少的农户,思量后打算采用的策略,“便是我们种不多,有了经验,未必不能做半个田师傅呢?你看大妞,瘦瘦小小的,还瘸了一只脚,来说亲的那都是什么人家!偏就她学习倒好,心眼也灵活,给我们家堆肥都是她在下料,不敢讲去做大田师傅,就叫她也学会了种果树,将来也好说个好亲家!” 这是一户刚分出来不久的年轻小户,父母年纪都还不算太老,三十岁出头,膝下还活着的一女两儿,女儿大一些,十一岁,小时候在瘟疫里落了后遗症,不单有点瘸,一只手一边脸也有点抽抽,长得更是不高。她能活下来,完全得益于这些年湘西气候还算好,家里不至于要择人饿死,或者是易子而食去开人市,吃糠吃野菜,到底还是能勉强对付下来。 这不是九岁上买活军来了,有了红薯,她居然也可以吃饱,并且在扫盲班里表现出不俗的天赋了,虽然肢体残缺,但因为这点好处,还有她母亲在外夸口,说自家肥料堆得好,她们家的确也收成好的缘故,居然还有人看在这点上登门来说亲,甚至于,虽然还绝没有大胆到开始妄想着立女户,或者是让她去考吏目,做真正的田师傅,父母也开始动念,让大女儿学会照料果树,再多一个技能,看看能不能把说亲人家的质量再提一提,别尽是些鳏夫懒汉,甚至是二傻子,好说来个年纪相当的,过了门正经过日子,最好家里亲眷还多些,能有个照应,这样大妞倘若因为太瘦小,实在生育不了(他们是不愿承认大妞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侏儒的),还能从亲眷家里抱一个孩子来,也不用留在家里,指着侄子给养老。 “种是想种的,只是我们家未必能申请得下来,”也有人家愁眉不展,“村长说了三四次了,我们合该分家的,这样几房挤在一起,衙门见了不喜欢,怕是不肯分给我们……” “敢?!”说话的人眉毛一扬,那股子蛮横的血性、狠劲,立刻就上来了,他胡搅蛮缠地道,“要是不给我们家,我就睁着眼看他们批给谁家!谁家敢要!那个养了瘸子女儿的杨家?他家要是敢,就别怪我打上门去!把她老子也打成瘸子!看他们怎么种地!” “胡说什么呢!小点声!”他妻子吓得一把捂住他的嘴,提心吊胆地望着窗外闪动的人影,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壮着胆子抽了丈夫胳膊一记,“隔墙有耳……没听扫盲班的师傅说起邻村告密得了分数奖励的事情?家里人口这么多,要是——要是——” “你这也是妇人心思,再怎么样都是一个姓的,谁敢吃里扒外?老爹请家法直接打死了!” 男人不耐烦地抖搂肩膀,把妻子的手甩下去了,和绝大多数丈夫一样,他对自己的家庭充满了没来由的信任和眷恋,“反正我不管,这稻子种下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收成如何,那还不是我们家先种的?若是村长不念着这份情,不给我们苗子,我是不服气的!高低要和他闹一闹!” 这苗到底有多少,该怎么分,还没个明确说法,没见到文字呢,村子里各式各样的反应就都来了,当仁不让的,心动又有顾虑的,想种怕轮不上自己的,自己不愿意折腾也不想看着别人折腾着把日子过好了,开始说酸话泼冷水的,还有完全不闻不问,关心着冬闲修路队什么时候开始,今年路能否从县城修到村里的——这些种种反馈,就好像消息从上头流向村里各处人家一样,自然也通过种种渠道返回到了村长耳朵里,让这个驻村干部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虽然早有预料,但面对现实的时候,还是有点儿烦心。 “果然,在村子治理上,遇到的困难还是有点多,一旦离开沿海区域,开始铺到内陆山村,政策、思路上的调整的确都很巨大……” 作为买地派来做新领土消化的吏目,别看只是个村长,素质在同侪之中也算是优秀的,尤其这种新占之地的亲民小官,如果能做出成绩,摸索出被上头采纳,行之有效的思路和经验,提升速度更是极快,就算做不出什么成绩,只要不出岔子,按部就班,政绩不被附近的同僚拉下太多,外派数年之后,调岗回县城任职的话,收入也会比一开始就在繁华之地任职的吏目要多一些。 当然,在买活军飞速扩张,多少贩夫走卒、下倡女婢乘势而起、平步青云的如今,大多数吏目要好的心思还是很强烈的,琢磨得也很主动,哪怕是一点小事,都愿意花费心机,来增强自己的威严,改造百姓的思维——他们也不得不如此,买地的统治深入到内陆之后,很明显基建的速度就放缓了,路也修得比较慢,这样位于县城的兵丁是不可能快速支援村落的,绝大多数时候,一村里唯一的喉舌就是村长,他要凭一己之力来消化整个村子,往买地标准去改造,且还要完成上头布置下来的种种生产任务,三不五时还有上头的耳目过来巡视,别看只是个小村子,没有一点手段,轻易驾驭不了! “这村里聪明人实在不多!胆子大,可用的人家也没几个。” 这会儿,这巽山村长曹小力,便是挠着耳朵,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嘟囔着,“下了多久的饵,咋就是没人吃呢!怎么就没人来问罐头厂招工的事?!嗐,都说这调弄村子要拉一帮打一帮,可这村里实在没什么人值得拉拔,我这……我这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要不,把果树的事情抻一年,就说政审分太低,申请不下来,推着村里几户人家分家?但这样也不妥,这么做前提是要能团结到村里余下的一些大姓,要有不怕闹事的底气才能这般拿捏,否则,手段就有些太激烈……唉,越是基层这工作真越是难做!眼看都快两年了,村里还一个女户没有,年底的考核该咋办? 虽说周围的村子,进度也都差不多,但曹小力并不会因为同事和他一样烂就满足——这不就沦为他厌恶的村夫村妇了吗!恰恰相反,他还希望同事里有人能有突破,这样他也好跟着取取经啊,现在提拔的机会那么多,根本谈不上你进步了我就没戏了,有创造力的会被提拔,反应快能跟上的难道就不提拔了?关键是谁能把局面打开,有所突破,把眼下这个缓慢的消化速度往上提一提! “有些事情可不能一味往后推,叙州就是个好例子,生产力的提升如果不伴随着彻底的风俗改造,很快就会形成新的利益集团,到时候再要改动,那就伤筋动骨了……” 毕竟是衙门的干部,水平不是一般百姓可比,看问题都是这样的高屋建瓴,曹小力在自己屋里忧心忡忡地转悠了一会儿,又把剪报本翻出来,反复地观看着被他珍惜保存下来的几篇头版文章,“这‘军地两用’、‘工业小三线建设’,两大方向都提出了好几个月了,具体实施细则怎么还没下来……” “军地两用且不说,依我来看,我们巽山村这样的地方想要发展,可是真离不开工业小三线建设——不行,我得写一篇报告,强调一下我们内陆山村发展的难处,这里和福建道可不一样,虽然都是山区,但局面却是截然不同……若没有小三线建设的支撑,发展不起来,真发展不起来!”, 943 三线是哪三线 要说起这工业小三线建设的来龙去脉,还要追溯到两年以前,买地出兵,将大江以南的州县府道传檄而定的时候了,这一次出兵,动静不大,似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报纸上更是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还不如报道叙州案费的笔墨多,对于诸多州县面对天兵时的表现,内乱,因此造成的死伤,都是一语不发,也不提沿江各地藩王府的惨事,以及顺着大江满载而归,从松江港出海,走海运直送天港入内库,甚至都没沾漕运的巨额财富…… 总之,从报纸上来看,就好像是出门溜达一阵子,随意地划拉了一块地进兜里似的——但是,在事实上,却是让买地的实控区域一下就翻了两三倍,现在从疆域来看,忽略掉那些靠海疆相连的飞地,就是于传统华夏的腹心之地,买活军占的领土也实在不小了,倘若把面积平移到欧罗巴去,在欧罗巴可算是让人心惊肉跳的庞然大物了! 这些土地和飞地相比,大多数都是已经完成初步开化的熟地,而且在地利上,山川相连,也让买地第一次拥有了大陆上的战略纵深,在陆上也有了诸多南洋邻国接壤,可以说,这一次扩张对买地的意义要远比海外占据的一两块生土飞地要更大得多,买地也在这些新占之地上花费了最多的力气。 说实话,奴儿干都司也好,虾夷岛、苦叶岛也罢,那都是捎带手的事,随便分拨一点资源而已,真要是花大力气去弄,那些地方变化的速度还要更快。只是现在衙门的心思不在那一块上,这才维持着一个较为缓慢的开拓节奏——如周老七那样,从叙州迁徙到虾夷地的,都是凤毛麟角了,实际上,大量的管理人才,还是从东往西,从买地、鸡笼岛甚至是南洋,回流到华夏内陆,来完成六姐拟订的目标,争取在五年内完成初步的消化:扫盲率、移风易俗、工农业升级、城建、交通改造,方方面面都是有指标的,虽然第一年没设考核线,但各单位也都派了调查员,结合情报局、统计局给出的数据,帮助中枢来认识这一次消化区域的难度和规模,毕竟,谁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买地的中枢衙门,虽然也有消化新占之地的经验,但从前也没有一次性主持过如此大规模的开化扫盲行动啊! 慢是慢不得的,就算自己想慢,形势逼人,这脚步也没法停,自己这里稍微沉淀一下,那边叙州这样的地方就开始有新型食利阶层冒头,再慢下去,先机就失得太多了,可想快呢,问题却又的确是多的,除开已经有经验的那些,更多的新问题也随着规模的扩大不断的浮现,在第一个耕种季之后,从新占之地收取到的官吏反馈,新问题主要集中在这么几个方面:1买地的‘奢物’,也就是建材、玻璃、马口铁器、医药这些工业产品,非常难以获得,绝不如在福建道、广府道甚至是南洋占城港、吕宋岛那样供给充足,目前来说能明显把价格打下来的,就是粮食和白糖而已,甚至连油都不好拿,这就让很多买地官吏惯使的手段变得非常的匮乏,很难去拿捏消解本地的顽固势力; 2买地的人少,本地的人又特别的多,人口稠密的乡村,也让官吏,尤其是村官,很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很多地方目前只敢去推那些没阻力的东西,比如高产稻、牛痘、扫盲,至于说买地那些规矩,在没有大量军士随时响应赶到的前提下,村官不敢硬推,认为不会有任何作用,反而只会激发百姓的对抗心理; 3这些新占之地,距离中枢太遥远,百姓对六姐的敬畏,多依赖于高产稻、牛痘等等,是把六姐当做皇帝和神明来敬畏的,不是说不尊敬,却还是老一套的敬而远之,他们没有从心底建设起对六姐的正确认识,对于六姐的‘神威’,没有眼见,都看得相当的淡薄。那么,对于买地的一些规矩也就更加的不以为然了,总的说来,还是那套好处我全要,别的我只听听的思维方式,甚至很多村长都感到,如叙州一般,新的食利阶层正在涌现,而在叙州案后,于他们看来这是特别让人警惕的事情。 这三个问题,彼此是有重复,有联系的,经总结之后,在《吏目参考》上登报,发往全买衙门,同时,各地的州县也都派出了代表,去各道首府开会讨论,很多吏目都是在会议上第一次见到六姐,也都非常激动,谈了很多发自肺腑的感受,同时,还把会上大家归纳总结的结论带回来,在自己的州县和同侪讨论,曹小力便是从县里的会议上听到这番转述的,当然,会议纪要也下发到了县里,但这自然不如听人说得明白: “这所有种种的问题,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个,那就是咱们这些山村,距水路,距六姐都太远了!我们的山区,是内陆山区,和沿海山区还是不同!” 这么说的话,似乎是有道理的,因为广府道、之江道、福建道都多山,但似乎在开化上,吏目们面临的局势并没有这么棘手——山区也出了客户人家的事情,但是,那规模是完全不同的,就这么说好了,客户人家最后被拆分迁徙,形成了如今最壮观的迁徙人口,也是那一次大迁徙,让吏目们甚至是六姐看到了买地运力的上限——最多也就是这么多了,百十万人,这是差不多把广北闽西的州县给倒空了,毕竟山区人口还是少。可要说把江南这些村子里都拆开了迁徙……你就去算吧,这得用多少年?你说会不会闹得天下大乱? 纸上得来终觉浅,很多居于云县的吏目还天真地提出分家迁徙,可这边州县把初步盘查人口一报过去,就都不吱声了:两湖道是天下粮仓,天然的鱼米之地,而且不像是北方那样屡经战乱灾异,算上流民、隐户,光南湖这块,人口就是数百近千万!这其中九成以上务农! 这和务农人口较少的沿海三道怎么比?迁徙?你迁徙得完吗?别忘了,这里是内陆,而且山峦起伏,可不像是沿海三道那样,少高山多丘陵,这里的山区路不好走的太多了!你打算派多少人去强迫本地的宗族拆分迁居呀? 山高了,路确实就是不好走,距离水路又太远,这和沿海的山区根本就不一样,沿海三道素来是河流交错之地,可以这么说,除非是真正深山里的驿站村落,否则,每个小村镇,它和王化的距离就是和最近一个水运码头的距离,甚至它和繁华的距离也只是到海岸线,到码头港口的距离,海运的廉价性,让所有商品的货运成本都被摊得很低,而这种和外界频繁交流,以及沿海三道作为买活军起家地的特殊,也使得当地百姓的见识不是别处可比——六姐就是在福建岛起家的,当时人前显圣,就光是岛船这事情,当时多少人是亲眼看到的?这些人可不就来自于沿海各州县吗?这些百姓哪敢和六姐对着干?六姐在他们心底,那言出法随的份量,会是如今这些村夫村妇能明白,能跟上的? 交通不便,那就要修路,路修好了,一切就好说了,六姐精神上的威严也好,兵力上的威慑也罢,都是顺着一条条的水泥路——现在也有些地方实验性地用沥青来铺路了——往各处去延伸的,可这一切就真就都卡在了交通上,交通不便,水泥运进来,离开码头之后,还有漫长的路程,这是要支付运费的,因为买地这里不征劳役,所以得给钱,可,钱也不是无限的啊,县里也要做预算啊——别说水泥路了,就连建房抹面那点量的水泥,在曹小力他们这的价格,也是比沿海足足贵出了四倍,这三倍的价基本都是折在运输成本里了。 路修不起来,其余的工业制品价格也没法跟着打下来,所以,越是基层的村官就越着急修路,这路修不好,他们就只能在村里消磨,浑身的手段无处施展,陪着一帮老农民斗心眼子,看着全都是违规甚至违法的事情,自己憋死气死。但事实是,还真就卡在修路上了,在会上,六姐提了一个恐怖的数字:30年,高达十亿级别的预算。这就是把现在新占之地的修路需求全都汇总在一起,现有产能,别的需求不供给,专生产各地修路所用水泥所需要的时间,以及所需要的金钱。 十亿,甚至还不只是十亿,是几十亿乃至上百亿……这数字听了都让人头晕,倘若不是六姐的态度非常平静,曹小力听到的瞬间就会绝了指望,认为村里一辈子都通不了水泥路了—— 这要不是他看过仙画,见过那上头横平竖直的水泥路,结合转述中六姐那种理所当然的平静态度,建立起一种将信将疑的猜想:或许在不知多久之后的将来,别说官道了,就连村里各户人家的阡陌小道都能用上水泥……曹小力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会是个能解决的问题,但现在,他至少还维持着一点最基本的希望,那就是这问题大概最终必然还是会被解决的,所需要的只是时间,以及——必然的,大量吏目的心血与操劳。 一想到这点,他就觉得身子骨一阵阵地有些发虚,别的不说,就光组织修路队,其实都够刚毕业的村官喝一壶的了。要不是村级任职,对仕途极有好处,曹小力怕是刚到村里就想弃官而去,这会儿,他想到要去县里奔走争取物资,那必然的重重难关,也是腿肚子直转筋,说不出的畏难,而且,说实话实在也很难想象这到底该怎么解决——现在这逻辑就是卡在这了,后续呢?难道就是等,等到更多厂子建好?或者,搬?先把人口都搬出来,充实在交通便宜的所在,先发展那些地方?这也是一条路子,毕竟现在亩产量高了,能养活的人多了,也没必要住那么开…… 他等到的,是一个‘工业小三线建设’的概念——说白了好像是一句废话,“交通不方便的地方,运输是最大成本,那就把厂子搬到村镇边上,这预算一下就降下来了不是?” 听起来是非常简单的道理,甚至三岁小孩都能想到,但却恰恰是所有吏目都未曾想过的:这个工业小三线,分为基础厂——水泥厂、育苗育种基地,提高厂——砖厂、玻璃厂,特色厂——罐头厂、纺织厂等等。选址也是有讲究的,以人口分布和交通居中为两大标准,也就是说,人口过万的县城,在单程五天的脚力辐射范围内,必须要有一个水泥厂,一个育苗育种基地,提高厂可放宽到十天脚程距离,每个州县提倡发展一个特色厂,除开罐头厂、纺织厂之外,还有菌菇园区、饲料厂、马口铁厂等等,因地制宜,考量自身优势以及周围市场,争取做到自给自足,和周围州县互通有无的基础上,还能向外远销,形成新的拳头产品! “可是……如果以这个标准的话,那很多厂的选址就只能在荒地里了呀——” 这个认识也是这十几年来逐渐才产生的,因为对地图的教育在敏朝是完全缺失的,只有曹小力这样的新吏目有能力看得懂等高线地图,并且能在地图上做标注,于脑海中对应到具体的画面。老式吏目谈到这种选址标准,是完全糊涂的,只有找人把地选好,带他去看才能做出评价。曹小力只需要这么一句话,再把他办公室里常备的州县地形图拿来,摸索片刻就能找到大概的选址区域,并且下好判断,“全是荒地!甚至很多在山区!” “缓坡山区就不能建厂了吗?荒地就不能建了吗?”和他唠嗑的邻村村长郑途,和他抬杠起来了,但也明白曹小力的意思,“至于说建了以后有没有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没准到时候,六姐脑筋一动,把重刑犯拉来了呢!再这样下去,各地的重刑犯怕不是都不够用了,没准以后连小偷小摸都算重刑犯,都往各处送,不然可填不上这个口。” 要说他话里没有一点取笑,一点不以为然,这是假的,村官做久了,似乎天然就喜欢阴阳怪气,哪怕是最敬仰的六姐也逃不过这无差别的嘲讽,不过,曹小力也明白郑途的心情,正是因为他很想把工作干好,很想得到上头的帮助,才会对这篇一看就难以落地的文章大失所望,说起怪话来了——荒山野岭建这样的小厂子,的确,谁愿意来啊,一样是在厂子里干活,谁不愿意去鸡笼岛、吕宋?那里的条件可比他们这里好得多了! 难以想象的问题还有很多,甚至许多人都质疑,这样的政策花的钱会不会比原本的预算更多,这个政策在《吏目参考》上刊登之后,引来了不少议论和疑惑,随后就没了下文,似乎是在可行性论证上遇到了问题,不过,曹小力这些村官的态度,也在一再的等待中,从疑惑、顾虑变成了期盼——不管有没有用的,能有点动静也行啊!就这样不死不活的熬着,怕是人的心气都要给熬散了! 三线难落地?没关系,我来想办法,我来催,你们总不能一动不动,把我们这块都遗忘了吧!曹小力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随着反复的思索、论证,变成了三线建设的坚定支持者,正当他在自己的书桌前咬着笔头苦思着该如何下笔为这个政策鼓吹时,窗外却传来了洪亮的叫唤声。 “小曹、小曹——哎小孩,你们曹主任在不在!” “老郑?!你怎么来了!” 曹小力赶忙走出屋子,和郑途互相拍了拍肩膀,还没来得及说话,郑途就把他拉上了自己带来的一头驴子,“走,县里叫开会呢,路上说!送信的赶着去刘家村,我说我来叫你!” 传音法螺没有落实到村,通信还是靠喊,这就是村子的现状,不过好在巽山村距离县里不算远,也就是两个来时辰的脚程,说走也就走了,曹小力跳下驴子到底把门锁好了,拿了个随身的包袱,这才偏腿上驴,“怎么回事?是苗木都下来了?” “倒不是,听送信的小祝说,是三线建设的事情,文件已经下来了!你可知道——” 郑途脸上洋溢着喜色,过年都没见他这么开心,说出了一个出乎意料但却让人喜出望外的大消息,“老父母看了文件,足足笑了小半个时辰——我也是听小祝和我说——文件上别的不要紧,一句话是最想不到的——” 曹小力先是瞪着眼,随后,面色也随着郑途的转述,震惊而又不可置信,随后陷入了狂喜起来—— “明确了,三线建设,用的是中书衙门的钱,不从地方财政开支!”, 944 冰雪消融 只要是做过一天吏目的人,都会明白财政直接从中枢划拨意味着什么——其实,买地在各州县的财务,已经算是罕见地清白了,很少出现经费挪用、贪污的情况,但即便如此,县里拨款的动作依然是相当慢的,而且,一件事倘若是从县里出钱,各村都有份,那就非常容易因为先后顺序扯皮,为了避免扯皮产生的矛盾,县里就很容易拖延不办,或者把次序和各村自己的实力绑定起来,比如说修路,曹小力就听说过,邻近的县府提倡‘县村共建’,意思是各村如果能解决一部分劳力的费用,并且还能出点钱来买水泥,或者给别的劳力管饭的话,他们就会优先把拿到的水泥配额分过去,先把能建的建起来再说。 各村解决劳力费用——这个倒是简单的,那就是村里自己出人呗,不像是在南面,衙门每年收了农税之后,基本就不再征劳役了,哪怕是给村子去修通往官道的路,那也是雇工来做,至于本村的百姓去应聘,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搞共建的话,就等于是在农税后又自发性地搞起了村级的劳役,不过这个百姓还是很好接受的,毕竟这并非是强迫性的,而且的确是为本村争取好处,水泥这么紧俏,如果家家户户出点力气,再挤一点钱,能先弄到水泥,修好路,好处还在后头那,能早几年为什么不早几年?别说后来的村子或许不用自己出水泥钱,自己出工钱,都是衙门给包圆了,可那又要等多久呢? 这样的政策,是受到一些靠近官道的村子欢迎的,但也有限制,那就是至少水泥要能把官道给修好,而现在很多县就卡在这一步,得存水泥不说,还要从财政自留的部分里存钱,想办法支付水泥的运费,这是一笔划拨预算的时候没有料想到的开销,而且难以确定具体数目,因为运力的价格是完全浮动的,会在区域内形成内部博弈,如果人人都想要咬咬牙,在今年把水泥给弄到县里来,那运费无疑就会上涨到一个谁家都不愿意接受的高度。 巽山村所在的县府就是如此,本身在湘西,他们也是偏僻的,到现在连官道都没修起来,他们的配额还被州里暂时借出去了——官道从湘江码头到他们县,前头还得经过好几个县,只能集中力量从头开始往前修,大家都把配额借给靠前的兄弟州县,等修到这边县界内了,再用兄弟州县的配额加一点利息来还,这样也好运一些,不然,现在把配额的货给你了,你雇人运水泥粉都是一笔钱,且有时候还根本运不过来,这官道年久失修的,山路又崎岖难行,车走不了,靠人背马驼那要走到猴年马月去了! 连‘县村共建’的基础都没有,曹小力想要借着这事儿在村里发发力都不行,思前想后,他只能在县里给村子争取一些罐头厂的招工名额,想着以此来作为自己的筹码,不过,这事儿前几次开会还没得准信,毕竟章程还没完全定下来。没成想晴天霹雳,上头突然出了线建设的文件细则,这下,他的心完全安定了,一到县里就咧嘴直笑:水泥厂开设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是石灰石矿,第二是粘土矿,当时的文章也特意备注了,厂址选择要同时满足靠近原料产地和县村规划两个条件。曹小力是喜欢地理的,如果不是考上吏目,他还想去探矿队做几年活,来到巽山村之后,他特意和周边的村长沟通,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探矿队,结合村民叙述,初步明确,从巽山村出去大概十里路,有石灰石矿! 虽然规模不算很大,但毫无疑问,这让巽山村在水泥厂选址上就占了不小的先机。而且,只看县里罐头厂筹办的节奏,就该知道这永华县的大管家是个心急的性子,万事喜欢准备在前——线建设的细则还没出,只是刚一吹风,这就立刻按着‘鼓励州县设一特色厂’的节奏准备起来了,这样,细则一落地,厂子过几个月便建成投产,上头岂有不拿来当个典型表扬宣传的道理? 仕途上进取心强,性子急有时候也不是坏事,只要不是糊弄面子,效率高对县里的民生也有好处,曹小力对于县父母的急性子,还是比较喜欢的,如此一来,就更有把握能把水泥厂争取到巽山村附近了——虽然是中书衙门出钱,但选址上估计县里也有话语权,不可能全是中枢衙门出人做主,那样的话,州县这么多,等到他们一步步去调研、选址,再从中枢找人来干活,等上二十年都未必能落实到县里。一句中枢出钱,对地方的亲民官就已经是最大的激励啦,还想着把活全推给中枢干,这根本就不现实。 “还以为你会争取育种基地呢。” 这样的会,肯定是要开过夜的,夜里各村的主任搭班住宿,就住在县衙一排的值房里,这里本来是给衙丁护卫歇脚的,条件不算多好,但要再找更好的也没有了,夏天还能住在庙里,那里有给挂单和尚住的客房,但永华县是个穷地方,本来寺庙香火就不怎么旺盛,买活军来了以后,和尚交不起保护费,索性转行了,那庙年久失修,到了冬天漏雨透风根本没法住人,再有就是些大车店——那都是通铺,本地并没有提供什么‘天字一号房’的客栈,不住值房,那就只能住通铺去了,好歹值房还是两人间,还有马桶,夜里不用出去便溺,不用听呼噜声闻脚臭,也算是一些好处了。 吃了简单的晚饭——荤菜就是个炒鸡蛋,又去澡堂子搓了搓泥,大家也就躺下准备休憩了,只是木板床有些活动,翻个身就吱吱呀呀,这里的谈话声,透过板壁隔壁也能听个囫囵,这倒让习惯了农家夜间那万籁俱静的村官们有些睡不着了,郑途便一手枕着后脑,和曹小力闲聊起来,颇有几分好奇,“怎么就冲着水泥厂发力了呢?你小子,倒也是留了一手,还把石灰石矿的地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我们还是一班去的呢,老子却早忘光了!” 曹小力半眯着眼,还在回味着刚才冲热水澡的惬意:永华县的条件是多么有限,看这值房就一清二楚了,按说以从前买地的例子,归顺都两年了,县里怎么也该起些水泥砖房,至少衙门会当先示范,可水泥实在紧缺,到现在县里唯一用水泥的建筑还是澡堂子,这也是县里归顺了买地最好的证明——新式澡堂的出现,以及卫生习惯的培养。别说,这新习惯虽然不容易培养,但养好了也真难得忘掉,曹小力还记得以前小时候,一冬天都不洗澡,只偶尔擦擦身子,他入买也就是七八年,现在乡下冬日洗澡不便,就感到身上很不舒服,进城一次,哪怕只是洗个澡,也觉得是很舒坦的享受了。 “育种基地估计是争不过的,我们那块是山村,育种哪里不能育,肯定还是要找个大家都方便的平地——我看你也是歇了心,别想育种基地了,我们还是团结在一起争取水泥厂,要真选在咱们村子附近——就不说招工的事情了,便是平时的菜蔬什么的,要不要在咱们村子里买?这就都是抓手!而且工人就在近处,这也是咱们的倚仗,以后咱们在村里说话的份量,还能和现在这般?” 本来,团结郑途也是该做的事情,曹小力一路上先不讲,是想在县长面前露露脸,现在印象留下了,就该和老郑分析分析了,郑途实际上也清楚,否则刚才不会那样含酸带醋,但话说回来,这也是合该曹小力出的风头,这小探矿队就是他组织起来的,这样的细节不至于在两人之间造成隔阂。 他里外翻腾了两下,踢着有些板结的棉被,嫌弃地抽了抽鼻子:这被褥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招待他们来开会的村官用的,但毕竟不是客栈,不常用也不常拆洗,秋冬阴冷,总有一股子霉味儿。这都是县里穷困的铁证,他们这些村官都是从买地老区出来的,也知道,这会儿,在泉州、榕城这些地方开会的村官,那住的肯定都是水泥房,没准都用上抽水马桶了,也就不用忍受马桶那若有若无的异味。 哎,好日子谁不想过,而且曹小力说得也有道理,育种基地就算是想争也争不过来,而且再有一点,育种基地需要的人其实比较少,郑途想到这一点,也是释然了:像这种州县的育种基地,很多时候就是仓库一样的地方,作用就是储藏保管上头划拨的种粮,同时也实验着自己种一部分,主要是为了探寻本地适宜采用什么粮种,主要的病虫害是什么,农药怎么配……把祖代、元祖代良种繁殖成母代种粮的活,那不可能在小地方自己干,一道之地有一两个也就足够了。再有,就是给果树育苗之类的,这倒是必须在本地干的,因为出了外地运送就很不方便了。 先郑途想试着争取育种基地,主要是认为基地毕竟是搞农学的,自己村子里近水楼台先得月,倘若能有一两个后生丫头,被选拔去基地里做了技术员,往上报这就是成绩,但被曹小力这一说,又觉得也是有理,便犹犹豫豫道,“这话也是,不说别的,光水泥和菜蔬这两个好处,便是眼见得到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定下来在咱们这里。要不我们再张罗着,在附近的山里扫荡扫荡,问一问有没有粘土矿?倘若有土有石头,那约摸着也就能定下来了。” 曹小力来了兴致,便现拉着郑途去找邻村的主任,“我们两个村子邻近的那片山,是都爬过了,但当时没有跨过村界,这回要不大家一起出人?再找找,这要是厂子建起来了,大家都有好处。” 说实话,水泥厂和育种基地,一开始大家还都想要育种基地的,至于说提高厂,这大家心中有数,凡是改善型而又没有明确规定数目的,那基本上就是一推再推,等待时间在十年以上,罐头厂选址也已经定了,在县城附近。二者这样比较下来,几个村主任都觉得,对水泥的需求是一过性的,过峰了也就没有了,靠着育种基地,年年丰产起码不是问题,这是长远的好处。因此他们还颇埋怨曹小力:巽山村附近有了水泥厂,哪怕是为了平衡,育种基地肯定也会被划拨到别处去,这就让他们也跟着落于被动了。 “我就说一点,兄弟们就知道了——育种基地肯定都有自己的耕地的,而且水源肥料都是优先供给,就算是村民都能接受,到了收获时节,会不会有人去偷割育种基地的庄稼,或者是去偷挖树苗的?倘自己村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咱们是不是也得跟着吃挂落?” 最后,扭转局面的还是曹小力的一句话,大家一听便知道他算是把这话给说破了——村民去偷庄稼,这怎么管?就算都修了篱笆、铁栅栏,那还能翻过去呢,育种基地的耕地越大,就越容易出这样的事情,再加上旱时争水,或者是拓荒时争地…… “小曹,你是有见地的!” “对!以后我们都跟你干!到底是高材生,比俺们聪明!” 众人便纷纷转了脸色,夸奖起曹小力来,曹小力连忙谦让着:“快别这么说,俺要是高材生,那就去上大学了,这不是没考上大学才来当的吏目——” 说到大学,他脸上也不免有些怅惘,但很快就甩掉了这点不甘,笑着又道,“不过,大学里也学不到这些!” “可不是?!” “也是做了这亲民官才知道,人心散得很,想啥的都有,没个依凭,队伍是真不好带!” “对了,小曹,倘若我们真找到粘土矿,厂址就定在了你说的那处,这水泥厂的招工名额……你怎么看,咱们该怎么开口?只要你吱声,俺们都依你的来!我们声音齐了,县里、厂里也得当真了考虑!” “太好了!说实话,我们村里,老子说话也不怎么管用,真是愁得上牙床长燎泡,这次真要定址在我们村附近,就看我怎么炮制村里那几个大姓——老刘,你也知道的,他们亲戚也有在你们村的,就是那个牛家——” 大家面对的情况、困难,的确都颇有相似之处,此刻四五个人聚在一起,兴奋地谈论着对未来的憧憬,小小的值房被几个人的体温也蒸得暖融融的,似乎焕发出了一股崭新的活力,曹小力含笑望着几个同僚你一言我一语的,他有一种嫩芽新生的感觉,似乎身边那凝滞寒冷的冰层,在逐渐融化,线建设就像是一枚流星,正在快速接近水面,它所带来的热力与生机,已经让鱼儿摇头摆尾,前所未有地活跃了起来,感到了流星那熟悉的,温暖的,属于家乡——属于买地的气息。 “诸位老哥,我这还有个主意。” 很快,他也清了清嗓子,加入到了讨论里,“其实,又何必等水泥厂落地了再来因势利导?就是现在,我们也完全可以把线建设,水泥厂选址的事情给利用起来……”, 945 分家换户 “啥,真的要在吾们村附近选地儿建厂了吗?曹主任,给吾们讲讲呗,这厂建起来是怎么样子啊!怕不是要有一亩地了!打算建在村里什么地方?” “一亩地?那可不能占了我们的田咯!曹主任,村口北边那片地,上回和你讲过的,吾们家是要开荒的!就算是衙门要来建什么厂,你也不能给出去!说好了的!” “北边的地怎么就是你们的了?现在地都是公家的,你们家凭什么就能要了那块地?” “好了好了,都静一静,再这样以后都别讲新闻了,老子才说了一句话,你们赶了一百句——这还都要打起来了!说的就是你们两个!刘老二,王老,都给我把凳子放下,不然,老子先把你们两个打死!” 眼看着议论成了口角,口角似乎立刻就要引发斗殴,曹小力不得不提高嗓门,把聚在村口社祠——同时也是扫盲班学堂——前头这片空地上的众人给训斥了一顿,半真半假地抄起了凳子边拿来充当教鞭的竹棍,指着两个桀骜不驯的农户,这才把场子给镇住了。而他颇富霸蛮气的呵斥,反而调节了气氛,让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有时候农户就是这样,多少有点儿倔性子,你好声好气地和他们说话,反而蹬鼻子上脸,认为你藏奸,便是要这样脏话不离嘴,有点儿横行霸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思,村民们反而服气,认为这样的主任才值得追随,曹小力本人从小在城镇长大,家境虽不殷实,却也是书香门第,几乎不吐脏字儿的,下到村里一年多,也逐渐‘老子’不离口了。 “行了,没见识就闭着嘴听老子给你们讲,都仔细听着,别讲过的东西,一会又问,那就要吃鞭子了!” 在竹教棍的威慑下,村民们这才安下心来,老老实实地听着村长摆起了龙门阵,说实话,听得是云山雾罩,有点儿难以想象,对这里大多数农户来说,他们连县城都是没有去过的,当然也就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厂子了,哪怕是在敏朝时期,最接近工厂的砖窑、瓷窑,也不是巽山村这样的穷地方能指望的,村里就从来没人家盖起过砖房,砖窑什么的,当然也就只在传说之中了。 其实,就算是去了县城,也不会知道厂房的样子,因为现在县里也没有厂子,唯独的罐头厂还在筹备之中,因此,叫大家从描述中去想象厂子的规模,它会对本地带来的改变,这实在是很艰难的事情,因为没有什么值得参考的素材。各家尽全力去想象,也只扎实地弄明白了这么几点:第一,厂子如果能设在巽山村周围,对大家来说自然是好事,因为水泥厂最少也要上百号工人,且不说招工的事情,就是这些工人的吃喝拉撒,对巽山村都是商机;第二,厂子设在附近,巽山村用水泥就方便了,路就能快些修好了。 吃喝拉撒什么的,这是能理解的,曹主任说工人最多就在宿舍附近自己种点小菜,也不够一厂子的人吃的,所以他们的食堂很可能要从巽山村这里买菜,退一步说,即便不买,工人也会出来买咸菜什么的,所以巽山村可以种菜,那些红薯粉干也不用运到远处去了,食堂和工人应该都会买的,甚至还可以去厂子宿舍旁边摆摊,这都能挣钱——工人手里的活钱要比农户多多了,厂子福利还好,他们花钱的地方不多,个个都是财主,巽山村和财主为伴,那日子还能差吗? 除此之外,厂子建的茅厕,每日里生产的肥料也是不少,以后巽山村就更不会缺肥了,这也是好事情。很多人担心水泥厂占了巽山村的地,这是无稽之谈,因厂子的选址,如果能定下来的话,也是在村子出去大概走两个时辰的山坳里,那里有空地,且距离石灰石矿不算太远,历来因为土地贫瘠,没有什么人过去耕种,选址在那里,只要修一座桥,便可和县城联通了,周围的村子过去也都方便,碍不着巽山村什么事。 “倘若不选这里,可能就要选到县城西边去,到时候,离我们就有一天多的路,这些好处当然也就都没有了,都给了那边的八子村、连山村了。” 曹主任再强调这一点,似乎是要引起村民们的紧张感,但并不是特别奏效,大家虽然听得一愣一愣的,但因为完全没有实感,也就很难想像厂子建起来之后,自己能到手多少好处,这都是完全没经历过的事情,就和听故事一样,主任虽然说得好,但听过就算了,真要明天说厂子换选址了,也不过就是嗟叹几声,要说失落到闹起来,真不至于,比起来,大家更关心的还是传说中的果树苗——那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种在自己院落里,五年就开始结果了,岂不是比这个没影子的水泥厂来得激动人心? “曹主任怕是又想要借势逼迫我们分家了——最好还要分开迁徙。” 那放了话,必要拿到果树苗,不然就要闹起来的汉子,从社祠回家之后,一边洗脚,一边也和自己的婆娘低声唠嗑起来,头头是道地分析着村主任的心机,“今日看他把水泥厂吹得牛皮上天,老子就晓得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上回去赶庙会,你娘家村子里不是谈起来了?他们那个村在搞‘换户’,当时我就说,曹主任和邻村郑主任关系好,指不定也想在两村之间搞这个!” 所谓的换户,这几年来湘西村镇并不陌生,当然,他们不会知道这种政策的来源,是数千里外的客户大迁徙,所谓的换户不过是地区上小规模自发性的拙劣模仿——对于村子里的大姓、地主,其实买活军在入驻的时候已经杀了一批劣迹显著的了,同时还从县里的老爷们手里,掌握了一大批耕地。这些耕地有些被分配给下山的流民耕种,有些分配给村里本来的佃户、少田户——其实就这一点,就足够村里的大姓不满的了,因为地主手里的地肯定是好的,这些好地没有给在村里本来兴旺的宗族,反而给了外来户,虽然挑不出理,但心里不痛快也是难免的。 为了安抚这样的情绪,也是为了推进分家的脚步,有些村子就联合起来,搞‘换户’,也就是说,大姓人家如果愿意分家出来,到邻村去耕种,那么,就按人均耕田亩数的标准,把村主任这里剩下的好地分给他们,同时他们留下来的地,则被集中分给迁移下山的山中隐户来耕种:这一点是很关键的,决不能分给村里已有的其他农口,因为这些大姓宗族的地块很多都是相连的,分了一块给村里别人,这别人必定会被邻近的田主欺负,因为这一层顾虑,他们也不敢要。 反而是山中隐户,迁移下山后抱团取暖,把地分给他们,他们腰杆硬,不怕打架,对村主任忠心耿耿,知道这是唯一能依靠的对象,反而合适。更说穿了,有了这一层矛盾在,村主任也不怕大姓和外来户和睦起来,就不听他的使唤了,底下人便是要这样,在村里要斗起来,又不能过分,如此主任说话才有权威,上头的各项政策也才能铺得下去。 换户这个政策,符合村主任的利益,各村之间就都跃跃欲试,小规模试行了一阵子,见县里不单没纠正,还让他们写文章总结经验上报,因此便在永华县附近开始泛滥起来,很多村里兴旺的人家因此也有了瓦解的迹象,巽山村这里,他们村倒是没有什么地主,因为本来荒僻,大家都是勉强过活,也谈不上有谁在村中横行霸道欺压别人家,这样一来,曹主任手里就没有什么好地——或许也是因此,他一直没提换户的事情,只是两个大姓暗地里也都提防着,这会儿王老便是猜度曹主任,必定是要用水泥厂的利益来诱惑村民,想让村民团结一起,促使他们两家分家换户了。 “倒是想得美!”王老自然是第一个不愿意换户出去的,虽然出去了田亩数会多一些,也可能就得到自己想要的果树苗了,可和本家也到底是隔了十几里地,自然而然日后就会减少了往来,到了邻村也只能低头做人——有什么大冲突,亲戚肯定不会坐视,可乡里人家,平时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事情,难道次次都叫这些兄弟子侄走小半天路来出头? 一旦分出去,他王老也就是个五口之家,他和婆娘拉扯着个儿女,还有什么霸蛮的底气?因此王老是宁可水泥厂不落在巽山村,也不想分家换户的,他的底线是分家后继续住在本村——这会牵扯到家里的田亩给兄弟几个分配的问题,估计几个房头分家后不会像现在这样联系紧密,免不得也要吵架,但这属于还能接受的变化,实在不行,如果有人要换户出去,那他底线中的底线,也就是这人不能是自己。反正他是绝不会出去的,如果曹主任一定要他搬迁,那他就算是把官司打到金銮殿……不,打到云县六姐跟前,也一定要闹到底! 倘若不是这一年多来,曹主任和扫盲班先生的轮流教诲,王老只怕还弄不清这谢皇帝和未皇帝的区别哩,从这点来说,他还是蛮感激这些买地的官吏先生的,只是这点情绪,不足以动摇他的决定,也不能让王老牺牲他极看重的利益,接下来多半个月,他上下田都留个心眼儿,在红薯粉作坊,也是竖起耳朵听人闲谈—— 但,结果是让他庆幸且放松的,还好还好,这水泥厂虽然也让人议论,但也只是议论而已,村里人家暂还没人急切盼望它落户村里附近的,更谈不上说要为此去迎合衙门的政策,赚取政审分了。总的来说,这东西虽然听着好,但谨慎的百姓,也只是因此消灭了对于它的反感而已,现在倒没有什么人反对水泥厂落户巽山村附近了,要说欢欣鼓舞迫不及待地去争取,那还远不至于呢! 嘿!曹主任你没想到吧!本来挂来钓鱼的饵,这又没人上钩了!王老私底下不免也因此洋洋得意起来,为曹主任又一次遇挫而感到快意欣悦,甚至产生了一种胜利者的感觉:曹主任想方设法都要推动村里分家分户,甚至是换户去别村,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政绩,为了满足上头对村里分家率,以及人口比率的要求,追求的都是一个个的数字。但对王老来说,他捍卫的是自己的生活,认的是自己的死理:我不偷不抢,老实种田,税赋我也交足了,我就是不想分家,何错之有?就算是皇帝当面,也不能强迫了我去吧?我倒要看看你曹主任不下黑手、下死手,能怎么奈何得了我!怎么能把我这块碍事的茅坑石给搬走! 这样无声的对弈,自打曹主任进村实际上就没有停止过,曹主任基本上占不了什么上风,在分家这件事上,是不断的小心试探,不断的吃瘪,王家也是应对得吃力,得拿捏住分寸——曹主任也是在等着他们犯错呢,真要闹出什么事来,县里对付那些犯了事的地主,手段有多狠辣,他们也是知道的,所以王老也不敢被抓到什么把柄,冬天大家分果树苗的时候,他虽没被分到,但也没有去把他的霸蛮发作起来—— 品味到这一点的也不止他,还有他老爹,自从水泥厂的消息传出来,就把王老叫去耳提面命,反复敲打,让他千万不能在这时候炸刺,就怕被曹主任顺水推舟、借题发挥,把水泥厂选址和他闹事联系在一起,借势逼着王家分家。到时候,村里人意见统一了,王家也不好抵抗的:虽然水泥厂不选址巽山村,村民们可能也不怎么在乎,但这得是因为上头决策,倘若本来选址巽山村,却因为王家闹事给搅黄,那就不一样了,本来可能是好事,因你家没了,那以后王家在村里可就抬不起头来了。 就这样,在暗潮涌动之中,一个年竟太太平平地过完了,果树在冬末分了下去,就等着春天移栽好成活,虽然有人家得了,有人家没得,但居然没人因此闹事,虽然这件事也不算是就此平息——细水长流,日子怎么过,大家走着瞧,但毕竟没有当即掀起风浪。在年前,村里把红薯粉干卖了,大家都分了现钱,喜笑颜开地进城去买年货,这是买地入主永华县的第二个整年,日子的确是越过越好了,去年这红薯粉干还不是家家都做,今年,大家都得了红薯的好处,对曹主任也越发亲热尊敬了,曹主任在村中的地位,因为这红薯粉干换来的现钱,又猛涨了一波。 等到过完年之后,大概距离曹主任第一次提起水泥厂,已经有小半年的光景了,这会儿大家都已经淡忘了这个话题,而是更热衷于提起进城采办年货时见识到的那些热闹:被强迫着去洗的热水澡,舍得掏钱的人家去看的新式皮影戏——也有叫幻灯片的,这幻灯片上映的是《我在南洋当驸马》,因此,这本游记立刻就又成了大家所追捧的东西,很多村民第一次对地理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兴趣,在课上学得更认真了,也央求曹主任在每日的读报时间给大家读读这本游记,曹主任便趁热打铁,宣布要在村里搞个图书室,村民们对于叫儿女去认识拼音也更热心了…… 只是进城一次,村子里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现在,那些没进城的人也开始后悔了,进城去看新奇,成为了巽山村的新风尚,大家的观念似乎也在日积月累地发生着改变,新东西实在太多,水泥厂似乎已经被人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就连王老也都忘了这事儿,因为他年前也进城去逛游了一圈,为家里置办些针头线脑,还想着扯几匹布回家做衣裳,在城里,虽然他没舍得花钱去看幻灯片,但却看了不要钱的《何赛花巧耕田》,这会儿还上瘾着呢,在这之前,巽山村的人一辈子也看不了两次戏,他又怎么能不感到新奇呢? “哎!你们听说没有!” 也是因为大家都忘了这事儿,这一日早晨,大家两两正准备下田春耕的时候,骑着马进村派信传话的邮递员,带来的消息因此也显得新鲜了,“你们村附近要建水泥厂啦!今早施工队和我一起出发的,这会儿应该都到地方了!就在你们村走二十里地那个山坳里!” “当真?” “还真来了!” 众农户也都不免感到新奇了,纷纷站住了脚步,七嘴八舌地打探了起来,“有多少人那?” “他们走哪里去的?要不要从我们村里经过?” “这就不好说了,好像是要先修路,直接修到河边,架桥过去!” 邮递员急匆匆地分派信件——主要都是给曹小力的,信送完了,丢下一句,“你们要是好奇,就去看看呗”,这就跑了,只留下一村人叽叽喳喳,都是好奇得厉害,“去看看?” “去不?” “吾们就去看看呗!” 去是想去的,只是正赶上春耕,家里人都是忙,也不可能来回一日多时间只为了看热闹的,硬是熬了半个多月,等秧苗全都下田,田里也把水蓄起来,一时间没有什么事情了,村里几个亲朋好友才来邀王老,“走,吾们去看看那个水泥厂工地!” “走!去就去!”王老也是好奇心起,和堂客打了声招呼,揣了个糍粑饼在身上,“倒要看看这水泥厂有没有主任说得那样好!”, 946 彩钢房还是砖 “老三,你们也去看工地啊?” “一道走!” “等等我,三哥——今日一早好多人从我家门口上山去,你们这都是第四拨了!把我心也搞乱了,本来蛮讲不去了,前些天下地,肩膀又磨了泡,还说在家歇一天的!” “哈哈哈!你这是一冬天没去搞那个红薯粉条吧,这皮肉是贱东西,三天不干活就要嫩起来!你越劳乏它反而倒越皮实了,走走走,家门口的工地,总是要去看一眼!” 说是家门口,但也有几个时辰的山路要走,不过,不能小看了这帮农户的好奇心——对这些农民来讲,他们的好奇心和畏惧心是可以同时存在的,哪怕距离不远,农户们没有闲事也不会进县城去,也不关心县城的事情,可倘若是邻近的村里开庙会,又或者是闹分家了、搞械斗了,这样的热闹,他们又是极为要看的,哪怕要走远路也是情愿,只因为在心里,城里的事情那都是别人的事情,而村里的事情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情,当然要极度关心了。 水泥厂的工地,现在就正处在城里的事情和自己的事情之间,这样,愿意去看一眼的人就相当的多了,而人多了,走山路的胆量也就大了:从巽山村去水泥厂,没有什么陡峭难行的山路,基本上,现在住在绝壁后、深山里的村子,愿意迁徙的都被买活军的好处诱惑着迁徙出来了,现在还发展着,有村官驻扎的村子,交通都还算是勉强可以的。这样,王老三他们就不用担心跌落山崖,人多了又可以避免被野兽袭击——这倒是真说不来的,因为他们生活的山林里的确有野兽生活,三不五时还能听说十里八乡外谁进山没回来,亲戚进去搜寻的时候,只找到了被虎豹豺狼吃剩半拉尸首的事情。 不过,野兽是怕人的,至少是怕成群结队的人,就是最莽撞的野猪,也不会直接冲向一群人,听到声响就会远远地躲开,巽山村里哪怕是平时最不对付的两个人,这会儿遇到了也都会在一个队里,大声说笑着穿过灌木丛中依稀可见的山道,踩着因碎石树根而凹凸不平的路面,也是如履平地——这样的山路对当龄的壮劳力来说,实在不算是一回事。老人和体弱的妇女就不太能走了,需要人背,余下哪怕是五六岁的孩子,也都是走惯了的。 走在最前头的王老三,手里操着镰刀,时不时地挥砍几下,清掉挡路的荆条,在他身边的堂弟则拿了根棍子,看似闲得无聊,到处在草丛中拨弄着,发出‘沙、沙’的声音,这么做是为了惊走附近睡觉的蛇:湘西的蛇是很多的,他们这里尤其更多,扫盲班的先生在给他们讲地方史的时候,还提到了他们这里从前出过一个有名的官,写了一篇《捕蛇者说》。当时王老三他们还大笑起来,因为乡间会捕蛇的人实在不少,也有人赖以为生,但——“这样的事情也值当写一篇文章吗!” “别说,这买活军来了以后,铁器是真便宜了。你看老三手里那把镰刀,吾们年前进城也买的一样的,雪亮!一问价钱,你猜多少?” “多少?” “猜嘛!” “嬲你哟,猜个头!老子请你吃个窝窝头!” “啊!手冰冷!恩里牙身上暖得很,你莫伸来!” 十几个汉子边走边聊,时不时就打闹起来,气氛十分欢快,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在王老三的建议下,抄了一条近道,从半山腰里往山坳过去,这样就又节省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中间遇到山泉水,还停下来,各家喝完了带出来的凉白开,又灌了满满一水囊——因为这个又生发出了关于‘水烧开再喝’的大讨论,还扯到了血吸虫病,最后王老三下结论道,“也就是现在日子好过了,肚子也能吃饱了,有力气多讨柴,不然,谁还把水烧开了?不费柴火的?至于说水,河水脏点儿,那个不敢喝,井水我看没什么不能喝的道理!” 山泉水么,也被列为了和井水一样的清洁度,他的观点也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大家普遍觉得所谓的不喝生水有点儿矫情,是城里人的讲究,眼下,村子里也就那些城里下来的主任和老师坚持着喝热水,如村长也还保留了吃饭前拿滚水浇碗筷的习惯。 “上回去县里,也见到卖热水的,从前没见过的,我看城里亲戚也是拿起水瓢,水缸里打水就喝!”也有人嘟囔道,“现如今多了这样的茶馆,卖茶不说,白水烧滚,加点糖加点紫苏叶、薄荷叶,就是饮子了,倒也是卖得便宜,我看城里人都围着买,也不去井台那边打水喝了。” “那自然是因为现在白糖也便宜下来的缘故。”王老三随意搭腔,沉默了一会,又不得不承认道,“终究谢娘娘的天兵来了以后,日子比从前是越来越好了。” “那是的。” “不假不假。” 虽然这几年来,村里兴发的事情也多,但日子越来越好过,也是不争的事实,现在就算连处于分家风险之中的王老三都这么说了,旁人还有什么好讲的?自然都是附和,大家又兴兴头头地说起了春耕,计算着今年的收成,有人说起去年的失误,“去年吾们上课不认真,肥没堆好,收成就硬是少了个四五百斤的,按道理讲不该,地还是我们家的好。” “哎,你们知道费家的大妞不?” “那个瘸腿的?” “就是那个跛子,听讲她脑瓜子倒是好用,她们家的肥是她使唤着弟妹去搞的发酵,肥力足得很!自家的田地用不完,菜地都拿去浇,他们家也分了果树,看明年她们家树长得好不好。” “倒真没想到——她说亲了没有?我小舅子和她年纪像是差不多!” 王老三听到果树就有点儿头疼,正好转过一个弯,便看到山坳在下方,隐约已经能见到有些方块,便乘势打断了众人的对话,道,“你们瞧,那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工地了?” “像是啊!” 不少人手搭凉棚,也跟着王老三眺望了起来,他们抄的这个近路,是直接来到山坳侧后方的半山腰上,接下来还要找路下去,不过,也因此拥有一个很不错的视野,这里看不清,再往下走了一段,骑在半山腰上就看得清清楚楚了,都是疑惑道,“这就是工厂了么?” “这大长条是啥!蓝瓦瓦的,蹭亮!瞧着怪吓人的!” “那里头咋有人进进出出哩?哟,你们快看,那是桥吗?这么快浮桥都造好了啊!” 浮桥其实倒也还是好造的,只需要把船只横停下来,上头铺板就成了,这条河道颇为宽阔,二十来米,浮桥下头还有一些拿木板子围起来的东西,在河里矗立着,不知是不是要造桥,大家屈指一算,也不由得为买活军办事的效率咋舌:造桥一般都是要几年功夫的,其实按道理来说,这厂子前面就是水路,完全没必要造木桥或者石桥,就用浮桥好了,建个小码头,把货摆渡到对岸去也行,却还要造个桥!好浪费!这桥除了这个水泥厂之外,又没什么用处的! 有钱啊,衙门是真的有钱!众人光是见了这造桥的画面,就十分兴奋起来——他们的见识,倒还不至于发出‘就是这么有钱,为啥还迟迟不给村里修路’之类的疑问,因为就根本不觉得衙门有铺路造桥的义务,能见到这样的画面,就已经很满足了,自觉开了眼界:村里几辈子人,起房子是能见到,可有多少能亲眼见到造桥的呢? 其实,不单是造桥,就是起砖房这也是值得去看热闹的大事,周围的村子基本都是夯土墙,能用烧砖建房的一个也没有,可等他们逐渐接近工地之后,就能看清,浮桥上络绎不绝,一直有人在推车运的是一车车的砖——这个水泥厂好大的手笔,全要用烧砖造厂房啊! 别的不说,这一下,光是这运砖的用量,就把大家给震慑住了,他们心底对于工厂这两个字的想象,也终于从红薯粉干作坊的画面中挣扎了出来——在此之前,不论曹主任怎么吹,大家想象的画面无非是工坊百倍的放大:就一溜夯土墙的院子,一百多间老式的木屋,几千口大缸,更多的人在其中忙忙碌碌……倘若不是这样,又会是哪样呢?这是他们万想不到的。 可现在,哪怕房子还没立起来呢,光是这些垒成一排排的砖块,就已经让他们头晕目眩,把脑海中所有的想象全都给撕碎了,这些砖块似乎是恰如其分的:不像是那个蓝瓦瓦的长方条东西一样,让人无法理解,有些恐惧,它恰好卡在了这些农户见识的上限,让他们知道这个厂子的规模能有多大:就光是看到的这些砖块,也够造里外十几间屋子了吧?!这可真是……可真是……就算是从前的县衙,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手笔了吧! 怀着这样的敬畏,大家甚至都有点不敢说笑了,也不敢直接从被木桩围起来的地块上路过,虽然那处现在好像还没动工,但对于厂方划下的界线,他们似乎也没有忽略的底气了,一个个悄然从山间找路下来,跳到地上之后,顺着山坡往前方热闹处走,直到和早来的亲友们汇合了,见到了邻村来看热闹的熟人,这才稍微挺直了腰杆,但说话也是不敢大声,“甚时候到的?那——那东西是啥啊?怎么还有人进进出出的?瞧着……瞧着像是……” 说起来真是奇怪,这蓝瓦瓦的东西,瞧着真像是房子!只是从没见过这样的房子,横平竖直和个木块一样平平整整,高也是高的,怕不是有一人多两人高?走近了还能看到它的窗户,还有人壮着胆子去摸过墙壁,“滑溜!锃亮!感觉敲一下都能有响!好像全是铁——那得多少钱啊!” 真是的,有这样颜色的铁么?众人都不敢太靠近这东西,甚至有些胆小的农民不敢多看,感觉看一眼腿肚子都转筋,尤其是见到人从那门内进进出出的,更是感到害怕,好像是一只野兽把人吞吞吐吐一样。也有些人思想是开放的,已经看出来了,“就是铁做的房子……买活军真有钱!你们瞧里面还有亮亮的,听到那个嗡嗡的声音没有——那叫发电!你们进城没看过幻灯片吗?和幻灯片一个道理,都是发电机!那个亮光是灯泡!” 这是舍得花钱去看皮影戏的人,现在自然而然就拥有了优越感,大多数农户哪里舍得这个钱,或者是围在这些有见识的熟人身边,敬畏地听他们侃侃而谈,或者是拥到别处去,关切和他们关系更深的东西,譬如说那些砖块:他们都在临时储砖的棚子外头站着,叹为观止地看着工人卸砖,也有人问,“这么多砖,够建多少房子!怕不是要有个两进的大院了!” “两进?” 大概是县里来帮工的一个汉子,是听得懂乡音的,他面上顿时露出了一丝不屑的微笑,大概是表明了他对这些‘乡里别’的蔑视,“县里还有多少砖等着要发运呢!你们自己去看那白的石灰线,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是厂房的墙线!你们去看看,那么大的厂房,要用多少砖才够!” 什么?那些白线是砌墙线? 王老三耳朵一嗡,回想着刚才见到那规模阔大的白线——他还以为那是围墙的示意呢——在心中再一估量那白线圈出来的地儿,以及那要用掉的砖块…… 有那么一会儿,他真有点喘不上气了,好像是被什么人当头扇了一掌一样,王老三是一阵阵的眩晕,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这样的工厂,这样的厂房—— 这样的厂房,出现在山坳中,会给巽山村带来什么样的冲击?这是王老三一时间计算不出来的,而这边,他还没收拾好心情呢,便听到了又一个消息,让他一下就从震惊中惊醒了过来。 “喂,你们今日既然来看热闹了,想必是已经把苗栽下去了吧?” 说话间,又有一个管事走过来,对他们高高在上地说道,“既有几日农闲,你们有力气的,要不要来工地上帮忙——我们除了给工钱之外,还给管饭,有谁愿意来的没有?” 来工地帮忙——给钱?管饭? 大家面面相觑,倒不是不愿,只是这消息来得很意外,一时间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得人群中有个汉子排众而出,一边搓手一边忙不迭答道,“愿意,愿意,小人王三,愿意来做工,为、为大人们分忧!”, 947 分家!必须分家! 王老三到工地来做苦力的想法,最后还是实现了,但却并没有那样容易地实现,因为虽然当时在场的人不算很多,而且个个愿来,似乎足够供应上工地的需求,但很显然当天没去的农户也是很情愿为工地干活的——他们为了和那天在场的幸运儿竞争,还愿意把价钱降得比这些人更低呢! 主动降价已经出现了,那天在场的农户则立刻抱团起来,决意要维持正常的市场价格以及他们的这份零工,一场械斗一触即发,而工地上也出现了人满为患的情况:大家回去之后,哪怕约好了不漏风声,但这怎么可能真的完全不走漏呢?第二日,工地里就围满了人,大家原本不来看这个热闹的,现在也来了,都要来应聘做苦工,山坳里大概汇聚了几千人,王老他们走的那条小径,两天功夫就走成了堂皇大道,别说路两边的灌木丛了,便连陆上的草根都被人拔光了,蛇什么的更加没有,这条路白天黑夜人来人往的,沾了人味,业已是百兽辟易,精明的野兽早就远走高飞,生怕自己被捉去当了谁餐桌上的加餐。 “这苦工的活,每日里也不知道有多少,都是排队来领,运完了拉倒!按筹来计数——也不可能给谁留着!” 人这么多,工地也担心出事,外地来的管事班,舍得从‘仙彩房’(就是那个彩色的钢铁房)里出来了,拿着一个带了长长线的喇叭在那里说话,那声音之大,吓唬得一帮人齐齐后退,差点就踩踏起来。很多人在远处都立刻跪下来参拜——说实话,虽然归属于买地也有一二年了,但倘若不进城去赶集的话,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仙器,真正地树立起自己正被仙人统治的认识哩。当下打心底浮现的那种畏惧、激动,虽然晚来了两年,但却也是实打实的,很多人现在都是直后怕,认为自己这几年来,对于驻村干部阳奉阴违,对买地的政策,不积极不主动,说怪话,私底下不以为然,鼓动亲戚不分家……这些罪状只怕都被仙人看在眼里,死后是要遭报应的! 倘若是别的工地,要说不留活,昨日自以为得了先机的那些百姓,就是要闹起来的,这就又是个打架的由头,但受了工地的震慑,在仙彩房和这仙力喇叭面前,可没人敢炸刺了,都是老老实实地听着管事们摆布,“你们各村的主任有没有来看热闹的?” 这倒是没有,不过,这些百姓是可以传话的,管事们便让这些百姓回去给各村主任带话,第二天主任们带队来了,和管事班一起钻到仙彩房去开了一个多时辰的会,出来宣布商议后的解决办法,“每日的活也就这些,大概就够百把人做的,人多了,大家分那点钱,还不够来回路上消耗的力气,我们也供不起饭。你们呢,更是白白地消耗了时间,别耽误了农事!” “这样,各村出十个人,一个人做几天,这我不管,反正各村出十人,就靠村里的条子到我这里来换工牌。有工牌的人才给结算筹子,名额要有调整,加了减了的,之后都会再说。也是凭工牌和筹子去吃饭的,其余时间来看热闹的人,不管饭,也不能越过我们的工地围栏线!” 这个分配的办法,是很公平的,大家也无话可说,更不敢闹事,回到村子里以后,主任宣布的内部分配方式就更公平了,“每日里轮换,太辛苦了,等于日日都有人要走几个时辰的山路,就分日一班,各户轮着出人,横竖现在春耕也完了,是个小农闲,家里的壮劳力便走开日,也耽搁不了多少,有什么细碎活,家里堂客细伢,老爹老娘相帮着也就做完了。” 这是事实,一年下来,真正需要下死力的耕种环节,大概也就是春耕犁地,收割晾晒的时候,非得要壮劳力才能犁得了地,尤其是没有牛的人家就更是如此了,再一个稻子收割了,翻场、推磨什么的,也需要壮劳力出手。其他时候的农活,妇孺倒也做的过来,就是辛苦些罢了。不过,只要有钱赚,辛苦几日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下,各家都说曹主任这法子公平,没有任何说道——曹主任还额外宣布一点,“村子里有立女户的也参与分配名额,除非自己不去!” 这话其实是白说的,因为迄今为止,巽山村还没有独立的女户,主要是农活沉重,单一个女娘肯定撑不起来,不过,曹主任却不会因为村里没有就不说这个,历来宣布什么政策,都要带女户一嘴的,众人早已习惯,于是曹主任就拿了村里的黄册出来,按户宣喊,叫各家至少都出一个代表,抓阄来定顺序。 这一下,社祠前头更是人头攒动,大家都喜气洋洋兴奋不已,没去过工地的,也在向去过的来打听工地的神奇,就算有人的神色不太好看,也被忽略了过去——这事儿对所有人都是好处,却偏偏对不肯分家的那几户来说是吃大亏了。就说王老吧,他家里兄弟七个,最小的也成年了,却都没有分家,这要都分家了,就是七户轮着去,如今就一个名额,这岂不是吃了大亏么?! 这个分派的办法,其实明摆着就是要挤兑不肯分家的那几户了,不然,是不是可以用另一种分法,比如说按成年男丁来分,想去的都能来抽签?这不也是公平的么?真要说道起来,也不是不能论一论理,只是王家这会儿却不敢出头了,再看村里不肯分家的另一个大户郭家,彼此拿眼神对着,都算是看明白了对面的心思:这都指着对面说话呢,自己只想敲边鼓。没办法,这做工的名额如此宝贵,谁都巴不得少个人来抽,今日闹起来,曹主任是巴不得的,当下就把你抽签的阄儿拿掉,各家都只会叫好,这村里百十户人家,虽然不乏亲戚,但关系到自己去工地的机会,谁会帮着出头?心底不暗地里称愿都算是好的了! 要说再往大里闹,把家里的男丁都叫到社祠这里,靠声势压人,这就更愚蠢了,王家人丁兴旺,成年男丁也就是八个,余下第代,那都是起哄用的,八个人对上左邻右舍那是占了优势,可现在满村人都在,又算得了什么?这么一闹,曹主任正好把人都锁起来,到时候还能不能回得来,这就不好说了! 这其中的道理,王老是门清的,可郭老五也不笨,都是好算计的精明人,你也不起头,我也不起头,这个机会就错过了,各家都来了人,用拼音写了自己的名字,沾墨水按了手印,丢进签桶里去——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从前农户大字不识得一个的时候,抓阄就得按手印来抓,不然,岂不是抓阄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就算是都按了手印,也还有疑神疑鬼的呢,也就是现在大家都会写字了,至少认得拼音了,对于抽签的结果大家也都更信服起来,不然,就这样的小事都少不得要生气打架的。 抽完了签,各家都喜气洋洋,得了头彩,拿了个一号的张家人,立刻就公派出他家老二来,张家是两男一女,老二十八岁,按买地的规矩刚成年,老是个姑娘,他们的选择不让人意外——老二也到了快说亲的年纪,攒点私房钱,出去见识见识都是该的,没准在工地里干活卖力些,就有哪家看上了,把姻缘线给牵过来了? “你们这十人都留下!” 每班十人,村里103户,说起来一个月也能轮一次的,不算是难等,当班的那十人要跟着曹主任学些规矩,“免得到了工地惹人笑话,跌了巽山村的脸面”!众人一听,都觉得有理,也不愿意走,都是跟着学。唯独王老心情十分抑郁,跟他爹和几个兄弟一起,悄没声息先回家里了。 到了家,阴着脸都不说话,王老径直回了自己屋里,其余兄弟都去挤着在堂屋门口打探,王老媳妇本来就在屋里,见他神色不好,站起身先走到门边,踮着脚眺望了一会儿,这才回来低声问,“抽了个尾签?”也不知是从哪听说的,就这么一会,她已经知道了抽签的事情。 王老瓮声瓮气道,“中不溜吧,六十多号——”他烦躁地在床上转过身来,枕着手臂望着黑黢黢的屋顶,耗子正在棚顶上跑呢,大白天的也是悉悉索索的不消停,王老打心底忽然好奇,这水泥房也会有耗子吗? “那你这……”老媳妇心里显然也有事,她小心地刺探着丈夫,看看两下的心事能不能合在一块,“是爹把差事给了老五,你心里不爽快了?” 兄弟八人里,成亲的四个,还有四个没说亲的,和张家的思路一样,倘若老头子让老五去工地,也不算是没道理。只是那样的话,王老前几天就相当于白忙活白筹划了,心里不痛快那也是当然的——你看,曹主任这阳谋便透出歹毒了吧?一户一班,挑拨着家里便不消停了,尤其是大户,这矛盾是无法调节的,譬如说老张家,这一班是老二去,下一班可以轮老大啊,再怎么样,那么大的水泥房子盖两个月是要的吧,盖房子少不了苦力工,两个月,张家能轮两班,这是可以调节得过来的,可王家这怎么搞?八个人,难道指望工地盖八个月的房子? 这工地能不能盖八个月,其实谁都不知道,也没准儿呢?因此,老媳妇想的还是劝解为主,她指望的是轮第五班——头四班,给没说亲的四个小叔子去,无话可说,但第五班应该由老去吧?这苦力的机会可是老先给家里争取出来的撒!当然这话不能由她来和婆婆讲,得要老去公公面前争取,因此她今日格外小意,坐在床前低声絮叨,就怕丈夫又怎么被公公说了几句,就以大家为重,把这个机会让出去,自己甘愿排到最后去了,这也不是没发生过。 “别叽歪了,不是这些事!”王老心底不痛快,对媳妇也不怎么客气,打发她去看孩子,“天都黑了还在外头野,你去喊一喊!” 见他媳妇充耳不闻,还在磨缠,他这才不耐烦地说出了心底话,“我是在想……老和曹主任这么作对,也没意思得很!迟早是要分家的——这苦力活也罢了,不去就不去,不过就是几百块钱吧,多了上千,能上万么?可看了水泥厂那个大小,工人不会少的,难道都从外地过来不成?他总要人去做小工的吧!” “就算小工也从外面来,那看门打更的,扫地的甚至是担粪的,管厂里自留地种菜的……难道就都是外地人了?总得在村子里招几个的!到了那时候——” “到了那时候,这可就是长长久久的铁杆庄稼了!” 铁饭碗这个词儿,现在还没流行开来,铁杆庄稼倒是应运而生,被老媳妇脱口而出,她捂着胸口,有点喘不上气了,“这可不假,这可不假!这个活儿若能谋上,咱们也就算是跳出农门了!可——可——哎,当家的你说得对!这个家是该分了!不能老指望着给起屋子的事!” 道理是明摆着的,到时候就算有了岗位,按曹主任现下的态度,能轮得到不分家的老王家么?一直以来,不分家态度最坚决的老公母,立刻就改变了自己的念头,不再提‘起屋子’了——这个说来也是王家内里的一些小恩怨,他们家屋舍有限,这祖屋肯定是要给老大继承的,但因为翻建时兄弟们都出力,还扩建了,老二就说好了住在祖屋西侧新扩建的两间屋子里,和祖屋用一个院子,这样将来也能一起奉养父母。 到了老以下的兄弟,当时就说好了,也是一起出力,建屋子在附近住,这几年就大家都在祖屋里挤一挤,因此,这个承诺没有兑现,年纪最大出力最多的老夫妻是最不愿意分家的,毕竟到了分家的时候,一句没现钱,没屋子的几兄弟都分是不够的,对他们也就谈不上什么补偿了,这亏可就是吃得结结实实。 可这会儿,在招工前景的诱惑下,这点损失却又不值一提了,老媳妇的脑子也飞快地转动了起来,她完全坐到床榻里,挨着丈夫身边,甚至大胆地推了推他,压低声音问,“哎,要不你今晚就去找曹主任谈谈心,说说自己想分家的念头——再问问他,倘若我们这个月分家了,那……能不能按新分出来的户数重新抽签,把我们兄弟也单立出来,算作单独的户数?倘若可以的话,咱们和兄弟们一说,恐怕他们也没有不应的道理,大家一起去爹面前讲讲,这个家可不就分成了……”, 948 换户,必须换户! 王老三公母这俩人,在村子里名声不算太好,男的格外霸蛮,讲理的时候少,爱放狠话,连自家兄弟有时都不敢怎么逆着他的性子,女的呢,看着是小意儿,说话和蚊子叫一样,都不怎么抬头看人,但却憋着一肚子的坏水似的,听他们妯娌讲起来,很会在背后怂恿老三。这么说来,好像老三的那些行动,全都是妇人短见的缘故,也就很少有人能想到,其实王老三只是貌似无谋,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响亮着——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主。 可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奇怪,反而是那些忠厚老实被夸奖的人家,自个儿的孩儿常常吃亏,这样一对不讨喜的夫妇,却往往能把日子过好。王家分家的事情,在王老三的推动下很顺利地就办下来了——原本他们家分不了,主要就在于他们夫妇觉得吃亏了,非得把好处捞回本了才甘愿分,再一个老人也不愿意分,两边的意愿合在一起,家里别的兄弟就算还有什么意见,也就通通咽下肚子,不敢讲了。现在王老三想分家,又和曹主任那里说好了,家里也没人敢坚持不分,就连他父亲见孩子们都是这个态度,也就软化下来,只是让大哥、二哥以后要多帮扶兄弟们——他不分家,也是惦记着要给孩子们都说亲了,借助几个哥哥的力气,把小儿子的房子至少安排出个眉目来再想分。 不过,现在有了去做工的诱惑在,这点子渺茫的好处也就显得没那么要紧了,王老三又直接去曹主任那里过了明路,得了准话来——这本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曹主任这么安排,那就是为了逼他们分家,只要王家肯分家,必然会投桃报李给点甜头,分家后把新户数算进来的事情,他立刻就点头了,只是有一点,新户数就不重新抽签了,而是在签尾再排出顺序来,后续各家有分家立女户的,也是这样,原来的签位就还保留着,什么时候分,什么时候加到最后去。倘若这一轮排完了,第一轮都开始了你们家才分的,那就要等到第一轮尾了,若还有活的话,再叫他们去做了。 这个规定,也照顾到了已经抽签了的各家的利益,虽然如此一来,一轮时间要拉长不少,但这巽山村里的事情,倘若是王家和曹主任共同支持的决定,那就万没有推不下去的道理。各家嘴里犯点嘀咕罢了,当面锣对面鼓去闹事的,还真没人敢,最多是说点儿酸话,“现在王老三和曹主任一个鼻孔出气,以后村子里还有谁敢说话?才打死了老村霸,这新村霸不就又出来了?” 话是这么说,可你要问王老三,人家现在也早不把这村霸当成理想了,满心都是琢磨着该怎么往水泥厂那儿去靠,正巧,这时候也是农闲,王老三得空就去工地那里看热闹——和他一样时不常过去一趟,簇拥在围挡线外的农户还真不少,十里八乡不乏有走两三天山路过来看稀奇的,都认为这工地比大戏还好看,哪怕是轮不上做工,去走一遭也算是增长了见识。甚至巽山村以及其余村落,和王家一样刚分家,要起房子的汉子们,还带了婆娘来一起看,说是把这个厂房的盖法学一学,看看自家的房子能不能跟着一起起,还有人胆子贼大,居然在问砖价——就好像能花得起这个钱似的! 不错,王家并不是巽山村唯一一个分家的,在王家分家之后,郭家可承担不起这个压力了,不敢做村里唯一没分家的那户,紧跟着也分家了,除此之外,还有些本来家里两兄弟的,这种曹主任倒不强求他们分的,现在也分出来了,就是为了贪这一个号的便宜——反正本来迟迟早早也是要分的。又有些当龄的大姑娘,因为买地的政策还没成亲的,想要占这个便宜,也去立女户,倒忙得曹主任团团乱转,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而这些分家的人里,尽管有许多人都是说着,只是为了蹭政策,财产先不分,但须知道,这人世间是没有假分家的道理的,那些被分出来过活的小年轻,即使接受财政上暂时不给分的说法,但心里也自然而然地会开始给自己谋划:自己的房子建在哪里,怎么布局……分家后,混小子一夜长大,知道上进,知道为自己盘算的例子可不少哩。 “建砖房……花费眼下自然是高昂的,因县里的砖窑还没建起来,等建起来了,倒是还好,按南边的水泥、砖块价格,起一个三间砖瓦房,矮矮小小的,水泥抹面,将够住人的那种,里外里连工钱你准备个一万五是足够的——十五两银子。” 在工地这里,这些事情是很有得谈的,这些走南闯北的建筑工,哪个不是见多识广,光是能和他们攀谈几句,回村都够夸耀了的,王老三等人的官话因此也在飞快的进步,在此之前,扫盲班教的官话,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完全无用的——一村的乡亲,说了一辈子的方言,突然间彼此讲起官话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原本一肚子的风趣幽默,说起官话来还能剩下一成都了不起得很了,更别说大多数人说起官话就恨不得成了结巴,除了一两个必要的字之外,恨不得一句都不说!哪怕是进县城去,县城里说的也是一样的方言,沟通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简直不知道自己学官话学来是干嘛的。 可是现在,到工地上来之后,官话就显示出作用了。这些建筑工之间彼此都说官话,因他们天南海北,来自不同的地方,说方言那要乱套了。平时下工了或者是吃午饭的时候,坐在一起也摆龙门阵,可以从海岛讲到县城,再从县城往外谈到这些农民心目中世界的边界线——也就是大江沿岸的码头,码头州县,一般就是本地所有改变的最终来源,也是他们想象力的边界,和他们谈大海,谈海岛,谈江北的事情,他们是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的,因为根本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们真正能感兴趣并且加入谈话,认为最终在若干年后,经过不懈的努力和极大的运气,县城也能跟着学到一点皮毛的,便是沿岸这些码头州县了。 因此,这些建筑工就按码头那边的官价,来估算着本地造房子的花销,“至于说工钱,小工扫过盲的话,我们这里是25文一日,做些苦力活,管吃住,一天自己的零散花销就算是5文吧,净剩个20,一年算做个300天,休息也好,病也好,总归要休息个六十几天的,一年存个六千块,一万五怕不也就是两三年的事情了。” 这么大的数学题,很多人不会做,扫盲班他们上了也就学个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还有一些基本的拼音,光是算个堆肥的配比,都七零八落的,拿个棍子沾了屎在地上能划拉半天,可一听结论,这就让人震惊得不得不自己再算一遍了——三年能盖三间砖瓦房?这别是算错了吧!这砖什么时候就这么便宜了? 可红砖的确就是这样便宜,这也是因为买活军带来了新的砖窑技术,虽然出来的砖块没有以前的青砖、金砖那么耐用,可成本是削减太多了,大家吭哧吭哧,掰着手指这么一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不可置信——还真是没算错,就是这个数——紧跟着很多人的心思就活动起来了:如果能去做建筑工,哪怕是苦力,起早贪黑卖命地干一年,就算他结余个五两银子好了,家里人再把红薯一种,粉条一卖,就算别的稻谷那些,不再能剩钱下来,只是应付了平时的吃吃喝喝了,从去年卖红薯粉条的收入来参考,这一年家里是不是能结余个十两银子?这么干两年,那别说矮矮的三间砖瓦屋了,就是再大一点儿,高轩敞亮点儿,又多建几间,怕也不是不能想的! 自从买活军来了以后,百姓们先是能吃饱了,有了红薯,真再不怕饿死人,想的都是怎么才能吃得好些,这会儿,渐渐发现建房子也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了,从前搞个夯土屋,毕竟也要有梁,有些木打的家具,亲朋好友来帮着摔泥砖也要管饭,算下来,三间茅草屋,里外花费也要个一三两银子的,如果还要再搞床,那花费就更大!而夯土屋和砖房,这如何是好比的?就算是一十两银子,也有许多人愿意去够一够的,更不消说只要十五两银子了,这么算的话,真能建起房子娶媳妇,一步就到位了!甚至,四间房、五间房,都不是不敢想! “五间房怎么都是要的——堂屋、两口子屋子,这就两间了,这孩子多了还要分男女,老大要在堂屋成亲,至少还要加三间。” 巽山村这里逐渐沉淀下来的共识是五间:堂屋、主人房,这个不消说的,按老王家从前的情况,老大都成亲了,老小还穿开裆裤,中间哩哩啦啦不少孩子,上了十一三岁,就不好再男女混住了,那就必须给余下的孩子们分男女准备房间,人多了,睡上下床、大通铺都可以,但得有个男女之分。这样等孩子们出嫁、分家了,空下的两个房间也不浪费,到时候老大的孩子自然年纪也大了呗! 这已经是把厨房、茅厕都抛在外头,最是精简而又体面的设计了,五间房若是建得比较宽敞,还加上玻璃窗,大概要三十两银子——这三十两银子也成为了村中贫富的分界线,自建房能建五间的,那就是日子过得富足的人家,建三间是大流,眼下也还过得去,就是日后赚钱了再慢慢加盖,要说谁的新房子还惦记着建夯土房,那就有点惹人笑话了! “哎,这砖瓦房就是敞亮哈!” “那可不是?就站着垒砖都觉得气派,土墙可不敢盖这么大,就算上了木夹板也怕塌!” 这是真的,一般来说,几年没住人就塌了的房子,那都是土墙,也不知为什么,似乎少了人住,没有人气和烟火气烘着,这土墙受潮塌陷的速度是不慢的,倒是木板房没这个说法,住个几十年,只要没白蚁都成,所以百年基业一般都至少也是木板房子——倘若是砖房,那就更不必说了,就是十几年没忍住,顶多屋顶瓦片长草,屋子里漏雨,但要说塌掉那真不至于。也只有砖房能建得宽阔高轩,一般要靠大梁支撑的木房子,梁木花费是大头,除了寺庙、衙门以外,规模都是有限,不像是这厂房,拿竹子做格栅,灌的水泥天花板,灌出来一层那样高,还不用梁木支撑!简直就和戏法一般! 难得有机会轮值进工地搬砖的时候,这些农户们也是个顶个的卖力干活,运砖间隙,能停下来擦着汗议论几句,近距离地眺望几眼逐渐成型的厂房,都觉得是极大的荣幸。他们以极度的热切盼望着水泥厂尽快建成投产,甚至还自发地叮嘱自己村里来干活的同乡,让他们夜里住宿警醒着守好仓房,别让人进来偷了砖——因为建筑工所说的房价,显然是必须等砖窑、水泥厂都建好了才能实现的,就按这会儿市面上的砖价水泥价,建一间水泥房那都是五十两挂零的银子,什么时候厂房建好了,砖价也下来了,甚至于说他们各村去县城的路修好了,能运砖进村了,他们存下来修房子的钱,这才有意义啊! 这么算的话,至少还要再过两三年那:砖这块且不说,就说水泥厂吧,建好了以后,头一开始的水泥肯定是给各村修路用的,再之后才会卖给个人建房。对于这点,大家倒是心悦诚服没有什么闲话,毕竟没路,水泥粉还能背着走,砖不用车运试试看,能把人累死! 等吧,不就是两三年么?农户的耐心还是很好的,只要叫他们看到了目标,他们便是最能远谋,最善于忍耐的人群。也正好,大多数人手里都没存够钱,这几年大家玩命的攒一点,到建房的时候手里也宽松。今年来巽山村里分家的,除非当时就吵翻了,不能再住在一起,否则大家都是分家不离家,还照旧住在一块,都不愿意浪费钱去建夯土屋,而是卯足了劲儿存钱等建砖房。就连那些没有分家的,也在暗暗存钱——他们也想翻盖自己的屋子那。 “咱们得再想个法子,去和曹主任商量着,把小弟几个换去各村,搞个换户了。” 当水泥厂的厂房已经建了起来,里外粉刷也快收尾的时候,王老三这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巽山村隐藏智囊,却是已经看到了巽山村一片祥和,大家攒劲存钱这景象背后的危机,又拉着他那蔫坏的婆娘,两人在屋里低声密谋了起来。“如今村里,人人想建房,可水泥就那么多吧,修完了路也不能一日间就把大家的用量都备齐了,两条路,要么涨价,要么就还是各村分配额——” 老三媳妇也早就想到这一层了,她那微微带了下八字的眉毛抖动着,“当家的,你是说,暗地里和曹主任讲明白,把五弟他们换到外村去,我们这里先分点配额?” 涨价肯定是不会的,买地的作风一向如此,不从价钱上卡人,主要就是用这些好东西来拿捏着你,摆布你按他们的意思去过活——这点精神,王老三两公母是早领会了的,老三媳妇也一直在憋足了劲想怎么弄点功劳,好让曹主任奖赏着先把水泥、砖块的配额分给自己——预算着修路也要一年多,到那时候,他们家的钱肯定是攒够了的,倘若能在村中第一个修起砖瓦房来,那时候自家就是村里的顶级人家,走到哪里,别人不高看一眼?! 只不过,没想到丈夫做得这么绝,居然想把弟弟们撮弄出村,搞那个什么换户去,老三媳妇心中也是欣慰:这要不是分家了呢,分家之后,自家男人的心思就越发往小家这里使了。甚至于绝情到连她都觉得有些过了,因犹豫着道,“行倒是行,就是,能不能和曹主任说一声,他们换户过去,也能先分水泥那些,到时候他们起房子吾们也去帮忙,这样两边无话可说,不然,兄弟伙说起我们做哥嫂的,不中听哩!吾们成了戏文里那个什么,那个什么……” 卖友求荣四个字,就在嘴边,但文化水平毕竟不够,说不出来,王老三也不耐烦猜度她的意思,瞪了媳妇一眼,把她瞪没声了,方沉声道,“只谋个水泥砖瓦的配额,那求得小了!犯不着把弟几个都换户出去,我是想,这些日子,冷眼看去,那砌砖也不难嘛!我私下练过几下子,也挺整齐的,要不就请曹主任介绍一下,去建筑队里当个学徒,宁可头两年不赚分文,那后来赚钱了,三十五文、五十文一日的拿着,一年还不能多一间房出来?” “就是这建筑队是天南海北的走,不能顾家——再不然,现在水泥厂的厂房要建好,渐渐的用不上那么多苦力,苦力都是帮着建桥去了,这也是一茬的活儿,可我听说,水泥厂要原料,附近的石灰石矿和粘土矿都要开始凿了,必然也缺力工,而且那地儿远僻,就不是这样轮着去了,应该是要招全班的工人,而且工钱给的不低,哪怕力工一日也有三十五文,这肯定是各村分名额去招的,或者,我们瞄准这个位置,在曹主任那里使使劲……” 人口贩子王老三深谋远虑起来,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如此,也才算是把老五他们卖了个好价钱……”, 949 定都大典即将开始 “小三线建设,除了解决各地工业品紧缺的燃眉之急以外,更大的意义在于,打开了农村通往工厂,农业通往工业的一扇窗户,让千百年来扎根于土地之上,本能抵触迁徙的百姓,见到了新生活的细节,事实胜于雄辩,更胜于宣传,这是什么文艺作品都比拟不了的——把工业化的,代表了买地发达地区基本水平的生活,往新占之地的百姓面前一展览,几乎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在民间,官吏就天然地拥有了极强的民众基础,这是我们本就该争取到的东西:所有想把日子越过越好的百姓,不分出身,本就应该都是我们的同伴。” “比起批判、问罪、迁徙的威严统治,毫无疑问更该采取的是教化、争取和宽容,对于一些抵触新政策,甚至抱团和政策对抗的百姓,要想方设法地瓦解他们的组织,同时也要细心地去了解他们心中抵触情绪的来源,想方设法地化解,去解决他们的实际问题,让他们看到更大的利益。 吏目和村民之间本就不存在任何矛盾,都是为了要让日子越过越好,对于百姓,永远都要想着把他们转化为工作上最坚实的依靠,更要看到这些敢于挑头对抗的百姓所蕴含的潜力,倘若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或者说,只要为的是自己合理合法的权利,而产生的对抗情绪,都不应该以此来作为排挤他们的依据,只要思想上转变过来,利益上得到统一,起到带头示范作用,对于这样的百姓要正当地给予褒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给他们一些特别的关照。 因为,不可讳言的是,在如今农村人口的普遍素质对照之下,敢闹事,能抱团,可以和吏目对抗的农民,的确是有一定才干的,经过培养能够成为合格的,可以利用的人才,而这在农村人口中是相当稀缺的人才,至少,本人从工作中得到的认识是,在买地进驻时已经超过二十五岁的农户,成材率就大大降低了,长年累月的营养不良,或许影响到了他们的智力发育,这些农户即便吃了几年的饱饭,面色红润,营养明显补回来了,但反应速度也普遍仍慢,学习效率低下,似乎难以胜任最基础体力劳动之外的工作岗位……仅有少数人能突破这样的限制,并且在艰苦环境、敏朝的惯性之下,依然拥有和吏目对抗的勇气。” “譬如说,本人工作的巽山村中,农民王老三,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王老三本来极度抵触分家政策,理由是有普适性的,即是因为分家将严重损害他的利益预期,但在永华县水泥厂筹建之后,王老三见到了更大的预期利益,便当即飞快调整了自己的态度,改为积极配合政策,主动要求分家,分家后更推动其四个弟弟换户到附近村落中生活,并把自己的户口换到水泥厂配套的石灰石矿场,放弃巽山村的配给村田。这样灵活的改变,在村中是相当少见的,大多数农民难以完成从一个利益目标到另一个利益目标的跳跃,思想较为僵化。” “对于这样的情况,不妨就把王老三竖为一个典型,并在小事上予以一定的合理范围内的帮助。这样能促使一个地区的农民思想发生转变,因此本人也为王老三争取到了矿场力工班的职务,并且鼓励王老三向力工班班长发展,甚至可以注重发展学历,争取成为管理干部。矿场虽然在草创期,但因为是中枢财政支持,生活条件不差,可住楼房,有澡堂,伙食标准高,同时矿场内部教育条件好于村中,如今王老三已成为巽山村百姓的羡慕对象,同时四个弟弟的婚事也因为他的工作先后得到解决。” “以王老三为例子进行重点宣传之后,可以明显感觉到,新政策的宣传,工作的开展,遇到的阻力都变小了,而农民的配合度要较以往更高得多,预计分家换户工作可以提前完成,村中人口组成比例将会更健康,同时女户、女田以及新婚俗、扫盲工作等一系列新的改变,进展速度还会更快。更可喜的是,村民的‘拥新’热情更加高涨,对于修路更加迫切,村中公决愿意在出力之外,各家捐钱购买建材,以期早日修通前往县里和水泥厂的道路……出力不够,居然还自愿出钱吗……这是真的假的,别不是这个——” 视线调向文章底部,信王挑了挑眉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别不是这曹小力为了政绩,胡吹的吧。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这《吏目参考》也好,《买活周报》也好,陌生的名字是越来越多了。” “可不是呢,尤其是周报,昔年都是些士林间有名的人物,便是笔名陌生,可那文笔的味儿也还熟悉,如今,《周报》上许多精彩文章,却是买味十足,再一打听,作者年纪轻轻、英才秀发,竟全然是买地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了——却是没想到,买地这里虽然重理科,但文采飞扬的年轻一代居然还真不少!古骈文、戏曲、今散文、话本,都有新秀萌发,叫人也赞叹不迭!直说这论风流才子,云县也不输金陵分毫呢!” 在他对面坐着的王肖乾,也是啧啧赞叹了起来,很显然,他这一阵子正为某个买地新秀的作品着迷,信王这一句话,倒是勾动了他的情肠,换出了这么一长串的感慨来,说到这里,犹自不足,拍着报纸叹道,“就说这杨爱小先生,她执笔的《莺儿传》,文笔雅驯、用典精深,却偏偏深入浅出丝毫也不晦涩,情节跌宕,绘画人情有《金瓶词话》白描功力,那山峦起伏、草蛇灰线,文主遇难成祥的手笔,又深得如今坊间那些低俗泛滥话本的三昧,也难怪《周报》破例连载,更收有这样大的反响了,虽说还有生涩之处,不好和《红楼》相比,但此子年岁尚浅,未来不可限量啊!更好在何处?在这买地,便光靠写话本,已经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也不愁她一曲绝唱,了无踪迹,还能盼着她再出新作呢!” 他说的《莺儿传》,信王自然也看过,写的确实有趣,是以《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为引,又有《牡丹亭还魂记》的影子,写那崔莺莺和张生分离之后,日夜思念张生,一日忽然生魂离体,飘飘荡荡,来到一处琼楼玉宇,充斥着不可方物的仙器的所在,见到此处‘楼高四层,悉做方形,内藏万物,更有书生无数’——似乎描绘的是羊城港的大图书馆,崔莺莺在这里看到桌上放了一个小薄册子,上书《莺莺传》,便取来翻阅——这里又明显受了《红楼梦》里梦游警幻仙境的影响。 崔莺莺翻阅文章之后,见其中故事竟写的是自己,却偏又和自己的经历大相径庭,一时不由大骇,不知不觉,仿佛进入书中,只见自己虽然仍然是旧时面貌,但身上衣着已经大换,妆容也大为改移,身边仆从的称呼又有诸多不同,似乎回到了《莺莺传》的糖时风貌。 这里有许多介绍糖时称呼、用具、礼仪的笔墨,经作者妙笔描述,趣味盎然,崔莺莺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生怕露出马脚的段落,令王肖乾这些旧式文人津津乐道,更惊叹‘杨爱’知识之广博,在考据经典上深有造诣,譬如对于诗文乃至四书五经,在糖时所用的版本,和敏朝便是不同,最是这种细节上的考据,叫他们如痴如醉的,而对于一般百姓来说,也颇是深入浅出的历史课本,叫他们知道了糖代科举、法规和敏朝乃至买地的不同。 而之后,崔莺莺逐渐发现和她往来的‘张生’,原来是糖代文人元稹,于是详询元稹,《莺莺传》是否以张生自寓,是不是专门写这一个故事来骂自己,乃至女子是否真为祸国殃民的罪魁等等,由此又引发了出蒲州往洛阳、长安游历,与白居易、李泌等天下俊才相识,又考证杨贵妃生死,去马嵬坡一游,还亲眼所见各地节度使割据,糖代宦官专政等等诸多民生。 虽然信笔由疆,似乎是从自己浏览文献中所得而作,读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但却胜在笔触生动,也免去读者皓首穷经亲自翻阅文献的功夫,因此广受好评,公推文字锦绣,是近年来所有话本中颇为值得注意的一本——须要知道,这个评价是不低的,如今的话本早已不再是民间取乐所用,一味低俗艳情之作,其流传之广,获利之丰,正儿八经是吸引了一批文化大家来写,甚至很多人都谣传南士林领袖钱受之也化名写了一本话本,正是流传的《红楼又梦三生岸》,是这位读了《红楼梦》之后,实在着迷,又看不到结尾,于是品读警幻仙境中所读的十二金钗定场诗词,考证敷衍而成的一篇续作。 此事真假,不得而知,不过《三生岸》在红迷之中是饱受抨击的,因为结局惨烈,到末了真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竟无一人有个结果,偏偏文笔又好,读者看了以后,潸然泪下,而半月不能忘怀,思及便心情沉郁,还有人扬言,倘若考据出‘牧斋先生’的真身,要登门把他打一顿才能消气。料想即便真是钱受之所作,他也不敢承认。信王自己倒是挺喜欢这篇续作的,认为比《莺儿传》更适合刊登在《买活周报》上,不过,这牧斋先生明显藏头露尾,不愿被人议论,选择放弃报刊连载,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莺儿传》的作者倒是大大方方的,用的也是真名,文人圈子里很快就流传开来,说此人是一名年少的女学生,正在买活大学法律系就读,考据历史是业余爱好,研读前人笔记有所得,随意敷衍出了一篇文章云云。王肖乾对这杨爱,便更加推崇备至,认为这是个少年天才,也是有幸生在买地,得以脱颖而出,否则,倘在敏朝,便是才华满腹,又能施展出几分来?更谈不上如今的文法双修了! 他在云县住得久了,满脑子都是这些风花雪月、吃喝玩乐的事情,《吏目参考》都久已不看了,信王就是想和他谈谈曹小力写的这篇《巽山村治理的思考和反刍》,也谈不起来,索性也就把报纸搁到一边,预备一会儿再写信给兄长探讨买地这‘小三线建设’的利弊,从怀中掏出手机,走到船尾窗前,推开了舷窗,笑道,“已经快到码头了?得拍点素材——他们摄录部的人上次还找我,让我来羊城港时多拍一点,他们剪宣传片的时候能用上呢。” “哎,这也是该当的,您这一手运镜的功夫,如今也是世上少有!” 王肖乾也从对《莺儿传》的狂热中清醒过来,立刻不失时机地拍起了马屁,同时从桌上取过信王刚才在读的《吏目参考》,这位也是状元之才,文思极度敏捷,一目十行,只扫了几眼,便把报告的核心思想给提取了出来,走到信王身后,和他继续闲谈道,“这买地的城建,也的确是没话说的,羊城港是他们的新都,经历五年,终于建成雏形——这巽山村的村民,倘若能来羊城港看一眼,怕不是对军主早已视若神明,再不敢兴起丝毫反抗的念头了!” 信王也不是第一次来羊城港了,他虽然是使节团的成员,也有点人质的味道,但随着买、敏关系的发展变化,以及他本人的意愿,如今在买地这里,他也颇为活跃,经常有离开云县东奔西走的机会,不过,上一次来羊城港,是为了见证下南洋的舰队回归的盛景,那时候羊城港还没有大规模翻建,而这一次再来,却是因为定都在即,大量中书衙门搬迁,使馆也正式搬了过来。作为使节团的一份子,信王自然也是随海船南下,以后就要定居在这天气更为渥热的羊城港了。 虽然才是二月出头,在云县上船时,还要穿着厚袄子,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来抵御湿冷的海风,可仅仅只是七八日的航程,如今在羊城港外,推开窗户,扑面而来的已经是暖洋洋的气息,透过玻璃窗打在身上的阳光,更是让人穿不住夹袄,甲板上的水手,白天已经有人穿起短袖干活了。信王用镜头记录着这些极富生活气息而又有趣的画面,一边和王肖乾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虽然这道理也不假,可总不能让所有人都跑到羊城港来见世面,这三线工程虽然耗费巨资,而且当时铺开的时候,我就感觉似乎给工人的生活标准设得太高了些,难免有靡费钱财的顾虑,但今日看了这报道,才知道小三线建设原来还有如此深意,也就难怪要给生活区建设得那样完备,那样花团锦簇了,这是中枢给地方打的样啊,那真是花多少钱都不亏的……” 其实,对于这篇文章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过,此时船行逐渐放缓,并开始更改航向,很明显是即将到岸的表现,两人也就忙活了起来,顾不得说这些,王肖乾也告辞回了自己的舱室去收拾行囊。他不比信王,杂事自有阉人操心,找角度拍视频就行了。 过不得多久,只见海面上伸出一条长长的廊道,直连到海面之中,下方是水泥柱子打的桥墩儿,远处还能见到大石块拿水泥糊起的防波堤,堤内大小船只攒动着,如游鱼一般随着浪面起伏——这是大港的标配,若是有千里眼,再往远处看,还能看到码头附近的船厂呢,买活军搞城建的时候就喜欢这么布局,只要见到这样的港口,游子就打从心底泛起亲切感来,他们知道,这是自己的地盘到了。 “到了!” 信王也是精神一振,推门走上甲板,双指缩放着寻找好的拍摄角度,不过,想要从这个距离拍清城市,这是不容易的,他很快就放弃地收起了手机,只是默然而期待地望着远方码头上的小点,暗想道:“巽山村还苦于水泥的不易得,整个永华县也没有一座水泥屋,可瞧瞧这羊城港,简直就是一座水泥都市!地区发展之诧异,竟至于此!此处是六姐定下的新都,必然是她钟爱之地,也不知道经过这五年时间,悉心建设,到底是建成什么模样了呢……”, 950 新京的下马威 “靠港船只乘客请注意,栈桥危险,摇晃不便通行,不要停留,不要停留。前方左转是海关,携带好身份文书前往通关,身份文书掖在怀里,不要丢失,不要停留,不要拥挤——” “货船码头在通关后第一专线第一站,要提货的乘客要把身份文书和提货单一起带好,非本人提货要先去交易所办完代理手续,具体请前往通关后商贸柜台咨询,可以聘请专人协同办理!” “初次到买乘客请注意,羊城港乃买地首府,卫生要求特高,本地禁止随地吐痰,抓到罚款!通关后必须洁身验发!有虱子者将被强制剃发,否则不得入关!行李有被检视查验跳蚤臭虫的可能!介意者请勿入关!” “初次到买乘客请注意,买地规矩严厉,禁制酒醉闹事斗殴,不鼓励饮酒,严禁赌博、票唱、卖身、贩卖收用人口!一经发现将强制苦役五年以上,有株连可能!请勿以身试法!” “初次到买乘客请注意,本地雇工最低工资为20文一日,通过扫盲班考试者25文一日,这是实得收入,这是实得收入!如果有东家以任何借口扣除工资,欢迎前往劳动福利所举报,举报成功有奖金200文!本地禁止签署无工资的学徒合同!” “初次到买乘客请注意……” “还真有点吵啊!这‘大声公’的声音,滋啦滋啦的,听久了真叫人精神烦躁!” “谁说不是呢?只是没办法,再怎么也比人一遍遍地喊强些,再说了,若是让人反反复复地这么喊,谁能来监督呢?偷懒也是说不清的,可这电喇叭那就不一样了,只要连上了电线,那就能从早到晚地喊着,半点儿都不懈怠——你瞧着是不间断,但对他们管事来说却又还好了,来船准备下客了再开,等客走了,运行李、起锚扬帆的时候也能歇歇,这又能省了他们的力,他们肯定是不烦了!” 不比信王身份尊贵,行踪比较有政治意义,这王肖乾却是个能钻营的,他现在身份也低——数年前因为期货交易所的事情,王肖乾和当时许多富商巨贾一起栽进去了,足足被关押了半年之久,等到买地的金融规条出来,上完了培训班,考试通过才被放出来,并且从此上了买地的重点关注名单:这个名单的意义就是,以后对他们这批人来说,凡是在金融买卖上有违规之处,那就没有商量余地,直接加重处理,而倘若在那些还没有明确规定的领域呢,他们也不能自行其是,必须积极向金融管理所汇报,倘若因为是法规的空白地带,就擅自行动牟利,之后这方面的行动被管理所判断为恶意牟利的话,他们也要被加重治罪,却是无法以‘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不知者不罪’,来为自己辩解了。 这不知者不罪,正是他们姑且平安从期货案里脱身的缘由,期货交易所真正遭难被送去做苦役的,只有参与到操纵市场的那几人,不过,对其余人来说,免死金牌也只能用这么一次,他们也谈不上抱怨六姐处事不公,都只有感恩戴德的——自古以来,手里有兵的人,有几个是完全和你讲道理的?到底期货交易所是什么性质,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次算是格外开恩了,也是六姐素来心慈,不然,就算把这些人都杀了,家产抄没,又有谁真能和她论理去? 所谓恩威并施,这里的分寸,谢六姐素来是掌握得当的,譬如说王肖乾,在这些人之中,便被格外优待了几分,而且由始至终低调处理,并没有大肆渲染敏朝使馆人员也牵涉其中的事情,这一点,信王包括皇帝都无法不领这个情,否则他们也难免被朝中诟病,这样低调的话,虽然朝中守旧派大臣也收到了一些风声,但王肖乾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想要查证他们也没这个能力,书信往来,耽搁了一阵子,王肖乾都被放出来了,信王找了个借口,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虽然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王肖乾未被严厉处理——也严厉不了,他折腾期货赚来的钱财,背后都是有股东的,罚了他对其他股东的面子也不好交代,不过,他的职位到底还是又降了一格,现在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在使馆里还没有实职,倒更方便他去金融交易所炒现货了。 王肖乾胆子也大,丝毫没有因为被罚过而心存余悸金盆洗手,还在现货交易所折腾得起劲,甚至还借助自己在关押期间学习到的金融法规、专业知识,把不少金融措施在商家间推广开来,比如说‘掉期保值’,现在他是掉期保值操作上数一数二的专家,各种远方大宗货品贸易商,全都把王肖乾视为‘乾师’,不但厚礼请他设计掉期交易模型,还定期请他前去讲课,指点自家留在大交易所的心腹,如何进行交易才能降低成本,固定利润呢! 也是因此,他之前对信王说话的态度才会那样随便,说实话,现在王肖乾还留在使馆,这是给使馆的面子,不然他拍拍屁股辞官走人,转头就能在买地混得风生水起。使馆对他也并不怎么约束——面子都是互相的,王肖乾平时自由得很,在买地到处乱窜,这羊城港他都来了好几次了! 上次来就是几个月前,过来考察羊城港大交易所的,定都之后,云县的交易所肯定也要迁过来,他怎能不过来看看呢?甚至上次到访,王肖乾身上还带了不少银行支票——很多使馆的同僚都托他在羊城港买房,连信王都不能免俗,王肖乾自己就更不必说了,上次过来,几乎成了羊城港房产市场的半个专家,这会儿也很自然地以羊城港万事通的身份,陪伴在信王身边,为他介绍了起来,对于长栈桥中部开始,隔了数十米就竖立起来的长杆电喇叭,他也能解释出个道道来,更是指着长杆对信王道,“殿下,只看这喇叭,便可知道这羊城港的电气化,达到了什么地步,居然连喇叭都是用电的!那些外番野人,下船之后,哪有不吓得五体投地,当场就对六姐敬如神明的道理?” “便是没有喇叭,见到这些种种异样,难道就不五体投地了?” 现如今,使馆上下也都极为习惯买地的种种神异之处,足以泰然处之了,信王闻言,也是淡淡一笑,随意打量了几眼那长杆,有些好奇地低声道,“这电线是自造的,倒不必说的了,只是不知道这喇叭所有零件,是否都是自产,还是要仙界供应——喇叭不大,那电气的部件必定十分精细,应当是六姐携带的仙界之物,但也不好说,倘若是自产,那买地的工业,就又上一个台阶了。” “工业、工业,唉,现如今咱们敏朝的邸报,十篇文章也有八篇在谈工业,五篇在谈电气化,科举取士、老八股、治国之道,这些都许久没听人说起了。”作为最后几批经过科举取士选拔出来的老牌进士,王肖乾虽然在某些领域已经极端买化,尤其是金融领域,甚至比买地的人都更买,但说到这里,到底还是有几分酸溜溜,不过,这是一种承认了失败和改变的不甘——没办法,明摆着的事,不谈工业你谈什么?敏朝在买活军面前一败涂地,连还手的勇气都没有,几年时间内便从大宗沦为小宗,甚至是买地的附庸,细究根本,不就是因为买地发达的工业么? 这都尚且还不用论到谢六姐的武力呢!任何一种产品,只要是能够进行工业化生产,并且方便运输的,那敏朝疆域上的工匠早晚就都得南下去买地的工厂,因为他们的产品根本就不能和买地的商品对打,从价格到质量,没有能匹敌的,早点南下还能去工厂里混个老师傅干干,留在敏朝,谁能养他们? 这都没谈买地工匠地位高的问题了,摆在眼前的,敏朝想要保住自己的市场,就只能也学着建厂,这是连保守派都承认的道理——经过这些年的改变,保守派的保守,现在也从排斥特科,认为应当全面废除,逐渐变成了要保留正科,保证正科考试仍然是次主流的取士手段,正科进士依然有民生官可做,而对于特科、建厂、扫盲、革新农业,一体收税这些措施,已经不再抨击,嚷着要取消什么的,他们也意识到,皇帝要是不折腾这些东西,现在敏朝的情况会糟糕上万倍。 兄长的名声,如今逐渐有从败家子转为‘挽天倾’的趋势,这些士大夫,在政治上很多时候怀抱了一种文人特有的孩子气,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之前把特科的一切都骂得狗血淋头,现在却又把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寄托在了皇帝和他推行的特科上,认为特科是朝廷和买地争夺气运的希望所在,凡是买地有的,敏朝只要通过特科,在保守派不掣肘的情况下也能很快拥有。 对此,真正熟悉前线情况的信王等人,也不过只是付诸一笑而已,他们是知道买地的工业进步得有多快的——就算他们不对外保密,尽其所有地任由敏朝学习,敏朝都追不上,这不是,不过几年功夫,大家在谈的就是什么‘电气网络’、‘城市电气化’、‘小型水电厂’……这些都暂且不说了,敏朝肯定是搞不了的,就看这一个电气喇叭,就可知道买地的工业进步速度有多恐怖了,信王和王肖乾都知道,仙界的工业必定是极为先进的,凡是仙界出品的东西,零件都是小到巧夺天工的地步,而功能却异常的强大,这是如今的买地也万万追赶不上的,买地的工业制品,零件都是五大三粗,只是比敏朝的更加规整,参数趋于一致,证明是机器制作出来的机器,就这,已经比敏朝先进了许多了,敏朝的人手打制零件,在买地的水平面前是完全不够看的。 像是喇叭这样的东西,电喇叭之前也不是没见过,还有那种不带电线的充电喇叭呢,光说这东西,不至于让人惊叹失态,但这种屁股带了电线,五大三粗透着一股买地风格的喇叭,成批地出现在栈桥上,这背后的意义就让人动容了:过了这么多年,大家也不是傻子,很多规律都能总结出来,但凡是仙器,最后都会成为奢侈品,绝不会大量供应一线,很多人背地里都说这是因为六姐的储物仙器空间也是有限的缘故—— 《斗破乾坤》面世之后,随身空间这个概念就开始深入人心了,所以大家都深信六姐必定有个储物空间,甚至说是随身的乾坤世界或许都不过分,这也是很多索隐派深信《斗破》乃至许多仙画中的离奇场面绝对都是写实记录片的论据。不管怎么说,随身空间都是有限的,六姐很显然不可能无限给一线供给仙器,这样很快损耗速度就会超过她的供应能力——这电喇叭绝对是治民的大利器,哪村哪镇不需要?都加在一起,会是个恐怖的数字,倘若没有自产的能力,买地就不会在码头上如此大量的部署,他们是一贯不做这种充面子的事情的,毕竟,如今寰宇之中,在工业品上最有底气的也就是买活军了,他们哪里需要打肿脸充胖子呢? 这电气喇叭,在码头使用,或许就预示着它将很快量产,被送到拥有产电能力的州县去了,虽然对于那些州县来说,这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但信王是可以想得到,这些东西对于曹小力所工作的永华县那样的地方——那些可以用畜力发电机来提供电力,却还是有种种问题的新占之地,又能发挥多大的作用。虽然这喇叭传出的人声比较模糊扭曲,还有杂音,远不如手机细腻,但它所代表的意义,也不知道每日里经过栈桥而进入广府道,进入羊城港——不,买地新京的百姓,又有多少能够品味出来呢。 或许新百姓们,在最开始的惊异过后,便会专注于喇叭宣读的内容,并且因此格外战战兢兢起来,但信王等人,对于买地厉行的这些规矩,却是早就习惯了,自然也根本不会去违反,而是谈笑着自如地顺着它的指引,走到了海关关口,并且颇有余裕地眺望着这些规整的水泥建筑,笑道:“不愧是新京啊,果然气派,就连海关都是水泥大厅了,如此也好,免去了风吹日晒之苦!而且这房子颇有点韵味在,倒是和云县的水泥房子有点不同了。” 韵味这两个字,是很难得具体形容出来的,但它的确是云县的许多水泥建筑所缺失的东西,大体来说,建筑到了一定的体量之后,就必须拥有一定的设计思路,否则将会变得丑陋而尴尬,比如说,买地的民居,大概都是三开间、五开间,但对海关这样占地广阔达到数十开间的屋子,就不能只是民居的几倍,那样的话,就算技术上能达到,视觉上仍然是相当怪异的,它必须有一种更高的东西去统合——信王也说不清,不过他知道,兄长对此是相当热心的,他回京探亲时,就注意到,虽然一样是水泥房,但京城的水泥房在形制上就格外显得典雅含蓄,新旧结合,要比云县的很多民居都好看得多。 不过,云县是买活军最老牌的都市了,屋舍有当年因陋就简的痕迹存在也不奇怪,买地的大州县在翻建的时候,还是很有些思路在其中的,包括羊城港的设计思路,也必然是下了功夫,至少在布局上,从海关这里就要比云县更宽绰也更合理,外观上来说,信王虽然不能品味细节,但也觉得要比之前更加顺眼,显得稳重大气,有了点庙堂之重的感觉。 “好,本该如此,这海关是外藩内民到京之后,所见的第一个衙门,本就该端庄厚重,彰显出朝廷的威严风范。” 和信王一样,王肖乾也对新启用的海关赞不绝口,更认为大厅内的动线设计十分合理,虽然他们走的是贵宾、吏目专用通道,不用排队,但旁观大厅内的设计,都认为比敏朝那种老式的排队验文书合理得多:厅里一共开了十个关口,除了一个吏目通道之外,还有一个是疑难处理窗口,余下八个通道是一起排队的,有疑难的转到疑难窗口,之后就看关口的吏目来招呼。 如此便可避免选择队伍不同造成等待时间不同,信王估算了一下,码头栈桥一共七座,也就是说,本地码头最多可以容纳七艘船同时下客,一艘大客船按乘客百人计算,七百人陆续下船后,走上十几分钟来到海关,差不多排队时间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这远远把京城验路书入城的时间比下去了,就是同样和云县比,等候时间也大大地缩短了,感觉肯定强上不少,不过,也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 “七百人先后去洗澡,澡堂能接待得了吗?” 他倒不是不喜欢洗澡,就是纯粹好奇,因为买地这里,入城是强制要洗澡的,没准还要剃头,这都是消耗人工的事情,倘若入关不需要排队,洗澡却还要大排长龙,这在‘动线设计’上便依然并不合理。王肖乾对此也十分好奇,上回他来的时候,海关还没造好,澡堂也没启用,是在临时关口入关后,自己去找的澡堂,信王一听,便皱眉道,“这不好,那时候羊城港的客栈必定有跳蚤。” 他秉□□洁,又是少年时期到的买地,多年下来,早就对入关必洗澡这一点习以为常了,更深入骨髓地厌恶跳蚤臭虫虱子等等,不以为这是生活中无法避免的东西,一听说之前羊城是这般举措,就对整个羊城的床榻都不放心起来,暗下决心,到了使馆之后要把床铺都用热水烫洗了再用。此时他的大伴曹如也赶了过来,信王便一边和王肖乾、曹伴伴闲谈,一边走出海关院子,顺着宽阔大道走向前方的大浴场,笑道,“我倒要问问澡堂的干事,他们这里排队的时候多不多。” 至少在目前来看,澡堂这里排队的人是并不多的,此处的设计,和云县澡堂也有了极大的不同,首先是规格,这澡堂造得几乎比海关还要大,建筑高耸,也是庄重好看,明显经过设计,只是很难形容这种风格,因其并不华丽,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特征。不过就很多细节来说,是显著优秀的,就说一点,这澡堂在高处有镶嵌明瓦的窗户,此时敞开了往外透出腾腾的热气和水汽——窗户很高,倘若不搭楼梯是没人能眺望里面的,四周又都是平地,光说这个细节,就比云县澡堂要好了,云县的澡堂子通气是比较麻烦的,因为窗户低,有人来洗澡就要关上,开开关关的十分麻烦,倘若不开罢,屋内又容易有股子霉味,也不是太卫生。 除此之外,建筑后方能看到高耸的水塔,听到窟窿窟窿烧锅炉的声音,又有达达的马达声,似乎是在抽水上来,但四处环顾,不见云县澡堂四周常见的排水沟渠,曹如找了半日都不见踪影,咋舌道,“看来全通过下水管道排走了,怪不得羊城港要建设五年多,光铺下水管,都不知道要征用多少人工!” 下水管道这东西,近年来逐渐成为话题,信王等人也不是一无所知,尤其是信王,因为兄长喜爱这些,多少也会去了解,知道这下水道管网的设计,是城建极为重要的一部分,闻言也是暗自点头。再看澡堂入口,却分了三个,男女之外,还有个贵宾入口,又树了牌子标明:普通入口,男女各一文浴资,贵宾入口男女各百文,且位置有限,如果房间已满,一样需要排队等候云云。 自信王等人来说,去贵宾洗浴当然毫无问题,而且这个设计,是能让他们满意的,既然强制洗澡,就理当也要有这样的地方来照顾一些不想和众人共浴的人士,收费贵不贵,那是另一回事了。让信王和那些迹近乞丐,一身脓疮的流民一起洗澡,这合适吗?就不信谢六姐入关的时候也会和百姓们在浴场里袒胸露乳的相处,那军主的威严又是何在? “倒要看看这贵宾洗浴,贵在何处。” 三人也是来了兴致,不等后头的使馆同僚,加快脚步,当先进了贵宾入口,王肖乾还和曹如笑道,“在这里洗个澡,当得那边一百人了,当不会还给我们限制用水吧?——好香!” 一进门,三人异口同声,都发出感慨,深深嗅了一口,露出心旷神怡之色来:在海上呆久了,闻的全是腥味、臭味,自己身上的味道也不好闻,此时乍然闻到这种清凉馨甜的香料味,哪有不喜爱的道理,立刻觉得精神一振,感到了这贵宾席的好处。 “这是什么香味——”话刚出口,王肖乾的神色又是一动,“这——这是什么声音?” 他有些不可思议,侧耳聆听着隐约传来的叮咚乐声,对迎上前的知客笑道,“你们这还养了乐师?!这是洋番的小提琴声么?!这也太——太豪奢了吧,怎么六姐忽然转性了不成?” 这边正说着,信王却是已听出了不对——他觉得这声音不像是现场演奏,有点子仙手机、仙画放出来的意思,但又要比仙手机和仙画的声音多了些质感,当下也是好奇心大炽,问道,“你们澡堂都配了仙手机,六姐如此看重?这是给你们做什么的,专放仙画给客人看?” 很显然,那知客也早习惯了客人询问此事,当下也是微微一笑,一面招呼三人拿牌子交钱,一面掀开了柜台后工作间的帘子,招呼道,“小张,修好了就抱出来吧——” 他自己也走进里间,和小张一起,小心地把一个庞然大物搬了出来,安置在柜台前方的一个大木台上,弯下腰把插头安好,轻轻拨动了一下开关,叮咚动听的小提琴声顿时从那机器上方的大喇叭娓娓而出,充斥了整个空间,那知客对目瞪口呆的三人笑道,“这是我们买地的新机器,留声机,也是近日刚刚投入使用——” 见客人的神色从呆滞渐渐转为狂热,他也颇为老道地提高了语调,“几位如果要购买的话,可以去交易所仔细打听,是可以对外发卖的,不过有政审分门槛,就看您几位能不能满足了——” 又是政审分,又是这个套路——却还是那么好用的套路!还有,果然买地是在喇叭上有了突破,这个留声机,绝对是——绝对是自产的! 客人们目瞪口呆地拥在机器边上,几乎要上手摩挲了,好一会儿才从惊讶中逐渐恢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苦笑着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新京,才刚入关就吃了个下马威——高!实在是高!服,不得不服!, 951 流行音乐的诞生 “要说起来的话,那仙手机中也有播放器这样的东西,点进去之后,也的确是有一些短促的音乐听的,动听之处不亚于名曲呢!还有鸟叫虫鸣,逼真至极,又有这手机本来就可以摄制仙画,那当然也可以只有画面或者只有声音了,想来倘若有名家操琴一曲,用仙手机摄录下来的话,也可以到处流传的——所谓留声机,不过是仙器一个小小功用的复现罢了!谈何胜过仙器呢? “话不能这样说啊张兄,我倒是觉得这留声机的声音,怎么说呢,有点儿纤毫毕现的意思,虽然也有杂音,不如你我当面说话这样,声音如此饱满清晰,但又要比我们看仙画时所听到的好多了,看仙画时,不论是用喇叭扩音,还是直接从手机里听声儿,那声音就像是被捏扁了一样,没这留声机这么厚实,嗯,要该怎么说呢?就好似仙画里传出的声音是扁的,这留声机的声音是圆的,入耳要更中听多了,所以我说,留声机在这点上是胜过仙手机的。” “我怎么没觉得?手机那可是仙器!仙器自然是尽善尽美,哪有半点不好的?我说小许,你是不是在这留声机厂子里有股份啊,如此卖力鼓吹?” “张兄,话要这么说,那可就没意思了——” “哈哈哈,玩笑,玩笑!我哪里不知道你的为人呢!” 要说这贵宾洗浴区,因为还是不能设浴池的关系,无非就是供应了厚实的毛巾,上等的浴油、擦身的香露乳膏等等,且还有搓澡师傅能来服务,再加上每个人洗浴是在单间里,也并非是叫号放水限量使用,而是用上了冷热水龙头,要冲洗多久听凭自便——这一切享受,对于初来买地的富豪,或许是振聋发聩,但对于信王来说,那也就不算什么了。 如今买地的权贵富豪,流行的都是私造的大浴缸,泡澡成为最为高级的特权享受:当然,出了买地,敏朝的浴池是大把的,其中都有泡池,百姓也可以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但是如今大家都接受了买地的公共卫生教育,知道公共浴池是传染病滋生的温床,因此能不能有一个私人的,确保干净并无后顾之忧的浴池,对于买地的富裕阶层来说,就是衡量实力的好标志了。譬如说千金堂的女东家范十三,她在云县的住处就有一个铸铁大浴缸,当时是对外找工匠铸造的,搬运的时候引来不少人围观,还作为花边新闻登上了小报,认为那个浴缸足够容纳两三人入浴,以此推测这位女富豪的私人生活恐怕不那么单纯云云。 虽然囿于当时的条件,云县的敏朝使馆里是没有浴缸的,也没有私人洗漱间,但以使馆众人捞钱的机会,他们在享受上那绝对是位于买地的最前沿,这豪华区的条件虽然好,但在他们来说那也是理所应当,甚至还略不如家里,并不会有丝毫动容之处,只是从容不迫地享受着热水浇打在皮肤上的感受,把七八日来只能擦洗身子的憋屈,让搓澡师傅揩去了,又披上厚实的毛圈浴袍,走到休憩处吃澡茶—— 早在云县澡堂刚开立的时候,浴客洗澡出来,在躺椅上略休憩一下,喝两杯茶,这就成了一种习惯,如今更是早已成为买地的特色风尚了,这几年来,又有君士坦丁堡的匠人,把他们那里的洗浴风尚带来,有些澡堂的休息区,是拿染色小瓷砖碎片镶嵌在中空的火墙上,形成一个个凹陷凸起,可以供人随意坐卧,侍者不时行走期间,端上一杯杯又酽又甜,放了大量白糖的红茶,配着垒成精美图案的干果吃——这都是奥斯曼帝国的贵族特有的洗浴享受,由于云县的洋番很多,对于外来的风尚接受得也很快,迅速又形成了一股流行,这样的澡堂在冬日异常受欢迎,而且客人里洋番占比很高,躺卧在温热的马赛克铺位上,昏昏欲睡地听人读报纸,被视为是世上难得的美事。 羊城港这里,大概是因为天气炎热的关系,倒没有这样热腾腾的布置,休息区敞亮通风,高处还有镶嵌在墙里的吊顶电风扇,虽然现在没有启用,但看着便觉得清凉高级——这也是羊城港全面电气化的表现,这里的电线虽然还是明铺,但有特别的外罩管道,蜿蜒在墙上犹如规整的藤蔓,有一种特别的美感,且顶灯和电扇的电线,居然是埋在墙里的,揿下墙面的一个开关,便可直接开启,这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但往昔都是在一些重要的衙门,如今竟出现在贵宾浴区,也可见羊城港的实力了。 天色还早,此时电灯和顶扇都没开,客人们三三俩俩地坐在藤编的摇椅里,吃着生果、甜点和凉茶,惬意地低声闲聊着,留声机在墙边一角,播放的却是一首瑶琴曲,浴客们的闲谈也多围绕着这个新鲜的留声机,信王出来得早,王肖乾和大伴曹如都还没有现身,他便在休息区一角坐下,和侍者低声沟通了一下,要了一份生果,一碗癍痧茶——那侍者让他伸出舌头看了看,又问了问在船上的身体情况,便断定信王是北人南下,需要喝点癍痧茶宣泄五脏六腑的热毒,否则这几日一定皮肤是一定要起热疹的。非但要饮点凉茶,而且很不建议信王吃甜食,‘蛋糕是最上火生痰的’!轻易还是不吃为妙。 不吃就不吃罢,信王喝了一口苦水,又捻起一丝陈皮,放入口中,品味着被陈皮的清凉感激发的回甘,手里拿了个脐橙,要剥不剥地,听着那张兄和小许两人在争辩留声机的音质问题,他倒是很赞成小许的说法,认为小许说出了他一时还讲不出来的感受——很奇怪留声机虽然是买地自产,但却是罕见地比仙器的感受更好,觉得音——音质,如小许所说,更加生动真实,就犹如是真人在身边演奏一样,比手机所出的那种‘扁’声,要更让信王喜爱。 这张兄的耳朵大概是木头造的,倒是分不出其中的区别,不过他也认为留声机的前途是十分广阔的,理由也很显然,这毕竟是买地自产的货物,不管再贵,有钱有政审分就能买得起,不像是手机,迄今也只是少数人公务所用,充电也很麻烦,得到手机的人,都是如获至宝,用得小心翼翼,很少会拿来娱乐,再说,起码在听曲儿上,素材是不足的,因为虽然大家都猜测仙界必定有很多曲子,但六姐似乎也不像是传播话本一样,热衷于传播仙界的乐曲。 很少会拿来娱乐……是么……信王默默地伸手揣了揣自己随身的一个小拎包(他是很少让手机离身的),一时不禁也是想到了世间第一贪吃蛇高手郑地虎,大概就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在团年会上,他还旁听到郑地虎对人炫耀自己的贪吃蛇造诣,说是每次换新手机(旧手机上缴充电)的时候,郑地虎第一件事就是把贪吃蛇打出一个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分,并且在排行榜上留下自己‘宇宙大将军虎者是也’的名字。 他管这叫‘留痕’,据说如今已经占领了二百多部手机,很多时候是靠贪吃蛇游戏有没有他的名字,来分辨这是不是他使用过的手机,让地虎大将军奇怪的是,不知为何,他的手机发下来基本都是新的,几乎没有什么重复,也不知道后勤那里到底有多少库存,让他一直得以去占领新手机。甚至很多时候,从一些细节来看,他总觉得自己是使用过的手机,打开游戏一看,排行榜空空如也,其实又是一部新的呢。 不知道‘虎者是也’有没有想过,游戏排行榜的战绩其实是可以删除的,他也是无意间发现的,只要长按左滑就好了…… 也曾经一度玩过这个游戏,并且在发现这个功能以后每每都会检查排行榜,把‘虎者是也’的战绩删一删的信王,擦了擦额角,又喝了一口癍痧茶,暗下决心要把这个秘密保守到生命结束,继续听着张兄开过玩笑,反过来安抚小许,分析道,“就算是有手机,又有哪个能随意听曲儿?再说了,也没有那样的曲儿听啊,难道还能求到六姐面前,请她老人家在手机里赐下仙乐么?” “就算有这样的面子,这手机也保留不了多久,就要拿回去充电的,总归这不是自己的东西,不可能想听就听,但这留声机可就不同了,只要能住在有电的地方,那不是深更半夜也好、烈日炎炎也好,任何时候只要拿起一张叫做‘唱片’的东西,放了上去,唱针一走,那曲儿就出来了,就算是家里养了有乐师也不能这么方便吧! 再者说了,伯牙、嵇康岂能再有,才如苏袛婆李龟年又有几人?端清世子也仙逝二十多年了!有闲财几许的俗人我等,一生中能有一二次聆听仙乐绝弦,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想要把这样的乐师请到家中来随时演奏,那是妄想,可有了这唱片,那就不同了,那大乐师对着留声机演奏一次,刻录下来的唱片,我们岂不是可以年年听、月月听、日日听,尽享神仙一般的福分?——若是从前,只怕是京城的皇帝,都没有这样的享受吧!” 这一点,信王是可以回答的,自然是绝对没有这样的享受,甚至还不如民间呢,民间富户,想要听好琴师奏乐,还算是比较自由的,皇帝藩王幽居深宫,虽然饮食起居,‘钟鸣鼎食’,离不开音乐的陪伴,但宫廷乐师中,如南郭处士一般滥竽充数者颇为有之,那音乐与其说是赏心悦耳,倒不如说是虚应故事,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还不如现在这样,听着留声机放的叮咚琴曲,悠然品茶,所带来的惬意之情呢! 若是这样一想,便觉得留声机也就不仅仅只是追逐流行奢侈而买,其实无用之物了,其用途之广泛,大概仅次于买地所产的明镜、香水,属于奢侈品中最能提升生活质量的品类了,前景广阔,实在是大有可为(其余马口铁、毛衣这些纯粹的买地发明,因为价格不贵而且是民生必须,所以不算奢侈品)。信王听那张兄一说,也是暗暗点头,越发是炽心要立刻购买此物,并且立刻就留心到了这张兄谈到的‘唱片’——他刚才只是问了些价格等泛泛之物,因此并不知道唱片的原理,不过从名字也知道,大概就是那大喇叭下头附带的机器结构里,正在转着圈和‘唱针’接触的片状物。心道,“如此一看,这乐曲的不同,应当就是在于唱片上来的,那么光买了机器不够,还要把唱片尽可能地多收集一些——唔,这唱片日后岂不就和名画、名贴一般,名家的唱片也能争相求购,炒个高价出来了?” 这就是藏家常见的逻辑了,信王还没买留声机呢,这就跃跃欲试,很想要尽可能收藏唱片,只是目前还不知道唱片在何处可以买到,生产条件又是如何,是否一定要在买地的工厂中生产,还是和报纸一样,只是合金活字的门槛高,能搞到合金活字的话,那其实别的技术条件并不难,可以自己开作坊——这些问题是接二连三逐一浮现的,信王心道,“这张兄、小许都是消息灵活的人,而且知识广博,一般买地的新特科进士,能知道伯牙绝弦的典故就实属不易了,嵇康也还算他的,苏袛婆、李龟年,非饱读诗书者不能认得,还有端清世子,虽然名满天下,但那也是在书香门第,一般的百姓还真不容易知道他的那个十二平均律!” 他虽然身为藩王,自小教育上不受重视,但也有太监来启蒙,自幼富有情操,比较好学,知识水平比不上饱学鸿儒,但也有平均水准,兄长即位之后,信王的老师质量有所提高,这些对于老式读书人来说,不算是太生僻的人物,他还是知晓的——但皇帝就未必知道了,因为他对理科是感兴趣的,于艺术则相当的冷淡。 信王以己推人,便知道这两人必定是敏朝老书香门第出身,如张宗子那样,入买后谋得了相当的地位,算是两面逢源,又还保留了一些对敏朝的敬畏——以谥号称呼端清世子,而不是用更出名的‘酒狂仙客’,便可见一斑。不过,越是如此,他倒越不好过去攀谈,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窃听’,希望他们讲一讲这唱片的购买途径,可不想,张兄和小许大概自己是随时能买到唱片的,谈到这里,小许表示赞成张兄观点之后,两人就不去讲唱片了,反而谈起了买活大学来,小许道,“你这一会儿夸留声机,一会儿说它不如仙手机的,到底是支持还是不支持,可分明点,别骑墙了,你择定了一方,我再告诉你我听到的一个消息。” 这关子卖得,叫那张兄如何把持得住?就连陆续过来的王肖乾和曹如都听得入神了,张兄只好连声道歉,承认自己是木耳朵,听不出一点不同,只是盲目迷信仙器,低估了留声机的好处。小许大获全胜,这才得意洋洋地透露了一个消息,低声道,“就说这留声机量产之后,您可知道六姐的评价如何?六姐说——‘这留声机一出来,流行音乐也就应运而生了!音乐从此要走近千家万户,再不是富豪的奢侈品’!您瞧这意思,对留声机的评价是多高那?这么说来,估计以后留声机的价格还要再往下降,最终达到中等人家和学校这些地方都能普遍置办的程度!那好的律师、乐师,就好比这话本的作家一样,怕也是要一跃而起,青云直上,成为名利双收的大乐家,再不是从前的地位了!” “六姐还立刻过问了音乐系的事情,问‘现在大学音乐系筹备得怎么样了?开起来了没有’?你看,这就重视起音乐系起来了——张兄,不是我说,这家里亲戚倘若有雅好音律的,不妨怂恿其往这方面发展一下,又或者是推荐些好乐师去大学任教也可,倘若这音乐系组建起来,岂不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怎么,到现在音乐系还没办起来么?”张兄也是问出了信王等人的心声。小许撇着嘴摇了摇头,声音拉的老长,“没呢——要不是为了面子,恐怕西洋乐曲系都要先开了!现在戏曲系叶主任他们,也在到处奔波寻人,急于把音乐系的架子先搭起来!” “什么!” 让买活军的活死人,当然也包括了敏地的敏人,接受华夏居然不是万事万物的中心,有一处居然不如蛮夷欧罗巴,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张兄的语调一下就抬了起来,颇有些义愤填膺的味道,“这意思,不就等于是说我们华夏的音乐,还不如欧罗巴的音乐发展得好吗!真是岂有此理——你这表情瞅着我干嘛,小许,这说法——这说法,不可能会是真的吧!”, 952 无结论的问题 华夏的音乐发展得如何——别说这张兄一时间有点儿茫然了,就连信王等人初听之下,也有点儿被问住了——似乎在生活之中,纯粹欣赏音乐本身的机会还是不多见的,音乐,这当然倒是常听的不假,不然也不会有律师这个说法,更没有律书了,然而要说生活中,常常听到的似乎还是作为人声演唱的配乐而存在的音乐——倒是常常听说某人的琵琶、南胡弹得好,知名的乐师也自然是有的,但是这些乐器弹上两句往往就要唱起来了,就算是在姑苏那样的地方,两个人吃饭惯要一点音乐配衬才算是风雅的,那也是评弹——评在弹先,一个有年岁的老乐师带了嗓音清嫩的小倌、女儿,一弹一唱,旋律只是人声的配衬,这是日常生活中对于音乐的一种常态。 当然了,整首的曲谱,这也还是有的,且也有人以收集为乐,但这就像是金石学一样,是一种很雅的东西,不能说是进入了大众娱乐。不过,倘若说欧罗巴那边的音乐发展得比华夏要好,大家也是不服气的,那张兄便道,“虽说小提琴的声音也挺悦耳的,但我听那几个乐师说,他们在欧罗巴,最好的归宿也就是做个宫廷乐师,又或者是为教堂演奏,教堂么,往往也要配合唱诗班的!怎能说他们的音乐就一定比我们要来的普适和发展呢!” “正是了!”信王还没说话,只是看了王肖乾一眼,王肖乾便是会意了,他自己也是有些忍耐不住,便放大音量,不请自来地加入了讨论,“这西洋乐器,调门婉转多变,的确是挺悦耳的,也颇有一些曲子好听,这个不能不承认,但若是仅仅因此,便把西洋的音乐置于我华夏音乐之上,是否有些草率了呢?” 在这吃澡茶的地方,素不相识的人互相攀谈起来也是常事,信王这拨人可不是唯一一个对小许所暗示的观点有异议的人,王肖乾这一开头,立刻也有人指出华夏音乐的优点,“虽说我们的乐曲雅乐少,听着是平了点,但却是庄重大气,这小提琴等西洋乐器一流,无非是民间小调的做派,至多将其安置去戏班配乐,那些祭祀大典,难道还真能采用它们来演奏不成?还是要那黄钟大鼓,大磬、唢呐一流,才能镇住场子!” 不说还真没注意到,细数之下,华夏的乐器实在不少,这就更让大家不服了,小许被围攻得没有法子,举起手连连告饶道,“诸位诸位,这可不是我说的,大家要找也该找叶主任的麻烦——我只问大家一句话,我们华夏之乐器是多了,乐师其实也不少,说白了,一旦放开门户之见,从那青楼戏班里开始选材培养,难道还养不出个演奏家来么?就是现在,买地靠乐器来吃饭的人家也为数不少呢!那些乡间巡演的戏班,纵然乐器简陋,调门也是简单,但少了他们也很难成戏呀!” “只是有一种人,是找不出来的——这演奏家有了,律学家也偶然是有一个的,总归君子六艺,琴棋书画中雅号音律,兼能有一定建树的秀才不少,但是,作曲家来说,当今世上可还有什么名家,您们搜索枯肠,能想得出一人么?便是端清世子名满天下,他除了《律吕正论》之外,可有过什么名曲流传?如今琴家所奏的,岂非仍是千年前的《广陵散》,数百年前的《梅花三弄》、《阳关三叠》?” 众人听了小许如此一问,也不免是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仔细想想却也是这个道理,张兄更是恍然大悟,拿起折扇一拍手心,“是了是了,我等文人墨客,于琴于瑟,都是崇古,不但喜爱古琴,而且追逐古谱,这且不论是否正道,却必然不合六姐的心意了,买活军这里,什么都是求新、求变,求个所谓——所谓——” “系统性、科学性!” “对对,系统性科学性,又怎会中意如今这崇古为上的风气,想的必然是要再出新曲,又或者更进一步,如工厂一样,设立出一个音乐作坊来,令这新曲也和买地的机器一样,可以源源不绝地被生产出来喽?” 做出这个猜测的,是个黑胖子,大概是个商贩出身的北人,说话有浓厚的北方山阴口音,谈吐也不似张兄小许文雅,倘若在敏朝,他这样的身份,怎敢和小许等人攀谈?更不要说和王肖乾、信王谈天了,怕不是见了个衣角,便自惭形秽、退避三舍了。可在买地的澡堂里,他却也俨然不卑不亢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更是指着远处的留声机作为佐证,“否则,天下乐师难道都只灌注《阳关三叠》等几首曲子了?纵然一首歌不同人奏出来风味也是不同,可这要是成天到晚只听这几首,那也不免乏味了!” 这一说还真是道理,众人设身处地这么一想,也都觉得,倘若自己要欣赏音乐,那……也不想没事听什么雅乐,真要细说的话,就连这种小提琴曲、笛曲兴趣都不大,还是想听点儿人声小调,甚至是南腔北调的戏曲,虽然看不到那水袖功夫,能听个响动也是不错的。 “这要买唱片,那我倒想买个《鲜花调》的唱片来!”有人不由得就哼唱起来了,“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 “有没有《游园》、《惊梦》的唱片卖啊!”这是戏迷。 “我是喜欢听渔鼓,南湖道的渔鼓道情,你们听过没有?可惜都是土话,说成官话就不押韵了!” “弹词好,要是姑苏风月还尚繁盛的时候,去十里山塘,肖家院子一坐,来一壶五百文的好茶,雨前龙井一撮,光福七宝泉水一泡,请他们家大郎来唱一篇《三国》,阿是惬意得很!只是后来山塘街萧条得厉害,肖家院子也不经营了,肖家人不晓得去了何处。若是还能寻到肖大叔,我愿意出钱请他灌一张《三国》,再一张《红楼梦》,吃饭的时候放着听听,阿饭是不是要多吃几碗啦?” 你要听渔鼓,我要听弹词,昆剧迷这里有,还有人喜欢余姚腔、弋阳腔,大家这一说起来,又觉得华夏的曲调也是洋洋大观,只是多与人声相合,纯粹的器乐新曲较少而已。便认为纯粹从器乐的发展来认定华夏音乐不如西洋,并不公平,小许便纠正众人道,“器乐是器乐,民间小调、雅乐、戏曲,这是四个分类,不可混为一谈,如今我等器乐创新,极少有科班出身的作曲家,太常寺、教坊司人浮于事,不堪一用,乐户人家更是形同贱籍,基本没有专业训练,这都是不争的事实。纵然我们在其余几个领域或许不输给西洋,但这个小项上的确是落后了,要知道西洋那里,自从文艺复兴以来,颇为出了不少专职的音乐家、作曲家,社会地位也并不低,他们的器乐曲子是一直在推陈出新的,不似我们一直在奏古调,这可不比我们的器乐更合六姐的心意吗?” “不行!这话再休说了,听了叫人难过哩!” 哪怕小许已经加了不少定语,但这个结论却还是叫许多人抓耳挠腮的难受,甚至面红耳赤,生出了要拍桌而起,拧转扭动的冲动来——虽然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但华夏怎能有一丁点东西落于人后呢?甚至有些人连西洋乐器调门更多变更婉转,华夏的宫商角徽羽听着偏平,这样的结论都想争辩几句呢!这会儿也不例外,已经有人嘀咕着‘奏古曲有什么不好了’。 “好了好了,诸位君子,便是我华夏有百样好,难道不许他西洋有一样好不成?再说了,外藩天性奔放,善于音乐,这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且看如今的南胡、唢呐,仔细考证,不也都是外来的么,不然何以叫它胡琴?还有那琵琶、箜篌,那也都是洋番的乐器,为我所用罢了。真要仔细计较起来,我们只好敲编钟去,古琴倒是上古传承,可琴声幽咽,又不见在座诸位有多喜爱了。你们说的什么弹词、道情,哪有古琴伴奏的,拿个拨浪鼓边说边敲的也是常事。” 也有人才知道连唢呐都是外来的,不由大惊,因此物实在是普及,民间红白事离不开它,被张兄提起,才知道原来此物完全进入中原也就是本朝事情,便连‘唢呐’两个字都是直接从洋番土话带入进来的,闻言方才微微释然,笑道,“是了,便许他们这样好罢,要这样说,这各式各样的提琴、芦笛等西洋乐器,迟早也成了我们的,再过些年,也就是我们戏台子配乐的一种了。” “是了,只要我们将那作曲也发展发展,器乐上多几门乐器,那也是好事!” 其实,在信王看来,此事远没有这么简单,他也是常常听到西洋乐师演奏的,这几年,在云县的文娱活动中,这些洋番扮演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他们的来历很丰富,有欧罗巴人,也有奥斯曼帝国来的乐师,还有南洋、身毒等地,跟着那些本来要为身毒可汗修造陵墓的工匠一起,投奔过来寻找机会的乐师,每人擅长的乐器各自不同,曲目也不一样,由于本身的新奇性,各种茶楼都喜欢请他们去演奏,还有些时候他们自己申请了时段,在街坊必备的社戏戏台上表演,也能收到不少打赏,收入是不低的。 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再配合各地的远洋航船热衷运人里换政审分,而其中不免有一些音乐造诣不错的洋番移民,所以羊城港这里的澡客在各种场合听过洋番音乐,也就不足为奇了。在信王看来,这些洋番的音乐各有特色,乐器的发展似乎是吻合了乐理的,要强行把这些乐器融合在一起,似乎并不容易,因为这各国之间的乐理流派差别极大。 就说华夏的乐曲,似乎是以单线拉长为主——每每只单一调,调上的起伏比较平缓,经常往复,有一唱三叹的感觉,而欧罗巴的乐曲则爱用复调,而且喜爱协奏,要说的话,虽然这十二平均律是端清世子提出的理论,并且在买地得到重视,但信王似乎并未怎么见到应用此律进行旋宫转调的新曲,反而是欧罗巴的乐师,听说这个理论后,据说无不露出欣喜若狂之色,并且立刻就去报名学习算数。这样想来,或许是因为他们喜爱协奏,便经常要设计副奏者的曲谱,便频繁需要计算移调的缘故了。 “要说起来,十二平均律这说法,也是登上了买地的教科书之后,才有了些名气的罢?此前都知道端清世子是律法大家,做了有几本律法著作,但‘十二平均律’这名字原文似乎是没有的,就只有一段话而已。甚至很多人或许都还有些不以为然——这十二平均律的意思我看了,归根结底,把音乐问题也归成了数学问题,这样的结论,在从前我们那里,可吃不太开的。” 从澡堂出来,换上新衣时,信王便和曹如闲谈道,“甚至于世子的名声,也是因为六姐的夸奖才更加显扬,如此说来的话……” 几人眼神一对,心中便也都是了然:这十二平均律在后世必定有很重要的地位,令六姐都有了印象。而且后世西洋音乐必然较为显达,华夏音乐呢,仔细想想,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按照六姐的习惯,只要知道发展方向,必然是不吝点拨引领的,这里居然毫无见解,只是示意民间搜罗人才自行发展,那甚至可以这样想,就是华夏音乐,在六姐那个世界的后来,或许是经历了接近断代的危机,已经式微到难以谈起发展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故,能让华夏音乐危殆至此。信王对此多少是有些嘀咕的,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他倒宁可相信是六姐不太重视这些,前些年来也没腾出手,再看王肖乾和曹如,大概也都是这样的想法:对于六姐的来历,以及仙界后世的发展轨迹,他们虽然不像是一些考据派一样疯魔,但要说完全不好奇也不可能,从一些蛛丝马迹去推测未来,已经十分熟练,甚至不需言语过多交流,彼此看看,都能明白对方的想法了。 且先不说华夏可能遭遇的变故,只说音乐来看,那西洋的复调合奏,似乎就代表了器乐的将来,信王也不能不承认,这样的复奏听起来变化更多也更愉悦些,譬如说一段气势恢宏的复奏之后,忽然间来个独奏,这对比岂非一下就出来了?不过,既然十二平均律是端清世子在宇内首创,那就可以说明欧罗巴那里并没有类似的理论,他们的作曲应该也还在发展——信王忽然间不知为何也兴起了一股紧迫的感觉,认为华夏这里应当要奋起直追了,不论如何也要找一个作曲家来,把十二平均律的理论用一用,将华夏器乐的发展也提一提。不能在这个紧要的关头被欧罗巴流派给抛得太远了。 想要在竞争中获得先机,第一个是要看自己的速度,第二个就是要看对方的速度了,信王想了想那些数学且学不明白的乐师,按照敏朝这里的传统他还是比较轻视的——乐师是乐师,作曲家是作曲家,自古以来,华夏的大乐者基本都是端清世子这般,本身就是知名的文人墨客,有所兼才,所以他还是本能地比较关注欧罗巴过来的学者,因问曹如道,“大伴,这几年来,从欧罗巴来的红圈学者,有没有雅好音乐的?他们可是出了什么新曲子没有?这些人开方当还是不在话下的。” 说着,他扳起手指就计算了起来,“嗯,嘉立略,这个怕是最有名的,他我也曾见过几次,倒不像是爱好音乐的样子,对了,他是不是早大半年,就迁居到羊城港来,开始在买活大学上课了……”, 953 红圈近况 买活大学城——这也是信王这一次来羊城港必定要去见识一番的所在,毕竟,比起刚建成不久,体验者极少,还没有在报刊杂志上写出见闻的海关大楼和这浴场、留声机等等事物,买活军的大学,在文人墨客乃至权贵富商之中都颇是有名的,更因为搜罗了宇内各地的学者,还不止华夏,连海外运来的红圈学者,几乎都到大学城居住,此处的文气,氤氲荟萃,俨然已经要超过两京的国子监,于一些鼓吹者口中,恐怕要成为华夏文魁所在的地方了呢! “嘉立略的汉话已经学好了吗?定都之后,恐怕这些送人的船只,也就直接在羊城港靠岸了,如此云县虽然依然有航船靠岸,但人口压力就没这么大了。” “是,厂子也能多开几家了,现在那个山城,都快和彬山连成一片,哪哪住的都是人,定都大典之后,当有不少会搬迁到羊城港来,只是可惜云县的房产价格怕是要跌了!” “那是龙兴之地,怎都跌不到哪里去的,再说,现在也只是猜测而已,没准之后的外藩还是都要在云县学规矩呢,学好了才准入新京,也是未必的事情……” 这里所说的,是一切不会说汉话的洋番通行的规矩,哪怕是红圈学者也不例外,主要是从现在华夏旧土之外前来,不会说汉话的外藩,不管是鞑靼人,西南百族的蛮夷,还是远道而来的欧罗巴巫女,南下的罗刹人、野人女金……通通都在云县的外藩营区居住,分了男女,教他们买地的规矩,以及一些粗浅的汉话,直到把他们培养得能在买地正常地生活了,这才能走出营区。 自己有本事的,能找到工作,那自然好,倘若需要买地安排工作,那就要参加后续一系列的考试,否则只能去做比较初级的体力活——当然,若是不想工作,自己又有钱交每个月三百文的赎身费,那买地也听之任之,反正固定了住所,每个月交钱换证,有人检查的时候,能拿的出来就行了。但就信王知道的,大多数来买的洋番,工作热情都并不低,因为买地虽然物价便宜,可奢侈消费却也丰富,同时价格还非常昂贵,像这样长途旅行过来的洋番,不管原本出身有多么尊贵,所携带的川资也不会太多,倘若自己不赚钱的话,恐怕是不能支持他们那个圈层的体面生活的。 当然了,洋番要赚钱,总是比较容易的,且不说别的,学好了汉话,做个通译收入就不低,哪怕就是汉话不好,也可以另辟蹊径,给这些同样来买地谋生的洋番提供服务啊——做洋番乡土美食,这就是个很好的谋生手段,再有便是一些文雅的技能了,这也是为何云县的洋番乐师很多,信王等人都有听过洋番音乐,因为洋番的绅士淑女,从小接触到音乐的机会还是较多的。 尤其是一些有修道院生活经历的洋番,他们不是能唱,在修道院唱诗班中扮演角色,就是能弹——管风琴这个是带不来的,也很难掌控,但小一些的乐器,比如说现在欧罗巴民间流行的小提琴,以及规模较小的大键琴,其制作工艺以及四线曲谱,却是被这些洋番带到了云县,并且成为一阵风尚,在云县乃至周围的辐射各地活跃了起来。 华夏的百姓在娱乐上可没有什么门户之见,这些音色优美、音量宏大,而且演奏起来相对简易的乐器,很快就受到了广泛的欢迎,在社戏舞台上是经常能得到掌声和打赏的。也常常被红白事请去表演,这边刚拉完哀婉的小提琴,那边就吹起唢呐,台下是《何赛花巧耕田》的剧组正在化妆,这已经成为云县以及附近几个州县的生活常态。 这些改行做乐师的洋番,在故乡往往是没有本职工作的,他们的工作要么是地主,要么就是乡绅小姐,修道院修女,有本职工作的洋番,如果还想要从事旧业,对语言的要求会相对更高一些,尤其是本来做木匠、铁匠这些活计,机缘巧合之下,辗转从外藩过来的百姓,还想要进厂的话,那就是要考试了。不过,考试一旦通过,收入也是不在话下的。 语言要求比他们更高的,则是那些被撮弄来的学者,对学者的要求,是语言必须达到精通,同时通过对专业的严格检定考试,还要发表文章,如此才能被聘为教授——如此严格倒也不是没有缘故,这一旦被聘用之后,教授的收入是相当高的,还享受很好的福利,足够他们过着非常体面的生活。 而且,是否红圈,和会不会被聘为教授并无特别联系,红圈学者也可能因为迟迟无法通过汉语和专业的检定考试,当不了教授,但他们只要能得到‘中平’的汉语水平鉴定,那就可以免试入学,到买地大学里当学生,同时除了普遍的学生津贴之外,还享受一份特别的人才补贴,如今俗称是‘红圈津贴’的。 一般来说,能被六姐圈成红圈学者的洋番,那脑袋的确也是好使,就算曾经被检定考试卡住,但去买地大学里学习一两年之后,很少有发不了文章,通过不了考试的。因此,每个红圈学者的名字只要一流传出来——这也很好分辨,毕竟那份特别人才补贴名单的密级不算很高——这些红圈学者,立刻就会成为一些小圈子的红人,有意结交的名流不在少数,包括在生活学习上,也有人愿意伸出援手,以及把他们运送来的教会,一知道自己赌对了红圈,立刻喜笑颜开,多方关照,他们的日子和一般的洋番比,肯定是要好过很多的。 本来就是世间罕见的天才,又有这样的关照,这几年来,陆续有七八个红圈学者,都是很快就顺利从云县去买活大学了,哪怕大学城还没有完全建好,但陆续启用的建筑,也足够容纳大量师生了。这些师生又写文章赞美大学城的设计,以及大图书馆的好处等等,让买活大学还没有完全竣工启用,也已经非常出名了。这些红圈学者也未能免俗,据说写信回家乡时,快把大学城吹成了所谓的‘雅典学院’第二,吸引越来越多的欧罗巴大学生,把这所东方大学视为自己向往的圣地,想方设法投奔而来,又为他们的承运商换取更多配额,已经俨然形成了一个成熟的循环。 不过,这都是本地对于洋番学者的礼遇,要说起红圈学者的建树,叫学术圈子之外的人知道的倒还没有多少,主要是洋番来人里,数学家是最多的,虽然也有人转行,但这些理科成就,外人轻易也不好理解。倒是一些非红圈的洋番学者,在工科上做出了成绩,又有建筑上,也有很大的影响。 比如说在羊城港城市规划竞标案上,进入最终比稿阶段的德扎尔格,他就很有知名度,据说羊城港新城的建筑物,有不少区采取的就是他的稿件,还有一些华夏本土的建筑设计师,也中标了,只是人选名字比较低调并不宣扬:这也是合理的,这种标案都是一整个街区的大建筑设计,对应到私人住宅,那就是大庄园,可目前买地哪怕是顶级富豪也多是购买成品房屋,很少有买地自己建的,社会风气摆在这里,自然就不需要这样等级的建筑师了。 目前来说,这些设计师还是服务官府,设计一些大的公众建筑为主,比如说各地的博物馆、图书馆,羊城港打了个样,那些富庶州县,岂有不蠢蠢欲动的道理,这些建筑师就光做这些便已经忙不过来了。那德扎尔格之所以出名,其实多少也是因为他是洋番的缘故,一个洋番能设计都城,这种感觉对华夏人来说还是颇为新鲜的,还有许多人一时间很难把设计都城和政治上受到重用分开——能主持设计都城的,搁在以前那都是皇帝的心腹重臣,才能委以重任,这德扎尔格虽然只是中标办事,但很多民间流言已经编排出了了一整个‘德夷子在欧罗巴海边遇难,入海昏迷之后,醒来被冲到华夏海滩上,被六姐菩萨救化,从此成为六姐心腹’的传奇故事了…… 除开这个出名的德扎尔格之外,其余学者至少目前在民间都多是默默无闻,只是在特定圈子里有动静,有些生性羞涩的学者,比如德扎尔格想方设法,几乎半是哄骗半是绑架地搞来的笛卡尔,虽然也得了红圈,但入买之后几乎没在人前露过面,任何聚会都不参与,逐渐也就民生不显了。信王等人,对于这些学者的印象,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沉默寡言的害羞胖子——他们入买之后几乎普遍发胖,甚至达到惊动官方予以干涉的地步,主要原因就在于把糖和肉吃得太多了。 在这其中,嘉立略算是个显然的例外了,因为他的学习速度不算是很快的——汉语一直说得不好,甚至无法通过检定考试,拿到‘中平’的分数,也就不能离开洋番营地。这个大概是因为他的年纪,他毕竟已经是个古稀老人了,毫无疑问他的学习能力已不比年轻人,事实上,嘉立略的身体大概是不算太好的,视力也不佳起来,不过,他却又非常地喜欢到处观察和提问,用他那蹩脚的汉语,到处地向人发问,有段时间,他们在云县街头是有点小名气的,一个戴着眼镜,满脸凶相的洋番老人,总是在东看西看,东问西问,就算在见惯世面的云县百姓里,这也是颇是一番洋相呢! 这老人身边总有个洋番女人陪侍——那是他的大女儿,移鼠会基于一些为了换分的意图,同时也是为了让嘉立略鼓起勇气,克服旅途中的重重困难,成功地到达买地,安排嘉立略的学生,锡耶纳大主教,同时也是移鼠会坚定的支持者,从修道院接出了嘉立略的两个女儿,让她们以女巫的身份来到买地。 这其中,他的大女儿是较为聪慧的,很快就学会了汉语,并且达到了‘精通’的水准,但并没有去寻找工作,而是继续领受移鼠会的津贴,为他们照顾‘欧罗巴送往华夏的科学瑰宝’,由此,信王这样的华夏高层便可以得知,嘉立略在欧罗巴的科学界的确拥有相当的地位,可以说是文宗一般的人物,这样的人居然会被移鼠会送来华夏,也让他们对欧罗巴的情况感到有些好奇和吃惊了。 也是因此,嘉立略受到的邀请是最多的,他也参加了一些场合,众人少不得向他提问一些关于欧罗巴学界的问题,并因此得知了天文学、物理学在欧罗巴受到的严格限制,不过,在信王的感觉里,他认为嘉立略本人的宗教信仰其实相当虔诚,来到买地之后,对于本地的无神论氛围,他是有点儿水土不服的,就他所知,嘉立略现在已经把信仰转向了东方贤人宗,好像也还保持着去做礼拜的习惯——这在买地算是比较为主流不取的事情,衙门居然还能一直容忍他,可见对他的确是有一个相当高的定位的。 “好不容易通过了汉语考试,到羊城港来做学生,他应该是发不了文章最后去做教授了……对于星象那些已有的知识,都足够他学的了,而且,他的眼睛已经不太好了,学星象的不观星这还怎么搞学问……六姐给他红圈,只怕不是看重他的潜力,而是尊重他的地位罢,他在这些欧罗巴学者之中的名望,的确也是第一流的,哪怕是移鼠会的大仇家,圣公会的英国人,提到他也肃然起敬……那次在云县办的《对话》刊印会,还有不少人特意从羊城港赶回来参加呢!” 王肖乾对此事知道的就不那样清楚了,他每天泡交易所,却不比信王是做仙画摄录的,消息自然灵通。他只知道嘉立略这个人,对于其他的简直是一无所知,甚至还不知道他会鲁特琴,听信王说到什么刊印会,不由得微微一怔,问道,“这是话本么,还是什么?如何还要开个刊印会这样正经。就是《斗破乾坤》的完结卷,也没见有这样的动静!” 又在心中忖道,“大王的消息,必定是从叶大姑娘身上来的,有这么个在《万国报纸》工作,专跑洋番新闻的老同学,他定然是洋番的专家了。只是大王如今已经二十多岁了,亲事也不能永远耽搁,叶姑娘前程远大,心也大,想着要进《买活周报》去接她姨妈的班,这两人是走不到一处的,徒留一段心事罢了。也不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安排大王的婚事,难道真要等到二十五吗,按买地的规矩?那也快了,现在蛮好相看起来,倘在京城,大王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这孩子也是不急!也不知私下是否领略过了女人的好处。” 此时三人已经换上衣服,去领了行囊——行囊外壳已被驱虫的香露擦拭过了,这也是贵宾厅的优待,因为有钱来贵宾厅的客人,自然颇可以保证自身的整洁,因此被要求开包查验虫豸的几率是较低的,驱虫水也不是简单的烟灰水,而是香露。从浴场通往关内的出口穿了出去,准备登车前往新使馆,也是边走边谈,王肖乾这边问,曹如那边低声也在回答信王,道,“嘉立略来羊城好像是为了做手术,他有白内障,而且已经成熟了,做完手术当是又修养了一段时间,他女儿也有点病,但不是什么大问题,都看好了,不过,他倒是爱好音乐的,他很擅长鲁特琴,还在那些保存了信仰的洋番聚会上表演过——” 毕竟是亲王大伴,这收集消息的能力也不容小觑,王肖乾不由对曹如刮目相看,心中更是暗暗揣摩,不知信王如此留心洋番动静,是藏了什么企图,是否是皇帝暗中指示。同时自然也好奇这《对话》是什么旷世巨作,值得专门为它开一个刊印会,而衙门居然也会允许。正等着信王曹如仔细解释时,三人已经走出围墙,来到关外车站,刹那间,却都是站住了脚,放眼远眺,被眼前的街景震撼的说不出话来,半晌,王肖乾这才喃喃道,“这一带上回没来,亏了……从今以后,羊城港老城区的房子,怕是……怕是不值钱喽……”, 954 彩画笺子 “去大学城方向的乘客还有没有?准点敲钟发车,我这辆车还有一个位置,单身客人举手——” “二号车是去老城区的,都别坐错了,行李去称重!超过30斤要另外买一张票的!” “铃铃、叮铃铃——” “让一下,别杵在路当中,这是自行车道,危险!” “注意靠右,靠右哈!你别整逆行了,过马路走人行横道!对,那就是,那不是荒地那是路,你要回港口提货,得到马路对面去等车!” “怕不是在坑骗我!这世上哪有这样宽的路哟!老子午门都去过,午门——午门前的大街也没有这样宽呀!” 从海关出来,毫无疑问,车站、驿馆、小吃店、商铺,这全都是理应必备的东西,别说信王这些吃过见过的大人物了,便连一般的买地百姓,也早就逐渐习惯了关外的繁华,绝不会轻易动容,可在新京关外这里,却是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呆呆地站在马路一侧,对着前方的街景张口结舌,叹为观止的旅人,这其中先声夺人的便是这马路的宽度:在云县也好,榕城也罢,一般来说马路宽度分为三种。进城的主干道,这以城门的宽度为限制,如果没有拆去城门的话,榕城主干道大概是两辆马车并排行驶比较宽绰,再加上一辆就有些紧巴的宽度,而次于进出城主道的干线,则收紧为两辆马车可以勉强相向而行的程度。拐到街坊里弄之中的话,走一辆马车勉勉强强,至于说那种只能过人,独轮车勉强进入的,就叫做夹道了,通常来说不被视为是正经道路的一种。 要知道,榕城已经是福建道的首府了,大部分宽度也不过如此,云县等地的老城区,堵车就更是家常便饭,因为路实在太窄而车马又逐渐增多的缘故,老城区堵得水泄不通俨然已经成为一种常态,最后为了限制缓解堵车,只能出台政策禁止马车进城,让木轮自行车、独轮小推车成为城中主流的交通工具,马车只承担从城外到城外的运输任务,不管职位多高,进城都得步行,要不然你就自己骑马,不过,以城内这人烟稠密的程度来说,骑马也不是什么好选择,木轮自行车失控了最多摔在地上,马受惊失控那是真的会死人的!到时候,惊马的主人就是不死,也得赔个倾家荡产,指不定还要去矿山里做苦役呢。 马车不进城,这习惯,经过近十年的培养下来,已经成为了买地居民习以为常的事情了。但在新京,至少现实条件的限制是已经完全消失了,从关口出来,通往城中的这条马路……信王眯着眼睛数了一下,一二三四……居然是单面八车道的马路! 单面八车道,双向就是……十六车道!光是看着马路上的白线都有点儿数不过来了,这叫人怎么能不叹为观止?甚至感觉走到马路对面都要走个好久,还真是,别说前门大街了,就是午门前的宫场只怕也就是如此了,而这也仅仅只是关外的一条马路而已……马路两边且还有那! 那庄重宏伟,高达四层,制式统一连绵一片的房屋,哪怕隔了宽阔的马路,给旅人带来的压迫感仍然是惊人的,甚至可以这么说,倘若马路没有这么宽的话,这样高的建筑,出现在双车道马路的两侧,恐怕就更有一种往内压迫的感觉了,甚至会让人感到有点窒息,好像立于两座高崖之下一般,产生逃走的冲动,甚至于连逃走都办不到,双腿发软只想跌坐在地,也是很有可能的! “这些房屋……全都是一张图纸吗?” 这些屋子有多高?大概是九米、十米?或者更高一些,十二米十三米?论高度,倒是不如太和殿的,但是太和殿也远没有这样长啊!这些建筑就像是高耸的城墙一样,沉默地在街道两边排列着,似乎是无限地往前延伸着,吞掉了初来乍到的旅人们的所有疑惑:买地已经开始普遍建高楼了,也就是说,这些楼都不再是用的竹筋混凝土,而是都用的钢筋……土产钢筋已经投入实用了么? 那么,距离买地不需要任何仙器的帮助,把京城大超市那样的建筑再重现到世上,是不是也没有多久了?甚至于,他们的造桥能力也又提升了一大截?是不是混凝土的水泥桥,很快也可以登上台面——买活军到最后不会拥有在大江上造桥的能力吧!甚至于横跨闽江、珠江,把榕城和新京的几片城区给联系起来?那样的话、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城市格局会是什么样子?就连信王都想象不出来了,他沉默地眺望着这些漫无边际,一直延展到视线尽头的房屋,心中涌起了一股极为强烈的冲动,想要登上高处,能居高临下,获取到一个好的角度,来拍摄这个街区的全貌:这马路两边的房子有多厚实?它们的背后又是什么,内里是什么样子,现在已经有人入住了吗?买活军是怎么将它们建起来的,又打算让什么样的人住在里头。 还有,这些房屋是德扎尔格设计的吗?这一层窗户的圆拱,二层窗户的方形框子,排列在一起,典雅简洁,但却又有一种异域的鲜明风格在内……欧罗巴的感觉相当明显,兄长看了,也会有很大启发的罢,这样大体量的建筑,风格太花哨了,造价必然高昂,进度也会缓慢,简洁优美就成为了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在最初的震撼褪去之后,逐渐升起的是无穷无尽的好奇,而在信王身边,曹如和王肖乾也彼此讨论着,提出了一个又一个无人能回答的问题,“一栋楼里能住多少人?这要都是这样的房子,感觉整个羊城港的占地,几乎可以缩减到原来的十分之一了罢?这房子想不出能住在顶层能有多舒坦,都这么高了,应该不返潮了罢!” 返潮也算是南方房屋的一痛了,到了黄梅天时节,墙壁渗水,让北方人以为房屋漏水的都有,拿抹布去揩拭的话,整个房间揩一遍,甚至能拧出半桶水来。所以说,也别怨怪二楼的房屋逼仄昏暗,一楼的潮气返着也很容易得风湿,很多南方百姓老了以后腿脚不便,多少都和沾染潮气有关。这也是南方瘴疠一说的来源。曹如和信王也认可王肖乾的观点:楼层越高就越值钱,这批房屋极可能将是整个新京房价最高的区域之一! 这么昂贵的房子,而且供给又这样的多,那么,老城区的小院子必然会面临跌价,虽说这点损失能承担得起,大多数人购房也不是为了出售,多是为了自住,但王肖乾没能考察到这一片,在商言商,也自然会感到失策,当下便自怨自艾地复盘了起来,“虽说当时道路还没修通,但听说造了小楼房,怎都该来看一眼的——当时真以为只是两层小楼,那就只是还好而已,觉得买在车站边上不免过于嘈杂污糟……” 这也是实在的考虑,买地的小楼,多指的是二层的竹筋混凝土楼房,这种楼房的确是不稀奇了,老城区小院自己也能改造,还带了个院子呢,自然是更佳的选择。至于关口车站边的住处,人行马住的,的确也不如城里清洁,每天光是货车通行时激起的道路尘灰也好,马粪也罢,那股子味儿多少都是困扰。要说现在,这些困扰是否还在……就目前来看也还是有的,可……可这是四层楼房和双向十六车道啊!光是这一条优点,不就盖过了所有缺陷吗?!难道你就不想站在四楼窗前,俯瞰着脚下马车来来去去,行人如织,真真正正‘车水马龙’的盛景了吗?!太和殿虽然比四楼要高些,可人也不能轻易上到房顶去啊!人达不到那个高度,只是建筑达到,又有什么用呢?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这四楼虽然摘不了星辰,但夜里若能在楼顶的天台赏月,想必又是一种感觉了!” “这瞧着当真是,当真是……” 除却三人之外,关口处陆陆续续,更多的游客也是一脸震惊地在出口这里站住了脚,张大了嘴巴,杂乱而贫乏地表达着内心深处的震撼,他们比信王还要更低了一档,便连分析都没有,只是翻来覆去地说着内心深处最直接的想法,“看着太怪了!却移不开眼!” “买地的城原来是这般吗!这瞧着——都不像是人间的东西啊!” “怕是仙界也莫过于此了——啊!那是什么!” 远远驶来的蒸汽拖拉机,又吓住了一帮人,这个庞然大物缓缓地从远处靠近,背后的拖斗里装满了木箱——这居然是运货的!众人屏住呼吸,敬畏地目送这个又高又长,犹如大象勾着鼻子连环行走的大家伙从视线中缓缓消失,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又弥漫出了一股骚气,当下纷纷回头望去,却是一个肤色偏深,大概是南洋一带来的番人昆仑奴——虽然肤色发黑的,在华夏都会被叫做昆仑奴,但人种来源其实是分了两种的,于买活军崛起以前,来到华夏的其实多是南洋贩来的土著奴隶,肤色发黑、身材矮小,但眉目和华夏人还算相似,这个或许是从占婆港北上,来参加定都大典的土著王子,见到蒸汽拖拉机这样前所未见的庞然大物,实在是吓得没魂了,方才如此不堪! “哦哟哟!折腾清洁工了!” “快回澡堂去洗洗换衣服!” 人群当下就是一阵骚动,自然有同行人立刻为他张罗起来,这昆仑人却是已经吓得眉目痴呆,讷讷不能成语了,人群外围又有不少人被他激动,赶忙跪下来虔诚参拜拖拉机。这一拜又发现不同,用生涩汉语问起了道路用料,“水泥……更深……” “哦,这个是沥青路面,比水泥还要更胜一筹,否则蒸汽拖拉机开过去,水泥路或许会开裂的……” 沥青路面,这东西云县也有,曾作为实验性的路材铺设过,所以并不能引起信王等人的惊诧,只是让他们心中更加感慨买地进步的迅速:冶金无疑是进步了,钢筋都能造出来了。沥青,这个是石油的副产品,它从实验都短途铺装,被应用到港口海关这里,就算不是铺满全城,毫无疑问也是极大进步的表现——石油化工业也又进步了啊!买地的科学应用,简直不是用年来算,而是用几个月来算的,每过几个月,就感觉他们能拿出一些新产品来,从实验到实装,从实装到普及,一方面,他们在民生治理上的人才似乎是一直短缺的,但另一方面他们在工业理科上的人才似乎又相当的充裕,以至于产品线上,全面开花,技术的进步,哪怕是观众都顾此失彼,惊叹不过来了! 全面教育的威力就这么大吗…… 饶是眼见了多少证据,信王仍然每每忍不住这样惊叹,他有点儿酸溜溜的说不出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因为教育的好处之巨大,还是因为它的推行之困难,敏地的特科开了也有些年了,下沉到州县去开扫盲班也不是一天两天,可筛选出的理工人才,距离发挥作用,提升敏地的工业能力好像仍有漫漫长路要走,真不知道和买地这里,差的到底是什么——有差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更可怕的是,你知道差了点什么,却不知道还差多少,差的是什么! “哥儿,前方似乎有个报刊亭,以车站街景作为招徕,印了彩画的笺子发卖,可要过去看看?” 作为敏朝藩王,当此情景没有一丝感慨也是不可能的,但信王毕竟自小南下,屈指算来在南边也住了十多年了,要说多么心挂故国这也是不可能的,一时间的百转千回,也因曹如一句话而立刻中断了,“接我们的车还没来么?走,那就先看看去!” 出了关口,前方走一段路便是一个弯道,弯道进去明显是存车场,同时还有站台,两侧的出入口不断有马车进进出出,包括众人听到的吆喝声,也都是车站里通过喇叭传出来的,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进存车场坐车进城,也有一个指示牌,指引着旅人去私家马车场找自己的马车,在弯道和主干道之间也是一溜的小屋子,都竖了招牌,有住宿接待的,有卖书刊杂志、彩画笺子甚至是《新京公共马车线路图》、《新京地图》的,自然也有卖煮玉米茶叶蛋乃至馒头包子的。 所有店铺无一例外都提供行李寄存服务,有不少客人在里头进进出出,显得人头攒动,还有更士抱着手站在街道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众人。除了极为宽大的马路,以及马路两侧连绵的高楼之外,这些细节和云县车站的出入也不大,而曹如所说的彩画笺子,也是买地这里随着邮政兴发出来的新东西——设计得和门贴倒是很像的,有时候是一张对开的洒金硬纸,上头裱糊了彩画,多是本地的风景名胜。 譬如武林的彩画笺子,就有三潭印月、雷峰夕照等闻名遐迩的十景,不知谁那样有办法,请人用仙手机拍摄下来,又搞到印场去,弄成了彩印版画,瞧着惟妙惟肖,就和从做工很好的画册上裁下来的一样,旅客买上一张,拿到邮局去,寄送回家里,或者付款请邮局盖上邮戳后,自己亲自带回家中去珍藏,也都是有的——主要这东西轻薄,被弄丢的概率也是有的,倘若旅途遥远,还真没那么放心,如果有人真的是寄回家里去,沿路的邮戳都在彩画笺子背面印着的,那么,价值又要更胜一筹,一张20元的笺子,经过长途邮寄且品相还完好的话,在藏家手里轻易可以卖到数百元,倘若寄去的是什么苦叶岛、满者伯夷这些邮政所能到达的最偏远地方,那上千元都不是不可能! 信王等人虽然不至于设法制造这样的珍奇画笺去牟利,但兴趣所致,走到哪里,大量买一些画面不同的彩画笺子来收集也逐渐养成了习惯,自从有这东西开始,他就定期给皇帝寄去一些,这一次来到羊城港,就算曹如不说,有机会也要大量收集的,当下带着两个随从,兴冲冲地走到那书店里,和伙计招呼了一声,便到彩画笺子的柜台那里端详起来,他精神也是一振:果然,这里有高处俯瞰的车站街全景! 看角度,应该就是在车站边上这栋楼顶拍的,只见一条长街往远处延伸而去,横着的则是靠港口的马路,外侧是没有建筑的,只有隐隐约约的乱石滩和防波堤,内侧便是连绵的四层高楼,从这里便可以清晰地看出,这高楼并非是两层小楼常见的单薄板楼形式,反而像是四面板楼合在一起,圈出了一个中庭,形成了一个个高大的四方体。 如此一个个‘四合院’之外,则是另一条街道,整体街道全都是一样高度,几乎一样的制式,只有窗户的距离不同,暗示着每栋楼的内部布局其实并不一样,这些整体建筑就像是斜着摆放的方块,最终汇聚到了远处的路口,在那里和其他的马路汇成了一个星星的六角路口,每个星星的尖角都对应着一条道路,而其中最为粗壮的主角,便是这条双向十六车道的主干道,整个画面充满了极其和谐而又富于玄妙的几何学美感,就连对建筑兴趣普通的信王,都不由为之痴迷,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这才喃喃地道,“这必定是德扎尔格的手笔……这种几何图形感……这种巧夺天工却又辉煌大气的感觉……” “老板!” 他抬起头急切地招呼,“这张彩画笺,有多少我都要了!还有其他什么和新京城建有关的书籍画册没有?都给我来上三份!我要寄给我兄长——他素来痴迷建筑,如今又不愁没事做了——这些画册,他一定发狂了的喜欢!”, 955 佘四明打孔读卡机 “今咸阳灾民聚集已然上千,又有数千鞑靼经延绥边市内附,据言今春所部雨水亦极稀,大旱已成定局,持有边市派发证明公文,恳求借道东行,愿往奴儿干都司放牧渔猎,现请部批,拨赈灾粮款,以赈济价售于林丹汗部,并请开禁接洽,令陕南灾民可南下就食……今年陕南这是第三次行文了,那处的气候如此不佳?” 京城,昆明湖畔,新建成雏形的海清河晏园之中,属于外朝官的六部值房内,户部郎中章敏学略略皱了皱眉头,起身招来了一个小书吏,“你回城一趟,去锦衣卫打声招呼,把陕西方向的各种报纸,从去年冬天至今的都取来,把那提到气候的新闻,抄写个大概,标明出处了,给我写一份节略——抓紧些,下午能给我么,这是一份赈灾要紧公文,不能过夜,下值前要从我们值房发出去的!” 自古以来,任何公文到了中枢,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是先压个天再处理,除非是十万火急,粘满了鸡毛的军情急报,否则压根就谈不上什么公文不过夜,只看章敏学这风风火火的劲儿,便知道他必定是特科出身,连带着他招来的那书吏也是一样,闻言立刻就点头说道,“若是京城的报纸,小的也不敢夸下海口,这关陕道每月送来的报纸不过是三十多份,郎中放心,小的取到报纸,多半个时辰便能把节略写出来!” 章敏学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倒不担心这书吏在锦衣卫那里吃个闭门羹——锦衣卫这里,如今充斥的全都是特科人才,反而是正经进士犹如凤毛麟角,根本就站不住脚,也因此锦衣卫是如今朝廷上下效率最高的衙门,根本不会出现无人值守的事情,甚至于说那里是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值守的,六部不管什么时候过去,都有干吏值班,为其余衙门加班时查找资料,对接办事提供了极坚实的基础,倒搞得六部这里,特科官吏加班成了越来越普遍的现象,整个六部的运转效率也都上升了不少,再没有从前那老牛拉破车,晃晃悠悠的慢动作了。 “那就快去吧,这会儿正一刻,快点儿还能赶上六部进城的班车。” 从京城西郊的昆明湖到城中的锦衣卫档案司,大概有十几里路,不管是骑马、骑自行车,来回加在一起一个多时辰是要的,而且,这就要求所有在海清河晏园值班的吏目拥有自己的坐骑,相对于京城的物价和房价来说,这要求是有些强人所难的,且倘若骑马,那还要准备大量马厩,着实麻烦,因此海清河晏园这里,是效仿买地设了定点往返城中的所谓‘班车’。 虽然上下值的时候,人满为患往往要大排长龙,大多数人还是选择自行解决,雇了海清河晏园门口的马夫车夫通勤往返,但当值时间,马车就空了,来回坐的大多都是进城送信的信使——这已经算是极为方便的了,可很多吏目却还觉得有点不足,都是半开玩笑道,“如今买地的不少话本,都说,只要仙器布置得当,那两部仙手机之间,可以随时随地互传消息,甚至连公文都可以通过仙手机,在意念中传递,什么时候这仙器倘若能在买地自产,又被我们买些回来,也就不用这样一遍遍的跑了!” 当然了,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其实有了买活军之后,很多吏目已经是感觉到自己办公已经方便了很多了,且不说这新发明的四轮马车、水泥路什么的,铺平了海清河晏园到京城的通勤道路,就说这报纸吧,事实上对于各部的办公都是非常便利的发明,在很大程度上,打通了从地方到中央那堵塞的言路。 这也是大家逐渐发现的道理:报纸只有一份的时候,感觉还不明显,但自从买活周报大行其道,敏朝为了抵御,也出了国朝旬报之后,各地的小报也跟着应运而生,成为了中枢了解地方情报的一大来源。如今面对底下的奏报,部院官员想要查证,不再是和从前一样毫无办法,只消翻看一下报纸,便多少有点信息来参考了。 比如说咸阳知府上报的灾情,说得非常严重,什么陕西一带,从去年冬天开始雨水就特别少,今年基本一滴雨没下,甚至连延绥边市的鞑靼人口都比之前暴增,需要朝廷大力扶持……听起来是一副日子都过不下去的样子,狮子大开口,要的援助数量也是极大。但是不是真的呢?章敏学可不会从一封奏章来判断,首先,要扶持的时候得把数目夸大,批下来的数字才能说是刚够用,这是绝大多数地方官的共识,同样的把灾害扩大,也是他们的老把戏了;其次,户部需要量入为出,在灾害属实的情况下,要确定灾害的范围,才能确定自己这边拿出多少物资,否则,一样受灾了,就因为奏章到京的速度不同,得到的扶持力度也不一样,被亏待的州县很难不心存怨愤,在如今的□□势之下,说不得就有人揭竿而起,‘反了他娘的,俺们跟着六姐干’! 若是以往,这样的求证注定是耗时长久,光派人去,到那人到站,调查,回京,这里轻易就是二三个月,等中央的粮草运过去,小半年时间都没了,赈灾事实上只能是地方自救,靠士绅的善心,以及流民自己的行动能力而已,中枢实际上不发挥一点作用,久而久之,对地方的统治自然也就浮于表面了。可现在,章敏学只要通过调查报纸,对于旱情就会有个初步的印象和判断:这些小报,讲的全都是本地的家长里短。倘若从去年冬天起真的就没有下雨了,对于收成的恐慌会出现在社会层次的方方面面,很难不在报纸上体现出来。 报纸的用处,当然不止于在灾害规模的推断上,事实上对于一个地方的经济、民生,只需要翻阅地方报纸,便可有一个初步的印象,也是因此,除了锦衣卫之外,其实六部也都有在勤快地收集各地的报纸,只是众人很快发现,收集报纸是一回事,需要的时候能尽快地找到某份特定的报纸,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六部积年的账目保管,历来都是糟心事,库房里充斥全都是不知来去的陈年旧账,由于查账次数少,也就含糊过去了,可这报纸是经常要查阅的,便始终觉得不便,因此六部要报纸,还是经常派人去锦衣卫——“他们那里特科进士多,还有人是送去买活大学,进修过一学期档案学,还去敏朝的档案局实习过的,甚至还上手玩过佘四明穿孔读卡机!” 所谓的佘四明穿孔读卡机,在敏朝这里也只有小范围知名,事实上就是在买地,一般百姓对此也是相当的茫然,只有吏目们,尤其是和统计打交道的吏目,知道它的意义:对于一般百姓来说,统计数据仿佛就是自然而然诞生出来的一样,他们是无法把统计的难度从自己的经验中想象出来的。在他们的思考里,想要知道一村人男人多少,女人多少,那就去村长那里分男女画个正字,无非是大家跑一趟的功夫,村长更是只需要扫一眼就能看明白数字。那么,倘若县老爷要知道一县的人口,差不多也就是这样就行了,至于一府、一道、一国,也是一般无二,一两个人就能算出来,根本就不值得多费心思去研究。 可只有吏目们自己知道,统计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如果统计工作只管男女的话,或许能办得到,但更多的时候,民政统计涉及到的信息是极为繁多的,从收集到计算、分析,都是极大的工作量,这其中抄录、计算更是非常容易出错,所需要人手之多,需求之繁琐,以至于朝廷往往直接放弃统计,只要知道一个并不精确的约数就心满意足了——反正统治都手段也很粗放,知道的信息太细致,也没什么多大的用处。 这也让很多想做事的官员,囿于信息的不足也压根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甚至是好心办坏事,因为他们知道的数字和实际情况往往大相径庭,而根据虚假数字指定的政策,在实地操作中往往又水土不服了,对于这些实干派官员来说,如何去设法获得真实数据,就是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一道高高的门槛了,甚至很多时候,真实信息是最宝贵最稀缺的资源,以至于很多掌握了真实情况的吏目,还会想办法增加获得信息的难度,以期从中牟利呢。 但是,近年来买地开始试用的佘四明穿孔机,无疑就把这个问题很好地解决了,买地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研究员,设计出了一种精巧的机器,其中的原理,非机械爱好者是不容易理解的。就是工作的方式也有些拗口,一般的百姓可能还不太弄得懂哩。 简单地说,就是先在一张卡上设计1234,4个问题,每个问题又有两个答案,答题的人选1,我就在1上打孔,选2以此类推,这样把4个题目都做完之后,我就把打了孔的卡片送入机器,把若干的卡片全都送完了之后,再按下一个机关,机器便吐出一张总结,上头是这4个问题的答案统计,100个人里,50个人是男,50个人是女,60个人成年了,40个人未成年……在读卡机的总结上,这是用1和2来表示的,只要拥有1、2对应答案的翻译卡,便可以得到一张很精确的表格,省去了计算的功夫。 若是只有100个人,只能设计两个选项,那也罢了,但倘若是可以统计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的情况,每个问题的选项可以达到4、5个,可以问10个以上的问题,这个穿孔读卡机,它能发挥的作用那就不可想象了!或者可以这么说,它的出现,让统计局掌握一州数十万人口的真实生活情况成为了一种可能,而这样精确的数据,对于部院官员来说,有多么宝贵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个机器,在买地的统计局虽然还没有普遍应用,但已经于敏朝六部小有名气了,尤其是特科官吏,更是对此念念不忘,因为这台机器,对他们的工作是特别有价值的——虽然旧科进士颇有微词,而且还把持着部院的上层大权,但因为选拔方式的不同,特科官吏在六部虽然职位低微,但却已经非常自然地接过了绝大多数繁琐的文书工作。 他们在这方面的能力普遍优秀,主要还是因为选拔标准的问题。尤其是算学这块,和素质良莠不齐的旧科进士相比,优势是非常明显的,也已经传出了‘精细、实在、认死理’等一个群体的特点。彼此间更是走动紧密,这佘四明穿孔机,就是某个书吏去买地实习时见识到的,回来在朋友圈里一吹嘘,倒比在买地还更有名,很多人都希望朝廷接下来能买几台穿孔机用——就算佘四明穿孔机,买地不卖,但让佘四明发了大财的‘提花纸带机’,总可以买几台吧,据说这两台机器的原理是差不多的,只是提花机的设计更简单一些,这不正好吗?倘敏朝能仿制出来,岂不也是好事? 不过,敏朝就算想买,买地会不会卖,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在买回机器,并且建立起根据穿孔机设计的档案保存查询系统之前,大家要资料,还得从锦衣卫处去找——随着特科兴起,锦衣卫如今的职权也早远超原有的范围了,多少有些特科中心的意思,特科官员三不五时都要派书吏回城去送发公文,便是六部官吏,也不存什么忌讳,再没有什么以和锦衣卫往来为耻的观念了。 “郎中,去年冬至今,关陕乃至山阴、川北的地方报纸,送到京城的一共是七十份,小人把关陕全部、山阴川北接壤处的小报都看了,共计三十三份,其中和旱情有关的约有二十七份,都写了梗概,节略在此,恐怕这旱情竟是当真,而且绵延数道,只是以关陕延绥一带尤为严重,从地图来看,越靠西北旱情越重,还伴有小规模的地动,咸阳知府奏章应该不假,确有其事。” 到了半下午,章敏学派去锦衣卫的小跑腿儿这便回来了,也带来了一个说不上多意外的消息——自然不是好事,但要说为此多嗟叹那也没有,章敏学入部以来,接受到的灾害消息之多,已经让他陷入麻木了。偌大的国土,本就不可能有真正四海无灾的时候,更何况按照买地的判断,接下来数十年北方都是多灾害区,救灾赈灾本就是他的工作,理所当然这就会是个按下葫芦起了瓢的状态,对此,他早已经是接受了。甚至认为坏消息频出其实不是坏事——这正说明消息还算通畅,中枢衙门还有事情可做,真要是事发了也不知道,知道了也无事可做,那基本也就说明中枢衙门对该地区失去了控制,接下来就该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了。 现在还好,不管用了多少买地的力量,朝廷还能有事做,那这片地方就还是敏朝的国土。章敏学签了公文,也附了节略,写了自己的附言在奏章之后,还打发这小跑腿儿把公文送去内阁,再送两份抄本,一份送去锦衣卫存档,还有一份直接送到御前,这是为了防止内阁将奏章搁置,反而耽误了处置时机,若追究起来,还反怪户部办事延宕——特进士在中朝为官,不得不格外小心,就从这送奏章也可见一斑了。 小跑腿儿也是勤快,袖了奏章,笑嘻嘻地道,“今日倒或许得个巧宗儿——我回来的时候,刚好和锦衣卫信使一车,说是南边大王送了信来,最是这时候,皇爷心情好,没准他老人家一高兴,我也得个双俸赏赐!再赏我们家几百斤冰,这转眼就入夏了,如今天气都热得很,我们家也好度夏!” 章敏学听了,心中一动,笑道,“这人是发疯了,赏你些煤球,马上再进秋了,叫你们过个好冬是有的,赏冰,做梦呢!每年王公大臣都不够赏的,还轮得着咱们!” 和这小跑腿儿说笑了几句,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荷包扔给他,抢了一份奏章,道,“你先去内阁,再去锦衣卫,这一次进城就不必回来了,家去歇着吧!今夜不用你当值,宫里这份索性我亲自去送!” 小书吏得了个荷包,也是欢天喜地,并不计较章敏学抢了他的巧宗儿,或者说,他的目的正在于此,毕竟他一个书吏去内宫送奏章,得赏机会太小,章敏学这牌名上的,去献殷勤才有得巧宗的机会,刚才那般说道,不过是试探上官,顺带着拐弯抹角要好处罢了。这六部衙门里行事,多是如此婉转,其中自有学问,需要耐心品味。 章敏学这里,将人打发走了,自己拿起奏章又看了一遍,只见这奏章,做得是文理密实,论证充分,证据详尽,虽无文采,但在特科标准里可算是花团锦簇了,当下对露脸讨彩多了一丝信心,便从六部值房出来,拿了身份对牌到通往内宫的角门出,登记放行之后,便穿过夹道,走进内宫,果然正好看到几个做买地打扮却留了敏头的人物,匆匆退了出来,心中也是一喜,知道自己这是赶到点了,南方来的信使刚送了礼,皇上应该才看过信王的家信,正是喜欢的时候,好几次六部吏目卡点来送奏章,也都的确得了好处。 这里虽然说是皇帝起居之所,但因为妃嫔无事不来这里,行动禁制不算森严,章敏学拿了身份对牌进来,手里又捧了奏章,还是熟脸,那些大汉将军,护卫太监,都未多做留难,而是挥手让他进去,章敏学正好和买地来的信使擦肩而过,见他们神色略有些狼狈慌张,他微微觉得有些不对,喜意忽而一散,眉头皱起,刚想道,“啊!不会吧,难道这一次信王送来的不是什么好礼?” 正这样想着,脚下步伐却是不好停了,只能往前进入御书房院子,才跨过花廊,章敏学身形一僵,却果然透过小巧院落,还有那紧邻门口的镂花玻璃窗,听到了皇帝大声的抱怨,“信老二这是要气死我啊!居然还寄这样的彩画笺给我,这不是在馋我吗——不行,不行!这小子出门太久,我看他是有二心了,必须我亲自收拾一顿,才能老实!” “——就这么说定了!朕,心意已决!这一次买活军的定都大典,朕要亲自前往观礼,你们谁劝都没用,这一次,朕是非去不可了!”, 956 天寿已近,天寿已尽! “早就说了,不该让皇爷瞧见那彩画笺的,皇爷本就对买地新都垂涎三尺,常闹着说和新都一比,这海清河晏园,和买地送来的高级积木,那个叫什么……” “乐狗!” “对,和那叫乐狗的东西拼起来的小园子,也没有什么不同!真的要看新式建筑,还得看买地新都——他本就想去新都的几个街区看看,如今这彩画笺一送,自然更加是火上浇油了,倘若内阁反对,只怕皇爷又要撂挑子,叫嚷着‘天寿已近’,要让位给信王呢!” “什么天寿已尽?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哎,你还不知道呢?那……这话我只和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你也知道,六姐是从仙界下凡来的,如今已有饱学先生考据出来了,说六姐所在的仙界之中,也要一个敏朝,也有一个皇爷,只是那都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因此便有所谓‘索隐派’,想从仙界那一些课本、话本中,考据出我朝的国祚,包括一些名人的结局。也有不少人依照六姐的一些举措,猜出了原本在我敏朝之后,是建州女金入主中原……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你也都知道吧?” 海清河晏园内,两个二十郎当岁的中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其中一人听到朋友这般一问,顿时哂笑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哪有不晓得的道理?你是新来的还不知道,我们日日在园子里当差,买地的报纸都能当天看到,消息之灵通,却非外差能想得到的。我且先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在那索隐派自己的小报上,常常发表文章的‘自晦叟’,其真实身份是谁?” “是谁是谁?” “便是内书堂……某某的外侄,如今在……” 两人捣鼓了一番近侍中人这个小圈子的是非,方才又说回正题,“你既然知道这些,如何不知道皇爷其实也在索隐派内?他是坚信自己早亡的,说似乎七年前,六姐写信让他不要近水,那年本该就是他夭亡的年头,又推算,以国朝当时的情况,本来该是信王继位……是了,这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你进宫也才六七年,这些陈年往事不知道,也是有的。” “原本,事情过了也就过了,有了六姐,朝中局势也是大变,自从特科起势,皇爷在朝中说话越来越管用,这件事也久不提了。也就是这几年来,政事繁重,特科又逐渐成型,不用皇爷事事扶持,皇爷有了闲空,便重启了怠政之心,把心思转回到爱好上来,也是从那时起,朝中略有不如意,皇爷就常提退位让贤,威胁内阁要把信王从买地接回来登基!自己禅让之后,退居深宫,再不问政事了!” “既然要退位,那总要有个借口吧,说身子不好,皇爷觉得不吉利,而且也太不可信,因此便重拾了‘年不满七’的说法,认为自己的年号,本来按天命,不满七年就要结束,是幸得仙人关照,这才又续了一段时间,但为人处世也应该适可而止,原本年不满七的,再续个七年,已经是功德圆满,不能再贪心多求了,因此只愿意再多做七年。而‘国不可无长君’,太子如今仍在冲龄,按原本的天命也该是信王继位,因此要传位给信王。” 这件事,两个小中人都是知道的,毕竟御前的口角,对外界来说是机密,但在近人身边并没有保密一说。只是其中牵扯到的一些前因后果,未必能完全知晓而已,这么仔仔细细一解释,方才知道‘天寿已近’这说法的前因后果,即皇帝认为,自己再执政七年,已经是把仙人赠予的天寿快用到尽头了,之后如果还想偷生,便要隐姓埋名,‘如死而生’,否则迟早会被注意到异样的天道收走。而为了尽量保持天命轨迹,还要把信王召回传位云云,也都是从这个理论中发祥出来的。 “之前要修海清河晏园的时候,就是这么闹过一回,内库虽然有钱,但这么大的动静,倘若外朝不点头也没法推进。你也知道,凡是内库要用钱,外朝都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哭穷哭得厉害,也不碍他们转头自己修水泥小楼,皇爷便说自己要退位,这是修的别宫。如此才把外朝给吓住,这园子才能修得起来……” 说到这里,两个小中人也不免有点同仇敌忾了:“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总之那些外朝官,总是想方设法要人过得不适宜,他们自己暖气烧着,自来冷热水用着,倒不管旁人的死活了!皇城不许改,别宫也不许修,难道便永远和从前一样,一家子分做几处,在城里四散住着么?” 这的确是实实在在的问题:如今水泥建筑、暖气、上下水,在敏朝民间大行其道已经是事实了。虽然囿于现实条件,京城没能拥有一个完善而统一的下水道管网系统,但大户人家纷纷兴修属于自己的化粪池,拥有自成一体的上下水,这是近年来的热潮。而这些居住条件的改善,除了主人之外,惠及的肯定也有服侍的下人,因此,外朝反对皇帝翻修内宫,不肯在皇城里出现水泥建筑,那最先影响的其实是中官宫女的利益,反而主子们来说,最多是没那么舒服,但还远远说不上是受苦。 内宫不许翻修,别宫规模有限,随着逐渐成为议事中心,建筑被公房侵占,内眷也越来越不够住了,要么就是继续侵占民房让百姓搬迁,要么,皇帝就只能在憋屈地住别宫和更憋屈地回皇城之间选,怎么想这都实在是有点欺负人,海清河晏园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修起来的。 它的一大部分功用,其实是取代皇城,成为了皇帝居住和办公的所在,如今的皇城,大多数地方只有在每年举行一些礼仪典礼的时候才会启用,另外还有一些没有搬走的官署。内宫基本是处于废弃状态,大多数时候,现在为数不多的宫眷都住在海清河晏园里,而园子里还有不少荒地,就成了皇帝私人爱好的乐园了,也就是修造皇帝设计出来的建筑,也试造一些危险性不大的机器,多少有点工坊的感觉,皇帝除了处理公务和锻炼身体之外,其余大多数时候都泡在那里,不过,如今朝臣倒也是习以为常了,很少有人弹劾他耽于游乐的,甚至很多旧科官吏,还希望皇帝别那么励精图治呢,皇帝一发奋,特科就往上走,还是圣天子垂拱而治来得好些! 而一旦明白了如今的朝政结构,皇帝为何拿‘天寿已尽’作为要挟,要去买地新都造访见识,其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比起还会平衡特科、旧科关系的皇帝,信王十岁就去了买地做使者,等于是在买地长起来的,且在京城已经毫无根基了。他原本的王府长史、王太傅等官员,头几年还在京城等候,后来因信王返回遥遥无期,也逐渐被安排去了别处就职。一般来说,新皇登基,原本身边近臣就是现成的班底,信王现在连这个班底都没有了,他若回京登位,那不走买地路线,他如何能坐稳江山,如何能保证自己不被架空? 当然,不论是特科还是旧科,也都不希望皇位上那人过于依靠买地,不过比较起来的话,肯定是旧科更加视买地如寇仇,便不说这个,按照传统的儒家伦理,他们所能接受的皇位传承,也是更倾向于嫡长子继承,在如今皇帝已经无可救药的前提下,很多旧科大佬已经把希望转向皇太子了,指望在他出阁读书时施加影响,不过,也因为如此,皇帝还在和大家倔,死也不肯让太子出阁——不出阁,启蒙的课程就随他安排,听说皇太子的教科书,理科全用的是买版,平时没事看的都是买地的科普书籍,对儒学相当陌生…… 在这件事上的博弈,那又是另一个复杂的故事了,只在今日这出访买地新都的事情来说,只要点明了‘天寿已尽’的说法,其内在逻辑便相当易懂:皇帝想去买地新都玩,但内阁觉得太不像话,于是皇帝以信王上位做威胁,意图逼迫内阁让步。至于特科官吏们,他们的态度似乎比较暧昧,因为皇帝去买地新都拜访,虽然对敏朝来说是非常跌面子的事情,但他离京时划分权柄,必定会以诸事相托特科,对于刚形成不久的政治派系来说,这又会是他们很难得的一个机会,能够扩充实力,把自己的口碑打得再响一些。 “这……可这般说的话,也的确啊,自古以来,只有宗主国的喜事,小国国主前往恭贺的,且这还要是极小的那种,哪怕是有些疆域的藩国,如高丽、安南,也少有国主亲自前来的,顶多是再遣使过去。皇爷要去新都,那的确太跌份了……” 但,在这件事上,皇帝的支持者就没那么多了,就连素来膈应内阁的中人小阳春,也有些犹豫起来了,觉得皇帝的念头多少有几分荒唐,“别说如今还在位呢,就是已经退位了,也……” 说是退位之后会避居深宫,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只要是认识皇帝的人,都知道倘若他禅位信王,绝不会在京城幽居,肯定是隐姓埋名四处游历,说得好听点,微服私访,说得难听点那就是到处去耍,而且绝对会去买地游玩甚至定居。小阳春觉得这其实已经大不妥当了,不过勉强还可接受,但若是以在位国君的身份前去,那就属于死也接受不了的范畴了——连他都如此了,其余人岂不只会更加反感?皇爷也不是傻子,如何能想不到众人的反应呢? “唉!”说到这里,他拜把子兄弟朱德康也是有话说的,满是感慨地叹了口气,似乎还颇是同情皇爷的样子。“你是不知道,这皇爷心里也苦啊!这些年来,你瞅瞅咱们朝廷都在做什么?皇爷常说一句话——朕什么朕?这皇帝不就是个虚名而已,你们倒不如直接叫我部长——买活军救灾赈灾部长!” 这句话一出口,小阳春也无话可说了,他虽然进园子当差晚,但因为脑子好使,在文书处很快就站稳脚跟,小阳春心明眼亮,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这皇爷所说的不假,如今敏朝的主要施政内容还真就是各处救灾,组织灾民迁徙、补种容灾作物,又进行防灾教育等等,好不容易从南面运点奢物,绞尽脑汁地搞了一点钱,那也是都贴补去赈灾的多。 皇室这里,别看修了个海清河晏园,其实每年的花销压根都没多多少,因为不断在削减原本的用度人手,虽然外朝极力反对,但事实上海清河晏园就是从原本的账本里省钱修出来的,其余钱财,从南方那里不知怎么搞来的也好,奢物买卖赚回来的也罢,最后都贴去各地赈灾了,内库就如同一个大水渠,那金银珠宝海水价涌入,洪水般涌出,给自己剩下的真没有多少!朝廷的主要精力,还真多是放在和买地合作救灾赈灾上了! “其实也不止这些,还有各地的特科教育……” 吃吃艾艾地,说到这里,小阳春也说不下去了,他意识到这也是在买地的影响力下推行出来的新政策,也要和买地对接甚至是求援,顶多就是给皇帝加一个教育部长的头衔——那又是什么很值得一说的事情么?这么说,除了个花架子之外,算上日子自由的程度等等一切,皇爷落到手的实惠说不准还不如眼下的士大夫们多呢……尤其是家里能和买地做买卖的官宦,如今的日子好过得很,一个个美滋滋的,可不像是皇爷,想去超市喝杯奶茶还都被说道四的…… “若是这样讲的话,”他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皇爷想去新都,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了,毕竟,如今按实在话讲,这大宗小宗之间么……” 接下来的话,他没明说,但观点是明显的。朱德康也没有反驳的道理,毕竟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见小阳春和自己的观点一致,他心底也是痒痒的,左右顾盼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附耳对小阳春倾诉起了更惊悚的秘闻。 “这可是千万不能对人说的事情,你可是不知道,昨日我在内书房伺候皇爷笔墨时,周大人和皇爷在商议关陕赈灾的事情,因又说起了去新都的事,周大人本来拿买地未必答应来搪塞皇爷,后来被皇爷逼问得急了,便说,‘哪怕如今敏朝处处势弱,终究正统在我,皇爷不可灭我士气,涨敌威风,心中奋发之念不能丢了’!” 这里说的周大人,是如今内阁次辅周玉绳,听到这里,小阳春也不禁点起头来,认为他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也惊讶于一向圆滑的周次辅居然也说出如此严厉的话来——可见皇爷的念头有多么不能让人接受了。朱德康见他反应,谈兴更浓,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方才续道,“不想,皇爷居然反问周大人道,‘正统?你凭什么说如今的正统在我敏朝?正统不是已经转移到买地去了么’?” 抛在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惊得小阳春手里的一个大石榴都掉到地上去了,朱德康这才把皇帝的话给转述完了,“皇爷说,‘成天正统正统的,你倒是他娘的给老子说说,什么叫正统’——居然连皇爷自己,都认为正统已失,买地,已经在道统上夺得了天下!一统疆域,也只是时日的问题了!”, 957 来,都可以来! 什么叫做得天下之正?这种事情似乎从来都没有个明确的标准,但在民心、史评中却又自有一套评价的体系,自古以来得国不正者数不胜数,在史书刀笔之下,容不得丝毫的矫饰,陈桥驿黄袍加身也好,普六茹坚受禅让称帝也罢,本质上都是一句‘欺孤儿寡妇而得天下’——只要有丝毫污点,都逃不脱后人的议论,这正统的转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以什么标准作为结束,或许只有到数百年后才能盖棺定论,在当下是绝不会有结果的,谁会和皇帝一样直言不讳地说正统已经转移到了对手那里去?谁家不是想方设法,标榜自己才是真正的正统?所有反对的意见,全是歪理邪说,不足采信? 也正是因为,正统这两个字是如此的敏感,小阳春才会对朱德康告诉他的消息如此的震惊,这样的争论,倘若发生在十几年前,真是要绝对保密,便连史官都要把记录封存,留待改朝换代之后再由下一朝的史官来启封的,可在如今的海清河晏园,如今的京城,毕竟却还是流传了开去,不过数日,便在京城引起了上下震动,并且催生了私底下诸多激烈的辩论: 都知道现在买地崛起,已是大势,大宗小宗发生对调,或许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倘若皇帝这样说,大家虽然也会认为不妥,却不至于如此抵触,可要说起敏朝正统已失,这就完全超出大家的底线了,甚至很多人都认为,如果皇帝当真说出这番话不假,那敏朝距离彻底完蛋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哪怕要付出代价,也要尽快把皇帝换下去,宁可为此接受信王上位,也在所不惜——当然,前提是信王并非是‘正统转移派’的支持者,仍然有意愿尽量维持敏朝的寿命,那末,不论他心底如何想,表面上也自然会激烈地反驳这样的歪理邪说了。 但是,支持皇帝观点的,却也不乏其人,他们认为皇帝的观点是有道理的——关于正统的论断,历史上早有典故,‘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所谓天下之不正,指的自然是王朝末年民间的乱像,能把这些乱像纠正过来,又把天下令出不一、各地割据的事实扭转,统合到一起的,就可以说是取得了天下的正统。 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买活军的所作所为,岂不就都是在纠正天下的乱像,统一天下的政令,并且也在事实上做到捏合力量,组织了连敏朝衙门都无法想象的大量民生工程?就算是最迂腐的夫子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吧,若是没有买地,以如今北方天灾人祸的程度,早已是流民四起,乡间门混乱不堪,再没有王法了,哪里还能和现在这般,起码还能做到赈济有法、疏散有度,百姓仍能维持生计而民间门的秩序也还得到了保存?“若是没有买活军的赈济粮和赈济法规,没有特科官吏居中主持,没有买地的办事处监督查办,以原本衙门的能为,能办得到么?” 答案是显然的,也是无法辩驳的,哪怕就连最无耻的道学家,都说不出百姓遇灾应该安居本地等死的话来,赈灾本就是朝廷的重要职责,既然现在天灾多,那么,谁能把赈灾安排好,谁就得到正统,这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当然,这正统的释义,那是前朝的说法了,支持者还找了本朝的例子来作为佐证,本朝是喜爱夸耀自己得国之正的,其中的道理主要有两点,一,弑者,臣杀君,这是违背了儒家伦理的大罪。因而那些为得国而弑君的朝代,得国的正统就蒙了一层阴影; 二,本为权贵,为己身荣华富贵而谋夺此位的,立意显然就是低下了不少,本朝是‘奋起于民间门以图自全,初无黄屋左纛之念,继悯生民涂炭,始取土地群雄之手而安辑之’,本来是平民百姓,活不下去了,奋发图强,同时怜悯天下民生,把土地从已分裂的状态恢复一统,这是完全正当的做法,而且也是经过本朝始祖首可的标准—— 从这个标准来衡量的话,谢六姐的正统性也很强,她可没有弑君,甚至和皇帝的关系还不错,被皇帝认为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符合了第一个标准。而第二点就更符合了,这位是流民出身,起家以来忙活的就是各地的民生,还把辽东归为汉土,光复宣六慰,怎么看这文治武功都是赫赫,这么说来,皇帝简直应该主动禅让皇位,成就谢六姐的一番美谈,这完全符合上古禅让制的精髓——儒家所鼓吹的不就是这个吗? 自古以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只要是掌握了实权的人,想要做什么都能轻易找到人来为自己鼓吹,哪怕是皇帝异想天开地要贬低自己的朝廷,自己的国家都是如此,民间门也好,官吏群也罢,其中不乏也有人为皇帝的观点摇旗呐喊,甚至还要为他的话在儒门找到根脚——这也有点太欺负人了! 那些受到刺激的旧式学者,不论是担忧自己的将来也好,恼怒于外人对儒学的歪曲也罢,都在挖空心思,考证驳斥皇帝的话是如何的荒谬,买活军的正统性是多么的低弱,甚至还有人失去理智,一度喊出‘流民之女,如何掌江山’的话来,不过这个声音不能形成什么波澜,因为大多数人理智尚存,知道这话是不好讲的,你可以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但却不能用流民的身份来攻击谢六姐,毕竟本朝的老祖宗身份比流民还低一档,那是在老家就当起的乞丐。 “其实,陛下根本就没有用这两个典故……” 在消息更灵通一些的人家,却是无人纠结关于‘正统’的两个标准,他们知道得要详尽多了,甚至还能听说皇帝的原话,“陛下直接引用的就是买地的道统,问周次辅,百姓拥戴朝廷,岂不就是因为朝廷能让自己过好日子?皇帝还说,那些什么生产力生产关系,什么圣天子、士大夫,高调子全都是白扯,就让周大人说说,现在北方这些情况,不依靠买地,哪有余力赈灾,要干点朝廷该干的活都得去依靠另一个朝廷,去依靠他们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的富余,就这还说自己是正统,凭什么正统?说白了就一句话,靠自己的能力没法治理天下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正统了……” “这……话也不能这么说……这谁家还没个灾八难支应不上来的时候……” 越是扯那些虚头巴脑的,越是有得辩驳,可当话题来到如此浅显直白的层次时,反而没人能反驳什么了,绞尽了脑汁,也只能期期艾艾地挤出一些蹩脚而软弱的辩驳,还有些人是直摇头的,认为皇帝是遭了心学和买地新学的毒害,“怎么把民贵君轻给歪解了!”这些人在平时反对皇帝的时候,是把‘民为贵,社稷次之’挂在嘴边的,认为敏朝删节《孟子》,淡化这个论点是‘君主之私’的表现,该被批倒,但现在却又对这句话嗤之以鼻,认为皇帝赞成这个观点是忘了本——本朝的老祖虽然尊崇孔孟朱,但对这句话却是十分不以为然的,皇帝没能和他保持一致,在儒家传统的价值体系里,便是‘大不孝’! 秉持这样观点的人,为数是相当不少的——这从一件事可以看出来,那就是这番对话虽然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京城民间门流传了开来,但对话的详细内容却经过篡改,这样,虽然京城这里也出现了‘正统转移’和‘正统仍在’两个派别,这样使得矛盾依然保持在儒门内部体系之中,买地新学则依旧毫无存在感,保持着其在敏朝文坛特有的一种被忽视的状态: 这学说的确是存在的,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敏朝文人一度试图从纸面上将其驳倒瓦解,但一旦发现纸上谈兵毫无作用,买地道统生机勃勃,还有‘张犬’这样的癫子为其鼓吹,似乎还真辩论不过,且自己的战友逐渐南下,力量日益单薄,甚至连江南文宗都悄无声息,似乎也跑过去换了一个名号,混得风生水起了。这些北地仅剩的抵抗力量,便逐渐敛旗息鼓,改为采取忽视的态度,就当它不存在一样,装聋作哑,连架都不吵了,甚至连这样确有其事且影响重大的辩论,都能给扭曲在自己的圈子里,绝不会给新学一点眼神。 要说这股抵抗力量是自欺欺人么,可它们残存的能量仍是相当惊人的,哪怕连皇帝亲自下场,想把对敏朝道统的争论,放到台面上来,都是碰了这样不大不小的一个软钉子。冷眼旁观的买地使团馆长谢向上,把这件事定性为皇帝的又一次尝试,他在写信汇报时谈到了自己的看法,“或许皇帝也很清楚,这些旧学臣子的命脉就在于他们的正统性,正统性决定了儒学进士对官僚晋升渠道的把持,迄今为止,高层官僚依然牢牢地把特科进士排挤在外。而皇帝的一切举动,都是试图在这道铜墙铁壁上撬开裂口,把特科进士送进这个封闭的圈子,在思想上更加亲近买地道统,也是他和儒学进士博弈中所刻意显露的姿态。” “但是,哪怕妥协了让他参加定都大典,旧科进士在这件事上也不会有丝毫让步,民间门传说和事实的偏离,便体现了它们的倾向,或者说,也是旧科在如今的大势中最终展现出的态度:改朝换代是无法阻拦的,但他们的底线是,买地的新朝也要给他们的学说留下位置,哪怕是较次要的,大宗小宗中屈居小宗的位置,但儒门还是要保留独立的地位和完整的传承。否则,他们将会拒绝一切沟通和媾和,一心一意地顽抗到底……” 一件小事,直白点说,就是皇帝要闹脾气去参加定都大典这样的荒唐事,竟能解读出如此复杂的政治博弈内幕,旁人看了,恐怕都觉得谢向上有些多虑,但谢向上对此却相当的认真,他仔细地解读着皇帝的心态,“皇帝的要求中也不无赌气的成分,他的性格有其复杂性和分裂性,一方面,他是个单纯而有几分天才的建筑家、工程师,另一方面他又从小受到培养,是个有多年工作经验的政治家,也承担了宗族长男的担子,有受到传统礼教束缚的一面,有作为帝国皇帝而必须承担的义务和自然产生的野心。” “在皇帝的职位逐渐更加艰难,手中实权渐多而担子越重的时候,时不时他也有撂挑子的想法,这就是建筑家的一面出来作祟了,但政治家的一面也并未远离,参加定都大典,他最大的意图应该还是想看看新式审美所建立出的电气化城市,以及新的建筑潮流,但政治家的一面也让他把自己的欲望当做筹码,和臣子们讨价还价,试图把国家往他意图中的方向带领。在政治家的一面来说,皇帝应该基本完全摆脱了儒学的影响,彻底皈依了买地道统,这一点,从他对藩王宗室的处理就可以完全看出来了,一个封建君主,只要还存了一丝老式统治的逻辑,都不会对宗亲如此狠辣,他总还要指望他们去治理地方的……” 这是一封船递快信,不是通过电报传递的简报,因此可以写得尽量详尽,谢向上把他对皇帝的了解和揣测都仔仔细细地写在了信里,也尽量去分析皇帝成功参加定都大典的利弊和后续影响,不过说实话,最后这部分他写得很吃力,因为他的确难以想象皇帝完全成为买地道统的信徒,并在敏朝现存疆域去推进买地的治理办法,同时和买地越走越近的后果,这是完全难以预料的,哪怕参照了如今欧罗巴的局势,都很难找到相似的例子来参考。两个本该敌对的国家,现在关系却如此紧密和友好,说实话甚至有点儿畸形,按照常理来说,此时双方都该忙于在大江周围修建防御工事才对,可如今却是亲如一家,合作救灾! 再这样发展下去的话,敏买之间门会如何收场呢?他实在料想不到,就像是皇帝南下参加定都大典的后果一样,这是从前完全未有的事情。谢向上也不知道六姐对此的态度会是如何,他只能尽可能地把真实的情况传递到远方,包括京城这些年来的变化,皇帝南下诸多可能的动机——政治家方向的考虑,不敢说打包票完全揣摩清楚,但建筑家这面,绝对是强烈的动力,“本来他比稿输给了德札尔格,就有点不服气,看到信王寄回的彩画笺,感受到了德札尔格式新建筑的几何美感,就更想要亲眼看一看了。他说这是关系重大的事情:德札尔格的手笔,很欧罗巴,但皇帝不相信水泥砖房只能有这样一种审美方向,他认为塑造一种新的,符合传统美感,又能照顾到如今这些仙器发明的华夏建筑风格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他需要时间门和经验,他认为这件事的关系也很大,甚至超过了当下的许多纷争……” 建筑——不管怎么样,无非就是住人的东西,它的影响真能这么大么?谢向上对此是不置可否的,某种程度,他似乎能体会到皇帝所谈论的那种超越了时代的传承,但其余时候,作为一个买地的干部,他又是非常务实的,对他来说,建筑能遮风挡雨,维持舒适的生活环境即可,当华夏还有许多人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时候,去在乎这建筑的审美是否有华夏气韵,简直就是精力的浪费——不过,无论如何,他也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包括如今京城的争论,一五一十地回报给了羊城港,等候着外交部的答复,他知道这不会是外交部面临的第一个难题:据谢向上所知,想参与定都大典的统治者,可不止皇帝一人,就连现在居住在建新的老酋童奴儿,都通过传音法螺传达了想参会的强烈意愿,因为信号的问题,这还是他这里给中继转达的信儿呢! 皇帝也还罢了,正当盛年,老酋这都多大了,还要坐海船……他儿子们也不劝劝,真就不怕在路上去了么?也不知道部里会怎么答复了……除此之外,南洋的、东瀛的、高丽的,甚至是欧罗巴诸国,非洲麻林地那块的酋长,若是知道消息,哪有不来凑个热闹的道理?谢向上之前还听说,果阿的白人也叫嚷着要派船来贺喜,甚至因为他们的关系,在果阿、苏拉特附近的身毒大邦,可汗也派了使者准备前来贺喜,这些人要都到了新京,光是接待和通译的活,就够部里喝一壶的了! 如果这些人都让来了,那不让皇帝去,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可皇帝要去,那麻烦可会超过这些人加起来的全部。谢向上一时也不知道部里包括六姐,会是如何决策的了,他还有个很荒唐的担忧:皇帝现在等于是又一次通过‘掀屋顶理论’钳制住了群臣,得到了南下的自由,谢向上很怕他去了南边就不想走了,或者,如果南边不让他去的话,他会乔装打扮,偷着去…… 不过,只要皇帝离开了京城,理论上这就不是他的问题了,所以他的担心也并不那么牵肠挂肚,而做买地的吏目还有一点好,那就是上级的回复一般都来得很快也很明确,让他们在做事的时候能省掉不少担忧。甚至是在这件棘手的事情上,也是一样,一如既往地显示着买地,或者说是谢六姐特有的气魄。谢向上还是很快就收到了上峰的回答,非常简单,让他有理由怀疑是六姐的批示—— “来,都可以来!” “他想来,就让他来!”, 958 恰可豆牛油小甜饼 “想要把新材料完全融入旧的建筑样式,也并非全不可能,传统多层建筑,亭、台、楼、阁、塔,都得益于竹筋混凝土技术的发展,引入玻璃窗之后,真正做到了宝相庄严、巍峨宏伟,令在高层建筑上居住的舒适性大大地提高了,尤其是水泥建筑的体量不受梁柱规格的限制,又可引入暖气、火墙等设计,令到屋内空间和舒适度的关系不再成反比,在预算充足的情况下,可以尽量扩大房屋内室的尺寸,依旧确保良好的居住体验。” “因此决不能说华夏传统建筑没有参与到水泥化的浪潮中来,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在买地的城市化浪潮中,涌现出的大体量公共建筑的设计,依旧沿用了买地仙界的建筑传统,常见经过改易的大拱廊、高穹顶等设计来强调建筑的空间感,而这些设计拥有明显的异域色彩,可知在仙界中,或许是西方建筑先迎来了水泥化的浪潮,并且达成了从老式建筑到新式建筑的转化。需要注意的是,在买地呈现的新式建筑,以及教材中所接触到的建筑样式来说,新式建筑本身,和东西方老式建筑均有很大的不同,属于一种全新的东西,它只是在审美和排布上带有一定的西方色彩而已,而如今我华夏建筑界当务之急便是要发展出一种新的审美流派,将东方美融入新式建筑之中,探索出一条兼顾新旧的建筑设计之路。” “新华夏建筑,不能仅仅是简单的在水泥建筑上加个重山顶,或者是简单地把现有的建筑等比扩大,这样的建筑仅仅仍旧囿于原有的功用,却无法满足水泥化、电气化,人口急剧扩张的新城市所需要的多功能大体量建筑,笔者个人愚见,就以京城中买地使馆超市为目标,有志于建筑业的能工巧匠、文人墨客,当以设计出符合我等原有的简明大气、严谨庄重的风格,又合乎诸般客人购物游览需要,使其感到行事便宜的设计为第一目标,填补如今华夏工匠在设计上的空白……” 不疾不徐的清脆念诵声,暂停了片刻,张九娘抬起头,从八仙桌中摆着的烫金盘子里,取过一片苦涩微甜的‘恰可豆’牛油饼,用门牙啃了指甲盖大的一小块下来,眯着眼惬意地品味了好一会儿,待得这油酥浓郁的芬芳充斥了整个口腔,饮了一口泡得恰好出色的龙井茶,这才轻笑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把双腿都缩到了牛皮沙发上,随意地点评道,“这个人,不知是不是传说中宫中的那位,又是不是在新京招标时献上图纸,还被采用过的那位,据说那个建筑师也是我们敏朝的宗亲,因此不愿泄露身份——你说这可巧不巧呢?” “不过,不论如何,这篇文章倒是写得挺好的,用的白话,叫人看着舒坦顺畅不说,这里头的道理也是一通百通的,别说建筑了,就连服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华夏气韵,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又是那么的实实在在,买地的许多衣裳样式感觉就是没有华夏气韵,透着一股子西式的味道,尤其是那个衬衫,感觉就是给洋人穿的。当然了,胡服骑射,服饰又不同于屋子,一会儿时兴这个,一会儿时兴那个,也没必要那么计较,可话说回来了,见到人人身上都穿着那样的衣服,也怪别扭的。倘若大家都这样穿了,我们华夏的好料子,织出来又卖给谁呢?” “是这个理不假。”她斜对过坐着的卫妮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过她吃零嘴儿的模样可比张九娘豪快多了,象棋子大小的小饼,她是一口一个,吃得满嘴咯嘣流香,还点评了一句,“你喜欢吃这个恰可豆的牛油饼,我却更爱吃薄荷味道的,吃起来清凉——以你这管织造的身份来说,也算是你的公务了,倘若人人都穿着那棉布素面的衬衫,叫这样好看的提花缎子做什么用处去?难道只用着做包袱皮、拿来当窗帘么?那也太暴殄天物了!久而久之,怕不是棉织品大行其道,丝织品暗淡落寞,那也怪可惜的。虽说这裤装的大方向是不好改的了,但形制改一改,料子改一改,把这华夏气韵再复兴一下,我这粗人都也觉得很有必要!” “得了吧,卫姐儿,咱们可是同榜,你若是粗人,我们不都全成粗人了?”张九娘噗嗤一笑,晃着脚道,“以后你呀,说什么话可都得把咱们这一科的面子算在里头,别那么瞎谦逊了!” “那不是在你跟前么,在别人跟前说这些,我可不是疯了?哎,我说,你喊我来,就为了读报纸给我听?” “这不是商议着随团南下的事情么——咱们可说好了,在船上就住一间啊,我这人觉浅,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睡觉不打呼噜,我得赖着你睡,不然换了其余几个小陈、小李她们几个,那都是壮妇,一到晚上,呼噜震天,这船也别坐了,三四天我就得跳大运河!” “就这事啊?”卫妮儿哈哈大笑,“你就矫情吧!到底是国公小姐,这话再别对旁人说了,不然,这才是带累了我们一榜的名声呢!我们这一榜也就你没出过京了,你但凡出去公干几次,这矫情病也被治好了!还打呼呢,老鼠就在你头顶上叫,累极了也是照睡不误,只要不来咬脚后跟就行啦!” 她形容的画面有点儿惊悚了,张九娘皱了皱鼻子,把九宫攒盒往卫妮儿方向推了推,意思也很明显——还堵不住你的嘴么?不过,卫妮儿说得倒也不假,从外形上,一看就知道两人过的根本不是一种生活,卫妮儿虽然年轻,眉头却已有了纹路,面上的风霜之色,双眼四射的精光,举手投足的气魄,在在都说明这是个手握实权,惯于发号施令的厉害人物。 而张九娘呢,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一双手水葱儿似的,浑身上下细皮嫩肉,也早已经不是多年前那走一步想三步,一点儿出格的事情不敢做,一句出格话不敢说那娴静谨慎的模样了,透着一股颐指气使的骄矜之气,这一看平素就是被人拍着捧着的过日子。要不是这两个女特进士,是同榜的交情,而特科官吏历来走动得紧密,真很难想象她们怎么能做朋友。 这也是因为两人在官场上走的路不同的缘故:卫妮儿入仕之后,一开始就是去京畿州县开扫盲班,那真是沉到一线去做事,后因为表现优异,被提拔去通州,主要走赈灾中转后勤对接,全是琐碎活,常年要和通州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她还是女官,必须精明外露甚至有点儿江湖气,这才镇得住场面。而张九娘呢,中进士后,虽然也去了州县,但她是国公府小姐,难道还真去睡稻草床?国公一家既然站在皇帝这边,安排张九娘出来考特科了,自然方方面面就能安排停当,又让人挑不出错,又让张九娘安安稳稳只管升官。 张九娘在州县上就住了半年,便因为政绩突出,回京进了织造局——别看她娇娇怯怯的样子,却也不是全靠家里,进了织造局之后,的确大展身手,因她别的不说,在服饰设计上的确有专才,织造成衣也是敏朝难得能返销买地的制造产品,否则,敏朝卖原料,买地卖产品,这局面完全是一边倒,敏朝衙门也是面上无光。在张九娘的带领下,织造局专攻名贵面料、手工缝制的买地成衣,也算是在买地的纺织品冲击之下,守住了自己的老阵地。她所上的几篇奏疏,也是特科制造业难得一见有亮点的工作报告,其中一些‘顺时而动,发掘自身优势’的话语,受到王良妃赏识,也被皇帝圈红,成为特科官吏必读,令她也颇为积累了一些政治上的声望哩! 国公府现在年轻一代由她挑头,后续陆续虽然也有人考特科,但表现不如她亮眼,因此自然对张九娘倍加呵护,张九娘专业能力虽然强,但工作之外的事情是可以一概不管的,这人心里想的事少了,物质条件又改善极多,自然而然就养得越发金贵娇嫩,且这些东西都是她凭自身本事赚来的——张九娘现在是入仕了,设计便都算是公用,倘若没入仕去买地工作,凭本事也一样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因此,她的金贵中更含了十足的底气,一个不承爵不起眼的九姑娘,现在倒有了点嫡长大小姐的味道…… 她这新式的套房里,冷热自来水,上下水、淋浴、马桶、浴缸、暖气、玻璃窗、风扇、电灯、自行钟、大镜子,全都一应俱全,还有取代了贵妃榻的牛皮沙发三样式,这享受,真别提了,就像是把使馆超市的设施都在家里照搬了过来一样,别说京城,在买地都是最顶级的配置——别看京城现在市容和买地新京当然是无法相比的,但单单说这些奢侈品,两地的富裕阶层享受得还真都差不多,甚至京城的权贵条件还要更好一些,奴仆如云这不说了,便是屋子也要比买地富户宽敞多了。 买地富户没有园林,都和六姐看齐,‘户不私产’,这意思不是说真不许富户有私产了,而是说富户也不敢去营建过分奢靡的园林豪宅,风气还是较为朴素的。而京城,皇帝修了海清河晏园之后,陆陆续续,在清晏园附近的荒地,也有很多小规模的水泥化新式园林开建,这使得京城的水泥价格长期走高不下,这且不说,还有其余奢物,在京城的销路也是极好的,不然,这么常年的奢物买卖,也无法维持下去呀。 这两个特科女官,都是第一科就出来的元老了,虽然一动一静,外形做派迥异,但彼此的交情也是越来越好,因她们这一届,在官场上职位最高的就是彼此二人,就算一开始交情平平,这会儿也该抱团了。反而是一些原本刚中进士时往来频繁的姐妹,这些年下来,因为都在州县就职,通信不变,联系也是渐疏。不过,一般做客都是卫妮儿登门,毕竟她家不如张九娘,在国公府里独居两进小院,逍遥自在,如今也不过是堪堪在城里买了整院子,院子里还住了其余亲人。 她每一次上门,张九娘这里就能多添些新鲜物件儿,这一次就是两样特色的烤饼——听说这是仙界的食谱,连西洋人都没有吃过,虽然都叫小甜饼,但其中加了大量的牛油,吃起来油酥掉渣,和洋番所谓的小甜饼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洋番的甜饼虽然也加黄油,但要烤两次,吃起来硬得可以崩碎牙齿,都是拿锤子砸碎了泡牛奶吃,就和鞑靼人的炒米是一个意思,都是远洋航行的时候准备的干粮。 买地的这种油酥小甜饼,在京城的洋番也极为喜欢,又因为比起奶油蛋糕容易保存,在使馆一经推出就立刻风靡京城,据说在云县也广受各类洋番的欢迎,以至于洋番自己开的各种面包店,都争相抄录报纸上公布的食谱配方,还有人自行添减,在一些地方小报的厨艺专栏撰文探讨——消息一经传开,这几期小报又是身价陡增,京城的名门大户都在设法搜求,没办法,现在各地的小报实在是太多,而且还时不时的都有一些好文章,就譬如说这小甜饼干里添加‘恰可豆’,就是从小报里得到的方子,有没有看到这篇文章,还真的差了很多。 就说使馆的奶油蛋糕好了,如今各家大户很多都能自行仿制,因原材料对她们来说是易得的,就超市都有高筋面粉这些原料出售,虽然比起普通杂面,价格当然昂贵,但和成品蛋糕比那又便宜得多了,家下人口多的大户也要过日子啊,当主母做管家的肯定就想,家里这么多人呢,都想吃蛋糕,一笔就是大开销了,还不如自己买些材料,弄点牛奶来在家做,不说往出卖,大家大族的不靠这个,可待客也好看哇——这不就需要方子,也需要一个地方来探讨烘培的心得了么? 除开烘焙心得这种人畜无害的东西之外,现在京城大小家庭,书案上随处可见的各色小报,有些探讨的问题可以说是非常敏感,就比如说张九娘刚刚读的这篇文章,就在索隐派的小报上发表,她作为一个朝廷命官却公然收集购买这样的小报,还和同侪讨论!这就可见小报在京城有多么的猖獗了,而更荒唐的是,张九娘这么一谈起来,和卫妮儿心照不宣,都认为这个发文章全用买地白话口吻的建筑师,身份是宫中那个地位尊贵的宗亲——这事儿在圈子里几乎也是昭然若揭了,除开他以外,还有谁会用这样当家做主的口吻,给敏朝各地的建筑匠人下命令的? 这句话是说烂了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顶头上司都是如此了,这些特科女进士更是买化得理直气壮的,除了还留长发之外,这日子过得几乎比买地的百姓还要更新式,先一个,张九娘、卫妮儿到现在都是单身,卫妮儿直接就没成亲,张九娘这里,家里说是在给说亲,可一说就是几年,眼看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自己不着急不说,家里人也不着急,这不能不说是买地的风吹到京城之后,哪怕在最上层的官吏圈子里,也是带来的,最直观、最明显的改变了…… “真烦死人了,要不是御舟有限,制式都是统一的,真想不如我们自己包一艘船……反正现在也还都没定下来,御驾出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礼制,礼部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我们先说好了,若是都要乘官船南下,我们便一个隔间,倘若可以自己包船依附而行,每日靠岸再去觐见,那咱们也一起乘一艘船下去,彼此也有个伴。” 张九娘在六部的消息要比卫妮儿灵通多了,反正她们两人都是定了要随团一道南下的成员,早些商议也不算有错。卫妮儿笑道,“那我偏了你了。你放心,我睡觉一点声儿没有,还警醒,一来人我就睁眼睛,保管没人能害着咱们俩。” 张九娘也笑道,“那我可就安心了,我自小长这么大,还没一个人睡过呢,这次出巡人人都不许带丫头,说实话心底真有点发虚。你我姐妹,哪来什么偏不偏的?你且起来,我给你量量身子——上头前儿行文到织造司,说随团的都要给做几身新官服,我这里忙忙的都要各处的尺寸,你既来了,便由我亲自给你量身——我这里还做了几件便服,都是时兴的款式,都是给你的,也正好收收尺寸,咱们这些乡巴佬,去了买地新京,可不就如刘姥姥进大观园,又似林黛玉进贾府,免不得处处留心,事事在意,也穿些鲜亮衣裳,免得被人小瞧了去!” 她是织造司郎中,时常给卫妮儿送点新衣,卫妮儿也习惯了,起身笑道,“可了不得!我们这是为你做模特去的,可不得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叫那些买地的富豪见了以后,流水价花钱,来年你们织造司的账目又好看了!这南下的事情一定,愁苦的是太常寺、礼部,你们织造司的小算盘,却是早打起来了!” 张九娘也不否认,抿嘴笑道,“如今京城上下,还有谁不被陛下出使的事情迷得团团乱转的?你平素在通州,不知是什么样子,我告诉你,如今且不止是官,就连民间风声也是大得很,很多人虽然不在使团之列,却也是想方设法,自发地想要去赶这个热闹,比往年去泰山赶香会还要踊跃呢!就为这,谢团长他们也是忙成一团,嘴角直长燎泡——你别急着插嘴,且听我给你仔细说来就是了——” 说着,便不疾不徐地,将朝廷对外宣布,皇帝将会亲下买地,去新京羊城港参加定都大典的消息传出之后,京城的大量反馈,对卫妮儿娓娓说道了起来……, 959 好,但不够好 别说从前百八十年,便是往前推个十年,敏朝京城地界的百姓,便是各有各的不如意,但心中对于自己所居住的城市,始终却也还是不无自豪,认为京城作为两京之一,而且是皇家常年驻跸之所,理所当然也算是华夏境内的第一大城了。这旁的且先不说,京里光是皇城,这就不是别的州县轻易能够相比的。 就算有些州县是有名的膏腴富贵之所,但那是人情风月,要说巍峨宏大、庄重肃穆,这京城里打从皇宫算起,天坛、地坛、先农坛……这些林林总总的皇家建筑,就是远眺也让人心生敬畏,城内的王府、公主府乃至各高官权贵的府邸,外地会馆乃至星罗棋布的大量观庙,也都是精心雕琢、富丽堂皇的所在,这是江南地区讲究素淡风雅、步移景换的园林,所不能比拟的气魄。这一点也算是京中上下各色人等的共识,同样也得到了京城这里大量外来人口的证实,这外地来的客人,甭管他是什么身份,打从哪儿来,进京都是来‘开眼界’的,这道路的宽阔,华表的轩昂,不亲眼见到,怎么知道自己原来还是个乡巴佬呢? 但是,这样的认识,随着买地的崛起,在过去十几年间,却是逐渐地削减了下去,到了如今,哪怕老京城心底再骄傲,也明白这座城市,哪怕和云县都没有可比之处了,更别说和新京羊城港比较。这要埋怨皇帝,也说不上来,实际上,当今圣上除了割土献城之外,也没有什么大的过错,甚至在百姓们看来,他算是诸多皇帝之中较能为民办实事,办好事的了,皇帝的名声是相当不错的—— 在他手上,百姓要认字,代价比从前小了,班比从前多了。冬日里取暖要付出的代价也少了,除了那些醉汉,每年也少有听说谁冻死的,米面的价格,也一直稳定在一个低位,当然了,灾年的话,一样的价钱,买到的杂面、杂粮里,红薯和土豆、玉米碴子的比例相对要高得多,人吃了容易烧心便秘,而且不是特别的顶饱,饭量还要跟着变大……但是不论如何,粮价稳定了下来,轻易是饿不死人了。 除此之外,在城内风貌这一块,皇帝也作兴了很多便民的措施,而且能拉得下脸来寻求买地的帮助,譬如说从买地那里买了水泥来,给城内的几条主干道都铺了水泥,而且对道路的高度做了调整,还增修了大量的下水道:这是成套的举措,里头的缘由是这样的,由于京城的百姓越来越多,便溺无处可去,一个普遍的做法就是倾倒在路上,这样道路的脏污就难以想象了,为了维持道路本身的清洁,道路越修越高,到后来几乎‘高与檐齐’,这样保证了主道通行最大的便利,清洁和排水都得到解决,当然,如此一来在主道两旁的商家住户,苦不堪言,一下雨就成了水帘洞,黄泥路遇到暴雨辄成烂泥滩子,车行马步,烂泥汤全甩到屋门口,实在是腥臭难当。再合着京城无厕的事实,便溺随处都是,这就让京城民间瘟疫很容易流行开来。污糟不堪成为了京城百姓的一大心病。 要整治这样环环嵌套的弊病,就必须给出连环招,这件事就是特科从头到尾主持办理的,也让特科官吏引以为豪,因此张九娘和卫妮儿都十分清楚:皇帝首先整修道路,把主路的高度降下来,和两侧人家齐平,随后下令让两侧的百姓进行卫生包干:每个月能保证卫生的话,便免了他们的‘临街钱’——这个临街钱,是这些沿街的人家难免不开个商铺门脸,或者把门前的空地租给旁人经营,所收的杂费。那么理所应当,你在这里经营不能污损了道路,也不能有异味影响到左邻右舍,这笔钱就是要给吏目巡逻检查的辛苦费。 倘若能保持干净,这笔钱就免了,被查到长期污糟,那不但不免,还要罚钱。尤其这水泥路的修补,是专门的官署负责,一旦损坏了,他们查到的话,巡街吏目也要受罚,因此吏目巡街都比较尽心,这样就保证了道路的基本清洁,以及两侧的繁华商贸。临街再不是一间小院的缺点,反而成了很大的优势。 除此之外,要跟上的还有生活污水的收集,以及排泄物的处理,自从排泄物堆肥可卖钱之后,每日里收马桶、洗涮马桶的事情,都是被行会包了去的,一般人不容染指,因为这农家肥的买卖,完全是无本生意,只有一些人力,除了不太好闻之外,收入可谓丰厚,有些沼气池子如果堆得好,没有异味,产生的热力还能给浴池、热水铺子供上——且官衙门还补贴一笔小钱,这五谷轮回的买卖,算是无本万利,京城里许多公侯府邸私下都有经营,也算是皇家专营了许多奢物之外,给出的一点小甜头了。 污物入池,污水入渠,主干道铺水泥路,设雨水渠——这么三板斧下来,京城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空气一下清洁了许多——主干道这边,说不上晴天半碗土,雨天一脚泥了,就连离开大街那小巷子,很多住户也吆喝着凑钱,去衙门申请了贴补,买水泥粉来铺道路:买地的城市都是衙门管铺的水泥路,京城这里么,不敢指望了,自己凑了钱,能得补贴,按低价买水泥粉来,也就够知足的了; 空气好了,连异味都少了,再一个水也甜了,虽然谈不上所有井都能出甜水,足够百姓饮用,但甜水井的数量是要比前些年多了;疫病也少了,大家接种牛痘之后,七八年没再听说闹天花——这都是在皇帝手里生发出来的变化,有消息灵通一些的,知道这里很多都是皇帝内库出钱,是陛下亲颁赐的‘上恩’,就算是最倔强的‘强项令’,也不好意思不说他几句好话。这些人又不知道皇帝私下吃里扒外,和买活军合作,对宗亲藩王烧杀抢掠,榨干油水充实内库的事情,因此,皇帝的名声在民间是非常不错的,其实,卫妮儿私下觉得,就算百姓们知道了,那又如何呢?他们自己或许很重视宗族伦理,但在切切实实的好处面前,大多数人必然会对施恩者予以极大的宽容。 固然,过去十年内,京城中也多了一些建筑奇观,王公贵族的府邸中,新式小楼拔地而起,冷热水的龙头,抽水马桶,甚至是城外新建的海清河晏园,以及那些神奇的仙器:配的极清晰的玻璃眼镜、超市、奶茶、蛋糕、新式戏剧、话本乃至是新皮影戏‘幻灯片’……这些都在城中掀起了极大的热潮,可谓是煊赫一时,不过,在卫妮儿来看,对百姓影响最深的变化其实还是这三个进步,皇帝在民间的口碑,也几乎完全建筑于这三点上。对此,张九娘也很认可——她只是做派矜贵,但却并非真是‘何不食肉糜’的蠢材,反而很多时候越是这样和百姓隔开的人,见事还更准确些。 “若说百姓们埋怨陛下,那是没有的,都念着陛下的好。可这十几年来,人心却依旧是逐渐离散,便是因为虽然京城也在变好,可外来人带来的买地消息,却实在是太多了。本身京城的变化,就有许多是仰赖买活军,这种对买地的了解是拦都拦不住的——时至今日,《买活周报》在城里已经根本不算是禁报了,大家公然买卖阅读,还有搞报刊批发的,那些专做贩报的快船,对自己的买卖根本丝毫都不遮掩,一船报纸从天港进京之后,半日就全空了,现在每周往来买地和京城之间的报船都有三艘……” 她对这一点是知道得很仔细的,因为雄国公府就是这报船的后台之一,这些年来,他们若光靠着老铺、老田,哪里支应得起这样奢靡的生活,随着张九娘出仕特科,雄国公府得风气之先,也是捞足了好处——很多时候捞好处不意味着贪污受贿损公肥私,拥有雄厚的资本、稳固的地位之后,只要相应的见识能跟上,想不赚钱都难。张九娘以及诸多子孙入特科,无疑就是为雄国公府补上了最关键的‘见识’这一点。 “这消息一流通,买地的真实情况是掩藏不住的,就算是最顽固的老八板儿,也知道,买地云县,仙器遍地,钱淹脚目,于京城是不敢去想,只敢看看的水泥小楼,在南面,只要省得住钱,下得了苦力,那也不是不能买上一套安身……这些见识,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否认了——又不是京畿五县八乡的村户农民,一辈子没出过城的,京城百姓见闻广博,不得不接受京城已非华夏第一城的事实。甚至……去年前年失了江南,就算两地的报纸极度淡化,在民间又哪能不掀起震动呢?” 这也是实话,半壁江山已失,在心理上对所有敏朝百姓都会是一个巨大的冲击,这和现实中对敏朝财政、朝政的影响是两回事。当然,你可以说,这些地方有许多都是收不了多少税的,而且损失的税银,买地会从海关银两中补一部分,所以财政的损失没那么大,而朝政上,江南人如果付得起买活钱,或者愿意悄无声息的从野路偷渡到敏朝的话,敏朝这里也可以考虑放弃对科举考生出身的调查,选择接纳他们赶考,这样在新官吏的来源上也没有受到极大的影响—— 这些或许都是实话,但实话也遮掩不住更赤裸的事实,那就是敏朝终究是失去了大江以南的膏腴之地,留给他们的江北大河地域,这些年来多灾多难,为苦痛笼罩,前景实在堪忧,为了维持日子的体面,也在主动向着买活军靠拢,承受着买活军的渗透——如今,谁还敢做‘买地自败’的美梦?眼看着买地越发蒸蒸日上,京城这里的百姓,心思怎能不活动? 前些年买地入川之后,消息传来,又有一批想投机的走了。当时张九娘和卫妮儿私下还分析:有魄力走的,当时都走了,留下来的大约也就不走了,毕竟,有雄心建功立业的还是少数,多数人,这日子能过便且过罢!他们对自己的能为心中有数,在京城普普通通,去买地难道还能做人上人么?这就和如今各大家的仆役多数都知道买地不许蓄奴,去了便可脱奴籍,可各人家里依旧是仆从如云,依旧有很多人宁可留在京城做大户的附庸,也不愿南下去买地闯荡。这其中有多少个人的考量和心思,一时是难以尽述的,但客观事实是,哪怕买地比京城强百倍,依旧有人——而且是为数不少的百姓,愿意留在京城生活,甚至打心眼里认为京城也不比买地差多少。 “可如今,连陛下都要去新京贺礼,参加定都大典,俨然把自己摆在藩属国的位置上……” 张九娘轻声细语地说道,柳眉也是飞快地蹙了一瞬,“其实,那些旧党的反对也不无道理,大义名分,无形无影,却又的确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最是微妙,容不得丝毫的触犯。一旦被亵渎,想要再塑造便几乎再不可能了……不管陛下再怎么想要去新京游玩,他以这样的身份前去,便等于是把大义让给了买地,从今往后,我敏朝便只能自认是买地附属的藩国——至少,京城许多百姓,便是做这班想的。” “这出使之事,算是把许多人最后的幻想也给戳破了,多少还怀着扶正救国梦想的儒生,惶惶不可终日,如丧家之犬般到处游荡,饮酒闹事,要去皇陵祭拜,甚至是去冲击西山煤矿,认为西山重新采煤,破灭了祖坟风水,才让陛下做了如今这样不智的决断,说陛下……是鬼迷心窍的都有。” 毕竟是编排皇帝,张九娘的音量一降再降,几乎是和卫妮儿耳语着,而卫妮儿的神色也越来越肃穆凝重,“自从冲撞奉先殿的大逆案之后,这一次南下贺喜,算是把京城中最后的激进护道党,都给激出来了!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对此,陛下难道就没有只言片语么?” “要知道,他南下一行,可要带走不少护卫、官吏,京中坐镇的精兵也要带走小半,正是内力空虚的时候,倘若不在事情有所处置的话……这使团刚一南下,恐怕……没准有心人,就要在后方闹出事情来,生出大变——怎能不早加预防一二呢?!”, 960 夯货鲁二 “来人喽,来人喽,有没有想往南去闯荡闯荡的?今日午后都到我鲁二哥院子里来,咱们街坊的兄弟,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好样的,俺老鲁给大家伙踅摸了一条发财的路子,有把子力气的弟兄都来哈,必不能坑了大家,这一趟跟宫里队伍一走,便是不在南边落脚,照样返回来,抛开吃喝,好说也能落个十两八两银的——” 伴随着‘铛——铛铛’这有节奏的敲锣声,浑厚的青年嗓音从拥挤着的院门前去远了,土墙、篱笆墙上方冒出了好几个黑压压的头颅,好奇地盯着这一帮人消失的方向,平时虚掩着的门扉也被推开了,东西厢、倒座南房都有人探头出来张望,“这个鲁老二,又作兴出什么幺蛾子来了?他那老母亲这是终于松口许他出门闯荡了?” “这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实实在在是个莽汉夯货,他母亲把他拘在身边也是用心良苦,这鲁老二,倘若不是家里管教得严谨,怕不是早混进那些所谓帮会里去,叫人哄着沾了嫖赌?也是他娘这些年终是老了,哥哥嫂嫂巴不得把他打发得远远的,不来分家产——他呀,是早就想去南边见识见识了,只是之前毕竟被牵绊住了脚,就不知道有一点——这鲁二平时往来的师兄弟一大帮子人呢!难道还不够他们结伴南下的?还要再招人?这我却不知道他们是有什么盘算了!” 虽说京城居,大不易,这些年伴随着各地的灾荒以及新政,京城的人口流动得也很迅速,外地来投亲靠友,小有身家的灾地百姓也有,本地这里一无所有,勇于南下闯荡的人口也有,但京城毕竟是首善之地,尤其是世代居住此地的百姓,轻易也不愿动弹,这几年日子也算是越过越好。 尤其是家门口这条小路,街坊邻居们一合力,换成了碎石子水泥糊面的清水漫道,又经过衙门的组织,修了一条暗渠,施行了严格的污水分流之后,城南一角这大杂院区,住起来比以往要舒服得多了,老街坊们更是很难理解那些舍家舍业去南面的人,这破船还有斤钉呢,破家值万贯,京城的日子也越过越好了,还和鲁二这样折腾着要到南面去的,在他们心里都被评价为‘不稳重’,‘不是老实过日子的材料’! 倘若是以往,哪怕是敲锣广告,这样出乖卖丑地招人,街坊响应鲁二的必定也是寥寥,只会当成言谈间的笑料,但这市井百姓,也最是爱凑热闹,这不是近日皇帝都要亲自南下,这是满京城热议的事情,鲁二这一说‘和宫里队伍’,众人哪有不好奇的?当下也顾不得平日里是怎么暗地里排揎议论他的,两两从自个儿的小房子里探出头来,和左邻右舍低声讨论着鲁二的邀请,“他那有什么好事?我是不信,真有好的,他那帮子师兄弟不上赶着?他成年累月在主家过活,有什么好事能想着咱们街坊?” “虽是这个理,可毕竟也是吃过见过的,没准就有什么发财的路子呢?你们当家的也是膀大腰圆,是条汉子,何不就过去问一问?他也不是什么拍花子的,未必去了就一定要跟着走——这光天化日、敲锣打鼓的,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倒也免得我们在这穷猜!” 这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不免就有几个小妇人,一边抱着孩子忙着拍睡喂奶,一边咬着下嘴唇动心地思忖起来:“还真是,这货性子虽夯,架不住拜了个好师门,倒给他塞到雄国公府上去做护院了……” 原来这鲁二哥,他母亲老家是沧州一脉,在通州经营镖局,经过若干的关系,说给了在京城做买卖的东家为妻——这门亲事是经过他舅舅介绍的,当时婚嫁时没有说清楚,这东家在老家徽州其实已经有了一门妻室。江南的商人往往如此,哪怕生意做得不大,也多是两头大,在久居的城市都要聘一个外室,虽然家里那个是大房,但平日里相处久更像是夫妻的,反而是这个外室。在南方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于沧州这里就不好说了,鲁二的舅舅是否知情,外人也不好把话说死了,反正他外家在这门亲事中得了不少的好处,鲁二母亲难道还能和离不成?都嫁过来了,也只好闭着眼过日子,认下了这不算是多体面的身份。 街坊做久了,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知道鲁家搬迁过来的缘由:这鲁二出生后不久,他父亲就去世了,当时徽州商人有个习惯,做生意所得的盈余每年都换成银子送回老家,在老家收藏起来。铺面里的浮财其实不多,人走了之后,鲁二母亲带着两个孩子,退了京城的院子,把商铺转租出去,扶灵回乡,没有多久又重新回到京城,可想而知在徽州日子实在艰难,经过一番取舍还是宁可回京城来,自此之后,虽然孩子还是姓鲁,但和老家也是断了联系,上没上族谱都不好说,便算是没了徽州的根基。 好在,虽然院子是租的,但那铺面却是丈夫去世前刚自己买下不久,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写信告诉家里,契书也在身边,一家人还不算是衣食无着,不过鲁太太也不敢再租从前的好院子了,便来了南城落脚,这里附近有个武堂和她娘家沾亲带故,有了这个靠山,附近的地痞流氓也不敢来滋扰,靠着这铺面的租金,一家人的日子还算是过得下去。 随着孩子年纪渐大,两个人的前途不得不予以思虑,鲁大不消说了,这铺子以后按理也归他继承,可学着经营些小生意,做个买卖。鲁二这里,鲁太太经过思忖还是培养他学武,这样鲁二自小就常被送到沧州学艺,机缘巧合,被舅家的师兄弟收走,练了一身的童子功。不知是否和这个有关,鲁二快十了都没有说亲,这点也时常被人说道,都说鲁二这功夫学坏了,还有说鲁大夫妻居心叵测,故意不给弟弟说亲的,反正这样的老街坊,只要是手里拿着针线一坐,满嘴里也是再嚼不出什么好话来。 为什么说这鲁二是夯货呢,这话虽然蛐蛐了鲁大夫妇,但却对鲁二是有利的,众口铄金有时候也是主持公道的一种方式,可这鲁二却不识好歹,这话被他听见之后,还捏着拳头要找嚼舌根的人算账,险些要把人给打坏了——这还好人是没事,倘若有事,他不是去南面,就得净身入宫去做太监去,在京城人人都知道,很多犯了事的武林高手,害怕官府追索,多有自宫托门路的,宫里也喜爱收用这样的中人,许多内侍卫都是这个来头,彼此援引已经成为内官的一大流派了。 倘若是做了中官,那除了指望侄子养老之外,是真没别的出路了,还好万幸这人没打坏,只是掉了几颗牙,鲁家赔了几两银子这事儿也就了了,那之后鲁太太约束鲁二更紧,又是少不得送礼赔情的,走动关系给鲁二在雄国公府里找了个护院的活儿,打那之后,大家就少见鲁二回来了,他要值更上夜,护卫主人出行——至于说对这些百姓来说高不可攀的什么使馆超市,各家模仿着经营起来的商铺,鲁二跟着他们家少爷小姐,说起来也是津津乐道,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本来他打人这事儿,在街坊间闹得不堪,得了这份活儿,人缘又渐渐好起来,毕竟跟着雄国公府,那是真的吃过见过,每每回来说些公府见闻,也够这些小老百姓稀罕的了,都说鲁家毕竟是好人家的出身,鲁二从小也是少爷般带大的,通晓礼仪,才能中选做了护院——毕竟不是他们这样的出身,年轻人还不识好赖,有些脾气也是正常,于是他打人的事情渐渐都没人提了,街坊里一班小子还是爱往他跟前凑,都向往他这利落的身手,认为鲁二哥算是街坊间独一份的能人。 孩子们还不懂事,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念想,到了大人这里,就有些不同了,面上虽不敢得罪他,见了面二哥二哥的叫,私下提起来还是摇头的多,倘不是他提到了跟随宫中南下这句话,他们是不愿去沾边的。便今日,家来听媳妇子这样说起,又被催促了去打探一二,有勇气登门造访的也并不多。午后到点过去一看,鲁家那小院子里聚了不过是四个人。 鲁二哥也不在意,让他们在自己厢房中稍坐,自己大喇喇去了厨房,一阵乒乒乓乓翻箱倒柜的声音,随后端了一个小竹筲箕进来,里头装了半筲箕的葵花籽,还有些整个未剥皮的炒花生在里头,一手擎了七八个碗,往桌上乒地一放,从小炉子上提起热水壶来,给大家倒水笑道,“兄弟们给我鲁二面子,我练功不能喝酒,烧了滚茶,大家吃点喝点!” 这葵花籽、炒花生,都是能榨油的东西,而且也是近年来才跌价的,葵花籽——这向日葵虽然北方也有,但炒制的办法却是从南方传来的,在买活军兴起之前,众人多是生吃,或者拿去熬制,和熬瓜子一般,很少有这样炒得焦香的吃法。和所有时兴的食物一样,葵花籽价格之前并不低,越是饱满上等的,价格便越是可观。虽然不至于说消费不起,但有钱大家宁可去买肉,不至于买这些零嘴儿,在南城这一样算是少见的零食。 而落花生也是一个道理,倘没有买活军,也还在做观赏用那,都是喜欢花儿,对于果实的食用还没有普及,众人见了这两样零嘴,都是暗自咋舌,也不敢不吃,却也不敢多吃了,免得暗遭鲁大嫂的埋怨:还没有分家,鲁二回家开箱倒柜的翻吃食也不算是错的,再说他的月钱且还把在老太太手里呢,这吃食也有他的一份,可鲁大嫂未必这样看待,这没准就是人家想着过节哄孩子走亲戚待客的零嘴儿,你登门来全吃完了,她表面笑脸相迎,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嚼舌头呢! 茶没什么可说的,常见的高末,可以多喝,这葵花籽大家只是慢慢地剥着,咬在嘴里,浓香四溢,说不出的咸鲜可口,越是这样不五时磕一粒,越是忍不住直吞口水觉得不过瘾,不得不抻着脖子多喝热茶,尽量不露出窘态来,鲁二哥倒似乎是不把这些小节看在眼里,热情地对大家说起了自己的计划:“都知道南边趁钱那,先好些南下的街坊带信回来,都说南边除了气候湿热之外,日子着实好过,说实话,这些年咱们爷们儿谁没兴起过去南边闯一闯的心思?” “只是有一点,这拖家带口的,实在动弹不了,阖家动身,这路费难凑!光靠一双脚,怕不是要累死在半道上?自己受这份苦也罢了,家里的妻儿老小如何承受得了?可要说买船票,那地儿还没到就得先卖屋子!万一不成,饿死在他乡,都回不了祖坟!叶落不能归根!” 这话算是说到众人心里了,大家听着都不由点头:谁不想发财?可这些困难也是实实在在的,要说免费坐船,那都是前些年的事了,这些年南下的船只运力非常紧张,免费的名额非常有限,都被愿意付船费的旅客占满了。这样的好事谁也不敢想就落到自己头上,再加上京里的日子也的确越来越好过,逐渐地也就绝了动弹的心思。“二爷这样说起,可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可以包我们南下的路费?” “便正是了!”鲁二哥一拍大腿,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这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和万岁爷下江南有关呢,你们也听说了这事儿,万岁爷是定了必去的,可兄弟们想过没有,这去是要去,该怎么去?” “那不是坐海船——”这几乎是所有人本能的想法,主要是过去十几年,海运实在是太兴旺发达,百姓们说到南下就是去天港坐船,更加上漕运改海、杂粮普及,百姓不再有河漕不通则京城无粮的恐惧:京畿一带粮食产量不高是自古以来的事情,京城的百姓一贯是要吃漕粮的,但那是土豆推广开来以前的事情了。 自从有了土豆子,还有南方运来大量的便宜红薯,百姓家无隔夜粮的现象已成为历史,秋冬季节储秋菜时都会顺便大量囤土豆,漕粮就算一时不到,顶多就是米面价格贵一些,过冬土豆粮铺有得是,虽然贵粮还是随行就市,百姓吃不起的时候也有,但这种口粮价已经多年没有上涨,近十年来都可以保证吃饱。既然如此,对于河漕,百姓的观感就更淡了,甚至连河漕是否还存在都拿不准,这漕运都改海了,大家都走海,“万岁爷不走海……他怎么走?还走河么?咱们万岁爷是个贪新鲜的,难道他竟不想走海路?” “万岁爷倒是想!但海漕却又不比河漕,海运会出事啊!”鲁二哥道,“而且这一出海,音信断绝,只能借用买地的传音法螺和京城联系,却不比走河漕,每日里快马在堤岸上运送奏折,入夜了驻跸休息,何等的逍遥自在?和中枢的联络也不会断绝。本朝皇帝离京,自古都是用河运的,朝中现在也是力主还是走大运河——只是有一点,第一,这沿岸的纤夫,如今已经都散去了,便连漕帮都烟消云散,各奔前程;” “还有这事儿!” 这些教九流的小市民又一次开眼界了,惊叹了一会,仔细一想却也正常:河漕都没有了,漕帮还靠什么吃饭?海漕又不需要大量的纤夫人手,再说,以前是穷得吃不上饭了去当纤夫,卖命换钱。这买地的日子这么好过,还有地种,这些纤夫本就在运河两岸,消息也灵通的,怎么不会南下去寻生计?再仔细想想,那些本来跑河漕的船夫水手,倘若不改行去跑海运,现在买地通航四周,远到四洋的船上,人手又从哪来?就算他们开了学校,也不至于这就培养出取之不尽的人才来了。 “敢是要从京城沿路招聘纤夫么?”有些人已经大概摸准了鲁二哥的心思,当下心中便盘算起来:这价钱怕是给得不低的,而且管了去,肯定得管回,不然船只岂不是困在当地了?自古以来,北高南低,水往低处流,这北上需要的人手恐怕还更多呢。也难怪鲁二哥说这路费的事情了,的确,平时南下,花钱去,这一次是去挣钱的! 这大运河在南方的码头……好像最南是到武林?那哪怕就算在武林停留,等万岁爷北返,这段时间也足够他们见识南面的风土人情,并且试着找一份行当安顿下来了。倘若认为武林好,回京之后,这份收入足够他们凑足阖家南下的路费,倘若觉得还是京城好,那就当是出一趟远门也增长见识赚到了钱。如此说来,虽然旅途难免艰苦,但也还是值得一试,唯独可虑者,便是这纤夫的身份实在太低微了,甚至连地痞乞丐不如,完全就是牲口一般的行当,虽说住在京城不知道纤夫有多苦,但料想着要胜过街头巷尾帮人运货搬家的驼夫,他们虽然也多是卖力气的,但或者是杀猪,或者是打铁,或者是帮闲,多多少少也有点身份地位在,便是向往南方,也未必能真放得下身段,吃得了这个苦。 这几个人互相看了几眼,都是看出了彼此的顾虑,鲁二哥却仿佛还是一无所觉,憨憨地又道,“纤夫这是难题,不过也不至于从京里找人一路管饭下去,听少爷说,多数还是让沿岸州县自聘了。只是京城带出去的千护军——还要伙夫厢军去打理前后,这些民兵,是要从京里出人的,你们也知道,前些年京里裁撤老厢军,把北方十几万人都解脱了军籍,现如今护军人手有限,大家都各自四散了,便连俺们这护院的活计,都是因这事儿,又托人走动才得来的——如不然,各家的门户都是占了官中的护军来当护院使唤,怎地还用自己使钱外聘?” 他口中说的,‘你们也知道’,实际上这些小老百姓哪里知道!听鲁二哥说着也是眼花缭乱的,自觉又增长了见识,忙记了下来,准备一会回去学给老婆听,一面又不免咋舌道,“千护军,还有个大几百的官吏,万岁爷这一次南下好大的威风!算上护军怕不是要五六千人!” “五六千人?怕是要上万!咱们虽然如今是不如买活军了,可到底也是华夏正统,这样众国云集的大场面,可不是要卖力铺陈……不能弱了敏朝的威风!” 鲁二哥摇头道,“厢军两个才能管护军、御船队一个人!这一次衙门要招六千个厢军,管去管回包吃包住,一行下来十五两银子干干的到手里——这钱不少!虽说路上吃苦些,但好歹也是做些跑腿送饭的杂活,不至于和纤夫似的卖苦力,只是要身强体壮看着好看,也不容易生病罢了!” “我这里好容易问老爷讨了几个名额,哥几个好生琢磨,依我说,钱是一回事,这上万人南下的热闹,一辈子能有几回?” 别看鲁二是个夯货,但这话可是说到了老少爷们心底,都和他一样,双眼放出光来,听鲁二极力描摹着场面上的热闹,“御舟……娘娘们……仙器且不说……听说到那时候,各国的使者都到!却不知又是多么的热闹非凡了,这辈子能见一次这样的世面,也不枉为人!怎么样,哥几个,要不要和我老鲁一起,去见见世面!”, 961 画皮下的京藩 这要是细数起来的话,除开南城药火事故那样的大事之外,京城百姓这数十上百年来,所能见识到的热闹,也就是每年的打大醮、盂兰盆节法事,逢年过节的庙会等等,虽说一样是热闹非凡,令人大长见识,每每回来街坊吹嘘,但这要和这些年来,随着报纸普及,在民间逐渐被人津津乐道的‘三宝太监下西洋’、‘谢六姐威震红毛番’、‘大慈恩寺琉璃宝塔大点灯’、‘南洋开海、千帆竞流’、‘美尼勒城万人京观’等这些大场面相比,京城的这点子热闹,未免就也显得有些太寻常了。要真说起来,一样都是敏朝京城,两京中比较的话,还是金陵的百姓世面见得多些,也好吹嘘,至少他们有大慈恩寺,还有,宝太监下西洋时,船队是从金陵出发,大家坐下来摆龙门阵的时候,这可都是人家祖上值得吹嘘的资本! “如果是做纤夫,那是绝不去的,丢不起这个人!再说了,谁吃得了这个苦哇!咱们四九城的老少爷们,多少也都是娇惯着长大的,打量是那些乡下嘎啦里逃难来的乞丐呢,为了一口饭吃,什么贱业都肯操持!” 这一阵子,鲁二哥在的这几条胡同:斜靴胡同、歪帽胡同、郎中胡同,大家嘴里念叨着的都是这样的说法,“这钱财倒是次要的,二哥有一句话是说对了——这辈子也难得一见的世面,现如今送到眼前了,若不看,那岂不可惜了的?” 京城人要面子,哪怕是南城这样的破落胡同,老街坊也讲究,不肯露怯,对于南下闯荡的考虑,路费的缺少以及这一趟行程的报酬,也就只有鲁二这样缺心眼的汉子才大喇喇地直接捅破,其余汉子心照不宣,对这些考量,绝不会公然出口,平时买菜上工回来,溜达着在巷子口遇见了,彼此打问起来,说的全都是想去凑热闹长见识,这么一来二去,倒仿佛竟成真了,活像是大家都是为了凑这个热闹,不惜长途跋涉似的,绝不是贪图朝廷给的报酬。“钱……哪儿不能挣去!为的就是这么个场面!” 世界上绝大多数事情,本没有一定的答案,这就好比一般人家求神拜佛,你在家附近的庙里烧烧香不完了呗?怎么就要千里跋涉去到泰山呢?这一路上的花费少说也得二十多两银子,多少人家几年的嚼谷都在里头了,仔细想想,这合算吗?还不如自己吃点喝点呢。可最是那些裹长足,爬山路非常不便的妇女,非常痴迷于去泰山香会的事情,宁可彼此间妇女结伴这么远行几个月的,也要去泰山碧霞元君庙里烧一柱香。 而这种氛围一旦形成,不知不觉间大家就都习以为常,也就会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凑这个热闹。这一次做护军南下,其实也是如此,这样的舆论一传开来,有不少本来不想折腾的汉子,也被说得心动了,犹犹豫豫,天两头去鲁二院子里打转,越听越有道理,稀里糊涂也愿跟随鲁二一道,报名充当护军,这是胡同里一些老八板儿所不愿意见到的,他们倒也不是别的,是认为这些汉子南下一趟,一走就是大几个月,容易丢了原本稳定的差事。 “嗐!咱们这些老棺材瓤子,老眼昏花,连那皇榜告示都看不清了,还指着这些小年轻听咱们的话?你要我说,除了巷口做车夫的陈大小子,廖屠、王打铁那几个,这样甩手走了,岂不可惜!离了张屠户,还能吃带毛猪不成?廖屠这一走,咱们南城、丰台这一块的猪肉买卖,怕不是就要被那大兴帮的人给接手过去了?” “都是惯的!这要是老辈子,能有个稳当营生就偷着乐呵吧!这要不是这些年来南城外开了那么老些工厂,活儿好找,他们能说不干就不干了?狗肚子存不了二两香油,穷得瑟的玩意儿,那鲁二是个什么好东西?成日里跟着厮混,人离乡贱!这一去能有几人回还还不好说!” 这些个成日裹着青布包头,哈着老腰,腰间挂着旱烟杆,可烟荷包里十有八九空空如也只有一些烟沫子的老人家,嘴里可没有什么好话。彼此这么一搬弄,家去少不得有发泄在自家儿孙头上,疾言厉色不许跟着去的。但他们无意间倒是点透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这些青年如此轻易地接下这份工作,的确还是因为这些年来,京城的工作机会要比从前多太多了! 有种种岗位或者是新设,或者是发生变动出缺,想要找到一份差事,不比从前还要到处奔走,托人情找关系,苦哈哈地从学徒熬起,哪怕不和鲁二这样,因缘际会得了一份美差,现在能顺理成章跟着南下,便是其余人,舍掉原本的活儿也没那么慎重,因为他们回京之后,可以很轻易地找到类似的活计,或者大不了就进工厂去卖力气,虽然工厂事故多,常常死人,在民间颇有不少传说,但这是因为仿造的机器常出故障,而工人的素质也不如买地的缘故——至少在本地的报纸上,工厂主是如此分辨的,单论厂里的吃喝和工时,倒不算是很苛刻人的,收入也着实是不低! 选择多了,大概也算是生活有所改善的表现,只是这样的改善,并不像是吃喝那样直截了当一眼就能看出,也不会为所有人都赞成,尤其是在匮乏时期熬过来的老人,指望他们理解这样的逻辑,那是天方夜谭,不过好在年轻人自有一股锐气在,又有这么多人壮胆,鲁老二在家住了十多天,居然也被他拉起了二十多人的队伍,经过里长见证,把名单递给衙门,这件事就算是过了明路,彻底定下来了,各家都得了百文的定钱,再要反悔,不但要加倍赔还不说,还要再打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这些年来,官府还是富裕了的,这给拨银两也是爽快。” 众人对于这样的规定,倒并没有什么不满,甚至还相当的意外,认为官府给钱比想得要利索。他们也就更一心为远行开始做准备了,原本要去不去的那些人,现在定下来之后倒比谁都着急,常去鲁家转悠,打探着该什么时候上路。 “事儿还没全定呢!” 一开始,鲁二说的是‘就快了’,可之后慢慢地又换了口风,这一次回来时,居然又变了说法,“或许就坐海船去了,现在都还在谈!” “怎么又坐海船了?!” 这会儿大家关心的反而不是这百文定钱退不退的事了,都因为南下之旅可能落空而异常懊恼,急着问鲁二其中的缘故,鲁二扳着手指,也是叹道,“本来朝中就有人主张乘海船去的,更有人说干脆乘买活军的海船,这样大家都放心,买活军为了自身的名誉也绝不会让陛下出事。只是,如此一来的话,我国朝颜面何存……” 雄国公府的护院,消息自然灵通,随意说出的都是这些百姓不知道的典故:原来朝中对于皇帝南下的方式,一直是很有争议的。甚至连是否走水路都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确定下来,这里有皇帝自己的缘故——皇帝本人是很忌讳水的,大概是因为本朝有皇帝就是落水染病而亡,而皇帝本人也得过六姐的开示,认为自己近水也会有危险。因此他不但绝不去戏水,本心也不愿意乘船南下。 “但是,若走陆路,耗时就太久了,那才真是劳民伤财,首先一个,路不平整,要等着一路修过去,那得要几年!再说了,护卫大河沿岸,这是有数的,也做惯了。因为要走河漕的关系,运河两岸的强梁都被拔除殆尽,倘是走陆路住驿站,那可就不好说了……且不说强梁,便是这大军粮草,沿途的州县也难供应得上!” 这样看来,走水路是唯独的选择,那接下来就是要走河还是走海了,走海,就怕遇到台风海难,或者是被有心人凿底也好,偷工减料也罢,在海上沉船,那就真的是难救了。所以最后留下来的就是走河运的方案,而且阵仗不能小:千精兵,在大臣看这是天子出行应有的气派,可在天子自己看来呢?倘没有千精兵护身,是不是还真不敢踏出京城啊? 这皇帝也怕死,而且怕死到这个程度,是超出大家预料的,虽然鲁老二没有明说,但大家听了都不由得纷纷发起笑来,颇有些‘敢笑皇帝不丈夫’的气魄,有人道,“该不会乘买地船只南下的说法,其实背地里是有上头在指使的罢!咱们这万岁爷,比起自己人倒像是更信买地!可见这世上最想害你的往往都是自己家里的人!外人待你有时候反而还好!” 话糙理不糙,还暗暗点了鲁二一下,众人听了都是叫好,可惜鲁二依旧无知无觉,继续和大家分说这南下的困难:坐买地船只,这是朝廷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包括微服出行也是绝对不许,天子出行肯定要有相应的阵仗,否则就别去了——天子你要微服,就不能以天子的名义出行,你自己爱去哪里去哪里,我们反正只当皇帝还在宫里,到时候,出去的是谁,留在宫里的是谁,可就由得我们来说了。 这都是直接上了奏章的嘴仗,也不得不说,这样的威胁还有些效用,于是最后方案还是回到了鲁二传达的那个来。可这方案也有很大的问题——一开始还好,设计得不错,也在往下逐渐执行,虽然经过裁军,人员短缺,需要现招募人手来充当厢军,但经过鲁二这些高官眷属的穿针引线,在京城内外凑个六千人还是轻轻松松的。 可就在计划要继续往下走的时候,却还是卡在了吏目短缺上:敏朝这里本来就没有几次皇帝出巡,好不容易礼部理顺了流程,到后勤这块了,但后勤这块也不知道怎么来安排万人南下的行程了!哪怕是内库有钱,而且应允了这一次大部分钱粮都从内库来出,还支借了若干特科官吏来算账跑腿,但整个路线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法顺下来了。因为上一次有记载的万人规模军队南下,大概还要推到数十上百年前,藩王造反平叛——还是更古早的汉王而不是宁王,宁王那都是当地军队直接平叛的,便是如此,汉王造反也是在山阳道,距离京城其实不算很远,否则也不会从京城出兵。 甚至仔细想想,就算把全国军队都囊括在内,大举出兵的时候也不太会去考量到每日的补给,因为那时的大规模出兵往往还隐藏了一个前提条件,‘划拨粮草不足,就地自筹’——军队是一路抢着走的。带着一万多人,每天要保证好吃好喝,厢军能喝口热水,吃个热饼子,护卫军能吃个炒菜,船上的官吏人口可以维持和日常生活差不多的饮食和用水……敏朝或许不是办不到,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能保证顺下来不出纰漏,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这不得派人先把沿线跑一趟,各州县衙门都有个章程,心里有数了才行啊?就这至少得准备小半年的功夫,怎能来得及!就算是咱们这计划得再好,州县衙门供不上了,你能怎么办?” 鲁二说得也是口沫横飞,意犹未尽地抹了一把嘴巴,但他的说法是不容易被大家接受的,很快就有人叫起来了。“怎么就这么难了!?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如今年年不是几十万上百万人南下,怎么那些人就都能有吃有喝了?” “就是啊!不说别的,就通州,现在都有专门的宿营地了,流民那是走一批来一批,怎么就都让他们走掉了还去到买地了!” 的确,在京城这是大家都有眼睛看的,现在年景不好,北方年年都有流民跑到京城来撞运气,百姓们都是眼看着他们被疏散去南方的,这人数怎么也比万人要多了,怎么人家能走,一路也是有吃有喝的,到皇帝这里,大家一摊手两瞪眼就硬是办不下来了? “嗐!你每也不想想,确实了,每年那百八十万的人来来回回的,也没见谁短了吃喝——可这事儿是谁办的?那不是我们敏朝啊!” 鲁二也没办法,不得已把缘由戳破了,“那是买地驻办给操持的,他们会办,我们的官儿没搞过,可真不会啊!” “我们也就是在通州有救灾转运办公室,副主任卫姑娘,你们也见过的,前些年到南城来发煤,大家都还受了她的恩惠。卫姑娘原本只是跟着南下镶边的,前阵子大家一看不行,便赶紧提拔她主持操办南下特科诸事,她和我们国公府九姑娘是至交好友,过来吃茶时亲口说的——就算是计划书做出来了也没用,内库虽然有钱,可沿岸各地州县的衙门依旧是精穷,压根无力就地措办粮草,甚至挪不出什么多余的人手来接驾。这些年来,一出京畿,衙门不能满员,甚至长期只有十几人办公的现象是越来越普遍了,指望十几人接驾,累死他们都办不下来,甚至逼急了,甩手跑了去投买地的都有……这事儿,光靠咱们敏朝自己的衙门,没戏!要走河运往南,必须由各地买活军驻办来操持对接方能体面!” “可那样的话,和坐买地的海船南下,又有什么区别?哪怕是到了武林交给买活军安排,转乘他们的海船去羊城港,至少在咱们敏朝的运河里,一切还应该是敏朝自己的仪仗,难道真要在出京之后,就交给买活军迎来送往了吗?那……那岂不是告诉大家,一旦离开京畿,运河沿岸买活军说话要更算数些?如何还能说是二分天下?这万岁爷,岂不也成了……” 鲁老二这个傻大胆,说到兴起也不顾忌讳,左右张望了一眼,低声迸了两个字:“京藩——这陛下不也成了买地的京藩了吗!” 这话可就说得太过了,众人听了,都是噤若寒蝉,不敢接腔,鲁老二说完了也是心虚,屋内竟一下陷入了尴尬凝固的死寂之中,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忌讳:京中百姓,百多年来都是在锦衣卫的赫赫凶名中长起来的,这锦衣卫的神通广大,于民间几乎都传成神话了。什么夜半无人私语,编排皇帝给起了外号,说皇帝秃头,第二天觐见时,便被皇帝拿着原话问起,‘我哪里秃’之类……虽然或许敏朝没有一个秃头皇帝,这也未必是真实,但百姓们的确也养成了习惯,不敢妄议国事。生怕明日起来,锦衣卫手拿绳索坐在床头,一家人都被株连成阶下囚了! 南下受阻,又见证了鲁老二的非分诽谤之语,或有被株连的可能,众人都是忧心忡忡,不敢再逗留纠缠,匆匆道别各自归家,这一夜也是辗转不能成眠,便是鲁老二之兄鲁大,凑在板壁上听了这话,也是吓得魂飞魄散,夜间和媳妇商量道,“了不得,老二居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还当了那么多人的面!这京城是再不敢呆了,我们倒不等他们了,先把铺子顶出去,索性先将家分了,我们带老娘去沧州避避风头!他要作死,只好由得他,可别牵连了我们。” “他虽混账,但这事却也无妨,这京藩两个字,不是旁人说给他听的,难道这傻子还能自己抖出这样的机灵来不成?” 鲁大媳妇虽然也深厌鲁二莽撞,但她可不愿分家,便少不得要为鲁二说几句话,也是叹道,“这些年来,看着京城一日比一日好,朝廷一日比一日富裕,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的,却不料私下里已经衰败成这样,连南下的仪仗都囫囵不下来。已是这般,难道还有余力来收拾悠悠众口么?这话说了也是说了,锦衣卫未必就管得了这些!” 这道理,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妇道人家都能明白,胡同里自然也有别的懂事人,翌日起来大家还有些后怕,可再过了几日,那鲁二都去国公府换班回来了,还是活蹦乱跳的,完全没有因为这两个字被问罪的态势,大家也就逐渐放下担忧,只是,彼此见面时,眼神交汇,却又似乎有了一份共同的感慨:这些年虽不说荣华富贵,但京城毕竟是他们的家乡,百姓一向以京城居为傲,也为朝廷的中兴而高兴,虽然丢了福建道、之江道、广府道,又丢了江南,可他们的日子没受任何影响反而越过越好,众人几乎都要以为朝廷在北方的统治依旧是稳如泰山,甚至还有将来和买活军对垒的希望。可皇帝欲难行而屡不得的纷争,却似乎是掀开了花团锦簇的包袱皮,让他们看到了在这一层表象之下,帝国那极度的衰退,于本能的最深处,也动摇了原本的坚信,逐渐建立起了新的猜疑。 难道……敏朝的国祚,已经是风中残烛,覆灭或许也就在几年时间。他们……真能看到改朝换代的这一刻,眼见着京城迎来新的主人么?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的话……那……南行或许也就不是在看热闹了,而是提前其余人,当先见识自己将来的统治者——尽管此行的性质改变,对于现实或许没有丝毫影响,可在这些厢军预备役的心里,他们对这一行已经不是单纯的期待,更多了太多复杂的心情。又是想去,却又宁可不去,反而有点儿患得患失的味道在里头了。 倘若……倘若沿岸的州县能顺下来,大家能完全依靠本朝自己的力量南行的话,那就是吃些苦,后勤上疏忽一些,也是甘愿的! 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甚至,他们也能接受皇帝干脆就坐买活军的船走海路南下,虽然这样他们就去不了了,但这样的选择,似乎至少暗示了朝廷依旧还有中兴的希望,可以忍辱负重,承认自己的不足,就干脆不去摆那样的花架子,也能省下一笔开销来。可世事往往不能尽如人意,等待了近两个月之后,这些厢军收到了上级的通知,南下的行程已经彻底厘定,他们日后就要准备出发了,而虽然此行到底是谁在背后操办,此事众人都密下不提,可看着随通知下发的那张清单上熟悉的格式,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告众仪仗队后勤分部诸弟兄,远行在即,弟兄们当准备如下事物可便于旅程所用,能在xx、xx处购买……这都是南城的老百姓,当年药火事故之后,使馆组织的救灾队下发的小册子,就是这么个格式,半点没有差池!, 962 金碧辉煌老牛拉珠玉琳琅破车 一候螳螂生,二候鵙始鸣,芒种候,反舌无声。五月里,天候转暖,树木青头,伯劳鸟的叫声隐隐约约地自河水两岸浓密的柳荫中传来,啾啾而鸣,透着饱食的喜悦,这时候也正是虫豸滋生,它们可以随处取食的好光景,时不时地还能见到鸟儿们在柳荫枝头跳跃,也让行走在树荫下那一眼看不到头,稀稀拉拉的队伍透了几分小心,几乎所有人都戴上了斗笠:出远门的旅人来说,这是离不开的东西,不但能遮阳挡雨,舀水扇风,而且还可在这样的时候为他们防范随时落下的鸟屎。不论是紧随着御舟船队护卫前行的三千精兵,还是陈列前后走得稀稀拉拉,穿着也多种多样,更像是逃难的六千厢军,都少不得这么一顶大帽子。 只是,厢军的斗笠多是竹制,还有些用草帽充数,而正兵那一身行头却十分像样,斗笠上披撒着的红缨令人羡慕,再有居中骑马的将军,他们戴的就不是斗笠了,而是铁制的高盔,在帽顶还高高地伸出一根铁棍,上头或者缀着红缨,或者干脆插着小旗,根据品级、职位的不同各自有异,但有一点是不便的,那就是的确相当的威风。 这么一个穿着全甲的将军,高踞大马之上,瞧着足有两人多高,简直不像是凡夫俗子,有点儿天兵下凡的势头,叫人见了,也不由得打从心底畏惧卑服起来:且不说别的,就是那高马看着都让人咋舌,在买活军的仙器传扬开来之前,马本就是平民百姓所见到最大的奢侈品,天家京营的精锐,所骑的还不是常见的鞑靼战马——实际上,便是相对矮小的鞑靼战马也是少有的,民间常见到的都是瘦骨嶙峋的大走骡,身量虽然高,但那和马相比还满不是那么一回事。能够有一匹大概齐肩高的鞑靼马,已经算是兵士里混得相当不错的了! 以这些厢军常见的身高来比较,齐肩的鞑靼战马,按买地的度量衡来说,大概就是一米左右。这算是民间最常见的马匹了,可这些京营的正军,骑乘的那都是一人多高的大马,比量着大概要有两米了!这样的高度,再加上百户、千户们那高高的头盔,当面站着的百姓需要把头仰得高高的,才能勉强和骑士对视,再设想一下,倘若他们穿着了全甲,手里还有一把青龙偃月刀,那当真是令贼子山匪闻风丧胆,就是什么都不做,光策马压阵就足够所向披靡了! 据说,这些马都是前些年洋番商人设法贩来的好货,有大食马、汗血宝马,甚至还有人不知怎么从欧罗巴弄来了他们的国王马‘安达卢西亚马’,敬献给天家,得了非常丰厚的赏赐。这些好马,平时都是养在皇家御苑,最多是在西海吃吃草,放着跑几步,根本不可能随意骑乘到民间,倘不是这一次护卫南下,哪有机会见识到这样多的好马,被马监的健壮骑士轮流驱策,在河堤边上的官道放蹄的大场面?! 不得不说,跟从御舟南下,这眼界是当真开了不少的,这些匪夷所思的名贵御马还在其次,首先众人见识到的就是那华贵的龙舟,虽然在幻灯片中,有些人也能看到更加匪夷所思的风景,但这和亲眼所见那还是不同。就说那岛船好了,在京城还很难看到,需要托关系额外花钱,才给私下里播一场——毕竟有为敌人扬威的嫌疑在,那些想方设法走门路搞了买地幻灯片放映机的人家,宁可多放一下《新绘移鼠教经文第一章》的配图(据说城里那些移鼠会的教士对此很恼怒),或者干脆再露骨一点,放那《绣像金萍梅》做的幻灯片,也不愿意放这些可能惹来事端的东西。想看的人只能千方百计地钻营,混成自己人了,才能看到一二呢。 可是,这样费劲巴哈看到的岛船影像……那都是啥啊,要么就是茫茫大海上一个小黑点,看着和小木船一般,要么就是黑乎乎的高楼里有一两个人在对着观者挥手,瞧着非常的模糊,似乎是要营造岛船之大,但看了一点真实感没有,反而让人摸不着头脑。只能说这施展神通摄取魂魄来描绘仙画的‘摄魂使’,实在是漫不经心,活儿糙得让人生气,哪怕就是老农随便摆弄,效果说不定都要更好得多了。这如何能与眼见着的龙舟相比? 这龙舟是眼见得着的庄重气派:层的楼船,那精雕细琢就别提了,还胜过千工的花轿,虽然囿于河道,长宽有限,但在精细上真是做到了十二万分,雕梁画栋、彩带缎幅,便连二层的栏杆,到了夜间都要围上丝障,若是有女眷出来甲板,更是煞有介事,都有屋里人跟着张开锦障,一路遮蔽,这样用来遮挡身形的罗帐,民间用的青布就算是很不错了,可天家呢,用的却是璀璨光华、灿烂辉煌的锦帐! 居中的龙船,巍峨庄严,天子安居其中,真有几分代天行道的气派,前后导游跟随的官船,清一色都是新漆的桐油,虽然规格有异,但外观上却还是抱持了一定的统一。到了晚上,官船上缀着绣球彩灯,倒也热闹,那龙舟更是流光溢彩,灯火通明,诸多珠灯洋洋大观,简直就像是在水上缓缓行动的鳌山,里外都是灯火通明,鲁老二等人在岸边帐篷里歇宿,都不需要特地起火,就靠着龙船的灯火都能照出二里地去。饶是他们已经跟着走了大半个月,每每晚间若是能隔远见到龙船亮灯,也都还是要赞叹一番,认为所见的这番热闹,已经好像进了仙界,回去足够好一番吹嘘了。 “就是可惜了的!这样的气派,却没多少百姓能见得着!” 这也是他们发自肺腑的感受,因为他们这些厢军中,除了为厢军收、张帐篷,垒灶做饭,洗菜烧火,去沿岸州县运送补给之外,重要的工作就是警戒四周,呵斥来看热闹的百姓。这龙舟虽然在河中行,但这般的气派除了少量官员之外,根本没人能见到,因为大多数百姓都被阻拦在河边一里地之外,除了些船顶的大旗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每日里正兵披挂上阵,戴着红缨斗笠,暖热的天气里还穿着棉花甲……保持着整肃军容一丝不苟地往前行走,配合着将军、龙船,营造出好一副严整景象,如此卖力地表现着,却没有一个观众,一切全在寂静中进行,除了时不时两岸发生帮喊的“肃——静——”之外,沿岸的百姓压根就不知道御驾从州县经过……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件又可惜又可笑的事情,实在不知道这么做的用意是何在,难道就为了做给那些前来觐见的州县官吏看的么?可这样的访客一日大概也没有十几个,为了十几个看客,摆出这样的阵仗,似乎也太小题大做了一点! “固然了,到武林码头的那一刻,应当还算是威风的……可就为了这,上万人要辛劳一路,别的不说,就光我们六千厢军,完全就是为了体面找来的,很可以完全裁撤……” 这是他们上路之后逐渐得到的结论:厢军可做的事情实在是不多的,实际上沿岸并没有什么土匪需要正兵出动去剿,正兵所有的工作内容,就是光鲜亮丽地整肃前行,而厢军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正兵以这样的一种形象出现。如果没有厢军,正兵分出若干艘船来装帐篷、铺盖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只要推出一些人来装运炊具等等就行了。当然,这样的话他们要背负自己的包袱,很显然军容就不会这样齐整了。大多会和现在的厢军一样,着短褐,高绑腿,肯定不能穿甲。 这样的话,可就不威风了……不威风的话,为什么不坐海船南下呢?这样一想,大家便容易得出一个很丧气的答案,那就是整个河运南下的仪仗,所谓的不过是片刻的威风,而在此期间所发生的一切实际上都毫无意义,只是基于一些莫名的原因进行的无观众的,荒谬的表演,大家在其中都十分的疲累,耗费且还巨大,但在整个旅程之中,这样的表演居然还在公然地进行着,谁都没有出来戳穿。 倒说不上是心疼银子,毕竟这银子也是天家的私蓄,这些为了见世面而出京的厢军,远远没有什么‘天下为公’的觉悟,认为皇帝的花销他们也能指指点点,在他们心里,皇帝花自己的银子来维持天家的体面不算是多么昏庸的决定。可正因为这决定并不错误,理性的认可才会和感性的反对发生激烈的冲突,产生极强的荒诞感。 他们虽然彼此不讨论这样大逆不道的感想,而且途中的吃住也还算是说得过去,至少一切都井井有条,的确没有吃苦,也没有发生什么担忧的变故(譬如天家出尔反尔把他们捉去做纤夫),但是,对这一趟行程所开的眼界,他们在每每再见那瞬间的震撼后,厌倦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不由得开始思索一些相当务虚,此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甚至连兄弟伙里最夯的鲁二哥,有一日都居然发了感慨说,“龙舟船队是天家的气派,这是诚然不假的,可谁说买活军没有买活军的气派?要我说,咱们一帮人的吃喝拉撒都这样顺畅,每天能够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收好帐篷,去找到谁跟谁走……这种心中有数,做的每件事都有用都管用的感觉,那难道就不是买活军的气派了?这样的气派倒更难得些,而且见识到的人还不少,我觉得可比咱们的花架子要来得上算得多。” 他的论点是很难反驳的,因为这些京城的乡巴佬,在汇入厢军大潮之后,就非常迅速地认识到了,当人多到一定数目的时候,吃喝拉撒睡这些最基本的要求,都将变得难以实现,而且正因为这些资源相当的少,对其的争抢很容易造成秩序的混乱,所谓‘乌合之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乌鸦居多了都散飞呢,一支队伍能做到鲁二哥所说的,醒来时心中有数,知道该干什么,哪里可以吃,哪里可以拉,一会跟谁走,这就说明负责协调衔接的人,水平相当的高啦! “啪、啪、啪!” 鲁二哥发感慨的时候,他们就正在为正兵收拾昨夜的帐篷,捆扎帐篷的手法已经比刚出行时娴熟多了。而这些时日以来和他们很熟悉的买地官员,已经拍着手大踏步地往营地前方走去,“班长过来报数!” 班长们登时一溜小跑,殷勤地跟着他的脚步往前去了,这是起身的前奏。每次班长点名之后,便会四散去寻找归拢到自己的班组员,再以营为单位进行内部报数,点到全到的班,报数之后立刻上路,先到营地的虽然要干点体力活(挖厕所),但也能吃上相对来说的好菜,个把时候甚至会有蛋。所以现在班长们归拢组员,组织干活的热情非常的高涨,有时候正兵还没动身,来给他们收帐篷的厢军就已经虎视眈眈地等候在一边了。 “14!”鲁二哥这一组的人手都还算是利索,每每都能第一批次动身,大家挺胸凸肚,得意地挑着担子从众人身边经过,将比较沉重的帐篷、炊具撂上驼马之后,便解下缰绳,马在前方领路,人跟随在后头。前面后面都能看到班长头顶的黄色小旗,以及他们的班号,这样就算一时失散了,也可以凭着班号找到自己的班组。“前头好像要到大城了,今晚若是到得早,我们的卫生内务检查得好,没准能有肉吃!” 众人听了,都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到最后,南下仪仗还是有买地官员参加管理,也就免不得带了买地的痕迹,对于卫生内务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甚至连早起后要刷牙漱口,睡觉前要烧水洗脚,拿针挑水泡等等都细致地规定了出来。 鲁二哥虽夯,但因为他是个粗货,反而可以理直气壮的不讲情面,大家也不敢在他面前偷奸耍滑,因此内务都是整洁,因此已经得了若干次包括了白面馍馍、青椒炒蛋的奖励,这些都是他们平日里也不多吃的好菜。大家对他的信服是与日俱增的,再一个,他虽然不懂人情,但行事一板一眼反而得到买地吏目的喜爱,再加上和卫主任有一定的关系,辗转和分管他们这一营的营长,买地来的刘长智——卫主任叫他小刘二的,也搭上了关系,彼此还挺说得来的,也能搬弄一些买地的新鲜见解说给大家知晓,让大家明白一些讲究背后的道理。 譬如说,这卫生细务虽然看似是无关紧要,但却能起到一个遏制疫病流行的作用,因此凡是买地组织流民南下,对此都是抓得非常紧,以至于在莱芜这些流民聚集的地方,卖刷牙的柳树枝都成产业了,家家户户种柳树不说,还有人专门搞船,从南面到莱芜来卖。又说起这种结班点到,人齐先走的政策,都是流民那里现成的经验,买地这边的官吏之所以如此在行驾轻就熟,其实就是因为他们不知搞了多少次人口转运,甚至刘长智还笑言,‘我们买活军就是天下第一牙行’等等,这些掌故对于班里的弟兄来说,都是颇为新鲜,他们也常怂恿鲁二哥和刘长智多套近乎,哪怕是听些故事回来传说,也是好的。 或许是因为这份亲近,得到了刘长智的赏识,这一日走了二十里——御舟在河上可不会扬帆走,他们那船很重,走得本就很慢,是岸边人能靠步行跟上的速度,但,人力差不多日均也就走这些是极限了,说不上太轻松,因为大量的时间都花在收行李摊行李穿甲卸甲上。大家支帐篷垒灶烧火,打开铺盖歇下之后,又怂恿鲁二哥去和刘长智耍子。 鲁二哥也不计较两人身份的差别,欣然前往,不久袖了一个册子回来,拍拍手拿起灶台里馏好的杂面窝窝头,打开行囊中的臭腐乳罐子,夹了一块出来配,又喝了一大口热糖水——这样的饮食差不多就是厢军的标准,也足够让人满意了,和京里平常俭省人家的饮食不差什么——把册子丢给众人,笑道,“刘营要去开会,刚好新得了一本买地的《醒世菜根谭》话本,听说还是他们军主六姐御批的版本,让我们自己看了说笑耍子。他原话说,‘已入江南道地界,从彭城这里开始,市面上卖的就全是我们买地的话本了,什么样的本子都有,你们若有脚力就去城里逛逛,买些书来看’,我说我可舍不得这钱,他就把他刚得的一本书甩给我了。左右无事,趁着天光大家一起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吃饭,那腐乳汁顺着窝窝头往下淌,大家是珍惜字纸的,连忙把册子挪开,也都道,“什么!彭城这里还在金陵之北,怎么就已经和买活军的地盘一般了!” 当下有一半人七嘴八舌考虑是否要进城见识一番,又觉得囊中羞涩,难以拿定主意,也有若干人走了一天路根本懒怠动弹的,准备到金陵再去看大慈恩寺——皇帝再怎么样赶路,到了金陵也要停留几日祭拜先祖的,这样他们也才有时间从容游览,否则这样漏夜来回能见识到什么热闹?要知道,一路的劳务费可是要到武林再给的,现在大家身上都没什么钱。 这些人比较热心于看话本——走了一天的路,只是谈天,那真是谈无可谈了,大家对于新奇的娱乐都非常热衷,不止他们班,别班的也聚过来要一起看册子,又有人更加无知一些,一边督促拿册子的人翻开扉页,一边问道,“且何谓《菜根谭》耶?” “这是老有的书了,就是劝人向善的因果册子……你供奉了佛祖,那些和尚偶尔也印一点来发给你的!” 这是要家里比较殷实,能有余钱体面供奉的人家才会有的见识了,不过,醒世菜根谭是什么,大家便不知道了,都七嘴八舌地问道。“《醒世菜根谭》,还是御批版本,这是什么样的故事?和老版有什么区别?六姐也要出什么圣谕书来,指教百姓向善么?”, 963 大刀落下 皇帝出书,不算是什么多稀奇的事,或者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的普及,历来凡是有些要强的皇帝,登基之后,大致把朝局归拢之后,便都会示意翰林院编纂文集,以自己的名义出版,作为自己雅好文学、善事教化的政绩。 把附庸风雅的后妃也一起计算在内的话,本朝的帝后基本没有一任是不出书的,就算是当今这一朝,眼看着就是末代了,到底也出了几部书,只是多为特科的教科书,而且其中抄袭买地的部分很多,有些学科完全就是照搬后加以增减,用皇帝的名义出书罢了。还有一本讲述管理学和算学的论文集,在民间也有些名气,被叫做《王妃册子》——是如今已经出宫的王良妃所写的,虽然是离婚后出版,但民间哪里在乎这个,依旧叫她王妃娘娘,还把她和皇帝看成是一家人。 当然了,对于百姓来说,这些书本,他们是完全用不上的,只是听说而已。日常中比较多接触的,还是各种劝善册子,这也是如今民间话本册子的一大品类,自有其广泛的受众,而且因为僧道也爱印出来到处分送,传播得特别广,他们还爱在佛道经文中参杂一些皇帝文集的内容,算是自己的护身符,且也有一些人是迷信皇帝身份的,看到这样的内容,也爱留下来,因此也能多读一些他们自己的经文。 再加上皇帝的文集,在各种官府印文发放的活动中是经常占据主角的,譬如祖宗所出的《孝顺事实》、《为善阴骘》,就一直到现在都在书铺中占据有一定的份额,民间对此也并不陌生,听说《醒世菜根谭》有六姐的批注,还以为都和这两本书是一样的行事,讲述一个故事,之后有皇帝的批语和论断——还有人笑谈,买地的试卷中,语文科里‘概括中心思想’这个考点,其实就和这种劝善书里的批注是一样的! 可笑这帮粗人,没人真正看过《菜根谭》,只是因为前面加了醒世两个字,又有批注,还以为菜根谭也是这样的劝善故事集子,六姐对此加以批注,分析其中的道理,便是‘醒世’两个字的来由。这样想当然地猜测了一番,便乱哄哄翻开扉页,看了序言,先是一喜:“是白话文,有拼音标注!” 知道这两点,便根本懒得再细读序言了,又翻了几页,把目录跳掉,先看了第一个故事,大声读道:“卧冰求鲤——噫!这是二十四孝图哩!” “嗐!老生常谈的东西!二哥你别不是被那刘营给捉弄了!” “且看看画图,这画图倒很精美,是买地的版画!看那线多密,色彩倒分明的!” 大家挤着看,个人看个人的,注意到的点都不同,也有人看了一眼图,就大声去读下头的白话故事了——这《二十四孝图》,在民间是非常广泛流行的,而且必须带上后头的‘图’,单单是其中的故事文字,流传得远没有图画这么广,因为二十四孝图行刊之时就是带图的,而且是民间各种建筑最不会出错的壁画、雕刻题材,就像是佛龛一样,这有钱人家修庙也好,自家画个彩墙、雕个照壁也罢,凡是有不知道弄什么的,那就来个二十四孝,绝对不会出错,而且工匠也一定是对的,你要来个佛经的本生故事,人家可能还不知道是什么,刻都没法刻,但二十四孝——这就和北方馆子里的蒸饺一样,手拿把掐、叱咤立办,完全就不是个事儿。 因此,只要是去过寺庙,二十四孝图多数都是看过的,四个字的图画名肯定都能知道,望文生义也猜得到一些内容,但真正要说故事,还是在这本书上完全看到白话文的版本,这样的人也不少,听到故事的内容,还有惊呼叹息的:这卧冰求鲤,讲的是有一个高官叫王祥,年幼时母亲去世,继母进谗言,因此父亲对他也并不喜爱。但这人依然对父母十分孝顺,有一次继母天寒地冻时生病了,想吃活鱼,王祥便解衣卧在冰上,想要用体温融化冰块,后来冰块突然裂开,两条鲤鱼跳了出来,继母食用后果然痊愈——颇有一些人还不知道这王祥是为继母求鱼,这时候都道,“原来如此,这要是亲妈,如何舍得这般为难孩子!” 热闹地议论一番,又去看六姐的批注,叫拿着书的人读出来,那人面色有些古怪,犹豫再,才读道,“纯纯有病——这个不是我自己加的啊!六姐就是这么写的!” “啊?” “这……” “????” 倘若是那种文绉绉又千篇一律的赞颂,大家倒也不诧异了,因为所有类似的批注故事,批注大抵都是如此无聊的,哪怕就是冯老龙出的话本子,最后的点评也有点矫揉造作的感觉,这会儿突然来了个‘有病’,搞的大家都有点踏空了的感觉,前面还加了‘纯纯’两个字,这就更难理解了,有人便道,“啊?这?这别不是印错了吧?还是说这二十四孝图的作者叫‘纯纯’?” 这个大家都答不上来了,那人又读下去道,“以逻辑来说,这是虐待儿童与谋杀未遂,该故事作为孝道故事传扬属于作者脑子不清楚,未能明白原作者的深意,继母在不提供充足预算购买活鱼的前提下,要求食用活鱼,有诱导儿童处于危险之中的强烈嫌疑。儿童不论是前往河流自行捕鱼还是在无钱的情况下前往市场偷窃,都将使自己身处危险环境。这故事流传的目的如果是渲染并攻击继母的不慈,使其在家中惴惴难安不敢闹事还情有可原,用来宣扬王祥的孝顺属于纯纯有病行为。” “啊……这……” ‘纯纯有病’,再出现一次之后,其意思大家大概是理解了,不至于在书里去找纯纯这个人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拗口的表达,大家也能勉强明白六姐的意思,但这份批注依然让大家全都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就连朗诵者都有点发虚,清了清嗓子读道,“初编者将这个故事纳入二十四孝,存在歪曲故事原义的嫌疑。本故事对活死人的启发意义应当在于一点:孩子有权利勇于对父母的不合理要求说不。你说要吃鱼,我还想要个慈爱的母亲呢,咱们谁也不能如意,这不是满公平……啊?” “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非常的不对味了——虽然他们也未必就对卧冰求鲤的故事多么的推崇,真要细说的话,也觉得王祥为继母这样做实在不值得,这要不是感动了上苍,寒冬腊月的,小孩卧在冰上这不是找死吗?但……但,怎么说呢?‘孝’这个事,在这帮北面百姓的生活中实在是太根深蒂固,牢不可破了,哪怕有些围绕它的产物不是那么合理,但看到一国的军主,这样肆意且公然地攻击着孝顺之道,还是让他们感到非常的陌生和不适。好像生活中天经地义的道理被颠覆了一样,什么叫做‘孩子有权利对父母的不合理要求说不’?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这孩子倘若还能驳回父母的意,那么费力巴哈地生孩子养孩子,为他们操劳又算什么? 虽说这些人家平时也未必就对父母多言听计从多无微不至了,但这是他们自己做得不好,当孩子的要孝顺父母,这标准他们还是认可的。这第一个故事的点评,就直接把众人的认知给直接颠覆了,他们有些人想辩驳,但却又不敢:这可是六姐的批注!那是云端的人,哪怕他们是邻国百姓,也不敢乱说。只好憋着不出声,实在不赞成的,走到一边去不听了,但大多数人实在是无聊,一本新书对行军生活来说太宝贵,因此哪怕不完全赞成,也还是忍不住要听着那边继续往下读。 “第二个故事,孝感动天,这说的是虞舜孝顺父母,得到天地感应和唐尧禅让的故事……” 这故事也是二十四孝中大家耳熟能详的,和卧冰求鲤不同,因为这故事里,身为反派的继母和继母所生弟弟,戏份比较重,大家是知道虞舜也有继母的,很多人在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已经隐隐有点预感了,果然,读到批语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孝子总要继母衬托?套路真重复。换句话说,父慈子孝,既然继母总是不慈为什么还要宣扬孩子的孝顺?强盗逻辑?” 啊……这……虽然不赞成,但却也很难反驳!大家难受得好像有蚂蚁在身上爬似的,不禁就抓耳挠腮起来了,但这还不是全部,接下来的话更石破天惊,“谁说虞舜孝顺?谁说唐尧是禅让的?强行把上古时期部落领袖编到自己的道德体系里,儒家脸真大!虞舜那年代孝顺这个概念可能还没有产生,有没有婚姻这个概念都不好说!如果虞舜来自群婚制部落怎么说?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啊!直接开骂了!” 很多人差不多意识到的那个点,居然被批语直接挑破了,哪怕别的术语更拗口难懂,明白了这一点,大家都感到了相当的震动,读书的那人,甚至赶紧把书本合拢,塞到了怀里,左顾右盼一副做贼的样子:虽然如今特科流行,但敏朝的道统还是儒家啊!这本书的批语直接就骂儒家厚颜无耻,还有那什么‘强盗逻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都是强盗了,还能有什么好话?这……私底下偷偷看看就得了,还当众读出来,就在皇帝和诸儒生大人眼皮子底下!这……这……他们可没有这样的胆子! “这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也有人试着想辩驳,但怎么都找不出新的道理来,很显然在完全理解对方的观点之前,想要反驳也很难,急得结结巴巴,只能重复着这句话,“不能这样说的!” 鲁老二倒是听得兴致盎然的,哈哈笑道,“有些意思啊,读呗!要有那犯忌讳的话咱们就小点声——这反正是刘营的书!俺们不也在南下吗?” 也是……这都走到彭城,听那刘营的意思,便算是买地的地盘了,这书既然敢在彭城卖,他们读得小心点应该也没什么…… 看戏也难得,多日没听说书、读报,新鲜故事的诱惑力太大了,又有刘营长做靠山,一帮人战战兢兢、犹犹豫豫,却又还是忍不住还是重新掏出书本,但这一次朗读声音很小,众人都是屏息凝神侧耳聆听,才能听得明白:前面的小故事大致都来源于《二十四孝图》,而且多是贬低挑刺的,很少有肯定的态度,还有一些言语莫名其妙,说不出贬低还是褒扬,很难懂其中的意思。比如说《扼虎救父》,评语有一段话就有点费解,说是:人和人的情况不能一概而论,我曾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掐住了一只老虎的脖子…… 说是贬低不像,但细品又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之后的段落还好懂一些,大致是说老虎的脖子的确是身上相对脆弱的地方,但绝不可能被一个少年的虎口环住,不要因为看到这个故事就误以为自己也能掐死老虎,建议还是采取滑铲好些,可以直接滑铲进老虎嘴里……这里为什么会有个滑铲?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之后也肯定了杨香为了保护父亲奋勇斗争的精神,但总觉得这评语有点不正经…… 《恣蚊饱血》,傻子逻辑,轻视百姓,如果百姓不懂得燃艾草驱蚊,早就被叮绝种了,而且蚊子永远不会吃饱,把肚子吸大之后,再要进食会直接把血吐掉,再去吸新的。《尝粪忧心》,这医生逢人就说尝粪可以知病情早被人打死了,而且要知道病情根本不需要品尝,没有任何一种情况粪便的味道会是甜的,再说医生是怎么知道的?他尝过几个病人的粪?为了宣扬孝道胡编乱造侮辱智商;《乳姑不怠》,透露编纂者变态的癖好,把他牙齿打掉就知道没牙老人能不能吃稀饭菜泥肉泥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想吃奶,挤出来用调羹喂着喝两口不行吗? ……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被六姐点评之中似乎漏洞百出了起来,怎么说呢,抛开点评中让人读不懂的部分,余下的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甚至很多人也逐渐习惯了这种不适感,反而觉得六姐的这些话也颇为新鲜,从中品出了一个新的重要标准:“哎,你们发现没有,傻子逻辑、神经病逻辑、强盗逻辑,似乎六姐非常注重逻辑哎!且不知这逻辑是什么意思!” “逻辑嘛,买活军的报纸上常有的,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和道理一样的意思。” 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都觉得非常的新鲜,他们逐渐意识到了,买地的不同,并不只是表面的不同——那些仙器、城建,还有百姓的富庶,是可理解,可眼见的不同,而制度、特科、服饰、法规,这些是生活方式上的不同,这书中所传递出来的思想则是更深层的不同——很难去概括,大抵来说,是对某件事情的评判标准,是道德要求的不同。 敏朝所注重的和民间讲究的一样,都是‘孝道’,而买活军似乎也不反对孝顺父母,就如同六姐在《弃官寻母》这故事之后所说的一样,寻亲找生母,是人之本性,孝顺父母也是好来好去,回报之情,也是一种合乎逻辑的美德,但,如果把孝顺父母压过一切,成为所有逻辑之上的逻辑,那么,这份倡导本来就不合逻辑。而买活军所鼓励的并不是无原则的孝顺,恰恰相反,他们所鼓励的正是‘遵循逻辑、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好像他们报纸上是常常提起这个的……” 有些人一知半解,有些人干脆完全不懂,只是听着点评中风趣的言语发笑,还有一些人——往往是自己也有孩子,而父母又较为慈和,疼爱他们的人,对于六姐耻笑二十四孝的做法则是大摇其头,完全无法接受。鲁二哥坐在一边,静静听人念完了《二十四孝故事》的点评,才刚把另一本《孝顺事实》开了个头,这里就有太多故事是大家没有听过的了,大家兴致更浓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就着火光没法念了,他才起身道,“算了,别把书烧了,我拿去还刘营!” 大家依依不舍,把书还给他,也有叫他明日再借来看的,恰好刘营开会回来,笑道,“你们这些莽汉子,倒是喜欢上看书了!一个个的文雅起来,行啊,今晚我拿回去熬夜看完,明日随你们来借。” 大家忙都起身叫人,面上显出钦服之色来,平心而论,比起老派的大老爷们,他们当然更喜欢特科和买地的官吏,这刘营也不骑马,也不穿甲,每日和大家一起步行,不但吃得苦,而且为人处世,叫人挑不出毛病,在众人心里,简直算是文武双全的俊彦典范,很多人不赞成这书的,也不责怪刘营,认为他大概是还没来得及看,就借给鲁二哥了,倘若他看过了,一定皱着眉把这本书丢掉,绝不会让它流毒其余人的。 可这会儿,他们的设想完全落了空,原来刘营还真看过,而且对其中的观点一点都不陌生,甚至也不反对,面对大家的询问,笑着答道,“现在民间这样的《新编》、《再评》、《醒世》、《点明》编本,很多见!大致都是这样的观点,把二十四孝这样的故事批倒批臭,是我们民间最新的风潮。我们都早习惯了——也很赞成!” “至于说是不是六姐点评……十本里九本都拿六姐点评这样招徕,这要都是真的,六姐除了点评,也不必做别的事了,最多就是点评了一个故事,其余都是别人按着她的口气仿写的罢!只要挂了六姐点评,都好卖得很,尤其是在买地之外这些地界,按道理我们买地也没有管辖权,因此他们最喜欢跑到这里来印这些,再夹带到买地境内去卖了。” 原来如此,众人倒也不纠结这个,现在什么书流行,什么文人墨客当红,便以他为招徕出文章集子的现象非常普遍,而且大家也不觉得道德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更多的人是惊骇于买地的风气——在此之前,从未听说买地的活死人,居然都是这样没人伦的家伙!不但有人出这样的书,而且在民间还广受欢迎,甚至要把‘二十四孝批倒批臭’,这,这和颠倒纲常、跌破金瓯有什么区别? 改朝换代也好,刑法新律也罢,对这些温水煮青蛙的京城百姓来说,似乎渐渐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了,但今日这一本书,却让他们再度燃起了非常强烈的异域感,感到前方的买地,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新天地,就好像……怎么说呢,就好像买活军终于脱下了画皮,露出了真正的面目,原来他们此前的一切都是假的,真正的目的,是要把过去属于敏朝的一切都完全毁灭—— 而这原有的一切,它的根子,其实并不在皇帝,不在皇宫,就在这刊行天下的《二十四孝图》上,哪怕是触动皇帝,触动读书人,都没有触动这一张张图,这一个个故事,让旧社会的百姓来得难受,他们终于切身地感到了战栗,感到了威胁,感到了一股逼人的窒息——买活军是终将取得天下的,这一点,一路来已成了大家的共识,可他们如今也逐渐地发现,这对于他们来说,并非完全是一件好事,和好处一起到来的,还有那别扭又难受的新典范,‘逻辑’作为六姐的圣谕教化,已经开始对‘孝道’发起了强烈的冲击,当这样的话本在天下传播开来的时候,他们感受到了若干年前,文人墨客面对买地新道统时一样的,共同的寒意,好像有一把大刀已经冷不防地砍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更难受的是,还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能眼见着那把刀开始,慢慢地在厚重的旧俗之上斩磨!, 964 夜不闭户 这《醒世菜根谭》,算是给这些京城来的乡巴佬开了个好头,叫他们从此留意到了运河沿岸的书籍,哪怕都不算是银钱多宽裕的人家,竟也商议着托请着刘长智去给他们弄点南边特色的书来看,也好叫他们对南边这边的风尚多了解一些。刘长智听了,很是高兴,对他们道,“你们这样的风气,正该在厢军营里多多地推广起来,要比别的班组歇下来之后,只想着找酒喝,拿纸壳子自己做了土扑克打——且还要来钱,好得多了!真不知道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笨人,上赶着给旁人送钱。” 这说的是土扑克上做记号,由是算牌赚钱的,这是最粗浅的千术,便是一般人也很容易想到。鲁老二等人焉能不知?听了都是暗笑其余几个班组发蠢,又夸鲁老二,说他这个师门拜得好——一般来说,沧州的武学宗门,对于入室弟子都有行为规范的要求,不赌、不饮酒,这是最基本且普遍的,鲁老二修的童子功,他师门就额外还要求不进花楼,不票唱,得了童子功真传的更上一层楼,就要求不能和女人同房——至于自己做点针线活这允许不允许,倒没人敢问他。 这是一种难捱,还有一种是要求要茹素,也说不出谁更难些,总之武师虽然有一身的限制,但日常起居的限制也很多。鲁老二又不是和光同尘的性子,他自己不玩牌,任何赌博形式都不参与,他这个班也就都是跟着如此,这要有谁不服,捏着拳头上来和他干就是了。 这班上也都知道他的性子,每日半下午扎营之后,闲极无聊,宁可拔草根相斗,都不去玩牌,甚而自己不玩,跟着人群后头看一看也是不敢,也正是因为无聊,才托人找了书来看,因此得了刘营的夸奖,又还免了自己的花销,刘营从他自己的奖金里拿了一部分出来,去城里给他们弄了十几本书,道,“有想看的班组都可以来我这里借阅,三日内是免费的,多了以后按天算租钱,还不上的班里凑钱还我,我又去买了书来大家借阅,有想看的都可和我说,我来弄。” 他如此仗义,居然自己出钱买书,而且买回的都是有意思的闲书,并非京城里卖的什么课本、报纸,众人焉有不感其情的?于是鲁老二班上要看‘买地特有的书’,其余班有的要看玄幻话本,有的要看‘带些色儿的’,有的要看游记,不过是二三日,刘营真抱了一捆书来,让各班去借阅。所有书籍全都是白话文带拼音,非常符合这些厢军的知识水平,这些人无论怎么样,一个班里凑出一个能读拼音的还是不难,于是各班歇宿之后,便推一人来读书,其余人听着一同议论噱笑,只还有少数两三个班里,仍然有人约着暗地里看小牌。 要说这看小牌,先一个营里十几个班都有人去,只鲁老二班里清白,刘营也不狠管,大家还以为只要不耽误了正事,刘营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他是买活军那里的人——虽然没有明言,但看做派、发型、服饰,还是很明显的。这本就是隔锅的饭,大面能熟就行了,是否夹生有没有糊底,关他什么事呢? 却没想到,刘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见大家都流行读书了,看牌的人少了,便痛下杀手,一日抓了两个赌摊,人赃并获,当即就开革出去,所有赌资全都充公,其余厢军所属的班长,报酬扣了三成,要一直到地头再无事了方给,倘若再犯,那就一文钱也没有了。除此之外,还把那几个带头做牌出钱的扭送到下一站州县的牢狱里去。 在异乡被收押,可不是什么好事,虽说按道理,看小牌哪怕出千也不是什么大事,关上几日,打几板子也就放了,接下来对这些人来说,最大的问题无非是怎么凑钱回京城。可按厢军这里私下流传的说法,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现在州县的父母官,很流行卖犯人,就算是本地的犯人也要当心,进狱之后,很容易被报个瘟疫身死,然后私下被远远卖到买活军的新番地去——这死法也是报得有讲究的,必须是瘟疫身死,这样家里人都见不到一面,为了防疫的要求就要直接烧掉,死无对证,你想见死人一面,那见了以后你也别出来了,牢房里住去吧,倘若你也染了瘟疫,回家传染了邻里,那可如何是好,你该当何罪? “那些个轻罪是如此,重罪不消说了,从前论斩的罪,现在多是流放,流放去哪里?远的去山阴,近的去义乌,都是有矿的地方!还有的走了一半,直接稀里糊涂就上船了,一问,才知道自己被卖到建新去了!你说呀,现在到处都在开矿,人手哪里来的?不要一直抓人去填补的?这些州县的老父母,也不敢直接往买地卖,不就是卖到远番去了?还有鞑靼那边好像也有矿,更远了说,买地的虾夷地,不但开矿还缺人种地呢!现在江南比从前七八年都要太平,为什么?就是因为开始往出倒腾人,这牢里常年开始流行瘟疫了!” 这都是那些接受州县辎重的厢军,和当地人套磁儿打听出来的,众人你传我,我传你,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一脸凝重,嗯嗯连声,顺带着连前些年的纷争都了解了,原本在京城还真不知道:“哦哟,买地取之江道之前,之江道,我们江南道,乱来兮的!那些流民,蝗虫一样,来一趟乱好多天,还凑成帮派团伙在街头呼啸而过,动不动就打群架,百姓们一听到风声只能关门闭户,县里那些衙役,一点办法没有!有个儒生叫黄德冰的,还在报纸上写信,叫六姐出面来管管!” “好了么,现在凡是闹事的,全都抓起来!牢里关了能不能出来,都不好说的!哪怕是小罪也好,进了牢房得不得瘟疫,那就是听天由命了!往昔,那些老父母,抓了人又没他们什么好处,还要加派人手看守牢房,现在呢?把人一卖,大概总有些好处的!再加上买地也严管迁徙流民,不许滋事,也放了话说,那些聚集群啸,扰乱治安的流民,就是到了买地也不接收! 这些人没了靠山,岂不是要把皮紧起来了,就是本地的百姓,也更加规行矩步,生怕被抓住错处,一收监就和家里人天人两隔了!我们这里,倒是重新有点夜不闭户的味道了,便是那有世仇的人家,见了面也都是笑笑的,不敢起什么纷争,就怕两家人争吵起来,对方倒霉不要紧,自己也跟着倒霉,那就笑不出来了!” 连本地的人家都是如此,这些外地的厢军,就算原来是班长又如何?十成十是要被卖到矿山去做苦役的了。且不说这话是否真假,总之对于厢军营的军纪,是起到了很好的威慑作用,现在这些厢军别说滋扰地方了,自己玩牌都不敢,先先后后闲来就是看书评讲,别说,还有很多大老粗,在这么多年之后才第一次接触到《斗破乾坤》这样一度红得发紫的话本,并且新发掘了一个爱好,一门心思投入进去,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 这些爱看仙侠玄幻话本的人且不说,鲁老二等人,看的都是买地有而京城没有的书,这其中就包含了大量的《菜根谭》类书籍,以及《旧事新评》,这样把流传已久的故事,按买地的风俗和倡导进行新点评的书籍,他们越发是认识到了一个非常陌生的买地,那里通行的规矩和民风,与京城实在是截然不同,颇有点儿光怪陆离的味道:要说新呢,也不完全新,一些敏地的担忧,在买地似乎也还是存在的,比如说人口拐卖,京城妇孺单独出门,都怕被人拍了去,这接近买地的所在,也有被卖到新番地去做矿工的恐惧,至于在买地生活,犯罪要去挖矿似乎也是很普遍的担心。这么看买地的百姓也不能完全安居那,也不是神仙日子。 可要说旧呢,那就全然不是这码子事了,买地这里,和敏朝不同的认知并不仅仅是一个孝上,于男女之事,邻里之间的道理,也是截然不同,对一些老故事,看法简直让人咋舌:比如说《董永遇仙记》,也就是俗说的‘七仙女嫁董永’,还有《牛郎织女传》,都被买地所鄙薄,假借六姐批注,或者以当事人自己的说法,认为故事本身的逻辑散漫,而且存在被美化的犯罪事实。 譬如七仙女嫁董永,所引用的故事版本,是说董永卖身葬父,孝顺感动思凡仙女,仙女下嫁后和董永男耕女织,后被天帝发现,被迫分离。批注中痛批了本文逻辑,认为所宣扬的孝本位逻辑罔顾事实,妄想自己因孝顺感动仙女,实则女子即便赞赏孝行最多也是赏赐金银珠宝,并指以旧社会农民的贫苦程度,男耕女织连饭都吃不饱,更勿论应付劳役。这传说只是为了麻痹男性,只要孝顺便什么好处都有了。实际上,孝顺父母这完全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别人哪会因为孝顺多给他一分钱云云。 再有《牛郎织女传》,所用的也是晚近流传的牛郎为金童转世,受金牛星下凡托生的老牛指点,去偷了下凡洗浴的仙女衣饰,又前去解困,因此得到织女青眼的故事版本。买地的批驳则指出仙女下凡必洗浴,属于创作者低俗趣味的反应,且牛郎偷窥仙女洗澡,这是犯罪,偷衣服且属于偷窃罪,牛郎竟被改编成罪犯了!还拉出了原有的版本,证明这个版本的改编者着实心思猥琐,还介绍了牛郎、织女两星的天文学距离,以及两星出现在文学创作的开端为诗经,最初的版本又是如何等等。 这些点评,其中有一些不能说错,但很打消人的兴致——这谁不知道书里说的是假的,生活里根本没这些,只是故事而已,也要这么较真就没意思了。但也有很多部分令人兴致盎然,譬如说牛郎织女居然典出诗经小雅——这基本上就是厢军营中所有人第一次听到《诗经》里真正的诗句,也叫他们和这一直以来所说的‘诗书传家’中的《诗》,好像发生了一点关系,让他们心里颇有些触动呢! 又是不舒服,又觉得有意思,因此这书吧,读了不太得劲,不读又心痒痒。在这样复杂的感受中,他们断断续续地看完了不少《故事新评》,把《醒世姻缘传》和《拍案传奇》系列都读了,总结出几点:第一,买活军是不鼓励大家庭住在一起的,譬如《醒世姻缘传》里,几乎所有家庭矛盾都被批注了‘早分家哪有这么多屁事’; 第二,买活军也不鼓励家庭生活中一方对另一方无限服从,反而认为权责要相当,所有父母偏心而儿子、媳妇一味忍让,用真心换真心,最后阖家欢乐的故事,几乎所有批注都是一个态度,便是百般尖酸地从各种角度进行批驳,同时还要攻讦作者用家庭矛盾扭曲犯罪事实的做法,警告读者这是违法行为,要及时报告更士。 又一再提醒读者,在买地体罚孩子不能过度,父母也没权利卖掉孩子,唯一允许的买卖是把孩子舍给孤儿院,孤儿院会给父母一笔钱财,除此之外一切交易行为都是犯法的,一旦发现,便会重罚送到矿山去,夫妻互相包庇同罪。 “打也打不得,卖也卖不得,这书里又是鼓励分家,又是说什么权责相当,父母合该由最偏心,得了最多财产的孩子近身奉养,不论男女,其余孩子按所分家产的比例来分配奉养钱财……被薄待虐待的子女,莫说不认父母,便是向官府告发虐待,把父母送去挖矿都是应当的!这要是不告发,反而是纵容犯罪,自己都有过!这……自家人,搞成仇人了?一碗水哪有能端平的道理?手指头有些长短,不也是常事?被买地这一搞,这还是生孩子么!倒活像是生了个祖宗!” 比起对神话的批驳,这种对民间话本里甚至不是主要矛盾的一些随意设置,长篇累牍的攻讦,是最容易在厢军营里引起普遍不适的,要让这些大老粗接受这样的道理的确并非易事,便是再怎么听也难以认可,在这些人看来,世上最难回报的就是养恩,怀胎十月只是开始,孩子刚出生时才多大,辛辛苦苦耗费了钱粮把他养大,就算有些偏心也好,有时粗暴了些也罢,终究那是爹娘,哪怕心里有结打不开,面子上也还是要过得去,该孝顺的不能少了,要说为了打孩子几下,就叫孩子去告官,把父母送去挖矿……这不是白眼狼吗?! 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说难听一点,父做贼,子都得跟着打洞,‘亲亲相隐’这四个字,不是每个人都听说过,但这是所有人都认可的道理。买地居然鼓励亲人之间互相告发违法,这简直就是要拆毁整个家!住在这样的地方,就算吃金喝银,心里又岂有安宁可言?这些大老粗南下时,本都是被买地的富裕迷了眼,一心想着能不能在南面找个生计安顿下来,可现在听多了这些评讲,反而多了些顾虑,甚至有人庆幸没有贸然南下的。 纵然南面的富庶依旧对他们有莫大的吸引力,可现在,他们从花团锦簇中也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危机,开始意识到,买地固然有无数的好处,可这些好处之下的生活,却未必和他们想的那样顺心遂意,或许也有只能苦捱只能忍受的地方。 或许有人愿意忍受这些改变,或许有人实在接受不了,宁可安贫乐道回京城过原本的生活,继续随波逐流不做改变,出发时众人一致的齐心,逐渐分裂成了多个阵营,不论是谁,都对即将到达的远方多了一丝戒心,甚至看着刘营这些买地吏目的眼神都多了一些疏远。在这样微妙而复杂的气氛中,南行的使团,终于也能彻底休整几日了——他们望见了大慈恩寺那辉煌的宝塔尖顶,进入了如今敏朝在南面唯一的重镇,也是抵挡买地的第一线,大军驻跸所在的旧京金陵。, 965 大报恩寺琉璃塔 “哟,真是高呀!且莫说在城内了,光是在城外便见到了那样辉煌的灯火,简直就犹如天界的宝塔,这托塔李天王手里的宝塔,怕也只有这样了!” “那叫一个璀璨光华!夜里更是醒目了,白日里还好,夜里那样晶莹剔透,碧绿玲珑的,说是天下第一塔只怕也丝毫都不为过!京城里的塔也不少,未有这琉璃塔这般高的!咱们也是难得到此,见了这塔就不算是白走一趟了,虽说这过路佛是不拜的,但就为了看塔也好的,兄弟们,一道去大报恩寺进个香如何!” 到了南京,厢军也好、守军也罢,多少总能休息几日,把自己的铺盖也涤洗一番了,饮食上也比赶路时要丰厚了些许,至少吃的都是大灶做的铁锅热饭,不必就着热水啃干饼子,这些兵马是各有去处的,厢军反而还比正兵多了一些好处:正兵全被安排住进了金陵皇宫内,这皇宫虽然多年来没有耽误修葺,但毕竟没有住人,除了举办典礼的几处大殿,以及皇帝的寝宫之外,其余的宫宇都颇为衰败,更不必说侍卫护军的营地值房了。 但奈何本地没有行宫,连皇帝也不得不去禁宫将就,本地的人手也是不足,需要正兵去撑场面。反而是厢军,他们是上不得台盘的人,连体面的衣服都没有,便随意在城外的大军营里找了营房安置,反而能睡不漏雨的屋子,稻草铺也都是新下来的秸秆,没有什么霉味儿。 这几日,他们出入也比正兵自在得多了,因为没有事做,主管经过商议,便给他们轮班放假,除了皇帝去祭祀祖陵那一日,有一些人要被跳去跑腿撑场面之外,其余人还是可以在城内自在游荡的,只是被严格约束不许闹事——不过,因为有买地的吏目管着,这些厢军也都是从百姓中选拔来的,军纪上倒也还说得过去,并不用太过担心他们欺男霸女、掳掠市井,这里毕竟是金陵,可不是那些默默无闻的小地方。本地的衙门也有自信允许他们入城闲逛,而不是如临大敌一般,把他们在军营里关押起来。 还没有走到终点,众人手里多是没有钱的,去城里吃饭赌钱喝花酒,这个不敢想象,金陵的物价和京城差不多,并不便宜,但去大报恩寺进香,按常理推测,买香的这点钱还是花销得起的,于是厢军们各自相约着都去进香游览,借此也进城走走,哪怕喝不起秦淮河的酒,站在河边瞧一瞧也是好的。还有夫子庙、雨花台,这都是京城都有所耳闻的胜景,鲁老二一班人也随大流都去各处走了走,观感说不上好坏,“这秦淮河不就是一条小水沟子么!” “那自然不能和我们前几日乘船横渡的大江相比了!” 这帮人一路南来,大多数时候都在河堤上行走,但也有必须坐船的时候——值得一提的是,对于大多数厢军来说,这也是旅程的一大亮点,在这一次出门之前,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坐过船,更不必说见到大江大河了,大江那无边无沿犹如大海的广阔且不说,便是之前他们在山阳道坐船横渡大河,就让很多人一边吐一边大喊值得,“这样大的一摊子黄水!老子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你们是不知道,黄河到了山阳道境内,已经远不算是湍急了,九曲黄河,险滩有得是哩!有些地方不乘船,乘羊皮筏子,遇到了漩涡就在里头打转,吓不死你们!一进河里,听天由命罢了!多少胆小的人,一辈子只在冬日过大河,等渡口上冻能走车马了再出门走亲戚去,实不敢赌这天命!这几年来,买活军治三峡,便把三峡天险吹得和什么一样,哼!殊不知,论河情之险,我们大河的一些滩口输给过谁啊!” 当时过大河的时候,便有一些经验丰富,去过河套九边的老兵,和这些厢军们吹嘘,不过京营的兵一向是少爷兵的待遇,便是现在这一支被新法练出来的兵,军纪、军容上比以前好得多了,也很少有戍边的经历。主要是因为现在的边防兵已经日益军阀化,完全谈不上和京营换防,两边已经形成了独立的系统,只有少数边兵作为教官被选拔回京中任职。所以见识过大河险要的人是不多的,反而是这会儿在金陵,人人都能谈几句大江,他们这里摆渡过江是很平常的事情,大江、运河,江南道自己的干流也多,对南方人来说,乘船是生活的一部分,这是让北方人颇为感到新鲜的事情。 除了这纵横交错的水道之外,金陵城古朴肃穆的建筑,高耸的城墙,也是在在显示出了这六朝古都的底蕴,叫这些京城的厢军也不得不暗暗点头,认为金陵的确要胜过沿岸所经过的其余州县——或者说根本不能相比,那就不是一个档次的城市,运河沿岸其余州县,主城,也就是城墙围着的范围都非常的窄小,主城区是不大的,他们更繁华的地方反而在主城区之外,尤其是围绕运河码头以及买地办事处这两个中心,往外扩着建的房子,房子的稿子也是按着买地那种两层便房的样式来的。 虽然也有些富户是水泥抹面,说起来是这些年来建屋子最流行的材料,但你说鲁老二等人老八板也罢,端着京城人的架子也罢,他们还是觉得这房子,买式虽然方便好住,但看还是这些老房子雕梁画栋、勾心斗角的稿子好看。有气派又沉稳,哪怕是有年头不上漆,木头的本色都暗沉沉地露出来了,也有一股说不出的古韵,让金陵城和京城一些尚未流行买式房子的巷子一样,充满了悠悠的韵味,走在里头心旷神怡,看着街角飞檐、墙头镂花,都是暗自点头,好像那原本不存在的情操也受了陶冶,耳听着不知谁煞有介事,从手里的书册里照本宣科地念的什么‘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因叹道,“如今老子这样的粗人居然也听得懂诗了!” 的确,这朱雀桥、乌衣巷的典故,从前哪里是这些讨生活的辅兵糙汉子所能沾染的,哪怕他们是原本的行当,也都被视为是粗人,又不识字,上哪去知道这些?便是侥幸来了金陵,能去大报恩寺转一圈,似懂非懂地看看热闹也就不错了,回乡之后要他说说外头的见闻,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就是粗人不知肉味,入宝山也是空手回。现在,这班人自己都感觉到这一趟出门的不同,彼此发自肺腑地道,“这人还是要认字啊!从前觉得,按我们的命,不认字也是一辈子,碍不着讨生活挣命。可这认了拼音才知道,认字的人,景虽还是那个景,可看到的,自己心里想到的就不一样了!” “也是要多谢刘营给了一本《金陵导览》,所谓导游都不用请了,自己拿着本书都能看明白,这刘营做人还是没话说。” 因为彼此之间的差异,这些日子里来他们暗地里有些疏远的刘营,现在重新博了个人情,大家一致认为,买地的吏目比起敏朝的官吏,哪怕是和特科比,也高明太多了,而且为人非常亲切,是真正心中有民,有下属的好官。刘营一路来的作为,有分寸、有担当、有仁义,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做个流民营帐都有些埋没了的。从这点来说,买地的生活又是相当有诱惑力的,毕竟,刘营和敏朝他们所接触过的一些官面人物相比,那谁都愿意和刘营一起干。 “可不是这导览立大功了?本来只打算进香,一路来秦淮河、乌衣巷、夫子庙——贡院的热闹也都看了,这江南贡院还真当是宏大啊!比国子监还大!” “大是大,贡院前那些市集比不过天桥,也赶不上京里的大庙会。” “那本来,金陵的人烟也比京城稀少些。你瞧街头除了我们这些拿‘导览’的,还有那些带了‘导游’的,本地人似乎都不多,就都在码头那里做生意。这些街巷里人家还少些,似乎还远不如彭城还有山阳道那些县里,虽然地方小,但人口多,要更热闹。” 这‘导游’,也是来了金陵之后见识到的新行业,算是买地那里流传过来的新东西,现在广陵、姑苏、武林,这些名城,都已经开始流行了。最一开始是云县、榕城泉州那些地方发展起来的行业,从买地那里特有的自行车跑腿中分出来的。最一开始,是有些客商,来云县之后想去一些知名的地方转转,比如说各种厂房,船厂纺织厂冶炼厂,海边晾晒海货的码头,各种交易市场,钱街交易大厅等等。 因为云县交通非常拥堵,不便包马车——而且马车夫也很多都是外来人,虽然认路,但口齿也不便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这样,一批机灵的木轮自行车跑腿儿脱颖而出,在码头的咨询台挂了号,接受包天服务,他骑着车,载着客人满城转悠,给客人介绍本城的美食、名胜以及典故、规矩。 要知道,云县这里,有钱人多,外来的有钱人也多,规矩又和所有外地名城截然不同,新来的也怕自己无意间要是触犯了什么规矩,要受重罚,虽然自己也可以看书学习,但寓教于乐,一边转悠着游览一边和车夫谈谈说说,顺便就学了规矩,岂不是更好吗?还有些人,天然就不信书上的说法,更信旁人口中说的,就更乐意去包跑腿儿了。 久而久之,这些常常承应的跑腿,就形成了一个新的职业,所谓导游。买地的衙门也给他们考试、发证,保证他们不会把旅客带到歪路上去,或者勾结罪犯做局诈骗抢劫等等。买地的导游遂成一大新鲜,也上过一些地方小报,四处流传。很快,云县周围一些外来人较多的地区,也有不少人去考取了导游证,本来游人就很多的名城,还在报纸上号召本地的有识之士整理本地景点和典故等等,引发了好一番热议——把这些投稿整理起来,集结出版,也就成了各地的导览书啦。请不起导游,或者轮不上的,拿本书也能看个七七八八的,只是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更愿意请真人讲解,胜过自己去读书。 “要说起来,两三年前,买地还没出兵江南的时候,其实广陵和姑苏就有导游了,他们而且还是专门承应买地游客的:说白话,也做买式的打扮。有些是买地的活死人跑到这边来赚钱的。这些年来,那个南洋驸马庄子、天下大侠徐侠客,在买地声名广播,买地的百姓有了余钱居然还很喜欢出门游览!有些近海的乘船方便,居然会跑到敏朝境内来游玩。 只是他们在买地住得久了,一些习惯和当地格格不入,也很愿意凑钱请导游,甚至还有‘旅社’应运而生,专门组织‘旅游团’、‘旅游船’,就和去进香的香队一样,几百里地也都凑在一起玩耍。这样这些姑苏广陵的导游,很多时候一个月里半个月都被旅社包掉了!” 这都是从买地的官吏中打听到的消息,也算是一手的,大家听了都是咋舌,认为买地的富裕的确已经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旅游这个说法,都是买地所发明的,在之前只有‘游历’,还有一般人在家门口不远处的踏青郊游,这种随随便便就跑几百里,出门十几日的旅游,不是那大地主人家的孩子,焉能负担得起的?没看他们想到南边来看看,都要来蹭这厢军的便宜,宁可一路风餐露宿的受苦,也舍不得南下的巨额川资吗? 这要他们自己去选,鲁老二一班人自己出钱的话,他们连天港都舍不得——不,别说天港,通州都舍不得!这买地的百姓动不动就上百人成群结队地跑个几百上千里,从福建道到姑苏来玩耍,游客人数之多,甚至还催生了专门的导游行业,这不是有钱是什么? 买地百姓的日子过得好,真是没法不认,就是遮住眼还能闻着味儿那!很多之前对于买地的风俗非常抵触的老爷们,这会儿又有点软化了,咂着嘴满是艳羡地说,“得挣多少钱才能过这样的日子,我都想不出来了。这样的福气倘能落在我头上……嗐!知足常乐,便是现在,能拿本《金陵导览》来看,也是极大的福气啦!” “哎,说来,不是说导游都做买式的装束么,怎么我们进城时见到的那几个,却还是我们大敏的装束,也留了长发?” 也有些人比较迟钝,只觉得买地的日子好过,却未想到自己身上去,而是发现了话里合不上的地方。又有人道,“这个我知道,刚隔班小李和我们一道,他说金陵毕竟和别的地方不同,守军多,而且城内是不许买地的百姓随意进来的,大家想去大报恩寺进香也是各显神通,虽然有那么几个导游,接待的也多是买地来的商人游客,但却也不敢嚣张,还是依着敏地穿着,戴了义髻。至于说他们导的是谁,这就不好细问了。” 众人听了,才注意到金陵这里的不同,基本进了山阳道之后,他们在州县那里所见到的买地装束者便有许多。有时候在码头处甚至能占到近半,可金陵城内,却举目皆是旧衣冠者,仔细想来,也就是在城外码头靠岸后,经过街市时能看到有些买地的活死人,但也只在城外活动,似乎是并没有进城来的。 也就难怪城里的人要比别处少得多了,甚至有点儿冷清……也不知是否因为限制入城的关系——少了活死人,城里居然连场面都撑不起来了么,这乌衣巷内空院子都见到好些个…… 大家心底,也有些嗟叹,但也不能说金陵的做法是错的,他们进金陵以来,感受到的战争气息要比京城还更浓厚些,光是兵士,金陵驻军就有上万,这连京城都比不上,沿路的州县,有些时候除了衙役以外,连兵士都没有了——厢军私底下暗自传说,沿海的卫所,整个整个的逃走,全都跑到南面去。 这些卫所兵为什么不跑?他们的日子过得极苦,沿海一有祸乱就难吃饱,想要脱离军籍更难,本就不断有人逃走去做流民的,现在知道南边日子好过,海船频频经过,就算是吃糠咽菜,一路乞讨都要搬到南边去过好日子。等到消息传到内陆,更是如此,每年不断有人南下,这些流民里,一有那种上百人都听一人号令,能配合买地的吏目整编队伍的,那就是整个卫所南迁无疑! 卫所兵一走,州县哪里还有兵?除了京营、边营之外,众人还是走到金陵才看到成建制的大部队,感受到了敏朝残存的气象。而且,这些驻军是认真换防的——他们不得不认真,买活军几乎尽取了江南之地,只留下金陵、广陵、镇江等寥寥几座大城——就这还截断了出海口,一过张家港就是买活军的地界了。从金陵往南,放眼都是买地的赤红,金陵是面对买地大军把守大江天险唯一的堡垒,这若还不设防,那岂不是完全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了买地的慈悲上了? 金陵是敏朝的祖地,也是祖陵所在,也是敏朝必争之地,倘若买地要侵占金陵而敏君还和从前一样装聋作哑,不攻自破,那将无以为君。此地的冷清,因此也被赋予了全新的肃穆。让这些一路上领略了买地繁华的厢军们,感受相当的复杂——仅仅只是沾了点边,便因此繁茂的敏朝州县,他们的繁华,似乎应该被定义为买地繁华,或者说,买地所代表的那种新道统,新办法的繁华。 这些厢军们,沿路开了许多眼界,可在这冷冷清清仿佛逐渐落魄,只是气韵犹存的金陵,他们所感受到的是另一种别样的气息,这种凄凉、无奈而又坚韧的气质,似乎是金陵的底色,在他们参谒大报恩寺时达到了高峰:大报恩寺的宝塔依然气派非凡,虽然身份不够,也凑不出香火钱,难以入内,但在塔基旁仰望高塔,见到那绿翠含蕴的青彩琉璃,在夕阳中熠熠生辉,注视着大和尚们抬着灯油,走进塔门,在夕阳中,明瓦窗内,一盏盏油灯依次亮起,整座宝塔似乎由内而外放起了光华,依然是非常震慑人心的景象! 正所谓:宝塔凌云一目江天,这般清净;金灯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虚明。琉璃塔中,每层都有两扇名贵的明瓦窗,在窗内点上油灯,光彩透出,夜间便可做到真正的‘灯火通明’。这样的高塔,让人抬起头都看不到顶,对于一辈子所见到最高的建筑物不过是京城使团超市的百姓来说,的确叹为观止,让他们忍不住发出一声声的叹息。 “这可算是华夏第一高塔了吧?” “极高!竟还都用的琉璃,太奢靡了!” “便是买地怕也没有这样的高楼!使团超市当没有这么高的!想看个顶,几乎要翻过去跌一跤了!” “瞧着是没有,这个更高不少了!” “这就是所谓的‘大报恩寺点仙灯’么!” “也不知道羊城的大图书馆,能不能相比……” 楼高百丈,在琉璃塔这里不是个夸大的词汇,虽然不知具体多高,但当真是高耸入云,让人心旌摇荡,直呼此行不虚。众人都认为,琉璃塔足以压住金陵这一日畅游的阵脚,让人打从心底叹服大敏的能工巧匠,为这样的名胜居然诞生在本朝,而感到由衷的自豪。 可是,这样交口的称赞,在离开报恩寺之后又很快地单薄了起来,人们兴奋的议论之声又很快平息了,因为他们再一次地回到了大报恩寺残毁的庙群之中:大概数十年前,庙里发生火灾,把殿堂烧毁了百十间,自那之后,一直没能筹到银子重修起来,大报恩寺的庵堂由此残破。 有些地方简直是残垣断壁。只有琉璃塔附近的大殿还算完整,虽然僧众在那处开了新的山门,但过往游人回城还是要从废墟经过,所见这些年代久远的残屋,也不免唏嘘,仿佛透过了这些旧屋子,见到了敏朝国力的稀薄,毕竟,这是琉璃塔所在的地方,居然连这里都重修不起来了,可见…… 再往回看,初暮的夜色之中,琉璃塔熠熠生辉,流光溢彩,在夜空中仿佛还要压过初生的明月,而这些残桓反而似乎更衬托了它的华美出尘。它就这样骄傲地矗立在夜空之中,作为当今天下最不可思议的建筑,似乎仍在向世间证明着它所代表的朝代,曾达到的强盛与文明的高峰。尽管在它足下的人,所见到的不但有它的美丽,还有那美丽之中不可忽略的,王朝末年那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倔强和悲凄。 这一幕是极美的,却也极为感伤,它所散发的强大的感染力,似乎竟跨越了重重红尘的迷障,点化了这些顽劣莽汉的灵性,让他们一时也丧失了言语,沉浸在了这样复杂而幽怨的美丽之中。事后想来,他们对于金陵,甚至于对自己所身处的敏朝,所有全部的印象和领悟,似乎都在这一幕之中。, 966 之江道爱戴六姐 待到从金陵离开,重新回到京杭大运河的线路之上,这一趟漫长的旅程,也就快到尾声了,主要是从金陵回到广陵之后,再往下走,出了镇江就算是进入买地的地界了,从常州开始,姑苏、湖州,武林,这就算是到了大运河的终点。接下来将无法再维持运河两岸有厢军和侍卫护送船队的局面,因为从武林再往南去广府道,怎么看都是坐海船最方便。 如果不从武林港口上海船的话,那也要走钱塘江去衢县,再从衢县换陆路去云县,在云县上海船去广府道——总归都是要坐海船的,从云县到羊城港,不论是陆路还是内河水运都非常周折,便是钱塘江两岸也远远谈不上能让大队人马在堤岸跟从的条件。大运河两岸,在北方以平原为多,而且毕竟是人工河道,堤岸屡屡修筑,这才有走人的条件。船一过浙中,到了南部两岸都是崇山峻岭,人在岸上跟?很多山完全没有路走,可以说是人迹罕至,原有的村落现在都荒废了,走在山里,连吃饭的条件都没有! “荒废了……自然都是下山去了,山下有工做,想种地也有地种,还在山里待着做什么呢?” 在常州,到营地里来兜售特产的小贩就是之江道人,大家反而是在他这里买到了镇江香醋,因为在镇江时,他们没有进城。他是这样说的,“我们之江道的人还是很喜欢做工的,既然有事做,能吃得饱饭,我们就服从六姐的管理。她要我们怎么样,我们也只好照做——万幸,六姐对我们倒很宽厚,并没有薄待什么。不像是敏朝的未皇帝,总是记恨我们江南、之江道的百姓拥戴陈友谅的事情,对我们多加刻薄。读书人不知道,我们之江道的老百姓,倒挺喜欢买活军的。” 这大概是实话,大家很快发现之江道的民风和北方是完全不同的,大概是因为他们这里耕地很少的缘故,之江道的百姓头脑非常灵活,并且乐于做工从商,不像是北方人总觉得田地是根基,而且性子板正比较执拗,做起事来,一板一眼,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怕是在运河沿岸的敏朝州县,他们这些厢军一到,当地的衙门也就都约束百姓不得前来滋扰,而百姓们也没有过来滋事的,大概就是这心理在作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穷当兵的能有几个臭钱?就算猜度着有生意可做,也宁可不来烦这个神了。 但,一过了敏朝的地界,到了买活军的地盘上,他们被安排歇宿的营地前头,就有小贩的身影出现了,负责接待这些厢军的买活军吏目,譬如刘营长等人,也更活跃得多了,每天歇宿下来,都会出去逛一圈,然后带些货物表回来给大家看。 ——倒都不贵,是小本生意,譬如在常州就有人卖上好的镇江陈醋,一文钱一碟子,虽不多也能尝个意思,要说起本来,不过是一两成的利润。但之江道的小商贩,对于这样微薄的利润也不厌其烦,认认真真,做买卖的态度是一丝不苟的。他们认为,虽然营地的厢军大概是钱不多,只够做一些‘穷生意’的,但这里五六千人,哪怕只有五六百个家里还算是殷实,这些人里又只有五六十人来照顾了他的买卖,这里也就有一笔钱可以挣的了。 不但小贩的思想很活泼,便连衙门的态度也是不同,在敏朝,一件事要办成,先要找办成的道理,倘若没有先例,那谁也不愿点头。可在买活军这里,道理不是这样说,要办一件事,衙门如果找不到反对的道理,那就要给他办成了去,一件事先设了立场是要给他办掉的。因此,哪怕小贩跑到厢军这里来做买卖,大概会一定程度上扰乱秩序,或者引起使团的不快,买地的衙门也就只是设了个规矩,让他们只许在营地外头做买卖,不要擅入别人的营地,免得惹来误会,也就罢了。 更有趣的是,之江道这里的人,又多数是守规矩的,虽然这样的规定不过是一句话,衙门也没有特地派人来盯着,但这些小贩也都能遵守,只在营外叫卖,不肯进来——当然北方的百姓也多是守规矩的,但总有一种印象,认为做生意的人很奸滑,很会投机取巧,一有机会就要钻空子。但没想到,之江道这里越是做生意的人越是重信用,“又不是吃不起饭的时候,既然是做生活,那么总要守规矩,大家清清爽爽,还有下回的生意。” 这些新鲜的世情,也不知道是因为民风的不同,还是因为买地规矩的不同,总归让大家感到非常的新鲜,即便不买什么,也愿意出去看一看,和这些小贩搭搭话——往往这一去,便不由得慷慨解囊,总归花个几文钱来。因为这些人真是很会做买卖的,譬如说每日里摆出来卖的货物,总有一碟一碟的调味料,正好给厢军们拿来佐餐吃,而且大概是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总和当地供给的餐食相配合,一开始还是卖外带的货,用裁好的干荷叶托着,拿回去佐餐,到后来,很多厢军领了饭干脆跑到外头去,在那里现加现吃,这样的人也有很多。 卖什么呢?真是都合适的,比如今日的晚餐是一个个的精面大馒头,那么他们就卖腐乳——南方的腐乳和北方的臭腐还不全是一回事,他们这里的腐乳是红的!还有些加了酒去做的,叫做‘红方’、‘酒方’,和北面常吃的那种臭豆腐乳滋味完全不同,北面的这种腐乳叫做‘青方’,据说因为地域的差异,在南方不容易发得起来,容易整坛的生花,因此南方的腐乳喜欢加酒,吃起来口感细腻,咸中带甜也很下饭,掰开馒头往里夹半块,往嘴里一送,馒头瓤被口水浸湿了,是一种甜味,腐乳的汁液慢慢透过馒头浸入口中,满嘴鲜香,简直可以说是无上的美味! 这样的一块腐乳也只要一文钱,怎么能说是非常贵呢?毕竟红方也是要放了好酒去浸的呀。当然,也有人说这东西在城里绝不是这个价钱,但厢军不是没有时间入城么?再者说了,北方汉子性格鲁直,很少有善于经商的,要让他们进城去买一坛腐乳来分销,他们也确实办不到。因此这个钱是要给他们赚去的。大多数人都觉得小贩的出现是个好事,也不得不承认,买地的生活要比敏朝滋润多了,就不说小贩,光是进了买地,由买地来负责餐食,他们的伙食都好多了,除了米制品占的比例非常大之外,饮食上的提升是非常明显的。 在敏朝的时候,上头管的饭肯定是杂面饼子,杂面窝窝头,那烤饼为了怕坏,本来就特意做得很干,吃饭的时候所以一定要烧热水,因为只有泡在热水里,把饼子泡软了才好入口。至于配饭的菜,那不是每顿都有的,除非自己带点老咸菜来送,不然一旦离开州县码头,在路上那一两个晚上,总归饮食要简单些。 虽然说,以军粮来说,这就不算是供得很差的了,至少粮食都还是能吃的,没有发霉长虫,但进了买地之后,差距也就跟着来了。一天照旧还是只吃两顿热饭,但滋味足了,而且军需也丰富得多了,基本每天都有粮食在宿营地等着,一般是各种干菜:干海带、梅干菜、青菜干……大概都是去年的陈货,价格不贵,但泡开了略洗洗,往锅里一家就是一碗有滋味的汤,粮食则往往是粉干,这东西在南方非常多而且非常的便宜,价格和红薯粉都差不多,毕竟,这里已经靠近南洋了,南洋那里的米,一年可以三熟,产量又很高,不拿来做米粉干简直就是浪费。买地只要是米粉做的东西都意想不到的便宜。 一碗海带青菜粉干,吃在嘴里,热乎乎、咸滋滋的,本就已经够滋味了,这时候如果有人到营门口去买点辣椒酱来,往碗里一加,那是要引起轰动的,有时候小贩还卖点海鲜干货,一个班的人一人出一文,合伙买了,按照小贩的指点,煮米粉的时候放进去,更是鲜香可口,对京城长大的土老冒来说是难以想象的饕餮美餐!北方绝大多数贫苦百姓没有吃海鲜的习惯,更不说买干货回家品尝了,海带干、海蛎干、干虾米,对于能接受的厢军来说,简直是上天赐给的恩物——加上一点,本来寡淡的汤水就鲜起来了,且还这样的便宜! “哦哟,客官,这个算得了什么呢?毕竟还是在内陆,没有到靠海的地方,待你们若是到了我们的东海边,吃个粉干没有几只虾,几个小软丝,那是吃不下去的。我们海边从前反倒是蔬菜贵,这些烂得快的海鲜最便宜了!” 有些健谈的小贩,便笑着和他们夸耀起了自己家乡的美食,“……不过自从六姐来了以后,青菜、米面、盐巴都跌价了,渔民也许上岸了,没了渔霸,又派人开船上学校,出海赶鱼讯的时候,在岛上教我们的孩子认得拼音。我们这些海岛民的日子倒是越过越好起来,便连我们在闽南的亲戚也说,啊六姐必定是受了天妃的点化,不然怎么会对我们这些渔民疍户这样厚恩呢!便连金华、义乌那些挨石砸的矿工也看不起我们打鱼的,就偏六姐还对我们这样好!” 看得出来,这是个渔民转变过来的小贩,大概是在事故中失去了一只手,所以不好干重活了,改寻其他的生路,他的货也是以海鲜干货为多。厢军把他的话学回去一说,大家都诧异道,“都说金华义乌人勇猛善战,但桀骜不驯,难以管束,是南蛮子,没想到他们还有看不起的人。看来每一道内部也有内部的纷争,只我们原来在京城是丝毫都不晓得,甚至不知道还沿海还有许多渔民都不肯靠岸,为的就是不服官府的管束呢。 原来这些人在之江道也是人人都看不起的,我们说之江道的人是南蛮子,之江道内部又把这群渔民当成是他乡漂泊来的野人。这些渔民自己也说自己是闽南人,他们和之江道其余人的方言都不同,和闽南人倒可以互相听懂。” 又叹道,“这样的人,六姐也肯容,还派出先生去教化他们,也就难怪他们对六姐忠心耿耿了,至于说买地这里鄙薄孝道,凡事讲逻辑的风气,也难怪能推开,这些人本来就是没王法没教化的,还不是六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们的话其实倒也不无道理的。” 说来这也是奇怪,这人在什么山头就唱什么歌,在敏朝的时候,大家觉得买地的那些书籍简直是胡编乱造,有群魔乱舞的感觉,所说的一派胡言让人着实无法接受!可到了买地这里,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催动,竟又逐渐觉得这好像也蛮合理的——大概是因为偶然和小贩谈起的时候,他们是用很理所当然的语气来解释的,也有他们的一番道理。 “呶,我们这里自古以来么,做生意的多呀,生意么就是一分铜钿也要算得清清爽爽的,这才是道理的呀!那如今市面上这样的说法,不也是合情合理的么?父母生儿女,就譬如做了买卖,而且还是强买强卖,又没有问过小孩子愿不愿意,就把他生下来了,那么总归有点亏欠的,是伐啦!” “不想要么,给一口饭吃,又不是很难的事情,随随便便养到两三岁,舍去孤儿院,那也就没这个情分了。不要生,那就避孕呀,生么是你要生的,养么,也是你要养的,那么总归都是你情愿的,这个也情愿,那个也情愿,那么,一碗水端平些总是对的了。” “你不喜欢哪个,就索性不要他了,也不操心,也不要他回报,小孩子能吃几口饭,那么一点粮食就当你强买强卖赔给他了,到年纪你就舍掉,舍么既然舍不掉,那就都公公平平的,又不是要你都给,给了这个给那个,你可以都不给呀,就叫他们都自己去拼,也就没有偏心这个讲法了。这人情么到最后还不都是全在钱上面,哪怕你真当偏心这个,平时肉啊多吃一口,糖啊多吃一块,只要钱上把牢了,谁都不给——那又还好!别的子女也没话说的,对伐!” “钱在你手上把住,到死了以后,谁伺候得好就给谁,哪怕你最后都给了偏心的那个,不照顾你么,全部家产留给他了,照顾你么,一分钱不留,到时候你走了呀!两脚一蹬,脖子一歪,你知道什么!还在世就谁都别给,要给就都给。书里讲的就是各各意思,‘讲逻辑,要公平’,这个道理不是蛮好的?真能落实下来,家里少了很多架吵的!” 这为人处世的道理,哪个不是似是而非,见这些小贩这样振振有词地讲,原本最抵触这些书籍的顽固派都有点软化下来,将信将疑地挑刺,“那么……那么这是手里有钱的喽,手里就那么一点点钱,就够帮扶一个的,怎么办?不帮,都跌在泥里,不要讲养你,帮呢,只够帮一个的。” 这一个当然往往就是长子了,也的确是实话,北方贫苦地区,父母竭尽全力,能帮一个的已经不错了,多得是一个且帮不了的,生养得多了,到头来各奔前程老的只有饿死那也是屡见不鲜的。但这个问题在南方似乎不存在,小贩两眼一瞪,“所以要一直挣钱啊,我们这里是人人都要去做工的,那些老的,七老八十了,走都走不好了,家里小孩子成千上万的买卖做着,求他在家里好好歇,他自己掇条板凳当拐杖,一步一挪也要去做工——不是在家里做家务啊,是要去做工的,哪怕帮人编柳筐也是要编到死的——我们的老话了,这人什么时候死?做不动了那就好死了,但凡是还死不了那就都是要去做的!” 不得不说,这样的观点是惊着京城人了,这些厢军们有些人是有眼界的,认为北方的村户恐怕是没有做工的机会,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在京城大概工作的机会是多的,可老人却没有这种几乎是疯狂的勤谨,大家不免感慨南方人有福不会享——这样温和的气候,这样富饶的物产,一辈子操劳下来,到老了不享几年清福,还要吃紧的‘做生活’?各地的民风居然差距到了这样的地步!也就难怪买地的歪理邪说,在南方能传扬开来了! “啊呀,这有什么的,说破天来,不就是不要愚孝,该分家就分家么,这点事情算得了什么呀!” 还有一些小贩,却认为他们纠结的点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完全是对买地还不够了解的缘故,“我们买地这里,和敏朝比,进步、文明的地方何止这个?不容易被你们接受的风俗那太多太多了。” “你们到了武林之后,如果还能再往南走,就会晓得了。自古以来呢,武林是富庶的,东海边,不穷不富,勉强度日罢了,浙南的日子就苦一些,大体来说,我们之江道不如江南道那么繁华。可自从来了谢皇帝,日子一年比一年好,我们苦盼了多少年,才盼着谢军主吃下了之江道——早在军主没有发兵之前,其实很多地方都已经是依买俗生活了,去年我们道还得了表彰,因为我们遵循新俗最彻底最踊跃。你要是再往南走,到了绍兴那样的地方,见到了绍兴招上门女婿的盛况,怕不是要更吃惊了?我们买地的婚俗,比你们敏朝来说,更自由更进步了不止百年呢!” ——有一点是非常有趣的,那就是这些之江道的小贩不管什么出身,对买地的统治都非常的满意和推崇,甚至很引以为豪。对于他们的吹嘘,众人不能说是完全采信,甚至有些人还颇为不以为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们都很希望不被打发回京,至少能在武林住上一段时间——如果万一中的万一,能和皇帝一起去羊城港那就再好不过了,当然,这个是不太可能的,但,如果皇帝决定走河运去云县的话,或许他们也能跟着再往之江道深处走一段,走到不能在岸上继续跟随的时候再滞留下来,那就最好了。 不过,这样的想法,他们也知道大概是痴心妄想。甚至很多人都认为,他们如果不想立刻启程回京,而是在买地多滞留一段时间的话,就只能放弃报酬,私自逃出去,把自己卖身做谢六姐的活死人。不过,买活军这里做事一向是很会照顾人,很让人舒服的,在他们到达武林之前,厢军们收到了一个很不错的消息:皇帝已经决定在武林改乘海船,带四百名京营亲兵南下,他会在云县停留几日,再到羊城港去住四到五个月——不错,定都大典其实是在四个月之后,他们这么早出发完全是为了预备路上可能发生的意外……出使一次大半年甚至一年功夫,也是如今的常态。 这样一来,就有六千厢军再加上两千多的京营亲兵会滞留在武林,等候半年甚至更久,这些京营的亲兵倒也罢了,厢军的来历、报酬、诉求,买地还是很清楚的,因此他们为厢军提供了一个机会——如果不愿意做工的,那就先领了敏朝的银子,买地组织他们动身回京。如果是愿意等待皇帝,到时候多拿一份护送回程的银子,那么,买地也会考量他们的素质,给他们安排一些短期的工作,让他们留下来做工赚钱!, 967 鲁二的前程 除了京营亲兵,按道理是要护卫皇帝北返,不得擅自离开之外,其余的厢军五六千人,要说个个都想留下做活,倒也是未必的,这人一上百,千奇百怪,消息传出之后,愿意留下来的只有八成,余下那么二成人里,有些当真就是为了赚这来回跑腿钱的,家里有老有小,等不得这多半年的功夫,的确心急着回去,还有那么几百人,说来也是好笑,费力巴哈地吃了一路的苦,到买地之后居然连银子都不要了,直接就找机会逃出营地,消失在了武林城内,合着这么辛苦了一个多月,为的只是省下南来的路费! 虽然怎么想怎么荒谬,但这样的人真还是有,更荒谬的还有得是呢,就说这厢军的挑选标准吧,当时在京里说得好好的,至少也要粗识得几个字,能读懂拼音,以看得懂签下的契书为标准,按说入选的汉子全都是符合的,可等到买活军这里再组织大家去参加考试的时候,您猜怎么着?还真有若干连最基本考试也不能通过,近乎于交了白卷的文盲被挑出来呢!朝廷的脸面,跟着也丢了不小,先厢军这里私底下埋怨着买活军多此一举,不信任朝廷,还要自己再考一次的声音,一夜间也陡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说这话的汉子,反而觉得自己面上火辣辣的,对朝廷也多了些埋怨。 万幸的是,买地这里,倒没有拿着不放,他们似乎也习惯了朝廷这里办事的纰漏,鲁二等人听那刘营说起来,哪怕是买活军内部交接,该考也还是要考的,这里虽然有考卷纸张上的浪费,但却可免去太多口舌了,“他送是他送,我考是我考,我不考,焉能知道他送来的都是好人?若我们这里考出来都好的,【名实相符】,对上家来说,也是个好声名,也免去了异日若出事了,大家扯皮!” 出事?能出什么事?这可就有说头了,关系到买地的技工培养——买地这里,用的不是学徒制,而是授课制,师傅挑不了学生,学生也不是只有一个师傅,而且技工若是出现生产事故,后果严重的话,在若干年内,甚至要倒追到授课老师这里,对一个班的同学重新进行该技能的考核,是不遵守安全操作规范出的事,那就要重考规范。 是刨、切、焊、铣的技术不过关,造成铸件大批量不合格,那么也是要找到师傅,对同一批次的学生再同样考核一次,甚至还要重新去统计近年来上报的生产质量问题中,这学生的老师都是谁,如果都是一个老师带出来的学生,那么,视情况或者扣除报酬、奖金,或者要剥夺其的教学资格。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没有经过相应的培训课程,是不能缺课上岗的,譬如说,铣工的活,定了是二级的难度,就要由二级工来做,如果让一级工来超配工作,出事了,从车间主任往下撸帽子,厂里的领导也要跟着吃瓜落。这就可见我们买地这里,对这种生产规则有多么的严谨了。” “因此,一个工人哪怕是厂间调动,从我这里用二级工的身份发出去了,到了接收的单位,也要再考核一次,如果符合不了二级工的水平,那我当即要和前厂去商议,去找原因。若是接收厂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先用了,到最后出了事故,考核下来没有二级工的水平,再去找前账,这都过了多少年了,前头的厂子说人从我这里出去是二级工水平,就不许他后来退步了?——这你该怎么说呢?” 虽说敏朝的工坊,其实也有诸多严苛的规矩,但那些规矩,多数还是以师徒制为核心,更多的像是工坊主人直接找大工师傅,由大工师傅来管理他的徒弟们,在徒弟之间又存在森严的等级。和买地这里的规矩又不一样,鲁二等人都是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又开了眼界,这才知道,原来买地也不是特地不信任敏朝的衙门——听刘营这话,他们自己人之间也彼此防范着那,看来,买地的百姓也和敏朝人差不多,万万不会因为换了一个主子,便突然间诚恳老实、一片赤心起来,买地这里,时不时也有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的事情! 该说不说的,知道买地内部也少不得有这些勾心斗角,倒让这些汉子们,对于买地多了几分亲热和归属感,没那么自惭形秽了。甚至于他们也敢于在各种工作中开始挑拣起来:买地这里,一向是缺工的,而且一直是缺有基本‘脱盲’文化水平,肯服从管理的壮劳力。这些厢军从京城一路走到武林,便是再懒散的人,也操练出来了,至少知道定时起身,定点吃饭,注意卫生……这不比那些刚从山旮旯里出来,饱饭没吃几天,人还没挑担高、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户好? 话说回来,也是因为鲁二他们班跟的是刘营,一路上刘营都给养成了习惯。到考核的时候,才知道他们这样是很吃香的,至少要比跟了敏朝本地营长的那些班组吃香,鲁二等人,此时方才知道刘营用心良苦,对他都更是感激——他们通过考核之后,买活军都给发了序号,是按成绩排名来的,排名在前的人,可以先挑岗位,鲁二等人就因为‘纪律性出众、卫生习惯良好、可融入本地风俗’,额外加了至少二十分! 这三样优点,不是刘营这里有心,这帮汉子哪个能得加分?众人因此更加信服刘营,都请他参谋选岗:买地这里,提供了许多各行各业的岗位,考试通过的可以自愿挑选,且报酬都是二十五文一天,有些岗位实得二十五文到手,有些是实得十七文到手——因为他们预计是要回去的,因此不能任由他们在民间散住,除了那些住厂里宿舍包吃住的,不管住的岗位,买地要给他们找地方住,早晚要点名,饭也不能随意每餐出去吃,是要给搞食堂的,这样算下来,一天吃住包了算八文钱,倒也不能说很贵,不过这明显就不如二十五文到手的实惠了,因为这二十五文的岗位一般也都包吃住,最多略去中午一顿,算算中午吃个三文钱好了,按买地的标准尽可以吃饱,那一天就多了五文,四五个月算下来,也相差好一两银子了呢。 倘若是没有通过考试的那些,还要先上课,上课期间自然没有报酬,一日还要倒欠八文钱,做工了再倒扣回来。若是两次考试不通过,那就只能被分配一些挑粪、刷马桶的苦工,而且一日收入只有二十文——收了八文的食宿费之后,还要再收两文钱的管理费,因为这些人是文盲,买地要额外分人出来管理,给他们解释规矩、朗读文字,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人的工钱,都要从管理费上来。 “倘若考出来考不出来的,考得好考得差的,到手的都差不多,那谁还愿意下苦功?既然考,那就要考出区别来。我们买地用人,一贯是这个宗旨,如此方能激发大家那向上的心思。” 刘营也很得意于他这一营考试成绩的优越,可想而知他也能因此得些好处——这话说得也是有理,大家也都认为倘若所有营长得的都差不多,那刘营这一路额外的用心,岂不是亏了?便正是要多劳多得,才算是公平么!都道,“这买地便有千般不好,这一点也是好的,‘混日子’三个字可以收起,那俺们难道就是天生的懒汉,只知道游荡,不知道奋发不成?刘主任您给我们指条明路,挑个好岗,我们必定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不给您丢脸!”——他们私下猜测,若是在岗位上干得好了,刘营也能得些好处,毕竟这就是买地一向的作风。 刘营听了,果然满面是笑,拿了那张单子,对众人说道,“我们这里有些岗位是好挑的,譬如老夏,原本杀猪卖肉的,浑身有把子力气,你去肉联厂万不会有错,这杀猪毕竟也是一门手艺活,如今粮食富裕,各家养猪都多了,城边又不许私宰,武林这里新设的肉联厂很缺人,你一去操刀就能干活,考核通过了,能顶个大师傅的岗的话,那就不是一日二十五文,而是三十五文,还包吃住!只是要起得早些,不是轮班恐怕没时间出去溜达。” 但凡是杀猪的,从来都是披星戴月,凌晨交四更就起是家常便饭,没想到在南方也是如此风俗,甚至还要更早,尤其是在夏日,只有乘气温最低的午夜凌晨杀猪放血、开膛破肚、燎毛烧皮再打个钢印,市民清晨早市才能买得上肉,不然到盛夏了,那肉一过午就留不得,就要发臭。 上午十点以后,没卖完的肉就要杀水处理,不是做白肉,就是做卤肉,总之不能白留着——至于说各家买回去了,那倒还好,南方这里水井多,吊在井里保温,或者在灶上挂着被烟熏着,还能保到晚上,但也基本不敢留过夜的。肉联厂这里又没有冷库,背靠宝石山下,挖了一个山洞能存点肉,平日还好,但三伏那几日也熬不过,恰好他们这就准备度夏了,因此接下来几个月,肉联厂是额外的辛苦。 不过,三十五文一日,这些辛苦就全说不得了,老夏笑得一口豁牙全露出来了,只是点头道,“咱也说,这肉联厂的活合该我去,只不知道厂子里还有什么别的讲究,又怕自己嘛事不懂,丢了营里的人,如今刘营说能去,咱一颗心就大安了!” 屠户确实是要把子力气,也要手艺,会杀不会杀的差太多了,那老屠户一刀下去,猪一声不吭当即咽气,放血、拆骨一气呵成,不会杀的,猪脖子上喷着血尖叫着到处乱跑的,每年乡下都有——别的不说,浪费了那猪血也是可惜!因此大家虽然艳羡老夏,却也知道能和他争抢的人不多,其余人便是去了肉联厂,也是做苦力搬肉去的,轮不着他们杀猪。 事实上,这里各单位要的也都是力工为多,只是看各单位的不同罢了,吃香的都带了厂字:纺织厂、机器厂、肥皂厂、火柴厂、水泥厂、铅笔厂……买地这里厂子实在是多,算下来至少近百种厂子都缺力工,再往下那些什么洗衣厂、环卫局、河工组、建筑队,大家就看不上了——这京城老爷们眼界就是不同,建筑队在买地还算吃香的,他们都看不上,认为倘若愿意进建筑队,当时就跟着去修那个海清河晏园了。但凡是建筑队、修路队都是比较颠簸,不断迁徙风餐露宿的,而且距离城区都比较远,难得来武林一趟,就算是做力工,也愿意在一个福利较好、比较安稳而且距离城区比较近的厂子里干活。 看不上就看不上吧,牛不喝水强按头,没有这个理,其实这些地方为什么缺力工呢,大概也是一个理,买地的百姓一旦发现力工和农户赚的差不多,又自忖没有做技工的希望,很多人也宁愿去种地的,种地的辛苦是有时有候,比较自由的,也有歇着的时候。力工的辛苦却是每日上工都要承受,就歇工那两日实在休息不下来,有点儿熬命的味道哩!倘若要养身子骨,那就要舍得吃,计算下来,还真不如种田手里能落得多些。 这道理,如今在买地逐渐形成共识了,所以力工才不算太好招,得瞅准了这些体壮的老爷们,倘若可着那些初来乍到,还保留了饮食上克扣自己,为了攒钱卖力干活的苦哈哈里找力工,那真能做死人的,买地这里岂不也要和敏朝一样,三不五时就传出工亡的消息了?因此,刘营也不和他们争辩,把众人都安排了: 多是顺着众人的性子来,那爱抽卷烟的送去烟草厂,平时就乏力气但手巧的送去火柴厂,“实在不行你就糊火柴盒,那也是个营生,总归这货轻省,便是帮着运货也不吃力,只是福利差一点。福利好的厂子,无一例外是干的苦的,比如水泥厂,每天都要推车装石灰石去粉碎,不但吃力,灰尘还大,虽说那是个富得流油的厂子,但大热天的还要戴口罩,须得是能吃苦的汉子去——不过,福利是多的,管吃管住,一日三餐基本都能见大荤!莫说一般的厂子,就是衙门的食堂也未必能供得起!” 水泥这东西,如今在天下的地位约莫着就相当于从前的绸缎,那是可以当钱使的。一袋上好的水泥,价格非常□□,而且各处都缺,理所当然水泥厂的吃穿肯定是好,大家听了不觉得诧异,都能理解,只是认为这胜过衙门食堂有点夸张了。刘长智笑道,“这是当真的,莫说好厂子的福利,那好厂子里管机器的大工,连厂长都要给面子!敢和厂长大声说话!一日拿五十文、八十文,收入真比一般的吏目还高!” 大家听了,便是一阵哗然——这都是到了地头才能感受到的事情,在京城,就算听说买地的工人收入高,那也没有丝毫的触动,因为‘做工的’和‘工人’似乎还是两码子事,而这些年来,京城虽然也多了一些工厂,报酬也并不低,但很显然大家的生活中,认识的工人也不算多,倒还是‘做工的’多一点,而且,只听说京城工厂收入还可以,但怎么去应聘做工人,进去之后,怎么一步步往上升,这些都是不太知道的,似乎和百姓的生活总是隔了一层,不像是在买地这里,非常清楚明白,好处又明摆在眼前,真真儿让人不能不信,这一下就让人很心动了! ——毕竟,这高级工也是一步步学上去的,大家全都是考,没有什么人情世故,就看你机灵不机灵,肯干不肯干罢了,有些自负聪明的人,怎么能不心动,都打听道,“入厂后,若是自己肯学,厂里可有课上的?” 在京城这大概是没有的,虽说扫盲班也是开了,但大家也是一路走过来的,不会不知道买地这里的学习氛围有多浓厚,这买地的衙门,简直是想方设法把学堂开得到处都是,村头巷尾,哪怕是屁大的祠堂旁边,也给它开个学堂起来。因此大家都认为厂里大概也是有专门的课程学的,果然,见刘营微微一点头,便立刻有人道,“那您挑个技工好入门的厂子,便是一时福利不如,那我们也是情愿。艺多不压身么!倘若能学会了一门手艺,胜过那几块肉哩!” “那要说技工好入门,就是造机器的厂子最需要技工了,别的工厂,需要的是操作工,和机器打交道的是维修工。你们都去机器厂好些。” 刘营这里显然也有一本资料,比厢军众人得的都齐全,哪怕大家人各有志,他也能一一从容指点。这心灵手巧,本身文化水平相对高,学东西快的,安排去了机器厂,有一身力气能吃饱,寡言少语遇事随大流的,肯吃苦的,给挑了水泥厂。本身比较拈轻怕重,爱游逛爱看热闹还爱俏的,去纺织厂,“纺织厂多在城郊,进城方便,那些花色布料俏不死你!” 这样一一安排妥当了,又对始终不言不语的鲁二招手道,“老二,你是个实心眼子的,旁的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下南边是你家小姐叫你来,这会儿她要登海船去羊城港,不能给你做主了,你便听我的,我早给你看好了。你也去纺织厂——却不是去武林城郊那个,下头的州县,有个新开的纺织厂,有特殊人才需要报上来——缺一个打更上夜的,需要一些武艺在身,再能调弄狗。不但包吃包住,因夜里可能遇贼,工钱还开得高,一日是四十文,若能把贼抓到,另有赏钱。你说,这份工作如何?” 论到待遇,这是数一数二的了,众人闻言都是一阵羡慕的喧哗,不过,却不敢有人说和鲁二换——一般说需要武艺去上夜的,还点明了夜里遇贼,那就都是不好干的活,捉贼没捉到,自己折进去的例子有的是。只有鲁二,艺高人胆大,闻言便满不在乎地应了下来,谢刘长智道,“主任,多谢你照顾我,咱们都不能喝酒,今儿我做东,请您并大家尽情吃顿肉,也算是我们兄弟谢您一路的恩德!再感谢众兄弟信我鲁二的为人,跟我一路南下平安到此!” 刘长智啼笑皆非,见众人中有些人不以为然,也有一些人跃跃欲试,也是微叹人性不同,忙道,“别了,这顿肉不吃个几千文下得来?你这也真不是个过日子的性子,我劝你,然后还是耐烦琐细些为好!” 他这样讲,那些老实忠厚的班员也松了口气,忙跟着相劝,鲁二方才罢了,还有些人则颇为失落,这顿肉没了,确实让他们咂嘴惋惜。鲁二看了,心下也是明白,但他装不住事,并不在意——他是只认了一个道理:这辈子只能靠武学出身,那就不能破这童子功,也不会有孩子。没孩子留钱做什么?至于说老娘么,哥哥嫂嫂不分他家产,那合该由他们奉养。他自己挣的,一个高兴,吃光花光了,再挣就是。因此,对刘长智的规劝,也只是记住了恭敬一下,往没往心里去就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了。 由是,众人便都各有了去处,当天鲁二在营地小摊前到底是买了几角饮子请大家喝了,算是散伙饭。翌日又去驿馆和张九娘交代去处,话别了一番,张九娘带他南下,本来意思是备着万一有事,能多个人差使报信,这一路都还太平,她品级不高也的确不能带鲁二去羊城港,知道鲁二有了去处,便好生叮嘱了一番,让他小心做事,勿要生出事端,又答应为他捎口信给家里道明下落,还给了他二两银子傍身。 其实她不提,鲁二都想不起来往家报信,既然张九娘给了银钱,又送了个人情,便也拜谢一番,依着买活军的安排,乘上乌篷船,出了武林去纺织厂报到。 说来也巧,他要供职的纺织厂就在绍兴——武林到绍兴,不过是一宿的水路,夜航船甚多的,鲁二上得官船,包袱往脑袋底下一搁,鼾声如雷一夜无话,醒来已是天光,揉揉眼起身要如厕,却见同船人都挤在甲板上往外看,惹得船夫不时呵斥他们回来坐好,免得翻了船。当下好奇问道,“你们这是在看什么!前头这不是码头到了么?” “今日逢初五,是绍兴这里的招婿大会到了来!” 同船人便兴奋地告诉鲁二,“前头就是纺织路的码头了,你瞧,现在是不是都挤满人了——你这官人,浓眉大眼的,怕不是也来这里看行市,想要找一户好人家托付的吧?那可要好生打扮一番,你瞧,这全绍兴乃至武林萧山一带的好小子都在这里,巴不得要做她们绍兴女娘的赘婿了哩!” 说着,还真把鲁二当成来找好人家的赘婿了,七嘴八舌,让鲁二赶紧梳洗过了,又热心地伸出头来,和码头这里一众乌篷船家打商量,让他们当先靠岸,把鲁二推上码头去,“别误了你找人家的良辰!”, 968 赘婿大可做得 “慢来,慢来,大家慢慢来啊,说官话——绍兴话都帮我收起来哉!你们只讲绍兴话的要去你们的相亲小会里找的,来来来,女方家长都站到我身后来排好队,小伙子一个个慢慢相,慢慢相!” “啊,这个小伙子看着人蛮好,干净相,也精神的,你哪里人啊小伙子,不是绍兴也不要紧,之江道就可以了,我们么这里也招了不少嵊州女婿的!” “喝茶来,喝茶来,一大赶早来相亲,吃口薄荷饮子去去火气!” “香露水要不要,老多人汗臭兮兮的,来身上喷一点花露水,小伙子,侬相亲大会么来都来了,身上气味不好,不中用的!来,一块钱一瓶,往身上好歹洒一点!” “阿姨,吾啊家里也是绍兴的,就是家里没有人了,现在就我一个,房子也没有,工作么,暂时是在帮人家扫大街的,扫盲班上出来,再做打算。” “绍兴的扫盲班还没毕业?你是山里厢的吧?啊?你是五夫的?还要再往里走一天?怪道了!那么……你先跟我来好了,叫我家姑娘相相再说了!” 才刚睡醒,早饭一口没吃,上了码头便卷进这样乱哄哄的闹市之中,鲁二几乎要怀疑自己还没睡醒,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只觉得这些人说的话,虽然是官话,但地方口音还在,十分难懂,就算是听得懂字,却不能把意思串联成话。张口结舌,被排揎在角落里看了半天,这才有好心人过来问他,“你的号码牌呢?怎么不挂在身上?” “什么号码牌?” “啊?连号码牌都没有?那你也要来相亲?”这人立刻挥起手来了,赶苍蝇一般赶着鲁二,“去去,去,你这样没人搭理你的,你往前走,大概第二个街口,有个大门楼,门楼下头是婚介所,你要拿身份文书到那里去登记了,核验无误才能进来的!” “不是,我——”我是来纺织路厂子里上班的呀! 这句话没说出口,那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鲁二也是无可奈何,又挠了挠脑袋,踮起脚看了一眼,见这街市后方的院子,大门紧闭,瞧天色似乎也不像是上工了的样子,心想,“刘营对我说,纺织厂也是三班倒的,不过,人事什么的还是如常上下班,我要找人报道,这会儿也找不到人,不如先去吃个早饭,到婚介所问问这帮人什么时候散,若一天都不散,这么乱,叫我怎么去找厂子!” 这样一想,便信步而去,虽然大会人群非常拥挤,但他这样的高大壮汉,于人群中颇有些鹤立鸡群,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纷纷让开路,鲁二很快就走到街角,果然见到一个门楼在街道尽头,上头写着‘雨顺’两个字,这样鲁二立刻就知道这里其实是街头,门楼的另一面当是风调,那里才是从城区而来的方向。 门楼两侧,都是依次排开的气派屋子,毕竟这南边富庶,哪怕这些民居当是入买以前建起来的,还是老式的瓦片斜屋脊,但下头的已经是水泥抹面的砖块房子了,因此建得相当的高轩,窗棂也颇有些雕饰,开的都是玻璃窗,有一个里外三大开间的屋子,挂着《玉成好事》的横匾,柱子旁挂着竖门头,是《绍兴府婚姻介绍所纺织路分所》,门板已经卸下来了,檐下还有一张大桌子,后头坐了三四个人,桌子前写了‘招婿大会号码牌发放处’的招贴。 从这门楼再往外,方才是鲁老二熟悉的早餐档街市,水泥路两侧不少食铺已经开门了,还有小贩在屋檐下推了车叫卖早餐的,混杂着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鲁二一闻,肚子顿时咕噜噜直叫,当下也不理会那管号码牌发放的几人,大步走出门楼,先到远远就看好的一个热水灶铺面前,问道,“这热水怎么卖的!” “一文一桶,自然都是这个价的!”那伙计一听就知道鲁二是外地人,立刻就换上官话来招呼了,还殷勤地道,“客官你用不得这许多,不如去旁边铺子坐着,他们热水免费供的,也是从我们这里来打,只要在那里用饭就行了!” 这里的桶不大,不算提手大概到鲁二小腿上头一些,热气腾腾打出来还在冒泡翻滚,鲁二估摸想道,“兑成能洗澡的温水,差不多也就是澡堂子那一大桶的份量,一文钱一桶,没有什么出入。这南边人做生意倒是实在,不弄什么狡狯,心也好,不欺生。” 他们进入买地之后,也被分头安排着洗过澡,打听过买地的热水价格,知道这热水灶往往连着澡堂,而且不论是热水的价格还是井水的价格,都要比京城便宜得多,也不免感慨南方的日子好过——且南方人是真会做生意,看这澡堂,开在婚介所旁边真是开对了,虽说不能泡澡,但从早到晚客人都是络绎不绝,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就有两三个青年刚从澡堂出来,身上散发着喷香的花露水味道,往门楼下方的婚介所去了。 鲁二这里,虽然无意参加什么招婿大会,却也是有两日没洗澡了,厢军没散开之前,一切行动都是成帮结派的,他要自己跑去洗澡也不方便,这会儿见了大家都清清爽爽,身上也是发痒,先依言到热水灶旁边的店铺坐了,一问早餐价格——比起北方也是想不到的丰盛便宜,一大碗‘泡泡馄饨’也就一文钱! 这里的店铺,但凡是有的商品,都是写了竹牌子挂在墙上的,便是小摊也有价格牌,吊在车头上方,风一吹叮铃作响,只要会读拼音,很少有看不懂菜牌的,别说鲁二一看就是个莽汉,哪怕是女眷独自出行也不怕被欺负了。鲁二看菜牌的期间,便有好些女娘过来买早饭,听声口,哪里人都有,便是说着那拗口的本地方言和伙计聊天,也是付的一个价钱,店小二对所有人一般无二,也就是看鲁二还留着敏头,又是北地的口音,便特地和他说了一声,“大官人,这泡泡馄饨是这个样子的。” 手里捻起了一个小馄饨给鲁二看:指甲盖大小,薄薄的面皮里,裹着的馅料大概就只有指甲里的月牙那么大。“吃不饱人哉!你啊还是搭个油饼,要么再加个米糕、拌粉,还有杂面小笼包!” 鲁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菲薄的馄饨,吃惊地看了一会,也不得不感叹南方人吃食的细巧,“这也就是尝个味道!吃多少碗才饱!” “要吃饱,那有猪肉荠菜大馄饨,用的是上好的猪油!” 只是那大馄饨就贵了,因为馅料多,还有猪肉,店小二劝鲁二吃拌粉,“这两年面粉价格高,油饼、小笼包都贵来兮的,拌粉好,粉便宜。” 粉的确便宜,鲁二到南方之后吃得最多的就是各种米粉制品,因为比北方同样份量的面食至少便宜了一半。米粉这东西,在京城是不进入百姓日常食谱的,真不知道这样好的东西为什么在京城打不开销路。在南方,大肚汉吃粉最划算,鲁二要了三两粉,一碗馄饨,不过是三文钱,粉上还有一层厚厚的浇头: 倒不值得什么钱,咸笋、榨菜、黄芽菜、一点点腊肉的丁子,加上大量辣椒,炒得很咸,非常下饭。把碗拿到手上,用筷子一搅和,把店家浇的酱油、醋、盐、辣椒粉,还有一小块猪油拌开了,往嘴里一送,和自己长脚一样,稀里糊涂就滑进去了,那滋味鲜美至极!又有笋香、榨菜鲜,腊肉的熏香,还有到了买地之后逐渐熟悉的海味鲜甜——一看那小贩下粉的大锅里,除了猪骨头以外,果然还有海带,就知道买地这里用海带干来调味有多么普遍了,怪道任何小吃都比京城多了滋味。 “这几年粉便宜了,比原来还更跌了价,这三两粉也就要两文钱,若是以前,猪油拌粉,一两半也要两文钱了,三两粉怎么都要三四块的。” “哎,南洋的米粉实在是便宜!”同铺的早餐客也有人在和小二闲聊,又有人好奇地问鲁二是不是也来相亲的——见他形容实在不像,鲁二先痛吃了半碗粉,有点咸到了,这才端起茶碗来,大口喝店家免费供的热水,闻言摇头道,“我是来纺织厂干活的,到得早了,厂子还没开门。” “哦哦,那是!要到相亲大会散了,他们夜班工人才出来,厂子才开大门,还有一个多小时来!” 这相亲大会为什么开得这样早,也是有讲究的,因为绍兴这里厂子多,只要是在厂里上班,多是轮休,就没有一个统一的休息日,所以养成了逢五开相亲大会的习俗,开在白班上工之前,这样想要参加的人,换个班,白班上工前就在厂子门口相看一下,大家都方便,耽误不了上工。倘若是开到别的时间,必然不会有这么火爆。这样也不耽误不从事纺织业的男丁过来亮相,每每逢五,这些愿意做赘婿的男工,东家都准许他们迟到一会儿,也是为了给他们以方便。 “今日逢初五,就是赘婿相亲,每月十五,两头相逢大会,逢二十五,招媳妇大会。除了招媳妇大会不在纺织路开,去城里开,其余两个都在纺织路这里搞,所以这两日,纺织路早市非常繁忙!店家都比平时早起一个时辰,天还没亮,早餐生意就好起来了,澡堂也排队,客官你来都是过了大峰,不然我们店里可没有位置坐的,都要蹲在门口吃!” 鲁二本不是爱和陌生人攀谈的机变性子,在熟地方还有几分霸道,出了门,本打算听从张九娘的指示,寡言少语多听少说的,可听人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绍兴人是爱做赘婿么!怎么招赘大会这样火热!” 说完了,忽然觉得自己语气凶狠,好像怒气冲冲一般,忙找补道,“也不是不好,只是——在我们老家——” 在京城,做赘婿当然是非常丢人的一件事,也就比那做茶壶王八,做阉人的要稍微高一等,算是贱籍的身份。一般稍微发达一点的人家,都会想方设法地遮掩自己的这个出身,免得连累了儿女婚嫁。鲁二虽然知道买地的婚俗也和敏朝不同,但赘婿大会人头攒动到这个地步,也是真正没有想到。在他看来,有点本事的男人,最多最多能接受的是‘两头相逢’——从字面意义来理解,大概就是双方平等不娶不嫁的意思,反正在鲁二来看,他大概最多也就接受到这里了,有手有脚可以自食其力的男儿,争相做赘婿,反而容易让人有不良的影响,怀疑是不是想要吃绝户,去吞女方的家产呢! “哈哈!非但北方,便是我们之江这里,从前也是这个说法,这做赘婿的都是没本事的老实人,但凡你有三分的本事,女家都不敢招你!” 这些本地的客人店家,闻言也不生气,反而都笑起来道,“不过,客官你可是不知道,现在我们本地这里,要讨个老婆需要有多少家底!这老婆讨不上,甚至连两头相逢都做不到的人家,想要成亲,不做赘婿哪能办?人都是逼出来的!现在到我们绍兴来做赘婿,早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了,正经是条讨老婆的路子哩!” 虽然本地的赘婿不少,但在这些人看来,似乎反而证明了绍兴的富庶,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那店小二很善谈,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加了一点糖粉,一边吹着喝,一边叉着腰向鲁二炫耀道,“我们之江道,那是得过六姐称赞的——虽然入买晚,但开化得好!从上到下,我们之江道的百姓接受新风气是最快的,尤其是婚俗,变动得非常快,一下就适应了,比其余省道不知要省心了多少!广府道那些地方,哼,入买都多少年了,还是老思想。我们之江道就不一样了,百姓最求一个实际,这个新婚俗我们觉得很公平!就是要这样搞!” “我们绍兴这里,本来有不少女娘,做了织工之后,也是打算终身不嫁的,就是因为看了太多嫁人之后,受到夫家虐待的事情。买地的新婚俗一来,这些姑娘第一个拥戴,这样她们想成亲的也能签个好婚书了。因此,我们这里的婚书啊,一开始条款就签得很谨细,而且是最实在不过的,半点都不讲什么虚面子,你想要签什么样的婚书,就要看你自己的成色了,你的成色好,自然可以把条款签得高高的,成色不好,往高里去配,那就也只能在婚书上吃些亏了。” “这里的道理,是两头都行得通的,客官你说,公平不公平?也只能说一声公道。我们这里还有一点呢,就是说别的地方,年轻人往往接受新风快,上一代还是抱着老思想,更顽固。可我们这里的长辈算计得也很精细,家里有女娘的都坚决拥护新婚俗,要知道之江道本来就是天下织女最多的地方,家家户户生女也喜欢,生女不举的风俗,只在老山村里,实在养活不了。本来家里都有女孩的,新的婚俗岂不是一下就深入人心了?甚至发展出了许多森严的规矩,不亚于旧规矩!” “譬如说,这一道婚姻,经过媒人说和,是招赘、两头相逢还是嫁人,是有严格标准的。倘若女方家里给造了房子,女方还在厂里担任一个小小的职务,或者更进一步,家里干脆就是开厂的,女孩还很有继承家业的希望。那么,规矩就摆在这里了,男方若拿不出相当的财物,那就只能入赘,这要是心气高不愿入赘呢? 对不住了,眼高手低,家里底子又薄,这样的人不是结亲的好人家,凭你们再情投意合,这个女婿我不要——女方若是硬要在一起,那也可以,家里准备的这些财物,便和你没有关系了,男方出多少,我女方出多少,算是两头相逢,成亲后你们独立出去过日子,将来遗产分配,没有你的份!结婚时候分到的便是全部,余下的自然有其他听话的兄弟姐妹去分,你不听话,我家里为什么要给你钱?” “这且又还不算完的,两头相逢,生下来的孩子,一家一个,冠姓权是轮流决定的,比如一家张男,一家王女,说好了第二个孩子王家来决定,到那时候这孩子是跟着姓王也好,或者是跟姥姥姓、奶奶姓,又或者干脆为了念恩跟六姐姓都好,就是不能决定跟着张家人姓。如若违反,娘家人较真是可以打离婚官司要额外赔偿的,倘若女方不愿意离婚,那娘家就可以把陪嫁全部索要回去——这婚书上虽然没有写,但在民间大家都支持这个规矩,已经成为了本地的风俗。” “那娶媳妇的,也是如此,不相配的人家,就是想两头相逢,婆家也不会愿意,男孩子志气低,自己答应了的,那就只好当没有这个孩子了,叫他和他媳妇自力更生去。我们是最主张跟随六姐的,家产都在老人手里,不分下去,就不愁没人养老,分下去了,反而没人来嘘寒问暖哩!” 鲁二才到买地不久,并不知道别处的婚俗是如何,从这些人的口风中听起来,这么严格的婚种分割,大概的确是绍兴本地特有的,别处的婚姻还是听从各人自便的多一些。这里的原因也多,主要是因为绍兴这里,地少人多,本地人也多,很多当时迁徙去买地的本地人,在之江道入买之后又迁徙回来了——绍兴人是很恋家的,认为苏杭都不如自家家乡好。但凡是本地人多的地方,就容易发展出严格的特有风俗。只是绍兴的这种新风俗,很适合买地的新规矩罢了。 再一个,本地是很有钱的——本地的纺织业很发达,这要归功于之前的大地主张家,张家在绍兴做了两件好事,第一件,他们阖家迁徙去买地的时候,把他们家的地都拆散了来卖,这样本地的人家,家家户户都是有些地的,但并不多,不至于被买活军低价赎买走了,现在正好拿来开厂建房子;第二件,就是他们到了买地之后,和绍兴本地的乡亲还有联系,很热衷于在老家推广买地先进的纺织机器,这样,绍兴在之江道松江、武林一带纺织重镇的州县竞争中,就占到了上风,买地入主之后,他们这里开了非常多的纺织厂,本地人个个腰包都鼓得很!还有大量的外地劳工被吸引前来,这样,有钱有房的本地人,没钱没房的外地人交错,便组成了这样一个复杂的婚配市场,以及赘婿盛行的事实。 “我们这里女孩子多呀!在纺织厂里做工的,自己开厂的,都是多得很,想成亲,之江道绍兴机会最大!嵊州、舟山,每年多少小伙子过来!就是为了结婚!可现在绍兴成亲,没有两层水泥小楼,那是谈都不要谈,面子都跌没了的,好一点的人家,上下水、电气化,全都是要准备起来的。” 在北方,那是专属于王公贵族的电气化,到了南边,居然成为新婚夫妇的必备了!虽然多少有些夸张的成分,但南面的富庶也可见一斑,鲁二心底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听那小二细数了一番,“若是按娶媳妇算,那就还要准备一笔彩礼,嫁妆是不回的,算在一起,小两百两银子是要的。就算是两头相逢,大家凑凑,一百五十两银子也要的——一般两头相逢,成家银子也还是要拿的,男女各出一笔,算在置办屋子、家具以外,合拢在一处,放在银行存起来,小家庭生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再归给女方处置,倘若在此之前就离婚的话,那就各还原本。但就这百五十两银子,一般人家轻易能拿得出来?” 就算是卖了鲁二都拿不出来!经过挑选工作这么一个环节,鲁二也大致知道买地这里百姓的收入了——一般五十文钱一日已经是很不错的收入了,就算是不吃不喝,每天工作,一个月一两五的银子,那也要七八年才能存下两头相逢的银子。这要是娶媳妇,得十几年的功夫——这还是五十文一日的百姓,在买地算是中等收入了,一般做力工的,一日二十五文,不做赘婿他的确别想在绍兴结婚! “那要是入赘的话,这些都不出,还倒拿一笔彩礼喽?”他不禁也跟着较真细问了起来,“这彩礼也是五十两银子?” “那是自然!啥也不出,男的嫁妆也不要的,工作都可以没有,进门后女方家里安排。”小二认真地说道,“就是有一点,进门之后,就和旧婚俗里的媳妇一样,除了这彩礼的五十两银子之外,其余时间是没有私产的,你去不去做工,要看家里的安排,倘家里不愿意你去做工,那就去不得,在家做事,便愿意你出去了,收入也要上交,同时家里的家务,推诿不了,全都承包,烧饭洗衣、补衣服喂鸡喂鸭,打扫……等等一切都是你的活,有些人家还要求改姓,一旦离婚,净身出户,还要看情况讨回彩礼!就和旧俗的媳妇一样受气!” 就这点,和旧俗的赘婿要求其实也差不多,鲁二听了倒不诧异,点头没有接腔,一旁有人笑道,“吃了这些苦,能省下二百两也值得了,大房子住着,自来水用着,究竟家务能有多少——这一辈子能不能省下二百文都不好说呢!有那些温厚的人家,待女婿也和亲生儿子差不多的,倒没有听起来这样可怜!都不用出去干活受气,只在家里享福便是了,若是不好,为什么这么多小伙子争相来应选呢?必定是见旁人得了实惠,因而心动才来的么。” 这话倒也有理,大家都点头称是,那人便对鲁二笑道,“怎么样,大官人,你若有意,把你的条件说一说。也别害臊,我们不挑你别的,只要性子老实,身子骨好,放得下架子,总能找到合适的好人家托付,你若不嫌弃,相逢也是有缘,我便为你做了这个媒!”, 969 鲁二:天选赘婿 眼见着选婿大会,人头攒动,想做赘婿的好小伙子那是大把,其中还不乏本地出身,甚至不是嵊州山区、绍兴乡下,就是他们会稽、山阴两处老县城的地方,语言都通的年轻人,也有来应征的,按常理去想,怎么都要比鲁二这样的外来人吃香才对,为什么这个食客就偏偏要往自己头上揽这个活呢?鲁二先想到的一点,直接就表达出来了,“我可没有谢媒钱!” 是了,对于急于成亲的人来说,谢媒钱是常见的骗局,鲁二师门中有做镖局武师的师兄,时常也会说起类似的骗局,江湖春典中‘调’门就专指的连骗带偷这一行,常有外地娶的新媳妇,入门后没多久,摸清了家里的财物,里应外合把财物搬空,自己逃之夭夭的——这是对殷实人家,对于一般百姓也能骗个谢媒钱,譬如哄骗得鲁二把谢媒钱先给了这人,这人再拉几个同伙来,做出要考量他入赘的样子,哄骗出他的钱财来,再借口亲事不成,轰然散去,他一个外乡人在本地还能翻得出什么风浪来? “不要你的谢媒钱,我们媒人都是问的主家讨,只有两头相逢是两家给钱的!” 不过,买活军这里,江湖八门人士相对要少很多,鲁二一路走来,沿岸州县中,见到了一些能对得上春典的,也都早已改邪归正去做正门了——正所谓,将军马上死,江湖客能寿终正寝的极少,别看外人传得玄乎其玄的,实际上这种歪门邪道,对局中人来说更多是不得已的选择,不做这一行,在老时候实在混不到饭吃,眼看要活活饿死,这才无奈操此业。只要好好干活能吃得饱饭,三不五时能开点小荤,这日子胜过八门内九成以上的弟兄了! 这个食客,很显然就是正当人,对春典半点不懂,也接不上话,只是操着他那带浓厚口音的官话,热心地给鲁二解释,“只不过,这招婿大会,若只指望婚介所,在那里瞎撞,多久才能撞个好的!因此我们这些媒人也还是有活要干,一个两面说合,再一个,我们对主家的需要可不更上心一些了?你刚才经过,没瞧见好些身上没号码牌的,也在人群里乱撞么?那都是受人所托,去给他们寻女婿的!” 这么说来,鲁二大概是投合了她某个主家的需要了,一铺子的食客对此都很好奇,这媒人也不瞒着,大方地道,“我这主家,生了两儿一女,一个儿子有大出息,考去衙门里做吏目了,现下被派到川蜀去,这个儿子不管他了,留不在身边的!亲事给准备了几十两银子打发,算是做父母的仁至义尽。” “还有一个儿子,老实头,没主意,是两头相逢还是做赘婿,现在还不好说的!反倒是女儿精明强干些,将来能镇得住他们自家开的那个小工厂,因此决意给女儿招赘,三个孩子也就为她建了一套水泥小楼,该有的都有,还有六十两的彩礼。对男方,不挑的,便没工作也不怕什么,只要几点,第一,人么,老实正派,勤快肯干,家务上下得来,性子好,爱说爱笑,勿要有点事情就丧着个脸; 第二呢,人要干净相,爱卫生——那六姐都要招爱卫生的女婿呀!牙口要好,要白,长相么也要过得去的!第三,这个尤其了,就是他们一家都不大高的,所以要招高个子的女婿,这样下一代也能长得高些。就这一点,在我们本地人里很难找的!” 说到这里,媒人也怅然若失,感慨道,“现在已不是从前笑话那些北蛮子粗笨长大的时候了,六姐喜欢高个子,如今民间门便爱好那浓眉大眼,身量高大的北方人。喏,你这孩子,瞧着便是个憨厚实心的,人又长大,若肯做赘婿,我也说句实心话,不怕别家来抢生意——便是这家没说和,也有旁人来说的。我们本地人要有这样高大,至少也是个两头相逢么!” 他这话引发了众人的赞成,“那是的,有这样的卖相,便是家底薄点,那么我们娘家多出个十两二十两,做个两头相逢也有的。若是家里还开了厂子,备了房子,那不得了了!眼睛要生到头顶上去来!” 鲁二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是受到了身高的好处,又还因为他是京城人,家里也勉强算曾阔过,自小养成了刷牙的习惯,靠着一口白牙居然把不少候选赘婿的小伙子就给比下去了,一时间门也很有些啼笑皆非。但仔细一想却又合情合理:这牙不好看,是没有办法的,买活军崛起至今也不过是二十多年,适龄的小伙子,有几个年少时就学会刷牙的?那些外地来的流民,一看牙口就知出身。鲁二这样皇城根长大,还算是有点子家底,能供得起学武的出身,在赘婿里又还算是不错的了! 他在京城不能成亲,主要是两个考虑,第一,家里住房有限,人口繁衍,便是眼下都不够住,更不要说自己成家了;第二,学武的人一身童子功,成亲之后要废了八成,不能再做护院,该做什么去?当然,也可以去做苦力、做更夫,但那工作和护院比可差得远了,就不说体面罢,那点子微末的收入,怎么养家呢? 选择终究都是权衡过利弊的结果,鲁二也并不傻,来南边说是增长见识,心中也存了一点改变现状的愿望,只是不敢去深思,免得更加焦躁罢了,本想着说这几个月,若能做些别的活计,也学点手艺,可没想到刘长智一片好意,又给他找了个武师的活计,收入且还十分丰厚,叫人舍不得推拒——这样因缘际会来到绍兴这里,居然又有了这样的际遇,还成了赘婿中的红人! 这……不但不出房子,还拿彩礼,能成亲生孩子,甚至由媳妇来养着,都不用出门去做工! 虽说……虽说家务事是要做的,但难道现在就不做家务事了么?对勤谨爱干净的男人来说,就算单身独居,家务事也一样不少。比起在外受气赔笑脸,深更半夜的巡逻护送,在寒风中冒雪跟车,家务事就算再繁重,比起来总是轻松的。想来除了那些天生大志的雄才之外,在绍兴这样优厚的赘婿条件面前,都难免不心动刹那的! 只是,毕竟多年来的见识难改,这敏朝赘婿,在妻子家中是如何唯唯诺诺,抬不起头来,比一般嫁娶的儿媳妇还要更低一等,连狗都能骑在头上拉屎拉尿,短暂的动心之后,理智回流,鲁二心道,“俺就不是那享福的命!天生孤苦,这般熬着还能度日,若是做了赘婿,到他们家去,受了气,遇到个苛刻的泰山泰水,童子功又破了,污了心性却还有些武艺,一日受了气,暴躁起来,设若打杀了人,该怎么好?我跑了不要紧,我却是有来历有根底的,老娘虽然偏心,也把我养到这般大,哥嫂那些小算计也罪不至被我连累着家里出个重刑犯!这叫侄子侄女们怎么说亲呢?” 思及此,又冷了一颗心下来,摇头道,“俺是练武的,一身横练童子功,这是吃饭的家伙,不好破了戒的!” 众人听了,都是惊叹道,“怪道如此精壮威猛!可惜了,可惜了的!还说着就他老谭手里的人家最好,若他不谐,我们再来问你呢,你这样的身板,我们纺织街也有许多寡妇,不是大织工好绣娘,就是自家经营的小作坊,也在招赘,她们是最实惠的,就爱你这样的小伙子!” 一辈子没入过花楼,鲁二听到这些话,只觉得买地民风实在大胆,百姓随意说的简直是虎狼之词,不由得臊红了脸,丢下几文钱,几乎夺路而逃,身后众人都是哄笑,那老谭还追出来给他塞了个纸条,语重心长道,“官人,我看你初来乍到,且在这里打听打听,如今我们买地的赘婿日子好过哩,现在都流行小两口单过的,父母还没老得动不了不用搬在一起!各兄弟姐妹都远远分开,谁来糟践呢?自个儿把自个儿日子过好就行了!实在不行,家里糟心过不下去的,那还能离婚嘛!你既然是童子身,那更好!更干净!彩礼我还能做主给你加个二十两,八十两彩礼,到哪里都不跌份!这是我家铺子的地址,就在婚介所那边左拐进去几十步,你若转了念头便来寻我……” 鲁二稀里糊涂拿了纸条,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掖到裤子口袋里也没丢,又跑到纺织街内部,这时候快上工了,大多数人都已经散去,还留下来的如老谭所说很多都是专业的媒人,见到鲁二,都是两眼发光,虽然他没有号码牌,但也愿意和他搭话。都问道,“小哥,你来晚了,号码牌也掉了——你是来看媳妇的?” 这鲁二平平庸庸混了小半辈子,万万没想到一时间门居然成了香饽饽,啼笑皆非之余又有点儿扭捏地得意——由小到大,他一贯的浑浑噩噩,好像有一窍未开似的,跟着父母兄长奔走于老家和京城之间门,起起伏伏饱尝人情冷暖,却似乎从未有半点触动,到如今,走在这纺织街上,仿佛真正看到了一丝成亲生子的可能——又或者是入买之后,见到了这种种玄奇怪异的民风,见到了这许多活得离经叛道截然不同却又理直气壮的百姓,至此,他那封得严严实实的心窍,似乎才有了一丝松动,他那一片空白的心里,有了一点子真正的思考在酝酿浮现了起来。 虽然……倒未必去做那赘婿,在这绍兴成亲需要的花费也高,就算是两头相逢也很吃力,但终究不是无路可走——都一个多月了,这会儿他终于把入买后就不断接触到的火铳,和自家的工作联系到一块了,鲁二思忖道,“那火铳威力广大,我看,就算是没功夫在身的人,只要会使火铳,那就不是武林高手能抵挡的。如此说来,若能找机会学会使火铳的话,就算成亲生子也能继续做武行——这么说来,我还真不是全不能成婚啦?!” 或许是因为早餐吃得也好,或许是因为刚才领受了这些热情青眼,他的嘴角越扬越高,脚步也轻快起来,叉着手感觉阳光洒在身上十分暖和,第一次完全晒到了自己心里。鲁二努力地运转着刚刚裂开了一点小缝的心窍,盘算着、重新品味着良师益友的劝诫,他感觉他身上似乎终于感染上了买地这些活死人所特有的一股朝气,这是一股非常新鲜而热烈的情绪,它似乎能让人忽视了现实中不可避免的种种不便——天气的炎热潮湿,工作的繁重,饮食的局促,欲望的繁盛以及满足的匮乏——这些全都是客观存在的痛苦,但拥有这种朝气的人,他们能发自内心地用开朗的热情迎难而上,忽略它们、轻视它们、战胜它们,更专注地去品尝着一样客观存在的,生活着的喜悦。 他也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对鲁二来说,这是一种罕见的笑容,没有那么的没心没肺,他是明白的,却仍然大笑着,这样的笑容更富有感染力,更能为他的面庞增色,让这个长相刚毅的北方汉子看着更显得开朗了些。 而但凡是挂着这样讨喜的笑容,办任何事总会有些便宜,鲁二很顺利地就问到了地址,找到了他要就职的细柳纺织厂:这是一间门规模不大的厂子,但应该很有钱,在纺织街的尽头,虽然房子还不全是买地的样式,但也是砖房水泥抹面——院墙都是水泥的,墙头扎满了尖锐的玻璃碎,甚至还绕了荆棘铁丝。 鲁二见了,四处张望,发现这是纺织路这排厂房的共性:墙都是高的,防范也周密。他心里想道,“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的——国公府都没防得这般严密,这只能说明纺织路这里失窃案不少见。不过,说来也是奇怪了,按道理只有金银楼会如此防盗,因为货小又值钱,买地的棉布,物美价廉,一匹布才多少钱那!正货都是如此,贼赃只会更低价,防范都如此严格了,只有那些高来高去有传承的老燕子能飞过院墙,他们有这手艺偷点别的不好么?一次扛一匹布,都不够几天酒钱的!” 买地的布这的确是便宜,不用来南边都知道,毕竟这几年京城百姓穿的全是买布,更有甚者,上身还穿着敏地斜襟袍子的,下头已经穿上了买裤,鲁二就是觉得买裤方便,早几年就穿着了。一条裤子,浆洗得当可以穿三年不需要补!对武师来说这简直就是奇迹,那质量根本不是一般土布可比,却还比土布要便宜,这么好的货,一传开怎么可能还有人去买土布?不用十几年,立刻占据了绝大多数市场。不过当时曾听人说,这买地的衣服都是大厂子做的,还说厂子越大,合一匹布的本钱就越低,因此才这么便宜——但纺织路这里这么多中小厂子是怎么回事,鲁二就不晓得了。 存着这份纳闷,他自报家门,进了厂房去办公室登记,这厂子毕竟不大,行政、人事都是一间门屋子,由一个管事来负责,这管事面容颇为娇美,人却非常干练,拿了一张表格让鲁二来填,又迫不及待地对他诉说起厂子的窃案来。 “……又丢了六七件衣服!不过是三日!算在一起案值都超过十两银子了,想破了脑袋不知道怎么丢的!这样下去那还了得?不知道托了多少关系才找到一个会养狗有武艺的保安师傅……师傅你啊会武艺的吧?” 她年纪比鲁二是要大了十多岁,但鲁二在她身边还觉得有点不自在,江南女子娇媚,讲话也婉转,相处起来不像北方偶尔和女子交接一样自在,他涨红了脸,一边填表,一边费力地辨别着管事的口音,道,“会的,我原是雄国公府的护院,此来也是为了护送九小姐。” “雄国公府……九小姐……”这管事微微一怔,忽然将他看了几眼,“就是那个张九娘?” 九小姐的确是有点名气的,但鲁二没想到连绍兴都知道她,一时与有荣焉,点了点头。管事的立刻站起来,“你刚和她在武林分开?——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小东家!” 说着,旋风般卷出屋子,过得片刻,拉了个身量玲珑的小姑娘过来,“柳柳,就是他,他是张九娘身边的近人——快叫他把张九娘的衣裙讲讲,我们这里跟着赶几日工,岂不又能大赚一笔?!” 这里话音刚落,鲁二已经有些明白过来,不由愕然道,“扒版?买地也许这样的事情——而且你们这边的百姓,难道也穿绫罗绸缎么?这不早成了我们敏地的专供?”, 970 张九娘大计夭折 “扒版,你们买地居然也容许这样的事情?” “扒版?你一个武夫,居然也知道这个词儿?——看来,你当真是张九娘的亲信,怎么,她的消息也如此灵通,连南边的市场,掌握得都这样仔细了么?” 这个词一出,两边都是诧异,只是后续的情绪大不相同,鲁二是诧异过后,恍然大悟:“难怪,我说呢,为何那些仿衣源源不绝,做工精美,甚至胜过了织造局官绣,还很难找到源头,原来真是买地这里的作坊!你们这样——衙门不管吗?” 而那柳柳姑娘,面上则是一红,又理直气壮地道,“话可不能乱说啊!什么扒版,那也要一色一样,才能叫扒版呀,我们可都是改过了的!” “纽扣挪一寸也叫改过吗?!” “那怎么不叫改过呢?再说了,你们张九娘的设计,那是属于你们敏朝的专利,有没有在我们买地注册过呢?倘若没有,那就不受保护的,我们就算是照样生产又怎么了呢?可没有主动卖到敏朝去,至于客人穿着出关,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还有,谁说我们买地百姓穷困,不穿这些好衣裳的?你这分明就是污蔑!” 这鲁二虽然稍微开窍,但始终还是个实心眼的汉子,张九娘待他不薄,他护主之心是很强的,当下紫涨了脸,也不顾人在柳柳的屋檐下,戳心戳肺地道,“你们军主都穿着棉衫那!什么样的好人家敢穿绫罗绸缎?难道就不跟着装样了?!谁知道你们的衣服,在这都卖给谁!” “哎,你这人,合着我们的衣服就都是要偷偷卖回敏朝去是吧?!你意思我们就是专门扒版走私的厂子了?” 这两边对呛起来,彼此和乌眼鸡似的,也都不知道各让一步,彼此留些体面。还是那管事居中调和道,“罢了,这也不是什么犯法的事情,鲁师傅,我们小东家说得的确不假,本身这新鲜版式,就算是在我们买地注册了专利,有效期最长也只有一年,且就算是注册了,真的流行开来也管不住民间仿制的。更何况是敏朝的版式呢? 这本来都是极新的东西,搁在十年前,休说是衣服了,便是机器、工具,再好的发明一旦流行开来,也是大家一起仿,完全没有专利这个概念那!你们雄国公府家大业大,难道还真的指望张主任的专利费养家吗?不如这样,你把九娘的衣裙告诉我们,我们也给你一笔专利银子,你是转交给张主任,还是自己留着,那就凭你的便,你看这样如何?” 这倒也是实话,张九娘虽然设计了不少风靡华夏的新衣版式,但收到的费用却是不多的,除了卖给买地服装厂的第一笔买断银子之外,后续几乎没有任何收益,这点让她颇有些耿耿于怀,认为服装和话本比起来实在是吃亏。现在买地和敏朝这里,都流行所谓的版税,出书什么的,早就不是自己贴钱了。 若说以前除了少数话本大家,受到书商青睐,能收一笔润笔银子,在第一次印刷时和正版书商各自分赚一些,之后便随着盗版四起很难有后续收益的话,那现在,随着买地印刷术的飞速进步和严格管理,质量精良、价格又低廉的正版书籍,早已把老式的盗版书籍打败,书商发掘到一个畅销的话本的话,可以反复加印,而作者也早就从一次拿一笔银子,变成了每一次加印都按印量分成的‘版税’制度。 不说那些写话本的,就是写纪实故事的张宗子、写游记的徐侠客等人,靠着版税都成了巨富。很显然随着买地识字人群数量的不断上升,印刷业将来市场会更加广阔,这写书的靠一本书真能吃一辈子,而搞服装的,哪怕出的是流行程度更胜于话本的版式,却只能可怜兮兮地拿一笔专利费用…… 这比较下来,张九娘心中自然不平,闲来无事常和人抱怨,鲁二也听去了不少,知道她很奇怪这些仿制的衣裳是从哪里来的,“我几次和使团那边的服装店要谈价钱,他们却说他们的赚头也是有限,除了一些工艺特别,只能厂子产的衣服之外,他们还是卖布料比卖成衣多些,不好给我加价。那我就纳闷了,京城好手艺的裁缝现在越来越少了,这些版式的新衣服都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还真是买地有人扒着我的版在仿么?” 要不是买地的官府信用一向良好,她都猜疑是服装厂瞒产量了,这个疑问也是直到如今鲁二来了绍兴,误打误撞才被他看破:原来还真是买地这里的小作坊在扒版,因为买地的大服装厂还是做棉布衣服为主,他们主要的好处在于棉布质量好,厚实、不容易破损,且染色牢固,至于一些实用显俏的设计,这是锦上添花。 由于成衣毕竟比布料还是要贵,要把手工钱算在里面,因此一些简单的版式,一流行开来,很多人的确愿意自己裁布量体去仿制,所以对大服装厂来说,在保证价格的情况下,还真没法给一些版式本身多算钱,因为不管版式本身是否流行,对于销量的拉动是比较有限的。如果为了难仿制把工艺做得复杂,那成本和不良率就会上升,售价必须提高,按柳柳的说法,“固然买地的百姓日子过得好,但舍得在衣服上多花钱的人,也没你想得这么多。价格贵十块钱,顾客就减少三成,贵了二十块能减少八成,大厂日产量在这,他们不会去做贵衣服的。” 但是,如果把布料换成贵价的丝织物,那又完全不一样了,就算是在敏朝,棉布自己缝制,丝织物去找绣娘、裁缝也是常见的做法。丝织物不但贵,而且娇嫩,整烫也很麻烦,很多知识不是只懂得浆洗缝制的百姓所能掌握的,甚至对大多数百姓来说,粗糙的双手就让他们失去了处理丝织物的资格,那些绣娘在家从小都是不做家务的,就是要维持皮肤的细嫩,不然,手从织面上摸过去,都能刮毛布料。 因此,一样是斜襟掐腰的衬衫,棉布的三十块钱,丝质的就要二两银子,这还是普通的丝料,若是那文华锦绣的内造彩缎,不卖个五两十两银子,你都要疑心货不正。当然可想而知这种售价的衣物,受众群有多么窄小了。可以说一城能买上的人都是有数的,张九娘去到织造司之后,一直就是想在这上头做文章——总不能把奢物的钱让买地都赚了吧? 她自己设计的一些版式,可以做两卖,卖给买地的服装厂做棉布版本,打开流行,她自己私人收点钱,再让织造司这里出官造的成衣,在敏朝卖一卖,再往买地出一出,虽然买地的审美总体还是朴实刚健为主,但张九娘是坚信,人都爱俏,女子尤其,买地的女子自己还能赚钱,就算不敢公然穿到厂子里衙门里去,那你说钱赚到了,私底下休息日和小姐妹一起出去玩玩,穿点俏色的绸衣难道还真犯了什么天条不成?哪怕穿个几水就没那么好颜色了,但张九娘是了解女儿家的,就为了那几日的好鲜亮,总有人愿意花钱! 这如意算盘打得是挺响亮的,但怎么说呢,销量却始终没有预想的那么高,利润也没那么厚,这和张九娘在京城自己双眼收集到的信息,亲自的感受却是相背离的,在一些高尚的交流场合,譬如买地京城超市圈,敏朝一些私人合股仿建的购物中心内,感觉到的新式私衣普及率倘有个六七成,毛估估算出来的销量,和织造司这里的账那根本就合不上! 张九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那些多出来的衣服是上哪儿找的裁缝,毕竟如她所说的,现在有手艺的人都愿意南下,以各种工匠尤其踊跃,因为他们在买地的社会地位要比在敏朝高得多了,收入也有提升。京城这里的裁缝,还余下来的那些七七八八都在织造司这里挂了号,以张九娘的了解,他们可填补不了她察觉到的这些产量! 倘若把绍兴这里的厂子一算上,一切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鲁二这才知道为什么纺织路上这么多私人的服装厂,又这么多要招赘的富户了,大厂做棉布,小厂做丝织品,纺织街的这些小厂子,可算是填补了一大块市场空白,而且他们发展这些要比京城有优势得多了——江南自古以来都是桑蚕之地,丝织物要便宜得多,现在大江以南尽为买土,京城织造司不能再直接从江南织造局调货,如果不改弦更张,重拾陕南丝路,那么,以后还要从买地进丝料再加工,售价和绍兴厂子比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优势。 可想而知,将来京城织造司的盈利空间只会更窄,张九娘空有诸多奇思妙想,却很难化为落袋的银两和政绩,不能不说的确是有些可惜。鲁二平时护送她出行,常听她和不同朋友讨论这些,就隔了一层板壁,挡能挡住多少? 耳濡目染之下,也多少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由得颇为惋惜,想了一转,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止这么多服装厂跟风扒版,也不可能给张九娘发快信,叫她藏住自己的新衣——等他的信送到羊城港,张九娘怕不是早穿着各种新衣出去逛了,可笑她还想着为京城织造司带些新客,却不知道绍兴那边只要有一二眼线见到了这个新款式,再赶海船回绍兴,不过是半个月的功夫,这里的服装厂就可以开始仿造了! 这最好的办法,还真是如细柳服装厂这管事‘芳姨姆’所说,尽量为张九娘换一笔银子,这样政绩落空了,好歹还有一笔版式费,算是私人的一些好处。因他便肃容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我鲁二岂是卖主求荣之辈?不论你们信不信,这笔钱我自己是不收的,全都给张主任去。你们也不要给我现银,开一张支票给我,等主任回武林转船运回京的时候,我要去寻她汇合,便把支票带去了,让她在武林支走。这般大家说的清楚些!” 二女见他虽然并不富裕,但居然也能把持得住,颇有几分不取不义之财的节操,也不由得暗暗点头,芳姨妈笑道,“好,那就分成两份,该你的辛苦钱是要给的!不过,你这粗汉子,能不能说明白女儿家的衣服?说不明白,那我们也不能付钱。” 鲁二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我常常要陪小姐下作坊去,如今不比往日了,京中人口腾贵,小姐又要做事,排场大了也遭人非议,往往就二三人陪着。虽不说上下打量她的衣着,但那作坊中各种规格的假人比比皆是,上头都穿着衣服,却可以随便打量,有时候说起男装,还拿我做个衣架子。你们若要女裙,我这里有两件是小姐预备带到南边去穿的,款式特别些我还记得住,别的也没有了,若要说男装我这里还能说得多些。” “男装不要的!” 细柳服装厂却很看不起男装,认为男装没有她们打这个时间差的必要,“男人他们花钱的在别处,我们这些贵料子的衣服,他们自己既舍不得买,买了也不会打理,更不会积极地去穿,这没成家的男人,出门时能有个人形就不错了,成家了的,在买地终究是少数不说,花钱的地方也多。我们小厂子几乎是不做男装的!” 鲁二见她们对男顾客如此轻蔑,本想反驳几句,垂下头看了看自己洗得泛黄的短袖衫,也是哑口无言,这衣服他到手多久都不记得了,反正一夏天就这么两件,没有穿破他看不出有什么更换的必要。想想就算有朝一日有了钱,可以尽情享受,恐怕也要等吃够玩够了才想着买些新衣来穿——便是到了那时候,恐怕他也不会买丝缎衣服,想起来全是缺点,还那么死贵,就算好看,好看得了多久?便有钱了也不能这样浪掷着花。 虽然只是两件新款式,但也足够细柳服装厂消化的了,他们厂子本来也不大,款式多了反而不容易取舍。因为鲁二初来乍到,还没安顿下来,柳柳这里且还有事,便约定了午后来画图,让芳姨带鲁二去城里银行开个户口,同时芳姨这里正好去开个支票。鲁二这里跟芳姨一起办了入职手续,芳姨带他去宿舍放了包袱,两人便转移话题谈起了纺织路这里常发的窃案,芳姨妈道,“你瞧,正是因为我们厂子做的都是贵价衣服,一件拿出去随便也卖个七八两银子,因此这窃案才屡有发生,我们好不容易赚了一点利润,都拿去修高墙、扎玻璃了,工人出入也恨不得仔细搜身,便是这样也还是在丢,反而是那些大厂子,他们没这个担忧,一件衣服就几十块钱,出厂价更是烂死便宜,小偷要偷多少才能回本?” “那些更士虽然来了,但也是忙得陀螺转,绍兴毕竟刚归买不久,他们的事情也多得很!这样小打小闹的偷窃,不比那些要出人命的案子那么紧急,不得已只能想办法请师傅上夜养狗,你若是能找到他们偷窃的办法,把这条路给塞住了,悬赏五十两银子全归你——这钱再添点都够你在绍兴买房子的了!” 当然,鲁二不是本地人,他没地,还要多添一笔买地钱,账不能这么算。不过这五十两银子也非常诱惑了。他当下就忍不住要在厂子里巡逻起来,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拿了武林那里得的身份文书,和芳姨一起往外走,忽又想起来问芳姨道,“不对呀,这衣服六七件,案值不都冲着六七十两去了么,再怎么朴素也要三十多两的本钱吧?你们刚才说,案值加在一起才十多两——一件衣服的本钱不到二两?这么便宜?” 按织造司的成本来说,一件衣服二两成本简直是低太多了!鲁二现在仿佛才知道为什么织造司在京城做不开了,织造司的成本就是要五两银子!隔了一条大运河,成本差了这么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难道即便是特科产业,也逃不开官营成本高的魔咒,中间的层层环节还是一样雁过拔毛、层层分润加码?! “倒不是你想的那般,若以前,蚕丝都是各家收来,各分等级,能织成官缎的上好蚕茧产量本低,本钱是要高些。尤其是前些年,江南动乱,织户离散,茧价更高,成品丝绸的价格自然也就居高不下了。” 芳姨也看出了鲁二的思绪,忙笑着解释起来,鲁二也忙道,“对啊!我常听小姐她们说起,说江南织造前些年受到极大的重创,先是瘟疫、各地闹兵灾,后来买地崛起,江南百姓都大量逃去买地,原本的织户大量改为棉农、棉工,江南作坊也大量改做棉织品,还养蚕的人家不过是原本的一两成,要不是江南、买地都不穿丝物,只穿棉衣,这丝缎的价格怕不是要涨到原本的数十倍——” 也是因此,张九娘等人根本没怀疑这些绸缎新衣是从买地来的,却不想悄无声息之间,江南的丝织业不但恢复了,还私下发展得这么好,成本降低了这么多!而这消息却根本没见诸报端,把敏朝死死地瞒在了鼓里!鲁二不免认为这或许是买地的衙门有意在封锁消息了——平时都说买地的衙门憨厚守信,没想到原来也藏奸! 他这里生着闷气,那边芳姨却道,“嗐,如今这百业俱兴,多少日新月异的发展,都在一天之内发生啊?周报根本报道不过来的,只能维持重心在农业上,工业的恢复和发展,挑选一些来说罢了,不然,说得多了,一期报纸要有一本书那么厚,而且百姓们又不关心的,只要有好货就行了!” “就说我们织造业吧,其实桑蚕养殖的恢复也就是这几年间的事情,毕竟我们这里要说农业,实在没有什么能和南洋相比的,自然要发展特色农业养殖业了。买活军一拿下江南,就开始布局,到如今也只能说是堪堪达成了目标的一半,把产量给恢复了一些,至于蚕种挑选、新式方法喂养等等,都还在慢慢的往前推呢,和别的产业比起来,这些成就根本不值一提,轮不上报纸表彰渲染的。就说我们这些小厂子,也就是之江人脑子灵活,能赚点快钱,要说技术,根本不能和大厂相比——我们赚点手工费罢了!大厂那里推的技术,那才叫神乎其神呢!” 说到这里,芳姨也是来了兴致,带着鲁二往旁边一拐,“走,反正进也进城了,我们去超市看看,带你见识一下南边大厂运来展览的新布料——比缂丝还贵,一寸怕不要二两金!也就是最近刚研发出来的,这应该是如今天下第一贵重的缎子了,你虽去不了羊城港看定都大典,但好歹来了趟买地,也让你见识一下买地的好东西!”, 971 仙女的彩绸 南边不比北面,水泥难寻,之江道靠近福建道,各方面得风气之先,物资的丰厚和便给,也不是内陆只能靠大江航运的那些省道所能比较的。在买地入主以前,通过频繁的私港贸易,其实早已被买货浸润。买地对于这些地方的情况掌握得也很仔细,入主之后,施政非常顺畅,一些内陆省道的滞涩难关,在之江道根本就不是问题,这样就可以把心思更多地放在对本地资源的开发上—— 十几年间,对之江道的矿产资源和开发难度,衙门心里也是早有数的,几乎是这边才入主县衙,那边就开始组织采矿,机器一运过来,本地就能产水泥,不管质量是否最上乘,但至少比没有要强得多了。纺织路那边私人的新厂子也还罢了,毕竟那是开来赚钱的地方,场地什么的,能省则省。进了绍兴府城这里,建筑就不一样了。 这里和买地所有城市差不多,都是显著地分了新旧城区,新城区一色都是水泥两层小楼,前后还带了不大不小的场院,虽然就建筑格式来说,还是比较难看的买地旧式稿子,最多是在水泥上拼贴一些琉璃砖瓦的图案,不如京城百姓所见到的一些御作典雅,但至少格式、高度基本都是统一的,看着也很顺眼,沿着院门口是整齐的下水道暗渠,上头盖的是镂空的水泥板,这样在梅雨季节,街道也少了内涝的风险。 看得出来,至少在新城区,和武林新城区一样,都是规划了下水系统,这一点就足够让京城百姓咋舌了——他们认为是皇帝德政的大工程,在买地却是很平常的东西,只要是新建的城区,下水系统似乎都是必备的。 连下水系统都是如此,就更不必说超市了,和武林一样,新城区的规划必不可少的三大件就是超市、衙门和医院,一座城里至少都会有这三样东西,此外,戏台(宣讲台、宣传角)、菜场、澡堂,则是每个街区里坊都必须设置的东西,只要是在买地规划内建成的新区,都会确保百姓步行半小时内能到达这三个地方,在武林众人去看新鲜的时候,鲁二还借花献佛,向同伴指出这较为隐秘的设计思路,搬弄着张九娘平时闲谈时流露的一些皇帝轶闻,“这种以街区为本的设计思路,是京城少见的。皇爷也非常赞赏,很想亲自来看看这所谓的、什么,什么……‘日常商业动线’设计!” 如果说看戏、买菜、洗澡,算是买地百姓的日常商业的话,那超市以及超市门口必定会延伸出来的铺子外街,就是‘非日常商业动线’设计了,这里一般都在城区中央交通便利之所,从城区分管的所有片区过去,距离都差不多,毗邻交通要道,同时略略往里凹陷,设计出一条分流的人行道,导向正门,两侧的偏道则比较窄小幽深,开满了各色小铺,往往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这个布局在武林也差不多,鲁二等人是去见识过的,知道这超市里的东西虽然货色好,但总体偏贵,绝大多数人只看不买,起到一个陈列的作用,得闲了来这里,一个是开眼界,另一个也可以在周围的商铺里看看,有实惠的货色买点回去,就是什么都不买,这里小吃摊贩也多,吃吃喝喝也是不错的享受。 这超市的定位,和京城超市也差不多,鲁二对此是接受良好的——所谓的超市,就是超过了东市、西市、大市、小市的地方,所以才能叫做‘超’市,既然如此,不做一般买卖也在情理之中。在京城,超市的货物不是供应大宗买卖,大商家批发了去零碎卖,就是供应权贵的奢侈品。 买地这里也差不多,和芳姨走进屋子一看:得,屋子建得也和武林的没两样。高轩的屋顶、玻璃窗,白日里也开着的电灯,还有马口铁做的柜台,使得屋里比外头好像还亮堂几分。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武林的超市是在港口区,大概买地没拿下武林就已经建起来了,款式很老,不但屋顶还是平顶的,建起来的时候还没有普遍通电,后来通了畜力发电机、蒸汽发电机之后,是后牵的电线,装的电灯,这样顶扇就装不了了,用的还是角落里的大电扇。 而绍兴的超市建起来没多久,是尖顶房子,从外头看着,虽然是水泥屋,但顶面的坡度和瓦房差不多,拿水泥做了飞翘出去的檐角,这大概是个新尝试,瞧着有点怪怪的,在里头仰面看,发现这里还在坡面上开了若干个侧天窗,在本来是阁楼的夹角墙面,又做了里外开的木窗子,这会儿天气炎热,窗子全都打开了,内外通气,屋子里特别的荫凉通风,估计到了冬天把窗户关好塞死,虽然采光可能会降低一点,但又可以收到保暖的效果。 对于南方来说,人多的公共场所,往散热方向去建是没有错的,这个高屋顶让人感到更加舒适,显得整个超市更加气派,虽然这也和买地超市无法相比,但鲁二却比一般人要知道得多些,他晓得京城超市,那是不可复制的仙器,连一块玻璃砖都是仙家的法宝,若是弄坏了,本地是变不出来的。但其余超市,全都是民间现有的东西。 买地既然在绍兴这样的小城市里,都用上了这样新的建制,那便可说明他们的技术的确是又进步了些,施工能力比武林建超市时要更强了,心中也不无感慨,暗道,“这些其实都是小事,服装厂的新衣也好,这超市的新屋顶也罢,看似都不起眼,也和民生没有直接关联,无非就是便宜、好看、舒服上的改进,可小事累积多了,便成了天堑,这可不是学个皮毛,自个儿多努力能跨越的藩篱。 就说咱们的皇爷,富有北部天下,又垄断了奢物买卖,别无所好,就喜欢造房子,在这些事情上,大臣也不会来反对,按说他又聪明又刻苦,还有钱,怎么也能造出比买地更好得多的房子了,可就看武林、绍兴两地超市的差距,就可知道买地这里的进步速度也不比他慢多少,只有更快的——武林的电线还在墙上乱拉呢,绍兴超市这里,墙面上就有电线槽了,甚至那电灯还可以在墙面按开关来控制,还有装在水泥梁上的顶扇,真要比地扇凉快多了,就是转悠起来瞧着吓人,我可不敢站在它下头。不过,屋子高,电灯装得就高,这样换灯泡也是麻烦。” 不论是电线、灯泡还是发电机,都是敏朝无法自产的东西,卖得当然昂贵,但却依旧非常走俏,大概人对于光明的向往是自古以来的,走进这样一间高轩敞亮的,四面只有柱子而无墙的建筑里,不管是第几次进超市,都会有一种屏息般的感动。再打量着四周货架上琳琅满目的货品,就更加要五体投地的称赞本地物产的丰饶了,鲁二跟着张九娘去京城超市见识过许多次了,但走进绍兴超市依然不由自主深吸了一口气——就连芳姨都是如此,两人不约同站住脚,注视着前方整齐而延绵,满满当当的货架,还有货架上放的货品: 成箱成箱的各种罐头,在海上都是一罐二三两银子的高价、成匹的布料,全用粗麻袋缝死了的各色粮食。干米粉一卷卷地堆叠着装成麻袋,在黄豆粒旁装着,货架前的小桌子上堆满了玻璃瓶装的样品,从这些量贩区往前,单件的商品陈列变多了,笔墨纸砚、教材话本,橡胶毬从大到小放在货格里,叫人看了眼馋,一个个灯泡挂在做好的展示架下头,虽然没有亮光,但从规格就能看出它提供的亮度差异——给灯泡换灯丝是非常吃香的工种,因为这一个灯泡得卖一两银子,谁家也不能次次都换,一盏灯有三个灯泡轮着来,随时去师傅那里擦拭换灯丝才是常态…… 有了电扇、电灯这两样小电器,旁边就搭着卖基本电工教材和电学常识。本地的丝织业开始恢复了,海外的客商重新能采购到上好的绸缎,在绸缎区前方也有新式老式的衣服穿在假人身上做样品。芳姨指点着告诉鲁二,“你晓得这私人的厂家,倘若要把自己的衣服送入超市来展示的话,要花多少钱么?这样的展柜,一个月五十两银子不还价!” 细柳服装厂主要做的是华夏生意,再加上不愁卖,便没有来买展柜,展柜中展示的衣服还有西洋样式的低胸蓬袖裙,这是鲁二之前在北方不太见得到的。芳姨说买展位的主要是这些厂子,“会做生意得很……他们主要做外销服装和布匹,我们这里洋番很多,西洋画也流行,提花机又发达,自从佘四明打卡机器发明之后,提花机可以随心所欲地设计纹样,这样有很多新花样的缎子织出来,送去西洋非常好卖! 这些厂子为了把自己的料子让洋番看到,最直接的手段就是在超市买展柜了,各地的洋番商人也好,或者专门从这里买货去羊城港、?镜那些地方卖给洋番的华夏商人也罢,肯定都会来超市。所以别看超市平时逛的人多买的人少,实则日进斗金,就光靠这展位费、大宗交易的抽成,不几年就把多少建筑成本都收回来了。” 既然是说来看布料,鲁二还以为要看的是新提花机织出来的缎子——既然说比缂丝还要更贵,那显而易见会是一种复杂的织物,鲁二搞不大懂缂丝和妆花之间的区别,按他想来,虽然缂丝是不太能用妆花的提花机去织的,但既然提花机可以应用所谓佘四明机器的原理,用机器来分辨什么时候操纵哪根梭子,速度比人快而且不容易出错的话,一样的办法应该也可以用在缂丝上,这样的话无疑也能极大地降低缂丝的成本——如果一块缂丝的料子只卖原本十分之一的价钱,那肯定是非常大的突破,不过,这就和芳姨的话对不上了,这材料要比缂丝还贵一倍,那工艺的复杂程度鲁二就完全无法想象了。 “自然了,所有的洋番都想买一块的还有我们的仙绸……” 说话间,芳姨已经带着鲁二来到了织物展柜的中心,这里有一个大的柜台:木架子玻璃面,光是这个展柜在买地崛起以前都是难以想象的奇珍异宝,也就是这几年来透明玻璃大行其道,大家才看得轻贱了。这个柜台就说明了商品身份的不凡,因为它是用来特意介绍这种新产品的。在超市里,不管是多么难得的货物,一区配几个导购就不错了,但东西居然有一个专门的柜台和四五人介绍,可见它是多么的不凡! 不过,卖相上来说,不算是多夺目,鲁二扫了一眼货柜,里头卷了些不同的花色,有‘长寿延绵’的万字纹、娇嫩的天青水绿花鸟纹,这都是官缎常见的纹样,而或许是隔了玻璃,这缎子的文采不算是很夺目的,并没有亮晶晶的反光。他不免疑问地瞧了芳姨一眼,此时已经有售货员腾出手来,对他笑道,“客官,可不要小瞧了我们这些‘油晶’料子,你来我这盆水里看看。” 果然,柜台一侧是放了一盆水的,鲁二走过去一看,里头泡着好几块不同纹样的杂色料子,都是巴掌大小,显然是有意泡在里头的,他心疼地张大嘴,忙喊道,“呀!这罪过了!” 除非是一辈子没见过绫罗绸缎的乡下人,否则,谁不知道这丝绸是最娇弱的东西?风吹日晒都会褪色不说,好缎子下一次水,那文采便要暗淡一半以上,再下两次水,那就留不得了,只好赏人穿。而且本色越嫩的缎子,就越容易染色,过水还会起皱缩水,要好好地整烫——这整烫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火候过了,色彩还要再损失。所以说,丝绸好看人人都知道,但有时候真不是买不起而是穿不起!一件衣服十几两银子,穿两水就没个好模样了,不是身家到了谁也舍不得。只有王公贵族才能把好料子天天穿,家底稍一般的小姐奶奶,在私宅也穿棉布,出门宴客才换的大衣裳呢。 “哈哈,大哥,您别着急!您随意捞一块料子来攥干——不要惜力,毁了就毁了,不找后账。” 他的反应立刻就逗乐了众人,连柜台另一侧的几个洋番客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他们面前也有一盆水,但对通译转达过去那叽里咕噜的提议,却似乎是深存戒心,唯恐在异国他乡坠入了什么陷阱,把有限的身家都赔在了里头。 鲁二这里,胆子是大的,到底也是语言通畅,对买活军也十分信任,见芳姨对自己微笑点头,伸手就选了一块雀登枝的红料子,攥在手心一挤——指缝间流出的却全是清水!他也不由大吃了一惊,“泡了这么久,不掉色?” 这是眼看着的,压根做不了假,鲁二张开手一看,那料子被自己攥得皱皱巴巴的——定睛一看又是一惊,“没破?” 这句话是问得很有道理的,鲁二多年练武,掌上全是老茧,一般的丝绸,摸过去就是一层毛刺,有些脆弱一点的,这么一攥能直接磨烂了,但很快红料子却是安然无恙,非但如此,别看此时有折痕,但售货员让鲁二再过一遍清水,拎起来别攥干而是甩一甩,那折痕很快又消失不见—— “过水也不褪色,用多大的力也不皱褶,不用整烫,甩甩就平了,而且干得很快……” 紧皱着眉头,鲁二缓缓说出了这布料的若干特性,“软滑耐用不说,颜色还非常的鲜艳……” 如果是张九娘在这,怕是已经激动得要晕过去了,即便是鲁二这样的莽汉都意识到了这种布料对于服装业的冲击,完全了解了它那极为昂贵的售价——这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如果这种料子能和绫罗绸缎一个价格的话,那还有别的丝织品存活的余地么?它不是能卖这么贵,它是必须要卖这么贵啊!这些所有的特性加在一起,对于布料来说,简直……简直就像是高产稻对于其他的水稻一样,是—— “是天界的东西吧!” 在他一旁,那些洋番佬已经是有一个要晕倒了,他们把着柜台稳着身形,叽里咕噜地不断抒发着自己那极致的震撼,通译也无法翻译完全,只能取其大意,“他们说……他们居然见到了航海传说中的神仙宝物——东方仙女永不褪色的彩绸!”, 972 比不得一块窗帘布! 仙女的彩绸——不得不说,不单单是那几个洋番形容得富有诗意,这个通译也有些文采,一句话就把这绸子的诸多好处给全说明白了,甚至还让这东西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诗意,至少要比这东西官称的‘油晶缎’要来得更出彩得多。鲁二等人一听这通译的话,看着这料子仿佛都带了霞光,越想越觉得有理,“仙女彩绸,可不是么,这样好的颜色——这纹样都不是绣上去的,就像是直接印上去的一样,简直平滑至极,怕是贴肉都好穿的!实在是爽滑得很!六姐不正就是仙尊么!好名字!以后不如就这样叫了!” 反正,不管这东西在华夏叫什么,这些洋番商人怕是都准备这样称呼了,并且他们立刻就掏出了支票本来,开始认真询价,一副当即就要买下的样子。这下别说鲁二、芳姨等人,宁可不去银行也要留下来看到底,便是一旁的货架都有人走过来跟着看热闹了:这油晶缎自从入柜以来,看稀奇的人多,真正能买得起的人相当的少。大家都当成是本地的纺织厂在炫耀成就,完全没想到这样标价的布还真能卖得出去——这油晶缎比一般的绸缎要重一些,一匹布大概宽宽绰绰两身衣服,加在一起大概两公斤不到一点的重量,作价要四公斤黄金,真是金子的两倍! 买地这里,金银比价和敏朝是不太一样的,他们对贵金属的需求也不算太高,对此洋番心中都是有数,在交易所做买卖是有特殊规矩的,不是简单的兑换金银币来开账户,而是要以带来的货物进行估价来决定本地银行账户的限额。甚至买地对收取金银币不是特别的鼓励,主要是因为各地的金银币含量不一,不可能都是纯金,商人带来的贵金属货币,在折算的时候因为纯度不同,还有熔铸火耗,往往不能达到理想的结果,容易引起争端。在这个基础上,黄金兑换货币的比价大概是一两黄金比一万元,也就是说,按买地的度量衡,四公斤黄金是二百五十两……二百五十万元一匹! 就算是缂丝,流落在外能不能卖出这个价格,那也是不好说的,这东西一向是皇家御用,在民间有市无价,也根本没人能奢侈到用缂丝来做浑身的衣服,那等于是把自己抬到和皇帝一样的身份了,如此招摇,灭门之祸只怕也近在咫尺,一般来说,民间有机会能收藏一把缂丝扇子、一副缂丝桌屏,已算是非常难得,这样这些藏品就更多了本身工艺品的价格。 理所当然这仙女彩绸也是一样,极其昂贵的价格只是它价值一小部分的体现而已,第一道门槛还是永远的政审分,它是根据政审分配售的,虽然因为价格昂贵,并不会扣分,只是说达到若干分数之后可以购买相应的份额,但售货员讲了一下分数的门槛之后,大多数人都是摇头了——一般人根本买不到能做衣服的尺数,就这么说吧,对洋番来讲,如果一次运来三个红圈名单,再带了两船买地最紧缺的货物来,全都是在他们名录上的鲜活作物种苗,把所有的奖金再包括船本身都卖在买地了,差不多才能凑够分数来买一匹布,这都还没有说四公斤黄金对于一般的海商来说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了,这并不是说湊四公斤金币就足够的,这说的是买地熔炼的纯金条份量,按现在各地的金币熔铸技术,以及金币在各地流通的过程中必然被不断熔铸分割降低纯度的现实,船长不准备五公斤各色金币,恐怕很难买到成匹的布料! 衣服是做不了了,但洋番们铁了心要买,那就只能是买手帕——不论是买一张手帕,还是买够做几张手帕的布料,这都不失为很好的想法——这手帕不恰好可以用来做柜台上的小实验,炫耀着这料子的珍贵难得么?就算只能买一两张,带回国后也足够他们讨好关键人物了!这些洋番,压根顾不上听售货员继续讲解油晶缎的来历,已经在满脸狂热地计算起自己的政审分和价钱来了。 鲁二和芳姨看了一转,从通译的话风里听出来:哪怕是一张手帕的政审分,他们也是凑不够的,估计要回武林或者下云县去找同行来给凑分,这买卖当即还做不了,便只好失望地挤出人群,去办自己的事情。芳姨在路上这才把油晶缎的来历说给鲁二听,“仙女彩绸,不过是个噱头罢了,也就是在欧罗巴那样的地方会流行,油晶缎这名字才是真有底蕴在里头的——” 她神神秘秘地揭露了这个名字的讲究,“油晶缎,说的就是它的来历,你知道石漆吧,书上多是叫做石油的,我们点的煤油灯就是从它来的。” “猛火油,这个是知道的。京城也在悬赏找矿。可这和那彩绸有什么关系?”鲁二还是明显更喜欢仙女彩绸这富有诗意的名字。 “油晶缎就是从猛火油里提炼出来的,这就犹如煤精石一样,都是矿物精华,所以叫做油晶,也可以叫油精吧,只是因为这料子晶莹剔透的好看,因此改了这个晶字。” 芳姨头头是道地说着,显示出在本地纺织业消息的灵通,可鲁二听了却是哈哈大笑,认为芳姨在说梦话,“姨妈,我们说的不是一种东西吧,我说的猛火油,黑漆漆的,浓稠稠的,可以烧,你说的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绝不是我说的猛火油,可以烧的东西如何去织布?这是两厢听岔了吧!” 芳姨却显得异常的固执,不断地试图告诉鲁二,他们说的就是一种东西,鲁二却也执拗,只是不信,认为芳姨是完全糊涂了——买地这里有许多神通他是知道的,但这些神通的道理归根结底都是可以理解的,比如说高产稻,那是因为六姐带来了仙种,并且在本地育出苗来了,虽然说各地的稻种不能自留,需要去买地购买,但这可以解释为育种技术很难,不是一般人能够掌握,这和买地的农业学校就合起来能说通了。 其余什么好火铳,什么大机器,这些都是敏朝原来也有的东西,只不过买地这里的出产特别的好特别的便宜而已,但从流淌的猛火油里做出布来,这完全违背了物相五行转化最基本的道理,种子变成粮食,天经地义,铁矿变成机器,理所当然,可油变成布,这就属于天方夜谭了。不论芳姨怎么说,鲁二都是大摇其头,“那黑乎乎的东西怎么还能肥田呢?!倒进田里,那地没法种了吧!您老越说越糊涂了!我不和您谈这些了!” “不信就算了,你们这些莽汉啊,合该一辈子吃不到一口读书的饭。” 芳姨也无可奈何起来了,又有些活死人特有的骄傲。“也是你们没见过世面,倘若有缘能进化工面料展,亲手摸一摸那不褪色不变形,双手扯不开,单幅蔽光的人造提花锦……那就知道和那些料子比,这自产油晶缎也算不得什么了!咱们有生之年,倘若化工面料能普及开来,逢年过节可不就是人人衣冠锦绣,就是种田的老农妇,也能穿着八宝团花烫金的马面去拜年了!” 她所描绘的场面,着实是有些玄乎了,如果不是刚见过油晶缎,鲁二都想不出来,锦虽然比绸要厚实,但金线却是个金贵东西,农妇的手一摸过去肯定起毛,更不要说穿着在田间地头的污损了,本身,八宝烫金团花锦这样的东西,根本都和平民百姓无关了,更不要说比城市百姓更低一等的农妇,鲁二不由狐疑道,“就算这东西咱们能自产了,又岂是农妇可买得起的?” 芳姨冷笑道,“怎么不能?知道那料子在化工面料展里标的是什么?——遮光窗帘布!似这般不缩水不褪色不变形不开裂的料子,我们都不敢想做成马面是怎么样端庄大气……在仙界也只好拿来做个百姓家的窗帘!” 按芳姨的说法,这些化工的料子,原材料都来自猛火油提炼出来的丝线,又举出例子,说买地早年当年货来卖的橙色仙衣,也是来自猛火油的料子。所以才能做到光华雅洁,避尘避秽,历久弥新,下了多少水,那颜色都不退却。鲁二至此终于半信半疑了,这么一想,又有点头晕目眩,咋舌道,“了不得,按说仙衣倘是天造,再有多少好处也和咱们百姓无关,可六姐教给天下的,却不是这些东西本身,而是造它的道理,那这可就出大事了! 如今,猛火油也有一些了,油晶缎都试着造出来了,这就说明一件事——这所谓的人造化工面料,不是天界专属,只要参悟透了其中的道理,便是本界也可以生产。虽说一开始价格奇贵无比,但买地的东西一向如此,只要等本地能造了,价格很快就会下来。这么一弄,这天下桑蚕之业怕不是要遭受极大的打击!”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旧主张九娘,心想真是一步慢,步步慢,倘若张九娘不知道油晶缎的事情,费尽心思恢复了陕南的桑蚕,找到了敏朝内部的丝织品供货点,才开心于至少保住华夏的纺织业,不至于连身上穿的衣服都完全受制于人的时候,买地这里开始大规模地推出物美价廉的油晶缎……别的不说,只要油晶布料的价格控制在相似丝料的三倍以内,以它们文彩辉煌坚固耐用的品质,鲁二都想不到有谁会去选购丝织品。到时候,敏朝织造司的同仁岂不是只能干瞪眼,坐视自己多年的辛苦付诸东流? “可不是这话了!所以说,我们这些小厂不过是跟着混口饭吃罢了,这口饭能混到什么时候,还得看大厂的技术发展什么时候落地呢!” 鲁二性子虽实,但总算不至于笨到底,芳姨眼看终于和他说通了,这才高兴起来,感觉比大热天喝了冰饮还爽快,“所以休看我们厂子如今热火烹油的,柳柳却总说要居安思危,送些亲眷去上化工学校,往后这几十上百年,老产业不可能再一成不变了,多少年的手艺,转头因为大厂一个什么新技术就成空的,只怕有得是!明白这个道理呀,你就算没白来买地一趟,依我说,可比到羊城港去看定都大典的热闹,还更新鲜更有用呢。” 鲁二听了,也是若有所思,暗道,“是啊,火铳这一出来,只怕以后也没有武师这个行当了。再好的武艺,我瞧着也躲不过三岁小孩儿的一枪!芳姨妈这话不无道理,定都大典必定热闹,但那热闹都是别人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要好好想想日后的行止了,若真寻摸不到新的生路,那还不如乘着年轻,身子骨还好,改改性子,在本地寻一户人家,老实做上门女婿去。” 对他来说,做赘婿终究不是情愿的事情,不免思索有什么是和武艺无关的出路,想了一转想到两条都和眼下有关:第一是训狗,这他是有些半吊子的功夫在身的,看眼下更士不敷使用的程度,应当还能管个几年十几年的,专给各厂子训狗,指不定能赚点钱;第二,那就是厂子里的安全了,这有没有武艺倒不打紧,主要是看眼力。 想到这里,便认真思索起细柳服装厂失窃的案件来,对芳姨说道,“也多亏你带我来看了这个热闹,姨妈,我想这失窃的事情,当和外贼无关,还是内鬼多些——你瞧这油晶缎子,平时就在超市柜台里,这超市的墙也未必就比服装厂的墙高多少,而且高处还开了那么多窗子,这在有轻功的人眼里都是漏洞,一样是要翻墙攀高,与其偷服装厂的绸缎,不如来取油晶缎,只要取走两三尺,按这缎子值钱的程度,多少年的嚼谷都有了。有本事为什么不偷油晶缎,来偷衣服呢?” 这话也是有理,芳姨妈不是内行的人,倒没想到这里,吃惊道,“你说得不错,是这个意思!这么看,倒不是外贼夜里来偷库房,是要查库房那里和守门人了?” 鲁二道,“这还不好说,我先把厂里情况摸一摸,再给您和小东家回话。” 人刚一到,就有了几句有价值的说话,已足够让芳姨对鲁二多了些看重,点头道,“这是自然!先不着急,我们耽误了功夫,这会从银行出来,回厂子也吃不上饭了,你瞧瞧街面上想吃什么,厂里做东请你痛吃一顿,也算是为你接风了!” 这多少存了些试探鲁二人品的意思了,就是要看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会选择什么档次的食铺。鲁二倒未曾体会到这一点,在街上游目四顾却是在找北方口味的面店,他有日子没吃面,这会儿就是给个韭菜盒子都好。却不想这一看,倒看出事情来了,就见到刚才在超市遇到的那几个洋番,居然也到了银行这里来了,身边还多了几个身形瘦弱的女眷,都是包着头,也看不清面目,正被那几个洋番掐腰责骂,还抬手要打似的,身边的人纷纷侧目。鲁二见了,也是一怔,随即勃然大怒,想道,“好哇!洋番也敢在我大华夏撒野,还当街打女人?!” 当下未及细想,断喝了一声,“不许打人!”撸着袖子,便要上前去和这几个洋番好好地理论一番了!, 973 ‘笛卡尔贸易\’ “又偷跑!懒女孩!折本的生意!你让我亏损了太多钱了!说!到现在你的数学习题会做多少了?我没看到你的天分,你甚至比上船前的测试表现还要不如!” “该挨打的蠢货,你们要怎么还我的钱?!” 伴随着浓厚的苏格兰口音,一根拐棍已经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了莉莲和她的朋友们身上,女孩们习惯性地缩起肩膀,做出可怜的样子来,尤其因为这是闹市,她们很指望于别人的帮助——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风俗和家乡是大为不同的,如果说在家乡的农庄,几乎没人会来管这样的闲事,管家哪怕把女仆吊起来抽打,大家也都冷眼旁观,只有偶然经过的好心绅士,会为她们说几句话,让女管家好好地教导她们的话,在他们新踏上的这片土地这里,爱管闲事的人就很多了。 一个人来打另一个人,不论是什么关系,什么身份,老爷和仆人也好,家长和子女也罢,在公开场合做这样的事,都被认为是不体面的,人们大多都会先制止这样失态的行为,甚至威胁着要让那些穿着体面、身材魁梧的‘更士老爷’来管一管,直到听着她们的债主说明了原委,这才罢休。 而还有一些比较爱说话的人,还会皱着眉头发表评论,这些女孩们都在疯狂的学习汉语,不用通译的帮忙也可以听得懂一星半点,她们知道这些人是在劝债主老爷们愿赌服输,承认自己的亏损,让她们自生自灭也好,就别再殴打她们,逼迫她们去苦读课本,重考‘洋番人才级别检定考试’了。 都是些爱管闲事的家伙!这些人制止债主体罚她们的时候,女孩们是喜爱他们的,可倘若开始劝告债主放弃管她们的吃喝,女孩们就开始暗自诅咒他们多嘴了:一旦被债主放弃,正式确定欠条的数额,那她们就算是欠下一笔大钱了,而且会被直接送到偏僻的工厂去干苦力活,直到偿还了全部债务为止。 对于这些还没有找到机会逃跑的女孩来说,她们最好的去处根本不是结束和债主之间这畸形的‘父女’关系,而是尽量地延续着苦读的时间,跟在债主身边混吃混喝,找到一切机会领略这些华夏大城的繁华与先进,同时为自己勾搭一个未来的丈夫——最好是来城里打季节工的农夫,这样她们就可以和情人一起私奔到乡下去,之后再慢慢地找机会给自己上户口,从而逃避了身负的大笔债务。 “我们会好好学的,老爷。就是我们实在的确是贪吃,您责罚我们吧!” 刚才还缩成一团,一副被打习惯了的受气样子,试图勾起华夏人过剩的同情心,这会儿莉莲一听到那个多管闲事的华人壮汉,放下拳头开始劝说老爷的时候,又赶紧伸出手来,请债主打她的手心,摆出了一副改过自新的样子,眼泪涟涟地为自己分辨着,“我们从小实在是没有吃饱,街市上的味道又太香甜了!我们一时就没有忍住……可我已经尽力在读书了,我的数学成绩在上升!我的汉语还说得很好,下回我一定能通过检定考试,至少考到b级——我一定不会让您亏本!” 玛丽和安娜是没有希望的了,这两个蠢女孩应当很快就被放弃了去做苦工,她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借机摘掉了包头,利用发色吸引大家的眼光,正抓紧时间和看热闹的小伙子们眉目传情,莉莲现在的目的是把自己给摘出来,她的确也还算得上是聪明的,至少汉语已经说得很好了——“实在不行,我也很快就能做通译了,我给您白干活,不收您的钱!” “要是没考过b级,你本来就得给我白干活抵债!” 大概今天在市场上看到了什么需要政审分的好货,却凑不出那么多分来,债主葛林特老爷脾气特别不好,横眉竖眼地冲她吐了口唾沫,不过,这一次对女孩们面露同情的人就没那么多了。莉莲逐渐发现,华夏这里的百姓虽然热心却也很势利眼,或许是葛林特老爷带她们去的都是商人云集的地方,这些人是利益优先的,即便葛林特对她们再粗暴再不客气,只要把其中的原委给解释清楚,大家就都能表达理解了——华夏人尤其不喜欢懒惰和愚笨的人,似乎认为这样的人承受怎么样的轻蔑都是活该。 或许,也因为的确葛林特在和她们的交易中是吃了亏的。莉莲知道在这件事上几个女孩都有些理亏,不过说实话,她们也是来到华夏之后才逐渐弄懂了葛林特老爷的发财大计,在老家的时候,她们浑浑噩噩,压根就不能完全理解如此复杂的交易,只知道这是一条能让人吃上饭的活路——这倒也不假,就算是送到偏僻的矿上去做苦力活,也至少都是能吃饱的,是她们太贪心了,到了好地方,看到了更好的日子,就想方设法地赖账,还好,来到华夏之后,她们知道了这世上并不是真有天主,不然莉莲等人还真不太敢明目张胆地食言呢。 “她们一定是在考试的时候作弊了……” 葛林特还在喋喋不休地和路人诉说着自己的苦楚——这是一条新兴的商业线路,历史非常的短暂,也就不过是六七年,刚刚才在远洋商人中流行起来。其原因自然是不少船长从中得了好处,一下暴富:一般来说,但凡是能完成从华夏买地到欧罗巴老家的远航,船长就没有亏的,区别只是赚多赚少而已,而那些能倒腾回东方人‘天工造物’的船长,得到的财富和地位足以让正常人羡慕得双眼流血! 而随着越来越多的欧罗巴国家知道‘通航互保’,这些国家的王公贵族用上了华夏新出的奇异香水,佩戴上了东方眼镜,甚至召集起盛大的宴会去欣赏远洋运输来的精美座钟、橡胶轮自行车,肥皂、火柴盒乃至烟草卷儿,最上等雪花一样的砂糖,马口铁的餐具……东方贸易,已经取代了全面战争,成为了战争双方都在谈论的最时兴的话题。 率先打通这条商路,以半官方身份出使买活军的两大教会,从中得到了数不尽的好处,而在这巨大的利益面前,他们的竞争者一方面想尽办法诽谤这条商路,试图从教义上来论证它的邪恶,另一方面却也紧锣密鼓地筹集着、赞助着商船往华夏出发,甚至于这些商船之间出现了非常滑稽的现象——基于对‘通航互保’的尊重,以及对于东方神奇力量的敬畏和想象,这些商船一旦离开地中海,到达非洲海域,就争先恐后地悬挂自己仿制的华夏海旗。 他们这么做,倒不是为了保证自己在买活军船只面前的安全,而是为了确保自己不受到其余势力船只的抢掠。基于通航互保条款的约束,敢于攻击华夏海船的国家,将被拒绝进入华夏海域,并且受到无限还击。虽然大家拿不准买活军会不会保护擅自悬挂他们旗帜的船只,但反正华夏海船从不主动抢掠别的船只,而且,只要挂仿旗的船只不去攻击别的海船,只是为了自身航行安全采用这样的策略,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并不怎么较真儿。 就这样,这些出身国家彼此敌对,自己的手也不干净,几乎全是大海盗转行的商船,倒能够平安无事,甚至在航行中守望相助一般,通过漫长而周折的航程,把货物太太平平地送到买地,并且试着去兑换珍奇商品。甚至于到了最后大家就算不挂买活军旗帜,也很少发生抢劫事件——其中的缘由是简单而又显然的,这些想着发大财的商人们,很快就发现,比起运来贵金属购买珍奇商品,其实更划算的办法还是运人。 因为大多数珍奇商品的行情价格虽然远不算贵,但需要一个分数来做门槛。这个分数是根据货物的紧缺程度来划分的,仔细研究过清单后,大家就可以发现,占地最小而利润率最高的货物就是红圈学者,如果能被划上三个红圈,随之而来的兑换份额,换成货物运回老家,足够让船长在故乡获得一个贵族爵位!而如果他把兑换份额在洋番内部市场里卖掉,金盆洗手,就在买活军养老,所换取的财富也够他舒舒服服地享受完下半辈子了! 如此巨大的利益,足够让死人在棺材里翻身,一个合格的船长,就算化成了骷髅,听到有这样的好事,它也一定会驾驶着幽灵船去抢人的。这件事根本就由不得学者本人做主!尤其是那些思想本就十分危险,留在当地很容易成为祸害的,那些有可能威胁到教会的科学理论基础,质疑基本宇宙规则的数学、物理、天文学家……他们的意见也就根本不重要了。 人们为了抢夺这些红圈学者可谓是费尽心思,很多时候他们不得不隐姓埋名地登船——不是害怕教会的追杀,而是害怕消息流露出去,在半路上遇到别的船只的抢夺!比如说‘笛卡尔贸易’,这个三圈学者的贸易故事都成为典型案例了,在船长中广为流传,他从荷兰到华夏一共倒了三次船,为了争夺他至少死了几十人,据说学者本人因此严重受惊,直到现在都不愿多和人群接触。 从‘笛卡尔贸易’中还延伸出了一个‘笛卡尔条款’,那就是在通航互保海域有海盗行为的船只,如果抢夺的是悬挂买活军海旗的船,不论海旗真伪都不能得到加分,如果情节严重还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或者更进一步,剥夺这艘船的贸易资格。而船长们很快发现,由于货物是人,海上发生的事情就不再死无对证了,乘客有嘴,到了港口是会说话的。 如果说把这些人都封口了,抢劫也变得毫无意义。就这样,这条商业航线这才重回和平——不过,这时候知名的学者也被薅得差不多了,那些不愿,或者被认为不适合离开欧陆的学者,几乎都被教会大学保护了起来,不是一般的商船可以染指的,就是此前,有渠道运学者的船也多少和教会、大贵族有些关系,不是人人都能做这门生意的。 然而,只要有利润,在欧罗巴就不缺少敢冒险的人。葛林特这样的商人,本来一直局限于地中海内部贸易,偶尔去非洲跑一趟,也是走到绿角最远,也敢于砸锅卖铁往远洋跑一趟了,他们这样的小海商贩不到学者,也自有办法:买活军并不是只给红圈学者赋分,实际上只要是送去的人才能通过检定考试,都会按等级以及一些基本条件来赋分,这些分值足够他们兑换一些较普及的奢侈货物。 比如说香水,这东西兑换的分值不高,在世界各地都受到广泛欢迎,他们可以从欧罗巴贩人到华夏,再加上一些本钱,兑换到香水之后,在果阿这些身毒土番城市,把一部分香水换成贵重的宝石,再返回欧罗巴,这样也有很丰厚的赚头,有时候甚至强过单纯贩卖香水。 而就算送去的人不能通过检定考试,船长们也不会太亏——出发之前都签了合同的,这样的远洋航程,船长管吃管住,船费对一般人家来说,是个难以负担的天价,不过,乘客可以先不付钱,以检定考试成绩来决定最后的船票价格。能考到s级的,船票不用付钱,考到a的只需要付10,b级付一半,c级一下就要付全额了。 付不出钱也可以,那就以未来的收入还债,这种带有合同来的劳工是不能自己找工作的,买活军会统一安排到偏远地方劳动,同时预扣工资,船长每年可以持合同前来结算。一般来说,十五年内他们可以结回本钱——倒不会亏,只是回本相当漫长,因为预扣的工资份额不会太多,要留下足够工人生活的份。除非是那些想要换工作的人,他们就要努力存钱提前结清债务,才能拥有在买活军境内自由迁徙和换工作的权利。 虽然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但十五年回本也实在是漫长,船长们在筛选货物的时候也就拥有充分的愿望去选优秀的人才了,他们还比较喜欢选年轻健康、聪明活泼的少女——因为这样赋分高,华夏缺少女性,成年男人结婚困难,其他条件一样的前提下,未婚女性的赋分要多20,而且这个政策受到当地年轻男人的普遍拥护。而商人们唯利是图,他们可不会管欧陆本土单身汉的死活,既然有这个规定,那么他们就自然会普遍挑选上好的货源,同时精心地呵护她们的健康,甚至在船上开设学堂,试图提升她们的检定考试成绩,以获取更高的兑换份额。 这些女性的货源主要有三处,第一处是修道院——伽利略的女儿们就是从修道院被找出来的,这些地方云集了不便成婚的贵族或半贵族女性(私生女),并且因为修女不束腰,她们普遍相对健康且有学问。在一开始笛卡尔条款没生效的时候,船长甚至雇佣强盗去绑架她们,把她们数十个一拨地掠走,在船上教她们说汉语,学习数学。虽然近两年船长们不这么做了,但消息已然传开,有些不那么虔诚,只是在修道院栖身的修女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第二处是乡间比较殷实或者比较有个性的女人,也就是往往容易被当成女巫针对的那些,容易被当成女巫,在这个时代就意味着有知识、有主见以及有财富,这些人和她们的亲眷,和船长们是一拍即合的,船长们也乐于带这样的女乘客,她们的亲人如果不能或者不愿跟着她们走,一般也会设法凑出一大部分或者全部船费,这样即便她们考不到高分,回款的速度也很快。而且通常说来,这些女乘客的表现最优异,在船上甚至还能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呢! 第三处来源,就是比较冒险的了——那些出身于平民,脑子机灵有天赋的女孩子,她们既没有修道院女性的见识,也没有乡间女巫的殷实,但却是乘客中人数最多的组成部分,没有办法,毕竟前两种人群数量有限,不可能源源不绝地登上远洋航船,船长只能尽可能地在这些实在穷得吃不上饭,又还有些机灵,走投无路的女孩子中筛选脑子最灵活的上船,她们也不顾一切地争取这个机会,这些女孩子清楚得很,如果不上船,她们活不了几年,要么就是进城去做伎女,勉强吃口饱饭,过几年死于性病,要么就是留在乡下,一个寒冬都足以把人冻死饿死,见不到来年春天的太阳。 消息在这样的女孩之间,流传得也是最快的,甚至于她们还发展出了一套作弊的手段来获取上船的机会,其中之一是最简单的,那就是和负责筛选的船员困觉,第二种稍微迂回一些——和负责帮船长出题的牧师困觉,来获取题目的答案,死记硬背下来,蒙混过关。因为船长有些自己的文化水平也不高,他们的预考也要请人来出题,这是有可能混得过去的。 莉莲、玛丽和安娜,就都是这样浑水摸鱼上船的乘客,她们上船之后虽然露了馅,但船长又能怎么办呢?把她们在沿途经过的口岸上卖掉,那价钱可比不上船费的,而且,再怎么样,她们也能换来一笔检定分,只是分数实在不高而已。葛林特还得带着她们,甚至他还要加倍鞭策这些笨女孩学习,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们,指望能提高一下她们的检定成绩——买活军港口的检定考试可不比欧陆,不但定期更换试题,而且几乎没有作弊的可能,除了让她们多学习之外,别无他法。 就这样,这些女孩儿体会到了寄宿学校的生活,船长就是最严厉的舍监,就连水手们也不敢对她们动手动脚,给予她们偷懒的方便——如果怀孕了,那就不是单身女性,检定分会降一个档次,这就意味着利润的降低。鞭子都管不住的男人,却可以被利润轻而易举地套牢。这就是真真切切的世间规矩,到时候,怀孕的女孩会不会被丢下海喂鲨鱼,这还不好说,但让她怀孕的水手却至少要替她承担一顿重重的,足以致残的鞭打。 经过这些严格的教诲,的确有些有天赋的女孩被筛选出来,这些奇才虽然拿不到s,但在一些科目上却足以得a,很多通译就是这样的出身。有一些无可救药的笨蛋,则在第一次检定考试之后,就被船长放弃,欠下了还款协议,被送去远处做活了。她们中有一些人虽然不会念书,但却很懂得为自己打算,在船长移交给买活军官方之前,逃出了港口,赖掉了船费的帐,让葛林特暴跳如雷——这也是莉莲等人筹划中最后的一条退路,至于她们这几个姑娘,那是葛林特认为还有点救,在三个月后的第二次检定考试里,或许还能提一个评级的,这才暂且没被送走,而是带在身边继续吃他的喝他的,和他一起一边行商,一边准备考试。 虽然两次检定考试,是每个洋番都拥有的机会,但如果没人管吃管喝,绝大多数人第二次考的不如第一次好,因为要花费大量时间去干活赚生活费。葛林特已经给几个女孩慷慨地提供了第二次机会,她们却没有好好念书,而是乘着他去超市时,逃到路边,帮小贩干活换零嘴吃,这怎么能让他不恼怒?虽然为了健康检定,不敢打得太狠,但拐棍做教鞭,她们肩上手上没有少挨——他不知道的是,他咒骂这群赔钱货太蠢笨的时候,赔钱货也在咒骂他太精明,为了不让她们逃走,靠岸都捡武林这样的小港口,并且一下船就来到绍兴这样洋番较少的地方,如果是羊城港,定都大典就要开始了,船只云集非常热闹,要成功逃走容易多了!经过港口的时候,莉莲几个姐妹望着远方的帆影兴叹,也在心底偷偷地骂他呢! 下一次检定考试也就是两个月了,她能不能考到a,莉莲心中有数,她的眼睛藏在包布底下滴溜溜地打转,一会儿看看葛林特,一会儿看看那个爱多管闲事,自我介绍叫做鲁二的汉子,指望着能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到一些可利用的机会——在检定考试之前,她一定要成功逃跑。 就逃到羊城港去!, 974 老鲨鱼的发达和莉莲的逃亡 很多敏朝的外来流民,对于买地,除了本来就是大城的武林、泉州、羊城等地,最多也就是再知道一个云县,还有新开发出来的鸡笼岛了,对于其他州县并不熟悉,包括鲁二等人,也是到了绍兴,才知道这里虽然没有紧邻港口,但因为是纺织业重镇,洋番的人数其实并不少。 很多有经验的洋番商人,会直奔武林或是甬城,从此处折道来松江、绍兴,查看本地的一手货色,并且走访厂家,试图直接定制一些花色特别的织物——比如说,星月教的花色纹样就出人意料地很受欢迎,甚至超过了移鼠教故事纹样,这是因为从欧罗巴到华夏,一定会经过身毒,也就是洋番口中的印度,这些土司可汗,坐拥着丰饶的宝石矿,出手相当豪阔,他们是比较喜欢星月教的花色的,并且比较忌讳肖像图,所以,经过定制的星月教吉祥纹路绸缎,可以为商人们博得丰厚的赏赐,换回大量宝石——这些宝石不论是在买地还是在敏朝,又或者回到欧罗巴老家,都很受欢迎,这比单纯地跑买地到欧罗巴的最长程商路还要划算一些。 一般来说,一艘商船从老家启程之后,先用近一个月的时间到达风暴角,在这里略微补给之后,等待风向转变,绕过风暴角北上,在这里所见到的华夏海船就会陆续变多了,再用近两个月的时间来到身毒,这样到达华夏海域所统辖的满者伯夷、占城、吕宋、壕镜港口时,离家至少已有半年了。他们一般会在华夏逗留三四个月,如果还来回跑几段身毒、东瀛、虾夷地的航线,那轻易就会在东方耽搁一年以上的时间,再准备回家。 一次远航,快则两年回返,慢的话就要三年,甚至有些船长干脆就不回去了,分了一笔大钱之后,他们会把船只卖掉,或者转让给大副,自己成为船只的股东,从此在买活军这里安享余生,转行去做些别的。这样的现象还不少见,毕竟,也不是每个远洋船长生性都热爱冒险,很多时候他们选择这条路也只是因为没有别的营生可做,来到买地这里,发现自己的身家足够在本地过上富裕殷实的生活,而且,买地的城市生活并不凶险,衙门不会磨刀霍霍,随时准备欺压富裕的外乡人——这本就是个充斥了外乡人的城市,而且非常地注重信用和规矩,那么,这些老海狼中又不少也就不想在风浪中谋求富贵了,他们会在一个气候温和而且洋番比较多城市买房定居下来。 云县、羊城港、占城和吕宋的美尼勒城,都是洋番很多的州县,在聚居区中,甚至会出现东亚人和欧罗巴人各占一半的现象,有时候欧罗巴人会比华人还更多一些,当然,现在他们也不算是洋番了,选择定居之后,他们就成了欧族人,只要会说汉话,承认自己是华夏人,就成为了华夏百族之一。 除此之外,纺织重镇的洋番游客人数也很多,葛林特这样商人,会在这里逗留较久,和松江比起来,他们比较更喜欢绍兴,一方面是因为绍兴这里的厂子多,生产工艺也很先进,基本能有信心接来样定制的厂子,都是会用新式的打卡提花机的——能否用上这种新机器,直接决定了来样定制的生产速度和效率。所以洋番商人要先问明白,厂子用的是什么机器,如果还是老式的手工提花机,那他们可能会买一些老纹样的料子,但却绝不会把自己的图样拿出来——在提花这块,再熟练的工人也不能和机器相比,尤其是新花样,工人一错,整块料子就废了,就算是工厂并不因此多收钱,但耽误的时间却回不来,而对商人来说,时间也是金钱!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绍兴这里自古以来的文风是很茂盛的,至少要比松江深厚得多,绍兴出去的师爷,钱粮、刑名虽然各有偏重,但也没有说完全偏科,不能兼任的——这一旦要和钱粮打交道就必定有数学基础,所以,等到买地崛起之后,绍兴的数学补习老师就特别的多,立刻就取代了师爷,成为了绍兴这里新的传承。在本地种田是很难养活自己的,一般的百姓不是搞纺织,往开厂做工这条路上走,就是要拜师去开补习班。 再加上,绍兴老乡在买活军里发达得早,出了张宗子这么一个文曲星,他们家过去之后,站稳脚跟也积极援引老乡过去立足。这样买活军还没全取江南的时候,绍兴就输送了很多数学老师过去,如今本地的数学补习班更是非常发达,很多孩子七八岁上就被父母定了前程——定了以后接手家业的,七八岁下课以后就要去厂子里泡着了,家里比较普通,父母也没有做生意这根筋的,看着孩子还聪明相,那就送去上数学加强班,希望以后能做个理科补习老师。 绍兴人都很善于科举,他们一早就发现了,按照买地的科目来说,需要补习的肯定是理科多,文科的语文、历史、地理这些,全都是死记硬背的东西,家里拿戒尺抽抽就好了,唯有理科家里是无法自行补课的,必须报班学习,所以补习班要以理科为宜。如果在理科之外,还粗通一门外语,那就更佳了,就算做不了通译,开个面向洋番的补习班,也能日进斗金。这不是葛林特这些商人,就都被吸引到绍兴来了么? 在这里,他们可以一边进货等货,一边把手里还有些希望,能在第二次检定考试中提一级的‘货物’再塑造塑造。这样两三年下来,绍兴这里对洋番也就见怪不怪了,甚至还有些性格大胆的船长就选择定居绍兴,把洋番的餐馆给开起来了——餐馆里明面上只供应少量本地的黄酒,但据说夜深了关门之后,也有朗姆酒,甚至是借用了买地这里的蒸馏工艺私酿的高级大麦酒出售,莉莲听葛林特说起过几次,他们说这种酒在买地卖的价格已经算是贵的了,因为有‘犯法费’,它的本钱要比售价低得多,但即便如此,和老家的威士忌相比,加上犯法费的价格也还是便宜得惊人。如果能把这种酒的生产工艺带回欧罗巴去,所得到的利益或许可以换来好几个骑士头衔! 骑士,这就是这些海盗船主们敢于梦想的最高点了,爵士头衔注定不可能属于这些从最卑劣的阶层爬起来的人,只能让他们的后台加官进爵。莉莲听着他们的闲谈,丝毫没有动心,她知道就算自己把这些秘密带回老家,也不可能得到这些好处,反倒可能面临新的不幸。看,能把好东西换成自己到手的报酬,其实也有一道高高的门槛。对莉莲来说,这两道门槛就是她的性别和出身。 首先她是个女人,在老家她必须永远是另一个男人的附属品,其次,她是个农妇,不认识任何贵族,这也就意味着即使她有非常惊人的秘密,能让一个国家崛起,她也无法获得相称的报酬,只会被贵族们用几个子儿轻易打发。这些船长们都是通过许许多多的手段,首先得到了一个贵族的支持,在贵族圈里有了一个代言人,为他们去斡旋和争取利益,才能从事技术转让贸易,否则他们也只能做些小本买卖,始终把眼光局限在实体货物的贸易之中。 “听说老鲨鱼也来了绍兴,有些人前些天在酒馆里见到他了。这家伙这些年来在艺术品行当发了大财,他已经把家搬到了羊城港——至少在羊城港已经买了房子。” “哈!艺术品行当!——你可真能往他脸上贴金!他那叫有罪印刷业!” “但不得不说,他卖的‘有罪经书’的确精美,别告诉我你没卖过那玩意儿,那本经书在欧罗巴简直就是硬通货,贵族们肯付出一整袋子银币来换上一本收藏——” “他去了羊城港?那他在美尼勒城的牙医诊所还开着吗?不对啊,我在美尼勒还去那里搞了牙齿,整治我的还是他女儿啊!” “那间诊所他当然舍不得关了,那可是他会走路的金山!我们这些水手满世界的跑,就为了把钱花在他的诊所里!不过那里现在管事的是他的女儿鲨鱼小姐了,他在羊城港的房子,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机会去住,大概也是为了在羊城港开个牙医诊所吧,那里的洋番也很多,个个都有牙病。但我知道他来绍兴是做什么的——有个身毒土司,愿意用拳头大的钻石换来一副真丝挂毯,上头要有他和妻子的肖像,他想把这副肖像作为他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礼物吧,大概,死后披挂在他们的棺材上——他要的是真正的肖像,用仙画为蓝本织出来的那种。” “哦!这可的确难办了,能做这个生意的人不多!” “的确……”葛林特的声音里满是艳羡,他用勺子扒拉着碗里的火腿竹笋汤。华夏的饮食对这些洋番来说绝对是精美上等,他们很少想念家乡的美食,主要是因为这时候会跑这么远的洋番,毫无疑问在家乡过的不算是什么好日子,食物和华夏饮食简直算是猪食。很多洋番餐馆在买地叫做‘修道士菜’,这是因为新来的洋番很多都是进入修道院的贵族,他们出家前吃得还算不错,有理由怀念家乡的美食,也有能力复原出来。 对葛林特等人来说,接受华夏饮食口味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们还倾向于认为欧罗巴和华夏食物品类的重叠,是欧陆对华夏的拙劣模仿,比如火腿——毫无疑问,华夏的火腿要好吃得多了!他们会给火腿脱盐,使其保留了浓郁的鲜味却不那么问一味死咸,吃多了齁嗓子。火腿和竹笋的搭配是葛林特的最爱,他几乎每顿都吃。 莉莲坐在酒馆墙边,借着电灯的光亮心不在焉地翻着卷子,口水直流,不断地吞咽着——葛林特对这些女孩的吃住很苛刻,他不会付额外的照明费,女孩们只能蹭着酒馆的灯光来做习题,要么就只能忍受昏暗的蜡烛,哪怕蜡烛在她们老家已经相当奢侈,至于饮食,莉莲今晚吃的是两个玉米面窝窝头和一些咸菜——足够吃饱了,放在老家是穷人的盛宴,毕竟玉米面窝窝头要比黑麦糊糊和黑面包好吃太多,但既然她能闻到‘腌笃鲜’的香味,看到一块块发红的肉消失在葛林特厚实的嘴唇中间,也就由不得在心底咒骂着这吝啬的老鬼:活该他一辈子发不了大财!只能羡慕别的传奇船长! “老鲨鱼可是赚够了钱,他和知识教算是搭上线了,我听说他是张坚信大祭司的朋友,这些年,知识教在南洋的发展,完全依靠张坚信发展出的教产……第一批帮着把生意做去老家的就是老鲨鱼,就像是我说的,这几年他靠着艺术品可算是赚够了下辈子花的钱,没想到他还不知足,还在兜揽土司生意!” “按照我的猜想,这肯定是他背后靠山的主意,知识教如果想去身毒传教的话,拥有一位大土司的好感,对他们会有很大的帮助。除了知识教之外,谁能把一部仙手机带到身毒去,给土司摄像,又用仙界的手段印刷出来,给纺织厂打样?老鲨鱼不过是在纺织这个环节出面跑腿而已,不过他能抓住这条衣带,那也是他的运气来了。” 老鲨鱼正在运作的大生意,无疑让这些聚在一起谈天吹牛的船长们异常向往,同时思绪也跟着奔放了起来:“印度的国王无疑是极为富裕的,我想知道我们的国王愿意付出多少金币来获得这样的一副肖像织锦,我是说,不是油画做蓝本,而是真正的肖像,仙画等级的那种,其实就算不能做成壁画挂毯,仅仅是一张彩色的真人仙画,印成真人大小……拳头大小的钻石换不来,这东西我们的国王自己都没有那!但一箱金币……我觉得问题不大!” “上菜了!” 梅干菜炖杂蔬‘碰’地一声被放到了桌上,这道菜是老爱尔兰的做法,用了大量的洋葱和胡萝卜,店主别出心裁地加上梅干菜之后,得到了船长们一致的好评,大家认为这道菜比老家的口味丰富太多了——其实或许还是因为舍得放盐的缘故,船长们纷纷去争抢公勺,他们的讨论声也被咀嚼声冲淡,变得有些模糊了起来。 “但你可要知道,一箱金币对买活军来说不算什么……” “你说的有道理,唉,我们的老家实在是太穷了,那些贵族的购买力远远不如身毒土司……他们的宝石在这里是更走俏的商品……” “说实话,你几乎可以说,欧罗巴除了敢于拼命的疯子之外什么都不盛产,贵族们穷得叮当响,想要什么只能靠抢,做买卖不是我们的强项……” 夜色已经深了,散发着甜味,额外加了白糖调味的米酒已经上了三轮,船长们明显都有些醉醺醺起来,这种华夏的土酒入口很柔和,容易被普遍有饮酒习惯的欧罗巴人轻视,但莉莲知道它后劲很足。这会儿,这些老剥皮们就不太会分心注意到她了,她谨慎地往四周打量了一圈:酒馆里客人不多了,本地的华人逐渐开始结账离开,这里的土著让人吃惊地,简直是难以理解的勤谨,他们的生活在莉莲来看已经非常富裕了,但可怕的是这些人居然还能自发地拼命干活,并且把享乐看成是一种犯罪。他们一般日落前就回家了,倘若不是为了补习,晚上八点之后还在外逗留就是一桩大罪——莉莲刚来绍兴的时候,就见到他们居住的客栈里,老板娘正把她的孩子按在膝盖上,一边用一根竹扫帚惩罚,一边厉声数落着他的罪过。 至于剩下的洋番客人,老船长们都喝得差不多了,和莉莲差不多处境的,各个船长带在身边的少女,有人在非常认真地做作业(莉莲对于这样故作清高的同行是非常看不上眼的),有人在偷偷打盹,还有些人试图和餐馆伙计眉目传情,这是一件好事——她们占据了大多数闲人的注意力,没人留心着在角落缩成一团的小莉莲。这样,她就一步步慢慢地顺着墙根溜出了餐馆大门,往设在后院的厕所走了过去。 出来上厕所,这不算是什么很有嫌疑的事情,就算是被注意到了也很好蒙混过关,不过,似乎的确没有什么人留心到她的动向,莉莲在院墙周围的柴火堆里摸索着柴刀柄,一边紧张地看着室内,祈祷着一切顺利:在绍兴这里,逃走的洋番少女是很容易被抓捕回来的,因为她们的身份文书都在船长那里,而且还有欠债文书,大家对她们的来历也都比较明白,并且不怎么支持她们逃跑赖账的行为——葛林特对她们强调过好几次呢,得意洋洋的说着华夏的百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里是文明世界,大家都是讲信用的!”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们的外形是很容易辨别的,且一般不会说汉话。所以除非是在有聚居区的大城市,否则就算一时能逃跑,在没有本地人接应的前提下,她们也很难站得住脚,没几天就会被抓回来。 但是,那是因为她们相当的愚蠢,而且拥有醒目的色发,莉莲就不一样了,莉莲是黑发姑娘——她的眼睛也是棕色的,虽然棕得有点发绿,但不算太明显,这大概是因为她祖上有犹太人的血统,这就给她提供了相当的便利,葛林特给她染了一头红发,这是为了让她变得更加醒目而不好逃跑,船长对这些不值钱的货物都会如此处置。 不过,那是在刚下船时候染的了,现在新头发已经长了出来,莉莲只需要摸黑给自己理个寸头,而不要割到自己的耳朵,就足以混到人群中不会被马上发现——至于她缺失的文书和不流利的汉语,她也想好了解释的理由——她可以说自己是买地深山里下山的蛮夷!谢天谢地,她的听力一直很不错,她在羊城港远远地看到过一些打扮、长相明显和汉人有些不同的人,在隔壁船上和他们擦肩而过,南下行驶,而葛林特当时正在和大副在上层甲板谈论着这些蛮夷的事情,让她知道了一个宝贵的消息:买地对于内陆的蛮夷是不会查验身份的,很多流民从山里下来,跑到买地这里来,都给免费管吃住,教汉语,并且给介绍工作! 这不就正是莉莲所需要的吗?逃掉一大笔债务,并且还有人能管吃管住。现在,她距离这光明的未来只有一步之遥了!按照预先的计划,她抖着手割掉了自己的头发,踩着茅厕后头的柴堆翻出了院墙,顺着墙根的阴影,脚步越来越快,转过墙角时她几乎奔跑了起来—— “哎哟!” “小贼作死!” 额头一阵剧痛,和硬物撞了个满怀,莉莲头晕目眩,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和人撞到了一起,她刚想爬起身继续逃走,却被人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手腕,呵斥声听起来还有些熟悉,“刚才就见到你翻墙了——小贼,撞到你鲁爷爷手里,还逃得走么?!”, 975 莉莲奔向自由 “别别,别——” “啊,是你!你的头发!” 两个白天刚见过的异乡人,在黯淡的灯火中再次相逢,场面的混乱三言两语道之不尽。正义的‘鲁爷爷’一边要照顾着被撞翻了因而熄灭的灯笼,一边还紧抓着小偷的手腕,严防她乘机逃跑,而等到灯笼再打起来的时候,莉莲也因为这份巧合而吓得放弃了挣扎,刚才她一直狂暴地试图挣脱钢铁一样的抓握,毕竟,距离自由她也就只有这一步之遥了。但是,这女孩心中到底犹存了对主的那份敬畏,这个男人再次出现,似乎对她是一种不祥的征兆,暗示了主对于她的盘算那份隐晦的不赞许,也让她一下就灰心丧气,放弃了挣扎。 “是你呀!” 她拖长了声音,仅仅是出于习惯,半真半假地露出了可怜兮兮的模样来,好像灰心丧气,下一刻就要大哭起来似的。“既然,你认识葛林特,又相信他的话,那,你就把我送回去吧!” 如果她还挣扎着要逃走的话,或许这个华夏壮汉会毫不犹豫地把她送回酒馆去,把她交给那暴躁的监护人兼债主,但是,莉莲胡乱剃掉的头发和她万念俱灰的表情,似乎也发生了一定的作用,这个下午差一点点让莉莲免于被责罚的莽撞汉子,拥有过剩的正义感,这让他自然也显得有些愚蠢、轻信,很容易遭人利用,他的语气犹豫起来了,“你……你会说汉语吗?你的头发……怎么了?” 莉莲的听力比表达能力强,她也听出了自己的一线转机,立刻就开动起脑筋来:她当然不能回去了,但要强迫这个人放她走或者收留她也不容易。她可以……或许她可以撕破自己的衣服,做出一副狼狈的样子来,威胁他,如果他多管闲事,她就要指控他想强/奸自己,诱惑了她和他一起翻墙逃走,实际上怀了邪恶的目的。 莉莲知道,强迫他人发生亲密关系,在买活军这是重罪,不论对方是男是女,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身份,都会被严肃治罪。这和欧罗巴老家是大相径庭的,在莉莲生活的乡村附近,初夜税还是一笔重要的收入,倘若有些农民或者匠人出不起这个钱,赎回初夜的话,他们的新婚妻子就得进城堡去接受领主的检阅。 要是领主看得上她的话,就会行使自己名正言顺的权力——事实上,这是完全合法合理的,而唯一应当被治罪却常常被糊弄过去的,就是领主把这权力赏赐给手下的骑士,严格来说,这才触犯了法律,不过,农民们也很少去状告领主,本地的座堂很少会公然和领主冲突,他们可付不起去首都的旅费,而且,对于国王或教会的公正也没有丝毫的信心。 但是,在华夏这里,事情就非常不一样了,在这里追求女人是要格外小心的,买活军这里就没有合法的娼妓,如果没有拿到盖了指纹的同意书,那男人就应该避免和妇女私下独处,极端时候这种情况甚至要扩展到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因为买活军这里有一种专门迎合这种规定的骗术,叫做‘仙人的陷阱’,这种骗术把很多人的钱财勒索一空,倘若不从的话——它也为矿山增加了很多苦役犯。 葛林特还绘声绘色地说了很多人因此丧命的故事:仙人跳勒索的数额太大,找的目标又太棘手的话,很多原本只是想要寻欢作乐的海上汉子,会被激发凶性,干脆杀人逃跑。这倒没什么不能理解的,骗子们压根就不懂,敢于跑远洋的水手,远远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这种凶杀案,一度曾经是买活军大州县主要的凶案组成,但是,葛林特格外强调的是,除非这个人就这样远远地逃走了,再不回到船上来,否则,只要被他发现了一点踪迹,那么,对不起了,为了大家的安全,大家只能当成你在半路上就已经病死了,就从来没有到达过港口。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在半路上病死呢?葛林特的语气,暗示着他们有得是办法。而莉莲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买活军这里抓这些事情一定是非常严厉的,她把这一点记得牢牢的。并且刚才还使出来威胁这个壮汉,“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说你强奸我!” 但是,或许是她的汉语还说得不好,这个汉子一点反应也没有,莉莲现在可以在这条路上贯彻到底,但她很害怕这个莽汉愚笨到不知妥协,大家只好闹到更士署去,而有这个人在,她的来历是瞒不过去的。莉莲最害怕的——还不是被送回葛林特那里,而是他们立刻让她再参加一次检定考试,那样的话,她只能背负重债,被送去做苦工了! “他们……他们欺负我……” 威胁大概行不通,那就来软的,眼泪立刻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出来了,莉莲发现自己可以很自如地运用技巧来给他人泼脏水,却还不落人话柄,她那欲言又止的态度,可以让人浮想联翩,但她却因为‘汉语不好’、‘性格羞涩’,完全没说出真切的指控,也就不会有诬陷他人的罪名风险。她察觉到那汉子的眼神似乎有点同情了,便伸手摸了摸凌乱的短发,“我不愿意,他们就……” 这个壮汉举起手中的灯笼,把她完全笼罩在光里,上下地打量了起来,莉莲任由他去看,她心底是很有把握的,因为她的衣服本来就因为爬墙而有点凌乱,对方似乎也相信了她的话,同情地叹息了一声——但他的手可丝毫没放松,语气甚至更坚定了。“那就更要去告官了!这里是买地,更士们会为你做主的,你放心,我也能给你做证!” 不是,你就不能先把我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呵护一下,给我倒杯热茶吗!真到更士面前对质的话——葛林特可是有其余船长、酒馆老板还有其余‘货物’做证那!难道她要对更士老爷解释说,‘他们欺负我’,指的是葛林特强迫她学习? 莉莲已经早就知道了,华夏的居民对于学习有一种病态的痴迷和狂热,任何与学习有关的虐待,似乎都相当的正当,反而是不愿学习的人很难得到他人的宽容。她慌张失措,气急败坏地又开始挣扎了起来,只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压根无法撼动这该死的男人,“别别别,你等等——我告诉你实话,我告诉你全部实话行不行!” “原来你刚才真没说实话啊!” 男人有些惊叹地说道,但到底还是停了下来,莉莲对于这个笨得无法利用的男人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想法了,她在心底把他全家诅咒了个遍,才结结巴巴,颇有几分难以启齿地交代了自己的来历,还有整个女巫贸易的来龙去脉:那些实在活不下去的女孩子,为了一条遥远的生路铤而走险,和海盗打交道,想方设法地登上了可怕的海船,忍着风浪、眩晕和呕吐,在大海上飘荡了经年累月,来到了自由的——天堂一样富饶的华夏,但是,她们每个人也都因此欠下了巨债。 “船票的价格非常贵……” “有多贵?” 他们已经暂时离开了那条危险的后巷,在绍兴随处可见的小河边坐了下来,这男人的手还非常警觉地钳在莉莲的手腕上,他是对的,因为莉莲会游泳——既然还没有得到逃开的机会,她就老老实实地继续对这个人诉说着,放弃去编谎话了,她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聪明到能把谎话圆好的地步。 “用你们的计算方法,一个人一千两银子。”莉莲说,“船上人越多,单张船票就越便宜。如果我们都活到了华夏港口,为葛林特换来了积分,那么均摊下来,未抵扣的情况下,一个人是八百两。葛林特说,每个船长带人的预设利润都必须和他们选择运货的话,同等重量的货物能得到的贸易利润相当,否则他们就没有带人的动力。” 这段话用汉语来表达是困难的,就算用母语也不容易,因为利润、贸易、抵扣都是很复杂的单词,不过,莉莲还是设法让这男人听懂了,他明白她的意思后,也吃惊地吸了一口凉气,“八百两!做苦力要多少年才能还清八百两!” “如果一辈子都是苦力的话,那就是一辈子……”莉莲有些凄凉地说,而男人已经计算了起来,“不会说汉话,不会拼音,一天20文,一个月600文,一年七两二,八百两……不吃不喝一百年都还不清!” 会说汉话和拼音的话,就要好一些了,一天二十五文,再加上她们是去偏远地方做活,还会有五文到十文的补贴,如果她们干活努力,得到提升,日薪到50文的话,再加上20文的偏远岗位补贴,一个月的收入到达2两左右,那就只需要三十年左右能还清了——但不要忘记,合同是始终有效的,日薪能到达50文,至少会被归位b类检定结果,船长就可以得到一笔政审加分,这样她们的运费也会被免除一半,只剩四百两。 在这么多的前提下,她们才能在十五年后还清这笔巨债。如果她们一直拿最少的工钱,那就一辈子都只能在固定的地方做活,一直到死,莉莲认为,这怎么能责怪她们想要逃债呢?任何人身处她这样的境地,都会想方设法地逃避债务,而任何一个有基本同情心的人,都该松松手,让可怜的莉莲奔向自由,而不是沦为船长的私奴,为他工作到死。 “就因为弄到了一艘船,每趟走船,他至少至少可以拿到多少个八百两作为报酬,他说自己风里来浪里去,这是他应得的!可难道我们这些乘客不是陪着他一起冒险?!我受了这么多的苦才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受一辈子的罪帮葛林特挣钱!” 一个人想要做一件事,总能找到充足的理由来在道德上支持自己,如果一件事连自己都无法理直气壮的话,那么它一定就邪恶到不可挽回的程度了。莉莲的心虚随着述说而逐渐褪去,她变得越来越自信,越发相信她逃掉的是一笔不正当,不应该发生的债务,她简直可以说是一个罗宾汉式的女侠盗了。她甚至敢于再一次挑战这个愚钝得就像是一堵墙一样的男人,向他再一次发出了交易申请,“我听到你和你身边的女人在分析你们厂子里的窃盗案了……只要你放了我,让我获得自由,我就告诉你破案的关键,能让你赚到一大笔赏钱。怎么样?你愿意帮帮我,让我自由吗?” 男人沉默了下来,他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钳制着她手腕的掌握也放松了一些,莉莲觑准了机会,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掌握里把手腕往外褪,放轻了声音幽怨地说,“我听他们说,去做工的c类姑娘,很多都只能在当地和工人结婚,换一笔钱来还债,我不想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结婚,为了生计和男人睡觉……”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个做伎女的朋友告诉她,男人很吃这一套,总会情不自禁地心软。莉莲便出于本能熟练地应用着这一招,但是,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钢铁般特殊的对手,壮汉的手突然一下又收紧了。 “你的话有点太多了,听得我眼花缭乱!” 他说,“我也说不出你的道理对不对——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如果你在家乡能找到活,干到老,那你就不会上船。既然你口中那个讨厌的船长,让你平平安安地到了这里,能有个工作的机会,能吃得饱饭,看得起病,还能结婚生子,平安活到老。我这个人很笨,只知道一个道理——买地的苦工,在我们敏朝地界都算得上是好日子了,你们欧罗巴化外莽荒之地,连敏朝尚且不如,买地的百姓说那里是偏远之地,是苦工,敏朝的流民可有那个脸?我敏朝和华夏还是同气连枝,本为一体,将来迟早归于一家,你们这些外来的野民洋番,在老家饭都吃不饱的,有什么资格来挑剔买地的工作,说这个苦,那个苦?嫌苦你就不该上船才对!” 他的话,理所当然,让莉莲难以入耳,感到极为不中听,立刻涌起了反驳的冲动。不过她居然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因为实在要较真起来,就该说到检定考试的事情了,而这个壮汉居然看透了检定考试和女巫贸易的本质,“听你说,考到a级只需要付八十两路费,这对a级人才来说不过是一两年的收入,这价格也才合理嘛!那按我想来,这说明买地衙门只想要a级的人才,其余人可有可无——是啊,我华夏富有万物,人口众多,又何必特意从远方欧罗巴找人来做苦力?” “那b类的人才四百两银子,已经是用钱弥补学识缺陷的极限了,c类以下的人才,本来就不该占了运力,船长本该多搜罗紧缺物资,如有a类的学者搭载一两个,这般是最稳当的,收你们八百两银子,的确是很应当的,因为你们就是挤占了他们运货的地方。” “当然,要说他对你有什么恩情,我看也未必,大家不过是公平买卖,他运货还能立刻拿到回款,运人过来,回款漫长还没有利息,万一你们半路死了,他就是纯亏,你说他从你身上占了多大的便宜?我看未必。你如果对自己的学识水平心中有数,就该知道,这八百两,不是你被逼无奈付给他的不合理的价钱,你是在买自己的命,自己的将来,如果你觉得你这一辈子不值得八百两,就配在老家活活饿死,那你确实可以不付这笔钱。” “如果你觉得你一辈子不能晋升,不能赚更多的钱,只能在一个苦力岗上做到老死,你不该过这样的生活,那……你本来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你倒是说说是谁把你的好日子给夺了去了?” 这话说得让人听了很难受,而且,尤其是因为莉莲没有一句话能立刻反驳得上来,就更让她不开心了。最后一句话,更加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她想说她当然不该去过做苦力做到老死的生活,但她在另一个人面前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她,莉莲,没有姓氏,一个勉强靠着姥爷和舅舅过活的农家孤女,生在稻草里,长在牛粪中,别说什么去偏远地方做工(她不敢说那是做苦工了),是被夺走了好生活,就是能找到个管吃饱白米饭的工作,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提升。她想方设法给自己粉饰得光鲜亮丽的行为,实际上就是在逃债,这在道德上似乎的确站不住脚,它是错的—— 但是,仅仅是这样的认识,可不足以让莉莲放弃逃跑的决心,尽管它是错的,可它对莉莲非常有利呀,这就已经足够了。她的舌头下方已经储存了无数恶毒的弹药,以自己艰困的前半生作为武器,来攻击这男人高高在上的道德立场,但是——她愕然地转动着手腕,发现这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手松开了。 “虽然说了这些,不过……咋说呢。” 这男人憨憨地挠了挠头,显得更加蠢笨了,他甚至傻笑了一下,“做几十年的活,一直得还债,也不能换工作,不能离开当地,好像听着也有点不落忍……算了,由你自己吧!” “我就是想说——姑娘,你看,现在你还是有身份,有来历的人,这一走,可就说不好了。我是不懂你打算怎么去再弄一个出身,就觉得……你年纪也不大,恐怕没你想得那么容易!你看,这里虽然是天堂一样的富饶,但却也有这么老些案子,我也要破窃案,你也要去给自己弄个出身……这么好的地儿也一样有黑路子,有见不得光的人那!” “如果是在你我的老家,就算是白路子的日子也苦得厉害,和黑路子差不多,那我也就不劝你了。哈——我虽然不知道你老家如何,想着和敏朝也差不多吧。”他自嘲地笑了笑,“可好不容易来到了买地,你也瞧见了这白路的活法是多么的好,姑娘,你自个儿想清楚吧,不过八百两,这钱是不算少了,如果是八两、八十两,那我一定告诉你,有一天你压根不会觉得这笔钱太贵,根本就不值得……嗐,我自己也混得一般那,也不好多劝你什么,你自己啊,瞧着办吧……” 这男人…… 莉莲揉着发麻的手腕,震惊地望着他——这男人简直蠢得让人头皮发麻! 这下子,她倒可以肯定了,敏这个地方的日子,的确一定比她老家好得多,一个傻成这样的平民还能活下去,长得这么茁壮,还跑到买地这里来,证明他们那里还有多余的粮食来养傻子。在她的老家,一个农民如果学不会狡诈、自私和吝啬,早就死在饥荒和寒冬里了。 对于这傻子的话,她根本没往心里去,立刻站起身来溜进了黑暗中,去投奔她向往已久的自由——这傻子甚至忘记向她询问窃案的窍门!活该他亏损一大笔奖金!就该给他上一课——永远别在她和她这样的女孩中去奢望什么感恩和良心! 但是……但是他的确把她给放走了,而且……并非是被她骗出了廉价的同情心,他知道了一切,也看穿了莉莲的自私,给予了她一点儿(可怜的,基于自己那点见识的无用的)规劝……却还是松开了手,让她自个儿去选择了。 这个不知道姓名的姓鲁的男人,大概和她一样也混得不怎么样,只是出于生在华夏的运气,比她的境况要稍微好一些,这份运气,本该让莉莲对他十分的敌视,但他又给了莉莲一种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她不知道这叫什么,但是,这种新奇的感觉,还是让她的脚步略微迟疑了瞬间,她回过头在这男人耳边急促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随后便轻松地、顺畅溜进了黑暗之中 ——就让葛林特亏到家吧!就算之后他再也不运人了,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至少此刻,现在,莉莲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全部: 在这块富饶而又和平的土地上,再也没有人能逼迫她做什么,她自由了!, 976 失踪案与风月场 “哎,对了,把孩子户口登记上了,回家去好好帮着你媳妇带半年的娃娃,孩子六个月就能放托儿所了,到时候再回来上工,难道厂子还不要你了——若是不要,凭你常师傅的手艺,还怕找不到下家?到时候你来找我,我负责帮你介绍!” “说难听点,这怀胎十月也怀过来了,九十九拜都拜了,难道还少这最后一哆嗦?刚生下来的小孩弱得很!凭你外找的保姆怎么样,怎会有你自己尽心的?妇人又要她好好休息,她夜里起来三四次喂奶,白天难道还自己做饭吃,自己带孩子换尿布?便是那些一年几百两的大匠也都回家休产假的,未必见得他们就请不起保姆了。” “哈哈,这好笑!我们牛更士才多大,满嘴就已经是父母经了,以后你这老婆是好找的,怕不是孩子生下来那半年,全都大撒手,都交给你好了!” “还真别说,我们这做更士的,累得要死,每天到处奔波,水都要喝七八大杯,不是嘴皮子磨破,就是脚后跟磨破,我是巴不得我早点找个老婆,早点生孩子,我好泡产假去!” “这要是再找个开厂的姑娘去做赘婿,那就更妙了是吧,反正也不指着你挣钱,生几个都行,你就好把产假长久休下去了!” “哈哈哈……那可也得先要有人看得上我啊!我有自知之明,就我这张脸,这些痤疮,就说明胃气十足,吃不得软饭!” 更士署大衙堂内,顿时又响起了一阵会意的笑声,牛均田把手里的表格盖了章,放到文件堆里去,又直起身子逗了逗父亲怀里的小婴儿,拿住了她的小手,沾了一点印泥,格外留了一张手掌纹的小卡,和表格夹在一起,叮嘱道,“小孩满周岁以后,愿意的话还可以来加一张,这样就算将来走丢了,也能通过掌纹来分析寻亲,算是多加了一重保证!” 刚才的表格里,已经登记了孩子的胎记,这些都是买地这里作兴的规矩,为的就是预防儿童走失或者被拐卖后无法认亲的事情,有些家长还会在医院特意花钱去分析孩子的‘血型’,这笔钱是不便宜的,因为这也是最近才偶尔在几间医院普及开来的技术,这些医院都有在极端危急时刻输血的能力,为了避免出现凝血事故,因此也配备了新制造出来的本土显微镜。 这东西花了不少钱,医院为了回本,也为了培养医生分辨血型细胞的能力,这才对外开展了验血的业务。结果,一开放出来,在本地报纸上才登了告示,本地的殷实家庭集体出动都去验血,倒很快就把本钱给赚回来了——要说用处,还真不大,只是各地已经养成了追逐新技术的习惯,一有新技术则疯狂追捧罢了。 很显然,被牛均田抓来登记的这家人,是没有查血的经济实力的。否则他们也不会拖延着不肯报妇女产育——同休产假这个事情,经过大概十年的光景,已经在买地老城深入人心了,一般来说,除了种地的农民,或者自雇的业主之外,凡是雇工都不再普遍拖延申报。尤其是在一些外来雇工居多的州县,基本男工也都能主动休产假—— 其实道理也是很显然的,就和牛均田说的那样,从前产育妇女在家带孩子,男人出外做工,除了男女都特别能吃苦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女人一般都在男人老家坐月子带孩子,家里人多少能帮把手,但现在分家成风,这些进城做工的夫妻,能把父母带在身边的少之又少。一是没有人帮忙,二来,生活条件也显著提升了,除了那些手停口停的人家,真的是要穷死了,没有任何办法,就只能和从前一样由女人挣扎着来吃苦做事之外,一般能有条件休产假的都休,女工怀孕十个月还要干活,已经感觉是强弩之末了,生完之后倘若还要独自带小孩做家务,那实在是吃不消,也都会要求丈夫在家里帮忙。 收入少的,请人不如自己休产假的是这般,那收入多的也不太敢冒这个风险,因为这样的人是相当少的,周围人都盯着呢,在官营的厂子里,这条绝对红线谁也不敢跨过去,只有私营的厂子是个漏洞,私营的厂子大家都想着赚钱,犯不上为了一般的男工违反这条规矩,但高级工不论男女,都不是说可以轻易取代的,甚至很多厂子不单单希望高级男工不休产假,也希望高级女工出月子就来干活,宁可在原本的薪酬基础上多发一些产假津贴,也不能让生产线停下来。 所以,绍兴这里,产假问题就成了重点,更士署花了不少功夫在抓这事情,反而对于那些普通男工休产假后去干日结的苦力活这种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休产假的男工去干嘛,这是管不住的,产妇出月子后闲不住,跑去打零工的事情也有,越是苦出身,就越是会做,越是不惜力,人家还觉得能坐满月子已经相当不错了,以前生完孩子第三天就得下地干活呢! 这种人你和他说什么道理也说不通,也抓不过来,反而和高级工是可以说明白道理的:本身,到孩子生下来为止,就已经花了不少成本在里面了,十个月的怀胎,苦都受了,孩子已经平安地生下来了,就再多付出六个月的本钱去精心照料一番,免得小孩夭折了,这十个月的本钱还要再付一遍,那不是更不划算吗? 之江人是喜欢算账的,这笔帐能算明白,他们也能听进去,更改自己的主张,欣然从命,所以这工作还算是可以做得下去,牛均田之前就是听他的线人说起,里坊常家的孕妇,算起来这周该生了,门口却迟迟没有挑出添丁的红鸡蛋篮子来,给街坊分发,也不见他们家的孕妇露面—— 这一听,牛均田就知道是他的活来了,常家他也是早就上心了的,其实很多时候,有没有打算逃产假,里坊是心知肚明的,比如说常家,两夫妻都是本地人,却没见娘家来送催生礼,这就足够说明问题了!如果不想逃产假,孩子的外家早该吹吹打打,挑着肉、鸡、年糕、白糖来送礼——体面的娘家这几年还要加两团毛线,给外孙外孙女打毛衣穿! 这不是,登门一问就问出来了,再把道理说说,常师傅也发现,他如果不休假,妻子在家还真有点忙活不过来——他父母去得早,一个老岳母身体很弱,三不五时要躺床上的,根本不敢让她近小孩的身,怕过了病气。 这种事情,指望邻居,就算给钱也不把稳的,因为绍兴这里很少有闲人,健康的本地人一般都有自己的活计,想想要么请个保姆,但现在这种私人保姆也不便宜,首先就要加上300文一个月的保护费,再一个月起码要给一两银子,一般20文一日的劳力,官话不会说,拼音不识,人也粗笨,不敢给接触小孩。 一个月一两三的支出摆在这里,还要管保姆的吃住,算算真还不如自己在家照顾半年。就这么被牛均田劝说了几句,也就欣然下台,过来登记了孩子出生的日期,就盘算着去厂里休产假,并且让孩子舅舅过来帮着去分红鸡蛋的事情了,还热情地邀请牛均田一道去吃酒——小孩出生藏了几天,洗三来不及了,满月是要做一下的。 他打算就在里坊食堂摆,自己买菜,借它的圆桌和师傅,付点辛苦钱,大概收的人情钱都放在饭上,就当大家一起大吃一顿,热闹热闹,这样谁也不吃亏,对街坊来说就当是打了个牙祭,也圆了个人情,对常家来说,也没有什么额外的开销,这也让未来半年没有收入的主人家心里比较舒服,减少一些对财政的焦虑。 满月酒,牛均田是不吃的,这个是他们的纪律,为此也不得不又费了一番唇舌,才把常师傅打发走,回来和大家说起,“这个酒要吃了那还了得?一个月三十天,每天两顿跑不掉的,人吃胖了不说,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份子钱!” 当然了,常师傅肯定不会收牛均田的份子钱,事后一定想办法退回来,但这就违反规定了,一帮小更士也议论起来了,“就说规定不许吃就行了,咱们外地人做更士,又是在这样本地老民多的州县,什么事情都照章办理其实对自己也是保护。” “是了,之江道也就是绍兴算是块硬骨头了。本地人多,少有迁徙去别处的,而且现在还多有钱,还好他们也适应融入得好,主动分家分地什么的,不然我们管起来可是为难。” 这是实话,买地的更士其实最喜欢去的反而是边远新城,比如北方开原新城这些地方,本地老人口少,多是外来流民,还有矿山这样自己有内部规矩的地方,这些地方本来就没有什么陈规,所有人遵循的都是一致的买地规则,就有个别人不满意,想要推行一些冲突的规矩,但华夏之大,各地风俗不一,他们遵循的老规矩很少能找到同样的追随者,这样更士就很好管理了。 还有矿山内部,说起来也算是管理人口,但基本很少出事,需要人手的时候还能借优秀矿工来使。同样的,因为有矿,生活条件往往是相当不错的,发展得很快,还有危险津贴,收入丰厚。对更士来说,除了离家乡很远之外,有时需要团结武装力量去应对自然灾害和边境冲突之外,日常工作,可以说是钱多事少,相当的清闲。 其次,就是绍兴、姑苏这些州县了,越是本地人多的地方,陈规越多,工作就越难做,绍兴这种本地人不但多而且有钱的地方,可以算是难做中的难做了,这还好本地的民风和买地规矩没有什么冲突之处,否则,上头交代下来的种种政策,还不是要落到更士、吏目手里去推行?越是本地人多的地方,衙门、更士署以及军队就越是要找外地人,他们自然会感到工作相当的难做了。 牛均田这些小更士,工作经验不过都在两三年左右,他们大多一开始都是应征入伍,之后以军士的身份被派到边境去,在那里历练几年,由于边境吏目缺乏,一般都会让军士兼任,有天分的,这时候差不多也冒头出来了,转岗回南边沿海再锻炼个半年左右,就是小组长、小主任。能力有限的再多磨两年,没出什么大岔子,工作表现也过得去的,就往内陆僻穷州县去送—— 只要不是猪,一般这么锻炼下来,都能升几级的,哪怕再升不上去,危险津贴、年限涨薪,收入也满过得去,也就是这样大家才有继续往下干的动力,不然,更士的工作实在是辛苦琐细,动不动就加班,在买地也谈不上什么官威,若是看不到钱,看不到好处,那些升不上去的更士还不如辞职回家,干点什么不比在这没日没夜的强些? 牛均田这里,其实已经是从虾夷地换防回来了的,只是他有一点,他入伍时年纪很小,就现在也才刚二十岁,而且在虾夷地生了一场病,身体底子没以前那么厚实了,因此转到更士署之后,先把他放在民事岗位上,让他熟悉些世情,也不用去刑事组抓捕凶犯,等过几年身体将养好了,上头估计才会考虑有机会把他往别的方向提拔。 不得不说,上头的考量还是很有道理的,牛均田在岗位上变化不小,刚来的时候一板一眼,动不动就要瞪眼睛抽棍子——这都是在虾夷地和那些好勇斗狠的开拓组打交道养成的习惯,在民政岗干了几个月,嘴皮子利索了不少,对家庭里那些打算、计较也是门清。 他自己也从一开始的抗拒,到现在有点子乐在其中了,认为在绍兴的日子十分好过,气候又温和,手头又松快,消息灵通娱乐很多,当值虽然累了点,但下值以后可以耍闹的地方很多——最好的一点是居住条件,绍兴的更士署宿舍必然比虾夷地的城主院落都气派,电扇、电灯虽然是暂时不敢想的,但宿舍没有,衙门大堂里有啊,冬天宿舍烧火墙,到了夏天,自愿‘彻夜加班’的人可为数不少呢! “小牛,你今天加班不?” 这不是,把常师傅打发走了,牛均田回来看看时钟,差不多也到了下班时候,正在那里给文件做归档呢,身边就有同事问了,“不加班,不过约了个线人一起去吃粉,怎么地,找我有事?” “约你去看幻灯片!北城幻灯场新上了一套,说是从羊城港翻刻过来的幻灯片,请陶家茶馆张说书配音,非常生动,消息刚传出去就,三天内的票都卖光了,不过我有个同乡老表给我弄了两张,怎么样,一起去不?你后日打篮毬带我一组就行。” “王哥你这人,说你什么好!就你那毬技,带你我们队铁输!” 牛均田也不由得哑然失笑,见隔壁张小凤频频张望,便一口回绝道,“不带!这个眼线,平时也是忙碌,好半个月没见面了,他们里人来人往的,新事情还多,我要好好听听他们里的事情,未必赶得及,你要不和张姐一起去,她最爱看幻灯片了——叫张姐请你吃晚饭呗。” 张小凤简直恨不得把票从王哥手里夺过来,“要不老王我请你吃两顿,你两张票都给我吧,我和小桃子一起看去!” “不行啊,不许欺负人!” “我用三斤安珠子和你换呢?新下来的小安珠水嫩嫩的,一斤能卖到二十块呢!” “那也不行,除非你送我个篮毬——或者你让小牛带我一组吧。” 几个更士这里围绕着篮毬、水果和幻灯片说书票子展开了激烈的争斗,半晌都没能分出胜负来,牛均田要走都走不脱,不断探头去看墙角的座钟,唯恐耽误了和线人约的晚饭——他们掌握负责里坊的产育情况,主要就是靠线人还有各单位的安全周报,女工怀孕一般都会在单位周报上体现,这样才有线索去抓产假。 但,里坊线索也不能忽略,如果里坊有女工怀孕而厂子没有上报,那就是有逃产假的嫌疑,要好生训斥的。不过,线人一般是无偿的,只是给加分而已,有些人若不缺分,也懒得去折腾变现,就比较懈怠,牛均田手里这几个线人还是前任留给他的,他要摸清性子好生维护关系,也不好让人白等。 “没走的都慢一步啊!” 就是耽误了这五分钟,活就来了,眼看着值班主任从刑事办公室走过来,道出了新开场白,大厅内哀叹声一片,都知道今晚的活动大概是要泡汤了,“不会是又出人命案子了吧?” “那倒没有,大家能正常上下班,不过就是要通知线人多留心一下——刚有人报案,有个随船而来,没有检定评级的洋番女子逃债失踪了,她的债主白天已经在县里各洋番聚居区搜寻了一番,没有收获,大家要多注意未来一段时间的无主尸首——如果有洋番姑娘,那也很可能是她。大家都多留心一下就行了。” “行,知道了。” “又来活了!” 还好不用加班,各更士也都松了口气,参差不齐地应了下来,主任又冲牛均田招了招手,让他过去,“小牛,你接手工作已经有几个月了吧?之前负责你这几个里坊的陈帆和你说过没有,你们手下的新园里坊,情况比较复杂,非法风月产业比较活跃——今晚就要和新园里坊的线人吃饭啊?好,好。” “那你和线人好好打听打听,那个洋番女很可能会在新园里坊潜居下来,从事非法产业,不过这件事牵扯到一定的利益关系,你的线人恐怕未必说得这么深入——这样,我批你200元经费,今晚你请他好好吃一顿,看看能不能撬开他的嘴,正好,新园里坊也有半年没扫荡过了,也该再梳理梳理,把那里的歪风邪气给清一清了!” 说到这里,领导似乎是才想起来,随随便便就给牛均田画了个饼,“这个案子要是处理的好,我看那,下个月去羊城港支援定都大典的名额,应该也能有你一个!”, 977 咸呛蟹好吃 自从买地崛起以来,凡是办大会,必然会引起人员聚集,从运动大会就可见一斑了,虽说第一次举办运动大会时,还闹出了有刺客意图替天行道,谋害六姐的闹剧,还让六姐人前显圣,展露了一番仙力神通,叫当时与会的百姓开了眼界,对六姐越发是敬如真神。不过,这没有耽搁运动大会从此成为定例,各道内部是一年一次,聚集在首府挑选健儿,就这样已经能让周边州县的百姓过来凑热闹了,四年一次的运动大会更是如此,数十万百姓通过各种渠道涌入云县,百业因此都极为兴旺,同时也给当地的秩序带来极大的考验,已经是买地这里的定例了。 这么多人员聚集,原本的更士人手一定是不敷使用的,人多了,地方还是那么大,意外也会随之增加,什么斗殴、凶杀、耍钱、风月,甚至乃至火灾的风险,都是指数级的上升,这样各地更士署,哪怕自己的人手也紧巴巴的,也要挤出一些优秀更士前去支援首府——考虑到工作的难度和强度,这种出外差的经历是可以写进履历里的,提升时上头都会考虑,便是对升职兴趣不大,这也是人人争抢的美差,毕竟更士也是人,也想开眼界凑热闹,而且,危险津贴也是颇为丰厚的,这段时间虽然囿于物资供应的局限,不太能吃好喝好,但至少也能混几身新制服,什么马口铁的水壶之类,若是遇到雨天,指不定还能配发橡胶雨靴什么的,这可都是平时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运动大会,其实就像是大庙会一样,只是闲来娱情的事情,除了第一次运动大会,六姐发表了讲话之外,其余几次一般都是列席看个开幕表演,论规格,完全无法和定都大典相比——君不见敏朝的国君都亲自动身来祝贺了么?就这他还不是第一个到的,南洋占城的国王克朗如来,占据了海运之利,直接乘的就是买地的海船,晚发早到,已经在羊城港住下了! 除此之外,满者伯夷、骠国、八百媳妇国,吕宋岛上决定依附买地的各部落土司可汗,安南阮、黎两主、真腊、暹罗,这些中南半岛的国主使者,乃至于欧罗巴洋番使臣,都已经先后出发,北方的高丽听说敏朝国君行动之后,也派出了两班中地位最显赫者,再加上罗刹国沙皇王子……这些外番贵族,有些是特意前来,有些是早就因为他事到此,躬逢其盛自然要观礼了,除了东瀛似乎还在装聋作哑,没有丝毫动静之外,已知天下的诸多势力,知道的都有人在此,这定都大典的盛大,也就可见一斑了! 按照买地的外交礼仪,这么多使臣居住在羊城港,都要给予相应的安保和接待规格,所以,早在定都大典开始前半年,其实更士署、陆军,就陆续有人丁被借调过去,就这还没算被视为是内番的许多势力头目了,比如西南川蜀的秦贞素夫人婆媳,鞑靼、女金、卫拉特等诸部派来的使臣,虾夷地、袋鼠地(拟部)等势力更不必提,针对这些内番重臣,除了安保、接待之外,还要乘着这宝贵的机会组织他们上课学习管理知识,因此大学城的诸多师生也忙得脚打后脑勺,连大博物馆,还没有完全建好呢,光是已经布置好的展区,听说都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要客,负责安保的更士们也是跟着操碎了心,毕竟这些观众对于参观礼仪一无所知,身份却又都尊贵重要,想要在不破坏气氛的前提下纠正他们的行为,也够让人喝一壶的了! 虽说有这么多难处,也挺累人的,但这可是定都大典啊,牛均田岁数不大,不可能不想凑这个热闹,不得不说,主任的这个大饼子,是画到他心坎里去了,他本也还没长到争功诿过、偷奸耍滑只想着混日子的年纪,对于这种新案子,想的不是怎么敷衍,而是颇有些兴趣,又得了主任批的200文餐饮条子,压根都没想着往自己兜里捞钱,而是扎扎实实安排了两百文的席面,请他线人庄掌柜吃饭,因笑道,“庄哥,平时请你只能吃一碗粉,今日下狠心了,也算是尽力铺陈了一席,你瞧瞧要不再添几个菜?” 两百文的席面,在绍兴能吃什么?两个人的话,可以安排得颇为体面了,先来一个罐头黄桃、荔枝的冷盘碟拼,水晶肴肉、鱼鳞冻码在一起,玲珑剔透配一碟子镇江陈醋,西红柿拌白糖一小碗,梨丝、萝卜丝、一种小苹果叫诸暨花红,拿糖腌渍一下,切成短丝,淋一点果醋、糖浆,拌在一起,四色的冷碟份量都不大,再要四碗热菜,这就不得了了,两百文足可以吃蟹! 活河蟹这时候不当季,要吃海边来的咸呛蟹,海蟹是不分季节都十分肥嫩的,从甬城的海港上岸之后,直接把活蟹放入调了花椒白酒的盐水里,把蟹呛死,随后立刻送往市场,像是绍兴这里,水泥路通车之后,呛海蟹就可以吃得上了,一般再远个两三日,那么只好运蟹糊,更像是调味酱也更咸,防范变质。不过,再往内陆走,一般百姓也就没有食用海鲜的习惯了。 咸呛蟹送到绍兴来,路程不远可以不调得很咸,配合姜丝醋味道非常鲜美,庄掌柜一见就双眼放光食指大动,笑着连说牛均田有心,“我老家舟山的,来绍兴讨生活数十年,就想着这一口!” 对于另外三盘大黄鱼鲞、活剥河虾仁、烧鸭,他没有这样喜欢,当仁不让先拿了一个蟹盖来吃,牛均田在虾夷地住久了,对这些海鲜倒不看在眼里,他在虾夷地吃过土著送来卖的大螃蟹,蟹脚几乎有手臂长!也不知道他们是哪里弄来的,当时贪图新鲜,花了一笔钱买下来,可大概是冬天吃海鲜这样寒性的东西,吃完就拉了肚子,上吐下泻的,之后对于螃蟹就没那样喜欢了。 因此,他只看着庄掌柜的大快朵颐,自己拿了一杯黄酒慢慢地呷——按道理,他不该饮酒的,就是买地这里有头脸的人,出门吃饭也都不饮酒,但绍兴这里本地人太多了,老风俗毕竟还有余痕,本地有点身份的人吃饭,不说多,一杯加饭酒慢慢地呷着,这是要有的,尤其是吃海鲜一定要配酒,他这是和线人吃饭,为了打成一片也不得不入乡随俗了。 这样四冷四热的小宴,还要再加上稍后收尾的一碗河鲜米粉,在私人餐叙中可以说非常体面了,如果菜量大一点,两百文是打不住的,小餐馆做生意灵活,按餐标、人数安排得非常妥帖,算下来一共一百九十文,还余了十文给他们加酒——不加酒那就换成餐后的新鲜果子。 至于米饭,那肯定是免费的,自从下南洋的人越来越多,南洋米越来越便宜,白米饭在江南都很不当一回事了!再不是从前那样的珍馐。不过,庄掌柜也不吃米饭,他光吃菜喝酒就足够饱了,他说自己好日子过多了,有消渴症的症候,医生叮嘱要多吃菜少吃饭。毕竟他从前就是开当铺的,从来过的都是好日子,买地崛起之后,物价越来越便宜,这不是一小心就吃出个富贵病来了? 也就是因为他是当铺老板,又在新园里坊做,才会被牛均田的前任陈帆结交为线人——当更士的线人,所得的报酬是很少的,加的分数也不多,稀罕这些的要么就是街上常见的孤儿小跑腿、小报童,要么就是和更士结交对工作有利的人。庄掌柜当属后者,这当铺毕竟和钱有关,经常还要和穷途末路的人打交道,他们也怕出事,多个更士朋友,铺子里若出事,有个人能上心,能帮着说句话,这就差很多了。 而他这个行当,其实很多时候就是非法行业的晴雨表,里坊的赌风如何,风月业是否又死灰复燃了,谁是私窠子,三不五时就把恩客送的首饰过来典当了去换新衣裳,谁家突然有了要用钱的大事……当铺掌柜的都是一清二楚,也会裁量着什么货能收什么货不能收,该向更士透露几分,才能维持着街坊的风气在一个相对安全的限度,又有生意做,又不至于惹来上头的关注,大家都绝了后路。 这样的线人,和更士的关系彼此间都拿捏着分寸,互相的猜度,说话不可能全都说出口的,大概也就是看在今日这顿好宴的份上,庄掌柜的嘴比之前要松,对牛均田说了几个人名,“……陈翠凤,这个是有手段的,谈了好些个‘朋友’,好酒量,行令无有不会的,又善言语,从前听说就是姑苏那里荤场面的酒先生,这几年在我们这里落脚后,开了个饭馆,三不五时就拿些香皂、布料的来当,说是货商抵的酒钱,还有些细巧的金银首饰,都说是‘朋友’送的。她那饭馆里,好些面貌娇俏的女伙计哩,平时差事也是轻省,就陪客人喝喝酒,游游湖什么的,上菜之类的自有男伙计去做,那些客商,手里都是豪阔,一掷千金,岂不胜过去工厂里蓬头垢面地做苦工?” 对于买地的百姓来说,票唱已经远不像是从前敏朝时那样,那样的公然,那样的毫无遮掩,和自己的生活如此接近了,甚至也可以说,老百姓基本没有途径去接触到伎女,这话不算是假,但要说风月业就此绝迹,这就太天真了。牛均田这些更士,对此是有深刻认识的。归根到底,这就是一门生意,从前这门生意大把人做,那是因为不做就实在活不下去,这样严苛的外部条件改变之后,的确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再做这样的买卖,可只要它有赚头,且有超过社会平均收入的赚头,那就始终会有人贪图着轻松和高收入来供应这些服务。 这样极少一部分人,就是更士们必须去打交道的对象,而且,他们不得不承认,在懂得拿捏规则的犯罪者面前,有时候更士反而处于弱势,就好比陈翠凤这样的酒馆老板娘,大家都心知肚明她们做的是什么行当,但只要双方你情我愿,就算是抓在了床上,没有现钱往来,能抓人么?那也定不了罪,陈翠凤和她手下的小姑娘,十几天换一个‘朋友’,似乎也不违背买地的法律。 要彻底打散,这是办不到的,但也可以掌握动向,把她们的活动范围压低,一旦过线了,被抓住了把柄就加以严办。包括耍牌也是如此,不来钱的牌戏,这是没有理由制止的,因为牌戏和弈戏在本质上并无区别,对赌徒来说,哪怕是明天会不会下雨都能赌,更士要拿捏住的就是一条线,底线是本地不能有常设的赌坊,不能有职业赌徒,除此之外,朋友之间耍牌赌个东道的行为,本质上虽然是赌博,但显然也无法规范。不过,庄掌柜说,自从去年送了一百多个大赌的进矿山之后,起码新园里坊是没有地下赌场了,就有,也都是私下现钞来往,没有人到他这里来做大当、死当。 “至于你说的洋番姑娘么……也的确是有的,怎会没有呢?” 对牛均田说起的洋番逃债女,庄掌柜也不陌生,“新园里坊这里住了不少洋番那,都是往来的客商,他们呢,有时候也喜欢结交能说家乡话的女朋友,至于说华夏的商贩,也有不嫌洋女味儿大、皮肤粗糙的,愿意开个洋荤,和洋女坐下来吃吃喝喝,摸摸小手,教她们说说汉话……” 他沉吟了片刻,大概是今日实在吃得好,又道,“据我所知,是有的,而且价格还比汉女便宜,因为她们没有明面的身份,做得更为隐秘,都是一个带一个的去,平时也不会在人前露面,就更别说来当铺了,因此我也只是听说——这事儿,我和先头陈队都没提起,也是因为没个真凭实据,没得说我搬弄是非。只咱俩一见投缘,牛兄弟你还肯陪我喝几杯,我老庄也不能不识抬举,便破了我这信誉不顾,也告诉你些底里罢了。” 陈帆那是买地云县土生土长起来的年轻人,不喝酒估计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牛均田没想到自己还占了这个便宜——他是去过虾夷地,那里到了冬天为了御寒,出门前都有喝一口酒的习惯,牛均田自己虽然不喝,但倒习惯了看别人喝,偶尔和城主一起吃饭,也能陪一盅。不想过往的经历到了此处都是好处,无心间居然得到了这个消息,他一下做出了诧异的表情来,心中却是忖道,“那个洋女,走之前把头发都剃了,哪个客商会喜欢光头女陪侍,估计几个月内做不了这一行。” 这么一想,忽然发现不对:绝大多数逃走的洋女,在逃走之前不可能得知本城有洋女陪侍这个行当,都是自行逃走,那么这个行当的头目是如何获取人员的?要知道通过检定考试之后,买地就会把这些欠债的洋女送走去僻远处做工,除非是那些当场结清船费的乘客,可以自由务工,但这也意味着她们大多都能自食其力,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那么,这洋女老鸨是如何经营得起这样的行业的? 想到这里,一个相当重要的发现,似乎也就呼之欲出了——这白道有白道的规矩,□□也有□□的规矩,倘若是汉人去做陪侍,牛均田就不会这么问,因为他知道,三教九流中,下九流八门春典流传很广泛,一个会说官话、年轻有样貌的人,不论男女,想要入行都不算难,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是容易接触到‘道上人’的。 而一个逃跑的洋女,她的官话必定非常的有限,缺衣少食,在陌生的山林间也不可能生活得下去,那么她要么就死在野外求存的过程里——这样的事情应当是不少见的,所以大家要留意尸体——要么,她就只能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找人私下收留,这在买地难度很高,毕竟买地的百姓对语言不通的流民,是很热衷把他们带去官府换分的,就算有人愿意看在一些什么好处的份上私藏,也很难逃脱邻里的耳目。 要么,她们就是试图去接触本城的其他洋番,获得他们的帮助,一个一无所有,考不过检定考试背了巨债的洋女,会用什么筹码来换取帮助这是可想而知的,但是,零散的洋番居民偶然接触到逃债洋女,私下窝藏,把她们收做私奴,和绍兴城内私下有人提供有组织的洋女陪侍服务,这里仍有一段很遥远的距离,这个行业能经营起来,其实就说明一点,那就是在洋番中也出现了很有组织,获得普遍承认的黑白两道,在可以公然存在的白道组织之外,隐隐约约已经有一个成规模的□□组织,有条不紊地运转了起来,并且,由于洋番和本地百姓的生活隔阂,还保持了相当的隐秘性,以至于牛均田在署里工作了这几个月,对此仍一无所知! 连绍兴这里,洋番还不算太多的都是如此,羊城港、云县这些地方,岂能例外?牛均田举起酒杯来喝了一口黄酒,入口却尝不到丝毫醇香甜味,他隐隐约约,似乎揭开了一重极为隐秘的厚幕布,觑见了洋番们光鲜生活背后的隐私,暗想道:“前些年因为叙州的事情,各地的促进会被打击得不清!连华人的‘道上人’都是如此,又何况洋人呢?” “难怪,主任对于这个莉莲如此重视,想来更士署也注意到了这些逃债洋女反常的消失现象,这个莉莲若是逃去乡下,做了农夫的妻子,一辈子不露面也还罢了,倘若她若干时日之后真成了洋番陪侍女,又落到了我们手中,那就是一个抓手了,从她下手再去提溜,少不得能把洋番也肃清肃清,杀一杀他们的气焰。适逢定都大典,各处都在紧抓治安,倘若能从我们绍兴更士署手里办出这么个大案来,为大典献礼,半年后我正式定岗时,我的职位,或许也能往上提一提了……”, 978 更士署的日常 无利不起早,这是人的本性,尤其对于更士来说,除非是少见的刑事大案之外,一般的小奸小恶,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倘若没有好处在前头等着,撞到跟前了,闹得不像话了,伸手管管那是该当的,可要他们费尽心思去挖掘线索,当做是办大案一般用心,那也有些强人所难。真要这样干,那不过几年就累死了,自己也没落着个好字,又是何苦来哉呢? 当然,买活军这里管得严厉,更士也没有收受厚礼的说法,主要也是调动频繁,一直是有风浪的活水,纵有一二被金钱美色迷了眼的,不过数月功夫,同事间还没传开,这个人往往就被拿下了,甚至于是什么地方露馅的都说不清,这也让人心存警醒。这样也减少了牛均田的顾虑,对此他是有经验的——在虾夷地的时候,所见到那些不合规矩的事情不少,但每每心中都要掂量,不是说见了什么不合心意的事情,就可以大声疾呼的,要把这人的底子摸透了,确认他的后台不是城主身边的近人,甚至就是城主本人,才能出面拿捏着分寸管一管那。 所以说,远番工作是最锻炼人的,别看这牛均田年纪小,心计却很深沉。对于这个洋人内部酝酿成型的□□圈子,牛均田选它去下手,也是有考量的——这要是汉人那个张翠凤,他都会慎之又慎,就怕张翠凤背后有通上层的关系,除非确认立功后能立刻高升调走,或者有直属上级的明确指示,否则都要再三考虑,不会轻易滋事。 但这洋人的圈子,在本地毕竟是无依无靠,就算绍兴这里有什么大官,他们平时也不会和洋人多往来的——那多显眼啊,太容易被盯上了,就买地这个官吏流动率,人人都有机会向上,底下人瞅准了破绽,一发力就把你搞下来,就算是一州的首长,那也是战战兢兢,不可能多出格子的。牛均田往这上头使劲,就像是捡了个软柿子来捏,胆子也的确大了很多。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存着小心,没有在署里把此事公然上报,而是私下和主任汇报工作,分析道,“做这一行的人,招待的客官来自五湖四海,消息是出了名的灵通,一旦走漏了消息,他们把痕迹一打扫,就完全捉不住痛脚了。这事儿着急不来——再者,这会儿也没有人手,如今眼看就是桑叶成熟的时候,怎么也要忙过这一段时间再说了。” 这话是有道理的,绍兴这里正经种水稻的人已经不多了,尤其是南洋米大行其道之后,本地的农户种主粮的热情大大下降,各村的村长也只安排少量的口粮田,让村里人口粮可以自给就足够了,农田主要拿来种经济作物,南方多水,桑基鱼塘大行其道,可酿酒的江米、烟草、肥田的大豆,各种果树、茶树,这些都是常见的农村作物,这其中牵连最广的就是桑树了,毕竟桑蚕一体,每年桑叶的产量直接联系到整个江南的丝织业。 因此每年桑叶成熟,春蚕结茧的时日,绍兴上上下下都是如临大敌,不但出门务工的农户全都回家,还要反过来到城里招聘人手,下乡帮忙——同时越是这个时候,更士署就越是提心吊胆,还要在本就紧张的人手中挤出人去参加联防队,日夜有人当班巡逻,包括果树、茶田都是如此,个中缘由也很简单,越是收获的时候就越容易有人来捣乱,往年间,农村的秩序有宗族维持,宗族同气连枝,一个村里大多数农户的利益总算能得到保证,但现在,江南以流民为主的新村子越来越多,买地又推崇分家、迁居,村子里靠着人情、族规维系起来的秩序也已经荡然无存,就只能由城里的衙门牵头,村长居中承接,村民人人出力,在村里建设新秩序,并将其维护起来。 除了联防队之外,各家还要出人看青,如果都各自分家的话,按一户男女两个壮劳力算,收成之前的那段时间也是真累人,白天干活,晚上轮班看青,联防队巡逻也是轮值的,当值的日子,要么出钱请人顶班,要么就是那一天晚上一个人巡逻一个人看青,第二天照旧还要起来做事。体力差一点,当真是顶不住,但也只能如此才能安心。也好在如今苛捐杂税少了,收成又比从前好得多,再加上这些作物都很能卖得上价,计算下来,一年能剩下不少钱,不然,宁可去做苦力工,也不愿意操种田的这份心呢! 买地衙门对于农耕安全也很重视,每逢此时,更士署都要派更士去各村出差,驻村小半个月,等到蚕茧收成,进入缫丝环节,这才返城休息。这时候留在城里的更士,那就要多当班多代班了,不过,每逢此时会稽、山阴两座县城的人也比往常少得多,因为各工厂都下乡去收丝了,或者有些工厂干脆停工,整个厂房静悄悄的,这就是东家在乡下也有桑树林子,这会儿都去帮着急忙采桑叶了。这蚕在生长的时候,日夜不停地吃叶子,白天采,晚上还要起夜喂,又要定时打扫蚕室,是出了名的辛苦! 牛均田才到绍兴不久,没赶上去年的蚕季,只听人说起每年这段时间,更士署内都极为空虚,下乡的更士也能瘦一圈——这会儿他们下乡是没有人悉心招待的,吃喝都是个凑合,夜里也睡不安稳,天还没亮就要准备去排解蚕户之间的纠纷:偷采桑叶是十分常见的事情,一开始贪心地养了太多蚕,自家的桑叶不够吃了,便乘夜打火把偷采。对于别处过来定居,缺乏养蚕经验的流民来说,会有这样的行为也不奇怪。 而这偏偏又是最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这桑叶是非得要上午采的,夜间的叶子,上头带了露水,蚕吃了容易生病,或者干脆就不爱吃,纯属浪费。他们这里采了桑叶,别家的蚕就不够吃了。那辛苦了数年的蚕户,焉能善罢甘休呢?尤其倘若他们都还不算完全的异乡人,在本地有同一批落户的流民,认成了老乡互相帮衬的,那就更不会忍气吞声了,哪怕还没有确切证据,只要一点儿联想和怀疑,都要扛着锄头上门去讨公道那! 这时候,就考验更士的业务水平了,说实话,这案子也的确不好断,毕竟口说无凭,桑叶都喂进去了,难道你叫它,它还能应来着?你说是偷的,那我还说是我买的呢!就是署里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尽量防患于未然,在事前加强巡逻而已。 更士署一年到头,尽是和这些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情打交道,差不多都来一遍,快过年了,明年的巡逻又要开始了。这样的工作说实在的是很磨人的,牛均田虽然能应付得来,但却也想尽快升一升,至少不用下到第一线去,比起来他还更愿意去破正儿八经的案子——今年可不就巧了,本来都做好下乡的准备,因为这个洋番的事情,主任做主让他留下了,“刚好,小牛他们分管的新园里,洋番多,这时节就他们不下乡去,今年新园里就不出人了,你们没事儿也帮着其余同事多巡一巡,分担分担。” 不但留下了牛均田,还给他到处乱跑找了个很好的理由——帮同事分担分担,这样就算离开辖区,也不至于落人话柄了。这样他虽不下乡,其余同事也不至于眼红,而是巴不得地把自己手里的活都交代过来了,“小牛,新增常住人口统计表,我这里就差个收尾了,你这几天要是有空去南湖坊,就帮我催一催居委会。” “小牛啊,那个防火防灾的知识讲座签到表,还少一个签名,你去纺织街的时候,记得找细柳纺织厂补一下,他们新来了个保安主管,不太识字,上回漏签了。还有,这个防火的事情,这一阵子纺织街是要额外注意的,他们都是两班倒、三班倒,能用电灯的还好,用蜡烛、油灯的,就要当心,一旦失火,财物损失不说,人员损失是真大了。这阵子一定注意不能关死大门,生产区要有消防通道,不能堆货拥堵,出事了工人要有能跑出来的途径。” 各式各样的杂事,说难也不难,就都是要磨嘴皮子,也是看着牛均田年纪小,面皮薄,就都甩给他了。牛均田也不推拒,都接过来,但不把话说死,笑道,“我们新园里事情也多,能得闲空就一定帮兄弟们跑了,办不成我也一定把表好好地交回给你们。” 最后一句话尤其是重要的,不怕表没弄好,就怕没弄好不说还弄丢了,大家一听,都是喜笑颜开,纷纷把文件夹往他桌上堆,牛均田按着里坊分门别类,一一拾掇好了,又觍着脸跑去找‘小桃子’,笑道,“桃姐,你这里怎么没表格叫我填那?就都放心交给我吧!” 买地的更士署和军队都有个特点,越是远番,出长差的就越以男性居多,但女性不是完全没存在感,倘若有女官出这种危险外差,那一历练回来必定高升大用。这么做,大家也心服口服,认为是有道理的——就说虾夷地好了,那样危险的地方,刚建城的时候大家还睡过帐篷呢,如果一个女兵到了当地,又能破案又能带人打熊,还能压服虾夷地那帮桀骜不驯的拓荒汉,那她的本事你说就有多大吧! 不过,在绍兴这样的地方,更士署内男女就大致是均等的,官署对他们也一体使用,有些地方下乡还要求男女搭班,各在相邻的村子里,时不时换一下。这是由于联防队也有男女队,女队员巡夜那还是愿意跟随女更士,这样排班之后,就可以根据男队女队来方便换人,‘小桃子’陶珠儿和她的小姐妹张姐也都要下乡去的,听牛均田这么说,她抿嘴一笑,指了指案头那厚厚实实的文件夹小山,道,“你忘了?我管着培训营那,这些文书,要都交给你,你别处都去不了了,就泡在我们海关区了。算了,还是留着我自己做吧。” 确实,就她案头那文件的数量,其余区加在一起都比不过,海关区这边新进人口太多,不论是档案局还是更士署,分管岗位都是出名的苦差,语文成绩不好都做不来。牛均田虽然有心和小桃子套近乎,但也有自知之明,见了这文件夹的数量,正要讪然退去,心头突然一动,暗道,“那个逃债的洋女,有个举动是我十分在意的,她临行前很可能把头发剃了,听酒馆伙计说,他第二日清早在后院见到了许多碎发,还以为是闹鬼,不过很可惜垃圾清扫之后就送去垃圾站了,没有取到证物。但这样想来,她剃头是不是为了伪装身份呢?” “之前我看过她的信息表,她本发是亚麻色,染的红色,红发被剪掉之后,剩下的发根颜色是什么?我在虾夷地、云县见到的洋番,有一种特别的现象,那就是他们的头发,发梢色浅、发根色深,金发洋番的发根也有近乎于发黑的。这么说,她剃发或许还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就想好了,要冒充土番流民……对啊,洋番是管得严格的,一定要查问出来历,要看身份文书,因为她们必然是有明确来路的,否则不可能远渡重洋来到买地。可那些下山的土番甚至是汉人村民,就不同了,收容营的查问要宽松得多……” 虽然如今着眼点已经和那个特别的逃债洋女不太重合了,但反正也是捎带手的事,牛均田想到这里,便对陶珠儿笑道,“你这里每日都有新人来,这些文书积攒到下乡回来再做,怕不是又要加班好久?旧文书我不好接手,但新文书我可以隔几天过去一次,抽时间帮你登好,不然真怕你来不及呢。” 他一副体贴入微的样子,别人看了尚可,张小凤却在一旁大声窃笑,又给陶珠儿使眼色,陶珠儿面上微红,把牛均田上下打量了几眼,想了想,笑道,“行,那就麻烦你了,今日我去取文书的时候,和他们吩咐一声,把你的名字留下。你就帮我做两件事就行了,第一是按时登表,第二是千万让他们把原始表格给我留着,别交到档案局那里去,等我回来核实盖章了再说。” 牛均田爽快地应了一句,张小凤在一边已经要敲起边鼓来了,笑道,“小桃子,人家小牛帮你好大一个忙,你少不得也要谢谢他罢?” 陶珠儿道,“这个自然!” 咬着唇却一时不肯往下说,牛均田这里竖起耳朵偏着头等着,大家都憋着笑看热闹,却不想外头有人跑进来道,“那个,纺织街的分管在不在?这里有人来报案——细柳纺织厂查了一起窃案,他们保安队长把人带过来了,是积案,原来的接案人在不在的?” 这一声下来,大家都顾不得闲话,忙都动了起来,“分管老刘刚走!下乡去了,要好半个月才回来,我们这里也都要马上动身!” 但凡是开厂的,雇工小偷小摸也是家常便饭,牛均田忖度着此事他推脱不得,便主动上前道,“刚好我留下的,就由我来办好了,你先把他们分别带到询问室,我这里看看案情记录,就来!”, 979 金蝉脱壳 正所谓百里不同风,做更士的虽然在哪里都是忙碌,但案件性质却有极大的不同,牛均田在虾夷地做事的时候,每年到了冬天就忙着到处去抓酒后斗殴的汉子,送到矿山去苦役,平时偶尔和开原、建新等地的同僚互通音信时,也听他们说起,这些地方,平时小偷小摸的事情几乎没有——大家都穷,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你有的我都有,你没有的我也没有,真穷得活不下去,那直接讨饭,邻里邻居的也不会干看着饿死。就算是过得富裕的人家,拥有的也无非就是一些马口铁家什,或者是厚重的皮毛大氅。 这些东西固然让人眼红,但却是无法夺走之物,就算拿走了也不好脱手。因而辽东北地的富户,身家都在吃穿住行上,光是享福了,真要说屋子里有什么财物能让人心动的,除了老参之外,别无他物——也正因为一株上好的老山参价格不菲,凡是和财务有关的刑案很少有不闹出人命的,下黑手、敲闷棍,那都是奔着把人灭口而去,就这还是在城市里,倘若在山林中,那就更加无法无天了,在辽东敢进山的几乎都是番族,这些人对人命看得可没那么重,他们以前不在意,那可能是不知道人参值钱,一旦知道人参能换钱,说出手也就出手了,甚至暗地里把进山的猎户都弄死,也不是干不出来! 这些大山里的事情,城里的更士管不了,山里人也往往闭口不提,不找言语上的后账,真要在城里遇到仇家,两下话不对付,把苦主给惹急了,别看大家都在建新城内,他们当场就是敢杀人的!虾夷地这里,这样的事情要少一些,主要是他们立足还不算很稳,此处又是熊多的地方,敢于进山采药的人不算太多。但这也可以看出北方冲突的特色了:不多,但一有就是人命关天的大案。牛均田都至少处理了七八起酒后仇杀、斗殴的案子,要说起来,案值有时候甚至只是一包五文钱的麦芽糖棍! 到了绍兴这样富裕的南方,民风就不同了,本地的案子又多又细,窃案很多,人命案是相对很少的。百姓还爱报官评理,以至于更士署专门开设了调解室,像是张小凤这样言辞便给的更士,常常过去值班评理,这在北方是不可想象的,北方辽土,甚至很少有双方都活着去见官的,总有一方不是没了命就是缺胳膊少腿的,衙门断案也异常的简单,全乎着走进衙门的那个人,一般也不可能再在城里露面,那都是被送去终身苦役的命! 绍兴这里,案情就要复杂多了,很多事情还非得要仔细琢磨不可,刁案很多,可说道的地方也不少,比如各厂子的偷窃案,有许多就是更士们都琢磨不出所以然的,细柳服装厂的窃案便是如此,更士已经数次去勘察过现场了,都没有在围墙上发现翻墙的痕迹。这样就怀疑是夜里当班出了内鬼,于是女东家柳柳亲自暗中在库房里睡了几晚,却也丝毫没有动静——这更士也不能为了一个窃案在厂里死磕吧,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这些私人的厂子,又不算是公家的,就算有窃贼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更士署根本就没必要细管云云。这样的说法细品虽然不占理,但牛均田也听说过几次,主要是因为更士的工作太繁重了,有点儿推脱的意思在里面。 不过,牛均田也赞成一点,那就是内贼最好是由自己人来抓,更士去办,往往事倍功半。他翻了翻案卷,心里就有点底子了——不知道原本分管的老刘是什么情况,如果是他,先就会让东家仔细想想,库管和每天交卸货的主管之间有没有什么亲戚关系,或者是暗中的勾连。一般来说内部的案子,问题必定是出在库管身上,就算他不是主谋也一定知情。 这么简单的道理,就不知道老刘有没有和东家说了。想来应该是常识,估计或许是东家能力有限,没能盘出个所以然来吧。牛均田到问询室,先和抓人的保安队长寒暄了几句,便听他把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这是服装厂特意走关系请来的能人,到服装厂刚半个多月,把整个生产流程理顺了之后,冷眼旁观按兵不动,终于等那边按捺不住再出手时,被他抓到了现行。 原来,窃贼是把轻薄的衣料再蒙了一层布料在外头,做成夹袄一般,缝在自己工作服的内衬上,至于原本的内衬,被她们拆掉了,这样在出入厂房时,大家看着也没有什么不对——南方这里,虽然对于北方人来说天气很和暖,但一来,妇女着装保守,二来屋内阴冷,体弱畏寒,过了端午节才开始穿单衣也不少见,其余时候都是夹衫披袄,虽然自从窃案发生之后,进出需要解衣检查,但外套甩一甩表示没有夹带就行了,谁会去仔细检查?主要还看贴身的衣物内有没有玄机,光是这样,已经让织工们很不快了,还真没想到问题出在外衫这里! 一旦勘破了这个关节,别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困难了,织工的小动作,主管和库管是不可能不知道的,甚至于一个五人小组其实都是知情,轮流夹带,暗中分钱。彼此互相打掩护,主管找销路,库管呢,他就做一件事,就是把每天入库的丝品标签换一下,让失窃品分布在各小组,这样好像事情就出在库房内,而他虽然是库管,但却不住在库房内,只要每天按时交文书锁门,失窃那就是更夫护院的责任了。 “——那是亲母舅呀!就因为是东家的自己人,特意安排过来的,没想到竟私下处了姘头!” 这个鲁队长说起来也是啧啧连声,“所以说,这男女之事真是罪恶渊薮,本来都是可靠的老亲了,才叫他们进厂做事的,也不曾亏待了分毫。没想到,两人勾搭起来之后,原本的好处竟全被玷污了,一前一后心都坏起来。少东家知道了以后,也是气得直哭,说一定要送官,万不能私了——就为这,她母亲还和她置气呢,组长和库管两个人彼此抵赖,都说对方是主谋,这会儿组长家里人也已经登门在厂子门口闹了几次,说好好的妇人被拐带坏了,被我赶散了,又去她们家里。这事儿还不知道该如何收科!” 这样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牛均田见他说得有趣,也不由哈哈笑道,“世上所有犯罪的动机,无非都是钱和那事儿——你们厂子这个案子,又有钱,又有那事儿,搅和在一起,怎么能不扭了人的性子呢!就算有衙门评理,也怕是要闹一阵子的!” 虽然他管的是民事,但也知道,这种私人厂子这样的事情很多,盖因这些厂子的东家,从前多数是经营家庭作坊,工人基本都是自家的亲眷,而且男女有别,彼此受到严格的族规约束,纵有一二狂徒,大面上总归不出格——这也就是如今,遇到事情厂子只能报官,若是从前,这一男一女都会被族里‘浸猪笼’!也因此,他们根本谈不上什么生产安全制度,大家全凭多年相处的信任、人品。至于那些需要去设计生产质量负责制的大工坊,那都是官营的,买地崛起之后,顺理成章几乎都去了官营厂子里做事,也轮不到他们出来开小厂子。 这些小作坊,蹭着东风,现在扩大生产,变成厂子了,工人中陌生人多了,男女杂处的情况也远超从前,更重要的是家也分了,工人心中的敬畏少了,钻漏洞蹭厂子便宜,以至于公然偷窃的事情,越来越普遍。如果管理制度不跟上,就算接连有人受罚,也终究遏制不住这股风潮,牛均田和鲁队长闲谈间,对于这个现象都有共识,鲁队长是感慨道,“也不知道是南人多诈,还是道统不同,买地这里虽然繁华,但也有点子,有点子……” 这一看就是个正在吸取文化的半文盲,还沐浴在来买后的文化灌顶中,说起话来半文不白,大白话中夹杂了成语,鲁队长琢磨了许久,一拍大腿,“礼崩乐坏,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反正大差不差,就这个意思,这人心中没了对祖宗、对天地良心的敬畏,当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他是想着要重建敬畏,牛均田却是想着,应当设计出一个适用于小工厂生产的制度模板来,同时建议厂子送人去大学进修管理学,“人都是要管的,指望自己的良心?那你是想多了。人心就庄稼,越管越好,若是失了打理,再好的田也不免杂草丛生!” “如今绍兴厂子的窃案,有一多半其实是厂子还没有适应大规模标准化生产——这案子放在以前早破了,也不是因为从前人心多么好,而是因为从前啊,机器没用上打卡提花机,就没有一匹提花缎是一色一样的,谁经手的谁都能自己分辨出来。如今都是用机器,只要卡片是一样的,出来的花色就一模一样,不好分辨,管理机制又还没跟上,这才给了他们浑水摸鱼的契机。只要以后重新让各组缝制一个小暗记,这个漏洞可不就堵上了?” 当然,这只是筛子一样的生产流程中,一个小漏洞而已,不过鲁队长还是听得很仔细,并对牛均田的能力大为叹服,认为他说出了问题的本质,果然不愧是买地的更士,这份洞见在敏朝是极为难得的。牛均田听了乐道,“其实这都是在更士专门学校,跟着教官们学的。我们的教官很多都是敏朝的老刑名了!办案经验异常丰富,我看你也有些天分,再读些书,倒可以试着来考取更士学校,我们这里一直缺人,前程和收入都蛮不错的!” 他这也是实话,更士署的确一直缺人,主要是原本敏朝的州县,一个衙门正经办案的捕快——充场面的衙役不算,能有十余人就很不错了,其中精于刑名,能破复杂案件的很可能一个都没有。但现在一个州县的更士署,至少要百名左右的全职更士,才能把工作顺下来。早年间人口缺额实在是太大的时候,还有一些如老刘这样滥竽充数之辈,浑水摸鱼混了进来,业务能力实在堪忧——就这样老刘都是很宝贵的人才了,因为他至少具备制造合规文书的能力,自己破不了案,可以给能破案的更士打后手。 至于说拿下敏地,吸收旧捕快,从数学角度一计算,也知道这也缓解不了更士的差额,反而会越来越缺人,像鲁队长这样,能独立破获一个有些棘手的小案子,自己又有点武艺的,就算是可造之材了。有思路,能观察,能抓捕,有这个潜质,就算政治分数不高,后续经过教育和培训,在刑案中打打下手,不让他接触民生岗位就行了。这更士署需要的人才也是各种各样的,鲁队长就算文化水平有限,也不过是提升受到影响,做个小更士还是差不多的。 “我……我不行,我脑子笨,最多做个护院保镖,连生意都做不得,更别说和犯人斗心眼子了。”鲁队长却是慌忙摇手,牛均田听了便有些出奇,细问了几句,鲁队长便半吐半露地告诉他,这破案的思路是他遇到的一个洋番女孩告诉他的,“说她们从前去帮人钩雷丝、做手帕打零工的时候,就用这个办法来偷料子去卖。那所谓的雷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概是西洋的一种布料吧,或许和雷有些关系,也不好说!” 他虽然没说那洋番女孩的来历,但牛均田一听,哪还有不起疑心的,仔细一问,鲁队长根本遮掩不了,他必然是在来到绍兴后遇到的这个洋女,而如今洋女失踪案已经传开了,想推诿都不成。只好把自己遇到洋女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牛均田,牛均田心想,“这女孩真是个辣手人物!看来在家乡就不是善茬,这些船长为了分数,不分香的臭的都划拉到我们华夏来,倒给我们添了事情!如此说来,她倒未必会去做女陪侍,也不一定就去找洋番求收留了,头发真是她主动剪掉的……她会不会真混到收容营里去充土番了呢?” 思及此,不免也好奇起来,问了鲁队长,知道他是见过那女孩儿当面的,便交代了一声,带上鲁队长往收容营去了,那鲁队长知道自己是要去辨别洋女的,倒有些局促不安起来。牛均田看在眼里,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也是暗笑一声并不揭穿——他已看出这洋女心思狡诈,善于邀得他人同情,鲁队长必然不太愿意去辨认她,说不得一会到了收容营,就是认出来了也会糊弄过去,不说实话。不过牛均田也不用听他的,只要一眼便能把他的心眼子看穿,之所以叫他而不是叫洋番船长,是因为鲁队长是华人相貌,戴个口罩,那洋女也就不太能认出来了。 收容营这里,由于新来的土番未必都健康,身上可能有传染病,干事戴口罩还是很常见的事情,牛均田和鲁二来到新城区这里,走了几个街口,远远地看到连着大路的一座气派大院,再往西边绕过一个小土丘,背靠土丘有许多土屋、帐篷,门口还拉了绳子,量了花花绿绿的碎布衣裳,里头活动着不少光头瘦弱,难分男女的流民百姓,有些人长得明显和汉人不同。这便是绍兴的收容营了。 不分天南海北,凡是不会说汉话,不懂得买地规矩的,都要在这里学习,在学习期间是要受到严格监管的,因此这里处处都可以见到荆棘篱笆,出入口也有更士和兵士一同把守,尤其是女营,管得更加严格,就连男小贩都不敢随意靠近,只在男营那里叫卖着,男营这里还有个特色,便是人人都披着衣服并不全系起,黑黄白夹杂的胸膛,可以看到一大片,可以说是相当的不体面,相对于衣冠整洁的活死人,不免少了一些尊严。 “这是怕有妇女混进来么!” 鲁队长说自己头脑简单,倒也不是全然愚笨,看了一眼便能自己悟出来其中的道理,“那女营那边……” “女营那边每天是在屋子里查验的,当然也怕有男人不怀好意地钻进去。不过查得没男营这边这么严格罢了,这些规矩别看好像有些粗暴,其实背后都有好些真事儿支撑。如今倒是给我们也提供了方便。” 牛均田在门口验了身份,又和把守出入口的更士同僚打了个招呼,他要先去办公室拿陶珠儿要的文件,鲁队长跟在他身后,有些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说道,“其实吧……” 两人边说边走进办公室内,屋内恰好却也乱着,好几个干事在那里翻着文书表格的底子,彼此互相还说着,“对的呀,昨天出去的十人,輋人妇女,都是寨子里一大家子出来务工的,十二人,彼此互相还等了一会儿,最后男女一起走的,给发的去羊城港的通关路条,我这里都盖章了的,不可能有错!” “但那个女孩子怎么说?最近营里的輋人就昨天那批,身份卡都发出去了,那她的表格呢?不可能就多了一个吧——” 几个干事把办公桌翻腾得纸片乱飞,全是一张张的表格,压根没留意到门口的更士和保安队长,牛均田和鲁队长愕然对视间,鲁队长慢慢地把话说完了,“其实……就算是男女分营,也不是没有漏洞钻……很多土番,男尊女卑,不敢不听男人的吩咐,只要……” 只要洋女莉莲能打动土番里的男人,也不是没有混进女营的可能,她本来就会说一些汉话和拼音,只是达不到b级检定要求,想从收容营毕业却还是相当简单,半个月的功夫,还真足够她假冒土番,得到一张身份文书,就此把洋女的身份洗白,从绍兴逃出去,她有了一张完全真实的身份文书,一个新的名字,便是绍兴这里想要追索,也很难办到。 这个洋女,还真和他们失之交臂,从此鸿飞冥冥了!除了留在收容营这里哭泣不停的輋女,几乎再没有任何踪迹!像她这样的人,到了羊城港之后,还真不知道要做出多少违法犯纪的事情来! 牛均田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和有些窃喜的贾队长相比,他心中反而升起了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不管你有多少苦衷也罢,买地的更士署,岂是她能随意戏耍的对象? 洋女莉莲……这名字,他是记住了,若有机会的话,这笔帐,牛均田一定要亲手讨回来!, 980 莉莲带来的福与祸 “文书对不上?这可不是什么小事,真要说不清的话,说不准都要有人因此丢工作的!这事儿后来怎么解决的?谁出来承担责任了?” “最后调查了半天,还不是推给土番了?收容营就是如此,猫腻不说多吧也绝对不少,好些事儿到最后都是土番的责任,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过,这事儿那个輋女也不无辜,绝对是有责任的,身份文书是多要紧的东西,收容营第一课就多次强调的,她这都不懂,是怎么考毕业的?却偏偏又不敢对我们说实话,就一直说她考过了考试,身份卡也给她了,但起来大家就都走了,留她一个人,身份卡也不见了。她说,一定是妖怪迷惑了寨子里的同乡啥啥的。” 陶珠儿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把随身的小背包换了个肩膀背,“再然后呢?她那帮同乡拦下来了吧?” “在武林港拦下来了,并没有多出谁,那又是另一种说法了,说这个輋女前一日和大家口角了,说要独立自己去别的地方工作,都联系好了的,这样大家动身的时候,也就没有叫她,至于身份卡,那更是没人承认偷拿了她的了。” 牛均田也叹了口气,弯腰拎起脚边的竹箱,和陶珠儿一起随着队伍往前走去,开始依次登船,不过,因为船只不大,一艘船满了,载客离开之后,另一艘船才能跟上,因此这队伍也是断断续续的动一会儿,大概七八个人就要停一歇。“有什么办法?只能给这女的补办了身份卡,让她自己出钱把前一张身份卡登报作废,这笔钱她也拿不出来,是其余輋人给她凑的,本来也不多,就三四百文钱,这下好了,大家又重归于好,她也跟着同乡一起高高兴兴地走了。” 陶珠儿脸上也浮现出了和牛均田一样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但却也和他一样的无可奈何——抓奸成双、捉贼拿赃,明知道这个輋人的说法有问题,但没找到更多的线索,就算猜疑他们是收受了一定的好处,卖掉了一张身份卡,更士也没有办法。当然,主要原因还在于身份卡的挂失,目前只能是起到一个登记的效果,如果拿了这张作废身份卡的人犯事了,被查问回原籍档案局,才能倒出冒用身份的罪名来。 倘若不犯事,那身份卡在通关、开户,应付一般的查问这些事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毕竟卡是真的,更士只能分辨身份卡的真伪,但本身是否挂失,怎么可能临时去查找挂失档案?查也查不出来的,偌大的国土,每天都有上百人因为种种原因丢失身份卡必须去补办,这个数字还是逐日新增,怎么想都没有可能做到逐一去核对。 人口能自由流动的地方,就是有相应而来的弊病。只是收容营这里的漏洞,也不是人人都能发现得了,毕竟收容营这里多是汉话说不明白的内外番,来到陌生的地方,大体都是战战兢兢、谨言慎行,能够在短期学习内,真正理解买地的户口政策,发现漏洞,并加以利用的,不得不说也有几分犯罪的天才。 陶珠儿把莉莲这个名字咂摸了几下,算是也记在心里了,转而安慰牛均田道,“算了,反正报告我们都打上去,收容营那边发放卡片是否该更严谨些,这是上头的事情了。你也算没白操心,我们在乡下累死累活,你在城里还立了一功,我们下乡的人该上哪儿说理去?这莉莲对你倒算是个福星了。” 这说的是牛均田上个月折腾出的动静——受到莉莲案的启发,牛均田在新园里大查户口,尤其是要求那些洋番女招待拿出身份卡,仔细核实。别看这是个很简单的动作,但却也很有效,主要是逃债的女孩,一般都拿不到正儿八经的那张身份卡,她们平时多是几个人共用一张身份卡片,平时的身份卡普查、人口登记,也足够敷衍过去,但真要较真地去核对文书和画像,那就不成了。果然搜查出了四五个黑户,同时根据对她们的询问,以免去责罚,颁发新身份卡为诱惑,算是把洋番酒馆的那点套路给取出口供来了。 有了口供和人证,再加上查账后,账本和财产数额不能相符,一个非法风月业的罪名,酒馆这就逃不掉了,这是明面上的功劳,不大不小,在绍兴这样的繁华州县,更士署什么时候觉得报告不好看了,组织一次扫荡就不愁没有东西写。私下里,牛均田在主任的报告里,作为经办更士也登记了上去,透过对女招待和老板娘的审讯,他们发现了洋番内部地下组织的线索——一如叙州帮一样,这种以地域为基础,依托某一特定人群,破坏规定谋求利益的组织,一向是买地衙门重点提防的对象,这一次甚至得到了六姐的御批,而且速度很快,【要尤其注意洋番大规模聚居区,不能放任‘黑手党组织’在华夏的诞生】。 这就算是军主赐名了,此后,这种外来人秘密结社,在异国他乡谋求不同利益的组织,在合法区域的,就叫促进会,在非法区域的就叫黑手党——很明显可以发现,权益促进会和黑手党基本就是一张钞票的两面,一个新移民在陌生的城市需要帮助的时候,本能地就会去找同乡,促进会因此有了源源不绝的新生力量,在很多时候也能发挥作用,尤其是新城市的开拓和建立,如果有促进会加入,经过初步培训的劳力就会来得很稳定,但是,同时不可避免地也会产生黑手党,最开始,甚至只是一些年轻血勇的小伙子,在工地和码头团结在一起,为了老乡能先挑选美差而勇于挑起冲突…… 叙州帮的诞生,最开始也只是一帮码头汉想抱团去买地谋生而已,在叙州帮事件之后,哪怕没有上头强调,买地的衙门对于这种事情也很敏感了。凡是办过类似案件的更士,都会受到重视,牛均田和陶珠儿便是如此,他们比所有去羊城港支援的更士动身得都早,就是因为他们都有相关的经验,因此提前去羊城港上学习班,牛均田支援完定都大典之后,应该就会另行任用,很有可能调动去洋番人数更多的沿海州县,专门从事黑手党的打击防范工作。至于陶珠儿,是原地升半级,专管绍兴收容营,还是去别处成为分管海关区的更士督察,还没有明确说法,但两人的同事情分则大有可能到此为止了。 这就是买地吏目同事之间,常见的结局了,就算两人互相深有好感,但除非有一人放弃仕途发展,否则,一经调动,从此天南海北再难相见,友情还可以通过书信维系,男女间深爱之情,却是毫无办法。 好在牛均田和陶珠儿之间,倒也还没到生死相许的地步,牛均田距离结婚还有数年,谈这事还远着呢,两人前段时间忙忙碌碌,在署里见面也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借着莉莲案的进展,把天聊起来了,那点淡淡的尴尬倒也就消失不见了,又说起手头别的案子来,陶珠儿问牛均田道,“细柳服装厂的案子,最后如何了结的?可惜好好的一个厂子,倒可能经营不下去了!虽然和我们无关吧,说起来也让人痛心。” 牛均田道,“能有什么办法,细柳服装厂情况特别,他们一直以来是少东家楚细柳管事,但本钱是楚细柳父母出的,厂子登记的时候,股权也在楚细柳母亲名下,楚大娘要结束经营,楚细柳也没有办法。最后只好妥协来撤案,可这时候撤案不撤案,就不是他们说了算了。” “那是自然,查明了的夹带偷窃,都取了口供了,这就是官府管的案子,可不是物主说的不追究就不追究的,否则这不是拿我们更士当猴耍?尤其当时案值登记得太高了,一旦确定下来,也算是老刘的业绩,他更不会放手了。” 陶珠儿只是知道个大概,但已足够分析了。她这是从人性的角度,牛均田补了一句,“主要是案值太高就进入公诉范围了……这也是库管自己找死,第一开始报案的时候,他是责任人之一,找他确认损失的时候,他自己说的一匹丝绢价值都十几两银子,拿去做的衣服一件至少七八两,那算下来总案值都超过五百两了,苦役二十年……基本是没法活着回绍兴了!楚细柳自己都没想到要判这么多年,告诉她的时候,她也傻眼了,当下就哭了出来,直说这厂子经营不下去了。” “虽然说当时拿关厂做威胁,但事已至此,人是救不回来了,难道还真要关厂子么?”陶珠儿也是诧异。牛均田摇头道,“事情有点复杂,楚细柳是她母亲守寡后招赘生的,开厂的本钱,有一部分是前夫家的产业,有一部分是她母亲的嫁妆,说起来和她舅舅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才登记在了母亲名下,毕竟不好占前夫家的便宜。” “事情出了以后,虽说她也占理,但大家都觉得她坚持报官太绝情,而且,她母亲和前夫所生的还有兄姐,和几个母舅的关系是相当不错的,后来到署里来纠缠老刘想撤案的时候,他们出力不少。有他们在,再加上本钱的确不是她母亲自己的私产,楚细柳就算自己不走,再坚持下去也没有结果。”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本钱有一部分该是她兄姐继承的,另一部分是母亲的嫁妆,得罪了舅家,没有楚细柳的份似乎也在情在理,服装厂发展起来,亲自出面打理的楚细柳自然居功至伟,到最后却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也令人心寒,可说起来她也有错——毕竟厂子建起来的时候,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被逐出工厂,甚至没有签聘用合同,也没有报酬可以索取。 牛均田也是叹道,“所以说文书是决不能敷衍的,一定要好好的填。楚细柳被逐出楚家的那天,我也在旁,她知道自己一文钱也带不走,那表情是真的失魂落魄,叫人瞧了也不忍心。这服装厂也是她一步步经营至此的,织工都冲着她才留下,楚家的做法,有人认为情有可原、合情合理,但这些织工却觉得楚细柳无错,楚家人情遮面,管理厂子不让人放心,纷纷辞工而去,好好的一个厂子,眼看着就经营不下去了。” “那天我和鲁二撞了一面,他还和我苦笑呢,说他可能也要去羊城港了,没想到自己运道这么差,才来没多久,干黄了一个厂!没想到最后楚细柳南下的盘缠,说不定还要着落在他头上——他是签了用工合同的,就算服装厂恨他恨得要死,也不敢不给结酬金和奖金。鲁二是个仗义的汉子,觉得自己愧对楚细柳,知道她在绍兴是没前景了,到武林也站不住脚,打算去羊城港找机会,便决定帮她付些路费,干脆送她去羊城港,自己乘便也投奔他在京城的东家去!” 这事儿细细碎碎,纠缠了一个多月功夫,到最后才见分晓,陶珠儿之前在乡下不过是断断续续地听说一点端倪,也就是在牛均田这里,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听说明白了,不由得叹道,“好一番曲折,怪道都说这一整个月,整个绍兴都在看细柳服装厂的热闹——我猜,若不是你出头帮他说几句话,细柳服装厂肯定不会这么痛快地给鲁二结钱!” 这就是有个更士朋友的好处了,陶珠儿和楚细柳是不相识,否则她也有法子教给陶珠儿,这都是百姓稀里糊涂弄不明白的事情:除非是工钱日结的力工,否则长期用工必须是要签合同的,倘若没有合同却还用工,告发上去的话,东家要罚款,而且要按约定薪酬的双倍结钱。楚细柳作为少东家,虽然没有聘书合同,但她每个月三百文的人头钱肯定是服装厂帮着交的,这就是无合同用工的证据,楚细柳大可以用这个筹码,威胁服装厂给她结清报酬。 陶珠儿看牛均田的神色,便知道他大概也通过鲁二给楚细柳支招了,只是最后楚细柳大约是囿于物议,或者不愿再和家里纠缠,放弃了这个策略,选择息事宁人净身出户。想想也是有些感慨,叹了口气,道,“所以有时候也真不好说,你看绍兴的厂子,眼下欣欣向荣的那些私家作坊,十年后还能坚持经营的也没几家,好不容易做起来了,却又因为这些狗屁倒灶的烂事搅黄了的,为数不少!我要是老刘,就该赶紧搞一个‘用工合同规范教育检查’,让纺织街上的厂子都紧着明确股权,还有管理人的报酬,尽早把这些家庭作坊的隐患给排除掉!” 牛均田拉长了声音道,“我也这么想,谁说不是呢——” 老刘有没有这么做,也就可想而知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是会意地撇了撇嘴,陶珠儿又突然笑道,“可惜了,服装厂给那鲁队长开支票的时候,我没在旁,那副脸色,肯定相当可观。” 看起来她是站在楚细柳这边的,这也是大多更士的立场,总归以维护规矩为主,牛均田来了劲,低声给她比划着形容几个家属的表情,两个人喁喁细语,比手划脚,旁人见了都是相视一笑——这也是南方民风开放的表现,偶有几个侧目的,一看就知道是北方来的生人,还没有习惯南方这里男女之间,言笑无忌的风气。 说话间,两人已经登上乌篷船了,从绍兴到武林,肯定是坐夜航船去,一船七八人,大家叉着腿靠着蓬壁眯一夜,也就到岸边了。如今女客甚多,船只也分了三种,男客、女客、混客,陶珠儿虽然面嫩,但她是更士,还有牛均田在身边,并不怕坐混船。牛均田也和她说好了,上船后便让她坐在靠船头第一个的位置上,自己坐在她对面,陶珠儿把包袱堆在身侧,这样她旁边是包袱,对面是牛均田,两人各自盘腿坐,或者偶尔伸脚过来,也不会看她是女客就占便宜。 一般坐混船的多是如此,都是一家人或一大帮同乡出行,彼此方便照应。另一边女客船就大排长龙了,陶珠儿落座之后,伸着脖子眺望了片刻,对牛均田摇头道,“女船夫还是少,衙门要是不给女船夫一些补贴,或者开放男船夫来摇女客船,这女客船乘船慢的现象恐怕还是很难缓解。” 牛均田跟着也伸出脖子去,忽然给陶珠儿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你看,那就是鲁队长和楚姑娘。” 果然,其实就在他们身后十来个人,混船队伍里也排了四五个人,看着就是一帮的,其中年轻长大,刚剃了寸头,头皮有些地方还发青的,就是陶珠儿也有一面之缘的鲁队长,他身后那个面色苍白,抱了个包袱不言不语,眼神发直正在出神的清瘦少女,就是细柳服装厂的少东家楚细柳,牛均田低声道,“那个一直在说话安慰她的大娘,都叫芳姨妈,没想到也和她们一起辞职了——这倒是没想到的,说起来,芳姨妈好像还是楚细柳兄姐那边远房的姻亲。”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中年汉子,面容沉郁,不言不语,勉强有些精干的样子,手里还抱了个三四岁的男童,牛均田也猜不出是什么身份了,说是芳姨妈的丈夫,看情态也不像。陶珠儿想了一会,猜出些端倪,“可能是楚细柳的生父,本来就是赘婿,闹成这样,在楚家也没容身处,父女一起被扫地出门了……那个孩子应当是楚细柳的同父弟弟。” 屈指又算了算,“新婚俗出来十余年,出来之后,绍兴这边虽然当时还是敏地,但已经有人效仿着写新婚书了。他是在这之前就做的赘婿,嗯,老婚俗下的赘婿,比如今还更没有地位,在家中身份非常低微,你瞧,妻家说撵就撵,这孩子还这么小,抚养费都不给,按新婚书来说,怎么都该约定了给点抚养费的,哪像现在这样,六个人凑不出五个包裹!” 说着,也不由为楚细柳叹息:她父亲既然做了赘婿,能为必定有限,还有个需要照顾的小弟弟,这样上有老下有小的,跟着她一起去羊城港,若不是鲁队长仗义,不但赞助程仪,还愿意送她一程,能不能平安到达都不好说。 就算到了羊城港,也不是那么容易站住脚的,细柳服装厂虽然不是什么大厂子,但楚细柳想要再达到这样的高度,恐怕也是难了。陶珠儿虽然和她素昧平生,但也有些同情,悄声对牛均田道,“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一班船去羊城港,看起来我们就差了三四艘船,不如,明早在武林码头等等他们,问一问?若有同船的缘分,也帮着照看些许?”, 981 运力危机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船只已经到达三堡码头,从这里可以直接转运河北上,也可以改走陆路,或是包一艘武林城内的小划,自城内蜿蜿蜒蜒的水路,慢慢地划去自己要去的街坊,这价格要比包马车便宜一些,若是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直接拎着包袱、皮箱,走去驿站投宿,那也悉听尊便——眼下从三堡码头到涌金门,还有几里路,这里算是武林城外的一个小集镇,虽然这些年来热闹非凡,但还不算是进了城。周围多是货栈、驿馆,和农田杂处在一起,并没有太多的商铺民居。 牛均田走南闯北,已经去过虾夷地了,武林城已经来了几趟,陶珠儿虽然是广府道的南人北上,但武林毕竟是之江道的首府,一般派到地方上的更士、军士,都是先在首府集合,完成培训后再下到地方上去的,平时没事也经常要到武林府培训上课,因此两人对武林都比较熟悉,也就不去城内游览,而是直接在三堡码头换了‘公交船’。 那是类似于公共马车一样的小船,一艘能载五六人,十分灵活,在钱塘江有专门的水道,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在摇橹,水满顺风时,船行得很快,从三堡到武林港海宁码头,经过好几个站点,从武林到钱塘江出海口,一共有二十三个抗洪堡垒,周围都有人聚居,公交船会在其中几个堡垒码头停靠,此外,萧山、临江码头也都能下客。武林城的百姓要去乘海船也好,出城走亲戚也罢,不像是以前只能雇驼马走陆路,也多了个选择。 船走到这段江面,大河船也多了起来,大多都是装货的,每个码头都能见到有龙门吊,还有专门的货运码头,挑夫力工在龙门吊下方排成长龙,川流不息地挑着担子,把吊台上的货物化整为零,往仓库运送而去,笔直的水泥路又从码头辐射而去,上头走满了大车,隐约能见到车里的各种货物:拿麻袋垒起来的肯定是水泥粉,用木箱装着,隐约可以见到木条的缝隙里泄露出一点发黄棉絮的,那是瓷器、玻璃器,现在很流行用老棉花来给易碎器皿做防震,经过远洋运输之后,到了当地,老棉花再弹一下,直接拿来做棉袄棉褥子也很好卖,只要价格比新棉低个三成,压根就不愁销路。 “这几年棉花开始丰产,劳保手套出来之后,采棉花稍微好些了,没那么辛苦,你也听说了,吕松的棉花种植园进入丰产期,棉花价格一跌,两年内就流行起来了。往年都是发豆芽来做防震,好也好的,就只是单位重量盈利率肯定不如棉花……” 陶珠儿分管海关区,对于货运的门道肯定是最熟悉的,“不过,老棉花却是从北方淘换来的,先用新棉絮去换旧棉花,北方的百姓趋之若鹜,认为自己占了大便宜——的确比他们把旧棉衣死当能换来的要多一些,再从估衣铺、当铺里收一批死当的陈年棉货,里外里一倒手就是一笔赚头,往南方走一个来回,棉花吸水有点发霉发硬了,就拿去铺子里弹一弹,重新装了棉袄、棉被,到广府道去卖给当地的百姓……” “为什么是广府道呢?”牛均田这就有些不懂了,陶珠儿笑道,“这还不明白么?广府道一年冷的时候,从前是很有限的,富贵人家也罢了,穷人很少会置办厚被子,多是靠稻草御寒,我们客户人家也还罢了,几百年前还是北客,多少知道缝制被褥,有些山里的輋人土番,尚且还有些不知道在木板床上铺稻草做褥子,不管多冷,都是木板上放一张草席,就这么直接睡着哩,冷了就多堆些稻草,就这么苦捱着。” 这样的做法,从前是可以的,因为再冷也冷不到哪儿去,按照如今报纸上的说法,两广这里,以前大概是和如今的南洋一样的渥热之地,居住在此地的普通人家当然不会因为偶然的降温需要全套的床褥,但现在气候转变,天气越来越冷,再加上輋人下山之后,也意识到寒冷是一种可以抵御的东西,每年冬天也不是说大家各自苦熬,冻病了能好则好,好不了就病死算数—— 这样,广府道也滋生出一股购买棉服的需求,他们既不会辨认好坏,也没有对质量的挑剔要求,那么自然只求价格便宜即可,这种御寒一般,但价格比新棉便宜一半左右的老棉服,恰好贴合了广府道那些贫苦百姓的消费需求,他们的日子刚刚好过起来,对于冬天,哪里会有要暖和的要求呢?能不冷就足够了,有多的钱,要积攒下来造房子,哪怕多吃一些也是好的,却不比北方的百姓,宁可贴钱也要换新棉服,毕竟他们那里,倘若御寒功夫不过关,是真的会冻死人的! “还真是,随着大家有了钱,这生意是越做越多了,前些年还有人说呢,造那么多船,有货运么,你瞧吧,船还没造完,多少门新生意这就生发出来了,只怕这河面上的船只再多十倍,也不够生意用的,运力还要一直紧张下去呢!” 非但牛均田觉得自己开了眼界,便连其余同船的乘客,都是听得入神,笑道,“我们虽然日日看着棉花絮从木条箱子里掉出来,却不知道里头还有这么大的生意!如今这天下,处处繁盛,门道太多了,本来还以为,有了报纸之后,只要勤读报,见闻广博,可以做个话本子里的‘百晓生’了,却不知道这天下的变化,诸事的发生,又远比报纸还更快得多了,我们知道的越多,才发觉自己不了解的也就越多。休看也是个走南闯北的贸易商,却不晓得南北贸易还有这样的发财门道!” 又恭维陶珠儿道,“原来这位姑娘是客户人家的大小姐,都说客户出英才,男才女貌,男子能赚钱,女子最贤惠,果然如此,倘若人人都有这样的见识,也就难怪如今各地都有客户的富商了!” 这话倒是不假,要说起来,客户人家下南洋,这也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在当时,对于客户人家这是重大打击,不但家族分散,而且连累了整个族群的名声,大家一提到客户人家,似乎都想到‘反骨、冥顽不灵’等负面的印象。然则,没有什么事情是时间冲不淡的,六七年下来,足够陶珠儿这样当时尚年幼的女童,搬迁到新居处之后,读书启智,考上更士,也足够那些搬迁去异地的客户人家中,涌现出一批新的干才。 这时候,客户的老传统就体现出它的优点了,这些没有什么大本钱的迁徙人家,是怎么做起来的?第一个,他们的家族观念强,即便远隔千里万里,对族亲的去向也都是门儿清,一旦在本地发现商机,就写信给心中认为合适经营的亲戚,要知道很多时候,信息其实就是商机,这样散布在华夏各地,尤其是南洋居多的客户,也就意味着一个又一个的商机源头,这样有才干的客户商人,就很容易在通信中发现自己的才能,找到崛起的机会; 有了商机,还要有本钱,这里就是家族观念强的第二个好处了,这些客户人家做生意的本钱,很多都是问同乡、同族挪借的,由于他们受到打击和防范的关系,各地虽然都有客户的移民,但衙门是不许他们成立同乡促进会的,不像是别地的商人,到买地闯荡,可以向促进会借款,自己有闲钱也可以由促进会担保借给同乡,收取利息,促进会从中分润,起到一个民间中介机构的作用。客户这里借钱,没有丝毫的担保,一句亏了就可以不还,但即便如此,只要是同族同乡开口,很多客户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辛苦存下的积蓄借出。 当然,这些投资必然也有失败的时候,生意做亏了,那本人就去辛苦做工还债,一旦做成了,原本的借款至少都是双倍奉还,如果事先就说好是投资的,这些商人也大多都能谨守信用,按时送上分红。这些曾经触怒买地的极度抱团、护短,在此时则转化为了对同族、同乡这些心里认定的自己人,坚守的诚实信用,这也让各地的商户,对于客户商人扭转了印象,认为他们虽然极度守旧,但也还算是老实,是可以放心合作的交易对象,让他们的商誉一点点的建立起来了。 北面老底子的晋商,受到重大打击之后,现在依托着矿产和边贸,又一次顽强地站了起来,徽商现在专做沿河的奢物买卖,浙商不必说了,几乎垄断了丝织品,近年来崛起的陕商、川商,鞑靼的番商,各家都有各家依托的老底子,真正完全被摧毁的只有广陵的盐商。华夏各处能做的生意几乎都是有人做的,但这不代表客户人家,以及客户人家原住的两广之地,他们的商人没有生意做。 买地开拓南洋,迁徙太多客户人家前往,像陶珠儿这样家里北上到之江道的移民是相对较少的,大多数客户人家都是往南洋方向迁徙,如今也就顺理成章地做起了南洋风物贸易,也因此,客商这几年在买地名声鹊起,他们主做棉花、白糖、南洋米这些大宗商品买卖,在华夏北部,远到虾夷地都有他们的船影,是北——南贸易,而两广商人又分做两帮,一帮做的是南——南生意,从南洋把货物运得更南,往满者伯夷、身毒方向走,还有更大胆的商人,已不再满足于在自家港口和洋番商人做买卖,想用自家的船只,把生意做到大食去; 另一帮则做的是南番生意,深耕南洋,往八百媳妇国的方向开拓,这里是西南蛮族的所在,番族言语,在广府道都能找到通译,毕竟曾是同族,这样,这些生意也就很可做了,这些蛮族虽然不怎么开化,但西南多宝石,只要能把生意做进深山里,还是有赚头的——理所当然这些做南番生意的商人,起码表面上都是知识教的信徒,有些还有苦修士的认可,手里拿着买地大学的进修凭证呢——这东西在知识教,被视为是智者的证明,只要能拿出凭证,在信仰知识教的寨子里,普遍都会被当成上宾对待,人身安全没有丝毫问题! 客户人家虽然做的是南北生意,没有涉足这些领域,但就如同牛均田所说的,南北生意也足够他们赚的了,就陶珠儿刚才说到的棉花买卖,虽然是腾新换旧,看似小事,但再小的生意,人口一多都是大有赚头,这也是典型的南-北海运生意,可想而知这些新发达的客户富商,光是这一门买卖就能赚多少钱了。 如今,‘客户有钱’的新印象,逐渐掩盖过原本的负面传闻,甚至惠及了那些广府道还在排队等待迁徙的客户(是的,七八年了还没迁完,操办此事的吏目都升了几批了),让他们到了当地之后,可以比较轻松地融入。 甚至于,不顾他们的污点,客户的女娘在婚姻市场上还出奇地受到欢迎,毕竟,又能赚钱,在男女之事上的观念又较为传统的娘家,在很多人看来是很有些便宜可以占的。包括一些已经发达起来的客商,他们宁可去娶新迁徙来,一穷二白的客户媳妇,签老式婚书,也不会沾那些新式女吏目的边。不过,时移世易,客户人家的女娘中固然还有一无所知,还受到老观念影响,被家里人摆布着成婚的,但也有很多人像陶珠儿一样,自幼离开了老环境之后,接受到的完全是买式的教育,除了出身之外,不留什么客户的痕迹。 像这样的女娘就是最占便宜的,他们一边享用了因为老传统而赚到的钱,得了好处,另一方面却又不用付出代价,可以完全地按买式的规矩生活。往往是这样的女娘,就不喜欢和客户扯上联系,尤其是不喜欢被夸奖‘贤惠’两个字。不过,陶珠儿颇有涵养城府,微微一笑,也不和那人计较,只是转开话题道,“这些都是小生意,赚个跑腿钱罢了,人工价格一涨,运费一高,就没那么多赚头了!” “现在船夫的收入,连年上涨,工资一低,船夫宁可赔钱解约,也要换东家,这样沿海跑船商家只能一再提高运费,海商都是叫苦不迭,运费再涨上去半成的话,就只能说是不赔本,如果涨到一成,估计就不会有人做瓷器南北买卖,这捎带手的生意也就做不成啦。” 一说到船夫的人工、运费,这就是个人人都关心的话题,非但其余客人都跟着赞成,都说船夫的收入现在是极高的,船夫便忙着也扭头为自己辩解道,“客官们,说实在的,这船夫可不是什么好行当,连年在水上待着,老年了少有不得风湿的,这又是个力气活,一天上工一天便要出死力,船翻了还要死人的,船破了还要花钱修,这一艘船也不便宜哩!倘若当一日船夫,赚头和去建筑队盖房子相当,那我们为什么不盖房子去?那可是个无本的生意,还不怎么死人!” “凡是能划船的,也都是心灵手巧的,不然连绳结都不会打,我们也不是自己吹嘘,到了建筑队,想做个大工未必就难了!那大工可不用怎么自己下力那!我们多少同行,都转去盖房子了,这些都是听说了的。按我们来讲,如果不是给衙门办事,除了收入以外,福利还好,又稳稳当当的,否则这船工真是不做也罢!哪有做买卖的赚得盆满钵满,我们行船跑腿的只能混个温饱的道理呢?”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划船、赶车,这都是技术活,随着商贸繁盛,第一个涨价的就是他们的薪酬,如今一个老道的船工,一日的收入一般都不少于一百文,在码头运货运人的,有时候收入甚至能达到一百五十文,这是绝对的高薪了,他们的生活,和买活军到来之前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是以,原本车船店脚牙这五大该杀的行当中,车、船、脚,对买活军是绝对的忠心,对于他们的规定,奉若圭臬,同时随着急剧上涨的收入,伴随而来的则是旅途的安全也大大增加了,如今一般旅客都不必担心什么‘到得江心,问你要吃刀板面还是黄鱼面’,人家老实干活,一个月就是两银子,一年下来都够盖小楼的了。 当然,同时伴随着的就是生活成本的上涨,很多商家发现,虽然现在关卡城门税没有了,改为交一次性的保护费了,可路费也随之涨了起来,商品的价格也只能跟着涨,在州县生活,只买南洋米的话,价格一直是稳定的,但只要一脱离基本生活保障区间,想买点别的好货,就很容易发现,随着运费上涨,各项商品普遍涨价,钱还是越来越不经花了! 运费涨价,还有因此带来的买地的‘通货膨胀’,虽然《买活周报》没有提及,但《吏目参考》上却是组织过好几次系统的大讨论,买地民间也颇有耳闻,这件事关系到每个人的民生——吃饭不说,所有人赚到钱都想盖房,建房的成本越来越高,他们怎能甘心呢? 这个话题,比‘敏朝何时投降’、‘定都大典有什么热闹’、‘六姐究竟是哪个仙人’,都更具有讨论度,甚至超过了六姐的仙门争夺,一经提起大家都要各抒己见,陶珠儿轻轻巧巧一句话,立刻就把大家的重心从客户人家上转移开去,同船几人拎着行李,从船上讨论到海宁都没个分晓,大家在海宁河运码头上下了船,走到前方去排队买船票,众人还在争论。牛均田则站着等楚细柳一行人——他们一家人正好一艘船,也坐不下旁人了,在三堡码头就说好的,到海宁这里汇合,由陶珠儿帮他们问一问,若能买到同船的票,那就同路而行。 海宁这个码头,从前就是买活军的私港,虽然武林被正式纳入买地没有几年,但这里早已有了十几年历史,不但买化得厉害,而且非常繁华,买地特色的镶嵌式玻璃顶戏台,就是从海宁这里往外流行开去的,买式的男女澡堂,这里也是武林第一家,很长一段时间里,海宁倒比武林要更时髦得多了,如今武林还在慢慢地迎头赶上呢。楚细柳一家和鲁二都还是第一次到这个码头来,左右张望,目不暇接,鲁二瞧着大碗面的招贴两眼发直,直咽口水,牛均田见了也是哈哈直笑,楚细柳的小弟则是看着草垛子插的糖葫芦流口水,芳姨妈劝他道,“小少爷,罢了,不吃了,别闹肚子,以后不比从前了,出门在外什么都贵,这钱要省着花。”小孩一听这话,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楚细柳一路都魂不守舍,此时方才回过神来,对牛均田勉强一笑,从怀里掏出几张零钞,递给父亲道,“爹,你带着弟弟去买零嘴儿吃,哪里就省了这一口了。” 说着,便要请牛均田去吃饭。但这个情况,牛均田还真不想吃她的请,芳姨妈有句话说得不错,海宁码头的物价至少要比城里贵了三成是有的! 当下便摇手推辞,只说是纪律在身,这个借口倒是看顾了楚细柳的面子,使得她面上多了一丝血色,对牛均田感激地点了点头,三人站在一起,一时相当尴尬:说朋友也不算,楚细柳失魂落魄,鲁二也不是什么善于言辞的机变之辈,牛均田呢,也不好对楚细柳一个大姑娘太热络,没一个人能调和气氛,大家都没话说,便尴尬在了这里。牛均田一时后悔想道,“该让小桃子留下,我去问票的。” 陶珠儿去问票,牛均田看行李,主要是她说自己有个同乡在海宁码头客运更士署做事——这同乡不必说了,也是客户人家中出头的,哪怕是‘一同三千里’,只要认了老乡,按客户人家的习俗也都会互相照顾。果然,过不得多久,陶珠儿便拿了几张票走过来,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对楚细柳笑道,“你也算是有运道,多亏了我们帮你问了问,不然,你等到明年才好有票的。现在往羊城港的船票极为紧张,一直到年底都售罄了,也没有运力额外排班,除非自己包船,否则只好走陆路去,也都未必能进城的,我这同乡这里倒有几张机动票,就是条件艰苦一些,只有丙等舱的大通铺,我先拿过来了,你们看看,要不行,我就退还给他也无妨的。” 船票这么紧张,还真不怕退,不论是几倍高价地卖出,还是拿去做人情,都自有用处。楚细柳眼看前路艰难,反而不再自怨自艾了,立刻连声道谢,指着前方售票窗口的长队笑道,“怎么会退!看这些买不上票的客商,多么垂头丧气,我们能有个立锥之地便极好了!要多谢桃子姐姐照应!” 鲁二一拍脑袋,憨憨地道,“是啊,我看这些买票的客人,有些喜笑颜开地走了的,更多的垂头丧气,估计都是买不到南下的票了!” “可不就是了,我刚还和更士署的人说呢,不如写个招贴出来。”陶珠儿正说着,就有人拎了一把锤子和钉子,出来钉告示了,上头写着的便是‘羊城港方向船票售罄,预售最早明年三月起’的几行大字。排队的客人看了,都是骂骂咧咧,大家都没想到南下的船票居然如此紧张,提前几个月就都没了,都是摇头感慨,说是不知道定都大典有多热闹了——这么多人肯定都是去参加定都大典的,也不知道到时候,羊城港新城能不能住得下了! 说到底,这也是运力紧张,和刚才大家谈论的话题又合上了,楚细柳这边张罗着要请陶珠儿去澡堂子里洗一洗,这个人情陶珠儿也不敢领受,买地的更士纪律实在严格,而且自己收入也高,他们早习惯了单向帮助百姓,至于回报,写几封感谢信,这比请吃饭、送礼,对他们来说要更实惠些。 不过,这话陶珠儿不便出口,牛均田心想这事儿他稍后和鲁二说就行了,一日一夜坐船没有洗澡,马上又要再上船,他也有心要洗洗,正要张罗着大家把行李寄存了一同过去,忽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喇叭声,在海面上响起,码头上顿时一阵骚动,那些零散人群,鱼一般骤然群聚到海边方向去,还有好些力工,甚至丢下担子也疯跑过去,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奇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凑热闹是人的天性,牛均田和陶珠儿做多了更士,看到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怕出踩踏事故,楚细柳急着要找父亲和弟弟,怕被人潮冲散了,一时间大家也紧张起来,楚细柳跑去叫弟弟,牛均田则拉着一个奔跑的小贩问道,“我是更士,出什么事了,大家这样疯跑!” “更士?你外地来的吧!”那小贩打量牛均田几眼,面上现出了极为生动的表情,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乡下宁’这三个字,似乎在他面上现出了熠熠生辉的纹路来,叫人丝毫都误解不得。 不过,武林人虽然有优越感,但对外地人还是比较热心的,拉着牛均田道,“你听到汽笛声了么?那是机器船返航了!跟我来,我这有个看热闹的好地方,也叫你看看我们武林船厂给定都大典的献礼,有多么的威风!”, 982 蒸汽明轮水车船 “什么!吹牛的吧!你们武林船厂这才成立几年,怎么这就造出能入海的机器船了?” “就是,就连鸡笼岛一厂都没有造出来呢!不是说五十年内,机器船、铁船都尚且不能下水吗?你们这是这么一回事儿?” 除了鲁一、芳姨妈,还有那不知事的楚小弟之外,乍一听得这话,两个更士和楚家父女,面上都现出了讶色,牛均田更是失口反驳,满面的不信,他很快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正想要找补几句,那小贩已是直接拉着他往前跑,“眼见为实,你瞧见了就知道了!” “这是得要去看看!” 非但年轻人,便连楚父也展现出了很高的热情,很显然,这位就是平日很喜欢泡茶馆、看报纸,议论国是的那帮人。如今茶馆风行,从原本只在大州县有一一茶室的稀罕场所,变成了县城都有一三家,做工人得闲泡茶、读报,吃点心必去的所在,算是在路边摊和小饭馆、大饭帮之间,取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定位。 而与之相伴的,便是各地涌现的议论家,买地这里,并无敏朝的厂卫阴影,也很少听说有人因言获罪,虽然发表暴论也会引来反驳,甚至可能发展成群殴,但这种论战,对于议论家来说反而是一种激励,因此,越是繁华的地方,便越有人以读报、论政为乐趣,这些人自己的事业未必就有多好,但见闻一定是很广博的,那些埋头做事的老百姓不知道的消息,他们是如数家珍,而且也有自己的见解。 也就是这样的人,对于机器船是特别敏感的,若是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的百姓如芳姨妈,这会儿就有点发懵了——机器这东西,在买地完全大行其道,新鲜的机器实在是太多了,为何就对机器船这么不可置信,这么关心呢?洗衣厂的洗衣大机器,发电机、风扇机,这些机器全都如此神奇,面市的时候,也没见他们这么震惊! 但是,若是常读报,常去茶馆如楚父这样的,那就不一样了,他们对于‘运力危机’相关的讨论,是了然于胸的。因为这是连着上了几期《吏目参考》的重点讨论。在茶馆中大家的主流意见,也是认为想要解决运力危机,无非是两个办法,第一,让机器取代人力,造出一次能运送大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机器船大量投放;第一,限制百姓的移动,那就要回到敏朝的窠臼里去,不再是有身份文书就能在买地境内到处行走,而是还要再加一个路条,限制对运力的消耗。除此之外,其余的办法不过是粉饰太平,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以及因运力紧缺而造成的物价上涨。 其实,买地这里的百姓,早已习惯了用机器来解决一切治理上的难题,凡是任何问题,似乎只要推出一种新机器便可迎刃而解,再加上他们又有仙画来开拓眼界。虽然看过的人占比不多,但他们会用文字来总结自己的见闻,这种对仙画的反刍和回忆,流传度又是最高的,哪怕文采平平,民间也非常喜爱,有些珍稀仙画,只有寥寥十数人看过的,流传出来的只言片语,都会有人专门去收集总结。从这些仙画之中,可以归纳出的最基本最没有争议的一点,那就是,在仙界,一艘船装载个五六百人那是家常便饭,倘若是六姐拥有的岛船,一艘船住个千把人,日夜行个百里,那也是轻轻松松,乘客们在上头还是锦衣玉食,丝毫没有将就之处。 机器船一定是未来!有了思维惯性,又有仙画作为论据支撑,机器船派的拥趸要远远高于路条派——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一般有闲心做这种辩论的人,日子都不算差,就算因为运力不足而造成物价上涨,那也是温水煮青蛙,暂时不会感到太大的影响,但倘若恢复路条,那他们立刻就觉得非常不便了。 甚至很多更士,从自身利益出发也在支持机器船,因为一旦要在原有的系统里加上路条,就等于是给他们平添极大的工作量,一想到就让人两眼发黑,很多人都认为,彻查路条,不许凭空迁徙,只适合敏朝那种死气沉沉的封建体制,在买地如此活跃的民间经济以及基础建设下,民间的迁徙本就是非常活跃的,根本就不可能用路条来限制,而且说白了,买地到处修路不就是给人走的吗?人都不能随意走动了,还花那么多代价修路,又有何意义呢? 机器船派的观点,明显是更符合买地的口味,但他们也不是没有破绽,这就说来话长了,牵扯到许多不定期发行的行业邸报,也有叫内刊的,这种报纸,上头时效性的消息不多,倒也没有什么购买门槛,只是一般百姓不太容易看懂罢了。 内刊上对于机器船的讨论,都是基于他们能接触到的天界教材来说的,外行人看个热闹,只知道机器铁皮船也好,机器木船也罢,都存在船身应力传导问题,说白了就是木板容易断,而铁船更是只有模型,没有成船下水,除了海水锈蚀问题之外,再有就是铁板的焊接和铆接技术,也根本都跟不上。 目前买地最大的造船厂,鸡笼岛一厂,也就是造了一些半人高的小模型实验,主要的方向还是放在铁甲木船上,只是在重点部位加以铁甲防护,整个龙骨架构还是用木料打造,而且,这样的铁甲战船十分笨重,光靠风力,移动起来犹如龟爬,必须桨帆并用,如果上蒸汽机,不但自重雪上加霜,而且应力问题仍然是很大的关卡,在实验中多有损毁,甚至还闹出龙骨断裂的沉船事故,搞得上头的试航员跳水逃亡,狼狈不堪,险些没闹出人命来。 按照杂志上的说法,蒸汽船固然是船只的未来,但这未来什么时候能落地,还得看造船材料的发展,光是木头这肯定是不行的,木头受不住力,一般的铁也是不够,钢铁技术要再往前走个十几步,才有希望落地呢!甚至还有激进一些的议论家,打出了‘五十年内无法落地’的说法,认为恢复路条制度,或者对无路条者征收额外的通行费用,才是缓解运力紧张最现实的手段。 这些说法,在议论家或者是关心买地政商大事的人群中,是广为人知的,大家也都因此知道了鸡笼岛造船一厂在蒸汽船上的巨额支出以及屡战屡败。民间的造船小作坊,虽然造不出大船,但却也有造机器动力小船模的热情,毕竟造船这个东西,比的就是扔进去的真金白银,完全是‘规模经济’,小船厂就算想要出风头,也只能造船模,他们要有两三艘下不了水的船,就得亏到关门,当然对他们来说,能造出规格合理,被大船厂认为有参考价值的船模,也足够加分了的。 民间船厂,主要是制造近海、河运小船为主,而官营的船厂呢,除了鸡笼岛的三个船厂之外,广府道、福建道沿岸也都有底蕴雄厚的本土官营厂子,这些年来焕发新生,比如云县的船厂就很擅长造远洋福船,比较起来,武林船厂虽然也是官营,但风采就相对暗淡了,它存在的时间是比较久的,底子是武林私港的修造坊,在买地还没占据江南的年代,武林私港是江南规模最大的私港,很多船只在这里补给修葺,因而他们也积累了一批手巧的匠人,并且会造近海沙船,以及大运河内所用的快船,当然,乌篷船那更是拿手好戏了。不过,即便如此,它被整合成为船厂的时间也就两三年而已,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船厂居然不声不响,搞出了机器船来,并且还能出海试航!惹得整个码头的行人,都飞奔去看热闹了! 很显然,从百姓的热情来看,知道机器船意义的博学者,在百姓中的占比远比想得还要更广,甚至很多人也不是为了坐船做生意,就是为了看船才来的码头,牛均田几人,从他们的议论之中也知道,这机器船出海试航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很多人都是听说了风声,过来亲眼验证的。这不是,机器船刚才出了船坞,就有人来看,在码头上徘徊不散,也是等它开回来呢。这会儿,适合观看的码头前方,已经挤满了人,甚至还有人被挤得掉下海的,还好都会水性,赶忙的游到梯子边上,又爬上来了。码头的更士们赶紧过来维持秩序,喝令大家退后十步,又号召壮汉力工上前,和他们一起手挽手结成人墙,这才维持住了秩序,把人群限在了安全距离之内。 “瞧这些人,白挤了半天,这些汉子一来,全都挡住了,只好踮着脚尖从人家的臂弯里看!” 在码头内侧的行道树上,那小贩颇有几分自得地对牛均田笑道,“我们在树杈上看,一点遮挡也没有,看得不是清清楚楚的?” 的确,不懂行的人这时候都在码头那里挤,懂行的却已经是爬屋顶、上树,放眼望去,高处都是乌压压的一片人头,不过,这当口牛均田也顾不得去想会不会把屋顶踩破了,他决定先过个眼瘾,再去帮着同行维持秩序,再看陶珠儿,大概也是这般想的,两人都是翘首望着海边沐浴夕阳,缓缓而归的大船,先都是惊叹道,“好大!真是实用规格!” 的确,虽然在远处看着都是一个小点,但只要和船头的人形做对比,就可以知道,这的确是一艘能乘坐数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大船。这就已经非常出乎意料了,再第一个感慨则是情真意切的,“居然真是机器船,蒸汽机都看得到!” 是不是蒸汽动力,就看一点,有没有冒水蒸气,这就完全一目了然了,此外,还有一点是刚才小贩指出的,那就是汽笛声是否洪亮,比如刚才大家听到的响亮笛鸣,那个音量就不是人力能发出的,一定是用蒸汽带动的气囊吹动,这都是使用蒸汽机的动力。 就这两点来说,武林船厂已经让人眼睛一亮了,远远超出了众人对于新厂的指望,但第三个感慨则不是那么正面了,“好慢!这速度怕是比手划也快不了多少!” “速度……都是对比出来的,它那么远,你瞧着当然不快了!” 小贩立刻就为船厂辩解了起来,所秉持的自然是同乡的情谊,不过,他说的也不无道理,陶珠儿等人也不是故意贬低武林新船,便没有反驳。但无论如何他反驳不了这第四点评价了: “居然是水车船!明外轮!” 这一次说话的是楚细柳,这姑娘一看从小也是淘气的,上树丝毫不慢,而她失望的语气,也显示出了她的学问是很广博的。因为她知道外轮船的弊端,“也就难怪这么慢了,外轮船的力损失很大,效率低下,而且用做海运吧,难以抵抗风浪,用作河运又对河况要求很高!” 她摇了摇头,下了一个小贩也无法反驳的结论。“虽然说可能是第一艘能真正下水长期使用的机器船,但……也是样子货,没有什么实用的价值!” “武林船厂,真的要把它充当定都大典的献礼吗?不会反而引来上头的责难吧?”, 983 肉松与一个全新的清晨 车船这个东西,对北人来说,完全就是闻所未闻的产物,其他人还好,鲁二站在树梢,看着那缓缓靠近的蒸汽轮船,目瞪口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指着海面问道,“这,这叫水车船?瞧着好怪!像是会吃人!” 这样的想法,是在情理之中的——别说是水车海船这样的庞然大物了,便是蒸汽机本身,还有那蒸汽拖拉机之类的大机器,对于初次见到的百姓来说,也多有一种会吃人的恐惧,实在是太大了,人和它比起来相当的渺小,而且还会喷白气,出巨响,活像是有生命一般,甚至于包括人力发电机,由于发电时会有嗡嗡的声响,很多愚民也始终坚持认为它是有灵性的,在鲁二供职的国公府,逢年过节,国公府家下有些老人,还会偷偷地去供奉发电机,也有供奉水塔的—— 如果被这些人看到了明轮船,估计他们也会找人绘图,偷偷地将它供奉起来呢!毕竟,这东西实在是太大了,别的不说,光是那水车本身,就是鲁二生平仅见,这么隔远了估量,这水车都有个七八人高,这样巨大的车轮,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哪来这么大的木头呢! 车轮就这样大了,船身更不必说,从远处看到的甲板和船员的对比来估量,这是一艘不能入浅水港的大海船,大概站在船下去仰望的话,要把头抬得高高的,才能看到桅杆和风帆,不过,在那之前恐怕先要被水车轮给吓着了。这水车轮实在是大,中轴大概还是铁棍,桨片也反着寒光,转动起来声势极大,浪花滔天,感觉被卷进去的话,能把人顷刻间拍死。虽然速度很慢,但却也是实打实地行进着,叫人张大了嘴,直到它消失在远处武林船厂用做船坞的港湾之中,变成了一个小点,大家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又极为兴奋地议论了起来。 “是真的能开!大概也行动了有几里的!” “那是,望山跑死马,在海面上是犹然的道理,海面上,你眼睛看出去那么一拃的距离,实则长着哩,这会儿还是逆风,遇到顺风的话,它大概是能有个七八公里一小时的速度!” “载百把人该不是问题的!” “要比原本的车船大多了!而且,是用的船侧明轮,倒不是之前报纸上所说遇到困难的尾轮船哩!” “唷,你还见过车船?我倒是没见过,只村里有人说起,从前是有这样的东西!” “那你一定不是本地人了,我们武林是松朝的都城,你可知道建州人?建州的老祖宗女金,当时也是隔江而治,江防作战就靠这车船那,这东西在江里比在海里好用些,尤其是大江入海口这一带,水面宽阔,河床平整,风浪不大,水车船虽然行动慢,但能载的人数多,而且不怎么依靠风向,我们武林船厂,少不得在武林的造船作坊里招募工匠,这些老底子作坊,那都是几百年的传承了,哪有不会造这种‘车船舸’的?” 这一听就是自豪的本地人,立刻就对外来的新住户介绍起了武林的掌故,“依我说,船厂能在短时间内出了这个风头,也多亏了这些老匠人,如今虽然喜新厌旧,但老祖宗的智慧,哪是说丢就丢的呢?都知道蒸汽轮船大概是要从船侧轮开始造的,但连明轮船一次没造过的匠人,造这种船,不会有我们武林船厂这么麻利的!” 毕竟是码头讨生活的,几句话就把道理给说透了,关于蒸汽轮船,从仙界得到的模糊认识,大概也是从船侧轮开始发展的,船尾轮则是最终的方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而已了,具体该怎么造,各船厂也各自都在摸索。不过,力学角度来讲,大家都认为明轮这种方式,在人力轮船来说,已经是得到证明,就是楚细柳所说的做功效率极低,功耗损失大,很大的动力消耗在把海水上提下打这块了,却没有转化为向前的推力,比较起来的话,船尾螺旋桨暗轮,在力学上来说,设计得当然是要更合理更省力了。 从实验结果来说,也的确如此,只是无法解决材料应力这个关卡而已。木质船身承受不了来自尾部的巨大推力,在试航中多有损毁,反而是这缓慢的明轮船,看起来稳稳当当,似乎没有承受不住的样子,瞧着神气活现的,船身上那巨大的烟囱,都去了那么远,还在不断地喷吐着黑烟呢! “受力点扩大了,速度慢,受力也少了。自然也就承受得住了。” 便连寡言少语的楚大爷,在晚饭时分都难得地开了金口,讨论起这艘明轮船献礼号来了——这会儿,他们已经洗过澡,同时匆匆地置办了不少路菜,登上海船了。在武林港这样繁忙的港口,以及前往羊城港如此紧俏的航线上,船是不等人的,靠港后上客上补给,一切都很快,人齐了立刻开走,不容任何耽搁,因为把人送到羊城港,它们还要紧着返回去载客那。 从武林港到羊城港,头尾大概十日的航程,船票和河运小船比,委实不算贵的,二等舱一人二两银子,还包餐,睡的是上下铺的四人间,分男女客。像是楚家买的等舱,大通铺,条件艰苦一些,票价就只要五百文了,同样也包餐,一等舱是双人间,一人四两银子,吃的就比较好了,可以送到房间进食,至于特等舱,这艘船没有,若有的话,同样的航程可能需要一二十两银子,用餐也会更加奢华。 吏目出差,一般都是二等舱的待遇,和等舱相比就是睡得宽绰一些,吃食上没有什么区别,大家都是吃食堂,食堂这里供应热茶和白米饭,一份份地都用干荷叶包好,米饭打开了里头是咸菜、小鱼干,还有一点辣酱,这是很南洋的做派,但因为干净方便,如今在各地都流行开来。到了饭点,个人凭餐票去拿饭包,食堂的长条凳子,愿意坐就坐,不怕风大也可以去甲板上吃。个人有路菜,便打开了多加一个配菜——穷家富路,这些客人普遍也都不小气,别看睡的是通铺,但个个打开路菜的油纸包,不是烧鸡、烧鸭,就是酱肉,全都是下饭的大荤,也可见武林这里民生有多么的富庶了。这些客人不是买不起二等舱,多是急于南下,不得不将就等舱。 更士不吃请,不过,大家都吃食堂,凑在一起吃饭倒无需避讳什么,鲁二还额外买了一包肉松,一包花生米,隔着荷叶把米饭捏在一起,做成饭团来吃,向大家介绍这种吃法,又打开肉松请大家夹,“都说五味神在买活军这里,当真不假,不知道加了什么,本地的肉松特别的香甜好吃!” 牛均田笑道,“这东西贵得很,你是当真舍得,我们就买也买些鱼松来吃。” 鲁二瞪大眼道,“什么,还有鱼松?!” 他们两人在这里说起‘荤松’这东西的做法,包括鱼松的来历——这是鞑靼货,如今市面上的肉松,多是鞑靼人贩来的牛羊肉松,算是北地特产的一种,因为荤香鲜美,而且还好送饭,颇为得到民间的喜爱,鞑靼货在北方更好得到,始终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在鲁二心里,肉松就是牛肉松,猪肉松、鱼肉松这些因牛肉松启发制成的南货,他一点儿概念也没有。牛均田便向他介绍,他买到的实际上是猪肉松,尝着特别的鲜甜,也是因为它加了大量的白糖以及海带精,这都是南方特产,滋味自然比鞑靼的咸肉松要好得多。 同样制法还有一些鱼松,价格要比猪肉松便宜,牛均田说鱼松做得最好的是虾夷地和苦叶岛,那是他们的特色产业,因为那里产青鱼,从南洋进了白糖后,根据搬迁过去的鞑靼人传授和研究,依照肉松的做法,炒出来的鱼松,色泽金黄,绒毛很长,吃在嘴里鲜、甜、咸、香,送粥非常好,价格还比猪肉松便宜,“虾夷地目前主要靠矿产贸易,还有这些鱼松来换贸易份额。” 鲁二被他说得馋涎欲滴,恨不得跑去虾夷地尝尝的时候,楚细柳父女和陶珠儿还在谈明轮船的事情,食堂中别的旅客,立刻也热情地加入进来了,楚父认为,船侧明轮看似落后,但在如今有限的材料条件下,反而是成功的关键,而且他也认为这船并非完全无用,“但凡是机器能做的,都比人力要便宜,这东西虽然扛不了风浪,也不能做战船——没有空间摆炮,但在近海做短途摆渡,要比风帆船方便且稳定,一次载客还多!就算花费大,也不失为多一条路子的补充么!” “正是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哪里一口就吃成胖子了?这不得一点一点来吗!光造实验船,那是个无底洞,一年能造几艘啊?数据都收集不了多少,先把蒸汽船造出来,运营起来,叫大家看到了好处,也能收集到了数据,后续自然多得是人去研究的。” 不少人也认同他的观点,其中有个高瘦汉子,颇有些激动地道,“就说这个电灯泡好了,没有造出来之前,大家都是听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虽然灯丝容易损毁,电费又贵,还要专门养驴、雇人去发电,花费高昂的要命,看似一点都不实用,还不如多点些蜡烛,室内也早就通明了,但电灯一上市,还不是卖光了? 多少人现在都在考电工,都想要琢磨出好用的灯丝——这不比六姐指定几间实验室去专门琢磨,来得快当?东西不论好坏,先造出来,先用上,后来都自然有俊才出来补完的!据我所知,如今已经有好些新灯丝在试验阶段了,实验表现要比如今通用的灯丝好得多哩!”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轰动起来,“此言当真?” “是了,电工这是好活的!我们家二小子的弟媳妇就考了电工,专门换灯丝,一个月也有个一两银子多,很赚钱的!她们县里那几个灯泡都是她专门换的灯丝,我要赶紧写信告诉她一声,得闲自己也琢磨琢磨,没准也找到个好材料……” 和所有买地的新工种一样,自从发电机和灯泡开始流行,这就是一门让人极为艳羡的新工种,又因为它对于理科的高要求,让电工颇为拥有一些神秘的光环,比僧道更具备了修真之士的特征:学的都是大家看不懂的天书,还能摆弄出神通来,叫坏掉的灯泡发光!这不比什么‘上身’、‘观落阴’、‘扶乩’要神奇多了? 和育种的农学生、制造发电机发电,打卡机来控制机器的机器匠,搞疫苗、造药丸的医学化学生一样,这些新职业,在民间比巫婆神汉还更受到敬畏,大家一看出来这汉子是电工,立刻便肃然起敬,都认为他说得有道理,至少要比自己有见识。而楚细柳的疑问也得到了回答,这一船舱的旅客卧虎藏龙,有人声称自己有内部消息,说中央衙门对这艘蒸汽明轮船相当看重,根本没打算训斥武林船厂自出机杼,反而打算大赏他们的所谓‘主观能动性’——还真别说,这五个字一出,很多人立刻就相信这是实在的内部消息了,毕竟除了买地衙门之外,这样古怪的词汇是从来没人会用的,就是瞎编都编不出来。 “自然了,这也得通过试航验证,确定了是能开能用,而不是又一次失败的实验。所以说目前报纸也秘而不宣,一切都要看这艘船能不能开到羊城港去,若真从武林开到羊城港,那这献礼号也就名副其实了,武林船厂可算是露了一回大脸,必然要受到衙门的大力扶持了吧!我们买地的海运,如今还是十八芝做大庄家,久已有人不服,之江道、江南道难道就没有沿海的大豪了么?有了这个机会,必然是要发力的!” 这话题立刻就从大多数人都在不懂装懂的造船领域,转向了虽然绝大多数人还是不懂,却都又认为自己很懂的政坛风云了,食堂内的气氛也立刻来到了一个新的高点,大家都在针对买地的高官显姓发表自己的见解,什么川蜀派、两湖派、福建派、广府派、客家派……在这小小的食堂内都有自封的代言人,说到各自派别的政治新星,十分有话要说! 这些真真假假的江湖闲潭,把鲁二听得目瞪口呆,饭都顾不上吃了,就听他们从虾夷地说到袋鼠地,从欧罗巴说到黄金地,小小的一艘客船,竟云集了诸多民间智者,一个个身临其境般,这个说虾夷地前景可观,那个说袋鼠地似乎有金矿,说到兴起处,云山雾罩,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去这些偏僻地方大展拳脚,还有人低声议论衙门对某某派的打压,是否因为另一派从中作梗,这诡秘之态,就像是把敏朝的党派倾轧换了个舞台,搬到了买地这里来。 眼看夜已深沉,食堂这里却还是喧闹不堪,大家说得热火朝天时,又有人突然叫道,“哎呀,你们听!那是不是献礼号的汽笛声?” 屋内立刻静了下来,大家侧耳细听,果然在海风吹浪那哗啦啦的潮声之中,似乎隐隐传来了悠悠长鸣,好似海鲸嬉水,又像是鸿雁高飞,好事者冲上甲板,眺望半晌,却也只见到夜色之中,幽暗海浪涛涛、星光点点,似乎有亮光远远传来,却也看不真切,便被那漆黑的海面给吸走了。徘徊半晌,望着黑沉沉的海面,越看越怕,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却是兴致全无,匆匆回到舱内,摇头道,“看不清!按道理该不是的,我们启航时,它才刚回船坞,便是现在出发,速度那样慢,也赶不上我们。” 这还算是胆大的了,还有些初次见到夜海的乘客,被吓得失魂落魄,意识到自己正在汪洋之中,身处小舟之上,海浪随意一拍,船身当即就要倾侧,面对自然伟力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整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甚至于害怕得发起低烧,那也都是有的。好在水手对此司空见惯,训斥道,“所以说夜里没事别上甲板,胆子小的,会吓失魂!这近海航船你们怕什么,海岸线都看得到的,这还没往深海去那!” 说来也怪,吃这么一骂,这些乘客心里又好受一点了,壮着胆子,走上甲板一看,果然,朝阳初升,半边海面都是瑟瑟金红,海面一片碧波、风轻云淡,叫人心旷神怡,又哪有丝毫诡谲叵测? 正要赞美一番时,只听得‘呜’的一声,长笛又响,侧后方有一艘明轮蒸汽船,冒着黑烟,和他们擦肩而过,往前方而去,不是献礼号又是什么?众人目瞪口呆,又连忙大呼小叫,喊着船舱内的乘客出来观看,只见那马达轰鸣、白花翻涌、铁桨激浪,把这起码是万料的巨船往前推去,甲板上的水手,居高临下对他们挥手示意,这献礼号速度虽慢,却也是一点点地向前行着,把这艘风帆船抛在后头,缓缓地拉开了距离。 “速度不慢啊!” “不是他们速度快,是我们昨晚遇到逆风,夜里又黑,还在浅海,船长抛锚了一段时间……” 不管怎么说,这艘明轮船的速度,都远远超出了大家的预料!甲板上人头涌涌,都在踮脚看着热闹,可却反常的安静,人们似乎都被这副景象深深地震慑住了,只是品味着水手们若有所失的怅惘对话,他们说不出缘由,却又有一种深深的失落,就像是——就像是被献礼号落在后头的,并不只是这艘风帆船,还有风帆船上陈旧的自己。他们幸运地见证着献礼号驶向了一个新的清晨之中,却又同时身处于一种焦虑的不幸里,像是被这完全无法理解,只能不懂装懂,只能强迫自己去接受的新的清晨,给远远地,无情地抛到了后头……, 1211 分家后还是亲戚吗 秦老三年轻的时候在道上混得不错,后来娶妻生子,也就息了古惑仔的梦想,拿着攒的钱开了个棋牌室。 不是说你得到一本神功秘籍就必然练成绝世武功的。这种武功还要跟你的体质,性格契合否则就算强行练习也很难突破。还好张三觉得自己现在和太极很契合。 阿柴也浑身是血的跳出地洞,卷入了这场混乱的厮杀之中。连生趁着这个间隙,催动体内的三字咒轮迅速为自己疗伤,本来已经凹陷的胸口,渐渐地恢复成健康的模样,体内真气也可以正常运转起来了。 陈逸依然是蒙着脸的,身份还没有暴露,维持霸下的结界,也需要精神力的加持,一边逃跑,一边要集中精神,对于常人来说,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对于陈逸来说,也一样不简单。 到最后,只有那把古朴的木剑立在那儿,等待着下一个触碰他的人或兽出现。 东瀛的电视剧,一部十二集的体量,能够完完全全的讲好一个主题,就已经差不多了。 苏易当然能够明白,自己后面有追兵,而且还能精准的定住自己的位置,因此他自己选择的大多都是一些极为幽深和偏僻的位置,借住林深这一优势,来摆脱后面的追踪者。 也因此,林无敌略微有些意外,但是看着场上的两人激战正酣,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疑惑的表情。 “你确定吃了我家的美颜丹毁容的?而不是你们自己装腔作势?”陈逸眉头一挑,语气冰冷道。 到时心灰意冷的闻焕章是不是更容易收服?这显然是一定的,至于闻焕章能不能靠着这个进报社的机会走上仕途,从此当上ceo,赢取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以黑火药为中心,那片海域成为了巨大的漩涡,周围的一切都在往里面吞噬,水波炸开又荡开。 “傻娘们,等我逮到你,一顿家法跑不掉了!”夜南山咬牙切齿的自语道。 程玉柔拉着展云歌也站在窗前,兴奋的等着花树盛开,她可是第一次站在千盛楼顶楼这样绝佳的地方看繁花节盛况,毕竟,顶楼雅间有限,她家无论是才还是势都排不上号。 云歌看着省心的儿子,又一顿感叹,这么省心的儿子让别人羡慕嫉妒死。 单军浩气的咬牙,不过,看到野狼落在吊灯上的那一刻,他竟然笑了。 于欣抱着鬼姑跑了很远,她故意装作无意的样子,让自己的血滴落在鬼姑的身上,只见原本明显虚弱的鬼姑一下子好了起来,随着鬼姑坐在地上自己调整气息,她的面色渐渐恢复如常。 花燮过去拍了几掌,将那几只试图钻进来的丧尸脑袋轰碎,一时间成了在原地茫然挣扎无头苍蝇,成功堵住了那些缝隙。 夜南山感觉最近真是点背,昨天刚出了个虎穴,今天又入了个狼窟了。 而纸质媒体却需要经过印刷、运输、售卖等环节,才能把信息运输到人们手中。 记得自己刚来到这边的时候,物理的等级还在lv7一半左右的位置呢。 “你这是跟师兄说话的态度?”孙勇有些不满,好歹她爹也是他的师傅,她怎么就那么不给自己面子。 积雪中,探出半个鲜血淋漓的身子,然而这人却不是秦初尘,而是抱了必死决心的骨祸。 一行人朝着河流的方向逃跑,身后追逐着大量的石巽鼠,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嘶鸣,仿佛一瞬间就可以把他们啃食成枯骨。 看了一会儿之后,许世想了一下,开始在网上查询演义中吕布的事迹和形象。 也不能说是不好,对于学术界的人来说,越早达到这个高度越好,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前进,可是大器晚成的人往往会取得更高的成就。 于嫣然一伸白嫩玉手,指向了远处高耸入云的巨塔,正是清风城最高大的建筑月辰穹塔。 虽然,她没把话说出来,可他感觉得到,她的话中定是跟赵九重有关系。自从回来,他就听说了不少她跟赵九重的事儿,他指觉得,林香草对赵九重似乎很不一样。 杨柒柒正等着合适的时机,另一边去长安办差的竹枝和谈伏伽早早的盘完了长安的铺子,回了襄王府。 以前的他想着哪怕是做个河长也好呀,哪怕是做个最基层的公务员,那也是吃铁饭碗的。 沙和尚霸气侧漏,刚冲进战场,被镇元子挥手,一股强大的力量直接将其震飞。 想到这种可能,林羽就心思活泛起来,甚至还在想找谁疯狂一下,然后好好的休息一晚上? 就在这时,已经得到王安妮汇报的肖峰良,敲响了秦云斌的办公室门。 张梓彤嘴上说着,脸红的都要滴水,似乎很紧张,不过他却将自己身体紧紧靠在林羽身上,似乎害怕和林羽分开。 似乎有皎洁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他那身形被衬得更加清冷如月上桂树。 “啪啦”、“啪啦”两声轻响,屏幕朝下的手机像是被什么撑起一样,拱了两下。 要是她与沈珏没瓜葛,她倒是能瞧着她可怜放过她,但现在她必须得死。 她敢肯定,只要这两只鹰一死,气息消失,其他巨兽会立刻向着这边进攻,占有原本属于双鹰的领地。 林羽则是苦哈哈的躺在病床上,别提心中有多么郁闷了,好端端的一切,就是没有机会了。 为了这些黄金她已经在温岭忙碌了一个多月了,却全无头绪,而林天生只来了一天就把这些丢失了的黄金全都找到了,她又怎么能不激动呢。 这也将就了,于禁勉强点头,让他们全上了车,ziji也跟着跳上最前面一辆,专门陪着尚大人说话。 1212 牛粪火与铁锅 十余万大军,组成一支拳头,砸向匈奴的天山南麓,稳打稳扎,完全可以在救轮台之后,顺势攻入龟兹、尉黎,甚至深入到天山南麓之后富饶的吐鲁番盆地。 左边的血袍人嘴角微勾,看也不看,朝阵盘催动了一股罡气,宛如热汤泼奶酪,阵法被撕开了一道道巨大的口子。 这样一来,照样会在厮杀中出生入死,比起幽界来,又能好到哪里去? 说起来,如果云歌手里有她的灵魂碎片,是不是说明,云歌其实也是自己? 他们和后方待命的五百多人同属于一一二联队的先遣前锋,这支前锋依靠配属和缴获自英军的汽车实现了全摩托化,一路突击,终于攻击至彪关河。 “别说那么多了,赶紧进屋子吧!”郭达也高兴的帮忙提着东西走进了屋子的里面。 “你可就别装了,这整个教室的人可都在传你们的事情的,昨晚的吃饭不说,你瞅瞅这昨天黄老师对你的态度多恶劣,今天的态度完全是180度的转变,这要是对你没意思,怎么会这么做呢?”李兴一边推理一边咂舌点头。 排长,走啦!说话的是三班长高一功,除了团直还未整备完,各营已经开出营房了。 要不是那座高峰被笼罩在一层流转着无数莹莹光芒的光罩里面,那些妖兽早就发动攻击,将高峰上的一切都给淹没了。 “我们该回去了。”血歌道。戈薇她们都是点了点头,终于决定再次回到战国的时空。 魏一水:稍稍透露一点吧,男主角就是一个不死的老兵,在职业赛场起起伏伏多年,最终被迫离开了职业赛场,而这也是故事的开始,这部戏讲述的就是这个老兵重返职业赛场的故事。 被七夜叫到的娑娜,抿了抿嘴,背对着七夜的脸上露出一个略带喜意的笑容,然后觉得现在的自己应该是生气的,不能因为两个字就消气。 要是帮助的那一方最终失败了,将来胜利的一方不再对其出售mega进化套装的话,掉落顶尖家族是轻的,被灭的可能绝对更大。 凌潇潇抬头看见云夜一副算你走运的表情,突然感觉脊梁骨拔凉拔凉的。 这手机是我们现在手里唯一的筹码和保命符,他倒好,一转手就送给人家了。 柱子不够聪明,还看不清场上的局势是我占了赢面,想站出来替我挡了这一枪。 刚拍完一个镜头,工作人员正忙碌地开始清理道具现场。也许是在席大导演的手下干活的原因,所有的人都显得精神熠熠,动作都变得麻利起来。 从今天在赌桌上,又赚了一贯半,这让他欣喜若狂。这人哪,财运来了,神仙也挡不住。 只是他还没为自己辩解成功,便看到付炎随便到了第一个面前,嘴一伸,水喷了出来,再到第二个面前,嘴一张,同样有水喷出来,再到第三个,一样,只有到第四个时,没有反应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也许是几十载……他突然醒来,感慨于世世苦难,生生多劫,改名百千回。 “纳尼,林峰已经变态到这种程度!好在之前我们没有得罪他,也没有听美坚利的诱惑,参与到这次对付伊拉克事件中去。”岛国相庆幸的松了一口气。 杀雨归扶额,看着面前这个矮冬瓜一样的家伙又是喋喋不休起来,慌忙出声制止。 刘零见端空明如此目中无人,顿时把一些和他一起合作的想法扔掉了,笑着对洛霜华说道。 “紫电异能,紫电之缚。”关键时刻紫韵的异能施展了出来,紫色的闪电形成了一条锁链,一头束缚住福五的四肢,另一头被紫韵用手牢牢抓住。 短时间内,要从百人堂最后一名冲上前十名,一路挑战上去,这简直就是天荒夜谈史无前例,从来没人能做到,但万一呢?越级挑战高飞之前,也没人相信林天能做到,结果怎么样大家都看到了。 “老爷子,你先消消气,怎么了?”林传铭是长子,又是林家下一任家主,他赶紧问道。 这不,南宫长云又一次幻化出一只海东青,海东青好像和蒙为之记着仇恨,刚一出世,立刻展翅向蒙为之扑击过来,遮天蔽日的双翅屏蔽了天空的光芒,它忽然敛翅,向蒙为之电射而来。 影一有苦说不出,自己也被乔管家给骗了。但又不能解释,何况现在的情况也容不得他解释。 这还是一路走來。夜影第一次看到自己这虚幻的身体居然被破开了。玄冰骑士手中的三叉戟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攻击接憧而至。 “敬兄分析的不错,税赋是万万不能加的,出兵的方式可以考虑,主要是保证密州的流民安全,不知即墨出多少士兵合适”,李烨说道。 1213 女金的最后一星火花 “我儿不需着急,先让他装模作样一会,这厮今日却是难逃一死!还是先让赛里羞辱他一番后,再取他狗命也不迟!”完颜阿骨打说着看了赛里一眼,赛里会意的点了点头。 虽然这么说,但是从这么一会的情况来看,似乎另有隐情的样子。不过势单力薄的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想办法把他们赶走。 “苏奴团长,艾米姐姐。”艾莉丝用娇俏的声音称呼两人,同时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可爱的一塌糊涂,相信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对她抱有极大的好感。 “你说的暗影之镯在哪里?”泰格对着还看着四周宝藏发呆的昆廷喝道。 躺在床上,身体很久没有活动,好似生锈了一般,就在庭院中,情不禁自的打起拳来。 老者微微一颔首,看着叶宇淡淡的笑道:“盘龙剑曾随我征战天下,血染半边天,威名震天下。可惜如今……”老者没有再说下去,但是叶宇也是明白了老者的话。 看着手中世界本源的力量疯也似的朝着自己身体内涌入,眼前逐渐模糊的洛雨根本无法控制它强行停止,话还没说完便昏厥在二花怀里,倒在它柔软的毛皮上彻底进入融合状态。 周莹莹心里盘算着,但是也没打算真的以为这个原因就说谎话骗人。 心里是各种后悔,但是张昊天也不好意思说出来,现在也一门心思的只想赶紧回家,也之后回家之后,才能好好的商量一下今天的这个事儿。 十字画廊觉得很无语,这货怎么跟失恋了一样,他们不是未婚夫妻吗? 本来他们应该昨天就过去的,但是因为风洛来了,就耽误了一下。 之前百合就确定了,那些属性纯粹的荒兽军队,是这个阵势的基础,解决它们就算不能破开阵势,也能够削弱这个阵势。 莉莉娅的适应力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在生物实验室莉莉娅还只能呆在无菌病房,在经过了简单的基因修改之后,莉莉娅可以在生物实验室这种效度良好的通道进行活动。 “大统领,总统领有消息传来!”一名负责收发情报的武者一脸欢喜地走了过来,双手捧着情报递给了成木。 罗伊那边,得到自己尖刀队的队员,居然死亡三名后,眼睛一眯。 杨雨雪顿了顿,她虽然有时间阵法,但是她现在就这点修为,就算她真的找到了方法,也不见得以她现在的修为就能做到想要的效果,如此还真不如直接问玄璟辰。 如此一夜过去,时玉疼到最后都麻木了。那些灵力她想炼化,可是她现在身在日落城,不能弄出大动静,只能硬生生的受下。 眼下陆阳可以间歇性地购买上百吨大米,只要当心,便不会有人注意,可是往后推去,购买大米的数量上涨到了千吨,甚至更多,那么必然会引起国家粮食监督局的调查,到时候,必然是一件麻烦事情。 再低头看下方,哪里还有什么丛林茫茫,只有一个湖泊静静的卧在那里。 周围立即传来众食客高兴的应答声,谁白白多多能吃品尝一碟菜会不高兴? 等了半响,魅才显现出身影,想必是生怕有人跟踪孤枫,而导致他的行踪败露,是以一开始并没有马上现身,而是先暗暗观察一会儿在出现。 无疑十七没认出周浩宇的背影来,周浩宇身体是有在慢慢恢复,可他瘦了不少,光从背影上来看,并不能认出来。 这次贺鎏阳回来,必定会正式被任命为北美反恐指挥组的组长。加上现在的时机,说不定,还会被提升为少将。 叶进蓦地仰天长啸了一声,身形倏然虚化成了一缕淡淡的轻烟,这个出手相攻的修士眼前顿时一花,叶进已然闪电般出现在他的面前了,抬手握成刺拳,忽然在他身上轻轻一个刺点。 与那水田旁的怪物对视了一眼,看到世间上竟然还有如此狰狞长相的生物,关云菲感觉自己像是触电了一般浑身发麻。 而李岩听到了,却也没有过多在意的,今天晚上就是陪他们走个过场,其实,李岩很想回酒店里继续修炼的。 弱肉强食,身处被动的周俊楠也不得不履行自己和李林浦的约定。 功法和武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过不管是地级武技,还是地级功法,想要完全领悟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宋云想要将这一次的收获转化为战力,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刻苦修炼才行。 睡梦中的厉安好像有感觉一般,颜落夕的身体刚刚移开一点儿,他立马收拢手臂,将颜落夕再次搂进怀里,颜落夕真的再也沒有一丝一毫的力气挣扎了,只能任凭厉安铁锁一般的手臂,紧紧地箍着自己。 他们上了楼,转弯走过长廊,最里面有一见雕花窗棂,极其素雅的房间,里面放在一张古香古色的八仙桌,周围的架子上摆着几件古董家具。 “这是卡械?还是卡牌?”李牧好奇的问道,之前李牧遇到他的时候可没看到这把剑。 所有的利用价值都榨光后,这些人就是没用的废渣,大可处理掉。 自从琛哥哥出现的那一刻起,夏晚安早已经把齐初阳突然对她的各种冷漠抛诸脑后,所以此刻齐初阳对她爱理不理的,她也没有任何想法了,甚至觉得还有点理所当然。 1214 花卷重现江湖 如今,朝廷命官,军队,竟然被一伙水洼强盗给堵在了城里,只敢做缩头乌龟,却不敢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出去决一死战。 虽然,韩凤乃是杀人坊山东分舵的舵主,统领着不知道多少的杀手。 送走林嘉薇,她也是赞成的,这样心思诡异的人留愿之身边很难说不是个祸害。 容浅以为这样就行了,可即便是这模棱两可的搪塞,男人都是不满意的。 在喉咙的银刃架,有一个模糊的冷到她的身体,此时此刻,她的心跳越来越激烈,最后看着游客高峰,说:“再见了,我的儿子!”然后他交叉喉咙。 林时生待白霜远不及前世那般情深,甚至留宿苏柔房里的次数要更多一些。 另一边,却没有给关胜的兵马补充任何兵员与给养,只是象征性的下了圣旨大加表彰了一番。 从大宋使团这边也分来了一条通道,一身飘逸长裙的赵灵儿也走了出来,在她身后王靖和罗尔成两人一左一右的跟随在后面。 他不喜欢被人忤逆,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只会激起他掩藏最深的占有欲。 因为怪人协会的怪人太多了,如果不多赚点经验的话是会被困在怪人协会的。 他们开始互相搏杀,各种神通大术齐出,仿佛彼此是杀父仇人般,不死不休。 当短剑彻底从刘远身体里拔出来后,两人都松了口气,暖洋洋的气息开始治愈刘远的伤势,奥尔加玛丽头上冒着冷汗,丝毫不敢大意。 凡事胆敢靠近叶源的锁链,瞬间就会被那些极具狂暴的猩红剑芒,给劈斩成一地的渣渣。 她之所以自己做出决定,答应对方,完全是因为在这之前,她已经与郑拓商量好。 恩奇都最先尝出的依旧是酱汁的味道,有某种植物种子的辣味,还有似乎是某种蘑菇产生的特别的浓香。最令祂感到惊喜的是牛肉本身的味道,那是控制得恰到好处的火候的味道,不知是怎么办到的,竟然完全尝不出肉腥味。 “我擦!这龙门里面竟然是上古大能凹凸曼的卧室?!”叶源一脸惊讶。 想到了以后,顾谨城心中抑制不住的怅然像火山喷发一样,肆意喷涌而出,炽烈而又来势汹汹。 雷恩本想跟丁拉吉聊几句,却发现他变得沉默寡言,离家乡越近,神色就越复杂。 “方便吗?”沈疏词马上要结婚,唐菀给她准备的新婚礼物,还有最后一点需要完成,也是忙得分不开身。 和jaj在美国出道完全的不同,成员之中,姜恩灿是土生土长在韩国土地上的艺人,所以对他如今在美国取得的成绩自然是要卖力的进行鼓吹的。八分的成绩变成了十二分,这种夸张在韩国一点都不少见。 楚毅瞳孔一缩,这老和尚真不简单,虽说对方使用的不是如来明法,但其底蕴深厚,佛光已经到了能孕育出治疗之力的地步。 连续的俩轮攻击过后对方好像已经学聪明了,没有第三次冲出海面,可是众人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屏住呼吸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全身的神经都紧张了起来,不是因为对方的连番攻击,而是因为无法解释的那厮诡异。 “老和尚难道要亲自出手?”众人眼神一亮,大雷音寺的玄空大师,他的实力,怕是比延家家主还要强悍,两者虽然都在这个境界停留了许久,但大雷音寺,无论是心法还是功法,都远超过延家。 丢了绝世藏宝图竟然就这么大大剌剌的公告天下,这不合理。没看宋家戴家打成那样,到现在大家都不知道到底戴家是拿了史家什么东西吗? 到时候玉帝天威将领,就看这帮人如何抵挡,带着这样的心情和满脸冷笑,这名星官离开地府。 可俗话说得好,一黑顶十分粉,乌央央一片黑子大军,足以见林倩倩目前的“人气”。 要寻找到一方宇宙,基本上都要靠运气,或者知道这一方宇宙在虚空里的坐标。 一过半场,徐风就立刻出手扔出了一个三分球,经历了三分球大赛的他现在手感正是最火热的时候,一出手立刻投进了球,终于为国内球员队拿到了3分,也引得了全场球迷们的欢呼。 “李大哥?你怎么来了?”汪修一愣,有些错愕的问道,这个时候的李钊,不应该在锁龙井吗?难道说? “你!”李新成顿时大急,开玩笑,他只是王礼聪派过来准备给汪修一个下马威,让汪修在进会所之前便是意识到自己的卑微,从而能够主动地离开苏韵,可是,这人怎么不按剧本来呢,说走就走呢? 一掌落在肩头,一拳落在腹部,爆发出沉闷的低沉之音,不灭被一掌给震飞了出去,而凰栩则是被一拳轰退。 然而不止是米国大使馆的,华夏大使馆的人在得知这件事情以后也立刻赶到了现场,不过他们并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而是悄然潜伏在四周,一旦发生了不可控制的情况,华夏大使馆的人一定会立刻动手保护徐风的。 他们每一年都要开展一次你死我活的,几乎是搏命般的战斗。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年,竟然在排位赛就遭遇了。 “神台八式,狮吼!”吼,一声狮吼从程昱嘴里呼啸而出。自以为得计的神秀被这一嗓子震得眼冒金星。程昱卯足了劲,一脚虎贲踢出去,将神秀踢到了大门外。接着不等他清醒过来,程昱一个箭步追了出去。 但是,她也受不了长生门门徒的车轮战,她本身刚才体力就有些透支了。现在还要对付这些长生门的门徒,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嘶!”汪修微微倒吸了一口气,在某个瞬间,汪修只感到眼前一暗,整个世界就好像消失了一般,甚是骇人,下一秒,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从双眼之中爆发了出来。 而也正是因此,薛刃与天命仅是多了一分忌惮,但他们的攻势,却并没有停下,反而因时间消耗,更加迅疾与狠辣了。 1215 崔秀英的难题 说话间,到了避风塘,老远就看到门外的树荫下一桌桌坐满了人。 闻言,对自家弟弟妹妹的性格有点犯愁的兄长二人顿时把忧愁放一边去了,眼睛一亮,笑得那叫一个幸灾乐祸。 “下山的路已经被我全部用道纹术封锁,你们一个都走不了”,叶羽声色俱厉大喝着,召回了七星子。 望着弥彦保护在身外的罡气,这一刻,谁都明白了对方的实力,罡气是先天高手的体现,与凌空而行,是先天高手才能具备的能力。 而比葛力姆乔更早凝聚王虚的闪光乌尔奇奥拉,却突然消失不见,下一刻凭空出现在弥彦身后,手中早已凝聚的王虚的闪光也迸射而出。 现在圣帝觉得,臣服给林天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而是一件幸运的事情,现在奉林天为主人,也起过血誓,对于主人绝对忠心,主人自然会传授给强悍的法诀。 忽然阴阳停住了,一股血水顺着银色面具留下来,阴阳老祖胸前突兀冲出一把长戟,接着横裂过去,直将阴阳老祖劈成了两截。 没等赫连诺动手,球球已经是抢先扑到了茶碗前,也不怕烫,就直接把脑袋扎进了茶碗里,大口的喝了起来。 为什么陆清宇有这么大的怨念呢,这事儿还得从两天前的伏牛山外,与朱清怡分别之时说起。 特别是上次还有人发下毒誓,说是再关注陆元的事就剁手的人,在看到这个消息后,都是控制住了敲击键盘的双手,以免再次被打脸。 方辰郁闷了,自己让长生进入俗世,怎么让他偏偏变成了这么贪财的性格。 接下来,他的视线不但变歪了,还旋转了起来,与此同时视野之中的光芒还越来越暗,仿佛宇宙中的星辰全部熄灭了一般,再接着,他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那么这一把……他不介意用最残忍暴虐的手段,给对方一次最为惨痛难以忘怀的血腥教训。 以他半步单体宇宙级别的实力,以及足以抵达至多元宇宙级别巅峰的潜力,却看不出刚才空间宝石与心灵宝石之间发生了什么,这是十分不合理的。 不过,和杨涛不同的是,对方的云层,竟然有着六中不同的颜色。 更重要的是,荒废了半大辈子的胡一仙明白了一个道理,唯有真正的地位才能保护自己想拥有的一切。 罗昊早便知几人的到来,之所以一直没有出声,便是要看下,他们到底要作什么? “老匹夫,这世界没有比你更不要脸的人了,你活这么大岁数,难道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么?”卫胖子异常气愤。 这才放出神魂,将方圆十里探查了个清梦,并在一些可疑之地标下了神魂印记。 段伟祺兑现了他的承诺,虽然加班辛苦,但还是全力把精力全花在了老婆身上。 有些人的爱已经成了一种执着和习惯……不论虐她几百遍,她也坚决不放弃,好像有一种伤心自复系统,别管多心疼,几天后,依旧是飞蛾扑火的继续执着,这也不知道是该叫可怜,还是可恨呢? 叶妙看他脸上不停流下的汗,让他坐在床上,她自己出去找扇子,她记得叶奶奶房间里有一把,但今天找了好久才找到。 刘协不说话,扭过头去。他所乘坐的这辆马车,车辙印是红色的,不知道沾了谁的鲜血。 李嘉玉的脑子里忽然跳出段伟祺摔个大马趴的画面,她忍不住笑。真的太好笑了。为了追她说句话摔成这样,她当然会心软。 大家背着叶妙和陆时屿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他们要是不在一起,我都不相信爱情了。 “谁会不喜欢我们妙妙,妙妙最听话了,我看你就是不老实,家长都来了还说谎”叶奶奶煽风点火。 从京里到西北任职,给定的时间就只两个月,宋时为了赶时间,到黄河边上都没敢绕道看看壶口瀑布,只在西安停了两天,在西安知府陪伴下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一圈名胜古迹。 能与儒学相抗衡的,就是同样在汉朝历史上扮演重要角色的法与道。 几个族长一听都佩服托普嘉的勇敢,一开始达密还是不肯,但经不住托普嘉和几个族长的劝告,再加上形势越来越危急,只好同意。 到了萧铁奴上次的驻地,才发现营帐早已转移。欧阳永福叫了声苦,派出手下去找萧铁奴的营帐,找了两天,终于遇到汉部的骑兵了,然而他们竟毫不理会欧阳永福的叫喊,硬是把他们往西边赶去。 “t型机,切换成石化子弹,进行防卫打击。”博尔特再一次下达命令道,对于通过石化飞弹捕捉凝冰龙,博尔特并不敢奢望,但是只要能够拖延住时间,让袁野成功从里面出来,博尔特现在什么都愿意去做。 大体上,欧阳适答应自己一旦执掌汉部,便会全面推动弃辽南拓宋地的方略,将汉部的地盘中心转到江南去。相应的,挞懒、宗辅则会尽量帮欧阳适取得名份以便他扩大在汉部的实力。 红尘白刃,青城一号人物,声名极响,昆仑买得的情报显示,有记录的四十九场单人对决中,他胜了四十场,败的对手极惨,法宝折损率百分之八十五,飞剑折损率百分之九十五。 1216 发展性与局限性 三十六道六彩光刃可以说每一道所拥有的能量攻击强度都是据现在天帝级巅峰,可这三十六道攻击同时出现同为天帝级的狮王自问绝对做不到。否则的话,他怎会不顾面子率先释放出自己的传奇套装呢? 我心里一紧,忙追上他。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我一颤,抬头看他,他给了我一个深邃的笑容。杨戬很少笑,他的笑原来这么迷人。 紫男子和霸天虎也站了起来,相继走到战舰前头,都是取出利刃兵器,做好了随时一击的准备。 只怕是生命灵珠爆炸,破开了空间让卡洛斯回归到乐园世界,他在失忆的那段时间所造成的疯狂杀戮所致吧? 就在这时,那暗魔邪神虎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目光朝着一个方向看去,血红色的阵光充满了森然寒意和浓烈的杀机。 白狐只觉体内如爆炸一般,正与邪两股力量在疯狂地较量,所有恶的浑的风气一股股离开她的身子,她在巨大的冲击波中昏厥过去。 己夫人也是骇然的无以复加,她希望李云霄留下来是希望他能有办法周旋解决此事,让辛家的怒火不至于在自己身上,至于灭杀辛家,这种念头根本是想也不敢想。 当然要说这种景象他们也曾看过,而去不止一次。那就是怪物攻城的时候。 这很有可能是赵楠和菲妮娜之间基因的融合,所造成的吧——区别于地球人和乐园原住民的全新一个种类。 周维清展开背后双翼,朝着玄天宫方向飞去,巨龙辉耀和朵思就停留在原地等着他,反正有他们的存在,他们相信还没有人敢为难周维清。 一扭头,系着她哆啦a梦围裙的沈佳琪出现在厨房门口,身后是笑得灿烂的楚天骐。 裂雪轻哼一声,冷然收了剑,随即身形一闪就消匿在了月光之中。 楚天舒先下车,看看周围没有什么人才让父亲下来、上了奔驰吉普后座。 林教授多年在国外,对盛京的一些人和事自然不熟悉,笑着摇摇头,但心底对那句“商业联姻”倒是比较在意。 天道难测,谁也无法准确的知道星宿会赐予修士怎样的力量。但通过千万年来的总结,修士们几乎已经将大部分的星宿之力解析清楚。 十个长老依然跟在沐槿熙的身边,从前面的唠叨,变异成了一句话不说,原因无他。 风情万种,千娇百媚,妖娆到了极致,宛若修炼了千年的狐妖,一抬眸就已勾魂,再一笑便是摄魄。 擦完眼泪和鼻涕又喝完水,把空空的杯子递给沈佳琪:“劳驾”。 等到沐槿熙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九宫里面了,大长老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气脉有点奇怪。 “糟——”安正的身影重返了出来,“哪里跑!”追上了一欲从窗口逃窜的人,二人破窗而去,在酒楼的屋檐上对打到一处去了。 忽然有什么打脚面上爬过,低头一看,是只长长的虫子,她只俯身拨拉下去,不喊不叫,淡然处之。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打击对方,螭离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展露无遗,落井下石的事情做的分外顺手。 她一扭头就看见曲清染忽闪着一双杏眼对着她放电,得咧~刀山火海都决定陪着你闯了不是吗? “废物,你马上滚,否则别怪老夫不客气!”苏博虽怒,但是却强忍着杀人的冲动。 但是刚准备发信息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手机今天并没有带出来。 ‘秦明’冷笑,人在空中颠倒乾坤,原本是头上脚下,结果他在空中倒转,竟然脚上头下,同样挽着剑花,向月儿斩来。 从三河码头到三合会,到斧头帮,再到漕帮,血月斋等等,等等,他一共杀了多少人,恐怕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她当然也可以去找市政府,要市政府给下级政府下达行政命令,支持海豚地产的工作。 虽然很多人都不相信,一眼就看出了这是有人在故意抹黑秦洛而已。 但单单重视是不够的,如果没有详细的规划和漂亮的指挥,虽然这些空军在易魁洛的地盘上击败了自己的对手,但这并不一定代表他们就能够在卡拉尔山脉的上空也打出一场漂亮的攻坚战,毕竟两者之间是完全不同的。 将这几人的状态一一瞧过之后,蓦然间魏炎便感到了不远处的从林里有了一丝异动。 李天华和杨玉娇都是心中激动,曾经因为公司的事,李天华心中的绝望几乎已经到顶点了,现在张铭终于被捉回来,一切的烦恼都可以抛之脑后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混乱,有人的地方就有摩擦,在许哲他们寻找一片相对安静的地方扎营的过程中,就已经看到了数十场争斗。 此时激活了令牌的路飞扬眼中的世界已经完全的改变了,原本金色的令牌在路飞扬眼中看来中心已经出现了一团蓝色,看起来就是开启自己蓝色光焰的。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的识海都能储存东西的,要说梁栋之所以可以还要归结于能量晶体所带来的异变,让梁栋虚幻的识海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异空间,能够有这样的功能。 那天她离开的时候,卓老非常生气,毕竟把价值连城的青铜鼎换掉,海棠罪不可赦,而当时在聚德轩,海棠也苦苦哀求卓老,可是卓老却是不为所动,一心想要惩罚海棠。 其他人的表情也是好不了多少,黑暗战斗暴龙兽根本没拿出什么本事就将他们全部击败了,他们能不惊讶才怪。 1217 洋番二代 反倒是江寒之前晋升金丹给他带来了太多好处,雷霆炼体,让他的肉身强大到不可思议。 刚来到东海的时候,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渐渐的,他发现已经看不太清黑白之间那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最后还是她看到鬼王有鱼死网破的心思时,才不得不现身点破,阻止酿成悲剧。 不过江寒却并不想按照黑龙所建议的就此离开,一直以来都过的糊里糊涂的江寒,现在对于任何一个能够探寻真相的机会,都不愿意轻易放弃。 两个长老修为的强者嗤笑一声,对如此摇尾乞怜的隐烨嗤之以鼻,这样贪生怕死的人,竟然和他们是一个层次的人物,真是叫人贻笑大方,他们打心底得鄙视,都不想和他这种人计较了。 “我即将是你们净坛的坛主,得罪了我,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夜阳冷冷笑道。 “希望你们以后努力尽g的责任就行了。”素水的父亲对着宫信说道。 “开山拳第八式!”夜阳怒喝一声,右臂上妖元涌动,黑气翻滚,一上来就使出了杀招。 “哎,也罢,师兄弟一场,你去告诉其他师兄弟,厚葬刘师弟吧!”莫潇可惜的说道。 四字说完,君老突然一头栽倒在马车中,燕云城顿时大呼,灵觉扫过发现君老气血在消散。 当即四个保安就把长发男撂倒,一个把他的头按压在了地板上,其他三个压制他,不让他的手脚乱动。 眼看无数支火箭就要冲到跟前,林不凡只能取出黑金古刀,旋转着身体向后方横扫了过去。 “想不到我老张一辈子打猎,最后还是死在了魔兽嘴中!”张叔叹了声,无奈的闭上了双眼。 昨晚到现在,眼看一天时间过去,萧靖川那边没有半点动静,许菀实在没有把握。 等所有人都上了车,只剩下秦渔眠和叶寒程,刚好还有两个挨在一起的空位。 “你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捂着额头,缇娜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大心脏才令瑟提胆敢带着一个世界政府的头号通缉犯呆在一个海军少校家里自在逍遥。 闻言,一旁的瑟提倒是也没有多说些什么——他一向不畏惧挑战。 不知过了多久的寂静,灵魂火焰灼烧下的晶核已是全部化做金色的液体,在紫色蛋壳中扑腾着。 许菀不由想起妹妹许蔻说的话:姐,你其实没那么爱凌墨哥吧,只不过是爸爸觉得他好,所以你就接受了。 总之在我看来,他是那一类好多人都玩不过的男人,我估计穷极一生也够不上他的级数。 如果这一刻木钊的反应,被王昊等人看在眼中,不知道又会是一个什么表情? 从一开始,我相信了霍全德,后来又感觉他是在骗我,他是想要杀了我。一直都今天,当这一切真正的谜团被解开之后,我才彻底相信了他的话,霍全德是一个好鬼。 在此过程中,星则渊与曦和对峙,后者慢慢向前,表情不屑。他缓缓开口时,星则渊体内即将消失的两兽正在聊天。 让众人松了一口气的是,直到崛井检查完毕,对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那个中年男子抬起了头,我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一张国字脸,身材有些发福,但很高大。这房间里的东西也不算多,但都是实用的东西。 这句话当然是个很聪明的人说的,只可惜他忘了说下面的一句:肚子里若有了酒,头就会疼的。 刚才穆厉延极其平静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砍在心口上,她宁愿穆厉延情绪失控,直接叫她滚,也好过将她留在这里自己选择。 从肖大宝的死状来看,应该可以排除自杀的可能性了。因为他说着“不要杀我”,所以由此判断他不想死,一个不想死的人,怎么可能自杀? 因为我沈梦瑶的这个眼神就知道了,除了兴奋,哪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这么大的野猪,”林长栓抹了把汗,有些后怕。刚才如果跑的慢了,被它追上,绝对没好果子吃。 “什么事?”连城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和他之间的事情两人都十分清楚,在这个时刻,竟然还让自己去办事? 自从她嫁给自己,还真就是没有享受过几天的好日子。先前那些年,因为中间儿有着一个宋氏膈应着,两人虽然是也还算恩爱,可到底是中间儿隔了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身穿青衣的年轻男子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手中的刀再次劈向自己。 听到这个话,沈梦瑶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不过我也略微感觉到了一点点的操蛋,什么时候我也会用命来安慰人了,这不是我最讨厌的东西么? 果然是为了算计大表姐么?要知道这里可是昭阳公主府,若是表姐在此做出了失仪之事,甚至是失了清白的事,将来即便是嫁入了明王府,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对她明里暗里使绊子,嘲笑不停呢。 在多宝道场里面乱闯,可不是一个什么好事情,万一要是离鬼王这家伙在里面设计了什么机关之类的,那我不是死翘翘的节奏? 当然,若是依靠般若天舟那种超级法器,便是去哪儿都不需要传送阵的。 我说着,回到了房间里面,然后把整个房间里面的东西,再打扫了一遍。 七杀和华月在看到白觉和孙艳的时候,下意识的抓住了自己的武器,云破晓微微蹙眉,看来七杀他们在遇到自己发生了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1218 漂泊一代 还算可以的战斗力,这样的实力只要不遇到战列舰级别的对手应该可以打,就算打不过全身而退也没有问题。毕竟航速摆在那里,别人根本追不上。 “变数永远是变数!不要自寻死路,我无法降临星空域,神殿若出现危险也不能赶到,你若让我在星空域的信仰熄灭,我就把你的灵魂放在地狱之火上炙烤!”死神声音大了一些。 这话有点扎心,叶冷顿时有些怒了,保安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 好不容易在这家花店找了份工作,大少爷不知使了什么手腕,当天就把这家花店以高价给盘下来了。本来打算不干的,可经不住周卓谨的激将法。 虽然控制球形闪电这么近距离的爆炸他也会被波及的,但是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要不死就行,重伤也无所谓,想要解决掉这个家伙,此时只有这一个方法,和这唯一的机会。 可是,等我们走到那些坟墓旁边的时候,坟墓里面的尸骨却不翼而飞。 接过了电话号码,丁阳还放在唇前一吻,再度打了一个招呼,才又离开。 去到了休息大厅,顾峰和吕天耀已经等在那里,一脸的荣光焕发。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轻易地去侵犯琳儿,没想到琳儿的第一次就这么被她给送了出去。 就算屈服,那也得看叶冷肯不肯配合,否则,叶冷把视频交给张颖一看,她也就没脸做人了。 而相传琉璃天宫建立于七千七百年前,在红尘天诸多古籍中记载在七千七百多年以前突然有一天天空突显异象。 雷渊向地图上看去,只见雷生的手指在地图上自北向南划过一片区域。 在大能们狂掳仙奴,并瓜分业力、毁掉时光囚笼后,沌圩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这个变化,一直被谢封藏当做最大的隐秘封锁着,不肯告诉任何一个门人。 其实没有国家意识的岂止这些大家族,几千年前鄂斯星球上的人们就已经淡漠了这些,那个时候的鄂斯星球哪还有什么国家,只有联合议会。 如这不请自来的修士一类的,于许七而言,并无非要将他杀死的道理。若有办法留他一条‘性’命,许七也是不怕麻烦的。 似乎明白主人的心意,头蚁灵巧的翻了一个跟头,泛着银光的触腿在草坪上一阵轻滑,片刻之后,一个足有米宽的大洞赫然出现在萧怒眼前。 方才那惊世一剑,实在是震撼人心。虽然放出那一剑的修士刻意避过了众人,但那一剑中的威能,众人也看的清清楚楚。 由当初的干瘪,变为现在的饱满充实,现在就等着林天玄突破至玄妙境,化灵气种子为命丹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第一反应,这好好的拍卖会怎么变成查户口的了。 “丰世长老想要我联系大山将军,又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这让我很为难呀。”葛迎说道。 从金发男子出现在战场,然后高呼着复仇,狂追而去的那一刻,巴迪亚就明白了,自己是被卡夫暗算了。 搜刮来的战利品里面就有金创药与麻醉药,可以给它手术时使用。 可是,在祂进行移动的过程中,另一位自己又将祂给强行控住了。 仅仅只是天狗真灵的梦境造物,就能给全世界带来无法挽回的灾难,何况还有那么多恐怖的大妖? 农历十五刚过不久,这段时间月光应该还挺不错的,可外边黑的根本见不到建筑的轮廓。 宝箱里面会有间谍的信息,而间谍可以找到藏在四处的锦囊,淘汰其他人。 两人也躺在草地上,感受着洞天回春带来的芬芳,闭上眼睛睡去。 这些人为了出风头,一个个附和着,仿佛在顾川穹面前营造一个打抱不平的表象,顾家就会多看他们一眼。 司寇驰有些激动,伸手将冷飒紧紧抱在自己的怀中,一刻也不想松手。 不仅能让绿瞳身亡之后借天地阴力逆天重活,还将其身躯改造成了另一种未在世上出现过的特殊体质。 那山上一排排整齐树立着的墓碑,在苍白色的月光下,闪动着惨白色的金属光泽,就像是太平间里那冰柜一般,冰冷,邪异。 上什么学,那是不可能的,系统升级后,不用上学了,去万界搞事情就行了。 空间犹如被停滞了一般,那扑过来的怪鱼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大眼珠不停转动,充满恐惧求饶之色。 “好,那您刚才说她是在一个月前病情开始恶化,具体是什么时间,这不涉及病人隐私和保密条例了吧?”赫思白显得有些不耐烦。 总之整场下来在程武和姜睿的呼应下,倒也不算尴尬,至于连阴天,虽然吴智慧也自以为自己表现不错,很值得受到表扬,但是她也不是那么不识相,她很知道,连阴天没有一整顿饭都黑着脸瞪她,这就已经是最大的表扬了。 1219 钱难赚 最后一句话,陈云则是高声的呐喊起来,随手继续捏着法决,这次比上次还要慢,头顶之上慢慢的开始出现火球。 过了片刻肩膀上的创伤已经完好如初,在陈云的要求下表面依旧留下伤痕,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的事情,不会影响陈云的超常发挥了。 一环套一环,哪怕紫阳看穿了一座幻阵,也很容易陷入第二座幻阵,连环大阵,会让紫阳防不胜防。 但她的手下根本不再听从她的命令,有一个趁她不注意,爬上去已经一口咬到了她的大腿上,她肉身受伤,伤口里流出的并不是鲜血,而是一股股黑色妖气,那是她曾经吸食过的妖魂。 面对李乃新的杀伐手段,威廉虽然没有像彼得似的吓得直接昏死过去,但却也是语无伦次的说道。 马程峰虽有千里一夜行,但又不是飞机,从山里三宝观跑回屯子,再找到酒,这一来一回可就是三个多钟头。唐婶问用不用给他俩准备晚餐,程峰推辞说不用管他们了,他们去山里转转会晚点回来。 “那、那好……我们一起去吧。”我对着帝法点了点头,最后还是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丝毫的杂乱,数千人的骑兵部队沉默着发起了冲锋,只有马蹄声震天响,中州溃兵们惊骇地看着这些面无表情的骁骑兵们,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然后,李天在茅草屋的后面建了一个衣冠冢,墓碑上刻着:爱妻米娅。 “掀你家菜摊?我还想打你呢!老逼灯!”刘三伸手就要抓老邱头的衣服领子。 这完美的安排,他根本无法拒绝,林枫不仅感叹,这大宗门确实有底蕴。 让他们最后目标的杀戮值的极限一直不过关,所以只能继续的调低。 心中无尽感激一时间一个字也吐不出,眼底不知不觉又涌现出了一股热泪,最终被她生生的忍了回去。 这是他前几日,帮附近的一个村民,修理了他家屋顶后,村民为了感谢他特地送给他的面粉。 虽然不可能做到和真正的道祖一样,将每一丝力量都利用的恰到好处。 “不错,我就是。剩下的就交给我来,你们去救治伤员吧。”叶枫淡淡地说道。 而且自宋朝之后,时空混乱,在很多事情上,他学的道门推演术也失灵了。 整个下午,林枫都在房间里编写教材,大黄则是在院子里晒了会太阳,然后懒洋洋地趴在林枫身旁。 然而,任熊的出招方式千奇百怪,插眼睛,断子绝孙退等等招式用得行云流水。 若是友好势力的弟子筑基成功,那就装作没看见,道贺是不可能的。 最终三人来到了一个破破旧旧的场馆前,轻雅推开了破烂的木门走了进去。 一厢红线,倾心为谁,惊鸿遗恨,相思成殇。昨日之日,心无牵念,今昔何昔,爱与愿违。 “骷髅皇大人!”伊梦仙羞涩的抬头,这是她在接受众人的道喜后第一次抬起头颅。 “那就,一起来咯?”送到嘴边,品了一口微苦的咖啡,他挑眉笑着冲拉面叔道。 而这一游就是两天两夜,就好像是他的体内拥有无穷的体力似得。最后还是因为在雪儿的劝说下才停了下来,盘腿而坐开始休息。 唐笙心中大定,掩盖这些植物的痕迹对太乙白玉果精没有什么难度。 尽管猜出原因,但楚天箫并没有立即扔出灵晶来催动——毕竟上古流族的阵法,用的“灵矿”是不是如今神州浩土开采的主流灵晶,还有待考察。 改变这种状况,对于马俊来说,是对于漫威电影宇宙的一种深刻参与,他何乐而不为呢?毕竟,这样做,并不困难。 苏北看了眼身下的巨龟尸体,眼中又现出一阵黯然之色,他手捏灵诀,手心现出一道灵火。 刘琦并没有挽留,毕竟该说的他已经说了,而且孔融也做出了选择。 即使知道自己身在万众瞩目之地,承诺也实在按捺不住大笑出声,将这些天积累的压力在最功夫不负有心人的时候全数释放。 “那边找华欣去。”管他什么战榜,夏铭渊这个bug开口,莫说别人,五方会成员谁敢不从,继明谐之后,哥哥也在同一战场被顶头上司欺负,满怀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到远处去奋战。 欧菲斯表情淡然,低头继续完成着手下的解救工作,但是我知道现在欧菲斯十分的难过,那种为了他人而奋斗结果却被排斥误解,悲痛、难过、却又无奈,这种复杂的情感我再清楚不过了。 “一般般啦,这里又不是只有中国人。”凌茗摸了摸下巴,长发在风中微微飘动。承诺离得近了才发现,凌茗身上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异香,霎那间,有一时的失神。 年轻人面露狰狞之色,化身百丈张口想要一口吞下这个沉睡的元神给自己当营养品。在年轻人化身百丈之后,他才看到沉睡元神后边遮挡的另一个闪闪发光的能量球,一道道能量波纹荡漾。 李末试着用指甲掐了荷叶一把,指甲都差点掐断了,但荷叶连印子都没留下一点。 无限的轰爆声中,铁链发出了“叮叮铛铛”的声响,本以为可以击碎的时候,下一刻的画面让我心灰意冷,技能释放完毕后,铁链居然稳稳当当的悬在半空中,完全看不出被打击过的样子。 “一个能力等级4的空间组,死不了,我们走!”董航将成员们推进空间门,自己也随后进入。 凤炎却嫌落落太过碍事是直接将落落给收入了,自己的袖中乾坤里。 “按我说的做,你会得到你想吃的任何东西。”我摸了摸口袋,扭头看向窗外淡淡道。 他自己知道在天赋上自己不能和这些天之骄子比,所以马修斯几乎是每时每刻都泡在训练馆里。 1220 一步登天的机会 叶流殇语不惊人死不休,神态自若,看起来丝毫不像是在吓唬人。 “行,那我先走了,等你的消息,呵呵。”朱老板讪讪笑着,出了门,显然是没料到,面对这样有利的合作方式,这位同学居然没有当面同意。 虽然后世的考试制度也有待商榷,但毕竟相比这时候的考试制度,已经算是进步卓越了。 “我说我曾经便是神,而且还是‘形神合一’的真神,你相信吗?”叶流殇玩味的一笑。 “别看是座荒宅,那可是侯爵级别的官邸,没有朝廷的允许,谁敢住!”另一个村民接口道。 当他一条一条说出时,九天宫众人,无不感到惊诧,李霄的管理能力,居然比上一任九天王还要好一些,许多人内心对其仰慕不已。 上次孙飞下跪求饶,月如也在场,她听到孙飞发誓过后有些想笑,不由开始期待等孙飞见到李霄,脸上的表情会是何等的精彩。 手里握着酒杯的张高辉看向了顾远,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顾远了? 剑影再次开口,不知道为何,叫叶狂亲爱的,她感觉很不自然,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最开始吴乐明和严凯的举动,只是一种发。泄的行为,其实他们看明白了很多。 见男人这么不经逗,也不再继续逗他了,大概说了一下骆临的情况。 蔡京坐在这上面,满面带笑,并未有一丝气愤,让陆平不由佩服起他的气定神闲的修养来了,听到这种喋喋不休的话还能面不改色,像未听见一般,不愧为做大事的人,这份本领就不是平常之人能够拥有的。 孙倩倩即使嫉妒的有些扭曲也明白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现在的条件不允许自己任性。 土土河川没想到,慕容九会叫他稍等,停下脚步,转身回来,诧异的将慕容九看着。 一听慕容九难受,野人首领赶紧从她身上滚了下来,一只大掌去揉她的肚。 谭言晏却根本没把对方的威胁放在眼里,但也顺势起身将自己所处的位置让了出来,打算让叶家其他人近距离看看老爷子。 看着身边的人,有些害怕,毕竟林蒹葭最害怕的就是这一种无意之间出现的,简直就是太难过了。 半个月前,木木玄皇先吩咐土土河川跟他以前的族人返回土土部落,将先前藏在土土部落山洞之中的铁矿石取了回来,再利用高炉将铁矿石全部炼化,生成了许多生铁块。 原本打算今天不回家了,但出了刚才那档子事儿,必须得回家一趟了。 第三颗湛蓝枪尖光晕一闪,身上突然延伸出了四条前端带着枪头的冰锁链,冰锁链避开下方的擎天巨手,朝着地面的四处方位扎下。 “诶,好;不过您真的不需要我们帮忙了吗?安排一队人协助您还是可以的。”金主任问道。 而我,正站在一片尸体之上,即便光线很暗,还是依稀能看到不远处散落的森森白骨。 “脏,不能吧,我们可是每天打扫三次的。”一个发型酷像社会他蔡哥似的男生叫嚣道,李旻可没打算要跟他理论一番,正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也是他所尊尚的原则问题。 蓝若兰却感觉精神十足,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回到自己屋内换上长款睡衣睡裤,激动地跑到一层。 晁高耀勃然大怒,自己的儿子居然还敢对黄云鹤前辈无礼,真是自己平时给惯坏了。 与此同时,天空中的漩涡,突然降下了一道百米粗的大闪电,朝那团光芒劈了过去。 这一剑,叶星可是没半点留手,这人直接被叶星一剑震的倒飞了出去,还在半空中的时候,就已经喷出了一口鲜血。嘭的一声落在地上,不知死活。 “老四以前也出去过,经验多着呢,你们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赵传祎说道。 “没事,东家,现在饼干工坊一切都有章程,大家都规矩着呢,您和夫人有段时间没有过来,这里变化很大,还是让我带着您四处看看吧。”王桂花恭敬的说道,就是眼前这一家子,让自家能过上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日子。 随着关注的日渐增多,赵原也感受到了这种压力,但是两千多工坊军的骁勇,却给了赵原无比的信心。 传信的太监看着皇帝这般,明白这信件上的消息让皇上怒了,更是战战兢兢的跪的低了些,生怕祸及自己。 男子翻手,手掌中出现一株曼珠沙华。捏碎曼珠沙华后,男子凝聚灵力和混沌之气,注入曼珠沙华的粉末之中。 古城中,当秦羽回到那座城池时,石惊天见到秦羽平安回来,心头大松口气。 言景天在说完这句话后,原本搭在千晚腰侧的手很自然的就松开了。 走得近了,他才听见有宫人聚在路口,隐约听到“齐大人”“找太医”这些字样。 1221 将才帅才 虽然说之前通天教主还没有现身之际,牡丹仙子就已经被对方给震惊到了,但是真正看到了他的全貌之后,反而感觉十分平易近人,完全没有之前在天界听仙友们传言的那般恐怖。 若是将天师道——乃至整个世俗界的道门,交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手中? 心情阴郁的四皇子,压根没有搭理李湘如的兴致。一路同行,却未主动和李湘如说话,甚至没多看李湘如一眼。 “人口多,城市地位重要,不正是最复杂的环境吗?最近的演习,还希望各位外国友人不要随意走动,听从安排,免得发生误会和意外。”华夏的对外发言人的这番话简直就是威胁。 “幕毅,这道咒语是解开他们记忆的密钥,一旦解开之后就不能封印他们的记忆了,你要慎重决定!”蜚兽说道,他右手上凝聚出一道幽蓝色的光芒,将其递向幕毅。 原来,就在楚辰和红霓昏迷在洞府中的这数日,被困在外面一筹莫展的三教众人,也没有闲着。 当年他虽然不赞成妖族卷入大战之中,更不愿意与人动手,但是他的心始终是向着妖界的,不想如今的妖界居然如此自甘堕落,这怎么能不令他生气呢。 萧语晗忽地笑了起来。心底曾有过的淡淡遗憾不甘悲凉,皆与光化为同尘。心情前所未有的明亮起来。 阮浩从来没有搭乘过这种可以飞行的灵舟,站在灵舟的甲板上,俯瞰下方的星海城,心情十分激动,发出阵阵感慨。 泽尔也没想到,自己几人随手杀了的一个抝族强者,竟然还有着这样的身份。 他的移动在德克·诺维茨基面前显得有点可笑,只需要一次移动,德克·诺维茨基就能够轻易地为自己创造出出手空间,再配上他柔和的手感,每一次进球伴随着都是mvp的呼声。 凌飞带着甄姬和任九天回去自己的房子,回去之后,萧叶让甄姬回房间里疗伤,让任九天继续去修炼。 导演话刚刚说到一半,看到凌飞,猛然间惊恐的瞪大眼睛,后面的话,硬生生的又给咽了回去。 一想起被自己找到的原石中,那些不管是数目还是重量,占了绝大多数的,稍微大点的原石都被它忍痛放弃了。 拔起扣篮,但是他显然没有算到,有一个更加灵活的人出现在他的身后,刚刚在三分线外面完成一次出色防守的安生就已经出现在了易建联的身后,一个干脆的大帽直接赏给了易建联。 春莺啭是前朝高宗皇帝朝闻春莺婉转,命乐工按莺啭谱曲,又按曲编舞乃成,此舞设单席于地,舞姿柔曼婉转而明畅,进退旋转犹如春莺般灵巧优美,却须臾不离席上。 凌飞转过来身体,他面容露出来的一刹那,董神医当场就一记飞脚,踹飞叶良辰。 那这么说来,骷髅怪是通过这个方法来偷窥的世界了,大家都是灵魂状态,针尖司马猜想骷髅怪也能用这样的方式看到外面的情况。 现在四季也就是徐征没有发布消息,b站也没有发布消息,鬼知道是不是真的。 “也好。”苏如绘点了点头,帐中传来稀碎的穿衣声,半晌后,苏如绘已系好红罗裙,披上月白半臂,双手拢着脑后及腰长发走出罗帐,坐到妆台前缓缓梳发。 在第一的时候,他失败了,败得很惨。但这一次,他信心爆满,仿佛用不了多久,就能轻而易举的成功一般。 “的确是精灵吗?”艾扎克·雷·佩勒姆·维斯考特的声音传了过来,晨瞑瞳盯着艾伦·米拉·马瑟斯,气势压迫,最终艾伦·米拉·马瑟斯犹豫了一下,轻轻的点了点头。 林爸和林妈坐在另一侧,林爸在飞机起飞时也是晕得很难受,看来林笑笑晕机的毛病还真是遗传自林爸。不过林爸不晕汽车,飞机这次也是头一回坐,以前并不知道他晕来着。 而后陆陆续续的也同样应和道,而后晨瞑瞳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你们跟上”之后,就朝着位置进发过去。 谁知,刚刚进了客栈的院落,阎倾就没有丝毫危机意识的被人家给擒住了。 看来对方的机甲使用的是特殊的吸波涂装,那么如此高水准的隐身机甲倒地所属哪个势力?另外两大帝国?还是某个不为人知的神秘团体?对方攻击自己的原因是什么?这些令熊启很是疑惑。 咔哒……毫无意外,伊娃早已将熊启的掌纹信息输入到房门的安防系统中,所以,熊启很是顺利的便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长宁的心情变得飞扬起来,之前的抑郁一扫而尽。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上!”野尻一声大吼,身后的黑龙会成员立刻挥舞着手中统一的太刀嘶喊着冲了上来。 长宁心中一喜。但随即又将这个念头给否定了。传说中的舍利子似乎并没有将人变成机器人一样冰冷的功能。 幽姬的眼神里也是浮现出一抹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浓浓的担忧之色,尽管她对百里登风的实力绝对自信,可眼前这一切实在是太过于恐怖,恐怖得令她的自信产生了动摇。 他就像一个死神,披着黑色的斗篷,在暗夜中挥舞着镰刀收割着性命,所到之处,绝不留一个活口。所以人称“死神”。 此时,顾天雪原本明媚的眼眸,渐渐变的黑暗,如无底的深渊,噬人心魄。 天戚神斧、地干神盾,合称斧盾干戚,乃是上古战神刑天的随身神器,金羿心里素质也算得是一等一的好,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两大神器,还是闷住了。 1222 咖喱鸡饭与西红柿打卤意大利面 具体为什么没有拂袖而去,大概是南疆王太喜爱颐和了,南疆使臣才会一再退让。 她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秦渐的手上根本就没有手铐,手铐反而把自己的双手锁住了。 秦渐和夏紫云刚上车,刚刚发动起车子,秦渐身上的电话,就突然响了起来。 萧熠听到了,顺从他的心愿将人提到了自己的马背上,江城武眉头一拧,伸手挡去萧熠的杀招,又把人抢了回来。 我心中一紧,李瑾铺刚刚对待丫鬟的手段,我可是看在眼中,现在他似认识我的模样……又是什么原因? 要是他们炼药师工会,在这样的大会之中,拿不出比赛人用的药材,那不是他们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江映雪望着远方的宫殿,嘴角禽畜一丝的笑意,他这是为了她留下的呢,因为她在这里,所以他想跟她待在同一个地方。 现在傅黎两家是最后的竞争者,最终结果也会是在这两家之间产生。 “过奖,过奖,只是钱而已,圣药才是最重要的,有些东西,就算你有钱,也未必能够买到。”周焱也装逼了一把,这一千万灵石还真不是什么大事,他的钱都是百亿来算的,这些只是毛毛雨罢了。 悠长的叫声从罗恩口中传出,除了被剧痛折磨的克拉克,戴蒙德教授三人神情复杂地看着一只圆润的橘猫冲出火炬平台,直向外飞出四五米远,才消失在火炬平台的下方。 她这样说,是为了安抚方锦晖的情绪,其实在她心头又何尝不急? 车内愕然的三人,完全不知莱瑞拉发什么疯,即使同为队友,朝夕相处一年的罗杰芭迪,也不明所以。 她泄愤般的狠狠在倒地不起的少年身上踹了几脚,其中一脚不知道踹在什么地方,死死的忍耐着不发出动静的少年也一下子受不住,身形弓起,变成了一只大虾。 “这儿!”战炼伸手,指了一下就在不远处的一号楼,提起军靴,有些近乡情怯般的,踌躇了一瞬,然后牙一咬,领着老猫进了楼道。 说话间顾立臣的身边出现一位武神,这人生得异常的粗犷,满脸横肉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可怕。 但如果是正常的走北门出去,像齐师傅那样,跟北门负责职守的人混熟了,趁着个守卫松懈空档溜出去,这就很容易。 “难道没有什么方法阻止师公的天人五衰么?”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王守朝求助式地看向丽莎,以期能够看到一丝希望,但是换来的,却是丽莎黯然地摇头。 驾驶座上的张博勋已经踹开了车门,从倒翻了过来的车子里爬出去,手刚着地,战炼便有意无意的踩到了他的手背上,张博勋皱眉,保持着爬在地上的姿态,抿紧了唇,任战炼侮辱。 当时报出自己的名讳时,邓艾眼睛一亮,而邓氏的心里也咯噔一下,怎么陆逊会在这里游玩,不是应该在学院学习才对吗? 其实现在埃克斯就在拳馆对面的咖啡厅,因为只顾着和咖啡厅里的风-骚服务生调侃,所以没有注意到拳馆门口停下的汽车。 画室角落有个废纸篓,里边基本都是在废掉的画,同学们在极度没感觉的时候,往往会丢掉一些,愤怒情况下撕裂的画。但是毕竟是少数,所以垃圾桶的废纸并不多。 那人对着不远处的的面包车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车门就被拉了开来,两个黑衣汉子拖着头发凌乱衣服都被撕破了的孟婉莹走了出来。 狂狼之主不可思议的喊道:“苍狼,上古苍狼一族?”看向了狼图腾。 马迁安已经知道鬼子的主力是一支支各地的守备队,不算是野战师团,战斗力自然比不上那些野蛮的正规部队,这算是自己捡了一个便宜吧。 看看最简单的那组,一块淡蓝衬布,一个黑瓷瓶,外加一苹果一桔子。多简易!怪不得没人在那组前边。 敌军气势汹汹,人数众多,在他刚到冀中平原时,他捕不到好的战机,只能领着部队与敌赛跑。 没有人回回应她的问题,可是山洞中的温度却再一次变得更加冰冷。 想到刚刚自已救的那个男人,她一下想到他的爸爸和妈妈,他妈妈已经有惊无险一次,要是再让他的亲人也跟刚刚那个男人一样就惨了。 从来不为钱发愁的她,此时心里美滋滋的,要是这样继续下去,到时候就可以倒房子了,上着学不当误,就不用象梦中那样来回坐火车批发服装倒卖了,那样太辛苦。 “哇咿~!!!”听到有好吃的,兰顿时开心的大叫起来,寒雪绯和艾儿芙也开心的笑起来。 如果是无底洞,就是你怎么也填不满的,到不如让他们长辈先商量一个两全的法子,她和皓哥再琢磨着处理吧。 在大家的尖叫声中,夜唯晨母子都觉得凶多吉少的时候,他们的身体却落在软软绵绵的棉被中。 1223 职位与工作 “好。”穆影笙点头,朝着后面比了一个手势。一行人,看到穆影笙的手势,一起跟在后面。 然后她冲着麟王投以一脸温暖和煦的笑,眉眼之间的可爱瞬时暖住了麟王的心。 兴高采烈端坐于梳妆镜前的姚纤秀手翘兰花指,反复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生怕放过了一丝不完美的感觉。 夜白本想着起身教训一下那个龟儿子不长眼的,却实在是累得个慌,眼皮都不想睁一下的。 姜贵妃抢在姬皇前面一把拽住夏凌月的手,脸上的神情笑开了花。 他这话极是谦逊,只是语气淡然从容,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半分卑微。 可是最近穆芊芊回来了。去找穆凯的次数增加。他遇到了两次,丁雪薇来找他的时候遇到过一次。 叶翰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有些失落,有种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的感觉,这让他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每一次,他总会抱着头紧缩成一团把自己扭曲成麻花,身心的疲惫和不知所措的歉疚感总是折磨的他无地自容。 他虽然年轻,但是他现在也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了,是掌管内侍府的二把手了,宫门那种地方他能不派人盯着?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在说出这些话时,他表情甚至都有些扭曲了起来。 “什么意思,他才被人放了那么多血,下山去做什么?”夜轻歌有些不满。 临关门的一霎,陆辛看到浴头底下的娃娃,正用一种好奇而不解的眼神看着自己。 而这些王侯把自己安葬的地方,应该就是我之前看到的八棺锁魂阵吧。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发生么?”风雅冷冷的问道。 李宁没有力量去改变这种情况,他也不会吃饱了撑得要去做某些事情,眼下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第一是修炼,第二还是修炼,第三,就是珠宝展了。 闹出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留给他来为她收拾残局,顺便还得帮她把屁股擦干净。 可是一看见自己生命垂危的母亲,她的心中似乎又有了一个坚定的信念。 这话有着很重的暧昧味道,李宁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好在沈莺咏也没有继续发问的意思,轻轻的抱了一下李宁之后就去找自己爷爷跟哥哥了。李宁怔立原地,还在回味刚才那瞬间的香味,属于沈莺咏的味道。 他不是疯了吧?滇东的巫师很明显属于邪派,是我们的对立面,怎么可能向他寻求帮助? 只是现在的确不是哀伤的时候,抓紧时间和时机强大起来才是最重要的。 由于刚才一心跑向祥安城的关系,现在的位置距离阿卑罗族有点远,再则返回去需要花费一番时间。 一直等到开出了几个路口之后,韩少勋才松了一口气,渐渐放慢了车速。 就在这时!轮胎摩擦身子发出细微的声音!!!一直行驶的车子停了下来!几个身强体壮的黑衣用抗猪的姿势把许秀秀抬了起来。 叶窈窕歪着头,把自己说得每一个字都仔细回忆了一遍,没觉得哪句话说错了。 韩少勋百思不得其解,叶窈窕半夜潜进他的卧室,找两只打火机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骆驼似乎有离开的意思,慢慢转过身走出山汀躲藏的角落。意识到骆驼离开后山汀颤颤巍巍地睁开眼,发现他的一生之敌走开后长舒一口气。 王艳告诉张若风,流星花园再过四天就要正式登录中南卫视黄金档了。 明心处在阵盘的边缘,在她的角度能够清晰地看到林雪的上下颌用力地咬合在一起,在那与黑气接触的一瞬间浑身巨震,然后迅速地咬紧牙关,引导着黑气源源不断地jinru。 两位摇滚歌手在舞台上利用重金属配乐将气氛点燃,十分劲爆,画面也很好看。 首先的一步就是,全力打探刘薇薇在江城的动态,然后设下埋伏杀她个措手不及。 虽然我被祁天养蒙住了眼睛,但是,刚才可怖的一幕还是一直在我脑中盘旋。 “不过你姐姐我现在就算不加入道盟,我又能去哪里呢?长久以来,我的根系已经紧紧的扎在道盟里面了。”赵惜雯自嘲一笑。 “你要实在气得不行,就打我一顿!”莎莎忽然撅起嘴巴,扭头转向一旁,看样子也是在赌气。 我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是慢慢消化了一会,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知为何,心头居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可是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这时,胡凯旋刚好从里面也爬了出来,他刚要抬头,我手中的另一把长刀已架在他脖子上。 一个曾经挑战过半步王境而不败的存在竟然被一个炼空巅峰的修士一掌震碎身体,这件事情说出去都会是一个笑话。 李长安自动脑补成恒定效果的催眠术,心想这和尚没堕落前也不曾老实嘛。而此前在山中,虽没喝佛粥,也被拉入幻觉,也就有了解释。只是,李长安回想那幻境之真,光是魔障真有这般厉害? 曹掌柜不由张开怀抱,闭上了双眼,尽情拥抱这八月五日的朝阳。 中乙球队闯进足协杯决赛,这可是职业化以来破天荒的第一遭。比赛结束的第二天,张耀阳吃早饭的时候,他照常打开手机里的体育新闻,准备看看媒体对昨天比赛的评论,他很关心被虐成狗的张帅会不会辞职。 走完这一步棋之后,段延庆和苏星河等人大惊,他们没有想到林涛竟然以自杀一片白棋入局。 对于古清影的提问,叶揺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今天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恐怕他也不会知道,虎皇给自己的这一块令牌,居然会如此的厉害,代表了这么多的事情。 1224 浅水暗行 看守府邸的侍卫见他们的摄政王黑了一张脸抱了人回来,直接就去了院子。 许振海发现了回来后叶彩再也不提老家,也不再回去,叶彩只说不回去,他也不勉强。 还是会哭闹,可是懂事了,听话了,现在正在学习一年级的知识。 就算自己再不愿意承认,陆云铮说的却没错。她和陆云铮,能带给景禹的,是天差地别的世界。 风乾的心神慢慢地被上面的内容给全部占据了,表情越来越严肃。 她偷偷地爬墙进绥德王府看过了,王府里除了留下一个又聋又哑的仆人看管那棵石榴树外就不再有人了,王府里衰草残垣一片。 黄蒙见状忙起身赔不是。阿鹤见他这般,倒也不作计较,顺便应了黄蒙之请,包了一些香料给他。 在这个天下之上,除了很少的势力,还有炼丹师的传承,其余势力早已经断绝。 孙嬷嬷提灯细看,这才发现她身前的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南侧院,侧太妃身边的二等大丫环红枫。 “沈老将军我来助你扫平阻秦川,这里具体事情你跟我说一说。”秦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把沈如友请回了他的中军大帐。 刘畅却是震惊的无以复加,如果像是金子妈妈那样,得到个沙滩跑的冠军,或者是个游泳冠军,这还比较正常。 陈一发做了个表情,很怂,什么话都没说,连声咳嗽都不敢,她其实是想捂脸的。 就在秦叶心神被诛仙剑征服的时候,一旁突然间传出了刺耳的声音。 李寿为了唐宓,连同父异母的亲妹妹都能下狠心收拾,他会轻易放过一个隔房的堂婶? 还好‘阿卡拉的帐篷’中有着足够的材料,而制作‘精灵香水’他也已经是轻车熟路,并且由于使用过‘灵魂药水’再次加强了对炼金术的理解,现在的亚伯炼金水平上又有了极大的进步。 “尊敬的巫师大人,刚刚有黑巫师向我攻击,被我击杀。”亚伯镇定地向着出现的身影躬身施礼道。 怒战密祖又呈现了巅峰的状态。原本还想叫嚣的饕餮,瞬间犹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之前的怒战密祖,他都没有办法战胜。不得已之下,才回到了现实中。现阶段,饕餮直接感到了无力。 尽管已经知道周兴在电子领域已经拥有非常深厚的知识底蕴,但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周兴玩的这么‘高端’,居然在搞蚀刻机,光刻机研发。 随着‘铛’的一声,一股死气随着手中的长矛涌进了他的身体之中,高级祭祀的骷髅远比中低级祭祀的骷髅可怕多了。 循着胖子所指,南风看到了一条偌大的红蛇,那红蛇足有碗口粗细,盘绕在一棵桃树的树丫上。 悟道,凡夫俗子根本没有资格提及这两个字,道,乃是天地间最神秘的能力,初次悟道都会受到道的考验,犹如一种君择臣,臣亦择君的意思在里面。 “瞬移?”这是一个只有可能出现在科幻电影上的词语,此刻却放在自己的身上,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林庸索性直接倒掉在了被布遮挡住的车尾,忍受着车里肥猪的臭气,安然地被带到了远方。 “呃,你这怎么哭了,我说错了什么吗?”林暗却是被老林的反应吓了一跳,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呢? 韩轲咧嘴一笑,看着郑晴专注唱歌的神情,心里也是泛起阵阵涟漪。 可是攻击在林枫的身体之后,没有想象到的击爆林枫,而是将自己尾巴震得生疼,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击即退,不乘胜追击的原因。 来不及反应,另一只光钢爪变拳,对着彩色元力球全力轰击而去。 一口气的从毛志超身边超车通过,东子连头都不敢回,但身后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紫霄等人看着往下走,来到不远处的余宇,当真没敢动。余宇并不理会魔帝的声音,中阳似乎也无意理会他。 低格就低格吧,总比整天看他们摆臭脸好,林峰嘴角扬起一丝笑容,他很好奇,当柳浩阳还有柳方舟看到他冰山一角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想想还真有点期待。 崇祯皇帝下了命令之后,曹变蛟、祖克勇、侯天锡三人迅速前去检查和丈量。 人家说话也是很有艺术的,能够做到的?什么叫能够做到的,如果是真的感恩,那就是铁的宣言,如果人家到时想翻脸,说一句:这我还真做不到。那就抓瞎吧。 这样的一个状况之下,被东吁王朝委派到阿瓦以北地区的缅族官吏,只敢居住在有限的几个城镇之中而已。 它的更多用途还是在国家级的战略威慑上,必要时可以升起国境大结界,阻断一切外逃者。 一个工学院制作的热气球,随着崇祯皇帝的这么一句话,一下子就有了大明朝军国重器的地位。 与之前的厮杀不同,这一次是在和解之后,是在大家都放下武器之后。 里面的声音又传出来,忽远忽近,忽上忽下,听得这两人心里头直冒冷气,就仿佛有什么大凶之物潜藏在里面。 这个时代大家族的族长权利还是有一些的,比如族田、族内共产之类的。 他本来就想着复仇,现在听完日向宾的话,内心这份冲动更是被无限拔高,恨不得马上通灵出外道魔像干掉半藏和假冒宇智波斑的神秘人。 1225 衣食住行编辑部 那记录牌却是计数分毫不差,闫凯杀敌九百九十八人,魏收杀敌一千二百人。 里面的人穿的是古装,街边的照明用的是灯笼,就连街道上来回穿梭的都是一些马车。 张启缘的手指都在颤抖了。这样的一副气功话画,如果拿回张家,让张家的老祖高手们从中得到什么启发的话,张家的实力肯定突飞猛进的。 舒颜从厨柜里拿出了一口大铁锅想要清洗,他连忙把这个清洁工作给接了过去。 盘符冷笑道:“一堆破铜烂铁,还敢在我面前放肆!”他手中出现了一枚寸许长短的白色骨钉,这是庄白柳炼制的法器,名为“混沌钉”!也算是一件不错的上品灵器,本身的攻击力不俗。 夏以彤明白现在的处境,不可能能走得了,害怕他们做出什么过激的事,只能紧张不安的拉开椅子坐下。 此刻病人体内的腹腔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的胆囊分泌物的痕迹,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就像仿佛刚才的事情就没有发生过似的。 一旁的迪克也是信心满满,这种级别的围攻,就算是自己也根本躲不过去。 巨虫发出了一阵笑声,口中喷出了一张丝网,竟然将迅捷的疾电困住。 指着刘邦的鼻子,耿义却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悲苍和无奈。 “少爷。”对方的称呼,让严绾明白,这是闫家的人。而闫亦心,绝对不是一位普通的经理。能够从大学时代就经手这么庞大的钻石交易的人,当然是闫家的少东了。 老汉看见金灿灿的金锭,连忙接住,口中自然是千恩万谢,哪还有半分异议。 如果城北的谢家,被自己和郭家联手给灭掉了,那么难保郭家以后不会把矛头指向自己这边,之所以现在三家能够同时存在,而相安无事,就是他们之间,有种微妙的关系,也就是相互牵制,谁也不敢向谁发动攻击。 不过……她是清楚了身份的,更是说了认定了我,那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只是要跟在她的身边,就要做好接受一切挑战的心理准备,所有火队成员这在五天的时间里,几乎除了睡觉吃饭外,都跟玩命似得往死里练。 “那你怎么不理会我。”王思梦嘟着嘴说道,看样子就好像受了委屈似的。 这个一年之间大起大落后又依然如星辰冉冉升起的姓顾的少年,对于顾氏家族来说是喜事还是祸事呢? 她的年纪二十出头,挽着高鬓,穿着五彩褙子月白绣裙,鹅蛋脸,一笑两酒窝,看上去端庄贤淑。 昊天听到王晨的话心中直叹今日是天庭也是自己的好日子,回去定要和妻子好好庆祝一番,心想的同时一边连忙朝王晨道谢,一边接过飘来的玉佩。 黑暗之心当然不可能是能够弑神的魔王,那么只有可能是前者了,类似食尸鬼一样由没有灵魂的尸体诞生的怪物。 王川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也不知道是精是傻。就瞧他脑门上磕出来的印记,倒是真够实诚的。带着发红的额头回去,还有那抓了土石脏乎乎的爪子,怕少不得一顿揍了。 虽然这些人的人数有些多,但是这些可都是他日后安身立命的筹码。 “哎,有什么呀,举手之劳,你们当初不是也帮了我吗?”陶思梦不在意的摆摆手。 扈情眼中闪过一丝恍悟,原来是这个原因。当初扈情察觉到地球的天地意志对他的排斥,所以施展了早就有所准备的魔能轮脉,那魔能轮脉有开辟时空虫洞的功能,也是极品巅峰的组装,但却需要魔能来催动。 她话说到最后已经带起冰冷之意,斜眼看向张志远,目光凶狠,带着喋血之光。 “都不是,实际上,曾经我有一个名字叫做布伦希尔德。”他……不,应该说她,在安意匪夷所思的目光下,由短发变成一头璀璨的金色长发,紧接着连身材都变得更加凸显且性感。 不过事情肯定是没有这么简单的,苏雅这么漂亮,又醉的不省人事,酒吧内已经有好多人盯上她了。 岳沧漓早有预料,长啸一声,彪悍前冲,硬是把长枪的的“崩,拨,压,盖,挑,扎”六项,使了个淋漓尽致,一把长枪被她舞动的虎虎生风,无数枪花形成密密麻麻一片枪影,追着诡影,一顿猛打。 如果不是鲜卑人和曹操等人密谋,想要两面夹击自家主公,自己的主公肯定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段和鲜卑人发生冲突。 “混帐!在我的封地还敢如此狂妄!爷爷要你的命!”三王爷说着抽出一只羽箭,搭弓就射。 年轻人办事利落,工夫不大,梯子就扛来了。果然一个梯子不够,又用麻绳把两个梯子接在一起。 夏唯希拿着房卡走在前面,他一回头,就看到池原夏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似乎很不情愿往前走的样子。 1226 哲学的痛苦 中午跟一个朋友吃饭,那家伙问:为什么有东京、南京、北京,却没有西京。 宋依依得了些消息,回来套了点其他消息,比如夏侯策平日作息时间,都做什么之类的事情。 大牛眼看申时将过,杨再兴还在调息,早些时候有道童来问过二人是否要备晚饭。 柳媚如点点头,曾经妖娆的脸颊不复存在,这段日子来噬心的折磨,让她之前对自己容貌的自信和骄傲,全都化为乌有。 现在出来玩的,只要稍微了解一些道上情况,都会知道龙门现在的威严,绝对的巨无霸。更何况因为最近一系列的举措,更是让人打听到龙门的所在。 没有大门派,并不意味着这里的门派就能好对付,这里古往今来的修真者风气就显得很是彪悍,一言不合直接就开磕开战,修真者如此,门派之间更是如此。 轻轻淡淡的声音,半带着温雅的疏离,半带清浅的冷意,仿佛从天边传来。 完颜蓓俹以为自己不会被发现,谁知刚刚落地就看见高宠向自己奔来。完颜蓓俹不做停顿,接着一跃借助墙壁蹬上旁边房间的屋顶,接着几个起身就离开了大家的视线。高宠轻功一般,看见完颜蓓眼的身手就放弃追击了。 “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总得先跟我说说吧?”叶天羽只能暗暗苦笑,开口问。 “是,林少您说的对,确实是我井底之蛙了!不过,林少您这次来是?”赵泽疑惑看着林峰问道。 他不想死,所以他开始像那挖洞的老鼠一样,四爪翻飞的在地上挖起了洞,面对这无边无际的沙尘暴,只有将自己深藏于地下,才有可能活命。 八月中旬,就在韩秋准备将试镜大会的消息公布出去时,一个电话却打了过来。 “我不放,今生今世我只会拉着你的手不放!”南宫凌不知道她为什么始终不相信,但是他的心告诉自己不想放开,只想和她在一起,可看到她那张耻笑的笑脸,他第一次知道什么事挫败。 可是,从现在的形势看来林浩,根本就没有将他们逐一击杀的力量,至少林浩现在的全力一击,根本就不能将他们如何,更加不可能对他们造成任何的威胁。 不过,这些都是林浩的猜测,不是特别准确,毕竟在林浩获得焚天雷炎之前,就已经有人对焚雷炎下手了,不排除前面对焚天雷炎下手之人,使焚天雷炎弱了许多,所以林浩只是猜一个大概罢了。 南宫凌的劳斯莱斯停到院子里,见厨房里的灯光亮着,估计善雅在做晚餐准备他回來吧,家里始终有那么一盏灯等他回來,浓浓的有家的感觉。 故此,即便这里造化很多且很巨大,但林浩依旧要优胜劣汰,从中挑选并获取对自己最有利的造化。 黑衣男子觉得很好奇,到底什么电话让她这么痛苦的表情,他可不是什么慈善的人,只要她答应远离他们家少爷,就能完成任务了。 而此时鲸族的族人在虾族和蟹族的围攻下,也是死伤惨重,按照这种趋势下去,被灭族都是迟早的事情。 “好了,清泉,你现在就把这个天下一等一的烈酒给朕拿出来吧,朕倒是也想看看这天下一等一的烈酒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看着满脸是笑,但杀起人来,比男人更狠,他曾亲眼看到她一刀就把敌方的命,根,子给剁了。 即便是以前那个妖门,有妖帝坐镇,也不会出现你这样不知死活的门主。 鸠毒老人不清楚王子睿的情况,所以,他没有传授任何战技以及术法给王子睿。 显然同样看到了江川身上的衣服,觉得江川怎么能来他们这个聚会。 奇怪,白雨涵身上也没有很多怨气,又没有灵气护身。那她为什么会变成鬼呢?卿卿心里也有些疑惑。 “秦楠,要不你来?”贺兰槿低声说道,秦楠连忙摇头,一跳就几米远,与她保持着距离。 魅魔远远看着王子睿,她禁不住咬着手指,她心里不恨王子睿了。 他对四周的一切感到无比陌生,可他感觉自己曾经来过这个地方。 “我不要你肝脑涂地,只要你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先要保护好自己,只有保护好你自己才能有以后,你知道吗?”大丫这是发自内心的话,她不给自己做事的人为了自己把命给丢了,他们是做事的,不是卖命的。 那么现在的情况,也很有可能是……并不是他一直所认为的那样了。 这罗家仙门可是啸龙仙城十大仙门家族之一,林飞杀了罗家仙门二位少爷,罗家还不得闹翻天? 掌握大权多年,到了这个时候,舍却利害干系,倒不一定真的舍不得这点权力,但是白河看得出老头眼中对生命的热爱和渴望,绝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明明心里在叫嚣,这究竟是毛线情况?!身体却像是牵线的木偶一般完全无法自主,明明想要逃离眼前这个面目模糊的怪人,但是身体却像是被看不见的手强硬地操纵着,按着不知是谁定下的剧本行动。 话音刚落,只听见这片区域忽然震动起来,嫣然所站立的地面,轰然破碎,下一刻,只见一个庞大的身影,悄然从地面飞出。 1227 哲学爱好者的思索 “你随我一同前往?为何?”一个陌生人只因为她师父的名字,就要跟她走,这实在是令人生疑。 乐薇吃了点水果,又休息了一会儿,正好晚饭也做好了,乐薇一看,五菜一汤,有肉有海鲜,在她家真算得上是大餐了。 袁荣很不好意,但是还是乖乖将解酒汤喝了,喝下后一阵山风一吹,他立马清醒了不少。 她从来没有把眼光只放在一个牌子上,一张车床,一片厂区,一间企业,一个帝国,才是乐总的野望。 “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你必须向我保证一件事。”姜枫严肃地道。 火球彷佛是一道闪电凭空一闪而逝,在世间留下眨眼的光明绚丽色彩,瞬间便隐没无踪。 导师会选出两批五行灵气分离出来最多的学员,作为两支队伍队长的候选人。 而抵达房间之后,叶梓先是整理了她和张杰携带的几大包行李,挑选出在这一部恐怖片中派得上用场的装备,剩下地则一股脑地塞进了房间的保险柜中,随后召集起了众人,宣布了未来两天的计划。 “给,这是姑娘的令牌。”风衣裳接过令牌一看,令牌上有自己的名字,只是数字却为1。 假得不能再假的星星眼出现在箫品茗的皓目之中,后知后觉的夸张赞叹也迟到而来。 我没有看见她去上班过,只知道去网吧,也不知道是怎么赚到钱的,我脑子里老是出现很多苟且的画面。 洛姜点点头,她伸了个懒腰,一步三晃回了屋子,刹那间满屋暖意把她包围,舒坦的不得了。 要知道太监是天子的家奴,魏忠贤在外面做了天怒人怨的事情,百姓都会把这些破事挂在李瑁身上。 “外面过去多久了。”江晚晚轻蹙着眉头,从能量仓中脱离,而后又动作熟练的用那根木簪子,挽起了长发。 坐在金钱豹的背上,她警惕的看着四周的环境,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她作为杀手的警惕性和感官都比普通人强许多,在这偌大的森林中正好发挥了作用。 张晨一直对苏晨很好,苏晨当时毕业没多久,就一直在开心麻花演出。 不远处,正在抵抗弥怒攻击的魈在听到后方动静在那一瞬间,也是有些慌张的望了过来。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经历过这种事情的杨玉环,自然知道现在的李瑁是什么状态。 边月白的这一番话,是让不少人看着楚天荣的面色露出了一丝同情。 这些雕像都是漆黑色的,此刻叶白再次向着前面走去,耳边却是听到了一声声的诡异的笑声,这笑声似乎来自于的地下深处。 第一个开门的是藿米多,藿米多开门时已穿好紧身的战斗服,黑色作战服上的钢铁覆盖全身,连面部和耳朵都被其包裹。 所有人都认定,自家失去的灵脉,的确是逃到了戈乌山,被血冥教控制了,而血冥教很明显不愿意再将灵脉归还。 被惊动的大祭师恼怒出手迎敌,却惊惧地发现,如果自己不使用神力的话,恐怕坚持不了几息就要倒在来人的刀下。 萧怒慌忙抑制住了神宫的躁动,地皮都没有踩热乎,他哪里敢动手吞噬这里的勃勃生机。当然,他倒是恨不得将这里连药带土,掘地三尺,席卷一空,那时,神宫肯定会大变样。 “总算摆脱掉他们”,听闻此话,云凡松了一口气,以他们的实力,若无强援的话,难以招架三名尊主的围攻。 而连城不知何时已经换掉了那一套超级玛丽的服装,此时他身穿一身棕木色带着黑色条纹的日本武士服,脚上还踏着一副木屐。 法神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但他总觉得血神叛变不是为了追求更强的力量,更是另有隐情。 就算是萧无邪的定力,感受到这股骇然的力量,也不得不心颤不已。这股力量绝非人力所能拥有,由此可见这幅神秘的太极图绝非寻常之物,必定是件难得的天地至宝。 白骨夫人为了能得到刘寿光,自然而然还想吊吊刘寿光的胃口。她满脸的不屑一顾,只是想让刘寿光的心态更为焦灼。 何羽刚接近帐子的时候,洛浦便感觉到了他的气息,现在更是带着一丝笑意的看着他。 屋内的韩潇端起一个杯子,杯子在她的手心碎裂开来,杯子内的水溅了她一脸一身,她却仍静坐不动,任温热的水流顺着脸颊而流。 如今,一旦整个血潭之中形成气候,那将是任何人都无法逾越的地方。 每天晚上,他便会望着那明月,那明月似乎可以给他力量,让他第二天又出门查看,寻找杀那妖猴的办法。 蒲草下得马爬犁,一路随着东子穿游廊过门户,眼见这园子布局大气,各处屋舍也是建的古朴雅致,心里很是喜爱,脸色就缓和了三分。 行李袋中装满了东西后,变的异常沉重,不过,现在的张羽也已经今非昔比了,这些重量对她来说,已经完全不在话下了。 1228 羊城港的生活成本 “你个凡夫俗子,竟然敢冲撞我?!”东方和静怒斥道,若不是杨纯美在现场,怕是要动起手来了。 听着话筒里依旧源源不断的狂轰滥炸,秦琦捏了捏拳头,咬牙切齿的道。 每到办公室门前,就是一脚,直接将办公室踹开。但,一直未见周天鹏身影。 找了个空房间,陈浩手掌一挥,顿时大量的和田玉凭空出现在房间内,其中,甚至有十分之一的极品和田玉。 居延的驻军头领,打问李陵将军的消息,他们都说李陵为了和他们已经突围。居延头领立即向张掖郡报告,张掖驻军马上派人,加急向朝廷汇报。 那手臂完全由熔岩凝聚而成,出现之后,巨大的手掌按在岩浆旁边的坚硬地面上,然后微微一撑,头颅,肩膀等身体的其他部分也渐渐的显露了出来。 不过王雪童也不是什么死皮赖脸的人,既然人家都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再赖在这里,只好起身离开。 半夜过后,苏武和向导在前带领队伍前进着,忽然,朦胧中,对面有队骑马人呐喊而来。胡图黎立即让苏武指挥队伍叫停下,自己上马迎上前去。 再往深处将,那颗赤焰虎齿她曾经近距离接触过,赤手抓住的话,不出五秒,便会感觉炙热难耐,超过十秒那就是火烧火燎。 而这次如果推出比天使一号更牛的百露丹的话,恐怕连全世界都会为之而震动的。 当然,也有一些身强体壮的妖兽穿过银色光幕,来到防御内圈,但迎接他们的是天辰的数道金色剑气。 德武帝叹口气,道:“朕也知道他,如果他是第二个冷无为就好了。冷无为一定会帮朕把事情处理的漂漂亮亮的。”不知道怎么了就想起那个冷无为来了。 黄枫道人的修为极高,以至灵婴中期,也不是不能当着月榕的面杀了天辰。但若是强行下手,为了一个灵脉期弟子而落人口实,累及灵秀山以及沈家的声誉,怎么看都是一个亏本的生意,划不来的。 一盏茶的功夫,烟火止息,远处一盏‘花’灯发出一声轻响,然后就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发出亮光。而‘花’灯四下无人,也不知谁点的灯。 众人面面相觑,一位通天至尊要保秦风,他们有意见也不敢说出来呀。 这不好吧,好不容易把事情解释清楚,可能方老师就不打算追究了,你加了这句话,无疑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任非凡白了一眼上古神虎,单单一个手臂的疤痕,和一个大致的位置,就要他翻遍整个成都找人? 一直等到巳时,就在赵姬搂不住心头怒火时,毂梁白风风火火的满身尘土的前来觐见太后。 神皇闭上双眼,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被外域之人斩杀而亡,他却无能为力,心里的痛难以言明。 一道雷霆突然的就直接对着战神滑落了下来,而七彩的雷云一道道的雷霆也是瞬间的砸了下来。 心,虽然她是真心的让自己一起,可是这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的。 “我会一直陪你到白发满头,赏日出日落。”若可以选,她宁愿她走在他前面,只是不愿看她这般伤心,但同样,她若不在,他便也就不在了。 “我知道,不过我现在要收服急冻鸟,必须得用到它。”真嗣说道。 “暗影,这件装备给你吧,我已经有一件铠甲了。”当我正沉浸在兄弟们的喜悦之中时,擎天柱突然拿着那件石灵的馈赠朝我走了过来,双手将装备递了过来,他的举动让我感到很是惊讶,这家伙难道是要转型? 他话音刚落,华月神情立刻变得苍白,举止局促:“少爷,娇月她……”话说到一半,看到温玉蔻平静的脸,她本来激动的心也蓦地沉了沉,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赤松子在一边劝解宁封子,莫要动气之类的话。最后怎么处罚的那两个童子是不了了之,因为炎舞早就从赤松子的袖子里飞出,炎舞心想,找醉逍遥说不定有醉逍遥的帮忙,姜氏一族的罪责可以被赦除了吧。 说完,真嗣就朝着古辰镇神奇宝贝中心的方向跑去,没一会,真嗣就来到了神奇宝贝中心。 “黑龙枪,摄魂铁扇,你们两人相比便是鹏魔王与醉逍遥了吧。”无面人对邢云吉与醉逍遥道。 “老兄,这应该是你们周家的家族机密之事了吧,你就这告诉我了,就不怕我对你们周家有什么企图吗?”右手勾搭上周天的肩膀,张寒笑着道。 直叶说的没错,昨晚回来的时候,不光是表情,事实上她的心情也非常糟糕。 1229 卢马姬与学生们 而现在的他,通过今天二叔的传道,早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惨叫声响起,在城门上的孙传庭伸出脑袋看了过去,被炸下去的士兵并没有死,而是掉落在了贼军的尸体上面。 测试结果表明测试结果表明测试结果表明测试结果表明测试结果表明测试结果表明测试结果表明。 杨浩戏谑一笑,心神一动,长剑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储物袋,同时召唤出那柄不久前降服的长剑,长剑依旧轻吟不止。 其实这些宴会和婚礼云子衿本是无权参加的,虽说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摄政王妃了,可这还不是没成亲呢么? 叶宇轩说这些话时候,夏蝶就站在走廊的另一边,她听到了所有的话,她没吭声。只是悄然无声的离开,夏蝶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声音,但是她的拳头上却攥紧的泛起白色。 “我现在应该怎么做?”江东羽逐渐冷静了下来,正如孙叔所说,他本性善良,想做一个好人,然而如今他的性格让他已经做不了一个纯粹的好人了。 卫生员给邵兵检查了一下伤口,确认没有感染之后,再次消毒然后给他包扎,接着给他打了两针止血针和止疼针。 只见试卷上写的是: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 轰!冷炎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明,外界的灵气源源不断地向他聚集过来,而他身旁的沐秋早就给他打了个防护罩,大知道他是顿悟了。 “太太。”坐在副驾驶上的男人转过头来恭敬地叫道,似乎是在请示陆美云的意见。 “妈!你说什么呢,那可是狼,真正的狼,不是咱们的家养的狗,非常危险的。”听到王母的话,王林赶忙说道,虽然,他不想自己的老妈过的不好,可是,他更不想自己的母亲和狼太过亲近了,而且还没有一点儿危险意识。 “主公,你的任务时间现在越来越短了,我们是不是准备开始行动。”诸葛亮询问道。 “不管了,妈,你也别操心了,反正咱们村的东西也没丢,管那么多干什么了。”上次的事情过去,张羽思考一番,便决定以后只关心自己家里的事情,别的不多管了。 随着金气渗入体内,杨然惊骇发现,自己体内原本严重的伤势竟在以恐怖的速度痊愈,经脉的震伤,脏腑的受创,竟然都在全速康愈。 “白兄弟,这跪,是因该的,要不是你们几位出手,今日我包家就要被灭门了。”包不晃感慨道。 易靖峰到家的时候没有看到包薇薇,微微松了口气,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心虚,毕竟他当初是答应了易妈妈在中考之前不准和叶子昕单独相处的。 “本王已经派了人在城门看着,但人手不足,还是需要沈将军出手!”宁致远焦急的踱步。 待到石板彻底打开,林希正要纵身跳下去之时,就听到一个弱弱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真的没有见过她吗?你们不是一起进入古城的吗?”圣堂的几人一脸狐疑的看向沈浩轩。 十三岁的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纵使平时表现的如何坚强老练,一旦遇到手足无措的时候,他最想要的还是一个依靠。 门外传来敲门声,吴梦收起眼里的狠毒去开门,见到警察的时候她也被吓了一跳。 蓝色的星空背景,白色和黄色的星云,暗红的火焰,若隐若现的村庄。 在短暂的惊讶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劫难之后,经历过电影和电视剧洗礼的他们大部分已经因为对武尊的盲目崇拜而放下心来,把其当成历史剧来看了。 虽然他此刻心境已经很是稳固了,但是这些幻境也未免太过真实了吧? 这种黑暗就像汪洋大海,看不到尽头。她被吓得不轻,想要收回目光,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 这吼声,苍生也好,天宗“众神”也好,都从未听过。这是一种仿佛天地震怒的低吼。 “高飞,你知道吗?下午你疯了一样跑出去,我担心极了!怕你万一出事怎么办!”安娜不想继续谈胡欢欢,急忙转移话题。 就在这时,沈若云动了,让水如海没想到的是,她没有后退,而是身子往前一挺,主动让刀子刺入身体。 一记凌厉的鞭腿抽在张飞鹏身上,张威脱手在地上滚了两圈,而张飞鹏则是倒退着撞到玻璃桌上,玻璃“哗啦”碎了一地。 然而不想召唤个东方不败,竟也如此会打脸,而且这时机把握的也是妙到毫颠!难道也都是穿越来的不成?或者原本就都是如此爱打脸的风格? “走吧。”依次安抚好了胡德、独角兽还有茗,凌峰和克利夫兰一起走进了房间。 把茗放到了沙发上,凌峰和独角兽简单的整理了一下那间空房,其实也就是换一下床单被罩,毕竟这间房间也会按时收拾。 墨止来不及上前照料,他连战连退,早已欺近门前,此刻翻身一脚蹬出,力道之大,竟将这扇木门整个踹了下来,一片木屑横飞之下,果然正是洪千秋端立门前。 就连容貌也仿佛一下子光鲜起来,单看那不染而朱的嘴唇与自然粉红的面颊可知她如今过得滋润。 乐轻蝶说到这里突然双颊一红,不由的用下巴挡了挡脖子下的衣领,接着又恨恨的咬了咬牙。 1230 走不出的平民区 原本她想得很好,直接跳过这些药材商,不让他们赚中间差价,自己把销路建立起来。 前任的达酷拉斯伯爵得了他们的好处,又只顾着在银龙堡搜刮,不仅没有想办法控制地方势力,还将包税权力交给他们,更是让诺伦家族名正言顺地扩大力量。 如果东市实验基地没什么急事找他,周院士说不得就得亲自“招呼”李院长。 因为杜浔的异能是风系的,能给他加成速度,特别是他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古代大侠施展了轻功一样,又飞又飘的,所以私下里他们都称他的异能为轻功。 没到傍晚,除了少数侥幸逃脱的希罗德人,剩下的败军全部被魔族压缩到了滨海领地边境内一片低洼地里,足足两万人挤在一起。 如果说,阿蛮进入西夷国之后,还有所忌惮的话,那便是对西夷国的神兽白虎。 只是人还是沉沉的睡着,夜安凝没有打扰他,反而从空间里取出一块毯子盖在大哥的身上,她静静的守在他的身旁。 他先上前检查了一下发现门后并没有人,门虽然锁着,可章杉直接上前,他的异能是机械改装,手指轻轻一点,门里的机械锁直接啪嗒一声,开了。 “不如我们用火吧!这些树虽然能够捕猎,但是它们的根还在土里,无法一动,再者树木应该都是畏火的。”章杉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的说到。 因此,直接干掉涅茧利的话,无疑是太浪费,也太对不起涅音无了。 他们刚刚连看都不敢看到最后,他们只是在外面看着都害怕到手脚发软了,都害怕到要抽烟来镇定自己情绪了。 看到紫阳子施展剑灵之后,余飞凡心中忽然明悟,只要给他时间,他有信心也让自己的剑灵凝聚出真正的威力。 说完,周尘便领着周慧离开,林梓七则是走在贺凝梦旁边与其有说有笑,一众人便离开这个混乱的场地,至于留下的众人,则开始了让他们难忘一生的‘派对’。 “好的林公子。”王妙语应承着林梓七,然后示意护卫去拿暗幽草了,看见林梓七开始闭目养神,便收起询问的心思。在一旁等着,心中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这一叠钱很厚,起码也有两万块。是上次那些纹身大汉想要袭击杨却反被杨制服后留下的现金。 想到这里,林梓七也是开心的不得了,对于这洞府最后的机缘,也没有那么看重了,毕竟这哪里能和剑神传承比较呢? “11号城邦江家,那才是最薄弱之地,若是他们先对那里下手,或用那里的人要挟我,我将很被动。”他寻思着。 东方妖娆也笑了起来,“那是为什么,你说下。”她的情绪好了很多,语气也轻松起来。 作为系里的系花,陈思蓉的漂亮自然是无话可说的。陈思蓉也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所以找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郭子涛。 因为她昨晚被折腾的太惨,导致她现在浑身都是腰酸背痛的,特别是下面那个地方,走路的时候更是感觉到传来一丝丝疼意,可想而知昨晚墨南霆到底是折腾得有多狠。 越前龙马怎么也不会想到,上一秒还在跟他一起打网球的人,下一秒就躺在了医院。 在自己话音刚落的瞬间,胸前凉飘飘的空气,与丝质睡衣那滑溜溜的布料紧贴着的身体部位,以及某人那突然变得灼-热的视线,让安晓晓菇凉的那个已经断掉了的理智以绝对神奇的方式重新连接起来了。 此言一出,众将纷纷激动不已,一个个坐在下首兴奋的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迹部景吾双手插在裤兜里,眼角的泪痣却也似乎为他增加些魅力似的,看起来,更有王的气质。 扭头对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旁的安琪交代了声,顾辰直接将安晓晓一个公主抱的从自己腿上抱起,就直接往外走去,对于艾斯医生那边的忙碌丝毫不给予一点的关心。 因为时间有限的关系,化验单只是列出了几项血液的数十个数据,并没有太深入的资料,但光是这些数据,已经足够安晓晓傻眼的了。 不过,田满带去边市的丝绸和盐,当初只花了三万七八千钱。不必细算,田满也知道,这一趟跑下来,至少赚了五头牛。 冬凌说完便朝叶昱临看这去,这叶家好像叶昱临分得的家产最多。从前她相信叶昱临而现在她却不得不防了。 自己当然也有道理,没钱了去拿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这是天经地义的,谁都不能说自己不对。 胜负已分,卓凌昭面带微笑,霎时还剑入鞘,跟着转身回去。他心下得意,想不到灵定虚有其表,根本是只纸老虎,居然连他一剑也挡不住。眼看这场胜仗来得如此容易,还真有些料想不到。 秦仲海喝道:“还动!再动老子便要出刀了!”三人又哭又笑,便在榜单下闹做一堆。 这一次宋金大战中,阳伯被岳飞沥泉枪所伤,而下又是辗转万里,终于没能熬过。 “哥。?萧潇听完大疤废的叙述,不禁为这个国家还有处于这样境地的人而伤感,拉着萧寒的大手。明净的眼眸满是期盼。 “城主,谢谢你的关心,我好多了。”1号想挣扎地爬起来,但是巨大的伤痛去让他爬不起来。 “寒叔,你了解这个村的情况么”?一边思索着对策,光蛋不禁对萧寒问道,以他对萧寒地了解,这个村的情况,萧寒应该是知道一些地。 鲲鹏进八景宫。也不说话。在三清对面自顾的选了一块的方坐下。此举却是大为不敬原来自洪荒以来以圣人为尊。未成——者但凡遇见圣人。不管身份有多尊贵皆要行那圣人之礼。 1231 法外之事 “他奶奶的,这下怎么办,我还想让狄仁杰写个谢死表,这下都成这样了,还怎么写。”来俊臣骂骂咧咧地盯着狄仁杰。 她面容爬上惘然,眼底掠过晦涩,与姜莞玩笑的心,也收了七七八八。 “是的,你猜的没错,就是江州楚家!”秦宏远点了点头,似乎是怕陈凡乱来,秦宏远还特地叮嘱了一声。 对于恒通科技京城研发实验园区,柳梦怡还算挺熟悉的,因为她到这边来过不少次。 吃到最后,要不是顾及着形象,简直恨不得直接把米饭拌到盘子里,把剩下的那点汤汁全部吸光,半点都舍不得浪费。 老师忍不住笑了笑,看来这道题太复杂了,把这姑娘都给说的迷糊了。 一个不好,今年刚刚办了三十年周年庆的风马集团将会直接分崩离析。 “黑衣天王,我本不愿造杀孽,是你自己执迷不悟,那就休怪本座了。”元正平淡地道。 陈伟靠在沙发上面,听着电视上的新闻。这新闻,那永远都少不了,其中还有关于uni1的新闻报道。 时晚嘴角微勾,慢条斯理的将手中的鱼饵全都喂完,才缓缓接起了电话。 想来他在炼器时,由于他体内的全部造化,意外达到了类似天人合一的思想境界。 过来的第一个目标已经完成,下一个目标就是带着薇拉去拿山城这边某一个秘境的特殊装备。 唐凡又仔细地看了看她青纱后的妖冶容颜,可以确定没有得罪过她。 他没敢对属下说实话,可心里明白,黑龙帮大部分财产已经易主,剩下的连三成都不到。 我一直看着他,越是靠近,他的面容越是扭曲,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面部直接凹陷了下去。 冷风袭来,他有些颤抖,但那只是生理上的颤抖,他的内心无所畏惧。 艾珂知道姜云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就是四大世家,但姜云没有说话,艾珂也不敢乱说,她生怕姜云会生气。 秦淮茹还以为凭着自己的容貌,再加上自己说两句软和话,这何雨柱还不让自己给迷的五迷三道的? 等我做完这一切,又看着那扇已经被踹坏了的木门,顿时心疼得直叹气。 白森想到这里也是有些许的不安,通明的心境使得他对于自己的情绪感知得异常清楚,哪怕是想要欺骗自己,他的内心都难以做到。 关键还是在于老龙皇的传承上,这里面不仅包括了沉沦之域的种种外人不可知的秘密,还有当年十万大山在鱼龙族背后搞的鬼。 白森没有管那么多,巨鳄在挣扎之中不断的甩动自己的尾巴,如果不是它的长脚被卡住,恐怕已经成功逃脱了。 越是美丽的东西便越是致命,向蛛网上面的那种晶莹剔透的水珠,是那么的诡异,那么的美丽。 佑敬言道,饶是他来自百年之后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了。 而周瑜也安排好了行刺的计划,孙策令九江游侠周泰、蒋钦二人跟着孙匡进入了江陵。 身上顿时开了三个碗大的大洞,血流不止,而且攻击残留下来的能量还在不断的阻拦伤口的恢复。 邢麟慢慢地走到了侯爵的面前,他看着侯爵冷笑了一下,他拿着手里的铁管,在上面一按。铁棍的前面直接就出现一根又细又长的剑,邢麟举起剑就向着侯爵的胸口刺了过去。 “臣附议,宋大人所言臣也赞同。”这次出声的是胡惟庸了,这人向来都是见风使舵的,以前觉得佑敬言是朱元璋眼前的红人,不惜一切代价往佑敬言身边凑。 两人很早便将易容装着给卸了下来,既然逃离了沧丰国,便代表着可以用真面目示人了,更何况老是以易容的相貌示人也很不方便。 张中毅真的是非常想将秦唐收入麾下,为此他开出了比海浪公司和华云唱片几乎高出了一倍的条件。 5年前,由圣彼得堡港出口货物的总金额为三千万卢布,其中销往英国的高达1千7百万;同时,进港的986艘商船中,有477艘往返俄国与英国之间,进行各种贸易往来。 沈欣不愿意让方天风看到自己伤心,立刻笑容满面,说:“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你昨晚坏死了!”说完白了方天风一眼。 有什么事能比这个令人心情舒畅?原本被追赶的阴霾顿时不见,他在空中溜达了几天,对着悬崖边仰头观望的玩家送了几个飞吻。 因为杰拉米和蕾欧娜来的时间稍长,所以这些穿越者自然也知道杰拉米的不好惹,所以不敢打她的主意,不过另外一个美人,却是没人认识了。 好在学生们倒也渐渐习惯了这位苏妍大明星的存在,就算围观也不会有任何的骚动,秩序都很好。 当他出来的时候,手中还拖着一只驯鹿般的生物,而他的身上也挂满了冰霜。 谁知金雕这么一个煽动翅膀,把飞到高空的足球直接给扇进了加拿大的球门里面去了。 波布卡特冷笑着就趁卡特拉特无法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动了攻击。巨剑斜斜的拖在了身体的右侧双目紧紧的盯住了卡特拉特的右边肩膀波布卡特的长剑划出了一道弧光自下而上的挑了过去。 “废话。掌爷可是在澳门混过的人,千术在东江起码能排前三,咱们也就设局骗人,他可是在五全县看两个场子,一年到头抓的老千不计其数。要不是在五全县待腻了,来云海市休息半个月,咱们也请不动他。”金牙说。 临裳郡主闻言眼眸亮了几分,似是又燃起了希望,紧抿着唇,二话不说立刻出宫一趟,直接去找南曜宸王慕凌宸。 1232 徐家的烦恼 热身阶段,熊科就异常投入,活动着关节,感受着球迷对孔振东的夸耀与赞叹,熊科思潮起伏。 乔沐静静地享受着难得的欢聚时光,顺便把目光留意向其他房间。 两人从容走位,在进行了几次较量之后,突然听到了不好的消息。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陈正他在未来有可能回到原先的宇宙,回去的方式也很有可能也是以灵魂的方式!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如果回到地球所在的宇宙,陈正的灵魂是回到自己的身体,还是进入到一个陌生的躯体? 这一轮五个发球,塞弗全台跑动,抢到了其中三次机会,将孔振东刚刚迫近的比分再次拉开。 乔沐只好无聊地打了个瞌睡,继续玩他的游戏机,顺便招呼喜助给他弄点儿吃的。 洪教练还是珍惜羽毛,说是保护孔振东,实际上还是怕孔振东心态波动,瞬间陨落,打了首都队教练组的脸。 可惜当仙器招呼到大公鸡的身上时如同砍到了万年玄铁之上,除了铿锵作响之外,没有一点作用。 她觉得,自从她哥出事后,她来到花城,幸亏碰上了米粒,才让她不仅解决了费用上的麻烦,还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让她能顺利在花城生存下来。 因为曾经在连锁宠物店工作过,米粒尽管没有具体负责过幼犬的采购工作,但也还是知道几个花城周边正规犬舍的。 如此残暴、血星的手段,甚至将这些新生代齐塔瑞士兵都给吓住了,或许能够与这比肩的,估计也就只有他们的角斗场了吧。 好吧,问了也是白问,宋廷打发走了紫芸,自己在舱间里无所事事。 自家的宝贝孙子被蛰了个大包,难怪端菜时还满脸带笑的阿姨,气得咬牙大骂。 重新下去后,李野发现这些防弹衣已经被这些人换上了,手上拿着步枪抚摸着。 谢谢了,我们在这里几万年了,好痛苦!我以为我要永生都在这里待着,永远的饥饿,痛苦,多谢你们来救我们。 一阵轰鸣之声后,劫云散去,苏酥的外衣破碎,很是狼狈地从天空缓缓降落,而一道从天而降的霞光落在了苏酥的身上。 原本抱它的时候,触感跟普通猫咪相差不大,但刚才抱着它的时候,就感觉它的皮毛,仿佛成为一件衣服,松动起来。 从系统里兑换的头盔正戴在黄大少的头上,本人则是靠在躺在床上。 影魔有些落寞地道,方冷忽然能理解为什么她宛如一个智障一样和妖箩吵架,原来,只是因为妖箩和她说话了。 那边铁颚狼才逼退段浪,一转身便被无数指影罩住,顿时它双眼鲜血长流,瞬间被易阳的指力戳瞎了双眼。 这样一来,战场上也只有那条火焰巨蛇能够被称作是威胁了,可若是把所有人的力量都集结在一起,想要解决它,也不要太过简单。 壮硕的身躯,狞恶的外表,加上此刻的行为,让狮子劫显得格外有压迫力。 说话,为首那护卫摘下了头盔,摆在身旁,深深地朝着墨子柒磕了个头。 传旨的虾兵,形容冷淡,旨是龙王亲旨,但却再不是如以前那般的封赏了,从前多道旨意封赏下来的那些,被这一道旨意便轻飘飘的全给收回了。 别人是活久嫌命长,而武夷老祖则是截然相反,何况他熬过了数十万年孤独的岁月,如今有了机会自然放弃。 过了好一会,陆晨看见刚才被那几个大汉的面容,她那白皙的皮肤,乌黑的秀发,还有纤长的腰肢,还有那乌黑的眼睛。 “那好,你算算我失忆以前是干什么的?”陆晨翻了翻白眼,被这家伙缠的没办法。 两位驻世天尊之后,又渐次经历了五位天尊遗迹,归无咎已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半山腰处。 这么好一个园子留给了二房真是可惜了,早知道就给江智庆他们了。 负责调配起始者的组织iiso,虽然有规定过善待起始者,却没监督,甚至于,发现了虐待起始者的情况,也没做出哪怕一次警告,口头警告也没有。 “好。”苏茗接过沈关关手里的燕窝,冷笑,苏茗心里再清楚不过,沈关关就是害自己躺在这里的罪魁祸首,可是看她现在的样子,就跟没事人一样。 待傅令元洗漱完出来的时候,她刚关掉手机里的邮件,困得有些睁不开眼。 时隔那么久,当双脚再踏上王府的土地,姬上邪还是觉得胸闷气短,眼前都一阵阵的发晕。 “你不像皮猴闹你爸,你爸也不用歇。”陈青洲眉目与嗓音皆温和,转回身继续前行。 大概是包厢里和谭飞斡旋,包厢外又和傅令元虚情假意,费了太多心力,开车回去的路上,阮舒感觉像是被疲惫突然袭击,且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隐隐不舒服的肚子上。 在王管家的呆懵下,邢少尊一口气将宁泷抱进了房间,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叶倾圣顿时有些萧瑟的站在路中间,这么精彩的事情怎么可能没有人围观。刚才叶倾圣有多么嚣张跋扈,现在就有多么的凄凉孤冷,这个耳光打得真是漂亮极了。 “让我冷静冷静,你现在不要跟着我,也别和我说话?行么?”我回头冷冷的看向沈曼。 刚从门口进来的刑律看到翁海瑶从楼上下来,愣了一愣,两人相对走来,同时坐到了饭桌前。 休息了一两分钟以后我手扶着墙壁上艰难的站起来,委屈的眼泪再次糊满了双眼,“宋康,这是最后一次掉眼泪,今天的耻辱,你他妈一定要亲手抹去!”我使劲给了自己一巴掌,暗暗发誓道。 1233 徐老爹晚景凄凉 他赶紧也望了望四周,生怕下一刻就有什么可怕的妖兽,突然冒出来。 土衣人说的倒也真诚,只是此话听在杨成二人耳中那就是赤果果的威胁了。 看着楚阳这严肃的表情,再想起楚阳在酒吧之中,表演那一手调酒技术,让她对楚阳更加的好奇了。 别说和薛家家世地位相当的人家了,就算普通人家,出个“傻姑娘”,也会选择悄无声息地处理掉,然后,将整件事情藏得严严实实,再有能耐的人都挖不出“真相”。 进宫后她再没有见过萧砚,也从来没有被临幸过,相比那几个被萧砚利用来扳倒他眼中佞臣的嫔妃,她活得更加死气沉沉,从来连一丝希望都不曾得到。现在萧砚死了,她的人生更加晦暗,一切不过是在消磨着等死。 “好!那我们就和他好好玩玩!”杨成和宇佳对视一眼,二人发动千步,极速向中年人冲去。 自从英和这边失去联系后,他就一直在暗中寻觅英的下落,直到四天前,血狼这才得知了英的行踪,可让他无比担忧的是,那人居然告诉他英似乎失忆了。 他现在还在跟秦致远扯皮,就一些朝廷不可能答应的条件讨价还价,崇祯的意思,无非就是这些问题可以让步,尽管达成一致,招抚的事儿确定下来。 他也是道上的人,不过他是天狼盟的人,所以刚才见到楚阳,才没有第一时间离开,目的就是想要留下来,等待楚阳离开后,他和苏巧曼再继续商量着刚才未完成的事。 如果没有基因锁一阶的超强战斗本能,眼罩男也根本无法去借力对方的大银棍,被一棍敲死才是正常的情况——这种需要极高战斗意识才能做到的事情,以他本身来说,是做不到的。 大蛇怒吼一声,也在水面盘旋起来,宛如龙吸水的场景出现,河面上瞬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一直追踪着黑山君的气息到了一个山林之中,林毅忽然听到有人发出求救的声音。 但曲婧等人也没多想,她还以为姜玲珑是知道林毅又在外面有了新欢而生闷气呢。 言罢,刘邦便头都不回,翻看着一卷陈年竹简,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萧何、张良二人退下。 在场的皆是行家里手,一看他这是要顿悟的节奏,忙退到一边儿,给他护起法来。 这尼玛用屁股想都知道,准是有人不讲武德,从后面偷袭他生爷,扯他头发了。 然而刀刃还未触及杨劭,便被飞身而来的江有鹤一把顶开,匕首推着钢刀白刃,迸发一路火花。 然后忽然哇的一下哭出来了,还指着外头,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 光洁的铜镜之中,白芙蓉似的清丽面容,被华服厚重的衣领拥着,与飞凤金龙交相辉映,非但没生出盛气凌人,反倒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优雅,看在杨劭眼里,简直端庄得诱人。 杨劭尴尬一笑,无奈抬起手挥了挥,两个婆子刚松了劲,那姑娘立时一臂扯回袖子,离弦的箭一般一下子便扑到杨劭跟前跪下。 “真的?”那躺着的人几乎是呵呵一笑,青平顿察觉不对,是否有何事不对劲!又回想起方才那几人的死状,不觉擦了擦额间密密麻麻冒出的汗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赵镜染笑了笑目送司马策离开,等司马策踏出房门,她嘴角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嘴角只剩下无尽的暗淡,连作假都这么不诚意,你哪怕多留一刻,我也会支持你的,毕竟我如今已是你的妻。 “海贼王,也不是全然随心所欲的自由,也会无力保护自己的亲人,难道不是么。”叶穹笑道。 六式中,单体伤害最强的岚腿都切不开其防御,罗奇就明白为何这里的两个cp9老成员无心应战了。 她不知道以前的秦长宁和司马睿渊是怎么相处的,为了以免说多错多,最好还是走为上策。 水和石头,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没有输赢意识的,就像是被鼓动起来的民众,其言行真的就是真实意愿的反应? 真气行进非常缓慢,严重能清晰的感觉到层层阻滞,有千丝万缕的内息从七个点散出,如错综密布的蛛网一样,将沈天衣的丹田完全封死,七星锁脉不愧绝技之名。 林白白看着光幕上随着灯泡的话语不断变幻的画面,正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万,无数的星辰绚丽其中,震撼人心。 北面的远处就可以依稀看到一片黑黝黝的山影,虽然这个渡口现在并没有多少人往来,不过之前人踩踏留下的印迹,却蜿蜒向北。 周末你丢了钥匙的时候。你想过没有:你的钥匙可能是溜到了一个平行世界中,躲在那里和你藏猫猫? “禀皇上,温遥父子已死!”一位御林军进来禀告道,温远跪着的身子立刻瘫软在地。 但那淡然之下,却隐隐撒发着征伐之气,有着一切斗掌控于手的自信和超然。 晚上回到宿舍里,宋天明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做那些题,难道就在自己一愣神的时候嘛?还是这就是考神的帮忙? 子夏夫人没有说话,倒是子夏青禾着急地走上来就想甩茗雪一个耳光。只是还没有落下就已经被鬼熙给截住了。 这个世界各种手段层出不穷,谁也不敢保证陆宇有没有逃生手段。 在这段时间,赤红大地上的类人生命之中也开始流传出了陆宇的一些事情。 1234 葛谢恩的新职位 如果是举族圣战。那么除了伟大的主宰,所有的大佬都必须暂停在诸多时空宇宙的扩张行动,将所有的精锐军团抽调回来参加圣战。战利品的分配自然也是根据各家出力多少而定。 作为三星集团第三代继承人,李在镕需要给外界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所以在忙碌的工作之余他也在思考自己工作中的突破口。 当然话说回来,人类世界内部出了这档子事。一下子有两大超级组织除名,剩下几家也必然会面临权力洗牌,圣盟会议的权威性和地位可以说已经受到极大的挑战,甚至将来能够存在多久都难说,如果自己不喜欢它的话。 干掉了那一头强悍的机械人以后,也没有掉落钥匙,这是因为这名boss被合攻了的缘故,如果说希尔的晋升任务由他单独完成,那么肯定是奖励丰厚无比。 神奇扬+史密斯+科幻大制作+好片=核弹!没有身处核辐射区的公司不禁欢呼庆祝,只是辐射区内里的人就愁肠百结了。 典韦一声令下,两百名如狼似虎的西凉精兵已经押着一百名村中壮汉来到了大树下,在马跃面前一字排开,倏忽之间,一柄柄锋利的斩马刀已经高高扬起,只等典韦高举的手臂挥落,这一百颗人头就将会滚落在地。 当客厅之中所有人从林梓的传奇一生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 周成点点头,随即念动道诀,方圆百里的灵气迅速被调动过来,变幻做一个巨大的阴阳太极鱼模样,悬停于高山之巅,缓缓旋转。 王宝玉一床单上的画,顿时笑得肚子疼,原來李可人在自己刚刚一屁股做下去的地方,借着屁股形成的颜料形状,画上了一幅大大的蝴蝶,两只对称的大翅膀,混合颜料形成的斑点十分自然,起來倒是栩栩如生。 “你……”耶罗沙脸色微僵,他可没想到这位陌生的敌人根本不受忽悠,而且对神族高层的某些隐秘很是熟悉的样子。 银莞拧眉回头看他,一张清秀的脸蛋还挂着未干的泪水,显得那样的楚楚可怜。 颜姿只觉得自己是有些疯魔了,也不是没有见过林子佩这样温柔的男人,她至于为了一个已经音讯全无一周的人这般的找借口吗? 颜姿微微一怔,把手机随手扔到桌上,走到门口,透过门镜看了看外面。 这样一个宗门人人议论的人,突然间出现在她面前,想到之前还和他并肩作战了,有些不真实感。 原来地表之下竟然是断岩层,断岩层一米之下竟然是一个地下湖。 “刘大师,请放过我们冯家,我们冯家什么都给你。”冯承冶跪地求饶,他不想冯家因此全部灭亡。 “是的,爹。”在他老爹面前査局长有些怕,瞥一眼又低下头,他不敢隐瞒,沮丧的把什么都说了。 “柳先生说的没错。”狄清雪点点头,“而且,刘先生你能够帮助蛟龙化龙成功,这本身就说明你的不寻常,你有很大的非凡能力,所以,我相信你能够炼制出延年益寿丹来。 而且这个国家的各种矿产资源都很丰富,是丁昊选定的一个不错的目标,相信以葵茵的能力搞定这件事不算难。 “剑道气息对傀儡没有任何效果,而我剑道中那少有的剑道意志,也是对傀儡无济于事。傀儡不吃这套。”苏夜哭笑不得。 夜凡深。海卜风浪渐起,那皎洁的月米下,一支舰队正航”红诈加岛以北二十海里处,由于舰队呈两列纵队,那黑沉沉的海面上出现了两道长长的航行尾迹,在月光下有些醒目。 “这帮狗日的,知道这山里有人,居然敢胡乱放枪!”赵强骂了一句。这一枪对那三只岩羊没有丝毫影响,毫发无伤,一转眼的功夫基本上跑的没影子了。 “别揭,等下这味跑了。鱼粥就不好吃了。“外面洗香葱的回来的梁山,连忙制止。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药效就开始发挥作用,这超级麻醉剂的效果那就真的是可见一斑了。 原本只附着龙枪上的白色斗气顿时布满了大地骑士的全身以及蔓延到地底巨蜥的身上,这样可以减轻龙威的震慑作用。 其实赫连容说感激他不碰自己,全是当时为阻止他任性而为的一个手段,她没想到未少昀会时时记着,并且时时挂在嘴边。 “你们现在坐在这里就有体会了,这里的温度和开春差不多,气息也柔和了许多,在这里坐久了到外面没有太大的难受。”对这个张牛还是很清楚,空调张牛没怎么试过,但是自己的聚温球还是很清楚滴。 脸上挂着一丝邪邪地笑意,刘晓宇原本规矩的双手开始活跃起来,轻柔地在对方的身体上游走开来。随着这些动作,林嘉欣只觉得全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一般,软软地靠在了刘晓宇的怀里。 大地骑士们单臂持枪,齐声大喝一声之后,带着视死如归的神色冲向了两头绿龙。 1235 葛家的晚饭 唐宇几乎将自己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他绞尽脑汁将这个身体所有可以探索的记忆全刨出来。 “当然不是!”方毅不由撇了撇嘴,姬无仙还真是什么事都先想到姬无梦。 “雪儿,这次恐怕我也没办法了,我这就去地藏王菩萨出手,也许他有办法。”阎罗王无奈摇头叹气道。 不过楚天没放弃,就这样疯狂练习,失败的就分解了,成功的就拿去卖,毕竟四星灵器,可以翻十倍价格卖。 叶秋目光一怔,周烈冷笑,李圣一将叶秋的灵魂攻击告诉了他,周烈又怎么可能不防呢。 大魏国朝廷虽然不像是人类联邦那般强势,但是其实力也远在任何一个有巅峰真王坐镇的宗门之上,甚至几位巅峰真王都不是大魏国朝廷的对手。 刚才体育馆里还在举行比赛,由她们体育协会的人担任裁判,不过谁知道忽然间全跑了,连在室内打球的都跑过去看热闹了,不然辛瑶瑶也不会出来。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明亮的流光突然从远处绽放出诡异的亮点,当那巨兽的巨口即将完全闭合之际,亮点猛地闪烁。 也罢,事情迟早是要解决点,早解决早省事,他倒想看看何昌云还有什么依仗? 面对咄咄逼人的东方玉,王凡当然是不干了,不过面对结丹期的高人却一点报答都没有,最后被教训了一顿便带着王青走了。 打开卖家旺旺,姜子羽刚刚登陆就有买家发来消息,一般来说下单之前都会质询一番的,这名买家发来的消息却很奇葩。 原本,林野并不想动用神念之力,可当他发觉,铁羽、铁翼两人迅速凝聚成了一个防护罩后,还是选择了动用神念之力。 “实在抱歉,我还差点忘记了。”何澜顺手关上大门的同时,露出饱含歉意的笑容,刚才他还真的差点忘记青羽这档事了。 林寻的原计划是送她到房间门口就不进去了,谁料到刚才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看着顾婉失魂落魄的样子,林寻总不能一走了之,叹了口气,还是跟进去了。 “父亲,别忘了我们来的目的。”韩露见到面色阴沉的韩天,生怕他又会冲动加价,当即提醒道。 所以自然,灵谷的炼器师普遍都很傲慢,除了中央之岛的器宗谁都不服。 林浩按照许馨馨的意思,给宋城去个电话,将樊少天的事情跟他说了一下。 与此同时,那老生轻喝一声,他所汇聚的灵气,就像是一颗出膛的炮弹一般,陡然向着林野他们炸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胡婕醒了过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般,睡个踏实觉,只要看着林浩,她感觉自己的未婚夫还活着,还陪在自己身边。 这时吴冥突然停了下来,在他的元魂的感知下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了波动。 古菲菲充满歉意的话语让李子孝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古菲菲的懂事让李子孝没有理由生气。 韩司佑的额头青筋暴起,如果他现在能动,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丫头一顿。 拿着血红长刀,身子跃起,挥舞血红长刀,血芒炸现又忽然消失,刀法到了一定地境界。 那个赌坊管事无视叶少轩和古不缺的打闹,心里默默的盘算着将古不缺这条肥羊拉上船后,自己挣的钱可以堆多高? 风声在慕容慧曦的耳旁呼啸而过一缕酒红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慢慢的飘落到地上。 就在我们谈论的时候,指挥部里,各位大佬也在开始打赌了,在赌猎豹队会用多长时间排完地雷顺利通过雷区。 李子孝搞不懂这个陌生男孩脑袋里在想什么,他不认为自己会和他再有见面的机会。 “亲爱的,我好害怕。”姬若冰浑身发抖,一副非常害怕的样子。 “杨嘉画,你今晚上不用来了,我有安排。”千期月把手拍上杨嘉画的背,静静的开口。肚子里绞痛还在进行,所以她的语气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之前她都叫他“嘉画”,现在也都改回来了。 “去把这八人的具体资料拿给我看一下。”这话说完,丁克回手一摸,就把八人资料摆在了兵奇锐面前。 毕竟也是人族的一份子,而且天资绝顶,叶初一不喜欢对方为人,但却也并不准备让其陷入绝境当中。 “哎呀!行了,赶紧去睡吧!我也去睡了!”说完白菲菲就不搭理楚昊然,转身跑上了楼。 大约两分钟之后,鹰森贞治结束了和乘务长的沟通,有些不情愿地拿起了广播电话——他本来想让乘务长代劳,但乘务长却告诉他应该由他这个专业人士进行说明才能让大家放心。 但还是要到分别的时候,杨轶把曦曦带到她要去的中班,门口,几个老师已经在等了。 修复模板出现之后,那原有的拼图块全都按照各自的位置,自动镶嵌到了修复模板上,楚昊然微微一笑,右手一抬,只见绿光一闪,一个拼图块瞬间出现在他的手上。 一座辉煌无比的殿堂,整体散发着无比古老的气息,将这座存在不知道多少年的殿宇,紧紧的守护着。 1236 双杰会晤 那男人有家暴倾向,把她打的连床都起不来,终于她无法忍受,于是偷偷跑出来,来汉东已经两年时间。 云尘有些愕然的同时,也是有些忍俊不禁,杨老六等人混迹江湖,大大咧咧惯了,初次进入皇宫那种兴奋劲过去后,难免对皇宫中的诸多束缚有些抵触。 一切都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赵孝骞几乎只眨了一下眼睛,他的四名精悍的家将便已失去了战斗力。 上午没什么事情,楚红就坐在办公室里打瞌睡,手机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管家李刚那沮丧的声音,彻底断绝了郑安的念头,令其如坠冰窖,虽然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心中早已积聚了一股郁气,难受至极。 “嘶——”听着方荣这话,周鹜天不由得轻嘶一声,越听越觉得离谱,这方荣是不是拿他在寻开心,讲故事玩那。 场中,江流云后退几步后,并没有再次攻击,而是看向沈思雨的眼神逐渐凝重了起来。 他自然是认识火龙蛋的,也知道这东西的价值,这悬浮空中的火龙蛋有着明显的强烈心跳,一定要拿到手。 所以这个房子算是安全的,只要蟑螂们不发狂的撞击墙壁,它们就进不来。 “霹雳!”电闪雷鸣,天空之上一阵阵轰鸣之响。也就在此刻巨大的轰鸣之上,让独远从昏迷之中惊醒。眼前整个房屋微微颤抖,巨大咆哮之声让整座房定都视乎都要旋飞了出去,狂风雨水拼命地撞击着房门。 谁知她的十指尖甲还未碰到天娇,就扎了荆棘似的缩了回去,嘴里发出嚎叫,纤纤十指竟滴出血来。 每每此时,都是周淑仪率先道歉服软,而彭家父子明知道原主是借机找茬,却因为心疼原主幼时的遭遇,不好出言苛责,只能在事后补偿周淑仪。 “可是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刚才看到的这些是佰利父母从相识到相爱的过程,这些佰利怎么知道的? 说完便红着脸看了看林梦莹,毕竟她跟林梦莹也接触了这么多,心里早就看出来我跟林梦莹的关系了,老龙王一听也赶紧赔笑一下,缓解了这尴尬的气氛。 怎么会活过来的呢?中了蛇妖的毒世上哪有良药,那些被她伤到的人,即使她不吃他们,他们也难逃一死。 而贝芙莉,也在那次战争中身受重伤。或许在打扫战场的时候误认为已经死了,所以弗莱恩一族的人将她同那些死去的血族成员一起埋在了山坳里。 树妖的颜值很高,其中一些会择机与强大的人类交配,诞下子嗣,然后带回族中。她们的美丽同样为他们带来了灾难。 正是伊莲娜的声音,王雍揣摩着,这声音显得有些嘶哑,但是总体来说还是那种感觉没错。 只要周妈妈肯认真配合她做事,拔出孔妈妈和孔大兴这对大蛀虫,至于周妈妈怎么看待她,她并不介意。 “倾雪!”紫曲圣君抬头,面上神色严肃“你的情况师尊也看不出来呢!但师尊有一个朋友却是精通于炼药之术。 真正让萧云飞担忧的是,距离周玉虎传出消息,已经过去了两天时间,其他的超一流门派依然没有赶到京城。 “你想保护自己的家庭,我相当支持,但要我自杀是不可能的。”我十分坚定的说。 这时,只听种猪大喊一声,“隐”,他竟然凭空消失了!我打开天眼,仍旧没有看到他。 走过广场,走上了汉白玉铺成的十八层台阶,飞檐很宽,八颗二人合抱的红柱子矗立,雕龙画栋,大气中透出丝丝的威严。 “起码这对你来说算是一个磨练,踏空境之后没突破一个境界都相当之难,但是战斗永远是突破境界最好的办法,面对五个渡过第五重玄尊劫的高手,你要怎么去做生死之战,这或许对你也是一种磨砺!”疚疯说道。 “接受我通灵术的传承,出去替我杀了萧龙武这个畜生!”老婆婆到这个三个字,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意从嘴里传了出来。 张凤兰微微一笑,非常礼貌的伸手过来。走近了才看出,她的皮肤特别好,而且她说话的声音也好听。 从家里回来的王有发,一看离接车的时间还早,便坐在了办公室的大转椅上打起了瞌睡,这时宋芳轻轻的推开门走了进来。 “唉,丢脸就丢脸吧!”想到这儿,刘星皓也顾忌不了那许多了,只得推门走进了那家“贴身宝贝”。 赵红追出两步,叮嘱夏建道:“你爸脾气犟,你说话时要注意方式,千万父子俩别打起来“赵红的话,逗乐了屋内的其他人。 1237 八百两的诱惑 “继续上。”于是,在又创造了数个空盘子的陌沫,可算是吃饱了。 “喂,别摸了,头发一会弄乱了。”陌沫拍掉叶玄天在她头上作祟的手。 吴添身材魁梧,但动作却敏捷。跃上车顶,平衡身体,缓缓地站起来。他本来身材高大,这么绰然而立,宛若一座高耸山峰。 曹子诺不知道,他只知道,暂时的却是可以休息下,十天,只要他愿意,起码有十天的时间可以休息,什么都不需要理会的休息。 想想也是,拜剑山庄作为风云世界最厉害的武器制造势力,雄霸若是得到了拜剑山庄无异于是如虎添翼,雄霸又怎会不动心。 接下来几天,叶枫除了为鲁妙子治疗,便是独自在牧场四周逛逛,欣赏欣赏风景,或是与鲁妙子谈天说地,纵论古今,两人聊得到时非常投契,而且鲁妙子此人见识卓越不凡,对叶枫的武道之路也是有了很大的启示。 “好强烈的能量波动!”狄舒夜心中一惊,一股股的能量波动仿佛波纹一般扩散而来,虽然没有当初狄舒夜初次进入焚神谷空间时,火凤凰吐息的那种波动强烈,但也不差。 世界转换终于完全完成,曹子诺一步踩在地上,枯木残枝发出断裂的凄凉声,这种荒芜的感觉,便是曹子诺也忍不住有点觉得心中发毛。 “以后这样的事情少给我做,踏嘛的一个月的时间,你让他们怎么撑,歌曲我现在立马就能选出来给你?”陈韶给了李秀满一个眼神。 其实,作为火影直属暗部,早就在忍界打出自己名声的拷贝忍者卡卡西,很多时候也会代表木叶进行外交任务。 他此时声色俱厉,声震四野,河岸上鸦雀无声,很多人都心生寒意。 刚才冷颜打断秦劫的话,并假装以为夏茵想逃走,只是为了支开冷丁山,然后独吞战利品。 “大城市的人真不友好呢。”项云枫尴尬的咧了咧嘴,继续扛着水火棍向前走去。 这种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情况现在居然发生了,墨楚希隐约觉得这不像是偶然现象。 黄衣男子,神色淡然,目空一切,左脚向前一迈,直接跃到了台上。 言心心点头微笑,目送着萧亦泽离开,只是她刚要转身进房间的时候,余光里忽然闯入一抹身影。 一头二阶初期的力猿,直接将一个男子扑倒在地,男子双手艰难的与力猿的双臂僵持着。 根据它的指示,墨天微用红莲业火将时之瞳里里外外烧了一遍,同时默默给那位名叫“仪行”的海盗头子点了根蜡兄dei你还安好吧? 他原本根本不知道李布相所说的是哪一颗星,但是顺着李布相的目光望去,在那片星空里,他却骤然明白了李布相所说的是哪一颗星辰。 这个病毒显然也不是为了杀死他们这些外勤特工,一方面是靠病毒杀死他们的难度太高,另一方面是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管明需要这辆车够安全、够便捷、够便宜,因为这才能推广开来,而当时机合适的时候,双星就能收集到人们的行为数据。 “哼,就你这点进步,还是多跟姐姐学习学习。”只见月舞说话的时候,身边一道紫色的灵气涌现了出来,那正是皇字境界以上强者的标志,顿时把天明吓了一大跳。 王晨的法阵再起,但这一次,却是让整个擂台,以及四周高台亦被法阵波及。 傅诚也到唐离身旁,将他背上的秦瑶轻轻抱下,吩咐随行的大夫过来查看,随即也欣慰看着唐离。 先不说保密的问题,270米的话,安装都是个麻烦事,还不如挖一个大坑,然后在里面对墙壁进行改造,行程制式化生产、组装呢。 头发养到肩胛骨下端的位置,如果没有水分,会很漂亮,然而此刻,她的头发就像一个没拧干的拖把,看起来很个性。 想不到,数月一来武功境界一直没有突破的我,就在这一日,听潮悟道,我悟出了知玄境。 虽然多年未见,但是秦淩的身体之中还流着她的血,血浓于水,交织后悔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在里边。 复活机制,依靠的就是记忆盘这个核心装置,复活石以及支付的复活积分则是启动的钥匙。 一个时辰后,三人回到了妖皇宫,卫子夜自去忙呼公事,夫易便与朱雀去寻找卫冰等人。 “哥哥?”欧阳千珑淡淡轻呢,欣喜的听到了门外的敲门声音,她自己心中心想,是不是哥哥在此刻回来了。 一路舟车劳顿的,大家都有些疲累了,进了房子后便相继都睡下了。 1238 黑化只在一瞬间 在君逸凡冷汗直流的当儿,主仆两人已经出了正华殿,向白灵紫的寝宫走去。 原来这毒仙剑走偏锋,走的是一条奇异的修炼套路。他的真气修炼倒是正统的道门功法,但由于自己天赋异禀,竟然每天以剧毒淬炼自己的肉身。时间长了之后,一身都是剧毒。乃至于喷发出的真气,也足以置人于死地。 只是他的情绪就好像霍远震提醒自己的一样,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原本以为的只是单纯地在身后照顾她,保护她的心情,却因为一次次的跟踪变得没有那么简单了。他想要看到她更多,想要一直将她放在自己可以看到的地方。 以鬼面为首的众人,浑身散发着凌厉的杀气,周遭的空气一下子稀薄了起来,气温更是凝结成了点点的寒霜,势如闪电般的将黑衣人团团围住。 但是,高龙藏这个赌坛之外的家伙却很冷静。冷静之中,自然就能看破很多东西,比如说何超英的心思。 于是乎,你来我往的我们便相恋了。后来她说她奉师命下山历练一年,于是乎便有了之前相遇的一幕。 “你…”黑衣男看着卿鸿戏谑的目光,心中闷气难疏,急血攻心,“噗”的一声,一口黑色的血液从他的口中喷出,侵染了整个地面。 秦怡然心里头一哆嗦:怎么,连师娘也不收我吗?师父还是要把我送给别人去教导? 而若是钻进炼魂台所在的第四层,到时候再垮塌了下来,那就完蛋了。足足四层虚危殿的废墟从千丈高度砸落下来,而且携卷着星空之城那巨大的冲势……就算秦阳和殷妍也会遭遇危险。至于夏龙行,被砸死都是极有可能的。 接到这个消息之后,至少从殷妍那银发如雪的显著特征,以及身边带着一个当时大约十五六岁少年的情报,白启等人便猜测到那必然是殷妍和秦阳。 长歌知道,自己如今想要和白钰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只是让她背叛林言琛嫁给旁人……她是接受不了的。 好在,这位也只是惯例性的和铃兰聊了一会儿天,表现出了育婴院对铃兰的感激,之后便施施然的离开了。 听她这么一说,再加上铃兰笑眯眯的模样很有亲和力,这让男人忍不住放松了一些,对她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之后,便也就不再客气了。 一向军装整肃的他,此刻挽起了裤脚,军靴踩在泥土上,军装上衣脱在一边,白衬衫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段结实修长的手臂。 接着,李步又拿出一根光秃秃的短茎,有些粗并且里面的水分还很足。 慧缘看到庄琻这般,显得更是尴尬,顿时生出几分羞涩。那日,她进北府,庄琻瞧见的,联系前后至今,她这笑,能笑何事?慧缘觉得多有讥讽的意味。 她说呢,按日子算他明年便考中状元了,怎么可能今年还在府外忙生意上的事,想必是为了隐瞒身份,才借口在外忙生意的。林长歌晚间应该是和他住在一起。 久攻不下,他们也逐渐失去了耐心,准备一波结束战斗,这也是最后一场团战了。 然而长歌本就睡得不是很安稳,林言琛稍一用力,她便醒了,睡眼朦胧的看了林言琛一眼。 寒暄几句,庄瑚命刀凤剑秋两人送出去,又交代行轿事宜。完毕,庄瑚略追出门,大致塞给那姑表嫂两人一些随身物儿。曹氏见不清楚,不知道是什么。 蒙人将领知道他们是来给阿济格看病的,不敢怠慢,还想派人跟随,被柳才以聚在一起的人多,反而不易找到药引的借口婉言谢绝,随后,三人步入旷野,开始了探访亲人之旅。 秋月实话实说,没想到此话一出,老者摆出一幅看到骨头肉一般的嘴脸。 突然发现漩涡鸣人过来了,趁着还没有完全消失,赶紧就去和儿子说话去了。 “那不如我们赌一把吧,你要赢了我送你样好东西,你肯定喜欢,你要输了,我也送你,但你要带我们去拜见令师。”大师姐说道。 说到宫月清,这两人的脸上明显带着憧憬之色显然是极为的佩服他。 刘方胜副省长当选为中央候补委员,表示其已经得到了中央领导的直接关注。 刚开始只要一点点,就可以装满,然后,越是往里面装东西,它就会变得越大,变得越大,就越危险。 “拿东西换,什么东西,东珠人参乌拉草么?”爱尔礼问道,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柳才初同他打交道时要的东西。 路峻微微皱起眉头,四下张望一番,见四处没有人烟,干脆弃骆驼而不用,施展起轻功,向前奔行起来。 “上次说请你的,居然连门儿都没进。这次说什么也得补回来。”峻衡说道。 叶明明有点脸红,但还是在占北霆的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占北霆不满意,把自己的脸又凑到了叶明明的面前,叶明明红着脸只好又在占北霆的嘴唇上面亲了一下,但是占北霆还是不满意。 夜,又稍稍的深了些许,却终于是看见了聂永清走出来的身影,一路上,还跟聂美萍在嘀咕着什么。 他有些怔然地看着她的眸子,清澈、纯净,漆黑的瞳孔中,清晰地印着他的脸庞。 连依心里有无数的疑问,她头有些发晕,不知道应该从何问起,只是呆呆的望着韩晟世。 可是进了这姑墨的定都南城,上官尔雅就已经命玄机号令地下兵团的人撒下大网。 冯可贝这次卤莽的行为不知道又没有触犯到这个孔家少爷,他可是她们得罪不起的。 “你懂什么?我们等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块石头,你知道什么?”天主一脸狰狞的说道。 1239 陈福顺勘破连环计 只有捕杀同类,或者比同类更加凶猛的存在,在生死之间游走,才能让他得到提升。 宋海涛把眼神从桌上移开,目光看向宋浩,几步走了过来,伸出手来,沉声说道。 打完电话的赵方旭再回到座位上,看向沃伦和康娜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那他们就看看这个盟主国,要如何平衡他们之间的矛盾,就是要看看这个盟主国,要如何处理这些流血冲突。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老头摇了摇头,身形化作一股青烟钻进了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如果寒梅知道这些的话,她一定又会大骂赵纯败家,这又是要卖丫头卖古董的节奏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赵兴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领越来越强了。 “呜呜!”黑犼成形,尸煞在其周围迅速的成形,看上去显得极为的强横。 说着,陈安夏一只手拽住陈田安的腿,另一只拿刀的手已经朝陈田安被蛇咬的伤口切去。 皇甫怡居然情不自禁的担心秦天的安全,而不是希望她父皇能够击败秦天,这种心情让她感到有些无奈,她知道自己对秦天产生了特殊的感情,心情顿时非常复杂和烦躁起来。 我何曾见过这种架势,少说有个二十人在耳边轰鸣,不说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我们,但是双拳难敌四手,乱拳能打死老师傅。 刚往上数米,“轰!”一道强大数倍的力量加持而来,好似领域转移般集中于一点,直接将光崖一手压倒般,他第一次感觉到天生之力无法反抗,直直坠落。 午饭后除了齐明钰之外的四人先去温泉会馆找大部队了,齐明钰就自己去买票订房间了。 “秦天,你直接说我误会你好了,不要含沙射影,哼!”凤逆气呼呼的道,不过有些心虚,毕竟他误会秦天了,就算秦天和凰仙真约会,他也没有权利干涉,毕竟秦天和凰仙是名副其实的夫妻。 说完后路净扭过头直接走向了家中,至于杀手老五,自然是被进入到了龙龙的肚子里。 虞姬看着凑着脑袋不知道在说什么的两只兔子,蹲下来坐在草地上。 她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想了想,才是打了一通电话,其实她记的不是太清楚,不过有些还是记着得,还是莫名的记着。 “冰儿,怎么回事,里面发生什么事了?”这时,外面低沉担忧的声音响起,上官晨心猛的揪紧。 自此,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叶离想,她到底不是一无所有,她得到了秦朗,保全了自己,即便秦朗不爱她,他们也可以像很多夫妻一样,平平静静的相守到老。 拉开十几米,带土稍将绷紧的神经放松,看过去,对方身上缭乱可怖的雷电随心所欲地收起来了。 “我刚从晨曦酒吧出来,你在哪?”那头平淡的话语又突然让张煜潮感到不太妙。 那么岂不是说,那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并不会制造危险给自己,而是会将自己引向危险的事件当中去呢? 她的手中,瞬间燃起了火焰,剧烈的燃烧着,林笑笑吓得用力一甩,那火焰顿时化作一枚火球,托着长长的尾焰就飞了出去。 与宝莲灯、八景宫灯、翠光两仪灯并列,能过释放灼烧元神的幽冥鬼火,厉害非常。 如此反复,足足一刻钟时间,此时再看,练体分身已经浑身是血。其中有血海的海水,也有自身鲜血。 “呸,谁怕你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泼尿照照你那德性!”于柔气呼呼骂道。 不对,无相皇,好歹也是排名榜上有名的人物,为何会让叶凌活到了现在? 里恩说话的时候,脸上绽放着甜甜的笑意,然后将u盘插在了晶体内的一个接口上,只见晶体内已经慢慢的变成了红色。 是全说了呢,还是一点一点来,免得再让少奶奶一激动胎气有变化,那她可真得有几个脑袋也活不久了。银针琢磨着,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为什么爷还不来? “再等几年,等逍遥能够打理这些家业,等他懂事。”淞婉说道。 瑾煜知道她自然是不能明白他与凤凤之间的情愫,明白她指得是自己对叶棂的态度。也心照不宣,转目看着这婆子,且叹息着缓缓点头。 凤凤本想与以往几次一样,避开也就是了。但瑾煜是当当正正的迎着她过來的,她委实沒有隐退的余地,只得那么硬着头皮的站在那里,对他颔首行了个问安礼。 “好了,别笑了,到底还走不走呀。”阿东大声的说道,看他说话的语气,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我要你……从此跟嘉蓝那个狐狸精断绝來往。如果你要娶妻的话。可以考虑佳茜这样子的。如果是她的话。我不会有任何意见的。”母亲一看杰森让步了。倒是不怎么气喘了。说话也口齿伶俐。条理清楚起來。 1240 艇仔粥联署 唉,别人说什么,就由他们说好了,云淡风清的沉默,才是最好的反击。 几人都高兴的说笑起来,而兰瑜山却依然心情郁闷不已,现在虽说自己的身体无大碍,本是一件好事,可是一想到兰彩平,他的心情就怎么也好不起来。 呵呵,就让我曦蓉来为神尊做点事,以弥补我内心的亏欠好了,虽然,这事,我也很自愿去做就是。 卡车一路行进,在天黑前就终于到了山谷附近的工兵团临时营地,此时卡车上的补充兵们也只是每人中午吃了一个牛肉罐头,肚子早就饿了。 “给我松绑,我就告诉你。你们这样绑着谈判者,不觉得丢人吗?”凌坷说道。 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他将自己的身心调节到了最佳状态,就在这天夜里,他吞服了一颗清明丹之后,双目缓慢的合闭了起來,然后逐渐的进入了入定之中。 “风影使者,何不趁着我这最后一分钟的无敌时间,好好玩玩。”陈叶从容不迫的声音也就在此刻从四名风影使者的背后传來。 凌坷很早就跟沙易上校打过招呼,希望护航舰队能留下一批联邦战士,帮助本星展,护航舰队的这些人不仅军事素养高,而且能够完全信任,对稳定地面局势作用巨大,当时沙易只说是安排一下,没有说什么时间给出这些人。 “我也不知道”叶启元摇了摇头,刚才从营房里出来的时候,叶启元就试着向相熟的军官打问过了,可是军官们异口同声的都说不知道。 换句话说,接下来修剑将要使出一世技,大精灵力量的操控者的一世技。 飞廉眉头一皱,这十六个字表明意思很容易理解,大概指的就是天道完整的时候,开天三族会回归洪荒世界,到时量劫消弭,一切因果都会了结。 “请张省长放心,张省长‘交’代的任务就是我必须完成的目标,我一定会好好观察路庄市的情况的。”张辉说。 宋海涛身上两千多块钱,一部份是打算买鱼的钱,另一部分是他自己的花销,一下子全被警察给搜了出来。 本月的苹果大会,已经无人期待了,因为没有人相信。在谷歌拿出这么强大的软件之后,苹果还能有什么出彩的东西拿出手来,而苹果也因此被社会各界不看好,股价下跌,庞大的市值在无形中被蒸发掉。 封神一起,殷商自然而然成了被征伐的对象,毕竟惹怒圣人,民心大失,若有心机之人,便可趁势而起。 克拉克家族这边,并不知道强弩的威力如此惊人,数量如此之多。 蒂珐从修剑的背后爬到修剑的身前,让修剑从自己的背后抱住自己。 早苗刚刚路过草丛边时,就听见草丛后面稀稀唆唆的声音。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形物突兀的出现在了早苗的面前。 就算是你剑法再精妙,区区一根树枝,竟然也想同自己手中宝剑相媲美吗? 在陆云给了茅场晶彦输入了一些记忆之后,介绍目前的状况。得知红后,茅场晶彦也是十分惊讶。随后茅场晶彦便离开了。 不过是盏茶功夫,已经能够隐约看到那些黑点赫然是一艘艘的船只。 华山之巅,巨石、树木被神力改造,原本直入云层的锋芒山巅化作平坦广场,一座巍峨的、由石材搭建的宫殿耸立。 不过,托尼可没心思去管自己好不好受,一想到自己的好友陆云现在可能重伤垂死,急需救治,托尼就一肚子火,焦急、愤怒不已。 尚武台的边缘最高处,八把思楠木椅上,除了冰脉掌门师叔以外,全都到齐了,正在闲聊些什么,那道目光,来自于上首的齐云观掌门无辰子。 齐云观门规有云,若没有特殊情况,不到五级修灵的弟子万万不可下山,因为想要下山,必须要穿过湖泊和云层,平日里保护南寒山的东西,在这时就会成为伤害实力不济的弟子的利器。 顾玉乔微微惊讶,难道张铭煌这一次行动力如此迅速,而且还成功了? 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甚至说她对于自己的人生已经有了极其清晰的认知,就好比她对待感情,她知道自己喜欢赫连超,所以她会为此而努力,不会轻易的因为其他事情而影响。 顾阡羽仍然一头雾水,不过,没等他想明白,就被来送行的张铭煌招呼走了。 阳光在西面的时候,四周的温度慢慢地升高,而那些野草却更加的茂盛了,虽然叶檀这里很安静,可是在工地的地方已经非常的热闹了。 一声脆响后,陈勃对面的空间,完全被狐火充斥了起来,随即熊熊燃烧了起来。 啪!李明浩枪里最后一发子弹不偏不倚正中那只丧尸的脑袋,丧尸倒在地上。他的双手有些颤抖,表情也愣住了,可周围的丧尸却当作他不存在般,发了狂般往前冲。 而且,从他子弹发出的声音,以及轨迹来判断的话,向阳知道了他的大概位置。 听闻爸爸妈妈来了,方羽和语嫣赶紧起身迎接,茫茫人海,偌大的洛阳,此时此刻,一家人终于团聚,不禁纷纷抱头痛哭一场。 电脑屏幕的另外一边,邱穆看着这一长串似乎无比真挚的回答,嘴角顿时抽了一抽。 “好吧,我换个表达方式,这是什么地方?”楚云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问的方式不对,毕竟没有谁会像楚云一样被传送法阵随机传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 陈勃耐着性子,和他们两个一起慢慢等待了起来。今天他特意请了年假,就为了彻底解决问题,同时也想摸清楚一件事。 所以在他的分析下,菲妮为什么会做出下药也要得到阿雷斯那种事情,这其中一直令阿雷斯迷惑的疑点就豁然开朗了。 特使突然出手攻击阿雷斯和梅露可,大红莲骑士团也是满脸懵逼的。 1241 这里没有外来人 但光光这样似乎还不能触动机关,正当杨浩思考机关所在时,通道那头轰然作响。 果然不必指望俞晓这个时候的义气,大概终于捞到了对姜红芍解释的机会。 齐老爷子脸色一下子恢复了正常,看得出来刚刚的确是在逗齐莞莞乐。 而在神灵之下,则是那数量众多的‘凡人’。这里的‘凡人’,不是指人类这一种族,而是指神灵之外的无数生灵。 阎云从胖子的包里找出望远镜,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校园里的丧尸看起来已经不像昨天那么密集了,举起手中的望远镜看向外边,才发现望远镜已经变成单筒的了。 薛双和杨浩他们几次副本打下来,副本里有用的装备差不多拿奇了,正好去带带他们。 而另一边,赵家老夫妻,也迎来了一位不那么受欢迎的人,带来了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 然而并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老大已经定下来了的事情,是没那么容易轻易更改的。 周九一向觉得自己的伙食的要求不怎么高的,虽然头被他的人都觉得他的伙食要求特别高。 而进入阶级社会后,墓葬制度中存在着严格的阶级和等级的差别,统治阶级陵墓有着十分宏大的规模,更有一些统治者舍不得生前的荣华富贵,将墓室按生前的宫殿打造,这才有了墓殿冥宫一说。 先前卡跋元的招式让他们觉得很强大,他们只有联手才能抗衡,心里很为赵铭担心,不过后面事情的发展,却是完全超乎了他们的预料,卡跋元强大的招式在赵铭面前显得脆弱不堪,此时更是完全被打的气息萎靡,不知生死。 在无数人眼睛的注视下,两人在比武场上激烈交锋,每一拳每一掌都是产生能够拍碎铁石的强劲气流。 当然了,这件事情也是需要和高城百合子商量。在加上二十多万人的安置,高城百合子带着南里香,鞠川静香还有那些跟着过来的幸存者开始处理这些人。 “这宝物是我先得到的,为什么要给你,齐良子你也太嚣张了吧,就不怕我出去后将你的丑事说出去吗?”被称为林博的人极为愤怒。 他慢慢脱下兜帽,露出了下面病怏怏的面孔,干瘪的皮肤下就是骨头,如果没有血咒的力量支撑着他,恐怕他早就远离人世了。 赢得斗比的王觉兴致勃勃的期待着二人的比斗,同样赢得比赛的李师姐,一只手紧握剑鞘,另外一只手撰着拳头,从撰着拳头的手中,发出骨骼碰撞声音。 事不宜迟,庄忠仁就将自己的枕头拿了过来,然后直接塞进了如意的肚子里。 拍卖会大厅前方的拍卖台,忽然亮了起来,在无数人眼睛的注视下,一个精壮的中年人走上拍卖台,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环视了拍卖会一周,声音在元气的包裹下响彻整个巨大的坊市。 手中拳头挥出,顿时一道闪灵拳影能量闪现而出,一闪之下,便凝实成了黑漆芒影,呼啸声中,向着下方的巨大石块劈斩而去。 云药的实力太强,一般的阵法肯定困不住她,沈轻鸿只能剑走偏锋,从心魔入手。 当高台上,搭好的戏台幕布拉起的那一刻“锵锵”的锣鼓声响起时,众人跟着皇帝的手,纷纷拍手叫好。 “不客气,当然,这些药材有点昂贵,一味药材起码要几十万。”何叔讲完后,未等李新说话就离开了。 沈轻鸿布置出的这个阵法并非单纯的幻阵,而是一个重重组合的心魔阵。 这冒充的潜云,被摔落下来,受到猛烈的撞击,强烈的疼痛感刺激着脑神经,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满脸的痛苦之色。 龙战斟酌着说道,“仙灵宗曾经是仙灵界第一宗门,传承无数,只是随着仙灵宗被攻破,传承秘境消失,里面的传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看见他原本墨黑一样的眸子,现在竟然是红色的,根根血丝,让她触目惊心,而他有些暗红的脸和脖子,也很不正常。 不过经验都是历练出来的,知识都刻在脑海里,她就不信破不了这个阵,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只见sl战队的四人,突然出现在了上路,并开始二话不说的拆起了上塔。 系统干笑两声,便不再言语,不管张烨怎么骂,怎么叫它,他就是不出来。 他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不过于残魂的意识存在这个世界,怎么可能还能活着。 龙猫也着急不已,混沌吞天龙体的变故太多,完全是他们一人一猫构想,从没有实践过,虽然被叶无双演化了无数次,可还是存在许多不确定因素。 “人类,你可以安心的去死了!”影魔王龇开獠牙,双手握住嗜血魔棒,一棒朝着韩萧重重砸了下去。 羽‘玉’真脸‘色’一冷,一双宝辉流转的羽翼展翅,如一道电光冲上虚空,提着一柄光芒四‘射’的长弓,宛若一尊箭神在世。 但因为那片天地的特殊性,想来骁勇和他的亲友去了那里,只要不出蘑菇林的范围,是能有命可活的。 因为那美克星没有白天黑夜的缘故,布尔玛因为累的不行,便先行去宇宙船中睡觉去了。 "像哥哥这么好的人,一定不会让她感受到痛苦吧!"叶瑶梦笑了笑。 一会儿,在周围的斑斓鬣狗,尽数的撤离,只剩下那几头失去行动能力的斑斓鬣狗,还在不断的发出悲嗷声。 就是此城,常年有不止一位天仙期老怪物的化身坐镇此处,这一点是没有丝毫疑问的。 这两位唇语者,就算在结界的遮音效果下,依然可以做到交流完全无障碍。 众僧见此尽皆惊惶,哭喊着四散奔逃,其中有多少死于火难,则不得而知了。 他改变了这个世界,但也不断被人质疑,有人曾剑指苍穹,悲愤发问:姜子牙,这就是你要的世界吗? 1242 吴香儿静观其变 韩风大惊失色,脸上满是恐惧之意,甚至于隐隐有股尿意,差些就要吓尿了。 混沌之气,来源于天地初开之时那磅礴的原始之气,来源于阴阳始分之初那浩瀚的纯净之源。既然万物繁衍,皆归于阴阳推演,那么阴阳之法是否那能够归引这混沌之气呢? 接下的时间里面,喷火龙就待在一边,而阳则在实验室里面到处翻箱倒柜,倒是找到了几样东西,几个普通的精灵球,还有一个深蓝色上面有着一个龙头花纹的精灵球,同时还有一本破旧的本子。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临死才肯对我说这些话?”她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而噙着的泪水也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沐成风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他身体里有一股血液直冲脑门顶,那身体里的悸动,对于他来说,是最致命的。 面可是比男生还要强得多的,挣脱不开的j顿时对着手下们大喊道。 刘五一听心更乐了,这最符合他的心意了,谁愿意在这破地方呆着?你容家大又怎么的?能大得过宁王府吗? 牵招虽然聪慧过人,但守着个荒山他也无计可施,尽管粮食和饮水都已提前备足,但这人少物缺的状况是没法改善的。 “混账,你这样跑到你哥哥这里来,就是为了质问为父,你在你那些猪朋狗友面前失了面子了吗?”蓝玉海大声的吼了回去。 陆离野不理会向晴,也更加不理会厉威的嘲弄,只专心致志的研究着向晴背后的炸弹。 宇天痕用筷子夹起一个浑圆q弹瘦肉肥肉与肉皮结合得恰到好处的三层肉燥对丹宁和阿菲尔认真说道。 “上车说。”柳艳彤神神秘秘地挽着杨幺的胳膊走向了她的宝马迷你。 正在茫然的时候,忽然一“堆”剑光冲天而起,林东还没有来及分辨来人是谁,就听到一阵带着喜悦的呼喊声传来。 被“狼嘴”派过来的媒婆听了这话,尴尬地动了动身子,悄悄地抬眼打量起了孙氏,一面在心里揣测起来。 “哇!真是太威风了!”百姓虽然看不清贵王长相。还是一阵叹息。 看着四人进入天冥城,逐渐消失的身影,城门口处那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气氛,才略有缓和,一道道狂吐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的接连响起。 闻言,丁佩佩感觉自己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噎着,原本想立马开口,他就是好色,绝对是色胚!但是在自己表姐面前,刚才事情的经过她也是看在眼里,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五行属性的天材地宝?”王乐顿时眉头一扬,不由得面露惊讶之色。 心思念转间,王乐只能压下内心深处的困惑,留待以后去慢慢探索发现了。 当所有人都不理解为什么周辰会走到这些普通弟子头上的时候,当那些普通弟子都以为周辰是来嘲笑他们的时候。 “谢谢。”斗篷少年朝着大叔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看着布告栏上的任务。 与杨建平交谈了片刻,杨帆这才回到了房间之中,将房门反锁的,慢慢的修行起了上霄决。 若非勿萱主动提出将功赎罪,打败九尾狐的计划也许会出现不少波折。 每次姜宇轩都是这么说的,但是却没有一次见他离死亡有那么一点点近的时候。“我只知道,班长大人现在很愤怒,后果很严重”郁楚轩简答的回道。 神田娜心神不宁,她望着早已死去的缇米靠近,也不做闪避,而是质疑道。 宫本武藏说完闭上了眼睛,他期待过去厮杀的场景,那种和强者纠缠不清刀剑触碰所发生的声音。想起来何尝不爽呢? 这种邪修的气息,这种血煞特有的波动,看来还真是梅山城的城主府现了一件强大的邪物想要销毁掉。这时候,为了彻底的摧毁这种可怕的邪物,说不定城主府中的大阵已经在不断的运转了。 将储物格的王者之刃召唤出来,田野开启静谧之眼,将四周都观察了一番,但是结果让人很无语。 大将毒蝎抚摸着他怀中的蝎子走到了这个卡座,他缓缓地坐在了周瑞的旁边,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结果周瑞却先开口了。 “玩过游戏的都知道,杀强敌先杀治疗角色,等一下再回去和他们继续战斗!”残破的地面尘土翻飞,血腥帝王眨眼间就到了智王的面前,正在轻松解决血腥集团成员的智王,怎么也没料到会朝着他攻来。 毕竟,这个三重大单,要是能成,就能够直接解了霍氏资金链的燃眉之急。 1243 旧人赏新月 “没办法,他们一个个都拿着枪,凶得很,为了避免他们做出什么不明智的举动,我也只好送他们上路了。”‘雷蒙’耸耸肩。 当杨坚石认真看向宋翊的眼神时,那份透骨的寒意已令他不再话多,简直闭嘴杀。 他们仨儿在第二座山坡处歇息了一会儿,有了体力就立马往村里跑,这一路上赵保国时不时的回头看,也不见那触手踪影,这就是,没追上来呗。 廖振庭出了警局后,坐在车上,沉着脸,想到种种事,总感觉到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许久后才开口对着副驾驶位子上的律师交代到。 “……谁知道呢,反正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风人呢。”因为什么都没有发现,伊加有些沮丧地回到了车厢里。 在大致熟悉了一下切换成死射副人格的感觉后,他就切换了回来,然后准备开始测试切换桃白白副人格了。 这一次,风倾颜知道,自己的心,乱了,真的乱了,彻底乱了。之前所坚持的一切,潜移默化中,早已动摇,只是自己不愿承认罢了。或者说,早已摇摇玉坠,岌岌可危。只差萧煜宸轻轻的一个用力,便会轰然倒塌。 以前的帝离歌不管有事没事都喜欢把余晗馨唤到明歌院里,看着余晗馨办公。 余晗馨自然是想不到帝离歌本人就跟在她的身边,又何须去找寻她的踪影。 “呵,真是的!”见月锦不知为何笑了起来,风倾颜反而不笑了,如同看精神病一样,瞥了一眼月锦,不再言语。 被摔死的大鸟并没有出现任何可以食用的血肉,反而是在最后的时刻,大鸟尸体突然变成了一片跳跃着的光焰,飞速的融入到了陆川的身上。 咖啡也没有说话,眼睛有些红,说起来,今天那一次的抢龙,是他职业生涯的第一次被抢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颓了,现在竹子点醒了他。 李嗣等修士在目睹辽吉大军撤离后,也缓缓的撤离了此地,往奉天城而去。边界这场二十多万修真者参与的大战,就此结束。 水底红丝越来越多,其中一缕像是毒蛇一般,温柔地缠住了我的脖子,却越收越紧。 因为要对昌吉兴兵之事并未公开,朝臣也不知,是以,十八在宫中之事,除却宫凌俊,黎远和近身侍候的人,追风逐月,晓风暗月之外,无人知道。 等等,好像有点不对,老鸭汤和我耳朵出现幻听之间有因果关系么? 帧勇侯被人一掌毙命,此人出手狠辣,杀伐决断,是个厉害人物。 就算第一反应不是削死我,您的第一反应也应该是如何毁灭世界,如何让全人类重新洗牌好么? “这件事我们已经在调查了,你回病房吧,琉璃在等你呢!”白晓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也跟着站起了身。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电脑上还没有完成的柄图。突然间有些脑袋疼。 这一刀不似江川和金风挥出的灭妖屠魔刀,杀气弥散,要让万灵永世沉沦无间炼狱之中。 “臣妾当然和陛下不一样,没有陛下那么不要脸。”程茗染礼貌性微笑,脾气也一下子上来了。 “你啥时候能打赢空明方丈,成为菩提寺新方丈,啥时候就能这么威风了。”江川拍了拍景慧的肩膀。 她浑身查克拉、真气爆发,阴封印已经解除,洁白的羽翼轻轻煽动。 那时候北境虽然也不安,但是大魏主动出击,甚至还有洛阳子弟主动放弃洛阳的官位,选择去边疆六镇立军功。 穿着婚纱的陈若凝,婀娜多姿,妖艳动人,拉着准新郎姜霸天的胳膊,一脸渴求。 等了有十几分钟,果然,顾朝闻坐不住了,起身也朝着车厢外走去。 戴春风一挥手,两名宪兵冲了过来,下枪,摘掉领花肩章,直接拖了出去。 眼见着她还跟着说出这样的话,杨澈一巴掌对着她凑过来的脸扇过去。 这是假的,圣旨是假的,全部是假的!巨大的心里落差,让蒙广陷入了狂暴之中。 一脚踹开。里面灯光昏暗,十几个男的和七八个公主在做着不堪入目的画面。 “呵呵,如果那时候我有本事跟上你的话,就跟你一起去。”祝化笑着说道。 “天才之名没什么了不起的,每一个你所仰望的强者曾经都被称为天才,所以年轻人,莫要以为自己有了些许本事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强大的人太多了。”山王老头的话传入了洛天的耳朵里。 安排好了渔民的事后,魏希孟在当天下午就带着船队和许显纯一起踏上了去台湾的路。 搜查他人行囊,按说这是官府才有资格做的,不过,连这种事都不敢做的话,顾家也就枉称豪强了。 1244 数字的转移 想到四十年的苦心谋划竟败在一场暴风雪之下,三人心情郁郁,围着四具尸身一具熊尸发起呆來。 等二哥他们走后,赵东洋跟那些白道高官才咬牙切齿的离开了现场。 原本灵儿也想出手,但是主要也是怕会影响到昊南什么,谁也不清楚这冰晶是好是坏,若是胡乱用外力帮助昊南,那么后果,有可能不堪设想。 自然的发展无需刻意干预,盈亏圆缺自有它们必然的规律,只要运行在相应的轨道内,他大可做个甩手掌柜,让它们自由地衍养生息。 余晴美在何月娥的办公室里,凌霄进去的时候,她正躺在沙发上,用手机玩着时下非常流行的一款手游——打飞机。 夜歌不吭声了。就算她现在死了,只要海娜迦还活着,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一船上的兽人。 不过他之前朝战场瞥过一眼,发现虚夜宫方面已被完全压制,再过不久就能解决战斗,他们取得最后胜利的机会很大。 “来来来,这边,哈哈哈!”看到战士们,早已经在此等候的杜卡奥兴奋的上前做指引。 青娥这次真是呆在地上,她愣愣地望着天帝,这人真是痴情到这个份上吗? 等喊杀声往前方推移一段距离后,二哥这才坐起来,掉头往来的地方走。 下一秒,台风级战略潜艇上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前所谓有的运动感,因为此时台风级正在高速向上运动,随之而来的自然就是巨大的压力差距。 自从6月17日,八国联军突然出兵攻占大沽炮台之后,当天远东宣布进入最高级别的战略态势,鸭绿江边境整装待命着80万远东野战军士兵,远东所有海军舰队船只也进入了指定海域。 可是轩辕孤每次亲征,皆是乘坐此金龙战舰,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布着自己的强大与自信。 黑色斑纹虎用尖锐的刀爪撕开了剑齿野猪的身体,在剑齿野猪的战栗挣扎下吮吸着它体内那又黏又稠的血浆,而一些热气腾腾的新鲜内脏更是被黑色斑纹虎那锋锐的刀爪扒拉了出来,一股浓厚的血腥气息弥漫了开来。 突破到元灵期五重天之后,叶正风没有睁开眼睛,此时升灵丹的药力已经随着这次的突破完全消耗掉了,此时叶正风正在不断吸收灵气,补充体内空虚的元力,稳固刚刚突破的境界。 一个下午的时间,在飞逝中度过,根据内志王国的行程安排,当天晚上自然举行了一场异常隆重的欢迎晚会,但双方的心里,都在盘算着各自的主意,所以并没有过多的显现,似乎都在养精蓄锐准备第二天的会谈。 雷厉捋了一边雷神的记忆之后,又是仔细的观察了一遍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他的身体似乎是并没有太强的变化,只是完全的突破了极神的境界。 “原来你们是兄弟会的人……实不相瞒,我跟兄弟会的首领韩旭都是好兄弟!”想不到在这里竟然能够遇到兄弟会里的人,我也不禁开心起来。 恐怖的压迫与炙热,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是紧紧吸引着,一个个漆黑的瞳孔,皆是在此刻被映射成了炫亮无比的紫色。 在现代来说这种关系是有点荒唐,毕竟不是古代,哪里来的丫鬟。 得了灵泉水的滋润,姚贝贝的气色渐渐好转,被白子铭横着抱起飞离了血污腥臭、脏乱不堪的原地。 完颜嫣然见到滚腾腾的鸳鸯锅底,再看到摆的满满的各种各样的蔬菜,不由凤目中略带感伤。平日为了修炼,她的一日三餐都是丹药、灵果果腹,这么丰盛得地让人眼花缭乱的饭菜,她不知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了? 得到了姚贝贝的命令,紫雷化身而成的紫色雷电大网瞬间重新化成一道紫色电光,然后向它的紫雷山上飞速飞去,只是一瞬就在原地消失不见。 一想到笨熊的身体有可能会被别的男人看到,安维辰立即从角落中冲了出去,决定上演一出英雄救美人。 “没你这个外人的份儿!”熊筱白推开安维辰,走向自己的卧室。 是的,姚贝贝知道分寸,她虽然恨人贩子,却也知道这里是开宁城,她自然不会傻到惹祸上身。 “海涛哥我没事的。”秦乐乐附耳低声道,声音柔柔软软,很好听,像是一个趴在哥哥背上的妹妹一样。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丹药,若是有了,那岂不是人再也不用怕死了,反正吃了回春丹就能原地满血复活。修仙者也不用那么辛苦地修炼了,弄一颗夺天造化丹一吃,不就成神仙了? 这个时候,一名士兵转过身来,对落天问道:“你说要我们配合你,不知我们如何配合你?”说着,凝视着落天。 “嘿嘿,我是在帮助爷爷把从前的垃圾武器清除掉!”常林诡异的一笑,扔下发呆的陈明才离去。 “少来!看过你身体的也不止我一个,还有护士妹妹们,你也一个个娶了吧!哼!懒得理你!”安如初毫无杀伤力地瞪了他一眼,实在受不了他那副邀功的样子了,一转身就出了门。 王轩辕这才记起,在电影最开始的时候,托尼是被邀请去参加一个颁奖典礼的,并会在现场被授予顶点奖。 这冷不丁的一个消息让在场的所有贵族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没有人不被现在罗马正陷入两面夹击的态势中还能够保持一个冷静的心态来。 1245 顾眉生二次就业 车子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其城墙上一双眼睛突然变得尖锐犀利无比,像是一头黑夜里狩猎的鹰眼,看着远处透着兴奋和渴望。 显然,她也已经意识到,自己以后几乎不可能,再用常规手段说服对方。 可是,这边,叶狂的赤焰战刀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直接朝叶海兰劈下。 就跟请客吃饭,对方张口就是“随便”一样,谁遇上了,都得挺糟心。 “不,我要去!”知道卫景谌话语中的含义,可卫君拂却笑眯眯的抬起头回复着。 屈楚将视线看向何大宝,无声责怪他为什么应雪她们去南夷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告诉她? 第五场,曹成面对的是一头b级三头狼,成年期,体型是普通狼的三倍,这是一头感染病毒的进化怪物,传闻进化到s级可拥有九头。 橘黄色的灯光配上同色的榻榻米地板,让凑崎常夏有些感到审美疲劳。 不仅皮肤更黑,还有一种非常“纯朴”的气质,与东方御他们身上那种飘然若仙的气质截然不同。 打发走了交警,慕洛看了一眼警察局,叹了口气,还是走了进去。 叶重没有回答秦仙儿,而是拿着有着两块拱圆布片几根带子的东西在她胸前划了一下,在秦仙儿迷惑的注视下叶重左右看了看,满意的点了点头。 盘古犹记得当时徐无忧被逼进入恐怖深渊时,白灵看着徐无忧纵身跳下恐怖深渊时,曾经发过的誓言。 此时,方才看清,其本体竟宛若一条泥鳅似的,只是,通体金黄,并覆盖着细密的鳞甲。 虽然上嘴唇碰下嘴唇,“隔离”二字很是容易,但是一旦隔离,几万人最后能活几十人,都是多的了。 而且这古代的战争有个特点,你只需将城池打下来,就相当于将这座城池所管辖的地盘也打下来了。 突兀的,一道白光一闪而来,化作一道白衣修士,白衣修士低喝一声,一拳轰炸在三足炉鼎上。 叶天一边护着自己的脸,一边偷偷的从里外都是兜的裤裆里掏暗器。其它的地方打上去和挠痒痒差不多,以后还要指望这张脸混饭吃,保护好脸就行了。 无论它们之间有什么感情,始终都是它们,它们!绝对与人类不共戴天的存亡之敌。 “城主,肯定是血魔凶兽的诡计,那些畜牲可狡猾的恨很!”林志伟分析说道。 第二天,帝国和莱恩方面正式签署了关于乌果尔骑兵的雇佣合同和关于开放少量混血精灵战马和加大木精灵药品的出口合同。 呆立一会儿后,严白虎是突然说道,随后,他是立即想要派遣信使,去通知其他武将,可转瞬之间,他却又是停住了自己的动作。 这个酒肉和善,很是不简单,看他的模样轻松自在,杀死魔狼就好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他并没有用尽全力,实力也是非常不错。 林子云是一个从现代穿越而来的青年,他有自己的骄傲。他不想亏欠别人,所以他宁愿在痛苦中挣扎,在折磨中度日。 “不过我们今天确实赚了不少。”酷拉皮卡露出轻松的笑容,显然心情也很好。 这个就是军队跟普通佣兵团人的区别,他们的实力都很平均,全都是斗师8星到十星的战士,年龄比较大了一点,都是三十多岁左右。 老者一头白发,白眉毛,看上去却不是很老,他是京都有名的强者,一位斗帝七星的人。 毕竟,严白虎的兵力,可是几倍于他们,一旦被其包围,可谓是插翅难飞,哪里还有逃脱的机会? 显然是对于念针并没有起作用,也没有什么反应,毕竟只是试探的行为。 可为什么赵董事长在分析出了这些情况之后,还要让利给对方,与其合作呢? 眼看着那青山苗寨五大螣蛇使者结下螣蛇阵的地方,和刘怀东布下的火网附近,没有一只三足乌鸦胆敢靠近,其他人不禁一脸艳羡的吞了口涎水。 没有向巧芸在,轩辕智没有多余心思去享口腹之感,勉强糊口便能满足。 向晚扫了眼空空荡荡的教室,轻舒口气,唇角挂着一丝美美的笑重新坐了下来。 坐在椅子上的向振德此刻正吧砸着旱烟,听到赵红妹喊叫,只是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便复又继续抽烟。 其从那夏紫苏的随身布袋中取出数个瓷瓶,一一打开来,选好疗伤灵丹,给两人服下,这才脚下一动,飞到一处岩壁旁边。 而在上一周的比赛里,b组头名的rng,正是被这只初生牛犊给撂翻了。 听到这个消息,柳淳暗暗点头,果然没错,这不是什么双穿故事,关羽的老家在山西蒲州。别的地方关羽地位或许不高,但是他的老家,一定最先把关羽封神。 刚才他跟对方正面缠斗的时候,记得很清楚,他切的时候这几个都用过了闪现。 “倩倩,我真的是爱死你了,谢谢你发给我的照片,我竟然才看见!”柯艺馨激动的大叫着,差点震破田倩倩的耳膜。 自从ssr在比赛里掏出加里奥辅助之后,跟着其他的队伍也开始竞相研究使用,经过多次尝试开发,发现效果确实不错。 苏暖轻轻眨了眨眼睛,许君与的口气太温柔,可她并没有感觉到开心多少。 “六百个单体机舱……”李灵不得不想到,她和沈浪现在所在的这艘宇宙飞船非常非常大,起码有六百多人在这宇宙飞船上工作生活? 酒千仇看着那一百万上品神石都愣住了,他……他……他这是收了一个土豪徒弟吗?挥一挥手拿出来了一百万上品神石,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1246 吴香儿起心立志 他放眼看去,这巨门里面要比外面大的多,先不说占地面积,就说这高度就已经很吓人了,逆命眼前都是高大的机械架子,基本都是空的,但是有几个上面还有着一些机械原型,像是一种战斗机甲。 苏易扭头看了一眼阳顶天,此时他的表情极为微妙,其实说白了就是恐惧加上害怕,还有些许的矛盾,这这几种情绪汇聚在阳顶天的身上,登时就是有着一种极为纠结的意味。 一番话说完之后,身体变得健硕吓人的老者,就向叶风缓缓伸出一只满是皱纹的大手。 “老头!多嘴!”黑衣头领拿出一把短枪朝老人头上直接就嘭的一下。 程天桥咬着牙,最终还是拿出了一个储物戒指,直接扔到了叶玄手中。 南宫倩摇了摇头,她只是觉得这手臂被震得有些发迷,但是并没有实质的伤害。 伴随着台下所有人的欢呼声和鼓掌声,一个个勋章都被佩戴在选手们的魔法袍上,在阳光下,质地不俗的勋章熠熠生辉,闪耀着荣耀的光芒。 虚影逐渐变为实质,但见来人身披黑红双色的大褂,浑身金黄,趺坐在十二品的赤皂莲之上,面孔跟连生有些神似,正是他识海内的本相。 碧蓝色的水之规则链条充塞天地间,蕴含着世间一切的水意,缓缓的烙印在陈霄身体之中。 眼前的人攻击这下彻底被阻挡,杨冲看着高台上已经开始擂鼓震荡音波攻击自己的人,左手用力紧握,皮肉都在崩碎,这是因为超出了自己能力掌控,结果身体承受不住率先开始崩坏的表现。 “一个村子。”老板娘好像回忆着什么,却猛古丁的冒出来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房门打开,三个高矮不一的人哗啦一下冲进来,使得本就狭窄的公寓里更加转不开身。 “你放开我!”陌千千将身子蹲在地上用力拖下去,她想要挣脱此时的束缚。 魅影本身是不怎么想要碰这上面的东西的,可是一听到墨西子这么一说,他居然就手痒痒,想要去试一试看了。不过魅影知道,好奇心害死猫,他既然懂得这些不是他能够碰的,所以他就按压下了那份好奇心。 陌千千还在为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担扰着,却听到那位陈总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第一次之后,唐梦以为不会再有第二次了,结果去靠山村,去靠山山泉的山洞里面,偶然的又发生了第二次了。 “有字?”陆晓歌戴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一直都以为只是纹而已。 “我也来露一手吧。”水奎有些不服气,两人天生就不对脾气,话音落下,凭空一抓,竟然慢慢的凝出一个水球,然后随便一甩,就在一旁的空处化作一片雨,撒的地上都湿了。 江振龙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起身朝着一旁的沙发走去,看到他朝沙发走去,我也跟了过去。 此时,就在二人进入夹道,准备这次甜蜜的疯狂之旅时,一个黑衣男子紧随其后。 可谁知道,这才没过多长时间,就出现了在价格上比他们更有优势的竞争对手。 此时他用的,正是得自于纯阳道人的几种大道术之中的一道,叫做“上苍之手”。 天苍宫某个大殿之内,响起了一道轻咦,然后,沉寂了半响,一道身影从大殿内走出,脸上的神情,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眉飞色舞。 杨洛心里面顿时“咯噔”一声,有点不明白赵国乔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抱着她在空中努力腾挪了几下,减缓了速度,而后噗通一声他们掉进了水里面,傅诗涵呛得耳鼻喉里全部都是水,在水面上摔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刚才在医院,他完全有机会,趁着自己救活了乔寒溪,再完全暴露自己叶九霄的身份,向乔家提出娶乔寒溪,乔家人定然就不会拒绝。一旦和乔寒溪成功结婚,他就能够渡过劫难,能够保住唐梦竹和苏果果的命。 当感知人或物或事件的时候,他的所有情绪同念头都将幽暗协同腐蚀,根本无法窥视点点星光。 男人弹得十分的投入,颀长的身躯随着跌宕起伏的曲子,肆意舞动,完全沉浸在音乐的世界当中。 邀月浑身淋的净湿,双眼迷离恍惚,涩涩的很难受,模模糊糊间,好像见到了哥哥在冲她笑,她拼命的伸手去抓,却总也摸不到。 各种各种的仇恨喊声汇聚成巨大的声浪,连绵响彻不休,忍者们一窝蜂的向着天天的方向动了决死的冲锋。 没睡醒和骷髅包骨两人先是一愣,转身就往回跑,就在他们跑出二十米左右时,突然湖面向下一沉,随后一涌,从水里窜出一条黑呼呼的大东西,直直的奔两人而去。 鬼童子得令,立刻卷起旋风,在素素的外围形成一道屏障,和素素一起,向着林外冲去。 张天赐取出一张纸符,裹在寻龙尺的探针上烧了,然后收起寻龙尺,和金思羽一起下楼。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燕楚珩就在香丹苑外候天娇起身。见天娇的房门开了,他不顾身份径直冲进内室。香丹苑的宫人不好阻拦,脸上神色却写着奇怪。 1247 万事开头难 罗克勋愣是被这一巴掌打懵了,顿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一脸错愣的盯着赵炎,万万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出手打自己。 结果我一试,却发现欣雨得意的太早了,只点燃了第三堆火,系统就提示一个营地的最大容纳量只有三堆了。 “这样不行,你会冻坏的,你得先把这件衣服换了,然后我来帮你驱除寒气。”苏彦蹙眉,对着萧沐璇轻声道。 前方,一排手持利剑的剑士冲了上来,其后跟着一批弓箭手和法师,其一个领队的玩家叽哩哇啦的喊了一通之后,他们对我们发动了攻击。 此刻的她,双手放在胸前,头微微低下,不时的向火宫广场上打量,像是在等人一般。 望着阿离略带一丝恳求的目光,花上雪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继续追问。 牧雪走到李慕跟前,展颜一笑,轻轻刮了李慕的鼻子才将李慕从失神中唤醒过来,李慕一把抱住牧雪,弄的牧雪一个大红脸,但是牧雪并未抗拒,反而将了李慕包的更紧了。 “他现在的修为也太低了,配不上我,让我一步步鞭策他成长,让他成长为震动无尽荒域的人物,那样就太好玩了。”玲珑玉的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光芒,意味深长。 当然,景麒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当真把那骂莫意老头儿的话给说出来,莫意老头儿是长辈,他该唤作爷爷的人,就算,再怎么为老不尊,做事诡异,也不是他这个晚辈能指责的。 寒意不断侵蚀着萧沐璇的身体,衣衫也是完全的被冷水浸透了,水珠不断的从凌乱的发丝上滚落。 李婷婷描述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做起来的感觉,真的有那么美妙吗? 众人闻言,这才从呆滞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开始学着叶风刚才的样子,开始为自己弄起树皮来。 于嫣然目光投向城墙上出现那个足有两米之高的窟窿,黛眉一皱。 主持大师又吩咐寺院里的僧人将院子里所有的水以及花草全部铲除掉,并且用火烧掉。 因为我速度控制的很好,呼吸也基本均匀,所以开始的十圈我跑的很轻松,但是从第是十圈开始,我便有些乏力了。 从羊子通的话中,向罡天是明白过来,这童子看着是羊子通的追随者,但实际上,应该是无影门派在他身边的监控者。有危险时,是要保护他。但如羊通子有异心,怕是这童子就会成为夺他性命之人。 这个时候,从婉儿的行动当中,竟然跟叶倾城有几分相似。我倏的明白了,这是一只附尸鬼,她跟叶倾城是一样的。心里不由得感叹,十四叔竟然也跟附尸鬼在一起,难道这就是阴阳法师的宿命么? 交代完,这个男子再次打开房门,一股寒风再次吹来,让这个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而我们如果投降或者是跑路,那么就意味着没有了这个筹码,我们没有了筹码,就没有了和熊达对抗的资本,那么熊达对付我们就没有任何的忌惮,到时候估计熊达想要玩死我们,就会像捏是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腾辉点头,他见过夏禹,对方那种隐约的皇者气度也曾让他眼前一亮。 来回迈着轻盈步子,眉头微蹙,夏凡的话语在她耳畔经久不息,而且她相信夏凡每一句都是真实的,顷刻间,眸子里又流露出滔天恨意。 “头,老爷吩咐过了,不要虐待犯人……”一看情况不妙,马大帅的弟子诚惶诚恐地凑过来,他害怕这样下去,弄不好会出人命的,便赶紧搬出老爷的话来制止。 视线成功转移到秦玉娇身上,夏凡并不着急,他的目的让扁神医这个大骗子身败名裂,把那五百万吐出来。 这一手果然还是有用的,起mǎ秃发思复鞬的脸色现在已经很难看了,而他看着沮渠蒙逊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敌视,方才还有的一份好感,现在已经是荡然无存。 “好,以后要是遇到荆州兵,二话不说就先冲上来再说。”刘宠在心中不由打定主意。 “所以……孩儿以为,父亲应该做出反应。”吕绍虽然有所迟疑,但是还是勇敢地说道,他虽然一向谨守分际,可是现在的话,有些事情再做,就矫情了。吕绍老实,可绝对不傻。 何跃看着这些人磨磨唧唧的说不完,而且比试之后何跃说一大堆的废话,听的有些不耐烦了,直接自由上了台,你们不是要比试吗,那我就好好的陪你们玩玩,真麻烦,一个个的来总是有点慢。 嗜酒老鬼见谷星罗这位老友没有什么反应,然后继续说道:“这个所谓的异界空间被魔月宗唤作角宿海,而这名男子却是魔月宗镇守着角宿海的某个海域分坛的弟子。 一想到此,桓石虔就发现,这个哥哥,似乎比起过去更加成熟了,很多事情,自己都看不懂,想不到,但是他却是看得懂,想得到。 宁泽彪本想倒车绕过去,可是之前受伤的几名男子将车团团围住。 恒星娱乐的发展完全可以变成类似于caa一样的庞然大物。在东瀛、湾湾、高丽、东南亚都会有它的客户和合作者。 光芒变成一道人影,砸落在水中,捡起滔天的水浪,瞬间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等周末接到关于此事的奏折,成嘉他们早已经风尘仆仆的回到了郢都之中,开始为征召佳丽的相关事宜,忙活起来。 周末四个老婆里,数素媛脾气最大,也最爱吃醋,他低头寻思着怎么哄这位大爷开心,接纳樊姬和西施。 霎时,一副只有他们两人才看得见的虚拟屏幕,赫然出现在空中。 罗川把视频里的发现给柯雪讲了一遍,然后就带着几个警员从警队出发,去找那个潜在被害人了。 1248 张卿子拦路 “说的也是!”余四娘心底稍稍暖和了不少,“你要不要给丰子也准备几件御寒的冬衣?还有邢北辰? “你的身体丑吗?”苏熙月望着他那几乎可以让她溺毙的绿眼睛。 老夫人都有些感动了,她也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人,如今年老了,对什么事都是看的很平淡。如今因为叶瑾儿的这句话,也是很感动了。 “夫人的羊水已经破了,是要生了。”产婆一瞧良沁的情形,便和六姨太开了口。 她瞄了一眼一旁的阿金,两人只顾打闹,把她给晾在一边了。许俏俏冲她歉笑,然后示意她继续。 那一点扎破的曙光照亮这片巨大的,亘古荒寂的坟地之时,那一点光便突然如同被无限扩大了般突然刺眼起来。 终究是夏天,这个季节带着口罩肯定是热的,她的侧脸已经流了些汗,润湿了颊边的头发,越发的乌黑,也衬得皮肤越发的白。 “司凰,你们回来啦?没出什么事吧?”凌菁翘首以盼,终于把三人等回来了。 “在下多谢使者成全!相信苏白那孩子也会感激使者的深明大义!”哼,不是拍马屁的话么,谁不会说? “月儿,朕再也不会让你寂寞。”宣帝精神还很好,抚摸着她的背说道。 “要的话,就送给铁哥了。反正我也没用!”孤雨看着众人惊奇脸有必要这么夸张吗? 韩水儿现在是一刻也不想看见景墨轩。不是因为白云珊和景墨轩在一起她心里嫉妒,而是景墨轩天生就是韩水儿的致命伤。只要有他出现或者插手的事,她总是不能好好的做好,甚至会输的一败涂地。 “此时管他那个‘混’蛋做什么?我们可是昔日的大学同窗,自从见面以来就没好好聊聊呢。”肖紫陌低笑道。 压力,流火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压力,这是浓稠到极致的天地元气带给他的压力,这是一种只有觉醒者神识才能感觉到的压力。 刚才李南凭借目测确定王大姐没有受伤,看来他猜错了,一叶可以障目,而李南主观的想法也模糊了他的判断,一个趴在地上不出声的人,怎么可能会没事? 坐王鹏身边的刘胖子早已经站起來腾出位置:“莫主任,这里坐。”刘胖子随即又去叫霍智贝不要忙活,让包兰找人再去搬两把椅子來。 现场除了三哥之外的九个汉子,手里尽皆是重火器,一时间子弹飞迸,就算对面是一辆坦克,也能给打报废了,而一顿硝烟四起之后,那大癞头蛇却不见了踪影。 “我同意你加入敢死队,现在命令你去找军需官,拿酒去!”孙里仁命令道。 她没有想到,那个诬陷义父贪墨的幕后黑手的手竟然伸到了宫门处的禁卫军身上,这让九凰感到心惊的时候也知道了幕后黑手的身份定是不一般。 “什么什么?你们也未免太过于霸道了点吧!一过来就夺权,还敢放这么嚣张的话,是不是也太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说话的是伍古亮的表弟,他甩了甩长头,语言里透着浓浓的不满。 心里的甜蜜的不停的膨胀,自己到底何德何能让这个男人这么维护自己。 场上的众人不说话了,看着夜凰的目光再也没有了轻视,取而代之的是敬佩与崇拜。 风瑾心头一颤,知道这个家伙实在随口骂,还真的说对了,自己不是人,是神。 妍妍和瀚瀚倒也算是听话,每天是荣叔开车去幼儿园接他们回来,一回到颜园,他们就在客厅玩一会儿,汪凤怡她也不放心,秦老爷子就让她也到颜园里来照顾着一些。 道路的连接点,乃是一座宽敞的四合院,一眼望不到边际,更像是皇宫一般的感觉。 “凰儿,你需要什么东西,我帮你拿?”看着夜凰坐下后,上官云天笑眯眯的开口。 “这是我让青姨煮的汤,既然她病了,你就送去给她吧,我就不去了。”颜若依将保温壶放在了餐桌上,她就转身想要上楼。 明珂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刚刚进去音乐楼的时候,就感受到一股庞大的压迫感,让他已经觉得很不舒服了。在进入教室的时候,这种压迫感也是逐渐增大。 “你是在我来之前,刚刚吃了糖了吗?”秦劭宇可并不是那么轻易能够说这些甜言蜜语的人。 朱鹿在舞台上看到江云已经转身,心里有了底气,自己这一次的目的达到了,至于田真和王风,转身不转身已经无所谓了。 伽蓝陀几乎失去理智。若不是没有头发,此刻他已经怒发冲冠了。 玛蒂尔达的声音传来,死气的不正常用途算是让她玩的明明白白,死气扩音器效果十分优秀,王影清晰的听到了玛蒂尔达的呼唤。 至于白梦溪早就给一旁看戏的苏远之使个眼色,二人堂而皇之的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石匣距离辽县仅有15华里,他是榆辽公路上的一个大村,有着200多户人家,是辽县县城是西大门,自从1939间7月日军占据这里后,经过一年的修缮,已经将这里变成了易守难攻的坚固据点。 1249 道不同而志相合 想不明白,为何短短一年时间,林云便能够成长到这等地步,这样的速度,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赵一山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要见识一下酒香居的美酒了。 感觉体内不断涌出的强大力量,萧泽脸上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挂着一抹视死如归的狰狞笑容。 粪便被赵一山和孜炎扔向了身后的铭元境修士,近万名铭元境修士,忙碌了起来。 急促的呼吸让杜佑家的话断断续续的,加上现场一波接一波的呼喊声除了最前排的观众外,后排的人只能隐约听到个大概,但从起伏的音调不难听出,杜佑家现在很激动。 这次jyp得到参赛名额的一共有三十多人,有时候杜佑家都不禁唏嘘,自己貌似来首尔别的大事没干,就比赛了。朴振英这一次租了一辆大客车,专门接练习生一起赶到主办地s/m公司,免得到时候在组织麻烦。 血光大作的巨斧,纵然是林云的无暇肉身达到第一重巅峰,还是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 丰都鬼城这边的警局就建立在离鬼城不远的地方,也许是因为来这里旅游的人太多的缘故,所以警局为了方便办事,所以建的也就近了些。 林云三人主要是屠杀剩下的低阶妖兽,而聂离则解决掉还活着的那两头六阶妖兽。 大道上是不断开进的林堡军团,精良的盔甲,帅气的披风,整齐划一的队伍怎么看怎么威武帅气。 当他睁开眼之后,便发现治疗正盯着自己看,他的眼神看到自己浑身不自在,不知道他为啥这样盯着自己看,他的脸也不由得微红。 事后姜云幼看过微博,也知道了宴涔在演唱会开头时说过的那番话,猜到了溥叶的心思。 想多了,他真的想多了,身为修仙者的父母怎么会关心他?他只是一介凡人而已。 “过几天不是你妈生日吗?”花玥玥一下子张大嘴巴,暗恼自己这记性。 江棠棠无语,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让她既是嘲讽又是怜悯的。不过她要忙的事情很多,也懒得去理会。 他对贴过来的伏柳王子并没有什么感觉倒是,他觉得这一次的恋蝶倒是这般的冷漠,还是因为眼前这燕国的王子,所以他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眼色。 江棠棠再次拉了系统出来询问,但一旦涉及男主身份,修仙的问题,系统便以超出它能力范畴为由拒绝回答她的问题,有时候甚至直接装死,完全不理睬她。 轻手轻脚的进门,屋里只留着进门口的灯,于海辰几乎是蹑手蹑脚的完成了梳洗,然后上床。先把手机开成静音,在面对着花玥玥的方向躺下。 暗淡路灯下赫然是米达安德,他们是不是早就出现了,只是不愿在他家里。 那留在落腮胡的中年男人说了这样一句话的时候,却让云裳的心里无比的安慰,他要等的就是这一句话,这个样子他明明白白的知道了,这男子绝对是对香香有疑惑的人。 恩里克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就站在场边,看起来他是默认了巴萨罗那球员们的自作主张了。 “你连死都不怕,会怕打雷?”他调侃床上被子里的苏伶歌,湿漉漉的身体甚至还来不及打理,顺着床沿就坐了下去。男人伸长了手去拉扯苏伶歌身上裹住自己的被子,却被里面的一双手更为用力地拉住。 因此,让人将这些隐世宗门的客人安置好了之后,刘协向萧天月询问了许多关于云阳宗的事情,宗门功法特点等等问题,以图知己知彼。 而且李青山已经提前起跳了。他发现,他已经在位置上占不到任何便宜,即使他现在起跳争顶,也可能没有办法对占据了有利位置的李青山形成什么干扰。 “奥德,你需要把这块石头弄掉,否则就会影响你布置诡雷的杀伤力。”易天指出问题所在地说道。 “我们宗门的弟子一共只有六十多人左右,门主修为是地级中期武者。”黑袍人答道,他心中诅咒秦天找上自己的门派,最好被宗主杀掉才好,他自信秦天绝非是自己宗主的对手。 祭祀圣地,所有人都明白了,看着大祭司的目光都带着悲痛和崇敬。 大片大片的沸腾着的极致寒冰气息,让得下方冰冻表面坚固无比。 “拦住他!”一个维持结界的忍者忽然对着结界中的队友大声喊道。 易天提出条件地说道,他确实需要提升自己的本事,这样才能进入欧洲,践踏欧洲的皇族们。 齐思思将干净的衣服放在门口凳子上,他伸手出来就能拿着换上。 我本就没什么胃口,吃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仔细听电话内容,深怕漏掉点什么。 所有人再也没有了任何异议,并且有了刚才杀鸡儆猴那一手,也不会有人敢驳了他的面子。 另外,这些人本来会死亡,但因为智脑,还能继续活下来,对他们的家人来说,也是好事一件。 1250 窦湄好骂! 只可惜飞雷神是扉间老师为自身打造的,想要修习除了极强的天赋之外,还得有千手一族的仙人体,以及庞大的查克拉。 虽然今天在齐鹤山那里,也经历过瀑布的洗涮,但是和武老这里比起来,两者完全不能同言而喻。林萧不得不在心中感叹,大自然的力量果然是无穷无尽的,以一己之力想要和大自然抗衡,或许只有真正的大能者才能做到吧。 “隐秘洞天的入口已经找到了,那个洞天并不大,藏得也不深,看来目的已经达到,所以也不费心掩藏了。”黎云脸色不愉地说道。 “哼,堂堂一族之长,二对一,却未战而先怯,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李蔚讥讽道。 “强,猛。即使是隔了这么远,也能感受到它身上的威势。不仅是他三阶晶能带来的威势,还有那属于野兽最狂暴最本能的兽性。”林萧认真道。 姜屿从他手中接过那两块祝祷魂石,只见那两块魂石是统一的样式,唯一的区别是一块上面刻着“刑罚司”,另一块则刻着“琅嬛掖卫”。 如果此时有一个地洞,苏曦想要钻进去,太难为他了,这种生活,让他如何去过。 下一刻,桃儿的嘴唇又被堵住,新换的底裤又一次落到了姜直树的手里。 随着诸神黄昏话音刚落,突然挣扎的堕落之王身体一震,仿佛断线的风筝失去了控制权限。 几个赛车手从刚开始就瞧不起顾宇,此刻他们都当面嘲讽了起来。 也因此,几乎与他碰不着面的皇馨荧,慢慢的淡化了心底的恨意。 “当初你答应过我,不插手我们之间的事情。”萧冽眼神顿时又冷了几分,显然是对她出尔反尔的行为很不满。 “护道者……倒是有点意思。就是不会知道他们护的是谁的道。”龙武低声说道。 虚空之中,迷你火麒麟不断的躲避着残魂的轰炸,愤怒的咆哮声,响彻着虚无空间。 他本来就是背着族中长老偷偷跑出来的,能来到下界,绝对是天大的机缘,自然没有人告诉他下界的危险。甚至,他还要颠覆了整个下界,称王称尊呢。 郝窈窕把她和郝蓁蓁去的时候看到郝栎欺负郝瑄的事情说了一遍,碍于郝瑄那熊孩子的面子她到底还是忍着没说郝瑄被压在底下打的事情,而是着重说了自己揍郝栎的经过。 他感受到拳头上面亚帝强者的神威,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抬手相扛,将修为发挥到了极致状态。 湮儿闻言不禁幽怨的偷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眼里暗藏的情欲。她怎么给忘了,这男人就是个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每次动手动脚之后就是要拉着人家陪着他一起做运动。 这事儿没过几天,叶冬升就单独约叶织星出来吃饭,叶织星想着正好,当初杨芝和倪思裳在,又是在市长家,好多事儿也没说清楚,今天好好跟她爸聊聊。 就在寒烟焦急等待的时候,南宫焰正在皇宫里和段无涯交谈,既然皇帝那么肯给段无涯的面子,让寒烟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那这个会议也就不用再开下去了。 “是。已经别无选择,只有我们四人用生命,用血液来祭奠那个大阵,才有可能逼退宿命。因为那个阵势里面,有当年他与宿命抗争的一丝痕迹。”酒皇面色凝重。 叶枫眯着眼睛打量着骨渊,立刻知道了他的来头。骨血魔君,乃是跟魔眼魔君临近的魔君,比起魔眼魔君更加强大,掌握的土地空间也同样庞大了数倍,难怪骨渊敢大摇大摆的过来抢亲的。 “这个安东尼先生,我房子这件事还是我自己找吧,毕竟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了。”木梓飞连忙打断安东尼。 然而透露出来的唯一线索,只有‘行刺金敏正的人是个黄种人’,其他的全都一无所知。 “木梓飞,谢谢你。”巴图鲁和水无悔都知道木梓飞的好意,所以也就接受了。 大家也愣住了,大哥,刚才你出场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嘛,怎么现在这么不给力呢? 浅冈厉在强烈的魅惑下,睁开眼来死死盯住苏媚精致而妖冶的面容。 对于一个这样的平民家族,木梓飞根本就没上过心,可就是一个这样的平民家族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多伦多皇城中有数的大家族,这怎能另木梓飞不不有所担心呢。 “笑什么笑,想起来拍了照片就能回去拿钱是不是就抑制不住的高兴!好,成全你们,来,把你们的手机,录像机,针孔摄影机都拿出来,好好拍拍老子健硕的身体,来,来!”说着中年男子还摆了几个夸张的造型。 “好,那我们也就别再分什么你我了,一起吧”辰欣眨巴了一下眼睛。 不远处的杨灰猛然感到一股危机感从心底里涌出来,令他极为难受。 这时,就见寒宫门前人影一闪,紫烟霞拖着落霞仙子走了出来,她手中的紫电蟠龙鞭缠在落霞仙子的脖子上,一张明艳的脸上满是杀气。 经过一番辛苦赶路,凌云一行人再度回到了科尔西斯高原,如同来时一样,凌云自然不会放过整个高原上的雷霆之兽,如果让这些经验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凌云会觉得很可惜的。 “你说,你赶紧说是什么大事!能弄多少钱?”张宝同连忙从床上爬起问道。 可事与愿违,待吴刚撤了火,再向瓦罐内查看。这一看不要紧,吴刚心里立刻就凉了半截:吴刚看到的是一块块又干又硬的东西。 1251 小黎的胆量 虽然手中的已经是最后一杯,可他也像前几杯一样,双手捧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一次的出行可谓一波三折,还没有开始就经历了这样的横祸,我们所有的人都有些郁闷,现在连行李都被什么公主扣押了。 “哼!还算有个自知知明的,要是你们这些凡体都能修炼,那整个蛮荒地域岂不都是修士了,可笑!”心中一阵冷嘲,随即卓姓男子便再次饮了一口浊酒,待那舒服的劲头散去,便拉着众人缓缓离去。 “造孽呀!……造孽呀!”曹雪花依然是泪流满面地用双用拍打着地面。 之后,唐枫和父亲说了此事,在唐枫一再请求下,唐枫的父亲把张燕调至青城市警备区担任警卫连连长。 由于最近天气暖和了,到医院挂诊的病人猛增,唐洛然从早忙活到晚,几乎就没有一刻停下来过,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她跟着同事步伐走出办公楼门口,远远地就看见傅子琛在门口等着。 可结果他的身份被村姑的父母撞破后,他们便找来一个厉害的道士将他打回原形,还关到了笼子里,打算第二天剥皮剔骨。 陈医生跟她说过,这种药汤对有性功能障碍的男人有很好的辅助治疗作用,但是对于身体完全健康的男人来说,这种药汤有另一种效果。 陆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水泥阶梯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注意周边过往人异样的目光,刚才有路过的护士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被他毫不领情地推开。 “我知道价钱的!”西门金莲苦笑道,二三十万块,现在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毛毛雨,只要异能不消失,利用赌石赚钱,实在很是容易。 顾念不敢想,这些虽然没有发生,但是经她脑子里的思维一涣散,本能的恐惧感就油然而生。 西门金莲并没有坐多久,展慕华已经回来,告诉她手续已经办理妥当。 罗欣儿心中一惊,难道君绮萝对他说了她在赫叶丹府上的事?看向君绮萝,眼中顿时闪过一抹怨毒。 “姓胡的人多了,难道你都看不顺眼?”西门问雪摇摇头,反正,胡栖雁的思维,不以正常人猜度。 “我?”展白闻言,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她怎么尽着问这个破问题? 而且采用的策略很是巧妙,虽然乐凡没有明说,但是,说出来的话,正好让人看到是一个好机会,所以,马腾并没有想太多,就说出了那番话。 徐逸然在心底叹了口气,西‘门’金莲是绝对不会说出来她的赌石秘技的,而他如果冒然问这个,只怕连着朋友也没得做了。 当然了,这应该就是一种比喻,肯定没有好到那种程度,否则也未免太过牛毙了一些。 这个时候,赵伦、林鼠五人和曾轶可、耶律楚才也听到动静来到了广场上。 老头的身上黑气缭绕,整个面目都看不清楚,好像被一层黑雾笼罩一般。 夜晚,夏子轩三人没有在这里夜宿,直接就搭上传送阵离去,也无人敢阻拦。 秦沧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嘴角微微的挑了挑。 的确,今天云牧世家、慕容世家和独孤家都有年轻一代、老一辈的高手被周良狠狠教训,几乎是就是无情吊打,但唯有西门世家自始至终没有人搀和其中,没有西门世家的高手与周良交手结怨。 在他们开心万分的时候,在远处极速飞来地强良却是难看。强良有着仿佛火焰一般地金色长发,长发边缘流转着淡青色光晕,他那一双眼眸犹如鹰眼一般凌厉。 杀气蔓延,周遭血气都沸腾了,里面全都化出杀光,四方围剿夏子轩。 看着看着,慕容倾冉的嘴角竟然勾出一抹浅笑,其实,她真的很羡慕那些寻常百姓,每日柴米油盐酱醋茶就够了,不像现在的她,虽然,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但事无绝对,尽管负责波塞冬师司令部安保力量的近卫智械部队是不折不扣的精锐中的精锐。 虽然那只是普通的灵器,但也和之前拿来自爆的法器天差地别好吗? 不过这一世沈平却找到了机会,天刚蒙蒙亮他就起来了,濛濛细雨浇不灭沈平心中的热情,他拉上史红玲一大早就出门了,第一站当然是奔着那座关押白娘子多年的雷峰塔。 沈平这次来到香港,下了飞机在出站口,目光转过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一个举着自己名字的牌子。 这个时候,林叶想到了白猩,他炼化不了,但是白猩能炼化,这么好的东西给白猩炼化,那又多了一员能和分神期修真者对战的大将了。 原来他刚说完,却见叶峰被鬼马魔戳杀的人影,啪地一下有如泡沫般碎裂。 “我能为部落做些什么?我的手连一颗颅骨都不能捏碎。”迦罗娜在得到桑拉的肯定回复后,不由得再次问道,她希望知道部落重新接受自己的原因。 黑龙公子浑身颤抖,转过头,几乎以一种要杀人的目光,看着高冠老者。 面对桑拉的一连串说法,凯恩、沃金和里拉斯等人在思虑良久后,也半推半就得答应下来,因为钢铁这东西是制造武器的必需品,不管造不造铁甲舰,打造其他的武器盔甲总需要钢铁的,而且这事情也是桑拉的工作。 “吴世勋,你怕了?你怕我常昊可不怕!谁也别欺负我兄弟!”常昊是真的把王旭当成兄弟来看。 西辰凤点点头照做了,印去之后,大长老将那本簿子放在了灵位的前面供着,带着两块铁牌走了出去。 秦昊沉默了,面对老爷子的质问,他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有人说,恐惧都是人自己吓自己吓出来的,烦恼仇恨有时候也是,都是自己给自己找的。 1252 蔡金儿自鸣得意 就在刚才,当曹云飞率领着保安队疯狂碰碰车的时候,金鹏也没有闲着,而是捡起地上的碎玻璃茬子当飞镖,疯狂的甩向那些驾着车的暴徒。 张志友还在想着现在该怎么办,但是看了一眼叶柠的微博,她还发起了在家里养花的微博来。 以凌雨晴如此天资聪颖他相信只要肯练习一定会做出好吃的饭菜的,只是时间问题,多给点耐心就行了。 “那么其他族长怎么办?”顿了许久,无影老人忽然装腔作势地这般说道。 这一番话比他的剑招更锋芒毕露,更犀利可怕,让人听了不免心头一惊。 他现在应该绝望,应该后悔,因为即便他看到了十年后自己还活着,但是如果他自己主动找死作死那也还是会死的。 云激扬手一遮,掌心向外,一来是护住秦宜若,华眉语会武功,尚且冷得连连咳嗽,何况是不会武功,娇楚之态的秦宜若,冻坏了她可不得了。 一个富家少年和一个大山里的孩子,富家少年比大山里的孩子更聪慧更灵动,难道仅仅是因为智力上的差距吗? 曹伟说的很详细,不光把他的狐朋狗友的自然情况说的清清楚楚,而且连他们的亲戚朋友的情况也说的非常清楚。 秀儿姐还是秀儿姐,跟平时的没什么两样,刚怀孕的她还没显出大肚婆的孕样,可是李初一却发现她的气息有些不对头,有点像是走火入魔似的紊乱一片。 巫无意不禁有些疑惑,走到外面一看,脸色顿时一变,此刻外界整个帝都都被阵法包围起来,他想要离开哪有那么容易,除非他能强势破阵。 方峻楠在另一边坐了下来,一手搭在昏迷的柳明秀身上帮其疗伤,一边扭头打量着四周,越看脸上的惊异越浓重。好半天,他收回了目光,深深地吸了口气望向了李初一。 理论上,筑基一层和筑基六层,都是为法体,力量上差异很大,但是对毒抗内伤等方面的抵御,实际是相差不大的,都是基于法体的法则之力。 只见鲜血随着叶无双的长剑飞撒,张荫与张泉二人只感觉腿部一阵冰凉,随即传来痛感,双手抱着自己的腿,躺在地上翻滚,惨叫出声。 喊杀声一片,所有人的眼中都露着杀气,向着沐凌天逼近,刘阙向着唐靖一剑刺去,唐靖用匕首接住,一掌将刘阙逼退。 苏扬自然不知道余无伤有多委屈,此刻他已经与余无伤几人来到了自己在学院的洞府内,喜滋滋的数着灵石呢。 毕竟,人家要抓的是二阶精英级的魔兽幼崽,价值肯定远远超过了他们提供的天元石精。 一共不超过三分钟,四面八方的士兵,包括埋伏在高出的士兵,迅速完成了列队。 傅永阴沉着脸,将傅婧回来后的事,简单叙述一遍,最后才又开口。 那尊混沌境大能显然也察觉到了一道道充满怒意的目光,区区本源境之人,居然敢如此注视自己,不免让得有些震怒。 这一次用力简直是太大了,整个车厢之中都是徐静雯的痛哭哀求之声。 “嘿嘿,只不过作作梦满足一下男人的虚荣心罢了,是搞了好几个。不过,那只是梦罢了。”唐春干笑了一声。 两人各展所能,云烟客的强大之处,是他的修为比较高,从力量上压了莫恨天一头。而莫恨天的强优势,则是他的刀法。他比云烟客早领悟了十年,领悟到的东西比云烟客要多,无形之中,他的刀法也比云烟客强了一筹。 怒吼一声,他胸前的那只五彩麒麟,亮如火烛的眼睛,幽幽亮起,它的身体舒展蠕动,说不出的诡异。 三胖和赵琳对视一眼。赵琳则是过来看我的,三胖则是去看安阳的。而此时。 “不要说,就这样,挺好的!”颜品茗轻轻松开我,捏了捏我的脸颊说道。 因为撼云令之事,有着众多的混沌之主,甚至是半步混师境强者赶赴这片星域,四处搜寻。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加上前段时间史遥星君突然动怒,令得绝大部分强者纷纷离开。 紫罗天尊和玉罗天尊死里逃生之下,松了一口气。但随即,他们又感觉到一阵的惭愧。作为一个天尊,他们刚才拼命求救,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道友找我有何事?”黑光修士见石川的神识进入,立刻高兴的说道。 这一次一剑没有回答,不过他将自己地剑抽了出来,刀面上反射出了刺眼的光芒,让长溪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 “老先生心态真好。”乐韵赞了一个,继续分析:“我想医生应该跟老先生透露过些有关手续后的情况,如果第一次手续后三年内不复发,自然不用再担心健康问题。 白素神雷再一次从天空落下,不过这次没有龙风的份,狂暴的,粗大的两条白色雷电狠狠的劈在黑岛两名神王的头顶之上。 “邰叔是一个很有味道的男人,很难想象你妈妈会不爱上他。”我说。 “要么我进去找找安十一!”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不行,里面现在是啥情况我们都不清楚!你这贸然进去,再出事可咋办!”老君叔一口回绝了我。 离开了这里回到地面之后绮果立刻将两个玉盒的符贴好,收了起来,准备去第一朵云那里,却没想到绮果在下面耽搁了一些时间,周若雪已经赶了过来。 “哼哼,这次我勉强相信你们一次。”解忆源也知道义兄义弟没有把自己当外人,更知道他们瞒着他是怕他义母知道了受到刺激出意外,毕竟老太太年纪大了,手术后的身体极差,折腾不起。 1253 琼州黎女 萧凡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没有什么波动。其实他心中却并非这般淡然,他很想要邪魂的那种功法,可是也知道自己不能答应邪魂的要求。 山口一夫和刘其山对姜伯钧的态度,徐三‘毛’哪有半分怀疑?现在受了姜伯钧许多实惠,更是死心塌地。 这个时候,天与地也摇晃的十分厉害,不时地听到“吱呀、吱呀”的摇橹声和哗哗的流水声。 虚无之地,韩冰用界之力凝聚成从一座金色的房屋,拥有着不俗的防御力,还可以隐藏自己的气息,虽然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有作用,但这是迄今为止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但是当那抹苍白火焰闪现在他们眼前时,视线不由自主地向火焰口集中,手脚在目光飘离开的一瞬间僵硬。 “我哪里知道,我只是猜测的嘛,不过太古时期那五灵神确实是被吸干而死的,毕竟五灵神和九命魔猫的修为差距可是很大的,绝对撑不住那样的消耗。”灵儿说道。 尹晴柔松开欧阳云朵,泪光涟涟的看着夏凡,“到了,记得报个平安,我……我,诗音还在家等着呢。”说着,华丽的转身朝出口行去。 理论上说只要在高大男子抬起拳头的时候格挡,只要在他抬起脚的时候后退一步,就可以躲开他的能力,可是到了实际操作的时候,陈君毅发现远不是这样。 这是陈老爷子特意提醒他们要拿着的东西,只是很简单的面具,不是什么高科技,不是什么隐藏武器,只是单纯的有这么一个东西,普通塑料做的,最多算是硬化塑料,按照现在的能力者战斗,连点防护性都提供不了。 一时念及兄长在此处战事上的作为,甄柔胸口难抑欣喜,勉强才压住惊喜之色,应了曹昕的提议。 可上官修上了楼,却发现楼上根本没人,通往楼顶的大门,却是打开的。 于是在几分钟之后,等老鹰他们走得看不见踪影了之后,米萝和欧棋才在夜色下,匆匆往木屋的方向赶过去。 说完之后,上官云凌闭了嘴,那模样很是纠结,像是又陷入了一种自我挣扎。 少了曹劲迫人的目光,甄柔不由松了口气,赶紧牵着手中红缎,落后曹劲半步的距离,随他一起踏上红毡,在两侧众将士的瞩目之下,一步一步走上主将台。 闻言,阿瑟伸手摸了摸自己疼得火辣辣的脸颊,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肯定也受伤了。 许君与顿了一下,挑了挑眉头,在苏暖暗地里用力捏他手指的时候,他才笑着也跟着叫了一声“赵叔叔”。 夜落竟然,将那些将士的尸首,就这么直接挂在了战王府的门口。 他们费尽心思所求的一切,都成了他们最厌恶,一贯看不起的苗依依的所有物。 李老用勺子在咖啡当中稍微摇晃了一下,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就好像是看自己得意的后辈一样在那里看着眼前的韩木。 如愿背起白天,虽然只用一只手托起白天的双腿,一只手拎着重重一捆柴,但张路磐做的轻松从容,甚至于在白天看不到的地方眼睛里流露出温暖的笑意。 “后面呢!”王雅芝走到洗手盆边,洗了一把手之后回身坐上炕陪婆婆一起包饺子。 说着,苏白身上光芒大放,身体微微后仰,在他的脑后,一道莹白的神环出现。 但是,招式到了霍步天的霍家剑法的程度,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李翠莲?你疯了,李翠莲要看见你,非得跟你要钱不可。”王雅芝吓的脸都白了。 林雅茹瞪圆双眼,她哪里会想到季萱竟然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她,简直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再次,整个游戏的开展时间,即便忽略掉王辉这边回溯的进程,实际上开展的时间依然很短。天级高手1000个? 油条说话,毫无疑问还是有一部分立场站在了狗兽人身上,毕竟若非如此,油条也不需要说的这么直白了。 “哎,你知道么,前几天霍鲁给我打电话,说过几天要来沈阳看病,顺便瞅瞅我。”霍娇娇冷哼一声。 又一名胡须花白的老者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指着赵定破口大骂。 马皇后接过赵定递过来的手帕,宠溺的看了赵定一眼,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没过一会江远泽就来了,看着衣服没来得及换步履急匆匆的,想必刚刚应是有事忙去了。 沈沾衣浑身发抖,一把抓紧聂臻的裤腿,一个字没说,双眸含泪看着他。 “老莫,你教我现在该怎么办?放手吗?看着她被人这样欺负吗?”周琦无力感油然而生。 钟魏堂听到花灵的评价惊讶的看了一眼花灵,然后立马恢复了笑容说道。 这祝家的二少爷今年参加会试,风头也不比魏大公子低多少,而且是世家大族,家里底蕴多,两家之前也有来往,这差事可比上次的简单太多。 她现在已经能控制好力量,不仅如此,增强的力气让她在高强度的手术中更加游刃有余。 时至今日,四大元素之国虽然依旧存在,且处于顶端地位,但在其之下,已有不少王国存在,甚至隐隐能够威胁到了四大元素之国。 果不其然,守城官员在他身上搜出了信件,威逼利诱之下,立马就说出了萧亦然让他送信的事情。 狠狠的一巴掌拍在了儿子的脑袋上,王秀英没好气的言道:“不然,你还有什么疑问不成,也不想想宝珠的不凡。”话里话外都是一副“我可是一早就知道了。”的高傲神情。 1254 各有反应 西雅图市正西方,吉皮特海湾一侧,班布里治岛的居民区绿树环绕,栋栋民宅隐藏在层层绿茵遮蔽中,与高尔夫球场和各式美容院、户外用品店相邻,是一处档次颇高的度假胜地。 陈沐点了点头,将红布缓缓扯了下去,露出了一面金子制成的喜秤,他拿起喜秤,揭开了门匾上的红布,露出了烫金色的四个大字:思源学校。 相对来说,这个报告看起来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投入进去了不少钱,但他们也赚了不少钱,最重要的是,推出的艺人现在也都算是火了。 杨南找了处大排档坐下来,刚想点点吃的东西,喝点酒放松一下,就在这时他的神识扫到了上官瑾。 我心里咯噔一下,跟我自己那种不吉利的预感,一模一样——之前的那个“泉”字,不是也说明,一旦我踏足这件事情之中,就一定落不到好处吗? 里外都没法打开,除非将玻璃幕墙破坏,否则就算是一只蚂蚁,也不可能从外间钻进来。 “我现在已经是一流教练的高级阶段了,下一级是什么?”李戴开口问道。 不过转念一想,也对,若是鼋鼍死了,封印也就失效了,那秘境中的生物早就跑出来了。 大白石头狮子后面是个很大的房子,跟上次看见的杨树林他们家不土不洋非驴非马的形式区别很大,是端正的古风设计,还有飞檐呢,就是这种房子在电线和空调外机的掩映下,也是有种“现行”的感觉。 这青年正是心中郁闷无比的姜南,此刻的姜南一听到这男子的话语顿时露出了一丝微笑,对着男子的模样他还是很满意的。 德特里希正准备离开,却看到一工作人员匆忙赶来找秦阳,德特里希一番询问,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李昀昊飞了出去,他的一只手软软的垂在了身侧,脸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 狸花眼底划过一抹愧疚之色,乖巧的点了点头,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她。 刘兰云愿意保住孩子母子一起生活,自己就要帮她保住这个孩子不让张晓华伤害。 最为要紧的,便是董荼那和阿会喃两人,也趁机打压,收买着他们,想要接收金环三结的兵马。 身形不再狼狈的姬凌生每一步都稳如泰山,踩在崩裂的土地上,将松动的土块重新踩实,入世刀随身而转,一步生一红莲,配上姬凌生一身青衣束袖道袍,顿时洒然出尘。 听到此话,君严倒是放松了许多,既然灵胎说没有什么大碍,那想要恢复应该并不困难,自然就没必要再担心什么了。 云凤告辞走,都没有搭理老太太,云凤很憎恶她,认为她就是故意羞辱她。 一杯酒水被雪玉双手合一递到姬凌生面前,这样的行为委实是郑重了些,让姬凌生有些不详的预感,但如此心意哪能拒绝,姬凌生待雪玉也拾起酒杯,准备一饮而尽。 他们有着防备,那只是防备着吕军而已,并没有想到过会有着其他的援军出现。 进入妖族领地之后,安宁才发现妖族跟人类其实并无区别,同样有着自己的屋舍,也开设有店铺驿馆,有着属于自己的语言和生活方式。 而林云不同,他并没有成就帝王的命格,他的命格乃是与天煞孤星相互照应,就连陆墨都无法算出他命格具体的模样。 按照蒋师的说法,只要能杀人的物体,就是武器,只要能杀人的方法,就是高深的技法。 从秦远之昨日去找秦蓁,他就知道秦远之在求秦蓁帮忙救秦心如。 就这时候,安宁突然睁开双眼,身体也直接浮空而起,周身光芒更甚,气息还在不断攀升。 范鲁虚幻的身影被林云提捏在手中,他震惊万分!这人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见他乖乖听话,林音松了口气,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动作样子在姜金眼里有多亲密。 面对苏宇的唯心剑,即使是能将任何攻击传送至别的地方的金色屏障也没有阻挡之力。 楚瑶瑶不知道秦长歌突然这样是怎么了,也是有些担心的问道。“你别担心,这一点,肯定是有的。 刘川听秦蓁说完后,本不愿意答应,因为心头取血着实凶险,他虽然曾在一些走兽身上试过,但对人,却还没有什么把握。 “看来慕容垂是真老糊涂了,难到他忘了易水惨败?!”崔浩言语间带着几分怨念。 随后苏落和夏氏饮料集团的负责人谈过之后,原本夏氏饮料集团给出的一亿价格直接变成了两亿。 “走吧,建造好了。”张扬招呼一声卧龙,向着几百米外的一个建筑走去。 马不凡也很好奇,苏落到底藏了什么东西,底气在哪?所以电影开始播放后,格外的关注。 眼眶瞬间就红了,苏落只感觉眼里进了船长,进了很多很多船长。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疯丫头吗? 当慕白等人来到复大校门外,才发现大门口已经被各种长枪短炮的记者们包围了,一个个嚷嚷的要进学校采访。可惜,不管他们代表的是哪个媒体,看门的老大爷老神神在在,鸟都不鸟。 随后,他的腰带中间也是发生了移动,微弱的空间涟漪出现之后,翔一的手便伸了进去,从其中取出了agito最终的武器,闪耀王剑。 一声响起,一股巨大的力量传了来,那母牛不由的发出一声愤怒的惨叫之声,整个身体不由的向后面退了去。 太子跪在下位,迷迷糊糊,脑袋也晃晃悠悠的,一侧充当背景板的梁九功看着都捂眼,太子爷也是本事了,这么跪着也能睡过去。 诸葛亮先发制人,从手中抛出三朵桃花,桃花飞散,打中兵线,造成了连排的伤害。趁着周瑜火势未到,他踩着桃花阵,在兵线上飞渡,成功在周身刷出了一瓣瓣桃花。 1255 张天如老而弥辣 然而顾锋抬起头却发现了电梯里面竟然有一个让他很是意想不到的人。 毕竟那玉像太强了,自己在对方面前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而归根结底那也只是座玉像而已,难道就像仙家手段一样,在玉像中留下了一缕神识,然后这玉像就复活了? 那斗牛直播网的高层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愣了好几秒之后,“嘟”的一声,挂了电话。 所以苏蜜觉得,越是稀有的种类进入空间,白雾消散的就越多,不过也仅仅是猜测。于是在吃过午餐后,苏蜜觉得再捞一下午也不是问题。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儿,早知道昨天一起行动就好了。”秦冉冉有点儿自责。 和地球一样,很多职业选手都喜欢陪着大明星打游戏,一是说出去有面子,二是也可以蹭不少的热度。 李欣瑶在吐槽,玄童和陆暖汐两个忠实的听众乖乖听着,不时符合两句。 “您是哪儿不舒服么?这里是住院部,不舒服的话可以去门诊查看下。”护士接着问道。 蓝莫天不敢相信的抬起了头,入眼的,却是一张带着笑意的清秀脸庞。 大选在即,每个候选人都焦头烂额,急于应对政敌的互相揭短,卡尔不想给那个声线年轻的威廉大叔添乱。 密银城作为德玛西亚的第二大城,城防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再加上其依山而建的地理优势,敌人想要攻进城内就必须通过城门前横空飞架的石桥。否则迎接他们的,将是几乎垂直的山崖和下方的河流与瀑布。 三哥杰森很自然地用手捏着袋子,边蛊惑虫心,边认真地盗取思想。 好歹他也是一个天师传人,不敢说有多厉害,对付一般孤魂野鬼,还不是手到擒来。 王的降临,秩序混乱,它这是在告诉世人,它将要以绝对的力量打破法则。 林音将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固定在大树下,长度足够延伸到洞穴入口。 一夏却再一次觉得心跳都直线飙升,根本压制不住,看着上方一脸玩味的陈方平,只好露出一丝干巴巴的笑容。 能将她带到这里来,唐赫自然是用了一些手段的,刚刚狄怀颖拼了命的向酒馆老板使眼色,只是她并不知道这里就是锦衣卫自己自己在京城里开的酒馆。 更不要提陈威廉作为最大股东的奈飞公司,已经是全球范围内最大的流媒体播放平台,发展潜力非常巨大,因此如果能够同这两家公司有合作,那么不说挣钱,就是能够获得的影响力,也是非常让他们期待的。 这些尸体全都是被吸干脑髓而亡,再加上矿场设备简陋,故而法事一时之间也查不出来死因。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作为柏毅却知道,美军的这款h—19运输直升机是何其的经典,简洁的三叶螺旋桨,机头星式发动机,宽大的机舱无不是未来二十多年运输直升机领域的模板。 “魏先生,再听我讲讲吧,就一段,喂喂,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徐露在歇斯底里的挣扎中被狱警给带了下去。 仰着头配合着他,身下清晰的感受着他的炙热和渴望,而他的指腹一直摩擦着我的后背,反复摩擦,却不脱我的衣服。 许愿从卫生间里和外面坐着的李俊秀大声地说着话,时而伴出哗哗的水声,搅得李俊秀心里痒痒的。 许愿无意识里的躲闪成就了李俊秀保住半条命,她找到一条白色的运动裤给李俊秀套了上去,这家伙,里外都是白的,没有一个杂色的,且还都是纯棉的,鬼知道他是怎么洗的,还是穿一个扔一个呢? 看着柏毅坚决的模样,陈耀阳不禁叹了口气,他这些日子来对军备首长与柏毅之间关于是继续引进新的军工基础项目还是专注消化吸收现有的军工技术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相较于武晨对柏毅没来由的一阵夸赞与崇拜,房梁却是将眉头深深的皱起来,他是心思缜密之人,早就从柏毅的话中发现了不妥,正因为如此,他更是担忧起来,心说柏参谋如此爆料,就不怕政治部的人来找他去喝茶? 刚刚来过花园,依稀记得方向,风月停住步子,“哎哟”一声,秀眉紧蹙。 此话一出,满院的人都惊了,四处找殷戈止在哪儿,连坐着的矮凳都端起来看了看。 ‘王明’脑海中的碧翠葫芦转动,牵引时空之力,王明先是推演法则,又从时空变化上感应深层次的天地意志之力。 见朱影流光的法术在自己面前无甚作用,血翼蝠王一口恶气也算是出了。 顾墨尘一惊,睁开眼正要再问,却见眼前血光一闪,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飘飞。 奶奶的!老子哪是没有乱动,老子哪里是不敢发出动静?我特么明明是刚醒过来好不好,你特么的想什么呢? 其他的十几架直升机也都得到了命令,随之转向,一起往东边调了个头,然后往东北方向的3区疾速飞行。 “妈的,吓唬谁呢?赶紧给老子下来,知道王总是什么人吗?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大光头更是跳了起来,直接骂道。 灵识万古不灭,千难万险,不能磨灭灵识。肉身万古不朽,就算是死去无尽岁月,也不可能腐朽。真正的做到了永生不死,天地畏惧。 人世间,代表大道的数量不少。一代表大道,三也代表大道,九乃数之极,从某种程度上也代表大道。最为出名的是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遁去的一为变数。 “呦,清儿,你这帅姐夫还真够贪心的呀,竟然还想让我们亲他!”朵朵笑了笑对着方清儿说道。 剩下的就唯一是他长孙无忌了。侯君集要是真的添油加醋,那么,即便他是大唐一品朝臣,即便是大唐国舅,也同样逃不过律法的制裁。 1256 精神纵火 见到伊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想法,巴风特也不再继续掩饰,而是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据说,蛇首的前一任拥有者,最喜欢在黑暗中,静静地欣赏蛇首。 客厅窗户没关,连着院子,风呼呼的吹着,江时再在这里待下去,估计又得生病。 “不好意思,出于你刚才那种危险的行为,我不得不先把你绑起来。”伊莱对仆人稍微表示了一下歉意,不过看上去动作挺敷衍的,更像是在走一种流程。 众人这才想起来,阮苏可是雷冠科技里面那个传奇人物欧欧大佬。 尤其是他并非科班运动员出身的身份,也让这份成就显得更具有荣誉感和史诗感。 鞠躬完毕,管家面朝伊莱然后缓缓退下,等到管家退到足够远的位置后,他才转身离开。 江时一动不动,身体紧绷,直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才缓缓放松身体,额角有一滴汗不经意间滑过。 波加曼不再担心招式训练失败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因为它现在,已经品尝到了成功带来的喜悦。 “水之光轮?好名字!这个招式,是波加曼训练家自己想出来的吗?”金多多的管家再次开口。 即便是亲兄妹,遇上胤太子捉摸不定的目光,三公主仍旧打了个寒颤,起身跑到司马槿身后。 安伯尘接连找了好几个他们长聚之所,都未曾找着,几番瞬移下来,安伯尘已是精疲力尽前胸贴着脊背,饿得不成人样。 半夜的时候,她再次被抱住,朵儿想抗议,但是她太困了,只是推了对方两下,便没了动静。 “花哨你们先下去体悟一番吧不过不要以为能躲过去,三日之后,我在这里等你们”吴岩直接对还在发愣的花哨等人吩咐道。 不过,说起他和雪莉尔的结缘,自己好像还是帮手!之前雪莉尔经常到京城来玩,自己又没有时间陪她,而自己的身边又只有海登和她年纪差不多,因此就让海登带她去逛京城,顺便当保镖。 冯宛明白了。那些官吏是怕卫子扬清算,干脆抢了辖下的富户逃跑。或是到异国当一个富家翁,或是落在山林中为盗吧? 她伸手按在胸口上,又忖道:我这失踪几日,便是日后回到子扬身边,这几日的经历,也会成为我生命中的污点。我清不清白,那是再也说不清了。 先天剑元在大武尊体内轰然爆开,大武尊惨嚎出声,手捂腹部,指缝里汩汩流出鲜血。偏偏此时,澄静神尼奋起全身修为,连续不断十几掌拍出,起码有五六掌击中了大武尊。 因为药剂师联盟在他乃至整个黑暗大陆民众的心中,都有着无可替代的崇高地位。因此他并没有重视,在回来之后,就把那些丹方交给了他手下的药剂师。让他们去弄那些丹药的事情。 武帅和洛长青笑了笑,随后转身运转轻功便向着北门外奔行而去。 “哇哈哈!以为老师这样就会被打倒你们实在太天真了!”躲开了bb弹杀老师没有刚才的那种失望感叉着腰向天大笑道。 扫了一眼连剑都拿不稳的死枪,刚才乱七八糟的话与其说在发出挑战,还不如说是他对自己的欺骗,现在他连在自己都欺骗不了,不断发抖的手已经完全暴露了他,分明是早已做好了死亡的觉悟。 他们虽然是武道中的顶尖高手,可在现代社会,一身功夫就是再高,也敌不过庞大的国家机器。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发现了疑惑,又做出了同样一个动作望了下门口的门牌并没有出错。 他只学心经,没学套路,就等于说只有力气,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一身的力气使用的更加巧妙,所以也只能横冲直撞。 苏逆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谁也不知道,他已经做了怎样胆大包天的事情。 “这个请放心,我会令人全力找寻他们的,而且在我们向其他势力攻伐之时,我们也会尽全力保证他们的安全。”托格恭敬而又严肃的说道。 毕竟对于军国大事,朱元璋那是不敢儿戏的,他要集思广益,做出最正确的决策。 随便找了家客栈,众人暂时住了下来,在打听了一番之后,终于知道,这个城市叫做天南城。 在王福看来,乔天刀身为才刚来百兽山的新人,实在不应该一上来就跟笑三飞闹得这么僵,太得罪人了。 看着眼前这个早熟的大男孩,虽然自从认识自己开始,他就喜欢有事没事的和自己套近乎。 1257 卢马姬阴阳怪气 swift自然也知道皇子现在最有可能就是抓中路,直接来到了中路一塔上方,潜到地下想要靠着谛听术来找到皇子的踪迹。 沈临风的队长哈哈大笑,现在两个帮派打的焦灼无比,自己手下一个漂亮的反击无疑非常亮眼,回去以后绝对能获得嘉奖。 这是他其实之前就有的疑问,只不过当时感觉很荒谬,当然现在也是。 白景则很不客气,她所观想之物,直接就是一轮耀耀荧荧的大日。 什筱鱼知道他们这样躲藏在皇宫里面不是个法子,时间久了肯定会被苏显给找到,所以她当即就转身去了。 陆旭遥揉着笑道有些发酸的脸颊,对什筱鱼说道:“你这宝贝弟弟,将来肯定了不得。”然后,就下楼扬长而去了。 章锦婳一听这架势,不由好笑,若是一般人见了这阵仗,早就吓得生孩子的力气都没了。 还是那一招打出,暗白光芒一闪,前面便化作了一片平原,什么也不剩下。 不过这已经足够证明她的能力,顶着这么多boss的攻击让大型传送阵搭建完毕,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已经非常厉害。 从神农尝百草开始,汉族人民就世世代代的与药草打交道,这世上所有的病症,他们认为都可以通过药草来进行宇宙与人的能量交换,让人恢复健康。 “您是怕二夫人得着消息要回来!”半夏灵光一闪,也反应过来了。 芳菲和芳草都是自幼卖身进了王府的。她这番话,明显就只是给自己家夫人找个台阶下。 回到教室的俨玲眼圈红了一圈,没有再与吴淡龙坐在一块。杨媚见了,眼睛微微一瞪摸了摸脑袋,什么情况。海清看了一眼反常的俨玲,看了几眼之后便不再理会,心里清楚爱情这个东西,再完美的誓言都有时都经不起变故。 毕竟相对于张绣军的其他三大将来说,张勋统领的兵马是四大军中最弱的,其一方面的原因就在于张勋手下的可用之将是张绣麾下四大将部中最少的。这下好不容易来了个太史慈,你张绣又马上调走了,这不是存心的么。 袁曹南北决战拉开了序幕的同时,张绣却是终于回到了阔别数月的寿春。 “还还还。,最新章节访问:。”丁仙点头如捣蒜,她真的没钱还吗?只是不想还罢了,仗着她的连锁酒店一年给政fu的税费,政fu还不想因为七亿的事跟丁仙撕破脸皮。 同一时刻,距离北欧仙宫不算太远的瓦尔哈拉神教之中此时迎来了一位陌生的不速之客。 直到纪灵军大败的消息传来,袁术还在十五里外和自己的谋士杨弘和袁涣争辩怎样进军。 “给给。”肖俊宇一面手忙脚乱的翻着身上找合适的礼物,一面连忙叠的说道。 这也得亏夏侯惇终于不不坑了,身受数十创仍然身先士卒,带动几乎所有曹将奋勇向前。加上曹仁拿曹操长子曹昂鼓励军心并组织军队攻守。曹军才得以抱着一线希望突出了纪灵的军队,甚至一鼓作气冲出了南门龚都的防线。 鬼子和伪军在宝应县城外修建了好几道防御工事,此刻这些防御工事的铁丝网木桩就像是拔萝卜一样被炮火齐齐的拔出来。 黎叶懒得管他和“戴笠”之间的矛盾,但是三方和谈的那些人,不能再这里出事。 鬼子们现在对南洋的镇压剥夺,使得岛国各大财团的商业运作充满了血腥,但是收获之巨,不下于岛国才结束不久的吸血博彩活动的累积财富。 药效究竟如何,许向晴这个配药的也不清楚。不过药就算是没有作用也不会有伤害,所以想请才敢给李云天用。 江珊和顾援朝的情况,肯定比她更严重一些。毕竟年纪大了,昨晚又在医院守了一夜,这会儿只怕是扛不住了。 可是即使他们将戒备的等级提到了最高,但是行军的队伍中依然有诸多的漏洞,而那些袭击时而冷枪,时而扔炸弹。 不一会马一白带着苏灿到学校了,把三十万块钱取走了,许向晴简单的说明缘由之后,苏灿感动的要哭了。 秦美菱在掸衣服时,格外的认真,每一件都掸得特别仔细不说,还会停下来,仔细打量那衣服一遍,然后一脸好奇地把衣服翻来覆去的看一遍。 听到这话的时候,豹形妖兽瞬间又是极为放肆的大笑了起来,不过眼下这种时候,别的妖兽们却是笑不起来了,因为就在豹形妖兽放声大笑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然是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诺莉斯嘴角微微的弯曲着,她看着洛克轻轻的笑了起来,笑的异常的得意。 陈一刀可是世界富翁第一,就连陈一刀都说是大生意,所以萧寒敢肯定,这生意应该大到他无法想象的程度。“什么大生意?”萧寒迫不及待的问道。 郭奕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虽然自己很抠门,可还不至于抠到这种地步。 高波收过现钞过了一遍点钞机,证明没问题。然后把那块八卦盘收在盒子里包好递给席以筝。 冷青煜听了差点没有背过气去,锦娘可是正好拿了方才他在太子面前耍无赖的样子来骂他装嫩呢,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还骂他游手好闲,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不是猪么? 1258 新道德一系的激进 无尘剑圣被珏圣的必杀一击打得半死,甚至意识都没反应过来,开始逐渐消散。 婉儿身子一转,身上披着的鹅黄色的轻纱微微扬起,婉儿头上一支珠花叮当一声坠落在地面上,她的头发一甩,头上素净之极,再也不带一点金玉。从墙上拿出一柄剑来,猛地一抽了出来。 婉儿脸上飞红,垂下了头,说道:“陛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说到字好,她猛地抬头,一根银光从婉儿的嘴里面吐了出来,向正德射去。 “元尘,你救了芊芊一命,是我华阳宫的大恩人,有何需求我会尽力满足你的。”华阳夫人如今大喜过,想要回报元尘。 难道真的以为废掉贵族,而且能够惊艳众人就可以,在很多人的心目当中得到尊重吗?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没有,天宫内无劫,也不准许你度劫。否则一个妖皇劫,那还了得。但是,想在此处掩藏修为,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索菲暗忖:“明儿就是范最后一次来针炙了,怎么才能永远留住他呢?”索菲一时彷徨无策。 三人就在屏风前的石椅上坐下,艾洪轩摸着嘴角,微笑着点了点头。 再往前,好像连野草都没了,于是一行人临时决定,在这里做最后的休整。 云野自承是范昭的亲表叔,四人都惊呆了。范昭上下打量云野,发现云野面貌身材确实有几分象云若飞,不由信了几分。 殷乔松了口气,然后轻声道,“出去散散心也好,等到开学再來的时候,一切都过去了”。 白奵一跃而去扑进他怀中,扎猛子痛哭起来,凯旋全身一抖,紧紧抱住徒弟,也埋首在她一头饱满的神鬓发里,皱着眉峰直喘息。 秦欢一如傅承爵初见时候的那般,皮肤白皙,五官精致,最重要的是,她浑身散发出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的淡然,时至今日,八年过去了,她依旧如初。 傲天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如果说不喜欢,那么是在欺骗自己的心,如果说喜欢,但是自己又不能接受姜莉,那样更是难以自圆其说,索性傲天就沉默下来,至于姜莉的母亲怎么想傲天已经无法顾忌了。 就在雷雨身边的战士以为结束的时候,一声声咳嗽响起,英雄王擦去嘴角的血迹。 “我要杀了你!”楚言的手用力收紧,铃舞面色青紫,早己连声音发不出,却固执的望着楚言,疯狂的裂开嘴角。 额头上的汗珠子从来就没有断过,术间护士擦了一次又一次,当把那片破碎的骨间质取出的时候,李陆飞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听到傲天说的坚决,姜梦璃还有姜莉母亲顿时愣住了,难道傲天还有什么想法吗? 随着学校领导和军官领导的训话完毕,华夏大学新一年的军训生活也正式的开始了。 “看殿下的样子已经知道下毒者何人?”采苓跟在太子身后一步远,不依不挠地问。 帝妃不合,渐渐传遍宫中。后来,皇帝下旨让寡居的静和长公主搬去洛阳行宫陪侍太皇太后。 采苓收拾完餐具,试探性问:“师父。您要喝普洱还是龙井?”郁墨言没有理她,起身往前殿而去。 “爸,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担心这个问题。”百里克有些生气的说道。 “是吗?我还觉得,我的表现有些不尽如意诶!”苏娆说着,看着两个孩子,伸手捏了捏他们的面颊。 前方一行头前是一个年约六旬的蓝袍老者,但在玉泽锋望灵术查看下,知其年纪已经一百三出头。 知道程白晓是老板可能会很闲,但是,苏娆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会闲到这个地步,苏娆直接装作没有看到程白晓的样子,准备绕开程白晓直接进公司去。 平日也乖巧的秦政,今日就好像魔怔了一样唱反调,而且还是一副倔强的样子。 “但是这里有什么?”石泉隔着防护服的目镜扫了眼不远处的半透明箭头以及布丽塔手中的武器,明知故问道。 吕玄默念着真言咒语,加持着那个符箓,片刻蓝光大作,一个完整的狼妖出现在蓝光里。 “好说,此次萧家召开古界大会,各位前辈能够前来,也是给了萧家足够的面子,现在我们就进去吧。”萧云飞并没有在意陈会长的态度,反而是放低自己的姿态,主动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龙洛道:“法宝我自然是有的,那法宝是我从这竹林得到的”。龙洛心念一动紫影出现在身前,元辰看着紫影道:“这里是师尊的法宝”,龙洛道:“它叫紫影,本是一株万年紫竹,当年我在竹林就取了它作为本命法宝”。 吕玄手中的残雁剑急速的挥动着,一道道符箓飞出,最后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光幕。 又是几十回合过去,萧云飞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消耗严重,抵御起来越来越困难,恐怕再坚持不了多久,就会露出破绽,被萧破军一举击败。 千丈的吞天巨兽猛的一震,却见以神象为中心,一道道金色的纹路呈同心圆朝四周扩散而去。 其实,会有这么长时间的估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些杀手善于隐匿,稍微脱离视线,就能够找到最合适的藏身之地。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胡子碴长满了下巴,面色倦怠,眼角微红,还有点心不在焉,抽烟大概是为了提神。 刚才望北村村民们手上使得那些家伙,叫查波也是吃惊不已,这帮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是从哪里搞到的这么多军火?还好他们射得不准,要不然刚才那一通扫射,只怕自己的脑袋都得开花了。 龙洛看到两人与姬弱岚一样,都有点气血不稳,很明显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这到底是何人,静能让中域三派之祖出手。 众人定晴一瞧,好家伙!这具古代国王的全身都被一层厚厚的黄金战甲所包裹着,另外他的头部和脚上也分别是精美的金制陪葬品,白森森骨的手掌之中,还拿一柄纯黄金的手杖,其最顶端还是镶嵌着一顶硕大无比的红宝石。 1259 新一代的使命 朝堂乱糟糟,要换成往常,陛下早就呵斥了,可是此时马和看李世民的样子就明白,陛下是溜号了,不知道想什么呢。 说是这个沃尔夫集团,也要争夺颜氏集团的股权,她父亲就打了退堂鼓,大量的先期打底资金,就那么白白扔在了股市里。 李世民的本意是想敲打一下元善,可是听了李承乾的“汇报”后,他改变主意了,这样的人才不可能放之不用。 其实,在这个没有杀菌灭活之类手段的时代,要做成能长期保存,确保不腐烂的鱼肉罐头难度很大,不想余贵却很聪明,又勤于摸索,经过多次试制,竟然成了。 “对了,这个你带上,自此之后你我便是同族了,有了这个许多事情都要方便许多。”苏宝儿突然取下脖子上的那枚吊坠交与秦天手中。 自从,想到这个主意后,我就一遍一遍地设想各种把周需顶趴下的情境,就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廉邵康在沙发上坐着,看着空空荡荡的公寓,眼前又不时闪过,宋桐手上闪亮亮的订婚戒指,心里,几乎郁闷到了极点。 爸爸一瘸一拐地打着扫帚来了,对着大哥的屁股就狠狠地打起来了。 在二楼看了一会儿,发现李承乾下去原来是为了李泰,这哥俩还真是有意思。 人家不缺钱,麻蛋送礼能送什么呀,这是他一年来,最纠结的事,以前参加同事的婚礼,是为钱发愁,如今是为送什么发愁。 很明显雏田多虑了,鸣人根本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情,随口答道。 所以便有了现在的结果,有一个智脑黑猫分身,还有一大堆的黑科技。 “丁磊,要不你先过去,我跟香花嫂子说会华,我一会在过去。”蓝天看到走过来的田香花,跟丁磊说,丁磊瞟了眼田香花,点点头走了。丁磊走了,蓝天手一翻,一篮字桃子在她手里。 “候爷,无妨,有你今日的话语,会打草惊蛇,给他们一个错觉,你已经不在乎那证据或者你已经到手。只怕他们回去之后,会迅速检查证据,以确认是否被你收回。到时,我自会为你取回。”明中信自信一笑。 当天的美食比赛,有的美食店忙到晚上九点多钟才挂牌休息,虽然这段时间内,厨师们除了工资是没有分红收入的。因为全部是免费,没产生利润就没有分红。 梅宫皱起眉头,这个打者也是一样,原本以为他不太擅长选球的,没想到选球的本事一点都不弱。 李忠国果然不愧是铁血军人,当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如洪。 “丫头是叫蓝天吧,我应该没叫错吧!”校长笑意浓浓地看着蓝天。 这一指当中包含了戮剑道的精髓,因此青年身躯马上定在了原地。 黄明远本来就在关中有一个情报网,李渊在晋阳造反之后,黄明远又让陆贞派遣北斗人员前往长安,进行援救代王的行动。 就在此时,牧野陡然感觉大地一阵震颤,而且这个声音还越来越大。 不仅他的肉身在吸收河水不断改善体质而提升肉身境界,而且他体内空间的药草也在疯狂攫取着河水当中的能量。 但让众人诧异的是,他们尽皆没有感知到和一护对战存在的灵压。 本以为今天也是平凡普通的一天,谁知过去了没多久,木兰竟会得到胤禛昏倒的消息。 钮钴禄芯兰吸吸鼻子,用手撑起身子看向瓷瓶,见里面装着些浅红色的膏状物。 张瑧回来时,恰好看见屈珈蓝抱着滚滚从二楼走下来,并且看样子滚滚似乎又睡着了。 黄明远也没打算大权独揽,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丰州这艘大船的舵手,负责把控方向,而荣毗则是具体实施之人。 “周跃想结婚了,天天跟我说结婚的事情,都被我挡回去了。我一生气跟他吵了一架,然后他就不说这事了,说等我想结婚的时候在结婚。”萧宁解释道。 说着,他双掌突然爆发出了刺目的光芒,以迅雷不及眼耳之势拍向了叶辰。 赵泰眼泪汪汪,作为噶腰子专业户,他深知腰子对男人的重要性。 不管是什么犯人,都必须地由法律进行审判、处刑,私人是没有处决犯人的权利的。 他脸上的神色相当复杂难明,但是看着唐泽的目光慢慢柔和了一些。 杨逸突然说道,他立即打开玉佩空间花费二百点气运值兑换了以牙还牙背心。 东南亚拳王在一名白发老者的牵引下,正踩着浪花极速朝岸边驶来。 只是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卢、徐两人身上,根本无人在意他们两个。 真正刺痛了她的,除了唐泽说明的,他自己的状况,还有他表达出的,铃木园子会和他成为朋友的原因。 二人四目相对,从那稍有躲闪的眼神,和似是有些娇羞的嘴角一挑。 “夏麟,早上起那么早,你要不要去睡会?”何佩儿哈欠连天,太困了,她要去睡会。 程旭也不多说,径直走向顾佩卿,看她的胳膊流血速度控制住了,脸上松了松。 1260 云县旧女的困境 “当然。”那个血族微微的咧了一下嘴,接着无数的蝙蝠再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扑在了这个血族的身上开始吸食了它体内的魔力了。 没过一会儿,某个房间里走出几个地痞模样的人,他们见到崔青都是露出讨好的笑容。 临川的寝宫很大,推门进去后面还有很大一个房间,那里才是临川的闺房。 这话本不该她这个做儿媳的来打听自家婆婆的心思,不过她真是好奇的。 灵冠将雌雄合二为一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变故,造成了她一直未达到晋级标准。 那些年在石头村,和妈妈一起经历了苦难岁月的村民,艰难的在城市里生存下来,这么多年,亲娘和自己没少麻烦这些家人。 “你想怎么做?”宁夏生见沈念一笃定的表情,知道他心里头已经有了成熟的应对之策。 幸运的是,在最开始遭遇风沙撤退的时候,李勣让大炮,霹雳火等重要武器从另一个方向后撤,一直没有被敌人发现。如果这批武器落在敌人手里的话,根本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没有被他们发现,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刚刚下楼的沈珈蓝,连城虎,许初云,还沉浸在对林星辰的痛苦绝望中,就忽然听见一声巨响,轰隆一声,巨大的尘烟咆哮而起,有东西从手术楼的高层上跳了下来。 何夕震惊地看着大山猛的脸开始扭曲,无数鳞片从他的皮肤中刺破而出,他的眼睛开始变得巨大,眼瞳变得尖细,两根向后延伸的坚硬触角从耳后长出…我的天…他是个恶魔? 直到回到穆家,张嫂还是止不住的自责与担心,说从來都是人照顾穆易辰,他什么时候照顾过人? 蒙恬并不是因为被刘士严抓疼了才会警告他的,而是他在这里大喊大叫的影响大了自己的注意力,还很可能会触怒到白鹞,若是影响到萧凌和玉树公主的计划,那个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 九霄自己控制引导融合着体内突然多出来的灵力,时间慢慢过去。 我,,南雪蓉顿时尴尬得要死,脸上阵红阵白,走又走不得,留又留不得,简直无地自容。是她硬要跟过來帮忙的,结果王爷刚开口让她做事,她就不肯,这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吗? 翼王府里,慕容耀阴沉着脸坐着,眼里有跳跃的怒火,一看就是随时准备发火的样子。下人们都战战兢兢,有多远躲多远,惟恐会受池鱼之灾。 她不想再活在他的糖衣炮弹里,每一次都是给她一点糖之后,又立马把她推进了深渊。 “哥,你放心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圣子殿下愿意照顾他们这点上,我们也会注意,不会让他们输的太难看的。”顾猛捏紧拳头道。 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礼花两眼,“以前剩下的。”他清冷的口气,似乎也被漫天的礼花,渲染了旖旎的色彩。 太后与慕容夜对视一眼。她这句“大燕形势稳定下來”意有所指。他们们都心知肚明。看來雪钰是要开诚布公地跟他们谈一谈了。 “其实事情也没这么严重。王太医出门之前,婢子特地叫人去交代过他,最好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跟在公主您身边这么久,哪会这点眼力见都没有?”丫鬟又劝。 邢少尊收起手机,看着一地空空的烟花箱,将它们都一一捡回来扔到了车后厢,雪地早已一片狼藉。 “够了!姬上邪,本王叫你停下来!不要再施你的巫法了!”他放声大叫,奈何姬上邪充耳不闻,刘策也死死挡住他的去路,根本不让他接触到姬上邪半分。 就在朝着工厂走过去的路上。卢克正好遇到了结伴的长门几人。她们这又是要去改造室那边等着莉莲几人出來呢。明石也是和她们在一起。 mayo凝重的皱了皱眉,大概是为了应证他此时此刻情况不妙的表情,李叔的身体突然剧烈的抽搐,随后猛地从口中喷射出一堆呕吐物来,大片的呕吐物喷在了床被上,里面还混合着斑斑血块,叫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大背头手里拿着远程遥控飞机的遥控器,略微活动了一下。整个液晶电视的屏幕立刻向着江思语的后面推进了一点。 伴着又一阵滚雷在头顶炸响,这个闪电好死不死的直往江神医身上劈了过去。 “交换信物,许下誓言,从此宣告整个世界,他们永远的属于彼此,再也不需要旁的人插手,谁都无法阻止他们在一起。”叶落辰突然有些感慨。 选择这个副职业之前,叶倾风也曾经询问过玉鸣。因为之前听说过十二级之后,其实分为三种职业,魔法师、武者、玄者,而术师给叶倾风的感觉和魔法师很像。 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以为周好奇本是魔门中人,不知怎么混进了天山。 传说可以让主人变得凶残暴戾、堕入魔道,并引起天下大乱的割鹿刀? 最后悲催的围观强者,因为两者战斗产生的巨大波动,完全淹没殆尽,神魂俱灭。 登仙塔一共四层高,前三层,每一层高度都足有三丈高,第四层高塔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九丈高。 呼图怒吼连连,两人就好像两块不断翻面的磁铁,急速的弹开之后好像有了吸力,又狠狠地撞在一起。 “接着!”马龙一脚挑飞地上掉落的雷射机枪,余超一把接住慢慢后退。 “家师让王爷去劝劝你家的皇帝哥哥,趁早与大夏国签订盟约,免得到时追悔莫及!”夏睿用不容商榷的语气,强硬的说道。 刚开始的时候,云药还警惕地看了他们几眼,后来大概觉得他们的修为太低,不是威胁,也就懒得多看了。 要想解救沈瑶,最好是里应外合,毕竟这里能人辈出,若把他们惊动,我们肯定很难脱身。 1261 得道者多助 “侯泉海,你做这个腔腹镜肝脓肿开窗引流术有多大的把握?”江颜认真的问道。 还在雪豹轻骑兵中苦苦支撑的塔盾重镰手见到这一幕,知道大势已去,他们丢弃精铁重镰,慢慢向大地跪下,沉重的塔盾装甲在地面上砸出一个深坑。 “我就是怕这个!万一遇到三级或者四级的手术,你怎么办?不过……现在只能靠你了。”江颜叹了口气道。 江湖众人一看尉迟妄转眼说完便走,随即各个眼红凶性纰漏,一瞬间也顾不得上不上擂台了,是一个个相互的扭打起来,一时间整座擂台乃至外院内,尘土飞扬,杀喊声不断。 此刻,这院落之外,南宫漠、武松、林冲、宿金娘、李应、孙啸、雷苍云等人都是已经来到,不过即便拉起了如此阵容,对与颜青狼,梁全依旧没有任何信心,在梁全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掌心之中,一枚赤红丹丸已然浮现。 或许因为自身已经成为了人傀的原因,是让她自身的痛感神经已降低至最低点的,这样的变化也导致了她对于疼痛的察觉是不再那般敏锐,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一丝令人无比熟悉的折磨味道。 如果这明正纯是带着善意前来,那梁全无所谓,如果是恶意,梁全也无惧。 难怪从这条路过来,他都没有太看到什么其他的生物,现在看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个了。 金色龙首深深的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尚未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沉默不语,在这片幻境崩碎前的最后一刻消散成一团金色的尘埃融汇进常昊体内。 因为一来到舞会会场的王之毅就被洛克斯给邀请到了贵宾席给坐着,他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公主,给愣住了。 “刚才我们一战未完,恐还要继续!”黄褐色衣服之人手中短剑举起笑道。 深深的疲惫感朝雪伊舞袭来,开启了火球屋后,她立刻陷入了沉睡。 “我已经回答了!在你没有想好那件事之前,我会全力以赴的助你!”那人说道。 几十公里外,一个黑脸大汉正在大山空飞行,他便是星狼派功法殿长老凌力天。 “还未知晓!不过必与控制诸门派有关!我曾见数门派皆被他们控制!”冷啸云说道。 “再看看,不可急于出手,待他疲惫之时再出手!那些养的都是草芥,只可让他们消耗他的体力便可!他们的使命本就是此!”那人说到,从那人的身后又走出四人,这四人皆手持兵刃,在一旁观战,并不急于出手。 松岛乃香甩开我的手掌,似乎根本没打算接受我的哀求,整个大厅都充满着渗人的笑意。 “艹!我搜索不到任何无线电信号,难道我们的设备被干扰了吗?”通讯员也加入了大叫的行列。 此时王子林说道:“精神共享这种东西,我以前跟着王管家学艺的时候还真听说过。他说那是太平道相传的一种极高法术,需要功力非常强的人才能练成。 不管昨晚多么久才入睡,第二天他照常六点起床,这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下意识习惯。 就在同一时刻,沉睡在海底的三尾突然睁开了眼睛。而在医疗室内,调理着宇智波鼬身体的未来,也是同受感应。 “呵,金老师,你还别说,如果单从对棋的理解上,你爷爷的理解可能比你还更深一些呢。”王仲明笑道。 在这种战乱的时刻,任何一丝好消息都能让人高兴很久,因为只有保持着乐观,人们才能在这纷乱的世界中活下去。 在青霜试炼世界的时候,他就是仙神界的雷罚掌控者,现在成为龙辰殿的执法者,算是老本行了。而且,雷尊本身的资质潜力也是十分强大的,如今也是紧追楚林峰的脚步,境界也达到了圣尊中期巅峰的层次。 “怎么回事,还有你的这武技是怎么来的?”楚林峰听剑灵月儿说过她的武技是朱雀一族的一种基本武技。 闻言,凌仙无奈,沉吟几息后,自储物袋中取出了一件不俗法宝。 姬澄清逐渐长大成人,拜在天池真人的座下一边修炼武道绝学,一边跟随父亲南征北战,着实立了不少功勋,在军中颇负威望。 上次尾兽玉攻击的失败让七尾很在意,为了保险起见这次它没有选择用尾兽玉攻击,而是再次以头顶的巨角展开攻势。 在睡梦中,她竟然达到了好久沒有來过的巅峰,这种更强烈的刺激感,让她陡然惊醒了过來,她想要用力抱紧霍青,却发现抱着的是一个枕头,她伸手摸了摸腿间,竟然已经是一片汪洋,真是够让人羞窘的。 “当、当、当——”山顶的青牛钟首先响起,钟声悠悠徘徊于崇山峻岭之间,扶摇直上于苍穹云霄之巅。 张伯伦高深莫测的笑了笑道:“现在不告诉你想知道?哼,等到明天过来不就成了? 1262 蜜汁就是蜜汁 运气真的很不错,第一个找去的地方就传来声音,正是彭总与庹少。 白搭收起那盒烟,又对大汉抱了抱拳,道:“大哥后退一点,大家看我这就将这石头看成碎块!”说完他一手微微掐动,紧接着木剑猛然劈下。人们下意识的纷纷捂住耳朵。 王竹让张敖给项羽写了一封信,说代郡城被韩信攻破,是秦王带兵解围。 “我们门下的弟子怎么样了?没有什么事情吧!”中年男子接着询问道。 方毅眉头紧皱。事实上,他也在猜测,是不是这个家伙,毕竟他性子虽不怎样,但还是很好学,缺勤的情况是几乎没有的。 面对如此的多的剑罡,可洞内却毫无声息,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在无名的剑罡击在洞府的时候,洞府内却升起了一股奇特的力量,就好像是一个金色膜结界,无论无名的剑罡有多么厉害全部打在这结界上都被吸了进去。 “实话!本来嘛!”李莉斜了他一眼,抢白道:“不是吗?我算你的什么人?凭什么没完没了的帮你呀!”李莉说完,哼了一声,把头一歪又不说话了。 也不知是嫌警署的空气不够新鲜,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他使劲儿呼吸了几口空气,这才转身上车。 “来吧,我也想好好跟你较量一下。”怎么说自己也是学过跆拳道的,虽然不是钟厚对手,但好歹还能支撑两下吧? 墨宇惊尘手中的软剑疾驰而来将那人的剑削断打飞,他面色一片冰寒阴沉充满戾气。 见花璇玑站在门边迟迟不动身不肯应他的意过去,太子也没生气,修长的指节抚过琴身,屈指轻敲,铿锵有声。 而且他们现在还有一个非常不错的有利条件,那就是,因为他们现在却只能守着一个作战中队,是一个综合,以上的作战部队,拥有着各种类型的作战打击力量,包括重型坦克,步兵,工程兵,等等。 千溟扭头就走,丝毫不管楚芸怜叫嚣得有多厉害,他就是不理会。 “实际上,资产管理规模是超过五千万,只不过三千万元是股权投资,而且走长线,所以不太需要人盯着。”王诺呛了刘易和一句。 非亲非故,沈云深这么冷淡性子的人,可能是不会出手的,这一点三少心知肚明。 “傻逼们来吧,让你们见识见识老子的厉害。”大壮举着手,一个类似微型炮台的东西架在他的胳膊上,咚咚咚的放着炮弹,被击中的可怜家伙瞬间碎成粉末。 见老汉没有回话,花璇玑知道自己有些唐突了,人家和自己非亲非故的,救了自己自己就该庆幸了,这么说实在是有些不懂人情了。 “呃…”,李长空看着一干子修为恐怖的长老团成员,顿时有些发杵。 此时,他们的样子有些狼狈,巨无霸就更惨了,居然被炸残了,已经面目全非,目测是开不了。 “爸,我要去找柯莱!我要去找他!”布雅娜凄然的哭泣道,看的众人都是心疼万分,还有写疑惑。 “我路过这里,”洛言语气仓促的解释,他怕自己刚才的呆滞让不渝笑了去,不渝莞尔一笑,没有说话。 刚走到跟前,便听到高音喇叭里传出警察那几十年都没变过的劝说声。 柜员瞠目结舌的看着战君遇,刚才他替她挑选这些衣服费了那么多心思,原本以为他肯定会发脾气,结果只是云淡风轻的一句“好”。 被外婆说教了,外公也不还嘴,看着屏幕上的数字,觉得还是自己眼睛出问题了。 她素手轻搭于公孙芸樱的手臂之上,袅袅捏捏的从房中走了出来,那一路上铺满了麻袋直通祭祖之地,不用想也能明白这是喻意着千秋万代之意。 首先映入秦天眼睑自然是那个巨大的花园的,而在花园的两侧则是分别是两栋被树木包裹进去的别墅的。 而且傺单神帝国与神屠神帝国,有着两个时辰的时差,这两天是神医殿的高级的医者们需要调整的时间,杜绝访客能够理解。 虽然不想承认,可闭嘴很清楚自己并不是生物,支撑它活动的,并不是跳动的心脏,而是身体里的魔法能量。 恐怖的空间风暴越来越近,这一刻,易风的心中忽的升起一丝明悟。 “我是不是说出来了仙师大人就饶了我这贱命了?”马万里带着哭腔的说道。 此刻,空间剑罡构成的大次元斩已经撕裂了玄气长老的护体真气,剑罡的空间裂缝中传来的巨大撕扯力将玄气长老的身体搅得粉碎,飞溅的血肉和那道剑魂虚影迅速便被吸入了空间裂缝之中,什么都没有留下。 反正就是怎么唬人怎么来,这就让很多没有参加入门大典的人对张晨更加好奇了。 “你就不知道,感情之事是不能够勉强的吗?强行将天香公主嫁给你的孙子寒羽,那可是造就一段孽缘。”邪风正色道。 “别哟来哟去的!多兰没在船上待多久,你们都被他带成这样了!”卢卡的脸色已经从通红转成了铁青。 陈家以前很是困顿,陈卫国在外头下苦力,陶秀英也没轻松多少。 他是纯正血脉六神帝皇太子夜煞默白,当然也是具有拥“夜神帝”的血脉之力。 谢知暖才从袁老头那边过来,就看见哑巴这一举动,连忙往偏僻处躲了躲。 洛一九觉得没意思抬眼看朱玉峰,眼里带着询问:你怎么还不走? 顾荌荌歉意的看着这个年轻的妈妈,“对不起。”她不是有意提起这个悲伤的话题。 回过头,卫肯看了一眼那位从不久前就没有了声响的公主,耸了耸肩。 1263 文明的流动 感受到钱鸿庭大势化灵的恐怖威压,袁玉龙脸色一白,连忙也释放出了自己的大势化灵,海上生明月,这才将钱鸿庭的威压削弱一些。 冷情雪死死的拽着陆亦枫的袖子,好像在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要么说人家能做慰抚使呢,这绝对是一个聪明人,人家等于是监军,但是他还需要维系各将领之间的微妙关系。 身后的瑞迪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抬了抬黑眸,就去找冷家的司机了。 关于这一点,他是在学杨坚,杨坚对身边的千牛备身,也是你你你的称呼,以至于杨铭根本不知道杨坚的千牛备身都有谁。 片刻,张楚岚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原本白色的衬衫此时已经变得脏兮兮的,嘴角还流淌着一缕鲜血,看起来很是狼狈。 盛满江一下子就在队里掀起了寻找远房亲戚之风,大家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一个既有钱还没有后代的远房亲戚来。 这就意味着想捞金的话,像他这种超一流高手,在西方混要好一些。 一时间图腾者陷入了十分被动的局面,无奈八大势力只能一退再退,最后他们全部聚集在了紫薇仙域。 周围围观的至少是业余棋界的好手,不乏职业棋手。他们有共同的感觉就是,这盘棋太意外了,石破天惊。 终于感到事情不太对劲的张赫,立刻强忍住心头的这份恐惧,高声问道。 封以珩是主,出于礼貌,送上官彦出门,打过招呼,再重新回到办公室里。 那个彩筒与周烬的信号筒差不多,君梓琳垂眸看去,只觉得一模一样。 而随着七位至尊的齐齐发怒,瞬间问天魔帝三人突然就有了和之前赤练仙子一样的感觉。 离在一边除了给柳浪递银针外,还给准备着毛巾给柳浪擦汗,不多时已经浸透了三条毛巾。 还好现在过了上班的时间点,留在家里的都是不怎么出门了的,一路上升到八层,都没有人进来。 在他心里。忘记是偶然,但她的名字却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心中。 “什么?你们被发现了?”顾蔷薇心中闪过一丝慌乱,她脑海之中不由得闪过裴勋发现她在调查他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如果换做平常,他是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只是这几天来的变故太多,让他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 李公公朝连凤丫走过去的时候,她就知道:什么能看,什么不能看;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齐元明作为齐家目前的当家人,立马也附和着让他弟弟一家,赶紧把那还在沸腾的粥水给藏起来。 安月瞑目送姜凝离去的背影,随后转头注视着刚刚被她关闭的电脑。 简单点来说,此界修仙之法,以五行为根本,古朴自然,简单粗暴。 “可相较于那些满是肌肉疙瘩的纯粹武夫,我这体型是不是修长了许多?”秦宇心下苦笑。 阮承影一夜未眠,好不容易犯困了,结果却被告知裴家的人来做客。 有时候买卖东西也是身份的象征,是大家攀比的一个渠道,若是东西烂大街了,那也就不会受到追捧了。 时不虞朝丹娘眨眼,双手插腰神气的跟上,嘿嘿,不吸取教训的手下败将,这不是又输了吗? 看到这,时安安疑惑了,为什么林熙在这里?大哥都没有跟她说有东西送她。 平日里,只要姜凝有空,总会陪盼弟玩上一会儿,但今天她的心思全不在这里。 就在李婶庆幸自家儿子不再犯浑那一刻,他突然又冒出一句让她想抽他的话。 黑无心曲灵蛛二人与周宇平走后,周璃水便收拾行囊准备送刑婉洁去武德门,随后便去昆仑山雪竹门查丹药之事,这时候那龙老三又想到了什么,急切的阻止周璃水离开刑婉洁。 那就是为了赔偿聚星商盟的损失,元灵商盟将会支付聚星商盟一万两千极品灵石的补偿。而无暇壁和火烧云这两件人界至宝,将会暂时寄存在聚星商盟这边。但最长的期限不得过三年。 “哈,尼科诺夫先生,许久不见了!是不是已经恨透了这令人发霉的阴雨天?”夏树爽朗道。 如果从轻处罚宣武候,龙亲王等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候朝堂上肯定会乱成一团。 每一个“商品”或者“商业概念”,其实都是需要庞大的消费市场才可存活并发展。而要培养出适合自己“商品”的忠实且持久的顾客,需要“阶段性的实用性”和商品背后显出的真诚。 他们回到东川已经一年多了,身为这场棋局中两颗重要的棋子,王安华很清楚他们在这局棋中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兄弟,饶了我吧,我也是为警察局打工而已,只要你不杀我,一切事情都好说,你要走也好说。”这名警察突然向江成求饶道。 别人见到的王普济是那矫健的身影、利落的动作、爽朗的笑声和干练的作风,可谁又能想得到,他在忍受着愈来愈险恶的巨大病痛来完成这一切的呢? “那是谁?莫非是海族大长老亲自亲来迎接了?”玉清真人闻言,有些惊讶。 “交出麒麟缎,交出麒麟缎我就能化解体内剧毒,到那时我就是天下霸主了”王灵儿步步紧逼这秦凌雪。 于是,一切准备好之后,所有的士兵都在忐忑中紧握自己的武器准备迎接魔兽的到来。 1264 二五仔们 这气运灵宝的重要性,洪荒之中的其他人,可能不知道,不过,在场的众人,实力不弱,对于这些气运灵宝的奥秘,自然清楚。 “您是?”张宝玉这会要是在反应不过来才怪了,明显这是本门之中前辈,要不然怎么可能跟自己这样说话。 他思索了一下,放了一颗灵石下去,毕竟只是短短的修炼时间,放五颗有点浪费,一颗刚刚好。 玄珂没成亲前并不在乎这些东西,可如今成亲了,却不好一直居无定所,便带着明媚先一起去仙界那里走一遭,然后,再一起下凡历练。 余月苏虽然在容貌,身材上不如司徒语欣和虞姬,但在那方面却让慕容泽非常激动。 之后以精准的眼光找刘翔代言,借着刘翔获得奥运冠军东风,速度占领东三省烘培坊行业,这家烘培坊的名字叫“艾斯米尔”。 虽然,罗宣此行并没有隐藏自己的身形,可是,现在洪荒之中劫气弥漫,直到罗宣来到九仙山之前,广成子才感应到,心中满是疑惑,不知,罗宣这位截教弟子,此时前来九仙山,找自己有什么事情。 只想让这一刻的美景永远的停留,于是大家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都希望能多看它一眼,这也许就是他们看到的最美的风景了。 拆迁结束后,工程队开始进入场地施工。张北没有用当地的包工头盖楼,而是在沈市聘请的建筑公司。 “这个,等你的老师来了,自然会告诉你,好了,你的老师来了,灵明石猴,你现在有什么问题,就去问你的老师吧。”说完,金灵圣母指了指不远处的罗宣。 那是一个山洞一样的地方,比整个通道要宽敞了很多,在强光下,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一些东西。 路上任剑又不停地打苏菡电话,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关机了。任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觉得苏菡可能又搞了什么事,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这事也没法对老陈说,只好不言语。 现在就是要把林峰给伺候舒服了,只要找到市场,那林峰就和他没有关系了。 “翔表哥,你想不想恢复失去的记忆?”仙儿终于下定决心问道。 而那遥远的尽头,一艘冰蓝色的战舰出现,战舰的头部是透明的,里面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王座。 远处的大海浮现起淡淡的碧蓝色光辉,一些若有若无的荧光出现在了海面上。 “就是你想体验一下攻杀剑术的魔气转化过程吗?”那位穿着重盔甲的高级战士看到穿着布衣的谢夜雨,也是一脸的质疑。 刘紫月拨着茶碗盖儿,见离神医欲言又止的样子,略作思过便将她的未尽之言猜出七八分。刘继是她的舅舅,龙湛遭受今日的痛楚说到底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因为这两天的故事里,基本总会死上几个李家人……这心魔之深也可见一斑了。 吴昊当下一转身看着这道黑影,反应也是不慢,急速一闪身,出现在了一根顶柱的后边。 轰隆隆,在这一刻,之前自外界水域之中摄取而来的雄浑七彩魂力的作用,现在就全盘体现了出来。 这一击非常惊人,沉闷的撞击声荡开,能量光喷薄而出,四野茫茫,土石崩碎,形成一股恐怖风暴,在这里旋转,浓烟漫天。 他如若杀得过下面这些高手,他今后就可能安稳地做他的忘川川主,其实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但是他既然拥有就不能放弃。 嫣儿看到王诚的动作,面色顿时变得极度苍白,她总算猜到了王诚所谓的办法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鬼老师对这种反应很是受用,他喜欢这种所有人都畏惧地看着他的感觉。 “妈的,这年头还有沒有王法了,撞别人的车了,竟然还打人。”一个青年男子怒吼了起來。 而李信民熟视无睹的从雪柜中拿起一个心脏,就好像在观赏什么艺术品一样,还露出欣赏的表情。 苏桥二人都是对视一眼,均是看到对方眼中的惊骇,都是对王峰点点头。 吴昊,红胡老者二人都是暗松了口气,不过也是明白,那兽主虽未到破丹境界,可是他那一身诡异而又深厚的修为却也是不好对付。 关兴中看着程蕴满脸的笑意怎么会不清楚原因呢?有一得必有一失,为了自己的孩子自己忍了,可是真的很辛苦。关兴中的脑子里就没有程蕴根本就没怀孕的意识,就认定她一定是怀了孩子了。 他是月神最忠诚的神使,打死他也不会丢下月神,更何况现在月神跟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跑了。 黑岩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自己没有回血技能,而眼前的七重魔皇能够回血,这样打下去,迟早被他打死。但既然已经打上了,就不得不继续打下去。 走过脚下这条街之后,面前就不再有商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宽大的广场,广场常之大,一眼难以望见其尽头。广场中间放置着一尊大鼎,在阳光照耀下泛着铜绿的光泽,广场中围着不少人在看热闹,还不时喊着什么。 1265 新老会面 我后面都会常常躲着见到她,所以那一段日子过得很暴躁,但是她出现的时候,心情就会莫名的好起来。 严格来说,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有窗子、而且光线还很充足。桑桑坐在窗口的一章桌子旁,表现显得有些不安。 她也是很好的穿戴整理好的自己的着装,正满脸焦虑的手拿支票,在这间并不大的房子里来回的不停踱着步子,好像是什么大领导一样的派头。 而医术只是我从死亡轮回中获得的诸多技术中的一个而已,还有太多太多都在大脑的深处,等待着我的唤醒。 这白天就如同李为以前说的一样,可以逛一逛这个风景优美的天长市,去下下好的馆子吃吃美食,下午还可以泡上一个热水澡。 在他看来,还是国内的各种美食大餐地道好吃,什么红烧狮子头、清蒸甲鱼、山菇炖鸡等等,一想到这里,李为的“哈拿子”就差点溜了下来。 大胡子老外,说完话,提着自己的行礼,跟着刘玉霞走出奶娘宫。 虽然距离有一段距离,但是我也看得到,那个雪族姑娘的表情之中有一丝难受,似乎对于持续的制造出雪花感到很困难,但是又不得不继续下去。 一推开门,正好就见斜对面的房门也正好推门出来,两人默契的笑了笑,草草的吃过饭,便给尹冰带了个包过去。 “什么?他已经打进决赛了?还又打败了一个国服第一?你再说一次,什么剑圣,什么蛮族……”这一回,老校长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亡灵生物对生命气息很敏感,有没有问题?”路由不放心的追问了句。 忽而,就见轩辕永灏面色有些阴郁,手里的那本册子忽然扔到了地上,下一秒,连同御桌上所有的奏折全部都哗啦一声,扫到了地上。 这会儿最重要的是看见余逸就心烦意乱浑身不得劲,得干紧让他从眼前消失。 您若是想要短时间内获得更多的数值,需要进入对于现在的您来说更难的位面。 “局长先生,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返回神盾局呢?”玛利亚·希尔开门见山,自报家门之后,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佐仓仔细研究了下山本大助,主要是看了看他的腰子还有荷包,觉得未来自己能不能住上二百平的大房子,就得靠我们的山本大助了,这位一看就是玩氪金游戏特别舍得类型。 在全体师生的目光下,薛晨登上了主席台,以一种不疾不徐的步伐来到麦克风面前。 苏烟穿了一个系扣的衬衣,他拽着衬衣,一用力,噼里啪啦,扣子零散开来。 “爷爷,天星知道,天星一定会更加认真刻苦修炼的,方天星一定不会辱没爷爷的教诲的,我马上去再次修炼!”方天星郑重点头,随即准备转身离去,而在这时,他却被老者拦住了。 随着他盲目乱走,四周空间竟然越来越混沌起来,四周的风越来越大,甚至在这风中,还存在了一道道风刃,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威压,压的宋铭弹跳起来的双腿都有些打颤。 出来之后,他也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了解的一干二净,也知道那个柳副院长瞒着自己干了些什么事。 木屑碎片落下,一块丝绸门帘从两人之间落下,隔绝了两人视线。 他曾经与许多强者交手,也遇到过生死存亡的危险,全都是靠着这个手段,活下来。 没有任何迟疑,借着刚刚恢复过来的体力,立即闪掠没入密林之中。 “当然是以梦幻城为基地,然后向着四面辐射发展了。不以城市为主,而是以农村城镇为基点,吸引大量的玩家,就和现实中一样,集中人口,向外发展。”九月并没有隐瞒,直接对老九说道。 而在那一天之后,死者的魂魄也将进入地府,转入轮回,从此开始下一生。 “至寒之地,看来天寒灵物真的极有可能在这里。”宋铭没有丝毫地停留,身形迅疾前行,向着寒气最为浓郁的方位奔去。 “这是怎么回事?这两张照片,真的是今天拍的吗?”横沟警官拿着这两张照片问笹井宣一,那张严肃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容,及其的有压迫感。 他大概知道叶楚惜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心里还是介意的,所以自己在,可以有办法不跟叶楚惜交流这件事情的时候,就不跟叶楚惜交流。 “没了,事情就拜托毛利先生你了。”安室透嘴角浮上平和微笑。 “苏先生!”陆镇北见都苏林之后,也是站起来冲他打了声招呼。 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凤景嘿嘿一笑,它只是这么个感觉,可真叫说出个一二三来,它又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形容的好。 在青色石磨的帮助下,他如有神助般,将那三本功法的玄奥之处,统统融入了万象吞日功中。 陈雷眼神一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些人可能还不够苏林打的,不过没关系,他手中此刻正握着一把手枪。 1266 一代新人换旧人 傲宇自信的微笑着对他说道,经过了两天的战斗傲宇已经对这个战斗有了淡淡的好感,要知道所谓高手寂雾,傲宇也正是如此,难得碰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又教了自己这么多,傲宇自然会产生好感。 程昱被任命为军师,随军出征。之前空有猛将没有随军军师,也就是因为打的是没什么谋略的黄巾贼和匈奴人,才能够用实力碾压过去。如今要对付的主要还是有汉人为主的反贼,没有个军师或许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我可以给你力量!”耳边忽然出现一道声音,林晓惊呼,警惕周围。 萧月玥并没有把门拉开,而是站在那里发愣。她突然失声哭了出来,慢慢地蹲了下去,伸手抓着门柄当成了自己的依靠。 下一刻,一股惊人的气势从那被包裹的漫天山河拳影中浮现而出,骇人的气息流露,仿佛开天辟地的一剑,一道巨大的利剑虚影出现在擂台之上,狠狠斩在流动的漫天掌影之上。 吴世恭做为一名贵勋子弟当然也学习过这门方言。虽然在当时学习的时候,吴世恭也与其他的贵勋子弟一样只是学了个皮毛,但是对于这方言中的一些特定用语还是有些印象的。 “这些都是今天加入天才训练营的弟子?”看着周围那热闹的场面,无数武者围聚,密密麻麻足有数千人,杨俊忍不住出声道。 “我猜对了吗?”混沌尸体笑了,但笑容僵硬,看起来阴森恐怖。 “韩晓,你不会是已经有男朋友了,瞒着我吧,不然的话,你们不说话呢。”张晓峰一副很迷惑的样子,看着韩晓说道。 不多时,一个中年人偷偷摸摸的从墙头爬进来,趁齐晓晓没有看到,嗖的一下钻到面前,吓了她一条。 朱圆圆一边尖叫着,一边抬头。尖叫声突然噶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那张英俊刚毅的脸庞。那个深藏在她心中却不敢去触碰的人。 说这些话的时候,胤禟的心撕裂般痛楚,他不想欺骗江染离,却也不敢和盘托出,担心江染离越发伤心。 记者们疯狂了,大家把镜头死死的对准了周欢,大宗师准备做什么? “我只是给你点了份汤,外卖。”她还特地加重了“外卖”两字,强调这不是她做的。 牧戈忽然想起了科幻电影魔鬼终结者中的经典镜头。现在这一团金属液体就如同那个恐怖的液体机器人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接近牧戈图纸上所描绘的形态。 此刻这只野猪仿佛撞到了无形的空气,四条腿无论多么用力,都无法前进分毫。 线索迅速的汇聚起来,这时候都不需要线索,只要想一想就知道帝国有能力做出这种事情同时有可能的人是谁就可以了。 不过,这或许就是命运,就算此刻不使用,他终究会使用。只是,那时的白雨,甚至异能事务局,还不知道,这暗黑异能者联盟的异能改造实验,已经进展到了令人恐怖的程度。 所以接下来的这几天他们训练得更辛苦,明天是这周的第二场积分赛,也是时沐他们旁听组的淘汰赛,时沐想着给他加餐。 而他身旁的那些保镖都是一等一好手,岂能会感觉不出来呢,只见他们都悄然的把手放在了腰间位置,严阵以待的审视着四周。 五国争霸非同凡响,加上徐岩这个家伙招惹了他,那么莫凡自然不会让这个家伙好过。 莫大先生招架不住,向后连连退去,同时手中短剑东刺西削,使人眼花缭乱,企图混淆林平之的视听。 不过,范清玄可是很清楚老爹的火爆脾气,这事老爹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既然知道了,他就不能不管一管了。 此刻张郎如一个汉奸见到黄军一般,点头哈腰满是讨好对方,这青年可不是他能惹的起的。 紧接着,便看到他那深紫色的眸子闪过抹冰冷不屑之色,一股狂傲不羁之意瞬间迸发开来。 以前就有其他渔民,行船至此突然在水面上遇到棺材的说法。当地渔民说,只要遇到棺材,就赶紧掉头回家,千万不能再往前开了,这是河神的警示。谁若不信,打破了禁忌到时候恐怕连尸体都捞不回来。 说着,两个护卫走上来想要带买买提离开,买买提知道,他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周遭的力量在这个时候皆是混沌而生,看样子可以说是极为的强大,远远的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之中。 接下来,楚凡看到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年轻人,提着一把鬼头大刀走了过来。 一路前行,却是没有遇到半点阻碍,有时候碰到一些战王门和沧雨门的弟子,都是那些沧雨门的弟子首先冲过来。 “呵呵我明白了,只是你大哥秦耀天秦总和江导演那是熟识,你怎么反而让我搭桥了呢?我不是八卦,我只是感觉奇怪。”夏万红不解地多问了一句。 林清海下车后,面带和煦如风的笑容,轻轻对着周围热情的民众摆手微笑。 半个多月后,他已经写了虚二次域的高斯类数猜想的一大半研究。 乐云所有经理层全都亲自出动上岗做工,底下员工更不用说了,都忙得不亦乐乎。 陆游有些无语,这么强硬的吗?本以为是路边摊可以随意降价呢,没想到却是大超市明码标价。 1267 谢双瑶做不好的准备 这人头发乱糟糟,没有兵器,脸与身体很不和谐。是一副大汉的脸,身体确像个青年,整体显得很怪异。 那柄剑几乎是贴着对方的手臂向前刺出,这样的招式太难应对,劲装汉子不由得一皱眉头,如果遇到的是力气出众的高手,完全不用担心,没想到对方玩的都是阴柔的招数。 “师弟,幸亏你有师父赐给的救命丹药,否则你我都会葬身在妖兽山脉了!”林啸将那杯酒天一饮而尽说道。 “我会再派遣人员到她的单位去,你只要认真完成新的任务就行。”莫天河对青年一反常态的表现并不在意,继续强调了命令。 吴峰有些不解,这怨天谷套路还真是深不可测,表面上只有一个老谷主和一个欧阳正道,其实背后还有七个帝灵强者,一共九个帝灵,这也难怪当初一直抗衡的九大势力,立即转为了合作关系。 “打你,打你还是轻的!”洛天怒喝道。而众人闻言皆是反应过来,原来是团长亲自出手将瘦猴打飞了出去。他们都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艾利克斯最近经常看到一些预兆画面,在预兆画面中,托德、泰莉、柳墩、卡特、比利应该都已经遇害身亡了,但是这些人都活得好好的,虽然有时候遇到过一些意外,但是都属于有惊无险性质。 等云贤移开双手再看的时候,两只金黄色的脚从云雾中钻出来。紧接着,一个五米高大的身影抖开云雾。 柳红衣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是难得没有开口怒骂,目光在于洋身上来回打量许久,似乎在猜测着于洋的来历。 虽说是第一届,没经验又没规矩可查,但到底因着周博的威望在此,开幕式还是在村民的矛盾的心情下,本着雪见“严肃活泼”的指导方针,出人意料整得别开生面别出心裁别具特色。 而下面的人却没有一人惊慌,很显然,足够远的距离下,他们的目标集中在了前面奔跑的马车上,那些巨石俱都朝着那辆马车砸去,他们跟在后面,基本不会受到波及。 两人一路出了这家温室又进那家,走走停停,说说看看,待得终于解了村人的心疑可以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西山,暮色笼罩得大地一片昏暗。 荣锋感觉心抽搐了一下,不管怎么样,这孩子是王爷跟王妃的骨肉,虽然王爷此刻不待见他,但是他相信,只要王爷看一眼,便不会再那么讨厌他了。 不过由于克丽丝汀娜的传送坐标只能定位在漪澜别院之外的缘故,所以他们三人到底还是迟了一步,然后林扬一现身就马上发动“一剑傲长空”,循着太虚如月等人的气息一路极速狂飙,终于在千钧一发之时赶到了战场。 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还有张大山和里正跟着忙前跑后,忙吩咐了周金生去告诉雪见知道。 康亲王在皇家排行第九,因为与当今皇帝是一母同胞,所以极得信重、手下掌管着皇家一支暗卫,平日多要劳心劳力,以至于年纪才过四十,却已是两鬓斑白。 这样的窃窃私语,虽然也在局部蔓延,但在大多数人看来,自是对这番言论嗤之以鼻了。 有了先前的起起伏伏,她们多也不在期望能有多高的月钱,只要能赚钱糊口也就心满意足了。 相比于这张“军队整编”,另外那张新生成的荣耀卡牌就中规中矩了,是标准的随从卡牌。 枭鹏虽是一只大鸟,但自从吸收了血狼后,再跟着萧炎他们学习了一些训练方法。打得也是攻守自如,不让对方有丝毫得利之处。 司马青云沒有说完,宋端午就插口道,直到这个时候宋端午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司马青云在这里,而姚汉桩却胆敢袭击周亚夫的缘故了。 齐恒发够了狂,一板斧砍向凉亭的柱子,再无声响。楚涛依然挡在冷凤仪身前,心口的旧伤又一次袭来,眉目之间,平静之余似有强压下的凄伤。 乔玉含点了点头:“凌羽兄弟请放心,这里没有敢惹。”。秦疆却一脸疑惑地看着凌羽。 朱筱雅知道自己今天要参加投标大会,也了解自己的性子,嘴上说是让自己陪她要吃夜宵,其实是怕自己因为太忙又没顾上吃晚饭。 虽然有心里准备,司徒萧的心还是为断的往下沉。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随即摆了摆手,陈然退了出去,梦竹见司徒萧面色凝重,心里也如同有一盘火烤着,只是不能声张。 蔡建业默默的走在赵敢背后,嘴角却渐渐的掀起了一阵邪邪的笑意。 1268 昭齐瑶期 事实上,除了六大星系外,在整个50光年左右的星系都进行了相应的建设,这些星系的柯伊伯带或类地行星上都装备了大量的新型巨炮。 同时这也是一个让他们更多露脸的机会,说不定就有哪个眼瞎的记住了他们的呢?那岂不是美滋滋? 把完颜安宝剁成肉泥扔到湖中喂鱼的,据说是“东风”船队的人,心狠手辣不说,更是完全不理会靺鞨人中那些朝贡唐朝的头面人物说情。 “我知道,那又怎样,把她离我远点。”牛震不屑地看着宋霸刀。 “戒色师兄说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否则他念头不通达。所以他强拉着贫道一起偷听,请吴兄见谅。”叶清玄果断甩锅。 虽然高天乐没有明说,但秦掌门也知道,高天乐所谓的伤心与开心是什么意思,开心当然是看到自己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还被人给打伤了,伤心当然是说青云门的名誉受损。 而陈太玄这个时候则是易容成了他身边的高手,那个被陈太玄打过的黄羽,虽然说黄羽当时是被陈太玄给打败了,但问题是,他这样的高手也是不容易找的,所以,八皇子易依然还是留着他。 猎物临死前的挣扎确实让人十分愉悦,且吴穷说的没错,他们是做了完全的准备才来的,只是没想到遇到了同行。而且他也想让吴穷知道,有时候只有努力过,才会明绝望是什么感觉。 苏恒思忖了片刻,也暗暗点头,认为自己学到了一个很实用的手段,直接摧毁对手,有时候可能比不了这种精神折磨,看来在解甲兵营的那一套,得看情况再用了。 是的,沈掌柜就在一边,这样的话,也会让秦凤兮好受一点,更加可以接受自己是一个病人,陈太玄是一个医者的事情。 这金乌一族很强,其表现出来的实力,或许是高于荒古世家明面上的实力。 苏夏夏不清楚自己对北辰铭的情感,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她不讨厌他。 大部分人都认为赵有才这次是昏了头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做生意难免会有失手的机会,谁也不例外,众人都等着看笑话,而这次事件的两位主角却坐在办公室里悠闲的喝着咖啡,讨论着。 这个严寒天气比往年不知道要厉害多少倍,最低温度都达到了零下三十多度,几乎让人难以生存。 而这时候蜀山修士的出手,就像是又往战场上投入了一只猫,虽然这只猫并无力插手两头大象的战斗,但却足够消灭掉老鼠,确保战斗朝着有利的方向进行。 衣着清凉,长身玉立的精灵一个个手持长弓,就将这个装博伊不成反被艹早的家伙围在了中间。 说白了,在能看到的未来日子里,蜀中世家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所以李家六房干脆远离那个世家的伤心之地,直接跑来汉中另起炉灶。 不管是怪物,还是玩家,普通攻击虽然都被攻击频率限制,但技能却是可以无缝连接的,谁知道boss还有没有瞬发的李萌呢? 一个说不上多帅,也谈不上多壮的赤果人型就行这样戳在了哥布林身前。 燕无伤和阿秀虽然觉得在别人上厕所时将对方击毙有点儿不太讲究,但事到临头,他们也不可能等人家方便完了再动手,毕竟只有天知道这期间会出什么变化。 在有了详细的数据之后,仪器直接把三人的身体三维模型图投射了出来,同时也按要求将祝焰和陈玄有的还有封垚没有的东西给标注了出来。 在蒋姗姗看到将军的脸色缓和下来的时候,她就知道,将军已经作出了决断了,王阳肯定会被放弃的了。 那是因为,楚尘所修炼的功法,是源自于古苍一脉,而古苍一脉本来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甚至于是如今这个时代无法想象的种族,哪怕是仅仅修炼的功法,但是这当中所蕴藏的威力,都是极为的骇然了。 “它可不是怕我们的子弹。”张嘉玥微微蹙起了眉头,看着前面。 至尊宝等人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杀进了决赛,然后几人拿着决赛邀请函登上了去往决赛举办地点的飞机。这场比赛的决赛地点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座岛屿之上,这座岛屿叫做天堂岛。 祝焰首先躺了上去,在一道蓝色光环在她身上从从头到脚经过了一遍之后就算完了,所有的数据都被收入到了仪器的系统当中。 因为这城池之中,似乎有着某种禁制存在的缘故,所以神识也是无法探查太远,当然即便是没有这般的禁制,云烟然也是不会将自身的神识给展开的。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子临没有回头,因为他很清楚给自己撑伞的人是谁。 而索利德只是淡定地坐在操控台前,在身旁那名士兵震惊的眼神中,用不紧不慢的手速调校起了飞机上的“悬浮系统”。 “嘟……”一声脆响,主裁判吹响了比赛开始的号角声,客场作战的西班牙人率先发球,塔穆多将皮球踢给旁边的张凌。 因此在这么一条通道里与一头肉搏能量很强的狂魔开战无疑是愚蠢的,如果说将每天一次的心灵控制用掉,那再遇见安卡拉男爵的话,就完全没有什么胜算了。 三哥,今晚我家多做了几样菜,到时咱哥俩好好叨嗑叨嗑。您别推辞,这事就这么定。桑大虎一见人多,拉了桑三儿一旁说,说得情真意切。 1269 番女返乡 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但胡傲却似乎很是疲惫一般,喘息了好一会,才从嘴里蹦出了一个“好”字,说完,便盘腿坐下,恢复起了功力来。 雷放下心后立刻跑到了刚才的战场里,把那些意大利士兵尸体上能用的药品、食物和弹药都搜集了一下,以备不时之需。 回家的路程仍旧是高湛开的车,钟卉迟靠坐在副驾,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拿起手机,然后给林晨打电话,却发现自己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电了。 刀尖往下落的瞬间,时栀吓得闭上眼,往顾嘉让身边瑟缩了一下。 有些当地的企业和领导,都纷纷找上精城直播间,想要和他们合作。 毕竟大家都是初来神界,虽然对胡傲的实力信心十足,但对于神界中人的实力,根本没有一丝了解,所以,三人心中,都是万分担心胡傲的安危。 此时雨势已经开始大了起来,天边惊雷滚滚,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地洒落而下。 于蓝是班长,但还有一名副班长,这副班长其实就是那俩表姐妹当中的一员,叫做夏美儿。 万一这能触发剧情收集其他线索,他们贸然出手不就错失一个好机会了吗? 两只异形见闯入者暴露了敌意,也就不再旁观。黝黑强壮的身形直接撕扯巨茧孵化时残留的、缠在身上的粘稠丝线,鞭子形状的尾巴一瞬间就呼向了巨蟒族的眼前。 方才他使用的便是从轮回世界中获得的、所剩不多的道具能够以点成面,暂时破除属于类似幻境或者结界的各种轮回技封锁。 正在这时,杨帆突然感觉到结界处的空间突然一阵动荡,一溜烟的从王可丹身上翻身坐起。 端着玉石雕琢的酒杯,酒杯里的是翠绿的酒液,在阳光下看来,就如同绿色的翡翠一样,这是蓝心拿出来的蓝家的特产,蓝玉琼露。蓝心拿出来的时候说,她毕竟是梅山城现在的城主,理应她拿出宴会上的酒水。 原来一切都是这么轻松。他不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到底在恐惧些什么。他妈妈用了自己的一辈子来教他开口,如今他终于做到了。 说道最后,真是可恶的时候,蓝心的音调突然变高,带着勃发的怒气。 我说就是他,听说他混得挺不错的,而且特有钱,拓海跟着他估计也捞了不少油水。 从未听过谁的雷劫之中会出现那雷身之人与军士争雄,看来这次自己是赚了。 “我的公爵大人,有什么要事要说就直接说吧。”卡尔斯面向普瑞斯托公爵坐着,问道。 说着,毛大方亮出了自己的手机来,众人看去,是一张龙城市到榆州市的火车票。 他们收到资金之后,开始扰乱市场。公孙家也卷入了生猪屠宰的市场。 准确来说,是刚才在各个教室里看到的那些东西的合集,但比起它们,还有更多。 这时,她大伯娘的咒骂声一声比一声高,她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真疼,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但与此同时,她唇边的笑容却越来越大了。 陆谷雨只要想起陆满秋的所作所为,眼泪就是扑簌簌地滚落,见得连个外人都知道这事儿毒辣,陆满秋身为妹子,竟然还能伙同人来做,心里更是恨意滔天。 谁也没料到,玄龟皇为了感谢林尘,竟然拿出了好几颗妖兽帝皇内丹。 “你那么肯定……我会帮你们?”方思琳先是转了转身,再看向有恃无恐的江鲤,有些好奇。 同时,独孤流星和龙四海他们也收到消息,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前去汇合。 城主的子嗣有不少,陈桦也算是其中颇为优秀的一个,也是为人最狂傲的一个。 狗蛋绝对还没突破到d级的,只是e级就能直接消化四枚先天灵果。 当然,他们是情侣,想做就做,怎么做都是自由,他只是想不通,李羡鱼走后,雷霆战姬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所以脸色才很古怪。 德国特使连着两次被姚忆为难,头上冒出了汗,拿出手帕,擦了擦汗,保持了沉默。 郭梦瑶受伤的看着凌烈的背影,他是在自己的身边,可是一直以来,他正眼看自己的时候都没有,她留着这样的他到底为了什么呢?难道看着他痛苦她就开心吗? “盟主单独去万域古国修真联盟刺探情况,这未免太过冒险了吧。”谷槐子沉‘吟’了一下,摇晃着脑袋说道。 武玄明瞥了他一眼之后又继续装沉默,他清楚这老头今天找他来不仅仅是为了道别,肯定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 “清心饮,是用來清心静气的,你刚來这里难免心浮气躁,喝一杯有好处!而我这杯是提升热情的酒,对于我这种长年累月,对一切都有点心灰意懒的仙人而言,是在适合不过了!”陆压淡淡一笑。 “师傅,我,我废了。”廖振海艰难的说了一句话,血却不停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似乎黑三也对这名年轻的警察所做的行为表示不满,他冷哼一声,冲易阳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在得到易阳无碍的情况后,黑三低着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赶紧收尸,把事故原因找出来给人家亲属一个交代!”顾乾坤有些不屑,自己的这个师弟虽然医生不错,但也不可能比他强多少。 萧样儿低头瞧了瞧自己这狼狈样子嘿嘿嘿干笑两声倏地跑进了浴室,她急着回来就是为了舒舒服服的泡个澡。 苏安晨轻易的捕捉到了,原本定在她这个时候伸出手的,但是她并没有伸出去。 叶冰凝突然有些委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鼻子眼眶这么酸,原来期望落空,是这么难受的事。 1270 吴诚与谭雅 吴成却不肯放人:“我没有接到亦宁的电话!”他坚持着同样一句话。 她想了一会儿,将信息删除,并且将这个号码一并拉入了黑名单。 陆羽的膝盖髌骨发生轻微的响声,几乎要被压碎了,这样的压力连带着陆羽的精神之海都掀起了风暴。 注意力一直在楚韵身上,察觉她手上动作放缓,江锦言唇角翘起细微不易察觉的弧度,凤眸闪过抹促狭的笑意,身子向下压了压。 “妞妞,在这个家里什么都可以让着你顺着你,可是上学是你的使命,考第一是你的唯一的目标。”曾妈妈严肃着一张依旧美丽的脸。 她爸和她妈不知道已经在门口站多久了,一看到他们从车里下来,那脸立马就笑成了花儿,上前来迎接。 目前呢,付雁兰沉默了,就等着看结果吧,如果没有意外,戴程仁的分数一定很高,分数高,便是没有高校敢冒风险来录取他。 景一将孩子抱到她身边,她在孙子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笑了,对景一说了“谢谢”后就合上了眼睛。 事实的真相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相信曹偌溪,这个善良的孩子是不可能去杀傅睿的。可这样的想法,她也只能憋在心里。她不敢跟傅京东提这件事,一个字都不敢提,深怕戳中他的伤心处。 而这个时候,离她最近的欧阳毅开始慌了,下意识的捡起地面上的那把剑,死死地抵着她的脖子。 对于这些无关紧要的议论和流言,盛明珠自然是漠然看待,丝毫不放在心里。 更是因为这样,他早上才会特意的说出那番话,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纪苇苇对于他儿子似乎不是那样的心呢。反倒是旁边的那个姑娘对陆景锴有些意思。 说道这里,演技派天王顾飞的声音哽咽了,之后扭头看着窗户,似乎已经不好意思在说些了。 从戴宗和李逵的对话来看,这个时候梁山还没有打下祝家庄。胡野准备就趁这个机会,好好地给这些人找点麻烦。 那种不缓不急的语气,让廖暮景的心里有些没有底气。若是穆清苏的话,最不喜欢被人多次打扰了吧……而他现在竟然还能这么有耐心的回答,该不会是上次那个假冒的男人吧? 但是没想到,这巨蟒竟然直接咬住了皇甫柔的长剑,眼神之中满是恳求的看着她。 皇甫柔到了这里的时候正好遇见这一幕,这虽然是子谦第一次伤人,但却并非是第一次动手了,之前在山庄的时候,他就曾跟清幽比试过一次,但是看着他这般镇定的模样,与刑天耀真是一模一样。 走到凌菲门前的时候,李天佑的脚步顿了顿,他的手伸在半空,却迟迟没能敲下去。 玄龙这一惊呼,立时打破了沉默的气氛,叶羽眉头一皱,看向玄龙拿着的那张玉镜,顿时想起来,这玉镜不正是上次在墨山坟冢中所得吗,这头呆龙怎么戴在脖子里了? 白莲儿正犹豫不定,猛听百叶一说,当下也再顾不得跟着百叶御剑往尹月峰而去。 天色并不昏暗,朱雀却已经飞出了西天门,她明白自己这一走,或许会落入有心人的眼中,王母稍加猜测,就能够知道事情的经过。 这里是雅琴,号称全大陆最自由的土地。在这里,没有宗教,没有派别,只要你肯遵守雅琴王国的法律,那你就是自由的。一旦有人干扰了你的自由,不用你出面,自然有人会为你解决这些。 夏天的脑子中一阵巨响,顿时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师姐死了,这四个字不断的抨击这自己的脑海,让夏天难受不已。 “美人~”米多趴在床上,脚冲床头头冲床尾,一脸怨念的看着坐在床边锻炼异能的虞寒。 “这才是第一道,威力就这么大,还有二十六道!……”那个渡劫者虽然没有受伤,可还是被天劫震了一下,可见天劫之威。 一切都清楚了,真正要杀楚天雄的是何玉贵,可能他知道的太多了。 当前处于敏感时期,若是曲筱筱用邪路子给尹伊难看就坐实了她和前经纪人是一路货色的事实。 几天后,楚天雄以非法入境、非法伪造证件、非法持有枪支等罪行被驱逐出境,与宋雨佳一起被押送回国。 明明知道是陷阱还去,会不会太傻了些?不去的话,那不是就扫了设计人的兴? 火月只是吐出了一句话,可这句话却胜过千言万语,同为公司的人,不肯归顺于逆组织,那么他们跟逆组织之间就有无法化解的恩怨,必然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此时的齐佰石,朝空中发射了信号弹,让许多武士看到后都赶了过来。 “是的,我也想到了,那只是你们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你们的阴谋早就开始了,早在一九六四年,那个遗失的一九六四年!”马卡罗夫说着说着有些激动。 徐仁宇明白了韩江的意思,载着众人来到了玛曲县城,早到多时的徐仁宇已经为众人安排好一切,休息了整整一白天,大家才渐渐恢复过来。 此战如果华夏的宗师获胜,那么华夏的声势可就如日中天了,加上那闭世不出的老祖宗,华夏可就拥有一位s级,四位a级宗师了,这份战力,也只有米国可以相媲美了。 “学长,我知道了。”楚无忧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声应着,她只说知道了,然后便没有任何的其它的反应,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徐庶则认为,曹操非常的狡猾,不能够给他有任何的喘息机会,一旦有了喘息的机会,那就让他有了发育的机会,这对他们来说威胁更大。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凤雏还要跟着我们吗?天哪,就它这个暴脾气,要是跟着我们,那还不是……我下意识地看看王洋,心说真要这样的话,这一路可要热闹了。 1271 张坚信和齐爱理 因为kg为森林狼拿到了西部冠军,高贵的紫金湖人也不得不进入了苦寒之地明尼苏达。 “仙宝出世了。”绝世妖王一字一顿的说道,器分四品,凡宝王仙,仙乃仙器,能让仙人使用的武器便为仙器,而仙宝在仙人眼中都是宝物,可想而知两者的区别。 “哈哈,族弟果然不凡!来来来,叶逸,我向你介绍一下各位族兄。”听到叶逸的回话,叶深顿时大喜。随后拉着叶逸,指着一名面容白净执法弟子,介绍了起来。 那劳什子百花宫宫主只是派出几个牛鬼蛇神扰乱民心,将那些人处理掉后,就再也没有动作了。 接下来,沐秋终于有空看那个玉简的内容了,里面描述了仙界的各种仙兽的介绍,像他们最早遇到的那几种不认识的动物,都是仙界最低等的仙兽。 江东羽拿着骰盅晃了晃,一缕漂亮的弧线从骰盅里划过,形成一个圈在空中旋转,这一掷骰法先前徐三输便用过,如今江东羽使出却并未显得生疏。 “还算可以,就算是入乡随俗迁就一下你。您就是月兽先生么?”夏元笑着问道。 虽然华莱士有一些不服管教,上次违反规定骑摩托车受伤后,胡青牛就一直让他打替补。但是如果不能换回卡特或者麦迪这级别的球员的话,胡青牛还是不会考虑将他交易出去。 李艳阳觉得这个倒是,老狼那样的自己还给那么好的待遇呢,何况特种兵呢。 就算是这些真圣,也面露难色,面对如此霸道的攻势,也有些迟疑。若不是长年累月的征战让四族实力锐减,恐怕这神庭至高战力,也未见得能拿下四族。 哈迪斯一爪子抓住球球,无比熟练的往头上一丢,再一翅膀抽飞水球。 看她的样子也不像穿着保护措施的样子,那她到底是怎么穿窗而入的? 清灵指了指辰凡手上的纸张,她之所以会见到其有所反应,就是因为这张纸,是她cg动画中很关键的一部分。 “去。”江零的声音总是淡淡的,听着就给人一种凉薄的感觉,甚至会让人觉得,声音如同人一般凉薄。 因为他确确实实看到了,什么叫衣冠不整,尤其是鞋子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倒是赫连墨邪第一个走过来,跟夜云溪一队,而后王婷婷和孙超也陆陆续续的走了过来。 他能看到夜云溪眸子里的愤怒、悲伤,以及无人可以撼动的坚定。 景玉正眼都没扫他一下,反倒是看着馨元,她被吓着了,又看见自己的宝贝瓶子碎了,正心疼的看着地上的碎片,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 “可恶!叶清凌,一定是你诱惑她的!”顾钧泽把一切罪责都怪在了叶清凌的身上,怒气冲冲的又要揍他。 待光芒慢慢褪去,洛绮凝的身体的痛感也慢慢消失,充斥着力量的身体,洛绮凝忍不住想要施展一二。可是还未动身,洛绮凝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被郑易撵的很有怨气的费尔斯冷哼一声,再一次的射出了两枚同样的导弹,这导弹不是能量弹,而是买战斗机的时候格外购买的,其威力强势到精英一级的轮回者即便没有被正面轰到也能要对方命的程度。 黄向东以为孟爽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向考察团告状,迫使厅里不得不摆出一个处理问题的姿态。 “干什么。”白了郑易一眼,黄泉稍微的挪了挪身。没有多大抗拒的意思。 四魂之玉碎片外加满月妖怪的兴奋时期,可以想象郑易会遇到多少妖怪的光顾了。 他们的血都被因为长枪剧烈的挥动而生出的高温蒸了他们的尸体只是无数的粉末从那些花瓣中飘洒了出去。 袁一凡猛然怔住,左右看了看,周围这些人的脸上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不过范晋陆也仅仅能做到这个地步,再继续往上走,范晋陆能够提供的帮助就会非常有限。 可能是和巨人的人口有关,这片山脉有两个行省加起来的面积,巨人也只是偏居一隅。或者真如老巨人所说,半兽人需要战胜的是环境和魔兽,而非这些力大无穷的巨人。 好在,因为这些骑士冲锋的突然,外城的防护罩并没有来得及打开,只有皇城的防护罩成功开启。 他身后的几个骑士同时把自己的长剑拔出了剑鞘低头插在了地上。只要雷把他们的长剑拔起来并且砸成两段那么就意味着他们在雷这个他们的主将的命令下彻底的失去了自己的骑士的称号并且失去了他们视若生命的荣誉。 早已警惕着的剩下四人几乎毫不犹豫的就朝着夏风开枪了,而挡在他身前的黑衣大汉便成为了他的肉盾,不过片刻工夫身上就多了一连串的弹孔,直接死于非命。 “放心吧,只要进入到海上,那里就是我的地盘,你只管将他们偷渡离开,其他的事情我自会处理。”卓云自信的笑道。 柳叶儿身上穿的这身衣服,是在大名府时金莲找顶尖的裁缝定制的,只因量胸围的时候,金莲使足了劲儿的挺胸脯,因此这衣服做出来之后却是把胸围给做大了。金莲嫌这衣服“挺”不起来,于是就丢在一边再也没穿过。 1272 金逢春与连翘 “迪亚哥······”随后的决斗高达飞速来到暴风高达刚刚的宇域,只是眼前的景象另伊扎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自己所犯的罪孽已经太多了······但正因为如此!一定要成功,不论用何种手段,否则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白费。 “你先睡吧,我再坐一会儿。”我坐回折叠椅上,对着乐乐摇了摇头。 傍晚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阴得黑黑的,往常的这个时候太阳还没落山,可是现在屋里都得亮灯了,街上的店铺都已经接到了通知,早早地关了门,往日喧闹繁华的街道显得反常地安静。 “魔王甲!”幽冥擦拭了一下嘴边的血迹,身体之上涌出大量魔气,组成了一件包裹全身的漆黑战甲。此战甲与穆西风的魔王降世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能激发人的潜能,让人短时间内发挥最强潜能。 “呵呵,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听你叫声师兄,我路逍遥死而无憾了!”汉子大笑着,不顾口中不断涌出鲜血。 “我今天休班,颜老师,过来看看你。”颜青没有忽略她眼里那一闪而过的焦虑。这是个不容易打开心扉的孩子,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另一个刺客状态比较好点但嘴角处也依然不断流出鲜血,一双眼中闪烁着惊惧之芒,跌跌撞撞的向着齐浩云走去。 再加上刘表一看到到金壬进来,铁青的脸上居然带上了笑容。更是加深了几个属下的猜测。 他已经没心思去问对方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名字,这种事儿他最近不知遇到多少,还好几个都是喊着嚷着要杀了自己,相比之下这位大姐姐无疑善良得叫人禁不住流泪。 之前颜情给了方牧很多符纸,每一张都详细的解释了用法,这一张他记忆深刻。 严成锦去翰苑,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仔细一看才发现,向来勤勉的翰苑三谏没来。 “拨赈银二十万两,糙米五千石。”宁夏是军户聚集的重地,多为边军的家眷,弘治皇帝心存抚恤之恩情。 妖精们,会在第一次交易结束的时候,直接给出第二次交易的筹码,并告诉被交易的人类,只要他们能独自,再次来到第一次交易时的地点,便能够得到第二次交易的筹码。 因为之前对你并不了解,所以我一开始认为你加入我们矮人的远征队伍是怀有目的别有用心。 曾经很喜欢一句诗“白茶清欢无别事,我在等风也等你。”后来才知道后句“苦酒折柳今相离,无风无月也无你”。 还有,面对自己时,经理的面部表情永远冷的跟西伯利亚冰川一样。 而在察觉到这一情况之后,杨磐也干脆懒得继续瞎忙活了,开始一边抛出高价等待愿者上钩,一边养精蓄锐静静的等待着纽约之战开幕。 韩晨赶紧护在顾飘飘身前,原本他是可以阻止顾飘飘的,只是眼前的情形诡异。 因四周飘荡胭脂水粉的味道太浓烈了,导致了锦毛鼠寻着气味一时分辨不出,顾飘飘在哪个方向。 没用三天,汪尊平给齐明远回话,市里组建水务集团的消息是真的,但还处于设想阶段,因为资金的原因,将来的水务集团准备向驻东兴市的央企或国企敞开大门,想吸收他们的资金入股水务集团。 见得杨戬出面,身子悬在空中的陈迪挣扎得愈发激烈了,高呼“放下本官”,奈何赵皓双臂有数百斤之力,身高又比其高出一截,将这百多斤的死太监提举在空中就像提着一片纸一般,任其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麦爹帮助源氏,把天使姐姐带出实验室,来到一处隐秘的角落中。 但是眼前的这个姓许的居然有办法去通知那两个以后有董显达领导的两个共产党员,这让董显达对于老许在石头城地下党组织中地位的判断提高到了一个非常高的程度。 可是刚才罗玉田也已经是点头确认了,现在就算是想反悔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 看似简单,实际上则是危险万分,如果这一手不行,只怕顷刻间便会被射杀。 爬起来的纳兰军擦擦嘴角的鲜血,然后狠狠的在地上啐了一口口水,口水中同样包含着不少的血水。 “局长,你是不是应该注意一下神盾局内的问题了。”罗扬冷然道。 像是一些皇帝的祭祀,包括社稷,祖宗,圣人等之类的仪式可都是会用到的。 是觉得我们这样的交流其实很不正常,还是觉得叶凌星在看出了关理的不同寻常后依然选择逃避的行为有问题? 曹休只喜欢聊天打屁,不喜欢和自己对练,好好的一个免费陪练就这样甩手不干了,偏偏还拿他没办法。 秦良玉见这个年轻男子说的头头是道,其他的农户也都十分信任他,心里愈发好奇了。 只是在这个时代,这种地方乃是一片不毛之地,当然了也是藏污纳垢,不少逃犯躲藏的好去处。 老丁卖瓜,喜欢自卖自夸,而王风不是老丁,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自己,他还真有点儿不太好意思,再者说,即使他舔着脸夸了,空口无凭,张炳涛和郭玉梅也肯定不会相信。 1273 未来扑面而来 王大鹏对于这一次行动感觉特别满意,他自己倒了一杯酒,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而且声音显得格外急切。 “你可知你犯下何罪?”九天姬厉声问道,她威严的样子就像是个无情的审判者。 “干什么?”狐七七连忙把我拉起来,是怕引起魔蟲的注意。她用灵语对我说道。 与记忆中的大师兄相比,眼前的傅孝苍老了许多,但就像他说的,活着就好,比什么都好。 “我还以为你去驻守烽火台,会很失落呢。”昭君是真的有点担心。 这一次,胡天壮找准了方向,霍亥也率领兵马跟了上来。几名斥候冲在大军的最前面,其中一名眼神非常尖锐,高声喊道。 剩余的人也是各有各的想法,都在低声的议论着,反正林然以后再南疆想要低调也低调不了,不知多少人都在这边想着怎么和林然在一起呢。 日下王爷最急迫的,主要是蠕蠕人和边塞六镇。蠕蠕人侵略成性,不打疼打垮是没有用的。而六镇自上次葛荣一事之后,人心惶惶。这里一乱,那必将威胁到侯爷的秀容,这是最需要关注的地方。 王仙芝言语之中似乎蕴藏着不悦,可仍然回身倒了两杯热茶,顺手递给了卜渊一杯,卜渊受宠若惊似的战战兢兢地握着杯子,迟迟不敢饮用,直到王仙芝喝完才抿了一口。 风云吸血鬼此刻早已经不顾所谓的尊严,只要能够活着,无论做出什么事情他都愿意。 赵知府大惊失色,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外跑去,心中充满了愤怒和焦急,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生了,军队到来不会平息事态,只会将矛盾推向更加白热化,事实上军户和民户之间的矛盾深化,很大程度上就是军队的偏袒造成。 这是怎样的一句话呀,却被他说得云淡风轻,他的一双眼睛里透着茫然,“我没有父母,从来都没有,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一个十岁的孩子居然能有这么清晰的思维和语言功能,不能不让人讶异。 秦佑凝视着我,嘴角露出一抹笑,点头,“好!”我想他是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喷子恶狠狠的瞪了橘子一眼,橘子双眼一翻,直接就将喷子忽略。 马车停稳了。王翰下了车。走上了赵岳家地台阶。敲了敲门环。门开了。他随即走了进去。大门又重重关上。马车上地吕思远一直盯着他进屋。这才将隐进了马车内地黑暗之中。 黑巴等人一听这话,顿时大惊,也觉得秦寒月的性格已大异于平常,皆是又气又急。 美奈和秋夜对视一眼后,同时哼了一声,并转过脑袋不再搭理对方。 童耀见柏洋这样的反应,就知道这样的刺激不亚于放一颗原子弹。目的的成了,童耀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挡在他前面的柏洋,打算继续去找童璟,他到不是担心童璟出事,他只是不想让她跟别的男人呆在一起。 韩沛珊却是不依,说道:“若不招待周全,岂不教天下人笑话我皇图城。左右已出来甚久,不差十天半月,寒月刚才归来,你可要与他好好聚一聚。”她只当紫萱与秦寒月有情,是以,无论如何也要留下紫萱。 商羽坐在洛毕擎地房间之内,额头处已经抹上些许淡黄色地伤药。 他现在还是带有一丝侥幸,伊恩虽然剑法了得,但白海这么大,人类怎么可能带它走? “哪里哪里,师弟你选择狩猎妖兽,胆气更是惊人,说不准过上一段时间,修为就超过我了。”莫方雁劝慰着说着。 千代认为陈熵所谓的“被恶灵缠身”仅仅只是魔怔致幻这么简单,所以才会把陈熵带到这里看一看。毕竟她的闺蜜在“除魔怔”这一块,是非常专业的。 “放心,我上次的游戏不就很对你的胃口吗?”陈熵自信地说道。 军狼们听到伊恩的话以后如蒙大赦,呜咽粮食连忙作鸟兽散,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周逸悄悄转过身子,展开右手手掌,轻轻地一挥,心中默念“菩提树的树叶”。 看着千代这幅别扭的模样,陈熵轻轻拿过酒杯,递到了千代手中。 乌索普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伊恩说的对,自己刚才关心则乱忽视了细节。 十五米高的藤蔓委屈地扭动着身子,用一端轻轻地吻着苏泽左手手背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好像在向苏泽说对不起。 华夏大肆宣传全球武道大会,并设了高额奖金。西方那些媒体不断说风凉话,总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坏了华夏的事。 陈啸天也哐当倒了下去,七窍狂涌黑血,最后冒出漆黑一片粘|液。身子抽|动了下,肌肉回缩,身体慢慢腐烂成一摊黑血。 酒席一直持续热闹了一天,方才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结束,许多人都是喝得酩酊大醉,由好友搀扶着回家。 这时林逸风想起上官玲晚上还邀请了林锋吃饭,林逸风现在对于修炼已经有了更加坚定的信念,于是给上官玲打了电话,问了地址之后,驱车来到了本地的一家比较雅致的就酒楼面前。 而这只大鸟的旁边,赫然卧着一只比这只大鸟更大的一只鸟儿来,一样的红色的身体,黄色的尾翎,可是个头,却比这只先看到的鸟儿足足大了一截。 “不用,有什么,电话里说吧,不说我就挂断了。”叶离哼了一声,她又有点困了,看了这些报纸,觉得又累又困。 可是当他们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都是仗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我往这上面蹦跶个啥劲。 “诺!”后者极为兴奋的回答一声便立刻出帐去了,将军的意思多半是夜袭,他这一回又能杀个过瘾了。 有了甘宁亲自加入,江海庄众士在对战之中的优势显得更加明显,又是一炷香时间过去之后,蛟龙军一队士卒已然尽数被击落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