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前夜亡夫回来了》 1 第 1 章 奚昭最近总在想该如何离间她的两位养兄。 刚冒出这念头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离谱。 ——这不妥妥一白眼狼么? 毕竟自她穿进《万魔》这本玄幻小说后,月家兄弟帮她解决过不少危险麻烦。 一年前她穿进来时,小说已经接近尾声——作恶多端的大魔被除,天下重归太平。 大魔是除了,可满世界的妖鬼都还在啊。对她这种身无法力的普通人来说,依旧过得提心吊胆。 更何况她还不走运,刚穿书就掉进了狐妖的老巢。绞尽脑汁跟那些狡猾狐狸周旋了三天,总算逃出。 结果转眼又被几只蛇妖给盯住了。 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大蛇,三天没吃饭的奚昭两眼一黑。 这么玩是吧? 行! 野林子里藏了不知多少妖魔,早晚得死,这她知道。 但在吃了她之前,怎么着也得落两口肉到她手上。 她做好了跟大蛇殊死搏斗的准备。 不过刚从地上捡起块尖锐石头,一支箭就破空而过,将那大蛇碎成了几堆烂肉。 风停叶落。 奚昭低喘着气,昏昏然抬头。 第一眼看见的,是把重弓。 通体银白,弓弦如刺破枝叶缝隙的月影,漂亮打眼。 那把弓实在太过夺目,晃得她心旌摇摇。 第二眼,才是看向那持弓的玉面少年。 红袍箭袖,剑眉星目。 那小郎君站在高处,手持重弓,压下视线笑看着她:“脏猫,刚见你耍得那条狐狸团团转,现下竟还有气力。怎的,不怕蛇?” 好啊。 原来盯了她一路! 奚昭正想回嘴,饿了三天的肚子就先闹出了事——她实在又饿又累,心弦已崩到极致,眼下陡然松缓,连那人的模样都没大看清便晕了过去。 再醒就已身处一座陌生府邸。 床边是个面容温和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耐心给她喂着药,并向她解释,她掉落的那地方是恶妖林,恶妖邪魔数不胜数,少有人敢接近。是他胞弟担忧她会有危险,将她带了出来。 后来她才知晓,救下她的是月家人。 在《万魔》的世界观里,天下分天显、赤乌和太阴三境。 月家为妖族,地处太阴境,家族显达。在主角团和反派大战时,月家父母为了守住太阴境牺牲,留下两子。 在她床边喂药的是长子月楚临,脾性温柔。 救她出恶妖林的则是次子月郤,率真随性。 得知她无处可去,他二人都说缘分难得,若是不嫌,就视他们如义兄,将月府当家住着,安心养伤。又说恶妖林的凶狐作乱已久,也还需她帮忙解决。 奚昭心存怀疑,可她在恶妖林里中了妖瘴,实在没法走,便留在月府,顺便帮月家兄弟解决了困扰太阴城许久的狐患。 这一留就是一年多。 月家兄弟虽是妖,但待她极好。一年多来,奚昭过得是衣食无忧,和两位养兄的关系也愈发亲近。 要是只到这儿,她再怎么也不会蹦出“恩将仇报”的想法,甚而早已做好往后的打算—— 太阴境里大大小小上千座城池,除了太阴城妖魔多些,其他城池里平民凡人也不少。她如今身子康健许多,便想离开月府自谋生路。往后赚到钱财了,也好回报恩情。 可谁知月家兄弟根本没想过让她离开。 不仅不会放她走,甚有可能杀了她! 当然,这话不是月家兄弟当着她面说的,不然这一年多的“好心”不就白装了么。 是在前几天的中午,她原想找月楚临商量出府的事——自她入府后就再没出去过了。月府周围设有强大禁制,除非手握月府玉牌,否则没法随意出入。 刚开始月郤说她身体没好全,出去很危险,所以没给她玉牌,但如今她好得差不多了,也要出府找其他住处。 她平时不会去月楚临的书房,好不容易去一回,却是大门紧闭。 本想走,忽听见房内有人声传出—— “奚昭入府已过一年。”温柔平缓,是月楚临的声音。 奚昭顿了步,停在门前石阶上。 他二人为月妖,正午时对外界的感知会大大降低,她又气息弱,自然没发现她在外面。 “这么快?我怎的感觉绥绥入府还是昨天。”是月郤在说话,“那……照原来的打算?” 打算? 奚昭心知他俩多半在商讨秘事,她不该再听下去,可事关己身,她无论如何也挪不开。 月楚临道:“定然,如今她体内瘴毒已清,也不能让问星等得太久。” 问星是谁? 奚昭糊涂了。 这人跟她入府又有什么关系。 月郤“啧”了声,听不出情绪好坏:“这般一想,还真有些舍不得她了。” 月楚临稍顿,语气陡然冷淡下去。 “此事已定,不会再变。往后半年你也当收收心,别再四处乱跑。等修整过府内禁制,还要你助为兄取了奚昭魂魄。” “明白。”月郤叹气,“只是绥绥可怜了些,要无端受些折磨。” 月楚临语气平和:“这些时日多照看着她,别让躯壳受伤。” 月郤应好。 奚昭愣怔。 什么魂魄,什么折磨? 怎么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块儿她却听不懂了? 话听得糊涂,但奚昭留了个心眼儿。她悄声离开,先是想办法打听出“问星”的来历。 她自然不敢去问月楚临或是月郤,便从府中的仆侍下手。 旁敲侧击了好些天,她终于找出点眉目。原来月家还有个小女儿,不过很久以前就因病离世了,至今已有百年。 不是府内密辛,可也少有人提起。 聊起府里的八卦,劈柴的伙夫边擦汗边说,百多年前有位月姑娘,是府中小姐。如今那月姑娘虽然死了,但魂魄依旧留在家里,只有月圆夜才会出来,孤零零地四处飘荡。若是看见了也无需害怕,除了两位兄长,月姑娘谁也不会搭理。 提到府中飘荡的鬼魂,府里的厨娘放下菜刀,说她也看见过,是个死魂,但能说话。圆月亮一升起来,还会和家里两个兄长见面聊天。 论及月家三兄妹的关系,马夫杵着清扫马厩的笤帚感慨,他在这府里也做了一百多年的事,没见他们吵过几回架,很是亲近和睦。这满府都设了禁制,就是怕月姑娘的魂魄散了。这些年来,月家大哥还找了不少返生的法子。 说到亡魂返生,负责打扫书阁的小童子拧干抹布,不确定道,的确有些办法吧,那大少爷不就找到好些书么?魂魄散了就强去地府要人,身体没了就拿树木花草,或是拿活人的躯壳重新造一副。当然,后者的效果肯定更好了。 从不起眼的角落里拼拼凑凑,奚昭终于摸清了月家兄弟的打算。 竟是要取了她的魂魄出来,把躯壳换给早死的亲妹妹用。 而这一年来帮她清楚体内瘴毒,概也是为了她能受得住取魂之苦。 2 第 2 章 想清楚这点,奚昭登时下了一身冷汗。 难怪。 难怪过了一年多,他们还没有让她出府的意思。每每提起,也是打马虎眼避开话题。 先前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她也心生过怀疑,这亦是她想要尽快离开的缘由之一。但一直找不出什么端倪,只能压在心底。 惊惧过后,她开始冷静思考眼下的境况。 跑? 肯定不行。 她没有法力,根本冲不破月府的禁制。要是惹恼了他们,说不定还会彻底封住她的行动。 跑都不行,自然也不能硬来了。 只能暂且装作不知道,再另想办法。 奚昭不断回忆着他俩的对话。 按月楚临的说法,要在修整完月府禁制后才会取魂。她想,多半是怕她或者月问星的魂魄散出月府。 月郤以前在她面前提过一嘴,每回修整禁制都至少要半年时间,麻烦得很。 也就是说,她还有半年时间。 除了想办法拖延禁制结成的时间,她还得想清楚这半年里该从何处下手。 思绪混乱之时,她在书阁里整天整夜地待着,终于找到小童子说的取魂术。 书里明明白白写着,取魂术很是复杂。需两人合力,一者取三魂,一者取七魄。且要两人彼此信任,才能顺利取出魂魄。 但若心有嫌隙,两人间就会产生斥力,难以勾出魂魄。 奚昭的视线停驻在那几行字上,忽然了悟。 她的确听见了月楚临提醒月郤,让他收心,以待取魂。 那……如果是从中下手,让他们心生嫌隙呢? 既然一个都打不过,不妨先让他们自个儿出现龃龉隔阂。 脑中模模糊糊有了想法,奚昭把书放回原位,神情如常地离开了藏书阁。 - 夜晚,暑气渐退。 奚昭躺在秋千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忽有人大步走进小院。 “绥绥!”月郤走近,“这么晚了怎的还在外面,仔细着凉。” 奚昭抬头看他。 少年人意气风发,走路都似六月风,热腾腾,带着股谁也拦不住的劲儿。 但如今在她看来,却像是随时可能扣下尖牙的凶兽。 奚昭忍住心中厌惧,只当是平常闲聊。 她道:“有些闷,就在外面荡会儿秋千。” “别在外面冻着了,早些进去。”月郤伸出手,“要嫌闷得慌,正好,瞧阿兄给你带了什么好玩意儿。” 奚昭垂眸,只见他手里握着枚金架风车,上嵌青红玉。 一见就珍贵,却看得她心底发寒。 这算什么? 给颗糖再打一巴掌? 攥在秋千上的手拢得更紧,她忽唤道:“阿兄。” 她不接风车,月郤也不催。他在她身前蹲下,专心致志地望她:“心里头藏了什么烦心事,说出来与阿兄听听。” 奚昭只道:“这风车好看,是在哪儿买的?” “就一首饰阁子,挑了样式让他们打了个。绥绥放心,这满太阴城里只有你有。”月郤一拨风车扇叶,竟发出丁零当啷的悦耳声响。 “那……”奚昭试探着问,“我能不能也去看看?” “看什么?” “就那处首饰阁子。” “好啊。”月郤笑吟吟道,“要是绥绥喜欢,就把阁子搬进府里随你挑。这等小事还不至于告诉大哥,阿兄明日——不,这会儿就能去办好。” 说着便要起身。 但奚昭扯住他袖子,说:“不是,我是想出去看看。” 月郤身形一顿,笑容变得不大自然:“这外头四处都是妖魔鬼怪,可比当日那大蛇凶狐厉害,你就不怕被吃了去?” “太阴城的妖魔是多,但总有凡人多的城镇吧。现在我也好得差不多了,就想着另择去处。只有把自己安顿好了,往后也才能报答兄长恩情。” 月郤重新半蹲在她身前,拉住她的手:“好绥绥,告诉阿兄如何起了离开的心思?在这里住着不好么,等你的身子再好些,想去何处阿兄都可以带你去。” 画大饼是吧。 奚昭放缓了呼吸,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分毫异样。 “我是觉得一直住在这儿,对大哥和阿兄来说,也是累赘。” 这话原本只是不叫他起疑心的随口一言。 不想话音刚落,月郤脸上的笑意就褪得干干净净,眼中沉进凌厉寒芒。 “是谁与你说了这般不入耳的话?” 奚昭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好似只要她吐出个名字,他就会往那人身上射两箭似的。 她道:“没谁,只不过我毕竟是人族,没理由——” “住这儿哪需什么理由?我欢喜你住这儿,大哥也是。你现下最重要的事是把身子养好,往后再别说这种话,不中听。”月郤单手一挥,表示不愿多聊这茬。 奚昭心知不能操之过急,便不再问。 她拨弄着手中风车,忽问:“大哥知晓你跑出去弄了这玩意儿吗?” 月郤爱玩儿,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月楚临对此颇有微词,提点过他好几回。 果不其然,他稍蹙起眉:“今天走得急,倒没跟他说。” “这样么……” 奚昭停住,扇叶转动的清脆声响也戛然而止。 她抬起长睫,眼底情绪不明。 “那要是被大哥知晓了,让你把风车退回去,该怎么办?”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问话,竟让月郤面露难色。 他站起身,来回走了几遭,最终道:“只是架风车,大哥应当不会训我。” 语气却不大确定。 奚昭:“……” 这叫她从哪儿入手。 月郤对他哥比对他爹还在意。 而月郤跑这么一趟,竟真只是为了送她金架风车。没聊两句,就说有要务处理,得走了。走前还不忘嘱托她快些回房间,别在外面冻着。 - 和前几天一样,奚昭几乎整夜没睡。 一大早,她就饶有兴致地满府乱逛。早前她盯过,东边花圃院墙外的那树野杏子快熟了,这两天就能吃。 糟心事是不少,但总不能时时烦闷吧。 也得寻些开心。 直跑得额上冒汗,她总算瞧见了那树杏子。 金灿灿地缀在枝叶间,在明晃晃的太阳下格外招人。 奚昭把袖子两挽,踩着矮木桩,熟练扒上围墙。 手已快挨着杏子了,却陡然察觉到一道视线。 她顿住,朝旁一睨。 围墙对面站着个面生的青年。 宽袍大袖,一柄螭纹玉带钩衬得腰窄肩宽,端的清雅。 瞥见那玉质金相的青年,奚昭起先以为他是哪族来的小少爷。月家位高,平日里与妖中大族多有来往。 她见过不少,但印象都不算好。 那些个妖族见她是人,常常心有鄙薄,背地里指指点点。 可碍于月家的面子,面上又对她分外客气。 烦得很。 所以这会儿看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边,像是迷路了,她也只是语气淡淡道:“要是去厅堂,就往前直走,看见荷塘了再朝右折,绕过长廊就是。” 她说话时,那青年始终望着她,明显是在认真听她说。 等她说完了,他才微一颔首:“多谢,某在等人。” 奚昭心底的不快散去许多。 这人看着冷冷淡淡的,可还挺讲礼貌的嘛。 比以前来的那些公子少爷顺眼多了。 “那你要往里面挪几步吗?”她指指天,又指了下枝叶葱郁的杏子树,“日头高,晒得人头疼。往阴凉处躲躲,也方便你等人。” 青年听了,掀起眼帘看了眼杏树,再望向她。 “墙头也无荫蔽。” “我又不等人,摘些杏子就走,不怕晒。”奚昭顺手拧下颗杏子,用布帕擦净,咬了口。 酸甜清爽,正是好吃的时候。 她囫囵咽下,正打算多摘些,不远处就来了一人。 也是个面生的。 不过比之墙外的面冷青年,那男人要不拘小节得多。 行为落拓,模样也生得秾丽,长发半挽。两边耳垂上各缀一枚玉珠,下系飘带样式的耳坠。 奚昭在那飘带耳坠上多停留了两眼,上面金线细绣。 绣的好像是蛇。 男人显然也看见她了,一双狐狸眼上挑着望过来,含笑多情。 令奚昭想起之前被抓进月府的凶狐。 就和这人一样,看着风骚得很。 但和那副皮相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他穿得格外简单。 时下太阴城里世家大族的少爷都爱佩玉彰显身份,她看过好些个来月府拜访的世家少爷,腰间系着的组玉佩一直能垂至膝下。就连整日没个正形儿的月郤,颈上也常佩有玉横。 这人却不然。 腰上没见什么珍奇挂件,仅系着枚赤红雀羽。 将这两人来回看了几遭,奚昭渐能确定他俩是谁了。 月郤之前说过,会有两个道人来府里修缮禁制。 应当说的就是这两人。 好似还是对师徒来着。 师父名为太崖,弟子叫蔺什么岐。 师徒…… 奚昭的视线在两人间游移两番。 青年瞧着年岁小点儿,但明显更稳重。而且都是身怀法术的道人了,哪能靠皮相判断年龄大小。 几百岁的小娃娃她也不是没见过。 抛开皮相不谈,还是那青年更像师父。 叫太崖么? 这名字也衬他。 刚这么想,不远处的男人就开口了。 一把嗓子低沉含笑,普通一句话都能说得像是打趣:“玉衡,只叫你在这儿等我,怎的片刻没管你就四处吓人,如今还吓得别人躲去墙上了?” 墙外的青年模样冷淡,却是格外有耐心地应道:“师父,我并未吓她。弟子也非豺狼虎豹,不会将人逼去墙上。” 奚昭眨了下眼睫。 猜反了吗? 3 第 3 章 这话引得太崖低笑:“玉衡,你实在太没趣,何话都要当真。” 话落,他看向奚昭。 “之前听说月家小姐卧居病榻也能帮着太阴城解决狐患,早想拜见一面,今日总算如愿。” 虽是赞语,可他说得自然,丝毫没有阿谀之意。 奚昭大方应了,又爬上杏树,顺着树干滑到墙的另一边。 这一番着实折腾人,她抚着心口,等心跳没那么快了才说:“大哥请两位道长来府里修缮禁制,门口没人相迎么?是谁怠慢了两位道长,只管与我说便是。” 太崖笑道:“奚姑娘客气,自然有人引路。不过前几年来过一趟,以为还认得,就让那小仆忙自己的事去了。不想绕来绕去,竟是迷了路。” 奚昭一贯不喜与生人交际,以前都是能避就避。但为了打听到更多,便主动走到了前头。 “没事,我带你们去。大哥这会儿多半在书房看书,离这儿也不远。” 太崖不作推托:“那就有劳奚姑娘了。” “小事,倒是两位道长不辞辛劳。” 太崖却道:“月家给了不少钱财,自然尽力为之。” 奚昭脚步一顿。 还真实诚啊。 而且他不是道人吗!《万魔》的世界观里,道人都和仙差不多了,大多数清心寡欲,头回见着把钱财挂在嘴边的。 修的是金钱道吗? 太崖又说:“奚姑娘若是有事要办,金银皆可。” 奚昭:…… 广告打她这儿来了是吧。 蔺岐许是听不下去了,对她说:“师父行事随意,多有得罪。” 太崖长臂一揽,将他身子拽得歪斜,另一手去揉他的头。 笑骂:“没大没小,知道是你师父还乱作贬低?” 蔺岐不悦蹙眉,往旁避了两步。 他顺了下被太崖揉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总算有了点活人气。 “师父既知晓自己为尊长,就该谨言慎行。”他语气冷硬。 太崖倒是自在,双手拢于袖间。 “明白了,为师这就将手收起来。” 蔺岐再不理他。 三人绕过荷塘,奚昭有意聊起禁制的事:“请问道君,是从夏至开始修缮禁制吗?” “叫我太崖便是——禁制从夏至开始修缮,至多冬至就结束了。” “那也没几天了。”奚昭问,“两位兄长都不常跟我聊起此事,还不知道为何要修缮禁制,是哪处出现破损了吗?” “倒没出现什么破洞。府上的禁制有里外两层,防御效果更好,但时日久了,二者间难免会有磨损。” “那修缮禁制时也和以前一样,没法随意出入?” 太崖:“自然。也不能将月府置于危境。” 奚昭又看向一言不发的蔺岐,问:“两位道长是一起修缮吗?” 蔺岐语气淡淡:“我在东,师父在西。” “这样也快些。”太崖说,“正好,我这小弟子太过少言,平日里寡淡的性子不知招来多少误会。奚姑娘平时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他,也好帮他纠纠这板正脾性。” 蔺岐不快,连师父都不叫了,硬生生道:“道君多虑!” 太崖又忍不住笑。 他的笑声像是没长骨头,透着股懒懒散散的劲儿。 三人到书房时,月楚临果真在里面。 桌前的人手握书卷,看模样便儒雅随和。 “大哥,”奚昭在门口叫他,“修缮禁制的两位道长来了。” 月楚临抬起眼帘,并不急于与太崖师徒打招呼。 见奚昭站在师徒两人中间,他温声道:“绥绥,过来。” 奚昭“哦”了声,上前。 月楚临拂去她发间沾着的细碎水珠,问:“又往何处钻了?沾得一身水。” “杏子熟了,正是好吃的时候——大哥要吗?”奚昭从袖里掏出枚杏子。 刚才时间紧,只摘了几枚揣在袖里。她本来是顺手给的,也不觉得月楚临会接,毕竟他又不喜欢这些野果子。 没想到他竟笑着接了,又说待会儿让人去摘,让她别往树上爬,危险。 说完杏子的事,月楚临才看向太崖他们。 “二位远道而来,着实受累。” 太崖:“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 他俩似是相熟,简单寒暄几句后就聊起了禁制的事。 奚昭想听,但又不想让月楚临看出她对此事多有关注,便看向一边的蔺岐。 她掏出颗杏子,擦净了递给他:“小道长,你吃杏子吗?味道还行。” 蔺岐语气淡淡:“不喜,多谢。” 奚昭索性自个儿啃起来,问他:“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啊?” 蔺岐如实应道:“赤乌境。” “赤乌境?那岂不是离太阴城很远。” “云舟可日行千里。” “我还没坐过云舟,是什么感受,可会怕?” 奚昭一连问了好些问题,蔺岐答得也有耐心。 “与寻常船舶无甚区别。”他稍顿,“不过云舟升起时偶有颠簸,还需小心。” 奚昭咬了两口杏子,含含糊糊地应了。 这人什么话都认真作答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她咽下最后一口,又问:“小道长,你在府里修缮禁制,那大哥给你出府用的玉牌了吗?” “自然。” 奚昭眉心一跳。 她看了眼月楚临,见他还在和太崖闲聊,才又继续与蔺岐道:“那还挺方便。” 话落,她用布帕擦拭起手。 “嗯。”蔺岐应声,视线落在那沾了杏子水的葱白手指上。 不过一眼,他就知分寸地移开目光。 奚昭:“我听人说你和你师父住在宁远小筑,我平时也常去那儿玩,要是碰着了可以与你打招呼吗?” “自是可以。”蔺岐看着她,犹疑片刻后道,“奚姑娘脸色不佳。” 奚昭一手托着脸,闷声道:“这几日没睡好,请郎中来看过,药也吃了,但还是没什么用。” “有何症状?” 奚昭想了想:“我先前中过瘴毒,现在体内的瘴毒已经清干净了,但还是时常觉得疲累。若睡得早,子时就要醒,再就闭不了眼了。要睡得晚,又总爱做些噩梦。还有,晚上无论盖多少被子,都冷得很——不对,也不是说冷,就感觉阴嗖嗖的。” 蔺岐听得认真,最后道:“应该不是瘴毒所致,更像阴灵入体。” 听见“阴灵”二字,奚昭活像炸了毛的猫,急问:“鬼上身?” 蔺岐的面容间竟浮现笑意,不过淡之又淡,几乎看不出。 “并非。”他解释,“只是太阴境本就属阴,府上阴气又太重,久而久之,不免入体。” “那要怎么除?” 蔺岐却道:“若说实话,阴灵入体不一定是坏事。” 奚昭一怔:“为何?” 蔺岐思忖片刻,尽量挑通俗易懂的话讲:“阴灵侵体,寻常人苦于疲累多病、诸事不顺,便会想尽办法祛除阴气。但阴气也属九炁之一,如费些心力将其中浊煞之气排净,再吸收月华,便算是走上了修炼术法的路子。” 奚昭来了兴致:“你是说我也可以修炼?” 她这一年多光是为了祛除瘴毒就耗尽心神,鲜少有工夫去想其他的东西。 蔺岐坦言:“此法确然能行,不过要吃诸多苦头。如果奚姑娘身处赤乌或是天显两境,某自然不会提及这些。但长居太阴城,难以避免阴气侵体。比起日日驱散邪阴,此法才算长久之计。” 奚昭听得一愣一愣的。 到最后,她看他就跟看见了新手村的引路村长一样。 村长! 可算见到你了村长。 她问:“那要从哪儿开始啊?我实在不想在梦里被妖魔鬼怪追着砍了。” 蔺岐:“奚姑娘平时可有服用驱邪的草药?” “有,每天都得喝。”奚昭皱眉,“可又酸又苦的,还没用,我不爱喝。” 味道不好她倒能忍,但关键是没效。所以她常常是能躲就躲,能泼就泼。 “还是应当每日服用。”蔺岐语重心长,“唯有先散尽体内邪阴,才好走下一步。” 奚昭听了,眉头渐舒。 “好!那我先好好喝药。” 蔺岐颔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符囊,递与她。 “这是辟邪符,这段时日可随身携带。” 奚昭言谢,接过。 那方,太崖和月楚临也聊得差不多了。月楚临叫来随侍,以领着太崖师徒去宁远小筑。 奚昭也打算趁机溜走,不过门都还没出,就被月楚临叫住了。 “绥绥,方才见你和太崖的徒弟聊得不错。” “还行。”奚昭说,“他这人挺好的,也能聊在一块儿。” “是么。”月楚临温声道,“他们往后要长住府中,绥绥能与他相交亦是好事。” 奚昭“嗯”了声,又道:“大哥还有其他事吗?没事我就先走了,天都快黑了。” “倒无什么要紧事。”月楚临稍顿,“绥绥,平日里若有什么人说了不入耳的话,定要记得与大哥说,我与你二哥都是将你视作一家人。” 这话听着暖心,奚昭面上应好,心里却很是躁恼。 月郤又把她的话说给月楚临听了。 每回! 每回都是这样。 不论跟他聊什么,好的坏的,他转头就能全说给月楚临。 以前还好,可往后要还是这样,恐怕月楚临很快就会知晓她的打算。 还是该想个法子,改掉月郤这什么都往外说的毛病。 - 离开书房,奚昭又绕去摘了些杏子,等回去时日头已经彻底西沉。 天际厚云攒聚,将月亮挡了个彻底。 等她快走到小院时,云层渐散,月影渐显。 瞥见那轮圆若银盘的月亮,奚昭陡然想起府中下人的话。 ——月亮一圆,就没多少人敢往外跑了,都在房里缩着,哪怕三急也得忍。 ——为什么? ——每逢圆月,离世的月家小姐就会四处飘荡。 ——模样不可怕,就是看着心慌。 入府以来,奚昭很少在晚上出来。在她主动打听前,也从没人跟她提起过月家闹鬼的事。 不是没撞见过怪事。 譬如镜子里一闪而过的黑影,夜里无端响起的叹息,又或是徘徊在走廊的脚步声。 但她都穿进妖鬼遍地的玄幻世界了,在天上乱飞的骷髅鸟都比这吓人,就没多想。 该不会在今天撞见吧。 奚昭握紧了腰间的符囊,加快步伐。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当她走过一处摆在门口的大瓷瓶时,余光忽瞥见上面映了双模糊眼睛。 心重重一跳,奚昭往身边看去—— 狭长的走廊里仅她一人,根本没别人。 她屏了呼吸,步子迈得更快。 不远处又是一个花瓶。 这回她还没走近,就切实看见瓶身上映着道朦胧人影。 奚昭移开视线,还想装作没看见。 但耳畔忽落下道清冷人声:“分明看见我了,为何不理?” 奚昭将符囊攥得更紧,捏得掌心汗涔涔的。 村长! 你给的符怎么不管用啊村长! 厚云彻底散去,地面映出她的影子。 也是同时,她忽感觉身形一僵,再不能动了。 不光不能动,连嘴都张不了。 圆月当空。 月影交织,渐渐勾出一道近乎透明的人影。 是个年轻女子。 冰肌玉骨,眉眼与月家兄弟有两分相似。 她倚坐在廊边的长凳上,单手支着下颌,投向她的视线里压着几分淡淡愁绪。 奚昭心紧。 想来这就是月问星了。 所以找她做什么,是要提前拿走她的躯壳吗? 胡思乱想之际,月问星又开口了:“他们说你身体好些了,我才来见你。之前你病着,我若靠近会让你不舒服。” 奚昭:…… 现在也挺不舒服的。 要不是梗着一口气她都快过去了。 月问星慢吞吞站起身。 她身形瘦削,个子却高。一站起身,视线就多了两分压迫感。 “你在怕我,为何?” 你说呢? 这么大一鬼站在自己面前,跑又跑不了,喊又喊不出,谁不怕? 月问星想起什么,缓声道:“险些忘了,你现下说不出话。” 话落,她抬起手,却又顿在半空。 “我能碰你吗?” 她问,声音幽幽回荡在长廊中,像是安抚。 “只是,轻轻地……碰一碰。” 说话间,她伸过手,指尖轻轻抵住奚昭的唇角。 很冷。 若是能动,奚昭觉得自己定会打冷颤。 压在唇角的指腹像冰一样,顺着下唇缓缓划过,最后顿在另一边。 也是同时,奚昭下意识张开嘴。 能说话了。 而月问星没急着拿开手。 她托着那泛白的面庞,指腹则抵在唇角侧下方——那儿有个小小的涡,奚昭抿唇或是笑时才会露出来。 她心觉可爱,怜惜地轻揉两转,才不舍松手。 “不要怕我,好不好?”她道。 4 第 4 章 不太好。 怎么可能不怕她? 她只单单站在那儿,奚昭就感觉整个人像是浸在了冬月的河水里,冷得骨头都要结出冰渣。 她忍着恶寒问道:“你要做什么?” “看看你。”月问星的声音很轻。 那道单薄身影像沾水的宣纸一样,孤零零地融在月色中,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要放在别的场合,有人专程跑来看她一趟,奚昭还会觉得温馨。 但现下只使她毛骨悚然,寒气一直冲到发顶。 “看、看我干嘛?” 月问星启唇,却是欲言又止。 最后她岔开话题:“你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一个鬼。 还是一个很有可能占去她身子的鬼,跑她面前问她喜欢做什么。 奚昭不清楚一般人的反应如何,只知道她现在根本不想聊这些。 而是想跑。 她没表露得太明显,语气疏冷:“可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为何要告诉你。” “你不知道?”月问星的神情中多了些许错愕,不敢置信,“他们没与你提起过我?” “哪个他们?” “月楚临,或是月郤。”月问星毫不客气地直呼两位兄长的名姓。 奚昭干巴巴道:“没有。” 从没有人和她提起过这件事,要不是她自己查,根本不知道他俩还有个亲生妹妹。 月问星渐蹙起眉。 “为何?” 她的视线恍惚飘转,开始不安地踱来踱去,眉眼间沉进明显的躁戾。 “为何没提起?分明答应过我,答应过我的。” 夜云浮动,将圆月挡去小半。 奚昭手指微颤。 能动了! 她悄声往旁边挪了两步,想走。 但月问星突然抬起头。 她的脸很白。 已经是泛着病态的苍白了,偏还近乎透明。 唇又是红的,抹了朱砂一般,显得格外诡谲。 奚昭气息未定,却听见她道:“抱歉。” 这回换她愣住了:“什么?” 跟她道歉干什么。 “我以为你知晓我是谁,但——”月问星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像是自语,“月郤跟我说过,鬼魄突然出现,会吓着人,所以……很抱歉。” 奚昭没想清楚她的意图。 光看神情,她的歉疚的确真情实意。 可若说实话,她根本没必要对她表现好意。 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月问星还想说什么,但随着云层遮掩圆月,她的身影也在持续变淡。 她惶急问道:“月郤是我二哥,你别怕我。下回!下回能不能再与你说话?” 奚昭勉强维持着冷静,应好。 月问星又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这是送你的,你收——” 话音未落,云雾就彻底遮住了圆月。 她手中的物件儿掉落在地,砸出脆响。 孤冷的身影完全消失。 奚昭陡然松下劲儿,这才发觉衣服都快被冷汗给浸透了。 她往后退了步,靠着墙,视线落在地上的那物件儿上。 是枚银制素簪。 打得很漂亮,即便在夜里也见光彩流转。 担心上面附了什么妖法,她不敢随意捡起。 恰在这时,走廊另一端响起脚步声。 是月郤,手里还拎着个竹编篮子。 看见奚昭,他眼中顿见笑意,步子迈得更大。 “绥绥,正要去找你。大哥说你爱吃那树野杏子,让我多摘点儿。都洗净了,但不能多吃——你怎么了,怎的这副神情?” “阿兄,”奚昭呼吸渐缓,“我遇见怪事了。” 月郤在她面前站定:“什么怪事?” 奚昭观察着他的神情,说:“我见着鬼了。” “鬼?” “嗯。她说是你妹妹,还把这东西落在这儿了。” 月郤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也看见了那枚素簪。 “妹妹?”他挑起眉,“当真说是我妹妹?” 奚昭点头。 月郤忽笑:“看来那东西为了接近你,当真是挖空心思,现下倒愿承认是我妹妹。” 他这戏谑来得莫名,奚昭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月郤捡起簪子,“这东西别乱碰,阿兄暂且替你保管着。” 奚昭心紧:“很危险吗?” “倒也不是。只不过你是人族,鬼的玩意儿还是少碰为好。至于那鬼,往后再遇着了就当没看见,接触久了对你不好。” 奚昭看着他,在心底斟酌着他的态度。 身为月家长子,月楚临看起来的确性格温柔,如皎皎君子。 可与他相处久了便能看出,那温柔皮下裹着的是副冷硬心肠。要再准确些,用傲慢二字形容也不为过。 哪怕认她做了义妹,他偶尔也会表露出对她人族身份的看轻。 但月郤不同。 更表里如一些,对她也的确心存好意。 掂量之下,这份好意虽然比不过对他胞兄的感情,可也足够了。 从他开始下手最合适不过。 两人一同往她的小院走去。 路上,奚昭问:“那鬼魄当真是你妹妹?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嗯,算是吧。”月郤答得含糊,“我俩不算亲近。死了一两百年了,魂魄留在府里而已,不用管。往后要再和你说话,随口答两句算了。” 不算亲近吗? 与府里下人的说法不大一样啊。 奚昭神情自若:“我听说魂魄都是归地府管制。” 月郤轻哼:“那也得他们管得到我们府上来。” “既然有魂魄在,不能另造一副身躯么?我看话本上写了什么花木造身,或是……借尸还魂。” “有啊。”月郤答得自然,“大哥已经找到办法了。” 奚昭顺势问下去:“什么办法?” 月郤顿了步,垂眸看她。 “这事儿还轮不着咱俩插手,大哥自有安排。”他打量她片刻,忽抬手捏她的脸,“绥绥,这些日子不大吃饭吗?好像瘦了不少。” “天热,吃不下。”奚昭随口应了句。 “这两天暑气是重,听闻太阴城里兴起了一些新口味,最是消暑。赶明儿我去弄些,也好给你开开胃。” 奚昭没搭茬,只问:“又要给大哥说?” “什么?” 寒风吹过,她咳嗽两阵。 直咳得心肺闷痛、面色涨红。但等月郤变出薄氅往她身上披时,她又推阻拒绝了。 “我不冷,只是喉咙有些痒。”她顿了顿,“只是觉得你什么话都要跟大哥说,但有些事根本没必要告诉他。” 月郤转而走向她右侧,替她挡风。 “可大哥又不是外人,自是何事都不能瞒他。” 他话里话外都没掩盖对月楚临的信任,奚昭顿来了火气。 她语气生硬:“你要想跟他说你的事,随你说去,我自是管不着,但没必要总将我的事也告诉他。” 月郤察觉到她情绪有异:“绥绥,你生气了?” “是。”奚昭承认,“我不喜欢你什么话都要与他说。” 听了这话,月郤忽感觉心上像是被轻轻挠了下,竟生出股微妙的满足。 就好像她在他和大哥之间,要更看重他一样。 那股情绪来去皆快,他道:“可我与大哥说起你并非是为了闲聊逗乐。” 奚昭稍拧了眉。 她心知在这事上追究多半是自讨没趣。 月家在太阴城的地位是高,但自月家父母离世后,整个月家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也成了挂在树上的肥肉,谁都想揪下来咬一口。 是月楚临在苦境中把整个家撑了起来,吃了多少苦头自不必多说。 他虽然时常斥责月郤顽劣,但多数时候对这个弟弟都算纵容。 月郤就更不用说了。 谁都瞧得出他有多看重、信任他的长兄。 恰好走至小院门口。 “我知道,但我要与他说的话,我自己会说。再者——”她抬眸看着他,“难道大哥对你就毫无保留?” 月郤愣怔。 奚昭继续道:“方才遇见你妹妹的事也不算什么大事,没必要与他说了。” “但——” “是我撞见的,而非你。”奚昭道,“若你再告诉他,只会惹我心烦。” 话落,她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 月郤静默不言。 她的话把他抛进了前所未有的境地中。 不知从何时起,月楚临就提醒过他—— 要对兄长知无不言。 一直以来,他也是这么做的。 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月楚临,再由他来做决定。 但如她所说,这份言无不尽的信任好似是条河。 从始至终都是从他淌向长兄。 那大哥呢? 大哥他……会对他有所隐瞒吗? 月郤的眼中划过不明显的茫然。 就在这时,云雾浮动,筛下几缕淡淡月光。 一道朦胧身影出现在他身后。 “月郤。”那人叫他,语气冷淡。 月郤将那份疑虑暂抛脑后,转身。 “找我做什么?”他抛起手中银簪,又稳稳接住,“这簪子是你送她的?” 月问星的神情间多了明显的怒意。 她快步上前,伸手便要夺回簪子:“你拿去做什么?还给我!” 月郤握着簪子,朝后一避。 “你这簪子上沾了不知多少鬼气,对绥绥的身体有害无益。” 月问星顿住,面露慌色:“当真?” “唬你做什么?” “我……我……我不知道,二哥,我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我就不会送她了。她……她可有被伤着?” “没有,没叫她碰。”月郤丢过簪子。 那银簪在空中打了几转,最后稳稳落入月问星的手中。 “现在还没到时候,你少在她眼前打转,以免吓到她。” “我知晓了。” 月问星小心接住簪子。 想起方才他二人并行的背影,她抿了下唇,细长的眼里压着不悦。 “可二哥,大哥说过,她会和我做朋友。 “和我,做朋友。” 她每个字都咬得重,像在强调什么似的。 月郤从那眼神中窥见几丝癫狂。 他眯了眯眼,心生不快。 “没让你不和她来往,但我说了现在还太早,你靠近她只会影响她的身体。” “我知道。”月问星握着簪子。 那道孤影在夜里飘着,脆弱,惹人怜惜。 “可我不喜欢你靠她太近。” 月郤:“……你未免管得太宽。” “你还要记得,下回要与她说起我。要和她说起我,多说些,这样她才不会怕我。今天……今天险些吓着她了。我会担心,若是她不喜欢我怎么办?你多说些,要多说些,别让她怕我。” 她慢吞吞地说,颠三倒四,声音低又轻,像是夜间窸窸窣窣的鬼语。 见她陷入自语的癫状,月郤蹙眉。 半晌,他咬牙挤出一句:“疯子。” 5 第 5 章 蔺岐给的符虽然没能防住月问星,但当晚奚昭难得睡了个好觉。 没做噩梦,夜里也没醒过。 翌日中午,她喝过药后就去了宁远小筑。 本意是想问问辟邪符的事,不过找去时院子里只有太崖一人,并未瞧见蔺岐的身影。 正值正午,烈日烤得地面热浪扑滚,没有半丝风。 太崖在凉亭底下歇凉,身下藤椅晃出轻微响动。旁边桌上还放了盆冰,一把扇子被法术定在半空,时快时慢地自动扇着。 奚昭上前:“太崖道君,蔺小道长在吗?” “奚姑娘,”太崖懒散起身,没骨头似的倚在桌旁,“他在房里炼制符箓,还要一会儿,奚姑娘找他有事?” 奚昭下意识瞟了眼房间。 那边安静得很,听不着分毫声响。 她移回视线:“有事想问蔺道长,没事,要是现在没空我就改天再来。” 她答得含糊,太崖也没追问,只说她要是不急,可以在这儿等着。炼制符箓快得很,不出半个时辰就能结束。 奚昭懒得再跑一趟,索性点头应好,进了凉亭。 视线落在那泛着冷气的冰块儿上,她问:“道君很怕热吗?” “嗯。”太崖压着壶盖替她斟茶,“一热就不愿出去。” “那为何不用退热符?退热退得快,也更方便。”一到热天,月郤就喜欢给她塞退热符。不光身上,屋里也全是,走哪儿都凉快。 “那又太冷了。”太崖低笑,将茶水递给她。 递茶时,奚昭注意到他的手指上好似刺了刺青。 他的手很漂亮,五指修长,线条也分外流畅。 而他右手食指的指背上,盘绕着墨黑色的细纹。 纹路精致,细看之下也像是蛇。 但只匆匆一眼,那手就被宽袖遮去大半。 太崖继续道:“像这样扇着风,时冷时热,要舒服许多。” 奚昭“嗯”了声,手握茶杯,如坐针毡。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被人从后面盯着的错觉。 上回出现这样的感觉,还是她在府里荷塘边闲逛的时候。 荷塘靠墙,出墙就是府外,所以她没事就会扒上去瞧两眼。那会儿她和往常一样扒上了墙,结果在府外竹林里望见了一窝蛋。 蛋个头不大,色白,乍一看很像鸟蛋。 她以为是鸟窝掉地上了,正想细看,忽感觉有人盯着她。 阴森森的目光,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下意识抬头。 下一瞬就和一条蛇对上了视线。 那条蛇缠绕在对面的竹枝上,上半身已经抬起,拱成了夸张的曲线——是亟待进攻的姿势。 想起这茬,奚昭四下张望两眼。 怪得很。 也没蛇啊。 张望之际,她忽然听见了一阵小小的呜咽声。 活像幼猫幼犬在哼哼唧唧的。 奚昭顿住,看向太崖。 “道君,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听见了。”太崖朝右旁睨去,“好似是在墙外。” “是有吧!我还以为听错了,听着像狗,但也有可能是猫。月府的妖气太重,经常吸引些小妖靠近。”奚昭说着,循声找去。 熟练爬上高墙后,她找到了呜咽声的来源。 非猫非狗。 而是头幼虎。 那小老虎还没有成年虎的强健体格,而是矮墩墩、脏兮兮的。 浑身满是血和污泥,毛发被//干涸的血污黏成簇状,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身上纵横着大大小小不少伤口,肚皮微弱起伏着。 微张的瞳孔趋于涣散——明显只剩了一口气。 “道君!”奚昭急看向太崖,“是头灵兽——你带了玉牌吗?能不能暂且打开禁制,捉它进来?” 太崖:“见远不喜灵兽。” 奚昭:“我知道大哥讨厌这些。” 太崖说得太轻,月楚临对灵兽并非不喜,而是分外厌恶。 她听月郤提起过,月楚临幼时也养过灵兽。但那灵兽化成人形后,不仅重伤了他,还将他丢在了恶妖林,他险些送了命。自那以后,月府就再没出现过任何灵兽的身影。 思及此,奚昭又看向墙外。 那小兽的呼吸越发微弱,无力扑腾着稚嫩的小爪。趋于涣散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像在求救。 她道:“我不会让大哥看见它,只是处理下它的伤——我没玉牌,道君能不能帮忙解开禁制?” 太崖缓行两步,看了眼毒辣的天。 “奚姑娘没有出府玉牌?” “是,兄长说府外太危险。” “也是。”太崖垂了眼帘,走至烈阳下,“你体内有禁制,拿了玉牌也没用。” 听见这话,奚昭一时愣怔。 禁制? 她很快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意思是说,她体内也被种了禁制? 一股无名火冲脑而上,她咬牙忍下,像早就知道这桩事般道:“兄长也是为了我好。” 说话间,太崖已跃过高墙。 那幼虎也瞧见了他。 但和面对奚昭时的平和不同,一看见太崖,它就开始龇牙咧嘴,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呼噜,稚嫩的爪子也深嵌进了泥里。 太崖忽笑:“这小崽儿怕我。” 话落,他揪起了幼虎的后颈皮。 那幼虎扑腾两下,嗷嗷呜呜地叫着,血从伤口渗出,坠成血线。 他不作犹豫,拎着小崽儿便跃回墙内。 奚昭急急跟上,从怀里掏出块布帕垫在了石桌上。 太崖放下幼崽儿。 “都是抓伤咬伤——”他的视线落在那纵横可怖的伤口上。 不断有鲜血渗出,殷红刺目,像揉烂了的花汁。 他喉结微滚,错开目光。 “我这里有些止血药,你帮它洗净伤口污秽,再敷些草药即可。” 奚昭应好,接过止血药仔细冲洗着伤口。 许是太疼,那幼虎剧烈挣扎着,忽又扬起颈子,张开尖锐的利齿朝她咬去。 不过还没挨着,它的后颈上就压来两指,再动弹不得。 太崖制住它,笑眯眯道:“小畜生,听话些。” 那小崽儿哼哼两声,又趴了回去。 止血药效果极好,清洗一遍就再不见鲜血渗出。 等奚昭又洗过一回,他道:“这小崽儿伤得不重,剩下我来便是——玉衡那里也应结束了,他酉时还要温习符书,奚姑娘不妨先去看一眼。” 离酉时没多久了,奚昭点头应好。 又将幼虎颈上的血污洗净了,她才转身离去。 找去蔺岐的房间时,他正在收拾符笔。 “小道长,”奚昭站在门口,“你这会儿有时间吗?” “奚姑娘有何事?”蔺岐神情淡淡。 “就是你昨天给我的那符——”她将符递给他看,“这符效果挺好的,我昨晚上睡得很好。就是……就是昨天我撞着鬼了,那鬼……好似不怕这符。” 蔺岐接过,手作剑指压在符上。 片刻后道:“确然是撞着鬼了,不过奚姑娘放心,此符防的是邪佞之物。若那鬼能近奚姑娘的身,便说明无需怕它。” “不用怕?”奚昭听明白了,“意思是我撞见的不是恶鬼?” “是。” “对我也无害?” “不尽然。”蔺岐道,“鬼为阴物,不论好坏也当远而避之。” “原是这般么……” 奚昭拿回符箓。 确然。 那月问星看着并不像是凶鬼。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符箓,忽记起太崖说她体内也被种了禁制。 如果被种了禁制,那么即便她能破了取魂术,也没法离开月府。 在找取魂术时,她翻了不少记录禁制的书,也看见过解禁的法子。 无非两种。 由种下禁制的人解开,或是找到一个与种下禁制者法力差不多的人,再借由结契,让其帮着解禁。 结契的法子不少,最常见的有主仆契、道侣契、命魂契等。 思及此,奚昭缓抬起眸,神情如常地唤道:“小道长。” “何事?” “小道长会画符,又能修缮禁制。”她垂下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桌面,当真好奇一般,“那如果论起法力高低,你与我两位兄长比起来,谁要更厉害啊?” 6 第 6 章 面对奚昭的问语,蔺岐默了一瞬,道:“比之奇门妖术妖术或有不及,若论及道相符术,岐亦不惧。” 到底年岁不大,哪怕有意谦让也会说些轻狂话。 奚昭了然,心底也有了打算。 “小道长,之前听你师父说之前来过月府,他和我大哥以前就认识吗?” 蔺岐颔首:“他二人师出同门。” 以前还是同学? 奚昭讶然:“没听大哥提起过这茬。” “当日他们一道拜入太阴学宫,后又同在太阴境。不过不知发生何事,师父离开太阴,转走赤乌。往后百年里两人再无来往。” 奚昭:“那太崖道君几年前来这儿是为了……?” 蔺岐思忖片刻:“听闻是师祖仙逝,两人才又见面,那之后概有和好之意。” “那你和我大哥呢?”奚昭带了几分试探,“你们之前也认识吗?” “见过几面,但不相熟。” 奚昭点点头。 她原来还在犹豫,现在看来,太崖和月楚临早就认识了,两人的关系瞧着也不错。 还是蔺岐更合适。 她语气温和:“小道长,听道君说你还要温习符书,我先不打扰你了,外面也还有些事没弄完。” 蔺岐淡声应好。 - 出去时,太崖还在给虎崽儿疗伤。 淡黑色的气流覆过伤口,许是感应到伤口在愈合,虎崽儿已没和方才那样哼哼唧唧的了,而是蜷缩起身子,眼睛半阖。 好像在打瞌睡。 奚昭没照顾过灵兽,但以前猫狗都养过,谨慎起见,她还是多问了句:“道君,之后这小崽儿还需要这般疗伤吗?” “不用。”玄黑气流覆过最后一点伤口,太崖道,“你带些草药回去,日日给它敷用。所幸它骨头没断,要不了十天半月就能见好。” 奚昭放了心。 “那就好。” 她躬身去看那幼虎,确定它的情绪平和下来了,便又从怀里取出一枚玉佩。 色泽脂白、质地细腻,雕成瑞兽模样。 “拿了道君的草药,方才又劳烦您照看,还请道君收下这玉,聊表谢意。” 太崖没接:“这谢意未免太重。” 奚昭便说她平时也不常出去,这玉放她身上也无甚用处。又说那灵兽可怜,能救下它花再多钱也值得。 她态度诚恳,太崖再不作推辞,道了句“却之不恭”后接过了玉。 奚昭轻抚着那虎崽儿的头顶,直摸得它打呼噜。 “道君,还有一事。”她忖度着开口,“之前我夜里总睡不好,就向蔺道长求了些辟邪符,但也不能白拿——我那儿刚巧有套符笔,要是送给他,道君以为如何?” 太崖笑道:“玉衡性子内敛,多半不会收。与其送些回礼,倒不如把这小崽儿养好了,再送去让他逗耍两阵。” 奚昭手指一顿:“蔺道长喜欢灵兽?” “大抵罢。我那徒儿看见在外头雨淋日晒的东西,就爱捡回家里去。” “那道君呢?”奚昭问,“您喜欢养灵兽吗?” “不甚心喜。”太崖垂下视线,落在那血迹干涸的伤口上,“大多灵兽太过脆弱,养在身边还需劳心劳力地照看,徒增烦忧罢了。” 奚昭想起方才太崖尽心照看那小崽儿的模样:“话是这般说,不过道君若是养了小宠,定然也很负责。” 两人闲聊一阵,眼见天黑,奚昭抱起幼虎说要走。 正巧蔺岐看完书出来,太崖对他道:“玉衡,天黑路难行,不若送奚姑娘一程。” 奚昭抱着幼虎站在台阶上,问他:“小道长,可以劳烦你一回吗?” 蔺岐想起那夜间出没的鬼祟,最终应好。 等走出宁远小筑的地界,奚昭主动聊起了怀里的幼虎。 “这是在小筑外头发现的,估计是受伤了,然后被月府的妖息给吸引过来了。”她挠了下小老虎毛茸茸的前额,“道君说它是灵兽,不过我现在还没发现它灵在哪儿。除了通人性些,怎么看都只是只普普通通的小老虎嘛。” 那小崽儿许是听懂了,呲着牙回撞她的手指。 她低笑出声:“还惹它生气了。” 蔺岐分神看了眼她怀里的幼虎。 “是被逼出了原形。”他忽道。 奚昭顿住:“什么?” “这虎妖少说有三百年修为,或是因为受了重伤,被逼得化出原形。” “三百年?”奚昭又在它脑袋顶上碰了碰,有些不敢相信,“三百年修为也还是这么一小点儿啊?” “若非天资聪颖,便是使了诈相之术。”蔺岐说,“有些妖族落入险境时,会故意化为弱小可欺之态,以博取同情。” 奚昭:“……” “所以我救下的这老虎崽儿,其实比我要厉害得多?” 太崖刚刚什么都没说啊! 但也正常。 毕竟他法力高深,三百年修为在他眼里估计和凡人没什么区别。 见她一脸又惊又气的模样,蔺岐忽觉心境松泛,整个人也不由得放松许多。 他道:“若是脾性相合,也可将它视作灵宠。” 奚昭点点头。 捡装备是吧。 她懂。 这样一想,能捡着这虎崽儿也算她走运了。 说不定养着养着,还能驮着她飞出月府。 她乱七八糟地想了不少,又对蔺岐道:“蔺道长对妖族好了解——我大哥估计不会让我养这小虎,只能暂且偷养着。要是它伤好了想走,我再找办法送它出府。小道长……你平日里有空的时候要来看看它吗?” 蔺岐:“恐会打扰。” “没事,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做,都是一个人闷着。”话落,刚好走至小院门口。 奚昭往里瞟了眼,也幸亏瞟这一眼,她看见里头站了三五仆人。 领头的那个正是府里的管家。 奚昭拧眉,忽拽住蔺岐的袖口。 “小道长,”她压低了声儿,拽着他往旁走,“那几个是大哥身边的人,要是被他们看见,肯定要给大哥告密。” 蔺岐被她拉着往旁躲去。 小院里造了园林景,满院栽着梅树,中间一曲折溪流,右旁是假山。那假山造得长,从院里一直延伸至小院门口,她便拽着他躲去了假山里。 他应是鲜少落入这样的境地,姿势格外别扭。 他忍着不适道:“我可以将它带去宁远小筑。” 顿了顿,又补一句:“不会叫人发现。” “那倒不用,今天已经够麻烦你们了。而且是我要留下的,肯定得对它负责——你能不能抱着它暂且在这儿等一会儿,我过去看一眼。” 等他答应了,奚昭才将虎崽儿递过去。 这么一递,她露出了衣袖上的血污。看见深浅不一的血迹,她下意识扯住袖口,想将那块撕下来。 不过还未动手,就听见蔺岐道:“我帮你。” 他一臂抱着小虎崽儿,另一手则作剑指。赤色的气流从指尖溢出,渐渐将那血污洗净。 隔着衣衫,奚昭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暖意,像是火焰炙烤。 有些痒。 她紧了下手,又探出头去观察着小院里的动向。 “那人可烦,”她盯着在背着手院子里转来转去的管家,“老是揪我的错,丁点儿不对就爱骂我两句。” 两人躲在假山的狭窄过道里。 蔺岐的背抵在凹凸不平的假山上,硌得疼,却不敢往前挪步避开—— 他俩挨得太近了。 他躬身帮她弄净袖上血污时,几乎能看清她的眼睫如何眨动。 还有气息。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令人难以忽视。 蔺岐不露声色地后退一步,背后的石块硌在他的脊骨上,压出钝痛。 恰在这时,奚昭忽移回视线,看向他时眼梢扬着笑意。 “但我时常骂回去,他也没讨着两回好。” 她生得明艳,虽被病气折损几分,平时看着不免虚弱。可一笑,眉眼间就又透出股骄矜气。 像是在等着被夸,而又不在乎那么一两句赞语似的。 “旁人有意冒犯,便不应忍。” “是吧!”奚昭道,“看那老东西的表情就知道,他又讨骂来了。” 衣袖已干净如初,蔺岐面不改色地收手。 “奚姑娘,好了。” 奚昭垂眸看了眼。 干干净净的,根本看不出丁点血渍。 “小道长好厉害!”她理好袖口,往外走去,“你在这儿等我,就一小会儿,我很快便回来了。” 她说一小会儿,果真没花多少时间。 不过半刻钟,蔺岐就看见那管家带着几个仆人走了。 气冲冲的。 见那副扭曲神情,他忽地想起奚昭方才说的话。 看来她说得不错,这人确然是找骂来了。 思及此,他抿起一丝极淡的笑。 转瞬即逝间,奚昭就回来了。 神情也不大好,但还是强忍着情绪与他道:“多谢小道长,道长要是不急,喝杯茶再走罢。” 蔺岐摇头:“晚间还有事。” 话说到这儿,他便该走了。 他来这儿只是为了修缮月府禁制,月家家事与他无关。 不相干的事牵扯多了,有害无益。 ——他理应再清楚不过。 可看见她脸上的勉强笑意,几乎没作思考,他便脱口道:“可是那人寻了麻烦?” 奚昭侧眸望他。 几个呼吸过后,她收回了刚迈出的一步,靠在假山石壁上。 “也不算找麻烦,他是来贴符的。”她顺着幼虎的毛,“昨晚我不是撞见鬼了吗?恰好被二哥看见,他就和大哥说了这事。大哥让人来贴辟邪符,应该是怕鬼进门。” 蔺岐:“贴符过后,院落周围的阴灵淡了许多。” “大哥找来的东西肯定有用了,只是我昨天就和二哥说过,让他别和大哥说这事。但他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好像都讨厌我似的,惹得那管家又说些难听话。” 想起方才那管家话里话外说她多事,奚昭抿了下唇,忽问蔺岐—— “小道长就不觉得奇怪吗?” “何事奇怪。” “这府里上下全是妖,我却不是。明明不是妖,还一直待在这儿。” 蔺岐沉默半晌:“以前与月府有过来往,并未听说过奚姑娘的名姓。” “我是去年掉进了恶妖林里,碰巧撞见了二——月郤,他带我出了恶妖林,然后就留在了月府里。” 蔺岐问:“为何会落入恶妖林?” 奚昭摇头。 她肯定不能和他说些穿书的怪事,便选择了最省事的说法:“我也不知道,在掉进恶妖林之前的记忆都没了。” 蔺岐略加思索,随即想清定是方才那管家说了什么。 “我不清楚奚姑娘在月府的生活如何,但也听师父说过,奚姑娘为月府解决了不少麻烦。故此,”他稍顿,“于月府而言,能有姑娘入府也属幸事,并不存在谁要低人一等。至于嘴碎之人,仅在言语上鄙薄,行事上犹处处比不得姑娘,反是笑话,无需在意。” 奚昭听了,半晌没说出话。 她揉了下鼻子,咕哝一句:“你还怪会安慰人。” 她从他手里接过虎崽儿。 夜里凉,寒风吹拂,她咳嗽一阵才开口。 “小道长,你明天要过来吗?”她道,“来看看它。” 蔺岐看着她。 咳嗽所致,她的眼眶晕出些许水红,脸庞也涨出淡淡绯色。 明明瞧着这般羸弱,却又像是从荒地里拔生而出的野树苗子,坚韧不可摧。 还有那没法让人忽视的期许。 最终他垂下眼帘,应道:“好,明日再过来。” 7 第 7 章 蔺岐沿原路折返。 回去时,太崖还歇在凉亭底下。 感受到气息迫近,他抬起眼帘。 “回来了?” “嗯。”蔺岐径直走向凉亭,收拾起桌上的茶具。 太崖一手撑脸,懒懒开口:“听那奚姑娘说,你给了她一道辟邪符。” “是。” 见他又恢复成平时的寡言性子,太崖略一扬眉,忽笑:“玉衡,是把嘴丢在路上了?对奚姑娘有那多话说,在师父面前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蔺岐恰好收拾到奚昭方才用过的杯子。 同其他茶杯一样,是青白釉茶盏。茶汤清澈,没饮多少,半盏水里还有茶叶浮沉。 但又不同。 杯沿印着一点浅浅的口脂。 恰好起了夜风,一枚松针随风掉落,摇摇摆摆落在了杯口上。 蔺岐下意识用手去碰那枚松针,再轻轻拂过。 松针掉落,他的指尖却不小心碰着些许口脂。 淡到几乎看不见的薄红沾在指尖上,竟跟火焰似的烧来,烫得他手指微颤。 他默不作声地一捻,然后拿起杯子。 “师父,你太不正经。”他道,“不知要与你说何话。” 太崖:“……” “玉衡,有时过于坦诚并非好事。”他起了身,双手抄在袖里,“你也着实会为自己找些麻烦。” 蔺岐稍蹙起眉,因着不大心喜,语气也生硬:“助人是弟子职责所在。” 太崖敛笑,眼底情绪不明。 “为师不是在说你给了她辟邪符那事。”他道,“帮人可以,但她到底是月家人,不必走得太近。” 蔺岐沉默一阵:“弟子知晓。” “还有,”太崖往亭外走去,错身时乜他一眼,“为师不会干涉你与何人往来,只切莫毁了道心。” 蔺岐迎上那目光,语气冷淡:“岐自有分寸。” - 另一边,奚昭回房后就往床上垫了层绒被,又把虎崽儿放在上面,仔细擦着它身上的血污。 擦拭时,那虎崽儿疼得不住哼叫。 想起太崖的嘱托,她给它吃了些镇痛的药丸,随后弄了肉来。怕它吃不动,她打成肉糜,用扁平的木头勺子舀了喂它。 但虎崽儿只舔了口就不愿再动。 “不爱吃吗?没事,吃了一口也好,要不要喝水?”奚昭放下碗,耐心喂它喝水。 这回它喝了不少,不过喝水时一双眼珠子始终盯着她,提防意味分外明显。 奚昭只当没看见。 她又不怕它。 府里不知设了多少禁制,这老虎崽子要有什么歹心,估计还没动手就会被抓住。 “好好养伤,我从道君那儿买了不少药,他说了不出一月就能好。等有空了我再给你做张小床,这样你睡得也舒服些。不过得藏起来,免得被发现。之后你要想修炼,我就想办法给你弄些秘籍。” 老虎听着她在耳边絮叨,渐渐卸下心底的防备。 她好像……是真心要照顾它。 它甩了下毛茸茸的尾巴,正要缠上她的手腕,就又听见她道:“等修炼好了,你就乖乖听我话,我指哪儿你打哪儿,我指谁你咬谁。” ? 奚昭的脑中浮现出月府管家被老虎尾巴拍飞的场景,她忍不住拍了下虎崽儿的脑袋,笑得两眼弯弯:“咱俩可真厉害!” …… 老虎将尾巴一盘,眼睛阖上了。 它还是睡觉吧。 第二天蔺岐果真来了。 不仅人来了,还带了不少治疗伤口的草药,以方便她照顾那幼虎。 太崖说得不错,蔺岐的确喜欢灵兽。往后几天他也时常过来,又不知从哪儿弄了些照料灵兽的书给她。 时不时还要叮嘱她喝药,说是先把身体养好了,才方便日后修炼。 两人熟稔些了,奚昭也会抱着老虎崽儿找他,每天乐得自在。 一晃几天就过去了。 六月天变得快,早上太阳刚出,不久就又开始落雨。 但仍旧闷热,走在路上连呼吸都不大顺畅。 正午,月郤打了把伞疾行在路上。被他护在怀里的漆木食盒没洒着一滴雨,反倒是他的肩头打湿一片。 不远处,一小厮举着伞匆匆跑过,踩得泥水四溅。 月郤认出那人是奚昭院儿里的,隔着雨帘唤他:“秋木!” 秋木停住。 “小少爷好。”他道,“您是要去看小姐?” 这条道往里走,仅能通向奚昭的小院。 月郤点头,视线落在秋木手里的药上。 “绥绥这两天喝药怎么样,她要是嫌苦,就多熬些糖水给她喝。”他露出怀里食盒,有意让他看见,“今天就算了,我买了些糕点,比糖水好吃。” “劳小少爷费心。”秋木笑道,“不过小姐这两天都好好喝药了,每回一到时候还催着咱们熬药。这不,今天这药还是提前去拿的,待会儿回去就煨上。” 听了这话,月郤也笑:“当真?往常总说喝那药起不了什么用,现在怎么愿意喝了?” “算是。”秋木说,“最近这几天蔺道长常来看小姐,不知说了什么话,小姐不仅愿喝药,心情也好上不少,我——” 话说了一半,就生生噎在喉咙里。 他看着面前脸色渐沉的小郎君,一时不作声了。 “哪个蔺道长?”月郤道,“前些天来府里修缮禁制的道人?” “是。” 月郤远远望了眼奚昭的院子。 这些天他忙着在外面处理妖乱,一直没回来,对那“蔺道长”也没什么印象。 只记得是个不说话的闷罐子。 “他现在还在那儿?”他问。 明明之前还总说那药没用,喝了只坏心情,现下跑来个陌生道人,三言两语就哄得她态度大变。 秋木答了声“是”,声音渐弱。 “从几时起的啊?这两天绥绥寄来的信里也没提起这茬。”月郤尽量将语气放得平常,不过锐利的目光始终紧锁在远处的院子上。 他经常在外面处理妖乱,时日久了不免想她,就变着法儿求她写信。也不用写上许多,就说说近些日子做了什么,可否开心之类的话,他便已心满意足。 可近些天他收到的信无不敷衍。 字迹潦草不说,信里也只寥寥几字。 ——尚可。 ——近日无事。 ——平安。 ——无甚趣事。 …… 无甚趣事。 月郤攥紧那漆木盒子。 好啊。 好! 原来不是没时间写,而是心思全在旁人身上。 也并非无甚趣事,只不过没有能与他说的事! 秋木斟酌着答道:“应是从入府后第二天开始。” 月郤忽地冷笑出声。 他忍住心底那股无名火,大步往前。 “走罢。”他道,每个字儿都跟磨出来的一样,“刚好没与那蔺道长打过招呼,让我也去瞧一眼这蔺道长生得如何一张金口。” 他走得急,等赶至小院时半边身子都已经打湿了,湿漉漉黏在身上。 但他恍若未觉,穿过梅树林就朝里走。 树林里的凉亭底下,没人。 前厅没人。 书房里也不见人影。 转了一大圈,落在后面的秋木才匆匆赶上。 “小少爷,”他喘着气道,“小姐应是在玉兰花厅里。” 玉兰花厅处在小院后面,位置隐蔽,因厅前生了两株玉兰得名,厅屋里头还养了不少花。 月郤脸色陡变。 “花厅?”他不敢相信似的,又问一遍,“真在花厅?那蔺岐也在里头?” “是,小姐不想外人搅扰,这些天都是在花厅。” 月郤急促呼吸一阵,脑中有如蜂群轰鸣。 这回冲脑而上的不仅是怒火,还有委屈。 那花厅是他让人修的。 原先是个旧厅屋,但她很喜欢屋前生的两株玉兰,他便让人重新修缮一番,改让她养花。 花厅的样式、摆件,就连檐下的几串响玉都是他俩一起定下的,并无旁人插手。 挂上响玉的那天,她还开玩笑说这里像是他二人的秘密,不能叫别人知道。 秘密。 当日听见这话时,他只觉心头都被撞得松软。 而现在她却带了别人,还是个陌生人进去。 凭什么! 那人有什么资格?! 他收起伞,忍着怒意赶去花厅。 走到花厅门口,他一眼就望见了奚昭。 她正在摆弄一盆绣球,身旁便是那蔺岐。 绣球花色多,许是看见一朵颜色奇特的,她伸手拽了下蔺岐的衣袖,另一手指给他看,还在低语着什么。 见状,月郤清楚感觉到脑中似有一根弦被猛地拉紧,再倏然绷断。 “绥绥!”他不受控地出声叫她。 奚昭被惊了一怔,再才回身。 “阿兄?”她站在原地没动,“找我有事吗?” 月郤一步跨上长廊,带进满身潮湿气息。 他忍住心底躁怒,把糕点盒放在了矮桌上。 “今早去买了些糕点,若是觉得药苦,可以吃些。” 奚昭笑意渐敛,明显没方才那般高兴了。 “嚼多了牙疼,这会儿不想吃,阿兄你拿回去吧。” “不想便先放着,何时想吃了再拿。”说完这话,月郤才把视线投向蔺岐,“这位是蔺道长?听大哥说了修缮禁制的事,这段时间还要劳烦道长了。” 蔺岐神情如常:“无碍,是岐职责所在。” 月郤点头,又说:“不过依着大哥安排,两位道长都是住在宁远小筑,是遇着什么麻烦了吗,如何找到我小妹这儿来了。若有什么事要安排,尽可找我。” 蔺岐本来是为了那虎崽儿来的。 奚昭怕被人发现,就将小崽儿养在了花房里,这两天那幼虎的伤情好转许多,方才刚睡下。 但他还记得她说此事不能让人知晓,便有所隐瞒道:“并无麻烦,不过与奚姑娘聊得投机。” “投机?” 月郤扯开笑,但眉眼间仍见戾气。 “那都聊的什么啊,让我也听听,说不定我也感兴趣呢?” 话音刚落,一直没出声的奚昭忽然来了句:“感兴趣,然后再说与大哥听吗?” 月郤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不见。 8 第 8 章 蔺岐的视线在两人间游移两番。 不消细看,他便瞧出奚昭在和这人置气,而这位月家二公子对他又有着莫名的敌意。 他不愿掺和进这等复杂的关系中,又恰好收到太崖的纸鹤传书,索性起身道别。 月郤没多说话,只盼着他立马就走。 最好是消失不见,再别回来! 奚昭知晓太崖找他定是有事,也没留他。她拿起把油纸伞,递给他:“小道长,拿把伞走罢,免得淋着雨。” 月郤看见,整颗心就像浸进了初夏的橘子水里,酸得他浑身在抖。 他死盯着那把伞,恨不得将其盯出个大洞,最终也没忍住道:“蔺道长那般厉害,连个避雨术都不会吗?” 这话简直酸得人牙疼。 蔺岐的手已经搭至伞上,闻言身形一顿。 他和奚昭同时看向月郤。 见他那半身湿漉漉的模样,奚昭笑得不算客气:“你的避雨术最厉害,直接把自个儿变成了伞是吧,淋得满头是水。” “好啊,我是伞。”月郤睨向蔺岐,“蔺道长你也别拿那把伞了,直接举着我走罢,省得我在这儿惹人心烦!” 蔺岐早就听师父说过月家二子的脾性,知晓月郤贯是个嚣张跋扈的。 如今一看,果真不讲理。 他不欲与这人多作纠缠,接过伞道:“师父催促,岐先行一步。” 等他走远了,月郤才又看向奚昭,话里的不满意味十分明显:“刚来府里时防我和大哥跟防什么似的,这人才来几天,就已经一起赏花听雨了。怎的,个闷罐子更合你心意?” 奚昭睨他一眼:“若说是,你是不是就能少说两句话了?” 月郤哑口,又被冷风吹了两阵,总算恢复冷静。 “绥绥,”他软下态度,“你在为贴符的事气我?” 他竟还要聊这事儿? 奚昭抿唇,坐在椅子上不快道:“不敢气,转头你又要告诉大哥。” 月郤被这句堵得半晌没出声。 “好绥绥,怎会与他说?”他将椅子拎到她身边,“上回是因为你撞见了鬼,这事儿弄不好还要折损阳寿,所以我才会告诉大哥。遇上这种事,大哥总要更靠谱。” 奚昭将眼一挑,不看他。 撞见鬼? 那明明是他亲妹妹。 月郤又俯过身,语气中带了些撒娇意味:“绥绥,别气阿兄,好不好啊?若是寻常小事,我怎会与大哥说?你看咱俩在花房玩了这么久,他连门前的玉兰树长何模样都不知道——别气我了,好不好?” “那是他没问你。他若问了你,只怕你连树上长了几片叶子都要数清了告诉他。”奚昭曲起手肘推他一把,“离我远些,月郤你好烦!” 月郤却笑:“我还是更喜欢你唤我名字。” 奚昭烦躁拧眉。 是了,她本来就不是他妹妹。要是哪天离开月家,连兄长都不会再叫一声。 “心底有火就该撒出来——你把夜魄弓拿去玩两把,如何?”月郤掌心朝上,手中化出一把银白色的长弓。 奚昭视线一移,落在那恰如寒冰雕成的重弓上。 夜魄弓是月郤的本命武器,他平日里宝贝得不行。 她使过几回。 弓箭离弦时涌起的强大力量着实令人着迷,一点一点唤醒着她更渴望的某种东西。 “好啊。”她忽然拿起果篮里的果子,丢给他,“你放头上,咱俩一起玩。” 月郤会意。 他走至另一边,将果子放在了头上。 素日嚣张的小少爷站在那儿,心甘情愿当起了靶子。 奚昭举弓拉弦。 一支银色箭矢逐渐凝聚成形,箭尖晃晃悠悠,最后对准了他的颈子。 “嗖——”一声,箭矢破空而过,恰好擦过他的脖颈。 颈边擦过一线灼痛,月郤一动不动,目光跟随那支箭往左瞥去。 箭尾震颤,箭身深深扎进墙里,竟没进数寸有余。 若是刺进喉咙,只怕要将他扎个对穿。 “射歪了,不过幸好没伤着你。”奚昭拨了下弓弦,“阿兄,要再来吗?” “来啊,怎么不来。”月郤笑眯眯道,似乎根本不在意那箭是否会射中他。 奚昭复又拉开弓弦。 箭矢成形的间隙,她忽道:“月郤,等身子再养好些,我还是想走。” “走?”月郤意识到最近她总提起这事,便问,“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但我前几天翻了舆图。”奚昭说着,闭起一只眼,箭尖缓缓瞄过他的肩、颈子、脸颊、眼睛……“太阴城往东有一处城池,多为凡人。当地还有书院,可供凡人修炼养心。” 末字落下,她松开弓弦。 箭矢离弦,裹着凌厉箭风,精准无比地扎透了果子,且又往墙里嵌去几分。 青果碎得七零八落,在被汁液溅着的前一瞬,月郤往前一步,避开。 奚昭继续道:“等去了那儿,你也能时常来找我。你要不嫌,等我找到住处了还能给你留一间房。” 她说得慢声细语,月郤也当真想象起一些东西。 若是她去找住处,定然会挑个安静场所,不像现下,总有人出入搅扰。 或许会带个小院儿,养些珍奇花草。再养只猫,或是狗——她以前就想养,不过大哥不喜,便没再提过了。 想到猫狗,他忽然问:“那大哥呢?” “大哥?”奚昭斜过弓身,指腹在上面轻轻抚过,“这我倒没想过,等找到住处了再看吧。” 月郤从这话里读出些许言外之意—— 她没想过大哥,却念着他。 那是不是说明,在她心底要更重视他? 这一比较使他的心间陡然膨胀开一丝奇异的满足,甚而冲淡了方才的酸妒。 但很快他就又心生烦躁。 他怎能将兄长放在天平的另一端衡量? 实在太不该! 眼看着他眼梢扬笑,又蹙眉抿唇,奚昭不着痕迹地收回打量,将弓递还给他。 “不想玩了。” 月郤这才回神,望着她手握重弓的模样,他心下一动。 “再陪我玩儿一把吧。”他走到她后面,俯下腰身半拥住她。 奚昭知晓他和月楚临都是月光织成的妖物,她下意识觉得此类妖物理应是清幽、冷静的。 但拥着她的身躯像极六月的烈日,热腾腾地烧着她,熨帖在背后的胸膛也传过一阵快过一阵的心跳。 月郤覆住她的手,引着她拉开弓弦。 他道:“你的箭术精进不少,记得头回拿这弓时,连箭都不大能扯出来。” “练得多了自然就熟了。”奚昭由着他拉开弓弦。 “以前是瘴毒没清干净,练这东西对你无甚好处。但现在你身体好了,又喜欢,赶明儿我找人做一把弓送你,如何?” 奚昭却道:“不用,现下还不急。” 月郤沉默一阵,又提起蔺岐:“绥绥,那姓蔺的道人是赤乌境的人,以后还是少与他来往为好。” “为何?”奚昭不解,“大哥既请了他来修缮禁制,又哪来远离的道理?” “大哥请的是那太崖,谁能想到他竟收了个赤乌境的人当徒弟,还是个——算了,总之你记得,赤乌与太阴的关系不算融洽,这两年更颇有些水火不容的意思。” 奚昭原想说她又不是太阴境的人,但又觉得说了也没用,索性不作声了。 “还有……”月郤踌躇片刻,语气里带了点儿哀求的意思,“他既然住在月府,这段时间肯定免不了和他打交道,但你能不能……能不能别把他往这儿带?” 奚昭好笑道:“他又没招我讨厌,这里也不是什么禁地,我为何不能让他来。” 月郤忍着心底躁恼,艰涩开口:“你先前不是说……不是说这里算是个秘密,不叫外人知晓吗?” “我竟说过这话?都记不大清了。”奚昭感受到身后人明显僵硬两分,稍顿,又补一句,“而且就算答应了不说,也并非一定要守约——你应该最清楚这点的。” 她语气平常,一字一句却跟针似的往月郤心上扎。听到最后,他脸上的血色倏地褪得干净,头脑一阵轰鸣。 “可这不一样,我……” 在他再度开口之前,奚昭率先松开手。 箭矢飞出,竟是恰好射中刺破青果的那根箭,又破开箭尾,生生从中劈开,最后紧钉在墙。 她回眸看他,面容平静。 “还要玩一把吗?月郤。” - 离开小院时,月郤还有些恍惚。 无数思绪翻搅成乱麻,根本没法理清。他漫无目的地在雨中乱闯,等回过神时,才发觉走到了月楚临的书房跟前。 暮色四合,书房里已燃起一豆烛火,在雨帘中飘摇。 他盯了那烛火片刻,然后推门而入。 “大哥。”他看向正提笔写字的月楚临,唤道。 月楚临并未抬头,只温声道:“今日如何有空到这儿来了?门旁有竹篓,可以放伞。” 月郤“嗯”了声,放下伞后大喇喇坐在了桌旁。 暖黄的灯光里,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长兄。 父母离世已是十多年前,他亲眼见着他的兄长挑起重担,在无数觊觎中撑起月家。太阴境中无论是谁见他,都要称一句世无其二,飘飘洒洒的拜帖更如鹅毛大雪般撒进月府。 他理应依他、敬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可如今,这份信任却被催生出一丝微弱的怀疑—— 在兄长心底,他该是什么身份? 他自然见过他的长兄如何端着副君子面,却又毫不留情地朝宿敌落下冷刃。就连垂涎家主位置的月家旁系子弟,也被他一一除尽。 那时他错愕于兄长的雷厉风行,不解自小总以笑面迎人的哥哥,竟会有这般无情的一面。 但长兄一直纵容着他,以至于这点惊愕刚冒出苗头,就又消失不见。 而眼下他却想,若他对家主的位置也存有几分渴望呢? 兄长的纵容与他的言听计从,究竟谁先谁后。 陡然冒出这念头,月郤又是一怔。 许是感受到他的异常,月楚临住笔,抬眸看向素来闹腾的胞弟。 “今日这般沉默,倒是少见。” “哦,哦……”月郤回神,勉强笑道,“这两天处理妖乱,着实累人。” 闻言,月楚临那温和神情间多了些许不悦。 “我先前说过,这些时日切莫四处乱跑。” 月郤哼笑:“不过是些小妖作出的乱子,难不成还能牵扯住我?” 月楚临的语气还算温和:“不是怕你被牵扯住,而是恶妖行事向来鬼祟。若被算计,只会影响那事。你这些时日都去了哪处,遇着了什么妖,有无行事不妥的地方?” 月郤渐敛起笑。 他以为他是关心他,不想还是怕他影响了他的计划。 鬼使神差间,他想起了奚昭与他说过的话。 ——难道大哥对你就毫无保留? 他眼皮一跳,尚未想清,就已脱口道:“大哥是不信我吗?” 月楚临的神情并未变化,只一双眼眸在昏色中显得格外幽深。 “月郤,”他问,“你方才说什么?” 9 第 9 章 有一瞬间,月郤感觉自己看见了面对那些亲族时的月楚临。 他忍住从心底涌起的不适,又问一遍:“大哥忧心我搅乱计划,是不是因为不信我?” 月楚临重新拿起笔,慢条斯理地写着:“必然要你做的事,何来信与不信。如若我说不信,难道还会将你逐出这筹算?” 月郤咬牙。 他的言外之意,便是如果有更合适的人,就不会选他吗? 月楚临似有察觉,掀起眼帘扫他一眼,眉眼温温和和的。 “月郤,如何不应声。” “是。”月郤别开脸,双眉紧蹙,“我知晓了。” 月楚临移回视线,侧脸上有烛火跳跃。 “奚昭这几日可还好?近些天鬼界来信,忙于此事,无暇去看她。” “她好得很。” 月郤垂下头,半边脸掩藏在朦胧夜色中,神情晦暗不明。 “上回大哥让人在她院子里贴了辟邪符后,周围的阴灵就少了许多。月圆夜没到,问星也没出来过,不会惊扰到她。不过今晚在下雨,也不知月问星……算了,待会儿我再去看一眼。” 月楚临:“她身体渐好,往后只会引来更多妖鬼。你要随时照看着她,以免遇上什么危险。” “这事我自然知道,何须大哥提醒。” 月楚临面若平常,问:“听下人说,这几日蔺岐常往奚昭那儿去?” “嗯。”月郤颇不耐烦,“要不要提醒他两句?他是来修缮禁制的,总往绥绥那儿跑算什么事。” “不用管。” “不用管?”月郤恼道,“如今赤乌内乱,不知多少乱七八糟的杀部领了公子岐的追杀令。他可倒好,跟着他师父躲咱们这儿来了。那太崖也是,未免太过嚣张,真以为我们不清楚赤乌的事,把他那乖乖徒儿塞府里,拿我们当盾不成?” “慎言。”月楚临道,“一张追杀令也论不出对错。” 月郤不快:“我没说他做了什么错事,只是无端惹来不少不相干的麻烦!” “此事不必再议。”月楚临话锋一转,“蔺岐和奚昭来往无需干涉,不过要时刻注意着他二人的动向——先前让你去查奚昭的来历,如今已半年有余,可有结果?” “还是那样,什么都没查到。” 月楚临思忖片刻:“再往外查,天显和赤乌两地都不要放过。” 月郤眼下根本不想听这些,敷衍“嗯”了声后便起身道:“天黑了,月问星只怕又要跑出来乱发疯。我再去绥绥那儿看一眼,大哥早些休息。” 月楚临一言不发。 直等人走到房门口,他才忽然唤道:“阿郤。” 月郤回首。 飘摇的烛影间,他的长兄平和望着他。 “阿郤,”他道,“为兄仅有你一人可信了。” 月郤怔住。 良久,他攥紧拳道:“我知道,兄长。” *** 月郤走后不久,奚昭关上了花房大门。她挪开角落里的花架子,架子后面又是另一光景—— 墙上被凿出不小的泥洞,里面铺了松软被褥,泥壁上还嵌着几颗光线柔和的夜明珠,一旁摆放的小碗里堆了不少生肉。 而被她捡回来的老虎幼崽就蜷缩在被褥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警惕。 她照料得细心,老虎的伤口已快要愈合,也有活力耍玩了。不过它对她还是分外戒备,碗里的肉一点没动,要是她靠得太近还会冲她呲牙。 但没关系。 奚昭在身后摸索着,最后找出一根拿狗尾巴草编成的逗猫棒。 她用那“逗猫棒”在地上左扫右扫,很快就吸引了虎崽儿的注意力。它的视线跟着狗尾巴草转来转去,没过多久,就再难控制住,“啪——”一下朝狗尾巴草伸出爪子。 不过她的手收得更快,那幼虎扑了个空,躁恼地“嗷”了声,尾巴也不安地摇着。 奚昭甩了两下“逗猫棒”。 她就说嘛。 这东西一拿出来,哪有不上钩的猫? 她的视线落在虎崽儿额前的“王”字纹路上。 大猫也算猫! 奚昭又一扫,狗尾巴草挪到了幼虎的面前。 矮墩墩的小崽儿一下扑了上去,拿嘴咬着毛茸茸的草尖儿,四爪也不住弹动。 趁它玩的空当,她简单收拾了下“猫窝”,顺手拿起那碗生肉。 肉都是挑得最好的,还每天一换,但就是没消一点儿。 “又是一口没动。”她放下碗,忧心忡忡看向玩得自在的虎崽儿,“就算是灵兽,你也得吃点东西吧?” 老虎背朝着她,喉咙里打着呼噜,根本不理。 奚昭:“还是不爱吃这种,要不明天换别的肉?——你又装听不见,蔺道长都告诉我了,你能听得懂人话。” 不光听得懂,说不定还是什么大妖伪装成的幼兽。 老虎扑腾得更快,爪子刨得狗尾巴草上的软毛乱飞。 奚昭:“……” 算了。 猫不爱搭理人也正常。 她在心底宽慰自己,随后又检查了一遍蔺岐留下的符阵。 确定完好无损,她道:“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听她说要走,那虎崽儿停住动作,只有耳朵抖了两下。不过几息,就又咬玩起那簇草。 奚昭挪回花架,拿伞出门。 此时已是雷雨交加,阴沉沉的天窥不见一点亮色。 她斜着伞,挡住侧边的屋檐水。刚绕过长廊,天际就炸响一道闪雷。 四周陡然亮堂起来,在这刺眼的白光中,奚昭忽然瞥见一道白色身影,且就半藏在小院门口的假山后。 ! 她登时住了步,心几乎要悬停在嗓子眼儿。 四周又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屏住呼吸,捏着伞把的掌心已有些冷湿。 是看错了吧。 她喜欢一个人住着,月楚临之前拨给她的仆侍不常过来,送药时才往这儿跑一趟。 院子里怎么会有其他人。 应该是看错了。 风大雨大,说不定会吹来什么白衫挂在假山上面,的确容易被错看成人影。 刚这么想,就又有几道雷接连劈过。 天际乍现光亮,且有愈变愈亮的趋势。 在这闪烁的白光中,她得以看清假山旁的景象—— 一道看不出男女的高瘦白影倚在假山旁,未经打理的湿发垂至腰际,将脸也遮去大半。 !!! 奚昭感觉自己都快把伞柄捏断了,惊骇至极,竟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怎么又撞鬼了?! 她是什么招鬼体质吗? 穿过来一年多,各种妖魔她也见了不少,一开始多多少少还会被吓着,到现在已经习以为常。 唯独适应不了见鬼。 奚昭压下惊惧,冷静移开视线。 还是老办法。 装看不见。 左右她院子里贴了许多辟邪符,就算招鬼,它也没法闯进院子里。 只要不出院门,便不会有事。 她将伞斜得更偏,彻底挡住那道鬼影。 眼不见为净。 “奚……奚……昭……”那孤魂突然开口,凄冷的声音破开雨帘,落在她耳畔。 ? 这鬼的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奚昭抬伞,看向假山。 孤魂扶着石壁,惨白脸上仅能瞧见一双细长凤眸。 “奚昭,”那鬼影慢吞吞道,“别怕我。” 月问星? 奚昭仔细打量一阵。 的确是她。 不过头发没梳,换了件素白衣裙。 还被雨水淋得够呛,看着怪可怜的。 两人隔了几丈远,奚昭尝试着挪了步。 能动。 没有像上回那样被锁住手脚。 眼前又陷入昏暗,不过她已放下心,在屋檐下道:“你怎么又出来了?今天也不是月圆夜啊。” 月问星任由雨水浇身。 “今天,下雨。”她说话的腔调很怪,拖得慢不说,还有些含混。 但奚昭很快就理解了她的意思:“除了月圆时,雨夜你也能出来?” 月问星点点头。 想着她看不见,她又特意应道:“嗯。” “上回是为什么?”奚昭问她,“就是上回见你的时候,我根本没法动。” 上次刚见到她,她就想跑。但被控制住了行动,没法动弹。 而这次她只叫了她一声。 “是月家的秘法,有影子,就动不了。”月问星急于解释,“我是……是怕你不理我,才用了。之后,不会。” 奚昭又听明白了。 意思是月家还有能通过控制影子来限制人行动的秘法? 这倒稀奇,她从没见月郤或是月楚临用过。 “那你找我做什么?”奚昭目露警惕。 月问星又往假山后面躲了些许,似乎有些羞怯。 “想……看看你。” …… 这很诡异。 响雷陡起,奚昭看着她被雨水淋透的模样,轻拧起眉。 下这么大的雨,都不打伞吗? “你快走吧,雨太大了。” “是不是吓着你了?”月问星垂下眼睫,近乎透明的身影微颤着。 活像被弃在雨夜的小犬。 奚昭正要应声,就被冷风吹得咳嗽一阵。 “我走!”月问星急道,“我马上走,你别怕我。快些进去,别……别受冻。” 又看了奚昭好一会儿,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奚昭握紧伞,再不看她,回身就进了屋。 几息过后。 木板制成的长廊上陡然响起阵脚步声。 奚昭快步走出,脸上的情绪复杂难辨。 她望向雨中的清冷人影,忽道:“你等会儿!” 月问星转身看她:“我……我已经在走了。” “不是。”奚昭定下心神。 月问星并非恶鬼。 而蔺岐说过,倘若鬼魄行恶犯错,就会产生瘴气。 百桩罪行中,说谎也为其一。 换言之,她要是说谎了,一眼就能瞧出。 奚昭冷静思索着。 上回听月问星提起两位兄长,语气并不亲近。 而且她对自己似乎也没恶意。 思及此,奚昭尝试着问:“你总要见我,是为什么?” 月问星愣怔,片刻后别开视线,低声道:“月楚临说,说你会和我做朋友。” 奚昭点点头,耐心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但半晌过去,她再没开口。 奚昭:“……没了?” “嗯。”月问星应道。 奚昭沉默了。 所以月问星这两回跑出来看她,就是为了和她……做朋友? 她尝试着打探:“你的兄长再没和你提起其他事吗,就是关于我为什么进府。” “未曾。”月问星的语气中带进几丝轻蔑,“我不喜与他们说话。” …… 看来她从府里打探来的消息也有几分假。 他们三兄妹的关系根本没那么融洽。 而且,月问星似乎并不知道取魂的事。 她想了想,还是举着伞走至小院门口。 大半伞遮在了月问星的头上,奚昭问:“下雨天你跑出来做什么,不怕染着风寒吗?” 月问星似有些不习惯她的靠近,眼神左右飘忽许久,才哑声开口。 “不会。”她面无表情道,“我已经死了。” 也是哦。 奚昭后知后觉这问题多少有些冒犯,又道:“不会生病也不能这样在外面淋着吧,你先跟我进屋,擦擦头发也好。” 月问星稍抬起头,漆黑瞳仁里沉进惊愕。 “奚——” “有什么话进去了再说。”奚昭拉住她往里走,“外面太冷了,待会儿咱俩都得淋湿。” 月问星被她拉拽着往前几步。 愣怔过后,她眼帘一垂,紧紧盯着那相握的手,神情间开始浮现出错乱的欢欣。因着太过僵硬,竟显得有些诡谲。 等她安然无恙地进了院子,奚昭彻底放下心。 辟邪符没有丝毫反应。 果然。 她不是恶鬼。 奚昭直接把她带去了小厨房,袖子一挽便开始生火。 柴火好不容易燃起来了,她转身一瞧,却见月问星还保持着僵立在门口的姿势,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奚昭被那眼神盯得发毛,忽想起什么:“你怕火吗?” 月问星摇头:“只见不得太阳。” “那便好,我看好些话本里都写鬼害怕烟火。” 奚昭说着,又跑去旁边屋里找了条没用过的干净帕子和两套衣裙,回去后把布帕丢给月问星。 “你先把头发擦擦,再换套衣裳。我也得换,这瓢泼雨弄得我满身是水。” 说着便要解开外衫。 眼见她要解开盘扣,月问星倏然起身,满脸见着慌色。 “奚——”她陡然拔高声音,等奚昭惊得动作一顿,才又低下嗓子结巴道,“奚昭,这不合、不合规矩。” 10 第 10 章 不合规矩? 奚昭:“不合什么规矩?” 月问星:“我是——” 话至一半,戛然而止。 她抿了下唇,又重复几遍“我是”,但怎么也不说之后的话。 到最后她索性放弃:“总之,不合礼数。我……我出去。” 见她欲言又止,奚昭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能理解。 每个人的性子不同,虽说是同性,也有人会在意和对方的距离感。 “没事,你不用出去。”她指了下角落里的大木柜,“那柜子后面很干净,每天都扫。我没打湿多少,你先去换吧。” 她拿起手中衣裙比了下月问星的个子。 短了点儿,不过应该能穿。 月问星却道:“不用,我……我不会生病。” “不会生病,湿衣服黏在身上也没感觉吗?”奚昭双手抱着衣服往前一递,“这都是我新买的,还没穿过。先去换了吧。” 月问星直勾勾盯着她。 那头乌黑长发披散在脸侧,露出近乎死白的脸。 也是这会儿奚昭才发觉,她不笑时脸色竟显得分外阴郁。 被那双漆黑眼瞳盯着,直觉身上的每节骨头都浸在了泥水里。 是黏腻的冷。 出于本能,奚昭下意识将手往回收了些。 她正想说句要是用不着就算了,便听见月问星道:“我穿不了。” “穿不了?” 月问星垂下眼帘,幽幽道:“要烧了,才能穿。” 奚昭怔住,视线顺势落在她穿着的素色长裙上。 好像还是上回那条裙子,布料很旧,样式朴素,连花纹都没瞧见多少。 若说刚开始奚昭只是觉得月问星并非恶鬼,要是性子相合也可以来往,那现在她对她就又多了些怜意。 她俩看起来年岁差不多,哪怕妖族的寿命更长,月问星死的时候也必然年轻。 这样小的年纪就因病离世,往后的一百多年间,始终孤苦伶仃地游荡在月府里。 没法离开,见不到外面的鲜活与乐趣。 想要什么东西,只能像祭奠亡人那样靠火烧。 不光如此,她还说过只有月圆时或是彻底见不着月亮的夜晚才能出来。 那其他日子呢? 占据多数的其他日子里,她又在哪儿。 当她在夜里徘徊时,会想要看见太阳吗? 还没往深里想多少,奚昭就已经觉得眼前的鬼魂可怜得不行。 要是她整天只能在晚上飘来飘去,连能聊天的人都没几个…… 她稍作思索,随即拧眉。 准得疯。 疯到在夜里狂嚎都说不定。 也不知道月问星是怎么熬过来的。 思及此,她快步走到火堆前。 “那就烧。” 她直接把衣服一卷,连着一双绣鞋统统扔进火里,丝毫没犹豫。 “你喜欢什么样的都能烧。” 月问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微低下头。 几绺长发垂落,水淅淅沥沥地往下滴,很快就在地面聚成一小洼。 “我……”她不安地转动着眼珠,忽又想起月郤的话,神情惊慌,“我还是走罢,离你太近,不好。” 奚昭不以为意:“先前有位道长给我送了张辟邪符,说是只要带了符就没事。” “可……” “衣服都烧成灰了,现在要怎么做?”奚昭捡了根木棍在火里戳戳弄弄。 她在府中没什么朋友。 月府虽然管得不严,但那些仆侍都有自己的事,鲜少与她相交。 府外倒有几个来往亲密的。 不过她们都不常来月府,几个月才能见一面,平时最多会相互写信。 奚昭分神瞟了眼月问星。 既然她不知晓取魂的事,那稍微亲近一点儿,应该也没关系吧? 月问星犹疑片刻,最终蹲到了她身边。 “要取出来。”她慢吞吞地说,将手伸进了火里。 旺火烧灼,穿透身躯。 她在火里翻弄一阵,再收回去时,手里已多了一堆衣服。 原本的藕荷罗裙少了几抹亮色,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又像清透的月光,变成半透明的材质。 “这样就可以了。”月问星起身,正要抖落开那裙子,却忽然僵住。 那惨白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青,瞳仁也一阵紧缩,似是受着什么大惊吓。 “奚、奚昭,”她磕绊开口,气息急促,“为、为何有、有这个?” 说到最后,她已经抖若筛糠,眼神左右乱瞟,就是不敢往裙子上落。 奚昭扫了眼,看见被那堆衣裙半裹着的一件小衣。 “哦,”她语气如常,“你衣服不都湿完了吗?你别担心,这也是新的,买回来后还特意洗过。” 头昏耳鸣中,月问星动也不敢动,语无伦次地推拒:“不、不用穿,不用,对不起,我……我不用,抱、抱歉……” 奚昭登时明白了,尽力安慰道:“不爱穿也用不着道歉啊。正常的,我也不喜欢,尤其是秋冬的时候——那不穿的话怎么处理,再重新放回火里吗?” “嗯。”月问星应道,却没动。 奚昭以为她是不好放,便顺手扯过,一把丢进火里。 橘红的火焰中燃起一簇亮蓝,那件衣服很快就消失不见。 两人先后换好衣服,奚昭看着她手里的布帕:“帕子只用来擦头,也要烧吗?” “不用。”月问星用布帕包住脑袋,一阵乱揉。 等将往下淌的水吸得差不多了,便又递出帕子:“多谢。” 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搓成“炸毛猫”的奚昭:“……” 看来是真的没有一点生活技能啊。 奚昭接过布帕,绕至她身后,把她按回椅子上。 “我来吧,省得你待会儿搓成刺猬。”她简单梳了下那冷得跟冰碴子似的头发,话锋一转,“我以前没见过你,你平时也在府中吗?” 月问星:“嗯,在府里乱逛。” 奚昭点头。 难怪除了她,府中每一个仆侍都说见过“月姑娘”。 “那白天呢?”她问,“还有不下雨和月亮没圆的晚上,你又在哪儿?” 月问星紧了紧手,低下头露出一截细长的脖颈。 她犹豫一阵,声音干涩道:“在府里……乱逛。” …… 合着每天都在乱逛是吧。 奚昭原想趁机打听些其他的事,但许是怕影响到她,没过多久月问星就说要走。 走前,奚昭又送了她把伞。 “要是再下雨,在府里乱逛的时候也有个遮挡。” 月问星盯着那把油纸伞,默不作声。 奚昭:“是不喜欢吗?” 她觉得这把伞的花色还挺好看的。 月问星摇头:“不是,我很喜欢。” 她撑着伞出了门,游魂一般飘出小院。 没走多远,她便就近挑了处屋檐躲着,然后合拢伞,翻来覆去地看。 打量时,她无意识地抿起一丝淡笑,后又将伞紧紧抱在怀里,拿脸颊轻轻蹭着湿冷的伞面。 与此同时,她口中喃喃着—— “‘以前没见过你,你平时也在府中吗?’不对,不对……”她仔细想着奚昭说话时的语气,眼中沉进错乱的颠色,“要笑,要大声些。‘白天呢?还有不下雨的晚上’不是,错了,错了,还说了什么?还说了——” “问星?”身后陡然传出人声。 月问星一怔,回身时眼底的癫狂还未褪去。 月郤站在她身后。 看见她手中的伞,他拧起眉:“你在哪儿拿的?” “什么?” “伞!” “伞……伞……”月问星将伞藏得更紧,恨不得不露出一点儿,看他时也目露警惕,“奚昭给我的。” “你又去找她了?”月郤语气更差,“我难道没与你说过,别离她太近!” 月问星扯开一点笑,瞳仁涣散,语调忽上忽下。 “可我也和你说过,不喜欢你和她走在一块儿,你不也没听?” 11 第 11 章 月郤皱眉:“无理取闹!” 话落,他才发觉月问星换了件衣裳,连平时乱披着的头发都仔细束好了,用一段殷红的发带绑着。 他忍不住嗤道:“往常不是最不愿把罗裙往身上套,今日怎的转性了?” 月问星的眼神逐渐恢复平静,偶尔露出些许羞意。 她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揉捏着衣角。 “也是奚昭送的。”她顿了顿,“二哥,她说她身上佩了辟邪符,我靠近她也不会让她难受。那……我能不能再找她?” 月郤睨她一眼:“之前说让你别找她,你听过?现在假模假样来问我,我说不能,你难道就真不去找了?” 他语气放得重,月问星却恍若未觉,低下脑袋专心打量起袖口上的细绣纹路。 月郤躁恼拧眉,但也没真生气。 奚昭一人住在府中,的确需要个伴儿陪在身边。比起他和大哥,这人更适合——虽然有时太不正常。 “问星,”他道,“以后若是想和绥绥来往,就忍一忍性子,别乱发疯。” 月问星怔然,很快神情间就多了些厌嫌。 “能不能别这么叫她?”她挑起眼梢剜他一眼,“听得人恶心。” 她咬重“恶心”二字,仿佛他的声音都是什么惹人作呕的秽物一般。 月郤:“……” 他就该把那道人叫来,除了这疯鬼! “我说的话你不听,我也管不着,但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他稍顿,“鬼王出巡也快了,往后一月别在府里四处乱跑。” 月问星:“他在外头巡街,我待在府里又惹不着他,他难不成还派人来府里抓我?” “是有人要来。”月郤双手环胸,嗓子被雨声盖得模糊,“听闻鬼王如今有意立储,今年他选在太阴城出巡,此事就是交给了他那储子来办。前些日子他给兄长递信,说是想让那储子暂住月府。算着时间,不出十日就要过来了。等人住进月府,你最好能躲就躲,省得魂魄被人勾去地府,还得大哥费心向地府要人。” 月问星陷入沉默,许久才慢吞吞问道:“来的人是谁?” “暂且不晓,你也知道那老东西的子嗣有多少,两只手都数不清。不过……”月郤顿了半晌,“若我猜得没错,多半是那人。” “哪个?” 月郤还记得她方才是如何骂他的,眼下即便心有猜测,也有意瞒她。 “我都是猜的,你何不自个儿猜?”他哼笑两声,“但如果我没猜错,你可得提防着了。那人要来,你和绥绥交朋友的愿望只怕得落空。” 月问星眼皮一跳,眉眼间沉进明显的阴郁气。 “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没什么意思。”月郤转身便走,走前特意乜她一眼,“与其揪着我问,倒不如耐心等着。等人来了不就知道了。” *** 回了月府,月郤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隔三岔五就往奚昭的院子里跑。尤其是上回在这儿撞见了蔺岐,他便跑得更勤,有时甚至从早待到晚。好在太崖师徒已经开始修缮禁制,几乎再没见过蔺岐的身影。 这日,他照常去找奚昭,手里还拎着刚熬的酸梅汤。 日头一天晒过一天,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 高远蝉声里,小院里却十分安静,听不着丁点人声。 叫了人也没听见回应。 月郤索性往里走。 厅屋里没找见,他又在院子里匆匆逛一转,秋千、石榴树后、凉亭底下……何处都没看见奚昭。 他心一紧,陡然想起昨天那道人拎着整整一沓符,说是送她作为前些天栀子花的回礼。 他不知道奚昭何时送了栀子花给那道人,总归心里烦得很。 今天呢? 会不会又要送什么回礼。 想到这茬,躁意一直烧到脸上。月郤步子一转,直冲冲往花房赶去。 赶去时,花房大门紧闭。 可细听之下却有声响。 轻微的响动断断续续从里传出,似是撞着什么东西,偶尔又像极踩着木板的声音。 月郤屏息凝神,下意识用妖识探知—— 什么都没探到。 既然能听见声响,那显然就是用敛息符遮盖住了气息。 藏着气息做什么?! 难不成是上回他说不想让那道人过来,这回就特意用了敛息符,怕他发现? 月郤再忍不住,大步流星地赶向花房。 等气冲冲跑到门口了,却又忍下情绪,抬手敲门。 “绥绥,”他低声唤道,“你在里面吗?” 花房里霎时归于平寂。 无人应答。 月郤耐心等一阵,也是在这空当,他突然意识到不对。 他眉心一跳,下一瞬就破开门锁进了房间。 这花房采光好,半屋子的嫩绿叶子承光摇曳,墙面游移的光斑晃眼。 亮堂堂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月郤手一甩,手中就多了把锋利短刃。 他四下打量着,同时悄无声息地用妖息包裹住整间花房。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一阵细响。 那响动小到堪比蚊蝇振翅,他却瞬间感知到。 目光倏然移过。 最终落在角落的置花架子上。 月郤大步上前,用刃柄撞开花架。刃尖刚覆上银白气流,他就因藏在角落的东西而僵怔住。 ——是头憨态可掬的幼虎。 尾巴不安甩动着,爪子外露,喉咙里挤出威胁式的呼噜。 ? 哪来的虎崽子? 月郤翻腕,藏住刃尖,然后伸手就要去抓那幼虎的后颈子。 “哈——”幼虎往后退着,不住朝他哈气。 不过还没等他挨着,就有人急匆匆跑进花房。 “月郤!”奚昭倏地关紧门。 月郤一拨短剑,刃尖压在虎崽儿的后背上。 等顺着那油光水滑的虎毛抹了两遭,再才慢条斯理地侧过脸看她。 “绥绥,这东西是你弄来的?”脸上鲜少没有笑意。 “是。”奚昭心跳未平,紧盯着压在幼虎背上的短剑,“你先把剑拿开。它好动,容易伤着。” “伤着这几百年修为的小畜生?”刃尖顺着脖颈滑到嘴边,月郤拿短剑轻拍两下那幼虎露出的尖牙,无视它眼底的怒戾,“绥绥,阿兄倒是小瞧你了,竟能不声不响地将这东西弄进府,还藏在这角落里。若不是我今日转到这儿来,你还想藏多久?” 奚昭恼蹙起眉:“我知晓它是灵兽,它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你有话就与我讲,别吓着它!” 说着,便要拿走月郤手中的短剑。 月郤也由着她拿。 短剑离手后,他站起身:“是谁放它进的月府,太崖?还是那姓蔺的。绥绥,你只管与阿兄说,他们师徒俩谁骗得你做出这等子事。” “没谁骗我。是我看它伤得太重,就剩一口气了,所以才放它进来。” 月郤语气不算好:“为何没告诉我,我也可以帮你,况且大哥很讨厌这些东西。” “就是因为大哥不喜欢,所以才没与你说啊。要是告诉你,转头大哥就能知道。”奚昭挪了步,挡在幼虎前面,“不过你放心,我只把它养在院子里,不会叫大哥看见它。” “我——”月郤深吸一口气,转而道,“这灵兽可有几百年修为,受了重伤也不安全。” 看模样还是个幼兽,若非天赋异禀,很可能是什么大妖有意伪装。 自然马虎不得。 “这你放心好了。”奚昭说,“蔺道长检查过,这老虎不是什么凶兽,还给它身上佩了符——就是它脖子上挂的那个,它暂时没法使用妖术。等它养好伤,我就送它出去。要是它愿意,说不定还能和我结契,往后继续养着它。” 月郤怔然,随即心底涌起比方才更甚的恼意。 不仅恼,还翻涌着足以将他吞没的酸妒。 “蔺岐也知道?”他忽想起什么,“这些天他常往你这儿来,就是因为这东西?” “是。”奚昭从角落里翻出狗尾巴草,逗起那虎崽儿,“多亏蔺道长,帮了我不少忙。” 一口气闷在心里,不上不下。 月郤在花房里走了几转,一双戾眼始终盯着那小崽儿。 什么都瞒着他。 瞒他就算了,偏偏让别人——还是个认识不到半月的陌生人知道。 凭什么? 凭什么! 他忽地停住。 “今日我还要出去一趟,不能在这儿留太久。你要喜欢可以暂且养着,但我须得再检查一番。” 奚昭手一顿,瞬间被那小崽儿扑着狗尾巴草。 “怎么检查?” 月郤半蹲在幼虎旁边,手作剑指压在它后颈上。 “看看它是不是大妖所化。” 之前蔺岐也当着奚昭的面检查过。 顾虑到灵兽的伤,他手法温和,仅检查了下它身上有没有妖法的痕迹。 比起他,月郤就要粗暴许多,直接往它身体里打进一股妖气。 他道:“要是普通灵兽,这妖气对它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如果是大妖所化,定会被逼出原形。” 说话间,那虎崽儿一直抱着狗尾巴草啃咬,尾巴连甩直甩。 看着并无异样。 足足过了一刻钟,月郤终于收回手。 他勉强放下心:“暂时没什么问题,等我把手头上的事处理好了,再来检查一遍。” 过后不久,他收到了月楚临的纸鹤传书。 粗略扫一遍上面的内容,他将信一折,道:“我还有些要紧事,等忙完了就马上来找你。如果这老虎出现了什么异常,定要记得及时找我。” 奚昭抱起虎崽儿,抬眸看他。 “阿兄,”她捏着那幼虎的爪子,问,“这事……可不可以暂时不告诉大哥?” 月郤扫了眼那不断冲他呲牙的灵兽。 “等我回来再说吧。”他稍顿,又道,“刚让人熬的酸梅汤,记得喝。” 似是早想到他的答案,奚昭没出声儿,只顺着幼虎的皮毛,静看着他走出花房。 这之后,她在花房陪着虎崽儿玩到了晚上。她不知道月郤在它身上使了什么妖法,又怕他会趁着晚上摸走虎崽儿,便干脆把它带回了卧房,又往它颈上栓了条锁妖链。 这样要是出了什么事,还能及时处理。 但等她睡着了,睡在她枕头边的虎崽儿却陡然睁开眼。 白日里看着毫无异样的虎崽儿,像是陡然被压垮的草茎子,一下就蜷缩成一团。 它大张着口喘气,浑身抖得厉害,尾巴不住甩动,皮下隐能瞧见几缕银白气息在横冲直撞,似是想要冲破什么禁锢。 很快,有赤红气息交织着从它体内飞出。急速旋转、缠绕,然后膨胀成绯色烟雾。 红雾浓重,又逐渐消散。 雾气之下,一具高大身躯渐渐成形。 是个年轻男人,玄黑箭袖破烂不堪,隐约可以看见正在痊愈的伤痕。 头部缠绕着白色纱布,只露出一双赤红眼眸,还有些暗红色碎发打布帛缝隙间翘出。 他半撑着胳膊,脊背稍躬,肩背的紧实肌肉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疼痛使然,他额上满是热汗,又流过面颊,滴落在床铺上。 他在旁边弄出的声响不小,呼吸又重。灼烫气息撒在耳畔、面颊,奚昭迷迷糊糊地睁眼。 睡意模糊了感官,她只朦胧瞧见旁边有东西在动,喘气也急。 “怎么了吗?”她意识不清地念了句。 男人屏住气,手搭在了腰间匕首上,另一手则抓着颈上的链子,想要拽断。 只是还未拔刀,奚昭就抬起手,指腹蹭落了头顶的白布,掌心搭在那蓬松头发上,像安抚猫犬那样揉着。但困意到底占了大头,动作很是敷衍。 不光揉,嘴里还含含糊糊地说着话,从乖猫叫到乖狗狗,让他安静点儿睡觉,别闹腾。 那人被揉得身形一僵,搭在刀柄上的手也迟迟未动。 12 第 12 章 男人僵硬着身子,半晌,一甩脑袋,避开了她的手。 奚昭尚还睡意朦胧的,摸了个空后索性顺势放下胳膊,又睡了过去。 身旁人的呼吸绵长清浅,那虎妖恍惚扫她一眼,咬紧牙。 浑身都疼。 那妖物的妖气跟冷刀子似的,几乎要将他的肺腑割成烂肉。 下午忍过一阵,如今竟翻倍折磨着他。 在心底将那妖物来回骂了几遭,虎妖拽住扣在颈上的铁链子,使劲一拽—— 没起效。 也不知这链子是什么材质打的,竟连条裂痕都没有。 他又拔出短刃,可无论怎么劈砍锯磨,都没能损坏铁链分毫。 他以为是跪伏在床不好用力所致,便想着直起身子再扯。 但颈子刚往上仰一点儿,链子就绷直了,硬生生地箍着他。 …… 虎妖再度发力。 脖子都快梗断了,链子也没有要断开的意思。 剧痛袭身,他只得大喘着气蜷回身子,像佝偻着背的大犬。 余光则瞥向睡得正熟的奚昭。 真是把他当狗养了。 封了他的法力就算了,拿链子拴着他也暂且不说,竟还整日想着喂他吃些生肉。 生肉。 亏她想得出来。 哪处的灵兽会吃那血糊糊的腥肉。 想起盆子里每天定时更换的新鲜生肉,他只觉得头更疼了,索性紧闭起眼,半张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 一片昏暗中,头上忽然搭来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的头发。 力度不大,却意外地抚平了疼痛。 虎妖怔然,恍惚间听见她含糊不清地念道:“怎么还打鼾啊?睡得不好么……” …… 虎妖将呼吸压了压,耳朵一抖,尖上涨出薄红。 算了。 到底是她救了他。 只怪他化成虎形时不会说人话。 *** “它好像没睡好,我今早起来的时候,摇了几回都没摇醒它——还是因为没吃好?这些天的肉都很新鲜,怕它咬不动,我还特意打成肉糜,不过它还是不肯吃。” 奚昭蹲在铺了绒被的竹窝旁,手顺着幼虎的毛,目光则落在一边的蔺岐身上。 从早上开始,这小崽儿就没精打采的,好似还有些发烧。她怕出什么问题,就去找了蔺岐。他刚巧今日休息,就跟着她来了玉兰花厅。 蔺岐伸手搭在老虎颈子上,同时道:“应与食欲无关。像它这等修为,有食物吃自是最好,但数年不进食也无妨。” “那是为何?”奚昭垂眸看向闭着眼吃力喘气的小崽儿,猜测道,“昨天月郤往它体内注入了妖气,不知道有没有影响。” “或许。”蔺岐道,“灵力和妖气冲撞,难免伤它。” 灵兽近似于妖,但和妖又有不同,自出生便拥有着强大的灵力。而没有与人定契的灵兽,往往会排斥外者的气息。 奚昭拧眉。 早知道这样,她就应该拦着月郤,不让他碰它。 她想了想:“那要吃宁气丸吗?但残存的妖气恐怕会影响到宁气丸的作用,还是得先用雪魄丹,等它稍微好转了,再作调养。” 蔺岐侧眸看她,眼底多了几分讶异。 宁气丸,还有雪魄丹对化解妖气的作用,这些都是他送她的《灵兽经》里的内容。 那书读着晦涩,因是古本,许多字迹也已模糊。他对灵兽了解不多,当时送她这本书,也是因为身上着实没多少驯养灵兽的书籍。 不想她竟认真读了,且三两天的工夫就已能活学灵用。 他不着痕迹地垂下眼帘,素来平静无澜的眸中多了些欣赏之意。 “确要先用雪魄丹。”他从芥子囊中取出一瓶丹药,喂给了灵兽,“服用过后可观察三日,若不见好转,再用宁气丸。” 奚昭将此事记在了心上,哄幼虎睡觉的空当,她抬头看蔺岐。 “小道长,府里的禁制修缮得怎么样了啊?” “尚在排查。”蔺岐道,“至少需要一月。” 奚昭点头,心思却跑向了别处。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逐渐摸透了蔺岐的性子。 他对她是挺友好的。 有什么不懂的问他,他向来知无不言。找他帮忙,他也会尽力为之。 但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人好。 就跟话本里日行一善的仙人一样,行善举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说白了,无论是谁找他帮忙,他都会倾囊相助。 并不存在谁要特殊一些的情况。 这就难办了。 奚昭若有所思地拍着那虎崽儿的背。 她体内被种了禁制,先前也查过,解开的方法无非两种:种下禁制的人替她解开,或是找人结契,帮她解禁。 结契的方式多,蔺岐自然不会与她结同生同死的命魂契,更不可能结主仆契。 那就只剩道侣契一种。 但她总不可能跟他直说,请他帮她结个道契吧? 想想那场景,估计得把这规规矩矩的小道士惊得跑出府去。 但按照现在的进度,再等个一百年估计也等不到他开窍——她之前去找他时,看见过他修炼用的卷轴。开头写的便是如何修养身心,克制私情。 她也旁敲侧击过,他好似从未生起过与人结契的打算。除了他师父,也鲜少与旁人来往。 还是换人? 奚昭把府里的人统统想了遭。 月楚临自然不行了。 换魂就是他提出来的,如果他愿意帮她,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至于月郤。 他应不会为了帮她而忤逆兄长。 这两人若不行,就只剩太崖了。 太崖…… 奚昭一手撑脸,想起那整日在亭子底下歇凉的懒散道人。 这人看着很亲和,何时都笑眯眯的。不过接触过两三回她就看出来了,他对旁人的警惕心极高。偶尔她和蔺岐走得太近,还会被他笑眯眯地敲打一阵。 最重要的是,这人和月楚临是打一个学宫出来的。 朝这人下手的难度应该不比月郤小,甚而有可能更危险。 比来比去,竟还是蔺岐最合适。 奚昭眼神一转,落在他身上。 “小道长。”她唤道。 蔺岐收好芥子囊,应道:“何事?” “你要喝酸梅汤吗?刚熬好的,还加了冰。” 蔺岐谢绝,说是不热。 师徒俩倒是两个性子。 她看太崖整天对着盆冰扇风,就没挪过步。 “往后一天比一天热,就怕不下雨,花都晒蔫好多盆了。”奚昭问他,“小道长,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花?”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响动。 她瞥向门口,大门处一阵黑影压进—— 月郤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手里还抱了不少东西。粗略一看,都是些毛球拨浪鼓之类的,还有些供灵兽吃的灵丹仙草。 他面带朗笑,脚步也轻快。哪怕进门瞧着蔺岐了,脸上笑也不见敛去几分。 “蔺道长也在这儿?”他把东西全堆在桌上,“想起来了,今日无需修缮,难怪道长得空往绥绥这儿跑。” 13 第 13 章 月郤大喇喇坐下,对蔺岐道:“我这些时日都在外面,上回你又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多聊两句。我记得上回见你还是五十多年前在赤乌,天尊设百花宴那回。当日听人说你在为变赤乌法度四处奔波,怎的转眼再见,就又拜入了太崖道君门下?” 听了这话,奚昭看向蔺岐。 ? 他和太崖不是云游四方、除邪降魔的道人吗,怎么会和更变整个赤乌境的法度扯上关系? 蔺岐神情淡淡:“师父教授与我求之道恰好契合罢了。” “世事当真瞬息万变。”月郤拿起个拨浪鼓,随手晃着,“那时兄长说道君会带个徒弟来府里帮忙修缮禁制,我千想万想也想不到你头上——莫非月府的规矩也有何处不当,要改了?” 他语调轻快,像是在开玩笑。 可奚昭隐能从他的话里听出些许攻击意味。 再看蔺岐,脸色没什么变化,手上关节却已攥得泛白。 他道:“月公子说笑,修缮禁制而已,如何能干涉得了府内事。何况立了府门规矩,也不见得人人知节守礼。” 月郤眉眼间的笑敛去几分。 正欲发作,一旁的奚昭忽说:“蔺道长,它是不是好些了?看着精神许多。” 他循声望去。 只见方才还蜷在窝里打盹儿的小老虎,眼下已撑开眼皮,正咬着窝边的毛球玩。 “它不舒服?”月郤顺着奚昭的话问道。 “现在已经好多了。”奚昭甩着“逗猫棒”,“估计是不习惯被链子箍着睡觉,以后还是得让它在花房里睡。这样它更安全,我也省心。” 月郤本想再和她聊聊灵兽去处的事,但有蔺岐在这儿,又不好开口。 他干脆拿着拨浪鼓,也半蹲在了幼虎身边,跟她紧挨着。 “小崽儿,也陪我耍会儿?”说着,又拿拨浪鼓去逗它。 虎妖瞥他一眼。 这人有病吧。 昨天那般折磨他,还指望他能给他好脸色? 发什么疯! 滚! 虎崽儿两脚一蹬,蹬开了拨浪鼓,然后尾巴一甩,背朝着他。 月郤还没察觉到它的躁恼,只当是在跟他玩儿,便又把拨浪鼓往它脸前递,另一手则从桌上拿过一把肉干。 “要吃还是玩?”他饶有兴致地问,星目里沉着松泛的笑。 不吃也不玩! 滚! 它颇不耐烦地大张开口,扣下尖锐虎齿,没两下就把那拨浪鼓咬得烂碎。 “你这小崽儿竟还会磨牙?”月郤又拿了个拨浪鼓,兴冲冲递给它,“这鼓可是百年兽皮所制,竟咬得这般轻松。再试试,看你能咬坏几个。” 奚昭:“……” 可真行。 他从哪儿看出来它是在磨牙了,这明显是在发脾气好吧。 她坦言道:“月郤,它好像是在烦你。” “……”月郤沉默一阵,“不可能!” 作为回应,虎崽儿往他手上呼了一爪子。 眼里没活的东西,滚! 它个头小,但爪子尖利得很。所幸月郤躲得及时,不然手背都要被挠穿。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到它的抵触。 “你!” “它不喜你。”一旁始终没说话的蔺岐突然出声,语气冷淡,“灵兽也有情绪。你靠近它,只会惹它心烦。” 虎崽儿摇了两下尾巴,以表赞同。 这人还成。 能说人话。 月郤怔了一怔,竟也不气,反倒哼笑着伸手去捏它的后颈皮。 “是还惦记着昨天那事?小畜生,巴掌大的心竟这么记仇。” 虎妖被他拎在空中摇来晃去,一动不动地看着奚昭,不愿挣扎。 …… 不是。 这人是真有毛病。 赶紧把那些生肉塞他嘴里吧,趁肉新鲜还能帮他长长脑。 “你别晃它,本来就不大舒服。”奚昭从他手中接过虎崽儿,见它眼皮都快阖着了,便道,“让它在这儿睡会儿,咱们出去说。” 虎妖抖了下耳朵。 谢谢。 虽然他只是不想看见那个神经病。 蔺岐起身道别,说是还有要事在身。 月郤则跟着她转到了花圃小径。 四周无人,他提起了幼虎:“绥绥,依我看,这事还是要知会大哥一声。” 奚昭却问:“你已经告诉大哥了吗?” “没。”月郤道,“但大哥素来厌恶灵兽,若不告诉他,反让他自己发现,定会惹他不快。” “大哥这段时间忙,我不会去打搅他,他也不常往我这儿来,更没进过花房,如何会发现?”奚昭将右臂袖子往上一卷,“再说了,我和它结了个主契,一时也割舍不得。” 月郤垂眸看去。 阳光映照下,她的胳膊上渐渐浮现出淡金色的灵印。 他脸色顿变:“何时定的?!这等要事你怎连说都不说一声?” 的确有人会与灵兽定契,足够厉害的驭兽师,也能轻松战胜比自己强大数倍,甚而数百倍的敌手。 但有契约在,一者受伤,也会影响到另一者。加上灵兽难以驯服,鲜少人会走这条吃力不讨好的路。 “就前两天,我怕它四处乱跑,坏了府中禁制。”奚昭垂手,滑落的袖口遮掩住灵印,“是临时契印,几个月就没了。那会儿它的伤也好全了,我便送它出府。” “若它出了什么意外呢?岂不是会波及到你!”月郤恼蹙起眉,“既然是临时契印,便可以解开。你要喜欢它,我就找出人家养着,日后你想它了,便让人送过来陪你。” “契印是可以解,蔺道长说过霜雾草就行。但霜雾草太过珍贵,也就大哥那儿养了几株。”奚昭顿了顿,“而且那灵兽什么都不愿吃,更别说苦了吧唧的霜雾草——我就更不愿吃了。” 月郤一时不语。 霜雾草有治愈百病的奇效,当时她中了瘴毒,就试过用霜雾草祛毒。不过味道太苦,她只抿了口就不愿再吃。 但这种草药最为珍贵的地方,却是在淡化临时契印上。只要结契双方任何一人服用,便能解开临时契约。 他面上未显,顺着小径朝院子外面走去。 “此事不急,之后再说罢。” - 离开小院后,月郤去了月楚临的书房。 书房没人,问了仆侍才知道他去了铸器阁。 他又一路赶到铸器阁,到时,月楚临正在剑架前选剑。 “大哥,”月郤上前,“可是要换剑?” 月楚临温声道:“裴家幼子即将受冠,要为他挑一件贺礼。” “日子过得快,感觉前些天他还跟在后头乱跑。”月郤话锋一转,“鬼界那边递了信,说是来的人不止一个。” 抵在剑上的手一顿,月楚临道:“细说。” “有两位少君要来。”月郤斟酌着说,“我想,此举概有争储之意。兄长,我们可要……?” “鬼界争端,与我月府不相干。” 月郤不大赞同:“但鬼界大门就在太阴城脚下,如今鬼界也有意与我们交好。倘若往后和赤乌兵戈相见,他们未免不是帮手。而且问星待在府中,早晚要被鬼界察觉。若无庇佑,往后难言安危。” “阿郤,你太心急了。”月楚临温声笑道,“为兄早便提醒过你,往常你若起了什么心思,总会日夜想着,难免表露。现下就思虑鬼界争储的事,届时等人来了,不是一眼就叫人看出你厚此薄彼?” 月郤赧然:“兄长教训得是。” 月楚临正欲收回视线,忽然瞥见他肩头处落了根细线。 淡红色,像是兽类毛发。 “阿郤,”他目光一移,与月郤相视,“肩上沾了何物?” 14 第 14 章 难得下场细雨。 绵密的雨丝飘落,奚昭把花一盆盆往外送,挨个儿放在了长廊外沿。 忙活完一通,她累得够呛。直接往门口一坐,顺手捞起壶茶。 连饮了好几杯,心跳总算渐趋平稳。 雨势渐大,朦胧水帘里,忽有一人出现在不远处的拐角。 手中执一把纸伞,看不清脸。伞下身量高大,像是山间冷雾迫近。 奚昭的视线在他腰间的玉带钩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再抬眼看时,他便已抬起伞,露出张如玉面庞。 “小道长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她扶着门框起身,“不是说这两天要忙禁制的事吗?” 蔺岐不露声色地扫过那一长廊的花。 是前些天听她说太阳晒得太厉害,花房里的花蔫了一大半,浇水都没用。所以今晨看见落雨,就想着来帮她挪一挪花,也好浇浇雨水。 不想在宁远小筑耽搁片刻,再来就已经搬好了。 “检查禁制需在晴日,今日功课也结束得早,便来看看那灵兽。”他收了伞,雨水坠下伞尖,在地面蓄成一道水线。 奚昭点点头。 却暗自腹诽,他今日功课结束得早,多半是因为太崖要睡大觉。 那个懒散道人,她去宁远小筑,十回里有八回他在睡觉,还有两回则是懒懒躺在藤椅上,什么也不做。 她朝里瞟了眼:“它还在里头睡着呢,估计是因为下雨,早上困得睁不开眼,喝了点药就又睡了。” “多歇息也利于它休养。”蔺岐语气淡淡,“既然它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说着就要撑伞。 奚昭追了步:“小道长很急吗?” “并非。”蔺岐稍顿,“奚姑娘还有何事?” “你稍微等会儿,我有些事想问你。”奚昭轻手轻脚地跑去屋里,不多时就带了本书出来。 封皮破旧,上书《灵兽经》三字。 她翻开靠后的一页,指着上面几行字说:“我今早刚看到这儿,这上面说就算是寻常凡人也可以和多个灵物定契?” 之前以防小老虎乱跑,蔺岐教了她怎么刻契印。那时他说,因她身无法力,难以承受三百年修为的契印,只能刻临时契。 但《灵兽经》上怎么又说,凡人可以和多个灵物定契了? 蔺岐解释:“凡人的确可以驭灵,但要从实力微弱的低阶灵物开始,否则便会遭受灵力反噬。譬如你与那虎兽定契,也只能刻下牵制效力最低的临时刻印。” 奚昭点点头。 说白了,和灵物定契就相当于将其一部分或是全部力量匀给契主。 普通凡人根本没法承受住太强大的灵力。 而临时刻印只起个牵制作用,不会传递灵力,所以她才没受到影响。 蔺岐继续道:“驭灵师唯有从低阶灵物那里积攒到足够多的灵力,才能承受得了中阶乃至高阶灵物。但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便是驯养低阶灵物,也要投入不少心血。故此,鲜少有人会选择这条路。” 全是劝退话。 其实不光他,奚昭翻看过他给的书,书里也多不赞同凡人驯养灵物。 先不说要往里砸多少钱和时间,刻下永久契印还得看双方意愿。 既然这样,那些灵物干嘛不选择实力强劲的盟友,而挑个没什么修为的凡人呢? 但她别无他法。 等离开月府,她就算要去多是凡人的城镇,也得有个保护自己的法子。 总不能事事靠别人。 而她早就过了修炼的最佳时机,也没地方学。 考量之下,驭灵已是最好的选择了。 奚昭将指腹压在纸页上,缓缓摩挲着。 “那低阶灵物通常都有什么啊?我也想试一试。” 早在她翻来覆去地看《灵兽经》开始,蔺岐就看出她有意走这条路,眼下并不惊奇。 他看向廊边的一排花盆,道:“不仅灵兽,诸如寻常花木等亦为灵物。你这院中的花草常处灵力旺盛之地,概已生灵。较之兽类,此种灵物性情更为温顺,不妨一试。” 奚昭仔细打量着廊边花草,最后将视线落在最右角的一捧睡莲上。 这睡莲是她刚进府时养的,算是跟她相处时间最久的花了。 听说是千年莲种,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她养出灵气。 她指了指,试探着问:“要不……就这朵睡莲?” 蔺岐看过,道:“这花确然已成灵物。” 遂又教了她如何结契。 依着他所教的,她用枚细针刺破手指,挤出血滴在花瓣上,然后耐心等着。 血珠被水浸成淡色,又顺着花瓣沁入蕊心。 几息过去,睡莲毫无反应。 蔺岐并不意外。 灵物大多性情高傲,不喜与人族往来。 拒绝契印再正常不过。 他侧眸看向奚昭,见她神情专注地盯着睡莲,一时犹豫。 她那般盼着能与灵物结契,若是直言相告,定会叫她失望。 他正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就见那朵睡莲两摇,随即散出淡蓝色的光。 淡光缠绕升至半空,如春日柳絮,径直飘向了奚昭的手臂。 眼睁睁看着淡光沁过衣袖,奚昭摸了摸胳膊。 没什么感觉啊。 她记得和虎兽结契时,胳膊上跟滴了蜡油似的,烧得疼。 又撩起袖子来回打量。 也没印记。 什么都没有。 是失败了吗? 但也还行。 书上都说了难,哪有一次就成功的道理。 刚这么想,她就听见蔺岐道:“现下只需等候即可。” ? “等什么?” “等灵物补足灵力,便会现身。” 蔺岐道,那双素来冷淡的眼眸中,此刻竟见浅笑。 “这睡莲中的花灵已认你为主,待其现身,可用灵丹仙药喂养。” 奚昭还恍惚着,没多大实感。 她盯着那簇开得正盛的睡莲,心觉神奇。 这么说,这就是她的第一个灵物了? 心底的那股异样情绪还没消下去,秋木就提了个食盒匆匆跑进。 “小姐,”他抬伞高声道,“今日还是在花房吃吗?” 奚昭起身,点头:“放这儿吧,今天就在门前吃,不想往里挪了。” 秋木应声,见蔺岐也在这儿,他道了声道长好。 后者微一颔首,拿起伞和奚昭道别。 知晓他已辟谷,奚昭也没多留,看着秋木将食盒放在门前的矮桌上。 “小姐可要先喝两口汤暖暖胃,天气冷,这汤放一会儿就凉了。” 话落,盖子打开,扑鼻而来一股姜味。 原是碗姜汤,还放了些枸杞。 奚昭稍拧了眉。 她不爱喝这东西,先前小厨房就往她这儿送过,喝了两口就送回去了。 打那以后再没送过姜汤。 她拨了下汤匙:“今日怎么想起来送姜汤了?” “是二少爷来了趟,吩咐下人熬的,说是今天天冷,喝一碗姜汤对身子好。怕您不爱喝,还特意让厨娘往里面放了红糖。” 听了这话,奚昭再度望向那碗姜汤。 在这默不作声的打量中,她始终紧捏着汤匙,没有要舀动的意思。 久到秋木忽觉太过安静,她又突然抬头,叫住已快走出后院的蔺岐:“蔺道长。” 蔺岐顿步,回身。 “我很快就吃完了,道长能不能再留一会儿?”她捧起碗,舀了勺姜汤,重复一遍,“真的!很快就吃完了。” 蔺岐思忖片刻,往回缓行两步:“奚姑娘可慢些吃,蔺某不急。” *** “嗖——!” 一支冷箭破空穿过,力度强劲,却擦着靶子边,歪斜着钉入墙面。 看着墙上的两三根箭,还有空荡荡的靶子,月郤烦躁拧眉,持弓的手不安摩挲两番。 一旁的小童连忙上前,取下墙上箭矢,也跟着心焦。 自打这靶子立起来,二少爷便是箭无空发。 今日却奇怪。 就没射中一支。 连他这个不懂箭的,都瞧出他心神不宁了。 “二少爷,”小童子紧抱着箭,“可要关上窗子?外面风雨大,吹得靶子晃晃荡荡,简直没法用!” “不用。”月郤硬声打断,又搭上一支箭,拉弓瞄靶。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失声惊呼—— “二少爷!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嗓子尖锐破碎,根本听不出是谁。 小童子观察着月郤的脸色,瞟一眼窗外,道:“且让我去瞧瞧,到底是哪个院的下人,竟这般没规矩。” 月郤勾住弦,将弓拉得更满。 小童子已行至门边,却是一怔。 再说话时,语气里的不快散了大半:“秋木,怎么是你?不在院子里照看姑娘,找二少爷何事?” 门外人开口,破锣嗓子里颤着明显的哭音:“小姐不知为何突发厥症,府里医师也不在,我……我……你先让我见见少爷吧!” 月郤在里听得清清楚楚,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净。 他下意识松手,箭矢离弓,顿将那靶子打得粉碎。 15 第 15 章 听了秋木的话,小童子也慌了,还没来得及喊声二少爷,就听见重物落地的声响。 他着急忙慌地跑进门,只见那把练手的木制重弓掉落在地,摔碎成两截。 而月郤已不见身影。 秋木跟在他身后,问:“二少爷人呢?” “应该已经过去了。”小童子冲进屋,急急忙忙地找起丹药,“到底怎么回事,月姑娘好端端的如何会突发厥症?” 秋木惊魂未定,擦了把泪水后声音发抖道:“她……她就是喝了碗姜汤,手上就开始起疹子,脖子上也是。然后……然后抖了两阵,就摔地上昏迷不醒了。可那姜汤我们事先都尝过,没什么问题。” 小童子手一顿:“你过来了,月姑娘一个人在那儿?身边有没有人陪着?” “那位蔺……蔺道长也在,不知给小姐喂了什么丹药,就让我快些去叫人。我跑去找医师,医师不在,只能往这儿来了。” “你!秋木,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小童子将些瓶瓶罐罐一骨碌全塞进了芥子囊,语气更急,“那蔺道长到底是外人,外人!你知道么?把姑娘托给一个外人照顾,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纸鹤传书不行?用玉简不行?” 秋木此时才后知后觉到不妥:“这,我……我实在是急昏头了。” “也罢,左右少爷去了。”小童子拎起芥子囊,“你也别哭了,这事儿突然,谁都没料到。走,快些去看看。” 秋木连连应好,顾不得擦眼泪便跟上了他。 *** 玉兰花厅。 瓢泼大雨被风吹进长廊,奚昭蜷躺在地,捂着腹部,疼得近乎痉挛。散乱的长发不知是被雨水还是冷汗浸湿,原本白皙的颈子眼下也泛出薄红,且有加重的趋势。 蔺岐跪在地面,将她的脑袋小心托在膝上,另一手则探进碗里的小半碗姜汤,放出一缕妖识。 没有毒。 他收手,转而作剑指搭在奚昭颈上。 脉搏急促,快得惊人。 他拨开她的眼皮,拂开头发观察颈上红疹,同时唤道:“奚姑娘,哪里作痛?” 奚昭处在半昏半醒间,意识不清地念道:“疼……浑身都……都疼……手……手……” 已是气若游丝。 见她右臂抽搐不止,蔺岐轻握住她的腕,说了声“得罪”后,便掀起衣袖。 她的胳膊上本印着和虎兽的临时契印,而眼下,那淡蓝色的印子竟像着了火般,变成灼目的深红,烧灼着她的皮肤。 只看一眼,他便拧了眉。 放下衣袖,他正欲抱起她,忽从斜里袭来阵气流。 下一瞬,月郤凭空出现在庭院中。 雨势渐大,他却顾不得冷雨浇身。 看见蔺岐把奚昭抱在怀里,原本焦灼不安的神情间顿时多了几分怒意。 他下意识以为奚昭的病痛和蔺岐脱不了干系,怒道:“你做什么?!放开!!!” 并大步上前,想要推开他。 但就在这时,听见他声音的奚昭恍惚移过视线,瞥见了他。 目光对上,月郤强忍着冲脑而上的怒火,安抚着她的情绪:“绥绥别怕,我马上带你去看医师。” 可和他想的不同,她不仅没应声,反倒避开他的视线,忍痛抓住蔺岐的手:“不要……不要他。” 气息微弱,每个字都轻若雨声。 偏偏重砸在月郤耳中,令他僵停在石阶上。 此时他与她仅有一步之遥,却被那回避的态度隔在千里外。 为何? 为何要避开他? “绥绥,”他尚处在一片茫然中,艰难开口,“是我啊,月郤!你不认得了吗,你、你怕我做什么?怎么、怎么会……” 说话间,他跨上石阶,想要去碰她的脸。 可还没挨着,奚昭便反手推他。许是太疼,她难以控制住力度大小,推开他后,手顺势落在了他脸上。 一巴掌打得结结实实。 月郤登时愣住。 奚昭偏过头,直往蔺岐怀里躲去,抓着他的胳膊急道:“走……走……” 蔺岐看向被打懵了的月郤,直言:“她似乎不想让你靠近。” 月郤呼吸一滞,嗡鸣声从耳中刺向头顶。 在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慌惧里,血液急速涌上,又轰然溃退。 “什……么?”他不敢置信地开口,“我……我没明白。” 什么叫……不想让他靠近? 趁他发愣的空当,蔺岐抄过奚昭的膝弯,直接抱起她。 “我会先帮奚姑娘检查病情,请月公子在外等候。”他顿了步,又道,“姜汤里无毒,但她确然是喝了那碗姜汤才引发厥症,不妨先去查查可有什么人对汤动过手脚。若府中有医师,也可叫几位过来。” 月郤自是不甘就这么将人交给他,可看向奚昭时,却只能望见疼得惨白的一点侧脸。 竟连眼神都不愿分与他些许。 被她打过的那块儿烧得灼痛,他咬紧牙,让出路。 “好,我先去查。” 蔺岐抱着奚昭回了卧房,月郤则守在门口,又以纸鹤传书催促医师。没过多久,秋木和小童子两人就急匆匆赶来了。 那童子大喘着气道:“小少爷,我带了药,府中医师也回了信,说是很快就回来。” 月郤似还没回过神,怔了半晌才斜过戾眼。 “把药送进去——秋木,你留下。” 秋木收回刚迈出的步子,惴惴不安地瞟了眼早已跑远的小童子。 “二少爷,”他概已猜到月郤想问什么,不等他开口便主动解释,“小姐喝了碗姜汤,那姜汤先前也熬过一回,从材料到做法都没变过,并未出什么事。” “来的路上可碰见过什么人?”月郤问。 秋木仔细回忆一番:“不曾。” 月郤思忖着说:“蔺岐呢?他可有碰过姜汤。” “也不曾,小姐喝时蔺道长就在廊道里,离得很远。” 秋木稍顿,忽想起什么,陡然皱起脸。 “少爷,就是——” 天际陡然劈下一道响雷,将他的话掩去大半。 心头莫名弥漫开不安,月郤皱眉:“就是什么?” 秋木正欲开口,小童子忽从里面推开门。 月郤移过视线:“情况如何?” 小童子如实应道:“气息难进,痉挛不止,蔺道长尝试过喂姑娘吃药,但喉咙肿胀,难以咽下。眼下道长正用灵力缓解病痛,让我去打些水,以便烧符兑水。” 秋木连忙道:“我来帮忙。” 小童子点点头,正要走,忽停下看向月郤。 “少爷,还有一事。” “说!” “蔺道长问……”小童子犹疑道,“那姜汤里是不是加了霜雾草?” 陡然听见霜雾草三字,月郤的心倏地一沉。 一边的秋木扫他一眼,不敢开口。 他方才想说的就是这件事。 今早月郤拿了些霜雾草过来,让他们加进姜汤里,还特意吩咐多加些红糖,好压一压草药的苦味。 他们私下里议论过,最后还是马夫神神秘秘地透露消息,听说是什么外边儿来的灵兽骗奚姑娘定了妖契,大公子特意让人从他院子里拔了些霜雾草,好用来洗契。 但他觉得两位少爷总不能害姑娘,就没提起这茬。 许因心情起伏太大,月郤隐觉头疼得厉害,被奚昭打过的右颊更是烧得神经抽痛。 良久,他才语气干涩地问:“那霜雾草……怎么了?” “蔺道长只说,月姑娘的身体用不得霜雾草。”小童子迟疑道,“今日厥症,多半也是服用太多霜雾草所致。” 16 第 16 章 又一道闪电划亮天际。 在那明灭闪烁的天光里,月郤的神情显得晦暗不明。 他开始不受控地想起一些事。 那天去找月楚临,被他发现了肩头沾着的一根虎毛。 ——阿郤,肩上沾了何物? 月楚临这样问时,他有想过该如何隐瞒。 外出时处理妖乱沾上的,不小心扯断的衣衫线头,染着墨水的一截头发丝…… 他想了无数个解释,但在兄长的温和注视中,最终还是说出实话:“有只……灵兽闯进了府里。” 月楚临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早就知晓此事。 得知灵兽被私养在奚昭那儿后,兄长只说那灵兽若是作了乱,就尽快处理;要没有作乱伤人,便送出府去。 总之只有一个意思。 留不得。 月郤一开始就猜到会是这反应,可偏偏又是他道:“绥绥刻下了临时契印,听说大哥你那儿……你那儿还有些霜雾草。” 月楚临站在剑架前,轻轻拂落一点细灰。 “让人去药园子里摘几株便是,此事无需告知我。” 最后,是他从下人的手里拿过了霜雾草。 也是他亲手将药草放进了姜汤里。 - 月郤紧盯着房门,目光恨不得将那门灼烧出个洞来。紧攥的右手微颤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霜雾草草叶边沿的微刺。 扎得他心慌神惧。 他想说他也不知道她吃不得霜雾草,可事情已然发生,他不愿也不能将责任推卸出去。 是他的错。 是他把这秘密抖落了出去。 也是他擅作主张,要用霜雾草洗契。 她分明说过,不想让兄长知道灵兽的事。 若他不说…… 若他不说! 巨大的恐慌从心头漫起,海潮一般扑向他、砸向他,令他陡生出近似被溺毙的痛苦。 他竟忘记了。 奚昭不是妖族,也毫无修为。 但凡出了任何差错,都可能危及她的性命。 月郤紧闭起眼,再睁开时流泻出明显的急色。 “快,去拿水。”他强忍住情绪,在秋木和小童子跑去拿水的空当,又用玉简催促了番医师。 *** 深夜。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黑云攒聚,天际看不着一点亮色。 昏暗的长廊中,一抹半透明的高挑身影逐渐成形。 虽然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但月问星还是忍受不了从暗处陡然现身的不适感。她抱着怀中的伞喘了好一阵气,才抬起惨白的脸,看向不远处的朦胧灯火。 奚昭还没睡吗? 又有好些天没见了。 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上回见面的事。 她怀着快要鼓跳而出的热切,游魂一般靠近院子。 雨夜潮湿,将伞上的气息抹掉不少。感受到气息变淡,她不快拧眉,随即将脸颊紧紧贴在伞面上。 她知道自己偶尔会变得“不正常”。 思绪像是零零碎碎的线,无次序地乱搅在一团。有时看何物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疯狂扭曲、绞缠在一起。 也能听见说话声。 不知是谁在说话,怪笑、惨叫、冷嘲……乱七八糟的呓语逼得她耳鸣头昏。 眼下,她又开始胡思乱想。 将伞柄死死握在手中,想象那是奚昭的手。 没错。 没错。 她的瞳仁因为兴奋而放大。 大哥说了,等昭昭变成她的朋友,她便能一直、一直握着她的手了。 像现在这样。 她低低笑了声,恰如鬼哼。 “奚昭……奚昭……”她无意识地喃喃,指腹压在唇上轻轻按揉着,神情错乱,“今日该说些什么?好想送东西,可还不能。再忍一忍,忍一忍……” 话音落下,不远处忽有一个小仆从雨中跑出。 急急忙忙的,像遇着什么大事。 那小仆没走两步就看见了她,浑身僵住,瞧一眼便骇然移开视线,浑身打哆嗦。 脸上的慌色顿时变为惧然,一把伞也抖得跟筛糠似的。 但月问星看都没看他,当是没瞧见,自顾自地往前走。 步子迈得快而急。 阴气扫过,小仆打了个寒噤,一转步子,着急忙慌地绕路。 嘴里还念着:“晦气,真是晦气……” 月问星顿了步,眼底的欣悦肉眼可见地淡下去,透出几分寂寥。 未行多远,又碰见两三奴仆。也和先前那个一样,步履匆匆。 月问星垂下脑袋,脊背稍躬,仿佛将整个身躯的重心都压在了怀里的那把伞上。 待绕至另一旁的窄廊上了,她忽然听见其中一个下人道:“姑娘还不见好吗?药都煨了几道了。” 她倏地停住,白冷冷的脸倾向那边。 站在最中间的下人接过话茬:“还得再熬,听人说喉咙肿得连气都出不来了,好几回人都差点去了。” 左旁的下人不住叹气:“那些医师多大的能耐,连个人都医不好?” 那中间的一哼,做足轻蔑意味。 “这你都不懂?医师能耐再大,对受伤的蚂蚁能怎么下手?一个不小心,兴许把人给弄死。”他忽一笑,“不过要是死了也好,省得再看见。” 月问星彻底敛了笑。 等那下人走到一处点着烛火的房间前,忽像被人点了穴,顿停在原地。 另两个走出几步,见人没跟上,才转身看他。 “站那儿做什么啊,这几步路还把你累着了?” 那人动也不动,面露惊恐。 突地!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膝盖磕出巨响,听着跟碎了似的。 另两人被吓着了:“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眼神发直地盯着前面,不作声。 下一瞬,他忽地双手撑地,脖子上仰,然后脑袋重重砸向地面。 前额顿时破了口,血水外涌,可他跟不知痛似的,直起身又是重重一砸。 那两人被吓得魂飞魄散,话也说不出来了,哆哆嗦嗦地盯着他看。 如此砸了几回,直等一阵雨风刮过,吹得烛火飘摇,地上没了影子,他才堪堪停下,露出血糊糊的额头。 再身子一歪,昏了过去。 - 进了奚昭的院子,月问星远远看见月郤守在房门前,一动不动。 那道人影静立在漆黑的夜里,明明生得个高腿长,眼下却跟丧家犬一样颓靡,后背也叫不断滴落的屋檐水打湿透了。 不想被他发现,月问星特意绕了段路,潜进后院,找着了奚昭的卧房。 鬼魄无形,墙壁房瓦根本挡不住她。可想到那几个下人的话,她不敢直接进去,而是躲在窗子外头悄声打量着里面。 床榻被帘子挡住了,看不清床上情景。 可她能听见声音。 上回见奚昭时,她还笑着同她说话。 而眼下,那把清润嗓子变得嘶哑破碎,低泣着喊疼。 痛吟微弱,却在她耳中无限放大。 月问星直勾勾地盯着床榻,神情中乍现出一丝微弱的迷茫。 她知晓这种痛苦。 缠绵病榻,清楚感受着身躯渐成被虫蛀空的树干。 意识沉下去、沉下去……像是河底的泥沙般浑浊不清,再被病痛折磨醒。 可还是混沌的。 痛苦至极只想着死,偶尔得到喘息的时机又庆幸还活着。 反反复复,直到咽气。 但奚昭为何会变成这样。 是因为她吗? 她往前一步,整个人都几乎贴在了木窗上。 那痛哼好像一双手,抻平了她的理智,然后渐渐拉直——就像对待一根脆弱的弦。 又给奚昭喂了遍药,蔺岐突然感受到一道视线。冷霜似的黏在后背,令人无法避开。 房里的几位医师都在身侧,这视线自然不是他们的。 他直起身子,朝后看去。 烛火朦胧,他看见窄窗外站了个人——准确而言,是鬼。 那近乎透明的鬼影默不作声地站在窗外,死死盯着他们。 陡然看见她,蔺岐拧起眉。 随即想起奚昭之前提起过撞鬼的事。 应该就是窗外这个了。 并非恶鬼,但阴气太重,靠得太近也无好处。有一两个医师承受不住那骇人的森森鬼气,已经腿脚发软,快站不住了。 余光瞥见一个医师头冒虚汗地瘫坐在地,蔺岐再不犹豫,手掐剑指虚空画符。 赤色气流从他指尖飞出,化成上下三道符阵锁在屋外,火焰一般灼烧着。 这符的效力大,那鬼刚碰着,惨白的皮肤就被灼烧出漆黑的洞,像是被火烧破的纸人。 按理说应该疼得没法忍受才是。 可她竟没一点儿反应。 任由那符火烧破脸颊、手臂,还是紧贴着窗子死死盯着床榻。 蔺岐又一蹙眉,但见几位医师好转,又有其他事更要紧,索性不管。 - 窗外。 月问星透过符阵的间隙窥视着里面,越发躁恼。 好烦。 挡着她视线了,什么也看不清。 她贴得更近,哪怕那符火烧得人痛不欲生,也不愿退后。 半边脸快被烧没了,身旁陡然响起阵脚步声,急匆匆的。 有人从旁边过来,一把拽住她,再使劲一扯—— 月问星踉跄一步,对上月郤的双眸。 素来倨傲含笑的眼眸,目下却微微泛着红,哭过一般。 “你在这儿做什么!”月郤拽着她走至一旁,压着怒火问她。 “看奚昭。”被烧得只剩一半的嘴唇张合着,月问星缓缓眨眼,语气平静,“里头那道人想杀我,我也可以杀了他吗?” 被火烧出的洞口上弥漫着黑雾。 雾气交织、缠绕。渐渐地,她的身躯开始恢复原样。 “别添乱!”月郤道,“他是大哥请来修缮禁制的,况且现在还要替绥绥疗伤。” 月问星:“奚昭怎么了?她的气息在变弱。” 月郤攥紧拳,颈子上青筋鼓跳,眼眶也泛起烫红。 “是我害了她,若非我将那事告诉大哥,若非我拿了霜雾草,她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受这折磨。” 他声音发抖,伴随着那若有若无的痛吟一齐落入月问星的耳朵。 她紧紧盯着他,突地—— “铮——” 脑中那根弦崩断了。 理智崩溃的瞬间,她高举起手,再狠狠扎下—— 手中的簪子精准无比地扎进了月郤的侧颈,溅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半边手掌。 剧痛刺在颈上,月郤瞳仁一紧。他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 在他捂住脖子的前一瞬,月问星抽出簪子。 又是一股血迸涌而出,不多时就浸透了大半衣襟。 月问星则握着簪子,神情恍惚地颤声道:“怎么办……我不是故意的。” 恍惚间,月郤起先还以为她在为扎他的事而懊恼,但很快他就推翻了这一猜测。 这疯子怎么可能会跟他道歉? 果不其然—— “脏了……脏了……本来要送她的。”怕弄脏袖子,月问星用手去擦簪子上的血。 擦得满掌殷红,血又从掌缝淅沥沥地往下淌。 “都怪你,要送给奚昭的,被你弄脏了……都怪你,都怪你……” 月郤忍过又一阵剧痛,一把夺过湿腻腻的簪子,咬牙切齿地看她。 “够了!” 17 第 17 章 月郤气得脑仁跳痛,心底又担忧着奚昭,好半晌脑子里嗡鸣不止,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见。 他将那簪子收入袖中,抬手捂住伤口。殷红的血溢过手掌,顺着臂膀流下,将紧束的护腕染成深色。 潦草使了个妖术,不一会儿,外渗的血就变少了。 月问星语气森寒:“还我!” “月问星你真长本事了,以为死了变成鬼就没法对付你?这簪子暂且放我这儿,你再别往我跟前乱逛,若有下回定饶不了你!”月郤咬着牙道,每说一句,脸色就变得更苍白。 他又往窗子里望一眼。 四五个医师在房里忙碌着,蔺岐则坐在床边椅上,似在帮奚昭把脉。 床榻则被遮掩得干净,看不见情形如何。 “要担心就远远看着,别离得太近。”月郤收回视线,冷声道,“这屋里没几个人能受得住你那鬼气。” 话落,他又折回了房前,一言不发地守着。 月问星不愿瞧他。 等他走后,她就蹲在窗子外面,背靠着墙,神情麻木地擦拭起手上的血,同时注意着房里的动静。 *** 深夜。 奚昭意识不清地睁开眼。 身上还残留着余痛,但已经好上许多,喉咙也没那么肿了。 她缓了阵,侧过脸往右看去。 卧房里只有一个人,是府中医师。正背朝着她调配药材,双袖高挽,动作很利索。 奚昭认出那背影,没什么气力地唤道:“周医师……” 周医师一顿,转身。 “你醒了?”她快步上前,手作剑指搭在奚昭的额心处,探进一缕妖识,“现下感觉怎么样,身上还有哪处疼?——蔺道长方才接到他师父的信,要回去一趟,处理完事便来。” “嗯。”奚昭语气虚弱地应了,“不怎么疼了,就是有些累,使不上劲。” “这些都正常。”周医师拿了碗药给她。 奚昭摇头推拒:“不喝,已经好多了。” 她脉象已经平稳,一些病症也都缓解,周医师便不强求,放下药道:“小昭姑娘,我记得你上回也是吃了霜雾草,所幸那回吃得不多,只有些发热,用两回药就好了——你没有和底下的人说吗,还是他们疏忽大意,忘记了?若是这样,我去和大公子说一声。” “不用。”奚昭嗓音干哑,“小事而已。大哥事务繁多,不打搅他了。” “关系性命怎么能算是小事?”周医师明显不满意,“上回就是这样,说着不想用这种事劳烦大公子,要我瞒着。结果如何?这回差点儿被一株破草送去地府了!也不知哪个脑子糊涂的,查没查清,什么药都敢往汤里放!要我说,上回就不该听你的,还是得直接告诉大公子。” 周医师不是月府的人,只不过和月楚临的父母关系匪浅,常有往来。 她挺喜欢奚昭,两人关系也不错。 平时和她聊天很是轻松,奚昭扯开笑说:“地府没去过,还能看看新鲜不是?” 她这玩笑话让周医师眉头渐舒。 “多亏蔺道长在这儿,不然要闹出不小的麻烦。对了——”她想起什么,朝门口扫了眼,“二公子还在门外等着,从下午到现在连脚都不带挪一步的——要不要让他进来看看你?” 听她提起月郤,奚昭紧闭起眼,太阳穴跳得脑袋疼。 她确然是有意让他发现灵虎的,带着几分试探的意思。 也想到过他会告诉月楚临。 看见那碗姜汤时,她也猜到里面多半加了什么。毕竟是她在月郤面前提起了临时契印,亦是她提醒他霜雾草能解契。 这株草算是她亲手送到了自己的嘴边,桩桩件件都在料想中,她却莫名涌起股烦躁。 “暂时不想见他,身上不舒服。”奚昭说,“周医师,你让他回去罢,我这儿也没什么好守的。” 周医师沉默一阵,随即猜到她成了这样估计和月郤脱不了干系。 顾虑到奚昭的心情,她没再提起月郤。 她拎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低声提起另一事:“小昭姑娘,方才替你检查时,我在你体内发现了一样东西。” “什么?” 周医师牵过她的手,撩开衣袖。 她的右臂上原来刻了和灵虎的临时契印,平时看不出来,偶尔显现。 现在由于服了霜雾草,浅蓝的契印变得深红,像是用刀尖划出的血纹,烧得很疼。 但周医师要她看的并非灵虎契印。 她的指腹压在血印往上半寸的地方,送出些许妖气,随后挪开。 几息过后,被她摁过的部位渐渐泛出浅色的印儿——是朵小巧精致的睡莲。 契印的力量还很微弱,却将她的妖气彻底挡在外面。 “方才替你疗伤时看见了这契印——你在修习驭灵术?”她稍顿,又压着声特意跟了句,“此事我尚未与人提起过,也仅有我看见。” “看了些驭灵的书,感觉挺有意思,就拿些花木试了试。”奚昭反握住周医师的手,脑袋轻抵在她的腿侧,“也就是闲来无事耍玩一番,弄不出什么气候,就懒得与人说了。” 周医师顺了下她的头发,疏冷眉眼中渐有轻笑。 “也是。修炼的确再平常不过,没什么值得与人聊起的。你好好歇着,这几日要安心养病。” “好,有劳周医师了。” - 许是下午睡得太多,这会儿又没病痛干扰,奚昭反倒睡不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总感觉旁边有人盯着她。 她起先以为是周医师,随即又想到周医师方才已经走了。思及此,她后知后觉到不对。 那视线有如实质,冬月的冰霜一样黏上来。可又比那更稠重、黏腻。 实在忽视不得,她倏然睁眼,顺着异样感往右瞥去。 不看还好,这一眼瞟过去,险惊得她丢了三魂七魄。 ——窗外,一道鬼影悄无声息地站着,透过窗棂的缝隙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像是黏在窗上的纸人。 ! 对上视线的瞬间,奚昭感觉心跳都停了一瞬。 偏偏那鬼见她望过去,眼底竟还多了些许雀跃。 一道闪电劈过,奚昭看见她一扯嘴角,露出了阴惨惨的笑。 …… 更可怕了。 惊惧过后,她忽觉得那张冷白的鬼脸有几分眼熟。 借着微弱的夜光又望了片刻,终于认出来了。 奚昭不确定地开口:“月姑娘?” 月问星抱紧怀中伞,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奚昭的嗓子还有些哑:“你在窗户外面站着做什么?我也没睡着,你可以直接叫我的。” 而不是在外面盯着看。 差点吓死她了。 见她作势下床,月问星慌然开口:“别——别下来,你躺在床上就好。小心、小心着凉。” 奚昭也的确觉得冷。她将被子拥在身后,只露出颗头发乱散的脑袋。 “那你要进来坐会儿吗?外头下雨,总不能冒着雨四处乱逛。” 月问星摇头。 “有伞。”她举高了手中伞,想让奚昭看见,又说,“而且你还病着,我离得太近了,不好。” “可这样和你说话好费劲。”奚昭说着,捂着嘴咳嗽一阵,声音似是更哑了。 外头还在下雨,淅沥沥地打在瓦上,她须得拔高嗓子说话才能让对方听见。 听着那咳嗽声,月问星一阵心慌,但又踌躇着不敢上前,怕加重她的病情。 “我……” 偏在这时,门外传来人声。 “绥绥,你醒了吗?”顿了顿,又道,“若有什么要的,只管与我说。” 是月郤在说话。 不知怎的,他的声音也很哑,没什么力度地穿透房门。 他怎么还在外面? 奚昭轻拧起眉。 刚才周医师不是已经让他走了吗? 她不大想理他,干脆不说话了,只看向月问星,右手顺势拍拍床榻。 月问星看懂奚昭这是在催促她进去。 她捏紧了伞柄,哽了哽喉咙,随即往前一步。 身躯穿透墙壁的瞬间,被围绕在房间四周的符阵烧得皮开肉绽。 但很快又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愈合,快到令人无法察觉。 奚昭:“你在外面待了多久,怎么连声儿都不作一声?” “入夜来的。”月问星应道,“靠太近,对你不好。” 待她走至床边,奚昭缓慢往旁挪了挪,然后将被子一掀—— “你也坐床上来吧,暖和些。” 月问星一怔,眼神左右飘忽着,语无伦次:“不、不妥,我……我就在这儿。” 奚昭也不强求。她如今已好多了,除了胳膊上的契印还有些灼痛,其余病症都缓解了大半。 “那好歹坐椅子上,总这么站着多累。”说话间,她点燃烛火,又用被子将自个儿卷裹住。 月问星“嗯”了声,没声没息地坐在床边。 “等等,你手怎么了?”奚昭突然伸过手握住她的腕,“怎么都是血?” 那只同脸一样苍白的手上,黏着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注意到沾在她手上的殷红后,奚昭这才发觉她脸上、颈上也溅了些血点子。 月问星的反应倒算平静。 她蜷起手藏住掌心的血,说:“碰到了些,脏东西。” …… 不是,碰到什么脏东西能弄得满手是血啊! 奚昭蹙眉:“到底怎么回事?” 月问星慢吞吞地说:“有人受伤,不小心蹭到了。” 总归也不算说谎。 床边桌子上还放着几条浸过水的帕子,没用过。奚昭顺手拿了条,递出。 “不管在哪儿蹭的,先擦擦吧。” 月问星接过布帕,胡乱揉搓着。手上的血被水浸湿了,晕染开后弄得满手都是,连帕子都被捏得皱巴巴的。 奚昭看见,忍不住笑:“你给手染色呢?” 她又拿了条新帕子,帮她擦着手上的血。 快擦完时,奚昭突然冒了句:“你的手真好看。” 并非假话。 月问星个子高,手偏大。手指修长不说,线条也流畅。掌背上起伏着不算明显的青筋,像是白玉上的细腻青纹。 不过和她两个哥哥相似,她的骨骼线条偏硬,手腕也稍粗。 “真的?” 月问星的眼眸亮了些,但由于笑容僵硬,反倒显得诡异。 “你要喜欢,可以送你。” “……”奚昭一掌拍在她脑侧,打得她往旁一歪,“别乱说话。” “哦。”月问星应道,语气竟还有些失望。 坐直身后,她瞥了眼门外。 天黑看不清,但她能感受到月郤还守在外面。 “奚昭。”她突然唤道。 “怎么了?” “是月郤把你弄成这样了吗?” 奚昭没作声。 她还没糊涂到那份儿上,月问星和她是合得来,看样子也不太喜欢她两位兄长。 可她到底姓月。 无论她在她面前表现得如何厌恶兄长,他们到底才是一家人。 刚想到这儿,她就听见月问星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奚昭,要不要杀了他?” 奚昭一怔,错愕抬眸。 却见月问星似是精神恍惚,连眼神都涣散。烛火映在那失焦的瞳仁里,随着漏进的冷风跳跃。 “左右杀了他,大哥也会把他留在府里。但我不想跟他待在一块儿,爱惹事端的狗东西,要让大哥用缚鬼链把他拴起来。” 她慢吞吞地说着,视线忽一定焦,落在奚昭的脸上。 不过一瞬,她便抿着唇改口笑道。 “我说笑的——你的心情有没有好些?” 奚昭:“……” 这语气听着完全不像是在说笑好吧! 18 第 18 章 不知为何,奚昭偶尔会觉得月问星有些怪。 但转念一想又正常。 她在月府住了一年多都闷得慌,而月问星可是飘荡了一百多年,且连个说话的知心朋友都没有。 恐怕无论放在谁身上,多多少少都要受些影响。 她敛下心头异样,问道:“你和月郤好像不大亲近。” “自小就是这样。”月问星似乎记不大清以前的事了,费劲想着,说话也慢,“小时爹娘平日里忙,便让月郤带着我。我俩合不来,三天两头地吵。” 奚昭心想,这是挺合不来的。 都要人命了。 她擦完手上的最后一点血,道:“你再靠近点儿,脸上也沾了有血。” 月问星倾过身子,发丝垂落。 奚昭捉住那绺碎发,替她压至耳后,然后用帕子擦拭起脸上的血点。 和手一样,她的脸也冷得冻骨头。饶是靠近烛火,也没有变热分毫。 拭净颊边的一点血,奚昭忽道:“听府里的人说,你是生了病——是很严重的病吗?” 月问星是妖,且从她使用月妖秘法就看得出,她的修为不低。 她实在想不出什么病能让修为颇高的妖族丧命。 月问星神情恍惚,颠三倒四地喃喃:“记不大清了。好多事,都记不得。很疼,不想记起来,记不得了……” 奚昭一把捧住她的脸,打断呓语:“月姑娘?” 月问星忽然清醒过来。 “奚昭,”她百般信赖地看着眼前人,“兄长说我可以和你做朋友。” “哪个兄长?” “月楚临。” 奚昭好笑道:“你要交什么朋友,又想和谁交朋友,难道不应该是你自己的事?怎么还要等着他发话。” 月问星垂了眼睫,面颊投下浅浅阴影。 她仿若自语般道:“可要他帮忙才行。” 奚昭没听清,追问了句:“什么?” 月问星微张开嘴,正要重复一遍,门忽然从外面打开了。 月郤出现在门口。 雨风刮进,顷刻间就要吹散房内的热气。他带上身后门,大半张脸掩在夜色中,看不清面容。 不过光听声音就知道他怒火中烧:“你何时进来的?真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他以为月问星多少会犟两句嘴,不想刚才还跋扈到往他脖子上乱捅的人,眼下却成了风一吹就倒的幼苗。 不仅乖乖儿站起身,还期期艾艾地说:“奚昭,我……我先走了。” 大半夜撞鬼本是件骇人的事,可眼下奚昭只觉得她可怜。她拉住月问星的袖口:“你打算去哪儿?又在府里乱逛吗?” 月问星“嗯”了声,又幽幽道:“我有伞。” 言外之意就是不用淋雨了。 可这话只让奚昭想起上回撞见她的情景,心底跟倒了醋似的,直发酸。 她不愿松手:“再陪我一会儿吧,左右我也睡不着,一个人待着总闷得慌。” “可……” “绥绥,”月郤突然截过话茬,“你现在身子还不大康健,和鬼魄挨得太近并无好处。” 奚昭却连看都不看他,自言自语般说了句:“那也比靠近害我的人好。” 月郤浑身一僵。 她的声音不大,轻飘飘落在这雨夜里。 却比刀剑还利,活生生将他的心剜出个血淋淋的缺口。鼓胀在心腔的怒火被捣碎成齑粉,怒意顿消的刹那,他突然生出股无法言说的挫败。 “我不是,不是……我没有……”他艰涩解释,但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清楚。 “也是,”奚昭又道,“连你的亲生妹妹都能拿年岁压人,长她几岁就可以随意安排她的去处,我又算得什么。本就是寄人篱下,何来指摘你的道理。” 月郤脸色一白,头昏耳鸣中,眼前陷入一阵阵的黑。 他知晓这事错在他。 若她打,他可以伸出颈子由她落刀。 若她要骂,他也能一声不吭地任她出气。 可偏偏奚昭不看他,忽视着他。 现下竟还为了个早死的孤魂嘲讽他。 为了个差点儿就扎破他脖颈的疯子说话! 凭什么! 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被妖法止住的血又涌了出来,缓慢淌过他的脖颈。 那血洞像是布上的一个豁口,带走他的理智,不安与愤懑开始从中流出。 他在夜色中紧盯向那抹游魂,呼吸急促,像是濒临爆发的凶兽。 “妹妹?”他冷笑,“月问星,这话不如你自己来答——你又何时把我当成过兄长?何时当过!” 月问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冷白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她没反应,月郤的质问便像是落在棉花上的拳头,徒劳无力。 他紧闭起眼,长舒一气。 看似冷静,唯有鼓起的青筋显出几分端倪。 可笑。 他向一个神志不清的妖鬼发什么疯。 再抬眸时,他眼底的戾色已归于平和。 “绥绥,问星的事等你好些了再说。已经很晚了,哪怕睡不着,眯一会儿也好。” 说话间,他提起步子,想要往前。 可刚迈出一步,原本拥衾半躺的奚昭就倏然坐直身子,抱着被褥往角落里躲。 “你别过来!”那病恹恹的脸色中陡现出警惕,她紧盯着他,“你又要做什么?” 这反应迫使月郤顿住。 他的神情间划过一丝茫然,随后才意识到,她是在怕他。 又或说,是在排斥他的靠近。 可不该是这样的。 月郤一动不动,茫然未褪,手还僵在半空。 他自小就活在堆金积玉地里,从没人拿规矩束他。就这般养成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无论谁的脑袋都敢拿弓箭指一指。哪怕爹娘离世后,也有兄长庇佑,一贯不懂得如何向人低头。 而眼下,她的避让在无形中化成巨石,重重砸在他的脊骨上。 “我……”他慌惧开口,又往前一步,急于解释,“我没有要对你做什么,绥绥,你——你别这样,别躲我。” “别过来!”奚昭抓起藤枕砸出去,同时又往后退。许是太过激动,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额上渗出冷汗,手臂也小幅度地痉挛着。 月问星横在中间,视线在二人间来回游移着。她似乎不大理解眼下的境况,许久才意识到奚昭的反应有些不对劲。 那双凤眼里浮出慌色,她无措地唤道:“奚昭,奚昭……” 那藤枕恰好砸在肩上,月郤被打得身子歪斜,头脑一片空白。 他无意识地往后退:“好,好,我不过来,我不过来——问星,药!拿药!” 月问星也慌了神,拿起桌上的瓶瓶罐罐。 “药……要吃药……”她低语着,越是心急,手就越抖。 好不容易拔开瓶塞,她一股脑儿倒出好几粒,跪在床沿,俯身便要往奚昭嘴里塞。 “奚昭,奚昭……张嘴,是药。”她语无伦次,心弦也已紧绷到极致。 谁知奚昭根本不吃,甚至避如蛇蝎。 她紧捂着抽痛的腹部,摇着头往后躲。仿佛那不是缓解病痛的丹药,而是什么害人的毒物:“不吃……是要害我,拿走,拿走!” 从那断断续续的抗拒中,月郤明白了。 ——她是怕他又往药里放了什么东西。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陡然爆出。 “没有!没有!”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眼眶因泪意涨得通红,偏又怒目切齿。 “我从没想过害你!我只是,我只是——” 话至一半又戛然而止。 他突然转过身,紧攥着拳道:“你别怕了,我出去,出去——问星,喂她吃药。” 话落,他快步走出,合门。 好一会儿,听见里面的声响逐渐平息,他才又开口问道:“可将药服下了?” 月问星再与他置气,也知晓什么事更重要,隔着门窗应声:“吃了。” 便再没多说话。 得到应答,月郤只觉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离干净。 他沉默不言地站着,任由冷风将身子吹得逐渐僵硬。而此刻他脑中盘旋的,除了方才她的抵触抗拒,还有那日在藏器阁,他向月楚临提起那灵兽时的场景。 浑浑噩噩中,秋木出现在院子外的拐角处,打着伞匆匆跑来,手中抱了两副药。 看见月郤守在外面,他先是一惊,随即骇然失色:“二少爷,您这是——?!” 只见那素日矜贵的小少爷,眼下竟半身是血,神情恍惚。 月郤半晌才掀起眼皮。 “秋木,”他扯开嘶哑的嗓子,问的却是,“大哥可有派人来过?” 秋木还未回神,盯着他满身的血哆嗦应道:“有……有两位医师是……是奉了大公子的命令来的。” “除了医师,可还来过其他人?” “这……回少爷,不曾。” 闻言,月郤将拳攥得更紧。 他又想起另一事:“那姓蔺的道人呢,过来了吗?” “尚未。”秋木说,“不过这些仙草是按道长的意思去找的。” “嗯。”月郤道,“去熬药吧。” *** 另一边,宁远小筑。 接到太崖的纸鹤传书后,蔺岐匆匆赶回。 太崖在信里催得急,说是有要事找他,可等他回去后,却发现那懒散道人正在书上百无聊赖地鬼画符。 蔺岐顿步,半边身子尚在门外。 “道君找我何事?” 太崖只当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 “没什么,不过是看你这时候了还没回来,便催一催。”他慢悠悠扫了眼门口的人,“玉衡,莫不是把避水诀忘得干净,被场雨弄得这般落魄。” “道君信中说有急事,故走得匆忙。”蔺岐转身,语气冷淡,“若道君无事,弟子先走一步。” “走?”太崖头也没抬,手中笔仍在乱画,“这么晚了,你还有何事,又或要找何人?” 蔺岐:“奚姑娘误食了霜雾草,还需疗伤。” “哦,原来你这大半日都是在奚姑娘那儿。不揪你回来问一遭,还真没法弄清楚。”太崖稍顿,“可替她处理过了?” 蔺岐应是。 “那如何还要去。她如今是在月府,而我们顶多算个门客。他们府上自己人都没着急,你这般跑前跑后,所为何故?” “奚姑娘是在岐眼前受伤,不得不顾。” “不得不顾?”太崖轻笑,斜挑起眼乜他,“玉衡,到底是不得不,还是有意照拂?” 19 第 19 章 蔺岐听出他话中别意,冷声说:“道君不妨直言。” 太崖放下毛笔:“玉衡,你和那位奚姑娘走得太近。” “弟子知晓分寸。” 语气谈不上好坏,但也生硬得很。太崖笑道:“为师知晓你有分寸,我也并非是在说此事。” “道君何意。” “我和见远同窗百年有余,虽不至于识人如洗,但对他也了解一二。”太崖稍顿,“他与人族不算亲近,并不是个会好心收养人族的性子。” 听了这话,蔺岐终于转过身,垂下眼帘看他。 “奚姑娘不是被收养。”他正色道,“她虽在月府养伤,但也帮着解决了困扰太阴城已久的狐患——师父理应知晓。” 太崖眯了眯眼,脸上的笑淡去几分。 他提起月楚临的事,可并非是让他来维护奚昭。 “便是帮了月府,见远也不会轻易留她。留她而又不延长其寿命,所为何意?” 人族性命,至多也就一百来岁。对修为强大的妖族来说,不过立谈之间。 月府收留奚昭,帮她治病疗伤,却从未想过替她延长寿命。 叫外人来看,谁都瞧得出个中蹊跷。 蔺岐思忖一番:“或许尚未到时辰。” 毕竟她的身体情况刚有好转,哪怕是仙丹灵药短时间内也不能吃得太多。 “玉衡,”太崖的目光重新移回书上,再不看他,“你便是太过好心,无论看谁都是善人义士,才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他说这话时语气含笑,仿作调侃。可又如绵里藏针,扎得蔺岐眉头稍拧。 “师父,与此事无关。” 太崖翻过一页书:“见远对奚姑娘或有所求,奚姑娘也不是个糊涂人,这一年半载里,或许早已琢磨出不对劲。而她明知如此,如今又有意接近你——玉衡,想必再无需为师多言。” 蔺岐一时不语。 良久,他才缓声道:“即便如此,按师父所说,也是月公子为难在先。恰如今日,若无月公子旨意,那碗掺了霜雾草的姜汤也送不到奚姑娘的手中。” 太崖手中稍顿,扫他一眼。 “另有一事,”他收回视线,“见远昨日说,鬼域的人将在月府暂住一段时日。如今鬼域尚在太阴、赤乌两境中摇摆不定,亦不知他们与赤乌的人私下有无来往。赤乌还未收回对你的追杀令,届时鬼域来人,你能避则避,小心叫人取了项上人头。” “弟子知晓。” 等他走后,太崖许久未动。 冷风从窗缝间刮进,吹得书页乱翻。他便望着那胡乱翻动的书页,直至风停。 纸页随之停下,是最常翻的那一页。 页面更为粗糙,其上被他用朱红笔圈点勾画。勾画得最多的几处,概是些定契的类别和方式。 “当真死板,怎就收了这么个徒弟。”他单手支颌,另一手则压在纸上,指腹轻轻拂扫,“就不曾想过,别人要拿你做何事么?” *** 蔺岐折回奚昭的院子时,子时刚过。 天又黑沉许多,若无缥缈烛火,怕是路都难寻。 绕过长廊小径,他远望见月郤独身一人守在门外。孤冷的身影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丝毫看不出平时的张扬之色。 蔺岐清楚,要是没有月楚临和月郤的意思,那碗姜汤送不到奚昭的手中。想到被私养在花房里的灵兽,也不难猜出这碗姜汤的用意。 如太崖所说,这是月府私事,本与他无关。 不该多言,不该干涉。 但道理和言行终归落在两处,两人错身时,他还是开了口:“若府上不能豢养灵兽,不妨与奚姑娘直言。而非私底下使些阴策,惹来衅端。” 他尚未意识到自己话里话外都在袒护奚昭,可旁人听来,却是一清二楚。 月郤睨过视线,像截好不容易活过来的木头。 “蔺道长?”他陡生烦闷,语气也冲,“道长为奚昭疗伤,救了她,月家自然感激不尽,定以厚礼相待。但家中私事,还轮不着一个外人插手。” 蔺岐却道:“月府私事,便是想尽办法熬煎人?” 月郤闻言,竟有半晌恍惚。 但旋即,他便不快蹙额。 他知晓自己做错了事,奚昭要打骂他、怨他,他自是心甘情愿地受着。 可这半路来的道人与他非亲非故,能站在什么立场上指摘他? 雨夜昏沉,他的面容越发冷肃:“兄长容你进府,断不是为了让你说这些话。早便听闻公子岐乐善好施,可眼下未免将手伸得太长。” 蔺岐眸光渐冷,隐能听见剑鸣之声。 两人已是剑拔弩张之势,恰在这时,房里忽有响动。 蔺岐移开视线,回身推门而入。 直至房门紧闭,两人都再未看对方一眼。 - 进门后,蔺岐一眼就看见床畔的鬼魂。 那道鬼影本就没有呼吸,又一动不动地守在床边,似乎和这房中的桌椅柜子没什么两样。 蔺岐着实没想到这鬼会闯进来。 他在房外设了三转纯阳火符,较之仅能驱散恶鬼邪祟的辟邪符,纯阳火符的威力更甚。 足以烧得普通鬼魂灰飞烟灭。 饶是修为再高些,也得受着阳火焚魂的痛苦。 而这鬼不仅闯进符阵,竟还面不改色地坐在阵心。 若光看神情,实难瞧出她正饱受焚魂之苦。 要放在寻常修士身上,受着这样的折磨还能不露声色,他定然心有钦佩。 但偏是个孤魂野鬼。 鬼和人不同,往往更为极端。倘若心生欲念,便会不受控制地膨胀,再逐渐挤占其他感官、情绪,直至化为本能。 换言之,眼下她遭受火符焚魂却毫无反应,要么是性情坚定,咬着牙忍受磋磨。 要么,便是她已被催生出足以压下痛觉的鬼欲。 蔺岐望她一眼,心底斟酌着哪种可能性更大。 似是感受到他的打量,月问星的头没怎么动,只僵硬地转过眼珠子,剜着他。 “看什么?”她语气阴冷,带着明显的戒备意味。 不等蔺岐应她,床帘后的奚昭就先出了声:“谁进来了?” “是个道人。”月问星俯下上半身,没骨头似的倚在床边,脸紧紧贴着床帘,“奚昭,你有没有好点儿?” “嗯……”奚昭应得有气无力,“吃过药就好多了——是蔺道长吗?” 月问星不大愿意聊起他:“不知道姓什么,只知道是个道人。” 确定奚昭气息平和后,蔺岐这才上前:“奚姑娘,是我。方才师父来信催促,故回了宁远小筑一趟。” 奚昭:“我听周医师说了,道君找你是有什么急事吗?我这儿也不打紧了,若有急事,小道长可先去忙的。” 她这话说得费劲儿,末字落下就开始咳嗽。 “无妨,已处理妥当。”饶是有月问星在旁盯着,蔺岐也直言不讳,“奚姑娘,鬼魄近身并无好处。” 眼一转,又冷视着月问星。 却道:“鬼魂游离于世,还当引去鬼域。” 听见这话的瞬间,伏在床边的月问星缓抬起眼帘。 没什么精神气的瞳仁就这么直直盯着他,比起人,更像是藏在山间野庙里的小石像,空洞怪谲。 霎时间!围在房间四周的符阵遽然显形。 像是狂风吹动下的篝火,三圈纯阳符火剧烈颤抖着,颤抖出压抑至极的鬼号。 整间屋子都被亮堂堂的火光映满,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床帘里伸出,拂开帘子。 风止符停,房中又归于昏暗。 奚昭的脸露了出来,带着些许疑色。 奇了怪了。 她刚才明明看见外头亮得很。 见房中没什么异样,她压回狐疑,问:“小道长,你要引她走吗?” ——脸色更差了。 看见她的第一眼,蔺岐便冒出这念头。 不知从何生出股不悦,他道:“此事并非岐职责所在。” “那不就行了。”奚昭说,“她影响不到我,外头又在下雨,就让她在这儿待会儿吧。” “但……” “她叫——”奚昭顿了瞬,隐去姓氏,“问星。我先前说撞见鬼了,就是她。道长说得不错,她确然不是什么恶鬼。方才这里没人,也是她一直陪着我。” “奚昭。”月问星忽然唤道,一手拽住她的袖子。 奚昭转过头看她:“怎么了?” 月问星摇头,俯身,脑袋隔着被褥轻抵在她腿上。 “你还在怕我么?我不会伤你的。” 哪怕隔着被子,奚昭也能感受到那沁入骨头的凉意。她忍过寒颤,低头轻轻揉了下她的发顶。 “我知道。” 蔺岐稍蹙起眉。 方才他和奚昭说话时,月问星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望着奚昭。 而眼下——在奚昭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后——她的头枕在奚昭腿上,那双漆黑眼眸却隔着散乱的发丝,从暗处窥探着他。 用那分外沉郁的眼神死死咬着他,一眨不眨,像是久不见光的深潭洞穴,令人深觉不适。 他忽然想起方才连纯阳火符都险没压住的阴戾鬼气。 眉头愈发紧拧。 并非……恶鬼吗? 20 第 20 章 蔺岐不是没和鬼打过交道。 比起妖祟,鬼魅的情绪状态太过失衡。他犹记得曾经遇见过好些鬼魅,都是前一瞬还和常人无异,转瞬就陷入狂态,妄图以焚毁魂魄的方式牵连他一同送死。 也是因为碰上的次数太多,他对鬼魅尤为谨慎。 况且还是个不知来历的鬼魄。 “奚姑娘,”蔺岐问道,“擦过草药后,手上的契印可还会灼痛?” 奚昭拍拍月问星的背。 后者会意,慢慢腾腾地坐起,半边身子又隐在了昏暗中。 “有些,不过好多了。”奚昭说,“先开始像火烧一样,疼得不行。现在就和擦了辣椒差不多,烧着疼,但不至于那么难受。” 蔺岐颔首:“两刻后要检查一番,再换药。如此,要不了多久伤痛就能彻底缓解。” 在喝下姜汤的时候,奚昭就知晓这回怕是要受不小的罪,心里早有准备。而眼下她更担心另一事:“那……既然喝了这汤,契印是不是就没用了?” 蔺岐沉默片刻,最终应是,又道:“短时间内不宜定契,等气脉平和了再作考量。不过昨日下午那次未受影响,印记仍旧有效。” 顾虑到月问星在旁,他有意说得模糊。 而月问星也的确听得半懂不懂。 有好几次她都想插一句话,可连他们在说什么都不知晓,根本无从开口。 这倒在其次。 方才听他俩说话,她明显察觉到奚昭在蔺岐面前更为放松。虽不是时时都笑,可神情言行都要松泛许多。 而面对她时,她却总是紧绷着。偶尔碰着她,也会感受到她的僵硬。 越想,月问星的心底就越发不是滋味。 她张开嘴,下意识想要叫奚昭一声。 可还没出声儿,余光就瞥见自己的袖口颜色在变淡。 或说得更准确些,是她在逐渐变得透明。 一丝惧意从心底抽出,化为铺天大网将她紧紧包裹住。 头脑眩晕之际,奚昭忽看向她。 “问星,你要走了吗?” 月问星一怔。 她的身躯本就是半透明的状态,消失时更不易察觉。 不想竟会被发现。 好半晌,她才讷讷应道:“嗯。” 奚昭想了想:“要是这场雨不停,那明日里还能见。不下雨倒也没事,后天就是月圆夜,晚上照常能见面——下回你还来吗?” 这话问得月问星猝不及防,直到身影变淡,淡到仅能看见浅浅的一层影了,她才慌张开口:“来!来的!奚昭,奚昭……” 最后一点尾音落下,她彻底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她看见四周有黑影拔地而起,像笼子一般将她罩起来。 黑影快速聚合,最后在顶端合拢,将她的视线彻底挡住。 入目皆黑。 随后被剥夺的是听觉。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中,她什么都听不见了——连同她自己的声音。 但最为折磨人的并非是无边无际的黑。 很快,她就感觉有水一样的东西从四周灌来。奔涌进她的耳朵、口鼻,甚至是眼睛。 鬼魂没有呼吸,可溺在这“水”里,她却生出种窒息感。 像是被人堵住喉咙,呛得她想要咳嗽、挣扎,胸腔快要炸裂。但只要一张嘴,就有更多的水涌进,挤涨着她的肺腑。 不多时,她的意识逐渐混沌,身体无意识地痉挛着。 陷入昏厥的前一瞬,“水”像是海潮般倏然退去。 窒息感瞬间消失。 她大张开口平缓着剧烈的呼吸。 但痛苦尚未平缓,“水”又涌了上来,将她拖入窒死的囹圄中。 循环往复,不知终日。 挣揣中,她望着黑漆漆的前方。 她讨厌水。 流淌的河也好,波光粼粼的湖也好。 雨也好,叶尖落下的露珠也好。 冰冷。 不见底。 将她溺毙的水。 本该是深恶痛绝的。 但眼下,她的心底最深处竟钻出一丝微弱的希冀。 希望乌云蔽日。 希望明夜有雨。 - 见月问星消失不见,蔺岐主动提起这事:“你先前怕她,现在看着却与她交好。” 奚昭说:“她既不是恶鬼,性子也合得来。就算是平常遇见,也会玩在一块儿的。” 月问星和她以前遇见过的朋友都不一样。虽然不算外向,脾性却好,偶尔逗一逗她也好玩得很。 蔺岐自知不能干涉太多,但想到那鬼的阴冷面容,到底还是提醒了一句。 “虽非恶鬼,但鬼魄非人非妖,不可轻易托付信任。”他稍顿,“或是怜意。” 奚昭点头,又从裹成粽子皮的被褥里抽出胳膊。 “小道长先前说要检查伤势,到时辰了吗?” “不急。”蔺岐道。 待她收回手后,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那眉眼间的明艳被病色磨损大半,比平日憔悴太多。 他心觉不该如此,烛火跳跃,目光游移至那双沉着倦意的眼眸上。 “奚姑娘。”他忽然唤道。 “怎的?” “你哭过,为何?”蔺岐不露声色道,“是疼痛难忍,还是另有原因。” 奚昭浑不在意地揉了把酸涩的眼睛。 “估计是刚刚胳膊烧得有些疼,心里也没想哭——”她陡然想起另一事,“小道长,那灵虎怎么样了,它还在不在花房,有没有人带走它?” 这事可急得很! 那小毛崽子吃了她不少灵丹妙药,她还想着到时候带它一起溜。 三百年修为的灵兽,哪能轻易放跑。 蔺岐只当她是担心那灵兽的安危,宽慰道:“尚未。奚姑娘可安心养伤,这几日我会照看着它。哪怕没了契印,也不会让它乱跑。” 这人也太靠谱了。 奚昭越发觉得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脾气是冷淡了些,也古板,说不出什么有趣话。 但人好啊。 她甚至想问问他在帮她照顾灵兽之余,能不能顺便定个道契——等她出府就分的那种。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不能心急。 现在说多半会把人给吓跑。 她敛住心绪,佯作无意问道:“小道长,先前太崖道君让你回去是为了什么事啊,禁制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是。”蔺岐说,“师父时常想一出是一出,蚂蚁搬家也能说成急事。” …… 好嘛。 吐槽他师父的时候倒比他平时有意思多了。 奚昭:“他就没多问两句?这两日你好似常往外这儿跑,感觉会耽搁你修炼。” 应是直觉作祟,她总觉得那狗道士在她背后说过什么坏话。 蔺岐想起太崖方才说过的话。 ——她明知如此,如今又有意接近你。 他迟疑一阵,心想她接近他若真是别有用意,也当弄清是何意图,是好是坏才对。 “师父说,”思忖之下,他忽然开口道,“你对我有所求。” 奚昭:“……” 狗道士你真是得了个好徒弟啊。 蔺岐又道:“帮人也为修行。他虽为我师,也干涉不得我的一言一行。” 哦。 原来不仅说她坏话了,还让蔺岐离她远点儿。 奚昭咬了咬牙,把太崖的名字在心底实实在在地划了几道。 她道:“你师父说得不错,我的确想要你帮我忙。” 蔺岐:“何事?” “头发。” “头发?” “对。”奚昭往前挪了挪,离他更近,“钗子搅进头发里了,睡觉的时候硌得很,你帮我摘下来吧。” 蔺岐目光一移。 她的头发里确然裹着枚短钗,缠得很紧,垂在耳后。 仅一眼,他便收回视线。 “不妥。”语气冷淡。 “为何不妥?”奚昭道,“你不是说,帮人也算修行么。还是说修行也分时候,白天修得,夜里修不得?” 她靠得太近,声音轻一阵重一阵地落在耳畔。 蔺岐的面色尚且冷峻,却觉耳尖有些发热。 “并非这个道理。”他道。 21 第 21 章 “不是这个道理,那为什么?这钗子缠进头发了我取不下来,你来取——这不算帮人忙吗?”奚昭问。 蔺岐默不作声。 大半月以来,他常来她这儿。多数时候是照看那幼虎,顺便教她如何驯养灵兽,偶尔是为驭灵的事。 来往的时间久了,他渐觉她聪颖好学,性子也坚毅。 那股不拘于躯壳的磅礴生命力像极茂密丛林中最高大的树,哪怕不刻意注视,也会不由自主被占去几分心神。 如她提起那女鬼,他待她也是一样——就算不在月府,而是平日里碰见,想必他也会与她相交。 而现在,这株树开始显露它的全貌。 抽条出骄纵、置身度外和作弄人的枝叶。 几乎每一点都在他的权衡之外。 但出乎他的意料,此刻从他心底涌出的并非厌恶或是不喜。 而是些恰恰相反的东西。 他面上不显,站起身道:“我去拿镜子。” 奚昭瞟一眼烛火和黑沉沉的天:“倒不如直接拿把剪子。左右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干脆直接把头发剪了,也省得下回再烦人。” 蔺岐平静道:“这是置气之举。” “就是了。”奚昭说,“你拿你师父的话排贬我别有用心,我不置气,难不成还笑眯眯地点头说对吗?” 蔺岐稍蹙起眉:“我未有此意。” 奚昭有些不快:“那你把你师父的话说与我做什么,他是敲打你,又非提点我。” 蔺岐正色道:“我说出来,是想奚姑娘若要我帮着做什么事,可以直接告诉我。” 奚昭:“你刚才不还说自己没那意思。” “别有用心和涸辙之枯是两回事。”察觉到自己的语气稍显生硬,蔺岐脸色微霁,解释得更直白,“我说这些话,是想知道奚姑娘是否遇着了什么麻烦。若是,我也应清楚自己能做什么。除此之外再无别意,遑论指责。” 他解释得认真,态度也始终冷静耐心。 对上那冷眸,奚昭几乎有一瞬间要说出实话。 譬如这府里住着的是披着君子皮的豺狼,想将她的魂魄取走。又如怕她逃跑,还给她体内种了禁制。 但她没冲动到那份儿上,也还记得整个太阴境大半都是月家的,而月郤就站在外头。 便道:“我方才告诉你了啊。” “什么?” “头上的钗子。帮我把钗子取了,好不好?”奚昭眨了下眼,仿佛下一瞬就要睡过去似的,“我好困,想休息。” 蔺岐看她半晌,最终还是往前两步,躬身。 “奚姑娘别动。”他道,双手作剑指,停在她耳畔半寸之外。 一小缕赤红色的气流从他的指尖溢出,又分散成无数细丝,灵活地拆解着缠绕在一起的乌发。 那气流有些灼人,烈日般烧着耳廓。奚昭下意识往旁躲了下,但刚动就被蔺岐扶住肩膀。 “别动。”他松开手道。 “哦。”奚昭一动不动,掀起眼帘看他,“那可以说话吗?” “最好不。” “为何?” “会分心。” 奚昭便不说话了,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看。 也是离得近,她才发觉他性子寡淡,但也确然是出尘之表。 说白了,哪儿哪儿都好看。 感受到她的打量,蔺岐定下心神问:“可是有哪处不适?” “没有。”奚昭如实应道。 蔺岐又散开一绺发丝,思忖着开口:“既如此,奚姑娘缘何目不转视。” 奚昭语气自然:“说话的时候自然要看着别人的眼睛嘛,这样也更礼貌些。” “方才没人说话。” “但现在有啊。”奚昭说,“所以你也得看着我。” 蔺岐低下眉眼。 棕亮的瞳仁里映着烛火,像是炎日下的琥珀光。 恰在这时,墙壁的另一边忽然传来阵响动——似是有人把东西撞翻了。 奚昭:“肯定是那灵虎在闹,它常常大半夜还在乱滚乱动。” 玉兰花厅就在她卧房后面,夜里灵虎闹出什么响动她也能听见。 蔺岐移走视线,解开最后一绺乱发。 钗子掉落,他伸手接住,指腹不着痕迹地一捻,然后直起身,递给她。 “现下可好些了?”他问。 奚昭接过钗子,心满意足地点头:“睡得着了。” “那便歇息罢。”蔺岐语气淡淡,“我去看看那灵虎。” 说罢便转身要走。 “小道长,”奚昭叫住他,“月郤是不是还在外面?” “还在,你要找他?” “不是。我这儿没什么要紧的了,你出去的时候顺便跟他说一声,让他走罢。”话落,奚昭将被子一卷,躺回了床上。动作轻快,看起来精神气已经恢复了大半。 蔺岐应好,转身出门。 和月郤提了一嘴后,他径直去了花房。 房门紧闭,里面的声响却没停过。像是有人在里头砸、摔,很是闹腾。 他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灵虎—— 那灵虎根本不在窝里,而是侧躺在地上。 它把花架子撞翻了,嘴里咬着狗尾巴草编成的逗猫棒,拿两只后爪不住弹着。 尾巴甩在地上,拍出响亮声音。 听见门被打开了,它根本不理,背朝着房门弹狗尾巴草。 蔺岐由着它乱发没来由的脾气,往一旁桌上放了枚夜明珠。屋里顿时亮堂许多,他上前扶起花架子,捡起散落一地的花盆瓶子,又仔细收拾好喝水、盛肉的碗,顺便将虎窝重新铺了遍。 “嗷——!”旁边的虎崽儿将狗尾巴草弹得更用力,尾巴打在地上,跟鞭炮似的,越甩越响。 “不能吃。”蔺岐朝它伸手,想拿过狗尾巴草。 灵虎瞪着他,喉咙里挤出威胁的呼噜声,将那簇草抱得更紧。 蔺岐冷声道:“若要玩,也不当在晚上,只会扰人清梦。” 灵虎呲牙,一翻身子又继续自个儿玩起来。 蔺岐原想直接使个定身诀,也免得它再乱吵。但看它半晌,他忽然起身往外走去。 余光瞥见他出去了,灵虎放缓动作,耳朵竖起,像是在关注外面的动静。 蔺岐恰好行至门口,扫它一眼后道:“奚昭无碍。” 灵虎耳朵一抖。 哼! 尾巴一甩,它又乱咬起狗尾巴草,直咬得草籽乱飞,只不过爪上的动作轻了许多。 它才没关心! 22 第 22 章 奚昭这一觉睡得很好。 中间被蔺岐叫起来过一回,迷迷糊糊换了药,又是蒙头大睡。 困得什么都记不清,只模糊记得他走时天已蒙蒙亮了。 再醒时已是正午,睁眼就是金灿灿的天光。 出太阳了。 昨夜的雨仿佛没下过,湿冷的潮气被太阳炙烤得干净。 病痛也是,除了手臂还隐隐烧痛,再没任何异样。 她坐着发了会儿愣,这才去洗漱、吃药。心里又还惦记着灵兽,匆匆啃了两口果子便往外走。 结果刚一出门就撞见月郤。 高大的身影守在门外,往常有多闹腾张扬,眼下就有多安静。 奚昭吓了一跳。 这人别不是在外头守了一夜?! 她刚想问他怎么没走,但又想起那碗姜汤,便顿在房里没出去,也不出声。 倒是月郤眼睛一亮,大步上前:“正好让秋木去拿了午饭,待会儿就能吃。绥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奚昭脸不见笑。 “不用,我还不饿,还有——”她稍蹙起眉,“我已经好了,你不用守在外面。” 月郤的笑僵了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我已经知道错了,是我做错了事。我不该和兄长提起那头灵虎,也不该往姜汤里放霜雾草——不对,不止这件,你与我的事,我再也不和他提了。真的,断不会再说一个字。” 他低着头看她,言语坦诚又急切。 “你不知道我昨天有多难受,一想着是我放了霜雾草,就恨不得将那碗摔了生吞下去!绥绥,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往后——往后我定以你的意愿为先,好么?” 好在他不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是真心实意还是花言巧语。 奚昭的目光落在他熬出红血丝的眼上,又移至鬓角。 眼下世家大族子弟都爱在颜面上下功夫,他也不例外。就连最简单的高马尾,也打理得仔细,再经由样式精致的嵌玉银冠束紧。 但一夜不见,头发乱了不说,那鬓边散落的乌发间竟多了些白丝,足见昨夜里有多心焦。 “月郤。”她收回视线,忽然唤他。 月郤抿紧唇,心底渐被惧意占满。盼着她说话,可又怕。 奚昭直言:“我先前就说过,已经做好打算走了。如果是觉得我碍眼,又或是坏了哪条家法门规,大可以直接告诉我,而不是在背后动些手脚。” “没有!绝没有!”月郤急道,“我从没觉得你……没觉得你碍眼,更没有什么规矩束你,你只管随心所欲地住在这儿,我——” “先不说这事了吧。”奚昭并不看他,“那灵兽呢,要何时送走它?” 月郤一时未应。 他紧盯着她,直忍得额角跳痛,才一字一句道:“不送走。” 奚昭眉心一跳,抬了眸。 “就养在你那儿,在花房。”月郤解释得更清楚。 奚昭好半晌才回过神:“大哥呢?” “他不会知道。”月郤别开视线,“看见你没事就好,待会儿秋木送饭来,你多少吃点儿。我留在这儿也只惹你心烦,就先走了。若有什么事便跟秋木说一声,我随时可以过来。” 话落,他转身便走。 不过行了两步,他又停下,提起另一事:“绥绥,你可还记得薛知蕴。” 哪怕心里恼他,陡然听见这名字,奚昭的眉头也不免舒展几分。 “自然记得。”她点头,“怎么了?” 薛知蕴是她刚来月府时认识的。 她没打听过薛知蕴的来历,不过看每次出行的阵仗,估计是哪家贵女。 也听秋木他们提起过,说她很可能接手家中的事,所以偶尔会来月府和月楚临议事。 她俩头回见面还很生疏,话都没说过两句。 还是第二回在月府见面才多了些来往。 到第三回见面,就因某些事格外要好了。 可以说,薛知蕴算是她穿进《万魔》这本书后结交到的难得挚友,平时常常互寄书信。 月郤知道她俩交好,提起这事本就有讨她欢心的意思,见她神情舒展,他也心觉宽慰。 他说:“她和她兄长会来府里住一段时间,今天就来。” “当真?”奚昭对他的话已是半信半疑,“可她半月前才寄过信,没跟我提起过这事。” “这月刚定下,应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月郤说,“算着时辰,大概傍晚就到。” 奚昭这会儿才生出切实的欣悦。 她又追问:“她来是要办什么事吗,要待多久?” “薛家要操办一些事,故此来太阴城住一段时间。具体多久尚不清楚,但至少要住一个月。”月郤稍顿,“待会儿秋木送吃食来,你多少吃点儿垫垫肚子,夜里会摆宴。” - 离开小院后,月郤径直去了月楚临的书房。 书房房门大敞,进去看见月楚临在写信,他曲指叩了两下门才道:“大哥。” 月楚临头也未抬,问道:“那灵兽送走了吗?” 月郤往右瞥去——两个小童捧着一堆簿册前后进了门,放好册子后又相继离开。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堆簿册上。 不出意外,应是管家送来的礼册——薛家的人就要来了,还有不少事没处理好。 他久不应声,月楚临终于抬眸,在日光中温和望着他。 “阿郤?” 月郤回神,视线移向他:“大哥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奚昭养的那头灵兽,送走了吗?”月楚临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月郤蹙眉,毫不掩饰不快。 从昨天午后到深夜里,奚昭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可兄长不过问她病情如何,反倒揪着那灵兽不放。 他心底不舒服,语气也生硬:“大哥怎么不问问我,那些医师昨夜里给绥绥灌了多少药草,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月楚临神情未变,眉眼还是那般平和。 “医师每隔半个时辰便会来报一次,无需过问你。” 月郤被这话噎得不上不下。 他又问:“要是她想养些灵兽,能行吗?” 月楚临拒绝得干脆:“月府并非驯兽园子。” 月郤在房里来回走了几遭,终没忍住说:“可这样对她实在太过……太过刻薄!她就是想养头灵兽而已,也知晓大哥你不喜欢,关在院子里根本不会放出去。” 说到这儿,他有意看月楚临一眼。 见他面色如常,才接着说—— “况且以后如果没人在她身边,她总也得有个自保的法子,而不是像现在——现在这样!一株霜雾草就让她吃了这般大的苦头!要是能豢养灵兽,至少能保护自己。 “再者,大哥你也清楚,哪怕是临时契印,三百年修为的灵兽也不会轻易和人定契。她喜欢,亦有天赋,如何不能让她养着?” 月楚临耐心听他说完,等他忿忿不平地急喘着气时,才缓声开口:“东部负责镇守寒岭池的岭山派递信,说是寒岭池有魔物出没。” 月郤怔然。 虽不知道他怎的提起这件事,还是不免讶异。 寒岭池是月家地盘,蕴养着千年冰莲,由月家分系子弟建岭山派驻守,魔物怎敢乱闯。 “情况如何?”他问,“他们可抓着魔物了?” 月楚临没有应他,转而又说:“再往南四百里,无上剑派传书太阴门。信上提到门派附近的海域有妖蛟作乱,已有几位门派长老和数十弟子葬身蛟乱。无奈之下,只能向太阴门求援。” 月郤心生错愕。 太阴境多妖族,而太阴门又掌管着整个太阴境。门中有三族居主位,月家便是其一。 所以月楚临知道无上剑派的书信内容并不奇怪。 但无上剑派素来和多出仙门世家的天显境交好,眼下传书太阴门,足以看出妖蛟有多难处理。 “今日鬼域来人,府内也尚未安排妥当。”月楚临拿过一本簿册,提笔勾画,“阿郤,你可知我手中每日要经手多少事。” 月郤这才听出他方才的每句话都是在呵责他不懂事。 他攥紧拳道:“若兄长有意,我自是心甘情愿地分忧。” 月楚临还是语气温和:“这些事不比与恶妖打杀,你——罢了,阿郤,那灵兽到底处置得如何?” 见他又绕回先前的话题,月郤哑口不言。 长时间的煎熬使他思绪混乱异常,他想到月楚临对他言说信任,想到兄长如何要求他毫无保留,却又对他言不由衷,想到他能万般容他,而又视他如不懂事的纨绔子。 最后,他想起自己接过那株霜雾草,亲手放进沸腾的汤药中。还有月楚临明知奚昭受苦,却连一句话都未曾过问。 直等月楚临投来视线:“阿郤?” 月郤忽然松缓下紧绷的神情。 “嗯,” 他压抑着不稳的呼吸,脸色平静,终在兄长面前撒出了生平第一个谎。 “兄长不用担心,那灵兽已经送出府了。” 23 第 23 章 临近傍晚,奚昭逛到了月府西边的荷塘附近。 荷塘周围砌着高墙,旁生一棵梧桐树。从树上望出去,能看见府外的光景。 她以前没事就往这棵树上爬,这回也是打算上树瞧瞧薛家的人何时过来。没成想刚到荷塘,就看见太崖师徒二人在检查禁制。 蔺岐右手托一黑底金纹的罗盘,罗盘上方凭空悬浮着一支五行符笔——她听他提起过,那是八方道玉盘,可以使禁制化形。 师徒二人的面前纵横着无数头发丝粗细的红线,蛛网一般粘附在墙面。这些红线交错缠绕,在正中心汇集成一绺,另一端则缠绕在那根五行符笔的笔杆上。 符笔缓慢移动,蔺岐看得认真,偶尔以手掐算。 太崖则在他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余光瞥见奚昭过来,他不着痕迹地挡在蔺岐身前,一并将那八方道玉盘彻底遮住。 “奚姑娘身子可好些了?”他笑道,“若外出闲逛,还是要有医师陪同为好。” 奚昭只当没看见他的动作,径直往梧桐树走去。 “都好得差不多了,今日有远客来,我过来瞧瞧。” “在此处瞧?”太崖却笑,“月家府门似乎不在这方向。” 狗道士。 奚昭腹诽一句,面上不显。 她心知这道人在怀疑她靠近蔺岐的动机,而他又和月楚临交好。 要是真被他抓着什么把柄,下一个知道的就是月楚临。 “自然不是从门口看了,而且就算开了门,也望不见多少东西。”说着,她熟稔地扒住一节粗枝。 一直沉默不语的蔺岐看出她的意图,忽开口:“奚姑娘。” 奚昭一顿,斜泛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似在问他突然叫她做什么。 玉盘上的符笔停住不动,蔺岐道:“若要登高望远,不妨取了木梯来用。” 太崖扫他一眼。 “没事,摔不着。”奚昭脚下一蹬,两三下就爬上了梧桐树。 她坐在横生的树节上,拂开枝叶朝远处望。 墙外是街,这棵梧桐又恰好正对着条窄巷。月府外没什么人家,要顺着巷子往外望几十丈,才能再看见高低起伏的屋檐,还有主街上的小小人影。 太崖站在树下,双手抄于袖间,一派闲散。 他仰头看她,问:“奚姑娘可瞧着人了?” “还没。”奚昭看得认真,“但他们要进大门,肯定得从前头的巷子口过。” 巷子口。 “不过几尺宽的巷子口,至多能瞧上一眼——你在这儿守着,是知晓他们会何时经过?” “不知道。”奚昭敷衍应他,“要知道还有什么意思。” 太崖稍一扬眉,似有不解。 “既然不清楚,何苦干等着。” 奚昭懒得跟他解释。 怀着隐秘的期待从漫长中捕捉一瞬,和等待朝阳升、昙花开没什么区别。 都是无法言说的东西。 太崖倒也不恼,又问:“那奚姑娘在等什么远客?” “薛家人。”奚昭看也没看他,怕他多问,主动解释了两句,“没打听过从什么地方来的,不过世家大族中姓薛的应该不多。” 薛家? 太崖稍敛笑意。 姓薛的大家族是不多。 最大的那户就落在酆都,下治整个鬼域。 月楚临之前在他面前提起过,说是今日鬼域要来人。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奚昭会认识薛家人。且看眼下这情形,她根本不知晓薛家是什么身份。 他目光一转,瞥了眼蔺岐。 后者神情如常,仿没听见似的。 倒是胆大。 真不怕鬼域和赤乌境联起手来对付他。 太崖收回视线,正想问奚昭如何与薛家人相识,就听见她说:“来了!” 奚昭扶着树身站起,一眨不眨地望着前面。 只见远方的巷子口疾行过几辆马车,那些马并非活物,浑身无肉,仅见漆黑发亮的骨架。 最后一辆马车行过,车厢帘子掀起一角。 一张模糊的面孔一闪而过,似也在看她。 奚昭原还想看得更清楚些,身旁就跃来一人—— 太崖步伐轻巧地上了树,抄袖站在她身旁。 这梧桐树生得高大,容下两人绰绰有余。 墙外就是条街,不过位置偏远,几乎没人走动。他望了一阵,什么异样也没发现,问:“在哪儿?” 想起蔺岐说的话,奚昭着实不想跟这道人客气。她曲肘挤他,说:“道君看不见,就再往高处爬。爬到那树尖尖儿上去,跟猴子一样手搭凉棚,保管何物都看得清。” 太崖懒懒扫她一眼,笑眯眯道:“奚姑娘伶牙俐齿,看来伤情大好。” 奚昭也笑。 不过明显不客气,平素唇角下侧一笑就抿出的小涡儿,这会儿一个都瞧不见。 她道:“道君不也一样?往常跟那藤椅拜了弟兄,恨不得片刻不离的。眼下为了看热闹,弃了自家弟兄不说,树爬得利索,懒病也都治好了。” 她话里含刺儿,却听得太崖大笑。 好不容易停下,视线却落在她的侧后方。 他懒散抬手,指尖轻轻一点。 “奚姑娘,取闹人也要小心些,仔细被蛇咬了。” 奚昭瞬间会意。 她偏过头,随即在梧桐树的长枝上看见一条长蛇。 不稀奇。 月府里藏了些快要化灵的小妖,但大多性情温顺,不会伤人。 那条蛇缠绕在树枝上,眼见着就要碰到墙上的禁制。 “府里是有蛇,不咬人。”她直接朝那蛇伸手,一把抓住它,然后往树下一丢。 动作熟练,显然不是头回碰见这种事了。 但那蛇刚被丢至半空,太崖就抓着了它的尾巴尖儿。 “诶!你小心!”奚昭忙道。 这些化了灵的小妖的确通些灵性,但惹急了也会伤人的。 可出乎意料。 那条蛇竟乖乖地缠绕上了太崖的胳膊,还拿脑袋去碰他的肩。 奚昭一怔:“它怎么这般听你话?” “自然是修炼过驯蛇的法术了。”太崖稍顿,“想知道?” 奚昭想了想,没忍住点头。 好吧。 虽说她有些烦他对蔺岐说她坏话,但这套功夫的确吸引人。 太崖便俯下身,耳上悬挂的带坠晃了两晃。 他轻声耳语几句,直听得奚昭渐拧起眉。 到最后,她连连摇头:“不可能!” “怎的不可能?”太崖指尖微动,那条蛇就直起了身子,认认真真地朝她点了三下头,“若我说谎骗你,这蛇怎会这般听我话。” 奚昭还是将信将疑:“可没理啊,你说的办法太荒唐了。” 没一个字儿能信的。 “有时最荒唐的法子才最靠谱。”太崖笑道,“奚姑娘要是怀疑,不妨自个儿去试试。” 他俩的声音不大,在说悄悄话似的。蔺岐照常检查着罗盘,偶尔望一眼树上。 看过两三回后,却见那两道身影快要挨在一起,声音也更低了。 盯了半晌,他忽然唤道:“师父。” 太崖看他:“何事?” “有一处阵象看不清。”蔺岐面容平静。 “哦,就下来。”太崖用指节点了点蛇下巴,那蛇便松开了缠绕的身躯,顺着枝干飞快爬走了。 下树前,他看向奚昭。 “奚姑娘,要是训蛇时遇着了什么不懂的,尽可找我。”稍顿,又笑道,“只需交些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