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宛后 下》 第一章 ☆、流水有情花無意 宛若跟着崔嬷嬷刚下了车,就看见前面不远处立在宫门口的赵睎,一身紫色蟒袍,腰束玉带,头上金冠在阳光下灿灿发光,金冠下一张脸妖孽的可以,真是比女人都好看,可惜白瞎了,裂开嘴,笑的傻不拉几的样儿。 见着宛若,几步就迎过来,伸手就要来拉她的手,却被崔嬷嬷一下子挡在前面,蹲身施礼:“请十一爷安。” 宛若也只能跟着意思意思的福了福,赵睎不怎麽耐烦的挥挥手:“罢了,你闪开,让我跟宛若说句话儿,老挡在我跟前碍事。” 崔嬷嬷忙道:“不是老奴要讨嫌,只是娘娘特意吩咐了,如今姑娘和十一爷都大了,姑娘明明年都该及笄了,纵是从小一处长大,情分不同,可这男女大了,还要守着些规矩的好,省的传出去,十一爷倒没什麽,姑娘赶明儿的婆家可不耽搁了” “婆家?什麽婆家?不都退了柳府的亲事吗?那还有什麽婆家?” 赵睎眉头一竖,眸中利光闪了闪,崔嬷嬷脚都有点软,这位十一爷可惹不起,勉强笑道:“娘娘说了,虽说柳府的亲事退了,好在姑娘还小不妨事,以后自然还要寻门当户对的人家,难不成姑娘大了,养在府里一辈子不成?” 赵睎忽然笑了:“这个娘娘便不用再费事了,我跟父皇说了,将来必然娶了宛若,我两人便能日夜都在一处了,也省的这样,成日里见个面都难。” 他这话说的异常顺畅,仿佛理所当然,即便宛若两世为人,脸皮都厚到了一定程度,也不禁红了起来:“谁要嫁你,胡说八道,崔嬷嬷,咱们快进去,省的娘娘惦记。” 说完,瞪了赵睎一眼,跟着崔嬷嬷进了宫门,赵睎吃了她一瞪,不禁不恼,反而愣了好大一会儿神,宛若都走远了,他还直眉瞪眼的望着那边。 身边的小春子叫了他两声,都没听见一样,小春子大着胆子,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爷,爷,您看什麽呢?” 赵睎回神,眨眨眼,脸上有丝可疑的暗红,轻轻嘟囔了一句,虽说声音儿不大,可小春子还是听了真真的,他说:“宛若脸红的模样真好看。” 小春子心里更是愁的不行了,这样的光景,将来若如了心意,自是千好万好,若一个不顺心,可不要闹到怎样呢。 崔嬷嬷引着宛若却没进藏月宫,而是直接向御花园行去,正是好时节,又兼一场春雨过后,仿佛甘霖洒下,催发的那水边的柳叶湛绿如裁,桃李落了,一阵风过,却有悠远的花香飘来,沁人心脾。 宛若一擡头,那边墙边搭着一架酴醾,如今开得正好,隔着曲折回廊,前面临水的水榭里,花团锦簇的热闹,间或几声熟悉的声音传来,宛若脚步一滞:“崔嬷嬷,娘娘有客?” 崔嬷嬷目光一闪:“算起来不算客,也是姑娘的熟人,柳府的小姐,今儿一早进宫来,如今正在水榭里头,就等着姑娘来了,陪着娘娘一起逛逛园子,人多也热闹些。” 宛若微微点头,这个水榭,旧年宛若在宫里住的时候,被十一拉着来过这里,曾荡舟湖里采过菱角,因为水下植的菱角而得名菱荇榭,如今春日,菱角自然没有,却有不少菱花,映着碧色苇杆,白色芦花,别有一番景致。 贤妃娘娘坐在水榭临水一侧的鹅颈椅上,笑眯眯瞧着柳彦玲探着身子去够那水上的芦花,显然彦玲来了一会儿了,左手已经一大把芦花握在手中,另一只手还去够那稍远一些的,够到了,回头笑着嚷嚷: “贤妃娘娘您瞧,我够到了……” 蓝天,碧水,芦花,红顔,这一刻,宛若不禁惊艳了,论五官,彦玲自然不比宛如,却也有股子少见的明丽,加上性子活泼爱笑,若是跟宛如站在一起,一时之间,还真难分上下,相比之下,自己在她身边就失色多了。 柳彦玲显然瞄见了宛若,手里的芦花一擡手塞到边上一个宫女手里,几步跑过来:“宛若,你真来了,我还说娘娘是骗我的呢,这些日子,我去你们府里找你,不是说你身上不好,就是精神不济,倒有十来天没见着面了” 说着,围着宛若转了两圈,上下左右端详一遍道:“我瞧着挺好的啊!怎麽就不好了?” 宛若先给贤妃娘娘见过礼,才道:“前些日子是不大好的,昨个才好些了。” 贤妃笑着对彦玲道:“宛若这话不假,前几日我闷了,想让她进宫陪陪我,去接了,也没接来的,今儿瞧着气色倒好了很多,宛若胎里带的身子弱,比不得你这丫头,身子壮实,倒是你娘有福了。” 彦玲笑道:“才不是呢,娘娘这可是偏心了,可见是宛若的亲姨母,宛如哪里身子弱了,骑马射箭,从小到大,我就赢过她几次而已” “切,那是你耍赖,才赢了宛若,不耍赖,你哪次赢过宛若了,还好意思说嘴,我都替你臊得慌。” 赵睎一脚迈进来,毫不留情的吐槽,柳彦玲待要张嘴回过去几句,忽然想起这是宫里,赵睎是皇子,还有贤妃娘娘在一边,遂不敢顶撞,心里着实憋得难过,脸都气的通红通红的,就用眼睛死死瞪着赵睎,像个青蛙一样。 “哈哈,这丫头有趣,两腮鼓鼓的,瞧着倒分外喜人,可是谁家的丫头?朕怎的瞧着甚为眼生?” 皇上笑着走了进来,宛若急忙过去扶着贤妃站起来,挨个行礼过后,赵玑才看着柳彦玲道: “我说是谁,原来是柳家的小丫头,别瞧你祖父是科举出仕的翰林,你这丫头却是真正的将门虎女,倒是听说过,你和宛若丫头的骑射都好,正好,过几日朕要去南苑涉猎,南夏的太子随行,倒是该让南夏的人也瞧瞧,我们北辰,即便女子,也是上得马,拉的开弓……” ☆、成事在天 到了晚上,柳彦玲即便依依不舍,也被崔嬷嬷送出了宫,宛若却被贤妃留在了沐雪斋里,说这两日精神好些,姨甥儿两个也能说说话儿解闷,别人还罢了,只赵睎欢喜的就差手舞足蹈了。 跟前伺候的宫女出去了,如意才小声道:“皇上跟娘娘可是怎麽个意思,奴婢怎麽越瞧着越不对劲儿呢,不是皇上看上了柳府,要给十一爷配姻缘吧!” 宛若抿抿嘴笑了:“他俩倒正合适” “什麽合适?”如意撇撇嘴:“明明白白就是一对冤家罢了。”宛若扑哧笑了:“你怎的忘了那句老话,有道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怎麽个不是冤家不聚头?” 赵睎转过葡萄纹缠枝的隔扇门,笑眯眯走了进来,如意倒唬了一跳,急忙蹲身行礼,宛若白了他一眼,脸色微沈扬声道:“怎的十一爷来了,也没人知会一声,越发没规矩?” 赵睎却嬉皮笑脸的凑上来,一屁股坐在宛若身边:“咱们之间,哪还用得着知会,是我不让外头的宫女们嚷嚷的” 说着,歪头看着宛若笑了笑:“难不成你和如意正说我什麽坏话?怕被我进来听着,因此防着我。” 宛如推了他一把:“你若不走,去对面坐着,你没听白日里崔嬷嬷说,咱们如今都大了,男女之间的规矩,还是守着点的好。” 赵睎自然是不大乐意,可见宛若的小脸有些绷着,也知道惹不起她,便站起来坐到对面去了。 宫女刚端了茶进来,赵睎掀开盖碗瞧了瞧,遂放在炕几上,把宛如手里的也抢过来:“这个不好,我哪儿收着更好的,小春子,去把咱们的茶捧两盏过来,别用宫里的水,用前些日子送来的珍珠泉的泉水。” 小春子应了一声,不大会儿功夫,从外面进来一个宫女,虽说也是宫女的绿色衣裳,穿着在她身上,却有一种明艳秀丽之感,袅袅娜娜款款而来。 手里执着乌木托盘,蹲身行礼,略擡头,即便她仍垂着眼睫,也不禁令宛若狠狠惊艳了一下,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莹白的小脸就如他手中托盘里的两只茶盏一样,润如堆脂,手指拖住托盘的边缘,十指芊芊如舒展的兰花,分外养眼。 宛若略楞了一下,这麽大个美人,赵睎却连看都没看一眼,伸手拿起上面一盏,塞到宛若手中,有几分讨好的道:“你尝尝这茶可好?” 宛若接过来倒是没吃茶,就着桌上的犀角灯,端详手里的茶盏,半响儿笑了笑,指了指那个宫女,语带双关的调侃: “面白如玉,寥若晨星,真正美人美器,不愧是十一爷,真难为你寻出如此好的家伙什来。” 十一顺着她的目光。瞧了瞧地上站的美人,皱皱眉:“怎麽是你?谁让你上茶的,我不是吩咐过,让你后殿去洒扫吗?” 美女一双明眸立时晕起点点泪光,晶晶莹莹闪闪烁烁,就如那一汪清泉,楚楚可怜,就是宛若在一边瞧着,心都软了,放下茶盏道:“你若是管教你的宫女,还是回你霜云殿的好,在我这里,便要给我留几分面子才是。” 赵睎皱着的眉头顷刻散开,嘿嘿一笑:“管教什麽?不过就是个粗使的宫女罢了,下去,下去,今儿爷高兴,暂且饶过你。” 那美女泫然欲泣的施礼退下,到了隔扇门边上倚门回首,扫过赵睎颇为幽怨,却不失风情,宛若道:“你倒挺有造化,身边粗使的宫女都是如此美人。” 赵睎却道:“她是父皇硬塞给我的宫女,自打进了我的霜云殿就成天病怏怏,走路摇三摇,我瞅着腻烦,打发去后殿洒扫,不知怎的又跑前面来了。” 如意掩着嘴笑了:“十一爷这话儿奴婢可听着新鲜,所谓美女可不都是要袅娜风姿的才好,难不成十一爷偏稀罕那膀大腰圆,坐如锺,站如松,行如风的……” “噗……” 宛若一口茶喷出来,不偏不倚直直喷在了赵睎身上,急忙站起来道:“对不住,对不住,如意,可胡说些什麽呢……” 如意忙蹲身赔罪,上前服侍着赵睎脱了外面的袍服,拿到里面去熨烫熏香,赵睎偷摸着冲小春子使了个眼色,小春子略迟疑半响,还是磨磨蹭蹭退了出去,却没走太远,就立在隔扇门外头,听着里面的动静。 宛若无事,也不想搭理赵睎,他的衣裳湿了,也不好就撵着他走,便拿了一卷书,靠坐在灯下看书,宫里的犀角灯自然比外头的明亮许多,夜间看书倒也不费眼睛。 宛若斜斜侧着看书,赵睎却定定看着她出神,她抢过弹弓瞄准射落树杈上鸟巢的光景,仿佛还是昨日,不知不觉却过了这些年。 她的变化不很大,或许在自己心里,她的变化不大,记忆中,她总还是那个宛若,那个不屑一顾望着他的宛若,那个冰天雪地里抱着他哇哇大哭的宛若,就像生了个根儿一样,种在他心里,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抹的去,所以她是他的,必须是他的。 “宛若,你嫁我好不好?当我的王妃,我们就能长长久久在一处,再也不分开了。” 宛若愕然擡头:“你胡说什麽?” “不是胡说,我知道这些话说给你,你势必又要恼我,可我不知道你心里如何想的,所以我总想问问你的意思,可我一问,你就要恼我的不是,倒让我不敢轻易问了?” 这还不敢问,宛若心里哼了两声,就差嚷嚷的满世界都是了,退了亲,加上赵睎的搅合,就连宛若自己都觉得,哪个男的要是还敢上门提亲,自己都佩服他勇气可嘉。 可嫁给赵睎也绝不是什麽好事?宛若还想活着平安到老,宅斗什麽的,她都应付不来了,何况宫斗,她自认没那份心机,因此,她甯可孤独终老,嫁给赵睎也不予考虑。 而且,宛若对赵睎没有男女之情,这点她很清楚,至多,跟承安一样,像他的弟弟,这个弟弟还远没有承安亲近,且皇子的地位在哪儿摆着,她也不可能把他当弟弟。 可赵睎好就好在听她的话,别看平常对别人都跟霸王一样,她的话他还是肯听的,这又令宛若在心底,对他有了一份少见的亲近,只是这份亲近,她很少表现出来就是了。 这样关系到嫁娶的话,别说两人如今正是适龄男女,就是真的兄妹之间,谈论这些,也不妥当,里间的如意听了,执着熨斗的手都一滞,放在一边的架子上,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宛若却静静瞧了赵睎很久,没恼却也没搭理他的话,只是扬声叫了声: “如意,十一爷的衣裳可熨烫好了?” 如意忙应了一声,捧着赵睎的袍服进来,伺候赵睎穿上,宛若道:“时辰不早,我也该歇着了,十一爷回去吧,有话儿咱们明日再说。” 赵睎还想说什麽,小春子却一步迈进来:“十一爷,可真该回去了,明儿不是还要陪着南夏那位太子去京郊骑马吗?” 赵睎目光闪了闪,行了几步,却站在隔扇门边上,低低说了句,仿佛发誓的话:“宛若,无论如何,我都要娶你的。” 说完,才走了,赵睎的身影没在窗外,如意才低声道:“十一爷倒是真心实意……” 却被宛若扫过来的目光盯住,下面的话没敢接下去,自家姑娘虽说平日好性,可这脾气若上来,也是大的。 宛若叹口气小道:“我干嘛非的嫁人,不是柳彦宏就得是十一,我就谁也不嫁才好,何况,今儿贤妃娘娘把我接进宫来,却又巴巴的让彦玲也进来,皇上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你不也听出来了吗,彦玲的亲事,说不得就落在了十一身上,我不过是个添头罢了,真真这皇家人的心思,都是拐了八道弯才知会你的。” 如意一愣道:“不能吧,我刚头不过随意那麽一说,即便正妃,柳府也算不上尊贵啊!” “尊贵与否有什麽打紧,最要紧是正得用,如今咱们北辰和南夏如此境况,说不准,哪天就真打起仗来,若打起仗来,彦玲的祖父自然没大用,可她父亲如今正驻守在清江,登台拜将,可不也就顺势而为了,柳家的显达,便在情理之中,所谓水长船高,彦玲这位柳家嫡出的小姐,身份贵重也是顺理成章了。” 宛若这话说的分外清楚明白,说的如意真如醍醐灌顶一般。她们这位姑娘,平日里读书,习字,画画,弹琴,瞧着不理世事的闺秀模样,可这胸中却有丘壑,通透明达,最难得,这份通透明达,在她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亦然。 就仿佛一个局外人,瞧着自己一样,一点不糊涂,虽有些太过淡定,与她的年纪不符,可这样的姑娘,不得不令如意信服,这样聪明有计量有主意的主子,如意情愿跟一辈子,断断不会吃了亏去。 作者有话要说:有错字亲们一定提出来,写的头昏脑胀的!!! 第十章 ☆、恩怨纠葛 宛若怔怔望着赵睎,仿佛从第一天认识他,他就这样,虽为皇子,身上却总一股执拗,就像一个孤独被宠坏的孩子。 宛若有时候总想,他喜欢她,缠着她,或许是一种潜意识的恋母情结作祟,毕竟自己虽顶着这个萝莉的外貌,里子却实实在在不小了,思想成熟,行为独立,这种成熟在举手投足中表现出来,吸引极度缺乏母爱和安全感的赵睎,仿佛也是意料中事。 不然,怎麽解释,她长的真不能说多漂亮,聪明也不过是小聪明,才艺也只能算过得去,在衆多名门闺秀中,从身份到姿色到才艺,她可说都不出挑,柳彦玲都比她漂亮多了。 且,赵睎这个提议甚为荒唐,私奔,她不想也不能,她并不天真,跑不跑得了还另说,两人根本不能算两情相悦,即便真两情相悦,宛若也绝对不会选择私奔,尤其在这样的封建王朝,私奔还不如自杀痛快。 何况赵睎还是皇子,皇上最看重的皇子,自己身后也有衆多条性命,外祖母,娘亲,是她不得不去在意的人,她虽然凉薄,真做不到如此昧良心,而这些话从赵睎嘴里说出来,又是那麽令人震惊,震惊之余,宛若也有些许感动。 别管结局如何,他肯为了自己舍弃荣华富贵跟这锦绣江山,这令宛若不得不感动,这个男孩,是真心喜欢她的,只是过于喜欢,有些偏执,趋于疯狂,以至于做出的许多事,没有考量后果。 此时此刻,宛若倒不怨他了,赵睎很难得,对她的这份赤子之心尤其难得,宛若伸手去拉他的手,拉着他坐在一边的凳子上,他手心里有些潮热,大约也是紧张的缘故,这样的他,令宛若不禁想起八年前的事儿。 在宛若心里,赵睎更像她的弟弟,比承安像的多,三人年纪差不多,可宛若活了两世,都不如承安早熟,在承安面前,她不由自主就会懒惰起来,坐回原来的自己,轻松毫无压力,她可以跟承安撒娇,使坏,甚至耍赖,承安都会用一种包容的态度对她。 在承安面前,宛若觉得自己很小,可以忽略不计前世今生,在他面前,她就是个最平常的小女人,不用动心机,不用费脑子,所有一切他都给她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如果承安不是她的弟弟,她倒是最乐意嫁给他。 而赵睎不一样,他变着法子的哄她高兴,各种稀罕玩意儿都一股脑送到她跟前来,他做的这一切毫不避人,明目张胆,虽是赤子之心,却给她带来了很多麻烦,他做什麽事儿,从来不会仔细思量,尤其对她,一冲动起来就不计后果,如今这牢狱之灾,认真说也是拜他所赐。 如果不是赵睎洞房花烛夜的一场大闹,皇上虽不一定会放过苏家,可至少不会这麽快,宛若暗暗一叹,对赵睎,她发现自己力不从心,不知道该怎麽对他才好。 望着他满含期待的目光,宛若声音尽量放缓,细致温柔的劝他:“好男儿志在天下,儿女情长不过小事罢了,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不是个甘于庸碌的人,而且皇上给你铺好了一条锦绣的通天大道,沿着这条道一步一步,你就能贵极天下,当你有那一天的时候,我愿意做你恩泽庇佑下,仰望着你的臣民,看着你,用你的经天纬地之才,干出一番空古绝今的大事业来,标榜史册。” 宛若这番话真算搜肠刮肚,本也是好意,可听在赵睎耳朵里,就觉分外刺耳,赵睎蹭一下站起来,一把甩开她: “一向知道你才思敏捷,口齿伶俐,何必跟我卖弄你的口才,你就直接跟我说,不想跟我走就是了,即便我抛弃所有的一切,你依然不会跟着我,因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对不对,你甯愿嫁给皇叔为妾,也不愿意嫁我为妻?” 赵睎眼中的热切温暖顷刻散去,一丝不剩,后退一步,挺直脊背,直直看着宛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放心,以后我再不会来问你这些了” 说着,扭身往外走,宛若短暂愣了一下,继而回过神,追了两步,拽住他的胳膊:“赵睎我是好意,你别折腾了,好好的不成吗?” “折腾?”赵睎回过头来,脸上一丝波动也无,就这样冷冷淡淡的看着宛若,宛若忽觉从脊椎下升起一股寒意,这样的赵睎冷漠疏离,而且狠戾,从他冷淡的目光里,宛若看到了狠戾。 “宛若,既然你让我当皇上,那麽我就是未来天子,作为天子,对于自己喜欢的女人,从来不用求得,记住我的话” 迅速转身大步而去,宛若觉得自己大概弄巧成拙了,忽觉门口有人影,以为是赵睎转回,一擡头却发现是柳彦玲。 柳彦玲望着宛若的目光,颇为复杂,她是尾随着赵睎来的,宛若跟赵睎说话的时候,她就躲在外面,朝睎出去也看着她了,不过只冷冷扫了她一眼就走了,在赵睎眼里,她从来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他心里眼里,始终只有宛若。 柳彦玲算真正醒悟了,自己喜欢人的确是赵睎,嫁给他,会雀跃期待,知道他不喜欢自己,那种难过和伤心,是柳彦玲活了十五年没经历过的痛。 娘亲私下里劝她说:“这男人别管地位多高,哪个不喜欢温顺的女子,你这脾气,从小就不好,若是嫁个平常人家,不如咱们家的,夫妻有些小口角,爹娘还能偏帮着点,既然嫁进皇家,就得学会大度和隐忍,如今才你一个,以后妻妾一个个纳进来,再说远点,将来有那一天,三宫六院,你怎麽办?拈酸吃素,你吃的过来吗?” 娘亲的这话,柳彦玲怎会不明白,就算她心眼小点儿,也不是没有容人之量,男人三妻四妾,谁家都一样,更何况皇族,只是宛若不是赵睎的三妻四妾,以前是知道赵睎惦记宛若,可那时候男未婚女未嫁,如今他都娶了她,还这麽放不下宛若,让她情何以堪。 更何况,哪里是放不下这麽简单,洞房花烛夜,为了宛若他差点掐死她,皇上来过之后,他倒是没再闹,可也不理她,龙凤花烛一直燃到天亮,她孤零零坐了一宿,都没见赵睎的影儿。 洞房之后,更是直接搬到偏殿去住了,连句话都不跟她说,这算哪门子夫妻,到了晚上,就是熏炉的炭火再旺,她也觉得冷,那种冷是从心里钻出来的,冰寒刺骨。 刚才在外面她听得真真切切,赵睎,对她冷的,连看一眼都嫌烦的赵睎,为了宛若,竟然要抛下所有,别说她这个挂名的王妃,就是皇宫皇位,荣华富贵,他都能不要了,他只要一个苏宛若。 那一刻,柳彦玲羡慕宛若,也嫉妒如狂,仿佛从一开始,她的人生里就处处比不过宛若,到了现在,她嫁给赵睎,依然是一败涂地,即使全家都下了大狱,在这样脏污晦暗的地方,苏宛若依然从容淡定,站在这里,跟站在她家花园里毫无二致。 宛若望着柳彦玲好半响,规矩的蹲身一礼:“罪臣之女苏宛若,给辰王妃请安” 客气,疏离,这一刹那,两人都明白,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两人之间隔着一个赵睎,仿佛隔了刀山火海。 宛若很无奈,可对于柳彦玲,也有基本的了解了,不能说她多坏,可从小到大,她对自己都存着一份心结,这份心结随着世事变迁,越结越死,越结越大,至今已再难解开。 即便宛若如此卑微的姿态,落在柳彦玲眼里,也觉得她是故意为之,柳彦玲看了她很久,转身说了一句:“宛若,既然你知道我已经是辰王妃就好,不管现在还是将来,你若跟我争,我都不会再顾念丝毫姐妹之情的” “你该知道,我从来没想跟你争什麽,现在以后都不会” “是啊!”柳彦玲仿佛喟叹一声,有些喃喃仿佛自语:“你不争的,比我这个争的得,到的还多,我比不上你,可他是我的,我不会让给你。” 彦玲走了以后,宛若不禁摇头苦笑,就是在这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她都求不到片刻清净,何去何从,对于未来的吉凶祸福,她自己都觉得渺茫难期。 嫁给谁?或为妾,为奴,为婢,都不是她能决定的,其实,包括柳彦玲跟赵睎在内,他们都是皇上手上的提线木偶,粉墨登场,隔着幕布演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只是这出皮影戏何时落幕,身为戏中人的她们,没有权力决定,决定的人是皇上。 可很快,皇上发现,即使他贵为天子,也不得不屈从于变数,且,这变数来的如此突然,瞬间就打乱了他筹谋已久的棋局…… ☆、和慧公主 二月初南夏大军夜袭北辰水寨,弓弩齐备,先是快船奇袭,用弓弩火箭射燃大军囤积的粮草,柳长清率军拼全力抵挡,依然被南夏拿下水寨,柳长清情急之下后撤,短短十天,就被南夏大军连下三城,被南夏大军围困在阳城。 本来准备拼死守城,谁知一夜之间,围在阳城的南夏大军如潮水一般撤的一干二净,并在第二日遣了使节议和,说愿为秦晋之好,这一番变故,把柳长清弄糊涂了,秦晋?柳长清不禁暗暗思量,南夏太子慕容宇已身亡,这秦晋难道是为了南夏那位半百的皇帝? 北辰是有适龄的公主,便是无公主郡主总有的是,只是这年纪……柳长清这里还沈吟,使节已笑道:“柳元帅不必猜疑,如今我南夏已是新帝” 柳长清一愣,使节继而解惑:“与元帅二次交战的,却是护国公麾下兵将了,如今我南夏新皇文帝,正择吉日登基,正是大赦天下,广布圣恩之时,因此愿与北辰结秦晋,和南北,消弭兵祸,为天下苍生造福。 这些柳长清竟然不知,可见是南夏国内瞬时兵变,大约也是突然撤军的原因,只这位文帝倒是闻所未闻,就像突然就蹦出这麽个皇上来一样。。 这是两国大事,柳长清自是不能擅自决定,一封加急奏报,送入京城,赵玑也暗暗纳罕,论兵力,北辰的确不敌南夏,虽不至于亡国,但损几座城池,也是赵玑一开始预估好的,可忽然南夏要求和亲,岂不奇怪。 而且,对于南夏这位新皇,他也颇为好奇,请使节入京的空挡,急让暗卫去探听了,才知道,这位南夏文帝,原是昔年戚家之女兰妃所出的遗腹子,那年大火得以逃出升天,産下一子,就是现在的文帝,十五年来,一直在护国公护佑下。 如今翻出旧案,南夏惠帝得知原是莲妃串通国丈,陷害戚家满门,大怒,废后,诛杀国丈满门上下,并甘愿退位尊太上皇,在后宫颐养天年,新皇登基大典定在三月初一,十五岁的新帝还未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和亲。 南夏贵族名门淑女一个不选,巴巴遣了使节入南夏和亲,怎不令人纳罕,令皇上纳罕的,还在后面,使节进了京城,公主郡主一个不要,点名要前礼部侍郎苏府的嫡出之女苏宛若,这事儿从里到外透着那麽新鲜。 大殿上使节一说出和亲人选,别说殿上群臣,就是高高坐九龙椅上的赵玑,都倒吸了口凉气,费了这麽大的周折,竟是为了一个苏宛若。 赵玑还未反应过来,十一已经高声发难:“既有诚意和亲,该是我北辰皇族中人,苏宛若既非公主,亦非郡主,不过一个四品侍郎之女,并无和亲资格。” 使节笑了:“辰亲王此话大谬,闻得苏姑娘,聪慧敏捷,端庄淑睿,正当母仪天下,为我南夏国母。” 睿亲王道:“苏姑娘再好,皇上已下旨,赐婚与本王,夺人之妻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贵国君主,岂不遗笑天下” 使节躬身一礼道:“据在下得知,如今苏府获罪,若是赐婚与睿亲王,何故有此牢狱之灾,这才是笑话。” 睿亲王脸色一滞,赵玑目光略沈:“夏都距离京城远隔数千里之遥,朕不知,何故月老这红线牵了如此之远,岂不令人费解。” 那使节道:“自古千里姻缘一线牵”回身,从身后随从手里捧过一幅画卷:“皇上请看” 使节双手缓缓恭敬展开,画中景象,瞬间便呈于衆人眼下,只见画中一少女身穿鹅黄骑装,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马上,手执金工,前面靶心插着一支白翎羽箭,她蓦然回首,明眸流转微微含笑,姿色要说也算寻常,却别有一番飒爽英姿,尤其那眉宇间,随意便挥洒出的灵慧之气扑面而来,竟使这本来平常的姿色,有几分倾国倾城的美丽。 苏家嫡女苏宛若,竟然有母仪天下之份,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事儿,甚至她自己都想不到,苏家无罪有功,因为一个苏宛若,苏王两家满门加官进爵,真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苏宛若记名在已逝的皇贵妃名下为女,封和慧公主,入藏月宫择吉日待嫁……宛若从刑部大牢出来,坐上公主的凤辇,身后爹娘祖母祖父跪地相送,忽觉异常可笑,荣辱之间太富戏剧性,不过一朝,就斗转星移天上地下。 南夏之于她,真算异国他乡,为什麽那位南夏的新帝非要娶他,真令人费解。宫门她进过多次,每次都是小心翼翼谨慎而行,只有今日,大喇喇,高高坐在凤辇上,进了宫门,前呼后拥,穿过层层宫廊,进入藏月宫中,她已经成了莫名奇妙的和慧公主。 自姨母逝去,藏月宫早已零落,此时却焕然一新,已是二月中,院中的垂丝海棠并未吐绿,边上那丛迎春花却已攒上花苞,眼瞅着春风一至,便竞相开放,往年姨母却并不爱海棠垂丝,偏爱这几丛金灿灿的迎春花,每当花开,总会赏花吃酒,如今人已去,料峭春寒中,金英翠萼,却开得更好,可见花本草木,不知人心。 “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地上呼啦跪倒一片宫人,宛若一怔,不禁失笑,混了半天,从嫡女到囚犯,最后混了个千岁千千岁,别管以后命运如何,也算值了。 她摆摆手:“起来吧!” 这才看清,当先领头掌事儿的竟是崔嬷嬷,崔嬷嬷上前恭谨的道:“请公主入内沐浴更衣,上干正殿谢恩” “谢恩?”宛若嘴角轻轻抽了两下,不是自己这点和亲的用处,现在还在刑部大牢蹲着呢,如今出来,却要去拜见这位新出炉的父皇,真有些滑稽。 沐浴,熏香,按品大装,崔嬷嬷手很巧,亲手挑起宛若的青丝,一点一点梳理,他的眼角有些闪闪的光亮,宛若透过铜镜望着她询道:“崔嬷嬷不是在太后宫里吗?” 崔嬷嬷撑起一个笑容:“老奴在宫里过了大半辈子,无儿无女,无亲无故,主子去的时候,我原想也殉了主,却又舍不得这条老命,如今公主远嫁,老奴就求了太后,想跟着公主去。” 宛若一愣:“嬷嬷何必如此……” 她的话没说完,崔嬷嬷已经扑通一声跪下道:“请公主成全” 宛若叹口气,亲手扶起她:“别说你,就是我身边从小服侍大的丫头,我都寻借口打发了她出去,只因这一去祸福难期,又背井离乡的。” 崔嬷嬷道:“正是如此,老奴才要跟去,那南夏远在数千里之外,姑娘又是金贵的身子,这从小到大,哪儿受过丝毫委屈,便是有前番的大灾大难,也不比这一去,身边没个底细,伺候惯了的人怎麽行?姑娘也不用再劝老奴了,老奴既没随了主子去,下半辈子便跟着公主倒也便宜。” 说这执起玉梳,重新梳理宛若的头发,梳上去,别上五凤朝阳钗,崔嬷嬷瞧着铜镜中的影像,不禁微微出神,半响才道:“公主跟主子真真生的像,以前便有五分,如今啊!竟是脱了形一样。” 雕刻着精美缠枝纹的铜镜异常精美,可里面的影像却模糊不清,映出的不过一身红袍,凤钗,明珠冠,眉眼却模糊…… “和惠公主觐见” 苏德安一声喊,巍峨大殿中,宛若缓缓而入,她走的很慢,却异常稳重,窈窕的身量,裹在隆重的公主服中,那种雍容大度,仿佛与生俱来,不说别人,就是南夏的这位使节,都颇感意外。 临行,皇上特意把他叫到御书房,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就是告诉他,无论如何,必须把苏家这位嫡女娶进南夏,那意思就是如果和亲不成,他这个官儿当不当还在其次,满门上下的命保不保得住都难说。 南夏这位新帝,年纪虽不大,可那狠绝的手段,已是满朝尽知,就拿非封这位苏姑娘为后来说,满朝文武不是没反对,本来南北这一战,南夏已稳操胜券,何必议和,议和还罢了非要和什麽亲,以北辰战败一方,即便贵为公主之尊,封南夏皇后也颇为不妥,何况这位苏姑娘不过一个罪臣之女。 右相带头反对,新帝一挥手:“爱卿年老,不若告老回乡颐养天年去吧!” 这位新帝干纲独断,尤其最不待见老臣,守拙或许还能保住官职,若非要出头,第一个倒霉的一准是出头的,尤其封后一事上,这位新帝固执非常,不禁要和亲,还要封后,不禁封后,对于护国公提出的广选秀女充溢后宫,直接驳回。 那意思竟像是,就娶一个皇后就万事大吉了。故此,这位苏姑娘尚未进入南夏,已是声名鹊起,究竟新帝这番执着,到底是情深还是他意,谁也猜不透。不过现在观这位苏姑娘的不凡气度,倒是堪为南夏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搬家,暂停一天!!! 第十一章 ☆、山高月小 赵玑有些微楞,大殿上从容而人的女子,正是韶华年纪,身上红衣,红衣下摆处挑金的牡丹和头上五凤朝阳的金钗交相辉映,雍容,华贵,大度,背光而行,眉眼模糊,略近些,却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贤妃…… 初封妃那日,仿佛也是如此,一身红衣,眉眼温柔,雍容,大度,赵玑的后宫,虽无佳丽三千,可也不算少,除了早逝的云嫔之外,赵玑心里最喜的还是贤妃。 当初进宫之时,就觉得她不同于一般的名门闺秀,举动言行皆得体大方,令人一见如沐春风,相处起来分外舒服,姿色虽寻常,可若与之对坐或弈棋,或说话儿,总能让人心境平和,若是有什麽烦心事儿,只去藏月宫小坐片刻,便觉能消弭些许愁绪。 后来种种龌龊,两人之间已不复当初,如今的苏宛若,出于无奈,封的和慧公主,让这些已经快遗忘的过去,翻涌上来,就如那河底的暗流,一点一滴,随着苏宛若一步一步进入大殿,一股脑涌上心头,竟然那麽鲜明。 仔细想来,虽对云嫔锺情难忘,可这半辈子说起夫妻之情,还得是贤妃,她死了,他觉得为心爱之人报了仇,却也疼痛难当,那种疼痛就好像齐齐断了自己的手指一样,疼的钻心。 赵玑有时会想,如果真有来生,自己再遇上云儿跟贤妃两个女人,他要哪个?竟是哪个都难割舍的,情债难尝,说白了,贤妃做这些事,也是为了心中那点不忿和嫉妒,那一阵子,他的确太过冷落于她了。 “臣女苏宛若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宛若到了近前,跪在大殿之上,赵玑不禁一晒,苏宛若毕竟不是贤妃,姨甥二人虽像,内里却大有分别,贤妃不过汲汲与夫妻的小情爱,苏宛若却是带着骨头的女子,虽不卑不亢,可他封公主的圣旨已下,且,她穿着这身公主的袍服,跪下却自称臣女,不喊一声父皇,足见这丫头的骨气。 这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虽接受了和亲,当了这个和慧公主,却仍跟他无丝毫父女之份,高傲的苏宛若,即便跪在大殿自己的脚下,依然不显丝毫畏缩,那种昭昭气度,赵玑都有些意外。 这个恩谢的真是含义分明,赵玑目光一凛,继而笑了笑:“皇儿平身,今后该称呼一声父皇了” 宛若站起来,不在低头颔首,而是直直看向前面,九龙宝座上的男人,此时的宛若真是一点都不怕了,杀人不过头点地,牢也做过了,家破的滋味也尝过了,这一切都是上面这位皇上赐予的。 他最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就可以用她家全家满门来陪,就为了不想让她嫁给睿亲王,又能封住赵睎的念头,生杀予夺,从来都是上位者的权力,可宛若觉得,赵玑缺少作为一个仁君的资格。 或许帝王之术,从小耳濡目染就是阴狠毒辣不择手段,可宛若觉得,仁才是真谛,以前她怕他,是因为他可以随意就处置了自己,自己的一条小命在他手里犹如蝼蚁,现在不然…… 有和亲这道护身符,她已不必再怕了,这麽多年,见过皇上无数次,像这样直接注视的情况,从来没有过。 宛若是想看清九龙座上的皇上,到底是个什麽样的男人,可以罔顾妻儿的性命,就为了给一个宠妃报仇,可以隐忍十几载之久。 这些虽是皇室隐秘,却也是人尽皆知之事,私下里都说皇上是情种,痴情云嫔十几载不变,可宛若觉得,这是个烂透了的男人,痴情不过幌子,如果真心爱一个女子,就算那女子死了,怎麽可能继续跟别的女人同床共枕,翻云覆雨。且,云嫔之后,又有多少嫔妃上了龙床,因此皇上这情种当得真正恶心。 赵玑眉头微拢,这丫头,这是什麽眼神?如何竟忽然有了这麽大的胆子,如此放肆的望着龙顔,赵玑颇为讶异的发现,从牢里出来,走进这大殿的苏宛若,已判若两人。 自己贵为天子的威慑力,在苏宛若面前仿佛荡然无存,甚至,她望着自己的目光,那麽明显的不屑,仿佛他可厌可憎…… “宛若……” 赵睎低声嗫嚅一句,宛若微微侧头,赵睎忽然觉得,就在这大殿之上,两人明明距离如此之近,却仿佛隔了天堑鸿沟一样渺不可及,且,在宛若这样的目光下,赵睎发现,自己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皇上微微皱眉,也怕使节看出什麽端倪来,草草说了两句场面话,宛若便退了下去。南夏新皇三月初一登基封后,因此宛若和亲的行程,也不可能慢慢来,从京城到夏都,快马加鞭也要七八日,何况她们这一行和亲的繁琐车驾,快着说也要半月,故此,根本没什麽耽搁的时间。 在藏月宫留两日,便要啓程,身边上下忙碌翻天了,只宛若一人闲着,拢了一炉香,靠在窗下的榻上看书,忽然想起一事道: “崔嬷嬷,你让人去苏府问问,我的琴可还在,若在,便取了来。” 崔嬷嬷应了一声,找了两个小太监出宫去取,不大会儿功夫,取了两把琴回来,宛若看了看,一把是睿亲王所赠的飞泉,一把是承安留下,虽无名,意义却不同,略思忖半响,擡手指了指那把飞泉: “此等好琴,我生受不起了,崔嬷嬷,你让人送回睿亲王府去吧!” 崔嬷嬷脸上有些为难:“公主,既是王爷所赠,巴巴退回去恐不妥当。” 宛若挥挥手:“带了去才更不妥。” 崔嬷嬷想了想觉得公主思量的周详,便应了一声出去。宛若看了会儿书,忽听有笛声传来,宫里寂静,笛声穿房越脊,竟分外清晰,仔细听,却是一首颇为生僻的曲子,宛若没听过的,品了会儿,觉得曲中颇有山高月小之意。 宛若放下书,走了出去,宫女忙给她披上斗篷,二月里虽立了春,春夜却极寒,宛若一出来,就觉得有点冷飕飕的。 天气却甚好,一擡头四角天空中高悬着一轮明月,周围朦朦胧胧,围着几颗寒星明明灭灭,月一点不小,大约因她站在平地上的缘故。 顺着廊子走了十几步,笛声越发清晰了些,过了侧殿,便是月洞门,月洞门那边是以前宛若进宫的住处沐雪斋,宛若记得院子里有两株梨花,如今可不知开了没? 想着,便迈步过了月洞门,今年春早,院子里的梨花虽未开,却打了小小的花苞,映着廊下的大红宫灯,倒也不显枯枝难看。 宛若走过去,坐在那边廊凳上,仔细听,笛声是从旁边霜云殿里传来的,霜云殿如今还是赵睎的住处,除了赵睎,还有柳彦玲……这笛声依依,颇有几分怨意和无奈,跟赵睎的性格颇不相合。 宛若听了一会儿,便站起来向回走,刚走两步,霜云殿那边的笛声便停了,相连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睎走了进来。 手中玉笛,身上蟒袍,金冠玉带,唇红齿白,立在那里,夜风鼓动他的衣袂簌簌作响,月光斜斜落在他身上,有种飘飘脱俗之态,只可惜他脸上却是懊恼怨愤。 宛若扫了他一眼,扭身要走,却被赵睎几步追过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臂:“你可知,这正是我的心声,从小到大,你都在我擡头举手便可触及的地方,我总想着,登高一点儿,便能够到了,可我登的再高也够不着,我到了山顶才发现,你还在哪儿,不过山高月小而已,你不想跟我走,却乐意去和亲,是看重了南夏的皇后之位吗” 宛若定定望了他好半响突然笑了: “赵睎你该知道,我从来不在乎什麽皇后不皇后,这个公主,说白了也不过是筹码罢了,我去和亲,你父皇就彻底放心了,我苏王两家也能得保平安,牺牲我一个,能换这麽多,很值了,跟你走,恐怕咱们还没出京城,就被你父皇的暗卫找到带回来了,到时候,再一个拐带王爷的罪名,扣在我头上,我们家九族都不够诛的,故此,赵睎,我认命了,你也认命吧!何况,我之于你,不过是少年的执念罢了,以后渐渐便会释怀淡忘,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这样最好” 宛若说完,挣开他的手,转身向回走,到了月洞门边上,忽听赵睎固执的声音道:“我喜欢你,不是你说的执念,且,我不会淡忘更不会释怀,你放心,苏王两家我会护着,你苏宛若,我也会接回来,如果你想当皇后,就当我的皇后吧!” 宛若愕然回头,目光却越过赵睎看向他后面:“彦玲……” ☆、宛若远嫁 柳彦玲实在不知,自己跟宛若是种什麽缘分,仿佛从遇上她伊始,便处在她之下,想躲开都不能,好容易明白了自己心中所属之人,嫁了才发现,依旧躲不开,宛若就像影子一样,如影随形的跟着她。 赵睎惦记着她,这个自己打小知道,却释怀不了,即便同胞姐妹,在情之一字上,也会反目成仇,何况她跟宛若?小时系上的心结,以前不觉,此时才发现,已经长在了心里。 柳彦玲嫉妒宛若,嫉妒得有点接近怨恨,这种怨恨萦绕在心头快化成毒了,柳彦玲最恨宛若的,就是她总如此淡定,仿佛看透一切的看着她们,那种眼神仿佛讥诮,仿佛嘲讽,即便当时她是狼狈的阶下囚,而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亲王妃,在宛若面前,自己依旧矮了一头。 宛若外表随和大度,实则高傲非常,她不跟自己争,并不是自己一开始想的让着,而是她不屑,不想,不用争就手到擒来,争什麽? 柳彦玲这些日子都在想,如果让她重新来过,她最不想认识的人,大约就是宛若,一辈子活在一个人阴影之下的滋味,她尝够了,而赵睎,根本就没把她当回事,成亲了,独守空房至今,甚至现在,她还是女孩儿之身,这些隐秘的委屈,即便娘亲问起来,她都不好意思出口。 他根本就不想见她,更遑论共效于飞,他心里只有一个苏宛若,再装不下旁人。苏宛若和亲远嫁,柳彦玲心里高兴的,或许只有宛若走的远远,地远路遥的,终其一生见不着面,赵睎才能断了念头。 到那时,就像娘亲说的,自己温顺俯就,让赵睎知道自己的好,夫妻和美便在眼前了,现如今就看开点吧! 这麽想着,可真的很难,赵睎的笛声,既然能传进藏月宫,更何况霜云殿里近在咫尺的她,早就听着了,越听越心烦,越听心里越难过。 赵睎的难舍,赵睎的怨,赵睎的情,一曲尽诉,她悄悄出来,顺着笛音寻来,他站在与沐雪斋相隔的门前,对着那扇小门一遍又一遍的吹着同一个曲子,他心里想着门那边的宛若,而自己站在他后面山石后,望着他。 故此,把两人的话也听了个清楚明白,听明白了,心里那股子憋闷的怒火就再也压制不住,他当皇帝,皇后不是明媒正娶的自己,而是苏宛若,自己简直是个最大的笑话。 柳彦玲的目光划过宛若落在赵睎身上,呵呵笑了两声,初春夜里,她的笑声随风入耳,竟有几分毛骨悚然之感:“你想让人家当皇后,也得问问人家愿不愿意,这样剃头挑子一头热,不是自作多情吗?” 柳彦玲的话尖酸刻薄,赵睎却没恼,只淡淡扫了他一眼:“我自作多情与你什麽相干?回去好生当你的王妃吧!我跟宛若的事儿,轮不到你掺和。” 两人从小就斗嘴,这麽多年了,这冤家都当成了习惯,指望赵睎谦让,根本不可能,柳彦玲被他两句堵回来,更是大怒,几步上前,站在赵睎前面,叉着腰: “赵睎你别忘了,我是你亲自娶进宫来的,你是亲王,我是王妃,你若是皇上,皇后非我莫属,而宛若,即便你将来抢回来,你们俩个兄妹名分已定,难道你甘冒大不违,背上不伦的千古臭名。” 赵睎皱着眉看着她:“那又如何?乱不乱伦,只要我顺了我的心就可,别说宛如是什麽记名的假公主,就是我亲妹妹,又怎样?” “赵睎,你无耻……” 宛若不禁暗叹一声,也不想再跟两人纠缠下去,扭身去了,赵睎也没再唤她,该说的早已说了无数遍,剩下的就是做了,只这麽定定望着宛若的身影,眼中阴晴不定。 直到宛若的身影没在藏月宫中,他才转身,冷冷瞥了眼柳彦玲:“在宫里住腻歪了,就回你们柳府去,居功自傲,你父亲有什麽功,败军之将,尚需和亲苟安,别以为有你父亲撑腰,你就如何了,皇家的规矩不容亵渎,你该好好学学。” 说完拂袖而去,柳彦玲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顺着腮边滑落下来,后面不远处的螺钿忙上来道:“深夜风寒,咱们回去吧!” “回去?”柳彦玲有些苦涩的笑了笑:“我竟不知道该回去哪儿了?哪里冷帐寒衾,冷的我夜夜不得安枕,我回去作甚?” 螺钿小声道:“王妃如今还着什麽急?和慧公主这一嫁,名声好听,实则吉凶难料,您想那南夏历来跟咱们北辰不睦,那位新皇,不远千里来和这门亲,必然有别样的缘故,可无论哪一样,想来都不会是真心实意的要娶后,公主这一去,既无家族倚仗,也无后路可退,难猜结局,退一步说,无论这结局如何?都碍不着王妃的事儿了,王爷就那麽一说罢了,少年心性,过些年就淡了,难不成真因为一个女子,还要再起战端不成,那南夏又岂是好惹的,以后日子长了,定有回心转意之时,王妃宽心为上。” “宽心……”说实话,柳彦玲这心真宽不了,这麽多年了,哪一件落在宛如身上的糟心事,不是悄无声息就落幕了,即便全家下了大狱,依旧能起死回生。柳彦玲总觉得,或许冥冥中有不知名的神仙保着宛若,不然怎能样样否极泰来。 二月十八这日,正是难得的好天气,一大早吉时一到,和慧公主和亲的送嫁队伍就出了宫门,宛若高高坐在高高的鸾车上,望着夹道两侧欢呼凑热闹的百姓,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祭品,可悲,可叹,可笑。 出了城门不远,就见路边站着的苏王两家亲眷,当头便是娘亲搀着老太太,诰命的冠冕袍服穿的规整,跪在地上,高呼千岁。 近了些,坐在车上,宛若都能看出,外祖母和娘亲那颤抖着不能自抑的身子,仿仿佛寒风中瑟瑟的人偶,倍觉凄凉。 宛若下车,紧走几步扶起老太太,不过短短几日功夫,竟衰老的不成样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最经不起离别,尤其宛若,那真是老太太从小疼到大心尖子上的隔辈人,比王家宅门里那几个正经的孙子都疼的多。 这结果,老太太是如何也没想到的,自打宛若退了亲,这祸事就一件赶着一件临头,老太太想给宛若寻一门如意的亲事,都不能做主了,后来瞧睿亲王的意思,若是嫁进王府,倒也可保安乐,谁知满门下了大狱。 发生了这麽多事,老太太才算瞧明白,皇上是不想跟王家有牵连的女儿嫁进宗室皇族了,竟是丝毫不念与贤妃的夫妻之情,安心要落井下石的。后来想想,皇家父不父子不子,哪里还有夫妻。 可怜宛若,从小锦绣窝里长大的宝贝疙瘩,如今这颠沛流离的和亲之路,可怎麽受得了,到了南夏那边,举头无亲,有个不如意怎麽好?那心里的委屈体己话跟谁去说?南夏那位新皇,究竟是个什麽样的心思,娶了宛若过去,可会善待于她…… 这些一桩桩一件件的担忧,短短两日在老太太心里翻来覆去的转,如今这一见宛若,哪还忍得住,那老泪唰就落了下来。 宛若也是心里酸涩难当,伸手抹去老太太脸上的泪劝道:“身子刚好些,外祖母当保重才是,说不准,过些年,咱们祖孙就能见面了,到时,宛若再承欢膝下吧!” 明知道这都是劝慰之词,老太太依旧点点头,王氏一步迈过来,哽咽两下,叫了声:“宛若……我的宛若啊!” 眼里惊痛难当,却又万般无奈,娇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忽一下就嫁了,嫁的那麽远,远的就跟那天边上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这一去,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见,亦或是,这一生都见不着了,舍不得,离不开,她襁褓中一点一点养大的闺女,今日出嫁了,嫁的面儿上风光,实则寥落。 王氏觉得,自己的心跟有个钝刀子挖一样,一剜一剜那麽疼,到了这时候,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千言万语只剩下无语凝噎。 宛若握住王氏的手低低的道: “若有机会,不如让爹爹仍放个外官吧!离了这京城是非之地,或能得保平安,女儿这一去,娘亲也不必过于挂念,怎麽说也是一国公主,不至于太慢待于我,女儿也不图别的,能过消停日子就成,守拙而行,想来即便有什麽事,也会消弭无形,这八年的养护之恩,容女儿来世再报……” 说着,退后一步,深深一福:“宛若拜别。”直起身,挥袖上了车驾……马蹄声声,缓缓而去,不大会儿功夫,就渐行渐远,只余后面送嫁的护卫队,手里的旗帜被风鼓起,猎猎而动。 王氏此时才略回过滋味来,喃喃的道:“这丫头糊涂了,明明十五年,怎得竟说八年养护之恩……” 承安死了,宛若去了,王氏蓦然发现,到头来,自己身边竟是空落落,只剩下一个承平了…… 第十二章 ☆、是惊是喜 清江边上的丰城,历经战祸洗礼,到了二月里,依旧是一片春光明媚,迅速修葺一新的城墙,重新铺就的青石板路,一直通到城中的守备官衙。 守备府衙这些年竟是换了几茬主子,以前的守备早已调防,睿亲王督军练兵的时候,这里便是亲王府,柳长清来了,这里就成了元帅府,如今却是公主府,和慧公主待嫁的銮驾停留于此。 夜色中高高的围墙,后院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琴音,却响过几声便止,不成曲调。如意捧了茶进来,放在那边炕几上道: “姑娘若想抚琴,我去取香来,就用姑娘一向最喜的郁金苏合香丸子,在家的时候,制成许多,这次我一股脑全带了来,就怕那南夏无此香,倒要费事了。” 宛若扑哧一声笑了:“你还说,一个姑娘家背着那麽大个包袱,这一路躲躲藏藏跟着送嫁队伍,不是后来赶巧,王爷发现了你的行踪,你可打算躲到几时?” 如意嘟嘟嘴:“谁让姑娘不带着我了,巴巴的寻了那麽多借口,把我遣了回去,亏了老太太是最知道体恤下情的,直接放了我出来,还把我的身契烧了,以后姑娘可不能再赶我走了,就像姑娘以前说的,如今我可是自由身,想去哪儿去哪儿。” “自由身?你想去哪儿?”宛若好笑的反问。如意应的也顺溜:“姑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辈子姑娘都别想甩开我。” 宛若伸出一指点点她的额头:“真真拿你这丫头一点法子没有,认准了的事儿,十匹马都拉不回来,不让你跟,本是我的好意,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如今都多大的姑娘了,难不成以后真不想嫁人了?” “不想”如意说的斩钉截铁:“我这辈子就跟着姑娘,若姑娘将来生了小姐少爷,我就就混个嬷嬷当也好” 宛若摇头叹息,想着这丫头也真不容易,这一路偷偷摸摸,跟着送嫁的队伍,吃不上,喝不上的,王爷发现她的时候,狼狈非常,小脸儿黑一道黄一道的,头发乱蓬蓬,脚下的一双绣花鞋,又是泥又是水的,身后还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 包袱里面装的都是宛若平常用惯的小东西,香饼子,香丸子,扇套子,荷包等等,值不值银子另说,真难为她这番心思,受了这大罪,一发现她,这丫头就病了,足足在床上躺了两日,才渐次好起来。 宛若也没辙,只能带着来了,现如今,她一提那郁金苏合香,倒是勾起了这番前情,如意还罢了,总是伺候自己多年的贴心丫头,可睿亲王赵琅,这番千里送嫁的情意,她又该如何回报。 再有,过了今日,明儿便是嫁期,这一去又是怎样境况,宛若发现,自己竟然胆怯了,远没有刚穿过来时候的大无畏,大约这八年光阴,她身上属于现代人的痕迹,已经消弭无形,剩下的,就是一个跟外表一样最平常的古代少女,虽无待嫁之心,却忐忑难安。 忽而一股熟悉的香气氤氲而来,散在四周清新淡雅,侧头一瞧,如意已燃上郁金苏合香,宛若擡手推开窗子,夜色正好,明月如镜高悬,回廊静寂,袅袅清香,忽而记起辛弃疾的一阕词,有这麽两句: “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此情此景竟让她又想起了承安,她不是长情之人,对承安却难忘却…… 悠悠箫声隔着那边一弯粉墙传来,荡在夜空中异常清越,这一路,宛若算是领教了睿亲王的萧,萧声中可见其安然无争的心性,这样一位如玉君子,偏偏生为皇族,争与不争都难两全,而自己跟他,也就如此时一般,隔墙知音的缘分罢了。 清江一顷碧波中,今日分外热闹,从丰城一直到请江边,一路红毯幔帐,江上停靠着围着红账的迎亲船,夹道两侧排列于江边,整整二十四艘,最前面一艘巨型龙凤舟金碧辉煌,凤嘴里衔的红绸,随着江风飘荡起来,把江水都染的红彤彤的,跟碧蓝的天空相映,分外喜气。 虽匆忙,南夏这迎亲的礼节倒是气派周到,倒令赵琅颇为意外,这样看来,难道那位南夏新皇真锺情于宛若,想到此,不禁摇头,怎麽可能?仅凭一副小像绝无可能。 清江之南美女繁,南夏出美女,恐怕天下尽知,认真论起来,宛若的姿色真不能算什麽绝色美女,她不是不美,而是美在鲜活,一张小像不过是张死物,不能诠释宛若灵气之万一,因此未见锺情只说,实属妄言,那是什麽缘由呢? 南夏排遣来的迎亲使节,颇有几分眼熟,说是新封的威武将军,姓戚,一照面,不知道是不是赵琅记差了,总觉得这位将军有几分面善,这位威武将军,一看就知不善繁文缛节之事,旁边还有一位是南夏的礼部侍郎封大人,一旁主理杂事。 迎亲炮响过,公主銮驾迤逦而来,孔雀翎羽伞,撑在后面,宛若一身金凤大红嫁衣,沿着红毯缓步而来,到了赵琅身前,深深一福:“宛若谢王爷一路护送之情,愿王爷平安康泰。” 赵琅望着她,目光中难舍又无奈:“切记,明哲保身方是正理。”宛若微微点头:“王爷珍重……” 清江春日比京城早,如今不到三月,两岸已是繁花似锦,花貌,韶华,正当锦时,就跟岸边盛开的鲜花一样娇艳,此刻的宛若美得鲜活而张扬,如果可能,赵琅实在想把这个灵秀女子藏于身边,有这样一个女子为伴,方不负此生,可惜有缘却无份。 礼炮响了七七四十九声,宛若登上龙凤舟,立于船头,江风鼓起她的凤裙,裙摆上金色的凤凰,仿佛翩然而飞,随着碧水凌波而去,此刻的情景,刹那风华,令赵琅终生难忘。 江南江北仅一江之隔,已是两番天地,风俗,人情,服饰,比起北辰,南夏更趋于精致,那种秀美蕴于骨子里,沈淀与岁月中,成就了一种清丽,与南夏的青山丽水一样,秀美绝伦。 其中却又藏着强悍的霸气,就跟南夏的强兵一样,可以一鼓作气势如虎,也可以如远处传来的山歌一样婉转柔美,一张一弛,张弛有度,才能成大气,这位南夏的新皇,真不知是个怎样的君王。 便宛若猜了一千一万遍,也永远不会猜到,这位新皇竟是承安,即便来迎亲的威武将军,就是承安的师傅七叔,宛若也没往承安身上想。 承安这位师傅一向神鬼莫测,当初一见,那种高人的气场轻易便可知,或许当初是避祸于北辰,七叔之名大约也是从他的姓氏中幻化而得,戚家,南夏的百年大族,一朝崩塌,如今复起,这位也姓戚,大约是戚家后人。 在夏都城外十里,看见赫赫皇驾的时候,宛若真有几分说不出的紧张,跟相亲有点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这个相亲对象,是不能拒绝得,成亲宛若不怕,宛若有点怕后面的周公之礼,这事儿不容回避。 跟一个陌生的人行如此亲密之事,每每想到这些,宛若都觉浑身不舒服,怀着几分忐忑之心,力持镇静到了近前,七宝凤鸾车上,宛若一眼望去,明黄伞驾下面,头戴皇冠的少年帝王,宛若目瞪口呆。 忽略了一边不算着急提醒礼节的礼官,就这麽坐在车上,直直望着不远处的承安,四周一切仿佛都成虚无,是惊,是喜,似真,似幻,竟仿佛南柯一梦……梦中的承安含笑立在前方,唇边微微翘起的弧度,都如此真切可辨…… “公主,请下凤鸾车,吾皇已亲迎而至……公主,公主……” 礼官提醒了数遍,宛若却一动不动,仿佛置若罔闻,一边的如意也有点傻了,不说化成灰也认识,可承安少爷,苏承安,姑娘隔母的庶弟,一起这些年,几乎片刻不离的弟弟,怎会是南夏的皇上…… 宛若傻愣的样子,落在承安眼里,不禁微微翘了翘嘴角,想来自己把若若吓坏了,可无论如何,今日两人重逢了,以后日日夜夜都不会分开,他的若若,让他思念的好苦…… 这刻骨的相思,今日方缓解一二,而今日以后,她再也不是自己的姐姐,而是他的妻,他的皇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春夏秋冬,日夜更替,片刻不离。 想到此,承安已率先迈开大步走了过来,明黄的龙袍在阳光下灿灿闪过,袍服下边的五爪金龙,腾在祥云之上,划过一片璀璨光影。 承安站定在凤鸾车前,伸出手,暖暖一笑:“若若,我来接你……” ☆、似梦似幻 怎样从七宝凤鸾车上下来的?如何进的宫?沿途过了那些地方?景致如何?南夏群臣怎样反应?这些宛若一点都不知道,她只记得承安的手,温暖干燥,明明那麽轻轻牵着她,却握的紧紧的,紧到,仿佛这辈子都不会松开一样。 过五凤楼,进宫门,穿过层叠宫廊,站在富丽堂皇的宫殿外,宛若都觉得疑似一场大梦。“若若你看,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的,未央,夜未央,情未央,这是你我日后的家。”承安的声音磁性低沈。 宛若擡首,上方,三个斗大的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未央宫”说实话,承安说的这些,她都已经忘了,毕竟两人这些年几乎日日在一处,她对承安说过的话不胜枚举,若每句都记着,岂不累死了。 承安看她一脸疑惑样儿,不禁轻笑了一声:“不记得了?”宛若微微侧头,颇迷茫的看着他,伸手刚要摸摸承安的脸,身后一个有些严肃的声音道:“不可亵渎龙顔。” 宛若吓了一下,迅速收回手,仿佛此时才清醒过来,四下扫了两眼,随行的大臣已不知去向,身后除了宫女嬷嬷就是太监,说话的,正是身后当头的一位嬷嬷。 跟崔嬷嬷年纪相仿,得有四十来往了,五官端庄,表情严肃,一丝不苟,目光有些利,看着不大好相与的模样儿,且,宛若觉得,她对自己仿佛有些轻视跟敌意,虽极力隐藏,这种感觉却异常鲜明。宛若不禁暗暗思量,自己刚来,这脚都站热乎,怎就招人厌了。 这位嬷嬷姓戚,原是当年伺候兰妃的丫头,后来兰妃遭害,她蛩伏宫中,替护国公传递消息,承安能如此迅速的夺权,这位嬷嬷也算立了功的,论功请赏,便让她在后宫主事,管理下面的宫女嬷嬷。 她出声警告原也是宫里的规矩,上下尊卑,在宫里尤其森严,可宛若并非后宫嫔妃,她是他的若若,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妻,唯一的皇后。 承安很清楚宛若,虽不知是何因由,宛若实在有着一颗世故敏感凉薄冷漠的心,仿佛看透一切了一样的世故,她的心,就如那高悬空中的皓月,远观皎洁,近则清冷,故此,她能对待柳府亲事淡然不在意,对赵睎冷漠无情。 自己若不是占了他弟弟这层关系,两小无猜的情份,想让她在意,恐也难如登天,就算两人亲近,可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承安至今仍不能断定,他不要姐弟之情,他要夫妻情爱,从明白自己心开始,他就没把她当过姐姐。 承安知道宛若的想法,她要的是什麽?为什麽赵睎那麽霸道,都没能打动她分毫,她要的不是最爱,她要的是唯一,唯一的情人,唯一的丈夫,若若的想法于世不容,那时候她还跟他说: “男人三妻四妾怎麽就成,以此为例,女人也该三夫四侍才公平,再说,若两情相悦,互许终身,两人之间的情意至真至纯,怎会容得下别人,别人都容不下了,更何况三妻四妾……” 当时承安觉得,宛若这些念头简直偏激到惊世骇俗,后来细细一想,又觉有些道理,就像他跟宛若,既锺情,何需外人掺和其中,别说外人,就是这些宫规,都令承安厌烦。 承安的目光一阴,落在戚嬷嬷身上,戚嬷嬷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这位新皇她接触的日子不多,却也清楚,是位龙心难测的主子,不比先帝,大约是从小流离之苦吃了不少,性子有些阴晴不定,手段却又冷酷狠戾,不能称为暴君,却也不是个宽泛之主。 因此,被他带着警告的一瞥,戚嬷嬷从心里头发寒,微微低头,暗暗思量,却依旧参不透这里头的缘故,对于南夏这位新皇之前的事,在南夏讳若莫深,是个禁忌,不许私下议论猜测,只说之前护国公拼力救主,大火中救得兰妃远遁庆州,生下皇子熙,也就是如今的新皇,其中曲折凶险,自然不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的,只是皇室隐秘,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这位新皇说来也古怪,登基大典,群臣三催四请的就是不办,非的等这位什麽北辰的和慧公主进宫,登基封后一起举行,这位北辰的公主,说起来,也并不是真正的皇族公主,出身在北辰都算不得多尊贵。 戚嬷嬷居功自傲,自然不会把宛若放在眼里,虽说见皇上的态度,大不寻常,依旧没把宛若当成母仪天下的皇后,心里存着轻视,言语行动难免带出些许,宛若倒是无所谓,一向明白宫里就是如此,踩低攀高势利非常。 她不过一个战败国的和亲公主,跟祭品没什麽两样儿,如果不是承安,或许此时她早已倍遭冷落,不过,若不是承安,或许她如今还在刑部大牢,亦或是,入睿亲王府为妾。 南夏使节口口声声非要她和亲,甚至不惜威胁利诱,这一切的一切,如今终于水落石出,竟是承安,她的弟弟。 只是,此时此刻,宛若忽然觉得,眼前的承安有几分陌生,他望着自己的目光,明明就跟之前毫无二致,可那眼底涌动的情愫,却又如此陌生,令她莫名有些恐慌。他不是真要跟自己当夫妻吧! 承安略回身,瞧了周敬一眼,就像过去一样,伸手牵住宛若的手,带着她迈进宫门去了。 周敬是新上任的太监总管,年纪不大,人却世故机灵,心有七窍,当初被皇上一眼看中,直接就升任太监总管,周敬自己都觉得云里雾里一样,干事分外妥帖,尤其体察圣意方面,没有比他更明白的了,短短时日,便成了皇上身边得用的心腹。 周敬也不是寻常人,他日夜服侍在身边,皇上的心思,没有比他更知道的,之前那些事儿,他也耳闻不少,自从入主宫苑,先帝的妃嫔佳丽遣送的遣送,出家的出家,宫女都新换了一茬,个顶个的年轻貌美,跟御花园的花儿一样,瞅着就教人想掐一朵,更别提那些家中有待嫁之女的大臣了。 见天上折子,希望皇上大开后宫之门,广选佳丽秀女充溢后宫,繁衍皇家子嗣……还有前护国公,如今的定南王戚忠,送进宫来的绝色美女,足以倾国倾城,可也没见皇上扫一眼,虽未全数退回,却只都搁在冷月宫中,宫如其名,那可是最偏僻的冷宫。 一开头,周敬还真有几分怀疑,这位新皇有别的嗜好,就如前面那位荒唐的国舅一样,专好男风,院子里养的,炕上躺着的,没一位母的,都是那容貌鲜丽的少年郎,揣摩着圣意,周敬偷摸选了几个面貌清秀,身段轻软的小太监,近前伺候,观察了一阵,皇上并非此意。 偶然发现皇上怀里揣着的一幅小像,是一位容貌虽端正,姿色却寻常的女子,画的栩栩如生,仿佛真人一般无二,皇上时不时拿出来望着,看着,惦记着,那模样竟活脱脱一个情根深种的痴情人。 一日里总要拿出看几遍才罢,便是夜里,也藏于怀中片刻不离,故此,周敬一见那位高高坐在七宝凤鸾车上的北辰公主,就什麽都明白了,皇上费了如此周折,不远千里去北辰和亲,就是为了这位,皇上心尖子上的人儿。 这位公主什麽品性先不说,可以望见的是,宠惯后宫的结局,且,见了皇上跟这位公主的相处的情景,周敬心里更为纳罕,那行动言行,竟分外在意,处处陪着小心的,眼里眉梢的雀跃跟欢喜,倒有些像十五六情窦初开的少年了,而不是杀伐果断的皇上。 这第一日,周敬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位北辰的公主,南夏的皇后,就是这个宫里最大的主子,或许比皇上还大。 皇上牵着人进去了,戚嬷嬷刚要带着人跟进,就被周敬一伸手拦住,低声道:“咱们还是在外头候着吧!这个时候估摸皇上不想有外人在” 戚嬷嬷哼了一声:“宫规……” 她没说下去,周敬就直接截断:“什麽宫规?嬷嬷怎的傻了,皇上是天子就是宫规,规矩是死的,咱们人可是活的,听我一句,嬷嬷还是少管这位公主近旁的事儿,省的惹祸上身,到时候可没后悔药吃” 扭身挂上一个笑脸,对立在那边的如意客气道:“这位姐姐想来是公主身边可心使唤的人,奴才周敬,以后还得蒙姐姐照顾了。” 如意略打量他两眼,暗暗点头,挺识相机灵的小太监,怪不得年纪不大,就当上了总管太监,不过,也不敢托大,规矩一福道: “奴婢如意见过总管大人,我家主子初来乍到,有不明白不知道的规矩,还望总管大人多多提点一二。” 第十六章 ☆、十一即位 北辰昭文帝三十三年秋,赵睎刚进养心殿就听见从里面寝殿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赵睎不禁皱皱眉,看来父皇的病又重了。 “臣参见太子爷”昭文帝三十二年废原太子,改立辰王赵睎为太子,三十三年春,昭文帝染疾,虽有国手御医,依旧未见起色,便令太子赵睎监国,却大出群臣意外,原本哪个荒唐的辰王,监国之后却忽然变了个人,励精图治,分外勤勉,于政事上,颇有建树,倒是令上下群臣都信服了。 赵睎微微擡手,迈步进了里面寝殿,明黄帐子拢起,龙榻上赵玑靠卧着,脸色蜡黄,不时就猛烈咳嗽一顿,入了秋越发不好,今日还说好了些,见这情况,也没见好多少。 见赵睎进来,赵玑倒是露出一个笑容来,赵睎到了近前:“父皇今日觉得可好些了?”“好不好的,不过就这样,外头那帮御医平日都能的紧儿,真到了用的时候,没一个中用的,再说朕的病自己知道,不过就拖日子罢了。” 赵睎忙道:“父皇是万岁天子,如今正值鼎盛春秋,说这些晦气的话做甚?”“晦气话?咳……”赵玑咳嗽几声,赵睎急忙接过苏德安递过来的水,服侍赵玑喝了下去,才好了些。赵玑喘了几口气道:“什麽万岁?这样的鬼话不过是骗人的,别说万岁,活过百岁的都凤毛麟角,你也不用安慰朕,见到你如今这样,朕心甚慰。” 忽然瞄了眼他身后:“今日青若怎的没跟来?”十一目光微闪:“有些杂事绊住了,便没跟儿臣一起过来。”赵玑点点头:“比起宛若,她倒更似冰月,那摸样儿,那性情……” 赵睎微楞了一下,怪不得父皇每次见到青若脸色都颇柔和,原来记挂着贤妃昔年的情份。“太子妃快生了吧!听御医说就在这几日,她肚子里是个男胎,她倒有些福气……” 赵睎从养心殿出来,小春子审度着主子脸色,试着道:“太子爷是不是该去霜云殿……”话没说完,就被赵睎射过来的目光打断:“收了她多少好处,值得你这般三番两次替她说话儿,你这差事难不成是当腻歪了?” 小春子忙噤声,退后一步,小春子其实暗暗苦笑,这话真是主子冤枉他,太子妃那边的好处是没少给,可他真是一根针儿都没拿过,太子妃从地根儿起,就不得主子的心,可后来不知怎的,就使了个手段出来,只一宿,便得了孩子,又是个男胎,且是正经太子妃所出,这出身地位都在哪儿摆着,赶明儿一落地,不管太子爷稀不稀罕,那都是正经的世子,因此总这麽僵着又有什麽意思. 再说,如今那想头恐也该没了,南夏帝后之间那都传成了南北美谈,说起来真稀奇,虽说知道苏姑娘不寻常,可也没想到是个这般厉害的女子,到了南夏才多少日子,就把那南夏新帝圈在裙角下,这都快两年了吧,闻说南夏后宫依旧空置,除了和慧公主这位皇后,偌大后宫竟连个嫔妃都没有,真邪门了。 即便当初苏姑娘嫁给自家爷,也到不了如今这般地步,这已经不是宠了,且听说南夏帝后心意相通,日不离,夜不分,若得良人若斯,还有什麽不足的,因此,自家太子爷就是惦记也是白惦记。 不过,自跟苏姑娘酷似的苏侧妃进宫后,倒真跟变了个人似的,收敛性情,勤于朝事,夜里留宿侧妃的沐雪斋却也没几回,大多数都在别的侍妾处,却让人猜不透。 赵睎迈步向御书房走去,刚到廊下,就见柳彦玲身边的掌事嬷,嬷匆忙过来扑通跪下:“太子爷,太子妃要生了。”赵睎却皱着眉淡淡道:“既是要生了,该去请宫里管生産的嬷嬷跟太医,上我这儿来有什麽用?” 嬷嬷愣了一愣,大着胆子道:“太子爷便是不怜惜太子妃,太子妃肚子里可是世子爷……”话没说完就被赵睎眼中凛冽的冷光吓的噎了回去。赵睎却哼了一声:“世子爷?那就让她好好的生下来吧!” 说完,拂袖进了御书房,理都没再理那嬷嬷。那嬷嬷叹口气回转了霜云殿,太子妃即便刁蛮些,可她一边瞧着,对太子爷那真是实心实意的,再说,还有小时一起的长大情份呢,按理说,怎样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成婚那麽久,还是个清白身子,搁谁不着急,使唤点文手段出来也寻常,尤其在这宫里,为了圣宠,什麽招儿没人使过,太子妃不过用了点迷情药罢了,何至于就越发厌烦了,甚至连瞧一眼都不乐意,不是柳府如今正得势,这太子妃的位子,说不准都保不住了。 赵睎进了御书房,从最下面的匣子里抽出一份密报打开,不过寥寥几行字,看在赵睎眼里,却跟一刀一刀割他的心一样疼:“宛后于立秋日病倒未央宫,帝甚忧,速传太医入内,知是喜脉,遂狂喜不禁。” 赵睎三两下撕了那张密报,在灯下燃了,放在那边铜盆子里,忽觉心烦意乱,自己这样日夜惦记着,她倒好,竟在那边生儿育女起来,可曾想过他,可还记得他们旧时的情份,或许早已把他忘了,可他忘不了。现在想来,就是那年深山雪洞里那一夜,虽饥寒交迫,生死难料,却是他最欢喜的时候。 “禀太子爷,太子妃顺利産下世子爷,母子均安,皇上已然得知,赐名衍”赵睎不怎麽耐烦的挥挥手,小春子暗叹一声退了出去,刚退到隔扇门外,就见苏侧妃立在那里:“奴才见过苏侧妃。” 苏青若摆摆手,带着身后的福儿走了进去:“青若参见太子爷。”赵睎擡头,琉璃灯影儿里,她稳稳站在哪里,笑顔如花,令赵睎稍怔了一下,才回神:“夜了,秋风甚寒,你身子不好,便好生歇养着才是。” “好生歇养?”青若不禁微微苦笑,被错认成苏宛若,已经成了习惯,当初那种淡然的心态,如今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样日夜相伴,她便是个泥雕木塑的也已动心动情,更何况,她不过一个血肉之躯的小女子,颠沛流离多年,什麽男人没见过,可赵睎却那麽不同,他心里惦记着苏宛若,她的妹妹,虽一字之差,却谬之千里。 他在她身上来消磨他胸中的相思之苦,一开始她不过就是个倾听者,还能维系住自己那颗冷静淡然的心,可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越来越厌烦当这个替身,他大概不知道,她的身子向来好,苦里熬过来的,没有一副康健的身子,她早就死了,可他总是这样小心着,这份小心,分外讽刺。 苏青若扭身从福儿手里端过粉彩福寿碗,轻声道:“秋日易生燥火,妾妃剥了莲子和着川贝冰糖熬了汤羹,最是清火润肺,皇上哪儿送去了一盏,这一盏便给太子爷送来了。” 赵睎接过吃了一口,便放下:“你嫡母的病如何了?”苏青若忙道:“劳太子爷惦记了,前日里送了信来说好多了,老太太那边这一卧床,嫡母一急,便勾起了旧疾来,太医去瞧过后,吃了几剂药便无大事了,倒是老太太那边,听说不大好呢?” 赵睎皱皱眉:“小春子,你去把上月里供上的那根参,送去王家,早晚熬上一盏参汤,想来这个年是能过去的。” 小春子忙应了一声,让人去取来,自己带着个小太监亲自去送,心里又不禁叹息一声,这人是走了,可这后情却长。 赵睎瞥眼瞧见苏青若身后的福儿,怔了怔:“你是福儿?”福儿忙跪下道:“奴婢是福儿。”“以前怎的没见你在宫里?”苏青若道:“臣妾出嫁前,便是她近身服侍的,后来进宫倒是忘了带进来,前几日忽然想起,她是个手脚心气儿俱都灵巧的丫头,便让她进宫来服侍,倒更好些。” 赵睎点点头,喃喃道:“手脚心气儿灵巧,她的人哪个不如此?你且回去歇着吧!”苏青若脸色略黯,蹲身退了下去。 这天夜里赵睎心烦意乱辗转难眠,至拂晓才迷迷糊糊要睡去,还未睡踏实,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太子爷,太子爷,您快去瞧瞧,皇上哪儿不好了……” 赵睎吓了一跳,蹭坐起来……好在御书房距养心殿甚近,他到的时候,赵玑的脸色已经有些灰白,一边宫女太监御医齐刷刷跪在地上,赵玑仿佛就为了憋着这口气等赵睎来一样,一看见他,目光陡然一亮,灰白的气色仿佛有了些许生机。 目光在赵睎脸上兜转了一圈:“十一真像,真像云儿……”眼光忽然清明了一下:“睎儿你要记得,南北宜和不宜战,和尚能自保,若战便是灭国之祸,切记切记……”目光散了散,看向赵睎身后不远处跪着的苏青若,颇费力的招招手。 苏青若怔了怔,还是走过来跪在龙榻边上,赵玑目光忽然温柔起来,端详她好久,低喃了一句:“冰月,你也别怨朕了,朕这就去找你好不好……” 说完,便闭上了眼,神态却分外安详,御医急忙近前来,探探鼻息脉搏,扑通一声跪下:“太子爷,皇上殡天了……” 丧锺咚咚响澈京城,北辰昭文帝三十三年十月二十六,昭文帝薨,太子赵睎即位称昭武帝,封太子妃柳氏为贵妃,侧妃苏氏为淑妃,后位虚悬。 ☆、以柔克刚 漫天大雪飒飒而落,挂满屋檐廊角 ,偌大的未央宫仿佛披上了一层银装,洁净而肃穆,白昼隐去,暮色降临,廊前红灯摇曳映着雪光,剔透晶莹。 入了冬,帝后便移居暖阁中起卧,东暖阁明间檐炕上,宛若身子微斜靠在身后明黄团龙靠背上,手臂撑着如意迎枕,一手执着信纸,眉头微蹙,座旁的铜托牛角灯,氤氲出明亮光线,映在她脸上,有一种淡淡浮动的光影。 “给万岁爷请安”外面小太监一声轻唤,宛若才回神,匆匆便把手里的书信掖在黄纱绣杂宝云龙的坐蓐下。 承安已迈步进了暖阁,卸落外面的紫貂毛斗篷,只穿着里面明紫色云缎织锦当然龙袍,灵芝云纹,海水江崖,前胸后背上的五爪金龙,踏着缭绕祥云,肃穆威严,却也华贵不凡。 金冠下俊美五官初现棱角,清秀的轮廓已一去不返,虽唇角带着个淡淡温润的笑意,却也不失嵯峨天子气,不到两年的时间,承安从初执权柄的新帝,到如今威慑朝野的皇上,他是一个有建树,有能力的君主。 宛若就在他身后,一步步看着他除弊政,立新法,富国强兵,两年的时间,夏都已是最繁华的都城,他是一个称职的君主,常常令人忽略他不过才十七岁而已,泽被天下,扶助苍生,这是一个宛若从来都未想过的宏图大志。 事实上,她就想过自己安生的小日子,可在承安身边,她不由自主就会想这些,百姓,民生,朝政,这些以前对她来说异常陌生的字眼儿,如今日日都在她耳边回荡。 承安是暴君,这是如意偷偷听来告诉她的,都城府尹贪墨两千两银子,就被承安下旨抄家,诛杀,家眷罚没为奴,因为这雷霆狠戾的手段,令承安背上了暴君之名,宛若不懂朝政上的事,但也知晓,新政初行,必然要手段强硬,承安如此杀一儆百,才会立见成效。 这些事,承安大都会瞒着她,就像他自己说的,他给她打造了一个无忧的世界,在这未央宫里,他不是皇上,她不是皇后,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两心如一,从未改变。 宛若一开始也忐忑过,可将近两年的时间,承安让她的信心激增,宛若甚至开始相信,或许她跟承安能打破一直以来的规矩,皇宫再大,也只装的下他跟她,这样的生活安逸和乐,若说还有什麽不如意的地方,那就是牵挂。 牵挂着远在北辰的亲人,宛若便是凉薄也非草木,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报,老太太对她这些年的疼宠呵护,教养抚育,又岂是滴水之恩可比,还有王氏…… 这些东西让宛若怎麽放得下,尤其老太太已界风烛残年,她想回去看看,即便不能侍奉膝下,至少再见一面,可这身份,确如楚河汉界。 宛若如今的身份,已身不由己,南北再远也能到,可国与国中间还掺杂了多少恩怨情仇,她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可也是南夏的皇后,尤其南夏群臣,对她这位出身北辰的皇后,本来就多有戒慎,她若此时离宫,不免遭人诟病。 再说,还有孩子……宛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刚刚四个月的身孕,还没有胎动,可她能感觉的出,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她腹中孕育着,这种感觉异常神奇。 宛若的手被握紧一个温暖熟悉的掌中,就着明亮的灯光,承安仔细端详她的气色半响,才展眉道::“瞧着比晨起好多了,他可淘气了吗?” 抓着宛若的手,一起放在她小腹上,宛若脸微红,推开他:“才多大点儿,怎会淘气?”承安却笑了,打趣到:“若是像我,说不得安生些,若跟若若一样,可消停不了的,如今我还记得,若若小时候那些鬼主意,看的我眼花缭乱的,那时候我心里就想,怎的若若心眼儿这样多,仿佛生生比别人多出几窍来” 一边的如意低笑了一声,服侍着承安脱了靴子,坐在暖炕上,叫宫女捧了新茶上来,又把鎏金如意手炉里换了新碳才退到外间,把空间留给主子。 掐丝珐琅熏炉里暖香阵阵氤氲而出,外面冰天雪地,屋里却熏烤的温暖如春,宛若穿着一件银红的衣裳,银盘一般的脸庞有些圆润,却更显得肌肤如玉。 承安从后面拥着宛若,笑着道:“今儿外面好大的雪,倒让我想起那年我们在驿站的时候,你在一边指挥着让我滚雪球,堆雪人,还叉着腰一个劲儿的嫌我笨,自己却一个手指头都不动,后来,还是那些有力气的大奴才帮忙,才堆成了雪人,你当时那个神气的样儿,就跟是你一个人堆的一样。” 宛若扑哧一声笑了,这些记忆久远却鲜明,蒙上一层细细的纱,却也历历在目,那时候正冷,夜里,承安跟她便窝在一起抵足而眠,那种温暖,令人难忘。 忽然记起一件事,侧头问他:“那时候你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吗?睿亲王说南夏轶闻的那会儿,你死死攥着我的手,脸色甚为古怪。” 宛若提起睿亲王,承安目光略沈,赵琅在宛若心里的地位很有些超然,似知己,似朋友,甚至比赵睎更特别,承安颇在意,宛若仿佛也知道他在意,平日也绝少提及,应该说,她甚少提及北辰的人和事,只是心里惦记着,不想让他知道罢了。 承安目光下滑,落在对面坐蓐下面露出的一角信纸上,目光略闪,好半响,没见他应自己的话儿,宛若回头瞧他,见他眸光有些暗沈,定定望着一处,宛若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了自己匆忙间藏起的信纸。 “谁的信?” 宛若微略迟疑道:“老太太的家书”承安放开他,探身过去抽出来展开,快速瞧了一遍,低头望着宛若:“你想回去?” 目光沈沈,仿佛冬夜的寒星,宛若本来还有几分希冀之心,这会儿全部跌落谷底,但还想试一下:“外祖母病重,于情于理,我都该回去见上一面,以尽孝道。” “孝道?”承安忽然有些冷漠的道:“和慧公主的父皇母妃均已薨逝,尽的什麽孝?”宛若愕然:“你明明知道……”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承安打断:“朕只知道和亲封后,娶的是北辰的和慧公主。” 口气有些硬邦邦的,在宛若面前头一次自称朕,宛若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承安有些陌生,其实也不算陌生了,群臣面前的皇上就是这样的,可对她却从来没有过。 宛若孕期本来情绪就不稳,这时候真气上来,推开他扭身站起来:“皇上的意思是,臣妾该回国为父皇祭拜才算尽了孝道吗?“承安被她的话堵住,知道自己一着急,激起了她的性子来,遂脸色和缓了一下:“若若,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伸手去拉宛若的手,却被宛若扬手避开,这意思是认真跟他生气了,承安长长叹口气:“若若,并非我不让你回去,北辰如今乱的紧,你的身份回去不妥,你手里这封家书未免太过蹊跷” “蹊跷?你什麽意思?”“赵睎登基却未立后,原先的太子妃柳氏只封了贵妃,后位虚悬,且在几月内连消带打,如今清江畔督军带兵的元帅已换成了睿亲王,赵睎秣兵厉马,其意如何?恐天下皆知。” 宛若楞了一下:“你是说赵睎要起兵,怎麽可能?北辰不是该休养生息吗?”承安拉着她的手,把她重新拽到自己怀里,低低道:“赵睎什麽性情,你我最清楚,隐忍这两年,他若放弃才奇怪。” 承安没告诉宛若,早在赵玑薨逝的时候,赵睎便遣了时节来南夏接和慧公主回国守孝,被承安以皇后有孕不便远行,驳了回去,对于老太太病重的事,暗卫也已传来消息,的确不大好,可以承安对老太太的了解,此时此刻,绝不会乐意宛若回去。 老太太睿智精明,又经历了衆多福祸变迁,什麽不明白,这样催着回去的家书,怎会出自她之手,恐是赵睎授意的,目的还是宛若。 承安对赵睎有那麽点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两人的确有缘,少年时一起读书的情分还在,且赵睎登基这几个月的作为来看,是个有胆有识胸有丘壑的君王,只可惜他心有魔障,未免过去急躁了些。 不过将心比心,若是两人掉个个,若若如今在赵睎手里,承安就是倾一国之力,也要抢过来。对赵睎心里的想法,他自认比谁都清楚明白,因此,若若决不能回去,可若若的性子,若他执意阻拦,说不准更非要回去不可,从小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想到此,承安紧紧圈抱住她,低头亲了下她的额角,握着她的手轻轻放在她肚子上,柔声道: “我们的小皇子小公主可经不起奔波辛苦,我知你惦记老太太的病,明儿我便遣了国手御医去北辰为老太太医病,老太太身子骨一向健朗,没准就药到病除了,便真的不好了,你也要先顾念自己的身子,还有我们的孩子呢,再说,现如今天寒地冻,南夏尚且如此,何况北辰?怎样着急的事儿,也要等到开春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