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妻逃走中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刚踏进厅堂,姜漱玉的目光就被一个陌生的姑娘所吸引。 那姑娘看着也就十六七岁年纪,一身白衣,弱质纤纤,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楚楚动人。她心知这就是从京城来的苏雪凝苏姑娘了。师父特意免了她的早课,就是为了让她来招待这位忠良之后,务必使其感到宾至如归。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苏雪凝就蹭的站了起来,一脸惊喜之色:「郑妹妹,你怎么也在这里?」 姜漱玉眨了眨眼,下意识往身后看,并没有发现除自己之外的其他女性。她慢吞吞地问:「你叫我什么?」 「郑妹妹啊……」苏雪凝面露疑惑,「难道你不是郑家的五姑娘,郑握瑜郑妹妹吗?」她话一出口,又隐隐有些悔意。 郑家又不像苏家一般遭了难,郑握瑜又怎会同自己一样出现在这深山中?但是眼前的少女一身红衣,容颜端丽,和记忆中那张容光绝艳的脸庞几乎是一模一样。不是郑握瑜,又是谁? 苏雪凝正想着如何补救,却见面前的红衣少女瞪大了眼睛,表情甚是怪异。她心里一咯噔,连忙道:「对,对不起,是不是我认错人了?」 家中遭逢巨变后,她已不敢再任性,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人脸色。 「没事没事,我随师父姓姜,姜漱玉。」姜漱玉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刚才说跟我很像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郑握瑜?」 苏雪凝点一点头:「是。」很快她又想到,姑娘家大多都不喜欢听到自己长得像另一个人。于是,她迅速补充:「不过还是不一样的,就是乍一看像而已。」 姜漱玉摆了摆手,她在意的不是这一点。她带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你说的郑握瑜是不是有个龙凤胎哥哥,叫郑怀瑾?」 「是啊。郑家有五个小姐,只有这么一个公子。」苏雪凝点头,「你听说过他们?」 这声音很轻,可是听在姜漱玉耳中,却好似炸响了一个惊雷一般。 五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个跟五小姐生的一模一样的在深山里…… 郑怀瑾!郑握瑜! 这不是她初中二年级时看的第一本伪禁忌小说《瑾瑜》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吗?! 虽然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多年了,看过的很多小说内容也忘得差不多了,但是对于自己看的第一本伪禁忌小说,还是有点印象的。尤其是男女主人公的名字怀瑾握瑜,更是让当时还是中学生的她印象颇深。 敢情她不是穿越,是穿书啊。 「姜姑娘,你怎么了?」苏雪凝看她脸色不对,不由心下不安。 「没事。」姜漱玉摆了摆手,竭力保持镇定,「让我缓缓……」 她大脑高速运转,努力回想着小说内容。由于时间过去太久,许多细节她都记不清了,不过大体框架还记得一些。 一个大官的夫人,连生四个女儿,担心丈夫纳妾,就买通了产婆,在第五次生产时,用一个男婴换了双胞胎女儿中的一个,谎称生了一对龙凤胎,分别取名:怀瑾、握瑜。 这两个孩子在一次偶然中得知他们不是亲兄妹,后来渐渐相爱,经历重重磨难,最后也没有在一起…… 是的,这是一个悲剧,男主死了,女主最后顶着早逝的姐妹的身份坚强地活了下来。 姜漱玉此刻心有点凉。那个早逝的姐妹好像就是她姜漱玉本人啊。她记起来了,彤云山姜漱玉!没错。哎呀,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呢? 其实刚到这个世界时,她还是个奶娃娃,得知自己这辈子叫姜漱玉,她也有种微妙的熟悉感。可是在见识了师父的高超武艺后,她就能平静接受了。她猜想可能是因为这个名字太武侠风了,她以前听过类似的,所以才觉得似曾相识。要知道跟她一起长大的小师兄还叫岳剑南呢。 这十多年,她跟着师父姜大年学习武艺,师父时常夸她「天赋异禀」、「骨骼精奇」,她还想着等她过完十六岁生辰就下山游历。谁知这还没来得及下山,就被颠覆了世界观。 这会儿认真想了想,她对于「女主的姐妹」姜漱玉这个人并非毫无印象。当初还是中学生的她,一方面为女主能有新生而落泪,另一方面也为这个从未出场的姑娘感到惋惜。 姜漱玉并没有在文中正式出现过,她的存在仿佛只是为剧情服务。故事开头男主跟她交换,来到女主身边。结束时女主顶替她的身份,开始了新的生活。 至于她的一生,描述并不多。但是关于她身世的一个巨大的槽点,姜漱玉还是记得的。书中说,郑夫人是苗疆巫女。当初把其中一个女儿送走时,也存了以后再认回来的心思。——偷龙转凤是权宜之计,她想着只要再生了儿子,就能慢慢将真相告诉丈夫。——擅长巫蛊术的郑夫人怕被送走的女儿将来不愿相认,就在其体内下了蛊,让人送到旧友姜大年那里。 第2章 对郑夫人的这一举动,姜漱玉当年看书时就不能理解,现在更无法接受。是,送走的女儿大概会为了解蛊来找她相认,但被送走、被下蛊,又怎么可能再跟她母女情深?更何况,世事无常,虽说那蛊有十六年的潜伏期,可万一郑夫人没活过这十六年呢? 无巧不成书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郑夫人并未再生下一男半女,而是怀揣着秘密突然离世,也没来得及给她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解蛊。 姜大年得知旧友死讯后悔不迭,一面瞒着徒儿,一面想方设法为其解蛊,可惜未能成功,只能任其被蛊虫吞噬而亡。 ☆☆☆ 姜漱玉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 这几年师父对她确实偏心得有些过头了,简直跟亲生的女儿差不多。还时不时地邀请旧友到彤云山盘桓,每次都让她在跟前侍奉。为此师兄岳剑南没少吃醋…… 是不是说,距离她被蛊虫吞噬而亡不足三个月了? 「姜姑娘,姜姑娘……」苏雪凝注意到这姑娘的不正常,「你怎么了?」 「我没事。」姜漱玉叫住刚进来的岳剑南,「师兄,你先陪着苏姑娘,我去找师父!」 不等岳剑南回答,她就匆忙离开厅堂,直接去了练武堂。 师父姜大年看着也就四十上下,但据姜漱玉所知,他的实际年龄要比他的外表大上不少。习武之人,内力精湛,自然驻颜有术。这会儿他并没有在练武,而是专心致志低头对着一个小陶罐儿鼓捣。 听到脚步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陶罐儿藏在了身后,嘿嘿一笑:「阿玉来做什么?不是让你陪着苏小姐么?」 姜漱玉胸膛剧烈起伏:「师父,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见她这般严肃,姜大年也收起了笑意。 「我是不是要死了?」 姜大年神色陡然一变:「你听谁胡说八道的?哪个小兔崽子在你跟前危言耸听……」 「师父……」姜漱玉闻言心凉了半截。师父没有否定她的话,而是询问是谁告诉她的。她心头一阵无力,「师父,你也别问是谁说的了,我都知道了……我活不过三个月了……」 说话间,她眼泪便汩汩而落。 姜大年怔了一瞬,继而重重叹一口气,他将陶罐儿卷在袖中,用另一只袖子手忙脚乱去给她擦拭眼泪:「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找到给你解蛊的办法……」 姜漱玉听了这话,心更凉了:这话相当于直接判了死刑啊。她眼泪更加止不住,转身大步离去。 「诶,诶,阿玉!」姜大年在后面也不知此刻要不要追上去。 他醉心武学,一直不曾娶妻,也习惯了独来独往。后来受人之托,抚养阿玉。初时还有几分不耐,后来时间久了,倒生出不少疼惜的心思来。这孩子活泼有趣、天赋极佳。十多年来,他们名为师徒,实则他早把她当成了半个女儿。 郑夫人林洛曾在信中提过阿玉体内的蛊,他当时没放在心上,寻思着反正要十六年才会发动。蛊只要不发作,就什么事都没有。而且他也不想早早就让阿玉知道其身世。谁想林洛忽然离世,他后悔莫及。自责又担忧的他,这些年学蛊术、找高手、绞尽脑汁,也没找到解蛊的办法,还被阿玉知道了这件事…… ☆☆☆ 姜漱玉站在房顶,裙裾和头发在风中飘动,她一颗心浮浮沉沉,良久之后,终于又活泛起来。 师父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早死晚死都是死,客观一点说,她这十几年都是捡来的。 谁能像她一样,死后还能在书里再活十几年?还顺带练一身武艺?不亏了。 不过,不管她怎么自我安慰,还是有一些意难平。若是注定逃脱不了早夭的命运,那她辛辛苦苦十来年掌握的一身武艺岂不白学了? 距离生命结束,还有不足三个月,她想,她应该做点什么。 「什么?你想下山?」姜大年嘴唇上的小胡子翘了起来。 昨天他将阿玉的身世合盘说出,阿玉淡淡的,没什么表示,谁成想今天一大早她就来辞别。 姜漱玉不紧不慢点一点头:「是的,师父。」她笑了笑:「师父养我、教我十多年,大恩大德,我这辈子也报答不了啦。」 姜大年心中酸涩:「阿玉,别这么说。你会长命百岁,肯定会有办法的。」 「师父。」姜漱玉笑得温和,「还有快三个月,我想四处走走,想看外面的世界……」她犹豫了一瞬,神情渐渐坚定,「我不想留在这里等死。」 第3章 肯定找不到啊,不然姜漱玉就不会死了。 「我陪你下山,咱们一起。」 「不用了,师父。」姜漱玉眸中漾起笑意,丝毫不见对死亡的恐惧,「师父之前不是答应了,等我过完十六岁生辰,就让我下山游历吗?就当通融一下,让我提前下山好了。」 「阿玉!」姜大年不甚赞同。 「也许我运气好,另有一番奇遇,还能解了我身上的蛊呢。」姜漱玉嘻嘻一笑,晃了晃师父的胳膊,「好不好嘛,师父?」 少女笑靥如花,从容坦荡。姜大年心里却更加难受,他暗恨林洛害人不浅,也怪自己没能早些解决隐患。面对阿玉的请求,他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半晌才咬一咬牙:「好。」话音刚落,他就又匆忙补充:「要是觉得外面不好,就回来,这儿始终是你的家。」 「嗯。」姜漱玉重重点头,背过脸去轻拭了一下眼泪。 穿过来十多年也没习惯跪拜的姜漱玉,在临别之际,跪伏于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忍不住唤了一声:「爹。」 姜大年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可在她眼中,他是她最亲的人,他将她从一个数月大的孩童抚养到十六岁,教她读书认字,教她各种武艺。便是亲生父亲,也不过如此了。 听到这一声「爹」,姜大年没忍住,湿了眼眶,半嘟囔半抱怨:「坏丫头。」 姜漱玉嘻嘻一笑:「别忘了帮我照顾小宁啊。」 「小宁」是她养的一只鸟。山上无聊,除了习武没有其他消遣,她捡了一只鸟做宠物。 姜漱玉也不忘了同师兄岳剑南告别。这是她的第一个同门。六岁那年,师父领了岳师兄回山上,后来又陆陆续续收了几个外门弟子。不过岳剑南始终是与她感情最深厚的那个师兄。毕竟有着一起长大的情分。 「练武勤快一些,多听师父的话。」姜漱玉想了想,「但是他要是喝酒的话,得拦着他,别让他喝多了……还有,我那根鞭子,我不带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吗?我送给你……」 有些莫名其妙的岳剑南闻言喜动颜色:「真的?不许反悔啊。哎呀,算了,我也不能白要你的东西。呐,我拿我的承影给你换。」 「承影」是他惯用的软剑,不过尺余长,藏在一个暗红色的手环里,被他戴在腕上。他不由分说取下来,作势要给姜漱玉戴上。 姜漱玉本要拒绝,想着自己将死之人,转念一想,算了,也是个防身利器。大不了,快死的时候,雇一些人把她的遗物都再送回彤云山就是了。 匆忙辞别师兄,姜漱玉背着行囊下山。 站在山脚下,她回头看了一眼彤云山,想要把这一切牢牢印在脑海中。过得片刻,她转身,大步往前走。 跟着师父姜大年学了十多年武艺,据说她已经能跻身于一流高手之列。她的轻功和内力都还不错。 ——当然,这本书里也没几个学武的人。 姜漱玉一路行来,尽情欣赏美景,品尝各地小吃,有时也出手管一些不平事,颇为潇洒惬意。她甚至开始遗憾,为什么这样的日子不能过得更长久一些。 距离她体内的蛊发作不足一个月时,姜漱玉已经兜兜转转,来到了京城。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她想,可能是她内心深处对她这一世从未曾谋面的亲人感到好奇吧。 她没想过去与郑家的人相认,但是在自己命不久矣的情况下,她承认,她想看他们一眼。毕竟他们是这世上与她血脉相连的人。而且,除了她生理意义上的母亲郑夫人,其他人并没有在主观意愿上想要抛弃她。 夜深人静,姜漱玉在客栈里对着镜子一番折腾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不算是武侠世界,习武之人寥寥无几。她的师父姜大年却是个异类,武功高绝,还研究过易容术。对这种出现在武侠世界里的「邪术」,姜漱玉怎能不好奇?是以,她也跟着学过鼓捣过,还颇有成效。 此时镜中人面目平凡,神情呆滞,跟她原本的相貌天差地别。 姜漱玉想了想,又翻出夜行衣穿上,并包上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借着夜色,姜漱玉穿行于街道中,很快到了郑家。 不过,站在郑家的她,又有些迷茫了。她白天打听过,所以知道郑家的地址。但是郑家每个主人,尤其是她生理意义上的父亲住在哪里,她就不清楚了。 姜漱玉眨了眨眼,决定站在高处俯瞰一下。根据经验推断,大约就是正房、书房、或者最高最华丽的建筑。 她轻轻一跃,瞬间就站在了屋顶。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她这一看不要紧,竟给她看到角门处有人鬼鬼祟祟,不知要做什么。 第4章 姜漱玉心念微动,心说,莫非是贼?胆子倒也不小,竟然想到郑太傅家里偷东西? 她悄悄移了过去,却听到压得很低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不,我们不能走!我们不能这么自私!」 姜漱玉正狐疑,听另一个人急道:「可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啊,阿瑜。」 这一声「阿瑜」让姜漱玉一激灵,差点以为是在叫自己。念头转了几转,她忽然福至心灵:这是书里的男女主啊。 郑怀瑾和郑握瑜相爱后,太后忽然下旨,让郑握瑜进宫伴驾。进宫前夕,郑握瑜和郑怀瑾迷晕了下人私奔,却又在临行时后悔。她不愿意因自己的缘故连累全家。自杀不成后,心灰意冷进宫,被狗皇帝厌恶…… 时隔多年,姜漱玉想起来,还觉得心肝儿隐隐作痛:这是甜转虐的重要转折点啊。前面有多甜,后面就有多虐。她当年看书时,真希望他们就此不管不顾私奔走掉,也好过后来,一个早死,一个生不如死。 远远望着痛苦纠结的男女主,姜漱玉的心情甚是复杂。这曾是她真情实感站的第一对伪骨科cp,女方更是她生理意义上的孪生姐妹。 「我们不能这么自私,不能……」乔装打扮的郑握瑜不停摇头,黑暗中她双目的泪,看在姜漱玉眼中是那样的清晰。 「喂,我倒是有个法子。」姜漱玉忍不住出声。 「谁?」郑怀瑾惊问的同时,将郑握瑜拦在了身后。他微眯起眼,打量着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的黑衣人。 那人缓缓走来,在黑暗中只露出一双眼睛。郑怀瑾观其身形,知道她是个女子,那双眼睛湛如墨玉,不知为何有些熟悉。 「你是什么人?到郑家所为何事?」 「这有点难回答。」 姜漱玉皱了皱眉,视线越过郑怀瑾,直视着郑握瑜,慢悠悠道,「我虽然和你同一天出生,可我想,你应该叫我一声姐姐。」 「什么?」郑握瑜瞪大了眼睛。 郑握瑜的闺房内,烛光摇曳。 姜漱玉卸下脸上所有的伪装,冲俱是一脸惊讶之色的男女主微微一笑,轻声道:「这,就是我的证据。」 烛光下,两张脸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仔细看的话,又有细微的不同。姜漱玉因为常年习武,同样的眉眼却自带英气。而郑握瑜养在深闺,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郑握瑜怔怔的:「真,真像……」 这感觉好生奇妙,仿佛是照镜子一般,可对面却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她七岁那年,无意间听到了母亲的话,知道自己有一个孪生姐妹,却没想过有一天这个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想,可能是血缘的神秘力量,一见到孪生姐姐,她就莫名感到亲近。 郑怀瑾面无表情,眼中满是讶然。 姜漱玉挑了挑眉,慢条斯理:「你们的难题,很好解决的,不是吗?我代她进宫。」 「这怎么行?」郑握瑜脱口而出,「我怎么能让你代我送死?」她摇了摇头:「皇宫不是好地方。皇帝他,他也不是好人。郑家已经亏欠了你,我不能再自私地让你牺牲。」 她无法忽视心中的愧疚。早在七岁那年,她就知道哥哥不是她的亲哥哥,她有一个和她同一天出生的姐姐。但是一则她害怕,二则在那时的她心里,她远在天边的姐姐又哪里比得上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所以她死守着这个秘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后来的岁月中,她很少想起她的孪生姐姐,有时想起,也都强迫自己迅速忘掉。 郑握瑜低声道:「十多年来,我在府中锦衣玉食,现在需要我承担责任了,我却躲开,让姐姐顶上去?如果那皇宫是好地方也就罢了,可惜后宫复杂,且皇帝非善类。那绝不是一个好去处。我不能这么自私。」 姜漱玉一怔,唇畔浮起了笑意。这个妹妹的回答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女主没有崩人设,这确实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轻轻叹一口气,姜漱玉心想,如果说一开始,她提议代郑握瑜进宫只是未加考虑一时冲动,那么此刻她倒更坚定了一些。她看过书,过去这么多年了,想起拆她cp的狗皇帝,还觉得讨厌。不过反正她是将死之人,做些善事,成全一对爱侣也不错。而且,她还真想会一会书里的那个狗皇帝,想看看那个「有着美丽皮囊的魔鬼」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我只问你一句,你想进宫吗?」 郑握瑜愣了愣,继而苦笑着摇头:「太后懿旨已下,我不想,又有什么办法?」 「我想。」姜漱玉长眉轻挑,下巴微扬,「要不,你把这机会让给我?反正咱们长的一样。外人也分辨不出来。你既能和情郎双宿双栖,也不必担心皇帝找郑家麻烦,岂不正好?」 第5章 「可是……」郑握瑜迟疑了,这对她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诱惑,可又那么让人不敢相信。她忍不住再次提醒:「皇帝不好,一点都不好。」 「我知道啊。」姜漱玉咳嗽一声,「那话怎么说呢?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觉得不好,可偏偏我就觉得好呢。」她叹一口气,深情款款地道:「唉,你不知道,其实我对皇帝陛下一见钟情,此情不渝。我做梦都想和他在一起。他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 「这……」郑握瑜怔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一直沉默的郑怀瑾眸中却有亮光闪过,轻轻扯了扯郑握瑜,低声道:「阿瑜!」 姜漱玉笑了:「说来也巧,我小名叫阿玉,可能是天意吧。」 郑握瑜一颗心怦怦直跳,她看看郑怀瑾,又看看和自己长相甚是相似的姜漱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咬了咬唇,下定决心:「那,那既然如此,就多谢你了。」 她做梦也不敢相信,困扰许久的难题,就这么解决了,皆大欢喜。 她迅速稳了心神,和姜漱玉讲起府里以及宫中的一些事情,又忍不住打听姜漱玉这些年的生活状况。 「阿瑜,我们必须早点离开这儿,不能让人发现这里有两个五小姐。」郑怀瑾担心迟则生变,匆忙提醒。 郑握瑜回过神来,将心一横,跟着郑怀瑾离去。 转身之际,郑怀瑾深深看了姜漱玉一眼,须臾间又收回了视线。 两人目光相撞,姜漱玉先笑了,她大致也能猜出来,显然她的说辞,单纯善良的女主信了,男主却没信多少。不过也无所谓,他因为自己的私心,并不会揭穿她。——他可是最不想女主进宫的人啊。 外面被郑怀瑾迷晕的下人还在沉睡,房中只剩下姜漱玉一人。她估摸了一下时间,知道也没几个小时来睡觉了,干脆静坐调息。要说习武之人就是逆天的存在。内息在体内运行一个周天后,她便觉得精神十足。 天还未亮,那些中了迷药的下人就醒了,众人心中均暗自担忧。大人命他们看着小姐,怎么就睡着了?匆忙回房间一看,却见五小姐虽然打扮古怪,却仍静静坐着,皆暗暗放心。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五小姐看着和平时似乎不大一样。 ——当然,这并不是众人关注的重点。今天是五小姐进宫的日子,郑家上下高度紧张,不能出一丁点差错。 姜漱玉也不想出错,干脆就努力扮演心灰意冷不愿进宫但是迫于无奈只能认命的五小姐,沐浴更衣梳头装扮,异常配合。 盛装之后,她打量了一下镜中的自己,嗯,不错,倒也担得起「淡妆浓抹总相宜」。 也就是在这一天,她见到了眼眶微红的郑太傅。 这个人是她生理意义上的父亲。虽然在此之前,她曾对自己说,不要在意,不要在意,可她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去打量他。 他站在那里,脊背挺直如松。他看上去年近五十,生的端方儒雅,两鬓微有白霜。虽然上了年纪,但也不难猜测出年轻时必然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她想,也难怪林洛会甘愿放弃自由自在的江湖生活,将自己束缚在郑家后宅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可惜的是,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儿子不是自己亲儿子,眼前的女儿也不是自己养在身边的女儿。 「到宫里小心为上,不要任性。」郑太傅良久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姜漱玉担心给他发现异样,只低低地应了一声:「记下了。」 结合自己久远的记忆,以及昨夜郑握瑜的介绍,姜漱玉也大致清楚当下的状况。 小皇帝名叫赵臻,跟她同年。先帝驾崩时,他才五岁,在方太后和寿王的支持下继位。他当时年幼,寿王赵毅做了摄政王,代为执政。蛰伏十年,他在去年冬天扳倒摄政王,夺回了政权。今年又陆陆续续清理摄政王旧部,在朝中进行了大清洗。 立郑家小姐为皇后是方太后的意思,遭到了小皇帝的强烈反对。母子俩互不相让,最终各退一步,先接进宫封为淑妃,至于后位,先空悬着。 当然,姜漱玉倒不担心小皇帝对她行不轨之事。一来凭她的武艺,能强迫得了她的人还不多。二来,她坚定地认为小皇帝是有些难言之隐的。书中提过,小皇帝因为曾亲眼目睹方太后与摄政王之间的私情,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 这也是郑握瑜进宫之后还能保持清白之躯的最主要原因。 今日郑家小姐进宫,宫中用了半副銮驾来迎接。 姜漱玉摸了摸手腕上的承影,从容上了銮驾。她有些庆幸地想,还好这个世界的规矩和她上辈子看的宫斗小说不一样。后妃进宫都不能带贴身侍婢,不然她这个冒牌的就太容易露馅了。 第6章 她被领去向太后行礼时,心中颇觉讶然:方太后也太年轻了吧!儿子都十六岁了,怎么她本人看上去才只二十出头的模样? 习武之人驻颜有术,看上去年轻并不奇怪,可是听方太后的呼吸,根本不像是有武艺在身。看来只能说是宫中女人善于保养了。 不过太后可真好看。 姜漱玉不由地想,希望自己三十多岁也能这么年轻。哦,不对,她只能活到十六岁。 这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 汉白玉砌就的池子里蓄满了水,殿中水汽氤氲,映着周围珠光,恍似仙境。 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姜漱玉心中惊叹,面上仿佛见惯一般,神态如常,目不斜视。 「请娘娘沐浴。」模样乖巧的宫女神情温顺,伸手欲解姜漱玉的衣带,离她的身体还有一寸距离时,就被其一把攥住。 小宫女惊讶抬头:「娘娘?」 姜漱玉倏地松手,她轻咳一声,极其自然:「我自己来就行,你们先退下吧。」 真是,习武时间久了,形成自然反应了。 「是。」宫女们放下衣物,鱼贯而出。 见四周再无旁人,姜漱玉捏了捏已经有些发僵的脸颊,暗暗吐一口气,心说,这大家闺秀可一点都不好当。 她飞速褪去衣衫鞋袜,纵身跳入汤泉池中。 温热的池水因为她的动作而飞溅,她脸上水花点点,犹如雨后海棠,明艳不可方物。 抹一把脸,姜漱玉长舒了一口气,舒展双臂,浸入水中。从凝神香都遮掩不住的硫磺味,不难猜出来,这应该是真正的温泉。 她对于汤泉赐浴所代表的荣誉不甚在意,她高兴的是,在这皇宫中居然也能有真正的温泉。 她在彤云山长大,山中也有一处温泉。她少时练功累了,都会去泡会儿温泉,消乏解困。 可惜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算了算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早死晚死都是死。死前还能再享受一遭,不亏不亏。 热汤荡漾,薄烟徐袅。 姜漱玉将身体浸泡在温泉中,放空思绪。 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呼啦啦下跪的声音。 姜漱玉耳朵微动,心念急转。她长臂一伸,拿过放在旁边的衣物,迅速穿在身上。 唔,刚才没仔细看,这衣裳合身归合身,可是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暴露?在深山中待了十多年的姜漱玉一时有点接受无能。但此时若要再更衣,明显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已经有人站在她不远处。 夕阳西下,这大殿一半在光亮中,一半在阴影中。 那人负手光亮处,身后尽是阴影。他看着只有十六七岁,黑衣金冠,五官生的精致,可一双眼睛却冷若冰霜,瘆人至极。 姜漱玉有一瞬的愣怔,她心里清楚,这个就是在她看书时,被她骂了好几次的「狗皇帝」赵臻了。 平心而论,这人确实生的不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长的最好看的男子。当然,惊艳归惊艳,她除了警惕,心中再生不出其他波澜。 她本人的审美更偏向于阳光那一挂。 姜漱玉打量赵臻的同时,他也在皱眉审视着眼前的女子。他曾在太后处见过一次郑五小姐,当时没甚留意。不过这时看去,和他记忆中似乎不大一样。 她站在汤泉池边,大约是刚泡过汤泉的缘故,白皙如瓷的脸颊染上了一层红晕,犹如此时天上的晚霞。樱唇嫣红水润,似是邀人品尝。她年纪轻轻,可眉梢眼角都带些了妩媚娇俏的味道。 而且她居然还直勾勾地盯着他! 赵臻心中窒闷,他视线下移,却见少女雪白的肌肤犹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在大红纱裙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他双眉之间的褶皱更深了,重重哼了一声。 这一声冷哼让姜漱玉越发警惕。身后是汤泉,她不好再退,但右手却悄悄抚上了手腕的「承影」。托它古朴外观的福,她居然顺利带着「承影」进宫了。 她暗暗寻思,严格来说,这不算武侠世界,这世上学习真正武术的人不多,修习内力的更是寥寥。他们在彤云山上的这些人已经堪称异类了。而且刚才狗皇帝进来时,脚步虚浮,不像是内功精湛的。 再说,她马上就要死了,她怕他做什么? 姜漱玉待要上前一步,忽然心口一阵剧痛。这感觉是她从未曾经历过的,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在咬啮,又像是万把匕首在捅。 她不由自主按住了胸口,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落。数息之间,她仿佛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第7章 不是还有半个多月么?怎么现在就发作了? 赵臻微微眯起了双眼。此女衣着暴露,见到自己后,眼神大胆,行为无状。这会儿更是手捂胸口效仿西子捧心。呵,是对他不够了解把他当成了沉迷美色的无道昏君吧? 那疼痛来时排山倒海,但好在须臾之间就渐渐消退。姜漱玉悄然松一口气,鬓发已经濡湿。她想,如果再来这么几回,她可能会自己找把刀抹脖子。 这根本不是人能承受的,更何况活活疼死。也太狠了一点儿。 赵臻想起自己先前查到的事情,冷哼一声,慢慢踱步到她跟前,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朕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 「啊?」姜漱玉睁大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她代替郑握瑜进宫一事,满打满算,也只郑怀瑾郑握瑜和她自己知道,这狗皇帝是从哪儿得知的? 不过,知道就知道。她姜漱玉也没什么可怕的,再说,如果没和郑怀瑾做交换,她才是郑家的五小姐啊。 姜漱玉下巴微扬,挺了挺胸,也冷哼一声:「那又怎样?」 随着她的动作,赵臻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怒极反笑:「不错,郑太傅的女儿,倒是有几分风骨,可如果给他知道……」 他的话未说完,就被一声闷哼所取代。 那个郑家五小姐,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向他扑过来。他躲避不及,被她扑倒在地,连嘴也被一只小手堵上。 姜漱玉此刻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那刚刚退去的疼痛,又返潮一般汹涌而至。这一次,她不止觉得胸口疼,连四肢百骸都痛得厉害。她想跳进汤泉中缓解一下,又想找些止痛的药物,还想找把刀捅了自己。 偏生这个狗皇帝还在旁边喋喋不休。 她也没多思考,直接扑了上去掩他的口。可她练了十多年的功夫,内力精湛,又岂是会些拳脚功夫的赵臻所能比得?她没留意自己的力道,一下子将他按倒在了地上。 他居然还瞪她?还咬她手心?! 饱受疼痛折磨的姜漱玉下意识收回手,然而下一瞬,就听到他咬牙喊:「护……」 姜漱玉用脚趾头都能猜到他是要喊「护驾」,她再次去掩他的口:「别出声!」 赵臻是先帝独子,五岁继位,虽然十年中不能亲政,但是从未有人敢这样欺辱于他。他想挣脱,挣脱不开,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她颈下白嫩细滑的肌肤,白得炫目。他心头翻滚,下意识就去推她。 两人肢体纠缠,不知怎的,脑袋一起砸在汤泉池边坚硬的汉白玉石上。 已经交亥时了,汤泉宫中仍然灯火通明。 方太后到了这时仍未安睡,一向好脾气的她,破天荒发了大火。她横眉冷黛,满面寒霜:「说,到底怎么回事?!」 在她面前,一排宫女跪伏于地,身子微微颤抖。为首者壮着胆子,带着哭腔,颤巍巍道:「太后,奴婢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汤泉宫的偏殿内躺着年轻的皇帝和今天刚进宫的淑妃。谁都不知道他们在汤泉池边发生了什么,大家听到动静,匆匆进去看时,见两人双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太医院的老太医们也诊不出个缘由。 方太后又岂能不怒? 「太后,太后,淑妃娘娘醒了!」 方太后闻言,凤目微扬:「皇上呢?」 小宫女摇了摇头:「皇上还没醒。」 方太后皱眉,沉声道:「扶哀家去看一看淑妃。」 皇帝与淑妃情况相似,其中一个已经醒来,那另一个想必也不远了。 ☆☆☆ 赵臻刚一睁开眼,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他清了清嗓子,一声「来人」还未出口,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张他异常熟悉的脸。 「母后?」 方太后诧异于淑妃郑握瑜的称呼,但转念一想,如今她是皇帝的妃子,斗胆叫她一声「母后」,虽然失礼,却也不算什么。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低声问:「淑妃,到底怎么回事?」 「儿臣正想问母后呢,太傅千金,大家闺秀,学的都是什么规矩?!」赵臻恚怒,不曾留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陡然尖利起来。 方太后皱眉:「你说什么?」 赵臻冷哼一声,手掌撑着床想要坐起身来:「母后选的好淑妃……」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是哪儿哪儿都不对啊。 第8章 他的声音不是他的声音。他说话没这么纤细娇柔。他的手也不是他的手,这软绵绵的像什么样子?甚至是他胸前也不知何故变得沉甸甸的。 他下意识伸手去碰触,只觉一片绵软滑腻。 这陌生的触感,十六岁的他不难猜出是什么。 他的手不自觉发颤,身体不停地打摆子,连上下牙齿也跟着相撞,咯咯作响。 赵臻的视线掠过自己明显缩小了不止一圈的手,以及胳膊上那有些熟悉的红纱,短短数息间,脑海中已浮现了许多念头 。 他重重喘了一口粗气:「请母后屏退左右。」 方太后心中讶异,却没有拒绝,命宫人内监退下。 「母后,帮朕拿面镜子来。」 方太后瞳孔骤缩:「淑妃,你胡说什么?!」郑氏刚一醒过来,她就觉得有哪里不对,谁想对方这会儿居然在她耳旁炸了一个惊雷。 母后?朕?这,这…… 赵臻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朕不是淑妃。」 他这会儿也猜到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居然变成了郑握瑜。不过他自认是经过风浪的人,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半坐着,声音极低:「母后不认得儿子了么?」 方太后眉心青筋突突直跳,眼前这张脸明明是郑握瑜的脸,偏偏却用皇帝的语气来说话,着实诡异。她后退一步,冷喝一声:「大胆郑氏,你发了什么疯?竟然冒充皇帝?」 赵臻毫无惧意,他低低一笑:「好孩子,你要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忍’,只有忍下来了,才能成大事。」 他这话刚一出口,方太后便瞪大了眼睛。这是臻儿刚登基时,他们母子被摄政王折辱,她抱着不足六岁的他,安慰他时说的话。 「三更起事?」赵臻还在继续说着,「不,二更半吧。他素来少眠……」 方太后嘴唇直哆嗦,他们母子之间的「暗语」,除了他们娘儿俩,这世上绝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难道说,真的是臻儿附在了郑握瑜身上。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赵臻苦笑:「母后,朕是臻儿。」 「臻,臻儿……」方太后手足无措,「你真是臻儿?」 赵臻双目微阖,背靠着引枕,很无力地点了点头:「是。」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方太后眼中流露出震惊、担忧、费解等多种情绪,「你为什么会变成郑握瑜?」 赵臻摇一摇头:「朕也不知道。朕呢?赵臻的身体呢?」 方太后摇摇头:「还没醒过来。」 赵臻双眉紧蹙:「是不是醒不过来了?」 他也听过「借尸还魂」的说法,这时难免会往这方面想。他猜测,很有可能是他和郑握瑜在争执时双双丧命,而他命不该绝,有还阳的机会。可惜还魂的时候出了偏差,错误地附在了郑握瑜身上。 「你别吓唬母后。」方太后神色剧变,眼泪差点落下。 「不是吓唬。」赵臻摇头,「这件事还得……」 说话间,他心头陡然一阵剧痛,焚心蚀骨。他伸手抓着床围栏,猛一用力,竟然将围栏硬生生扯了下来。 方太后大惊:「臻儿,你怎么样?」她当下也来不及细究真假,连声高声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赵臻忍着剧痛,摆一摆手,制止了她:「别。」 少女的脸颊此时惨白得吓人,方太后急道:「你都这样了,不叫太医怎么行?」 赵臻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感觉那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他低声道:「这不是太医能解决的。母后,去,教人去请国师。」 本朝设有国师,现任国师复姓钟离,年纪不大。据说能通灵,能与鬼神对话。赵臻一向不信鬼神之说,但是自己身上发生了这等怪事之后,他最先想到的解决办法,却是求助于鬼神。 方太后连连点头:「好。」 「还有,封锁消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方太后神情严肃:「你放心。」 「看好朕的身体,细心照料。」赵臻再一次叮嘱。他想,错位只是暂时的,他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正常,「算了,朕自己去看一看。」 皇帝与淑妃双双昏迷不醒,宫人内监也不敢轻易移动他们,就近将他们安置在汤泉宫的偏殿中。 赵臻没行多远,就看到了「自己」面色如常躺在床榻上,呼吸均匀。 他心中默念了好久,都没能如愿恢复正常。 第9章 方太后虽然性子单纯,但是毕竟在皇宫里十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早不再是当年的无知少女。她迅速封锁了消息,处理相关事宜。 钟离无忧来的很快,他衣衫微乱,头发也不算整齐,显然是在睡梦中被叫进宫的。听太后简单讲了始末后,他双目圆睁,这才认真去看据说是皇帝陛下的淑妃娘娘。 才看一眼,就匆匆移开了视线:「请娘娘,啊,能不能请皇上先行更衣?」 赵臻愣了一瞬,这才意识到淑妃身上还是这身红色纱裙。他嫌恶而又愤怒,脸色铁青:「钟离无忧!」 他随手捡起自己原本的衣衫裹在了身上。 钟离无忧大气也不敢出,细细查看了好一会儿,又绕着他们做法。折腾了好久,他将手上「宝物」往地上一掷,甚是懊丧:「皇上恕罪,臣没有一点办法。」努力不去看那张美丽脸庞上的怒意,他继续道:「臣活了二十多年,从没见过这种情况。臣私以为,只能用两个字来解释。」 太后连忙问:「什么?」 钟离无忧仰头看了看上方,慢慢吐出两个字:「天意。」 皇帝的脸色瞬间差到了极点。 钟离无忧干脆破罐子破摔:「要说解决办法,那也不是没有。」 「什么办法?」 「一个字:等。」 皇帝闻言脸色愈发难看。 钟离无忧后退了一步:「呐,臣也没有别的法子嘛。这种怪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前面几任国师留下的天书上都没有,臣不敢贸然行动。」 赵臻慢慢平复呼吸,低声问:「杀朕。」 「啊?」钟离无忧一怔,疑心自己听错了,而方太后早已低呼起来:「臻儿,你胡说什么?」 遭逢剧变后,赵臻此刻已基本上恢复了镇定,他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地道:「 杀了朕,毁了朕现在的这具躯体,或许就能归位了。」 钟离无忧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皇上。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皇上如今还在这躯壳里,谁能保证,这躯壳没了,皇上就一定能恢复正常呢?万一要是形神俱灭,那岂不是驾……」 他话说到一半便去掩唇,做噤声状。 方太后也满目忧色:「是啊,臻儿。这种没把握的事情做不得。」 「对,还不如皇上多下几道圣旨,轻徭薄赋,恩泽百姓。也许上天一高兴,皇上就能……「 钟离无忧眼尖,看见面前「淑妃」那张美丽的脸上毫无表情,目光沉沉俱是汹涌的怒意。于是,他再次闭嘴。 赵臻扯了扯嘴角:「你的意思,会有今日之祸,是朕失德?所以上天降罪?」 「不不不,臣不敢揣测天意……「 方太后轻咳一声:「臻儿,不如就先按照国师所说的去做。多为百姓做善事,惠及百姓,原本就是君王之责……」 「难道就让朕这样男不男女不女地等着?」 很显然赵臻并不甘心,这样一具属于女性的身体,更让他无法接受。 「咱们不能冒这个险。」烛光下,方太后神情凝重,「母后教你的第一个字是什么?你能忍他十年,就不能等一段时日?宫里有哀家和你坐镇,朝堂有郑太傅和国师。另外还要请国师多寻良方……」她上前一步,握住了「儿子」的手:「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若真的形神俱灭,你真的甘心?你的宏图抱负,你的江山大业,都不要了?那就只剩下哀家一个人了。」 那张原本属于「淑妃」的脸庞在灯下明明灭灭,良久之后,才咬一咬牙:「好。」 国师摸了摸鼻尖,作为王朝的拥护者,神的使者,在得知了这一事件的同时,他就知道,他势必要参与到其中来。 皇帝的灵魂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必然掀起惊涛骇浪。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皇帝已然亲政,不比小时候,更不可能长期躲着不见人。 「这个,臣能解决。」国师钟离无忧咳嗽了一声,「臣掐指一算,下月二十三,是先皇冥诞,臣以为皇上作为人子,应该斋戒闭关七七四十九日方显孝心。」 太后闻言立刻称赞:「不错,这确实能稍微避一避。不过,若是不足四十九日,臻儿就好了呢?」 钟离无忧一笑:「那不更好么?」 赵臻瞧他一眼,垂眸:「为显示孝心,朕也该减轻一下赋税?从朕的私库中拨一些银两兴办学堂。」 「大赦天下?」 赵臻沉吟:「那也得先看看什么人该赦,什么人不该赦。」 第10章 汤泉宫内烛火通明,有些事情正在悄悄定下。 已经渐渐接受了现状的国师钟离无忧会忍不住去看这位变了身躯相貌的年轻皇帝。 说起来也真奇怪,他之前还在心里暗暗想过,这个小皇帝生的过于女气了一些。但此时对方换了躯壳,在女子身体里,他却觉得这张属于「淑妃」的脸似乎英气了不少。 赵臻正说着相关事宜,忽觉又是一阵疼痛袭来,心口似乎有上千万只虫子在咬啮,豆大的汗珠染湿了鬓发,有那么一瞬间,他自己几乎也要相信这是天降的惩罚了。 「皇上!」钟离无忧看见他异样,不自觉低呼一声,上前扶住他,却见其双目紧闭,似是已失去了知觉。 「臻儿!」 太后神色焦急,又匆忙向国师求助,「国师,你看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中毒了?还是生了什么恶疾?他这般心口痛,已经好几次了。哀家从不记得郑氏有心疾啊……」 钟离无忧当即查其脉象,看其眼睛,沉吟许久后,才忖度着道:「不是毒,也不是急症,如果臣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蛊。」 「蛊?」方太后怔怔的,「怎么解?」 钟离无忧上眉紧锁:「只有知道究竟是什么蛊,才能解啊。请恕臣无能,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是什么蛊。不过……」 「那怎么办?还是等么?不能让他就这么活活疼死啊!」方太后眼眶微红,「你是没看到,他刚才硬生生把床围栏都扯了下来,是该有多痛。」 「倒是可以压制一下蛊。」钟离无忧匆忙续了后半句。 ☆☆☆ 姜漱玉刚一醒过来,就对上了满面忧色的方太后。 她刚一抬手,对方便握住了她的手:「臻儿,你怎么样?好些没?」 姜漱玉有点懵,珍儿是谁?郑握瑜的小名儿?没印象啊。不过对方如此关切,她很有礼貌地回了一句:「谢谢,还好。」 她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印象中最后一幕是她心口剧痛,去掩狗皇帝的口,跟对方扭做一团。 她是怎么到这床榻上的? 方太后身体微移,将位置让了出来。姜漱玉看到一个衣衫微微有些凌乱的白发青年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眨了眨眼睛,这么有规则的白,好像是《瑾瑜》里的国师?叫什么来着,西门还是欧阳,反正是个复姓…… 「皇上,这具身体被人下了蛊,臣目前没有解蛊的办法,不过可以暂时压制,皇上意下如何?」 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青年,姜漱玉感觉自己的脑袋有点转不过来弯儿,他为什么对着她叫「皇上」?不应该叫娘娘吗?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没错,是她的手啊。摸摸耳朵,摸摸脸,她确定自己没有再一次死后魂穿啊。所以这个国师是认错人了,还是疯了? 钟离无忧没有错过「皇帝」有些迷茫的眼神以及那几个小动作,他暗暗叹一口气,心想,肯定是一觉醒来希望之前是一场梦吧!说起来也是可怜,堂堂君王,小时候被摄政王压制,好不容易自己蛰伏多年,该有的都有了,却到了女人身体里。 他有些沉痛地道:「皇上,你现在确实还在郑娘娘身体里,不是梦。不过,这身体里的蛊,臣能压制,可以让那蛊先不发作,也可以给皇上减轻一点痛苦。」 姜漱玉猛地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等等!这国师为什么以为皇帝在她身体里?还有,还有方太后之前喊的是「臻儿」?也把她当成了皇帝? 然而她现在无暇去想他们产生这种误会的原因,她更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你说你能压制我身体里的蛊?压制到什么程度?」 钟离无忧轻咳一声:「是这样的,皇上。要想完全解蛊,须得知道下的蛊究竟是什么,臣对蛊的了解不深,无法将蛊虫杀死,并从这具身体里彻底移出去。不过,压制它,让它继续沉睡,不发作,臣还是能办得到的。」 老实说,他到这会儿才找回了点自信。他并不是毫无用处嘛。 「真的?」姜漱玉几乎要跳将起来,若不是有生人在侧,她恐怕就要手舞足蹈了。 居然能压制!一直不发作的话,不是跟她过去十几年差不多吗?她强忍着欢喜,不停地点头:「好,很好,就这么办。」 「皇帝」的反应让钟离无忧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就不觉得奇怪了,大概是真的太痛了吧。天子也受不了。 「你确定这碗汤药喝下去有用?」姜漱玉指着面前颜色、气味无一不古怪的药碗。 钟离无忧郑重点了点头:「皇上放心,臣敢以性命担保。虽不能解蛊,可也能减轻疼痛。」 第11章 姜漱玉回想了一下先时蛊虫发作时的疼痛,默默对自己说:「没事,反正已经活够本儿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于是,咬一咬牙,她端起药碗,闭眼、屏息,咕咚咕咚饮下。 这汤药喝下肚,腹中火烧一般的疼。 「水,水,冰水!」姜漱玉接过递来的冰水,迅速喝下。 「皇上先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姜漱玉摆了摆手,姿势不变,只合上了眼,默默调息。 如果不仔细看,只会以为她是睡着了。 国师钟离无忧与太后交换了一下神色,两人放轻脚步,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出了这等大事,自然要细细商量,不能引起恐慌。 姜漱玉悄然松一口气,还没等她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到自己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你究竟是谁?」 「谁?谁在说话?」姜漱玉倏地站起身。然而遍观四周,却没有一个身影。 见,见鬼了? 「你是神仙还是妖怪?你究竟使了什么妖法把朕变成这样?」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响着,姜漱玉隐隐觉得有些耳熟,下意识反驳:「你才是妖怪呢。」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哼。 联想刚才太后和国师的奇怪表现,她忽然想到什么,试探着在心里问:「你是狗皇帝?」 「大胆!」同样是在她脑海里响起的声音。 姜漱玉心里一凉,瘫坐在榻上:「你怎么跑到我身体里去的?」 这岂不是完了?上辈子她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是当她穿越尤其是穿书以后,对未知也有了那么一些恐惧。 「你,你是不是死了?附身到了我身上?所以,他们才会认为我被你上了身?」姜漱玉武功不差,可当她发觉自己面对的是非人类后,也不由地心里凉飕飕,「我跟你讲啊,我这人阳气很旺,我可不怕你,一点儿都不怕。」 为了证明自己丝毫不害怕,她抬手端起一个银碗,右手微一用力。银碗已经没了原本的形状。 「喂,你赶紧给我出来!」 片刻的静谧后,她才再次听到赵臻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别白费力气了,如果能出去,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儿?」 赵臻此刻心情很差。 一天以前,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少年皇帝。半天以前,他虽然变成了这个女人,但好歹还有一具能自由控制的躯体。而现在,他只能随着她的视线看到外界一切,只能从她的耳朵来听声音。 大概是因为已经经历过一次巨变,所以他这次很快就理解并接受了自己当下的处境——他的魂儿在郑氏体内。不对,确切地说,是他的魂儿和郑氏的魂儿一起在她体内。 先时他还怀疑是这个女人使的妖法,不过从她刚才的反应来看,她大概什么也不知道。他心中固然不喜她,但这个时候,不得不放下身段与她合作。 「你去把国师请过来。」 姜漱玉不说话,心里却想,你以为我傻么?国师虽然蠢,但肯定维护皇帝。万一觉得皇帝这样是她害的,自然要对付她。 单论武力,她不怕国师。可谁知道那个白发国师会不会一些超能力或者非自然手段? 她刚动这样的念头,脑海里便忽的响起了皇帝的声音:「郑氏,你是不是认为你心里想什么,朕不知道?」 「啊……」姜漱玉低呼一声,下意识便去掩自己的唇。然而不过瞬息之间,她就想到自己这一举动可笑且无用了。他在她身体里,她无需开口就能同他对话,他如果真知道她的心事,她捂嘴有什么用? 「你明白就好。」 姜漱玉不再说话,她双目微阖,放空思绪,干脆调息静坐。内力在体内运行,她倒是浑身舒泰,可是需要借助她的视线去看外界的赵臻就很不舒服了。 眼前黑蒙蒙一片,让人不由地焦躁起来。事实上她如果不刻意跟他说话,他并不能知晓她心里想什么,但是看她反应也能大致猜出一二。可现在不知道她究竟使了什么手段,他只觉得自己周身都在黑暗中,没有声音,没有光线,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偏生他走不得,动不得。 「喂,郑氏,难道你愿意身体里一直多一个灵魂吗?你去请国师,朕保证不会为难你。你所犯下的错误,朕既往不咎。」 姜漱玉睁开眼睛,在心里嘀咕:「你要想为难我,也得你出去了再说。你是不是忘了,那个白头发国师,已经奉我为皇帝了。你这般恶声恶气,是跟人说话的态度么?你要是态度好一些,我也不是不能帮你。」 第12章 反正她自己身上的蛊已经被压制了。她就算即刻逃出宫去,除了身体里多一个魂儿也没别的不妥。只不过极大可能会连累郑家罢了。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地懊恼起来,早知道这世上有个国师可以压制她体内的蛊,她又何必蹚这趟浑水?可是,如果不蹚这趟浑水,她也未必能认识压制住蛊的国师啊。 她这般胡思乱想着,赵臻却因为她那句「那个白头发国师,已经奉我为皇帝了」而气得不轻。他方才已经向太后和国师证明了自己的身份。若此女真的冒充他乱政,那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即便是发现她有不妥,考虑到他尚且在她身体里,想来钟离无忧投鼠忌器,也不敢真的对付她。 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还能如先前那般自由控制这具躯体。 念头刚起,他惊觉自己能动了。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就听到了脑海里的女声:「喂,怎么回事?!」 姜漱玉懵了,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感觉像是变成了一抹意识。她心思急转,敢情不是身体里多个魂儿这么简单,这狗皇帝是要跟她共用身体啊。 不行,她的身体,凭什么让给他?她一定要抢回来。这么想着,不知怎么,她好像又恢复了正常。但不多时,又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这般你来我往了几次。 赵臻不与她争了,而是试着与她沟通:「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咱们两人现在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谁都别想轻易甩开谁。所以,除了和朕合作,你别无选择。」 姜漱玉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所以呢?」 「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只要你与朕合作,你所犯诸错,朕既往不咎。」 姜漱玉暗自嘀咕:「就你现在这样,你想追究也追究不了啊。」不过无法完全控制身体,她想不和他合作也不行。 于是,她在心里对他说:「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不会跟我计较,是不是?」 赵臻想到她先前的种种无理举动,想点一点头,又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连身体都没有,点头也无用,就回答她:「是的。」 「那行,就这么定了。」姜漱玉一笑:「说吧,你想干什么?」 「什么?!」国师钟离无忧望着面前自由切换的人。——他现在已经不知道是该称其为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了。 「有解决的办法吗?」说话的是赵臻。 钟离无忧一脸沉痛地摇头:「请恕臣无能。」 这种情况他倒也曾经见过。但无一例外,都是人死以后,魂附在旁人身上,与人争夺躯体。可现下他也不能说皇帝是鬼啊。皇帝明明还活着呢。历任国师留下来的天书上,也没有介绍过这种情况啊。 他方才试着招魂,可是没有丝毫变化。 赵臻有些失望,床榻上的「他」双目微阖,似乎是睡着了。明明自己的身体就在眼前,可他偏生回不去。不过经历了重重失望之后,他很快接受了现状:「辛苦国师了,此事若传出去,只怕会动摇国本。还请国师守口如瓶。」 钟离无忧满口答应,施礼告退。 姜漱玉透过自己的眼睛看他们说话已经有一会儿了,国师一走,她就冷不丁问:「好了没?」 刚听到赵臻「嗯」了一声,两人就交换了位置。她迅速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将视线从皇帝的身体上移开。 这会儿天都快亮了,她折腾了许久,也觉得身上黏腻。如果是她一个人还好说,但她身体里还有个男性的灵魂,这就有点麻烦了。 「诶,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姜漱玉在心里说,「当你需要出来的时候,我给你出来的机会,也会帮你保守秘密。但是你,要答应我几件事情。」 「你说。」 「第一,我沐浴、更衣的时候,你不能看,不能听。」 赵臻嗤笑:「你以为朕有兴趣看?你只要睁着眼,你看到什么,朕就看到什么,你忘了么?」 姜漱玉不以为意:「我知道啊,我只是强调一下,把丑话说到前头而已。」 赵臻冷哼了一声,他倒差点忘了,这个女人刚被封为淑妃,是他的女人。虽然他对女人的身体没什么兴趣,但是被人这般防贼似的提防,就教他很不舒服了。 ——当然,短时间内让他不舒服的事情太多,这些他都勉强忍受。 「第二,不要随随便便听我心里话,窥探别人的心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赵臻只哼了一声:「我对你心里的弯弯绕绕不感兴趣。」 「那最好了。」姜漱玉也不恼,「劳烦你现在闭上眼睛吧,我想沐浴了。」 第13章 「你——」 姜漱玉虽然这么说着,但她并不敢真的把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男人身上。尽管知道他心理可能存在某种问题。 皇帝和淑妃出了这么一桩事,方太后彻夜未眠,按照跟皇帝先时商量好的,封锁了消息,派可靠的人守在温泉宫内外。皇帝的身体有人守着,皇帝的「灵魂」当然也有人伺候。 姜漱玉说一声要沐浴,不多时便有人备好了热水等一应事务。 她直接抽出一方罗帕,折叠好,蒙住了眼睛,自己确认一番,确定什么都看不见,才放下心来。然而她清楚地听到脑海里传来男子明显不屑的嗤笑声。 姜漱玉心里头不舒服,也重重哼了一声,心说,你哼什么哼?我小心点也有错? 于是,她又将另一块罗帕,直接撕作两份,一个耳朵里塞了一份。随后,她才褪去衣衫鞋袜,摸索着去沐浴。 赵臻心里很烦躁,没有光线,隐隐能听到水声,他知道这个女人在做什么,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只觉得浑身难受,真希望她早早结束。 水温正好,偏生姜漱玉心里存着事,倒也合了赵臻的心意,很快就出浴了。 等她穿好衣衫时,赵臻也跟着松一口气,终于重见天日了。他忍不住在心里问:「你洗个澡这么慢么?」 「我已经够快了。」姜漱玉看了看沙漏,知道天快亮了,她也不再安睡,干脆在床边坐了,默默调息。 「你这也算快?」赵臻问出这一句之后,许久都没听到回应。她合着眼,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不知是谁的呼吸声,他心中越发烦躁,只能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着先帝教他的文章。 时间渐渐推移,到了该早朝的时候。然而皇帝如今这个样子,肯定无法早朝了。 文武百官俱在,大太监韩德宝宣读了皇上的旨意,表明了自己要闭关为先皇祈福的决心,又连下数道指令,节省宫中开支,轻徭薄赋,惠及百姓。 一时之间,朝堂哗然。 小皇帝赵臻自从去年冬天从摄政王手中夺过权杖以来,勤于朝政,从未像今日这般辍朝过。御史大夫苏方当即出列,神情凝重:「敢问国师大人,皇上如今人在何处?下官有要事向皇上禀报。」 钟离无忧一听有要事,脱口而出:「什么要事?皇上正在焚香沐浴,准备闭关。苏大人既有要事,写在折子里,本座代你呈给皇上。」 苏大人对这个新任的国师素来不大信服,何况此事疑点甚多。事关皇上,他毫不退让:「焚香沐浴?准备闭关?国师的意思是,皇上现在还没闭关?既然还没闭关,为什么不亲自在朝堂上告诉咱们大伙儿?」 「苏大人这话什么意思?」钟离无忧神情冰冷,「你是在质疑本座?还是在质疑皇上?」 苏大人抿了抿唇,拱手道:「下官不敢。」但他的神情,却分明不像是「不敢」的样子。 「皇上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钟离无忧微微一笑,「皇上已经做了决定,咱们只管听命就是。」停顿了一下,他又续道:「皇上心系朝政,闭关期间,虽不见外人,但是该批的折子还是会批,该处理的朝政,依然会处理。各位大人不要因此而心生懈怠。」 本朝自太祖皇帝时期设立国师以来,历任国师都极受重视。现任国师钟离无忧年纪太小,又没什么大的建树,还不得皇帝重用。是以,论威望远不及前国师。尽管他几句话安抚了苏大人,可仍有人持怀疑态度。 毕竟毫无征兆闭关,为先帝祈福这种事情,太过突然,也不像是今上所为。比起皇上忽然发了孝心闭关去给先帝祈福,郑太傅更愿意相信皇上是忽然染恙或者被国师控制,才下了这道堪称古怪的圣旨。 于是,朝会刚结束,郑太傅、周太师等人就请求面见皇上。 这几人德高望重,都是皇帝的心腹,在皇帝与摄政王相争时,全力支持皇帝。年轻的国师还真没法强行阻拦他们。 钟离无忧恨不得吞了自己的舌头,在朝堂上时,为什么不说皇帝已经闭关了呢?现在这些皇帝的心腹请求面见皇帝,他去哪里变一个皇帝出来? 他一面派人去请刚回去休息的太后,自己则亲自去见了还在淑妃体内的皇帝。 通过淑妃的耳朵,皇帝赵臻很快知道发生了什么:「告诉国师,就说朕已经闭关,不能再见人。」 姜漱玉一字不改转述了他的话。 叹了一口气,钟离无忧面带惭色:「可惜臣已经说了皇上今日焚香沐浴做准备,明天才闭关。是臣的错,臣想法子打发他们。」 第14章 「我跟他说几句话。」赵臻迅速与姜漱玉打了招呼,占了身体,摆一摆手,面容沉静,「不必太自责,这事原也不能怪你。朕忽然下旨闭关,他们如果毫不生疑,那才真是奇了怪了。别说他们,易地而处,朕也只有亲自看见,才能放心。」 钟离无忧的自责之情并未变淡,反而更急了:「可是皇上现在这样,怎么能见他们?如果慢慢来,咱们还能找个模样有些相似的替身躺在床上糊弄过去。可他们人都在外面侯着呢……」 赵臻双眉紧蹙,忽然听到淑妃有些欢快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朋友,你听说过易容术么?」 「什么?!」因为太过震惊,赵臻不自觉已说出声来。 钟离无忧有点懵:「啊?」 赵臻没有理会他,而是听到那个声音继续说道:「这么吃惊干什么?我就问一问嘛。听说过吗?」 「听说过,不过那不是话本子里才有的么?」 姜漱玉咯咯一笑:「你肯定没听过一句话,艺术源于生活。」 本来这件事跟她没多大关系,不过看这个国师一脸沉痛、自责不已,似乎随时都能自杀谢罪的样子。她有点看不下去了,毕竟也是国师帮她压制了体内的蛊。再说,她现在跟小皇帝在一条船上。 钟离无忧见面前的人忽然一个人自言自语起来,虽然知道情况特殊,可难免还是感到诡异:「皇上?」 「我跟他说。」姜漱玉迅速得到了身体的使用权,她冲钟离无忧挑眉一笑,「国师不用担心,山人自有妙计。」 她说这句话的声音,乍一听去,和皇帝赵臻并无分别。 连赵臻自己听了都暗暗称奇。 钟离无忧:「皇上?」 「我是娘娘。」姜漱玉咳嗽一声,「劳烦国师去跟外面那些大人们说一声,皇上还没有出浴,让他们稍等片刻。」 钟离无忧双目圆睁,眼前明明是淑妃美丽的脸庞,说话的声音却像是皇帝发出来的。他微怔之后,喜动颜色:「这是口技?」 「口技?哦,口技是易容的一个组成部分。」 钟离无忧瞬间振奋起来:「好,那我这就去让他们等着。」 姜漱玉正要点头,赵臻的声音却忽的在她脑海里响起:「不可!让钟离无忧先不要急,等你易容好了再说。」 虽然郑氏这模仿人说话的本事看似不错,但郑太傅等人都不是傻子。郑氏还是郑太傅的亲生女儿,如果知道女儿会易容术,说不定会想到这一层上。 一旦露出马脚,更加难以收场。 姜漱玉啧了一声,将他的话转述给了国师,并轻笑着道:「那国师就先回避一下吧。」 她眼波盈盈,笑意脉脉,明艳不可方物。 钟离无忧不敢逼视,匆忙施礼回避。 姜漱玉清楚地听到了脑海里传来小皇帝的一声轻哼。她不明所以,干脆也不放在心上。 这易容术,她当初缠着师父学了很久,其用心程度,不在轻功之下。假扮小皇帝,对她而言,不算难事。 赵臻初时对郑氏会易容术这一事持怀疑态度,但当他亲眼看到镜子中自己那张熟悉的脸时,他不由地暗暗吃惊:「原来这就是易容术!」 他竟不知道,郑氏一个闺阁女子,居然会这种奇术。他转念一想,郑太傅早逝的夫人林氏据说来自苗疆,有许多古怪之处,想来郑氏多半是得了其母真传。 他暗自思忖:看来郑氏身上有不少秘密啊。 姜漱玉对着镜子端详成果,皱皱眉、撇撇嘴,确定能做出各种表情,她颇为满意点了点头。很好,脸没僵。 赵臻五岁登基,母后教他的第一个字就是「忍」,连神情都要有意控制,他何曾做过鬼脸? 看着镜中表情古怪的「自己」,他恨不得自戳双目,或是掩面疾走。但偏偏他魂儿在郑氏身体里,他什么都做不了,还得被迫透过她的眼睛来「观察」。 他忍了一会儿,实在是忍无可忍,低声提醒:「你不要用朕的脸做这种奇怪的表情!」 姜漱玉正自得趣,冷不丁听到脑海里小皇帝的声音。她激灵灵打个寒颤,有点不好意思,却不肯服软,也学着他的样子,冷哼一声,轻轻一拍脸颊:「这明明是我的脸。」 她小声嘀咕:「什么奇怪的表情?可比你那张只会皱眉的面瘫脸生动多啦。」 但到底是收敛了所有表情。 赵臻只当没听到她的腹诽,直接转了话题:「郑氏,你……」 第15章 「你别叫我郑氏!」姜漱玉在心里打断了他的话,「郑氏太难听了,我小名阿玉,你叫我阿玉好了。」 赵臻一噎,他继位以来,第一次有人打断他的话,并声称他给对方的称呼太难听。难道她不姓郑么?但他此刻没功夫跟她计较这些,心平气和:「好,阿玉,你会易容术的事情,郑太傅知道么?」 「郑太傅?」姜漱玉眨了眨眼,「哦,你说我爹啊,我爹不知道。」她眼珠子骨碌碌直转:「这是我从杂书上学的,没告诉我爹。」 赵臻心想,也是,郑太傅肯定不会教女儿这种奇术。 ☆☆☆ 钟离无忧一进来,就看到了端坐在椅子上的皇帝。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皇帝转头,冲他微微一笑:「国师,去请那三位大人进来吧。」 皇帝容貌俊美,钟离无忧早就知道,但他还是第一次见皇帝露出这种温和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皇帝素来冷清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有些柔情款款。 钟离无忧有点懵,继而大喜:「皇上,您醒过来了?太好了,那就不用……」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面前的皇帝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皇帝的面容配上少女娇俏的声音让他不自觉生出一种强烈的诡异感,他瞬间反应过来:「娘娘。」 赵臻努力稳住心神:「阿玉!」 姜漱玉瞬间收敛了笑意,在心里嘀咕:「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不会误了你的事。还是按照咱们说好的,你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你要是真怕我说错话,大不了你用身体就是。我丑话说前头,你不会模仿自己的声音,到时候露出马脚,可别怪到我头上。」 短暂的安静后,她听到了脑海里小皇帝的声音:「好,朕信你一次。」 姜漱玉自信一笑:「你放心,重要场合,我从不掉链子。」 脸可以易容,身形可以靠衣裳掩饰,但身高的差距有点大,而且她也没研究过小皇子的走路姿势,于是跟小皇帝一商量,干脆就坐着见郑太傅、周太师等人。为防止意外发生,国师钟离无忧也在侧。 而殿外,几位大人已经等了将近两刻钟了。几人虽不详细交谈,但都是一脸凝重之色。 年轻的皇帝金冠压顶,坐在书桌后面召见了他们三人。 皇帝一如既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连声音都和往日一样冷清:「朕昨晚梦到先帝,醒来颇多感慨。与国师商议后,决定闭关,为先帝祈福,也算是朕身为人子的一点孝心。朕闭关期间,朝廷大事还得有劳诸位爱卿多费些心思。」 郑太傅与周太师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应道:「为皇上分忧,是臣等分内之事。」 皇帝状似满意轻轻点头,一脸嘉许之色。 钟离无忧一直暗暗留神看着「皇帝」,见此情形,眼角一抽。 郑太傅等人入朝多年,均知皇帝从小脸上就没多少表情,此时竟然从其面上看到了满意的神情,郑太傅第一反应便是自己看错了。 再仔细看时,皇帝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还甚是自然问了一下朝中大事。 郑太傅不疑有他,在周太师认真回答的时候,心里颇为惆怅地想:看来大概是年纪到了,眼睛开始花了。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郑太傅总觉得皇帝今天似乎看了他好几次。他尽量自然地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并无不妥之处啊。他心念微转,暗想,莫非跟刚进宫的阿瑜有关? 阿瑜不愿进宫,他是知道的。但是皇权之下,他也没有办法…… 姜漱玉掐着时间,待谈话进行到将近一刻钟时,她冷声道:「三位爱卿如无要事,就先退下吧,朕要闭关了。」 郑太傅原本还想着待会儿能不能试探着问一下阿瑜的现状,如此一来,也只得随周太师等人退下。 那三人离去后,姜漱玉有些得意地问赵臻:「怎么样?」 这还是她第一次扮演大人物啊,自我感觉效果还不错。 脑海里的赵臻还没回答,倒是钟离无忧先竖起了拇指:「像,真像!没想到娘娘居然有这等神技。」 姜漱玉冲他得意一笑,心说:有眼光,不过跟我师父还差得远呢。 赵臻心想,是还不错,没露破绽,应付过了这一关。不过他仍凉凉地道:「像不像另说,不过朕平日里不会只盯着郑太傅看。」 姜漱玉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她心中一凛,心知这确实是失误了。三位重臣,她只认得郑太傅。他毕竟是她生理意义上的父亲。而且这三人里,以她的审美看,也是亲爹长的最好,就忍不住多看几眼。 第16章 她知道皇帝说的有理,却在心里轻哼一声,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含笑跟钟离无忧说话:「是很像吧?刚才狗,嗯,刚才皇帝陛下也是这么夸我的。」 钟离无忧闻言肃然起敬,一脸钦佩之色。 他自担任国师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这般直白地夸人。 而赵臻却咬了咬牙:「朕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姜漱玉脸不红、心不跳,对脑海里传来的那声小皇帝的轻哼充耳不闻。 赵臻心里憋闷,这种从头到尾被人无视的感觉,让他感到十分的不爽快。 钟离无忧忽然「啊呀」一声,叹一口气,颇有些遗憾的样子:「早知道娘娘有这般神技,当初就不该说要闭关。娘娘假扮成这样上朝,还是由皇上处理朝政,岂不皆大欢喜?」 姜漱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掩饰声音:「应付一时还行,长期假扮皇帝,肯定要露马脚的。到时候,万一大家以为是我搞的鬼,试图取代皇帝怎么办?这事儿可不能干。国师还不如想一想怎么样才能早点让我们恢复正常。」 她可不想一直待在皇宫,当时决定替郑握瑜进宫,是因为她以为她要死了,没几天好活了,所以做点善事,成全一对爱侣。可现在她的蛊已经被压制了,她活蹦乱跳的,还待在宫里做什么?早点恢复正常,她早点想法子离开。 对于皇帝面孔发出淑妃声音这种奇景,钟离无忧已不像先前那般震惊了,他有些讪讪的:「皇上,娘娘,臣已经派心腹去请前任国师了。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如果顺利的话,一个月内应该能回来。前任国师博古通今,想来会有解决之法。」 他虽然说这是天意,要等待,但不能什么都不做。自他担任国师以来,多次听到人们议论,说他远不如前任国师,那就请已经归隐的前任国师出山看看。 赵臻也早想到了前国师,他心知这也是一个办法,总不能干等着。他轻咳一声:「阿玉,你告诉国师,就说朕知道了。」 姜漱玉这一次没无视他,她冲国师一笑,眉眼弯弯:「好的,国师,皇帝说他知道了。」 她现在还顶着皇帝的脸,赵臻的相貌随了方太后,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平时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冰冷至极。如今姜漱玉眉眼含笑,倒是增添了不少暖色。 钟离无忧何曾见过这样的皇帝?他微微一怔,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人的面容,当即垂首,不敢直视。 于是,赵臻成功地通过阿玉的眼睛看到了国师有些发红的耳根。 这一次的话没被忽视,赵臻心情稍好一些,但见到国师的神情后,他刚生出的好心情,又瞬间消失不见。 姜漱玉又是一笑:「还有啊,国师先回避一会儿吧,我得收拾一下。」 国师施礼告退。 姜漱玉轻舒一口气,慢悠悠改妆。 大概是有些无聊,她开始试着跟赵臻说话:「诶,前任国师很厉害么?请他出山到底有没有用啊?」 良久的安静,就在她以为小皇帝是不是没听清她说什么,需要她真正出声才行时,她才听到了赵臻带着些凉意的声音:「你不是听不见朕说话么?还问朕做什么?」 姜漱玉有些莫名其妙,反应过来他是指先前她假装没听到他说话的事情。她啧了一声,将擦脸的巾子随手丢进铜盆,小声嘀咕:「多大点事,还记仇呢?我帮你应付那几个大人,你怎么不记得啊?」 赵臻听得清清楚楚,待要解释两句,表明自己不是记仇,却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他转念一想,两人如今合作,让她误会也不好,话应该说清楚才是。 他咳嗽了一声,正要开口,那厢淑妃已经在招呼韩德宝了:「公公,让人给我拿些衣裳,要女式的。」 她现下已经恢复了自己的脸,却依然穿着皇帝的衣裳,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大太监韩德宝办事极快,姜漱玉想要的衣裳很快就到了她面前。 韩德宝刚一告退,姜漱玉就抱着衣服进了内殿。她照例蒙上眼睛,摸索着更衣。 当初在彤云山学艺时,她清晨天还不亮就被师父催促着早起练武,那时候年纪小,贪睡,基本都是连眼睛也不睁,一面打盹儿,一面摸索着穿衣裳。所以说,这还真难不倒她。 从她让韩德宝拿衣服起,赵臻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果然,她进了内殿。 赵臻清楚地听到了「刺啦」一声,他看到那黑色的长布条越来越近。接着,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一次淑妃没有连耳朵一并遮住,他能听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眼前黑蒙蒙一片,而他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画面。 第17章 他忽然觉得难为情起来,心内隐隐有些焦躁,暗想:她换衣裳也太慢了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淑妃才解下了遮眼的黑色布条。 眼前重见光明后,赵臻说的第一句话是:「前任国师复姓上官,十七岁做国师,六十二岁归隐,据说很厉害,辅佐三代皇帝,人人敬仰。」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应该能称得上厉害。」 她方才不是向他打听前任国师么? 姜漱玉微微一怔:「……是不是当国师,都必须要复姓啊?」 赵臻一噎,有些没好气地道:「本朝三任国师都是复姓,只是巧合而已,并非必须。」 他说了那么多字,敢情她只注意到了前任国师的姓氏? 女人的想法这么奇怪的吗? 姜漱玉「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因为这一连串的事情,她已经连续几夜没有好好休息,虽然因为习武的缘故,生理上不觉得有多累,但心理上认为她该歇一歇了。不过刚换了衣裳,再去换成寝衣也麻烦了。而且大白天去躺着休息好像有些古怪。 于是,她抱了一个软枕,走到书桌旁坐下。 赵臻自觉见识过不少事情,但一开始还真没看出来她想干什么。直到她把软枕往书桌上一放,脑袋一歪,趴在软枕上。 他才猛然醒悟过来,她是要趴着睡觉! 他想,如果他还在身体里,此刻他肯定目瞪口呆。 自认为不喜欢多管闲事的赵臻忍不住出言提醒:「郑,阿玉,这是书桌,寝殿离这里不超百步。你如果累了,可以去寝殿休息。」 刚趴下合上眼睛,脑海里就响起了小皇帝的声音,姜漱玉有些不耐烦:「我知道啊,我不是刚从寝殿出来么?我白天就喜欢趴着睡,怎么了?是不是律法有规定,我不能趴着睡觉?」 赵臻:「……没有。」 「那你别吵我,让我睡会儿。」 她闭上眼,赵臻眼前再次一片黑暗。 他对自己说,现在你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正处于合作中。你依附着她的身体,要忍耐,要适应。觉得她哪里不好,慢慢商量,千万别把自己给气着。她前不久还刚立了一功呢。 如此这般在内心深处自我安慰了好多遍,赵臻才觉得自在了一些。 回想着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赵臻难以忽视心里的疑惑:这真是母后给他挑选的美丽温柔的淑妃吗?而且母后一开始打算让此女做皇后? 美丽倒也美丽,可她的言行和温柔丝毫不沾边吧?还是说她在母后面前的温柔大方,都是装出来的?这其实才是她的真面目? 一想到她在郑太傅周太师等人面前那场破绽极少的表现,年轻的皇帝心里很快有了结论:大家闺秀的形象,都是她在人前的伪装。 母后果然是被骗了。 他转念一想,似乎也不奇怪,这世间所有女子到了太后跟前,即使是要装,也要装出一副娴静知礼的模样。他夺回政权后,朝中大臣看见他,不也俱都老老实实一脸恭敬么? 从思绪中回过神的皇帝发现,淑妃竟这么趴着睡着了! 犹豫了一瞬,他放弃了占据身体的念头,凝神听着她细细的呼吸声,心中渐渐安静。 ☆☆☆ 姜漱玉本来只想歇一会儿的,但没想到,她这一觉居然睡了好久,还是做梦梦到坠崖,才身体一颤,睁开了眼睛。 她刚一抬头,肩颈处就隐隐作痛,绵绵密密,针扎一般。 姜漱玉「哎呦」一声,瞬间反应过来,这是睡落枕了。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好久没有趴着睡了,这么一睡,居然落枕了。 真是倒霉。 赵臻听到了她的叹息声,出声问:「怎么了?」 姜漱玉正要去揉脖颈的手蓦地停下,她心念微动,慢悠悠在心里说道:「皇上,我今天已经用身体这么久了,你要不要使用一会儿?批改奏折啊、处理朝政啊、或者吃个饭啊什么的?」 赵臻当然不想只做一抹意识,不过这毕竟不是他的身体,他和郑氏商量好了,除非必要,他不与她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但是必要时刻,她必须无条件配合。 此刻听到郑氏主动相让,不可否认,他有些心动。 沉默了一会儿,赵臻低声道:「折子还没送过来,不急。你是不是想用膳了?」 他只能通过她的眼睛看,通过她的耳朵听,至于她是否腹中饥饿,他感觉不出来。只是猜想,她忽然这么提议,可能是因为饿了,委婉向他表明想要用膳的意思。但赵臻还是有点不解,她使唤韩德宝拿衣服不是很自然么?怎么想传膳时,又扭捏起来?莫非是因为她是女人,不好意思讨要吃的? 第18章 「不是不是,我没想用膳,真的没有!皇上,折子还没送过来,可以催啊。国家大事要紧。」姜漱玉一本正经,「虽然这是我的身体,可皇上如果想用,尽管用就是了。」 她已经确定了,只要她不刻意与狗皇帝沟通,他猜不出她的心思。 赵臻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是能有一具可自由控制的身体对他的吸引力不可谓不大。他略一沉吟:「那好吧。」 不等她再说话,他就迅速占据了她的身体,心情颇好。 然而他刚下意识抬头,便有疼痛自肩颈处传来。 赵臻听着脑海里郑氏的低笑声,面无表情。 这是落枕了。而郑氏之所以主动让出身体,是因为不想承受疼痛。 年轻的皇帝很快得出了如上结论。 不可否认,赵臻第一时间确实感到惊怒,但数息之后,他就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郑氏第一次正式见他时,都敢直接扑到他身上并伸手去堵他的口,那她有这种让他代为承受痛苦的大胆行径,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小心动了动脖颈,疼痛袭来,他慢慢吸一口气。 姜漱玉清楚地听到他的抽气声。她轻轻「咦」了一声,她已经做好了他生气大骂的准备,没想到他居然什么都没说! 落枕之痛虽然尚在可忍受的范围内,但是这因她而起,他算平白替她受过,他居然一点都不生气? 姜漱玉原本是带着好玩儿的心态捉弄他的,然而小皇帝默默接受,一声不吭。不知怎么,她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于是,她小心问:「诶,是不是很疼啊?要不你揉一揉吧!或者让人拿毛巾热敷一下会好很多。你要真受不了,那咱们换回来吧。」 赵臻听她这话,心说,还知道不好意思,倒也不是无可救药。他定了定神,语气冷淡:「不用了,朕受得了。」 笑话,这点疼痛,他岂会承受不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伸手到后颈,想轻轻揉一下,缓解一点疼痛。 然而冰凉的指腹刚碰触到后颈温暖细腻的肌肤,他就猛地一惊,觉得不对了。 记性不错的小皇帝瞬间想起他刚到这具身体里时,伸手去碰胸前的场景。 当时没留心,现在忽然发现两者触感似乎是不太一样的。 仿佛触到了火苗一样,赵臻迅速收回了放在脖颈的手,他双手负后,在书桌附近来回踱步,高声唤道:「韩德宝!韩德宝!」 姜漱玉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些莫名其妙:「诶,你怎么了?」 赵臻没有理会她,只觉得心头一阵烦躁。 韩德宝快步进来,见眼前这位主子脸颊微红,眼神也有些躲闪。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之一,韩德宝下意识便以为这是淑妃,他小声问:「娘娘,您有什么吩咐?」 「是朕。」赵臻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面无表情,随手指了指书桌上的软枕,「把这软枕送回寝殿。还有,去把折子给朕抱来。」 「是,皇上,小的这就去办。」韩德宝马上醒悟过来,匆忙捧着软枕离去。 奏折很快送来,赵臻头部保持同样姿势缓缓坐下,打开了第一道奏折。 姜漱玉这辈子从小在彤云山长大,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皇权衰落的武侠世界里,近十六年也不清楚皇帝姓甚名谁,对国家大事当然称不上多上心。 这会儿看到小皇帝批奏折,她更多的是好奇和好玩儿。 借着小皇帝低头看奏折的机会,她也匆匆将奏折内容一扫而过,小声感叹一句:「这人好坏啊。」 赵臻正凝神看折子,冷不丁脑海里响起一个娇俏的女声,他手微微一抖,本不欲理会,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又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随手将折子一合,放置到一边,赵臻吩咐一旁的韩德宝:「笔墨伺候。」 姜漱玉满怀期待,心想,这是要批折子了啊。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小皇帝笔走龙蛇,不是在奏折上,而是在韩德宝新铺的纸上。 她略一思忖,心想,肯定是想熟悉一下自己的字体,免得给人认出来不是皇帝的字。 姜漱玉没有猜错,赵臻确实是这样的想法。 初时他还担心郑氏毕竟是女子,腕力有限,他用她的手写字,虚浮无力,会让人看出明显差别,令人生疑。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具身体的腕力比他想象中要大许多。 心念微转,赵臻蓦地忆起他在这具身体里徒手扯掉床围栏的那一幕。 第19章 搁下笔,赵臻伸出右手打量。 姜漱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皇帝一开始好好写字呢,怎么忽然就盯着她的手看了?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到赵臻低声道:「力气倒不小。」 「啊?」 赵臻不再开口说话了,认真批阅奏折。 他如今与郑氏两人的魂儿同在一具身体里,两人共用眼睛和耳朵。他很清楚,他批阅奏折时,郑氏也能看到。 不过瞬间的犹豫之后,他就不放在心上了。 郑氏是郑太傅之女,已入宫为淑妃,现在两人又是这般状况,不管怎么说,她都算成是自己人。以后怎样尚未可知,但此时如果因为怕她看见奏折内容而不理朝政,那就是因噎废食了。 是以,他批阅奏折,毫不避讳。 姜漱玉此刻只有一抹意识,小皇帝看什么,无论她是否情愿,也得跟着看什么。 这些折子,可能已经有人专门整理过,她放眼看去,尽是些要紧事情。她粗粗分析了一下,有官员任免,有民生问题,有边境事端…… 姜漱玉何曾看过这些?她小声道:「你要管理的事,还挺多的啊。」 赵臻放折子的动作微微一滞,假装没有听到,又取了一本折子打开。 姜漱玉只当他没有听见,也不以为意,继续跟着他的视线看奏折。 而赵臻心里却莫名地有些不爽快,被他接连无视了,这女人竟也没什么反应? 他轻哼了一声,继续忙碌。 到了饭点,韩德宝亲自端了膳食过来。 姜漱玉闻不到饭菜的味道,只通过眼睛能看见御膳色泽诱人,有些心痒痒。但她还记得她让出身体时说的「批改奏折啊吃个饭什么的」,自然也不好在这会儿再抢回身体,干脆就眼巴巴看着。 偏生赵臻此人,每样菜肴只尝一点,有的甚至根本碰都没碰。 姜漱玉恨不得以身相代。她心说,下次吃饭一定要自己来。 她想,她又发现了自己代郑握瑜进宫这件事继压制蛊之后的第二个好处:可以尝尝御厨的手艺。 她正这般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小皇帝的声音:「阿玉,你要用膳么?」 姜漱玉没有多想,下意识回答:「不用,谢谢。」 「好。」赵臻快速回着,继续用膳。 姜漱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你倒是再说一遍啊!你的诚意呢?」 赵臻微微一怔,也不知怎么回事,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画面。画面里郑氏只有寸余高,一面叉腰,一面跳脚:「你的诚意呢?」 他摇了摇头,压下这种奇怪的念头,心想:太诡异了。 姜漱玉先前自己使用身体还不觉得怎样,待变成一抹意识超过两个小时后,也感到无聊起来。这种不能控制自己的被动感实在是不好受。 所以,等小皇帝刚批阅完奏章,她就说一声「该我啦。」不等赵臻回应,她就直接占了身体。 这感觉就像是坐牢多年,终于恢复了自由身。姜漱玉嘻嘻一笑,动动手,晃晃头。她刚一转头,就发现后颈还在隐隐作痛。 她「咦」了一声,有些意外。 小皇帝使用身体那会儿,低头批阅奏章,很少有停歇的时候。她还想着已经不疼了呢。 敢情是他一直在忍着啊。 「怎么了?」转瞬之间已经失去身体控制权的赵臻问。 姜漱玉想了想:「也没什么,就是感觉脖子有点疼。」 ——事实上她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她是忽然觉得这狗皇帝好像也不是除了脸就一无是处嘛。 赵臻沉默了一会儿:「要不再换回来?」 姜漱玉笑眯眯地摇头:「不用啊,我也受得了。」 赵臻轻嗤一声,然而他想到的却是自己那句「朕受得了」,他心知郑氏是针对的话回应的,心里不自觉便有些微妙。 当然,姜漱玉根本不用忍受这落枕之痛,一则时间久了,疼痛感已没有先时强烈;二则她自幼学武,内力深厚。落枕引起的肩颈气血凝滞,筋络痹阻,于她而言,只是调整一下内息的事情。 所以,不超一刻钟,她就开始愉悦地哼着小曲儿,请正在整理奏折的韩德宝替她准备轻便的衣衫:「我想去泡温泉,脖子有点酸。」 反正她人就在汤泉宫。 韩德宝犹豫了一瞬,汤泉宫有汤泉不假,但汤泉赐浴都是太后或皇帝下令的。可眼前不仅仅是淑妃娘娘的身体,还是皇帝陛下的,拒绝的话,他也说不出口。于是他小心道:「娘娘稍等,小的这就去安排。」 第20章 赵臻一听说泡温泉,立时想起她身着红纱裙扑向他的场景,忍不住道:「脖子酸和泡汤泉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要连脖子一块儿泡在水里么?」 姜漱玉不想理会他,随手拿起一块手帕,撕作两份,一只耳朵里塞一份。 当然,他们两人脑海里交流,根本无需出声,可她偏偏这样,在赵臻看来,她此举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故意无视他的存在。 赵臻心中憋闷,暗想:下次朕用身体的时候,你就是唤朕一百声,朕都不会搭理你一下! 汤泉宫里里外外都是皇帝太后心腹。 姜漱玉熟门熟路,蒙着眼睛换衣衫,后又纵身跳入汤泉池中。 泡温泉时,她穿着衣裳,当然也不用遮住眼睛。她不觉得什么,而通过她的视线来看外界的赵臻就有点难以忍受了。 她眼角的余光有时会闪过一些炫目的白,有时是湿透的贴身红裙的一角。 他从不知道,泡温泉是这么难受的一件事。 好不容易等郑氏出浴,闭目更衣,他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但眼前虽然黑乎乎一片,可脑海里仍免不了浮现出一些画面来,让他憋闷至极。 姜漱玉不知道小皇帝心里的弯弯绕绕,她在思考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下山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现在蛊已被压制,暂时性命无忧。她也得想法子给师父报个平安,好让他老人家不再担心。 不过,怎么在狗皇帝无法察觉她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把信送出去,这还是个问题。 烛光将人的身影拉的长长的。 姜漱玉伏案疾书,神情格外专注。然而她写字之际,却在心里问小皇帝:「诶,你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吗?」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人回答。 姜漱玉有些不耐烦了,她纤长的眉微微一皱:「我问你话呢。」 赵臻本不欲搭理她,但此刻听她声音清脆娇嫩,隐隐带些娇嗔的意味。他没好气回答:「道德经。」 他是皇帝,难道连道德经都不认得么? 姜漱玉「哦」了一声,很敷衍地在心里回了一句:「对啊,你真聪明。」 赵臻一噎,重重地哼了一声。 姜漱玉不以为意,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将刚写的道德经放到一边,又抽出纸张放在面前。她并没有急着写字,而是伸手入怀,熟门熟路取出了用来遮眼睛的黑色长布条。 就在赵臻好奇她想要做什么时,却惊觉眼前再次黑蒙蒙一片。 「喂,你要做什么?」 姜漱玉摸索着拿起蘸了墨汁的笔,一手按纸张,一手在执笔在纸上写字。她还不忘一心二用问小皇帝:「诶,现在你知道我在写什么吗?」 赵臻从没想过她居然还能有这般操作,不由地为之气结。两人共用的只有视觉和听觉,她闭着眼睛写什么,他哪儿能知道?他闷声回答:「当然知道。」 「咦,你知道?」姜漱玉微惊,却不太相信,「那你告诉我,我写了什么?」 姜漱玉随手写了几个字后停手,估计着墨迹干得差不多了,迅速拿东西遮盖住,这才解开布条:「你说呀,不知道了吧?」 眼前重见光明,赵臻却一声不吭。 姜漱玉嘻嘻一笑:「放心,我没写你坏话。我祝你千秋万代,永享太平。」 她拿掉遮盖物,低头看自己遮着眼睛写的字,唔,这几个字虽然丑了一些,不过也能认出来。 赵臻见果真是这八个字,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姜漱玉心情甚好,一面哼着小曲,一面再次遮住了眼睛。这次她词不成词,句不成句,单纯为了练习遮住眼睛写字。 练了一会儿,感觉能看得过去,她就放下了纸笔。 她想,关于如何报平安,她已经有了主意。 七月二十五是姜漱玉和郑握瑜的十六岁生日。如果不是姜漱玉进了宫,那么她会于这一日蛊发身亡。 现在距离那一日,还有六天。 ——当然,姜漱玉如今体内的蛊被压制住,没有性命之忧。不过这个生日,还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的。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姜漱玉对小皇帝好言好语,恭敬而柔顺,再没出现过故意无视他的情况。而且,小皇帝处理政务时,她时刻保持安静,就当自己不存在。偶尔听到他叹息,她还如同解语花一般,给他讲两件趣事逗他开心。 赵臻初时对她的行为感到诧异,但是她全面配合他,也不再做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对此还是比较满意的,心想:这个郑氏,也挺乖巧懂事嘛。 第21章 七月二十四日晚。 赵臻刚命韩德宝将处理好的奏章撤下去,就听到了脑海里淑妃堪称温柔的声音:「皇上处理完啦?累了吗?」 「还好。」赵臻站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你用吧。」 按两人的约定,他处理完了政务,就该归还身体了。 「不急不急。」姜漱玉声音越发轻柔,「时间还早,咱们说会儿话吧。」 「说什么?」 姜漱玉嘻嘻一笑:「明天是我十六岁生日……」 「嗯?」赵臻微微皱眉,「朕倒忘了这件事。你这几日也颇不容易,想要什么赏赐,朕让韩德宝拿给你。」 「我不要赏赐。」姜漱玉连忙说,「我想出宫一趟,就明天。」 正在收拾奏章的韩德宝发现面前的「淑妃娘娘」不知什么缘故,双眉紧蹙。他一时顶不准这究竟是皇上还是娘娘,低声问:「您有吩咐?」 赵臻摆一摆手,没有回答他,而是在心里回复淑妃:「后宫妃嫔,岂能轻易出宫?你如果有事要办,吩咐韩德宝一声,他自会派人去办。」 「这事儿不能托韩公公去办,必须我亲自走一遭。」姜漱玉拿出早先就想好的说辞,她叹一口气,声音哀婉,「我母亲在我七岁那年就去世了,她生前最喜欢京城傅家食肆的桂花糕。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带我去傅家食肆。她去世以后,我也会在我生辰这一天去傅家食肆买桂花糕来怀念母亲。年年如此,这是我们母女之间的约定……」 事实上,这是男女主之间的约定啊。郑握瑜喜欢桂花糕,所以每年他们生辰,郑怀瑾都会去傅家食肆,亲自给她买,风雨无阻。后来郑握瑜进了宫,郑怀瑾依然记得这个约定…… 而她姜漱玉之所以时隔多年还能想起这个细节,完全是因为她上辈子也姓傅。 赵臻皱眉:「你生辰怀念母亲?」 「有什么问题吗?你的生日难道不是母亲的受难日?」姜漱玉可是记得很清楚的,这个小皇帝算是个孝子。 赵臻沉默了一会儿。 姜漱玉再接再厉:「你看我这几天,也挺配合你是吧?我身体也给你用了这么多次,你要是这点小忙,都不愿意帮我,是不是也太不够意思了?」 赵臻下意识就想拒绝,然而听到她那句「我身体也给你用了这么多次」,不知怎么就有点不大自在,眼前竟浮现出一些奇怪的画面。 他忍不住想:她怎么这般说话?!他伸手端起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小皇帝的沉默让姜漱玉不好判断,她有些不高兴了:「诶,咱们怎么说的?你给我方便,我也给你方便。这几天你批奏折,我拖过你的后腿吗?还有郑太傅他们要见你,还不是我易容帮忙应付?你要是确定你以后不再用……」 少女声音清脆,说话又快,如同连珠炮一般。虽然是对他的控诉,可赵臻竟然无法认真去分析她话里的内容:「好了,朕答应。」 「咦?你答应啦?」姜漱玉嘻嘻一笑,「你可真是个好人。」 她想,还好没说出那句「你要是不答应,别怪我不客气。」 赵臻微微有些懊恼,他居然真的就同意她出宫了?不过君无戏言,也没有收回的道理,于是他补充:「此次出宫既然是私事,那就不要惊动旁人。」 「哦,这我懂,微服出行。皇上还闭关呢,我能大摇大摆出去?」 见她上道,赵臻心情稍好一些,继续补充:「快速快回,带着暗卫。」 「明白。」姜漱玉放下心来,「那就这么说定了?」 赵臻刚「嗯」了一声,瞬间就又变成了一抹意识。 姜漱玉声音欢快:「那好,我要去泡会儿温泉啊,你批奏折批的我好累啊。」 她连招呼都不打,就迅速抢占了身体的控制权,也成功把赵臻那句「就这样吧」给压了回去。 年轻的小皇帝重重哼了一声,心说:这就是女人。这真不是你求朕的时候。 反正皇帝闭关期间不用上朝,姜漱玉因为情况特殊,也无需向太后请安。是以,次日一大早,她就换了一身朴素衣裳。 韩德宝办事向来靠谱,很快就安排好了马车以及陪同的侍卫。 姜漱玉悄悄观察了一下侍卫,见他们虽看着身强体健,但脚步虚浮无力,都不是会内力的。她微微一笑,也不放在心上。 马车从皇宫北门出来,径直向傅家食肆而去。 姜漱玉掀开车帘,望着街上热闹的人群,心想,改明儿等此间事了,她一定要好好玩玩儿。 第22章 很快到了傅家食肆。 姜漱玉跳下马车,望着食肆外排起的长队,轻轻叹了一口气。这该怎么偶遇郑怀瑾呢? 她脑海里忽然响起小皇帝的声音:「你若是不想排队,可命人替你。」 「不用。」姜漱玉义正辞严,「不亲自排队,怎么显出我的孝心呢?」 她目光逡巡,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她要寻找的身影。她心中大喜:「真是天助我也。」 「什么?」 姜漱玉大步前行,轻轻拍了拍队伍里那道修长的身影:「喂。」 那人下意识回头,相貌硬挺俊朗,是这本书的男主——郑怀瑾。他眼中闪过一丝讶然:「阿……」 「我是阿玉啊。」姜漱玉急道,「哥啊,你不认得我了么?」 她佯做无意,挤了挤眼睛。 郑怀瑾顿时反应过来。他神情复杂:「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你还好吗?」 姜漱玉尚未回答,赵臻已然冷笑了两声。 他的心情瞬间差到了极点,原来为母尽孝是假,想见郑怀瑾才是真的。 因为小皇帝时常会发出诡异的冷哼声,所以这一次,姜漱玉只当他又犯病了,也没放在心上。 她望着郑怀瑾,别有深意回答:「我很好啊,你们不用担心我,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在宫里也就放心了。」 郑怀瑾双目微敛,略松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那就好。」 这个姜姑娘和阿瑜容貌相似,但他与阿瑜一起长大,感情非比寻常,自然能轻易地将她们区分开来。姜姑娘代替阿瑜进了宫,说实话,他心里不是没有愧疚。他这几天还想着找个机会,请嫁入国公府的长姐进宫探视一下,看姜姑娘过的如何。 如果姜姑娘称心如意,那么皆大欢喜。如果姜姑娘过的不好,那势必要想办法帮一帮她。 至少目前看来,姜姑娘气色极佳,心情似乎也不错。 姜漱玉一面冲郑怀瑾使眼色,一面说道:「哥,看在咱们以前的情分上,你能不能帮你妹妹我一个忙?」 郑怀瑾微觉讶然,很快,他挑眉一笑:「当然,荣幸之至。」 姜漱玉笑笑,并不意外:「那我们借一步说话?」 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赵臻,忍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下去了:「郑氏!你……」 「你别吵。」姜漱玉有些不耐烦地在心里回复他,「我在这儿偶遇了我亲哥,说句话都不成吗?」 「是不是偶遇,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赵臻语气讥诮。 姜漱玉不再理会他,她冲郑怀瑾笑笑,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茶楼,用口型对郑怀瑾道:「你有笔墨纸砚吗?有些话,我不方便说。」 反正她说话不出声,想来赵臻也猜不出她究竟「说」了什么。 郑怀瑾目光微闪,扫了一眼她身后的两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好。」 毕竟是书里的男主,虽然最后惨死,但能力还是不错的。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置身于附近茶楼雅间里。 桌上笔墨纸砚俱全。 郑怀瑾低声道:「此地并无外人,你……」 姜漱玉直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在郑怀瑾惊诧的目光中,从怀里取出一根黑色的长布条。 到了这个时候,赵臻哪里还不明白她此举的用意?她忽然心血来潮要练习遮着眼睛写字,千方百计要在今日出宫来傅家食肆,还不就是为了私会郑怀瑾么? 这还当着他的面呢。背过他不知道怎么样呢。 赵臻愤怒而又气闷。他森然问道:「郑氏,你可知道,身为宫妃,私会外男是什么罪?」 姜漱玉在黑暗中挥笔如雨,很快已写下一行字,递给对面的郑怀瑾。同时,在心里反驳小皇帝:「我跟你说过了,不要叫我郑氏。还有,自家兄长,哪里算得上外男了?那天我扮成你,一下子见了好几个人,你怎么不说话?」 郑怀瑾接过一瞧,知道是让他帮忙送信报平安,略松一口气,比他想象中的要容易多了。——尽管这彤云山有些远。 姜漱玉没有立刻取下布条,刷刷几笔写下了给师父的信,表明自己另有机遇,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如今有要事在身,暂时不能回去。 为了让师父相信是她亲笔写的,她还特意提到了她的宝贝小宁——那只会说话的鹦鹉。 想了想,她又将系在手腕上的「承影」取下,推给郑怀瑾,并用口型说:「信物。」 一切处理完毕,她才撤下布条。此时,脑海里小皇帝已然冷声喝问:「郑氏,你也知道那是你的兄长。」 第23章 姜漱玉有些莫名其妙,在心里安抚他:「好啦好啦,多大点事儿啊?你要是觉得我出宫见他不好,下次不见了不就行了,我请你吃桂花糕。」 郑怀瑾望着眼前的女子,沉声道:「你放心,你托我办的事情,我定会办到。你在宫里,照顾好自己。」 「知道呢,放心吧,哥。」姜漱玉摆了摆手,毫不留恋地离去,「我先去买桂花糕啦。」 通过郑氏的眼睛,赵臻能看清楚郑怀瑾眼中的复杂情绪。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方才郑氏哄孩子一般安抚他的话音并没有消除他的怒火,反而让他更加愤懑:「郑氏,你!」 其实刚才郑氏蒙着眼睛写字,他完全可以不停地与她争夺身体,好让她写不成字,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这么做。 姜漱玉隐约猜想,可能是因为自己特意避过他跟郑怀瑾交流,让他感到不舒服。毕竟他批奏章都没避着她。 这么一想,确实是她理亏。于是,她在心里与他沟通时,语气更加温柔:「诶,你是不是不高兴了?你要是不高兴这样,那我以后再也不遮着眼睛写字了。真的,我发誓。要不,我把身体让给你用一会儿?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良久的沉默,好一会儿后,小皇帝带着凉意的声音蓦地在她脑海里响起:「郑氏,有的事情朕不说,不代表朕不知道。」 「啊?」姜漱玉有点懵,「你知道什么?」 难道她给郑怀瑾做口型,以及蒙着眼睛写信,这狗皇帝都知道? 「你真以为朕是个无道昏君,会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赵臻隐忍着怒气。 姜漱玉听这话有点严重了。她眨了眨眼睛,慢悠悠的:「你想说什么?」 前面排着的队伍又短了一些,糕点香甜的气息更加浓郁。 脑海里小皇帝的声音凉凉的:「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朕不想再提。朕希望你记住,你和郑怀瑾是一母同胞亲兄妹。郑太傅君子端方,你们别真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情,给他脸上抹黑。」 姜漱玉蓦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听这狗皇帝的言下之意,他知道郑家兄妹的恋情?! 不会吧?按道理来说,郑太傅这个时候都还不知道啊。 赵臻轻轻哼了一声:「你好自为之吧。」 当初太后令他立郑氏为后,他不同意。后来方太后退了一步,提出先封郑氏为淑妃,后位空悬。 而他却意外得知郑氏与其同胞兄长郑怀瑾之间关系不寻常。因为前摄政王对方太后有不伦之情,并霸占凤床多年。是以他从小对这种乱了纲常伦理的事情深恶痛绝。 也不知怎么想的,他竟没再反对方太后的提议。 这种人,拆散一对是一对。就当是他看在郑太傅的面子上,帮郑家遮掩一下丑事。反正皇宫那么大,到时候直接把郑氏往宫里一丢就是了。 他的几句话让姜漱玉惊诧万分。但很快,她忽然想到了一事。所以说,这狗皇帝知道郑家兄妹之间有爱情而不知道她其实是冒牌的郑五小姐? 她心念急转,猛然记起她在汤泉宫第一次见到小皇帝时,他那句「朕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 原来是这个秘密啊。 姜漱玉「啊呀」一声,倒轻松了一些。她笑嘻嘻道:「什么好自为之?什么有辱门风?我看你是大大的误会了。我敢对天发誓,我对郑怀瑾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你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亲兄妹之间,亲昵一点,你们都看不惯,是不是?」 赵臻冷哼,没有回答。 「真的。说起来你没有同母的兄弟姐妹吧?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彼此感情都特别好。这你不懂的……」 赵臻本不想搭理她,但听到这一句,还是纠正:「谁说没有?宁阳公主就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姜漱玉皱了眉,心想,宁阳公主是谁?方太后看着这么年轻,难道这狗皇帝还不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吗? 算了,不认识,没见过,不管了。 「那皇上更应该能明白啊。」姜漱玉眼珠子骨碌碌直转,语气温柔,听起来诚恳极了,「再说了,我,我心里爱慕的人,其实是皇上你啊。我有句话一直没对你说过,我,我对你一见钟情。」 在心里说完这句话,已经排到前面的姜漱玉还很有礼貌地跟小二打招呼:「一斤桂花糕,劳驾。」 赵臻彻底惊呆:「……你说什么?」 郑氏此人素来言行古怪,他原以为她会绞尽脑汁向他解释,却不想她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第24章 一……一见钟情? 姜漱玉很随意地在心里回答:「我说我对你一见钟情啊。」 赵臻心神一震:她又强调了一遍!他并没有听错! 他自幼长在深宫,何曾听过这般热烈直白的话语?他自忖无意于男女之情,但听到说她这样的话,还是没来由感到一阵慌乱。震惊、羞恼、怀疑……多种情绪交织,竟还有些若有若无的欢喜。 明明他对她并无情意。 「好嘞,您的桂花糕。」 姜漱玉笑着奉上银钱,并伸了手去接包好的桂花糕。 赵臻正犹豫要不要问她,究竟知不知道「一见钟情」是什么意思,却随着她伸手的动作,通过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她的手腕。 她袖口微褪,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手腕纤细,并无其他装饰。 赵臻的心蓦地一沉,先时的那丝隐秘的欢喜瞬间消失干净,取而代之的被欺骗的愤怒与惊惶。 他记得很清楚,那里原本是一个极其古朴的手镯。 今日她和郑怀瑾一起走进茶楼时,手镯还在。现在却不见了。 那手镯去了哪里?答案不言而喻。 姜漱玉提着包好的桂花糕回那车那里。她正要提着裙子上马车,脑海里却忽的响起小皇帝冰冷的声音:「手镯呢?」 「什么?」姜漱玉没想到他忽然发问,一时没反应过来,脚下动作微微一顿。不过她身手敏捷,还是稳稳上了马车。 「你把手镯送给了郑怀瑾?」赵臻的声音更加冷了,「你手上戴着的,现在没有了。」 「啊?什么手镯?」姜漱玉扫了一眼手腕,「哦?你说那个?那不是手镯。」 赵臻轻哼了一声,并不相信:「不是手镯你戴在手上?」 马车已开始行驶,姜漱玉坐姿闲散。 她今天已经将平安信送出去,所以心情甚好,对小皇帝的古怪脾气也不以为意。 她甚至还有闲心继续安抚他:「我骗你做什么?你该不会以为我之前一直戴的是手镯吧?你也太瞧不起我的眼光了。我那其实是……」 姜漱玉皱了皱眉,短时间内想不出该怎么来描述「承影」。 「不是手镯?那是什么?你与郑怀瑾的定情信物?」小皇帝的声音隐含讥诮。 她分明就是与同胞兄长不清不楚,还对他狡辩。 姜漱玉「啧」了一声:「什么定情信物?你想象力可真丰富。我都说了我跟他清清白白,没有任何私情。」她叹了一口气,很委屈的样子:「我对你一往情深,你却连信都不信我。」 赵臻:「……」 「都怪我,从来没有跟你讲过。我手上戴的,是我的防身利器。我平时戴习惯了,进宫也忘了取下来。我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担心别人以此为理由说我携兵器进宫,图谋不轨。」姜漱玉思绪急转,语气坦荡,「可我又不能随意把它丢掉。因为那毕竟是我母亲留给我护身的东西。所以我才想着瞒着皇上,把那利器让我哥拿走。没想到皇上居然因为这件事,怀疑我们兄妹之间有不伦之情,我……你这样置我的一片深情于何地?」 事实上,她只见了小皇帝一面,对方五官精致,相貌美丽,确实令人惊艳,但并不是她喜欢的类型。而且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一具躯体内。这样的情况下,她很难把小皇帝当做正常男人来看待。 她这时候想的更多的是,一定要让狗皇帝相信,郑家兄妹之间并无私情。郑五小姐对他一见钟情,一往情深,非君不嫁。所以,这些深情款款的表白话语,她毫无心理压力,张口就来。 ——反正这小皇帝因为童年阴影,对男女之事没有丝毫兴趣。她说这话对他也造不成什么影响,重要的是表明郑五小姐的态度。 赵臻看不见她的神色,只她的声音似乎格外真诚,好像还隐约带着哭腔。现在他通过他的眼睛,还能看清周遭事物,证明她没有落泪。想象了一下她眼眶微红的画面,他莫名地就有些不舒服。 于是,他压下了心头的冷语,只意味不明地轻嗤了一声。 郑氏言行古怪,她的话,他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但不知为何,他又忍不住想:或许她说的未必都是假的呢?她平日里喜欢鲜艳的衣裳,那「手镯」确实不像是小姑娘喜欢的款式。目前她的话里倒没有明显的漏洞…… 姜漱玉本来心情不错,还打算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去呢。但因为对小皇帝的这一番「剖白」,按照常理来说,她这会儿不应该再喜气洋洋哼歌儿。是以她十分应景地双手抱膝,四十五度角抬头,一脸忧郁地仰望马车上方。 第25章 赵臻通过她长久不变的视线,豆#豆#网。知道她始终盯着一处发呆。在他的印象中,郑氏此人,人前温柔娴静,人后活泼好动。这么久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多半是心里不好受。 其实她心情好坏,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但他转念一想,算了,不管怎么说,她现在都算是自己人。而且她这样,也是因为他的缘故。那就,安慰安慰她吧。也省得她一直盯着同一处发呆,连累他也不自在。 打定了主意后,年轻的皇帝咳了两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姜漱玉精神一震:「怎么啦?怎么啦?」 她回答之迅速,声音之欢快,让赵臻微微一惊。他稳了稳心神,状似很随意地问:「为什么一见钟情?」 「啊?」姜漱玉眨了眨眼,异常坚定,「脸。你长的实在太好看了!」 废话,一见钟情肯定是看脸啊。这狗皇帝的脸没得挑。——尽管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听完她的答案,赵臻的心情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呵,肤浅的女人。 他对自己最不满意的,就是他的脸。 年轻的皇帝忽然想起一事,冷声反驳:「可你的表现并不像是对朕有情意……」 姜漱玉随口回答:「那不是为了显得与众不同,好引起你的注意吗?既然你不喜欢,我以后收起那些心思,不再给你造成任何困扰了。」 她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因为她的眼睛,赵臻不得不盯着她裙裾下浅绿色的鞋子看了约莫一刻钟。 他心说,就算她说的都是真的,那她也对他造不成什么困扰,只不过是麻烦一些。现在真正困扰他的,是他们的现状。 他与郑氏共用一具躯体,已经有将近十天了。现任国师钟离无忧对他们的情况束手无策,前任国师至今还没回来。虽然四十九天内,他不用现身。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道。他真正掌事不足一年,朝野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半点大意不得。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赵臻继续将大部分心神放在政务上。与此同时,他自己也注意到,他对郑氏的态度隐约柔和了一些。不过比较值得一提的淑妃郑氏。不知道那天是她胡言乱语,还是她真的藏起心思不愿给他造成困扰。她再没说过那般直白露骨的话。 姜漱玉倒没想那么多。反正只要小皇帝不再拿着郑怀瑾说事,那她就放心了。 她默默计算着,郑怀瑾的人如果骑快马去送信,就算不大认路,那最多一个月也就到了。届时师父他们刚给她建了衣冠冢,坟头还没长出草呢,就得知她还活着的消息,肯定要高兴坏了。 姜漱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脑海里小皇帝的声音立时响起:「怎么了?」 姜漱玉正要回话,忽听韩德宝高声道:「皇上,娘娘,国师求见。」 「快请他进来。」 姜漱玉话音刚落,满头白发的国师钟离无忧就大步走了进来。他冲眼前的人施了一礼,满脸喜色:「皇上,娘娘,好消息啊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你把前任国师请回来啦?」姜漱玉脱口而出。 钟离无忧笑容微敛:「那倒还没有。」他停顿了一下,正色道:「皇上,是罗将军派人送回来的捷报。」 「罗恒?」赵臻心中一喜,「给朕看看。」 姜漱玉见是国事,适时让出了身体,同时好奇地问:「是打仗很厉害的罗将军战胜了吗?」 她这几天跟着赵臻看奏章,尽管没有特意去看,也对朝廷的官员及大事有了一些简单的了解。 赵臻接过钟离无忧递过来的捷报,低头匆匆浏览,也没顾得上在心里回复她。 不过姜漱玉不用他回答了,因为她自己也看见了。既是捷报,当然是得胜了。 令她惊讶的是,那个罗将军除了战况,还特意注明:宁阳公主也随军返京。 宁阳公主,不是这小皇帝一母同胞的姐姐么? 平时习惯皱眉,脸上露出欢喜之色的小皇帝看完捷报,哈哈一笑:「这个罗恒,朕果真没有看错他。」 听到「自己」发出的笑声,姜漱玉幽幽地道:「你别发出这样的笑声,好奇怪啊。」 赵臻神情微僵。 钟离无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清楚地看到眼前的「淑妃娘娘」瞬间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 「是……有什么不妥吗?」钟离无忧心情忐忑。他知道是捷报,但皇帝尚未过目,他也不好抢先看。 第26章 赵臻垂眸,将捷报重新递到他手上:「国师也看看吧。」他顺手拿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 钟离无忧低头匆匆浏览。少顷,他抬起头,一脸的不可置信:「公主?臣没看错吧?罗将军要把公主给带回来了?」 「你没看错。」赵臻微微一笑,「罗恒在奏章里,确实是这么说的。」 姜漱玉心里奇怪,她第一次听说宁阳公主,是在七月二十五,她的十六岁生日那天。这是第二次听起。听他们言下之意,公主不在京城,而是在边疆? 她细细思忖,努力回想原著,但想起来的实在有限。大多数都是女主郑握瑜相关。 当然《瑾瑜》这本书就是女主视角。真正的郑五小姐郑握瑜在进宫当天,就被相貌美丽神情冰冷的狗皇帝莫名其妙奚落几句。 本该是侍寝的当夜,狗皇帝扬长而去。次日郑握瑜刚从保住了清白的庆幸中抽离出来,就得知皇帝她被皇帝厌弃的事情,被宫中不少人知道…… 具体怎么样,时间太久。姜漱玉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她能确定的是,郑握瑜在宫里过的很不好。至于宁阳公主这号人物,她实在是没有太深的印象。 不过那个一向没什么正形的白头发国师此刻却神情凝重,还眼眶微红:「真好……公主回来,真好……」 姜漱玉看在眼里,不免感到好奇。但她一直在彤云山上,不问外事,对朝廷大事也不是很关心。此时努力回想了一会儿,能想到的线索也不多。 直到钟离无忧退下,她才从久远的记忆中想到什么:「我知道了!是去和亲的宁阳公主!」 赵臻还用着身体,听到脑海里淑妃这句话,他抿了抿唇,眸中笑意顿消,低低地回了一句:「什么和亲?明明是奇耻大辱。」 姜漱玉听他这语气,心想,看来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了。 她也没急着去抢回身体,而是询问小皇帝:「罗将军把公主接回来,没事吧?」不会引起两国纷争什么的? 她听到小皇帝冷笑了两声:「漠北早已乱成一团,我们迎回公主,还用得着跟他们废话?」 姜漱玉了然:「那挺好的,咱们的公主,是该接回来,好好对她。」 赵臻「嗯」了一声,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过了一会儿他才吩咐韩德宝:「去把太后请过来。」他低声向淑妃解释:「这好消息得告诉母后。她最挂念的,就是皇姐。」 「没关系,你继续先用着。」姜漱玉颇为大方,「我不急。」 少时,方太后匆忙而至,一听说宁阳公主被接回来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立时掉下泪来。她紧紧抓着「淑妃」的手,又哭又笑,还将罗将军送回来的捷报细细看了数遍,才低声道:「你皇姐能回来,很好。等什么时候,你也好了,那咱们一家才是圆满了。」 赵臻心中同样为身体的事情担忧,但还是安慰方太后:「母后不用太担心。钟离无忧已经派人去找上官国师了,想来很快就有好消息。母后别忘了,朕是天子,自有上天相助。」 方太后点了点头,收敛了悲戚之容。 正好到了用膳的时候,方太后干脆在这里,与儿子一道用膳。 母子二人相对用膳时,方太后忍不住时时打量着「儿子」。尽管她心里清楚这具躯壳里的住着的是她儿子的灵魂,但面对淑妃的脸时,她还是难免感到怪异。所以,如非必要,这些天她很少到汤泉宫来。 方太后也有些尴尬:「宁国公的夫人前几天提出想见淑妃,哀家没同意。郑太傅的夫人去世的早,宁国公夫人身为长姐,对几个弟弟妹妹,难免会格外关心一些……可惜,现下这样的情况,哀家不能让她如愿。」 姜漱玉初时还好奇宁国公夫人是谁,听到后来明白是郑家的大姑娘,她已出嫁的姐姐。她心想,还好太后没同意,不然还真有些麻烦呢。 方太后视线微转,落在「儿子」举起的玉箸上,小声提醒:「你稍微注意一些,男子与女子食量不同,莫吃多了。」 赵臻尚未回答,姜漱玉已忍不住笑起来:「果真是亲娘。」 赵臻手中玉箸微微一顿,轻声回答:「嗯。」 方太后容颜端丽,气质高雅,一举一动甚是大方。姜漱玉心里对其颇为欣赏。方太后刚一走,她就由衷夸赞:「你娘长的可真好看。」 这是好话,赵臻乍一听挑不出什么错,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那天在马车里,她说的话。 当他问她为什么一见钟情时,她语气坚定:「脸。你长的实在太好看了。」 第27章 小皇帝轻轻「哼」了一声,莫名就有些不舒服。 不过姜漱玉并没有在意这些,她占了身体,一面慢悠悠走路,一面轻声哼着歌儿。——刚用过膳,还不到去泡温泉的时候。 她声音很低,也没唱什么词儿,悠扬婉转,让人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赵臻本来想问她,之前因何而叹息,这时也不问了,而是没来由问了一句:「阿玉,你和你的姐姐,感情好吗?」 「啊?」姜漱玉微愣,她回想着方才太后的话,忖度着回答,「挺好的吧,主要是姐姐们怜惜我最小,都照顾我。」 她正寻思着,小皇帝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妥,却听到脑海里小皇帝很轻的声音:「朕和皇姐,也是如此。」 姜漱玉精神一震,以为这是要给她讲往事了。她闲着无聊,还是很喜欢听故事的。然而过了好一会儿,都再没听到小皇帝的声音。 她干脆道:「我要去沐浴了。」 经过这半个多月的磨合,关于沐浴、更衣等问题,两人早就有了妥善的解决办法,倒也能相安无事。 不过在听到极浅的水声时,赵臻还是不由地想东想西,心烦意乱。每次郑氏沐浴,他内心都像是打了一场硬仗一般。 这一次,他尽量忽视那些几不可闻的声音,让自己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去年冬天,赵臻扳倒了摄政王。今年春天,漠北内乱,首领去世,大王子被杀,二王子与四王子争位,求助大齐。 赵臻派了罗恒率军出征,名为相助,实则为了让漠北臣服。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要履行当年的承诺,把宁阳公主给接回来。 父皇驾崩那一年,他只有五岁,皇姐宁阳公主也才九岁。 五年前,漠北首领的妻子去世,想与大齐结亲。摄政王赵毅不顾皇帝和方太后的反对,将年仅十五岁的宁阳公主远嫁漠北,嫁给年近五十的漠北首领。 十一岁的赵臻手中无权,也阻拦不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摄政王之所以要将皇姐远远发嫁,不是为了两国联姻,而是因为宁阳公主已开始悄悄培养势力。 他那时冲动之下想拼一把,却被皇姐拦下。十五岁的宁阳公主低声说:「你就当我是出门远行。如果真担心我,那就快些强大,打败他,把我接回来。」 他永远都记得宁阳公主这句话。 ☆☆☆ 姜漱玉长长舒了一口气,让赵臻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他冷声问:「好了?」 说话间,姜漱玉已然窸窸窣窣换好了衣裳,将遮眼睛的长布条取下:「好了。」 她头发湿漉漉的,因为小皇帝在她身体里,也不好像以前在彤云山那样,用内力烘干,只能拿了一块吸水性很好的毛巾,慢慢绞着头发。 她的头发又多又长,平时看着仿佛一块黑色的绸缎,颇为好看。但是要擦头发时,就是大工程了,好一会儿都还半湿不干。她也不急,就坐在床边。一面擦着头发,一面哼着不成调的歌儿,心里还想着:唔,这一幕应该很好看。 其实,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赵臻耳中听着她那不知名的小曲儿,顺着她的视线,见黑发、翠衣、白腕,三色相映,纤细的手腕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却好看得很。 他心念微动:「你要手镯吗?」 姜漱玉有些意外:「你说什么?」 赵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问出那个问题。话一出口,他就隐隐有些不自在。他尽量平静地回答:「没什么,不要就算了。」 「……」姜漱玉一噎,心说,这狗皇帝可真小气,虽然她不稀罕,可他也不能出尔反尔,没一点诚意啊。说好的君无戏言呢? 于是,她故作失落道:「啊?这样啊,我还以为皇上问我要不要手镯呢,看来是我听错了。」 赵臻在她身体里,看不见她的神情变化,只听她的声音瞬间低落下来。他心里莫名一紧,竟觉得是自己过分了。他胡乱说道:「啊?你想要手镯么?那你把韩德宝叫过来。」 姜漱玉忍着笑意,忽然觉得这狗皇帝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灯火通明。 姜漱玉坐在床上,借着床头宫灯,抬手打量着腕上宝石红色的血沁玉手镯。她对于玉没有太深的研究,不过见其莹亮光泽,沁色自然,寻思着应该不是凡品。 赵臻也在透过她的视线细看,她手腕纤细白皙,这精致的玉镯戴在她腕上,两者交相辉映,倒为彼此添色不少。 第28章 「你真的要把它给我?」姜漱玉有点不敢确定,「这应该很贵,贵重吧?」 赵臻轻哼一声:「上好的和田玉,当然贵重。」他略一思忖,又极其自然地道:「不过你也别多想。前几天不是你的生辰吗?给寿星赏赐是宫里的惯例。」 姜漱玉点点头:「唔,原来是这样。谢谢你啦。」 ——虽然是惯例,但还是要道谢的。 她因为习武的缘故,手握兵刃,所以手上不常戴首饰。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看见漂亮装饰而心生欢喜。她举起手腕,在灯下轻轻晃动,又忍不住在心里问他:「好看么?好看么?」 「好看」两个字已经到了赵臻嘴边,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说出来。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回答:「镯子是挺好看的。」 他心里补充了一句:「手也不丑。」 姜漱玉并不在意他的回答,她嘻嘻一笑,看够了就将手镯取下来,随手塞到枕头下。 赵臻没忍住好奇问:「怎么不戴了?」不是挺喜欢的么? 姜漱玉自然不能说是因为戴着不太方便,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么珍贵的镯子,我怎么能随便戴?万一磕着碰着,坏了怎么办啊?我岂不是要心疼死?」 赵臻闻言一怔,轻声道:「也不过是副镯子而已。」 有必要这么紧张么?她是郑太傅幼女,从小到大,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血沁玉镯虽然珍贵,但还真不值得她这样。他送的,就真那么重要? 他自忖无意于男女之情,可是听到她的话,还是不免生出一些异样情绪,心也稍微柔软了一些。 「你要是喜欢……」赵臻话没说完,眼前就又一片黑暗。 姜漱玉大概没有听见他的话,她翻身上床,闭上眼睛,还不忘给他打个招呼:「睡啦,晚安。」 她早已洗漱过,又换了寝衣,这时直接躺下,并不算突然。可赵臻半句话梗在喉头,有点不上不下。他「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长夜很安静,郑氏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赵臻并不清楚,只是在黑暗中,听到她的呼吸声渐渐均匀,他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因为皇帝尚在闭关中,是以这一年的中秋家宴,也就没有再办。方太后与「儿子」一起共用晚膳,就算是庆祝中秋了。 方太后刚一离去,姜漱玉就占了身体:「我想去看看月亮,八月十五呢。你放心,不出汤泉宫。」 赵臻只「嗯」了一声,心想他「闭关」期间,也难为她一直被拘着。 月华如水。 姜漱玉慢悠悠走在殿外。 月光将她的身影拉的长长的,她一时兴起,故意对着月亮做出各种手势,地面上的影子时而变成兔子模样,时而变成狐狸的样子,时而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鸟…… 她嘻嘻一笑:「好玩儿不?」 赵臻有心想说一声「不好玩儿,幼稚。」但他随着她的视线,看见「翅膀」忽闪忽闪,似乎在等他回答。不知怎么回事,他压下了到心头的话,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在心里补充:「好玩儿,但还是幼稚。」 他从小到大,都没这么玩儿过,可不是幼稚么? 姜漱玉站在殿外,微风吹起裙裾,头发也轻轻飞扬。她一双巧手还在变换着各种手势。 赵臻忽然有点想看看此时她的脸。 这念头刚一生起,他就猛然忆起那晚在汤泉池边,她一身红色纱裙向他扑过来的场景。他心里一激灵,再度想到那个他一直没问明白的问题:「阿玉。」 「啊?」姜漱玉一笑,「你想看什么?狮子老虎我不会啊,只会简单的。」 小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身体里为什么会有蛊?谁给你下的?」 关于这件事,他确实好奇。她一个深闺小姐,又怎会中蛊?他若要派人去查她,也不是不行。只是两人在同一具身体里,视觉听觉共用。他要彻查,肯定瞒不了她。而且他现在更想听她亲口说出原委。 姜漱玉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我……」 「你是郑家小姐,平时养在深闺,身体里为什么会有蛊?是谁要害你?」 姜漱玉心跳一阵加速,她伸手将额边的一绺碎发撩到耳后,略一思忖,她在心里回答:「我娘。」 「郑夫人为什么要给你下蛊?」 姜漱玉思绪转的飞快,也不知是不是这小皇帝起了什么疑心。不过郑夫人为什么要给郑五小姐下蛊呢?怎么解释都不合理啊。 第29章 她仰头望着月亮,心里惶急,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问这个问题,那可就说来话长了。你确定要问吗?」 她一面拖延着时间,一面苦思冥想,寻找合适的答案。 赵臻轻嗤一声:「你说呢?」 「唉,这要从我母亲的身世说起。我母亲不是普通的大家闺秀,这一点,皇上知道吧?」姜漱玉不着痕迹说着废话,「她其实会武功,还是从遥远的苗疆来的。她对我父亲一见钟情,从此情根深种,终其一生,都没有再回故乡……」 赵臻没有说话。关于郑夫人的身世,他当然清楚,这在京城不是什么秘密。郑太傅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妻子亡故后也没再续娶,一生身无二色,是有名的痴情人。 姜漱玉又叹了一口气,信口胡诌:「其实很多时候,她心里也不快活的。她常说,情之一字,着实累人。她不希望她最疼爱的女儿也为情所困。于是,她就给我下了一个蛊,叫……绝情蛊。顾名思义,就是让人断爱绝情的。她希望我能守住自己的心,一生不对人动情。如果没有喜欢的人,那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只要遇上了为之心动的人,就会心痛如绞,痛不欲生……所以,你明白为什么我那天看到你以后疼得厉害、不能自控了吧?那是因为我蛊发作了啊!你知道我蛊为什么发作吗?那是因为我遇见了你啊!」 她初时还烦恼怎么解释,倒后面越说越顺,仿佛真相便是如此一般。 赵臻闻言一惊,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轻嗤一声:「胡说八道!情爱是人的天性。这世上哪有母亲会给自己亲生女儿下这种灭绝人性的蛊!」 姜漱玉心口一酸,眼圈儿也不自觉红了。她方才的话,大部分都是假的,但是她亲生母亲给她下蛊这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是啊,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可偏偏就被她遇上了。 她自幼在彤云山长大,受师父姜大年影响颇深,素来豁达大度,很少将外事放在心上。对生母林氏,因为从未接触过,所以没有什么感情,自然也谈不上恨,只会在心里暗暗感叹几句:「奇葩,真奇葩。」 然而在这个中秋夜,她听到狗皇帝的这句话,久违了的委屈忽然一股脑的涌上了心头。她开始心疼自己。如果不是她心血来潮进京,不是她代替郑握瑜进了宫,又被国师压制了蛊,那她现在早就活活疼死了。 赵臻话一出口,没听见她回答,只觉得视线陡然变得有些模糊。他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可能是眼里包了一包泪。 这个结论让他莫名有些心慌。 两人相处这近一个月,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落泪。他猜想,多半是因为他那一声轻斥。 他突然感到不自在起来。她认真同他分享秘密,而他却回她「胡说八道。」 年轻皇帝心想,是他过分了。他不该如此直白地去伤她的心。 于是,他语气温和,试图补救:「朕也不是说……」 姜漱玉很快擦了眼泪,勉强一笑:「也没什么啦,其实如果不是某些原因,这蛊也不会发作。」 ——不想那些了,记恨一个死人没什么必要。过好当下才是真的。 毕竟按原著里的说法,林氏并不是有意想杀死这个女儿,只是脑回路太奇特,想用这样的办法逼女儿将来相认,结果阴差阳错把女儿给坑死了。一个从未出场过的功能性角色而已。 赵臻却下意识认为,她口中的「某些原因」,是指她遇上了他。联想到什么「绝情蛊」、「一见钟情」……他大受震动之余,又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对他的情意,可以说很深重了。 姜漱玉摆了摆手:「当然啦,我知道这些事会给你造成困扰,我以后不会再提。我会把那些心思收起来。」 赵臻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心里却有点别扭地想:也不必都收起来。再说,这种心思是想收就能收起来的么? 她已进宫做了淑妃,如果真如她所说,对他一往情深。那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身为宫妃,仰慕君王,也在情理之中。就随她去吧,不必制止了。 时间过得极快,一晃眼就到了八月二十三。 这一天是先帝冥诞,若在往年,自然少不了一番祭祀。不过今年因为皇帝为父亲祈福而闭关,就省去了皇帝亲自带人祭祀这一环节。 酉时前后,国师钟离无忧带着一个人悄悄进了汤泉宫。 这人相貌清癯,两鬓斑白,刚通过淑妃的眼睛看到他,赵臻就已说出了他的身份:「这是上官国师。」 第30章 听说是上官国师,姜漱玉立时露出了笑容:「哇,上官国师!国师你能不能看看我们这情况怎么办?」 她适时把身体让给了小皇帝:「你来跟国师说。」 短短数息间,眼前的淑妃娘娘就气质大变,上官国师心中了然,上前郑重施礼:「老臣上官晔参见皇上。」 「朕现在的情况,想来上官国师也已有所耳闻,不知上官国师有没有解决的法子?」 上官国师轻轻摇了摇头:「一个多月前,老臣发觉天书有变,事关帝王,却非凶兆,老臣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钟离的人就找到了老臣,老臣才知道原委。这等怪事,以前从未出现过。天书上没有解决的办法,老臣也无能为力。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此乃天意,顺天而为,也就是了。对大齐、对皇上而言,都未必是坏事。」 赵臻皱眉:「嗯?」 姜漱玉听得也一阵无力,敢情这个很厉害的老国师,也没有办法啊。她忍不住道:「什么天意?老天要是让一辈子都这样呢?」 难道她就要一辈子与这狗皇帝共用一具身体? 赵臻没有说话,双眉紧蹙:「天书上有没有说,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 上官国师缓缓摇头:「具体时间倒没有直接说明。不过皇上不必太担心,从天书来看,错位只是暂时的,终究还会恢复正常。」 赵臻还未说话,姜漱玉就占了身体,脱口而出:「你确定吗?真的会恢复正常?你不会是安慰我吧?」 上官国师微微一怔:「娘娘,老臣敢以性命担保,最多一年,一切都会恢复如常。老臣不敢欺骗皇上和娘娘。」 姜漱玉没想到自己一开口就被认出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让出了身体,同时在心里跟小皇帝沟通:「还是你继续跟他说吧。」 当然,赵臻也没有再与上官国师说太多。 当初钟离无忧说唯一的解决办法是「等」时,他还寄希望于上官晔,希望这位前国师有解决之法。此时希望破灭,尽管上官国师信誓旦旦说一年内会好起来,可他仍难免失望惶急。 不是凶兆又如何?一年时间太久了。 良久,他才沉声道:「朕知道了,辛苦国师走这一趟。钟离无忧,你送送上官国师。」 「是。」一直沉默的钟离无忧施了一礼,陪着两鬓微白的上官晔走了出去。 此时已近黄昏,钟离无忧走在上官晔身后,两人相距不过尺余的距离。他想了又想,终是压低声音问:「师父是怎么推出一年之期的?」 本朝国师之间并无直接师徒传承,不过只要入朝做了国师,默认的就是继承了上一任国师的衣钵。所以他这一声「师父」也算正常。 上官晔停下脚步,抬眼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钟离无忧凑近一步,声音更低:「我也看了天书,只看出不是凶兆,要顺天而为。但最多一年能恢复正常,不知师父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年纪轻,态度又诚恳。上官晔自然不会瞒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仔细看一下天书,一年内我朝会多个皇后。」 「啊?」钟离无忧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以皇上现下的状况,如果立后,那肯定是已恢复如初,总不可能再牵扯进一个知情人。他笑了笑:「无忧明白了。」 ☆☆☆ 姜漱玉重重叹了一口气:「不会真的一年吧?那也太久了。」 她还想着早点离开皇宫,去找师父呢。虽说她已让人送了平安信回去,可不见到她本人,师父肯定不能完全放心。 赵臻心中烦闷,不亚于她。 姜漱玉继续道:「今天是八月二十三,七七四十九天的闭关时间也不差几天了。等出关后,是要继续找个名目藏起来不见人,还是……」 「不。」赵臻打断了她的话,「不能再躲。忽然闭关,朝野内外就有人生疑。如果朕一直不露面,只怕会流言四起,引起混乱。」 「那怎么办?还让我扮成你?」姜漱玉眨了眨眼。 「嗯。」赵臻在心里回答她,语气温和而诚恳,「阿玉,这世上除了你,没人能担得起这个重任。」 而且这件事,他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这句话说得姜漱玉有那么一点点飘。她想了想:「那行吧。我感觉我的易容术,勉强还算可以。等上朝的时候,就坐在上头也不动。隔得远,他们也不能直视天颜,对不对?」 反正她现在也不可能带着小皇帝的魂儿走掉,就当做些好事吧。一年的时间,其实也很快的。 第31章 赵臻轻笑:「对,你说的是,没人敢肆无忌惮盯着你看。至于朝政方面你不用担心,有朕。」 「我知道,我就是给你充个门面呗。」姜漱玉嘻嘻一笑,故意道,「诶,我又要帮你了,这一回,你打算怎么谢我呢?」 怎么谢?赵臻心思微动,一瞬间脑海里居然涌上了诸多念头。 还没等他迅速捕捉到其中一个,就听到郑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稳了稳心神,平静而自然:「你想要什么?」 他心想,如果她想要给娘家荣华富贵,或者想要皇后之位,再或者想要他的一颗心,那他…… 「我呀?」她声音清脆娇嫩,有意调侃,「我什么都不要啊。只要你平安喜乐,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也不需要这小皇帝回报她,这一年里好吃好喝,也算收了报酬了。届时恢复如常,她肯定走得远远的,难道还指望他封她个官儿做做? 赵臻先时真以为她会索取什么,但偏偏她什么都不要。他深感意外之余,又觉得似乎本该如此。他不禁微微动容:「阿玉……」 「好了好了。」姜漱玉摆了摆手,「我有点饿了,我得让人传膳了。」 「嗯。」赵臻没再说话,心里却反复回想着她那句「只要你平安喜乐,我就心满意足了。」 距离出关之日不剩几天了,姜漱玉跟小皇帝商量:「我如果长期假扮你,只有脸像是不够的。你的言行举止,都得学一学。这样,你让人在这边放一面很大的镜子,每天对着镜子练习仪态。我正好也能看着镜子学一学。」 赵臻听着有理,吩咐人去办。 不过淑妃毕竟是女子,身形体态与皇帝差异很大。姜漱玉看着镜子里抬手、走路的「自己」,觉得好笑的同时,又隐隐觉得好玩儿。 在易容术方面,她下过大功夫,如今事关重大,她也不敢生出轻慢的心思,格外认真。 到了九月初临近出关的时候,她化妆易容,再学着小皇帝的样子,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连方太后、钟离无忧和韩德宝,都挑不出毛病来。 钟离无忧惊道:「像,真像。」 姜漱玉皱眉,目光转冷:「钟离无忧!」 这神态落在钟离无忧眼里,活脱脱就是皇帝本人了。 他定了定神:「皇上,据探子报,罗将军和宁阳公主,将在后日抵达京城。」 赵臻在心里问:「阿玉,做好准备了么?」 「好了呀。」 「那就告诉国师,后天傍晚,朕在宫中设宴,为罗将军和宁阳公主接风洗尘。」赵臻停顿了一下,「届时将是你第一次以朕的身份在众人面前公开出现,跟那天单独见郑太傅他们几个还不一样。你怕不怕?」 姜漱玉眼中笑意盈盈:「我不怕啊,不是还有你么?」 「嗯。」赵臻沉默了一瞬,「你说的对。」 九月初六。 天还没黑,御花园便热闹起来。成群结队的漂亮宫女穿梭其中,摆放美酒佳肴,为即将到来的酒宴做准备。 酒宴就设在御花园的太液池边,烛火闪耀,水波荡漾,远远望去,仿若仙境一般。 钟离无忧来的很早,见旁人还没到,他就双手负后,立于太液池边,心不在焉地望着水中鱼儿出神。 夜色渐浓,诸位大臣陆续而至。 不过今天备受关注的几个人物,还都没有出现。 「罗将军到——」 忽听宦官尖细的声音,钟离无忧双眼一亮,望向正一步一步走来的少年将军罗恒。 不止是他,在场诸位大臣也纷纷将视线转了过去。 罗恒将门出身,今年才刚到弱冠之年,眉目英挺,身形如松,他大步走来,人人都在心中暗暗叫一声好。 钟离无忧与他交集不多,此时却也上前含笑打了招呼:「罗将军,这边请。」 「有劳国师。」罗恒微一挑眉,从容落座。 他此番在外立下战功,皇帝设宴为其接风洗尘。他刚坐下,就有不少同僚旧识与他攀谈。他勉强回答了几句,干脆低头饮酒。 「罗将军此次回京,一路与公主同行……」他身侧的钟离无忧忽然开口,「可知公主究竟生了什么病?」 「啊?」罗恒抬头,扫了一眼年轻的国师,眼睑随即垂下,「公主生病了吗?」他摇了摇头:「这下官不知道。」 钟离无忧叹一口气,眸中闪过失望之色。他举了举酒杯:「算了,不说这个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第32章 听说宁阳公主晌午前后就回宫了。皇帝今日设宴,说是为宁阳公主和罗将军接风洗尘,他原想着公主作为今日酒宴的主角之一,一定会出现,却不想根本没有安排公主的座位。他佯作无意,打探了一句。结果宫女告诉他,宁阳公主身体有恙,所以今晚并不出席。 一杯酒下肚,胸腹热气上涌。钟离无忧心里也明白,很有可能公主不是生病了,只是不愿意见人而已。 他能理解。 说话间,百官到齐。方太后也缓步而至。 钟离无忧借着行礼之际,借着灯光烛光悄悄打量方太后,见其脸上带笑,眸中却隐含忧愁。他心里一咯噔,也不知方太后的发愁,是为了刚刚回宫的女儿,还是即将出现的「儿子」。 是了,今晚是淑妃娘娘第一次假扮成皇上,在众臣面前出现,和那一天的情况还不一样。 皇上闭关七七四十九天,朝中不是没有别的声音。今晚皇上的这一次露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他正想着,忽听韩德宝尖利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行礼。 年轻的皇帝大约是因为闭关了一个多月的缘故,看起来稍微清减了一些,但依然气势凌厉,俊美慑人。他金冠压顶,面无表情,一步一步走来,沉稳有力。 钟离无忧有点摸不准此刻用着身体的,究竟是皇帝本人,还是淑妃娘娘。若非知道真相,如果有人说是皇帝本尊,他也不会产生丝毫怀疑。 感到庆幸的同时,他心里又忽的闪过一个念头:这世上既有如此精妙的易容术,那如果真有人假扮皇帝,图谋不轨,可该怎么办? 而此刻,姜漱玉变换声音,说了一声:「众卿平身。」就在小皇帝的指引下,到安排好的座位那里坐下。 待众人重新落座后,她又鹦鹉学舌一般,照着小皇帝的话语,说了几句场面话后,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她在心里冲小皇帝嘀咕:「你别嫌我刚才走的慢,你以为我的鞋子是好穿的么?又大又高,还得走出气势来。要是换了你,指不定跌倒多少次了。」 小皇帝和她一样大的年纪,却比她高出许多来。按理说,她的身高在女性里,已经算高了,可为了不让人生疑,她不得不在鞋底和发顶做手脚。像高跟鞋这种增高神器,用处还是很大的。 赵臻「嗯」了一声,态度甚好:「阿玉,此番是辛苦你了。」 ——她刚易容装扮好后,他也想过,不说话的时候,由他来掌控身体,省得她不小心露出马脚。可是她动了靴子以后,他发觉他踩着这双靴子走路,还没她走得自然,走得更像他。 姜漱玉面无表情喝着酒,却在心里笑嘻嘻地回答:「不辛苦,不辛苦,能为皇上你做事,我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辛苦呢?」 反正小皇帝在她身体里,她也不可能离开皇宫,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做点事呢。这样,将来等她回了彤云山,还能跟师父和师兄吹嘘:「想当初,我可是假扮过皇帝老儿的人……」 这点辛苦,对她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然而赵臻听了,却无法避免的心中一动。其实他身为君王,有不少人都声称为他办事,是臣子本分,谈不上辛苦。那些话语和阿玉所说的区别不大,但都没有她简单的一句话给他的震动大。 方太后的位置就在皇帝旁边,她微微皱眉,低声提醒:「皇帝,你该再说两句。」 「嗯?」姜漱玉点了点头。此时下方觥筹交错,她干脆略微提气,高声道,「今日罗将军归来,朕心甚悦,特以此酒,为罗将军接风洗尘,请。」 言毕,她一仰脖,将满满一盏酒一口饮下,颇有几分豪气。 众人纷纷举杯。 姜漱玉却因为喝得太急,轻咳了两声。 脑海里已经响起了小皇帝隐含关切的声音:「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一不留神,呛着了。」姜漱玉回答他时,已经调整了呼吸。她在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以前不常喝酒的……」 师父擅长酿酒,但他喜欢把酒藏起来,偷偷喝,却不允许她和师兄喝酒,不过他们也会偷偷喝。 然而她的话语听在赵臻耳中,则是另一种含义了。 她是在为了他而破例。这结论让他心里一阵暖流涌动。 赵臻轻轻「嗯」了一声,又转了话题:「你让人给罗将军赏些菜,以示恩宠。」 姜漱玉也没多想,直接吩咐韩德宝去做。 韩德宝领命赐菜时,她也跟着向罗将军的方向看去。 第33章 她今日假扮皇帝出席酒宴,一直小心谨慎,不想出半点差错。直到这个时候,她才闲情去打量这位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 正好罗恒得了赐菜后,向皇帝遥遥施礼谢恩。 姜漱玉目光落在他脸上,不由地微微一怔。只见这人约莫二十岁上下,墨发高束,眉目俊朗。如论相貌精致,他自不如赵臻。若说白净灵秀,则远不如他身旁的钟离无忧。但他气质硬朗,宛若出鞘利剑。他施礼的姿势不算规范,却无端给人一种潇洒感。仿佛他不是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而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少年侠客。 但偏偏这个不像将军的将军是大齐的英雄。 也不知这位罗将军功夫如何,学的是什么样的武术。 姜漱玉不自觉地便多看了几眼。 今日酒宴,到场的皆是朝中重臣。当然,能当上重臣的,年纪一般都不轻了。一对比下来,就显得钟离无忧和罗恒将军格外的年轻英俊,令人赏心悦目。 对姜漱玉来说,钟离国师是熟面孔,没什么新鲜感了。她还是对那位年纪轻轻就能在漠北横扫一片的罗将军更好奇一些。听说是他单枪匹马救出了宁阳公主。 她自己也没留意到,短短的一刻钟内,她已看了他好几次。 但赵臻注意到了。 两人视觉听觉通用,她看什么,他也就跟着看到什么。刚发觉她多看了罗恒几眼时,他还不觉得怎样。毕竟罗恒是今日的主角,又有战功在身。她假扮帝王,多看看他,表示关注,是正常的。但渐渐的,他隐约察觉出不对劲儿了。 她看别人时,一切正常。可当她的视线落在罗恒身上时,罗恒四周分明有着淡淡的金光。 赵臻年幼时,曾听上官国师讲过,说是人在看到一物时,看到的并不是那一物原本的样子,而是那事物呈现在人脑海里时的模样。 所以说,罗恒在阿玉眼里是会发光的? 赵臻冷哼一声:「看够了吗?」 「啊?」姜漱玉刚在心里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就变成了一抹意识。她微恼,「喂,你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 赵臻默默端起酒杯,在脑海里不冷不热地回答:「反正现在不用说话,你就歇一会儿吧。」 姜漱玉不明所以,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刚才还帮你呢。」 赵臻没有理会她,角度不变,向罗恒望去。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金光。 他脸上波澜不惊,可心里却猛地一沉:果然如此。是她的原因,而非罗恒的原因。 他默默饮酒,再也不看向罗恒的方向。可到底还是有点咽不下这口气,他佯作无意,在心里问:「你觉得罗恒怎么样?」 「罗将军?」姜漱玉有点诧异,小皇帝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罗将军不是他的心腹么?难道说心腹是假,心存忌惮是真?是怕功高震主?还是怕他图谋不轨……短短数息间,她脑海里闪过了许多念头。 她长久的沉默,让赵臻目光转冷。他捏紧了手里盛酒的银盏,稍一使力,做工精致的银盏竟凹进去一块儿。他察觉到异样,低头扫了一眼。 这一眼,让姜漱玉心中一惊,不等小皇帝开口,她就急道:「你使那么大劲儿做什么啊?就不怕手疼么?」 情急之下说出的关心话语不似作伪,赵臻心中怒气稍减,不咸不淡回了一句:「你本来力气就不小,不会手疼。」 见他没往内力上想,姜漱玉略微松了一口气,开始回答他先前的问题:「你刚才问我罗将军是吧?我也不通朝政,就是听你以前说的,感觉应该是个令人景仰的大英雄。是有哪里不对吗?」 「令人景仰?」赵臻嗤笑一声,「所以你看着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发光?你视线黏在他身上,下都下不来?」 「……」姜漱玉一呆,随即明白过来,心知是她方才多次打量罗恒将军的行为被他给察觉了。整个人发光?她有点怵,这也可以? 她匆忙解释:「我没见过大英雄啊,所以一不留神,多看几眼嘛。他的事迹还是你跟我讲的呢。诶,我眼睛里发光你也看得到么?」 赵臻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只端起酒杯,又一饮而尽。 「你突然占了身体,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姜漱玉停顿了一下,「你是在吃醋么?你知道的,我对他绝对没有任何不单纯的心思。我这纯属是对英雄的敬仰之情!」 吃醋?赵臻心头没来由微微一慌,但她后面那句话却让他稍微舒坦了一点。他微眯起眼,毫不犹豫地否认:「吃醋?朕怎么可能吃醋?朕不过是提醒你,身为宫妃,要注意自己的本分。你假扮成朕,一言一行都要万分小心。你频频看他,落在有心人眼里,会怎么想?」 第34章 姜漱玉一听,心说有理。也是,这小皇帝无意于男女之情,又怎么有吃醋这样的情绪?就算是不满于她的行为,恐怕也只是身为男人的自尊心和占有欲作祟。而她又犯了上次的老毛病,只看自己想看的人,这样很不好。明明上次在汤泉宫,他已经提醒过她了。 她叹了一口气,有些无趣:「算了,你说的对,那我不看了。你该看什么就看什么吧。你别出声,别轻易走路。」 说完这句话以后,她便陷入了沉默。 赵臻听她这话大有失落之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否认了因她而「吃醋」,他心里略微有些不自在。明明先不对的是她,她怎么还失落? 他犹豫了一瞬,到底是没再提起这个话题,只沉默着喝了一杯又一杯。 皇帝闭关多日,今晚才算正式出来。酒过三巡,陆续有臣子端了酒杯近前敬酒恭贺。 按理说,这个时候需要姜漱玉用身体来应对他们了。但赵臻不开口,姜漱玉就当不知道。 赵臻神情不变,对敬酒的臣子略一点头,沉默着喝下了杯中的酒。 于是,众大人发现,皇帝出关以后,越发惜言如金了。 酒宴散时,赵臻站起了身。他刚一抬脚,姜漱玉便叹了一口气,占了身体。她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你肯定是算准了我不会看你出丑。」 赵臻没有应声,心情却比先时好了不少。 「皇帝。」方太后忽然叫住了他们,她神情有些复杂,「趁着今晚,你去看看你皇姐吧。」 ☆☆☆ 宁阳公主回宫后,还住在毓秀宫。 这是姜漱玉第一次见到宁阳公主。公主大约是随了父亲,与方太后并不十分相似,不过皮肤白皙,长发柔顺,端眉修目,气质高华,也是个美人。 姜漱玉忍不住想:他们一家可真好看。 宁阳公主灯光下面色稍显苍白,她背靠软垫,斜斜坐着:「皇帝长高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姜漱玉听得心里一酸。她向宁阳公主走了几步,在其一尺开外处站定。——方才,他们已与方太后商量过,皇帝与淑妃之事,先瞒着公主,免得她担忧。 「嗯,皇姐。」 「你的一些事情,我在回来的路上,听林将军说了。」宁阳公主笑笑,「你很好,没让我失望。」 姜漱玉看着她的脸色,忍不住问:「皇姐身体不舒服么?太医看过了没有?」 她还以为宁阳公主没出席晚宴,是不想在人前出现。怎么现在看着,不像是很健康啊。 宁阳公主轻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事。」 此地没有外人,方太后红着眼睛说:「太医说你皇姐是没有好好调养……」 ——太医的原话是「公主小产以后,没有调养,伤了身体。」 姜漱玉不知其中细节,只诚恳道:「反正现在回宫了,什么都不缺,那就好好养着。」她素来怜惜弱小,此刻怜意大生:「你什么都不要想,开开心心的,听太医的话,身体自然就好起来了。」 赵臻听她这话不像是他自己平时的话,当即出言制止:「阿玉!」 姜漱玉知道自己说多了,心下歉然,肃了面容,不再说话。 而宁阳公主却在微微一怔后,轻笑出声。她冲方太后笑了笑:「感觉臻儿性子比以前软和了一些呢。」 方太后勉强一笑:「是吗?他时常在哀家跟前,哀家也没注意到。」 「是软和了,会安慰人了。」宁阳公主微微一笑,「母后,我听说现在宫里后位空悬,只有一个淑妃?是郑太傅家的千金?」 方太后扫了「皇帝」一眼:「是。」 「那皇后的人选,母后心里可有考量?」宁阳公主随口问道。 方太后眸中有尴尬之色一闪而过:「这事儿不急,得看皇帝的意思。」 宁阳公主有些心不在焉,她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姜漱玉看着也差不多了,公主又面露疲态,她就称有政务缠身,先行离去。 刚走出毓秀宫,她就轻轻叹了一口气,宁阳公主也才二十岁,可单看那双眼睛,却分明已经历了许多。 赵臻尽量自然地问:「为什么叹气?」他心里猜测,是因为公主问到了皇后人选么? 姜漱玉含糊回答:「没事,没事。」 大概是因为赵臻用这身体喝了不少酒,所以她这一夜困得厉害,也没再跟小皇帝缠歪,早早地便收拾了去睡了。 第35章 而赵臻听着她细细的呼吸声,心想:如果她能做好一国之母,那立她为皇后,好像也不是不行。 不过这事还不能告诉她,不然她尾巴能翘到天上去。 天还没亮,姜漱玉就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也不睁眼,匆忙更衣洗漱。 「你慌什么?」赵臻安慰她,「不用着急,时间还早。」 「早什么?还得变脸呢。」姜漱玉匆匆回答着,快步到镜子前,易容换装,「这可是我第一天上朝。」 待一切收拾妥当后,她一面打量着镜子里的皇帝,一面感叹:「如果不是怕对皮肤不好,我都想长期易容了。」 当然,这话也只是说一说。两人身高有着不小的差距,她如果真顶着小皇帝的脸,必须全副武装,连身高一并掩饰好。 第一天上朝,姜漱玉难免紧张,不过她胆子不小,是以紧张之余,还有些小小的兴奋。在韩德宝与赵臻的指引下,她端坐在龙椅上,脊背挺直,面容严肃。 听下面百官山呼万岁,她隐隐有些不自在,心说罪过罪过。 赵臻微微一怔,无声地笑。 因为皇帝闭关期间仍照常处理政事,所以积压的政务不多。又有小皇帝在她脑海里坐镇,她只需要把他的话一句一句重复下来就行,倒也没有多难。 只是在临退朝之际,苏大人忽然上前一步:「皇上,臣有事奏。」 「讲。」 「皇陵那边来报,说信王殿下身体有恙,皇上……」苏大人欲言又止。 姜漱玉却沉默了。她双眉紧锁,一声不吭。——当然,不是她要沉默,是因为她脑海里的小皇帝没有出声。 苏大人微微抬眼,注视着皇帝,见其面沉如水,不由地心下惴惴。 「接他回京,请太医看诊。」 姜漱玉冷声说完,在心里问小皇帝:「就这样?」 赵臻「嗯」了一声,良久才道:「赵钰和他父亲不太一样。」 姜漱玉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她该说什么。她对书里的信王赵钰,已经没有一丁点印象了。不过跟小皇帝共用身体五十来天,她对一些重要人物,还是有点了解的。 据她所知,信王赵钰,其实就是摄政王赵毅的儿子。摄政王明明有妻儿,却与方太后有不伦之情。小皇帝扳倒摄政王时,摄政王之子赵钰也出了一份力。是他公开了亲生父亲谋逆的罪证,从舆论上给了生父致命一击。 赵钰此举在旁人眼中,尽了忠却失了孝。 皇家谋逆,自然不会株连九族。摄政王倒台,其旧部多数被清理,不过他的一双儿女倒是保住了性命。 赵钰继承了其父的封地,封为信王。只是他因自觉对得起君王却对不起生父,也没前去封地,而是自请去看守皇陵。 如今听说他染恙,小皇帝不禁有些感慨。 退朝以后,姜漱玉乘着御辇回汤泉宫。路上,姜漱玉板着脸,默默与小皇帝搭话:「你跟你这个堂弟关系很好么?」 「不是堂弟。他比朕年长两岁。」赵臻有些诧异,却没有多想,「你不知道他?」 「我应该知道他么?」姜漱玉讶然,「不太了解,我只知道你的。」 她这话说的自然,赵臻的心情却不自觉好转了几分。嗯,他也知道她的年纪,还知道她的生辰。 他小时候时常遗憾自己没能早出生几年,那样就能早几年保护母后和皇姐。不过现在想想,可能老天的安排自有他的用意。 第一天上朝,没出一点差错,姜漱玉有些小得意,回到汤泉宫后,还忍不住问他:「我今天表现是不是很棒?是不是?」 赵臻尚未回答,韩德宝就忙道:「娘娘,方才公主打发人请你过去叙话。」 姜漱玉眨了眨眼,她还顶着赵臻的脸:「公主是找我还是找皇上?」 「是找娘娘。」韩德宝忖度着道,「当时娘娘不在,只说娘娘身子有些不爽利,改日再去拜会公主。」 姜漱玉点一点头:「嗯,说的挺好的,就该这么说。我过一段时间就去看公主。」 然而没过多久,公主就命人送了一些颇为贵重的东西过来。 姜漱玉颇觉意外,心想,宁阳公主可真客气。 当初皇帝在汤泉宫「闭关」,新进宫的淑妃也在偏殿祈福,不见任何人。如今皇帝「出关」了,仍与淑妃长住汤泉宫。倒让人不得不感叹,汤泉宫风水好,使得皇帝长住于此。以及淑妃娘娘果然受宠。 不过这位盛宠的淑妃娘娘素来深居简出,鲜少露面。旁人想一睹芳容也难。 第36章 先时小皇帝没能亲政,大权掌握在摄政王手中。家中有女儿的权贵们也不敢有什么心思,怕一不小心押错了宝,赔上一个姑娘不说,还连累全家。 后来皇帝大权在握,但杀伐果断,不近女色,想送女入宫也没有门路。而且方太后看上的是郑太傅家的千金。如今郑氏得宠,但后位依然空悬。就有心思活络的,开始又有了别的想法。 比如方太后的娘家万安伯府。 方太后唯一的胞弟早早就去世了,娘家剩的亲人是她的堂兄一脉。万安伯本人老实巴交,没什么人生追求。其夫人徐氏却是有凌云之志的。在她看来,方家能出第一个皇后,自然也能出第二个。虽然女儿的相貌比之堪称绝色的方太后逊色不少,但好歹是有亲戚情分在的。这一点可不是郑家女所能比上的。 一大早,徐氏便带着女儿方娴进宫了。 她们母女此行是为了探视刚回京不久的宁阳公主。 可惜宁阳公主一路奔波劳累,还在休养,不见任何人。徐氏也不气馁,干脆带着女儿去拜见方太后。 这些时日方太后因为一双儿女的事情分外忧心,见到娘家人,心情不自觉好转了一些,眉目也渐渐舒展开来。 「咱们娴娴是不是要及笄了?许人家了不曾?」 徐氏心中一喜,打发女儿先去随宫女煮茶,自己则轻笑道:「回太后,还没呢。她到明年才及笄,她的亲事,还得太后给拿主意呢。」 「哀家能拿什么主意?」方太后轻笑,「婚姻大事,做父母的,须得多操些心。姑娘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图那些虚头巴脑的,要嫁就嫁个人品好的,靠得住的。家里头也得好相处……」 徐氏连连点头:「太后说得是。」她停顿了一下,笑道:「娴娴是我的心头肉,嫁给谁我都不放心,生怕她受了欺负……」 方太后也没多想,接道:「是啊,这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心思。」 想到吃了不少苦的宁阳公主,她眉目间隐含哀愁。 对于在漠北的遭遇,宁阳绝口不提。但是太医却告诉她,公主大病过,也小产过。 徐氏壮着胆子,含笑试探:「我想着,看看能不能让娴娴给太后做儿媳妇,也省得她出嫁以后受人欺负。」 「嗯?」方太后微惊,「什么?」 方太后心思单纯是出了名的,但是能从太子妃到太后,还能与摄政王周旋多年,也不是傻子。 到了这个时候,她哪里还不明白这个嫂嫂的用意? 她看看隐含殷切的徐氏,再看看正捧了茶过来的方娴,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她招了招手,唤方娴上前,在徐氏期待的目光中,说道:「娴娴,哀家有些首饰,给小姑娘用着正合适,你随这个姐姐去挑一些。」 支走了方娴以后,方太后才轻叹一声:「可惜这件事,不合适。」 给儿子选后妃时,她从未考虑过娘家侄女。一则方娴年纪小,到现在还一团孩气,而且外貌性情,她都觉得与臻儿不匹配。二则她在宫中多年,深知不易。 至于现在,最重要的原因是:臻儿连身体都回不去,还要什么女人? 赵臻总觉得,身体发生变化以后,他的视力听力也有了不小的变化,整个人似乎更加耳聪目明了。 所以,当阿玉站在福寿宫的殿外时,他就通过她的耳朵听到了徐氏的那句「能不能让娴娴给太后做儿媳妇」。 他心口一紧,正想说点什么,阿玉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们听觉共用,很明显,她也听到了。 下朝后,姜漱玉恢复了女装,去毓秀宫拜访宁阳公主。两人客客气气说了几句话后,姜漱玉就起身告辞。她寻思着,「淑妃」还从未去正式给方太后请安,是不是有些不大妥当?不如趁着今天这行头,一并也见了太后。 于是,跟小皇帝一商量,她就转道太后所住的福寿宫。 谁知人还没进去,就听到了这堪称劲爆而又隐秘的话。她当下生生停住了脚步。 犹豫了一瞬,她在心里问:「这是谁?」她知道狗皇帝肯定也听到了。 「……万安伯府的。」赵臻记性一向不差,他想了想,有点摸不准她此时的心思,「你不必担心,母后不会答应的,朕也不会答应。」 姜漱玉只「嗯」了一声,心说,会答应才怪了。你现下这个样子还敢真的收女人进宫么?难道要我替你宠幸? 这些日子与这狗皇帝合作得还挺不错,她都险些忘了,这人是皇帝,能合法拥有三宫六院,会有人热情主动把女儿送到他身边。哦,当然,他在书里的人设似乎是无意于男女之情。而她现在顶替的身份,好巧不巧也是他的女人…… 第37章 唔,不过这些跟她关系也不大。反正他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也不会再有太多牵扯。 这么一想,姜漱玉就有点看戏的心思了。正好那边方太后已经说到「可惜这件事不合适」。 见和自己想的分毫不差,她不由勾了勾唇角。 早有宫女看到了她,匆忙通传后,请她入内。 方太后刚回绝了徐氏,正要细说缘由,忽听淑妃请安,立时喜动颜色,心说,来的正是时候。 一看见淑妃,方太后就冲她招了招手,笑道:「怎么过来了?哀家不是说了你伴驾辛苦,让你好生歇着,不用来请安么?」 不等淑妃回答,方太后就又含笑对徐氏介绍:「这是淑妃娘娘。」 徐氏立时站起身来,暗暗打量这位淑妃娘娘。 刚看第一眼,她就暗暗一惊。 淑妃生的很美,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即便是与方太后容颜最盛时相比,也毫不逊色。尤其是一双眼睛,秋水盈盈,横波潋滟,让人移不开眼。 徐氏心中不由一阵发酸,心说,生成这般模样,也难怪太后非要接她进宫。怪不得皇帝初时强烈反对,见了她后,也换了心肠,对其宠爱有加。 她暗暗叹一口气,心说,娴娴生的不丑,只可惜跟这几位有点差距。再品品太后说的话,伴驾辛苦?免了请安?这分明就是暗示郑氏盛宠啊。 姜漱玉只笑了一笑:「太后这边有客人?那我过会儿再来好不好?」 这话说的有些失礼,但方太后也没计较,笑得甚是慈爱:「先回去吧。」她又叹一口气:「你这孩子也太多礼,哀家都说了你每日辛苦,不必时时过来请安,有什么事打发人过来说一声就行。偏你还跑这一趟。」 姜漱玉对这好脾气的太后颇有好感,她嘻嘻一笑,行了一礼后告辞离去。 「原本哀家的意思,是立她为后,偏生皇帝固执,不肯答应,只好先封妃,不过现在……」方太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徐氏瞬间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皇帝先时不同意,现在很有可能已改了主意。 方太后微微含笑,继续道:「两人好得蜜里调油一般,皇帝这脾气多半是随了先帝,认准了人就不改的。只怕三年五载内,宫里不会添新人。」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方太后扭过头问徐氏:「嫂嫂,咱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徐氏,勉强一笑,胡乱说道:「哦,咱们说首饰呢。」 她手里捏了一把汗,心中也凉了半截。看样子,皇后之位不必肖想了,宠妃也基本没什么可能了。 姜漱玉走出去后,还能隐隐听到太后与徐氏的对话。她听着有趣,干脆驻足听了一会儿,待听太后一本正经说「两人好得蜜里调油一般……认准了人就不改的……」,初时还能忍住,不多时便轻笑出声。 她心说,果真是亲妈。给儿子立人设,一套一套的。不过这番说辞出去,拒绝各路女人确实方便了许多。 赵臻跟她一道听见,尴尬而又别扭,又听她咯咯而笑。他收起心里的杂乱情绪,佯做无意问:「有这么高兴吗?」 「没有,没有。」姜漱玉连连否认,「就是觉得,有点好玩儿。」 赵臻轻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他心想,高兴就高兴,在他面前,有必要遮遮掩掩吗?果然女人就喜欢口是心非。 不过,并不让人讨厌,反倒还有点惹人怜爱。 ☆☆☆ 数日后,信王赵钰进宫谢恩。他之前在皇陵染恙。皇帝命人接他返京,又请了太医为其诊治。如今他身体好转,便来谢恩。 他来的时候也挺巧,姜漱玉刚做女装打扮,从宁阳公主那里回来。也不知公主是感到无趣,还是单纯地挺喜欢她。这已经是宁阳公主回宫后,第三次请她叙话了。 姜漱玉在她面前做大家闺秀状,还是有点难度的。是以刚回到汤泉宫,她就长舒了一口气, 还没缓过劲儿来,韩德宝就匆忙上前:「皇上,娘娘,信王殿下求见。」 姜漱玉在心里问:「他来干什么?要见他么?」 赵臻略一沉吟:「见。」 「好的。」姜漱玉应下,吩咐韩德宝,「让他稍等一会儿,就说朕手上有点事情,很快就好。」 韩德宝刚一退下,她就迅速遮了眼睛,更换衣裳,又几步奔到镜前,对镜易容梳妆。 她一面装扮,一面在心里对赵臻说:「哎呀,你这个堂兄也真是的,就不能早些来么?要是刚下朝,他就过来,我也不用多换一回衣裳。」 第38章 这个时候,赵臻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安慰她:「辛苦你了。」 姜漱玉嘻嘻一笑:「有你这句话,就不辛苦了。」 赵臻「嗯」了一声,无声地笑。 收拾妥当后,确定并无差错,姜漱玉才让韩德宝去请信王进来。而她则双手负后,做沉思状。 只听一阵脚步声起,紧接着是人跪倒行礼的声音:「赵钰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姜漱玉抬眼,神情肃然:「平身吧。」 然而不远处跪伏的身形却一动不动。 姜漱玉诧异,见信王抬起头来,并未起身:「赵钰有罪在身,还是跪着回话吧。」 她不禁皱眉,这位信王殿下不过十八九岁,与狗皇帝生的并不相似,他五官生的不错,只可惜脸颊瘦削,脸上的肉几乎要陷进去,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就这么直挺挺跪着,她有点于心不忍。 赵臻心情复杂:「跟他说,有罪的人不是他,他不必如此,让他起来吧。」 姜漱玉闻言,缓缓向信王走了几步:「有罪的人不是你,你不必如此,站起来回话吧。」 信王谢恩后起身,在皇帝旁边默默站了。 微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来,信王微微皱眉。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然从皇帝身上闻到了淡淡的香味。 姜漱玉正按着小皇帝的说辞勉励信王,一扭头,见他就站在自己不远处,神情恍惚。她皱眉:「怎么?朕说的不对?」 信王下意识否认:「不不不,皇上说的对。」 「哦,既然你也认为朕说的对,那就先留在京城吧。」姜漱玉极其自然接道。 「啊?」信王微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方才无意间又确定了一下,那淡淡的香味确实是从皇帝身上传来的。真奇怪,皇帝身上怎会有香味?非兰非麝,还挺好闻的。他心念微转,想到了正得宠的郑淑妃,暗想,莫非是被郑淑妃沾染上的?那应该也不至于吧? 等等,皇帝说什么?让他留在京城? 姜漱玉神情不变,重复着小皇帝的话:「你在皇陵那边待的时间也不短了,回来多陪陪元霜吧。」 听到「元霜」这个名字,信王眸中闪过愧色:「元霜她……」 姜漱玉道:「她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母双亲。你是她兄长,是她最亲的人了,偏又去守皇陵,一去就是快一年,也不管她在京城过得怎样……」 信王苦笑:「皇上说的是,臣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兄长。」他双目微敛,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那好,臣留下。」 赵臻尚未说话,姜漱玉已然不自觉眉眼弯弯。然而仅仅是一瞬间,她就意识到不对,神情肃然,缓缓点了点头:「嗯。」 信王微微一怔,很快垂眸,遮掩了眸中的惊讶。他与皇帝自小一起长大,也知道这个堂弟惯会用面无表情来掩饰情绪。不过方才,皇帝是忍不住情绪外泄了么? 等告退离去时,信王还在回想着皇帝那个一闪而过的笑容。皇帝相貌随了太后,甚是俊美。平时神情冰冷,不苟言笑。那个笑容,倒是让人感到新鲜而又难忘。 送走了信王,姜漱玉才舒了一口气,姿态也不自觉放松下来,慢悠悠坐下,并同小皇帝搭话:「你这个堂兄,看着还不错啊,感觉不像是特别坏的人。」 沉默了半晌,赵臻才轻轻「嗯」了一声:「是跟他爹不太一样。」 在他五岁以前的模糊记忆中,他和信王似乎也曾有过一起玩耍的时候。后来先帝驾崩,摄政王临朝。他和赵钰自然也就没有太多来往。去年冬天赵臻出手对付摄政王,动作快,下手狠,当时也曾惹人非议。而这个时候,赵钰作为摄政王的亲生儿子,却主动拿出了父亲谋逆罪证,震惊朝野,连赵臻都有些意外。 信王此举,可能是为自保,也可能大义灭亲。但不管是哪种原因,赵臻面上都不会对他太差。 姜漱玉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她对这些事情兴趣不大。她直接将身体让给小皇帝,让他处理政务。 此时已是九月,朝中大事不多,提及最多的是每年一度的秋猎。姜漱玉顺着赵臻的视线看到好几份奏折里提到此事。不过小皇帝并未批阅,只放到了一边。 趁他放下奏折歇息的间隙,她有点好奇地问:「很麻烦么?」话一出口,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多事,匆忙补救:「当我没问好了。」 ——平时小皇帝批阅奏折时,她都一声不吭的。 赵臻不以为意,他放下奏折在心里说:「不算麻烦,找个理由驳回去就行。」 第39章 「啊?驳回去?」姜漱玉诧异,「不是说秋猎很重要么?」 本朝素有春耕秋猎的传统,每年九月,皇帝都要率人狩猎,是打猎,也是练兵。摄政王代为执政时,代天狩猎,威风赫赫。今年秋猎是皇帝亲政后第一次田猎,意义非凡。可惜情况有些特殊。 赵臻轻啜一口茶,如实告诉她:「是很重要,但也不是不能取消。比起露出破绽令人生疑,直接取消风险更小一些。」 「可是我们小心一点,不就不露破绽了吗?」 赵臻耐着性子:「不是小心一点的问题。朕是天子,依着惯例要率先垂范,要展示骑射。如果朕秋猎时一无所获,那就不仅仅是丢脸这么简单了。」 他无病无灾,骑射功夫忽然明显下滑,怎么可能不惹人生疑?还不如直接借口有违天和,今年取消。 他刚一说完,就听到了脑海里阿玉的轻笑声。他皱眉:「阿玉?」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啊。」姜漱玉咯咯一笑,「你忘了吗?我力气大得很。我也会骑马的。你只要会射箭就行了啊。」 「嗯?」赵臻闻言,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自己曾用这身体徒手扯断床围栏、轻松将银盏捏得不成样子的场景。他伸手拿起旁边笔架上的一支湖笔,右手稍一用力,湖笔直接断成两截。这力气,寻常男子也比不得。 他双目微敛:「力气确实不小。」 他倒忘了,他这个淑妃娘娘,不一般呢。 姜漱玉格外殷切:「是吧?是吧?你要是不放心,那咱们就先练练嘛,反正又不是明天就去,有好几天准备时间。直接取消了多不好啊。说不定你取消了,那些人更要多想呢。现在的人,想象力可丰富了……」 她声音娇软轻快,赵臻心念微动,慢悠悠道:「阿玉。」 「啊?」 赵臻勾了勾唇:「你是在同朕撒娇么?」 姜漱玉下意识否认:「我才没有。」 她心说,我这是磨人办事的「缠」字诀,百试百灵。 天知道她在宫里待了两个月有多憋闷,就算不打猎,出去放放风也很好啊。 「行吧,你说没有就没有。」赵臻有些想笑,女人都这么爱面子的么?可她明明就是在同他撒娇啊。 姜漱玉隐约觉得小皇帝的态度有点奇怪,却没有深想,她正为即将到来的秋猎而欢喜。 次日刚一下朝,她也不改变容貌,仍顶着皇帝的脸,换了常服,直奔御花园。 韩德宝办事靠谱,他挑选的场地很开阔,就在上次办庆功宴的太液池边,还命人准备好了弓箭靶子。 姜漱玉欢喜而期待,在心里跟小皇帝客气:「你先试还是我先试?」 「朕先来吧。」 姜漱玉一噎,心说,这狗皇帝,我只是跟你客气一下啊,你怎么这么不上道?算了算了,也不指望你懂女士优先的道理。 但她话已出口,也没有更改的道理,只得悻悻的道:「那好吧,你先来。」 赵臻用了身体,掂掂手里的弓箭。他后退了半步,弯弓,搭箭,瞄准,开射,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只听「砰」的一声响,羽箭射中数十步开外的靶子,正中红心。 姜漱玉啧啧两声:「不错不错,很棒呀。我还以为你需要熟练几回才行呢,没想到这么棒!」 所以更不能放弃秋猎啊。 赵臻已不再为秋猎发愁,又听她夸的坦白可爱,不由地心情大好。他唇角轻扬:「还好,一般般。」 他嗖嗖嗖连射数箭,箭无虚发。 姜漱玉暗暗惊讶,没想到这小皇帝虽然不通武艺,箭术却还不错。果真人不可貌相。她有些心痒痒:「让我来,你让我也试试。」 重新占据身体后,姜漱玉兴致勃勃。她没射过箭,但寻思着射箭和发暗器的原理应该差不多,就没细想,搭箭便射。 一箭射出,虽也中靶,但离红心甚远。她颇为懊恼。 赵臻不忍看她失落,温言安慰:「其实射箭也没什么难的,你要是想学,以后得了空,朕教你。」 与此同时,他想象了一下教她射箭的场景:他松松揽着她,手把手教她射箭。 老实说,还挺令人期待的。不过那要等他回到身体再说。 姜漱玉正要回答,忽听不远处「噗通」一声,紧接着是一声尖叫:「救命啊。」 她寻声望去,见不远处的太液池中,有人正毫无章法的扑腾,依稀可辨是个小姑娘。 第40章 那姑娘明显不通水性,喊了一声后就没声响了。 太液池边站着几个粉衣宫女,急得连呼:「救命啊,有人掉水了。」还有人试探着伸手去捞,很显然也是不会水的。 姜漱玉没有多想,一面高唤:「快来救人!」一面直接除去外衫,纵身跳入了水里。 「阿玉!」赵臻待要阻拦时,已经来不及了。 感谢彤云山的温泉,姜漱玉游泳技术还不错,很小的时候就能在水中畅游。她很快游到落水者身边,一手揽着对方的腰,一手划水往岸边游。 她救人之际,附近已有人陆续过来。 她把人递给了岸边脸色惨白的宫女们,自己也轻松上岸。 赵臻自她跳水时,就大吃一惊,待她平安上岸,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但仍后怕不已:「你怎么这么冲动?」 姜漱玉甩了一下手上的水,在心里回答:「不是冲动,是人命啊。我既有这个能力,又怎么能坐视不理?别担心,我会水,不会有事。」 她停顿了一下,又安慰他:「还有,我有注意,脸没碰到水。」 此时也有人向她围过来:「皇上,您没事吧?」 韩德宝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在「皇帝」纵身跳入水里时,他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这可不是一个人,这是两个人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后果不堪设想。 「朕没事。」姜漱玉摆了摆手,低头拧袖子上的水,「刚救上来的那姑娘怎么样了?」 「回皇上,元霜郡主已无大碍,救得及时,吐了些水就好了,已经醒过来了。」 韩德宝颇有些庆幸,虽说事急从权,但如果「皇帝」救的是别的未出阁的姑娘,难保对方不会以此为理由进入后宫。当然皇帝陛下后宫添个把人不算什么,但眼下的情况,会很麻烦。还好还好,救下的元霜郡主,是皇帝的堂妹。 「元霜郡主?」姜漱玉有些诧异,那不是信王赵钰的妹妹、前摄政王的女儿么? 确实是摄政王的女儿赵元霜。 信王赵钰决定留在京城,今日便带着妹妹元霜进宫请安兼谢恩。 方太后与摄政王之间关系复杂,但他已不在人世,她也不至于迁怒他的一双女儿。她人在御花园,就在御花园见了他们兄妹。 可到底还是尴尬,他们不咸不淡说几句话。方太后问起信王赵钰的身体状况,赵元霜闲着无事,在几个宫女的陪伴下赏花。 听说皇帝在太液池边练射箭,赵元霜跑过去看热闹,又不敢近前,就远远在池边观望,不知怎么竟失足掉进了水里。 偏生她身边跟着的宫女没一个通水性的,而且方才韩德宝因为担心「皇帝」无法弯弓射箭令人生疑,还做了简单的清场。 是以赵元霜落水,一时众人手足无措。 听到惊呼后,附近当值的侍卫匆忙赶来救人,不远处的方太后与信王赵钰也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现在是九月中旬,衣衫不算厚,赵元霜头发湿漉漉的,衣衫也已湿透。她被人在胸腹处按压一会儿,吐出几口水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一眼看见了满面忧色的兄长,「哇」的一声哭了,抽抽搭搭:「我以为,我要死了。」 方太后看她一小姑娘可怜兮兮,也不好说什么,安慰了几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又吩咐身边人:「还不快去找太医?给郡主拿身干净的衣裳!」 她现在更担心的是「皇帝」,听说是皇帝下水救了赵元霜上岸。 知道妹妹已无大碍,而她又形容狼狈,自己不方便在侧。信王赵钰似是刚回过神一般,匆忙去向皇帝谢恩。 姜漱玉衣衫尽湿,她胡乱罩上了外衫,正试着让内力在周身游走,来抵御寒气。却不想信王赵钰匆忙疾行数步,在她面前噗通跪下,郑重行礼:「多谢皇上大恩大德,皇上龙体无碍吧?」 信王赵钰没想到皇帝帝王之尊竟会奋不顾身跳下水去救元霜。他原以为皇帝对他们兄妹也不过是面子上的情谊,但皇帝此举着实令他感激而动容。他心内还不可避免地涌起丝丝后怕。还好两人都平安无事。 姜漱玉脸上没多少表情:「朕没事,你去看看元霜吧。朕得回去换身衣裳。」 信王再次施礼谢恩,抬起头时,见皇帝转身欲走。 皇帝水性如何,他不清楚,不过此刻看皇帝头脸干净,并无水渍,身上又着了干衣裳,还不算狼狈,只双脚站立的地方有明显水痕。他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不见。 第41章 这边乱糟糟的,身上衣裳又湿了,姜漱玉自然不愿意在这边久留,更何况脑海里还有个人在不停地催着:「别跟他说话了,快回去泡热水澡,当心着凉。」 「知道。」姜漱玉一边应着,一边快步回汤泉宫。她在途中就吩咐了韩德宝准备衣裳等物。回到宫内,她迅速蒙了双眼,衣衫褪尽,跳入汤泉池中,让温热的汤泉水浸满全身。 与此同时,她又任由在内力在全身游走,浑身暖洋洋的。 小皇帝已经沉默好一会儿了,在姜漱玉看来,这有一点反常。她想了想,试探着问:「怎么了?你是不高兴了么?」 赵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淡淡地道:「没有不高兴。」 她一个大家闺秀,从小长在深闺,就算会水,又能有多厉害的水性?居然敢如此胆大下水救人?如果救人不成,又赔上她自己,那…… 他竟不敢想下去。 「哦。」姜漱玉有点不太相信,却没有反驳他,「你没不高兴就好。」她手臂轻击水面,溅起点点水花。 赵臻一噎,他是没不高兴,但不代表他心里一点不满都没有。难道她感觉不出来么? 她遮着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水的哗哗声,让他更加烦闷。 他轻哼一声,颇为郑重地道:「阿玉。」 「啊?」 「今天的事情就算了,没出任何意外,皆大欢喜。以后如果再遇上这种事,你慎重一点。你在宫里,只要高呼一声,就会有宫人,有侍卫,你用不着以身犯险。」 姜漱玉没有应声。在她接受的教育里,学武之人,有多大本事,担多大责任。她既有保全自身的能力,就不该对别人的危险视而不见。小皇帝说的或许有道理,但并不适应于全部场合。就拿今天来说,倒是有宫人在侧,可一个个干瞪眼,任赵元霜在水里挣扎。 情况紧急,哪容她迟疑? 赵臻又道:「而且,你怎么能断定那些人是真的有危险,还是故意使计赚你过去?」 「故意使计?」姜漱玉诧异,「还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赵臻反问,「元霜也就算了,她是朕的堂妹。后宫女人争宠时,什么办法都使得出来。故意摔倒、故意落水让皇帝撞见,都是些常见的手段。你别以为男人就安全,男人也有可能故意乔装打扮来行刺。」 姜漱玉怔怔的,心想:皇宫确实可怕,不是人待的地方。她「嗯」了一声:「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以后会注意。」 见她已经听进去了,赵臻心情略微好转一些,也不再吓唬她:「汤泉泡一会儿就行,不用太久。喝点姜汤,再让太医开几贴药,莫着凉了。」 「嗯嗯嗯。」姜漱玉十分受教的模样,却没告诉他,习武之人身强体健,要想着凉,也不太容易。 她是没着凉,不过落水的赵元霜当夜就发烧了。 这可急坏了信王赵钰,他请太医看诊,又命人熬药,硬要她喝下去。 赵元霜连着喝了几次药,额头上冷敷的毛巾换了好几遭,身上热度才渐渐退下,鬓发濡湿,小脸发白,嘴唇也有些干裂。 信王给她喝了些水,又屏退了众人,问:「你好端端的,怎么会掉水?」 赵元霜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重重哼了一声:「对啊,怎么会掉水?肯定是水下有人拽我。」 「这就是胡说了。」信王皱眉,「水里怎么可能会有人?」 「那就是有人推我。」赵元霜毫不迟疑接道,「不然我怎么会掉下去?」 信王双眉紧锁,见妹妹大有胡搅蛮缠之势,知道问她也问不出什么,他叹了一口气:「好好养着,以后做事小心一点。不要靠近水边,也离火远一点儿。」 赵元霜把空了的茶盏塞进他手里,胡乱说道:「我知道。」 看兄长转身欲走,赵元霜急道:「你站住!我话还没说完,你走什么?」 大概是刚刚退烧的缘故,她声音沙哑,没什么气势。而信王却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你身上烧已经退了,有什么需要就叫珍珠她们,我也得回去歇一会儿了。」 父母双亡,他只剩了这一个妹妹,虽说这妹妹令他头疼,但毕竟是他最重要的亲人。而且她还刚落水生病。她此番发烧,他已经在旁边守了许久了,这会儿也真累了。 「我在太液池边看见皇上射箭了。」赵元霜抱着被子,「我听说是他救的我?」 信王微微垂眸:「嗯,是他救的你。」 说这话时,他眼前不自觉浮现出皇帝救人之后的场景。他这个堂弟,长的不够粗糙,行事倒挺爷们儿。 第42章 赵元霜沉默了一会儿:「他今天忽然练习射箭,是不是该秋猎了?」 信王挑眉,微觉诧异:「对,是该秋猎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哥,今年秋猎,我也想去。」赵元霜神情罕见的认真。 信王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去干什么?别胡闹。」他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太好,就极温和地随意敷衍:「咱们还在孝中呢,这种事,就别去掺和了。」 赵元霜神情古怪:「你跟我说孝?」 信王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揭发生父,自是大不孝,哪还有脸说孝?如今妹妹这话,不可谓不诛心。 「好了好了,我不是说你。我知道你也没办法。」赵元霜自悔失言,「哥,咱们去看看吧。虽说守孝三年,可这又不是玩乐,热孝已过,也不能算失礼。」 信王自嘲一笑:「你说的是,大不孝的事情都做了,还用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我也去,你要是不放心,我就穿上男装,跟在你后面。」 信王摆了摆手,面露疲态:「再说吧,你先好好养病,我回去歇着。」 他之前一直为了赵元霜的事情操心,也确实困得厉害,回去后简单洗漱,就上床休息了。 他一觉睡得极沉,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去年冬天。他亲自站出来,揭发检举自己的生父。他耳畔是各种议论声。有夸他大义灭亲,为人忠勇的,也有指责他出卖生父、不孝之极。 他眼前闪过许多人的脸,有父亲的,有母亲的,有元霜的,有方太后的,也有那个五官精致神情冰冷的皇帝的…… 画面陡转,那些人脸忽然都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向他扑来。 唯独他那个堂弟,竟然诡异地穿了一身女装…… 信王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 夜色犹深,他却有些睡不着了。亲自揭发生父这件事,他一直不敢回想。尽管知道他当时无力改变什么,可他拿出的东西却成了给父亲定罪的最有力证据。 他没有直接杀死生父,却默许并鼓舞了这一事件的发生。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几乎夜夜噩梦,但是梦到皇帝穿女装,还是头一次。 信王重新躺下,在心里默诵《金刚经》,困意渐渐袭来时,他心中一凛,猛然惊醒:他想起来了,皇帝救起元霜后,好像没有喉结! 他皱了皱眉,有点不能确定。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喉结很明显。 男人十六岁,应该已经长喉结了吧? ☆☆☆ 赵臻批准了秋猎以后,下面的人便开始忙碌起来。 因为元霜郡主落水一事,再练习骑射时,姜漱玉就又换了一个地方。 死靶子练过了,活靶子总得再练练。 赵臻发现这具身体不仅耳聪目明,反应也颇为迅速。他纵身上马、骑马疾驰,都颇为容易,且力气也大,马上弯弓射箭,并不算难。 不再忧心秋猎的事情以后,他就又有意无意提点阿玉:「在宫里不比别的地方,处处都要小心,凡事三思而后行。」 姜漱玉连连称是:「你说的对。」 皇宫危险,果然不适合她。 赵臻无声地笑。经过这两个多月的相处,他自认为对阿玉也有了一些了解。 在他看来,阿玉此人,虽然言行古怪,但有一颗善心。她崇敬英雄,怜惜弱小,尽管脸皮薄,经常口是心非,可她心里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心思纯净,豁达大气。 那天她奋不顾身跳水去救赵元霜,确实如他所说,冒失冲动了一些,但她所展示的果敢善良同样令他惊喜。 这般勇气,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赵臻琢磨着,等将来他们身体恢复正常了,他一定要找个机会跟郑太傅好好谈一谈,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教出来这样的女儿的。 真奇怪,明明刚在汤泉宫看到她时,觉得她哪儿哪儿都不顺眼。这还不到三个月,竟然发现了她不少的优点。 当然,或许现在的她也有一些不完美的地方,不过也还好,这些他都能接受。而且,以后路还长着呢,谁敢说她不会越来越好? 「我也想骑马,你让我骑一会儿。」姜漱玉话一说完,直接占了身体。 赵臻在瞬间变成了一抹意识,他默默地想:她忽然抢身体这一点,需要改一改。虽然这身体本来就是她的。 姜漱玉骑马的次数不多,抓着缰绳,颇为新鲜。她学着赵臻方才的样子,骑在马上,任马疾行,同时弯弓射箭,射向靶子。 第43章 可惜现实与理想有些差距,对弓箭和马背都不甚熟悉的她,竟然脱靶了! 姜漱玉目瞪口呆,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脑海里的赵臻轻笑出声:「这个不难,以后得了空,朕教你。」 姜漱玉只当没听见,一面策马疾行,一面从箭囊里抽出羽箭,也不搭箭弦上,直接用手掷出,「嗖嗖嗖」三声,如同放袖箭一般,连发三箭。 望着齐聚在靶子红心不断颤动的羽箭,姜漱玉勒紧缰绳,得意一笑,在心里对小皇帝道:「哼,确实不难。」 不过她到底还是有些懊恼,因为她不是真正的射箭。 赵臻先是一怔,继而又笑起来。阿玉还挺倔强。 不过姜漱玉对此并不满意。她在骑射上,居然还不如狗皇帝?这也太不应该了吧?她就不信这弓箭能难得倒她。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没给小皇帝摸弓箭的机会,自己骑在马上,咬紧牙关,一箭又一箭。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准头极佳,她又学过暗器,所以尽管初时有点手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熟练以后,她射中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准。再后来,几乎箭无虚发。 赵臻暗暗心惊,短短两个时辰,阿玉在箭术上可以说进步神速。 他很好奇,她究竟还能给他多少惊喜。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今天是出发去猎场的日子。 姜漱玉扮作皇帝,率领宗室及各部官员骑马出京。随侍左右的是少年将军罗恒与国师钟离无忧。 秋猎是每年一度的大事,规模不小,光随行的士兵有数千人。 钟离无忧一面策马行驶,一面不着痕迹打量「皇帝。」见其腰板挺直、坐姿端正,眼神锐利,也看不出是女儿身,他稍微放心一些。果然淑妃娘娘扮演皇上还是很像的,堪称形神兼备。至于真到打猎时,只需要大方向过的去就行了。 不过钟离无忧不知道的是,此时用着这具身体的就是赵臻本人。 赵臻面无表情,正在心里同阿玉说话。他简单讲了一下秋猎的流程,又问:「你怕打猎吗?」 姜漱玉有些想笑:「我又不是猎物,为什么要害怕?」 赵臻「嗯」了一声:「也是。」 他目光逡巡,视线在不远处的信王赵钰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皱眉,又很快移开。 姜漱玉通过眼睛,也看到了信王以及他身旁的那个人。她狐疑地问:「信王身旁的那个人是女扮男装的吗?」 匆匆扫了一眼,她也没看清,不过看其身形,很有可能是个女子。 「嗯?」赵臻视线微转,又看了一眼信王,以及他身后的人。 察觉到皇帝的视线,信王心中一凛,下意识扯了扯嘴角,冲皇帝笑笑。然而皇帝则若无其事移开了目光。 「是不是?是不是?」姜漱玉连声问,「那天她落水,我没仔细看,是不是她啊?」 「是她。」赵臻又看了一眼,给了她肯定的答复。他略一沉吟,又道:「何必呢?又没什么意思。」 姜漱玉没有说话,心想:肯定是在家待着更没意思啊,所以出来凑热闹呗。 注意到了皇帝的视线,信王心里一咯噔,回头看一眼扮作士兵的赵元霜,不由地有几分心虚:皇帝是认出元霜了吗? 元霜虽然身材高挑,做男装打扮,但仔细看看,皮肤白皙,容貌清丽,皇帝又记得她的样子,能识破她的真身也不奇怪。 不知道皇帝会不会以此事作筏子,发作他们。信王思忖着,皇帝既能跳水救元霜,想来不会太为难他们。 这么一想,他稍微心安一些。 看一眼神情冷峻的皇帝,再看看穿了男装的妹妹,不知道为什么,信王赵钰竟忽的想起了那个荒诞的梦:皇帝穿女装。 他心中一凛,迅速压下梦里那奇怪的场景,但偏偏有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话说,皇帝会不会和元霜一样,也是女扮男装的? 「贤侄想什么呢?」信王右侧是与他并驾而行的宗室子弟,安国公赵德。他单手勒缰绳,另一只手在信王胳膊上轻拍了一下。 信王当然不敢说出真心话,只胡乱回答:「我在想,男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没有喉结。」 赵德神色古怪,「呵呵」两声,没有回话。 信王抬头瞧他一眼,心中暗惊,自悔失言。 赵德出身皇族,只可惜相貌不太好看,长的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而且此人有个显著特点,那就是脖子又粗又短,颇为富态。乍一看去,脖子圆圆的,看不到喉结。他听了信王的话,下意识就以为这个族侄是有意讥讽他肥胖。 第44章 他出身尊贵,衣食无忧,且妻贤貌美,儿子孝顺,唯一的遗憾就是外貌体态差一些,是以对此格外敏感。他也不再理会信王,催促着身下骏马加速前行。 信王想解释的话生生了咽了下去,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赵德在同人说话,语气中是满满的嫌恶:「呸,什么王爷?卖父求荣的不孝玩意。还守孝……」 队伍还在前行着,赵德后面说什么,信王已经听不清了,他唇角的笑意渐渐凝固,眼中光芒瞬间黯淡下来。 赵元霜也隐隐听到了一些,她忍不住出声:「哥?」 信王没再说话,只是甩了甩马鞭:「驾。」 ☆☆☆ 皇帝一行人到了猎场后,安营扎寨,原地休息。要等次日一早,才开始正式围猎。 姜漱玉已经听小皇帝说了流程,她更关注的是夜晚:「所以我好多天都不能卸妆么?」 赵臻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在宫里不比宫里,要万事小心。」 「知道了。」姜漱玉坐在镜子前,一面补妆,一面又道,「你那个堂兄,感觉还挺可怜的。」 大义灭亲,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并接受。 赵臻见她关注别人,莫名有些不快。她不是第一次问起信王了。他没应声,过一会儿才道:「早点歇着,明天还有的忙呢。」 姜漱玉不满:「你催什么嘛?我还没有沐浴呢。」 因为没有旁人,她也就没什么顾忌,皱眉瞪眼,鼻子微皱。这一幕,被赵臻通过镜子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自己」,赵臻真的没眼看,他颇有些无奈地敷衍:「好好好,不催不催。」 姜漱玉甜甜一笑:「这才乖嘛。」 她替他办事,他还不软和一些? 赵臻:「……不要总用一些很奇怪的字眼。」 难道女人在自己爱慕之人面前都是这样么?搞不懂。 然而姜漱玉却不再理会他了。 次日一大早,秋猎正式开始。 哨响引来雄鹿后,赵臻一箭射出,正中鹿身。那鹿带箭奔走数步,立时倒地。 猎场一片欢呼声。 姜漱玉也在心里为他叫好:「厉害啊。」 赵臻唇角微微一勾,做了手势,示意各部分头行猎。他自己也率人驱马前行。 在宫里待了两个多月后,姜漱玉觉得外面的空气都格外甜美。——尽管她现在只是一抹意识。 这个猎场地理位置极佳,山环水抱、地域广阔,野生动物很多。 短短半个时辰内,她就已经惊呼好多次了。看见一只有点眼熟的动物后,她忍不住问:「哇,是不是黄鼠狼?」 已经搭箭弦上的赵臻:「……这是地狗。」 「哦,好吧。」 赵臻一箭射出,正中地狗的后腿。 早有侍卫上前捉了地狗,恭喜皇帝。 赵臻神色淡淡,说来也奇怪。别人认错东西说错话,他会反感,但是阿玉将地狗错认成黄鼠狼,他却觉得她傻乎乎的,挺有意思。 见小皇帝收获颇丰,姜漱玉也心痒痒:「我也要试试,反正你今天这么厉害了,给我也试试吧!」 她声音娇软明快,隐隐有撒娇之态。 赵臻「嗯」了一声,「你小心一些」还没说出口,就被她抢占了身体。 姜漱玉掂了掂手里的弓:「不错不错。」 她信心满满,有心想大展身手,但是真的有一只鹿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时,她又有些犹豫了。 这鹿长的挺好看的,也没得罪她,她下不了手。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鹿受惊逃走。 赵臻诧异:「怎么不射?」 姜漱玉老实回答:「有点不舍得。」 赵臻并不算太意外,女人嘛,到底是心软一些:「还是我来吧。」 「不要。」姜漱玉毫不犹豫地拒绝。好不容易在这野外,她可得好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还没玩儿呢。」 她说着从箭囊抽出羽箭,弯弓搭箭,嗖的射向不远处的地面。 她接连放空,射了几十箭。 原本诧异的赵臻通过她的眼睛,认出了她用箭射成的字——「臻」。 他心神剧震,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涌上心头。好一会儿,他才对她说:「不能轻易写朕的名讳。」 赵臻五岁登基,虽然十年没有亲政,但毕竟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敢叫他名字的还真不多。除了他的父母尊长,直呼他的名讳属于大不敬。 第45章 然而看到她用箭射出了他的名字,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在无奈之余,又有些动容。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还能用箭射出一个人的名字。 「啊?不能吗?」姜漱玉有些懊恼,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狗皇帝是天子,要避讳的。 其实她本来是要写自己名字的,但是射出五箭后,忽然意识到不对。她现在是皇帝,不是郑握瑜,更不是姜漱玉,所以她射出的五箭都能组成一道完整的横线了,又临时改成了笔画很多的「臻」字。也难为他认得出来。 听她语气中大有失落懊恼之意,赵臻居然有点怜惜:「你忘了么?朕是天子,朕的名字需要避讳。」 她是郑太傅之女,这等常识肯定不会不知道,多半是心中欢喜,一时忘情。 他知道她对他的感情,但现在他并不能给她回应。对他而言,感情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这些天她再没说过那等直白热烈的话,原来不是收起了心思,而是深埋在了心底。 姜漱玉将已抽出的羽箭重新塞回箭囊:「哦,我知道了。」 对这样的她,赵臻到底还是不忍心苛责,犹豫了一瞬,才很大方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朕可以允你私底下叫朕的名字。但是必须是在只有咱们两个人的时候。」 姜漱玉胡乱应了一声,有些兴致缺缺:「你还要打猎么?」 不等小皇帝回答,她就让出了身体。 赵臻对她这不等同意就更换身体使用权的行为已经习惯了。他单手勒着缰绳,另一只手举着马鞭,遥遥指了指羽箭拼成的「臻」字,做了一个拔出来的手势。 侍卫会意,立刻驱马上前。 皇帝射箭后又让拔出来这一举动令人摸不着头脑,但数十支羽箭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俱是没入地面数寸,就跟事前量过一般,不得不让人佩服皇帝臂力惊人箭术超群了。 之后赵臻不再开口,他射杀猎物,收获颇丰,然而姜漱玉只是礼貌式夸赞一下,再不是先前那般发自肺腑的为他高兴。 后面猎到的猎物越来越多,赵臻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他双眉紧锁,暗自猜想阿玉是在跟他闹脾气。 他并不认为自己提醒她有错,当然从感情上讲,她也没有不对的地方。但他略一沉吟,到底还是没有放下身段去哄她。 他心想,就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会儿吧。 姜漱玉并不知道小皇帝的这些奇怪心思,她正在默默地自我反思。她这辈子自小习武,下山后也曾多次管不平事,不过从未伤及人命。她平时也吃荤腥,但面对动物,她确实下不了手。 原来她比自己想象中更胆小,更敬畏生命。 她颇有些惆怅,怎么吃肉的时候,就不说自己不舍得了呢? 这惆怅一直持续了快半个小时,她才缓过劲儿来,试探着问皇帝:「你饿不饿?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赵臻正弯弓射箭瞄准一只奔走的狐狸,忽听脑海里一声响,竟是她温声细语问自己是否饥饿。她没再提方才的话题,而是说了不相干的事情,看来是默默让方才的事情翻篇了。 他心情轻快了几分,也乐得顺势而下:「也好。」 于是他收起了弓箭,任由那只狐狸隐匿到丛林深处。 随行的侍卫均自诧异,赵臻本欲开口,忽的意识到声音不对,只得呼唤:「阿玉!」 「来啦!」姜漱玉精神抖擞,占了身体。她睥睨四方,学着小皇帝的声音:「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回营寨。」 「是。」 姜漱玉丢掉乱七八糟的想法,重新振奋起来,她一面策马扬鞭,一面在心里与小皇帝搭话:「你想学人说话吗?」 赵臻不答反问:「你想教朕?」 「嗯……」姜漱玉犹豫了一下,「不太好学,这个不只需要后天的努力,还得有天赋。最开始学的时候,最好还要摸着声带感受一下怎么发音,不过熟了就不用了。」 「摸着?」赵臻微讶,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她玉手纤纤,轻抚他的脖颈。 他心头不可抑制地涌上一些别样情绪,他正要缓缓回答一句「也好」,却听阿玉抢道:「算了,也挺麻烦的,别学了。」 赵臻:「……」 姜漱玉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好好的提这遭干什么?难道还真等身体恢复正常了,再留下来教他易容术? 算了吧,算了吧,她还急着回彤云山呢。 话题是她挑起来的,她也得负责结束。于是她有点夸张地换了话题:「啊,今天天气不错,适合放声高歌。当然了,你放心,我只在心里默默地唱,绝不出声……」 第46章 赵臻心中莫名憋闷,一时也搞不懂她究竟是想给他唱歌,还是单纯想转移话题。 不过,她唱的还真的挺好听的。 ☆☆☆ 秋猎期间,晚上也很热闹。 主账中,众人有序坐了,一起统计猎物。 年轻的皇帝高居上座,神情严肃,偶尔点头表示赞许。 尽管亲眼看到了皇帝打猎的过程,但是当确定他获得的猎物数量领先于旁人时,姜漱玉仍是由衷夸赞:「你很厉害啊,猎到的猎物很多。」 赵臻心情颇好,语气却淡淡的:「你看上哪块皮毛料子,直接拿去做衣裳做毯子都行。」 「我才不要。」姜漱玉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太好,干脆补充道,「你辛苦得来的,给我做什么?你留着做纪念,或者拿去孝敬太后也很好啊。」 老实说,她对皮草没有什么兴趣。 「真不要?」 「真不要。」 赵臻心里涌上丝丝遗憾,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合力打猎。虽然使力的是他,可一直用的是她的身体。既然她不要,那就算了。 信王赵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身后站立的是他女扮男装的妹妹赵元霜。 他一时看看皇帝,一时又回头看妹妹,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要是累了,就先回我账里歇着。」 赵元霜正凝视着上方的皇帝,闻言微怔:「啊?没有,我等会儿再回去,我不累。」 皇帝带士兵与宗室子弟到猎场行猎,豆#豆#网。因为她是隐藏了身份来的,所以并没有给她准备单独的营帐。信王放心不下她,就让人在自己帐子里搭了一顶小帐,供她晚间休息。 信王赵钰回头,见妹妹正盯着皇帝,他有点奇怪:「怎么了?」 直视天颜是为不敬。 「没什么。」赵元霜摇了摇头,声音极轻,「就是觉得他还挺厉害的。」 她小时候,皇帝在她眼中是无权无势的傀儡。去年他对付摄政王,出手之快、手段之狠,令她心惊。但前不久他在太液池救了她,却让她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他。当时冰冷的水淹没了她全身,跟随者她的丫鬟和宫女都束手无策。她慌乱而害怕,以为她要葬身水中了,却没想到被他给救了出来。 「嗯?」信王看了一眼皇帝。暖红色的宫灯下,年轻的皇帝面无表情,只眼中隐含笑意,眸光潋滟,俊美慑人。 他忽的想起那个荒诞的梦来,但很快他又摇了摇头,觉得是自己魔怔了。皇帝箭术超群,怎么可能是女扮男装的? 「哥,等会儿人散了,我就去向皇上谢恩。」 「啊?」信王整恍惚,也没留意妹妹说什么,直接点了头,「哦,好。」 与此同时,端坐在上方的皇帝却神情倏地一变。 这会儿不用说话,所以用着身体的是赵臻,他分明感觉到腰酸,且小腹一抽一抽的,似乎有热流涌动。 赵臻身体蓦地一僵。 这感觉他并不算陌生。与阿玉同在一具身体里两个月,他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之前突然出现这种情况时,恰巧是阿玉自己用着身体,她直接就妥善处理好了。等他用身体处理政务时,初时还不甚明白,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猛然醒悟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尽管有种种不适,但他刻意忽略,也能把心思放到别的事情上。 而现下的情形有些棘手。 两人只有视觉和听觉共用,她只怕还不知道来了癸水。 赵臻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启齿,但眼下的情况已不容他迟疑:「阿玉。」 「啊?」 「你先用一下身体。」 姜漱玉好奇:「是要说点勉励的话吗?说什么?」 赵臻眉心突突直跳,平时她一打招呼就占身体,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迟疑起来?他急道:「你先换了咱们再说。」 姜漱玉不疑有他,刚占了身体,就感到一股热流。她瞬间面无表情,尴尬、愤怒而又羞恼。怪不得狗皇帝忽然要把身体让出来,她就知道没好事。 虽然两人共用身体,但她沐浴更衣时,总要遮住眼睛耳朵。有没有用是一回事,可至少她心里舒服一点。然而现在这么私密的事情被他发现,她不免觉得尴尬而又羞耻。 于是,座下诸人看见皇帝腾地站了起来,主帐立刻安静下来。 姜漱玉一怔,沉声道:「各位爱卿继续,朕有些乏了,先回去休息了。」 言毕,她大步而出,径直前往自己所住的帐子。 第47章 韩德宝不知出了何事,迅速跟上去:「皇上?」 姜漱玉皱着眉:「你让人守着帐子,去把春岚叫过来。除了她,我谁都不见。」 韩德宝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是淑妃娘娘,他连忙应道:「是,娘娘。」 春岚是方太后的心腹,也是皇帝淑妃事件的极少数知情人之一。此番秋猎,皇帝带宗室子弟和士兵来猎场,考虑到太监随侍也有不便,春岚就扮作小太监跟了过来,一直藏于人后,鲜少露面。 姜漱玉知道秋猎要好几天,带的一些女性物品托给春岚保管。 不多时春岚满头大汗赶过来,很快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她战战兢兢把东西呈给顶着皇上面孔的淑妃:「娘娘,用春岚帮忙吗?」 她知道那是娘娘而不是陛下,可还是忍不住心里发虚,感觉是对圣上的亵渎。 「不用不用。」姜漱玉摆了摆手,令春岚先退下。她才又蒙了眼睛,自己去旁边慢慢清洗整理。 其实她很清楚,她要去做什么,狗皇帝都知道,但这种尴尬场面,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自我催眠:把他当做路人甲,当做npc,当做纸片人,再不行就当成一条小狗…… 即便如此,她也觉得尴尬。 终于收拾好以后,她才暗暗舒一口气,去掉了遮掩的长布条,唤春岚进来。 不等她吩咐,春岚就自行将她换下的衣物收拾好:「娘娘放心,春岚这就去处理。」 姜漱玉胡乱点了点头,待春岚一出去,她就直接合衣卧在床上,懒洋洋的,也不说话。 她身体很好,并没有痛经的毛病,只是腰酸腹胀。可能今晚饮了酒的缘故,小腹隐隐作痛。 她不开口说话,赵臻心里也尴尬煎熬,但他知道她没睡着,因为她一双眼睛还睁着。犹豫了一会儿,他才道:「阿玉。」 「啊?」 赵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得随意找了个话题:「你还回主帐那边吗?」 「不回去啊,我都说了散了。」姜漱玉动也不动,她还陷在尴尬的情绪里,有几分不耐,又有些烦躁,「你别跟我说话,难受呢。」她停顿了一下:「都怪你,非要喝酒。」 赵臻长这么大,很少听过这般埋怨,当下便有几分不自在。但是他认识她两个月,听她说「难受」的次数也不多。而且今晚他确实喝了几杯酒。所以,他倒也没有几分生气的心思,反而微微有些心虚。 「你躺着会好受点么?」赵臻状似无意道,「朕的意思是,如果你无事可干的话,朕打算练会儿字。」 「咦?」姜漱玉微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皇帝这是打算用身体?她眨了眨眼睛,一时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按说练字什么时候都能练,没必要行猎途中在帐子里练字,还是挑她不舒服的时候。 她可不可以理解为他是想替她承受这点疼痛? 这个结论让她心情有些复杂。当初看书的时候,她最讨厌的就是这个拆她cp的狗皇帝,外表美丽,收女主进宫却不知珍惜,一看就是大猪蹄子。后来她替郑握瑜进宫,两人相处了两个月,他的点滴她也看在眼里。不管他私生活怎么样,他总归是个勤于政事且有些手段的好皇帝。两人合作也不错。所以不知不觉中,她对他的观感也渐渐改变。——尽管有时候她会习惯性地在心里叫他狗皇帝。 她略一沉吟,问:「你是怕我难受,所以要替我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真是出人意料的体贴啊。 赵臻想也不想,就予以否认:「想什么呢?朕每天都要写字,跟你无关。」 姜漱玉「哦」了一声:「那行吧。」 管他是因为什么呢,她自己好受点就行了。 她这语气淡淡的,赵臻也不知她信了没有,索性不再想这件事,直接占据了身体。 他起身下床,努力忽视那种异样的感觉,慢慢走出帐子,示意韩德宝进来,才低声吩咐他去准备笔墨纸砚。 韩德宝刚按照吩咐备好笔墨纸砚,又多拿了一盏宫灯过来。听到外面有响动,他匆忙出去看,却见到了信王赵钰。他微微一愣,连忙施礼:「王爷,您这是……」 信王笑笑:「方才皇上匆忙离去,本王有点担心,就过来看看。」 他的妹妹赵元霜原本是要等宴席结束后向皇帝道谢的,谁知皇帝忽然离去,众人只得散了。元霜在小帐子里收拾洗漱,他不适合待在帐中,就命人看着帐子,他出来走走,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走到了皇帝所住的帐子附近。 第48章 韩德宝微微一笑,神情自若:「哦,没什么事。左不过是今天皇上打猎,有些累了,想早点歇着。王爷不累么?」 信王很理解的模样:「也是。」 「王爷如果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信王点了点头:「公公说的是。」他没再多话,转身就走,行的急了一些,也没留意到迎面走过来一个小太监,他竟直直地撞了上去。 那小太监不提防,「啊呀」一声,手中端着的不知什么汤药飞溅出来,溅了几滴在信王手上,有点烫,有点黏。 小太监低着头,连声告饶:「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没事没事。」信王很好脾气,「是本王不小心,不关你的事。你快去吧。」 小太监施了一礼,匆忙离去。 信王手上不知被溅了什么东西,他有心想用帕子擦拭一下,就用两只手指头探入怀中,去取手帕。 低头取帕子之际,他闻到了手上的味道。 不像是药,倒有几分像是糖。 信王怔了一瞬,鬼使神差,轻轻一舔。 没有药的苦涩味儿,是甜的。 信王脑袋里「嗡」的一声,半天回不过神来。 红糖水这种东西,在贫苦农家,可能是新鲜玩意儿,但是于他们而言,是不入流的东西。他活了十八年,只见一个人喝过,那是他的妹妹赵元霜。 去年皇帝对付摄政王时,他怕家中有变,就守在家里。元霜面色苍白,腹痛难忍,他方知她正在信期。当时他们也无法去请太医,就命人沏了点红糖水,说是能缓解疼痛。 他略通医术,知道红糖水还有这等作用。 此次秋猎,随行的并无女眷,那么小太监匆匆忙忙端着红糖水,又是去送给谁呢? 那小太监去的,分明是他之前离开的方向啊。 信王脑海里似乎有亮光闪过,之前那个荒诞的念头再次浮上他的脑海。皇帝会不会真是个姑娘?可如果说皇帝换人了,那不可能。容貌气势都没变,不可能换人了。会不会皇帝从小到大都是女扮男装的? 他知道这个想法荒诞无比,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是忍不住往这一方面想,而且短短数息间,他能找出许多「证据」。 比如皇帝的相貌,作为一个男人来说,委实过于精致了一些。而且那天皇帝好像确实没有喉结。还有皇帝今晚突然离席,随后不久有人去送红糖水…… 但是,他又觉得不对。怎么可能呢?那份果敢坚毅,根本不是寻常女子能有的,而且纵马射箭,一般男子也比不上。还有,如果皇帝真是女人假扮的,以摄政王的精明,难道会看不出来? 不对不对,摄政王如果真的精明,就不会被皇帝出手给对付了。 信王回到帐子里时,还神思不属。他甚至都没认真洗漱,就直接躺在床上,苦苦思索,越想越头疼。 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他必须要想办法试一试,探明真相。 赵臻对这些并不清楚。他努力忽视异样的感觉,认真写字,仿佛他只是单纯练字而已。 阿玉安安静静,偶尔会夸赞:「这个字好看,有气势。」 赵臻心里有些不赞同,明明很一般嘛。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刚写了一贴字,春岚就苍白着一张脸端了红糖水进来:「娘娘,宫外东西有限,你喝点这些,会稍微好受一点。」 赵臻手一顿:「放下吧。」 他清楚地听到脑海里阿玉憋笑的声音:「你喝点嘛,喝了有好处的。」 赵臻面无表情吩咐春岚:「没什么事,你先下去忙吧。」 春岚怔了一瞬,反应过来这不是娘娘,这是皇上。她连忙道:「是,皇上。」她略一犹豫,禀道:「皇上,奴婢过来时,碰见了信王殿下。不知……」 「没事。」赵臻垂眸,「没让他进来。」 春岚施礼退下后,姜漱玉还在劝他:「你喝嘛,真的有好处,凉了就不好喝了。」 赵臻眉心突突直跳:「阿玉!」可他到底还是端起碗,一饮而尽。 见一碗红糖水见了底,姜漱玉忍不住咯咯轻笑,却听到小皇帝冷哼一声。她立时止了笑意:「你还练字么?你要是不练字,我就打算洗洗睡了啊。」 赵臻神情微僵:「不练了。」 收拾处理这种事,还得她来。 次日除了打猎,还要一项重要活动是赛马。 第49章 信王赵钰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不在骏马上,不在骑手上,而在皇帝身上。他目光有意无意落在皇帝身上。 现在看着皇帝好像是有喉结的,且身量颇高,不似女子。 信王又陷入了迷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皇帝今天有些精神不济。 其实今天已经比昨晚好受多了。因为方才要宣布开始,所以是姜漱玉用着身体。她敏感到察觉到信王的视线,她在心里问皇帝:「你堂哥是不是在看我们?」 说话间,她目光冷冷看向信王,而后者则扯了扯嘴角,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姜漱玉有点诧异,却没有多想。她视线在女扮男装的赵元霜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她忖度着问皇帝:「他是不是在心虚啊?」 赵臻也不清楚,只含糊回答:「可能吧。」 姜漱玉就不再管这件事了,她在高处的看台上,聚精会神地看赛马。 罗恒将军也有参与,他坐于马上,姿态闲适,不像是赛马,倒像是到郊外踏青。 姜漱玉看见他,眼睛倏地一亮。此次秋猎,事情多,她都没留意罗将军。这会儿一看,果真很有少年英雄的范儿。她不自觉便又多看了几眼。 赵臻却心里一沉,不太舒服。他也不打招呼,直接占了身体:「你累了吧?歇一会儿,朕来。」 姜漱玉:「……」 这狗皇帝,她根本就没有很累好吗? 秋猎时间长,项目多,除了行猎赛马,还有比武军演等。不知不觉已到了快要回宫的时候。 夜晚,皇帝在主帐中设宴。 此番获得的猎物许多都变成了盘中餐。 这些野味吃着倒也新鲜,不过姜漱玉却没什么食欲。 她默默感叹:「出来打猎可比日复一日待在皇宫里强多了。」 赵臻沉默了一瞬:「你要是喜欢这里,明年秋猎,朕还带你出来。」 姜漱玉一怔,继而轻笑。明年秋猎?要是那个上官国师说的是真的,那明年秋猎的时候,他们身体恢复正常,她也早就撤了,还用得着他带她出来? 「你笑什么?」赵臻有些气闷。 姜漱玉随口回答:「我高兴啊。」 赵臻默然,心里却不由地有些异样。他说要带她出来,她就这么高兴么?还是说她高兴是因为他带着她? 她也太容易满足了一些。 今天秋猎即将结束,有人欢喜,有人遗憾。 信王赵钰最大的遗憾是:这么多天了,他居然没能去试探皇帝究竟是男是女。 虽然他们现在人在宫外,规矩没有平时繁多,但他想单独见皇帝并试探一番,并不容易。 眼看着明天就要拔营回京,信王不免有几分焦躁。真等皇帝回了皇宫,他再想去试探,只怕就更难找到机会了。 一瞥眼看见身后的赵元霜,信王心中一动,低声道:「你不是一直想去跟皇上道谢么?等会儿咱们就过去。」 赵元霜喜笑颜开:「好,你不准反悔。」 她这些日子好几次想单独去找皇帝,可惜总被兄长拦住。她本以为扮成男人会行动方便许多,可是穿上男装后,不用元霜郡主的身份,她根本就无法靠近皇帝。 信王缓缓应道:「嗯,绝不反悔。」 今天是回京前最后一晚,他必须要一解心中疑惑,不能再错过机会。 端起酒杯,信王慢慢将视线转向了皇帝。 暖红色的宫灯下,年轻的皇帝眉眼精致,相貌昳丽,神情冰冷,让人不敢轻视。 这样的人,到底是不是一个女娇娥? 回京前的最后一夜,姜漱玉很意外地发现,事情还挺多。 刚结束了晚宴回到帐子里,韩德宝就来报,说是安国公在帐外求见。 「安国公?」姜漱玉微怔。 赵臻告诉她:「赵德,很胖的那个。」 「哦哦哦。」姜漱玉点头,一脸了然之色,「我知道他,我就是好奇他来做什么。」她看看韩德宝:「那你让他进来吧。」 姜漱玉缓缓饮了一口茶,端正坐好。不多时,就见一个肥肥胖胖的身形如小山一般挪了进来。 「皇上,老臣深夜来访,是有一事相求啊。」 姜漱玉慢慢放下茶杯,神情不变:「什么事?说。」 安国公面露惭色,他笑了笑,有些讨好的搓了搓手:「臣想向皇上讨一样东西。」 第50章 「什么东西?」姜漱玉在心里问皇帝,「你猜他想要什么?」 赵臻尚未回答,安国公就道:「皇上,臣斗胆,想请皇上把那只红狐狸的皮赏赐给臣。」 姜漱玉颇觉诧异,这是伸手问皇帝要赏赐?这安国公胆儿挺肥啊。她有点看好戏的心态,在心里不停地问:「给不给?给不给?」 安国公平时不理朝政,不过是个闲散的宗室成员。赵臻跟他接触不多,知道是个混不吝的,但真没想到他竟然会私下讨赏。 安国公见皇帝目光沉沉,不辨喜怒,心中忐忑,继续道:「皇上,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臣前些天闲着没事,就写了一封家书回去送给夫人。臣稍微说了几句大话,说臣也猎到了红狐狸,狐狸皮油光顺滑,做大氅的袄领子特合适……可是后来这几天,臣连一根狐狸毛都没见到。回家不好交差……」 姜漱玉闻言,先是一怔,继而想笑。她借低头喝茶之际,掩了笑意,对小皇帝:「你这个族叔这么有趣的么?」 赵臻没有吭声。 安国公继续苦着脸道:「臣打听了,猎到狐狸的不少,可猎到红狐狸还没毁了皮的就俩人,皇上和信王。信王就不必说了,臣前段时日,刚得罪了他。所以臣只能来求皇上您了。皇上您宽宏大量,出手大方,您能不能……」 赵臻有些无奈:「阿玉,你让韩德宝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 姜漱玉闻言慢条斯理道:「一块红狐皮罢了,安国公既然想要,朕赐予你便是。韩德宝,你带安国公去看看,他想要什么,就让他拿走吧。」 「是。」韩德宝领命,请安国公一道出去。 姜漱玉刚松一口气,却眼尖地看到方才安国公所待的地方有一本小册子。她站起身,快走几步,弯腰捡起,只见封面上端端正正写着「必读宝典」四个字。 「什么东西啊?」姜漱玉心中好奇。 赵臻也诧异:「不知道,多半是安国公的东西。」 难道是武功秘籍?姜漱玉来了兴致,随手翻开。 刚看一眼,她就目瞪口呆,这是一幅画册,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幅赤条条的男女交欢图。 人物生动,线条流畅。 姜漱玉穿越十六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这不是传说中的春宫么?她当时便有点眼睛发直。 两人视觉共用,赵臻通过她的眼睛,自然也看到了。他怔了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一时之间涌上尴尬、羞恼、无措等多种情绪。偏偏阿玉的视线似乎是黏在画上了一般。这让他更加尴尬而羞恼,也不知她究竟是否明白这画代表什么。 他直接占了身体,二话不说,「啪」的一声将册子合上,似是碰到了烫手山芋一般,直接丢在地上。他迅速转过身双手负后,掩饰性一般说:「肯定是安国公,安国公平时就有点混不吝,喜欢胡闹。」 小皇帝尴尬万分,姜漱玉也觉得尴尬,她方才忘了,身体里还有一个人呢。她既能看到,他肯定也看到了啊。他立马合上甚至丢掉,比较让她意外。不过想想也能理解,现在看这个确实不合适。 于是,姜漱玉状似随意地「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赵臻松了一口气,她不再想这件事就好,而他却无法让自己不去回想。方才看到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现,也不知怎么回事,画中人却似乎换成了他们的脸。 他一时之间觉得口干舌燥,心口似乎有一簇火苗在跳动,似乎有什么要迸发出来。他快走几步到桌边,端起已经凉了的茶,一口饮下,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一点,可耳根仍隐隐发烫。 她在名义上早已是他的女人,而他因为现在的身体原因,无法跟她行男女之事,也不知道她怎么想。 忽听脚步声起,赵臻抛却心中杂念,迅速坐好,低头打量手中茶杯。 韩德宝与安国公匆忙而至。 安国公一进来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册子,暗舒一口气,心想:好险好险。他直接跪在地上,借着行大礼谢恩的机会,悄悄将册子拿起来往下塞。 与此同时,他还不忘打量皇帝。他发现,在这个过程中,皇帝双目微阖,似是在养神,他默默放心,再感叹一次自己运气不错。 此次外出秋猎,他身边并无女眷,旷得久了,就有点心痒痒,反正他打猎也不在行。偶然得了本册子,他当宝贝一般揣在身上,晚间在帐子里也有了消遣。没想到居然能掉在皇帝帐中,还好他反应及时,拐回来捡,真好真好。 皇帝没说什么,只摆了摆手。 第51章 安国公缓缓爬起来,以不可思议的灵动姿势退了出去。 赵臻放下茶杯,听到脑海里阿玉的轻笑声。 他有点别扭,冷哼一声:「你笑什么?有那么好笑?」 姜漱玉立时予以否认:「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话刚说完,她就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赵臻不知道她笑什么,但不知为何,像是被传染了一般,他也轻轻勾了勾唇角,刚才的尴尬情绪似乎淡去了一些:「不早了,你洗洗睡吧。」 姜漱玉刚占了身体,已经离去的韩德宝就再次来报,说信王求见。 她看一眼韩德宝,迟疑道:「这么迟了,他有事么?」 韩德宝低声道:「回娘娘,他说是有事,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看模样,有点像元霜郡主。」 姜漱玉眨了眨眼:「那让他们进来吧。」 韩德宝应声出去,而姜漱玉则迅速整理仪容,端正坐好,一副威严肃穆的样子。 不多时,信王兄妹进来。他们一进帐子,就行跪拜大礼。 皇帝声音冷清:「这是做什么?」 信王跪伏于地:「回皇上,臣是来请罪的。」 赵元霜惊讶至极,身体不自觉微微发颤,她下意识看向兄长:不是说好的是来谢恩的么?怎么变成请罪了? 姜漱玉也诧异:「什么请罪?起来回话吧。」 她这么久也没能习惯跪拜礼,看见人跪就觉得别扭。 信王轻轻拉了拉赵元霜,两人缓缓站起,恭敬站好。他微抬起头,神情恳切:「皇上,此次秋猎,臣私下带了元霜过来,还请皇上恕罪。」 赵元霜闻言,实在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在宽大袖子的遮掩下,又在他手臂上狠狠拧了一下。 姜漱玉静默片刻,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早不请罪,晚不请罪,明天就要回去了,现在来请罪,是几个意思? 赵臻对她说:「你告诉他,就说此事朕早就知道,让他不用在意。」 「什么恕罪?这件事朕早就知道了。」姜漱玉神情不变,「朕刚看到她的时候,就猜出她是元霜了。朕要是想怪罪你们,早就怪罪了,还用等到现在?朕不计较这件事,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回去吧。」 「还有一件事。」信王轻轻推了推妹妹,「是元霜的事。」 赵元霜立时抬头,目光灼灼:「皇上,我,我是来谢恩的。那天我掉进水里,我以为我死定了,是皇上救了我。这份大恩大德,元霜一直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她扮成男子,但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小姑娘,看上去不过盈盈十五,一双眼睛微微发红,眸中尽是感激之色。 姜漱玉看在眼里,蓦地心中一软:「你没事就好。」 救人之举对她而言,只是顺手的事而已。这姑娘记得恩情,挺好,不过把恩情记在小皇帝头上,好像有点不太对。 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人没事就好。 赵元霜看到皇帝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些,她低声道:「皇上,元霜能为你做点什么?」 姜漱玉挑了挑眉:「你什么都不必为朕做,以后好好生活就行。」 「可是你救了我。」 「这不算什么,别说你是朕的堂妹,你就算是个陌生人,见你有危险,朕也不会见死不救啊。」姜漱玉极其自然说道。 赵元霜微怔,她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赵臻也微微一怔,阿玉这话可谓是掷地有声了。是了,她本来就是个热心善良的姑娘。她或许在别的地方有不足,但她的品行没有毛病。 信王兄妹与皇帝离得很近,不同于妹妹的感激,信王正凝神分辨皇帝身上那淡淡香味。 上次在宫里,他就从皇帝身上闻到了香味,当时他疑心是因为皇帝宠爱淑妃,香味是被淑妃沾染上的。而现在,皇帝出宫多日,淑妃又不在跟前,那这香味从何而来呢? 当然,或许皇帝用了熏香或者什么他不知道的香料也不一定。但信王无法抑制地会多想一点,急切地想弄清楚皇帝的真实性别。 信王轻咳一声:「元霜,道谢的话也说过了,你先回去,我跟皇上说几句话。」 「回去?」赵元霜脱口而出,紧接着又面露迟疑之色,「可是我,我一个人回帐子里,我害怕……」她有些委屈的样子:「你要让我一个人回去吗?」 信王看了妹妹一眼,有点不解,你都敢女扮男装去秋猎,怎么就不敢一个人回帐子里? 第52章 见元霜郡主眼眶微红,信王却不退步,姜漱玉有点看不下去,吩咐韩德宝:「你先领郡主去别帐休息。朕同信王有事要谈。」 「是。」韩德宝领命,而赵元霜却不甚情愿。 她此次女扮男装来参加秋猎,本就是冲着皇帝来的。可惜一直被兄长阻拦,只能远看,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好不容易能私下见面,却被要求避开。 但是皇帝命令下了,她又不能明着拒绝,只得点点头。 然而刚出帐子,她就问韩德宝:「韩公公,你能陪我回我帐子里一下吗?」 韩德宝面对着娇滴滴的郡主,只是笑了一笑,不过他并不打算远离皇帝,就唤了一个太监,命其送郡主回去,而他则继续守在帐边。 帐子里,姜漱玉聚精会神,想听一听这个信王到底有什么要事想说。 而信王正借着灯光打量皇帝。他一直都知道,皇帝容貌随了方太后。但此刻灯下看来,则更显得形貌昳丽,眉眼清隽,再加上离得近时能嗅到淡淡的香气,说是面貌英气的女子所扮,也并非毫无可能。一想到他即将要做的事情,他身体不自觉一阵战栗。 「你想说什么?」 皇帝清冷的声音将信王从胡思乱想中抽离出来,他心中一凛,垂眸道:「臣想向皇上讨杯酒喝。」 姜漱玉有点懵,今晚可真巧了,一个两个的都想问皇帝要东西。她在心里问皇帝:「你人缘是不是特别好?我还以为他们很怕你呢。」 赵臻也很诧异。安国公赵德行事不能用正常思维来忖度,他想要红狐狸皮回家交差也就算了,没什么奇怪的。但是信王今晚这举动,就有些匪夷所思了。他略一沉吟:「让人给他酒。」 他也想知道,信王今晚究竟想要说什么。 很快美酒送来。 信王道了谢,却并没有携酒离去,而是自行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皇帝,神情诚恳:「你能陪我喝一杯么?」 赵臻立刻听出来了,他用的是「你」、「我」,而非君臣。上一次赵钰这么说话,还是他坚决要去守皇陵的时候。他顿时打起了精神,心想这回可能不是小事。 「阿玉,你先接着,不想喝就放那儿。」 姜漱玉接过来,拿在手中。 两人相对而坐,姜漱玉并未说话,信王一口饮尽,见皇帝手中酒杯未动,他神情懊恼而痛苦:「皇上是不是也以为臣不该喝酒?先前圣贤守孝,三年居于草庐,不出门不见客,不食肉,不饮酒……」 姜漱玉讶然,心想,守孝这种事,心意到就行了,其实也没必要三年不吃荤腥。 不过,她什么都没说,为表示自己并没有看不起他,她还端起酒盏轻啜一口。 「不对,安国公骂的是,我还有什么资格守孝?这天下最不孝的人就是我了。」信王本是想做戏,但是话一开口,牵动他心中旧事。又因喝了酒,他竟有点哽咽,「我不后悔那么做,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这样的选择。可我,对不起他,我不配为人子……」 赵臻轻哼了一声,甚是意外。信王就为了说这个? 姜漱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方道:「人生在世,很多时候都需要选择。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再去想了。」 信王揭发生父的行为,她也无法评判对错,只是觉得这人好像还有些可怜。那个选择太难了。 「皇上不喝一杯么?」信王一杯酒下肚,自己又倒了两杯酒,「这一杯,我敬皇上,祝皇上江山永固,万事无忧。」 不等皇帝有所举动,他自己喝了一杯后又倒了一杯。 姜漱玉双眼微眯,心说:「你堂哥是想找人陪他喝酒?还是想一个人喝闷酒?不过他刚才那句话说得倒挺漂亮。」 赵臻沉默了一瞬:「你嫌他烦,直接让他走就是了。」他认识赵钰许多年,这是第二次看见此人这般模样,也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心思急转,联想到刚离去的安国公身上,心说,莫非是安国公给信王气受了? 但他并不想让阿玉陪赵钰喝酒。 阿玉,赵钰,把他们的名字放在一处,他都不太舒服。 「好。」 姜漱玉正琢磨着怎么下逐客令,而信王又继续开口了,他看起来格外有倾诉欲的样子:「其实我很小的时候,他对我也很好的。他曾经一只手把我举过头顶,也曾经背着我在院子里跑……我曾经以为他是天下最好的父亲。」 他一边说着,一边饮酒,一杯又一杯,且眼睛通红,情绪明显低落。 第53章 姜漱玉要赶人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她无法在别人怀念已经亡故的父亲时,冲口说出一句「我累了,你回去吧。」 不过信王敢在皇帝面前怀念摄政王,也不知是对皇帝太推心置腹,还是心无城府,或是另有所图,她一时也分辨不清。她只是默默端起酒杯,一口饮下。 代入想一想,信王的心理压力应该很大。 「可是他后来……」信王摇了摇头,「我有时候还是会想起他,夜不能寐。只有在皇陵那会儿,我心里才能稍微安稳一些……」 他说起自己与父亲之间的旧事,不知不觉眼圈更红。他又是一口酒下肚,看一眼静坐着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皇帝:「你怎么不喝?是……不愿意跟我一起喝酒么?」 这一声里有不解也有自我厌弃。姜漱玉竟然想起了师兄岳剑南养过的那条小狗:「……」 她在心里问:「你堂哥是不是醉了?」感觉信王不像是一个会把伤疤揭开给别人看的人啊。 不过她口中说的却是:「那倒没有不愿意,主要是朕今晚在酒宴上已经喝了不少了。」她皱眉,摆出皇帝的威严:「别喝了,再喝就喝醉了……」 信王叹一口气:「真醉一场又何妨?有时候我倒宁愿自己醉着。」 姜漱玉没有接话,看着他又是一杯,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头。 对方伤心痛苦,她没法直接出言赶他,但这个时候坐着听他倾诉还要陪着喝酒,也比较难受。她干脆微微眯了眼睛,显出一副醉态来,准备装醉。她带着惺忪的醉意呼唤:「韩德宝——」 进来的不是韩德宝,而是元霜郡主。 姜漱玉一看见赵元霜,心说,小姑娘来的真是时候。 赶紧把你哥带走吧。一个大男人,感性起来很可怕,我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赵元霜走进帐中,神情明显一僵。她才离开不足两刻钟,怎么这两人喝上了? 信王皱眉:「元霜,你过来做什么?」 赵元霜没接这一茬,她看着醉眼迷离,隐露醉态的皇帝,微微一笑:「我才知道你们是在喝酒,看来真是巧了。」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极其精致的不足三寸长的扁瓶子:「我这里也有点酒,是我特意从家里带的。皇上,我也敬你一杯吧。」 信王怔怔地看着妹妹,皱眉轻斥:「元霜!」 赵元霜取过两只空酒杯,小心倒满。她将其中一盏递给皇帝,神情诚恳:「皇上你救了我的命,也不让为你做什么。就让我敬你一杯酒吧。这样我就知足了。」 大约是想让皇帝放心,她自己先一饮而尽。 信王按了按眉心,对忽然跑出来的妹妹有些无奈,他低斥道:「你别胡闹,快先回帐子里待着。」 他今晚还有要事呢。眼看着皇帝都醉的差不多了。 赵元霜不为所动,仍旧执拗地看着皇帝:「皇上,我就这么一个请求……你,你是怕我下毒么?」 姜漱玉倒也不怕下毒,一个小姑娘眼里包着半包泪看着她,她除了头疼心烦外,没别的想法。她在心里道:「你们家人真奇怪,我真不能喝酒了,你来应付吧。」 今晚发生的事情让赵臻也颇为无奈,不过他对这一对兄妹并无太多恶感。他声音冷清:「让韩德宝送客,咱们该休息了。」 姜漱玉二话不说,也不叫韩德宝,直接头往前一趴,作势伏在了桌上,似是已经睡着。 她就不信了,皇帝都喝醉了,信王兄妹还能继续在这儿喝酒。 「皇上?皇上?」赵元霜傻眼了,连喊几声。 姜漱玉一声不吭,还故意发出了极轻的鼾声。 赵臻听在耳中,颇有点哭笑不得。直接下逐客令她不会,她倒是会装醉赶人。 赵元霜扭头去看兄长,「皇上怎么了?你,你让他喝了多少酒啊?」 信王神情复杂:「没喝多少啊,想来是先前在主帐喝多了吧?他这般睡着,可怎么好?」 见皇帝终于醉了,他一颗心怦怦直跳,紧张期待之余,又有丝丝害怕。他想试探皇帝是男是女,却又不想惹人生疑,于是就选择了这么一个最笨风险也最小的法子。他打算假意喝醉,借酒试探。能试出来的话,很好;试不出来,也不会露出行迹招致祸患。 他还没能装醉,皇帝自己先醉了。 他走到皇帝跟前,口中说着:「皇上不能这么睡,得到榻上去。」 说话间,他伸手作势欲扶睡着的皇帝,右手却仿若无意轻轻握住皇帝的右腕。 第54章 他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蹦出胸腔来。他学过医术,知道男女性别不同,脉象有细微的差异,甚至骨骼也不一样。 可他刚一碰到皇帝的手,还没把住脉,就微微一惊,触手冰凉软滑。在他有下一步动作之前,他就被反手扣住了脉门,低呼出声:「啊!」 方才姜漱玉闭着眼睛装睡,通过耳朵,她和赵臻都听到了信王兄妹的对话,反正她是装睡,也就不吭声。只是她怎么可能让信王近身扶她?尤其是信王扶她之际,竟还碰到了她的手。 姜漱玉顿感别扭,当下也不装睡了,出手迅疾,直接反扣对方脉门。她自幼习武,这番举动对她而言易如反掌。 而信王却大吃一惊,几乎魂飞魄散。 年轻的皇帝猛然睁开了眼睛,一双黑眸平静无波:「你干什么?」 明明皇帝的声音还带着醉意,可对上这么一双眼睛,信王的一颗心瞬间就凉了半截,身后冷汗涔涔:「皇上!」 他迅速回过神来,匆忙解释:「臣看皇上醉了,想扶皇上到榻上去,趴着对脖子不好。」 姜漱玉「哦」了一声,慢慢松开了手,心想这么紧张做什么?怎么感觉像哭了一样? 信王只觉得身上汗津津的,也不知皇帝信了没有,但他确实还没能有别的动作,他连连告罪:「请皇上恕罪。」 他开始后悔起来,怎么今晚多喝了几杯酒后就冲动起来了? 姜漱玉面无表情:「朕今天累了,你们先回去吧,改日再请你喝酒。」 信王松一口气,匆忙施礼:「臣告退。」他也不看妹妹的脸色,直接扯了她就往外走。 他们兄妹离开后,姜漱玉活动了一下手腕,轻舒一口气:「我好困啊,他总算是走了。他以前也这样吗?」 赵臻沉吟道:「偶尔,这是第二次。」 信王在他的印象中,与摄政王不同,性子确实软一些,也没什么雄心壮志。当初要去守皇陵时,也掉了眼泪。 姜漱玉摇了摇头,也不想去深究第一次是怎么回事了:「哎呀,我看他好几次都要哭了。」 赵臻只「嗯」了一声,心说以后得尽量避免让信王面圣。 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让阿玉跟信赵钰相处太多。 姜漱玉扬声唤韩德宝进来收拾酒具,而她则再次取出了黑色的长布条。 ☆☆☆ 帐外,信王扯着妹妹一路疾奔,他鬓发已被濡湿,后背也因为冷汗的缘故,冰冷一片。 「哥,你别走,我还有事……」 信王不理会妹妹的挣扎,直到回了他们自己的帐子,他才松开了她。 「你干什么呀?我都说了我有事,你这么急着带我回来!」 信王仿佛没听见妹妹的话,他颤抖着手去点火折子点灯。可是手像是不听使唤一般,抖个不停,好一会儿,才将火折子点着。 灯光划破了黑暗。 赵元霜看到兄长脸色发白,她也没在意,继续自己先前的话:「我跟你说话呢!你那么急着出来,知不知道我东西都落在那里了。」 「什么东西?」信王此刻一点醉意也没有,「很要紧吗?」 赵元霜眼神躲闪:「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紧。就是我带去的酒啊。」 「一点酒罢了,哪里买不到?就不要了。」 赵元霜瞥了他一眼:「但是,那酒里有东西,我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喝,都怪你,坏我的好事。」 「坏什么好事?你,你是不是给皇上下毒了?你怎么敢?」信王目瞪口呆,妹妹的话仿若一道惊雷,贯穿了他的脊椎,他绷直了身体,「你,你自己不也喝了吗?」 给皇帝下毒,是不想活了吗? 「不是下毒,就是一点春药。」赵元霜后退几步,离兄长远远的,「你放心,这个只有男人喝了有用,女人喝了没用的。所以,我喝着没事。皇上没喝,应该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担心他会发现,或者我们走后,他自己再喝,他无法排解,那就麻烦了。」 信王双目圆睁:「你,你,你,你怎么能!」 他扬起了巴掌就要往妹妹脸上招呼。 赵元霜直接往地上一蹲,双手抱头:「你要打我吗?你竟然要打我!早知道我就不跟你说实话了。」 她身体抖动,也不知是害怕还是生气。 信王踉跄着后退两步,双手不停颤抖:「疯了,赵元霜,你真是疯了!」 他以为他今晚已经够出格了,却不想妹妹比他疯的更严重。 第55章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给皇上下春药?谁教你的这些下作手段?他是你堂兄,你不知道吗?」信王忽然想起了什么,「我知道了,怪不得你非要我带你秋猎,原来你是这样的打算。你趁早息了这心思,他是你堂兄。他绝不会要你,就算他真被你设计了,等你的也只有死路一条。你以为他被你算计,就会收了你吗?死了这条心吧,他绝不会乱伦。」 他心中异常悲哀,父母双亡,他只不过一年不在家中,妹妹居然变成了这样。 赵元霜站起身,抬起头:「你别说那么难听,什么乱伦?他是我堂兄吗?你自己说,他是吗?」 「你!」信王眸中怒火汹涌。 赵元霜毫不退让:「你以为,娘临终前的话,我没有听到吗?要不是你坏事,今晚我就成功了,神不知鬼不觉,让他以为是他自己酒后失德。他能不顾自己性命救我,才不会轻易处死我。」 信王怔怔的,已无暇去顾及她后面的话:「你,你知道娘的遗言?」 他也是在母亲临终前才知道,妹妹元霜其实与他同母异父。说来好笑而又悲哀,他的父亲恋慕方太后,而他的母亲因为心中不满,与旁人野合生下了妹妹元霜,假充是父亲的孩子。 母亲临终前,特意支开元霜,叮嘱他,保全妹妹:「元霜不是你赵家的人,将来你父亲遭殃,可千万要把她给摘出去。」 但他到底是没有这么做。如果父亲知道,元霜不是他女儿,元霜怎么可能再活下去? 后来皇帝对付摄政王,他站出来揭发了生父。他已经指出了父亲不忠,不能再指出母亲不贞。何况假冒宗亲一事出来,元霜也难以保全。 不过他没想到,元霜竟然知道她的身世。 赵元霜轻哼了一声:「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真郡主,到时候你说出我的身世,再给我造个身份就行。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还有,别说我不是赵家人,就算我真姓赵,那又怎样?我凭什么不能喜欢他?你们赵家乱伦的还少吗?」 信王大惊,伸手就要去掩她的口:「住口!」 赵元霜呜呜两声,去扒他的手:「我偏要说,我为什么不能说?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 信王心烦意乱而又恐惧,他左手抄起灯台,在妹妹后颈上敲了一下。 赵元霜两眼一翻,晕倒过去。 信王后退了两步,放下灯台。过了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弯腰将已经昏迷的妹妹打横抱起,放进小帐子里。 他心想,以后不能让她再有接近皇帝的机会。 许久以后,他简单清洗一下,躺下休息。 明明喝了很多酒,可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他反复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时而想到皇帝手腕的触感,时而是皇帝那冰冷的眼神,时而则是妹妹那番话:「你们赵家,乱伦的还少吗?」 他头痛至极,越来越心惊。 原本是要试探皇帝的性别,没想到居然知道了妹妹的心思。他这个时候最庆幸的就是元霜天真蠢笨,手段低劣,没酿成大祸,而且还向他坦诚了心思,一切还来得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应该不会去喝元霜斟的酒吧?也有可能皇帝是姑娘假扮的,喝了以后没一点儿反应呢。信王低头,在夜色中打量自己的手,他回想着今晚的点滴,不由地发怔:隐隐的香气,纤细的手腕,滑腻的肌肤…… 他知道这些都不能证明什么,男人未必不能这样,可他还是觉得皇帝很有可能是女扮男装的。 他从来没有这么相信过一件事。如果皇帝不是男人,那…… 他脑海里却猛地响起了妹妹那句话,他没有再想下去。 ☆☆☆ 次日一行人踏上归程时,姜漱玉让小皇帝顶着身体,视线乱飞,而她则趁机看各路人士。 与出发时的期待满满不同,回去时,众人显然没有来时的兴致。不过安国公大约是得到了想要的红狐狸皮的缘故,满面笑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随着视线的转移,姜漱玉又看见了信王赵钰,可惜没见到他妹妹。他脸色不太好,眼下还有青黑。 姜漱玉感叹:「喝酒喝太多,就会这样。」 这句话没什么意义,赵臻原本不用回答,但转念一想,他不希望让她觉得他冷落了她。——尽管还不能回应她的感情,但别的时候,至少得让她开心一些。 于是,小皇帝「嗯」了一声,又告诫她:「所以,以后尽量不要喝酒。当然,朕也会注意。」 第56章 赵臻又瞥了信王一眼,后者脸色不好,心不在焉。他双目微敛,移开了视线。 回宫后,姜漱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蒙了眼睛去泡温泉。 在宫外这些天,条件有限,连沐浴都不能尽兴。 水波荡漾,热气袅袅。 姜漱玉将身体浸泡在温泉里,在心里对小皇帝道:「我最喜欢这儿了。」 她知道他能听见。 赵臻确实能听见,不过他能听见的,不止是她的心里话,还有哗哗的水声。她听力似乎特别好,堵着耳朵,也能听到声响。 但他并不喜欢她在沐浴的时候跟他说话,因为那会让他更加心乱如麻。 沉默了一会儿,赵臻才道:「那你以后就长居此地吧。」 汤泉宫原本不是正经寝宫,是沐浴场所。当初因为方太后重视郑氏,所以封为淑妃后,直接赐浴汤泉宫。又出了后面的事情,皇帝身体昏迷,不宜移动,才对外宣称皇帝与淑妃同居汤泉宫。 赵臻此时想起这个说法,不由地心中一动,心内竟柔软了几分。 如果她真愿意,那以后他们长住这里,也不是不行。或许传出去,还是一段佳话。 反正她很喜欢这温泉。 姜漱玉闻言只是扁了扁嘴,心想,这皇帝可真不太会说话。她喜欢就一定要住在这儿么? 许久不曾泡温泉,她这回泡的久了一些。在水中扑腾时,也不知怎么回事,原本系在脑后的黑色布条,竟掉了下来。 眼前猛然有光亮,姜漱玉下意识低头去捡布条,眼角的余光掠过雪白的手臂以及水下隐约浮动的红裙雪肤。她迅速捞起飘着的黑布条继续蒙着眼睛,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瞬间又恢复了黑暗,赵臻脑海里浮现的仍是方才的惊鸿一瞥。她看到什么,他自然也看到了。不但看到了,还不由自主地多想了一些。 短短数息间,他想到了羊脂白玉,想到了冬天的雪,也想到了那晚在帐子里他们看到的画册的内容…… 他对她立刻蒙上眼睛的行为早已习惯,但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些不自在。 她已经是他的女人,又很爱慕他,真被他看见,没什么大不了嘛。她也没必要那么惊慌。 他静默了一瞬,有点别扭地道:「你慌什么?也没什么好看的。」 姜漱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她重重哼了一声,不冷不热道:「哦。」 这狗皇帝,真是的。 她求他看了么?再说,怎么不好看了?她觉得她可美了。 姜漱玉也不想待在水里了,她用手轻拍水面,溅起点点水花。 赵臻知道她在做什么,隐约猜想她可能生气了。他刚唤了一声「阿玉」,想要补救,而她却已经起身去更衣了。 他默默咽下了想要说的话,改而对自己说,真没什么好看的啊。 等她出浴,韩德宝已经把此次猎物分赏安排好了,又道:「娘娘,您不在宫中这些日子,宁阳公主那边曾多次使人请您过去叙话。之前都说娘娘身子不适,不宜见客。现在娘娘回来了,您看……」 「公主啊。」姜漱玉想了想,「那得了空就去看看。」 汤泉宫是她在皇宫里最熟悉的地方,回到这里,她整个人放松下来。长发披背,哼着小曲,吃着时令水果。直到皇帝催促,才将身体让给他处理政务。 出去行猎的懒散劲儿过去,他们渐渐又恢复了之前的日子。 次日下朝以后,姜漱玉换上女装,去见宁阳公主。 些许时日不见,公主的气色比先时好些。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后,姜漱玉才告辞离去,慢悠悠回汤泉宫。 她一面走着,一面好奇地问小皇帝:「我听说摄政王还在的时候,曾经给你送过女人?」 她恍惚记得书里好像对此一笔带过。 赵臻沉默了一瞬:「你问这个做什么?」他暗暗思忖,她很在意吧?或许还有点嫉妒?——当然,他倒也不觉得嫉妒有什么不好,当人重视另外一个人时,自然希望对方眼里心里也只有自己。 「真有过啊。」姜漱玉感叹,她回忆着问,「是两个吗?」 赵臻心神微动:「是两个。」他停顿了一下,补充:「不过朕并没有收她们。」 姜漱玉「哦」了一声,倒也没问缘由。以皇帝与摄政王的关系,摄政王给他塞女人,他肯定不愿意接受。 赵臻也不知她心里究竟怎么想,其实一开始太后让郑氏进宫时,他也不同意的。不过他当时并没有想到,他们会成现在这样。 第57章 姜漱玉慢悠悠走着,在离汤泉宫尚有一段距离时,斜刺的窜出一个太监。姜漱玉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却立时警惕起来。 与此同时,赵臻已在她脑海里提醒:「小心。」 她身后跟着的宫人内监齐齐喝道:「大胆!」 那太监似是吓坏了,低头告饶:「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姜漱玉闻言身体一激灵,这声音她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是谁。她紧紧盯着面前的人。 那太监抬起头来,却露出一张陌生的脸,不过声音语气仍是她熟悉的,一字一字,说话极慢:「娘娘没事吧?看见娘娘没事,小的就放心了。」 姜漱玉缓缓启唇,眼中溢满笑意,说的缓慢而清晰:「没事,不用担心,我在这里挺好的。」 赵臻通过她的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具体是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姜漱玉轻咳一声,启唇而不发出声音:「师兄……」 她早就认出来了,这个小太监不是旁人,而是她的师兄岳剑南。至于师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用细想就能猜到。 之前她托郑怀瑾帮忙送信,师父得知她尚在人世,但不见到她本人,肯定不会完全放心。 她没有猜错,这个太监确实是岳剑南所扮。 小师妹忽然下山,一去不回。最开始的几天,岳剑南还挺高兴,他用「承影」换了鞭子,但过了几天后,他渐渐发觉不对劲儿了,师父情绪低落,仿佛小师妹是去寻死,而非游历。 他问了师父后,才知道真相,震惊之余,愤懑而又担忧,他想要下山去寻找她。他当时想着,至少也要把她的尸首带回去。谁想到,还没离开彤云山,师父姜大年就先病了。 习武之人,身强体健,又有内力护体,一般很少得病。一旦生病,就有些吓人了。 岳剑南也不好在那时下山,就只得先留下来照顾师父。 师父还在病中时,郑怀瑾来到彤云山,带来了阿玉的消息以及她的亲笔手书。 看见「承影」,看见阿玉的信,姜大年师徒信了两三分,不过阿玉到底经历了什么奇遇?又身在何地?会不会是故意写信安慰他们,好让他们放心?事实上她人已经不在了? 郑怀瑾透露真相,并请求他们保密。 待听得阿玉对皇帝一见钟情且代替了真正的郑五小姐进宫后,师徒二人目瞪口呆。 算算时间,阿玉是在时日无多的情况下对皇帝一见钟情?都快没命了,还有心思管男女之情?他都不知道他的徒儿居然是这么多情的一个人。 姜大年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他略一沉吟,抓到了问题的关键:「这位郑公子,她要替郑小姐进宫,你们竟然也同意?就不怕那什么,什么欺君之罪?」 郑怀瑾面带赧然之色:「其实这件事……」 「哦,我知道了!」姜大年忽然福至心灵,打断了他的话,「在京城的那位郑小姐,也不愿意进宫吧?」 郑怀瑾点了点头:「是,阿瑜她,另有所爱。」 姜大年喃声道:「果然如此。」 阿玉是他从小带大的,她什么性子,他最清楚不过了。 她自小长在山上,没见过世面,确实有可能对那位据说相貌不错的皇帝一见钟情。但更有可能是豁达随性的她,自知命不久矣后得知姐妹另有所爱,有心成全,才主动进宫。因为他们习武之人,一向认为,有多大本事,出多大力,能帮人一把,就帮人一把。 不过,既然阿玉没有蛊发身亡,那她为什么还不回家呢?难道她假戏真做,真对皇帝一见钟情了?还是她在宫里遇上了什么麻烦,无法抽身? 阿玉送信回来,想让他们不再担心,但是不能亲眼看到她平安喜乐,他们又怎么能完全放下心来呢? 从郑怀瑾这里也问不出什么,岳剑南干脆进京。他混进宫里,乔装打扮。不需刻意打听,他也知道皇帝对新进宫的郑淑妃异常宠爱,两人同起同卧,与民间夫妇并无区别。 岳剑南稍微放心一些,心想,可能阿玉真的看上皇帝了。毕竟那皇帝长的十分俊美,又身份贵重,阿玉也不认识几个男人,真沦陷了也不是毫无可能。而且听说阿玉的生母就是为了一个男人,甘愿一生居于内宅的…… 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岳剑南在宫里混了几天,都没见到阿玉。今天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他就匆忙出现在了她面前。 数月不见,阿玉看起来气色不错,似乎还高了一点点。她一身华服,乍一看去,端庄大方,他有点不敢相认。但是一看到她那一双眼睛,他就知道,这是小师妹。 第58章 果然,他一开口,她也认出了他。 岳剑南听她亲口说她在这里很好,让他放心,他才确定她应该没受什么委屈。 小师妹身后跟着不少宫人内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他发现,她正用唇语跟他说话。 岳剑南打起精神,细细辨认,发现她的口型说的是:「师兄,告诉师父,我现在挺好的,样样都好。你们不用担心我,等我这边好了,我就回去看你们。」 他眨了眨眼,有些懵。怕隔墙有耳的话,小师妹怎么不用传音秘术呢? 对姜漱玉而言,师兄岳剑南是她从小一起长到大的玩儿伴,也是她最亲近的师兄,是她除了师父姜大年以外最亲的人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把所有秘密和盘托出,但一则此事机密,二则身后有人,三则小皇帝还在她身体里。所以她不能开口,就只动唇,不出声。 岳剑南下意识就要用同样的方式回答,他刚一动唇,瞬间反应过来,不对,阿玉身后好几个人呢,万一看出他的口型就很不妙了。 他虽然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但是阿玉既然决定顶替别人身份,那他做师兄的,肯定不能拆她的台,他也得小心一些。 他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娘娘没事就好。」 姜漱玉「嗯」了一声:「你以后也小心一点,切不可冒冒失失,我先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岳剑南低头称是。 姜漱玉轻舒一口气,慢悠悠往前走,她落后于那些宫人内监,单手负后,冲师兄比了一个手势,是她以前在彤云山惯常做的。 岳剑南正凝神看着她的背影,待看清这个动作后,愣了一愣,不由地笑了起来。 这果然是他熟悉的阿玉。 他此时还不能理解阿玉为何甘心待在皇宫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但既然这是她的选择,那他和师父都会支持。不管怎么说,她活得好好的,都比蛊发身亡强太多了。 她现在看上去挺快乐。如果有一天,皇帝让她不快乐了,皇宫成为束缚她的牢笼了,那她还有师父和师兄,有彤云山这个永远的家。 姜漱玉走出了一段距离后,才轻舒一口气。 她真没想到师兄会来宫里找她,还扮成个小太监。果然这世上最在意她的,就是师父和师兄了。 一想到他们,她心中顿觉温暖,寻思着待身体恢复正常,她一定第一时间赶回彤云山。 她心情甚好,还轻轻哼了小曲儿。 而她脑海里却忽然响起了小皇帝堪称清冷的声音:「阿玉,刚才那个太监你认得?」 「啊?」 「他是哪个宫里的?你让人查一查。」赵臻语气笃定,「他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熟悉而亲近,让他很不舒服。而且,那个太监盯着阿玉看了很久,难道阿玉自己就没察觉到吗? 「奇怪吗?」姜漱玉心中一凛,她回想了一下,状似随意地道,「也没什么奇怪的啊。」 此刻他们人已经在汤泉宫了。 姜漱玉对镜卸着钗环,她心念急转,煞有其事:「大概是因为冲撞了我,觉得害怕。所以他看我的眼神才在小心里透着哀怨。一听说我没事,他高兴起来,什么都忘了,发怔那么久。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你,你不会以为他是个刺客吧?」 「不是。」赵臻立时予以否定。他并没有怀疑那个太监是刺客,「要是刺客,早出手了。」 小心里透着哀怨?她看出的竟然是这样的么? 「那就是了。」姜漱玉似是对此事毫不在意一般,匆忙换了话题,「对了,那两个女人好看么?」 「什么?!」赵臻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女人?」 而姜漱玉则早已想好了说辞:「我是说,摄政王送给你的两个女人,好看么?」 「……」赵臻没想到她会将话题拐到这里,心说,女人的心思都这么奇怪么?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的?还是她这么久了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这会儿实在憋不住才问了出来? 「好看么?好看么?」她又不停追问。 赵臻没好气道:「朕又没留意,怎么知道好不好看?」 姜漱玉「哦」了一声,她的目的只是换个话题,所以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甚在意。她嘻嘻一笑,随口道:「我知道,不管她们多好看,都没你好看。」 赵臻:「……」 他对自己最不满意的就是外表了,听到这话当时便有几分不快,重重哼了一声。可是她的夸赞,很显然是发自肺腑。他也无法因此而责备她。 第59章 姜漱玉听到皇帝的冷哼,猜想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她刚见了师兄,心情大好,当然也不会计较他的态度,反而还很有闲情来哄他。于是,她软语说道:「你是不是生气了?好了好了,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不这样说了。」 她声音娇软,隐约带着安抚和讨好,赵臻心里熨帖了一些,又隐隐有些不自在,他尽量自然地道:「朕没有生气。」 「没有就好。」她似是舒了一口气的模样,「没有就好。」 赵臻没再说话,静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心说,如果她真的那么认为,那就随她去吧,只要她不说给别人听就行。 姜漱玉很满意,因为小皇帝没再提起师兄的事情。 初时她还在担心师兄会不会再突然出现,被皇帝给看出什么来。然而她等了数日后,再没见到师兄,她也就不再念着这件事。 日子这么一天天溜走,朝堂后宫在他们的合作以及钟离无忧与方太后等的掩护下,一切顺利,没有任何纰漏。 十月中,一向身子硬朗的周太师忽然一病不起。 周太师是赵臻心腹,辅佐三代皇帝,曾在赵臻与摄政王之争中,全力支持皇帝。 赵臻心中担忧,连派数个太医前去看诊,可惜并无明显起色。 周太师之子代父上书,说周太师想见一见皇帝。 赵臻看完奏折,沉默了。 姜漱玉通过眼睛也看到了,她心中焦急:「那就见见他啊。」 赵臻缓缓合上奏折:「太医说,以周太师的情况,现在不宜走动。」 「他不能见你,咱们就去见他啊。」姜漱玉有些不解,「这有什么麻烦的吗?」 赵臻皱眉:「倒也不麻烦,不过一直以来有个说法。臣子得病,皇帝亲自探望,那人不死也离死不远了。」 「啊?」姜漱玉讶然,「还有这说法?」很快,她明白过来:「我知道了!不是君恩,是催命符对不对?皇帝都去看你了,你怎么还能活着?不过,这也没什么难的啊。我们微服私访不就行了?」 赵臻勾了勾唇:「朕正有此意。不过要辛苦阿玉,随朕一起出宫了。」 「不辛苦,不辛苦。」姜漱玉表现得十分善解人意,事实上她在宫里早就待的烦了。 这几个月,她跟着小皇帝一起上朝,对周太师印象不错,也真心希望那个小老头可以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她扮作皇帝的样子,穿上寻常服饰,在几个侍卫内监的陪伴下,出宫前往周太师府上。 ☆☆☆ 阿永是周太师府上门房。 这几天,阿永一直忧心忡忡。无他,因为周府的当家人周太师病了。皇帝赏赐的名贵药材和太医们以及各路探视的人们陆陆续续而来,但周太师的病仍没大的气色。 当然,他只是个门房,他最需要关注的是来往的客人们。 未时刚过,就有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停在了周府门口。 阿永起先并未在意,只依着惯例上前打招呼,询问来客是谁。 「我们主子姓赵,前来拜会周大人。」 说话的侍者面色青白,声音尖细,说话甚是斯文。 阿永微怔之间,却见车帘被掀起,从马车上走下一个金冠压顶的玄衣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形貌昳丽,眉目隽然,更难得的是,他身上有种睥睨四方的气势。 联想到方才说话人的声音强调,阿永几乎是在一瞬间猜到了此人的身份。他双腿发颤,不自觉地便要下跪行礼。 然而,他腿还没弯成弯儿,胳膊就被一只手稳稳托住。 他竟没能再跪下去。 玄衣少年声音清冷:「不必多礼,叫我赵公子就行。」 阿永点头如捣蒜:「是是是,皇,赵公子。」 姜漱玉「嗯」了一声,大步离去。 而阿永却在好一会儿之后,才回过神来。啊呀,娘呀,那是皇帝吧!人说皇帝貌动天下,果然真的很好看啊! 而且皇帝还扶了他一把,这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啊。 阿永摸了摸胳膊,这件衣裳,他今年不洗了。 ☆☆☆ 姜漱玉心知小皇帝挂念周太师,也就没有停留,直接去见他。 周太师的长子周泽一眼就认出了皇帝,大吃一惊:「皇……」 姜漱玉摆了摆手:「周太师怎么样了?」 「不太好。」周泽摇了摇头,作势带路,「皇上这边请吧。」 第60章 姜漱玉跟着他到了周太傅的房间。 还没进去,她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她边走边问:「太医怎么说?」 周泽忖度着道:「太医看了几贴药,没什么大的起色。」 说话间,他们已经见到了周太师。 周太师脸色蜡黄,躺在床上,他双目紧闭,喉中发出极重的「赫赫」声。 房中伺候的女眷看见外人,先行回避,只留下了太医院的王太医。 姜漱玉在心里嘀咕:「这像是痰堵着了,没法呼吸啊。」 赵臻没有应声,而周泽却在父亲耳边低声道:「父亲,皇上来看您了。」 他重复了两三遍后,周太师似是才听到一般,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发出光芒:「皇,皇……」 一口气上不来,他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满脸通红,眼中泛泪,看上去异常痛苦。 周泽急了:「父亲,父亲!」 他一面轻唤,一面抬手在父亲脊背上轻拍,试图减轻父亲的痛苦。 姜漱玉出声问王太医:「周太师到底生的是什么病?」 王太医刚说了一句「回皇上」,周太师便又剧烈咳嗽起来。 她听着他的咳嗽声,不免有点心疼。她的师父姜大年有时喝了酒以后,也会咳嗽两声。她跟师父亲近,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去帮师父拍背,助他顺气。 此时看见周太师呼吸困难,而周泽又手忙脚乱,她忍不住上前一步,抬手也在周太师背上轻轻拍着,希望能让他不这么难受。 然而,让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周太师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痰来,紧接着,又吐出一口血,霎时间,染红了他已经苍白的胡须以及中衣。他眼睛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姜漱玉大惊,周泽也瞪大了眼睛:「父亲!父亲!」 而王太医却双眼发亮,他快步上前,直接越过了皇帝,不顾脏污,直接伸手就去为周太师把脉。 短短数息间,他神色变了几变,由震惊、到喜悦,再到崇敬…… 姜漱玉也被方才那一幕惊呆了,她又惊又怕,她在心里连声问:「周太师不会有事吧?我,我没用力啊。」 她对天发誓,真的没有用力,力道掌握得很好。她一直记着呢,这是一位老人,要小心再小心。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时感到惊慌无措。 「阿玉,你先别着急,等太医看了再说,未必是坏事。」 果然,王太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周泽微怒:「你笑什么?」 王太医捻须一笑:「我笑老天开眼,笑皇上洪福齐天,笑周太师福大命大。太师原本是痰堵心窍、淤血滞行。老夫用尽了法子,也没能让周太师把这血和这痰给吐出来。周相公是个孝子,可惜你直接吸也无济于事,这你也知道。方才皇上就这么轻轻一拍,哎,居然出来了。哈哈哈哈哈……」 「当真?」周泽惊疑不定,「你不是骗我吧?」 王太医摇了摇头:「老夫骗你做什么?」他说着冲皇帝拱了拱手:「老夫就算敢骗你,也不敢欺骗皇上啊,是不是?」 一向冷清的皇帝也问:「周太师真的没事?」 「本来有事,现在没事了。」王太师心里清楚,那口痰之所以能吐出来,并不是因为皇上轻拍的那一下有多及时,多半是周太师看见皇帝探视,心中激动之下,剧烈咳嗽,给咳出来的。但是,他作为一个太医,当然要努力说一些皇帝爱听的话。 ——当然,他也不算撒谎,毕竟这确实跟皇帝也有关系。 周泽将信将疑,又听父亲呼吸平稳,喉间不再发出「赫赫」的声响,他心知太医所言不虚,他几步到皇帝面前,倒头便拜,叩谢大恩,声音哽咽:「多谢皇上洪福齐天,救得家父性命。皇上大恩,我周氏满门铭感五内。」 「快起来吧。」姜漱玉颇为心虚,面上却丝毫不显,「周太师无恙,朕就安心了。不过你也不必谢朕,这是天意,朕没帮上什么忙。」 然而皇帝的话语听在周泽耳中,则完全是谦辞了。他满怀感激,不停道谢。 因为周太师呕了血,这边乱糟糟的,周泽恐污了皇帝的眼睛,便命下人先帮父亲打理,而他则先请皇帝到别处歇息。 姜漱玉任他安排,并无二话,只在心里对小皇帝感叹:「真是太幸运了。还好还好,周太师福大命大。」 赵臻只「嗯」了一声:「周太师吉人自有天相,你也不必太担心了。」 第61章 才饮了一盏茶,就有人来报,说周太师已经醒过来了,想叩谢皇帝。 姜漱玉随其过去,果真见到周太师正挣扎着下床,似要行礼。 她连忙上前阻拦:「太师尚在病中,无需多礼。」 周太师的脸色依然难看,但眼睛已不复之前的浑浊,眸中隐隐含泪,神情感动:「皇上大恩,老臣……无以为报。」 「太师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就是对朕最好的回报了。」姜漱玉极其自然接道,她又转头去问向王太医问起周太师的情况。 王太医虚捻胡须,开始掉书袋。 姜漱玉听得不甚明白,不过能肯定的是,周太师已脱离了危险,目前性命无虞。 待王太医说完话,姜漱玉用皇帝的声音说道:「朕今日微服而来,还请诸位替朕保密。」 周太师也甚是感动,历来天子登门探病是莫大的殊荣,更遑论皇帝的到来还意外让他捡回了性命。而且皇帝还不欲宣扬此事,让他不至于尴尬。他心中感慨,竟说不出话来。 赵臻忽然提醒:「阿玉,问一问他想见朕究竟为了何事。」 姜漱玉应下,直接问:「不知太师想见朕,所为何事。」 周太师面上忽的闪过一些尴尬之色来,他目光扫过左右,却没有开口。 姜漱玉会意,令旁人先退出去,这才认真看着周太师。 周太师原本自知时日无多,临终前请求面圣,有许多话要说,其中不乏激昂之词。但他现下性命无忧,这话就有些说不出口了。于是,他只微微一笑,说道:「也没什么,只是希望皇上能秉承太祖遗训,做个有道明君。」 姜漱玉不疑有他,站起身来,正色道:「太师放心,朕一定不负江山,不负百姓。励精图治,举贤任能……」 赵臻立时打断她的话:「阿玉,够了!」 表个态就行了,这是要说多久。 姜漱玉在心里「哦」了一声,对周太师道:「太师的话,朕已经知道了,太师好好养病,朕先走了。」 她神情严肃,在周泽的陪同下离开了周家。 马车开始行驶,她才兴致勃勃地与小皇帝八卦:「哇,周太师果然是忠心耿耿啊,得病那么严重,还想着要劝你做个好皇帝呢……」 「嗯。」赵臻心说,恐怕周太师原本还有别的话要交代,只是转危为安后,那些话没有再说出口。 「还有啊,我好像听王太医说,周太师痰堵心窍,周相公用嘴吸也没用。所以说,他曾经试过?」姜漱玉感叹,「还真挺孝顺的。」 周太师暂无性命之虞,赵臻心情甚好,阿玉说个不停,他也不觉得烦躁,反而觉得温馨热闹。他心念微动,问:「阿玉,要不要去郑家一趟?」 他记得,她方才提到周泽,夸其孝顺。她进宫数月,应该会想回家看一下吧? 「啊?郑家?」姜漱玉微怔,郑太傅家里? 赵臻甚是耐心地同她解释:「是啊,你想不想回家看看?」 周太师脱离险境,阿玉也是功臣。而且这段时日,她假扮成他,也很辛苦了。他今日心情好,乐得实现她一个小小的心愿。 姜漱玉眨了眨眼睛,回家看看?现在还真不想。她要是以郑握瑜的身份去见郑太傅,指不定分分钟掉马。诶,不对,她现在顶的是小皇帝的脸。 于是,略一沉吟后,姜漱玉委婉拒绝:「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我现在扮成你的样子,忽然回家,对我爹来说,不是惊喜,是惊吓啊。」 赵臻:「……」 他心中有些不快,他主动提出她回家一趟,自觉十分体贴大方了,却一时忘了他们现在的装扮问题。他方才确实没有考虑周全,这让他有些许懊恼。 他脑海里忽的响起淑妃有几分小心的声音:「要不,咱们下车去街上走走?我还没怎么在京城的街上走过呢。嗯,我是说,我还没跟你一起在街上走过呢。」 赵臻心思微沉,答应下来:「好。」 老实说,她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现在只是一抹意识,连跟她面对面站着都无法做到,更遑论陪她一起走在街上了。 姜漱玉听他答应,颇为欢喜,当即教人停下马车,她纵身跳下车,吩咐了几个侍卫随行,慢悠悠走在街上。 她先时对「走在京城的街上」这件事非常向往,但真这么做了,当初时的新鲜淡去后,她就又觉得无聊起来,随手指了一间茶馆,在心里问:「去歇歇脚吧?」 第62章 不等赵臻回答,她就又道:「我穿着这个鞋子,脚可疼了。」 赵臻听她这话语,隐隐有撒娇之势,也知道她装扮成他时,颇不容易,就答应下来:「也好。」 姜漱玉大步走进茶馆,命人上了好茶,自己则慢悠悠品尝,喝了几口后,她随口问:「你要尝一尝么?我也尝不出好坏。」 她很自然地将身体让了出来。 赵臻忽然获得身体,手中端着的茶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没有多想,顺势喝了一口茶。 这种小茶馆的茶当然与京中的好茶不能相比,不过是图个新鲜。 他放下茶杯,在心里回答她:「一般般,勉强可入口。」他停顿了一下:「你如果有喜欢喝的茶,回去跟韩德宝说一声,让他给你准备。」 姜漱玉嘻嘻一笑:「我不爱喝茶,我品不出好坏的。」 茶对于她而言,最大作用是解渴。 赵臻只勾了勾唇,他的视线自茶杯上掠过,后知后觉想到她先时喝茶用的也是这茶杯。他霎时间有点口干舌燥,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口喝下。很快,他就压下了心中那些杂乱心思。 他们连身体都是共用一个,一个小小的茶杯又算什么? 「你不喝了么?」姜漱玉见他盯着茶杯发怔,觉得有点无趣,「你不喝我喝了啊。」 当然,她喝茶是假,想占身体是真。 重新占了身体后,她一面慢慢喝茶,一面百无聊赖地看着四周。 赵臻的声音忽的在脑海响起:「阿玉,你再看一下东南方向,那四个人。」 「啊?」姜漱玉讶然,也不问他缘由,直接将视线转向了东南方向。 那边坐着四个汉子,都是三十来岁的样子,乍一看去,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小皇帝肯定不会让她无缘无故地看他们。 小皇帝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凝重:「他们不太像中土人士。」 「咦?」姜漱玉讶然,仔细去看。这四个大汉,其中两个满脸络腮胡子,另外两个看着挺清爽。单从外表看,也不像是外邦人士。但他们说话时的口型,确实古怪。也难怪小皇帝多想。 她凝神去听他们说话,茶馆嘈杂,倒也能听见一点,但是不太听得懂。 不知不觉间,她又向那四人所在的方向看了几眼。 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虬髯大汉猛地抬头,两人视线交汇。 姜漱玉不慌不忙,微微一笑,坦然自若收回了视线。 赵臻对她道:「小心一些,听口音看嘴型,他们可能是从漠北过来的。」 姜漱玉问:「是漠北的使者么?」 她如今对朝廷的局势,也稍微有了一些了解。 漠北与中土这些年关系不好不坏。前任漠北王在世时,还曾向大齐求婚。当时摄政王做主,把年仅十五岁的宁阳公主嫁了过去。 之前漠北王去世,漠北大乱。赵臻还曾派罗恒将军出战漠北。也就是这一次,罗恒将宁阳公主带了回来。 如今漠北战事已了,归于平静,新的漠北王上位后,一面紧急安定后方,一面修国书派使者来与大齐联系。 前两天她刚陪着小皇帝一道看了奏折,知道漠北使者已经出发在路上了。 赵臻沉吟:「不清楚。不过如果是使者,咱们这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阿玉,你让人盯着他们。」 姜漱玉答应下来,然而她刚站起身,就被人堵住了路。 方才与她对视过的络腮胡子似笑非笑:「姑娘方才数次偷窥我,是有什么指教吗?」 姜漱玉还没反应过来,赵臻就已怒不可遏。 很明显这人是在调戏阿玉,还是在阿玉顶着他的脸的时候。 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更生气的是哪一点了。 姜漱玉慢吞吞道:「什么?」 络腮胡子一本正经,语调生硬:「刚才姑娘你看了我好几次,是有什么事情吗?」 随行的侍卫见皇帝神情古怪,料想定是被这狂徒给气着了,无不气愤填膺。当时就有几人唰的抽出了佩戴的兵刃,齐齐指向那个络腮胡子:「大胆!」 内侍也急道:「这是我家主子,才不是姑娘!」 那络腮胡子明显不信:「怎么不是?」 这人容貌精致,皮肤白皙,喝茶的动作斯斯文文。反正他在草原上,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汉子。但此刻凑近了看,发觉此人身量颇高,眼神冰冷,气势非凡,更像是个清俊少年而非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第63章 这么一来,他有点心虚,知道是自己糊涂了,但不肯认错,仍犟道:「就是姑娘啊。」 说着还伸出手作势去拦。 看见伸到自己身前的手,姜漱玉心中不快,她挥手去挡,稍一用力,那大汉就踉跄着后退几步,他慌乱间去扶椅子,没稳住身形,反而连人带椅子一起倒了下去。 他的伙伴见状纷纷赶了过来:「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打人了啊!」 随行的侍卫毫不退让,齐齐向前踏了一步,动作整齐划一。 这边兵刃声响起,好几个人都看了过来。有胆小怕事者匆忙离去,口中还号着:「打人了,打人了。」 掌柜的慌忙过来阻止:「几位爷,这是干什么?」他几乎带上了哭腔:「小店是小本生意啊,经,经不起折腾。」 姜漱玉也不想多事,她垂眸,吩咐侍卫:「把刀放下,给他医药费,咱们走吧。」 「是。」侍卫领命,收兵刃回鞘。 姜漱玉面无表情,心里却想,别看这几个侍卫功夫平平,但是忠心得狠啊,而且一起亮兵刃的时候,齐刷刷的,很有气势啊。 她正要离开,就听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天子脚下,什么人在此生事?」 姜漱玉在心里「咦」了一声,对赵臻道:「好像是你堂哥啊。」 确实是信王赵钰。 信王赵钰今日外出,偶然路过此地,见有人惊慌失色从茶馆跑出来,边跑边喊「打人了,杀人了。」他好奇而又担忧,就带着属下过来一瞧。 他刚一询问,嘴快的店小二就告诉了他缘由:「哦,是那个汉子,拦着那位公子叫姑娘,还不让人家走,这才闹起来的。」 店小二是本地人士,自忖有几分眼力见儿,在看了那位年轻公子身后跟着的几个侍卫后,就敏感意识到此人身份不俗,不可小觑。比起话都说不流畅的大汉,他肯定支持这个俊美的小公子啊。 信王没有去细细分辨店小二话里的倾向性,因为此刻他的注意力都被那位年轻的公子所吸引。 那人缓缓回头,冲他颔首致意,形貌昳丽,眉眼清隽。不是旁人,正是当今皇帝赵臻。 他心中一凛,匆忙上前:「皇……」 姜漱玉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兄长怎么会在这里?」 声音清冷,用的是小皇帝的音色。 信王耳畔回响的尽是方才那店小二的话,有人把皇帝当成了姑娘,还不让皇帝走。他一颗心怦怦直跳,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看,不只是他,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也会以为那是个姑娘。而文武百官之所以没这样怀疑过,多半是因为先入为主,看着皇帝长大,所以从没往别的方面想过。而且或许平时皇帝还做了伪装,藏得严严实实。谁会怀疑呢? 信王理了理情绪,暂时压下那些念头,甚是恭敬地道:「臣,我,我偶然路过此地,听到有人说这边有人闹事,就和巡城御史一块过来看看。」 姜漱玉闻言看向信王身后面目普通的中年男子:「哦?你就是巡城御史?」 巡城御史官职不高,虽在京城,可从未见过皇帝,但是见这个年轻人唤信王为兄长。他知道信王的身份,那这年轻人的身份也不难猜了。他态度越发恭谨:「是,卑职是巡城御史陈发。」 姜漱玉在心里问:「巡城御史多大的官儿?是管京城治安的对不对?」 赵臻「嗯」了一声:「是。」 「那你来的正好。」姜漱玉指了指那四个人,对巡城御史道,「他们并非我中土人士,你去盘查一下他们的身份来历。」她又吩咐两个侍卫:「你们陪这位大人一起。」 「是。」 「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姜漱玉同信王等人打了招呼,带侍卫离去。 姜漱玉离开许久,坐上了回宫的马车后,才猛然意识到小皇帝似乎好久没说话了。她略一思忖,试探着问:「你是不高兴了么?是因为那个大胡子?」 赵臻沉默了一会儿,就在阿玉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不轻不重哼了一声。 姜漱玉心说,大概就是这个缘故了。 她很不好意思,原本他们从周家出来直接就能回宫的,因为她想去茶馆,才出了这么一个小插曲。虽然没出什么事,但到底是让人不太愉快。尤其是她顶着皇帝的脸,被人叫做姑娘,这应该算是对皇帝和她易容术的侮辱了吧? 「是因为他出言不逊吧?」姜漱玉忖度着道,「那就是个莽汉,匹夫,瞎子,蠢材!他的话才不能作数呢。你虽然长的好看,但是一点儿都不像姑娘。」 第64章 这明明是安慰人的话,可赵臻听在耳中,却觉得有点怪怪的。 姜漱玉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继续道:「是那个人眼瞎,真的,你要对你有信心,也要对我的易容术有信心。你看着很有气势的。」 在她看来,小皇帝长的好看是不假,但很明显就是男子啊。男女之间的差异还挺明显的,所以她平时假扮成他,都要费不少功夫。 她还记得在汤泉宫第一次看见他时,他站在光影处,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中,声音清冷、气势迫人,要有多瞎才会以为他是个姑娘。 听她语气小心而又急切,赵臻怔了一怔,微微一笑:「是么?」 「是的是的。」姜漱玉连声回答。 赵臻没有说话,心情却渐渐轻快起来。 次日巡城御史的折子辗转到了皇帝跟前。 ——按理来说,巡城御史官职低微,没有直达天听的机会。此次因为皇帝交代才特事特办。 在这份折子里,巡城御史详细介绍了那四个汉子的身份。 赵臻猜的不差,他们确实都不是中土人,而是从漠北而来。据他们交代,他们此次到中土是为了做生意,也是为了了解中土文化。因为他们已提前得到消息,漠北要与中土交好,还有结亲的意思…… 「结亲?」姜漱玉随着赵臻看完,有点不解,「还结什么亲?」 两国交好她知道,不过议亲这件事,似乎没有听说过啊。 十一月,朝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在朝为官多年,辅佐三代君王的周太师告老还乡。先前周太师性命垂危,后来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去阎王殿走了一遭后,他慨叹自己已老,是时候回去颐养天年了。告老之际,他还上书皇帝,捐献了部分家私,人人称赞。 第二件,则是漠北使者来访。 漠北的使者在十一月下旬抵达京城。 皇帝让他们一行人先落足于四方馆,并在十一月二十六召见他们。 姜漱玉扮成皇帝,端坐于朝堂之上,脊背挺直,神情漠然,举目打量下方行礼的漠北使者。 只见为首的是一个中年汉子,满脸络腮胡子,乍一看去形象憨直,但仔细看,他一双眼睛湛然有神。她寻思着,能被作为使者被派遣出来,肯定是有些本事的,千万不可小瞧了他。 使者施礼后,恭敬地呈上了国书。 姜漱玉翻开看了看,从国书不算高深复杂的语句里,总结出了对方的意思:想世代交好,当然如果能联姻就更好了。 果然先前得到的消息并没有错,漠北那边确实有结亲的打算。 她在心里对小皇帝道:「他们真要联姻啊。」 赵臻声音清冷:「哼。两国邦交,岂有靠联姻来维持交好的。若是国家都是女人来维系,那还要朕,要大将军以及朕这万千士兵干什么。」 小皇帝的话,掷地有声,即便在脑海里,姜漱玉也能听到这一声声回身,不断响彻在脑海。 他的态度很明显了。 姜漱玉深以为然:「你说的对,说的非常对。」 为首的使者施了一礼:「皇帝陛下,小臣奉漠北王之命,递交国书,希望大齐世代永昌,也希望两国友情可以地久天长……」 还是在朝堂上,姜漱玉停止了跟小皇帝的交流,她慢慢合上国书,认真听使者说话。 这个使者的汉话说的比那天在街上遇见那几人强多了。 「小臣此次前来,带了漠北名驹一百匹,各色毛皮二百件,还有我漠北的第一美人,彰显我王交好的决心。此外,小臣还奉漠北王之命,迎接王妃回漠北……」 先时倒还罢了,送马送女人,都算是两国交好的常规操作,但是迎接王妃的话一出,朝堂上有小小的骚动。这漠北使者口中的王妃不是别人,是宁阳公主。 姜漱玉清楚地听到了小皇帝的一声冷哼。她在心里与皇帝沟通:「他们说的王妃是公主?他们是想把公主接回去?」 「嗯。」赵臻冷声道,「拒绝他们。同意交好,这一条不允许。」 「那肯定不能让他们带回去啊。」姜漱玉还记得第一次见公主时公主的模样。脸色苍白,神情疲惫,肯定吃了不少苦的。而且老漠北王都死了,难道还要让公主去漠北守寡吗? 这不是想交好,这是想拉仇恨啊。 「……公主已经嫁到漠北,就是我漠北的王妃。我们漠北的规矩,历来父死子继。新继任的漠北王可以继承老漠北王的牛羊和女人。新漠北王现下中帐空虚,并无正妃,愿意以王妃之礼迎娶公主,共缔两国情意,还望皇帝陛下成全。」 第65章 使者说完这一番话,便静候皇帝发话,自觉此事能成。出发之前,他们已经细细商量过了,新漠北王与老王妃年貌相当,且又许以正妃之位,确实是一桩还不错的姻缘。——毕竟那位中原的公主十五岁时就能嫁将近五十岁的老漠北王,如今换了个更年轻的,赢面不更大一些吗? 一众大臣们也都屏息凝神,等候皇帝旨意。 忽然,上首的皇帝一声冷哼,不轻不重,却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姜漱玉语气不悦:「那是你们漠北的规矩,不是我们中土的。朕听闻阁下通晓汉学,应该知道我大齐重视人伦。我大齐有句话,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待师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对待继母?公主在漠北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对待她的,朕就不追究了。但现在公主既已回来,就没有再去漠北的道理。」 历来两国朝堂较量,都是绵里藏针。皇帝今日这番拒绝的言辞乍一听上去,有些直白无礼了。但在场的众大臣并无一人觉得皇帝此言不当,一致认为是漠北使臣无礼在先,使得皇帝震怒。果然蛮夷就是蛮夷,这都什么主张? 国师钟离无忧更是在心里暗暗叫好:「说的对,一天是你娘,一辈子都是你娘。」 使臣微怔,下意识道:「可是王妃青春年少,难道要一直独守空房?我们……」 皇帝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公主如果想再嫁,我大齐有的是儿郎。她若是不愿再嫁,自有朕养着她。这就不劳阁下操心了。」 姜漱玉话刚说完,脑海里就响起小皇帝的声音: 「阿玉,你跟他说,朕同意交好。另派五十随从去漠北,指导他们的农耕作业。至于结亲的事,不必再提。」 姜漱玉依言说了,又补充一句:「两国邦交不是靠姻缘来维系的。」 使臣动了动唇,待要再说什么,却听皇帝声音清冷,继续道:「几位使者远来是客,既已到了京城,不妨多待几日,慢慢赏玩。招待使臣的事,就还由郑太傅和鸿胪寺卿负责。退朝。」 她挥了挥手,令使者退下。 众臣散去,姜漱玉待要离开,却见国师钟离无忧追了上来。 他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皇上说的不愿意公主再嫁漠北,可是真的?」 「嗯?」姜漱玉挑了挑眉,暂时停下脚步,「理论上是真的。」 钟离无忧眨了眨眼,有些迷茫:「什么?」 姜漱玉解释:「皇帝不愿意她远嫁漠北,可如果公主本人非常愿意,那就再商量。当然,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 钟离无忧点了点头,似是放下心来:「臣明白了。」他颇为自信:「对,可能性为零,公主肯定不愿意啊。」 他当初接任国师时,正逢宁阳公主出嫁。他远远看着公主,正好看到她明艳脸庞上的那滴泪。 这一幕一直被他牢记于心,多年不曾忘却。 姜漱玉大步离去,在心里问小皇帝:「我今天没给你惹麻烦吧?」 静默了一瞬后,她才听到了小皇帝的声音:「没有,你说的很好。」 姜漱玉有点小得意:「那就好,我还想着我会不会说错话了呢。我今天想喝玫瑰露。」 她思维转换的非常快,赵臻并不意外,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姜漱玉心情不错,继续道:「对了,你有没有发现,国师好像很关注公主的事情。」 「没注意。」 姜漱玉「啧」了一声,加快脚步。直到回了汤泉宫,她才想起一事:「等等!」 声音急切而严肃。 赵臻微怔,下意识问:「怎么了?」 「他们是不是要把漠北的第一美女献给你?」 「嗯?」赵臻有点无奈,阿玉忽然开口,他以为她要说什么,没想到却是问什么第一美女。紧接着,他又听她幽幽地道:「也不知那第一美女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特别美?」 赵臻没好气道:「美什么?番邦女子,能美到哪里去?」 「番邦女子」这个说法让姜漱玉有一点点接受无能,不过她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她故意道:「这么说,你肯定要拒绝了?」 其实她很喜欢小皇帝那句「两国邦交,无需姻缘来维系」。 赵臻心中恍然,她曲折委婉,大概就是为了问这一句吧?还酸酸地问一句「是不是特别美」,有必要么?难道他还真会收了那个番邦女子不成? 他有些气闷:「你觉得呢?」 「我觉得?」姜漱玉张口就道,「我觉得还是拒绝得好。第一,我们并不知道那个第一美人是不是个间谍,或者刺客,万一引狼入室,就很不好了。第二,我们刚刚说了两国邦交,无需姻缘维系,再收人家的美人儿,这不是自打脸么?至于第三嘛……」 第66章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你看你现下是这个样子,宫里真储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也没用啊,是不是……」 随着她的话语,赵臻心里那丝丝烦躁渐渐消散。他就知道,她拐弯抹角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他拒绝美人。 这种婉转细腻的心思并不难猜。他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你说的对,还是拒绝得好。」 姜漱玉夸了一声「好」,当即表态:「有你这句话,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使臣不再提美人也就罢了,如果再提,她肯定给拒了。 赵臻见她欢喜,心情也不错。他状似无意,又续了一句:「其实美不美的,并不要紧,朕并不是沉迷美色的人。」 他自小在宫中长大,见过的美人不知有多少。他母亲方太后以美貌著称,他的皇姐宁阳公主也是个明艳大气的美人。而他自己也经常被人夸赞为天人之姿。相貌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重要。 他现在对阿玉有好感,并非因为她容颜端丽。只能说,恰好阿玉生的很好看罢了。 她其实无需在意什么「第一美人」。 姜漱玉微怔,她十分自然地接道:「是的,没错。皇上是有道明君,怎会沉迷美色?」 小皇帝不爱女色,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并不意外。 赵臻听她语气,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正要补充一句,却听她道:「好了好了,你处理奏折吧,我累了,要歇一歇。」 他默默咽下了快要说出口的话。 宁阳公主在第二天知道了漠北使者的要求,她到汤泉宫拜见皇帝。 姜漱玉有点意外,但还是吩咐韩德宝:「去请公主进来。」 她则正襟危坐,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 宁阳公主今日明显郑重打扮过。她神情肃穆,一进来便行大礼。 姜漱玉连忙阻止:「皇姐不必多礼。」并顺势扶住了公主的胳膊。 宁阳公主只觉得自己胳膊被稳稳托着,竟是半分向下不得。她抬眼看着皇帝,心中有些许恍惚。 这一刻,她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她的弟弟已不再是五年前那个任人摆布的幼帝。他已有了自己的力量和主张。 她顺着皇帝的力道直起身子,从容落座后才道:「皇上,漠北使臣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姜漱玉还未开口,小皇帝的声音已在脑海响起:「让她不必担心。」 「嗯,我知道。」姜漱玉神情不变,对宁阳公主道:「这件事皇姐不必担心,朕自有主张。」 宁阳公主轻轻摇头:「我固然不想远嫁漠北,可也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使两国关系恶化。那样,我岂不成了大齐的罪人?」 「什么罪人?」姜漱玉勾了勾唇,「皇姐多虑了。前不久,罗将军刚大获全胜,是漠北求着跟咱们交好。话语权在咱们手上,嫁不嫁是咱们说了算,不是他们。如果需要女人牺牲自我,才能让江山永固,那朕这个皇帝做的也忒没趣味了。」 宁阳公主轻叹一声:「是么?」 姜漱玉一脸正色:「当然。朕说不用就不用,又不是说大话,难道你对朕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么?」 宁阳公主凝视着皇帝,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我信你。」 透过阿玉的眼睛,赵臻看到皇姐眼中隐隐含泪,脸上却有着清浅的笑意,一时之间,他心思复杂。 他现在已经有能力护着他的亲人们了,而他的皇姐却仍担心他为难。 姜漱玉不知道小皇帝的想法,她很少以皇帝的身份接触这位宁阳公主,是以有些小心翼翼。她指着韩德宝呈上来的茶:「皇姐尝一尝。」 宁阳公主低头敛目,轻啜一口茶水后,放下茶杯,缓缓问道:「皇帝先时在做什么?」 「也没什么,刚批改完奏折,歇一会儿。」 「怎么不见淑妃?」 「什么?」 宁阳公主面露诧异之色:「我是说淑妃。不是说皇帝与淑妃同住汤泉宫吗?」 姜漱玉神情不变:「是啊,是有这么一回事。」 「阿玉,你别慌,皇姐只是问问。」小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 姜漱玉随口回答:「我没慌啊,还有,你不要在我跟人说话的时候插嘴。那样我很容易走神的!」 赵臻:「……」 姜漱玉格外诚恳地对宁阳公主道:「淑妃确实与朕同食同宿,不过朕对她宝贝得很。她身子又娇弱,就让她先歇着了,平时不让她见客的,就怕累着她了。」 第67章 赵臻听得一噎,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的解释倒也说得通,只是什么「宝贝得很」、「怕累着她了」,根本就不是他会说出口的话! 这只怕是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吧? 「原来是这样,说起来还真是不巧,我几次想和淑妃说话,都不能立刻见到。」宁阳公主面含忧色,「她身体娇弱,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她第一次知道弟弟这么在乎一个女人,她虽然和淑妃来往不多,对其不甚了解,但爱屋及乌,也希望淑妃能好好的。 「什么缘故?」姜漱玉略一思忖,直接说道,「能有什么缘故?胎里带的弱症,也没什么大碍,只比寻常人娇弱一些。」 赵臻听她信口胡诌,虽然知道她是情急之下找的理由,但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而且,弱症?娇弱?就她的力气,伸手能把床围栏揪下来还能说体弱? 宁阳公主闻言松一口气,心想多半是皇帝娇宠才会如此。她轻声道:「太医院的廖太医,治疗胎里带的弱症有一手。你可以让他给淑妃看一看。」 姜漱玉点头,表示记下了。 宁阳公主有些感慨的模样:「早点养好了身体,也好诞育子嗣。」 姜漱玉心说,这可不能够。不过她仍是微微一笑,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嗯,皇姐说的是。不过此事不急,等她养好了身体再说。」 宁阳公主看了弟弟一眼,欲言又止。 她心说,皇帝与淑妃同起同卧,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情投意合。如果淑妃体弱,那房事上应多节制。但她作为姐姐,自然不能与弟弟说起房中事。还是让太医给淑妃看看吧,若有不当之处,太医肯定会指出来的。 姜漱玉看着公主的神色,诧异地问:「皇姐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有点乏了,想回去歇着。」宁阳公主说着站起身,「皇帝你忙,我先回去了。」 公主离开后,姜漱玉才放松下来,对小皇帝道:「你说你姐姐会不会怀疑什么了?」 「不会。」赵臻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真怀疑也不要紧。先瞒着她吧。」 他并非不信任皇姐,只是这件事匪夷所思,他也不想让她担心。 姜漱玉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听了小皇帝的回答,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哼着小曲儿就泡温泉。 「……」赵臻忍不住提醒,「你把妆卸了再去。」 顶着他的脸唱小曲儿,像什么话? 姜漱玉嘻嘻一笑,从善如流。 漠北的使者自那次拜见皇帝之后,一直由鸿胪寺卿招待,两国交好之事尚未完全定下来,他们仍待在四方馆。 十二月初三,方太后四十岁寿诞。 皇帝设宴为方太后祝寿,宴请的宾客除了皇亲宗室、文武重臣,还有来自漠北的使者。 此时已是冬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但瑶光殿内暖洋洋的,颇为热闹。 冬季时蔬有限,招待客人的菜肴以肉食为多。 随便吃几块肉,喝两口酒,姜漱玉就觉得脸颊热烘烘的了。她放下酒杯,开始认真欣赏歌舞。 其实方太后原本无心办寿的,但是因为四十是整数。摄政王在世时,还一年又一年的办。没道理亲生儿子掌权了,反倒不给母亲过寿了。 所以,不但要办,还不能办得规模太小了。 宫中的舞姬训练有素,伴随着丝竹声翩翩起舞。 姜漱玉不会跳舞,但基本的欣赏水平她还是有的。她看的入神,也没留意旁人的目光。 酒过三巡后,漠北使者忽然站起身来,极其恭敬地道:「今天是太后娘娘的芳辰,我们漠北也准备了舞蹈,跳给太后娘娘看。」 「什么?」姜漱玉咽下口中的酒。 使臣站起身,双手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三击掌后,一群舞女簇拥着一个蒙面佳人走了进来。 她们伴随着鼓声跳动,舞姿兼具刚劲与柔美,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姜漱玉不傻,她心知那蒙面佳人是主角,就趁其跳舞之际,佯做无意打量了一番。 对方红巾覆面,看不清容颜,但见发髻高耸,身形婀娜。单看身材,应该不会丑到哪里去。比较特殊的是这蒙面佳人的打扮。她的服饰和别人完全不同,一身大红舞裙,上面坠着不少亮片,随着身体的摆动,亮片闪闪发光,格外引人注目。妙目盈盈,似是会说话一般。 赵臻见她视线在舞者身上停留,好奇地问:「你看出什么了吗?」 第68章 他猜想,她多半是看出了不妥。 然而姜漱玉却道:「她的衣裳好看,亮闪闪的。」 虽然平时穿不了,但是跳起舞来,很吸睛啊。这要是转的快一点,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走的。再跳出一个人来行刺,那成功的几率可要大上很多呢。 「……」赵臻一阵无力,「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这是什么审美?那种亮闪闪的东西穿在身上,跟好看沾边吗? 不过他想象了一下,阿玉穿着这种衣裳跳舞,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不过他并不愿意她在人前跳舞。 见中原皇帝正在欣赏舞蹈,使臣默默松了一口气。他此次奉命前来,与大齐交好。临行前,他曾对漠北王立下保证,肯定能将事情办好。可是到了京城,他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大齐的皇帝倒也愿意交好,还承诺派遣使者教漠北人农耕作业。但是关于联姻这件事,中原皇帝坚决不肯松口,这就很麻烦了。 新漠北王久慕汉文化,之前见过身为老王妃的宁阳公主,印象极深。他想学习汉文化,也想娶个中原公主。就算她什么都不干,就看她在帐子里杵着,都是一种享受。 礼尚往来,这次漠北还准备将有漠北第一美人之称的玲珑公主献给中原的皇帝陛下。 毕竟联姻历来是加强两国联系与合作,促进两国友情的重要手段。如果中原的皇帝真有心交好,不会不笑纳,那么迎娶中原公主的事,也好商量。 只要玲珑公主能献舞,那么事情就成了一半。使臣对玲珑公主的美貌很有信心。 鼓点渐渐密集,蒙面佳人转动得也越来越快。 安国公忍不住夸赞了一声「好。」待注意到除了他以外,没人出声之后,他又默默放下了已经举起来的手掌。他家夫人厉害又善妒,他身边连个平头正脸的侍女都没有,他也就参加这种宴会时,能有机会看看美人儿,饱饱眼福。 话说这漠北的舞蹈和中原不同,也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鼓声越来越大,其余舞姬如潮水般分开,任由蒙面佳人如同一朵舞动的云,向皇帝飘去。 蒙面佳人的靠近让姜漱玉警惕心顿起,她不动声色握住了酒杯。 一朵带着香风的红云飘来,姜漱玉想都不想,当即屏息侧身。 原本飞向皇帝的红巾就那么慢悠悠地落在了皇帝案前。 姜漱玉眼尖,认出是那佳人用来覆面的红巾。她「啧」了一声,没再说话。 鼓声顿时停了下来,瑶光殿中安安静静,隐约听到不知是谁发出的抽气声。 姜漱玉视线微移,目光落在那姑娘的脸上,不由地微微一怔。 姜漱玉见过不少美人,但面前这个姑娘和别人都不太一样,倒不是说她美得多么惊心动魄,而是她的长相很有异域风情,皮肤雪白,高鼻深目,一双大而深的眼睛隐隐发出浅蓝色的光泽,像是幽深的湖,又像是璀璨的宝石。她含情脉脉看着皇帝,乌发明眸,唇红齿白,又不乏中土女子的柔美。 「这是个混血儿啊。」姜漱玉心中得出如下结论。她穿越十六年,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见到混血儿。——当然,她长这么大总共也没见多少个人。 她听力极好,并不意外听到殿中有人的低呼或者抽气声。想来这种带着异域风情的姑娘还挺少见的。 那姑娘纤腰一扭,福身行礼,声音清脆如同风吹碎玉:「小女子玲珑见过中原皇帝陛下,陛下万岁。」 姜漱玉基本已经能确定这个叫玲珑的姑娘要做什么了。她在心里问赵臻:「冲着你来的吧?要拒绝吗?」 「嗯。」 姜漱玉故意逗他:「真的要拒绝吗?不再考虑一下?」 「阿玉!」赵臻微恼。他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吗? 姜漱玉在心里道:「好吧。」 她慢慢放下手里的酒杯,神情不变,慢悠悠问:「怎么不继续了?跳完了?」 在场诸人无不微惊,也不知皇帝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玲珑公主噎了一下。她自负美貌,且有意示好,这大齐的皇帝居然跟没看见一样?按常理来说,不应该是她蒙面的纱巾落在皇帝怀里,然后开始对视并臣服于她的美貌吗? 生平头一次,她对自己外貌的自信有了那么一点点动摇:「我……」 「哦,你是这个掉了?」姜漱玉伸手指了指案前的红色纱巾,声音冷清,「拿起来继续,一次失误不算什么。」她看了太后一眼:「太后还等着呢。」 第69章 她神情非常平静,仿佛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舞者,似乎玲珑公主之前那若有若无的勾引并不存在一般。 玲珑公主反应极快,猛然忆起太后才是此次宴会的真正主角。她迅速拿起红色纱巾,挽了一个花儿。腰肢微摆,再次跳了起来。 奏乐的人也反应过来,鼓声再起。 姜漱玉在心里为这个玲珑姑娘的应变能力叫一声好。她现在就等着漠北那边直白地献美人了。 ——人家不挑明了说,她也没办法直接拒绝啊。 一舞结束,玲珑与其他舞姬一起盈盈拜倒:「恭祝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因着方才那个插曲,方太后也大致猜出了一些漠北使者的用意。她瞧了「皇帝」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神情淡淡,只说了一个字「赏」。 漠北使者唯恐错过机会,立时站起身来,神情隐约有些骄傲:「太后娘娘,皇帝陛下,这是我漠北的第一美人,也是我们漠北的明珠:玲珑公主。我们此次来到中土,也要把我们漠北最美丽的人作为友好的使者,献给大齐最伟大的君王。」 两国邦交,进献美人其实也是常规操作,所以在场的皇室宗亲文武大臣,也不觉得意外,唯一意外的是这位第一美人是公主之尊,又明显有异域血统,还挑在太后寿诞这个日子。 审美这种事,因人而异,对于玲珑公主有人惊为天人,当然也有人欣赏不动。但不得不承认,她众星拱月般的出场亮相,的确令人惊艳。 方太后似乎没听见使臣的后半句话,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确实长得不错。」 玲珑公主福身行礼,粉颈低垂,她清楚地听到使臣笑道:「请皇帝陛下笑纳。」 她学过一点汉话,本能地不喜欢「笑纳」两个字,感觉她就像是一个货物,等着被人接手。但她作为公主,自我牺牲是她的宿命。还好大齐的皇帝陛下模样清隽,气质高贵,真做了他的女人,也不算吃亏。 大殿中一片安静,人人屏息凝神,都等着皇帝陛下的回应。 赵臻忍不住提醒:「阿玉,拒绝!」 姜漱玉没有回答他,她气定神闲喝了半盏酒,慢悠悠放下,这次抬眸,学着小皇帝清冷的声音:「既是漠北的明珠,就应该留在漠北,送到大齐来做什么?」她摇了摇头,一字一字道:「朕不能收。」 使臣微慌,大齐皇帝不愿意出嫁公主,他还勉强能想通,但是漠北进献的美人,皇帝不愿接受,那就完全无法理解了。 白送的都不要? 不止是漠北使臣,在场的大齐官员也甚是意外。番邦进献美人,是很长脸的事情,怎么皇上拒绝了? 玲珑公主惊诧异常,她抬起头,目光盈盈,似是含泪,又像是带着怒火:「皇上是嫌弃玲珑长得丑,入不得眼么?」 美人垂泪,令人格外怜惜。在场诸人的心仿佛都被揪成一团,暗暗祈祷皇帝应下。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何不收了呢? 安国公偷偷瞧一眼皇帝,心说皇帝眼光可真不太好。这样的异域美人都看不上么?他都恨不得以身相代了,只可惜家中有河东狮。他也只能多看两眼,饱饱眼福。 然而「皇帝」面对这美目含泪的美人,却无动于衷:「丑倒称不上,公主长的很有特色。只是朕不愿意后宫添人。」 说到这里,她在心里对小皇帝道:「我这是为了拒绝她,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可不要生气啊。」 「什么?」赵臻没听明白。 那玲珑公主已然问道:「为什么?」 其实这种问题皇帝也不必回答,但姜漱玉还是一脸认真道:「因为朕的宫里已经有了一位淑妃娘娘。」 赵臻听得一阵无力,却并没有阻止她。 玲珑身为漠北公主,自小也是养尊处优,且直来直去,与中土人士的想法不太相同。她第一次被拒绝,心中不服,直接就问:「可是,中原的皇帝不是可以三宫六院,有好多好多妃子吗?就算是我们漠北王,除了王妃以外,也可以有很多女人啊。」 在场诸人无不惊叹于她的直接,安国公更是暗叹一声,心说:果然番邦女子就是番邦女子。都被直接拒绝了,还要去问个为什么。 皇帝陛下今天似乎脾气极好,他勾了勾唇,微微一笑:「公主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朕已有了淑妃,自然再容不下别人……」 郑太傅听得一愣一愣的,女儿进宫数月,他再没见过,没想到皇帝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样的话。 第70章 他不知道这是皇帝的推托之词,还是阿瑜真的得宠至斯。 赵臻也心情复杂,寻思着这多半是她的期望吧。她希望皇帝心中只有她一个。对于一个妃子而言,这想法胆大无礼。但他竟生不出半点怪罪的心思,反而颇觉动容。 玲珑公主面露迷惘之色:「我又不和她争,我只要能伺候皇帝陛下就行了啊。」 「那也不行。」姜漱玉想也不想,「淑妃善妒,朕不想让她难过。」 这美人是肯定要拒绝的,但她本能地不想挑剔美人的毛病,所以干脆从自身找原因。 在场的文武大臣,先是一惊,后皆沉默。不管理由是什么,皇帝的态度很明显了,不愿意接受这美人。 这还是第一次当场拒绝外邦进献的美人,郑太傅正寻思着想法子缓和一下场面,却见场中画面陡变。 玲珑公主凄然一笑,一面说着:「好,好……」一面拔下发簪,径直往自己纤细的脖颈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姜漱玉心说不好,随手拿起手边的玉箸,直接掷出。 只听「当」的一声响,玲珑公主手中发簪被撞,「啪」的掉在了地上。她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她不由自主委顿在地。 满头长发散开,柔柔地披在脸侧。泪水自眼眶中流出,顺着脸颊慢慢滚落,我见尤怜。 在场诸人无不暗自心惊,纷纷感叹皇帝反应及时。 而方太后更是下意识轻抚胸口,心说好险好险。 姜漱玉霍地站起身,冷冷地道:「今日是太后寿辰,不宜见血。漠北的公主到底是来献舞的,还是砸场子的?」 是她之前的态度太好了吗? 玲珑公主也不辩驳,只低声道:「玲珑无能,入不得皇帝陛下的眼,有负漠北百姓所托。既是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干净。」她微微仰头,直视着皇帝。被水洗过的眸子熠熠生辉,美得惊心动魄:「皇帝陛下既看不上我,还救我做什么?反正我完不成任务,回去也是个死。皇帝陛下能阻止我一次,难道还能阻止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吗?」 漠北使臣暗暗心惊,心说这玲珑公主美貌绝伦,但说话怎么不过脑子?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对大齐的皇帝陛下以死相逼。如果皇帝陛下硬起心肠,就是不同意,难道真要血溅当场? 不过也真是奇怪了,玲珑公主美若天仙,连他这把年纪见了都忍不住心神摇曳,大齐的皇帝陛下竟然一点都不心动?这有点不合常理啊。 「皇帝陛下」姜漱玉此刻心情很复杂。她本人并不吃玲珑公主这一套,但是一个美貌佳人可怜兮兮哭闹寻死,她内心并不是毫无波澜。 她知道古代女子和亲,也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或许真如玲珑公主所说,被大齐皇帝拒绝,她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小皇帝情况特殊,也不能轻易收下美人。 这么一来,她不免有些犹豫。 「阿玉,不必多想,拒绝。绝顶美貌是稀缺资源,既是第一美人,想必用处很大。漠北王未必舍得杀她。」赵臻甚是冷静,丝毫没有怜惜之意。 姜漱玉正欲开口,已经有人站了起来。 那人轻叹一声:「玲珑公主既然是想要作为两国交好的使者留在中原,那也没必要非进皇宫不可。其实你面对的不止进宫或者死掉这两个选择……」 说话的不是旁人,而是信王赵钰。 姜漱玉微觉诧异,赵臻也有点不解。 信王赵钰继续道:「两国联姻,不一定非是公主嫁皇上不是吗?」他微微一笑:「在下信王赵钰,尚未娶妻。不知能否得公主垂青?」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谁都没想到信王赵钰会来这么一出。不过想到他先前能揭发生父,那他再做出别的什么事情,好像都不足为奇了。 信王赵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心里有点激动,又有点悲凉。其实他对玲珑公主无意,但是他想,他必须站出来帮皇帝救场。 他看出了皇帝方才的为难,也越发相信自己之前的猜测。——若非如此,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皇帝怎么会拒绝? 算起来,这是皇帝第三次拒绝美人了。如果说没有猫腻,那绝对不可能。 至于皇帝口中说的郑淑妃,多半是来掩护皇帝身份的棋子。——谁不知道郑太傅是皇帝的心腹呢?而且,这么久了,郑淑妃从未在人前露过面。 他觉得,他已经知道了所有真相。 说来也奇怪,一开始当猜测皇帝是女扮男装的时,他想的是:女子怎可为帝?太祖皇帝的子孙还没死绝呢。他如果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皇帝欺瞒了天下人,那自然可以让皇位换个人坐。不管皇帝文治武功如何,单单是女儿身这一条,就能让其万劫不复。 第71章 但是在看到皇帝眼中为难的那一瞬,他脑海里想的全是:还是先帮帮她吧。她一个小姑娘,也挺不容易。 于是他毅然决然站了出来,决定帮皇帝救场,接受这位玲珑公主。 姜漱玉目瞪口呆,她在心里问赵臻:「你堂哥什么意思?」 「……」赵臻沉默了一瞬,「不知道。大概是不舍得这位第一美人死掉?」 这个堂兄的心思,他一向都猜不透,平时不过是敬而远之罢了。反正信王无权无势,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姜漱玉想不到别的原因:「唔,那倒是挺怜香惜玉的。不过这样可以吗?」 「可以。」 姜漱玉正欲开口,沉默许久的方太后已经面露疲态道:「那就这样吧。哀家乏了,先走一步。」 她说完就站起身,大步走了出来。走出数步后,她又扭头,冲皇帝道:「皇儿,你随哀家过来。」 姜漱玉闻言立刻起身跟着离去。 主要人物已走,这宴会自然也就散了。 信王怔怔的,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慢慢往外走。 然而刚走出瑶光殿,他就被安国公伸腿一绊,摔倒在地。 安国公「啊呀」一声,似是吓着了:「贤侄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他作势去扶,脚下却像滑了一下,肥胖的身躯直接倒在了信王身上。 他生的肥胖,这一下下去仿佛一座小山,重量惊人。然而他非但不起来,还挣扎了两下,口中喊着:「贤侄贤侄……」 说实话,他看不惯赵钰这小子已经很久了。 其实一个人讨厌另外一个人,很多时候没有具体原因的。 安国公赵德看信王赵钰不顺眼,但真让他说个根本原因,他还真的说不上来。 可能是因为信王揭发生父让人不太能接受。也可能是信王无缘无故取笑他肥胖。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今晚信王忽然站出来表示想娶这个玲珑公主,亲爹死了刚一年,这就开始琢磨着跟皇帝抢女人了? 当然,他虽然不喜欢这个族侄,但是也不可能栽赃陷害下绊子。他出气的方式简单而直接,伸腿一绊,害信王跌一跤。 安国公心情甚好。刚才为了洗脱自己是故意的这一嫌疑,他也故意摔倒。只不过他「恰好」又摔在信王身上罢了。 「啊呀呀呀,贤侄贤侄,你没事吧?先别动,等我起来。」安国公在起身的过程中,又重重摔了两次,才在侍者的帮助下,艰难地站了起来。 地上积雪很厚,信王袖口、领子、头发、脖子等处都因这一摔藏了不少雪。手掌撑地时,还在地上蹭了一下。更别提安国公后来那几次似真似假的摔在他身上了。 身上隐隐作痛,心里也颇觉凉意,但信王能做的只是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我还好。安国公没事吧?」 「我没事,我没事。」安国公哈哈一笑,「呸」的一声将飞到嘴里的雪花吐出来,也无视信王的难看的脸色,「我这一身的肥肉,我能有什么事啊?啊呀呀,这次是叔叔我不小心,你可别记恨我啊。」 「不会……」信王笑得勉强。就算知道安国公是有意的,他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打击报复回去?谁都知道安国公是个混不吝的,跟他计较,讨不到半分好去,只能自己吃这暗亏。 安国公心情舒畅,大步离去,速度之快,根本不像是方才能完美平地摔的人。 走出好远以后,他才又扭头看了一眼默默走着的信王。见那个清瘦的身影在雪地里挪动,他心中快意的同时,竟莫名地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像跟自己欺负他了一样。呸呸,这哪能算欺负?顶多算是小小的教训。 一片雪花落在他额头,安国公一激灵,迅速晃了晃脑袋,赶走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快活地哼着小曲儿。 嗯,回去可以告诉夫人,今晚见到的漠北第一美人,连夫人年轻时的一半都比不上,他总共也只看了两眼而已。 ☆☆☆ 姜漱玉随着太后直接去了太后的福寿宫。 太后令宫人内监退下,只留下「皇帝」一人。她有些无力地按了按眉心:「皇儿,赵钰想联姻的事,你事先知道吗?」 姜漱玉对小皇帝说了一句:「你跟你娘说。」就让出了身体。 于是,皇帝的面容下是有意压低的少女声音:「不知道。他以前没提过,可能是临时做出的决定。」 太后怔了一瞬,很快恢复正常:「那你打算怎么办?」她轻声道:「其实你要是真推不掉,就留下那个漠北公主也没什么。就让她待在宫里,也不是什么大事。难道她还能硬逼着皇帝去临幸她不成?」 第72章 赵臻摇了摇头:「原本不必这么麻烦。」 现在他这情况,他不愿意宫里多个外人,还得防备着。而且他隐约觉得淑妃不会乐意宫里再多个女人。 停顿了一下,赵臻又道:「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朕要不要留下她了,加了一个信王进来。」 「很麻烦吗?」方太后面带忧色,「赵钰应该是不想那玲珑公主血溅当场吧?」 「那倒也没有很麻烦。」赵臻轻轻摇了摇头,「信王想什么,朕还不太清楚,不过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两国要真的联姻,并不一定是皇帝收下他们的公主。前朝皇帝把番邦进献的美人赏给臣子的情况也不少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要娶玲珑公主,朕也没必要拒绝他。」 方太后「嗯」了一声:「你心里有数就好。」 今晚的事情让她心情复杂。在信王站出来的那一瞬,她想了很多。老实说,她是痛恨憎恶摄政王的,但她并没有想让赵毅断子绝孙。上一辈的事情与下一辈无关,赵钰和他父亲是不一样的。 赵臻低头喝了一口茶:「母后放心,儿子有主张。」 「嗯。」方太后心情松快一些,「不过说起来,那玲珑公主确实还挺好看的。」 姜漱玉闻言,连声道:「没太后好看。」 可惜她这句话,方太后听不到。 赵臻心说,也没你好看。但到底是没告诉她。 方太后又道:「你说你独宠淑妃也行,至少一时半会儿地不会有人再想着进后宫。」 通过耳朵听到这一句的姜漱玉,有点得意地道:「是吧?我这么说没毛病吧?连太后也这样说。」 赵臻「嗯」了一声,几乎能想象到她欢喜自得的模样。他勾了勾唇,神情淡淡问方太后:「母后还有别的事情么?」 「……没了。」方太后叫走皇帝,也不过是想问一问他会如何处理这件事罢了。 赵臻站起身:「母后如果没别的事情,那儿子就先告退了。母后好生歇着。」 他刚行一步,脚下险些不稳。不过是一瞬间,姜漱玉就又占了身体。 和赵臻不一样,穿着特制的靴子,她能走得又快又稳。为此,她还有点得意:「你这个不行,还需要多练。」 这句话让赵臻有点不太舒服,他并没有理这一茬,而是提起自己之前感兴趣的一件事:「朕发现你不但力气大,准头也不错。」 「啊?」 「之前在瑶光殿,那个漠北公主要自杀时……」赵臻提醒。 「哦,你说这个啊。」姜漱玉恍然,她心思微转,用十分笃定的语气道,「这要是你,你肯定也能反应过来的。这又不是很难的事情,你射箭瞄准时准头不也很好么?」 赵臻一寻思,心说也是,就没再深想这件事。 倒是阿玉兴致勃勃,问了一个美丽女生们常问的问题:「你觉得那个玲珑公主和春岚谁更好看?」 她原本是想问公主和自己谁美的,但又觉得问自己怪怪的,临时改成了春岚。 「和谁?」赵臻一时没反应过来。 姜漱玉轻叹一声:「唉,看来你只听到了玲珑公主,那好吧,不必说了。我已经明白你的答案了。」 「……」赵臻心中一阵无力。他什么都没说,她怎么就知道他的答案了? 女人的心思可真古怪。不过大概她真的很在意玲珑公主那第一美人的称号吧?难道说她感觉受到了威胁? 赵臻忖度着安抚她:「朕记得曾跟你说过,朕对美丑并不在意。」所以不用在意别人的外貌。 姜漱玉「哦」了一声,心说,或许这小皇帝知道自己在审美方面不太在行。她思维一向天马行空,很快就又转了话题,时而提到舞蹈,时而提到雪景…… 赵臻默默听着,偶尔应一两声。他还在回想着今晚在瑶光殿的事情。何时回了汤泉宫,他都没留意。 直到阿玉微带怒气的一句「你没听见我说话是不是?」 「什么?」赵臻话音刚落,眼前就又一片黑暗了。 姜漱玉重重哼了一声。 十二月,天寒地冻,但汤泉宫中却一直暖洋洋的。姜漱玉自小习武,也不怕冷。她沐浴洗漱后又在温泉中泡了一会儿,才沉沉睡了。 ☆☆☆ 玲珑公主出师不利,作势欲寻死。信王站出来,算是给了她一个台阶。她此次来中原,是奉命而来,是为了两国交好,献身给大齐的皇帝陛下。皇帝拒绝了她,让她陷入到了尴尬的境地。 第73章 来中原之前,他们简单了解过大齐皇室,对信王这个人也略有耳闻,知道是前摄政王独子。听说大齐皇帝诛杀摄政王,却封了他儿子做亲王,还将其视作心腹。听说大齐皇帝陛下早就把信王给策反了,所以信王才会在关键时刻倒戈,揭发自己的生父。 但信王到底不是皇帝。 漠北的使臣们一回到四方馆,玲珑公主就开始发脾气,又哭又闹。 使臣在旁边不停地分析安慰:「其实信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皇室宗亲,尚未婚配,还是中原皇帝的心腹。昨晚那个样子,公主也看到了。那大齐皇帝是根本就不把公主放在眼里啊。历来献上去的美人,都听凭新主子发落,公主昨晚可能已经得罪了大齐皇帝,真勉强他收下公主,难保他不会怀恨在心,寻机报复。」 「报复?」玲珑公主怔怔的。 「到时候,咱们漠北的使臣回了漠北。公主一个人在这里,真受了委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公主是不是忘了他们中原嫁到咱们漠北的老王妃?」使臣见玲珑公主神情松动,继续又道,「他们中原人一向瞧不起咱们漠北,说咱们是蛮夷。真到了宫里,说不定有好多委屈要受呢。」 玲珑公主没有说话。她何尝愿意背井离乡,来做中原皇帝众多女人里的一个?还不是因为她是漠北公主? 和亲是她的使命,她别无选择。 「以前有皇帝看不上进献的美人,直接赏赐给臣子做侍妾的,死了都没人知道。」使臣小心翼翼道,「好歹这信王还是皇室宗亲,是皇帝的心腹,还能做王妃。公主嫁王子,也算他们汉人眼里的般配。」 玲珑公主沉默了一会儿:「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使臣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含笑道:「这不是把道理跟公主您讲清楚吗?」 他此番奉命来与大齐交好,可大齐的皇帝看着年轻,却不是个好相与的。漠北求娶公主,被皇帝毫不犹豫拒绝,一点儿都不给缓和的余地,哪怕是把宫女封成公主嫁到漠北都不肯。漠北进献了第一美人,可大齐的皇帝丝毫不动心,甚至玲珑公主在他面前自杀,大齐皇帝都无动于衷。 他不可能再带着玲珑公主回到漠北去,也真怕玲珑公主会就此自杀。——尽管可能性很低。 仔细权衡一下,让公主嫁给信王,其实是不错的结果了。 毕竟这信王在身份上也不会辱没了公主。谁说公主一定要嫁皇帝?能起到和亲作用就好了。听说中原的王妃品级也不低。 这样,他回了漠北也能交差。 使臣好劝歹劝,玲珑公主才算安静下来。 ☆☆☆ 次日国师钟离无忧见皇帝时,说起了漠北使臣们的事情:「漠北那边同意把联姻的对象换成信王,不过希望以王妃的身份嫁到中原。」 赵臻神情淡淡:「那让他们跟信王商量。」 「皇上的意思是?」 「一个愿娶,一个愿嫁。朕何必掺和?」 其实赵臻自己对两国联姻这种事一直不太赞成。两国不管交好,还是敌对,取决于利益,而非姻亲关系。两国真要开战时,难道还会因为皇帝的某个妃子是异邦人,就停战言和吗? 而且,他很不喜欢这种被人硬塞的感觉。 钟离无忧点了点头:「臣明白了。」 「不过,」赵臻双目微敛,「前摄政王过世才一年,虽然他作恶多端,可到底是信王的亲生父亲。现在还不是给信王说亲的时候。所以这婚事还得放一放。」 「啊呀。」钟离无忧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拍了自己脑袋一下,「看我这记性,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怎么信王也没想起来这件事?」 赵臻只看着他,没有说话。他自己也没想通,信王为什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犯这样明显的错误。 朝廷内外已经很少提起摄政王,但这个时候,如果真有人参信王一本,说他不孝。信王绝对落不了好去。 一开始赵臻曾经怀疑,信王是不是想借助漠北的力量做点什么。但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一年来信王很老实,而且现在的漠北事实上也没什么力量借给他。 他思来想去,只能暂时归结于信王此人善良软弱,怜香惜玉,当时太心疼那位玲珑公主。这倒也像是信王会做出的事情。 ☆☆☆ 太后的寿辰刚过,天就放晴了。 宁阳公主所住的毓秀宫里,梅花开的极好。她借着赏梅的名头,邀请郑淑妃到毓秀宫玩儿。 收到帖子时,姜漱玉本能地想拒绝。但转而想起那次宁阳公主说的她没有一次及时赴宁阳公主的邀约,就立时答应下来:「我这就过去。」 第74章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跟小皇帝确认:「你现在没什么要忙的,对吧?」 「嗯。」赵臻淡淡地道,「看看梅花也挺好。」 宁阳公主说是让她赏梅,但是只让她看了一会儿,就将她请进了暖和的内殿,命人给她上了茶以后,含笑问:「你瞧瞧这茶怎么样?我以前在漠北时,可喝不到这样的茶。」 姜漱玉饮了一口,也尝不出什么滋味,只忖度着夸了几句:「不错不错。」 宁阳公主放下茶杯,佯做无意,细细打量着郑淑妃。 太后寿诞那晚发生的事情,宁阳公主已经听说了。她知道弟弟对郑淑妃有情,却没想到他竟然深情到这个地步。她在漠北时,见过那位玲珑公主,对其印象颇深。那真可以说是漠北的一颗明珠了,而皇帝居然一点都不动心。 当然,这一点并不太让人意外。他们赵家的男子,大多专情。想当初,父皇心里不也只有母后一人么?皇帝心念郑淑妃,而且听母后之意,原本是要立为皇后的。郑氏的身份倒也当得起皇后。 不过,郑淑妃身体不太好,这一点很让宁阳公主忧心。恰好她近来联系上了那位医术极好,已经告老的廖太医,就想着让他为郑淑妃诊脉,调理身体。 姜漱玉发觉宁阳公主正在看自己,她眨了眨眼,好奇地问:「公主看我做什么?是我脸上有哪儿不对么?」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应该没脏污吧? 宁阳公主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对。」她微微一笑,同淑妃说起家常,问起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喜好什么。 「我么?」姜漱玉想了想,「我也就看书、写字、睡觉。」 这可不算是撒谎,跟着小皇帝看奏折,勉强算是看书吧?批阅奏折或者练字,算是写字吧?人每天都得睡觉吧? 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有那么一丁点悲哀。 她现在过的日子,居然都是以狗皇帝为主的! 宁阳公主闻言,有点诧异地看着淑妃。看书、写字也就罢了,为什么把睡觉也单单拿出来说?是有什么用意吗? 正说着闲话,忽有宫女来报,说廖太医来了。 宁阳公主双眉一扬,面带笑意:「快请他进来。」 她冲淑妃歉然一笑:「这廖太医是我小时候就开始给我调养身体的,后来告老。这也是我又回来了,他才又进宫。」 姜漱玉点点头:「原来如此。」她想了想才问:「那公主忙,我先回去?」 说话间,廖太医已经走了进来,躬身向她们施礼。 这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不过面色红润,气色甚好,说话也中气十足。 「太医不用多礼。」宁阳公主连忙阻止要离去的淑妃,「廖太医医术卓绝,难得你们今日能遇上。何不让他给你请一次平安脉?顺便给你调养身体。不是说,你身子骨有些弱吗?」 「啊?」姜漱玉反应迅速,「嗯,是的,我是身子骨有些弱,那,那就辛苦廖太医了。」 宁阳公主指着郑淑妃,对廖太医道:「廖太医,我这些日子感觉还好。要不,你先给淑妃看看?她有点胎里带的弱症。」 廖太医应了一声,直接伸出手:「请娘娘赐脉。」 姜漱玉心思转的极快,在心里问小皇帝:「我听说厉害的大夫,光把脉就能看出男女,对不对?」 「那又有什么关系?」赵臻语气淡淡,「你现在是郑淑妃,又不是皇帝。」 「哦,也对。」姜漱玉慢慢伸出手,却在心里道,「可我说我有胎里带的弱症啊,总不可能这么快就治好了吧?我是不是得让脉象虚弱一些?」 赵臻奇怪:「你能控制脉象?」 「……不能。」姜漱玉老实回答。 她自小习武,调整内息可以,控制脉搏,好像不太行。 廖太医很快收了手。 「怎么样?」宁阳公主神情殷切。 廖太医神情淡淡:「还好,就是有些脾虚,开几贴药就行。」 他唰唰唰几笔开了方子递给郑淑妃。 姜漱玉看着挺像一回事儿,也没再说什么。不过她怎么不知道她有脾虚的毛病?她寻思着多半是这位太医给她面子,不能说装病之类的话。 人家开了药,她也不好久留,坐了一坐,就带着药离去。 而宁阳公主则问廖太医:「郑淑妃到底什么毛病?怎么瞧着方才太医的神情有些古怪?」 廖太医沉默了一会儿:「那位娘娘没什么毛病。」 第75章 「哦,没什么大毛病就好。」宁阳公主笑笑,「那是不是很快就能调理好身体,诞育皇嗣了?」 廖太医的神情陡然变得古怪起来:「这个恐怕有点难。」 「为什么?」 宁阳公主心中暗惊,难道说淑妃的体质不宜受孕?这样的话,可就麻烦了。 廖太医忖度着道:「因为首先皇上得知道,何为男女之事。」 「什么?」宁阳公主数息之后,才反应过来,「不可能吧?皇帝都十六岁了,过了年,就十七了。」 对一个男人来说,男女之事不是天生就会的吗?怎么可能这个年纪还不懂? 廖太医微微眯了眯眼睛,沉吟道:「公主的意思是,皇上有心无力?」他轻叹一声,双眉紧锁:「这样的话,就更难了。」 「这……」宁阳公主心说,这更不可能吧? 廖太医脸上依然没有太多表情,严肃而认真:「因为从脉象上看,这位淑妃娘娘尚是处子之身。」 宁阳公主瞪大了眼睛,心中满是不可思议:「这,这你也看得出来?」 廖太医缓缓点了点头。 宁阳公主仍然摇头:「不可能,皇上与淑妃感情深厚,同食同宿。太医所说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存在。」 廖太医倒也不恼,气定神闲:「公主如果不信,可以找一个老嬷嬷,帮那个娘娘检查一下,一看便知。」 宁阳公主怔怔的,话说到这份上,其实已经没有怀疑的必要了。而且对廖太医的医术,她素来信服。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犹带着一丝怀疑问:「太医能确定方才所说的都是真的?」 「不敢欺瞒公主。」 宁阳公主稳住心神:「或许是皇帝年纪小,有些事还不太清楚。也有可能是怜惜淑妃体弱,才耽搁下来。不管怎么说,此事涉及宫闱,还请太医莫要告诉旁人。」 廖太医躬身行礼:「公主放心,老臣行医多年,这些道理都懂得。」 宁阳公主点一点头,廖太医在宫中多年,深谙宫中规矩,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倒也不担心他会说给别人知晓。 只是今天他的话,太让人震惊了。 直到廖太医离去,她心里还久久不能平静。 皇帝与淑妃至今未曾有过男女之事,这怎么可能呢?两人同起同卧,如胶似漆,又关系正当…… 如果说皇帝「有心无力」,她是不愿意相信的。毕竟皇帝骑射功夫不错,从小身体也好。他如果身体有毛病,给他诊脉的太医肯定早就看出来了。 可是如果说皇帝不懂男女之事,这好像也不太合常理啊。在她看来,这种事情应该是无师自通的。而且,就算皇帝不懂,难道淑妃也不懂么? 唔,淑妃毕竟是女子,可能懂也没用。而且淑妃生母早逝,父亲又未续娶,姐姐们也出嫁得早。还真有可能不太懂这些。 宁阳公主按了按眉心,她作为皇姐,不好插手弟弟的房中事。但是皇帝若真一直不通此事,那也着实让人忧心。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贵妻逃走中》卷一 作者:月见 02、《贵妻逃走中》卷二 作者:月见 03、《贵妻逃走中》卷三 作者:月见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