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也能当万人迷吗(快穿)》 1 狸猫 腊月,北风呼啸,灰黄色浊云在城墙上空翻涌。 街上零星有几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不时抬头瞅一眼天气,晚间似是有场大雪。 长公主府。 从仪门两旁的阿斯门一路到二进院,东套间暖阁里,甜梦香袅袅缕缕旖旎温润,一室温暖如春。 几个丫鬟鱼贯而入,皆是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卧房里的贵人。 昨日隔房守夜的奴才早已收拾停当,此时绕过正中的錾胎珐琅缠枝莲纹火盆到了卧房,隔着一层床幔低声唤道: “小郡王,时辰到该起了。” 垂眸立在床边的男人面容冷俊,一袭玄色长袍更显身量颀长、蜂腰猿背,不似寻常王公贵族家的奴才。 他耳力过人,能够听到床幔里头传来微弱却悠长的呼吸声,知道这位小郡王尚在清梦之中。 等了片晌,齐忱再次开口,语气冷硬仿若人偶,“傍晚有雪,长公主吩咐要早些动身。”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帐子中传出来,里头的人似是翻了个身,还不情不愿地哼哼唧唧了两声。 “……”齐忱薄唇微抿,垂落在身旁的手指微微蜷缩,“小郡王,时辰不早了。” 今日元宵宫宴,长公主两个时辰前便匆匆进宫陪伴太后。只因心疼独子体弱难得安眠,才吩咐下人晚些再服侍他起身。 “砰——” 一个汤婆子被从被子里恶狠狠地踹了出来,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停住不动。 似是得到了命令,齐忱三五下整收好华丽繁复的床幔。 与此同时,外间等候的一众侍女也手捧衣物和盥洗器皿袅袅而入。 窝了一肚子起床气的小郡王眼仍闭着,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坐起身子。 他年纪不过十八九,羽睫长长密密覆在眼睑上。略失血色的唇间,一点唇珠圆而翘。那张素日里雪白如瓷的脸上,此刻因为满屋燃烧的火盆而被腾出几分红晕。 哪怕半梦半醒,也仍可窥到这幅面容的昳丽无双,反叫人无端期待起对方睁开双眸又是何等模样。 床上的小郡王还静静闭目养神,心安理得受着服侍,像个任人摆布的精致人偶。 任谁也想不到,这具金尊玉贵的壳子里,居然装着个异世魂魄。 * 云渺正在脑海里和系统对话。 云渺:「系统,今天就要开始走剧情了吗?」 云渺本来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却因为一场意外车祸成了植物人,然后就被自称“炮灰扮演”的系统绑定了。 系统告诉他,只要填补足够的炮灰人物空缺并且顺利完成剧情点,就能攒够积分获得重生机会。 起初云渺有些犹犹豫豫,但从系统处得知他自然苏醒的可能性渺茫后,还是答应了扮演所谓的“炮灰”。 他想活下去。 …… 系统听着新宿主刚睡醒还迷迷糊糊的声音,贴心地换了个柔声细语的语音包。 系统:【没错哦。这个世界的炮灰人设关键词就是刁蛮任性,宿主在细节上可以自由发挥,只要能推动重要剧情点就够了。】 云渺想起昨晚熬夜看完的剧情线,迟疑道:「所以我现在应该欺负齐忱是吗?」 系统:【没错!宿主要狠狠折辱他!】 这里是云渺经历的第一个小世界,他在这里扮演大文朝长公主的儿子——沈云渺。 作为当今圣上的亲外甥,荣安长公主唯一的子嗣,沈云渺圣眷优渥,刚出生不久就被封了郡王。 但作为炮灰角色,沈云渺其实并非天潢贵胄,而是公主贴身侍女青栀所出,是个狸猫换太子中的狸猫。 沈云渺的生母青栀身为长公主贴身侍女,从小过得日子与寻常富家小姐无二。但又因姿色出众,为人自视甚高愤世妒俗,心底隐隐有越过主子的念头。 而种种祸事起源就在今上继位第二年,新科探花打马游街的那天。 当时沈云渺的父亲沈榕身骑高头大马,路过灵济寺,正逢长公主携侍女外出敬香祈福。 彼时的沈榕面如冠玉仪态伟岸,形貌举止皆在众人之上,又不乏少年浩然意气,一下俘获了主仆两个人的芳心。 事后,荣安长公主向太后言明此事,皇帝也乐于姐姐觅得如意郎君,立刻下旨赐婚成就这番姻缘。 却没想到,沈榕寒门出身,经年苦读只为有朝一日得入朝堂光耀门楣。 而今上继位后,对外戚干政防范甚严,驸马尚公主后基本无缘朝政,多数身居闲职且终生不可能被重用。 当年走马游街的探花郎变成个吃闲饭的驸马,一身才情抱负无处施展,深埋于心的怨怼让沈榕与荣安长公主的关系极为紧张。 夫妻关系冷淡,君臣关系自然就显明,在婚后一年的某次争吵中竟直接分室而居。 身为大文朝最尊贵的公主,荣安长公主自然做不来纡尊降贵下身段讨好驸马的事。而就在心灰意冷之时,太医却诊出长公主已有一个月的身孕。 只是这番喜事并没有缓和公主与驸马的关系,反叫长公主一心扑在了腹中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将万般柔情寄托于此。倒真与驸马成了陌路夫妻。 若是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但暗处还有个不甘心的青栀。 身为一辈子伺候人的婢女,却偏偏生了副连公主都逊色三分的容貌;少女情窦初开,却要日日看着心上人同其他女子恩爱。 这怎么能不叫青栀又妒又恨? 妒火中烧,醋海生波之下,青栀居然做出了和远房表哥苟合,合谋将襁褓中的沈云渺同皇家血脉调换之事。 于是,被青栀服用催产药生下的沈云渺,因月份不足先天体弱而患上心疾,受尽皇帝、太后和长公主这三位天下最尊贵之人的宠爱。 而本该一出生就被封为郡王的“真太子”齐忱,却受尽青栀打骂,一路摸爬滚打成为公主府的侍卫。 不过作为龙傲天主角的齐忱,当然不会一辈子当个侍卫。他智勇过人,接连得到七皇子和圣上的赏识,最后还成了大将军立下汗马功劳。 而沈云渺作为鸠占鹊巢的假郡王,居然曾将真郡王齐忱当成奴才磋磨使唤。故而身世暴露后引来多方愤恨,被皇帝一杯毒酒了结了性命。 …… 因为这是第一个任务世界,系统为了让宿主更好地融入剧情世界,特意封存了云渺的记忆并让其胎穿。 还是因为前段时间的一件大事才解开记忆限制。 原来青栀虽然一招偷龙换凤得手,但常年情志不畅肝火旺盛,在几个月前的一场风寒中撒手人寰。 油尽灯枯前,青栀仍不忘把当年换子的真相偷偷告诉云渺。她渴望能听到亲子唤自己一声母亲,却没想到云渺没有剧情记忆,哪里怀疑过自己不是货真价实。只当疯婆子胡言乱语,怕的撂开对方的手便跑了。 还是系统及时出现,恢复了云渺两世的记忆。又因为云渺一时间接受不了,还安慰了他好久。 按照剧情进度,如今应该进行第一个炮灰剧情点了。就是——云渺对青栀的话半信半疑,将身为暗卫的齐忱调到了自己身边做侍从,试探口风的同时百般刁难对方。 …… 侍女端来上等茶水为主子净口,却被蓦然睁开一双桃花眼的小郡王摄住了心神。 好在并没人计较她的失礼之处,因为在场唯一掌握生杀大权的小主子,正双眸圆睁朝旁边侍立的高大男人发难。 “你,”云渺朝齐忱站立的地方微扬下巴,刚刚睡醒的声音还赖唧唧的,听在任何人耳朵里都仿若撒娇使性,“傻愣愣杵在那里作什么,还不过来为本王穿靴?” “……是。”齐忱深深看了云渺一眼,随即三两步上前,单膝跪在对方面前。 云渺瞬间感到一团阴影笼罩了半个自己,然而底下的人半低着头,只能看到一截高挺的鼻梁和紧绷弓起的背部。 宛若一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扑上来捕猎的豹子。 这让只敢狐假虎威的小猫有些战战兢兢。 云渺:「系统,龙傲天气势好强。他该不会现在就杀了我吧?」 系统:【宿主别担心,主角对炮灰的恨意,需要一个慢慢积累的过程。而且齐忱现在就是你的仆人,不敢怎么样的!】 齐忱罕见地有些无措。 他虽是长公主府的家奴,却因为根骨尚可一直被当作私卫训练,干的向来是刀尖舔血的活计,哪里有伺候别人穿衣戴袜的经验。 更何况,是伺候面前这位从小就仆从如云、娇婢环绕的小郡王。 系统:【宿主,您欺负的还不够狠,加油呀!】 啊,什么? 云渺听系统说自己的炮灰值没有动静,忙开口骂了齐忱一句:“没眼力见儿的蠢笨东西,难道连个伺候人的奴才都不会做么!” 【炮灰值+1】 云渺高兴地轻哼出声,预备着再接再厉。 于是,一只赤.裸右足从锦被中伸出,从齐忱的肩膀滑到心口,泄愤般得踹了上去。 病恹恹的小郡王自以为用了七分气力,实际上连按摩的力道都不如,小猫踩奶都比这用心。 还在心里抱怨道:「有点儿不舒服。」 齐忱身上的衣料不算上等,粗糙硬绷的触感让云渺足心微微发痒。 侍女适时递上一双织金缎缘口的棉袜。 齐忱那双沉静如冰封湖水般的眼眸,蓦然裂开一道缝隙幽暗深沉。一双平日里用来握剑杀人的手,此刻小心翼翼捧起心口的那只比羊脂玉还要温润细腻几分的脚。 锦绣丛中娇生惯养大的小郡王,因着心疾惹人怜,平日里做不得策马疾奔的事,双足踏地的时间恐怕连闺阁小姐都比不过。 白皙纤瘦的脚背上,淡青色血管清晰可见,粉白色的脚趾花瓣一般,还带着暖炉里似有若无的梅花香片气息。 一股没来由的燥热突然涌上心尖,齐忱将其归咎于卧房内过多的火盆与暖炉,动用内力压下微微翻腾的气血。 他不禁想到母亲在世之时,常常将这位小郡王挂在嘴边不离。 说对方心疾发作时多么惹人心疼,从小到大又是怎样被娇养,是自己这般人无论如何都沾染不得的。 记忆中的母亲从来是暴躁易怒的,他从未见对方用那般温柔的神情说起过一个人。 “小郡王生来患有心疾,齐聚天下名医,用尽灵丹妙药也无济于事。天可怜见这孩子,什么时候也能随心所欲地跑跑跳跳一场。倒是你个下贱胚子,体格从来都好……” 那时齐忱从未将这位传言中的小郡王当作活生生的人看待,那只是一个称谓,一抹水中月影。 偶尔心中还会冷嘲。 不过是不能疾走不能纵马罢了,便这般娇贵任性,若万般福气都占全还了得。 …… 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毫无征兆地被调到小郡王身边服侍,据说还是对方亲自到侍卫长那里提了他的名字。 是因为母亲曾是长公主贴身侍女的缘故吗,还是…… 虽然有系统宽心,但云渺还是一直默默观察着齐忱。此刻见对方喉头上下滚动,一双浓眉有些难耐地扬起,面色冷凝似是在强忍心头屈辱。 云渺感觉对方内心的汹涌挣扎都快把自己给淹没了。 想到齐忱的身世,心下又有些难受,「我是不是太欺负人啦?」 系统没想到小宿主还有点多愁善感,生怕出师未捷身先死,忙宽慰道:【怎么会呢?我们是炮灰,就是要使劲欺负齐忱才能让他发愤图强,最后揭穿真相华丽回归呀!没有你也会有别人的。】 云渺听到最后一句话,也就缓缓放松了身体,由着齐忱为他戴上锦袜。心中却在想,齐忱这样自尊自强的人,恐怕从来没受过今天这样的屈辱吧。 天真的小郡王不知道,齐忱从小便受青栀的百般辱骂贬低,没有自保之力时被连打带踹也是有的。 他这些自以为欺负人的手段,在对方眼中不过是过家家罢了。 一只张牙舞爪的名贵波斯猫,仰躺着露出柔软的肚皮挠你一把,难道真有什么坏心思吗? 丫鬟们偷偷打量挨在一起的两人,一个剑眉星目冷淡如霜,一个侬丽纤弱骄矜慵懒,不禁默默红了脸。 齐忱手上的茧子磨得云渺有些发痒,他不舒服地扭动了两下,催促道:“动作快点儿。” 生怕一个不小心,让手指上的茧子弄疼了对方的齐忱:“……” 最后,齐忱为云渺套上锦靴,下意识拂去上头根本不存在的浮尘。 一场下来,竟出了几分薄汗。 2 狸猫 一番折腾,最后侍女捧来早已在熏炉前暖好的狐裘斗篷,给云渺披上才算收拾妥当。 天上已经飘了一阵雪花,今年的第一场雪。 外头院落里暖轿早就侯着,厚呢作帏,内置火盆,生怕一丝不知事的冷风钻到小郡王怀里。 见左等右盼的人终于出来了,车夫赶忙给自家小儿子递了个眼色,示意对方抓紧时机在贵人面前露个脸。 云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来到马车前,还没反应过来,就瞧一个人影凑到了自己跟前。 “请小郡王安。” 还没看清楚说话的人究竟是谁,对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跪着蜷缩成一团,做了个人凳的模样。 齐忱本来下意识想拦住来人,但察觉到车夫和管事的均采取了默许态度,便冷着脸没有出手。 然而见对方跪下充当了人墩子一职,齐忱突然心中懊恼。 他虽然不知这些上位者人事调派的用意,但在其位谋其职。如今既然贴身服侍小郡王,自然要里里外外称职才好。 “你这是作什么?”云渺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弯腰去拉地上人起来。 如果这是一个实打实在皇家养大的封建贵族,定是不会纡尊降贵去扶一个下人。 可云渺从前就不会随意打杀仆从,如今恢复了在现代的记忆,更难作出把人当物件用的事了。 天气这么寒,地上的青石砖定是又冷又硬,这人穿的衣裳瞧着并不御寒,怎么能扑通一下跪这么久呢。 他穿这么厚,都冷得想把脸埋在狐狸毛里。 “请,请郡王上马车。” 跪在地上的全寿本就战战兢兢,眼前蓦得垂下一块双鱼玉佩,更有只白皙的手停在半空,愣得说话都不全乎。 全寿把头垂得更低了,眼前只剩下一双精巧的鹿皮云纹皂靴,干干净净一点儿灰尘都没有。 贵人是不是嫌弃他衣裳脏,不愿意踩…… “没有凳子吗?”云渺秀眉微皱,气鼓鼓地打量着面前宽大华丽的车架,估摸着自己跳上去……或者爬上去的可能性。 沉思的片刻,足够在场其他人脑子里转百八十个弯。 负责安排出行车架的管事立刻将收受的银子抛在脑后,转了风向呵斥车夫道:“吃了熊心豹胆的东西!你儿子是什么货色也敢到郡王爷面前显眼?谁不知道咱们小郡王最善心不过,我看你是想挨……” 齐忱冷眼看管事的唱了一会儿戏,便将目光转回到小郡王身上。明显逾越了规矩,将对方半搂着强行带起身,又把那双冻得冰凉的手塞回斗篷里。 边往人手里递袖炉,边面无表情道:“奴才也可以抱……背您上去。” 云渺嘴唇动了动,正琢磨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再刷一波炮灰值,就见已经有人拿着软凳跑来了。 那算啦,这么连着欺负主角也不太好,游戏技能还有冷却时间呢。 “不必了,你也起来吧。”云渺没发现齐忱黯下去的神色,只是示意近旁的人将全寿拉起来。 他这才发现对方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云渺垂眸,见这少年虽然身体壮实,但双手通红皲裂,便随手把怀里的袖炉递了过去。 明明做了件好事,却趾高气扬地吩咐道:“再给他抓些蜜饯甜甜嘴吧。省得旁人以为咱们公主府节下还苛待奴才,平白无故丢本王的脸!” “……” 路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天地朦胧一片。马车远去,在其后留下两道厚实的车辙,逐渐看不清踪迹。 全寿伞都不打一把,站在大门口的一座汉白玉石狮子旁,还痴痴地向前望。 他怀里紧抱着一个精巧玲珑的手炉,还提着一包蜜饯,里头各式各样装了些素日云渺爱用的吃食。 这都是好东西,一小包比他们家置办的年货还金贵呢。 全寿以为今日少不了挨一顿板子,谁知还得了赏赐。 怪不得大家都想去小郡王身边伺候,说那里是个肥缺儿……月钱高倒在其次,难得的想必是这个人。 管事的左寻不见,右寻不着,终于在大门口的石狮子后头找到了全寿。 “你小子倒是福气好,合了郡王的眼缘。你可别怪叔,今儿我要不是先骂你们爷俩一通,小郡王那口恶气出不了也不会赏你。” 全寿的心思根本没放在这上面,全当耳旁风。 管事的不觉,揣着手眯眼笑,“你看郡王今个身边跟的齐忱,还不是一句话被调过去的。只是啊,我看他也不怎么受待见。” “……” 天色愈发昏沉,细盐似的白雪转而如棉絮纷飞,掩盖了天地间的一切痕迹。 寒风凛冽,往年百姓间的元宵灯会因今日大雪而取消,但皇宫内依旧火树星桥,歌舞升平。 “安乐郡王到——” 伴随着内侍尖细的声音,众人均不自觉扭头去看,好奇这般大胆的小郡王究竟是何人物,比皇帝与太后还姗姗来迟。 然而当目光落在来人身上时,均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少年身穿金丝滚边银红锦袍,外系一件缀梅花暗纹的织金锦雪狐裘,骨肉亭匀气度非凡。 行止间,腰间环佩碰撞玉声清鸣。又因用名香“梅魂雪魄”熏衣,途经之处雪落无声,梅香氤氲,恍若神仙童子下凡。 右丞家的小公子不由得一愣。 “臣来迟,请皇上、太后恕罪。”云渺向前几步,漂亮地撩袍行了个跪礼。 君臣纲常,上下尊卑,就是实打实的皇子也要依次行事。 好在郡王的身份足够尊贵,需要行跪礼的俱是长辈,云渺倒也没有太过别扭。 “今日元宵佳节,难得欢聚。”一道低醇的男声荡至云渺耳边,“如何来的这样晚?” 有人偷偷打量永靖帝的脸色,见其话中虽有薄责之意,眼里却带着笑意,不由感叹传言非虚。 这位安乐郡王果真圣恩隆厚。 云渺正要回答,旁边却突然传出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音: “这么大的雪,儿臣住在宫里都冷得不愿意出门。更何况表哥,体质羸弱怎么经得起劳累呢?” 3 狸猫 云渺猛得转头,找到声音的主人,桃花眼狠狠瞪了对方一下。 插话的人是七皇子段霖,永靖帝嫡次子。因幼年失恃性格乖张,一直在太后膝下抚养,也是宫中少有的霸王。 不知道是不是“一山不容二虎”,段霖向来爱与云渺作对,小时候还曾害得云渺掉进荷花池里高热不退。 虽说事后永靖帝大怒,狠狠罚了段霖二十板子,又责令他抄写佛经三十卷为云渺祈福,但段霖还是改不了时时刻刻想找对方茬的念头。 既然不能打也不能骂,那就冷嘲热讽也好。 故而段霖一开口称呼云渺“小表哥”,就说明他又要作妖了。 如今话中绵里藏针,指责安乐郡王架子大,仗着体弱敢与皇子比肩,恃宠生骄连太后与皇帝也不放在眼里了。 这点儿小弯小绕,云渺哪里能听不出来。段霖怎么可能真的关心他的身体,为他开脱。 自己又不是被卖掉还帮段霖数钱的傻子。 因而云渺也不怵,毫不示弱一个眼神就横了过去,听听这个狗段霖还要放什么好屁。 暖融融的灯火下,弱不禁风的小郡王像是炸了毛的波斯猫,明眸皓齿染上了生动颜色。 一时间桃花灼灼,神光逼人。 段霖饶是再厌恶云渺,也被晃了下眼,反应过来后一张俊脸不免臭烘烘的,找补道:“今早去慈寿宫请安,见姨母正侍候太后簪花,还当安乐郡王也一同来了,谁知道……哦,看我这记性,驸马也抱着病呢,小表哥要侍疾来晚些也正常。” 这话一出,上位几人俱是黑了脸。 驸马与公主不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连家宴也甚少露面。 至于对唯一的儿子云渺,驸马嫌其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又专爱在吃穿用度上下功夫,和他母亲是一模一样被宠坏了的。 驸马对云渺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云渺自然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去讨这个便宜爹的嫌。哪里会去侍疾呢?何况驸马是心病又不是真病。 …… “好了,安乐郡王素有纯孝之名,如今天寒地冻,他又体弱,来迟些也是有的。”永靖帝今年不过四十,又素爱骑射,保养得当,看着不过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儒雅书生。 又因是九五之尊,眼底沉淀着隐而不发的帝王杀伐之气。 他居高临下望了自己这个最桀骜不驯的儿子一眼,又移开目光,朗声道:“宴席刚刚开始,一家人何必拘束,快落座吧。” 看着段霖皮笑肉不笑,云渺得意地收回目光。 丝竹声再度响起。 太后向云渺招招手,“好孩子,来哀家身边坐。你母亲也在这里。” 荣安长公主正坐在太后下首,亲自为其布菜,此刻正笑意盈盈望着自家娇儿。 云渺腾腾腾跑了过去,依偎在祖母和母亲身边,甜言蜜语的祝福话不要钱似的撒了一箩筐,哄得一老一少俱是眉开眼笑。 段霖在附近,耳边也不时飘来只言片语,又没忍住投去鄙夷的目光。 然而那人压根儿没看他。 一怒之下转头,甩袖时无意间与小太监倒酒的动作碰上了,袖口沾了几点酒渍。 虽说衣料颜色深看不真切,但段霖还是动了怒,只不过暂且按下没有发作。 小太监欲哭无泪,脸色惨白退到一边。 不过,如段霖这般直勾勾盯着云渺的毕竟是少数。 今年风调雨顺国库充盈,永靖帝有心趁此元宵佳节与臣子同乐,故而除了宗室,凡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均可携两位家眷出席宫宴,以示皇恩浩荡。 以往只闻安乐郡王之名,却因种种原因无法面见之人,今日才算是一睹究竟。 本以为是个骄奢淫逸的酒囊饭袋,不曾想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神清目朗仿若小菩萨一般。 又听说身负顽疾,发病时一步三喘,是个可怜可叹的人。 可知传言多少有误,往日竟没能寻摸机会早点儿与这位小郡王相交。 有这般想法的不在少数,多是些父辈带进来的青年公子哥儿,个个也是天之骄子,有些将来还要承袭家中爵位。 右丞家的小少爷便是其中之一。 他前年刚蒙荫入了国子监,然而家中已有个嫡亲大哥入朝为官支立门户,倒也不必自己头悬梁锥刺股。 因受祖母疼爱,前几日还指派了两个身边知事的貌美女婢,意图找个机会教导他房中事。 只是秦逸一直兴趣缺缺,不是推说明个要和同窗出去赛马打猎,就是乱发一通脾气。 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只好男风,但又对那些寻常小倌无甚好感,没想到今晚…… 兴许是秦逸的目光太过放肆,惹得近旁户部尚书家的公子频频侧目。 待顺着对方的目光瞧过去后,不禁冷笑连连,半敲打半酸妒道: “秦逸,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看在同窗一场的分上,我劝你别吃多了酒,太肆无忌惮了些。” 有些人背地里肖想肖想是可以的,但台面上,你多看一眼都是大不敬。 这话没头没尾,但秦逸还是听懂了。 他收回目光,但却在对上户部尚书家的公子时翻了个白眼。 生的这般“粗犷不羁”,自然是肖想不到的。 …… …… 没注意到其他人的官司,云渺正急切地抓住每一个和长公主享受母子亲情的时刻。 其实系统解除他的记忆限制之后,最让云渺无法接受的不是这一切都是“剧情扮演”,而是他并非长公主的亲子。 母亲如果知道了真相,该多伤心啊。 一直宠爱的儿子,居然是个冒牌货,是个鸠占鹊巢的小老鼠。 而真正的孩子齐忱,却被这只小老鼠踩在脚底下,侮辱折磨。 云渺难受得做了好几天噩梦,还祈求系统,下个世界不要再用这种方式适应剧情了。直接开始吧,别去投入到真正的感情里,他会努力扮演炮灰的。 不要像现在这样…… “阿菟?” 阿菟是云渺的乳名,就是小老虎的意思,寓意盼望他健健康康地长大。 荣安长公主察觉到儿子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担忧道:“怎么了……是不是心疾又犯了?” “没,没有。”云渺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长公主。 和身上雍容华贵的气度不符,长公主的样貌其实偏柔婉温和,和云渺那张攻击性极强的张扬脸蛋儿可以说毫无相似之处。 好在,云渺继承了一半生父的好容颜。而生母青栀自从滥用催产药后元气大伤,不怎么见人。 如此,这么多年倒也没人去怀疑,安乐郡王居然是个婢女所出。 “儿子没事,刚刚在想桌上樱桃肉好吃,要母亲也尝尝呢。”云渺的口味和长公主一脉相承,都爱吃酸甜口的,桌上各式各样的汤圆儿倒是未怎么动。 身后的宫侍闻言,忙将瓷盘里的樱桃肉夹了些在二人面前的青玉碗里。 长公主心里熨帖,拍了拍云渺的手。 正要动筷子,头顶传来永靖帝的声音。 “安乐郡王。” 4 狸猫 “臣在。”云渺愣了一下,起身向这位大文朝最尊贵的人行了个拱手大礼。 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高坐上位,姿态慵懒而不散漫,如一块险峭磐石。紫金冠下,两道剑眉斜飞入鬓,掩盖了眸中隐匿于深海下的惊涛骇浪。 都说外甥肖舅,这要是齐忱和永靖帝站在一块儿,有心人定能看出几分相似。 反观云渺,没有一根头发丝儿沾染皇室血脉。 知道按照剧情,自己的结局是要被这位“皇舅舅”赐下毒酒,云渺过往的小儿女情态消减大半,敬畏之心顿生。 故而往日亲亲热热往上凑的劲头,一下子烟消云散半点儿不剩。 只是,云渺在这个小世界虽然生在皇家,却并未卷入任何储位之争。荣安长公主又对其溺爱如命,要星星绝不会给月亮,养出个无半点心机城府的金枝玉叶。 如今猛然一改往日的随心所欲,倒教有心人看出端倪。 永靖帝段桓更不用说。 见从小抱在膝头养大的孩子,突然谦恭有礼起来,眉梢微不可察地挑起几分弧度。 段桓在位二十余年励精图治,整个大文朝上下国富民强,但任凭他再英明睿智,也猜不透云渺态度转变的根底。 故而只当小孩子闹脾气,想是云渺觉得被七皇子当众诘问,落了面子。 云渺幼时便玉雪可爱,又并非永靖帝亲子有资格承继皇位,需要多少提防着子强父弱。 故而段桓一直以来都把这个小外甥当只娇贵的猫儿来养,就是偶有逾矩也毫无戒心,真真是敞开心扉地宠爱了一番。 入冬之后朝政很是繁忙了一阵子,段桓也有段时日未见云渺。此时像是离家许久后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只小宠,便有意逗弄玩耍一番。 谁知对方竟似恼了,毫无征兆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永靖帝沉吟半晌,随后做了个决定—— 那就当着这满殿皇室宗亲、文武廷臣的面,再给他的安乐郡王一份殊荣便是。 …… “朕瞧安乐郡王身上这件白狐裘品相甚佳,寻常出行,参与雅集宴饮倒也轻巧暖和。” 永靖帝此言一出,数道目光便不加掩饰地将小郡王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白狐本就狡诈难得,而这狐裘又需取其腋下最纯白的一缕皮毛。制成御寒衣物价值千金之数,便是数九寒天行于雪地也不觉丝毫冷意。 有人暗中赞叹“好衣配玉人”,也有人咂摸出点儿不寻常的意味。 这宫宴所设大殿自是不会冻着满室世家勋贵,地砖下铺设了错综复杂的火道。由专门人员不断将定量木炭送入炉腔,待火力顺着火道从地下传出,便可维持这大殿恰好的温暖。 因此这满殿之人,均自落座后便解了御寒的外袍,便是如此也有不耐热的闺秀香汗连连。 哪里有人如云渺般还将披风拢得严严实实呢? 虽然娇养得不见病容,但安乐郡王天生不足体弱气虚,仍可见一斑。 一些老狐狸暗中撇了撇嘴,心道这小郡王再受宠,自家女儿也万不能嫁给一个病秧子。 …… 云渺听罢永靖帝的话,疑惑偏头,蓬松绵软的狐狸毛轻刷过脸颊。 叫他就是为了夸件儿衣裳?莫不是不满自己太过靡费吧……可这斗篷是母亲赠的,颜色衣料他都喜欢的紧呢。 心里一慌乱,嗓子眼儿便莫名其妙痒了起来,云渺止不住轻咳了两声。 霎时间,两团红晕飞上了颊边。 永靖帝眼神一紧,指示身后侍立的大太监,“章谊,将朕内库里那件吉光裘取来,赐予安乐郡王。” 章谊:“奴才领命。” 底下窃窃私语起来。 “这吉光裘是何物?”有人压低声音,不愿显得太没见识。 “年前西域使臣进贡的大氅,衣物中难得的珍宝。” “据说入水不濡,入火不焦……” “再珍贵也只是件儿衣裳,无价之宝是圣上的拳拳之心啊。这满殿文武,哪个得了圣上的半句问候,就算问候,能细致到衣食住行上去?”说话的人压低声音,“依我看,就连七皇子也不能相较……” …… 云渺没想到这一出,努力憋住要溢出声的咳喘,再度行了个大礼,“谢圣上赏赐。” “安乐郡王落座吧……朕说了,今日是家宴,诸位不必如此拘束。否则既难享这美酒佳肴,也拂了朕待你们一片赤诚之心。”永靖帝哪里能瞧不出云渺正难受着,不免一股怒气郁结于心,声音也沉了几分。 话虽这样说,但在座的臣子哪里敢真和圣上攀亲戚。尤其是官职不高,半辈子没参加过宫宴的官员,忙不迭起身叩谢隆恩,一下子跪倒了一大片。 永靖帝倒也没实际制止,只是眼神示意云渺不必再起身劳动。 “众爱卿平身。”永靖帝的视线依旧在云渺身上,见对方止咳了才略略收回目光,“天寒地燥,朕桌上这道四神汤最是滋补健脾,拿去给安乐郡王。” “谢皇舅舅。”云渺只是遥遥拱手,并未起身。 心道,也许一年里皇上端着的时候太多,不愿意元宵也这么多繁文缛节吧,那他就识相点儿好了。 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也扮演个炮灰皇帝。不过既然是炮灰,肯定暴虐无道用不着这么拘谨。 云渺分神询问系统:「我是在身世暴露后才会死掉,对吗?」 系统想了想庞大的剧情力量,肯定道:【嗯嗯,宿主您放心好了。系统到时候提前抽离您的意识,一点儿都不会痛的。】 「呼,那就好。」 顾虑消除掉大半,云渺陡然放松下来,往嘴里送了两口汤,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随后无聊地搅弄着汤勺,心道这宫宴是又臭又长,还不如回去欺负齐忱呢。 永靖帝在上位瞧着云渺又用了几口点心,这才脸色缓和些。 这一番情形,底下人看的是清清楚楚,不免又爆发出一阵头脑风暴。 有人回想起那个民间传言,心思活泛起来。 段霖显然也想到了此处,翡翠夜光杯掩面作出醉酒状,不叫人瞧出半分失态。 5 狸猫 夜已深,风雪漫卷,铺天盖地是冷冽的白。飞鸟绝迹,红墙乌檐俱覆上一层厚厚的积雪。 齐忱于宫门外一颗古树下,沐雪而立。玄色衣衫溶于泠泠夜色,风雪之中衣袂翻飞,耳畔时闻大雪压断树枝的脆响。 他等到月光隐于乌云,等来了小郡王今夜留宿宫中的消息。 齐忱牵着马离开时,宣鹤殿内云渺刚刚歇下身。 患心疾者最容易困乏,睡眠又偏偏清浅。宫侍将锦被掖得一丝缝隙也无,随后放下层层叠叠的床幔,小心翼翼伏在脚踏上。 云渺这两日得到了太多惊人的消息,心神累得狠了,难得刚沾着枕头便安安稳稳睡过去。 然而宫里宫外,今夜有很多人无眠。 齐忱回到了幼时住的小院落。青栀去了后,这里被分配给了公主府的其他下人。 齐忱飞檐走壁,静悄悄地落在了房梁上,卧房中的人俱已睡着了。这是一家三口,孩子被紧紧围在正中间。 他并不是想来这里,而是拐个弯到了隔壁堆满杂物的柴房。 风一边呜呜咽咽,一边肆无忌惮拍打窗棂。 靠门的位置透出几分雪光,齐忱双臂交叠在脑后,倚靠在一堆冷硬的柴火上。 遥远的记忆瞬间夹杂着空气中的灰尘席卷了他。 齐忱回忆起青栀骂他最多的话——下贱胚子。 从记事起,青栀就在骂人。 骂天骂地骂世道,骂和她抢时新胭脂水粉的婆子,骂路上多看了她几眼的轻浮浪子。 有时在夜里,小小的齐忱听到母亲居然在骂皇帝和公主,缩在柴房害怕地发抖。唯恐有带刀侍卫破门而入,治娘俩儿个冒犯宗室威严的大不敬之罪。 后来,齐忱就不害怕了。他觉得母亲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地辱骂所有人。 自己夹在其中,也就不显得突兀。 有的时候,青栀会盯着他的眼睛瞧,像在看他,又像在透过一面镜子看别人。 那种神色齐忱一辈子也忘不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爱与恨一线之隔的眼神。 在母亲眼里,他是不该降世的下贱胚子。那谁才是不下贱的呢? 恐怕只有小郡王。 玉叶金柯,龙血凤髓的小郡王。 多少人捧在手里的小郡王! 下人失手打碎一个玉碗,是闯了弥天大祸。小郡王将价值千金的九连玉环摔着玩,是岁岁平安的好兆头。 从出生起,齐忱看到的就是公主府院墙里的天空。 小时候他的世界只有母亲,对方用恶毒的话伤害所有人,却唯独将小郡王捧到了天上。 后来,他被选中做护院,身边俱是一块儿练武的伙伴。那些五大三粗的侍卫累了一天,夜里躺在大通铺上就开始想入非非。 有回话头不知怎么转向了小郡王。 那人满口的污言秽语像棉花堵在了嗓子眼,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吐露,憋了半天,只是说—— “小郡王的手像今天中午吃的嫩豆腐。”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惹得满屋子粗汉笑话。 那人急了,语无伦次的解释,说他帮小郡王驯马又在一旁看护,还说对方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香喷喷的…… 冷冰冰的柴房里,齐忱将那些已经积满灰尘的记忆拿出来咀嚼,一一对证一一拼凑。 他现在是相信,有人的手的确能嫩得如豆腐一般。 这件事是真的。 但母亲说,他给小郡王提鞋都不配,少去显眼因为贵人多看他一眼都嫌脏。 也是真的吗? 齐忱口中噙着一根干稻草磨牙,眸中无悲无喜,只是疑惑。 …… …… 右丞相府,秦逸所在的院落还灯火通明。 院中昨日还满树含苞待放的一株新梅,今夜却在这满城风雪中潇潇洒洒地盛开了。来来往往的人掸得走肩头落雪,掸不去梅香氤氲。 秦逸将伺候的人都撵得远远儿的,一个人窝在书房,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些什么。 架子上古籍书画被翻得乱七八糟,各朝各代的大圣人躺在地上,时不时还遭到一个脚印。 秦逸在找前段日子武学生赠的“好东西”,他用布包了藏在一堆游记的后面。当时未寻着机会看,便撂到脑后好久。 他害怕父亲和大哥突然进来,慌慌张张之间还碰坏了博古架上的一樽花瓶,笔架前的一方砚台。 下人怕他划伤手想进来瞧个究竟,结果被好一通斥责。 到底放在了哪儿? 他明明记得,就在…… 找到了! 秦逸毫不顾忌大家公子风范,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新裁的衣裳还糊了不少墨水。 他着急忙慌之中手抖得不像话,怎么都解不开包裹的死结。实在不耐烦了,索性“撕拉”一声把布扯坏。 几本花花绿绿的书瞬间散落开来,封皮上写着——《龙阳秘谱》、《易钗而弁》、《品花录》之类的。 那个武学生告诉秦逸,别看这几本书都粗制滥造,但却是宫内传抄出来的。实实在在的大内藏本,皇子帝孙也看过学过呢。 当今大文朝断袖之癖蔚然成风,民间的南风馆更是数不胜数。达官贵人中,也有不少以蓄养的貌美男妓作为攀比炫耀的上好筹码,茶余饭后的风流谈资。 虽说今上并不耽溺声色,却也从未明文禁止过民间行龙阳之好。 故而秦逸也不多怀疑,挑出其中一本图最多的,细细翻看了起来。 起初“哗啦哗啦”翻得很快,书页都扯烂了几张。后来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起某个人,仿佛被猛灌了那宴席上十几樽流香酒,晕晕乎乎地倒在地上。 …… 秦逸憋得脸色通红,某种隐秘的快感席卷了全身,仿佛将要溺毙之人得救般大口喘气。 他静静听了一会疯狂跳动的心脏,待稍稍平复,便嫌恶地将手边脏兮兮的书丢开。 没过多久,他闭上眼睛又开始想,时而羞得笑意满面时而恼得抓心挠肝。 一直闹到后半夜,才胡乱洗了个澡,累倒在床上。 …… 同样的后半夜,七皇子宫中还没有歇下。 烛火摇晃,段霖斜倚在罗汉榻上一个人饮酒。他将寒潭香与玫瑰露混着喝,两壶冷酒下肚仍不见半分醉意。 段霖想起那个做了十八年郡王的人。 按道理,自己也早该封王了,而不是待在宫里做个无所事事的皇子。 他不怪父皇狠心。 帝王多疑,当初不顾群臣反对娶一介商女为后,便存了绝外戚结党干政之心。可皇兄偏偏鬼迷心窍去笼络臣子,犯了最大的忌讳。 他是废太子的亲弟弟,父皇迁怒也情有可原。 只是,迁怒之前呢…… 骨肉相连,哪个幼子不曾渴望过舐犊情深。都说天家无情,却不曾见到帝王之情全部给了外人。 除了沈云渺,哪个皇子得过永靖帝的亲自教导,又有谁敢骑在帝王脖子上放风筝? 不怪皇兄听信谣言,就连他也恍恍惚惚觉得……安乐郡王是永靖帝寄养在公主膝下的私生子。 荣安长公主当时与驸马闹得那般不可开交,怎么突然就怀上了? 长公主孕期一直身体安康,妇科圣手轮番照看,怎得足月偏偏生出沈云渺那个小病秧子? 还有第一眼见过孩子的稳婆,没过几日就思虑过剩暴毙了。 …… 段霖眉目阴沉,不见丝毫之前在宴上同云渺呛声的莽撞。明明是该攀花折柳的少年模样,却硬生生透出几分渗人的酷虐。 他把玩着手中用来盛酒的瓷杯,胎薄釉润,触之温润如玉。 这是他七岁那年从云渺那里抢的。 对方当时还不常住在宫里,大病初愈,永靖帝召见时随手赏了个督陶官刚献上来的瓷杯。 他使计拿走后又威胁恐吓了云渺一番,让对方真以为永靖帝不会为外甥处罚亲儿子。云渺抹干净眼泪跑开了,再也没提起这个杯子。 其实宫里并不缺这样的好东西。 可偏偏这只瓷杯名叫“千里江山”! “啪——”瓷片碎了一地。 寝殿中的宫侍都噤若寒蝉。 七皇子阴郁喝闷酒的模样,比暴怒时更可怕。 段霖斜睨了角落里发抖的小太监一眼,从身形认出这是宴席上倒酒的那个。 “过来,替本殿下更衣。” 段霖还穿着那件沾了酒渍的衣服。 小太监几乎是同手同脚磨蹭到了段霖面前。 他是将攒了两年多的银子全给出去,又认了位行将就木的老公公做干爹,才得以从冷宫调到七皇子跟前的。 没想到,一来就闯下了祸事。 段霖看着对方这幅唯唯诺诺、缩头缩脑的样子就来气,命人将竹节钢鞭取了来。 他不愿意脏手。 段霖一挥袖,鞭子甩在小太监的脊梁上,对方断线风筝般摔在了白玉地砖上。 “三分力罢了,可真够没用的。”段霖冷笑,“扛下来三鞭子,你就是有福气的。” 其他宫侍垂着头大气不敢喘,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敢为这个倒霉蛋求情,他们只期望千万别带累自己。 小太监被突如其来的鞭子打懵了,听见七皇子的格外开恩,一时规矩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茫然地抬起头,直视着段霖,眼中还有因疼痛逼出的泪花。 段霖正要打死这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却在看清那张脸时微微愣住。 流泪的时候倒有三四分像。 不过到底是个天生下贱命,比不得那个娇气家伙,连轻轻碰两下都跟要碎了似的。 “换个软鞭来。” 6 狸猫 雪霁天晴。 兴许是昨晚难得睡了个好觉,云渺今日没赖床自己起个大早,倒教经常伺候他的宫人吃了一惊。 身上穿了件月白色海龙皮褂子,云渺无骨蛇似的倚靠着软榻上的引枕,屁股底下铺了层软乎乎的黑狐坐褥。 他一边透过窗纸数外头结的冰棱子,眼睛都瞅迷糊了,一边琢磨着怎么刷炮灰值。 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云渺把系统揪了出来。 「小统,炮灰到底是什么?」 系统听云渺叫自己小名,高兴地放了个烟花,答道:【炮灰啊,主角成功路上的垫脚石喽!】 「垫脚石么?我怎么觉得自己像颗绊脚石。」云渺嘟嘟囔囔,试探道:「我就不能良心发现,直接把身世告诉齐忱嘛?干什么还要多欺负他这步……」 【渺渺宿主,您这么想就错啦!】系统拿出联盟《炮灰手册》开始科普。 【主角,都是小世界当之无愧的强者。既然是强者,那么别人的绊脚石就是他们的垫脚石。如果这点儿磨炼都受不住,怎么配做天道眷顾的宠儿呢?】 【渺渺你认为齐忱是换子世界的受害者,那有没有想过“沈云渺”又做错了什么呢?这些世界的炮灰,都是意识觉醒后的叛逃者,否则也用不着我们来填补剧情空白啦。】 「……」 系统还在叭叭叭念手册最后一章的模范员工采访,云渺已经失魂荡魄了。 他把联盟那番炮灰理论翻来覆去地咀嚼。 如果自己就是原原本本的“沈云渺”,身世暴露后不会进入下个世界,更换不来重生的机会,真的能够对齐忱有仁慈之心吗? 保不准,自己也会存侥幸心理呢。想着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兴许再遮掩下一辈子也没人知道呢! 可是……生命降生的时候都是没有错的,就像昨晚下的大雪,脚印都是后来踩上去的。 雪花落在市井街巷,就可能被贩夫走卒踩成泥水。若是落在御花园里,落在梅花瓣儿上,说不定还会被哪宫娘娘收去泡茶喝呢。 这个世界的齐忱和沈云渺不就是这样吗? 「小统,以后如果有那种蔫坏儿的炮灰角色,或者就是纯粹好人的角色,你帮我留意一下呗?」 云渺不希望再接这种处于道德两难境地的炮灰角色了。 系统:【没问题,渺渺宿主!我下次给你抢那种属于主角阵营的炮灰。】 联盟炮灰局不止一个系统,就像云渺的系统其实代号5757。每次发放小世界剧本,系统们都要用抢的,毕竟任务的难易程度多少不同。 5757本以为欺负主角更容易呢。毕竟那些“为主角挡剑而死”“对主角爱而不得”的炮灰角色,扮演不好便不能让主角受到触动,即使演完剧情点,炮灰值也不足以推动剧情。 不过既然宿主要求了,那他下次就努力试试吧。 …… 云渺不是一头扎进悲伤漩涡出不来的人,他想明白了,心道长痛不如短痛。 他总是要离开的,难道晚些离开就能少造成对别人的伤害吗?还是快刀斩乱麻,事情做绝些总比拖泥带水好。抓紧时间狠狠欺负主角,吸引仇恨值之后就死遁! * 榻上的小郡王不过长吁短叹发了一会呆,殿内伺候他的宫人就坐不住了,担忧地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不过一会儿,便七嘴八舌地围上来一圈。 两个太监率先争抢着你一句我一句。 “郡王爷,您上回来不是说想斗蛐蛐儿?那回刚入冬,蛐蛐都不精神,如今已精心养好了。” “是啊,夜鸣将军和招财大仙早想斗一场了,都等着您来呢。” 夜鸣将军是只能不停歇唱一整晚的蛐蛐,招财大仙则有对黄金色翅膀,威风凛凛。 云渺蔫蔫儿地抬起眼皮,摇摇头,他现在对斗蛐蛐没心情。 一旁的老嬷嬷本想让太监们逗着小郡王玩会儿,见对方兴致不高,便笃定地开口道:“今儿早膳那道口蘑肥鸡油腻腻的,咱们郡王爷用了几口,筷子都放下来了。这会子肯定饿了不是?” “奴婢这就让小厨房上些解腻的点心来。”嬷嬷看小郡王终于抬头眨了眨眼睛,忙补充道:“厨房还备着您素日爱用的零嘴和茶点呢。点心有金糕、玫瑰糯米卷、栗蓉酥,还有梅子姜等各色蜜饯儿;配的茶有顾渚紫笋、牛乳茶……” “停!”云渺从榻上爬起来,他潜意识里不敢猛然翻身,唯恐引发心疾,边穿靴边吩咐道:“茶不喝了,把那些点心包起来放马车上,出宫!” 宫里又没有主角,他还在这里浪费什么时间,总不好莫名其妙让人去府里套齐忱麻袋。 …… …… 勤政殿。 双龙嵌铜琉璃盖炉中,龙涎香柔顺甘甜的奇异土香弥散于室,香炉上翠烟浮空。 永靖帝批阅奏折时常爱燃此香,借以醒神开窍,日子久了也有益精助阳之效。 段桓正要批复一本请求复立废太子的奏折,大太监章谊却匆匆走了进来,赔着笑说道:“奴才刚刚奉命去宣鹤殿送吉光裘,瞧着安乐郡王拾掇着要离宫呢。” “离宫……”段桓放下手中的朱砂笔,揉了揉太阳穴,“这是长公主的意思?” 章谊见状马上将皇帝的手换下去,不轻不重地按摩起来,轻声道:“哪能呢,荣安长公主正陪着太后娘娘赏梅花。奴才去的时候,只有小郡王一个人,说冬日没什么意思,他在宫里憋闷的慌,要回去溜溜养的小马。” 段桓轻笑。 “多金贵的马,要他亲自溜。他是能骑马杀敌还是,”话到此处,段桓倒是突然想起一事,“今年冬狩在什么时候。” “回皇上,还有一个月,具体的日子要看钦天监。”章谊眼珠子一转。 “今年冬天其实算不得太冷……躲在帐子里那个小家伙也冻不着。”段桓靠在圈椅上,偏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让钦天监推算个就近的好日子,提前进行冬猎。” “奴才遵旨。” …… …… 这头云渺正窝在马车里边看话本子,边往口中塞蜜饯儿。 结果还没到宫门口呢,就有传旨太监急匆匆将一行人拦下。 只听外头叽里咕噜不知在讲些什么,云渺撩开厚厚的帘子,问怎么了。 这才知道,原来永靖帝下了道旨意,五日后于木林苑举行冬日围猎。 圣旨大体意思是冬日漫长,又值农暇时节,与其在室内昏昏欲睡,倒不如于猎场上策马奔腾一展英姿。 此举既可以宣扬国威,威慑外邦,又能锤炼体魄,考校士卒,使得善骑射的臣子展示一身武艺,方才不辜负冬日这场瑞雪。 云渺听罢嘴角嚅嗫,但倒也没说什么,他是知道永靖帝这个爱好的。 往年皇家围猎时,自己要么身体不适要么春困秋乏懒得动,总是错过。今年将将养好了一点儿,身心却还要扑在刷炮灰值上。 嗯……以后的小世界还有机会的,到时候说不定他能换具健康的身体,亲自参与打猎呢。 这次就算了吧。 云渺还是要出宫。 传旨太监见状正要宣读下个旨意,就见小郡王又转了性探出脑袋来,吩咐侍从转道回宣鹤殿,还赏了自己一捧金瓜子喝热茶。 “谢郡王赏赐,奴才在此恭祝安乐郡王新年体健,长保荣贵。”传旨太监脸上乐出褶子,跪地目送马车顺着来时辙回去。 传旨太监高声祝贺,云渺听到时真想跳下车回一句——“对不起啦,荣华富贵和身体安康我都保不住,恐怕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赏你了!” “呼——”云渺长长舒了口气,询问系统刚刚为什么要拦着自己出宫。 5757骄傲地拧了拧不存在的身体,【我刚刚看到那个人怀里还揣着另一道圣旨,距离近就去读了读内容,是要宿主您随皇家仪仗从宫里出发,直接去猎场。】 【关键在于,下个重要剧情就在木林苑,主角会在冬狩中大放异彩。炮灰值不急在这一时,咱们马上就换场地了,齐忱到时候肯定要贴身保护您呢。】 5757嫌弃宿主这样跑来跑去太累了,齐忱现在虽然没资格进宫,但去个猎场还是可以的。 「那好吧,我再完善一下计划也成。」云渺随遇而安,盘算着回去陪长公主赏雪,还要堆个大大的雪人。 反正他这具身体一年之内肯定会被抛弃的,还小心翼翼养着干嘛,他都十八年没玩过雪了! 7 狸猫 天子出行,军队万乘震动朝野。 永靖帝登高临下检阅围猎队形,在一番勉励之语后,扈从人员俱是热血沸腾,心知冬狩这几日的表现会是将来提拔赏赐的依据。 冬日虽寒,野兽却极易在雪地留下足迹。倘若运气上佳能猎到猛虎或引出黑熊,皆时跪献圣上,哪怕只留下个好印象或得几句夸赞,也是往后升官进爵的敲门砖。 就是猎只狐狸也好,做成衣裳或当小宠送人…… 有不少人偷摸打量着骑在马上的小郡王。 对方今日穿了身水红色骑装,翻领窄袖干净利索,腰身掐得很细。一根同色系忍冬纹发带将乌发全数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明艳张扬不可方物。 秦逸远远儿的就看痴了。 宫宴之后,秦逸便日日做梦。晚上就不消说了,尤其是白天,书房里学堂上骑射课时…… 梦里他和小郡王琴瑟和鸣,如胶似漆,从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再到相许,好一对佳偶天成! 他这几日才明白书上那话——“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见不到小郡王的时候,他可不是心如柳絮纷飞,身如浮云漂荡?院里的梅花再好也比不上那晚的余香,“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恰是相思最痛最猛之时。 只是,那国子学的监丞实在可恶,他不过静悄悄发自己的呆,对方还胡子一吹跑到他爹那里告了一状。 不过祸福相依,虽说关了两天禁闭,但此刻不就又见到小郡王了么。 分明从前那么多年都没参加围猎,偏偏这回圣上降恩命国子学挑了一批学生,对方就来了…… 小郡王可真好看啊。骑在马上脊背挺直如雪松一般,神态却懒洋洋的好似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就是那个牵马的奴才不讨喜,挺着张死人脸像媳妇儿跟人跑了似的。 还不如让换他上去,定能将小郡王逗得眉开眼笑。 …… 齐忱时隔多日终于又回到了云渺身边,此时侍立在对方身侧牵着马,像樽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活雕塑。 他已经忍受那些肆无忌惮打量云渺的视线很久了,尤其是斜右方一个花孔雀似的青年公子哥,长得人模狗样眼神却实在下流。 真不知是哪家来的痴子,他爹娘竟也能安心放出来。 “去那边儿。”云渺用鞋尖踢了踢齐忱的肩膀,故意摆出副没事找事的嘴脸,“去瞧瞧我那个表弟猎到什么好东西了。” 前面不远处是七皇子段霖,他也瞧见了云渺,不过勒马在原地对着这边似笑非笑。 齐忱听命调转马头,然而手下这匹名为“乌云盖雪”的小黑马犟得很,根本不打算听这个临时调来的愣头小子指挥。 若是马背上没坐着人,就是再烈齐忱都会将它训得服服帖帖,只是小郡王明显将这畜生当爱宠…… 察觉到齐忱面露难色,云渺开怀,他就在这儿等着为难主角呢。 他矮身凑到齐忱耳边,两人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压低声音道:“你连只小马都使唤不动,可见是比畜生还没用的家伙!再给本郡王丢脸可饶不了你,哼。” “……”齐忱只是感到猛然有一股香风袭来,气音覆在耳边一字一顿,将他说的耳边滴血面色铁青,“小郡王教训的是。” 是了,他这几日都待在长公主府无所事事。既然早得了要随行小郡王冬狩的消息,怎得就没有提前去马厩将乌云训好呢? 也难怪小郡王不喜他。 【炮灰值+10】 系统放烟花:【宿主好棒!宿主威武!】 果然! 云渺内心振奋,蹿着身子又重新坐直,仿佛刚刚撂狠话的不是自己一般。 他就知道,正直的主角们不止讨厌无缘无故欺负自己的人,更讨厌那些明明满肚子坏水儿还不承认的绿茶! 明明他早就吩咐过人,不许齐忱接触乌云,可现在却指责对方连马都训不好。 还假模假样,表面和善不摆架子地跟齐忱说话,实际骂的对方敢怒不敢言。 云渺不禁内心抽了口凉气,觉得自己简直在作死的道路上策马奔腾,推动剧情点、刷满炮灰值指日可待。 云渺这幅志得意满的样子,落在旁人眼中却变了味道。 秦逸冷眼瞧着谁都不理会的小郡王,居然笑意盈盈和个奴才说悄悄话,还主动躬下身子。可那个奴才却不领情,木头桩子一样满脸高傲,成何体统! 这种不解风情的人,做个男宠都不够格,怎么偏偏入了小郡王的眼…… 秦逸义愤填膺,对着齐忱横挑鼻子竖挑眼…… * 云渺轻轻拍了拍乌云的头,对方就停下了甩尾巴的动作,温顺地朝着七皇子一行走去。 齐忱依旧牵着缰绳,护着小郡王。 要按平日的习惯,云渺才不会主动往段霖那个讨厌鬼跟前凑呢。 只是他这五天思来想去,终于筹划出来个既可以欺负齐忱刷炮灰值,又能让齐忱得到其他人赏识的办法。 “小表哥今日瞧着气色不错。”段霖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手心的软鞭,略带新奇地瞧了几眼云渺身上的骑装。 木林苑附近都是提前清场过的,他们此刻所在区域也并无猛兽出没。 因此段霖附近也没跟近卫,只有个小太监低眉垂首在身侧捧着把弓。 齐忱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察觉到,那个小太监随着七皇子甩鞭的动作细微发着抖。 往日都是段霖找云渺的茬,今日位置调换,云渺模仿着记忆中对方的模样,冷嘲热讽道:“只要没你在眼前晃悠,我气色天天都好。” 话一出口,云渺倒是愣了一瞬。 在宫里那几日,对方倒是难得安安分分没来找他的麻烦呢。 段霖抚鞭的手也是一顿,随即眉梢一挑笑得欠揍,“怎么,我不过几日没去叨扰,小表哥就想我了?” “我这不是怕你真的哪儿出了毛病,特意来问候问候。可别今晚大家都满载而归,你却拉不开弓射不得箭!”不管是不是把自己也骂了进去,云渺继续挑衅。 病歪歪还要人帮忙牵马的小郡王,此刻脸上都骂出了几分血色,段霖惊异,但嘴上也不饶人。 “多些安乐郡王关怀。”段霖笑得不怀好意,“小表哥穿红的就是好看,我再没用也要连射三箭为你驱邪积福啊,是不是?” 段霖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大笑出声,一时眉眼间邪气肆意,未下马一个侧身从小太监手中夺过弓。 云渺莫名其妙,心道段霖是中了邪不成,不仅不生气还笑得像个傻子。 身旁一言不发的齐忱却是听懂了,也不管什么尊卑,面色不甚好看。 原来,大文朝迎亲历来有个习俗。花轿进门前,新郎官儿要向轿门连射三箭,箭头无镞。 一则彰显夫君身强体健,既可保护新娘又可打猎养家。 二则借箭矢锐不可当之势,驱除新娘一路沾染的红煞,妖魔鬼怪不敢近身。 那七皇子分明是不顾礼俗,将小郡王比作未过门的新媳妇儿,肆无忌惮地取笑! 只可惜云渺在这个世界身份贵重又体质羸弱,一贯不往人堆里扎,哪里见过这等婚俗。 他只当计划出师不利,既然激怒不了段霖就干脆开门见山。 “段霖!”小郡王叫停了讨厌鬼即将开弓射箭的动作,眉毛微蹙,嗔道:“你敢不敢和我家侍卫比试?就比谁今日射到的猎物多!” 接着小郡王便一脸骄傲,朗声将齐忱夸的天上有地上无,仿佛是大文朝一等勇猛。目的就是要激起段霖的好胜心。 林野中树木凋零,万里银霜。 然而美人乌发如云顾盼生辉,雪腮被冻出一抹绯红更显艳逸绝伦,仿若一只枝头抖动的梅骨朵能消冰融雪。 这回附近的人都听见了这桩官司。眼红嫉妒的人瞬间从秦逸一个变成了十几个。 他们早就蠢蠢欲动想趁机会上去结交,谁知被个奴才抢了先。 “那个侍卫是哪儿冒出来的?从没听过这号人。” “安乐郡王不仅与其举止亲密,居然还向七皇子举荐,真是好手段。” “麻雀是变不了凤凰的。” …… …… “我若输了,这个奴才的命随你处置。”云渺话音刚落,齐忱就神色一暗。 【炮灰值+10】 “好吧,既然你想玩。”段霖故作失望地摇摇头,“只是,这赌注价码可不够。” 无法无天的小郡王扬起下巴,加重赌注,“那你还可以随便朝我提个要求。但你若输了……” “让你提两个要求。”段霖明显觉得自己牺牲更大些,毕竟奴才的贱命值几个钱,皇子的一个承诺可是金口玉言。 不过他也不会输就是了。 云渺早就问过系统,得知主角的骑射是小世界一等一的厉害,这番比试肯定能赢。而且主角不死定律,一切危险都能逢凶化吉。 届时他就能一举三得—— 一让齐忱因为险些丧命恨上自己; 二让永靖帝发现齐忱骑马打仗的才干; 三让段霖输得心服口服拉拢这个真表哥,为以后揭开身世做铺垫! 小郡王找到了乐子,志得意满。 段霖这几日怒气发泄到了别处,此刻有些略带无奈的温和,“我倒要看看,什么好狗也值得你夸的这般天花乱坠。表哥可别自大过头。” 小狸奴想要炫耀刚到手的新玩具,那他就陪着闹闹好了。 接着段霖便调转缰绳策马向林子深处奔去。 小郡王则“大发慈悲”,将自个儿那野性难驯的坐骑让给齐忱,快马去追。 8 狸猫 七皇子和齐忱一前一后离开,没了这两人掣肘,围场内部剩下的人俱是蠢蠢欲动。 以右丞家小公子秦逸为首,一行人满脸笑意地凑上来见礼,将云渺团团围住成了个圆心。 这场面,活像要大费周折围猎一只兔子。 “见过安乐郡王。” 秦逸腰系玉带英气勃勃,横跨一步抢先见礼。他生怕云渺对自己印象不深,把父兄官职家住何方年纪表字都说了一遍。 其他人见小郡王面上隐隐有不耐之色,生怕对方甩袖就走。都暗道这厮今日吃错了什么药,一人一句报上姓名也就够了,不给其他人活路不成。 待奈何秦逸家世颇高,为人又风风火火好勇斗狠,素日在国子学是领头羊一类的角色,其余人倒不敢打断他。 “哦,我知道你。”云渺其实也被秦逸那一堆话绕得云里雾里,不过他确实对这人有印象。 一则这人是剧情线里出现过的人物。 大多数龙傲天身边都会有若干小弟和铁哥们,高情厚谊为其两肋插刀。这个小世界中,秦逸便扮演这样的角色。 他起初嫌弃主角身份低下,后来则被其武艺折服,甚至随齐忱南下剿灭叛匪。 二则云渺虽然天生体质羸弱不堪,但并非一开始便被拘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云渺养到十三四岁时身体渐好,心疾不经诱发便很少再犯。 加之这个年纪的孩子又不是能拘束住的,长公主便听从了太医的建议,鼓动云渺在外头结交些好友,一块赋诗也好投壶也罢,总能散散心。 谁料知人知面不知心,明明都是些精挑细选出来的世家公子,却拐带着小郡王去南风馆开眼。 这事传到长公主耳朵里,勒令云渺不许再和那群狐朋狗友出去,省得带坏她的乖宝宝。 还命人去将京中那些素日名声不堪,顽劣异常的公子哥儿们查了个底朝天,让云渺记下后见着了绕道走。 不理那些脏的臭的! 那个禁止名单里,秦逸的名字赫然在上。 这人有什么毛病来着? 小郡王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只是时间太过久远实在记不清了。 而这话落在秦逸等人的耳朵里,效果则是—— 秦逸:小郡王居然听过我的名字!真好。 其他人:小郡王居然听过他的名字!嫉妒。 …… 秦逸心头一喜,都快以为他并非单相思而是两情相悦了。 上前就要带云渺去打猎,他还不敢直接拉手只是隔着袖子拽住手腕,接触的地方仿若触电般酥酥麻麻。 秦逸先前的能说会道不见了踪迹,耳垂红得滴血,结结巴巴道:“你,你想要兔子还是鹿,要不咱们去寻寻有没有红狐吧?我知道怎么抓,保准能活捉……” 云渺心道母亲那张名单果然不错,这人怎么上来就动手动脚的,他们很熟吗?新做的衣裳都被攥得皱巴巴了。 虽然云渺心里对捉狐狸挺感兴趣,但当务之急还是刷炮灰值。 既然秦逸是主角未来的好朋友,那也就是他要打压的对象! 小郡王费劲吧啦地将胳膊从秦逸手中抽出来,也不理其他还眼巴巴等着介绍自己的人了。 小孔雀巡逻似的故意挺起胸膛眼神不屑,唇瓣翘起一抹讥讽的弧度,道:“你算什么东西,看着就是块儿废物点心。本王想要什么用得着你给我猎?” 小郡王骂人词汇的储备量实在不多,翻来覆去就是——“你算什么东西”、“废物点心”、“不自量力”。 对于皮糙脸皮也厚的秦逸来讲,没有半点儿杀伤力。 偏偏云渺还将秦逸因为被心上人拒绝而受伤的神色,当成了是自己用语恶毒、专横跋扈的功劳。 还心道,自己可真是天下无能第一,古今恶毒无双。 系统收到了“炮灰值+5”的提示,也欢欣鼓舞,夸赞道:【宿主威武!】 …… 秦逸怒火中烧。 什么叫想要什么用不着他帮忙猎? 那要谁帮忙?那个叫齐忱的狗奴才吗!? 小郡王定是被外头的狗尾巴草迷了眼睛。 不就是比谁收获的猎物多么,他也要去,等凯旋时小郡王便知道谁才是最好的! 这么想着,秦逸便上了自己的马,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策马向林子深处去了。 他才不撂狠话,他要用行动证明那个齐忱就是个废物,给小郡王一个惊喜。 见把主角的好兄弟给气得一言不发,骑马散心去了,云渺乐颠颠儿地转身就要回帐子,还不忘把段霖扔在原地的小太监也带上。 段霖果真不是什么好货,自己都走了还让下人杵在那里,傻愣愣的也不怕冻坏了。 悬于正中的太阳被一块乌云紧紧裹挟,金光挣扎着出来后也雾蒙蒙的,之后的天气只怕比现在要冷。 云渺虽则穿得厚实,但脸上却并无遮挡,此刻两手捂着冷冰冰的双颊往帐子里跑。 那个小太监也跟着跑,样子比病歪歪的小郡王还踉踉跄跄几分。 …… …… 云渺捂着耳朵急吼吼冲进自己的帐子时,没注意到外边侍卫惊慌示意的眼神。因而并不知道门口有人,一头撞在了个宽阔脊背上。 “嘶——” 硬邦邦的,鼻梁撞痛了,鼻尖也红彤彤一片。 云渺的手换了个位置,捂在了自己命途多舛的鼻子上,眼尾泛起红晕,生理性泪水蓄满眼眶要掉不掉的。 拿后背撞他鼻子的那个人转过了身,然而那张熟悉的面容让云渺敢怒不敢言,只能用牙齿轻轻咬住下唇瓣,努力抑制要溢出声的呜呜咽咽。 段桓今日并未穿龙袍,而是换了件寻常私服,天水碧的颜色温润随和,倒不像个帝王而是寻常人家的清俊贵公子了。 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了云渺半天。见对方要哭不哭,那泪珠子怎么都掉不下来,于是就大发慈悲伸手帮了他一把。 “啊。” 云渺痛得轻叫出声,猛然连连后退几步,连尊卑都抛在了脑后。眼中残泪未尽还多了几分怒意,一双桃花眼睁大仿佛不可置信。 原来永靖帝刚刚伸手掐了云渺的右脸一把,碧玉扳指还抵在对方脸颊的软肉上,生生造出一片红痕。 这只碧玉扳指是永靖帝登基后就不离身的,翠色无暇细腻温润,还命工匠精心雕刻了松鹿纹。那是段桓头一回以帝王之仪参加春狩,一箭射中的鹿。 上头还有题诗,任谁看了都知道是御用之物。 “作什么掐我?”云渺扁了嘴。 他现在不仅不冷了,脸上还火辣辣得疼。 帐内侍候的人都心里一惊,这安乐郡王怎敢如此和圣上说话。 云渺则不以为意。系统斩钉截铁地说了,身世暴露这个剧情点没走完,永靖帝不可能赐毒酒。就算要打板子治他个不敬之罪,也还可以屏蔽痛觉呢。 这么无缘无故欺负人,他才不受这个委屈。 …… 对于云渺的逾越,永靖帝心底升起些许不悦。 这里并非只有他们二人,难道云渺恃宠生娇到忘了何为忠君爱国、孝亲顺长吗? 帝心难测也许就是如此,你谨小慎微毕恭毕敬他嫌你无趣,你从心所欲直情径行他又感到冒犯。是故伴君如伴虎。 段桓面色骤沉,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帐子内气压骤然沉重。 然而当凝神望向云渺,视线落在那半边被他掐弄的脸上时,段桓又放弃了即将出口的惩戒。 帐内不透天光略昏暗些,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小郡王雪肤如瓷,那双眼里还汪着清泪,桃花带雨水雾氤氲。 许是之前手下的力气的确重了,云渺右侧脸颊隐隐印上了那碧玉扳指外侧的松鹿纹。 艳艳的很好看。 仿佛一副被盖上了私印的美人图。 “阿菟怎么越大越娇气了,怎得这点儿力气都受不住。”段桓语气柔和唇边带笑,似是无奈地摇摇头,“朕不过瞧你脸冻得白了些,替你暖暖。倒不为自己哭哭啼啼地害羞,还先怪起朕来了。” 明明是你先用后背撞我鼻子。 云渺心中不忿,但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松开了牙齿露出留有淡淡齿印的唇瓣。 他知道做皇帝的都高傲,肯解释一句就已经很不错了。 虽然这解释有倒打一耙的嫌疑。 见云渺低头看鞋尖不说话,段桓再次放低了身段,用诱哄的语气道:“这帐子口冷风容易灌进来,阿菟去榻上躺着吧。伺候你的下人还算尽心,早早把那褥子用香炉熏好暖着,还备了一桌子吃食。” 永靖帝好多年不曾叫云渺这个乳名,如今猛然想起多叫了几回,心中竟浮起几分异样之感。 “谢陛下关怀。”云渺其实早就闻到了糯米藕的甜香,他之前出去时还吩咐人给他备好山楂茶呢。 此刻被永靖帝说的有些动心,顺着梯子往下爬,磨磨蹭蹭地挪到了榻上。 下人替云渺脱掉了靴子,又将早上束发时紧紧编得几绺小辫子松散开,将乌发披下重新绑了发带。 有人想替永靖帝也调个舒适的椅子来,或者再搬个软榻两人并排躺着,却被对方摆手拒绝了。 段桓衣袍一撩将云渺往榻里头滚了滚,空出一片狭小的空间。 云渺还以为段桓想要和他黏糊糊热得要死挤在一块,挣着身子就要爬起来。谁知对方只是挨着他坐下而已,连衣角都不曾碰到一起。 于是云渺舒舒服服地缩回了被子,手里捻了块儿薄荷糕,又就着暖乎乎的山楂茶喝。 云渺开开心心吃了多久,段桓就静静看了多久。 许是小动物的直觉,云渺察觉出不对劲,手中的糕点拐了个弯儿送到段桓嘴边。 “朕不吃。”段桓面上依旧是那副矜贵冷清的模样,嗓音却微微发沉,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缓缓探出,意欲抚摸云渺右脸。 那道松鹿纹已经淡去,红痕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段桓心头莫名升起些烦躁,手边这张脸太过白皙,还是红润些好看。 指腹滑腻温润的触感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段桓情不自禁想要顺着脸侧往下滑时,云渺往后躲了躲。 嘴上还嘟嘟囔囔的,“有点儿冷,我再把被子裹紧一点。” 接着段桓眼前便出现了一个脖子都没有的蚕宝宝。 …… 永靖帝将刚刚的旖旎之情压在心底,轻轻弹了下云渺的脑壳。嘴角带着些对晚辈的宠溺轻笑,却垂下眼帘神色不明。 心有所觉,亦作不解。 云渺觉得刚刚那股奇奇怪怪的氛围没有了,开始后悔把自己卷那么紧,现在连扭动身体都费劲。 段桓欣赏够了云渺扭股儿糖似的窘样,终于好心将对方解救出来,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就不想问问朕来看你是为什么?” “……”云渺停顿了半晌,目光闪烁,开始即兴发挥:“定是天寒地冻,皇舅舅处理政务时神思凝滞,想要随便散散心,没成想逛到了这里。” “你这是暗讽朕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啊。”段桓眉眼间藏着笑意,一巴掌拍到了云渺屁股上。 居然又打我! 虽然隔着被子打人并不疼,那里肉又最多很抗揍。 但打得可是屁股啊!羞不羞! 云渺都能听到下人在窃笑,一个骨碌翻起身来就要向永靖帝讨说法。 谁知段桓好似料到了这一招,忙指着角落开口道:“你瞧那是什么?” 云渺狐疑地顺着手指方向望过去,随后惊喜大叫:“小狗?!” 帐内昏暗,之前云渺一直没注意到最角落有个蓝布罩着的小笼子。 此时下人应永靖帝要求掀开蓝布,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那是只红棕色夹杂几丝灰的小动物,耳朵像小奶狗,脸又像是丑萌丑萌的土猫,好的是天生带笑。 这小东西此时猛然见到满帐子的人下了一跳,嗷呜嗷呜叫的云渺心都快化了,忙命人抱过来。 段桓哭笑不得,“这是赤狐。哪里就是狗了。” “狐狸?”云渺又仔仔细细瞧了一遍,觉得这长相和传说中的狐狸精一点儿不像。 “这只赤狐还小,待长成后漂亮的很。”段桓眸色温和地凝视云渺,意味不明道:“只是这小家伙太聪明,不能总是纵着。否则长大了会训不熟,不听你的话。” “不听话就不听话!”云渺一听这是狐狸,对方长大后就有毛茸茸的大尾巴可以撸,什么烦恼都在此刻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甚至不顾永靖帝反对,硬要将小狐狸抱在怀里亲昵玩耍。 嘴上也不嫌弃不冷了,一脚把身上的被子踢开,专门抱狐狸。 话也多起来,还拉着段桓问长问短。 “该给宝宝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名字是大事,要叫一辈子呢。不能太随便……我要回去翻翻书。” “可以给它穿衣服吗?” “它喜欢吃什么肉,烤鸡?” “这个糕点应该不能给它吃吧。” “皇舅舅,你说……它是公的还是母的呀?” …… “是公的。”段桓止住了云渺想要翻着看看的动作,命人将这赤狐抱下去喂点吃的。 打发走了那个叽哇乱叫的烦人小玩意儿,段桓随口问道:“如今有了狐狸玩儿,可消气了?” 段桓自己都没意识到这话中的酸意。 一代帝王竟然羡慕嫉妒起个小畜生,说出去怕是要贻笑大方。 “嗯……”云渺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 他确实一点儿都不气了。 段桓有些意外。 他回忆起探子之前报来的所见所闻。 老七和安乐郡王身边的一个奴才比试起了射猎。 右丞家的小儿子对安乐郡王颇为狎昵,恐有亵玩之意。 还有……安乐郡王似是很想要只狐狸? 9 狸猫 暮色四合,北风呼啸。黄昏时一抹残阳将枝头最后的积雪融化,大片淡橙色云雾霎时碎落在天边。 帐内噼里啪啦的火炉旁,小狐狸垫着爪子睡得正香。 一旁的软榻上,云渺也裹着锦被半梦半醒,不时皱眉似是睡得并不安稳。 被窝好舒服,不想去考试…… 不对,他毕业了嘿嘿。 还是不对劲,好像忘记了重要的事情。 …… “安乐郡王、安乐郡王?” “嗯……”云渺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喊声唤醒,逐渐睁开眼睛。他感觉自己被拖入了一个深深的梦境,想清醒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这幅梦魇的模样将守在一旁的小太监长生吓坏了。 呆愣了好一阵缓过劲,云渺迷迷糊糊地披着被子爬起身来,揉揉眼眶道:“齐忱他们回来了吗?” “回郡王的话,七殿下与齐侍卫半个时辰前便回来了。” 细弱蚊蝇的回话传到云渺耳边,他有些奇怪地顺着声源凝神望去,见是之前带回来的那个段霖身边的小太监。 “原来你还在这里啊。” 云渺以为段霖回来了,对方就要赶去伺候呢。他话说着,没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泪珠挂在睫毛上闪烁。 这句话落在长生耳朵里,便变了个味道,以为小郡王是厌弃自己了,膝盖一软忙跪下谢罪。 没有主子的命令,长生是决计不敢乱跑的。 他原本要站在原地守着,等七殿下回来吩咐,却莫名被小郡王亲自带回帐子烤火,连和圣上叙话都留在近旁。 就连在小郡王身边侍候的老人,也默认对他客客气气。 长生便自以为时来运转,终于要脱离七殿下被调到小郡王身边伺候了。 于是喜悦与期待充盈胸膛,一直在心中感念着小郡王恩德。 对方睡着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伺候,添炭火、掖被子、喂水喝。 可谁知道,小郡王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要赶走他…… 既然不打算留下他,为什么还要将自己从那冰天雪地中带回来? 这小郡王知不知道,这是要将他往死里害? 你施舍我一点点,我的命就不会这么苦;可你一句话,也会让我生不如死。 是不是故意害我?你们主子间不对付,就要拿我一个奴才做筏子…… 自以为是,滥好心的小郡王! …… 云渺被长生扑通一跪吓了一大跳,让对方起来,可他却低着头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便伸手去拉衣角要将人拽起来。 只是没想到,对方看着瘦瘦弱弱一个小太监,跪在地上却纹丝不动。 云渺刚睡醒本就迷迷糊糊,浑身也使不上多少劲力,反倒是一个趔趄就要栽到小太监身上。 “诶、小心!”云渺伸着胳膊努力往后扑棱。 长生从怨恨中猛然惊醒,下意识伸手抱住跌落的小主子,然而两人身体接触的瞬间,却因触碰到鞭伤而难耐痛楚一齐向后倒去。 刹那,呼吸间尽数被馥郁梅香所占据。 身后是冰冷坚硬的砖石,身前却是温热柔软的身体。 长生看着瘦骨嶙峋,实际身量同骨架却大。小郡王的下巴恰好窝在他的脖颈处,呼吸间带起酥酥麻麻的痒意,在颈间缠绕。 不属于他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怀里。 云渺见把小太监撞到了地上,慌忙挣着要起身,可长生却拼命收紧手臂,拥抱得云渺喘不上气,好像这样就能将丢失的东西找回来变得完整。 挣扎间,云渺因睡了一觉而松松垮垮的发带掉落,缠在长生的脖子上。 柔软乌发散落于肩头,发丝调皮地在对方脸上滑过,像是一匹绸缎覆在脸上。 半梦半醒,昏昏沉沉。 长生不愿意睁开眼睛,他感觉自己背上的鞭痕不痛了。 因为正有鲜活跃动的生命在他身上激烈挣扎。 意识被夺走。 长生的手死死扣住小郡王的双臂,常年做粗活的优势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对方被制住毫无还手之力。 长生突然不害怕被打了。 他抓住小郡王柔若无骨的手,死命往自己脸上扇。 并不痛,更像是怜惜轻柔的抚摸。 …… 云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太监好像疯了。 他已经挣扎地累了,此刻泪眼婆娑,终于想起喊人进来。 抬头望向帐门口,发现熟悉的身影正大步流星走进来。 齐忱刚撂开帐帘,便看见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手中突然冒出颗石子弹向那太监的胳膊。 长生顿时被卸了力气。 和他过往十九年中每个无力的时刻相同,捉不住想要的,被夺走拥有的。 “小郡王?”齐忱快步上前,将云渺从长生身上打横抱了起来。小心翼翼把人放在软榻上,带着薄茧的指腹将被泪水黏在脸上的发丝拨开,问道:“身体有不舒服吗?” “……” 云渺有些呆愣,还没从刚刚发生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帐子中炭火太足,云渺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瓣,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恍恍惚惚甚至觉得梦还没醒。 是段霖让小太监捉弄自己的吗? 是的,小郡王将其定性为捉弄。 毕竟暗杀或者欺负一个人的方式,绝对不是将那个人的手握着去打自己,更不是在对方跌倒时当人肉垫子。 “是不是?” 云渺偏过头向齐忱求证,声音轻得宛如清晨湖面上的薄雾,风一吹就飘散得无影无踪。 “什么?”齐忱不明白,只当小郡王受了惊吓还没走出来,预备叫太医时云渺却又开口了。 “段霖在捉弄我,借这个小太监的手,对不对?” “……” 齐忱不知道。 他进来时,看见小郡王衣衫不整和地上那个太监抱在一起,骑在对方腰上脸色潮红。 明明是一副在欺负别人的模样,却泪水涟涟又羞又恼。 不过即便如此,齐忱也不愿意相信是小郡王想强迫一个奴才。 小郡王会吗? 会看上一个和自己身份天悬地隔的下贱胚子吗? 不会的,至少不可能是连他一颗石子都敌不过去的太监。 娇生惯养的小郡王,应该要一个能保护他的人,而且不能是个太监才对。 10 狸猫 长生回去了。 像一抹游魂,只是混沌沉重。 怀里兜着几瓶治外伤的良药,压着长生不让他飘起来。 他没想到自己不顾死活地放肆了一回,却没激起一丁半点的水花。 小郡王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罚,只是找太医帮他包扎了一下磕破皮的脑袋。 倘若今日被治罪或打骂,长生也许会熟练地跪下痛哭流涕求饶,恨恼自己的鬼迷心窍。 可事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没能留到小郡王身边,回到七殿下那里等着他的依旧是鞭子。 这让长生诡异地升起一股勇气,觉得七皇子那里也没什么可怕。 …… …… “太医,劳烦您再给小郡王号个平安脉。” “不号!”云渺先前还软乎乎地靠在齐忱怀里,此刻跟炸了毛的猫一般弹起来,冲对方怒目而视,“凭你也敢做我的主?” 云渺的心疾是难以根治了。素日不发作时,太医号完脉象说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话,便会开几副补药让他将养,方子个个苦的人要死。 如今齐忱一开口,云渺便从刚刚被小太监捉弄的事情中回过神,想起刷炮灰值的正事来。 “你既然有脸回来,看来是赢了射猎喽?” 云渺心底知道主角毫无疑问会赢,面上却摆出一副即将发难的刁蛮样。谁知对方和之前的小太监一样,他刚说了一句话就跪下请罪。 “……奴才无能,让小郡王失望了。请小郡王责罚。” “你当然无能,你……说什么?”小郡王好像遭到晴天霹雳一般,不可置信到结结巴巴:“你、你怎么可能输给段霖!?” 云渺天塌了似的在帐子里转悠来转悠去,惹得小赤狐也随他吱吱吱的叫。 主角光环跑去哪里了?说好的骑射打仗的功夫一等一呢! 不对劲不对劲,齐忱怎么可能输啊? 齐忱看着小郡王眉头紧蹙,一副精致眉眼染上几分愠色,像个小老头似的背着手踢踢踏踏转来转去。 他便知道,自己让对方失望了,心脏被猛然攥紧。 若不是那个秦逸横插一脚…… 齐忱一言不发,眸中闪过一丝冷冽。 然而下一秒,他的膝盖便被人轻轻踢了一下。 不知何时,小郡王已经晃悠到了齐忱面前,一双桃花眼气得染上了几分水色,口不择言道:“你居然还敢回来?” 云渺真想晃晃齐忱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都装着浆糊。 主角的聪明才智都去哪里了?打赌的时候对方就在旁边,难道不知道输了就要把命赔给段霖? 不找个地方躲起来,居然还傻愣愣地跑回来是怎么一回事! …… 齐忱一直觉得小郡王的声音很好听。刚睡醒时,音色像春日缠绵的风慵慵懒懒,尾音还会带着不自觉的勾人笑意。 清醒时候,声音又变成了夏日深涧的一汪潺潺清泉,清透干净,说不出的悦耳动人。 齐忱抬头望向小郡王,对方还在还在说着赶他离开的那些话。 唇若丹霞,翕张间露出一点儿碎玉似的雪白牙齿,如梅花含雪。 明明看起来那么柔软,为什么总是说些伤人的话呢? 他并非完全输了,明天会给小郡王赢回来的,不是吗? 就这么轻易舍弃,一点点机会也不要给吗?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下一个接替他的人…… ……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找段霖!”云渺嘟嘟囔囔,越想越有把握,“命令小太监捉弄我的事情还没和他算账呢,万一心疾发作死掉呢?一命换一命抵干净了吧……” 小郡王快将自己说服了,就要穿衣服立刻去找段霖,预备死缠烂打撕毁赌约。 炮灰没有人品,更没有赌品! “走!”云渺上手去拽呆子侍卫的衣角,“快呀,别磨蹭。” “明日还会再比一场。”齐忱反握住云渺的手,将其放在自己的心口,墨色瞳孔将对方紧攫在眼底,声音嘶哑仿若淬了冰,“小郡王当真要现在赶奴才走吗?” “……你,什么意思呀?”云渺眼中透出几分迷茫,也忘了抽出自己被对方紧紧包裹的手,喃喃道:“你不是输掉了吗?” 从对方话音中听出几分转圜的可能,齐忱眸中闪过点点星光,正要开口解释时,帐子外守卫进来通报。 “郡王爷,右丞家小公子秦逸在外头闹着要见您。奴才说圣上不让旁人打扰您安眠,可对方坚持要请见。说是和七皇子与齐侍卫共同围猎了一头黑熊,请您去看。” “黑熊?”云渺现在有了小狐狸,对旁的猎物一概看不上眼,不过听着这事和赌约有关,便同意了求见。 …… “小郡王安!” 帘子掀开,一只横冲直撞的大狗仿佛被放了进来。 秦逸刚回来时就想来求见,只是因猎到了黑熊,被一群人围着惊呼起哄了一番。 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却发觉自己的衣裳脏的不堪入目,灰尘血迹汗渍……因来不及烧热水,忙跑去找了两桶冰水将自己从头到脚冲的干干净净,除了凛冽的冰雪气息再没有一丝异味。 又换了件新衣裳,这才敢来见小郡王。 谁知道这个狗侍卫倒比他还快一步,也换了件衣裳。 “你这以下犯上的东西,还不把手放开!”秦逸妒火中烧,他还没摸过小郡王的手。 “行了。你怎么掺和进去的?”云渺不当回事地抽回手,毫不客气地质问,“猎黑熊是怎么回事?” 秦逸以为自己的英勇风姿这么快就传到了小郡王耳朵里,顿时眉飞色舞,将自己及时赶到并助人猎熊的事迹绘声绘色讲了一遍。 云渺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秦逸一路寻摸猎物,虽收获不少却缺一样大头用以夺人眼球,于是往林子深处越走越远,希望能碰到不寻常些的。 谁知有头黑熊因没找到足够的食物过冬,体能储备不足竟然没能冬眠。 恰好被走在前方的段霖与齐忱碰上。 这两人一个射艺刁钻,一个功底扎实,竟然整个下午都没分出胜负。 如今碰到只饿了许久的黑熊,便决定以此决一胜负。 然而这黑熊虽然瘦弱体型却实打实摆在那里,饿得狠了凶相毕露,也决意要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人类吞吃入腹。 缠斗正激烈时,秦逸自后方赶来,远远儿的一箭射在那黑熊眼睛上,又不由分说冲上去加入了战斗。 这下黑熊在三人的围攻下被活活拖死。 因冬狩第一日同最后一日永靖帝皆会举行晚宴并亲临,故而段霖与齐忱不便再比,平手也只能作罢。 然而秦逸自以为解了七皇子与那个侍卫的燃眉之急,却被二人怒目相向,摸不着头脑。 他也不觉得自己错在了哪里,颠颠儿地跑来讨小郡王欢心了。 “小郡王您不知道,那只黑熊爪子又厚又利,扇过来耳朵边被风声灌满了。”秦逸可怜兮兮地凑上前去,要拉开袖子给小郡王瞧瞧自己臂上的伤口。 几个眨眼间,秦逸已经幻想着小郡王像是小娘子一般,泪眼汪汪心疼地抚摸他的伤口,说不定还要拉到唇边吹几口气说“夫君疼不疼”。 谁知胳膊还没搭到小郡王面前,便被一股猛力甩了出去。 齐忱看似只是用手轻轻挥开秦逸的胳膊,实则暗中用了巧劲,内力接触足足有七分。 只有齐忱与秦逸能听到的骨裂声响起。 齐忱丝毫不惧这个什么丞相家的痴呆少爷,冷笑道:“若不是你横插一脚,胜负早已分明。” 他也不用被小郡王误会至深。 …… “人家比赛,你好端端地掺和进去干什么?”云渺狠狠瞪了秦逸一眼,坏我好事的家伙。 在齐忱暗中用劲力打开他的手时,秦逸就快压制不住心中的暴戾之气,要将这奴才剁了喂他圈养的一头家狼,省的整日碍手碍脚。 此时却因被小郡王突然瞪了一眼,鼻下毫无准备地流出两道血迹。 “……” 秦逸突然感谢自己来之前选了件宽大的外袍。 正好太医还留在帐内等候,没把上小郡王的平安脉,顺手给右丞家的公子看了看病症。 “太医,他怎么了?”云渺只是随口发发牢骚,倒也没想对方真出些什么事情。 “没事儿,兴许是先前洗了冷水澡的缘故。”秦逸已经用布条止住了血,此刻用袖子掩住口鼻,说话瓮声瓮气。 他已经猜想到自己这幅样子不仅没半点男子气概,反而狼狈不堪。 “呃……”老太医沉吟良久,看向秦逸的眼神有些古怪,欲言又止道:“秦公子这是纵欲过度……但又心火很旺,似是憋得久了。不过总体上讲不妨事。” 云渺总算知道秦逸为何会上长公主的世家公子黑名单了。 原来是好色啊…… “一派胡言!我,我一没娶妻,二没纳妾,三不眠花宿柳,何来的纵欲过度?至于心火旺盛,纯粹是刚刚洗了冷水澡激的!” 秦逸对着一脸鄙夷的小郡王结结巴巴地解释,恨不得剖心为证,让天地鉴鉴自己的清白。 老太医本不欲多说,但也不能容忍一个毛头小子污蔑自己的医术。 “小郡王,老朽行医三十载,绝不可能误诊,这纵欲并非行房一种途径……” “秦小公子,你莫嫌老朽话多,可知这肾为先天之本……精足不思淫,气足不思食,神足不思睡……” 11 狸猫 冬狩不过第一日就猎到了黑熊,其中还有皇子的参与,难免引起不少人关注惊叹。 大家纷纷围在一个巨大的铁笼旁,虽然知道这熊已经不能动弹,心理恐惧下还是隔了些距离。 “你看这黑瞎子,体格可不小呢!” “据说是七殿下和右丞家的小公子合猎的。” “听说还有个姓齐的侍卫……” “都是少年豪杰啊,不知圣上又会降下何等赏赐?” …… 入夜,筵席开场。 前几年均是大殿下代父皇宴客,自从其太子之位被废后,便依旧是永靖帝亲临。 一阵阵声浪翻涌起伏,高呼“万岁”之名,在那个至高无上之人表态后才纷纷落座。 永靖帝一身明黄龙袍,不加任何花纹彩绣亦气势夺人,俯视下首朗声道:“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遵天地之自然,承祖宗之遗训。白日各位爱卿于马上奔波劳累,宴上万不要拘束,尽可敞开胃口一享这自己猎来的美味。” 冬猎这几日最不缺的便是各类野味,故而永靖帝沿用旧例,设火锅三百桌款待随行宗室官员与士卒。 火锅作为冬令美味,又颇有欢聚热闹之氛围。故而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达官显贵,都深为喜爱。 吃法大同小异,左不过是锅体的材质造型不同,配菜丰富程度高低罢了。 例如太后面前的银质火锅,则四周雕刻有镀金“寿”字,内部又分为六小宫格放置不同汤底。 而素来体弱的小郡王,就连吃个火锅也要仔细养生,面前摆了件儿燕窝红白鸭子八仙热锅。 云渺刚拿起筷子便发现对面恰好是段霖,对方身后还跟着那个先前捉弄他的小太监。 小郡王此刻一改先前颓靡,高兴极了。 自从知道这赌局是平手之后,小郡王看到段霖便恢复了原先那副趾高气扬,还趁永靖帝不注意朝对方做了个鬼脸。 虽然主角没赢,但其实仔细想想他的三个目的都达到了。 第一,齐忱身陷险境明显恨上他了,炮灰值猛涨了20。 第二,主角同好兄弟秦逸和亲表弟段霖同生共死,一起围猎黑熊结下了深厚友谊。 第三,就是永靖帝…… “今日猎下黑熊的秦逸与齐忱何在?” 听到永靖帝发问,歌舞退却。底下的人都纷纷停下碗筷,意图一睹究竟。 右丞更是正襟危坐,抚着胡须努力作出矜持微笑。他没想到自家这一贯不成器的小儿子,竟然突然给了他这么大个惊喜。 秦逸与齐忱纷纷见礼。 秦逸对和这个狗侍卫站在一道儿是万分不爽的。但一想到上首坐的不仅是圣上,更是小郡王的亲舅舅,便压下所有负面情绪作出副青年才俊进退有礼的模样。 这让右丞更是心中感叹,混账小儿子不知何年何月变化向好如此惊人。 “平身。”段桓面上带着公式化的笑意,垂眸向殿下两个青年望去。 一个英气勃勃锦衣玉带,另一个眉目冷肃作侍卫打扮,便立刻将两人区分出来。 “右相素来是个温文儒雅之人,没想到幼子竟如此善骑射,这份洒脱之气倒是难得。”永靖帝夸奖了一二句,便将目光转向另一人。 想到安乐郡王曾于众人面前毫不吝啬对这侍卫的夸奖,段桓倒是凝神仔细瞧了瞧,没想到这一瞧却让他眉心一跳。 不知是否有灯火恍惚的缘故,那齐忱的样貌竟酷似年轻时的外祖,只是侧脸多一分柔和。 永靖帝微不可察地沉了眉头。 “……安乐郡王的近侍中,朕似是从未见过你。” “奴才是前几日才调来小郡王身边伺候的。” 齐忱虽然地位低下,回话时的仪态却是不卑不亢。 云渺心道不愧是主角,接着往嘴里塞了口嫩鱼片继续看戏。 “嗯,有今日这般心性本领,伺候小郡王倒也得当。”永靖帝微微点头的样子似是敷衍,下一秒却又话锋一转大加赏赐,“侍卫齐忱,于冬狩第一日表现出众,赏黄金百两,海东青一只。” 这海东青历来是皇子帝王的爱宠,不但狩猎,于行军打仗也是好帮手。庶民素来无权蓄养海东青,永靖帝此举也算是抬了抬对方的身份。 “谢圣上。” 齐忱面上倒也没多少喜色,只是余光打量了一眼小郡王。见对方听到“海东青”时多了几分兴趣,便也觉得这份赏赐合心称意了起来。 永靖帝:“至于秦逸,赐黄金弓一把,封其母为一品诰命夫人。” 右丞屁股有些坐不住了,明显觉着自家小儿得的赏赐重了些。以他的官职品级,妻子诰命二品也就到头了,虽说并无实权却也是实实在在领俸禄的。 不知圣上此举是何意…… 段桓察觉到了右丞坐立难安的表情,淡淡作出了解释。 “这不仅是赏你们少年英勇,敢以区区肉身同黑熊搏斗,更赏你们……”永靖帝余光不经意瞥向正避开宫人伺候,在自顾自斟酒的段霖,道:“于野兽攻击下,合力救朕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第七子脱困。” …… 帝心难测。 众人是如何也没想到,素爱骑射的永靖帝非但不嘉奖七皇子勇武,反倒于大庭广众下给对方没脸。 很多人顿时将“虎父无犬子”的恭维话咽下了肚子。 段霖倒是并不意外,他饮尽杯中残酒起身请罪,还有空冲一脸茫然的云渺笑了笑。 堂堂一个皇子不顾身份同奴才比试也就罢了,没能压倒性取胜反而平手则是万般不该。 围猎黑熊一事中,永靖帝越是大加赏赐其余二人,越是在打这个儿子的脸。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最有可能承继大统的七殿下俯身请罪,许多平日里微贱如泥的奴才却站直身子,无数道目光看着热闹。 小郡王也将目光聚在了这位表弟身上,似是不解为何,又似是同情自责。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他呢? 你究竟同情我什么,又自责什么…… 难道自责你清清白白高座金屋,便有人将他们争夺觊觎许多年的位置拱手送上吗? 段霖突然很想把小郡王也拉下水,对方也不是全然无辜,不是吗? 12 狸猫 “老七的性子就是有些莽撞有余,沉稳不足。”永靖帝面上带笑好似是闲话家常,然而下一刻话锋突转,道:“倘若能和你大哥那副谨小慎微调和调和,朕也不愁后继无人了。” 此话一出,满殿既无杯箸碰撞之声,就连呼吸也小心翼翼起来。 云渺手中的青玉筷也悬停在半空,神情有些怔怔然望向永靖帝。 他潜意识里觉得刚刚那句话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生怕皇帝突然大怒真责罚起段霖。 虽然云渺不如何待见这个便宜表弟,但这件事情毕竟是他为了私心挑起的,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笼在袖子里的手偷偷握拳,暗下决心——倘若待会永靖帝真的责罚段霖,那他就上去求情一同请罪。 不过对朝堂之事总是晕晕乎乎的小郡王,此刻再如何担忧,也只当这是一位父亲因望子成龙而生出的不满。 总归是一家人嘛,血脉是斩不断的情分。 故而云渺虽然心中惴惴不安,脑子里想的却是小朋友之间犯错互相顶包的故事,可以说是满殿中最傻乎乎却又情绪松快的人。 而除此之外,那些浸淫朝堂多年的老狐狸们则心中一梗。 圣上先前那些责备还称得上老子教训儿子,虽然这儿子的身份比他们都尊贵,却也到底牵扯不上别人。 但之后那句谈及废太子与皇位之语,哪怕语气再调笑,他们也不能稳坐泰山了。 涉及龙椅,只有君臣,而无父子。 左丞相身子坚朗却踉踉跄跄一路小跑,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中央,给满殿之人做了个表率。 “皇上您十六岁亲政至今,在位二十年内政修明任贤革新。如今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啊?!” 左丞相一句话未完,便已经涕泗横流泣不成声。右丞慢了一步,等赶上来时,满殿臣子已经乌压压跪了一片高呼万岁。 太后和长公主自是未跪,只是各自垂眸沉默。而等云渺纠结着要不要也随大流时,永靖帝已经命令他的满地爱卿请起了。 “朕不过随口感慨一句。”段桓漆黑如墨的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唇边却带着几分狡黠,从容不迫尝了口热茶,道:“左丞年纪大了感情充沛,怎得你们一个个也跟着剖白起心迹来。” 满殿的紧张气氛倒是一松。 左丞相颤颤巍巍又要起身,不过连桌子都没离开,就莫名收到安乐郡王明显的瞪眼一枚。 云渺觉得这个小老头怎么一把年纪了,行事还一惊一乍的,吓得他还当发生什么大事了。 拍拍心口,小郡王啊呜一口吃了块梅子姜,恶狠狠咂摸着酸甜味儿压惊。 左丞不过思索自己哪里得罪了小郡王的空当,话头就被七皇子抢了先。 “都是儿臣惹得祸。”段霖还跪在正中未曾起身,此刻腰板直挺,眉宇间的歉疚却不掩唇边笑意风流,“听闻父皇十六岁那年孤身野猎,一箭射中祥瑞白鹿。儿臣年岁比那时长不少,满心只想着如何能不愧为父亲的儿子,却忘记自己的射艺何时都比不上父皇了。” 段霖这幅做派虽玩世不恭了些,却没有太过矫情煽情,更没把龙椅上那人当傻子。毕竟刻意装出无心大位的模样反而显得心机深沉。 在外人面前要有天家血脉的风度与能力,对内要做个懂得示弱的好儿子。 这样的皇子,才正和永靖帝心意。 段桓终于发话让这个儿子落座,只是言语间还在敲打,“没想到你竟是出于一片赤忱。只是这父母爱子,爱之深责之切……你可心有怨怼?” 怨怼? 大哥入朝多年,连给自己外家一个皇商之位都不敢。 不过是一朝听信谗言,透露出想培植几个自身势力的口风,便被你毫不留情褫夺太子之位。 防范儿子甚于虎狼,疼宠外甥却不顾礼制。 这身处棋局之人,又有谁敢怨怼一句? “儿臣不敢。”段霖满饮杯中酒。 不是不怨,只是不敢。 …… …… 月上中天,歌舞疲靡。 云渺本就喜欢吃火锅,这席上的野味肉又都是极新鲜紧致的。故而虽然不能吃太多荤的,蔬果点心一齐却也混了个圆滚滚的肚子。 接过侍婢递上来的锦帕,云渺胡乱擦擦嘴角,一抬头就瞧见段霖端着杯酒站在他面前。 身后还跟着那个名叫长生的小太监。 “我来向表哥敬杯酒。”段霖似有几分醉态,歪歪斜斜倚靠在云渺身上,胳膊揽着对方的肩将人圈了起来,“温好的杏花饮,暖暖身子?” 鼻翼间酒香清冽,身后的人更像个大酒坛子将云渺罩住。 小郡王毫不顾忌形象,冲段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道:“起开!” “啧啧啧。”段霖故作可怜,压低声音凑到对方耳边,看起来像是耳鬓厮磨,“我好心陪你玩却遭了骂。你倒好端端的没事,你那个侍卫也得了赏……” 段霖一声长叹。 这话正中云渺心虚之处,所以哪怕耳垂和脖颈被对方气息扰得痒痒,也不敢轻动推拒。 羞恼下脸颊粉白一片,惹得不少人侧目。 暗处一直关注着这边动静的几人,俱是脸色一沉。 “好吧,你不想喝我总不能强逼。”段霖手腕一拐将酒盏送到一旁侍立的长生手中,冷冷道:“赏你个露脸的机会,替咱们金尊玉贵的安乐郡王喝了。” “我自己喝。一杯酒而已,才不要人替!”小郡王在段霖怀里动弹不得,只能怒视相向。不过心里却也没那么不情不愿,只当是给对方赔罪。 长生却误会了什么,忙抢过杯中酒一饮而尽。 手腕在发抖,酒水一半喂了衣服,神情仿佛视死如归。 段霖黑了脸,云渺却皱着眉急出声道:“你受伤了怎么还喝酒?” 长生回到七皇子身边侍候,头上自是不能再裹个引人注目的绷带。否则他人会疑心是否有主子虐打奴仆,对皇子的名声不好不说,只会当长生心怀鬼胎构陷段霖。 索性只是后脑勺落地时磕了一下,结了血痂倒也看不出什么。 段霖更是不会关注一个低贱的玩意儿,哪里会得知先前云渺帐内发生的官司。 若是知道,恐怕长生便不能好端端站在此处。 不过云渺方才出言一问,倒让段霖想到自己造成的鞭伤之上去了。 他低笑出声姿态慵懒散漫,“小表哥怎么知道那奴才受了伤?这么体恤下人呐。” “这还不是怪你!”云渺只当在说段霖派小太监恶作剧的事情,想到先前受的惊吓,气鼓鼓一把将对方推开。 两人俱是误会了,却各自离真相越来越远。 因为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长生一个小太监哪来那么大胆欺负郡王。 “是怪我,不过又怎么?”段霖有恃无恐,和云渺四目对视,“一个奴才而已,就是杀了又如何?” “你,你怎么能这样!”云渺气急败坏,脱口而出一句:“齐忱也是奴才,难道你要杀了他吗?” “一样下贱,为何不能?”段霖答得很快,不假思索好似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反应。 云渺一时间惊住了。 他没想到段霖为了跟自己怄气,连惺惺相惜的未来亲表哥都能贬低。更没想到,人命在对方眼里如此微贱。 倘若身世现在就暴露,他恐怕也是段霖眼中随意打杀的奴才吧…… 小郡王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惹人心疼,一旁的长生仿佛感同身受其痛楚。 而落在段霖眼里,则是另一番解读。 “你就那么看重那个齐忱?”段霖眸中划过危险的暗芒,却轻挑一笑,语气暧昧道:“怎么,他是你的男宠,所以舍不得?” 嗯? 这个话题跳跃到云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因为欺负主角刷炮灰值已经刻在脑子里,他下意识抓住这个折辱齐忱的机会。 “是又怎么?别说是男宠,就是我养的一条狗,也不是你能随便喊打喊杀的。”这话傲气凌人,然而从容色明丽的小郡王口中说出了,却偏偏令人信服。 段霖拳头猛得攥起,指节发白。舌尖被牙齿咬出了血,他才堪堪保持一丝清明。 连连冷笑道:“敢问小表哥,床榻之间是谁在上谁在下?那条狗看起来不像是知道尊卑上下的,小表哥又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恐怕……” 段霖每说一个字,心头就在滴血。 明明是在嘲讽沈云渺,他为什么心脏会抽痛? 云渺听不懂段霖在说什么,赶忙朝系统要科普,输人不输阵。 一目十行后,不肯服输的小郡王脸若朝霞红云漫飞,结结巴巴道:“当、当然是我在上……” “呵,你这幅风吹就倒的破身子,学得花样倒是多。”段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那是自然。”不通人事的小郡王一脸得色,只当对手气急败坏开始夸奖自己,于是更胡说八道起来,“风吹就倒关你什么事?我的花样里自然有不累的!” “你……不知羞耻。”段霖眼底泛起血色,就要控制不住去杀了那个沾染主子的狗奴才。 然而气急攻心,他竟然恍惚间差点儿晕倒在地。 “段霖!”小郡王慌得扶了一把。 好小肚鸡肠的家伙,吵架输了就要碰瓷吗?他都还没晕呢! 13 狸猫 “爹!方才在席上你总拽我干什么?” 秦逸骂骂咧咧了一路,回到帐子里还恼恨先前没能去找小郡王。按捺性子好不容易等七皇子走了,对方却又被长公主叫去身边,有女眷在旁说什么也不成了。 “你个小混账,老往安乐郡王身边凑什么?”右丞被小儿子这幅无赖样气得吹胡子瞪眼,纳闷先前在席上那么给他长脸,怎么一出大殿就打回原形。 “大家都年岁相仿,凑在一块玩玩怎么了……”秦逸生怕他爹看出什么,胡乱搪塞过去。 不过这倒并非想隐瞒自己的断袖身份,而是担心他爹一惊一乍,再坏了他的好事领不回去媳妇儿。 不过小郡王身份尊贵……要是万不得已入赘,希望他爹别气出个好歹来。 哎算了!反正还有大哥挡在前面,就算真的入赘他们秦家也算皇亲国戚了。 索性四下无人,右丞没忍住破了涵养翻起白眼,“你和谁玩不好?再者说,那安乐郡王训不了马拉不开弓,和你能玩到一交子去!” 话虽这么说,不过右丞还没敢怀疑到自己儿子觊觎皇亲上去。 他这个幺儿从小就爱热闹,又想一出是一出,新鲜劲儿上来了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朝堂上的事情风云变幻,他一个做父亲的,该提醒还是要提醒。 右丞清清嗓子,捋着胡须恢复了严肃面孔,语重心长叮嘱道:“今日在殿上,想必你也听到左丞那老狐狸说的话。” 秦逸不置可否,左不过是些宴席颂圣的场面话,他才没心思记。 因此抱臂而立,一张俊脸散发出懒洋洋的傲气。 一瞅小儿子这幅满不在乎的模样,右丞差点儿又要破功。 “左丞有句话说的没错!那就是今上还春秋鼎盛啊。”右丞神色幽远,话里有话,“咱们秦家只认皇上,从来不搞那些提前站队的把戏,你万不可行差踏错将一家人推入火坑啊。” “爹,你这话什么意思。”秦逸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双眼微眯发出探究意味,“我不过喜欢和小郡王待在一块儿,又没去招惹什么皇子公主。” 怎得他爹连家族前途都拎出来吓唬人了。 右丞想给儿子脑门一个爆栗尝尝,却被对方灵活地闪身躲过去,气急了低声道:“你可知自大皇子被废流言纷纷?传言小郡王才是……才是今上属意的储君人选!” 父子对视沉默半晌。 随后帐内爆发出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爹你老糊涂了不成?”秦逸愣了一下,随即仰面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意道:“小郡王身体弱,怎么能埋在一堆奏折里操劳呢?应该一路下江南散散心才对,景色好心情好,他的病也就好了。” “哎!”听了小儿子这话,右丞是彻底没脾气了。 这些传言有鼻子有眼,别人听了要么装聋作哑,要么私下求证。 多多少少会揣摩分析这件事的真实性,毕竟长公主孕期蹊跷颇多,而安乐郡王那病谁又知道不是装出来的呢? 可秦逸这家伙,居然直接从“当皇帝太累对身体不好”反驳他,这这这……不成器!不开窍! “行了,滚吧。”右丞朝外摆摆手驱赶秦逸。 他现在真正相信这个儿子了,对方接近小郡王,绝无半点险中求贵的押宝心态。算算算,傻人有傻福吧! “爹,这是我的帐子。” “滚!” …… …… 耳畔风声猎猎。 鞭子分明落在人身上,可持鞭者却仿佛在抽打一块毫无知觉的死肉。 “你倒是找了个好靠山,知道跟沈云渺告状。”段霖长身鹤立于琉璃灯下,然而在一些人眼中,却与披着人皮的俊美罗刹无异。 长生低头沉默,这回却没有一滴泪。 他跪在地上明明活着却像死了,对有些人来讲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因为死人是既没有痛觉,也不懂惧怕的。 太监服下,他疤痕遍布的胳膊上缠着一条水红色忍冬纹发带。那是云渺之前在他身上挣扎时不小心散落的。 这让长生回忆起九岁那年,刚捐了个小官的父亲因被牵连进肃王谋反案中,致使全家在除夕夜后流放。 山高路远,多少青壮年都默默死在路上。母亲卖掉身上唯一值钱的陪嫁,一只忍冬花金簪,贿赂看守狠心让他入宫为奴。 昨日还呼朋引伴,是小官宦家备受疼爱的小少爷;今日就成了争抢残汤剩饭,人人能欺负的下等太监。 父母为襁褓中的婴儿取名时,也许从未想到他会遗忘自己的名字,全然为贵人的喜恶活着。 长生…… 据说忍冬花越冬而不死,恰如世人魂魄,永入轮回生生不息。 某一世,会不会他才是恣意无碍的小郡王,而小郡王却是个需要他庇护的小太监呢? …… “在想安乐郡王?” 段霖语气酷戾,拉回了长生游离的神思。 “奴才不敢。” “有什么不敢?今天在宴上,看见安乐郡王身边跟着的齐忱了吧。”段霖手中软鞭像逗狗似的扇了扇长生的脸,抛出肉骨头诱哄道:“是不是很羡慕,很想替代那个狗奴才?” “奴才不敢。”长生仿佛提线木偶般,只会重复这句话。 “倘若本殿下给你机会,让你去小郡王身边当狗……你也不敢吗?”段霖神情有些温和无奈,眼底却有如冰封千里,“本殿下金口玉言,只提一次。” 长生身体微不可察抖动了一下,这番意动被段霖看在眼里。 他重重在砖石上磕了个响头,“奴才惶恐,何德何能伺候小郡王。” “啪——” 十足十的力道,长鞭飞出甩碎了价值千金的琉璃盏。 “你应该庆幸自己是个太监,这是你唯一胜过齐忱那条狗的地方。” 段霖慢条斯理捡起一块琉璃碎片,放在眼前细细端详,“不过,很快你们就都一样了……去云渺身边吧,贴身看着他别让旁人插手。懂我的意思吗?” “奴才明白。” 长生笼在袖子下的指甲已经将手心攥出血,他脊背止不住发抖,明明兴奋异常面上却还要作出惶恐不安的模样。 他已想好待会去见小郡王说的第一句话—— “奴才席上鲁莽,为小郡王挡酒后遭七皇子厌弃,宫中已无容身之所……望小郡王垂怜。” 牡丹缠枝屏风被徐徐推开。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明眸皓齿的小郡王从屏风后探出半边脸,比牡丹还艳三分。 他瞧着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小太监,心软道:“那你跟着我,段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让奴才替小郡王更衣吧。”长生希冀仰头,好像迫切希望证明自己的用处。 云渺瞧了眼一旁捧着衣物,面容冷峭的齐忱,思索片刻道:“那你来吧。” “小郡王……”齐忱皱眉上前一步,冷意如刀扔在长生身上。 “谁来不都一样?再说了,你笨手笨脚总是扯到我头发!”小郡王横了这个只会打打杀杀的侍卫一眼,示意长生过来帮他。 屏风后,一双手抚上如玉脖颈,绕过纤细腰肢褪去外衫。 帐外北风呼啸砭人肌骨,暗处猛兽蛰伏。 明日……明日还会有哪些人驰骋猎场?又想猎些什么? 14 狸猫 远山寄寄,林野间冷霜凝雾一片缥缈氤氲。不多时,橘红色晨光冲破层云,万丈金波喷涌而出。 一队人马行于林间,薄霜上留下杂乱蹄印。 “小王爷,咱们的人已经集结完毕。猎场外围早有一队人马伏击,届时定能活捉七皇子。” “好!真是天助我也。”被称作小王爷的青年模样二十来岁,样貌端正,但眉宇间是拂不去的沉郁阴鸷,“保不齐有护卫暗中随行段霖,我们就在后方拦截。” “小王爷说的是。捉了这唯二长成的嫡子,那道貌岸然的狗皇帝定会答应我们的要求,拿金银马匹来换。” 永靖帝膝下成年的皇子只有两个,俱是已故皇后所出,其余儿子不是年岁尚小就是半路夭折。 子嗣单薄这点倒与昔日谋反的肃王相似,肃王膝下也只有一个儿子,正是先前发号施令的小王爷——段成之。 段成之轻蔑冷笑道:“谁不知七皇子身上留着一半贱民的血,若不是姓了段……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有那样的商户外家,也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市井贩子!” 可叹世事弄人,他今日却要费尽周折劫掳段霖那个眼高于顶的贱种,以此向狗皇帝博一条生路。 一行人刚刚调转马头隐匿于林中,便发觉远处几个黑点在移动。 有人来了。 …… “小郡王,您关心比试结果也不用亲自跟过来。天这么冷,留在帐子里围炉煮茶多好,还能谈谈心……” “你想煮茶就煮去呗,再者说又不是我要你跟着的。” 一双雪水浸过般的清亮瞳孔扫了秦逸一眼。 “我、我只是怕你冷。”秦逸夹紧马肚向前与小郡王并肩,腆着脸凑上去,眼里只能映出对方的影子。 云渺骑在乌云背上,吉光裘将他整个人笼住形成一片温暖空间,牵着缰绳的双手若隐若现。 因着昨日的赌局没有分出输赢,段霖和齐忱还要再比。 这在云渺看来属实没有必要,虽然主角没能大获全胜,但是他的目的基本都达到了。不仅炮灰值上升,永靖帝也慧眼识外甥赏赐了齐忱。 虽说还没让段霖那家伙心服口服,但意外和秦逸结识,也算完成了收小弟这一环节。 不过当事人执意要分出个输赢,云渺也乐见其成。毕竟他的任务就是不断给主角使绊子,却反而看着对方步步高升逢凶化吉。 而且云渺昨晚睡前分析了一番齐忱没赢的原因,那就是装备太差!自己把极为认生的乌云扔给对方,光制住这么烈的马肯定都花了不少功夫。 于是今早让他让齐忱自己挑匹适用的马,再加上好弓好箭。这回不可能再平手了吧。 而且……这回没有秦逸这颗老鼠屎掺和到里面。 对方昨日肯定是想去帮齐忱打猎,该说不愧是龙傲天的好兄弟吗? 虽然不知道秦逸今早跟着自己有什么目的,但现在别想离开他的视线! 小郡王得意洋洋转头看了身边的牛皮糖一眼。 没想到这一眼却让秦逸受到鼓舞,大冬天里却总感觉浑身烧得慌,烦躁得想找片湖凿开冰跳下去。 他怀里一直揣着要送给小郡王的定情礼。那是祖母带来的陪嫁,早早给了他就是要送给秦家未来的孙媳妇儿。 秦逸一直在找机会,想着自己哪天剖白心迹后,再将这礼物送出去。 可他一见到小郡王就不知道说些什么,对方也总是对他兴致缺缺的样子,再这么下去可不行…… “小郡王,我有个东西要送你。”秦逸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面红耳赤。 “什么东西?”云渺想起昨天对方说要带他打猎,满不在乎道:“如果是小狐狸的话,我已经有了。” 什么? 原来小郡王还是想要赤狐吗?他怎么那么笨,猎什么笨得要死的臭狗熊,去抓只狐狸不好么! “……不是狐狸。”秦逸伸手在怀里摸索一阵,最后掏出一把匕首缓缓递过去,刀鞘上犹带着残余体温。 身后跟着的一众侍卫见状,忙上手拦住,却被云渺嫌弃一惊一乍赶开了。 从小见惯了御赐之物的小郡王,其实并没什么特别想要的礼物。往往想要的,他还没开口就有人捧上来,而开口都要不到的,就是旁人不敢给他的。 比如刀枪剑戟,旁人家的男儿玩腻的东西。 云渺接过匕首,将其对着阳光细细观赏,像个得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这匕首是陪嫁,因此做工很是小巧精致。和田玉作柄,雕刻成玉兰花形上有如意云纹。鞘为木质,外包金,錾五色宝石并云鹤暗花纹。日光下流光溢彩,极具佩戴赏玩之妙。 然而拔开刀鞘,钢制刃峰寒光猎猎锐利无比,堪称剑气夺人。 无论是否善用兵器,都可看出这是一把劚玉如泥的传世短匕。 危险却极具美丽。 云渺喜欢得紧。 在一众死物中,这把匕首真是送得最合他心意。 小郡王这回长久地望向秦逸,桃花含情的眼睛在笑,艳若含丹的唇也在笑,笑意将那冰封湖水也尽数消融了。 秦逸就要心甘情愿溺死在这片湖里。 一个人怎么能笑得那样漂亮,那样合他心意。要是肯再亲一亲他,该有多好? 秦逸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我给你把这匕首佩上吧。” “好!”云渺毫不犹豫脆生生地答应,但还是担心伤了自己会连累护卫的人,问道:“戴在哪里比较好呢?我只图个好玩儿,要是划伤就没意思了。” “别在腰上,既漂亮又能防身。”秦逸长腿一迈跨下了马,上前道:“我来弄,保准不伤到小郡王一根汗毛。” 秦逸一双大手探进披风,恰到无误地揽住那截细腰。云渺怕痒,轻轻躲了躲却还是在对方手中。 终于实实在在触碰到心上人,可秦逸满脑袋绮念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念头。 冬日里穿得厚,怎么腰还这么细?简直一掐就折,他的渺渺好可怜。 越是这么想,秦逸手上的动作就越轻,轻到仿佛在故意挠小郡王痒痒。 结果就是匕首别了半天还没好,还让云渺痒得泪花四泛。 “你是不是揣着什么坏心思?”云渺突然想起秦逸是主角的好兄弟,干什么突然给自己送礼。 “我没坏心!”秦逸总算给对方戴好了匕首,忙把手从披风里抽出来,火急火燎地解释道。 “……那你怎么突然送我礼物。”小郡王耳尖悄悄红了,显然知道在旁人眼里自己这话没头没尾,和狗咬吕洞宾没什么两样,又找补了一句,“是不是想找我办事来着?我除了钱可什么都没有!” “我、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说出来,我可不想欠人情。” “我要,我想要……”秦逸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就要说出最关键的那个字时,异变突生。 “小心!” 林中,暗处飞来十几只箭。 有两箭的目标直指云渺。 秦逸飞身跳上云渺的马,徒手拦截住一只箭,手心缓缓流下鲜血。 另一只手因要勒紧缰绳并护住云渺,只能生硬闪避让箭矢射在身下马匹上。 乌云素日养在公主府中,既非战马更未曾受过特殊训练。一朝受惊,猛然撒腿向前方胡乱奔袭。 15 狸猫 “那个穿杏色衣裳的是谁?” 段成之几十米开外就瞧见了骑在马上的云渺。 那一行虽说十来个人,可一眼扫过去对方就是莫名打眼。 他有种熟悉感,恍惚觉得在哪处见过对方。 “这,奴才失职,只认得旁边那人是右丞府上的公子。”侍卫眯眼望了半天,眼神流露出几分淫邪,低声道:“京中世家公子和宗室中并不曾见过此人,皇子中也无这般年岁样貌的。想来……应是那右丞公子带在身边的小玩意儿。” 自从谋反一事败落,肃王府留在京中的眼线也被打的七七八八。皇宫尚且难入,更遑论常年闭门养病的安乐郡王,因此这一行侍卫俱是未认出云渺真实身份。 如今见云渺相貌生得昳丽风流,身上更未佩弓带箭想来是不通武艺。静静观望一会,发现那右丞公子秦逸对其又是赠礼讨好,又是下马在对方身上流连调.情,更坚定了内心判断。 就算对方不是男宠,这幅好样貌他们若见过定然不会忘却,既然毫无印象想来是无足轻重的人。 段成之却毫不留情打断下属们的推测,眼神紧盯云渺冷冷道:“那是荣安长公主的儿子。” 安乐郡王,沈云渺。 他还记得十一岁代替父王入宫为太后贺寿,在寿康宫见对方一会儿被太后抱在怀里,一会儿又到了永靖帝肩上。 那时他还以为对方是哪位皇子,恭恭敬敬见礼…… 不是说沈云渺常年抱病从未参与过围猎吗?怎得今年破天荒来了,瞧他们行进的方向,和段霖走的那条道竟是重合了。 隐隐觉得事情有些脱离掌控,但对方带的人不算多更不见其他队伍,想来只是巧合。 不过就算今日未挡他的路,那安乐郡王也留不得…… 段成之心底莫名浮上淡淡可惜,然而在自己的生死面前这些情愫都算不得什么。他给四周埋伏的人打了个手势,道:“放箭!” …… 身侧林木迅速后移,北风凄厉呼啸钢针般不断灌入双耳。天边金光迷蒙,太阳于瞬间枯萎战栗着躲入云层,将天地让给这凄凄寒色。 秦逸一手勒紧缰绳控马,另一只手掀起云渺的披风将其从头至尾笼在怀里,手心鲜血在衣服上染就血花。 他感受到怀中人筋骨瑟缩,起先还因惊吓与寒冷而止不住颤抖,此刻却静静躺在他怀里。 那暗处埋伏的一行人不少,他们此刻掉头返回营帐已是不可。只能期待随行的几个侍卫中能有人先行逃脱,骑上他留下的一匹马回去报信。 只是……他怀里的人还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本就体质羸弱,就算运气好没在此时心疾发作,这一番折腾又要减去多少寿数?! 秦逸心急如焚,可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尽力为怀中人抵挡冷风。 他火气旺,起初还能为云渺传递些暖意,后来奔袭久了也成了个冰窟窿无济于事。 心神极其紧绷加之视线阻隔之下,秦逸居然没有发现云渺右手探在斗篷外面。 素白手指紧紧抓着一只荷包,里头盛满的东西早在一路奔驰中飘洒殆尽。意识消失的那刻,云渺无力地松开手彻底昏了过去。 …… “混账东西!” 秦逸极其惊险闪过后方一只来箭,回望发现追上来三个敌人,双眼赤红不知是在骂对方还是骂自己。 不过好在身后三人的箭似乎在先前打斗中用尽了,此刻只是策马不停歇追赶,这让秦逸稍稍喘口气。 乌云好似从先前的发狂中逐渐恢复过来,秦逸刻意控制其放慢一些速度,好让身后一人追上来。 两马相距不过一臂之时,秦逸突然回身斜踢挑开了敌方手中剑,有了趁手兵器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一人。 正欲解决另外两人时,却突然发觉身体猛然向下陷落,不知是谁竟在此处挖了个陷阱捕杀猎物。 若此刻被困住,就算立即翻身逃跑恐怕也凶多吉少。 秦逸目光决然,迅速作出了抉择。 他抱紧怀中的小郡王,从马背上借力跃跳跌落于侧方陡坡。身下乱石嶙峋,霎时间传来的剧痛让秦逸闷哼一声,下一秒却鲤鱼打挺般用力翻了个身,就这么任自己在陡峭斜坡上滚落。 即便如此,秦逸还不断调整动作生怕伤到怀里的云渺。 他想要博得一线生机,却不是为了自己。 秦逸知道自己有病,他病在想去做摘月亮的疯子。 可他不知道怀中这轮月亮愿不愿意被他摘,所以心底很蛮不讲理下了判断——收了他的定情礼,就要做他的妻子。 那为了保护自己未过门的小妻子而死,想必也算不得不忠不孝。 倘若得救,人们在他的尸体旁发现了小郡王,又在小郡王身上发现他的匕首,一切就都会明了。 明白他的一片痴心,他的求而不得,他还未来得及出口的那句话。 …… …… 山洞口结了一片冰棱子,这几日逐渐融化砸在石头上滴滴答答。 段霖腹部伤口还在流血,双手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为自己包扎。 他未曾想到有人胆大包天,竟敢趁冬狩混入木林苑埋伏,好像还是冲自己而来。 闭上眼,段霖在脑海中将有嫌疑的人一一过了个遍。 然而心绪纷乱,他又随时警惕着幕后之人也许会安排追兵,索性放空半晌一条腿曲着靠在身后石壁上。 倘若自己就这么死了,谁会高兴呢? 段霖食指轻扣地面,有一下没一下敲着。 他得罪过的人太多,又碍了不少人的眼。思来想去,只知道死后没几个人会伤心。 外祖会伤心,大哥也许会抽空掉几滴眼泪……云渺呢? 自己死了,也许恰如对方所愿。 这场赌局不就是对方挑起的吗? 兴许昨日被搅和了未曾得手,今日卷土重来。说不定父皇宴席上故意给他没脸,就是想用激将法让他再次孤身野猎。倘若云渺真是父皇的亲子,在此时治他于死地,想必两人正好顺水推舟除掉个眼中钉呢…… 他蠢货般落入圈套,小表哥如愿承继大宝,皆大欢喜。 段霖自虐般在脑海中演练这场阴谋的巨大可行性,心里却怀揣着微弱的希望。 袭击他的人对木林苑地形并不熟悉,所以自己才能甩开对方暂且隐匿此处,应该并非京中之人…… 山洞外突然传来异响。 段霖思绪被打断,迅速起身贴着石壁准备逃亡,然而异动就那么一下,此后耳畔依旧只有清晰可闻的水滴声。 “滴答——滴答——” 因腹部伤痛,段霖在冬日里鬓角竟渗出几滴冷汗,然而瞳孔却忽明忽暗宛若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他缓缓朝山洞外走去,脚步声微不可察。 头顶石壁逐渐消失,天光乍现。 段霖看见了昏倒在坡底的两个人,虽未看清底下那人的脸,却一眼认出对方身上穿着的吉光裘。 是云渺! 段霖疯了般冲上去跪在地上,斗篷上的血迹让他止不住颤抖着手,好不容易才将云渺抱到自己怀里。 上上下下检查一番,又试探了鼻息。反反复复确定云渺只是昏迷后,段霖才劫后余生般大口喘着气,一滴泪掉在对方脸上。 “没用的家伙,我当你死了。”段霖把云渺抱得更紧了些,简直要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片刻后他才将人打横抱起,在山洞里找个平缓的地方将其放下,随后出去把秦逸也扛了进来。 这人命大没死,说不定还能有些用处。 16 狸猫 段霖在秦逸身上翻出来个火镰,又从外头折些了树枝进来搭在一起。 霎时间,阴冷山洞中多出一小片温暖火光。 将能做的都做了,段霖便把云渺抱到了自己怀里躺着,用披风把对方裹了个严严实实。 无所事事,但段霖却不愿意闲着忍受伤痛,思来想去惊觉他怀里还有个美人可以赏玩。 于是便从云渺的睫毛、鼻梁再看到嘴巴,时不时还上手轻轻捏一把,将玉骨冰肌生生把玩成了一方暖玉。真不知道他是泄愤还是疼爱得没法子。 但好看之余,段霖总觉得少点什么。 过了一会,他将兜帽也给怀中人带上了,这下子像个襁褓中不敢受风的小宝宝,安安静静乖巧得惹人心疼。 看着云渺一个劲往他怀里缩着汲取温暖,段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抓住了对方受宠的缘由。 要是有个剔透玲珑、却随时可能因心疾而死去的人依附着你,满心满眼都是你,将所有的爱与信任都给了你……难道你会忍心让他受一点点伤害吗? 体质弱到连个壮实点的七八岁小孩都比不过,恐怕就连再微贱不堪的人,也能从他身上感受到被依赖、被扭曲的仰望吧。 段霖心底突然升腾起病态的期待。 他摸了摸云渺的额头,已经感觉到有些微发热,这才想起对方好久都没有生病了。 “看,你就适合乖乖躺在床上,连老天爷都见不得你活蹦乱跳的。”段霖自言自语。 好像一瞬间回到了还会沉湎玩具的三岁,冰凉指腹描摹着云渺的一双弯月眉,又顺势从鼻梁处下滑,轻按着微张的柔软唇瓣。 往日里唇如涂朱,如今却半点血色都无。 段霖顺着微启的唇瓣,食指毫无阻碍探了进去摸到碎玉似的贝齿。 手指拔.出时带了些涎水出来,晶莹成丝,他不想浪费又都涂抹到云渺唇上。 都帮了他这么久,怎么还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段霖想做的事情,没达到目的就决不会善罢甘休。 而此刻伤口传来隐痛,让他的意志力较往常更加混乱而薄弱,所以毫不犹豫捏住了云渺的下巴俯身而就。 鼻尖贴在一起,攻击性十足的气息和另一道微弱呼吸交缠,血腥味侵染了梅香。 然而落下的吻却蜻蜓点水般触之即分,电流般酥酥麻麻席卷段霖全身。 额头紧贴在一起。 良久,段霖才小心翼翼试探着深入。 一开始还有些错愕,短暂迷茫过后眼睛里仿佛闪烁着点点星子,新奇感让他对怀中人爱不释手。 像是个从未品尝过珍馐的穷小子,此时突然从天而降一块香甜软糯的梅花糕,舌尖沾上一点儿就不肯松口。 …… 不知过了多久,段霖感觉脸上传来微微痒意,似是睫毛扫过。 “……嗯。”一阵轻吟。 段霖依依不舍地起身,发现云渺眉心紧蹙,羽睫不断轻颤就要挣扎着醒过来。 云渺在黑暗中昏昏沉沉,却突然感到自己喘不上气来。 仿佛溺水一般,咸湿海水将他的衣衫浸泡的沉重不堪,拼命向上挣扎了好久好久才得救。 “咳、咳。” 见云渺终于睁开双眼,但整个人还迷迷蒙蒙半梦半醒似的,段霖忙把人半扶起让靠坐在怀里,轻轻拍打着背部为对方抑制咳喘。 “……段霖?” 云渺很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秦逸又在哪里,可是话还没出口就感到舌尖发麻。 下意识委屈道:“为什么我嘴巴这么痛?” “冷风吹的。”段霖看着云渺水润红唇一开一合,面不改色道:“难不成是你那个男宠亲的?” 这语气多少有些拈酸吃醋,云渺听不出来,段霖却马上岔开话题心有灵犀般答道:“木林苑埋伏着刺客,我躲避到这个山洞后正好发现你从坡上滚下来。想来你也遇刺了?” “我……”云渺浑身没有力气,心脏猛然抽痛两下就带动着全身也疼,他一只手按在段霖大腿上借力转过身,声音都带着哭腔:“秦逸呢?我和他是一起的,你没有看到他吗?” 他死了最多就是完成不了任务,可是秦逸出事就真的活不成了。 云渺突然觉得自己好没用,平白连累了别人,要是秦逸别带着他自己跑也不会这样了…… 本就惊惧不安,一番愧疚自责更是差点儿将小郡王压倒在崩溃边缘。 段霖见他是真着急,忙道:“人没死,在另一边。” “嗯?”云渺眼泛泪花,顺着段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在角落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破涕为笑后转而问道:“他怎么一个人躺在那里,是不是受伤了伤的重不重?” 话说着云渺就要去起身去看,结果被段霖一把拉住,自己臭着脸上前把人拖过来扔在火堆旁。 那力道之大简直让云渺怀疑段霖和秦逸有深仇大恨,要故意摔死对方。 “小心一点儿。”云渺只看了一眼秦逸身上的伤口,眼睛就红成了兔子,一碰对方的脸更是冰得吓人,二话不说就去解身上暖融融的斗篷。 “你急什么?”段霖看云渺从醒来就没正眼瞧过自己,一怒之下感觉腹部伤口更痛,没好气道:“他不过受了些皮外伤,皮糙肉厚也就是看着吓人。你倒好,不顾自己要拿命去暖他?” “我已经不冷了。”云渺满怀希冀抬头望着段霖,小心翼翼嚅嗫道:“如果只是皮外伤,为什么秦逸还不醒呀?” “没准儿是磕着脑袋了,保不齐变个傻子。” 云渺被呛声却也顾不得生气,知道如今他们三人的命是连在一起的。只能寄希望于永靖帝早些发现他们失踪,看在段霖的份上多派些人手搜救。 “变成傻子总比变成死人要好。”云渺把吉光裘给秦逸捂在身上,又把人朝火堆旁拉了拉,让对方脑袋枕在自己腿上睡得舒服点儿。 他在脑海中呼叫系统,担心主角的好兄弟要是真傻了该怎么办,可5757却没有丝毫动静。 云渺只能悲观地盘算着之后的生活。要是秦逸为了保护他出事,那自己就好好照顾对方,照顾一辈子不可能的话就把小金库赔偿给对方。 …… 段霖抱臂倚在石壁上,冷眼看着云渺的脸色又开始发白。 他想一把将人锢在怀里老老实实裹好衣裳,却又知道对方一根筋,生怕挣扎刺激之下再犯了病。 “为了救你我而死,对他而言也算是光宗耀祖了。”段霖知道这话会招致白眼,毫不停顿说下去,“秦逸常年习武,就是数九寒天跳进湖里也不妨事。而你呢?禀赋天生弱人三分,有没有想过抱着救人的心有时却会害了人?” 这番话有理有据,连云渺也说不出什么。尤其是他瞧着秦逸鬓边居然热出汗了,忙把斗篷掀了起来。 “……谢谢。”小郡王咬着唇瓣,偷偷看了身后人一眼又立刻回过头,尾音拖得有些长缓解着尴尬,“段霖,你要不要坐过来烤火,站在那里会又累又冷的。” 段霖下意识想回一句——“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娇气”,却在看到对方有些破皮的唇瓣时闭了嘴,默默移到火堆旁坐下。 树枝燃烧,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段霖闭目静坐,尽力忽视身边人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可不一会儿胳膊却突然被人戳了戳。 他睁开眼,斜睨了一眼鬼鬼祟祟的小郡王,问道:“怎么了?” 一双雪白的手捧着颗药丸递到面前。 段霖垂眸,似是看不清般将云渺的手握住拉到眼前,懒洋洋道:“这是几个意思?小表哥想送我先走一步啊。” “你怎么也受伤了?”云渺眼神控制不住看向段霖腹部,那里渗出点点血迹,他强忍鼻尖酸涩道:“你别贫嘴快把这丸药吃了,是止疼的。可惜我身边没什么止血防感染的药散……” 段霖这才发现云渺扔在地上的小荷包,心知这里装的都是对方应付心疾的药丸,勾唇一笑,“我倒忘了你是个小药罐子。” “嗯,你快吃啊。”云渺还眼巴巴望着段霖,手仍被对方握着。 “我吃了你怎么办?” “可我没你那么疼啊。”云渺一字一顿,不像在说假话,“太医不让我乱吃药。这荷包里装的都是救急用的虎狼之药,我如今心疾没犯自然不能吃。” 这话倒也不假,是药三分毒。 不过云渺这幅身子已经弱到连药性都扛不住多少了吗? “快吃呀!我手酸。” 催促之下,段霖捻起药丸仰头吞了进去,口腔中萦绕着淡淡苦涩药香。 他突然冒出个疑惑,问道:“你常年服药,怎得嘴……身上没有药味?” “我不喜欢苦药汤子味儿,那些药草熬在一块怪熏人的,我就让侍女给我把衣服全部熏上香。”小郡王说起自己觉得好玩儿的事情便眉飞色舞,忘了当下烦恼,道:“春日用茶香,夏日熏栀子花,秋天爱用木樨,冬日里自然是梅花啦。” 原来是这样。 难怪像株梅树成精,每次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冷香。 明明只是想掩盖药味,可偏偏总有人喜欢以讹传讹,说什么安乐郡王懒散愚笨,最喜欢附庸风雅。 …… 山洞外突然灌进几股冷风。 “嘘!别说话。”段霖突然紧扣住云渺手腕,细细聆听着缓缓接近的轻微脚步声。 云渺从对方脸色看出不妙,估计着有人来了,只是不知道是敌是友。慌忙间想起什么,用力拔出腰间匕首紧紧握在手上。 脚步声逐渐逼近,段霖示意云渺将匕首给他,起身挡在前面。 火光将来人身形映出。 齐忱大步上前跪在地上,袖口掉落出一个荷包,“小郡王?果然是你。” 17 狸猫 “齐忱!你怎么找来的?是不是皇舅舅发现我们失踪了?” 云渺惊喜异常,着急之下踉踉跄跄几步扑过去,被齐忱抓住双臂稳稳接在怀里。 “……不,只有属下一人。”齐忱不苟言笑的俊脸上仿佛笼了一层寒霜,只有在回小郡王话时才卸下防备,有条不紊地道出原委。 原来齐忱在林间发现一处打斗痕迹,他从现场遗留的景象揣测出来者不善,于是打算原路返回查探情况并回报。 可是行路到一半,又发现另一处相似却更加激烈的相斗痕迹,而且地上死了七八个人,其中大半竟是……跟在云渺身边的侍卫面孔。 “属下猜到小郡王恐遇不测,但怕一来一回报信费时耗力,再错失救人良机,便在附近先行搜寻。” 齐忱语速很快,略去了半途捡到荷包的事情。 一个松花缎蕉叶纹鐘式荷包。 那是他清早临走时亲自替小郡王挂在腰间的,又怎么会不认识? 若不是抱着希望又往前找了找,差点儿以为…… “属下在一个猎坑旁发现乌云,从四周痕迹怀疑小郡王您可能情急之下跳落崖底……”齐忱剑眉微不可察地舒展,声音有些低哑,“好在找到了。” “你、你也是从崖上跳下来的?”云渺瞪大一双桃花眼吃惊道。 怎么一个个胆子这么大,说跳就跳,难不成大家都知道自己有主角光环吗? “矮崖罢了,不过陡峭些。”齐忱云淡风轻地带过,唇角掠过一抹温柔弧度,伸手替云渺拢了拢身上披风。 一旁的段霖再也忍受不了这二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样子,尤其看到他们互相关切,恨不得…… “够了。”段霖上前一把断开两人缠在一起的胳膊,将云渺带起来藏到身后,声音牙缝般挤出来似的杀意森然,“既然能毫发无损从崖上跳下来,想必上去也是易如反掌,不立刻骑马回去报信还等什么?” 段霖就差没直接让齐忱去送死。 齐忱来时运气好没有遇到刺客,孤身跳崖又大难不死,这些在云渺看来是主角光环,但于段霖而言便是碾不死的臭虫。 待在这处隐蔽山洞,今晚之前营帐那边绝对会发现不妥,等来救援不过是早晚之事。 而且段霖结合已知所有情况已琢磨出不少东西,心知刺客大概率不是为云渺而来,所以绝不会以身犯险跳崖来寻。 此刻待在山洞虽被动却保险,但出去则不同了。在救兵没来之前,那群刺客无人震慑保不齐还留在木林苑搜寻,若是正好碰到返营之人……是死是活还真难说。 …… “要不再等一会儿吧,现在出去好像有一点危险。万一还没到营帐就先碰到刺客怎么办?”云渺也想早些得救,他感到衣裳很暖可身体却越来越冷,一直抑制着自己不要发抖。 但他总觉得段霖这提议不太靠谱,就算齐忱有主角光环也会受伤吧。况且他已经把秦逸带累成这幅样子,万一齐忱也……那可怎么办。 “遇到刺客也无妨。”段霖很是耐心解答着云渺的疑惑,眼睛却注意着对方脸上每一个神色变化,幽幽道:“昨天小表哥不是还称赞这侍卫的身手?想必就算遇险,引开埋伏误导刺客对他来说也不难吧?” 齐忱虽然对段霖无甚好感,却觉得能为小郡王减少一分威胁也是好的,当下便同意回去报信。 “等等!”云渺拦住齐忱,脑海中灵光一现,面上出现惊喜磕磕绊绊道:“你不是说看到七八具尸体吗?我带了十个人,说不准已经有两人逃出去报信了呢。” “这推断不妥。”段霖道:“谁知有没有刺客追上去杀人灭口,怎知只死了原地那几个?秦逸昏迷,我身上有伤,最合适的人选还不明了吗?何况他就是你一个侍卫,分内职责有何不可?” “卖命的奴才尚且没怨言,你倒是先为他出起头了。” “何况就算有人生还回去报信,难道无人带路能毫不费时找到你我所在?想想秦逸,他抱着你从悬崖上滚下来受了不少伤,万一撑不到那个时候呢?” 段霖口齿伶俐,一阵软硬兼施便将傻乎乎的小表哥骗个晕头转向。 趁着云渺心中小人打架的空当,段霖面向齐忱,疏懒笑容中带着几分阴恻恻的意味,“肯跳崖救主,想必这点小事更是不在话下了。” “小郡王对属下颇有恩德,定然不辱使命。”齐忱这话分明是回给云渺,说罢转身便走入洞外寒风。 “癞蛤蟆吃了天鹅肉,自然要感恩戴德……” “段霖你说什么?”云渺呆呆望着齐忱远去的背影,回神后问道。 “我说咱们靠近点会更暖和。” …… …… 冬日入夜早。灰白色云层拥挤盘旋于半空,黑蒙蒙一片,透不出一丝半点月光。 半枯的树枝斜斜逸出,横亘在夜色与血色之间。四野荒凉寂寥,唯余枯草在微弱却凛冽的寒风中东倒西歪哭啸。 齐忱将手中剑狠扎入坚硬泥土,扶住剑柄缓缓跪下身子,双肩、胳膊、背部无一处不是刀伤箭矢。 若是想逃,以他的身手受些轻伤足已;若是真逃,无人拖延时间……小郡王定是活不成了。 做个刀尖舔血的侍卫,这样的结局并非未曾料到过。 只是,这样的心境却是始料未及。 一个人为另一个人赴死。 一个母亲口中的下贱胚子,一个人人疼宠的金枝玉叶。 这合情合理本不该有一丝逆反。 可多少信徒都不知道,神坛上的人离地面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道阶梯,仅凭自己磕破脑袋是连一星半点垂怜都求不到的。 向上的路不通,只有等他们亲自走下来,擦肩而过时才能一把将人拽住共赴黄泉。 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懂,生者无法完全抛弃死者,死者却可以毫不留情背叛生者。 倘若小郡王因他的一点微末之力得救,那算不算自己给了对方半条命呢? 微贱浮萍是否会因此变得高贵,金枝玉叶又是否会因此沾染污泥…… 齐忱失血过多昏过去的一瞬,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阵阵马蹄声,手再次握上剑柄却已经没有半分意识了。 18 狸猫 “成三路队伍,分头去找。” “是!” 没人成功回去报信,而七皇子和安乐郡王失踪的事情还是兜兜转转传到了永靖帝耳朵里。 先是长生察觉出不对,自作主张偷偷去请见长公主通报此事。 不过近身服侍了一天,长生便知道小郡王吃穿用度有多娇,真是比之七皇子也有过往而无不及。一时兴起骑着马在猎场晃一圈有可能,但在外头吹冷风到傍晚还不见人影则有些蹊跷了。 听罢这番推测,荣安长公主没有将云渺晚归当作小事情,而是急匆匆去亲自见了永靖帝。 云渺幼时每次犯病都可能丢掉一条命,她日夜悬心才养大这个多病多灾的娇儿,就是半点闪失的可能也是不容许有的。 也正因如此,尽管冬狩前木林苑早早就清过场,营帐戒备更是森严,但长公主还是派了十来个人跟随云渺。 谁能料到肃王余孽会混入木林苑埋伏,甚至去钻野猎场地人员稀少的空子呢? …… “东边有消息吗?” 永靖帝将身边的一队禁军也派了出来,只为加大搜寻力度与手段。 “夜里寻人不易,这里并非划分好的小围场,范围广阔一时还未有安乐郡王与七皇子的线索。不过在前面发现了几具侍卫尸体,看腰牌……是公主府的。” “从发现尸体的地方四散开找!” 寒鸦栖于枝头,林间野树枝杈纵横缠绕出团团黑影,四周不时传来鸟兽怪啼,十米之外难辨敌我。 然而萋萋荒草中,居然远远儿散发出淡淡蓝绿色光芒来。 “快来看这是什么?” 侍卫统领下马,用手抓起一把土细细查看。他摆手示意不要将灯笼靠近,半晌道:“好似萤石粉,应当是人为留下的记号。” “前面好像还有!” “仔细顺着有光的地方找。” 一众人马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半天,如今总算抓到一点线索,顿时看到曙光般欣喜若狂,按照萤石粉留下痕迹的地方策马狂奔。 一路上果然发现不少蛛丝马迹。 只是没想到大喜之下迎来大惊,线索居然在处悬崖前断掉了。 满地尸首,血腥味浓重扑鼻。 而几缕幽寒月光下,横七竖八的尸体中央,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男子握剑单膝跪坐于地一动不动。 “这、这人好似是安乐郡王身边的侍卫。”有人迟疑上前,探了探鼻息,“还有气……啊、啊!” 活死人般静止的青年猛然从昏迷中惊醒,反折住面前之人的胳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清其身份,眸中冷厉杀意才渐渐退却。 他的字句好似是从喉咙中艰难挤出的一般,声音嘶哑低沉,道:“崖下、救人。” 此话说罢,握剑与制人的手俱是一松,砰得一声倒在地上。 和四周的尸体一般无二。 侍卫统领立即下令:“放绳索,下崖!” …… …… 细雪铺满宫道,松柏梅蕊之上皆堆霜砌雪。 宣鹤殿内,火盆铺置一地隔绝了凛冽寒风,药香氤氲。 太医与宫侍进进出出,无论静坐或忙乱俱是热出一身汗。 灯火摇曳,映照在床幔上朦朦胧胧,软玉锦枕上云渺长而翘的羽睫一动不动。 他沉沉睡着。分明手脚冰凉,却感到喉咙里刀割般热辣辣的疼。心头烧着一把无名火,火势蔓延一路烧到五脏六腑。 渴望着有一滴水救救自己,可下一秒却如坠冰窟般冷得发抖。 “整整三日,小郡王怎得还没醒!” 素日待人温婉柔和的荣安长公主,这几日摔了不少瓷瓶玉器,就连佛珠都扯断了一个。 她此刻声音沙哑而尖厉,冲着地上跪下请罪的一众太医宫侍道:“过了今晚,小郡王若是再无好转,你们便做好陪葬的准备!” 她的阿菟多可怜可爱。从小到大没有沾染一丝外头宗室公子的坏毛病,每回生病,说的最多的话不是“药好苦”、“心口好痛”。而是,“娘你别怪罪伺候我的太医,阿菟一定乖乖的”…… 荣安长公主思及此处,再也止不住泪如泉涌。 宫装再华丽,妆容再精致,身份再尊贵,也掩盖不了她和全天下母亲相同的怜子之心啊!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对她无辜的儿子,她唯一的牵挂呢? “娘……” 床幔微不可察地晃了两下,一声微弱的呼喊传了出来。 荣安长公主恍惚间以为自己爱子心切,耳边出现了幻觉,低声啜泣一下止住。 然而上天总算再次垂怜了她一回。 云渺依然躺在床上,然而那双灵动的桃花眼再次望向了荣安长公主,嘴角还带着乖巧的浅笑。 尽管对现在的小郡王来说,牵动肌肉笑一下都好累。 长公主立刻扑到床沿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在锦被上。 “阿菟,娘的好阿菟,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太医说……”荣安长公主猛得止住话头,手帕擦了擦眼角泪痕,扯出一抹笑容关切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娘,我渴。” 云渺大病一场,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又瘦了回去,小脸没有一丝血色。 他此刻舌根都发苦,不知道昏睡的这几日被人灌了多少苦药汤子,一时庆幸还好不是清醒时喝的。 荣安长公主亲自给云渺喂了几口水,又扶着对方再次躺好,把被角掖了个严严实实。 “娘,和我一起的人都怎么样了?”云渺一双眼睛灿若晨星,然而声音却细细弱弱跟只奶猫似的,难掩疲惫之态。 这回的事情,着实让这幅身体虚弱的厉害。 “霖儿可没你这么严重,只需静养等着伤口愈合就是。”长公主谈及别人,哪怕是亲侄儿也变得云淡风轻起来,只有提到秦逸时脸色稍显古怪,语气有些冷淡道:“秦家公子也只是些皮外伤,你皇舅舅连同公主府已替你谢过救命之恩。不必多想。” “那就好。”云渺还眨着眼睛等待长公主说下去,见对方半晌没了动静,只是问自己感觉如何,忍不住提醒道:“娘,齐忱呢?就是跟在我身边的那个侍卫。” “一个下人罢了,问他作什么?” 本以为母子连心,就算长公主还不知齐忱的真实身份是自己的亲儿子,也会对其天然的心生好感。 谁知云渺此话一出,长公主很明显冷了脸色,美眸一厉郑重其事道:“阿菟,你实话告诉娘。你对那个齐忱……为何如此另眼相待?” “我……”云渺心头一跳,以为剧情偏移,身世端倪提前了这么多,鬓边不由得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我只是随便问问。” 倘若云渺坦坦荡荡,直言是关心身边侍卫的伤势,长公主或许还不会多加疑心。她太了解自家小儿心软意活,怜贫惜弱的性格。 可如今这幅有难言之隐的可怜模样,让荣安长公主不由得心惊肉跳。 “如此,看来你七表弟所言非虚。”荣安长公主语调平静,眸中却透着云渺看不懂的波澜。 “什么意思呀娘。”小郡王生了张天生适合做坏事的脸,澄澈双眼注视人时无辜极了,不明所以道:“段霖……他说什么了?” 19 狸猫 雪落红墙,灰白石阶上宫人正在扫雪清道。 被禁锢在床上养了几日病的小郡王,不顾身后一众下人惊慌失措,冲进七皇子宫里劈头盖脸给了段霖一巴掌。 段霖正屏退宫人独自换伤药,上身仅松松垮垮披了件玄色外衣,腹部还缠绕着几道雪白绷带,上头点点血迹让他比往日更添几分乖戾。 然而此刻被云渺二话不说扇了一巴掌,他只微愣一下却无半点怒意,连语气都如往日般吊儿郎当没有丝毫起伏。 “不怎么疼。”段霖骨节分明的手指覆上自己被打的那半边脸,蛇一样的瞳孔中含着点点笑意,目光扫过小郡王手中散发出淡淡梅香的袖炉。 他抬眼望向云渺,真心实意道:“小表哥如今手上没什么力气,不如多养几日再来打我吧?否则不能尽兴,还要仔细手疼。” 云渺只当段霖在讽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精致眉眼因怒气染上浅浅绯红,伶牙俐齿反击道:“你既这么心疼我,干什么不自己动手打给我看?整日胡说八道脸皮那么厚,我瞧你是故意让我手疼对不对!” 小郡王这幅抓住别人一点话柄,便咄咄逼人、蛮不讲理的模样,让段霖眼角不由得溢出几分笑意。 他这几日不敢去探望云渺,就是怕对方在病榻上看到自己怄一肚子气,再不好好吃药怎么办。 云渺先前气势汹汹冲进来时,他就发现对方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睛都大了几分,用天大的毅力才克制住把人抱进怀里的冲动。 如今瞧对方又露出张牙舞爪的小猫模样,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 “……小表哥教训的对,是我考虑欠周。” 云渺见段霖眉目低垂看不清神色,良久也不言语。以为对方服软了,就要顺坡下驴问问他为何造谣自己和齐忱。 谁知…… “你、你干什么?!” 小郡王惊慌失措,丹唇轻启吓得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转头朝身后跟着的长生寻求依靠。 长生迅速往前挡了一步。 他就像附属于某人的影子,毫无存在感却又形影不离。 清脆的声响回荡在殿内,只从段霖迅速红肿起来的半边脸,就知道他对自己下手有多狠辣。 可段霖好像一丁点疼都感受不到,眼神执拗让云渺退无可退,喃喃疑惑道:“怎得我如此听话,小表哥也还会怕呢?我以为齐忱那条狗吸引你的就是这一点……” 眼前人这幅疯狗样子,让云渺后知后觉有些害怕,他目光惊疑不定,说话的声音也因心虚越来越小,“谁要你打自己这么重了,我可没说……你、你是不是想找皇舅舅告状?” 身上的伤还好掩盖,可堂堂一位皇子脸上出现巴掌印,这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还下手那么狠,肯定是故意不想伤痕轻易消掉。 小郡王被七皇子深沉的心机震慑住半晌,回神后虚张声势道:“我不怕你!是你先说那些话骗我娘,是你先想害我来着!” 原来段霖那日刚得救,便带着伤口和血腥气去见了荣安长公主。 先是叙了番姑侄情谊,愧疚自己未能照顾好云渺,然后又大义凛然,支支吾吾道出云渺遇险的隐秘“真相”。 那就是——小郡王对身边那个名叫齐忱的侍卫情根深种,为对方前途苦心铺路,甚至不顾自身安危偷偷跟在对方身后保护。 若非如此,待在帐内又岂会有半点闪失? 在这番有意的煽风点火、添枝加叶下,长公主对齐忱的态度也从“忠心救主”转为“护主不力”。 因而这几日都没让人接近云渺半分,琢磨着如何妥善了结这桩麻烦事。 …… “害你?”段霖突然起身,不紧不慢走到小郡王跟前。他缓缓俯身,嘴唇几乎贴上对方的耳廓,自顾自低声笑得开怀,“我只是怕姑母因为心疼小表哥,忘了何为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下贱之人绝不会因攀上主子,而改变骨子里流的血。” 段霖这话意有所指,却似有若无冷冷看了长生一眼,而后站直身子拉开距离,笑着扔下个惊雷来,“我若有心害小表哥,这几日何必日日以血入药,去饲旁人的身子呢?” “你……什么意思?” 云渺瞳孔瞪大微微有些失神,他不禁想起这几日喝的补药,味道比往日更腥更苦。然而娘亲还总是盯着他,不仅不许吃蜜饯还必须喝得一滴不剩。 段霖好像没看见云渺一脸难以置信的茫然,语气温情脉脉还有些邀赏之意,“我从那古方上读到,以至亲之血入药,可温补气血并疗气短心悸之症。” “与你血脉相融之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然而驸马没有皇室血脉,要长公主与太后来做既不孝也不妥,父皇更是不成……算来算去,你我竟是最亲近的。” 段霖说到此处,眼尾上挑透出些癫狂的兴奋来。 然而云渺却是再也听不下去,嗓子眼被掐住般抑制了呼吸,止不住连声咳喘,仿佛要把肺呕出来,语调都带了几分哭腔,“段霖你、你是不是有疯病!?” 长生连连给云渺拍着背,急得要去喊太医,段霖这才慌了神。 忙敛下笑意,神色正经道:“我骗你的!” “我就是逗你玩玩,父皇和姑母怎会让我这么胡闹。”段霖将云渺半搂半抱到软榻上,忍着对方连打带踹,却只能低声下气单膝跪着,“不信你可以去问太医,问给你煎药的奴才,好不好?今儿要是有半句谎话,就叫我不得好死,众叛亲离。” “不能说!”云渺突然不哭也不咳了,被段霖这毒誓吓了一跳,反手捂住对方胡说八道的嘴。 其实他从前也不信鬼神之说,但是怎么解释系统和联盟呢?搞不好呀,真的有天道报应。 不过说起这个,系统究竟哪里去了,为什么突然就消失把他扔在这个世界…… 段霖还鬓狗遇到肉般,嗅闻着云渺柔软手心淡淡的梅花气息,就发觉对方情绪猛然低落下来。 就好像,被抛弃在雪地里无人问津的小流浪猫。 “渺渺……” “套什么近乎!”小郡王脚尖探到地上,抬抬下巴叫上长生就要走,还不忘撂句狠话,“哼,谅你也不敢骗我。不过你以后也别想把那些……恶心的东西偷放进我的药里,被发现有你好果子吃!” 原来他是恶心的东西。 段霖轻笑一声,“好,遵命。” 寝殿内的梅花香气渐渐消散,段霖推开窗户,冰雪气息扑面而来溢满胸膛。 他撩开衣袖,垂眸冷眼看着刀疤纵横的手腕,欣赏名画一般沉醉。 笑声逐渐从喉咙间溢出,从起初的低哑到最后浑身都发出细微颤抖,病态而痴狂。 20 狸猫 “走开、走开!都别跟着我!” 小郡王自以为健步如飞,捧着袖炉一路风风火火冲出了段霖的寝殿。 然而刚沿着宫墙走出几步,鬓边就冒出点点细汗气喘微微。 抬暖轿的奴才适时撵上来。 “不是说让你们别跟着我嘛!我停下来赏赏雪还要管?” 长生看出小郡王的窘迫,知道对方一时拉不下脸来坐轿子,忙递出去个台阶。 “小郡王只当可怜奴才们,暂且委屈一会坐到黑漆漆的轿子里头。要是因为赏雪冻坏身子,长公主恐怕要责罚奴才们伺候不当……” “那好吧。”云渺哼唧两下掩饰尴尬,皱皱冻得有些红的鼻子,扶着长生递过来的手上了暖轿。 然而云渺一路上越想,越觉得自己刚刚的表现半分气势也无。哪里像个刁蛮跋扈的郡王,简直是被人哄着玩儿的小屁孩。 于是回到寝殿后,不忘指挥跟在身后的长生将殿门狠狠砸住,然后就滚进被子里任谁喊也不答应。 流苏床帐缓缓垂下,阻隔了外界人的视线,只影影绰绰能瞧见被子里鼓起一个包。 恍惚间,长生还能听到抽抽搭搭的声音传到耳边。 小郡王在哭吗? 是因为先前被七皇子言语欺负,还是因为那个叫齐忱的侍卫不在身边呢? 长生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 云渺不明白系统到哪里去了,不管是休眠还是出差总要告诉他一声吧。 现在的生活好像被搞得一团糟,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甚至开始怀疑,会不会系统才是那个大坏蛋,不怀好意篡改他的记忆骗人玩。 也许自己就是娘的亲儿子,什么现代记忆和变成植物人通通是假的! 更说不准,主角和系统是一伙的呢。话本里写的那些夺人时运,捏造幻象的精怪不就是这样吗? 恍恍惚惚间,云渺觉得自己好像被排斥在整个世界的外来者,抽噎的声音更大了起来。 眼泪珍珠似的大颗大颗滚落,打湿细密羽睫,掉在锦枕上蓄成一汪浅浅湖水。 云渺哭得投入,压根没听见脑海中熟悉的机械音响起。 5757急得在云渺脑子里用影像放了朵烟火。 “……嗯?” 5757:【渺渺宿主,是我!我回来了!】 系统预想中宿主欢欣鼓舞迎接它,对它嘘寒问暖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反而看到对方一个骨碌从被子里坐直身子。 云渺气冲冲指责道:「你还好意思回来?你知不知道这两天发生了多少事情!」 怎么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呢。 不讲义气,没有搭档精神的家伙。 【渺渺对不起!我是被联盟紧急召回的,因为上头有人发现任务世界剧情偏移度升高45%。】 「什么意思?」云渺黑亮的眼珠狡黠一转,嘟囔道:「剧情偏移度升高关我炮灰什么事情……」 该不会是因为自己太嚣张,欺负主角太狠了吧。 听娘说,齐忱现在还待在公主府养病呢,暂时当不了他的贴身侍卫了。 系统:【当然和渺渺宿主无关,这是小世界天道自己的问题,偶尔出现一回但咱们管不了。】 【联盟的意思是说,这个小世界特殊可能会出现一点点变故,所以放低了宿主完成任务的难度。】 【只要安心等到主角剿灭叛军立功归来,宿主再不经意暴露身世,死遁就算任务完成啦!】 云渺:「听起来好像和原先没什么区别啊,哪里有降低任务难度?」 5757:【有哦,宿主就算炮灰值没有刷满100,任务也会按照满分评级奖励积分。】 云渺迟疑道:「所以,我就算不去欺负齐忱,只要坐等身世被揭穿,也行喽?」 【嗯……可以这么说,炮灰人设完成度不算在评分标准里了。】 “呼……”云渺深深松了口气,仰躺在紫檀睡床上,快乐地踢开被子。 不用处心积虑去欺负主角,也不用时时刻刻乱发脾气了,只要安心等着有人把他这条鸠占鹊巢的咸鱼从锅里铲出去。 云渺莫名希望起每个小世界的剧情都能偏移,这样不就是躺平也能赚够积分了嘛? …… “嗷呜~” 云渺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解了会九连玉环,突然间好似听到了小赤狐的叫声。 半信半疑掀开床幔,果然看到了讨人喜欢的红团子。 “花雪!” 小赤狐原本乖乖窝在长生怀里,一见到云渺便四肢乱踢,挣扎着就要扑到主人怀里去。 “小郡王,您当心花雪的爪子利害。”长生小心翼翼地将狐狸放进云渺怀里,看对方脸上绽出笑意。 他知道小郡王伤心,但更知道自己没分量哄不了人眉开眼笑,所以把这只对方疼宠的小畜生带了来。 小畜生命可真好。 平时要么待在小郡王怀里,要么被一群宫人精心侍候着吃肉喝水。 宫人都知道这是永靖帝赏赐的,平时卯足力气生怕养不好。 今儿知道要被抱到小郡王跟前,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特意套了件红绫袄,瞧着就富贵讨喜,脖子上还被人自作主张坠了颗小夜明珠。 分明是野地里饮风吃雪的小畜生,如今随了主子,也变得娇气起来。 旁人随便朝地上扔块生肉,它倒有“骨气”瞧都不瞧一眼。 可偏偏小郡王喜欢的紧。 那日在窗户边看这赤狐在雪地里跑着玩,院落里留下一连串梅花脚印,就亲自取了个名字叫“花雪”。 “雪破梢头,香传花外。” 那一刻,长生多么希望自己是这只狐狸。 长生有时想不明白。 在七皇子身边,他渴望从畜生变成人;但到了小郡王这里,又莫名想从人变成畜生。 良禽择木而栖,哈哈…… “长生?”云渺叫了好几遍小太监的名字,可对方却呆呆愣愣一声不吭。但他又不敢去拉扯对方衣裳,生怕像上次一样将自己给拽到地上。 “奴才该死,小郡王恕罪。”长生从变成狐狸的梦中回过神,忙跪下请罪。 “私下里别总跪啊跪的,晃得我眼睛疼。”小郡王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在他心里,没事情做发发呆很正常。只是自顾自解下狐狸脖子上的夜明珠,伸手递过去,“花雪带上这个要跑不动了,给你晚上守夜用好了。” “……谢、谢小郡王赏赐。”长生应该伸出手去接,然而指节刚动了两下,就想起什么似的在身后衣服上擦了擦。 这幅磨磨蹭蹭的样子,让云渺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收回递出夜明珠的动作,“呀,这颗太小了不能当烛火用。” “嗯,小郡王说的是。”长生低着头样子唯唯诺诺,好像眼前人让他去死都能面无表情、傀儡般称是。 然而身后手指交缠在一起,把手心都快掐出血。 他这幅样子可真没用啊。 “我多宝阁最上层的黄花梨小匣子里,有颗大的夜明珠,你取了吧。” 云渺知道自己死遁后什么宝贝都带不走,还不如“仗义疏财”一回,帮帮长生这个连赏块点心都要用手帕包回去,慢慢品尝的贫穷小太监。 他看着长生眼睛里掩盖不住的激动与喜意,知道自己做了件好事。 嗯!做好事心情好,既然维持炮灰人设和主角团作对不是必须的了,他为什么不多做点好事呢? 娘亲被段霖那个家伙骗了,真以为自己和齐忱有什么坏事情,所以不许他探望。 但没说不让自己去右丞府看秦逸呀!应该给人带些补品和好吃好玩儿的才对,否则不是太狼心狗肺? 云渺边用膳,还边算计着自己能送秦逸什么稀罕东西。 长生侍候在旁边,仿佛习惯了小郡王这幅神游天外的模样,舀了勺茉莉清汤递到对方嘴边。 这茉莉清汤里除了茉莉花,其实还放了鲜嫩鸡肉、口蘑丝、竹笋丝,一锅汤煨出来最是理气安神。 云渺闻到香味儿,就着汤勺一口喝进肚子,还不忘吩咐下去正事,“长生,你待会让人备好轿子,我要去右丞府探望秦逸。” “……小郡王,外头天寒地冻。” “我又不走路过去,一直坐在轿子里,大不了穿厚些就是。” 荣安长公主先前去书房见了永靖帝,至今还议事未回,因此云渺执意要出去谁也管不了。 长生低头给云渺布菜,眼底恶意浓得化不开,语气却满是惊讶与惋惜,“右丞家的公子据说醒来后就神志不清,满口胡言乱语……小郡王还要去吗?” 21 狸猫 天子脚下,皇城所在。 因此即便是冬日的盛京,大街小巷也人烟昌盛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 云渺将帷幔掀开一点儿,扒在轩窗上痴痴往外瞧,眼睛黏在一个胖娃娃手里的糖葫芦上。 新鲜山楂果子用竹签穿成红灯笼似的一串,再蘸上一层麦芽糖稀。想都不用想,一口咬上去肯定是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的。 小郡王咽了下口水,目光移向对面坐着的长生。 他的钱袋子是对方保管的。 “……”长生下意识目光躲闪,不敢对上那双可怜兮兮的桃花眼,姿态拘谨却硬下心肠道:“外头的吃食不干净,小郡王您肠胃弱吃了容易害病。若真喜欢,回去奴才就吩咐厨房做了来,各式各样新鲜果子一直备下着。” “三岁小孩都能吃,凭什么我不能?”小郡王想要胡搅蛮缠以势压人,然而在长生不动如山的为难表情下渐渐泄了气,不情不愿嘴硬道:“那我买给别人吃总成了吧,我给秦逸带去。” “秦公子要吃两个吗?”长生叫停马车,自己却没动,心中滋味不比山楂少几分酸涩。 “你难道不想吃吗?还是……你居然不喜欢在冬天吃冰糖葫芦?”云渺瞪大双眼,面上表情从疑惑转为不可置信,以为长生是怕花钱,于是豪爽道:“我请你吃!” “我、奴才喜欢,喜欢吃的。”长生感到有些窘迫迅速答道,生怕成了小郡王眼里两文钱都扣扣搜搜的家伙,慌乱跳下马车去买,还差点儿一脚踩空。 小郡王喝口热茶润了润嗓子,喜滋滋等待着长生回来。 他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买两个,还全部花他的钱,长生难道会好意思不让自己尝一颗糖葫芦吗? 就算咬一小角山楂也行,舔一口糖,不!把外边儿那层糯米纸给他吃就行! 马车帘子被一只手掀开,云渺望向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左瞧右瞧没忍住问出来,“怎么只有一个?你、你……你在外头把另一个吃掉了吗?” 一股希望落空的委屈涌上心头,云渺猛得将头转向窗户那面,眼角微微泛起红晕,看着外头一声也不吭。 长生阴郁沉静的眼底泛起几分惊慌失措,可偏偏紧张之下喉咙仿佛被人掐紧,一句话磕磕绊绊许久才吐出来,“小郡王您不吃,奴才也不想吃了。” 他不是有多爱这冰糖葫芦,只是想从千丝万缕处和对方扯上联系。 “这样红红火火的东西,大家一起吃也热闹些。” “你怎么这么笨?”云渺听罢,这才消气扭过头望向长生,毫不顾忌尊卑一把将对方拉到身边坐下,猝不及防凑到人耳边偷偷道:“咱们两个人吃也热闹呀,一串都吃下去要酸倒了牙,两人分一半刚刚好。” 小郡王眉飞色舞自顾自说着,却没发觉自己靠近的那一瞬,身边的小太监连呼吸都止住了,生怕惊动什么使这一幕破碎。 马车骨碌碌前进着,因不时要避让行人故而走走停停,锣鼓嬉笑声传入耳畔。有时云渺一个坐不稳,身子前倾半分鼻尖都要擦到长生脸颊上,暖香便扑面而来。 长生僵硬着全身,既不靠近也不躲闪。 云渺见小太监无动于衷有些着急,语调都带了几分撒娇,道:“前头还有叫卖糖葫芦的呢。你再买一个,咱们分着吃好不好?我吃三个你吃四个怎么样?” 长生知道小郡王心头可爱的小算计,然后仅仅沾沾自喜一秒,便无端升起忧虑而怨毒的情绪来。 奴才能和主子分食一样东西吗? 不能的。 他不能,别人也不能,身份再尊贵也不可以。 小郡王今日为了吃一颗糖葫芦,就这样不顾及身份,改日是否也要和他人分食一盏茶、一块糕、一颗糖? 甚至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为什么不能学学那些沽名钓誉的文人公子,再清高些,再不人情些呢? 思及此处,长生眼底绪起一抹冷厉的猩红,突然和云渺拉开距离跪了下去。 和宫里任何一个奴才相同,语气小心谨慎恭恭敬敬,提线木偶般:“奴才身份低贱,岂敢和小郡王分而食之。再者,寻常百姓的吃食不比宫中精细,还望小郡王爱惜身体,切莫贪口腹之欲而坏长远根基。” “……”云渺愣住,碎玉似的牙齿将唇瓣咬得泛起血色,良久才尴尬地“嗯”了一声,随后装作若无其事低头把玩着手炉。 是自己为难小太监了,要是真在外头吃坏身体,回去娘肯定会责罚跟着他的人。 …… 一仆一主再不复先前的轻松氛围,云渺也不再叽叽喳喳,无所顾忌地拉着长生说街市上的新鲜玩意儿。 好在马车很快就到了右丞府大门口,从前面的巷子拐弯后,一路都住着达官显贵,府邸连在一块占去大半条街道。 右丞府的下人正在门口扫雪,这些人跟着主子练就成人精模样,远远瞧见一辆朱红象辂马车朝自家来,就赶忙进去通报。 右丞正在小儿子的院落。他看向躺在病床上还不知悔改的不肖子孙,手中戒尺猛得挥下,在一旁的石桌上断成两半。 “混账东西,你多久清醒就多久踏出这个院子!有本事就装傻充愣一辈子!” 匆匆撂下句狠话,右丞便转身急忙去更衣见客。 然而刚刚踏进客堂,瞧见主位上那个美如冠玉的祸水少年,他脸上堆砌的笑便抑制不住僵了僵。 “不知安乐郡王大驾,臣有失远迎。” 右丞快步上前行礼,被云渺亲自扶起来,三两句道出今日来意。 “呃,这……”右丞沉吟半晌,忽然抚着胡子低下头一副沉痛模样,哽咽道:“安乐郡王有心探望小儿,本是无上荣宠不该推辞。只是秦逸他、他实在是不宜见人呐,只怕无礼冲撞了您。” 这尊大佛他们丞相府可供不起,更得罪不起!秦逸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子! “他到底怎么了?”云渺睫毛颤了颤掩盖不住的失措,怕秦逸后半辈子真变个傻子,那他永远都会良心不安,“宫里所有太医都来瞧过吗?他们医术高明,群策群力定能治好秦逸的!” 医术高明怎么不见得治好你的心疾?医术高明难道能治好他儿子的相思病,治好痴心病!? 右丞心里冷哼,面上却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秦逸现在那副样子,他们哪敢让更多太医来瞧,是害怕这桩丑闻传不出去,惹不恼皇帝和长公主吗? 如今有救命之恩在前面挡箭,尚且还好说,但若真不管不顾,放他那个混账儿子出去胡说八道…… “让我去看看秦逸吧。”小郡王对着一个臣子作揖央求道,“我给他带了好多吃的玩的,还有大补的药材。” 右丞赶忙将云渺扶直站稳,哪敢端出长辈架子受礼,长叹口气妥协道:“小儿届时若胡言乱语,还望安乐郡王切勿见怪,同个头脑不清之人一般计较。” “这是自然。秦逸因为救我才……负伤,他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的!” …… 从穿堂顺着两边的抄手游廊一直向前,山石点缀颇见峥嵘之气。然而越靠近某间院落,梅香便越是沁人心脾。 云渺心中惴惴不安,硬是从长生手中接过一小盒宫中的珍惜补品,自己拎在手里。 然而还没有进院门,只在转角处,弱不禁风的小郡王便被实打实“冲撞”了一下。 更准确的说,是被某只横冲直撞的人形大狗一把抱进了怀里。 对方声音低哑还带着几分喜意,“渺渺,你身上好香……” “痒,”小郡王用手轻轻推着秦逸的肩膀,然而颈窝处毛茸茸的脑袋正转来转去将他当猫薄荷吸,“放开我呀。” 秦逸一把扶住小郡王快软下去的腰,深吸一口香气道:“娘子我好想你。” 云渺:“!” 手中盒子脱落砰得砸在地上,散落了一地的药材。 人参党参和鹿茸虫草,应有尽有。 秦逸偷瞄了一眼,恨恨地在云渺耳垂咬了一口。 22 狸猫 “别玩儿了。” 小郡王很没底气地横了眼身旁的“傻子”,手都被捏痛了却只能用诱哄的语气道:“咱们去瞧瞧那边儿的礼物吧,还有好吃的。” 云渺从长生手中接过糖葫芦,自信满满在秦逸面前摇了摇,“想不想吃?把我的手放开就给你。” 秦逸只抬眸扫了一眼,半分兴趣也无,继续低头用宽大手掌包裹住小郡王细白柔嫩的手。 不一会又把玩起对方玉笋般的指节,宛若羊脂玉的温润触感让人不舍得放手。 右丞没眼看自家儿子这幅蠢样,但碍于宫里太监也在,还是象征性呵斥道:“还不快放开!我怎么养了你这个没规矩的东西!” “不想吃糖葫芦,就要玩娘子的手。”秦逸头都没抬就杠了回去,“和媳妇儿拉手天经地义,爹也管不着。” “秦逸!”小郡王低声惊呼,虽然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走出来,但一听到这个称呼还是忍不住炸毛,“告诉你好多遍,不能叫我……娘子,到底知不知道?” “我知道!”青年两道剑眉俊朗不羁,闻言笑开了一排雪白牙齿,抬头冲人露出那张略显痞帅的坏坏笑脸,朗声道:“我听渺渺娘子的话,说不叫娘子就不叫娘子。” “你这个……”云渺气得甩开秦逸长着扎人茧子的大手,差点儿脱口而出一句“笨蛋”。但他又想起右丞说对方心智退化记忆混乱,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不过秦逸究竟心智退化到了几岁呢? 明明都知道要听娘子的话,怎么脑袋却这么笨呢! 这么笨,就算亲爹是丞相,恐怕也没有哪家的女子愿意嫁给他吧…… 难道这就是系统说的剧情线偏移?可都是因为救自己秦逸才变成这样,恐怕主角南下剿匪也不会带他了。 也许傻子的心思都单纯,所以对他人情绪更加敏感。 秦逸从小郡王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中,察觉到快要溢出来的自责与同情,于是立刻打蛇随棍上顺着白狐裘摸进对方披风里。 长生要去拦却慢了一步,右丞更是老胳膊老腿赶不及。 小郡王霎时间感觉自己大半只腰被人掌控在手里,粗糙而随意的摩挲使得他有些痒。下意识闪躲,可偏偏那只作乱的手却突然捏住了他腰间软肉,敏.感的身体立刻酥酥麻麻软下来。 “怎么什么都没有?”秦逸眼神纯澈,可手上动作却流氓至极。 “嗯呀……别闹了。”云渺只当秦逸变傻之后小孩子玩性上来了,一张脸羞得白里透粉躲闪间顾盼神飞,磕磕绊绊解释道:“我今日出宫太匆忙,什么玉佩啊香袋之类的都没系,没什么你能玩儿的。” “定情信物呢?” “嗯?什么……”云渺羽睫缓缓上下扇动,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两人何时定过情,自以为聪明试探道:“你是不是曾经送过哪家女孩子信物搞混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认错心悦之人了,对不对?” “匕首。”两个字仿佛从牙缝挤出来似的,秦逸一双鹰眸紧扣云渺,让对方逃无可逃动也不敢动。 “混账!居然把你祖母的嫁妆给了……” 右丞立刻明白秦逸在说什么,就要不顾小郡王在场动手打人,然而巴掌刚刚悬在半空就又颤抖着放了下来。 他猛然意识到自家儿子可能不是在胡闹,装傻充愣更不是一时兴起…… “我再不管你!圣上英明睿智,不会因个傻子同我们右丞府计较……你、好自为之!” 右丞跟云渺告罪后,头也不回地甩袖离去。 “小郡王,天色已晚您也该回宫了。”长生适时站出来。 “我……”云渺感觉握在自己腰间的力道松了松,而刚刚还欢欣鼓舞黏着自己叫娘子的人,此刻脸色苍白像只委屈的大流浪狗。心下不忍,便扭头问小太监,“这么早就要回去了吗?” “奴才只是怕您耽搁了用药,届时长公主会担心。”长生转头,低眉顺眼却冲秦逸不冷不热撂下一句,“烦请秦公子放手。小郡王平日收的礼没一千也有八百,名目繁多,只怕这一时半刻记不清也是有的。亦或许,这礼是有却并非定情信物。” “有了!”小郡王好似被这话点醒了,恍然大悟对秦逸道:“你、你说的莫不是那把刀鞘有云鹤纹,还嵌了五色宝石的匕首?” 云渺先前就想起这一物来,只是一直不敢确定。毕竟那怎么可能是给他的定情信物嘛? 而且……那把匕首好像那日山洞里被段霖拿走了,到现在都没还给他。 没想到秦逸听罢此话眼里顿时放出光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小郡王香香软软的手亲了一口,傻笑道:“渺渺娘子你想起来了?” “以下犯上,你放肆!” “长生!没事的,算、算了吧。”云渺顾不得追问匕首如何成了定情礼,就先被小太监脸上陌生的阴冷凶狠吓了一跳,用眼神安抚着身旁露出惊恐神色的秦逸,抿唇扯出一抹笑对长生说道:“别和他一般计较……就是亲了一下手而已,应该没什么的吧。” “小郡王,大文朝律法明明白白写着,痴傻者有调奸妇女之行,其刑宫!”长生恨不得当下就有一把刀,剜掉这个傻子的一块肉。 “渺渺……” 秦逸还拉着云渺的手捂在自己心口,有力的心跳声好像在诉说着主人有多惊恐。 小郡王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贝齿快将唇瓣咬成胭脂花瓣,秾艳汁水就要渗出来,嗓音细弱道:“秦逸他这病只是暂时的,而且我不是女孩子呀,他、他也没有调……调奸我那么严重。” 声音越到最后越细不可闻,小郡王直觉不能继续待下去,否则长生就要将秦逸送押官府了,站起来告别,“我回宫后多派几位太医来替你瞧病,你到时一定要好好吃药,这样才能早点康复,好吗?” “不好。”秦逸固执地不肯放人走,拉拉扯扯间云渺差点儿跌落在对方怀里,还被连连质问:“我是你夫君,为什么不陪我?为什么不把定情礼带在身上?有其他坏人亲你,为什么不用匕首狠狠弄死他?” “秦逸,你再这样耍赖,我过几天就不来看你了。”小郡王忍下羞耻心,胡乱说道:“不仅不看你,我还要做别人的娘子!你不听话了吗?” “我听!我听话……那你一定要来。” 秦逸依依不舍放开小郡王的手。 …… 马车缓缓从右丞府离开,却并未赶向皇宫方向,而是就近转道回了长公主府。 “既然都出来了,不如顺道回去拿点东西。”小郡王诡辩道:“娘只是不许我探望齐忱,没说不许回府做其他事。” “小郡王要取什么?尽管告诉奴才,何须亲自劳动。” “是过几日要送给娘的生辰礼物,必须亲自去拿。”云渺踩在软凳上就要下马车,然而刚刚探出一个头,街角便突然冲出个黑影来。 “大胆!何人敢冲撞安乐郡王?”侍卫不过一刀横过去,对方尚未靠近五步之内便被拿下。 “不不不!草民不敢呐!”那人迅速跪下,在地上邦邦磕起头来,眼泛精光还不忘偷瞄云渺,瞅准时机喊道:“小郡王,草民齐家盛啊!您总不能忘记长公主身边的青栀姑姑吧?!” 23 狸猫 云渺自然不会忘记“狸猫换太子”的始作俑者青栀,然而面前这个自称齐家盛的人,不就是青栀远方表哥的名字吗?也就是原主的……亲生父亲? 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男人身穿短袄蓬头垢面,年纪看上去已有四十,眼神飘忽满是市侩算计与猥琐。不过细细端详那张脸,倒能瞧出这人年轻时也算英俊不凡。 齐家盛见穿金戴银的小郡王对自己所言无动于衷,反而神思不属好似在看蝼蚁般。 心下发狠,眼中不禁透出几分凶光,语气暗含威胁道:“小郡王您贵人多忘事,草民是青栀的远方表哥,还有儿子叫齐忱在府里做事呢。只可惜那是个不孝子,现在连老父亲都不知道赡养,活该降生在公主府却只是个奴才命!我看他根本不像我的亲生儿子!” 原来这些年齐家盛在老家吃喝嫖赌,一直是青栀暗中供养,只为他守住当年换子的秘密。 那件事情他本人也参与其中,毕竟富贵险中求嘛,为避免杀身之祸也一直躲在老家守口如瓶。 然而自从青栀死后,齐家盛断了生活来源,最近又跑出去跟人赌博欠下一屁股债,实在没法子才动了狠心来勒索亲生儿子。 好歹老子也给了你半条命,你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安乐郡王,手指缝溜出点儿东西也够我潇洒快活后半生了。 “小郡王,您可怜可怜草民饥寒交迫,施舍两个吧!” 长生皱眉,望向身旁被刁民吓傻了一般的云渺,“小郡王,这等泼皮无赖直接押送官府便是。” “不,不行!”云渺急忙出声制止。 系统说这个人就是身世暴露的导火索,要是把对方当疯子抓起来,就没人来揭露自己是假的小郡王了。 “长生,给他拿些钱。嗯……齐忱还受着伤,多给些吧。” 齐家盛面露喜色,不禁感叹当年那件事真没办错。 到底是他亲儿子孝顺啊,瞧瞧这些年被那些贵人们宠的,养得活像神仙童子下凡。 先前他都差点儿没敢认,真是歹竹出好笋、鸡窝育凤凰呐。 长生冷着脸,将钱袋子扔到齐家盛怀里。 一时不知究竟是小郡王太过心善,还是因这泼皮是齐忱的父亲才如此。 齐家盛瞅了眼钱袋中的金珠子,识相的没多纠缠,冲着马车千恩万谢后离开了。 云渺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进入“人人喊打”的阶段,到时候皇舅舅和段霖都会和自己这个冒牌货算账吧。 虽说早就料到这一天,但云渺一时间仍是心思纷乱,也忘记回公主府的原本目的,浑浑噩噩让人驾马车回宫。 …… …… “阿菟?” 荣安长公主唤了云渺好几声,然而对方却一直盯着药碗失神。 “是嫌弃这药太苦?”长公主忧心道:“良药苦口,乖乖趁热喝了。喝完娘命御膳房将制好的糖葫芦拿来,你不是想吃?” “嗯……多谢娘亲。”云渺回神,胡乱冲长公主点点头,有些慌乱地夺过长生手中药碗,皱着小脸咕嘟咕嘟几口就将碗底喝个干净。 长生赶忙朝云渺手中送了杯温水。 这幅掩盖不住的失魂落魄模样,强说无事发生是谁也不肯相信的。 荣安长公主敛眸沉默,半晌才扬起一抹温柔笑意,问道:“听说阿菟今日出宫去了,怎得在公主府前停下那么久却没进去?” “噢,这个呀……”小郡王低头喝水,企图冲淡嘴巴里的苦涩。闻言浑身一激灵,只有一双眼睛抬起来看人,羽睫抖动仿佛蝴蝶振翅,支支吾吾道:“因为,因为我想回府取些惯用的笔墨颜料,结果突然想起,这些东西早被我带到宫里了。” “原来如此……娘还当是阿菟想去探望齐忱,却碍着怕被娘责问,所以才犹犹豫豫跑回来的。” 荣安长公主话里话外多有试探,尤其是发现云渺面上表情明显一变,更加确定这是戳破了对方的小心思。 实际上,云渺内心却实打实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娘这么快就察觉出不对,怀疑自己不是她的亲儿子了呢。 思及此处,云渺不禁一阵心痛,他不敢想象真相大白那天娘该多受打击。 然而这幅蔫蔫的样子,却被长公主误认为是为了齐忱,秀眉紧蹙冷不丁问出一句:“阿菟,如果齐忱重伤不治,你会如何?” “什么!他、他伤的竟然那么重吗?”云渺猛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想到主角身死后整个小世界都会动荡,就连任务者也很难离开,惊慌失措下竟然将心里话讲了出来。 素来骄傲的小郡王此时一脸不可置信,桃花眼中仿佛还含着水色,慢吞吞呢喃道:“他死了,我也会活不了的……” “你说什么?”荣安长公主右手下意识紧抓桌角,尽管已经放弃掉神不知鬼不觉处死齐忱的法子,却还是忍不住惊诧道:“阿菟,你为了一个奴才,连娘都不要了吗?” 云渺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然而却无法解释这个误会,急得言语间颠三倒四,“娘,我没有,不是为了齐忱……你别伤心好不好?” 一腔委屈说不出的小郡王急得语调带了哭腔,起初还能努力抑制住嗓间的呜咽声,可一旦想到自己真的会离开长公主,眼睛止不住蒙上了一层水雾。 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活像个即将被抛弃无依无靠的小孩子。 荣安长公主早软了心,正要哄哄自己这个从小到大娇养,连口头责备都没受过的小儿子。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明黄色身影伴随着太监通传声走了进来。 “谁将阿菟惹得这般委屈?” 永靖帝熟悉的温润声音在背后响起,云渺下意识转身行礼,然而却被吓得打了个哭嗝,于是眼泪更止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落。 “怎么哭得这样凶?”段桓没有怪罪云渺的不敬之处,反而径直伸出手要给对方拭泪,却遭到意料之外的闪躲。 痛觉敏.感的小郡王还记得前些日子被眼前人掐脸,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还眨着湿哒哒的睫毛无辜地望向对方,抽抽噎噎道:“见、见过皇舅舅。” 荣安长公主适时介入进来,安抚地拍拍小儿子的背,向永靖帝半开玩笑半无奈道:“我不过提了提齐忱的伤势,就不知哪里触到他的伤心事了,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 “齐忱再好也是个奴才,为奴才掉眼泪是半点不值当的。”永靖帝似笑非笑,浓墨似的眼眸仿佛能洞悉人心。他扣住云渺单薄的肩膀让对方无处可逃,大拇指指腹一下下擦去泪痕。 小郡王白皙滑腻的脸蛋霎时间多出几抹红痕,再配上那双仿佛冷泉洗过的婆娑泪眼,不免让疑惑,他先前究竟遭了多少欺负。 “皇舅舅,怎么连你也相信段霖的鬼话?”小郡王终于忍不住被这么多人误解,委委屈屈质问出声。 荣安长公主轻轻瞪了云渺一眼,面有薄责,似是告诫他不许这样和皇帝说话。 云渺却不以为意,仍然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等待永靖帝给自己讨个公道。 他有种小动物般的敏锐直觉,感受到对方身上隐而不发的危险杀意并非对自己,好似仍有撒娇耍赖的余地。 以往但凡被小郡王抓住此类破绽的人,注定被吃得死死的。 只可惜段桓并非常人,而是个能够把小猫耍得团团转的老狐狸。 “若段霖在胡说八道,那我的阿菟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定要严惩他。” “嗯嗯,就是!”小郡王一双弯月眉蹙起,染上怒色,满心满眼都是能给他主持公道的皇舅舅。 瞧着眼前人眉眼间的灵动模样,段桓没忍住轻笑出声。 他发觉云渺最可爱也最可恨的一点,就是能轻易察觉到别人对自己的纵容。 就像是多数孩童所悟出的,只要大人有一点儿笑模样,那对方说得那些“我不要你了”之类的话就不过是玩笑。你甚至能打蛇随棍上,靠撒娇卖痴换来心爱的玩具。 不过……若是家里的孩子不去要星星要月亮,反而一个劲儿喜欢泥地里打滚儿,不教训也是不成的。 永靖帝薄唇含笑,却无端有种压迫感,淡然道:“只要阿菟肯点头杀了齐忱,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24 狸猫 “杀了……齐忱?” “怎么?”永靖帝眉宇间浮上浅浅笑意,一边替云渺整理着鬓边发丝,一边语气温雅至极道:“若非如此,只怕又有人造谣说阿菟你舍不得个奴才。” “才没有舍不得!”色厉内荏的小郡王骄傲地扬扬下巴,语调都高了几分好似在给自己造势,理直气壮道:“我只是怕平白无故打杀救主有功的奴才,对皇舅舅您英名有损。” “原来阿菟是为了朕的名声着想。”段桓垂眸看向面前一戳就倒的小纸老虎,尾音低沉略带些危险气息,沉思片刻道:“其实细想来也并非师出无名。我大文朝律法自来禁止良贱通婚,齐忱不懂尊卑高下败坏皇家名声,乃大不敬。至于救主更谈不上,顶多算及时弥补了护主不力的差池。” 永靖帝不紧不慢一大段话,又是律法又是这个那个,把小郡王绕得晕晕乎乎说不出一个字。 不杀齐忱就是喜欢他,喜欢他就是良贱有别要杀头,就算真不喜欢,齐忱也还要被扣上护主不力的帽子…… “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小郡王愤愤将袖子一甩,娇娇脾气上来,偏过头去不理人了。 云渺本就仍在病中,身形较往常单薄纤弱不少,隐在衣袍中的腰肢更是盈盈不堪一握。 此刻一声不吭冲永靖帝耍起脾气来,唇瓣紧绷抿成条直线,却不时偷偷眨着澄澈双眸偷看对方,好似只打滚耍赖的波斯猫,探头探脑在疑惑为何还没有人来哄自己。 “倘若朕执意要杀齐忱,你当如何呢?” 段桓长身玉立雍容而清贵,神色依旧淡然。然而这份气定神闲才更让人心惊,他是皇帝,出口成旨绝非虚言。 云渺已经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脑海里和系统叽叽喳喳半天,都没想到这剧情偏移会如此厉害。 商量半天没有好法子,只能决定如果永靖帝真要因为谣言杀了主角,那他就只有提前自爆身世了。 僵持不下,段桓倒是一直静静等待着云渺回答,言行间颇有耐心。 可是小郡王已经忍受够了,眼尾都被逼出一抹残红惹人心疼,就要拖着哭腔道出真相时,对方开口了。 “朕不过和阿菟玩笑,如何就一副要上断头台的模样。”段桓低笑几声,迤迤然踱步到圈椅旁撩袍坐定,好似先前剑拔弩张的氛围压根从未存在。 段桓甚至直接端起云渺先前用过的瓷杯,在旁人的惊慌失色中摆摆手,将冷掉的水一饮而尽,瞧了眼长公主递来的眼色缓缓道:“朕不仅不会杀齐忱,还要提拔他。那日冬狩并未抓获反贼首脑段成之,如今他狗急跳墙在南边老巢集结了一群散兵游勇,意图杀上盛京。虽说虾兵蟹将不足为惧,但总要找个合适的人将其镇压。” “……”小郡王被耍了一通本要生气,却又让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打懵了,喃喃道:“所以,齐忱要做大将军去镇压叛匪了?” “朕意欲封齐忱为镇抚使,南下平叛,安抚百姓。” 段成之据守之地山高林密,易守难攻。冬日阴冷潮湿,夏日则高温多雨气候湿重,且民风彪悍远不及盛京繁华富庶,派去镇守的将士往往水土不服,地势不明。 永靖帝此举看似是提拔,实则是想让齐忱作探路石子。届时给他一个镇抚使的名头,不从盛京发兵,而是直接让对方率领当地残兵败将。 刀剑无眼,生死有命,怪不到任何人头上…… 段桓拉起云渺的手将人带到近旁,眼中略有玩味儿,诱哄道:“能让阿菟青睐有加的人,领兵打仗的才干定也非凡。等齐忱凯旋,朕便封赏他你说的大将军一职,如何?” 小郡王似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吓傻了,先是直勾勾凝视着永靖帝,随后羽睫微抖,水汪汪的桃花眼中浮上潋滟笑意。 仿佛新月破开浓云,一抹笑意绽放开来,艳丽绝伦。 旁人俱以为小郡王在为齐忱受到看重高兴,更加确信这对主仆间有些说不得的情愫,暗流涌动杀意更盛。 而只有系统明明白白知道它的宿主在高兴什么。 云渺:「主角不愧是主角,果然大家不会真的害他,这不是按照原天道剧情去镇压叛乱了嘛!等到齐忱凯旋,我也差不多该下线了吧。」 系统5757:【没错!渺渺宿主好棒,马上就能填补完所有炮灰剧情空缺了。】 …… “皇舅舅,”小郡王称心如意起来,便一举一动都在无意识撒娇,围着段桓转来转去又是按摩又是锤肩,燕国地图连一半都没展开就忍不住道:“您只赏了齐忱,可是还没罚段霖那个鬼话连篇的家伙呢!他总是欺负人,先前又说谎捉弄我。” “阿菟,乖乖别闹。”荣安长公主到底思虑更长远些,柔声道:“不过是你七表弟开了个玩笑话,怎么连兄友弟恭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仔细你皇舅舅笑话。” “娘,段霖那个讨厌鬼对我一点儿都不恭。” 荣安长公主苦笑。 她头一回觉得自家小儿被养的天真过头,这份直来直去在平民百姓家无伤大雅,放在皇家恐怕要吃亏。阿菟将来的妻族一定要足够强盛才行…… “好了,朕的身体还没差到要舒经活络。”段桓把在自己脖颈间胡乱揉捏的手拿下来,但一时间那股柔软细腻的触感仍挥之不去。 为了这个小祖宗能停止用这种法子讨好他,便只能无奈道:“弟不恭甚至敢造谣兄长,那身为皇室更要严惩。至于如何惩治段霖,阿菟你拿捏分寸看着办吧。” “皇舅舅您真好!怎么书上赏罚分明,盖世无双的英明帝王跑出来了?”小郡王故意摇头晃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道:“真羡慕自己啊,从小能在您的风姿下耳濡目染。” 段桓难得愣了半晌。 他平日在奏折上见过不少隐晦拍马屁的人,有引经据典长篇大论的,有感激涕零赋诗一首的,但从没有云渺这样……直白率真的。 荣安长公主更是捂嘴轻笑,她何尝不是这么被哄过来的。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云渺心下得意,这可是他从幼儿园起就无往不利的彩虹屁,天赋不是谁都学的来。 于是欢欣雀跃的小郡王,披上狐裘就迫不及待去找段霖算账,惹得身后一众宫人急急忙忙去追。 …… 暮色苍茫,残阳如血。 宫外,恪王府。 偌大的书房内没有点一盏灯,燃一根烛火,昏暗沉沉静谧的惊人。 一个身穿月白锦袍的男人立于窗边,修长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小物件儿。 身后半遮半掩透出一片竹林,残阳从竹叶梢头跳跃在他的脸上,一丝半缕的冷风让人清醒异常,却拂不去眉宇间的阴鸷沉郁。 “大哥,究竟怎么了?”段霖姿态散漫,靠在紫檀桌旁的圈椅上,“火急火燎叫我出宫,现在又一言不发。” “看看这个。”段璋突然走出窗边的那片阴影,将手中物件冷不丁抛了出去。 段霖伸手一抓,轻松从空中劫下,定睛一看却是把长命锁。 底部坠有银铃的椭圆形银锁,小巧精致,上面还雕着鹤踏祥云的图案。 “这是何意?大哥你府里添丁了不成。”这寄名锁多为新生儿驱邪纳福之用,段霖混不吝地调笑一番,随即翻到正面,垂眸将上头的字随意读出来,“鹤度关山,水茫……云渺。” 段霖神色不明,收起玩闹之态,“大哥,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25 狸猫 “你说,一把丢失十八年的长命锁,为何会出现在个泼皮无赖手上?” 下人进来点灯,烛影跳跃在段璋温雅柔和的侧脸上,忽明忽暗。 他容貌肖母,然而周身气质却和永靖帝对外所表现的像了个十成十,只是太子之位被废后,温润之下不免多出些颓靡阴戾之气。 “人为财死,有贼如此胆大也不足为奇。”段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漫不经心道:“唯一蹊跷在,他最穷困潦倒之际却没卖掉这唯一的宝贝。” “那个齐家盛嘴硬的厉害,咬死这长命锁是长公主身边的婢女青栀偷来,然后转送给他的。”段璋轻弯眉眼,烛火将他的双眸映照得有些猩红,声音却仿若春风拂面。 段霖听到这贼也姓齐,唇角闪过一丝嘲讽,懒得追问下去。 段璋敏锐察觉出段霖的鄙夷,浅笑着自顾自说下去,“我也本以为能当街拦住郡王马车,还跪下就摇尾乞怜的人没多少骨气。不曾想对方抗下不少刑罚,如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他眸色幽远,好似冰封湖水般暗流涌动,然而声音轻淡到刚飘散入风中便溶于夜色。 “能让这种人守口如瓶的,定是一个比死还可怕的秘密。” “说不准……一旦道出真相,就会惊动到能诛他九族的那个人。” 沉默在书房中蔓延开来,须臾间仿佛能听到窗外积雪压弯竹枝之声。 “我想滴血验亲。”段璋率先打破沉默。 “你疯了不成?”段霖掀了掀眼皮,不仅没唤大哥还轻嗤一声,目光讥讽,满不在乎吐出句大逆不道的话,“都想着取那个人的血了,何不直接弑君篡位,省得猜个没完。” “你傻了不成?只要取驸马和云渺的血就够了,若二者不融……”段璋轻笑一声,仿佛沉浸于窗外如水凉夜,缓缓道:“就是不愿再猜,所以必须滴血验亲。” “沈榕整日混迹雅集赋些怀才不遇的酸诗,取血容易的很。唯独云渺……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那是个没心肝儿的。”段璋偏头正视段霖,神色清淡无波,“算我摆一回兄长的架子,唯独求你这一件事。” “他刚刚大病一场,难道你没听说么。” “我只是让你想法子弄一滴血,又不是一碗。”段璋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疑惑道:“你从来和云渺不对付,为何今日屡屡向着他说话?” “我何时向着他说话,不过陈述事实。”段霖眉梢微跳,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 “其实从小到大你欺负云渺最多,昔日他害怕了就会到东宫寻我庇护……诸多表兄弟里,恐怕他和你是最不亲近的吧。” “亲近又如何,不亲近又如何。”段霖好像听到了极为可笑的言论,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少年俊美风流的脸上全是冷傲。 他毫不留情道:“兄友弟恭才是最没意思的。你往日做惯了沈云渺的好兄长,现在落难了他人又在哪儿?多少人上赶着疼宠,可见他缺你一个么?” “……” 段璋立于窗边。身后风声簌簌竹影摇曳,月光跳在竹叶尖又一跃而至他的侧脸,寒意洒落在似笑非笑僵硬着的嘴角。 “行了,”段霖不耐起身,垂眸抛了抛手中长命锁,微不可察扬唇道:“这个我拿走了。” “……你要它作什么?” “帮你取一滴血的报酬,况且,”段霖冷冷道:“我喜欢。” 喜欢的,他一定会拿到手。 段璋有些奇异地打量了对方几眼,神色不明道:“没听说你爱这些小孩子玩意。” “人都会变。” “我记得你曾说过,不会随世事轻易改变喜恶。” “我一直喜欢,不行么?” 段霖撂下一句话,便自顾自将长命锁放于袖间大步离去。 …… …… 段霖尚未封王开府,按理不能随意留宿宫外。 他独行于长廊,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时摩挲着那把属于云渺的长命锁,莫名遗憾起自己年岁没能比对方长。 然而尽管分出不少心神,段霖还是注意到今晚他殿内人手不对,往常此处至少会有三两个太监宫女来来往往。 月色清寒,薄雾般的银辉倾泻于红墙绿瓦,粉妆玉砌。 冷冽空气中暗香浮动,长廊转角投下一抹小小轻影。 段霖突然勾唇笑了笑,若无其事径直走过去,还特意放重脚步。 影子意料之中扑出来。 与小郡王所想的将段霖吓到连连尖叫后退截然相反,他刚探出半个身子,那人便反其道行之向前跨出半步,反将他自己吓一跳。 梅香霎时间落个满怀。 段霖温热鼻息喷洒在怀中人敏.感不堪的雪白脖颈,几缕清风又将些许发丝送至他脸颊。似有若无的调皮轻抚,和被奶猫挠了一爪似的。 不顾小郡王软绵绵的踢打挣扎,段霖将人嵌得更紧,忍耐良久才压下一口咬上对方脖颈的念头,懒洋洋深吸口气道:“你刚刚沐浴过?” 梅香中隐含着淡淡皂角气息。 “敢让我等这么久,我用用你的汤泉怎么了!” 云渺原本气势汹汹来教训段霖,结果对方刚刚出宫,只好憋着一肚子“坏水”等人回来。 越等天越晚,等到月上柳梢,睡眼朦胧还不见人影。 长生要劝他明日再来,可小郡王反而等烦了等出股子逆反脾气,一定要今天教训段霖。 若对方敢外宿不回来,那就是罪加一等! 可苦等毕竟无聊,小郡王便殿内四处转悠,还顺道咂摸着水果舒舒服服洗了个汤泉。 浑身筋骨都被水浸软了,要不是长生叫他根本不上来。 …… 一声无奈轻叹。 “自然能用。小表哥若是喜欢,夜夜来我寝殿也无妨,在下扫榻相迎。”段霖修长手指挑起云渺一缕乌发,边把玩边欠揍道:“只是我听太医说,患心疾者还是不要长久泡汤泉的好。” “我的身体,关你什么事情!”小郡王挣扎不开,凶狠地咬在段霖又转而戳他脸蛋的手指上。 小气鬼段霖、讨厌鬼段霖、绿茶怪段霖。 居然厚脸皮借着关心之名讽刺我!难道以为自己连这点儿弦外音都听不出吗? 他还以为我傻!? 小郡王越想越气,将新仇旧怨加在一块儿报复,迅速偏过脸,乘人不备嗷呜一口咬到对方食指指节。 突然感受到指尖一片湿润暖意,段霖有些意外。 小郡王却以为对方吃痛“嘶”了一声,一派洋洋得意,贝齿变本加厉轻轻咬下去,唇齿间还含糊不清道:“笨蛋段霖……有本似、别放开我。” 段霖怎么能读不出云渺眼神里写着什么,无非就是“痛不死你”、“蠢货段霖看你怎么办”之类的…… 他眉心紧蹙故作难耐隐忍,手中握着对方细腰的力道却更紧些,垂眸不肯放过云渺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只要手指微微一搅弄,指腹就会触到那平日温软艳红的舌尖,还有碎玉似的小牙齿。 边哄逗小郡王边自己玩了个够,段霖才依依不舍放开对方。 他刚从外头回来浑身寒浸浸的,因此不敢多抱云渺。 “还是小表哥厉害,在下认输了。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这个小人吧。”段霖哪怕告饶也透着几分少年不羁,眼皮分明懒懒耷拉着,却又好像比谁都认真,“就算你没力气掉到水里,我也一定奋不顾身去抱你上来,好不好?” “放过我这回,松松口吧,嗯?” “别咬那么紧,嘴巴稍微张开一点儿,好不好?” 瞧着段霖可怜兮兮地示弱,小郡王这才心里舒坦些,大人有大量地松开牙齿,还不忘趾高气扬得胜般瞪对方一眼。 两瓣淡红梅花水光潋滟,随着动作间,还被带出一缕晶莹细丝。 欲坠不坠。 段霖良久没有说话,只是很陌生地瞧了瞧自己被云渺咬出的齿印。 其实一丁点也不疼,这痕迹估摸着明早便无影无踪了。 他转而凝视云渺嫣红一片的唇瓣,心里恍惚疑惑刚刚究竟是谁在欺负谁,自己指腹还有薄茧,哪里能和那处比呢? 更何况他早就尝过。 段霖嘴上口是心非,“小表哥真的很厉害,我甘拜下风。” 26 狸猫 小郡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躺在了段霖寝殿的床上。 他这具身子容易困乏得很,可偏偏睡眠又清浅,每日都乖乖听太医的话按时辰睡养生觉。 今日本想着狠狠教训完段霖那个家伙,就带着好心情回宫做个美梦,可对方迟迟不归害他等到大半夜。 虽说小郡王刚刚才把敌人咬的连连求饶,可得胜感到底没能压倒瞌睡虫,现在整个人困倦得像只掉进棉花团里的猫,张牙舞爪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桃花眼中需迅速蓄起一汪浅浅湖水,明明在努力瞪大眼睛使自己显得更加清明有气势,却让眼眶中打转的泪珠更方便掉下来。 “小表哥怎么哭了?”段霖惊讶道,缓缓俯下身子凑到对方面前,略微慵懒地眯了眯眼,“啧,是不是牙齿刚刚咬疼了?” 被这么一提醒,云渺确实感觉舌尖有些麻麻的,那次在山洞醒来好像也有这种感觉。 果然,和段霖在一块儿他就没有好事。 思及此处,小郡王拿袖子将泪水一抹,放狠话道:“你最好小心一点儿,皇舅舅说我想怎么教训你就怎么教训你!” “原来是这样,”段霖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可却没有出现小郡王期待的害怕求饶,还主动支起招来:“不如杀了我如何,一了百了。” 这人笑得一脸嚣张,好像笃定别人不能真正将他怎么样,完全将云渺的自尊心与胜负欲把玩于股掌之间。 “我、你……”云渺看着对方这幅挑衅嘴脸,磕磕巴巴道:“想得美,我还没折磨够你呢。” “我已经告诉了御膳房,以后你宫里的膳食全部换成我喜欢的!” “怎么样,这才只是刚刚开始呢。”小郡王轻哼一声,故意学着在小说里看到的反派邪魅勾唇,却笑得明媚张扬让人很想揉搓一番。 “除此之外呀,你吃饺子没有醋,喝粥没有糖……” 段霖抱臂斜倚在游廊栏杆,歪头很有兴致地听云渺一张小嘴叭叭叭,很得意地向周围人展示他的一肚子“坏水”。 还边听边频频点头,赞叹道:“不愧是小表哥,杀人于无形。往常那些造谣便动辄拔掉舌头的刑罚,真是既血腥又不雅。” “拔、拔舌头……”小郡王思绪突然滑到没有舌头的段霖,张着血盆大口来吃他的景象,不禁打个冷颤,抱了抱自己后抿唇嘴硬道:“你以后若是再敢造谣,也是要割掉舌头的。” 云渺刚刚说完这句话,就远远瞧见被自己派去拿点心的长生回来了,困意再度袭来便想回宫睡觉,最后瞪一眼段霖道:“明日再来教训你。” “等等。” 段霖长臂一伸,拦住云渺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小郡王紧张到炸毛,好似下一刻就要喊出救命。 “更深露重,这么晚回去万一闹病怎么办,究竟是罚我还是罚你自己呢。”段霖笑得开怀,提议道:“不如就近在我宫里歇下,小表哥睡我的床,我为你端茶递水剪烛守夜,聊表歉意可好?” 怎么会有人想方设法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这人是脑子有病的段霖,嗯……倒也正常。 小郡王确实很想一头栽倒在床上,这里离宣鹤殿好远的,坐轿子都要许久才到,等回去就要错过他的最佳睡眠时辰了。 段霖看出眼前人的意动,漫不经心加把火道:“清早听见宫人在备酸枣仁八宝茶,酸酸甜甜也助眠安神,睡前热热喝一碗最好不过。” 好像已经靠在软枕上喝热茶似的,小郡王脑袋愈发迷迷糊糊,但还不忘警惕段霖这个坏胚子,“你是不是想趁我睡着算计什么?” 段霖眼神凝固一瞬很快恢复正常,但还是被仔细盯着的云渺发觉了。 “我就知道!”小郡王气呼呼地用手指戳段霖心口,“想用毛笔在我脸上画胡子对不对?” 一阵轻笑逸在冷风中,随即笑声越来越爽朗。 段霖乐得直不起腰,一把揽住云渺肩膀胁住人往殿内走,激将道:“我可从没想这么算计你,莫不是小表哥怕我,才连在这里歇一晚都不敢吧?” “谁会怕你不成。”小郡王嘟嘟囔囔,脚步却顺从地跨过门槛。 …… 嘴上说不怕,其实云渺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毕竟段霖从小到大前科累累,很难让人完全信任。 “你把长生弄去哪里了?”小郡王跪趴在锦被上,两个粉白的拳头抵在床沿,东张西望探头探脑道:“我习惯他伺候我……这可不是害怕你。” “他是如何伺候你的,说出来我也见识见识。”段霖一只腿曲着躺在旁边的罗汉榻上,冷白修长的指节随意撑住头,视线恰好落在小郡王因姿势而微微敞开的寝衣上,樱粉色晃人眼睛。 他偏过脸冷哼道:“真不知,怎么随便哪个奴才都叫你这般念念不忘。” “你是不是也想我对你念念不忘?”小郡王自以为能恶心到段霖,眉眼弯弯乐淘淘道:“你来做我的小太监,整日伺候我沐浴穿衣,我日日念着你。” 云渺本以为段霖会勃然大怒,没想到对方居然沉思半晌,淡淡点头道:“伺候你可以,变成太监不成。” “为什么不成?”小郡王一副强人所难的娇蛮样,让人很想把他欺负到眼泪汪汪,不敢再口出狂言。 段霖突然盘腿坐直身子,眼尾微微上挑在烛火下透出几分暗芒,紧盯云渺饶有兴致道:“你为何不让齐忱变成太监?难道他没伺候过你穿衣沐浴?” “……”这话题跳跃的有些快,快到云渺读不懂段霖奇怪的脑回路,只能心里嘀嘀咕咕,一双漂亮眼睛赏了段霖个大大的白眼。 “你和齐忱究竟有没有……”段霖以为这是回避,还想问下去,可小郡王却只撑不住的打了个哈欠,揉着微红眼尾泪眼婆娑。 云渺一头栽倒在枕头上,正要给自己将被子盖的严严实实,至少要盖住屁股和肚子才不会着凉,可突然觉出哪里不对劲猛得弹起身。 段霖还以为对方哪里不舒服,跳下软榻三两步上前。 没想到小郡王蛮不高兴指着床铺抱怨,活像个没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折腾半天还没能安睡,云渺整个人声音赖赖唧唧的,仰头和段霖告状,“这枕头什么做的,比石头还硬?还有……还有这个床垫怎么硬邦邦的?” “这……”段霖睡惯了这些,一下搞不懂云渺究竟哪里不满意,拧眉解释道:“枕头就是普通玉枕头罢了,至于床垫……应当是灯芯草,软和安神,有何不妥?” “不妥!”小郡王皱着眉头,嘴角像是挂了油瓶无精打采耷拉着,因睡不了好觉委委屈屈道:“这枕头太硬了,我脑袋都硌得疼。还有这床是紫檀木的,硬邦邦一层灯芯草哪里够嘛?要这样睡一晚上,明早起来我肯定浑身都青青紫紫!” “娇滴滴的。”段霖摇摇头,吩咐人多抱几床被褥来铺在底下,又叫人换了个寻常富贵人家用的帛枕。 段霖素日就喜怒无常不好伺候,下人们闻言赶快将此事办妥,还无师自通端来了小郡王心心念念的酸枣八宝茶。 云渺不要旁人喂自己,自个儿捧着茶碗热热喝了两口,还想要段霖却不许他晚上多用,于是气呼呼背过身睡了,还不忘把床帐遮得严严实实。 “臭段霖,你如果晚上敢打呼噜就死定了。” “娇气……等你睡着我再睡,成了吧。” …… 小郡王今日做了不少事情可谓大忙人,于是神思倦怠刚刚合上眼不久,段霖便听到极为清浅的呼吸,好似随时就会消失一般。 对方已经睡熟。这是个取血的好时机,只要在指尖快速刺一针,很轻,不会惊动任何人。 然而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母后难产早亡,留下一个父亲却是冷心冷情的皇帝,所以段霖从小便教养在太后膝下。 太后管不住他也就放任去胡闹,反正还有哪个孩子能越过他去。 直到长公主带着云渺出现。 瓷娃娃一样的雪团子,明明比之自己来又小又矮,却偏偏长他几个月。 在宫中素来称王称霸的段霖,死也不肯开口叫哥哥。 段霖想不明白,为什么云渺长着腿还总让人抱来抱去,难道比他还金贵,连地都下不了不成? 他亲兄长是太子,他自己是宫里唯二的嫡子,凭什么这个家伙一来大家就都喜欢? 别人喜欢的,段霖就要讨厌。 越是这也不让碰那也不让碰,他就偏要碰。 永靖帝和太后屡次打骂段霖,可他还是执拗不堪,想尽各种办法弄哭小云渺。 看着云渺躲到别人怀里,冲其他兄弟姊妹笑得甜丝丝,可唯独讨厌自己。 段霖就说不出的快意。 每次进宫他最先想起的是谁? 不是哄着给他吃糖的太后祖母,不是护着他教他读书的太子哥哥,更不是将他抱在肩上捉蝴蝶的九五之尊……而是那个欺负他最狠,掉金豆子时伤心痛恨着的段霖。 谁让情意比潮水来去还无定时,恨意却自古绵绵无绝期呢? 段霖将云渺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