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后的第二人生 卷五》 第1章 【正文开始】 潘氏大帐。 潘整赶到父亲的帐外时,里头的怒吼声已近嘶哑,让他不忍心听。 本以为被周国算计一道,便是顶天的噩耗了,可当他听到父亲的心腹来报,说是淘漉童氏战前反水,转投当庭时,他方才明白,何为屋漏偏逢连夜雨。 「世子,咱们的人截下了一封潘贵妃发给童氏的书信,贵妃在信中通篇为皇帝说话,许诺童氏,只要此间回头,过后绝不翻旧账,若能于平叛有所助益,更会予其加官进爵之荣,让其永享富贵!」 「郡公为试探童氏忠心,仍将此信原封不动发到了淘漉城,谁料紧接着便有回信发出,童氏在信中对贵妃百般听从,说是感恩戴德也不为过!」 潘整听完这些话时,心头已近麻木。 「果然呐……女人,是信不过的。」他想起潘若徽来,想到她那副逆来顺受的脸孔,忽觉很是讽刺。 原先,他知道母亲在听闻潘若徽有孕之后,对她起了戒备之心,还颇觉母亲多心。他以为那么一个从小到大被潘府调教得唯命是从的聪明女孩,是不会被一个孩子冲昏头脑,转投萧氏一方的。 他以为潘若徽足够聪明,他以为她的聪明,能战胜女子的母性、能战胜女子的感情,可现在呢? 「哈……错了。」一只手张了又合,潘整脸上尽是落寞的讽笑,「是我不自量力了。看不到自家的漏洞百出,竟走上了这么一条蚍蜉撼大树的路……」 当真是而今才道当时错。 「世子……」下首站着的陈荀满面凄惶,「世子啊,难道咱们的路,当真走绝了吗?」 潘整看了他一眼,哼笑一声,连句‘不然呢’都懒得说了。 潘氏敢反,倚仗什么? 远雁夔氏之助,以及童氏与咏川连通一线,直取南都的地利。 可闹了半天,这会儿摆在眼前的,又怎样的局面呢? 远雁夔氏,是宇文氏座下一等一的忠臣。 淘漉童氏,被潘家的‘自己人’三言两语地就给策反了。 根基都塌了,还指望盖什么大厦? 潘整坐在帐中高座上,阖眸遮去满帐的悄怆,一点点将心底的颓丧嘲讽收捡起来。 片刻后,他睁开眼,霍然起身,直奔父亲那里去。 ——还没到最后,眼下,自己还不能倒。 潘贤的寝帐中,满地狼藉,几乎已没了可堪落脚的地方。 也曾叱咤一时的莞郡公,此间摔躺在地上,背后靠着歪倒的椅子,手边是一方碎成了两瓣儿的贺兰砚,任由墨汁浸染了半掌,也再无半点反应。 潘整站在帐前注目凝视了父亲片刻,随即深吸了一口气,大步上前,伸出铁钳般的手臂,稳稳地将父亲扶起。 「父亲,还没到最后一步,您不能放弃。」 接二连三的噩耗,让潘贤不日之间便似老了十岁。 他抬了抬浑浊发黄的双眼,怔怔地看向儿子,「还没到最后一步?」半晌失神后,他笑开了,「哈……」 潘贤猛地一使力,狠狠将潘整推开,眼里冒火一般决绝地怒喝:「已经是最后一步了!你还看不清楚么!没有路了!」 前进无门,后退无路,左左右右,除了反水的心腹,就是假意的盟友。 如今的赫赫南都,就是一座四面楚歌的死城,哪还有路? 这谋反一事从没有万无一失,早在起兵之前,潘贤也曾想过,最后或许自己会一败涂地——可不是这种输法。 他魂不附体,腾腾后退几步,似哭似笑地低喃道:「枉我潘贤要强了一辈子,到最后,竟以这等方式收场……从位极人臣,到天大的笑话……我就是个笑话啊!」 潘整双眉紧皱,不眨眼地看着父亲,定定地上前一步。 「还有路。」他道:「北上不成,我们还能南退。退回望尘,韬光养晦,来日——父亲,来日我们潘氏定还能东山再起!」 「南退……?」潘贤闻听这两个字,笑意却愈发胜了。 他想起了片刻前刚刚收到的南境奏报。 他挪动目光,四下搜寻了一番,原想找出那封奏报来给潘整也看一看,可目之所及,又全是狼藉,索性,他也懒得去找了。 第2章 他问儿子:「你想南退?你可知南边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潘整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潘贤仰头笑出了眼泪,「你以为萧邃为何甘拿咏川兵权来换疏凡郡治权?南退……哈哈!南退……他楚王殿下早已将南退的路给咱们父子遏制绝了!」他一步冲到潘整面前,扣住他双肩,企图将他摇醒:「儿啊!没路了,是为父错了!若是早听你的话,不与那夔氏结盟,不急着与萧氏争这个天下……咱们潘氏,咱们潘氏也不至于此啊!」 潘贤的绝望让潘整痛苦,却未曾撼动他眼神里的坚定。 他在心里默念:撑下去,父亲已经这样了,自己就更得撑下去。否则,母亲还能依靠谁? 母亲…… 母亲! 潘整猛地目光一动,反客为主地钳制住父亲双肩,急着问道:「父亲,父亲,母亲呢?母亲在哪?」 「……你母亲?」 「覆巢之下无完卵,前路或生或死,终归儿子陪父亲一起走就是了!但母亲——她是一介女流,况且咱们手里还有两张牌未出,凭这两张牌,母亲还有机会,她还有机会……」 凭着萧运、凭着相垚,潘整相信,至少,他还可以护下母亲的性命! 潘贤眼中迷茫,半晌没吐出一个字来,潘整着急,回身朝帐外高喊了一声:「陈荀——!」 转瞬,陈荀便进内抱拳道:「属下在!」 潘整沉下眸色,肃声吩咐:「去挑十名死士来,记住,一定得是最忠心的!」顿了顿,他又多嘱咐了句:「暗中行事,切莫张扬!」 这时候了,陈荀纵然心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领了命,便急匆匆地去做事,不到一个时辰,便从潘氏死士里,选出了潘整要的十个人。 「郡公、世子,人都已选好了,接下来要如何做?」 大帐中,此刻的潘贤已经冷静许多了,潘整才与他说了自己的打算,潘贤表示无异议,就在陈荀去选人时,潘贤也已派人入城去接文夫人了。 父子二人对视片刻后,潘贤点了下头,潘整会意,起身领着陈荀走出了大帐。 陈荀跟在潘整身后,一路上,大气都不敢出,心里惴惴不安地揣度着,不知世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忽然,前头潘整的脚步停了。 陈荀一怔,定睛一看,眉头拧得更紧了。 面前是一顶处在大营中心,却很不起眼儿的小帐子。唯一彰显其不同寻常之处的,大概也就只有这四周围严防死守的层层卫兵了。 「世子,您这是……」 潘整看着漆黑一片的帐子,默然片刻,启口却是忽然说道:「陈荀,你跟了我许多年,这世上,倘若还有一个除了父母之外能让我放心托付的人,也就是你了。」 他这话一出,陈荀心头立时一慌,登时跪地,抬首仰望着潘整。 「世子,您别说不祥的话……」 潘整没什么情绪地牵了牵嘴角。 没理陈荀的阻拦,他接着道:「父亲已派人进城去接母亲了,稍后母亲一到,你便带着那十个死士,挟着这帐中之人,一同护卫着母亲离开罢。」 「世子——!」 陈荀并非对这话的走向全无所料,但想是一回事,亲耳听见他这样说,却又是另一回事。 世子让自己带着死士护送夫人离开,他留在这里,往后将要面对什么,可想而知。 陈荀勉力压制住心里的慌乱,急切之下,冒出来一个主意:「世子,属下知道您的用心,这样,您与郡公、夫人一起走,属下这就去给您准备,大梁待不得,周国去不了,您……对了!您出海,往南夷岛去!您带着郡公和夫人——」 潘整淡淡地叫了他一声:「陈荀。」 陈荀的慌不择言,便都停住了。 出海,往南夷岛去……嗯,潘整自然也知道,当今天下,还能共潘氏人容身的,也就剩南夷了。 可是,三个人一起走,这样大的目标,最后八成只会一个都走不掉。 第3章 他与父亲已达成了共识,与其那样,倒不如护着母亲一人,这样,稍后梁庭便是遣派人手追缉母亲,那阵仗也不至于太不像话,母亲有极大的可能,还是跑得掉的。 他垂首看向陈荀,道:「我不是在同你商量,亦不是在问你的意见。我一天没死,你一天都是我的手下,护着我娘平安,是我交给你的最后一个任务,这是命令,你得给我办好了。」 月光下,陈荀额上爆起了青筋,泪水蓄在眸子里,随着眼皮的颤动而颤动。 他死死地盯着潘整,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将憋窒多时的那口气消化了下去,抿紧了唇,一头重重磕在地上:「属下……领命!」 潘整静静地点了下头,一提气,迈开步子,走进了帐中。 深更半夜,帐中的人却精神得很。 门前才又动静,萧运便猛地翻腾起来,坐直了身板,大喝一声:「谁?!给老子滚出来!」 随着潘整进帐,帐中的黑暗亦被晚来的灯火驱散而去,霎时间恍若白昼。 未等萧运适应好眼前突如其来的亮光,前头,一把叫他恨毒的声音悠悠传来,含着笑意在问:「怀安小王爷,一向可好啊?」 萧运目光一狠,冷箭似的朝前看去。 「潘整——!」他不自觉便想往前冲,奈何手脚还被捆着,势头未起已绝,只余一副嗓子还有用,便扯开了喊道:「你个王八羔子!我呸!就凭你们潘氏这些只会背后伤人的下作手段,还想取天下呢?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你要还是个男人,就把小爷松开,与我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是死是活,手底下见真章!」 萧运喊得撕心裂肺,潘整站在他面前,一副雷打不动的施施然。 等他语气稍弱了些,潘整方才出声,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唉,好一个天真的小王爷啊!」他抱臂近前一步,满脸惋惜:「看来,仁懿皇后还真是亏欠了岐王府不少,非但没保下安王的性命,就连你这个岐王府最后的血脉,也叫她所托非人,让楚王给养废了!」 萧运双目发红,又重重地呸了一声,直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尽是胡吣。 「真刀真枪……」潘整轻啧两声,耐着脾性道:「小王爷,好歹相识一场,念在我与岐王府还有些渊源的份儿上,便让我教你一句——」 说着,他在萧运的仇视下,微微朝前俯身,在他耳畔低声道:「这世上,会同你真刀真枪的敌人,全都不算敌人。」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宝剑先出鞘的那个,出鞘时,便已经输了。」 话音落地,两人在咫尺之间,有片刻的对视,随即,萧运忽然动作,张大了嘴巴就要朝他耳朵咬去—— 陈荀惊骇之中,来不及拔剑,短促地喊了声:「世子小心!」 潘整的反应显然更快些,在萧运咬上来之前,他便已利落得退到了安全之处。 「呵,牙尖嘴利……」他道:「奈何,没你撒野的地方了。」 萧运憋着这口气,双眼越来越红,气息都开始急促了起来:「潘整,你这个……」 潘整扶了扶腰间的佩剑,慢悠悠地替他说道:「王八羔子?真小人?伪君子?」他摇了下头:「小王爷,你又骂不出什么新鲜的,还是省省吧。」 萧运后槽牙气得打颤,怒声吼道:「哼,你等着!等我兄长打过来,再看他如何取你们父子狗命!」 潘整摆了下手,「哎呀,你就少操心吧,便真有那么一天,你也看不着了。」想了想,他忽然挑了挑眉,道:「不过,我倒可以笃定的告诉你一句,不论楚王用什么法子,终究,他是不会像当年我取岐王性命一般,来取我性命的。」 「你——!」 同他说了这么半天,潘整心里莫名舒坦了些。他轻笑一声,侧目唤道:「陈荀。」 陈荀上前,便听他淡声道:「带小王爷上路。」 潘整这边,刚刚安排好了送母亲出逃的一切事宜,陈荀便来禀报,说是夫人已到,眼下正在帅帐中等着见他。 他稍整心神,便往帅帐走去。 第4章 东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漫长的一夜,这就要过去了。 在距离帅帐只剩十几步的地方,潘整站了站脚。帐子里这会儿还有烛光灯影,依稀见得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对面而立,彼此携着手,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样的情形,过去在家,他是常见的。可过了今日,便是伯劳飞燕,再无二面。思及此,潘整便越发不想往前走了,只愿能将这一眼留存心间,化为永远。 「世子,」半晌后,陈荀小心提醒:「时候差不多了。」 潘整点了下头,再度迈开了步子。 帐帘一动,文夫人闻声,登时转头看去,几乎就在那目光落在潘整身上的同时,她忍了数日的泪水,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了。 「儿啊!」文夫人扑进儿子怀里,泣不成声。 潘整还从未见过母亲的这一面。 在他的记忆之中,母亲是这世上最坚强的女子,这些年帮着父亲定计安内,从未有过胆怯的时候。就连当年两王争位,自家与伯父一脉斗得生死不容之时,哪怕父亲都流露出过恐惧,可母亲,却始终是那般镇定。 从小到大,潘整一直觉得,母亲是家中真正的山,只要她还在,便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 可现在,他心中的山,扑在他怀里痛哭——大概母亲也知道,这就是我们母子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吧,他一边轻拍着母亲的背,一边默默地想。 「阿娘别担心,儿子在。」他眉头紧拧,语气却甚是温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文夫人摇了摇头。 许久后,她脱开儿子的怀抱,捧着他的脸,用目光一笔笔地描画起来:「儿啊……让娘再好好看看你……」她伸手去抚了抚潘整的眉头,却似乎怎么也抚不平,「我的儿,是娘不好,都是娘的错,若是娘能早些察觉潘若徽的异心、若是娘能……」 文夫人痛彻心扉地恨恨一叹,收回目光,愧疚般的低下头,捶着心口道:「我的孩子,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对不起潘氏啊!」 这时候,潘贤自她身后而来,拦住她挥舞不停的手。 潘整则道:「阿娘此言差矣,侍奉双亲,护您二老平安,本是儿子的责任,是儿子的错,才让您与父亲陷入这般境地。」说着,他忽地跪了下来,俯身叩拜道:「父母大人在上,请受不孝儿三拜!」 文夫人不自觉便要去扶,却被潘贤阻拦住了。 直到潘整大礼施完,潘贤才一步上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好孩子,好孩子……」父子相拥,潘贤用力捶了捶儿子的背,为了不让泪水落下去,他直直地望着前方,双眼一下都不敢眨。 在这一刻,潘整放肆地让悲伤在心里占了上风。他想,就这么一会儿,自己就难过这么一会儿,这会儿过去,他便会重新坚强起来,送母亲逃生,共父亲赴死。 在这一刻,他甚至想哭一哭。 然而,在他的泪水尚未流出来之时,他忽然听到父亲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对自己说:「以后,可就只剩你一个人了,记着为父的话,你若是真孝顺,便好好活着,别叫爹娘魂魄不安。」 在彻底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之前,潘整直觉不对,双眉又紧了些:「父——」 他正要挣脱开父亲的怀抱,去问一问他此言何意,可这声‘父亲’未及喊完,潘贤便狠狠朝他颈边落下了一记手刀。 陷入昏睡前的电光火石间,潘整想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不……」 微弱的声音消失,帐中归于寂静,潘贤将他扶到一边的椅子上,侧目与文夫人对视了一眼,双双点了点头,紧接着,他便朝外喊道:「陈荀!」 「属下在!」陈荀边说,边进到帐中,打眼见到昏睡在一旁的世子,登时就懵了:「这……」 文夫人擦干了泪水,端正身姿,昂然上前吩咐道:「好好护着你主子,有多远走多远,不可回头!」顿了顿,她厉喝一声:「听清了没有!」 陈荀从滔天的惊骇中回神,怔怔地看了看面前的二人。 第5章 夫人的吩咐,他听清了,也了然了眼前这副局面。 郡公与夫人,让自己带着世子出逃——这个逆转,让他心生欢喜,可冷静下来,他看了眼世子,却又不敢欢喜。 等世子醒了之后,会怎么样?自己该怎么办? 无数的忧虑席卷而来,可当前的局势,却不容他多想。 「属下……」他点着头,跪地叩首:「属下领命!」 「陈荀,照顾好他,让他活着,让他……」潘贤缓缓匀了一口气,「让他汲取教训,不管来日做何事,皆莫轻敌、莫心急。」 莞郡公与夫人双手紧握,顿了顿,接着道:「陈荀,告诉他,无论他想做什么,为父为母,皆无异议,只要他全了我们的心愿,好好活下去,我们,便只盼他余生如愿,此外,再无所求。」 陈荀将郡公的话记在心里,咬着牙一一应了。他扶起世子,走至帐前,一字字道:「郡公、夫人,保重。」 车马载着潘整与萧运,在陈荀与十死士的护卫下,与大营渐行渐远。 天亮时,潘氏的大帐中响起了刀剑声,待喧哗退去,取而代之的,却是莞郡公夫妇的悲声。 「楚王殿下!大将军!」梁军帐中,斥候来报:「启禀殿下、大将军,适才潘氏大营遇袭,莞郡公世子潘整被刺,已魂归西天了!」 「潘整死了?!」秦沥北将手中兵书一扔,霍然起身,「消息确定无误?」 斥候道:「无误!对面动静闹得极大,想藏也藏不住的!」 闻言,萧邃忽然轻轻一笑。 秦沥北皱着眉朝他看去,便听他挑着语调问:「‘想藏’?」 秦沥北心头一动,「殿下这话……」 萧邃不急着说话,挥挥手,遣退了斥候。 「大将军,胜败已定,潘整的死,有什么好藏的?」他淡笑道:「反而他若是活着,诛九族的大罪等着他,迟早也是个死。」 秦沥北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明白了过来,「殿下的意思是,潘氏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潘整是……假死?」 萧邃挑了挑眉,「本王可没说过这话。只是大将军分析利弊罢了。」随即,他起身走到一边,拿起被秦沥北扔开的兵书,有滋有味地看了起来。 秦沥北阴沉着脸,徐徐皱起了眉。 三两日间,潘氏大营遇袭,世子潘整当场殒命的消息,便已传遍了山河之间。 潘贤与夫人顶着兵败如山倒的危机,在长治城为爱子大办丧仪。 入夜,众人散去,‘灵堂’之中,潘贤站在棺椁前,怔怔地把潘整的‘牌位’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身后一阵凉风袭来,吹醒了他,他方才回神,转身朝门外一看,只见文夫人独自坐在阶台上,望着天际、望着南方。 潘贤眼中浮现出一抹哀怜,趁步上前,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天凉,别坐在风口。」 文夫人看了他一眼,脸上晕开一抹淡淡的笑意,跟着头一歪,便枕在了他肩上。 潘贤揽着她,一下下在她肩头摩挲,似乎盼着这点小动作,能让她身上更温暖一些。 夜幕澄澈,星月交辉。 默默坐了许久,潘贤忽然没来由地问道:「夫人可怪我啊?」 文夫人先是一愣,再一琢磨,便明白了夫君话中所指。 她叹了口气,道:「这是什么话?设计这场刺杀,暗中送儿子出逃,这原就是我的意思,夫君与我皆是父母,爱子之心是一样的,我又怎会因此而怪你?」 顿了顿,她声音小了些,轻轻道:「倒是夫君你啊,可会怪我未曾践诺?」 「嗯?」这回,换作潘贤不解了,「哪一桩?」 文夫人缓缓道:「当年嫁你时,我曾对着许国公府向你许诺,诺来日,我定会帮扶着你,一步步越过你那盛气凌人的嫡兄,将他的骄傲金贵全都踩在脚下,我许诺会帮着你成为望尘潘氏的第一人。」 潘贤笑了。 第6章 「我记得。」他看向她,郑重地一颔首,眼中含着感谢:「夫人你也做到了。许国公早已被废,一脉男丁皆绝,潘诫……我都快记不得他的容貌了。」 说来也怪,当初那样恨的一个人,这才几年?十年?说记不得,也就记不得了。 文夫人又道:「可后来的诺言,我却辜负了。」 她直起身来,惭愧地望着潘贤:「夫君啊,若不是我一直怂恿着你更进一步、再进一步,若是当时与夔氏结盟时,我能多劝你一句慎重,或许咱们也不会……」 潘贤摇头,打断了她的话。 他道:「我与夫人,一生志气相投,你的心意,亦是我的心意,即便没有你,我走到这一步,也是注定。」 「你想知道‘或许’?那我来告诉你,没有你,我还是一样不服潘诫,一样恨他不拿我当人看、恨他从小到大欺压我,没有你,我还是会穷尽心力与他为敌,不同的是,这条路上我形单影只,极有可能,潘诫到现在都还是许国公,极有可能今日的江山也会是另一番模样……极有可能,我早败在他手底下了,更不必去盼这些年的位极人臣了。」 文夫人泪意隐隐,心绪涌动:「你心里,难道就半分也不怪我吗?」 潘贤一笑,重新将她揽入怀中。 「夫人啊,实话是——」望着南方,他道:「你我对不起潘氏一族,可你,始终对得起我。」 马车行出去没半个时辰,潘整便在一阵颠簸中醒了过来。 刚睁眼时,他还有些迷糊,不自觉地便要去摸僵疼的脖颈,可手伸到一半时,他忽然一个激灵,随即,整个人都定住了。 车中除他之外,尚有两人,一个是被蒙了眼、堵了嘴、五花大绑的萧运,另一个,便是陈荀。 「世子,您醒了!」陈荀凑过去,又是欢喜,又是胆怯。 他自诩跟着潘整的时日足够长,可面对眼前的情况,他还是无法推测,主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潘整昏睡之际,他就一直在想,若然世子醒来,非要调转马头,回去与郡公、夫人同生死,自己又当如何? 真要是那样的话,自己……拦得住他吗? 那头,潘整坐直了身体,低着头,沉吟片刻后,忽然问道:「是父亲的意思?」 陈荀有些意外。 他并未想到,世子问出这话时,态度会如此平静。 艰难地点了点头,他道:「世子,郡公与夫人……他们舍不得您,让您千万好好活着,世子,只要您还活着,潘氏还会有来日的!」 陈荀做好了搜肠刮肚,倾毕生所学来劝解他的准备,可潘整闻言,只是抬头看了看他,半晌,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陈荀愣住了。 「世子……」他惶惶道:「您……您没事吧?」 潘整摇摇头,没有说话。 没有预想中的喧闹,没有执意回转的波折,陈荀见他就这么坦然接受了面前的一切,一时,竟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省点力气,不用琢磨我的心思,也不必担心我会自己跑回去。」潘整忽然说道:「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父亲母亲的安排,我不会辜负。」 我也不敢辜负。他默默地想。 「世子,您能这样想就好……」陈荀道,「郡公和夫人那边……咱们手里还有相垚呢,说不定……说不定……」 潘整懒得睁眼,背靠着车厢,漠漠嗤笑一声。 「这天下不姓相。」他道,「没有说不定。」 父亲与母亲,没有机会了。 马车朝着东南方向不眠不休地跑了两天一夜后,方才得来了第一次整顿休息。 说来也巧,这野外落脚的破庙,离着疏凡郡,不过百里。 「非得停在这儿么?」潘整站在门前,眉目不展,显然对这个地方十分不满意,「舆图拿来,我看看。」 陈荀依言将舆图奉上。潘整看了一会儿,除了眉头越皱越紧之外,却是半句话都没说出来。 第7章 陈荀叹了口气,这时才道:「世子,先将就一晚吧。如今疏凡郡内外皆有楚王的人布防,咱们要南下出海,就只有绕过入云峰,走小路兜个大圈子,这条路可不好走,咱们马不停蹄地走了这两日,若不休整,是一定过不去的。」 潘整将舆图扔回他怀里,明知陈荀说得都对,可疏凡郡……这地方,还是让他看着别扭。 忽而,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有人嘲讽道:「你也有怕的啊?」 是萧运。 潘整接过陈荀递来的干粮,走回庙中,在萧运身边坐下。 「念过书没有?」他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枯树叉子,阴霾满布的脸上,似有一分调笑之意,与萧运道:「这‘怕’跟‘烦’,是两个字。」 「呵,」萧运灌了一大口水,操着微哑的嗓音道:「我就知道‘姓潘的’跟‘不要脸’,是一样的写法。」 潘整睨了他一眼,浑似看个玩意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连同他打嘴仗的兴致都没有。 一旁,陈荀远远看着这一幕,心头的忧虑又重了许多。 这两天在路上,世子一直就是这副模样,看着冷静镇定,成竹在胸,实则,却是阴沉萎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 绝大多数人逃命,是因为真心想活,而他…… 陈荀想,自己现在大概是明白了,世子那句不会辜负郡公、夫人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萧运戏谑地打量了潘整片刻,啧啧叹道:「潘整,你也真算是个孝顺儿子,亲爹亲娘在前头扛着死罪,你自己却准备充足,携着亲卫逃出生天……」说着,他弓身朝他凑近了些,作势好奇道:「诶,你晚上睡得着觉么?」 潘整目光一转,便对上了他的眼。 萧运生有一副极好的面容——对男孩子而言,甚至是太好了些。圆圆的脸,秀气的五官,听说他小时候,萧还微服带他出去玩,街头巷尾,常有婆婆姑姑将他当作女孩子的。 他与萧还是一母同胞兄弟,可模样长相却是大相径庭,唯有这一双眼,却像是原封不动,从萧还那里复刻来的一般。 太像了。 潘整一时失神,手里的干粮落了地。 他的反应让萧运意外,不自觉地便归正了身姿,目带玩味。 连眼神都这般像……潘整眉尖微蹙,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忽而自嘲一笑。 他可不是萧还。 他想,岐安王萧还,那是何等人物?自己这样的人,三十来年作恶多端,残害过那些个忠良贤士,可最让他放在心尖上‘骄傲’的,永远都是萧还的死。 可面前这个呢? 不过是个志大才疏的纨绔罢了。 这样想着,他收回目光,神色间倒莫名多了两分精神。 「有小王爷陪着,我睡得踏实着呢。」他道。 萧运瞪大了双眼,被这羞辱人的话气得不行,扯着嗓子骂遍了他祖宗十八代,方才算消停。 后半夜时,潘整睡得极不安稳,一会儿梦见父母被斩首于市,一会儿又梦见望尘城被萧氏夷为了废墟。梦里,他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亟欲脱身醒来,可这梦魇却如恶鬼的爪牙,扼住了他的神志,叫他无能为力。 恍惚间,他依稀觉得,有人在耳边呼唤着自己—— 「世子,世子……」 脆生生的嗓音,黄莺似的,叫人愉悦莫名。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生了气,话里带着小性儿,娇气地问他:「潘世子,你拿了我的东西,怎么还不说还我呢?」 他便问:「我拿了你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那人哼了一声,分明不见影像,可他就是知道,她努着嘴,朝自己的腰间指了过来。 「‘赃物’都带在身上了!您还好意思不承认!好不羞!」 她好像是真有些生气了,可潘整却笑了。 他动了动手指,就要去摸自己腰间挂着的‘赃物’,可猛然之间,却被一声嘶吼点破了迷梦—— 第8章 「世子——!」 潘整醒了。 天还没亮,火堆的光亮已然小了许多,然而就是这星星点点的亮光,也足够他看清指在自己眼前的东西。 是一把剑。 准确的说,是一点滴血的剑尖。 潘整脑子里嗡嗡震了两下,未等他多想,一口鲜血便从他头顶落了下来,碎在地面上,如花盛放。 「世……世子……」 潘整耳朵尖动了一下,霍然抬首,看到的,正是陈荀的脸。 陈荀跪在他面前,满身是血,以一个保护的姿态,替他挡下了一剑。 那剑锋穿透他的身体,距离潘整的眼睛,一度只余分寸。 「陈荀——!」 潘整从滔天的骇然中清醒了过来,迅速翻身而起,随着他的动作,那把剑,也被陈荀身后的人从他身体里拔了出来。 陈荀倒下了。 他身后,是同样一身是血的萧运。 火光又暗了些,潘整一手抱着陈荀,一手悄悄去摸自己的佩剑。 「别动。」 幽暗里,一把清冷而微哑的声音,淡淡说道。 潘整的手停住了。 他余光一扫,才发现战势何等惨烈。陈荀之外,那十名追随着自己的死士,此间皆已命丧当场,更有甚者,已是身首异处。 冷风吹不散浓重的血腥味。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今年不过才十五岁。 谁说萧运不像萧还的? 潘整忽然自嘲地笑了。 「小王爷果真深藏不露啊。」他将陈荀的尸身稳稳地搁放到一旁,自己仍旧坐在地上,含笑轻道。 此刻的萧运也不好过。 潘氏的死士没一个是白给的,算上陈荀在内,他与这十一个人厮杀了这么一场下来,自己身上被刮了几道子,已是数不过来。他很清楚,对着眼前这真正的猎物,若不能一招制敌,那危险的,便是自己了。 「我若不做一只狐狸,又怎知狐狸想的是什么?」他重新提起剑,指向潘整:「潘世子,快七年了。家兄的血债,你该偿了。」 闻言,潘整却是大笑一通儿。 「哈哈哈……」他问:「安王冤死,是我进谗,不假。可这古往今来进谗的臣子多了,可这冤死的忠臣,却远远不够其数。」 「小王爷,安王的性命算在我头上,公平吗?」 萧运觉得,潘整大抵是在垂死挣扎,以图反扑。 他一面盯紧了他的双手,一面说道:「世子辩白的法子,可不高明。」 潘整摇了摇头。 「在下无意辩白。」他道,「只是心头甚为疑惑。小王爷既与安王兄弟情深,那……仁懿皇后怎么算?当今天子怎么算?安王妃,又怎么算?」 潘整说:「断了安王后援的,是皇帝,而辅弼皇帝登上帝位的,仁懿皇后与安王妃厥功至伟,不在我潘氏之下。仁懿皇后已崩,也便罢了,可皇帝与安王妃……却还活得好好的呢。」 他眼中带笑,看热闹似的问:「今日小王爷剑锋向我,我无话可说,只是心中好奇,来日尊驾见了那两人,也会一视同仁么?」 「世子不必为我担心。」萧运眼波不动,唇角微弯,慢声道:「我从未说过,只要你一人的命。」 奄奄一息的火堆,尤剩最后一丝光亮。 少年存足了力气,掌中剑锋一抖,直直朝前刺去…… 梁军大营,萧邃站在主帐外,看着天际一点点清白起来。 又是新的一天。 顾子珺今日起得早,原本是打算去围观秦大将军练兵的,可离得老远,便听到那位在训人,未免被他殃及了自己这条池鱼,他当机立断绝了这个念想,脚下一拐,便朝楚王殿下这里寻来。 路上正好遇上才禀了事离开的尉朝阳,两人闲言一句,便各自前行。 他来到帐前,凑到一身便装的楚王殿下身边,也不行礼,只唤了声‘殿下’,跟着便直接挑起了话头:「我才见过朝阳,听他说,默言已经到尘都了?」 第9章 萧邃觉得他问的是句废话,但还是礼貌地点了下头。 眼看战事将完,不只萧逐那里有了新动作,他在这里,也时刻关注着京都的情况,数日前,便已为着姜轶之事,将李寂暗中遣派回了尘都。 见四下并无旁人,顾子珺便道:「当今天子在乎名声脸面,不可能明着放了姜轶,却也不大可能当真下诏将其赐死,想来,姜轶的生死,多半是不会在明面上有什么交代的,但赶在这场仗结束之前,总能有个定论。」说着,他抱着双臂,侧过身,打量起了萧邃:「只是您将此事交给默言,我倒有些看不懂了,您这究竟是想救,还是不想救啊?」 萧邃笑了一声。 他转身走回帐中,道:「姜轶落入今日之境,个中亦有我一份功劳。你这话,不论我怎么答,似乎都不大合适。」 之前借岐王妃与长明剑之事设计姜轶,另萧逐对其起疑之事,顾子珺虽然未曾参与其中,但也跟着补上了这一课。刚听说这件事时,他心里还没什么别的想法,可时至如今再回头一看,他就越发不明白了。 「岐王妃那件事,我总觉得您是想除掉姜轶的。」 萧邃不置可否,「萧逐难道不想除掉你么?」 对立的两方,谋算着削弱对方的势力,都是一样的道理,不需多说。 顾子珺也明白,可—— 「我也算是个人才了,但若然您将我下狱,即便皇帝心中对我有赏识之意,他也断然不会为我的生死多费心的。」想了想,他又纠正道:「不对,他八成只会盼我早点死。」 ——而不是像您对姜轶这般,明明一手将其推到了如今之境,却还要多费心思,派遣得力干将回京,为他的生死操心。 偏偏派的还不是别人,而是与姜轶有杀父之仇的李寂。 顾子珺怎么都想不明白,楚王殿下究竟是想做什么。 不过,他倒是想起了点别的事情。 「殿下,恕我多一句嘴,姜妃那里……」他窥着萧邃的脸色,试探进言:「您是不是也要顾全一二?」 萧邃看了他一眼,坐在书案后头,随手拿了本书翻看,没说话。 顾子珺接着道:「姜轶是她唯一的兄长,不论中间横着什么,终归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女人心肠都软,姜妃这些年来,虽然忠心于您,但她也未必见得了亲哥哥因您而死。」 听到这儿,萧邃出声了,颇为玩味道:「你这是希望我救姜轶?」 顾子珺转了转眼珠子,有些为难。 「我是觉得……」他叹了口气,尽量中肯道:「果侯已仙逝多年,何况当初参辰卯酉,输赢都是磊落事,不值得记仇。您心里若对姜妃有所在意,那如今,就更不值得为积年旧事伤情了。」 「你说得有理。」萧邃点了点头,而后道:「不过这件事在我这里,从来都与姜轶无关。」 顾子珺面露疑惑。 萧邃从书卷中抬首,看着他道:「我不在乎姜轶的生死,我只在乎默言会怎么做。」 顾子珺一愣,即此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 怪不得,怪不得自己怎么琢磨都绕不出这个怪圈,原来,是选错了重点。 「姜轶的生死不重要,默言的做法才重要……」他问道:「您是希望他能出手就救姜轶,救姜轶,也就说明他知道以您的命令为先,而不为私情左右?」 萧邃摇了摇头。 他告诉顾子珺:「默言回去时,我只说将姜轶之事交给他,并未说一定要他救姜轶。」 顾子珺又是一怔。 萧邃道:「我纯粹只想看看他会怎么做、想听听他为什么要那样做。」说着,他摇头一叹,接着道:「——你呀,这脑子也该简单些了,有的没的想那么多,迟早把自己折磨死。」 顾子珺面上神色一阵变幻,正要说些什么时,外头便进了士兵传信,说是积阳郡公的大队人马,就快到了。 闻言,两人对视一眼,萧邃道了声知道了,便将人遣走了。 第10章 十一月初时,天子诏令,以积阳郡公、骠骑大将军相韬为主帅,领两万兵马驰援南都战场,总领帐中兵事,时,以母后皇太后遇疾为由,召回楚王萧邃。 而今相韬的队伍快到了,那也就说明,萧邃是时候要回去了。 士兵一走,顾子珺叹了口气,「虽说这么些年,早已看清了那位的德性,但这样的事儿……啧啧,这叫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吧?他好歹也是天子,竟也真好意思做出来,这时候就不知道要个脸了?说句不好听的,就凭您身上的军功,难道还差眼前的这一份儿么!」 萧邃淡淡白了他一眼,轻声道:「你才是驴。」 「……啊?」 顾子珺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惊悚地朝他看去,果然,楚王殿下容色端庄,正经极了,丝毫看不出说过玩笑话的样子。 还真是自己听错了。他想。 殿下都已经有多少年没展露过那率性贪玩的一面了?大概是因为这回放出来之后,一路随军,见殿下性情有了些变化,自己便也跟着有些恍惚,不自觉地便想起了他过去的性情模样,一来二去,给弄混淆了。 嗯,一定是这样的,是自己脑子乱了,听了错。 顾子珺正这样安慰着自己,就听萧邃又道:「你以为他这时候换帅,仅仅是怕我占了这份儿功劳?」 「……否则?」 萧邃淡淡一笑:「你可别忘了,潘氏手里,还有相氏的二公子呢。」 相垚? 顾子珺思量片刻,眉间渐露恍然。 对了,还有相垚。 翌日大早,积阳郡公领大军入帐,从楚王殿下手里交接过了帅印兵权。 「小王不才,从今起,潘氏贼逆便要交给大将军操心了。」萧邃含笑道:「盼大将军重收南都,早日凯旋。」 相韬抱拳深揖,沉声道:「臣承楚王殿下吉言,愿不辱命!」 应付完了一应虚礼,萧邃便吩咐随行的心腹近臣,收整行囊,尽快启程返京。 主帐中,萧邃收拢着最后几本书册,问一边的尉朝阳:「给赵夫人母女预备的马车可备好了?」 「都已备好了,殿下放心。」 萧邃点了下头:「你去一元先生帐中告诉一声,让他们一家三口不必着急。」 尉朝阳领命,刚要出门,外头却先进来了一人。 「秦大将军?」 萧邃闻声抬头,迎上秦沥北的目光,渐渐放下了手里的书。 他朝尉朝阳摆摆手,后者便蹙着眉告退出去了。这时,他方问道:「有事?」 「殿下可有空闲?」秦沥北面色沉凝,似乎极不情愿,但还是走了进来,与他问道:「臣有几句话,想同殿下说一说。」 萧邃坦然一笑,「既如此……帐中憋闷,将军与本王出去走走?」 秦沥北没有反对。 两人信步走到营外不远处的小土坡上,秦沥北低着头不说话,萧邃也无意先开口。默默良久,天际大雁都飞过了几行,找上门来的人,才终于出了声。 「楚王殿下,」秦沥北沉着双目看向他,「殿下的用兵之才,与日俱增,从未有过让人失望的时候。」 「用兵之才?」萧邃笑了,却是不敢苟同:「这回与潘氏之战,何尝给过我施展用兵之才的机会了?不过都是筹谋算计罢了,不值一提。」 他看着秦沥北,「沥北,你不是想同本王说这些吧?」 秦沥北默然片刻,道:「殿下错了,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萧邃目色微深,等着他的后话。 「即便失了东宫之位、失了皇帝之位,殿下依旧是这世上最值得报效的明主。」他道:「是以我想问一问,八年了,您的心意,可曾改变过?」 萧邃沉默了。 楚王殿下从来不是一个善于改变心意的人。 依着先帝的话来说,他甚至是皇室里难得的一个认死理的人,无论对人对事,一旦认定,多半就是一辈子了。 第11章 往日里,萧邃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性子有何不妥,可面对秦沥北时,他却是愧疚的。 秦沥北等了许久,也未曾等来一个答案,正待开口催一催时,他却又忽然想到了——沉默本身,便是答案。 阵阵寒风似乎钻着空子,只往人心里刮,他苦笑两声,似嘲似叹:「殿下……您可真是从未变过啊!」 八年前、八年后,一样是偏重私情,枉顾公道。 看着秦沥北眼中恨意与无奈,萧邃心中亦是不忍。 他想告诉秦沥北:当年顾独武谋害裴曜歌,累及秦故殒命之事,你以为你知道的比别人多,你以为你知道的就是真相的全部了,可实际上,远远不及。 而恰恰是你不知道的那些,方才是紧要的。 「八年前我跟你说过,本王幕府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今日,本王再加一句——」他郑重道:「若然你一定要为阿故讨一个公道,本王的命在这儿,你随时可以拿去。」 「殿下说真的么?」秦沥北都快被他气笑了,「您这样说,是因为料定了我不会这么做吧?」 萧邃想解释一下,自己这样说,确实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这解释,似乎也无力得很。 沉吟片刻,他轻叹一声,提醒道:「顾独武已经死了。」 是啊,是死了,病死的,临死之前,甚至连爵位都给复了。 一个设计谋害了两位朝之重臣的罪人,竟是这样的下场。 「顾独武死得安逸,他身后,定风顾氏,风光依旧。」秦沥北冷冷道。 他说:「殿下,当年你力保顾氏,或许是为了在失位之际,为自己保全势力。我怨过您,但为您的长远,我认了,也忍了。可至今已经八年了,今日的您,即便没有顾氏,也一样足以同尘都分庭抗礼。您还是不愿还我兄长与曜歌一份公道吗?」 过了许久,萧邃侧过身去,不再看他,只低低道来一句:「这份公道,本王还不起。」 秦沥北心头一震。 什么还不起?你只是不想还罢了。他想。 「是因为仁懿皇后吗?」片刻后,他忽然问:「您为恨她,为了裴曜歌是她亲哥哥,是以您宁愿罔顾公义?」 萧邃负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到了,他也没有回答秦沥北这话。 「……我明白了。」秦沥北后退两步,朝他郑重一拜道:「殿下啊,这是臣最后一次打搅您,往后这个问题,臣再也不会问了。」 您要保着顾氏,好,为着年少时的知遇之恩,这仇,我便径自咽下,再不提了。 只是,这也是最后一次,我为您让步。 他道:「楚王幕府之门,沥北此生无缘,愿来生,还能有奉君为主的机会,到那时……但愿我与主公之间,仅存恩义。」 说罢,他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萧邃独自在原地站了许久,方才回到帐中。 进帐,他直接走到书案前,欲图将收到一半的书册整理好,可落目一看,却见镇纸底下,不知何时压上了一张字条。 萧邃心存疑惑,警惕地将字条拿起,唤了帐外的卫兵来问,自己不在时,都有谁来过大帐。 「章亭侯,积阳郡公也派人来过……哦,还有一元先生也带着女儿来了一趟。」 顾子珺,相韬的人,一元先生父女? 萧邃将人打发下去,一边拆字条,一边想道,这三伙人,哪个都不像是会在自己案上留字条的。 此刻,他心里还只觉奇怪,可等看清了那字条上的娟秀小字之后,楚王殿下登时浑身一颤,脚下不稳,若非身后就是把椅子,则直接栽到地上都有可能。 那字条上写的是:鸠占鹊巢,今日楚王妃,实为昔年太子妃。 短短一句话,太容易理解的意思。萧邃将这十六个字翻来覆去在心里念叨了数遍,他的神志仿佛在一瞬之间被这张字条给打散了,不知用了多久,方才又重新聚拢回来。 ……这话,真是自己所理解的那个意思? 第12章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会是真的吗? 这字条又是谁留的? 无数的疑问如泉水般翻涌而出,让他眩晕,让他头疼,让他刚刚欢喜起来,却又不敢欢喜。 「……来人……来人!」 才出去不久的卫兵乍然听得这两声大喊,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刻提着红缨枪进内,然而四下一望,整座大帐中,却还是只有楚王殿下一人。 「殿下有何吩咐?」 楚王殿下红着眼睛,全身的血,仿佛凉了一遍,再又一点点热了回来。他撑案而起,道:「传尉朝阳,即刻启程,回京!」 尘都,楚王府。 瞬雨刚刚接了楚王殿下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信,原以为有什么急事,却不想,信中一是问她王妃的近况,二便是嘱咐她,让她千万照看好了王妃。 瞬雨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将信收好,便着人吩咐门房,预备车马,打算去昭业寺看一看那位主子。 「姐姐!」 她这头才刚打发走了传话的人,轻尘便不知从哪蹦了出来,惊人的一声呼唤,险些没把瞬雨吓掉了魂儿。 「你这丫头……」瞬雨回身,揉着心口顺气,无奈地抱怨:「怎么就不知道文静些!大白天的,我还当见鬼了呢!」 轻尘嘻嘻一笑,凑过去挽她的手:「瞬雨姐姐,你别这么正经,这样的话,殿下倒是说得。可您这性子,比我也好不到哪去,就别五十步笑百步啦!」 瞬雨翻了个白眼儿,作势就要撸胳膊挽袖子收拾她。 两人笑闹一阵,轻尘便进了正题:「姐姐,我才听你说要去昭业寺看王妃,也带着我去吧,我都好些日子没见王妃了!」 「想啊?」 轻尘点头如捣蒜。 瞬雨哼了一声,顺着话逗她:「要不你去吧,我不去了。」 轻尘想了想,倒觉得可行:「也成啊!反正姐姐成日要忙的事这么多,多折腾也累,我是个无事忙,能替您分忧,可是求之不得呢!」 瞬雨笑道:「你还真是打蛇随棍上,什么话到你嘴里过一遍,都能好听个千百遍不止!」 「哎呀,我也就这么几个长处了,平日里不展露展露,还留着它过年么!」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就问:「对了,姐姐这阵子一直呆在府中,怎么不常往别苑去了?」说着,她四下一望,鬼鬼祟祟地问:「那位客人走啦?」 瞬雨啧了一声,心说,倒真让她给猜着了。 前些日子,娄先生说有事要办,要离开一阵,留话会在楚王殿下班师之前回来,瞬雨自然不好阻拦,前脚送走了娄箴,后脚,便将此事千里传书,告知了殿下。 所幸殿下当时并未说什么。只是,眼看着如今殿下班师在即,娄先生那里却还没有音讯……这会儿轻尘一提,瞬雨心里便也担忧了起来。 「罢了,到时候再说吧……」她顾自嘟囔了一句,跟着便也松了口,叫轻尘回去准备,「半个时辰后启程,你若是慢了,我可不等你!」 轻尘欢喜地一拍手,叫了两声好姐姐,便一溜烟地跑回去收拾了。 瞬雨望着她的背影,摇头笑了笑。转身回房的路上,却见到了李寂。 亭桥上,李寂倚栏而坐,目光深深地望着诏狱的方向。 瞬雨踌躇了半天,终究还是没能熟视无睹地从他身后走过去。 「表公子,」她步入亭桥,道:「入冬天气寒冷,您独自在这儿做什么?」 李寂看了她一眼,半晌,才收回目光,平静地说道:「诏狱的眼线才递出话来。」 「皇帝今日,便要对姜轶动手了。」 瞬雨心头一动。 这也就是说,李寂不出手的话,今日,便是姜轶的死期了? 她问:「如何动手?」 李寂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道:「毒杀,再谎称暴毙,老法子了,不新鲜。」 「那您……」她眉眼紧蹙,似乎有些紧张地问:「您已经决定了?」 第13章 「嗯。」 「……不救?」 李寂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我不知兄长为何要将这件事交给我。」他道,「或许姜轶的这条命,他也在留与不留之间难以选择,是以……便将这选择交给了我来做。」 「但愿我没辜负他。」 瞬雨却觉得,殿下大概不是这样想的。 姜轶对殿下而言,并无什么特别的意义,真正对殿下有意义的,是李寂。 她沉默须臾,小心问道:「公子,我能问问,您为何不救吗?」 李寂转头与她对视,顶着他的目光,她又问了一句:「是为了果侯吗?」 不想,李寂沉默片刻后,却是摇了摇头。 「谈不上。」他道:「他既然认了萧逐为主,这就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为主筹策、为主奔走、为主拼杀,皆是他的本分。」 「臣为主生,亦要为主死。善始善终,我有什么好插手的。」 「臣为主生,亦要为主死……」 瞬雨将他的话轻轻一喃,忍不住问道:「那你呢?」 李寂的目光微微一动,意味不明地朝她看来。 瞬雨收整心神,微微一笑,复又道:「表公子效忠殿下,也会如此吧?」 他默然须臾,摇了下头。却不知瞬雨的心跳,差点被他这一个动作给叫停。 「别问这样的问题。」李寂说道:「兄长与萧逐不同,姜轶若是楚王府的人,便不会有今日一劫。」 瞬雨默默松了口气。 这个答案,等同于没有答案,她心里还有许多不安,但却不敢再问他了。 轻尘一早收拾好了,巴巴地来到府门前,坐在马车里等着瞬雨。却不想,那素来守时的人,明明自己说的半个时辰后启程,可等她姗姗来迟时,亦是一个半时辰之后了。 「姐姐!你怎么才来?」轻尘把人迎进车厢,嘟着嘴气哼哼地说道:「若不是我善解人意,这会儿都要怀疑你是故意诓我的了!」 瞬雨压着笑意睨了她一眼,吩咐了车夫启程,回过头来方与她解释道:「今日宫中有桩大事,本与我无关,可架不住我好奇,不得一个确实的信儿,心里也不安生,这等来等去便误了。」 一听她这么说,轻尘立刻便无心计较她迟到的事了,只磨着她问:「宫里什么大事儿呀?好姐姐,你也说来叫我听听么!我也好奇呢!」 轻尘原是做好了要与她软磨硬泡一路的准备的,谁料,这回她只问了这么一句,瞬雨便直接告诉了她:「涟川伯薨了。」 「涟川伯?」 轻尘一时发懵,思索了半晌,方才将这个爵位与它的主人对上号。 「姜轶死了?!」若不是此刻人在马车里,她定是会一蹦三尺高的。 瞬雨轻轻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出门之前,底下人刚来回了李寂,皇帝命人在姜轶的饭菜里动了手脚,姜轶如常饮食,午饭用过后不到半个时辰,便毒发身亡了。 「就这么死了……」轻尘念叨了两句,整个人如在梦里,「皇帝的心……还真是好狠啊……」 她虽从未见过姜轶,但此刻闻其死讯,也不免唏嘘。 天下人皆知,姜尚书乃是今上登极的大功臣,这些年来,不是没人打过取他性命的主意,可即便是萧邃,也不敢说有万全的把握,定然能除掉他。 这样一个人,为天子鞠躬尽瘁,从无过犯。也不知他临死之前,可也知道,究竟是谁要他死? 两人一路默默地来到昭业寺,与住持师太打了声招呼,便直接来到了楚王妃闭门斋戒的佛堂外头。 瞬雨此番来得突然,妧序之前没听到半点风声,而今乍一见她,毫无准备之下,心里头慌得不行,可面上却还要故作镇定。 几人互相见过了礼,妧序便问:「瞬雨姑娘怎么忽然就来了?莫不是府中有什么事?」 「府中一切都好。」瞬雨微笑道,「只是殿下就快回京了,之前还特意传了信来,要我好生照顾王妃。我想着,王妃斋戒日久,如今前线战事几已成定局,也是时候请王妃回府主持中馈,迎候殿下归回了。」 第14章 听完她这番话,妧序心里咯噔一下。 原本,瞬雨若只是寻常来看看,请个安走个过场,她还有信心能遮掩过去,可如今,她动了请人回府的心思,且理由还是这般无懈可击…… 妧序觉得,这出儿空城计,今儿八成是要唱到头了。 瞬雨见她微低着头,半天没说话,心头一动,问道:「可是王妃有什么不方便吗?」 「倒不是不方便,只是……」妧序为难道:「王妃昨日才说,原本殿下归回,王妃安心不少,可相郡公赶赴前线的事、再加上相二公子如今还在潘氏手里的事,又让王妃格外心焦,是以……恐要让姑娘白跑一趟了,王妃一时半刻,大概还回不去。」 妧序说话时,瞬雨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情。 默了片刻,瞬雨作势一皱眉,「这样啊……」她刚想说,便是一时回不去也罢了,便且让自己进去请个安,见了王妃安好,也好给殿下回话。可话没出口,便被轻尘给打断了。 「这样——」轻尘站了出来,牵住瞬雨的衣袖,道:「瞬雨姐姐一路上也累了,不如先去厢房歇息片刻?我好久不见娘娘了,心里想得很,姐姐便行行好,叫我们主仆先说会儿话好不好?」 话音落地,妧序也不觉盯紧了瞬雨,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生怕她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便驳了轻尘的意。 瞬雨看了眼轻尘,面上没什么表情,顿了顿,才慢腾腾地点了下头。 妧序的心终于落了地。 着人领着瞬雨到厢房里用茶歇息,妧序与轻尘对视一眼,再不安心,也只好将人领进了佛堂中。 ——空无一人的佛堂。 轻尘四下一望,眼中并无惊讶之意,但眉头却皱紧了。 她看向妧序,神色里罕见地混进去许多正经:「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妧序别无他法,只好将王妃临行前的交代,一一都与轻尘说了。 「这么说,王妃是自己要离开的?」轻尘想了半天,又急又疑:「姐姐好糊涂呀!王妃孤身一人,又生了那么副模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怎能一人出门?您怎么也不说拦着点?」 妧序张了张嘴,还没等说话,轻尘却忽然目光一动,好像想到了什么。 「……轻尘?」妧序推了推她,「你这是怎么了?」 轻尘看了看她,目光一点点深下去,却没说话。 是啊,王妃是聪明人,她定然也知道,若是孤身一人的话,即便能出昭业寺,怕也走不出京畿之地。 可她还是走了。 那也就是说…… 「王妃不是一个人……」她低低一语,恍如无声。 瞬雨在厢房将热茶喝到了冷茶,房门才终于被人打开了。 轻尘是一个人来的。她进了门,不等瞬雨发问,便道:「姐姐,咱回去吧?」 「回去?」瞬雨朝门外看了看,一挑眉,「我是来做什么的?就为了喝昭业寺的一盏茶?」 轻尘笑嘻嘻地凑过来,道:「王妃好着呢,不过斋戒诵经嘛,不便多与红尘瓜葛,就连我适才进去,都差点得了王妃一通儿数落呢!姐姐就不必进去打扰了,也免得受委屈!」 瞬雨安静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轻尘坦坦荡荡地与她对视,脸不红心不虚。 「王妃当真很好?」许久后,瞬雨问。 轻尘缓定地点了下头,「是,王妃很好,姐姐若是不放心,回去,我帮您给殿下回话!」 瞬雨不置可否,任由她拉着自己往外走,再没说别的。 萧邃离开战场,一路快马加鞭还只嫌不及,最后,愣是将一元先生等人都落在了后头,自己随行只带了顾子珺、尉朝阳几人,一门心思地紧往尘都赶。 眼看着距离陵城还剩半日路程时,他收到了府中的飞鸽传书。 信筒里却是塞了两张字条。萧邃心中狐疑,拿起第一张看时,上头却是轻尘的字迹,密密麻麻写了一堆的话,归结起来就交代了一件事:王妃不知与何人为伴,已暗中离京数日,临行之际,有一锦囊留与殿下,意图以此为侍女免罪开脱。 第15章 至于那第二张字条,便是楚王妃留在锦囊中的原件,轻尘借口看锦囊时,趁妧序不注意,悄悄给顺出来了。 萧邃将轻尘这段话来回看了两遍,差点没疯。 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的大了许多,险些将字条给捏碎,趁着理智尚存之际,又赶忙拿过第二张字条来看。 不多时,不远处正说着话的顾子珺与尉朝阳注意到这边的情形,纷纷一声大喊,边唤着‘殿下’,边疾步冲将过来,去扶不知怎的,忽而形容巨震,跪倒在地上的萧邃。 「真的……竟是真的……她真的就是……真是她!当真是她……」 萧邃魂不附体一般,无论身边地之人如何急切地呼唤,他也毫无反应,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一句:真的,是真的。 她真的就是她。 顾子珺同尉朝阳皆惊愕不浅,两人一左一右扶着萧邃,默默对视一眼后,顾子珺放轻了声音,试探道:「殿下……什么是真的?」 萧邃根本没听见他说的什么,只一味将字条小心翼翼地紧握在手中,如同护着什么至珍至重的宝贝一般,半点不肯放松。 当年,他传东宫令,特赦娄箴死罪。裴家那姑娘听说之后,便以当世名饮月光酿相赠,并随酒附上了此生与他的第一封书信。 她在信中写:但以月光赠明主,今时来日,愿君不负人间。 他既得美酒,有心礼尚往来,便从一早备好的一对美玉酒樽中取出一只来,回赠与她,樽中亦附一张花笺,上书:且以瑶卮报瑶卮,南北东西,共此一宵枫月。 如今,这两句话,被那人以与当年一般无二的两种字迹写来,落于他股掌之间,如同,是握紧了一段失而复得的人生。 ……你这是在跟我承认你的真实身份吗? 裴瑶卮,你知不知道,你这两句话,救的不是妧序的命,而是……我的命。 相韬入营第五日,收到了潘贤的一封密函。 是夜灯花闪烁,他将薄薄的信纸就着火花一燎,窜起的火苗里,副将冀孤别看着主公沉如夜水的眼睛,无端一凛。 「郡公……」待那密函燃作了齑粉,冀孤别微一吞咽,才从旁试探地问道:「潘氏那里……莫不是提了什么无理之求?」 相韬不疾不徐地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拭净了手上的一点烟灰,淡淡道:「手里握着老夫亲子的人,提什么要求,都算不得无理。」 那就是真的了。 冀孤别蹙起眉头,他默默将相韬这句话反复品了品,却总觉得主公是话里有话。 相韬起身走到帐外,抬首看着头顶黑压压的夜幕,被潘贤这一封信勾的,不知不觉,他便想起了临出征前,悯黛同自己说的那番话。 「大胜在即,皇上却在此时换将,依女儿所见,在防范楚王占功之外,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他闻言,便问:「什么目的?」 「落在咱们相氏头上的目的。」 悯黛道:「如今儁出还在潘氏手里,往日里,为顾着咏川军,也为少与世家交恶,潘氏多半不会将主意打到他的身上。可眼下这情势……狗急跳墙,皇上这个时候又将您派到前线去,这可不正是上赶子给潘氏送去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女儿猜测,潘贤十有八九会拿儁出来要挟您,父亲,到时您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相韬心里清楚,悯黛的话,说得甚合天子心性。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目下大胜之际,皇上若只是有意削楚王之功,只需借着由头将楚王传召回京便是,至于让他领着两万援军过来总领战事……这并非多此一举,反而是一箭三雕。 皇帝是既不想让楚王占功,又不想将这首功给秦沥北。他与秦沥北,虽同列四大将军之位,但论资历、勋爵,他皆在秦沥北之上,一旦他来,这主帅之位,自然是他的。而又因着相垚在潘贤手中,十有八九会为潘贤拿来要挟他,到那时,他救子心切,犯下个通敌的罪过,实在不难。 如此一来,风波之后,该除掉的除掉了,该弹压的也弹压了,好好的一份大功,竟就这么轮了空,帝宫里稳如泰山的帝王,便是最大的赢家。 第16章 冀孤别隔着些距离伴在相韬身边,正暗自猜测着潘贤那封信的内容,忽听相韬沉缓地开了口:「潘贤以儁出的性命威胁老夫,让老夫半月内,不得攻城。」 半个月? 战场上瞬息万变,半个月的平静,对潘氏而言,反扑是不大可能,但若要暗中预备逃跑…… 思及此,冀孤别心头一紧,忙问:「那郡公的意思是……?」 头顶众星闪烁,却都不及那一颗北极星来得耀眼。 相韬缓缓呼出一口气,淡声道:「老夫随他的意就是了。」 此番潘氏之祸一起,大梁境内,不知多少郡县城池淡去了往日繁华,可这其中,却不包括含丹城。 裴瑶卮同娄箴离开尘都之后,一路轻车简从,任由他带着自己前行。直到马车驶到含丹城门之下时,她探出车厢,看着城楼上那两个字,方才后知后觉地惊讶起来。 「含丹……」她垂眸看着驾马的人,问:「你就是要带我来这里?那你说的那个人……那个人莫不是……」 想到那个可能,裴瑶卮再朝娄箴看去,只觉心尖发凉。 娄箴轻轻一笑,没回答她的话,只让她进去坐好,「进了城还有一段路要走,晌午了,你可小睡片刻,等到了我再叫你。」 裴瑶卮默了默,却没听他的话。 她从车里拿了帷帽出来戴好,往娄箴身边一坐,便示意他驾马起行。 娄箴无奈,也不动劝服她的心思,索性挥起了马鞭。 裴瑶卮年少时好走动,曾央求着裴曜歌,带她来过一回含丹城,那时候她眼中所见,城中破败潦倒,几乎就是一座荒城,搜罗个遍,也找不出几户人家来。不曾想十余年之后的今天,这座城池,比起尘都来,繁华之处,竟都不遑多让。 她想起在眠云馆时,纺月曾说过,自国师汲光解禁之后,这些年,含丹繁荣复苏,很是昌盛,达官显贵,往来不绝。那时她距离含丹那般遥远,尚未将这话放在心上,此间身临其境,放眼望去,方知纺月所言不虚。 她才想到这里,身畔娄箴看了她一眼,忽然说道:「再往前走,拐过两条巷子,便是流音坊了。」 裴瑶卮还没尽回过神,闻言,疑惑地朝他看去。 娄箴一笑,道:「你出来一趟不容易,要去看一看纺月吗?」 他的话说得这般轻巧,仿佛全无别意,裴瑶卮却差点从车上栽下去。 纺月…… 他连纺月的事都知道,那流音坊……是了,纺月曾说,她在含丹城经营了一份势力,便是往那些王孙贵胄府上送歌舞伎的,娄箴提起之前,她甚至都没费心去问那地方的名字,如今看来,便是这所谓的‘流音坊’了。 她目光发深,隔着一层薄纱,无声地盯了娄箴半晌,险些没忍住,便要问出那句:你究竟——或者说,你们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罢了,日后再见罢。」收回目光,她徐徐呼出一口气,声音里带了点不甘示弱的笑意:「省的她平白见了你,我又要费一番功夫解释。」 娄箴点了点头,只道一句‘依你’,便不再话下。 「对了。」没一会儿,裴瑶卮想起什么来,道:「前些日子,你初到尘都时,瞬雨来给萧邃报信,碍着你的身份,她当着我的面,不欲提你的名字,便对萧邃说,来客是武耀十九年的一位故人,当时萧邃一听,立刻就明白来的是你了。」 她不解道:「可我却不明白,武耀十九年……那时的东宫,素好交友,一年里指不定要结交多少位才彦。怎的一提昔日故人,他便一定是你呢?」 娄箴神秘一笑,也没吊她的胃口,便道:「晏平五年时,我去过一次北境。当时赴临渊城拜访楚王殿下,我自报家门时,说的便是这句话。没想到时隔多年,瞬雨竟还记得。」 「晏平五年……」一个疑惑开释,可另一个疑惑,也随之袭上她的心头:「晏平五年,你去见他作甚?」 总不会是思念旧友,便行一探吧? 娄箴侧目,颇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第17章 「为了你。」片刻后,他道。 阡陌兜转,行了大半个时辰,娄箴终于在一方巍峨的亭台之外,勒住了缰绳。 四下喧哗声早已闻之不见,楼台内外,寂静如深山野林。 不可台。 这,就是不可台。 「不可……」 她低低一喃,目光攀过一级级阶梯,远远地朝着楼台深处眺望而去。 十余年前,初来此地时,这楼台如同风烛残年的老者,只剩了一身高大却枯瘪的骨架,独自一人伫立风中,凄凄切切,摇摇欲坠。 而今天…… 「萧逐解了他的封禁,却未曾说拨笔金币给他,重新将这不可台修葺一番么?」目视着前方,她似笑非笑,与娄箴问道。 娄箴却对她的讽刺浑然不觉。他手里握着一把被锦袋包裹严实的剑,站在她身边,只笑道:「有这个必要么?」 确实是没有的。她想。这地界,今日与昨日的分别,大抵只是洒扫过一遍罢了。可是…… 「有人气儿了。」她道。 当年这台中困锁着一个人,今日这台中,坐镇着一个人。 当年,这里像酆都冥殿。 今日,却成了禅林净土。 「走吧。」娄箴道:「你想要的答案,都在里面。」 说罢,他率先迈步,可却忽然被她拽住了手臂。 娄箴疑惑地朝她看去,裴瑶卮望着他,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可曾想过,这不可台,为何要叫‘不可台’?」 娄箴眉目一动。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他问:「为何?」 裴瑶卮却没说话了。 她松开了他的手,共他拾级而上。 不可台前这道长长的阶台,数百载以来,不知走过多少位天子、多少位王公、多少位高官显宦。 这阶台甚长,脚下的砖石平稳坚硬,可裴瑶卮却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云端上,虚幻,缥缈,毫不真切,也毫不安全。 中央大殿之外,娄箴请她在此稍等,自己近前,推门而入。 裴瑶卮原以为那人就在里头,娄箴此去,是为通传,故便独自站在门外,并未起疑。等了没多久,娄箴便又出来了。 她注意到,娄箴手里空了。 「进去吧。」他道。 裴瑶卮点了点头,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槛,回头却见娄箴站在那儿,并无动作。 她疑惑道:「你不随我一同进去?」 娄箴摇了摇头。 「蘅蘅,你放心进去吧。」他道,「我在这里等你。」 裴瑶卮不放心。 但已经来到这里了,无论是为着开解心中的疑团,还是为着这不可台本身的吸引,她都不甘心不进去。 大门在她身后蓦地阖紧,殿中左右,两排烛火并立,饶是如此,却仍是昏暗不明。 室中不知燃着什么香,并不呛人,却让她摇摇欲睡。 裴瑶卮一边小心地往里走,一边捂住口鼻,可直到将这大殿看了个遍,却也没见到第二个人。 怎么回事? 这里没人的话,娄箴让自己进来做什么? 她心中警惕方起,可不远处的一样东西,却吸引住了她的注意。 是一把剑。 看到那剑的一瞬间,她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住了,脚下不自觉地朝那宝剑走去,近前,心跳都莫名快了许多。 苍拙的宝剑竖立于大殿中央,如同一道丰碑,却不知为谁铭刻。 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剑? 这……会是那把剑吗? 冰凉的手指甫一对上更为冰凉的剑柄,裴瑶卮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一束红光,便自贴地的剑尖而起,如一道火舌,直朝穹顶窜射而出。 恐惧比一切都更快地在她心间澎湃而出,裴瑶卮不自觉地便想后退,她生怕这就是那柄囚困了自己三年、折磨了自己三年的剑,她不想再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剑中世界里去,不想再一遍又一遍地经历前世那些让自己痛彻心扉的事情,她下足了力气,想要转身逃出这道门——可是,没用。 第18章 在这一步退出去之前,她便失去了神志,倒在了地上。 再有知觉时,却是神识已入幻梦。 怎么会…… 怎么又是这里…… 她想喊一喊、骂一骂,她想拽过娄箴来同他拼命,可神识入梦,她连个实体都没有,遑论其他。 难道……我这是,又死了一回么? 想到这个可能,她心头的恐惧瞬间又翻了十倍。 自己怎么能这样毫无征兆地就死了呢? 明明许多事情才刚刚开始,她还有那么多话没同那人说过,还有那么多问题,尚未找出答案来,她怎么能死? 她还没等到萧邃凯旋归回,她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就这么死了? 还有这幻梦之境…… 难道,即便再来一次,自己还是注定要被困在这里,永不超生么? 四周围是熟悉的白雾,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待这白雾散去,她便会再度看到许多年前的自己,她的神识会依附于那时的自己身上,随着她,重新经历一遍又一遍的高低起落。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求生不得,求死,已死。 不…… 绝望、哀痛、懊悔,数不清的情绪在她神识中来回呼啸,不知在这样的折磨里等待了多久,渐渐地,周围的白雾,散尽了。 而映入眼帘的一幕,却让她惊愣住了。 ——她听到漫天的锣鼓喜乐声响彻云霄,眼前,一方水榭,一弯湖水,远处岸上,则是大片的桃花林,桃之夭夭,如一团团翩然入天的绯云,共舞清风,缠绵欲仙。 这是……摇芳台? 武耀十九年春天,裴曜歌与潘恬成婚时的……摇芳台? 自家的故里府邸,裴瑶卮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可她不明白,自己怎的会来到这里,见到这一幕? 明明昔日里,她每一次噩梦的起点,都是在秋日里,娄箴出事之时啊…… 「……三哥,你听我说话没有呀!」 一道熟悉的声音灌入耳中,裴瑶卮蓦然一怔,这声音,再过十世百世她也不会认错——是萧还的声音。 阿还…… 声音的来处就在自己身边,她想转身去看,可却无论怎么努力都毫无效果。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身处幻梦之境,自己的神识依附于这梦中人的身上,一向是只能见其所见、闻其所闻、思其所思、感其所感的。 她只能被动的接受,全无一丝自主之力,否则,自也不会有那三年的苦痛了。 可是……武耀十九年春,二哥同潘恬成婚这日,自己分明没见过萧还啊,这会儿又怎么会…… 想到这里,裴瑶卮忽然一个激灵—— 适才萧还那句话里,叫的是谁来着? 「你说什么了?」 低醇的声音,带了些微醺的酒意,淡淡响起。 萧邃。 裴瑶卮有些不敢相信,可事实却是,她的神识,此刻就正在一点点与萧邃的神识连通,那样恍惚,又那样清晰,转瞬间,她已体会到了他这会儿的悠哉与无聊。 竟然是他……自己竟然,会与他共梦共感? 而且,眼下竟还是武耀十九年的春天。 将这突如其来的种种重新理顺一番,她觉得,自己似乎没刚才那么恨娄箴了。 身边,萧还道:「我说,这迎婚送嫁,从南境望尘,一路来到北境摇芳,裴潘两族此番婚典之盛,纵观史册,怕也找不出几桩可与之相较的了!」说着,他面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与萧邃打趣道:「来日太子殿下迎娶太子妃,可要小心着,别被人家给比下去了!」 萧邃把酒临风,无心一笑,仰头痛饮了一大口。 裴瑶卮这会儿想来,的确,二哥成婚那年,因婚典设在了故里摇芳城,先帝不好亲临,便特意派了东宫代其北上出席,以彰爱重功臣之意。 王孙贵胄往来裴府,素来是寻常事,更何况还是在这场大盛之典时,她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多加合计过,也并不记得自己在这个时候,曾见过萧邃。 第19章 「什么声音……」忽地,萧邃动了动耳朵,眉间神色几度变幻,如在迷雾中捕捉着什么。他转头问萧还:「你可听到了?」 萧还先是一愣,随即大笑:「三哥你糊涂了吧?堂前喧天的喜乐声就一直没停过,你倒还有此一问?」 萧邃却是摇头,「不是,不是喜乐声。」他原本踞坐在榻上,这会儿也起了身,四面一望,放低了声音对萧还道:「你仔细听。」 萧还抓了两把耳朵,听到的除了喜乐,还是喜乐。 萧邃迷茫的神色里,渐渐晕开一点浅显的笑意,「似乎是……有人在弹奏箜篌?」 心间的无聊之意散去许多,裴瑶卮感觉到了他的欢喜。 真是的……她默默地想,堂堂的东宫太子,这三两点似有还无的箜篌声,便能让你高兴起来么? 还真是很好伺候。 萧邃说完之后,萧还还是没听见,但一听他提起箜篌,他一下子便明白了。 「哦……箜篌啊!」萧还一拍大腿,霍然起身,脸上转瞬便携了一抹神秘的笑。 「三哥轻声些,我带你去看一道人间绝色。」 他说。 离了水榭,萧邃在萧还的引导下,穿过了半片桃花林,耳中的箜篌之声,也越来越清楚了。 「三哥,你耳朵好灵啊!」萧还在他身边小声道:「前头吵成那样,你竟还能听得到她的箜篌声,诶,这是不是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萧邃本想趣他一声红娘,可出口却先问道:「她是谁?」 「你认识这弹箜篌的人?」 萧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止认识,说不定来日还要与她亲上加亲呢!」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方月门前,里头的箜篌声则已收完了最后一个调。 悠扬的乐曲结束的一刻,萧邃不自觉地往门内探去一眼,裴瑶卮也跟着他一起看去,映入眼中的,首先便是倚在箜篌边的自己。 ——当年,十四岁的自己。 那一瞬间,她毫无准备地感觉到了一记陡然加速的心跳。 ——萧邃的心跳。 园内的裴瑶卮扶稳了琴弦,扬着眉,同对面的温怜说道:「嫁与东宫,不如为妓。」 附在萧邃神识中的裴瑶卮蓦然一惊。 她稳住心神,再去感知萧邃的情绪时,却发现才听了这么句话的太子殿下,竟然依约……还有些高兴? 不,不止是高兴,这感觉很复杂,更多的,却像是一种欢快的生气。 裴瑶卮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自作多情了,否则,她怎么会觉得,萧邃这会儿的心情,可以用‘众里寻他千百度’一句来形容呢? 一旁,萧还有些拿不准,觑着萧邃,悄悄地问:「三哥……你不生气吧?」 萧邃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裴瑶卮听到他心中在说:不生气,只是……忽然就有了生气。 他想:从南到北,漫天的春色,也比上这姑娘和她的这一句话更有生机。 「她是……裴公的小女儿吗?」他问。 萧还应了一声:「是处小街斜巷,烂游花馆,连醉瑶卮。」他抱臂昂首,颇觉自豪地介绍:「这就是我们家蘅蘅了!」 萧邃面上没说什么,可心里却不乐意地道了句:什么你们家,胡说八道。 裴瑶卮已经有些忍不住笑了。 萧还却还没说完:「哥,你看到她对面的那个女孩子了吗?那就是我常同你说的怜怜,你看她,是不是一看就可聪明了?」 「辞云温氏的嫡传血脉、温晏君的亲侄女、当世第一才女,」萧邃哼笑着看向萧还:「她聪不聪明,还用看么!」 萧还脸上的得意之色又添许多,仰着头,活像只亟待开屏的孔雀。 园中,裴瑶卮与温怜对面而坐,石桌上是各样的彩纸红绸,纺月、独觞等几个大丫鬟都在,此刻正分布四方,往树上绑着红线红绸。 对了,今日是花朝节呢。月门外,萧邃恍然地想。 第20章 裴瑶卮那句话一说完,纺月听了,立刻跑过来道:「姑娘,您这张嘴还是有点把门的吧!哪怕只消停这两日呢?二公子大婚,前头来赴宴的都是王孙贵胄,您冷不丁来这么一句,随便叫哪个听了去,都是招祸的事!您可别不当回事!」 裴瑶卮敷衍地应了两声,默默地摸过笔来,脑子一转,不老实地在红绸上落下了两句话。 温怜微微挑眉,目光朝她笔下探来,唇边笑意愈深。 片刻,她叹了口气,同裴瑶卮道:「你是这么想,奈何出身不由己。生在后族,你日后即便与东宫无缘,多半也是要嫁与天家的。」说着,她调皮地瞭了她一眼,问:「难不成,天子诏下来,还容你不情不愿么?」 裴瑶卮搁下笔,道:「你当我说着玩儿呢?我只消赶在许嫁之前,坏了所谓的清白名声不就成了?天家还可能要我这样的媳妇么!」 说着,她悠悠感慨道:「做人家媳妇,终究是掣肘,成日家为相夫教子、中馈庶务操心,就是不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还是为妓自在啊!我又不缺钱名,只需立一座道观,艳帜一张,便可与四海才彦往来结交,或诗文共和,或品律谈音,间或办上几场清谈会……说不定哪一日情窦一开,再遇三四个美少年,唱两声奈何天,结一段露水缘,也挺……唔!唔!」 她话说到这儿,纺月实在听不下去了,没大没小地捂上了她的嘴。 「怜姑娘,您还笑!您听听她说的这些话!哪个名门世家的千金能有她这份‘心胸’的!」 温怜呵呵笑了两声,到底没继续刺激纺月,只道:「你放心吧,她也就想想,这念想都不必付诸实践,但凡叫你家世子听了去,还张艳帜呢,保管明儿个就收拾收拾把她给嫁了!还容得了她这般嚣张!」 裴瑶卮好不容易挣脱了纺月的束缚,嗔怪地望了她一眼,抱怨道:「什么世道!连句真心话都不让人说了!」 温怜笑道:「诶,别说我没提醒你,九月你就及笄了,你若真有这想法,也是时候该准备起来了。」 闻言,裴瑶卮眉目一动,托着腮,似乎真开始琢磨起来了。 萧邃将这些话尽收耳中,抱臂倚在月门一侧,脸上已有可见的笑意。 萧还见此,不觉意外:「三哥……她说的那些,您还挺爱听?」 萧邃眼中流光一转,慢吞吞问:「你可曾听过还有哪家的姑娘敢说这般话的?」 「那是没有。」 萧邃便笑:「你爱慕当世才女的博学多才,我心悦人间绝色的特立独行,有问题么?」 说这声‘心悦’时,他心底有火热的欢喜。 裴瑶卮想,自己若是没死的话,这会儿应该在哭了。 等园中诸人离去之后,萧邃穿过月门,直奔被裴瑶卮绑了红绸的那棵桃树走去。 绸带上落着两行字,隽逸潇洒,耿介特立—— 「但能张艳帜,何必嫁萧郎……」 他轻声诵出,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偷偷将这一段红绸取下,小心地藏入怀中,唇边带笑。 裴瑶卮从来都不知道,武耀十九年的春天,竟是这般模样的。 在自家的故里老宅,她依随着萧邃的心绪,感知着他的感知,体会着他最初因自己而起的欢愉,恍惚间,她仿佛也回到了十四五岁时,胸腔里那颗满溢着自在与骄傲的心,还依旧跳动得热烈,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萧邃曾说,武耀十九年春,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便想娶她。 过去,她质疑、她不信。 现在,她明白了。 他的感情,充满了生机。 她曾以为,自己只是爱他而已,此刻方知,原来这个曾被自己赋予过最深刻爱恨的人,从一开始,便是她于万人丛中,苦苦寻觅的般配。 可之后,却又怎么成了那样呢? 那一年的夏天,她因娄箴的离去而萎靡不振,生活上也难得消停,乏善可陈。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天子传谕,于世家贵女之间,为东宫广选太子妃一事了。 第21章 当时刚听到这个信儿时,裴瑶卮其实是很高兴的。 所有人都说,裴氏嫡女聘为储妃、皇后,这是大梁国中近乎传统的一件事了。几乎在她整个少年时代,人人都拿她当内定的太子妃一般对待。所有人都以为,当有朝一日,天子下诏为太子聘妃时,那册妃诏上,不会是第二个人的姓名。 可就是在全天下都笃信着这件事时,先帝却破天荒地,先下了一道选妃诏。 后来裴瑶卮自李太后口中得知,此事乃是她身为皇后时的杰作。可回到武耀十九年时,她却丝毫无意去探究天子此番做法的因由,只顾着一颗心满满当当地装好了欢喜,盼着自己这后半生能一如所愿:但与萧郎作路人。 奈何,她的萧郎,却从未想过成全她。 出猎归来的太子殿下闻听父皇下诏为己选妃之事,连东宫都没回,搁下猎具,便直奔崇天宫而去。 他在崇天宫等了半日,将将入夜时,天子方自凌云殿归来。 萧邃在正殿门前迎候父皇,萧惊泽下了辇轿,缓步走来,远远见着他,英俊的容颜上便洋溢起一抹浅笑,就着月色看来,温好极了。 他将萧邃的一身装扮看在眼里,走至近前,免了他的虚礼,在他肩上拍了一拍。 「怎么,知道为父下诏给你选嘉偶,衣裳都来不及换,便特地来谢为父了?」 这句话一说,萧邃习以为常间,心里甚至还起了两分任性,可幻梦中的裴瑶卮,却已经惊诧得不成样子了。 多年前,她也曾见过萧惊泽数次,只是—— 成帝英明神武,聪睿善决断。在裴瑶卮的印象里,他纵有平易之处,却一贯还是庄严不容玩笑的。 然而这样一位帝王,他对着萧邃,竟自称‘为父’。 为父…… 轻轻两字,仿佛将这堂皇大殿变成了寻常百姓家,那般恬熙安然。 萧邃接过内侍奉上来的解暑汤饮,试了试温,觉着不那么凉了,方才进献于萧惊泽。 只是递上碗盏时,他的眉头却是蹙着的。 萧惊泽注意到这一点,轻笑了声,「哟,谁惹你了?」他说着,随手取了只茶盏过来,将自己碗中的汤饮倒了一半进去,随即又将碗盏递回给了萧邃。 萧邃接得自然。 他微垂着头,反复思量了许久,总是不好意思直接问父亲:不是说好了是裴家姑娘么?怎的一转眼,却又成了选妃? 「父皇,这广选太子妃,是否太张扬了?」好半天,他方才斟酌好了用词,说话时莫名带了点不欲直言的别扭,可双眼中却含着三两点急情,殷殷地攀望着父亲,提点般道:「孩儿记得,您之前说过,心中已有了主意的。」 裴瑶卮品味着他的急切,莫名想笑。 萧惊泽将茶盏里的汤饮一饮而尽,很是思量了片刻,回过头一脸疑惑地问:「是呢,朕就说忘了什么事么!只是……为父心里的主意是谁来着?为父记不大清了……」他看着萧邃,抬了抬下巴,「邃儿可还记得?」 萧邃记得。 萧邃不说。 父子两个稚气地对峙了片刻,萧惊泽忽然大笑起来,笑够了,方才揩了把眼角,感慨道:「哟哟,难得,真是难得!你如今长大了,可真是愈发少有这等好逗弄的时候了!」 裴瑶卮见着这一幕,有些无奈,不过她倒也忽然明白了,为何成帝与父亲裴稀会是挚友。 萧邃亦是无奈一叹,垮下脸色,干巴巴地问:「父皇,您下选妃诏,不会就是为了逗儿子一把吧?」 「自然不是。」萧惊泽笑意温缓了下来,却是忽然话锋一转,问了他一句:「今日回来,还没给你母后请过安吧?」 萧邃一愣。 萧惊泽便道:「去长秋宫吧,陪你母后说说话。告诉她,朕晚些时候就过去。」 天家的父子,多数时候,话都不是不必说尽说白的。 萧邃在父亲突兀地提到母后时,心中便已有所猜测,不欲以裴氏之女为太子妃之事,这恐怕……正是母后的意思。 第22章 长秋宫暖阁中,彼时还是皇后的李颦印证了他的猜测。 萧邃素知母亲与德孝皇后的渊源之深,加之以往,李氏与裴氏也从来没有过冲突,是以才一听说此事时,他心里顿时便涨满了疑惑。 「母后不是一向敬重德孝皇后吗?」他试探着问:「过往孩儿也从未听您说起过对裴氏有不满之处,怎的……」 李颦满含深意地望了萧邃片刻,却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母后自然是敬重德孝皇后的。至于同裴氏,更从来谈不上怨恨不睦,邃儿不必多想。」 「那您……」 他差点便要脱口问道,那您为何不愿她做我的妻子? 可是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纵然在外面再怎么人模狗样,可当着父母,却总是不愿多谈自己的情窦初开的。 倒是李颦,在儿子不同寻常的表现中看出了一丝不对,想了想,她问:「邃儿,你特地来问母后此事,莫不是……你心中属意裴家姑娘?」 说到这里,她又不明白了:「你何时见过她了?」 春天里的那场单方面相遇,说来不光明,他自是不愿在母亲面前多提的。 「没有,母后想多了。」他道,「孩儿只是觉得……广选太子妃之事,若能从简,总好过如此铺张。」 李颦并未多想,笑道:「这你便不必多想了,终归,你父皇的诏书都传下去了,君无戏言,你只消好生等着,到时选一位合心意的媳妇便是了!」 萧邃嘴上应着是,心里却直道多余。 选妃之事尚未敲定之前,夏秋之际,京中便先生出了一件大事。 萧邃是在巡视京畿时,偶然听几个小臣说起,方知裴公昔日的门客、那位被称为浮萍公子的娄箴先生犯了事,且还不是一桩小事。 「怀国公府上住了多年的门客,以秘术扰人家族风水,间接害死了庆乐梁氏的姻亲、京中巨贾谭氏的族长谭兴——」 当时尚是奉极郡公世子的顾子献被他叫来打听,将这个中关系方一捋完,不等萧邃说话,他便先提醒道:「殿下,此事您知道,最好只当不知道,别生这过问的心思。」 萧邃看了看他,半晌只问:「裴氏是何态度?」 「怀国公与裴家二公子此刻皆不在京中,至于裴世子那性子——」说到这里,顾子献含笑摇了摇头,「他素来是出了名的厌恶玄门术数,以往浮萍公子在裴府时,两人关系便很是平淡,殿下以为,风骨忠正的裴世子,会站出来为他说话么?」 思及此,顾子献也颇觉可惜,「尘都尹于这天子脚下做官,惯是会左右逢源,看人下菜碟的。何况娄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这律法亦站在谭氏一方,看来这回……多半是没有转机了。」 「浮萍公子是何等人,我不知道,但是谭氏……」萧邃哼笑一声,「那可是尘都的一颗大毒疮,这些年仰仗着梁氏作威作福,豢养术士私行旁门左道的事,他们家还做的少么?」 顾子献见此,已知他是真起了插手此事之心,急着提点了句:「殿下三思!」 萧邃微一挑眉,朝他看来。 顾子献叹了口气,「我知您心中这会儿说不定正钦佩着娄箴,欲图与之结交一番呢。可是殿下,您先是太子,再是您自己。下令彻查此事,保娄箴性命不难,可裴氏未必会念您的好,至于梁氏,则多半是要记恨您的。」 他说着,倾身向前,眼中的光沉定了十分,一字一句地说道:「您如今是一人之下,这一步之遥最是难走,您不知还要走多少年,稳中求胜,方才是正道!」 裴瑶卮感觉得到,萧邃是打从心底里信任顾子献、也欣赏顾子献的。 他颔首一笑,道:「子献,你总是这样清明。」 可顾子献却并没有因他这句认同而欢喜。 年少时的萧邃,是一个很容易看明白的人。 顾子献是他的好友、是他的近臣,追随左右数年,打眼一看,便知他这赞许的笑容背后,跟着的是什么。 第23章 果不其然,随即,萧邃便轻点一下头,道:「去查吧。」 他说:「我总得先对得起太子之位,才敢去奢求更进一步。」 裴瑶卮一直以为,当年东宫详查娄箴案,是因着萧还求到了萧邃头上,东宫无可无不可之间,顺手一查罢了。 而眼下事实却是,真等萧还为着自己的央求找上萧邃时,顾子献那边,已将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了个七七八八,甚至连几十年前,谭氏崛起之初所夺运戕害过的家族门庭,都被他一一挖将了出来,共今事具奏。 萧还凑在萧邃身边,看着顾子献扯出来的长单子,直看得心惊肉跳。 「乖乖……原先只以为谭氏为富不仁,纵然听说他们家私下里行过有违天道之术,可也只当是屈指可数的一两桩罢了!谁料想……」说着,萧还不由轻啧两声,感慨道:「这可真是,这么个悖乱逆伦之族,竟占着第一巨贾的身份,在天子脚下风光了这么多年……」 后头的话,萧还以摇头叹息替代,并未出口。 萧邃沉吟半晌,蓦地一笑:「天子脚下,多少王孙贵胄,却偏要那浮萍公子以性命相搏,为天下拔除毒瘤……」 他气愤、自嘲,一腔血猛地热了起来,又被他自己强压着,缓缓稳了下来。 裴瑶卮随着他的心绪,也被动的痛苦起来。 「殿下,事情已经明了,您想赦娄箴一命自是不难,不过……臣有一计献。」 萧邃抬眼朝顾子献看去,两人目光一对,未等顾子献详说计策,他便已心领神会。 「照你的意思办。」萧邃复又垂首,长指将名录虚虚一抚,心境沉重:「让与这些家族有亲有戚的所有族门都看看,被逆天改运的下场,究竟何等惨烈。」 「但愿他们都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顾子献面色微动。 太子殿下并未会错他的计策,可他献计初衷,却是为了将那些被谭氏夺运戕害过的家族、将他们的亲友戚族都拉到娄箴一方。他在呈上奏报之前便已查过,被谭氏所害之族中,不乏权贵大族,如此一来,太子特赦娄箴,在与梁氏为敌之外,倒还能拉拢到不少人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太子是不明白他的本意么? 顾子献默默一叹。 他想,自己这个主子,满腔的热血侠气,实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了。 可是,他真能平平安安的从储君之位,走到天子之位上吗? 「是,臣这就去办。」顾子献抱拳一礼,随即躬身退下。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前,萧还轻轻一笑,道:「三哥,那照办后头的话,当真一定要说吗?」他朝殿门方向抬了抬下巴,「您瞧瞧给子献兄愁的!」 萧邃知道,顾子献一向最担心的,便是他将情理搁置在利好之上,做出种种不顾自身得失之事。 身为近臣心腹,为主谋利,这自然是应当应分,无可指摘的。 他凝望着顾子献的身影消失的地方,慢声道:「子献像他父亲,忠心事上,什么都好。」顿了顿,又道:「除了一样。」 萧还便问:「什么?」 萧邃收回目光,看向他道:「无利不起早。」 萧还一愣,想了想,却笑了。 「左右是为您谋利也就罢了!」 真要说起来,他有时也会觉得,三哥心里的仁义之气太重了,有顾氏父子这样既忠心、又懂得趋利之人在他身边追随,实则是让人放心的。 可萧邃浅浅一笑,跟着却问他:「打天下时为主君谋,那得天下之后呢?」 萧还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半天才道:「三哥,您是担心顾氏……」 将这‘利’之一字看得太重了,天长日久,会生出不臣之心么? 萧邃摇了摇头。 他道:「顾氏忠心,做叛臣的可能不大,只是这一家独大之心,若不及早归束,日后恐生祸事。」 若非力所不能及,裴瑶卮在他说完这话之后,真想给他拍拍手。 第24章 这一刻,她清楚地体会着萧邃对顾氏的看重——正因看重,才只考虑规束,而不考虑过河拆桥。 她不知道究竟是萧邃的规束不够,还是顾独武终究辜负了他的主君,她只知道,在顾独武死后,这是自己第一次想起这人来时,恨不得将他挖坟掘墓,挫骨扬灰。 「罢了,不说这个了。」片刻,萧邃一转话锋,着眼打量起萧还来:「倒是你,我旧日里却不曾听过你与那浮萍公子有多深的交情,怎么这才回京,便忙着为他奔波起来了?」 萧还一听,恨恨地一拍大腿,起身踱了个圈子:「咳!哪里是我哟!还不是您那位未来的太子妃硬往我手里塞活儿嘛!」 裴瑶卮喜欢萧邃在听人提及自己时的反应。 ——蓦然一快的心跳,还有忽然活泼起来的兴致。 「她?」他想了想,与萧还试探道:「她同娄箴关系很好?」 萧还边想边道:「亦师亦友吧。娄箴与裴公志趣相投,在裴府一住就是几年,可以说是看着蘅蘅长大的。此番他一出事,裴公与曜歌俱不在京中,裴家大哥又素来看不上娄箴,蘅蘅求救无门,加之前几天——」 说到这里,他猛然捂住了嘴,警惕地看了萧邃一眼,默默将话锋一拐:「她都快急疯了,幸好我回来得及时!」 萧邃心里赏了他一句‘真好意思’,面上却目光微眯,幽幽问道:「前几天如何?」 「前几天啊……」萧还老实了不少,坐到一旁,陪着笑,低着头,好半天才小声道:「那不是么,皇伯父下了道册妃诏,她……就不是很高兴。」 他这话说得算是客气了。裴瑶卮默默地想:自己那时候何止不是很高兴啊!简直就是狂躁! 萧邃闻言,‘嘶’了一声,半晌,摸着下巴道:「她真那么讨厌我么?」 萧还笑道:「她又没见过你!讨厌你什么!」他告诉萧邃:「她是讨厌你的名位、姓氏。」 「哟,是么。」萧邃将他冷眼一睨,慢声道:「咱俩可是一个姓氏,我可没觉得她讨厌你。」 萧还乍闻之下,还不觉得有什么,还耐着性子跟他解释呢:「啧……那能一样么!当朋友结交,她是百无禁忌,可要圈在一起过日子的话,总得舒心遂意么!」 萧邃哼笑一声,没接茬。 萧还说完之后,脑子里依稀捕捉到什么不对来,片刻,忽然回过味来了:「诶,不对呀,三哥,你这语气……你不是吃醋了吧?!」 萧邃一挑眉:「你有意见?」 意见到没有,就是,不大敢相信。 他道:「一面之缘,三哥,不至于吧?」 萧邃便又问了:「你怀疑我?」 萧还没敢出声,只默默想道:浪子收心的事儿,还真不是那么好相信的。何况,你与她,不过只有那醉意微醺间的遥遥一面。 与萧邃亲近如他,在此事上,也是难以不为他的蘅蘅操心的。 数日之后,顾子献那头办好了差事,借着京中风向,东宫出面详问娄箴一案,特赦其死罪,同时,更命廷尉府严查谭氏秘术夺运之事。 裴瑶卮在府中听闻此事,欢喜之下,对东宫难得生出了十分的感激。她慷慨激昂地给萧邃写了封感谢信,并趁夜将自己藏了多时的月光酿给挖了出来,一并塞到萧还手中,托他转交萧邃。 「我的天!这是什么呀!」萧还一见那月光酿,两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抱着酒坛子难以置信地问她:「宝贝了这么多年的东西,你都舍得拿出来做谢礼?蘅蘅,你究竟是太看重娄箴了,还是说……如今尘埃落定,你对我三哥也……」 「你知道什么……」裴瑶卮心情好,也不与他计较,只道:「这月光酿我自得来,本也不是图自己喝的,你三哥救我好友一命,我以此物相赠,这是恰如其分!」 「哟,这就更新鲜了!」萧还愈发好奇:「月光酿乃是当世名饮,据说天底下统共剩了不到三小坛,你个嗜酒如命的酒腻子,千辛万苦从你二哥手里弄来了这一坛,竟不图独酌无相亲?稀罕!」 第25章 裴瑶卮任他大惊小怪一通儿,过后托腮淡淡问:「你只知月光酿是当世名饮,可也知道它的来历?」 萧还不知道。 可等他抱着求知之心再去与她探问时,裴瑶卮却只哼了一声,叫他回去自己翻书去,少做这一知半解就敢出来现眼的事儿。 第二日,他携酒带信来东宫找萧邃时,眼圈发青,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萧邃被他这模样一唬,问他究竟,萧还委委屈屈地将事情与他说了,末了道:「我翻了一夜的书了,酿酒方子都琢磨出两个来了,愣是没翻着一篇与月光酿相关的记载。三哥,你说她是不是诓我呢呀?」 萧邃目光温润地望着那一小坛酒,唇边笑意亦浅亦深,好看极了。 他说:「你翻查不到是应当的,倒是她疏忽了,一时忘了,并非谁家的藏书,都与摇芳台上一样多的。」 萧还闻言不解,起身凑到他身边追问:「三哥,你知道究竟?快些告诉告诉我!」 萧邃说:「月光酿,来自陈国。」 萧还愣住了。 萧邃又说:「她该是以为月光酿是报恩的酒。」 「殊不知,这月光酿……其实是传情的酒。」 月光酿,亦是传情的酒? 这个认知方在脑中炸开,裴瑶卮觉得自己的全部神识都变成了红色。 「传情的酒?还来自陈国?」这两点讯息瞬间勾住了萧还的注意,他忙追问道:「怎么会是来自陈国呢?我记得这酒,一开始原是曜歌自辞云温氏手中得来的。莫不是……辞云温氏的哪个谁,有意与他传情?!」 见他越想越偏,萧邃却是好笑起来,这边任他急够了,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说起来,这还要追溯到先帝承明年间的一桩故事上。」 「承明年间啊……」萧还面露感慨,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这岂非都快追出去一个甲子了?」 萧邃没搭理他,顾自抱着那一小坛酒,往地锦廊下一坐,悠悠道:「承明二年,彼时这天下,尚是梁、周、陈三国并立之局。秋日里,三国玄门之首——大梁含丹汲氏、周国迎月奚氏,以及陈国的扶光李氏,依着老规矩,齐聚于南夷岛永望城,举办三年一届的清谈大会。」 「当时,陈国休泰公主承歆,女扮男装,跟随在身为扶光李氏家主的舅父身边,也一同到了南夷岛。」 「三大玄门的清谈会历来是三年一届、一届开三月。后来人说,就是在这三个月里,休泰公主因缘际会,对大梁的一位世家公子种下了情根,奈何随后,却是豆蔻未发,家国已亡。」 萧还忙问:「怎样的因缘际会?那位大梁的世家公子又是哪个?」 萧邃叹了口气,手指一下下轻抚在坛身上,继续道:「起因似乎是休泰公主身边一个女扮男装的侍女,外出时不小心被南夷人认出了女子身份,欲行不轨,关键之际,幸蒙辞云温氏的二公子所救。休泰公主性一贯有男儿气概,在得知此事后,不顾彼时陈国与大梁的紧张关系,还是以帝女的身份,将自己随行带来的一坛月光酿赠给了素有好酒之名的温氏二公子,以表谢意。」 「此事曾被传为美谈,这月光酿报恩的意思,便是自此传开的。」 听到这儿,萧还乐了:「嘿,别说,这前辈们的陈年往事,如今应在你们俩身上,倒真有点异曲同工的意思!」说着说着,他又掰起了手指头:「……诶,那时候的温氏二公子,那就应该是……」 「温榷。」萧邃静静道:「温晏君的叔叔、温怜的叔祖父。」 「他……」 萧还一听这个名字,一时有些怔住了。 温榷,他从未有机会见过这个人,但是这些年来,他早从温怜的口中,将这人短暂的一生听了个百八十遍了。 辞云温氏自温榷往下三代,代代皆出奇才——温榷、温晏,以及萧还的温怜。 这三人皆是年少成名,旁人钻研玄门术数,几辈子弄不明白的东西,到了这三人手中,不出几日便都悟了。温怜是名噪当今的大梁第一才女,温晏的根骨悟性,更是几百年里挑不出一个的好。但这三人之间,唯有温榷——唯有温榷,他见证了含丹汲氏最辉煌的末代,也曾被这个天地间第一玄门的家主,称为旷世奇才,更不惜以亲子与温氏交换,也要将之收入门下为徒。 第26章 曾经,甚至有人说,汲氏家主汲封在其百年之后,说不定会将长明剑与汲氏一族,都交在这个外姓弟子手上。 然而,说这话的人,尚不知天地间还有一句话,叫天妒英才。 「哥,你说这事儿发生在承明二年秋,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温榷前辈……他不是承明五年就……」 殁了么? 萧邃极轻地点了下头。 萧还蹙眉揉了把眼睛,心里不好受了。 好半天,他才又问:「那你说月光酿传情,又是什么意思?休泰公主与温榷前辈,在承明二年之后,还有往来么?」 「自然有。」萧邃笑了一声,似乎是在笑他糊涂,「承明三年春,不就是三国会盟,再往后,不就是陈国亡国么。」 萧邃这话说得很轻,像是无关紧要,又像是欲盖弥彰。 裴瑶卮感受到了一丝恨意,一丝感慨,稍纵即逝,却很刺心。 是因为陈国亡国么? 她想了想,觉得凭自己对萧邃的了解,他的恨意非为从未相逢过的陈国而有,而是为…… 为他的祖父、景帝萧见凌亡陈国的方式而有。 萧邃说:「那年先帝邀周、陈之君来梁,会盟饮宴。休泰公主随父前来,与温榷再次相逢。据说,年前在南夷时,两人只有过书礼往来,而未曾见面,这一次相见之后,彼此皆生出了情意。」 「温榷因族中之事,当中退场,归奔辞云。那时候,周陈正欲联姻,休泰公主被选定为和亲人选,却明着拒婚,大损周国脸面不说,在其后,她还更是当着周国皇子的面,命人将一坛月光酿送去给千里之外的温榷——这一回,就不再是聊表感激之情了,而成了聊表相思之情。」 此为传情。 萧还小时候跟裴瑶卮一块儿读书,私下里看多了话本,一碰上这儿女情事,原是个极心软的人。此番听着萧邃前面讲的,再想着休泰公主后来的以身殉国、及温榷前辈的英年早逝,他眼泪都快下来了,但听完了后头这些,他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了。 萧邃看他闷着头,半天不说话,自己也没说什么,默默一笑间,将心底那点子难过给压下去了。 许久之后,萧还忽然试探着伸手,要去拿他怀里那坛酒。 萧邃敏捷地往里一收手,眯着眼朝他看过去:「要做甚?」 「三哥……这酒,多不吉利啊!不适合你俩,还是给我吧!」 萧邃闻言,呵呵一笑,却是半点没撒手的意思。 想了想,他问他:「你可知,大梁建国以来,萧裴联姻,统共出了多少对怨侣、又有多少对爱侣?」 萧还微张着嘴,愣愣地摇了摇头。 萧邃倒也没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他抱着月光酿,浅淡的笑意里,透着野心勃勃,「我与她,大概除了命格之外,也没其他吉利之处了。但我就是要让天下看着、让她看着,再多的不吉利、不情愿,我也会与她成为萧裴百年之中,最恩爱的佳侣。无人能拦。」 萧还默默托起了腮。他想,三哥这般志气是再好不过的,压下心底这种种不安,他也盼着兄长能说到做到,给天下人一对无双帝后。 萧邃收了她的信与酒,又从东宫寝殿的沉香木柜中,取出了一只红玉盒。 看到这玉盒的一瞬间,裴瑶卮便对盒中之物有了猜测。 大概,这就是他还礼给自己的那盏瑶卮吧。她想。 那时他以奔逸的小草写道:且以瑶卮报瑶卮,南北东西,共此一宵枫月。 南北东西,谁曾想,其后那些年,自己与他,当真只能南北东西共枫月。 「诶,这玉盒——」萧还跟进来一看,登时想到什么,「这不是前几日默言刚从莽原给你送来的么?三哥,什么宝贝呀?给我看看呗?」 萧邃也不吝啬,将玉盒打开,里头果然是那瑶卮。 只是…… 裴瑶卮愣了愣,这玉盒中躺着的,并非是一盏瑶卮,而是,一对。 第27章 萧邃寻了个锦盒来,从中取出一盏,置于盒中,动作甚轻。 他又去书阁里,亲自研磨,提笔写下了那句话。 他心里装着热切的愉悦,他一直笑着,裴瑶卮一边品味着他此时此刻的快乐,一边遥想着来日的风波,心头又酸又软,分不清是喜是悲。 倘若光阴就此休止,令他一直这般愉悦多好。她想。 萧邃拿着写好的花笺,藏于卮中,慎之又慎地交给萧还。 萧还看看手中之物,复又抬眼看向他:「回礼?」 萧邃点了点头,仔细交代了他好几句,又以人身安全威胁了他好几句,直至他说出‘玉碎我碎’的话之后,方才安心了些,嘱咐他要尽快将此物给裴瑶卮送去。 萧邃拖长了音调,不耐地应了好几声,过后又瞟了眼被他重新收回柜中的玉盒,不由啧了一声:「三哥,我说你也是的,平日里最豪爽不过的一个人,怎的这回却小气起来了?反正这东西是送你自己媳妇的,你便一对一起送过去,等明年你两个完了婚,什么宝贝不都还是要随着她一块嫁进来的?何苦还白折腾个盒子,难不成,你还等着这宝贝饮酒么?」 若不是他手里抱着自己的宝贝,萧邃这会儿真想朝他脑袋上来一下子。 「出双入对的东西,我都送给她一个人做什么?让她另赠旁人,与旁人成双成对去?」 萧还一愣,半天,长长地‘啊’了一声。 裴瑶卮这会儿也觉得,萧还这些年的话本戏文,估摸是看到狗肚子里去了。就他这副不解风情的天真模样,怪不得怜怜三天两头便要与他摔盆砸碗地闹上一通儿呢。 正这样想着,她的神识,渐渐被一股温暖的向往之情给淹没了。 她想——萧邃想——这对李氏家传的瑶卮,幸而当年被外祖给了母亲,否则,自己还没机会给她一个这般妥帖的回礼呢。 他想,据说这对瑶卮,曾供在月老庙里,受过数对恩爱夫妻的供奉,但愿也能给他与自己的瑶卮带来一段良缘。 萧邃想得很美。 裴瑶卮则想,谁说他不信这玄虚之事的? 终究期盼到了极致,什么便也都信了。 收到那盏瑶卮之后,裴瑶卮并未再给萧邃回信。 太子殿下那句话,后来思及,颇合她心意,只是早在最初,两人尚不熟识之际,听起来便有些纨绔孟浪气了。 原本她以月光酿相赠时,便是且将避嫌之心放在了一边,只想着这搭救好友的大恩,不得不谢,却不想最后得此一番回礼,平添暧昧。若说将此贵物退回去,又恐这一来二去,再生出更多的纠缠不清来,思来想去无奈何,她也只有将东西留下,只当此事过了也就是了。 却不承想,她所以为的结束,于萧邃而言,却是开始。 等不来她的书信,他索性再度提笔,主动给她写了一封信,再托萧还给她送去。 裴瑶卮素来是个记性好的人,更不提还是与萧邃有关的事。她到现在都记得两人间每一封往来信件上的每一个字,只是,若非此番入梦,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萧邃在最初给她写信时,怀着的是何种心情。 那封信不长,每一个用字都堪称精简,语气亦是不远不近。守礼、客气、爽朗平易、信手拈来——这就是她当初看完了信之后的所有感觉。哪怕是后来,她也一直以为,风月老手如他,一开始给自己写信的目的,多半还是抱了几分顽意在里头,一时起了兴致,贪图新鲜玩法儿罢了。 可这会儿,东宫的书阁里,她看着萧邃几度提笔、又几度搁笔,神思紧张之处,甚至还有那么点战战兢兢的意思,在恍然的欢喜之后,她方才知道,原来那封信上,每一个规矩冷静的字眼背后,都隐藏着他这般不冷静的情绪。 每写下一句话,他都要三省吾身似的想上一番:这么写会否显得轻浮?她可会觉得唐突冒犯?若是另换个说法呢,会不会又太冷漠了些? 一封信,他对着灯烛,足足写了半宿,彻夜未眠。 当萧邃将这信交在萧还手上时,她一面感受着他的期待,一面感受着自己后知后觉的恍然。 第28章 原来,竟是这样的…… 忽然间,裴瑶卮害怕了起来—— 自己跟随着他的经历,从春时初遇到如今,所见不过寥寥几幕,可只是这寥寥几幕,便已让自己心绪翻涌,感慨过多少句‘原来如此’了? 数不清。 之前,她一直迫切地想要知道后面的事,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萧邃同先帝道出了‘悔婚’二字。可现在,她越是明了萧邃对自己的爱意,便越是不敢知道后面的事了。 她不是没想过,或许有那么一种可能是,自己与他之间,存在着许多误会。过去她觉得,若真是误会把两人带到了后来的境地,那便算得上是劫后余生般的幸事了。可现在她却又觉得,若毁了这段姻缘的,当真只是误会,那该是多不幸、多不值的一件事? 她开始挣扎,开始逃避,她觉得自己尚未准备好去见证那种种真相。然而,幻梦之中,从来由不得她说‘不’。 十一月时,东宫与裴府的鸿雁正往来如荼,与此同时,在朝中,东宫与裴氏二公子不睦的说法,也在萧邃几次出手,截断了裴曜歌的升迁之途后,不胫而走。 「三哥,这样下去不成。」 在萧邃第三次‘打压’裴曜歌之后,这日下朝,萧还一脸沉色的跟他回到东宫,进门才屏退了左右,他便直言不讳。 「裴公近来虽不在京中,但世子裴长歌还在,要我说,你还是先跟裴氏通个气,否则……」萧还忧虑道:「也别说外头的风言风语传的不好听,任谁被平白无故的阻了升迁之路,心里都不会好受。裴氏如今只是尚未发作,若然一旦——」 他顿了顿,遮过后话,叹了口气,直道:「那岂非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犯不上啊!」 萧邃眉间映着疲惫,显然也不舒坦,只是忖了半晌,他还是摇头否决了萧还的提议。 「此事太大,若然裴公在,我倒敢与他说上一二,可裴长歌……」他叹了口气,「他还年轻,不足以担这份儿风险。」 萧还却有点不赞同:「三哥,论年纪,他可比你年长多了!」 萧邃摇了摇头,「跟年纪没什么关系。」 他走到书案后一坐,双手一合,揉了揉眼睛,「裴氏家臣勾结梁氏,欲图对裴氏不利——这话说起来容易,可我手里到现在都还没得来半点证据,这般红口白牙的去同裴氏告状,弄不好,便是挑拨离间,适得其反。」 他说着,忽而莫名一笑:「说起来,这事儿也奇怪,怎么底下报上来的这几个要与裴曜歌提拔的职位,顶头上司却都是心怀鬼胎的裴氏家臣?这是意外?巧合?」 萧还沉吟道:「可要查一查?」 萧邃想了想,道:「梁氏那边的事,如今是子献在查,这事儿……你亲自去,切莫声张了。我倒真很好奇,这出戏背后的推手,究竟还有几个……」 萧还点头:「我明白。」顿了顿,他又问:「三哥,你心里,可已有怀疑的人了?」 萧邃轻声一笑,「素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数得上号的门阀贵家也就那几个,敢不安分到打裴氏的主意的,就更是屈指可数了。」想了想,他轻啧一声,「不过,庆乐梁氏算个例外,论位次,还入不得一流世家之列,只是……」 萧还心领神会,接下了他后头的话:「只是梁氏的背后,是秦王。」 萧邃轻轻一点头,也念了句:「秦王……」 萧逐。 从小到大,萧邃与萧逐的关系,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在两王争位之前,他们俩,用一个词形容便可恰如其分——便是‘不亲’。 与太子的不治行检相比,秦王可以说是素有雅名。裴瑶卮想起那年萧逐找上昭业寺,来求见自己时,她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坊间口耳相传的‘君子之风,雅量非凡’上。 事实上,即便是这会儿的萧邃,虽然明知梁氏不轨,但他对萧逐,也还尚未立起十足的戒心。 倒不是因为他不信秦王会觊觎御座。只是,梁氏行事,实在是过于张扬了,而萧逐……他那样的人,要惯了好名声,即便有不臣之心,大抵也会极尽所能的遮掩,不会将事情做得如此招摇。 第29章 这时候的萧邃想的是,萧逐与梁氏,有剪不断的姻亲,彼此间互为倚仗是难免,但未必便会是一路人。裴瑶卮领会着他这般想法,再想到后来甚得萧逐倚仗的梁嵩,不觉感慨—— 原是曾几何时,自己与萧邃,还真是实打实的,皆小看了萧逐。 萧邃心中掂量了片刻,转眼看去时,就见萧还垂着头,脸色好像愈发不好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不放心,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你?提起秦王,就这么苦大仇深?」 萧还看了他一眼,踌躇片刻,才道:「三哥,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同你提过。」 萧邃往椅背上靠了靠,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后话。 萧还沉沉一叹,坦诚道:「怜怜——温怜,她的母亲姓梁,正是德妃的亲妹妹。她……」 「她是秦王的亲表妹。」 萧邃默了片刻,一挑眉,「就这事儿?你不说我也知道啊!」 萧还忧心忡忡地抬头看向他:「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温怜……他同秦王走得颇近,我……」 「哥,我不放心。」 「不放心?」萧邃想了想,明知他说的是什么,却有意逗他,活络气氛:「怕她一片芳心许给别人?」 「啧……」萧还一听,果然神色一松,随即却有些急了:「我哪里是担心这个!她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 跟着,他话锋一转,又是一叹:「哥,有些东西,咱们不信不依,但不代表那些东西便不存在。」说话间,他目光微闪,似是在提一桩极隐秘的禁事,连声音都添了几分束缚:「自从汲氏族倾之后,那号称可逆天动命的长明剑可已落到了温氏手中。温怜她——」 「她在这上头太有天赋,而且她那性子也不是个消停的,我是怕……」 萧还的担忧未及道出,萧邃便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别担心。」 他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时候的萧邃,是当真不担心,也当真不信,温怜会敢做出那样的事来。 他安慰萧还:「长明四阵,跃跃欲试者,光有天赋不够,还得有不要命的勇气。你既然相信温怜心中有你,就该相信,即便是只为了与你白首此生,她也不舍得拿滔天的福祉去为别人成全命格。」 萧还微微一怔,旋即,极缓慢地点了下头。 裴瑶卮通过萧邃的眼睛看着此刻的萧还,心头酸涩,胀满了疼惜。 她从没敢问过萧还,当他知道温怜动用了长明剑为萧邃与萧逐改命之后,究竟是何种心情。 她想,那时候的萧还,一定难过极了,可是,他却无法跟任何人倾诉。 他不能跟他最亲近的妻子倾诉,因为她正是做下这孽事的元凶罪魁;他不能跟他最敬爱的兄长倾诉,因为,他正是他倾付所有愧疚的对象。 他也不能跟他的挚友倾诉,因为—— 那个时候,他的蘅蘅,也早已经同他站在了对立面上。 过往那么多年,裴瑶卮对萧还的抱歉,再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深。 十二月初,许国公潘诫做寿,设宴于府,遍邀京中鼎贵。 萧邃这个人,虽然平日里玩得甚开,但每逢这等事情,他又是个极有分寸的,顶着东宫太子的名号,除了顾独武这个太子太保之外,再不肯与其余那些个有分量的重臣走得过近,生怕沾了结党营私的瓜葛,惹得父皇不快,再伤了父子情分。 是以,在许国公府的请帖送到东宫之初,他只吩咐了内侍官依例备礼,等正日子一到,送过去聊表心意也就是了,并未动过亲身前往的意思。 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回开口让他去赴宴的,却是他亲爹。 崇天宫里,萧惊泽与他谈完了政务,接过他递过来茶呷了一口,忽然想起这事儿来,便与他问道:「对了,过两日潘诫做寿,帖子可给你送去了?」 萧邃随口应了一声,没当回事,谁料萧惊泽下一句话却说:「既已送到了,那你便去一趟吧。」 说完,他侧目看了萧邃一眼,见他眉目间颇显意外,便笑道:「怎么了,不乐意去?」 第30章 萧邃回过神来,略蹙着眉,思忖须臾,谨慎道:「父皇,除了年幼时随您去过一回裴府之外,孩儿这些年,从未出席过这样的场合。」 他这话意有所指,萧惊泽心里明白,不觉一笑。 他起身在儿子肩上拍了一拍,「为父知道。」 「只是这回,为父让你过去,大头倒不在给许国公贺寿,而是想让你代为父去看看你堂姑。」 「璧山郡主?」萧邃颇为诧异:「堂姑莫非有何不好?」 璧山郡主萧挽筝,本是莒王嫡女,年幼丧母,长到八九岁间,父亲也因病薨逝了。太后念及年幼孤苦,便将之接到身边来亲自抚育。郡主生性聪敏,与堂兄萧惊泽感情甚笃,尤胜亲生兄妹,平日里举凡有个三灾八难的,萧惊泽少不了都要跟着牵心挂念。 「她从小身子骨弱,从头到脚的老毛病,病久了也就不稀奇了。只是这回……」萧惊泽负手立在窗边,透过明窗,望着外头阴沉沉的天色,心情也是一样的沉重:「年初司天台披运时曾说,今明两年,皇室恐有灾劫,指不定会应到什么上。前个儿太医院来回禀,说璧山这回的病势恐比往日要严重些,朕心不安啊!」 「孩儿明白了。」萧邃颔首道,「父皇放心,孩儿去探望堂姑时,定会将父皇的牵念之心一并带到,堂姑吉人天相,必当平安无事,早见大好。」 萧惊泽回首,目色深深地望了他片刻,强牵笑意,点了点头。 关于璧山郡主的为人处世,裴瑶卮听说过不少,但在两人有生之年里,彼此却从未相见过。 岁月静好时,或偶尔听谁带着几分惋惜之意提起此人时,裴瑶卮也会遗憾——遗憾自己没机会一睹这位郡主的风采。 不想,造化弄人,此番借着这一场幻梦、借着萧邃的眼睛,倒是圆满了她这一点遗憾。 「太子殿下有心、陛下厚意,老臣夫妇感愧!」 寿宴当日,前头宾客盈门,潘诫引着萧邃,踏幽幽曲径,往璧山郡主的寝阁走去。路上,他一改人前的温煦和缓之态,苦着张脸,老大发愁:「唉……不瞒殿下,若非郡主此番病势实在汹汹,老臣也万不会臊着脸这般大操大办。这一场锣鼓酒宴,不为别的,但求能稍冲一冲这病气也是好的……」 萧邃见势,宽慰了他几句,连叫他宽心。 说话间,便即璧山苑外,一通儿虚礼过后,萧邃被请到暖阁说话。他一脚踏进室中,最先听到的,便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年轻女子含忧带愁的声音—— 「……母亲,您小心些,当心累着……」 萧邃心头接连生出疑惑与恍然,而裴瑶卮在这之外,更有惊愕。 这是,潘恬的声音。 是了,当年织风就曾对她说过,在许国公寿宴时,潘恬回母家,私下里曾与萧邃见过面的。 想来,就是这一面了…… 回到当下,这声音乍一传出,未等萧邃说话,一旁的潘诫先变了脸色。 「怎么?」他肃色看向言姑姑,低声道:「恬儿在里头?不知道太子殿下要来么!」 言姑姑满脸为难,小心回道:「大人容禀,郡主这会儿实在不好,离不得人,姑娘不放心,便……」 说到这里,她自知于理不合,只得深低着头,告罪道:「实是事从权宜,还望太子殿下莫要见怪!」 潘诫一脸不悦,似乎打定了主意非要潘恬避出去,可话没出口,先被萧邃打断了。 他问言姑姑:「暖阁中可已垂帘?」 言姑姑连忙应是。 萧邃点了点头,便含笑同潘诫道:「潘公也莫要动气了,孤原是代父皇来探望郡主的,没道理反倒要因孤之所至,搅扰了病人的太平天伦。好歹一道帘子隔着,也不算孤冒犯裴少夫人,潘公若觉得孤这话可取,不防前头引路?」 他这样一说,潘诫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暖阁中温暖如春,隔着一道纱帘,依稀见得帘后站了四人,两个近旁侍奉的丫鬟不必多说,最前头的两人,便是璧山郡主萧挽筝,及其女,裴氏二公子之妻,潘恬。 第31章 「臣妇拜见太子殿下,殿下长乐未央……」 萧挽筝强撑着拜完了这一句,随后又很是咳了一通儿。 萧邃蹙了蹙眉,忙道:「堂姑病中,实不必多礼,快些请坐吧。」 萧挽筝告了谢,便扶着潘恬的手,在罗汉榻上坐了。 「叫殿下笑话了,」她倚着潘恬,强撑着一口气,勉力笑道:「臣妇这身子骨,实在难以支撑,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太子海涵。」 「堂姑哪里话。」萧邃道,「父皇在宫中,成日挂念着您,只是天子出宫一趟实在不便,无奈之下,这才遣了孤来代为探望。还望堂姑好生将养,府上或有什么金贵的药材一时缺了短了,只管让太医院拨来,父皇说了,任什么灵丹妙药,都可着堂姑取用,让您只要放心就是。」 萧挽筝深吸了一口气,似有所感,连连颔首道:「皇兄厚恩,璧山感念,还请殿下回去代为转达。」 诸如此般的客气话说了半晌,萧邃见时辰差不多了,本欲起身告辞,也让病人安静休养,却不想,萧挽筝觉出他离去之意,忽然说道:「臣妇有几句话,想单独同殿下说上一说。」 一旁的潘诫明显有些意外,只是他一向敬重夫人,纵然心怀疑虑,一时也不敢多问什么,见萧邃答应,便张罗着将屋内仆婢都打发了下去。 帘中走出两名侍女,衣摆带着微风,泄露了帘内几许天机。 萧挽筝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便侧目道:「恬儿,你也下去。」 潘恬微怔,语气中满满的不放心:「母亲……」 萧挽筝却不容她多说,坚持道:「下去。」 潘恬不安,却也无奈,脚下踌躇,磨蹭了好半天,才拨开纱帘,踏将出来。 她的脚步挺慢的。裴瑶卮看着她,默默地想。 她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潘恬了,冷不丁有这么个机会,说来还怪有趣的。说不上什么心思,她原想好好将这位曾经的嫂嫂打量一番,奈何,她如今使着的是萧邃的目光,他只不经意地瞧了潘恬一眼,随即,便避嫌似的移开了目光。 裴瑶卮有些意外。 萧邃此刻又在想什么呢? 他竟一门心思的,全在好奇璧山郡主将要道出的话。 一时间,裴瑶卮说不上是开心更多,还是疑惑更多。品了半天,她只觉得萧邃这般反应,反倒让自己憋足了的情绪无处安放,颇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不过,这也才是个开始,她想,谁又知道往后会怎么样呢? 待室中安静下来之后,萧邃便问:「堂姑有什么话,孤听着。」 「殿下,」萧挽筝艰难地扶着榻上小案,气息发粗,道:「殿下应当也看得出来,臣妇此番,怕是也没几日了。」 萧邃不期听到此言,才想劝上两句,萧挽筝却又料事如神地继续道:「劝解的话,殿下也不必多说,臣妇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她道:「眼下,臣妇是有一句话,想托殿下带给皇上,不知殿下可愿成全?」 「堂姑言重了,您只管说便是。」 萧挽筝点了点头,却是沉吟了半晌没说话。 她或许是在想,这话该如何说起。 萧邃并未催促她,只一味安静地等着,许久之后,帘后的人微微一叹,道:「殿下是太子、国之储君,自然也知道,先帝当年取一隅江山之不易。」 何止不易,萧邃想,景帝的‘劳苦功高’,自己有生之年,也难望其项背。 「陈国亡时,今上尚未出世,陈国亡后,我大梁的对手,便只剩了周国宇文氏。」她道,「陛下冲龄践祚,在位年久,殿上自有肱骨重臣,这些年,周国政局不稳,国力稍衰,反观我大梁,却是一片太平,举凡兵戎相见之间,大多凯旋。但——」 她说到这里,气息微急,萧邃心头一动,也跟着紧张起来。 帘后,萧挽筝一掌击在案上,瘦弱的胳膊微微发着抖,可她却强自站了起来。 她说:「请殿下转告陛下,周国仍是虎狼之患,来日无论战局如何倾向,议和之路,不可取,一时的太平,不可贪。」 第32章 不可议和? 无论是今日的裴瑶卮,还是当日的萧邃,乍闻此言,皆颇觉惊讶。 自陈国败亡,梁周瓜分了陈室国土之后,两国之间,打打歇歇,甲子之年内,几乎就没消停过。晏平四年初,在经历了近两载的兵戈之后,两国几乎就是两败俱伤,谁也没得着好。 议和之事由此被提上日程,镇安公主主动提出,周国愿送女和亲,萧逐对此亦无异议。即此,宇文芷君便以堂妹宁宜郡主宇文柔晋公主,遣使送其入梁,五月,宇文柔进宫,封德妃。 自那时之后,梁周便暂时迎来了一段相安无事之期,直到这一回,潘氏谋反,周国背后动作,这一层写着‘太平’二字的窗户纸,估计要不了多久,便要被捅破了。 想到这里,裴瑶卮复又品了品璧山郡主这番嘱托,不觉忧虑起来。 璧山郡主通史书、晓国策,未嫁之时,常于凌云殿侍奉天子笔墨,偶有参决政务之时,还曾被裴公戏称为‘闺闱女相’。 这样一个人,大限将至之时,最难宽放的,竟是彼时尚且内忧外患、国力堪忧的周国? 她很希望萧邃能问她一句,为何。 萧邃沉吟片刻后,也确实问了。 他说:「若然父皇问起因由,堂姑希望孤如何作答?」 「咳咳……」璧山郡主喝了口水,徐徐地重新坐了回去,「殿下,只管将臣妇此言转告陛下,个中因由,陛下自会明白,无需多言。」 萧邃心绪微沉,裴瑶卮则越发惊讶。 璧山郡主这是……防着萧邃么? 可是,彼时风平浪静,他是稳稳当当的一国储君,这样的嘱托可托付,可这个中的缘由,她却不愿直言? 裴瑶卮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萧邃起身告辞之际,她借着他的目光,努力去辨识着帘后的人,很想知道,这‘闺闱女相’,这会儿究竟是何种神情。 可终究是一无所获。 萧邃在门边站了站脚。他的目光远远投到窗外,茫茫没个落处,心里则还在思量着璧山郡主的话。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回头再去问个究竟,可最后,却还是忍住了这份儿好奇。 裴瑶卮清晰地体会到,此刻他心中,在好奇之外,更有几分警惕。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太子殿下心神恍惚地踏出门来,未及抬头,首先撞上一人—— 「哎呀——!」 急促的一声惊呼,将他的神志给拉回了现实。萧邃定了定心神,抬眼,便对上了女子楚楚可怜的目光。 潘恬似乎是正要端药进去给母亲,脚下急了些,不期撞上刚出房门的太子爷,这下子碗也翻了、药也洒了,那苦药汤子扑了她一胸口,湿了淡色的衣襟不说,露在外面的一痕皮肉原本极雪白,这会儿也都红了,衬着她凄凄含泪的眼睛,委实好不可怜。 裴瑶卮看得想骂人。 潘恬本身生得极好,乌发如云,骄姿如玉,想那前些日子在陵城见到的潘拟,生得便很是不错,但比起她这个姐姐来,她那点相像,却总像失了灵气一般,差点滋味。 湿衣受惊,含羞带怯,如此一幅美人美景,有几个男人乍见之下,能不心旌摇曳的? 她这边气得不行,反应也慢了半拍,好半天,方才惊觉——自己除了生气,其余更有许多讽刺之意与恍然之情,这两种……是萧邃的情绪? 这就很值得深究了! 她正想着,便随他状似无意地一低头,瞥了眼潘恬的裙摆。萧邃心头一量,转瞬便将这一道裙摆,与记忆中的某一幕对上了。 原是适才他在门口停的那片刻里,目光飘忽间,便曾无意中瞥到过这片裙摆。一样的花纹,一样的颜色,那会儿,裙摆的主人就站在门外一侧,他一先只当是个侍女,并未多想,可如今看来,这‘侍女’的来历倒还真大! 「裴夫人,」萧邃侧身微微后退半步,主动担责,与她道歉:「孤脚步急了,惊着夫人了,失礼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太子殿下言重了,是妾的错。」潘恬一副悔恨无措之态,连道:「妾自己心里乱,只想着早些把药给母亲送去,一时竟跟瞎子似的不看路,冲撞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第33章 她手里还捧着托盘,边说,边就这么跪了下去。 萧邃有心一扶,可手才微微抬起,便又立马收了回来。 裴瑶卮明明白白地从他心里听到了‘避嫌’二字,差点没乐出来。 「夫人不必多礼,请起吧。」他袖手背到身后,也不顾潘恬还跪在地上,只淡淡道:「郡主还等着用药,夫人也该去换身衣裳了,孤便不久留了。」 说罢,颔首告礼,便欲离去。 潘恬急了,「——殿下!」 萧邃暗自一叹,回头问道:「夫人还有事?」 见他留步,潘恬面色微舒,跟着便又羞怯起来。 她微垂着头,轻咬着嘴唇,细声道:「殿下,妾有一言,自知冒犯,但……」吞吞吐吐了半晌,她鼓足勇气似的抬起头来,一双美目定定地望向他,道:「今日得见殿下是意外之喜,往后不知何日还能有此机会,便是失礼,也请殿下容妾问一句话,可好?」 许是起根儿上便认准了她的品行,萧邃这会儿看着她,心中已有不耐,但到底没说撕破脸,转头就走。 得了他的应允,潘恬如得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面上喜色一闪,细细忖度了片刻,才道:「妾本一妇人,按理不该置喙朝政,但近日来,外子仕途不顺,在家中,也是时常神思颓丧,郁结难舒,妾实在担心,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边说,便小心翼翼地望了萧邃一眼。 「妾知道,太子殿下是贤明之主,若然外子往日有何冒犯之处,还望殿下大人大量,莫要与他一般计较……」顿了顿,她咬着牙道:「您给他一条路走,也便是给妾一条活路,妾愿尽心报答,只求殿下开恩!」 话毕,她俯身叩首,十足地诚恳。 萧邃一耳朵听、一耳朵冒,原本百无聊赖,可听完她这最后一句话,却也跟着上心起来。 尽心报答? 这四个字儿可真是足够引人遐想的。他心里默默涌上一点委屈,有心问一问裴曜歌这媳妇,自己往日里的名声就这般狼藉么?倒要她拿出来良家妇女为保家门平安,便主动献身于恶霸地主的姿态来奉承? 「二公子的仕途之路,连着夫人的活路?」想了想,萧邃索性带了点笑意,意味不明道:「夫人这话,恕孤实在不解。」 潘恬欲语还休地扭捏了许久,慢慢撸起了自己的衣袖。 藕节似的手臂上,几道伤痕清晰可见,又青又紫的,刺得裴瑶卮直蹿火。 太不要脸了! 这女人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若是她与潘恬此刻都还活着,那她定要找机会扯紧她的衣领,先赏她两记耳光,再好好问一问:你自己勾搭人也就算了,做什么还要往我哥身上泼脏水?他哪里对不起你了? 她一面生气,一面,却也是当真意外——没想到骄傲如潘恬,竟也做得出这等自降身份的事来,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萧邃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利落地移开了目光。 「夫人请自重。」他道,「再者,数九寒天,冻坏了身子也不好。」 「殿下!」潘恬急道:「殿下是以为妾不知廉耻吗?……呵,便是如此,妾也认了!但请殿下开恩!要么给外子一条路走,要么……便请殿下救一救妾,这样的日子,妾真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整个人颓丧地坐在了地上,似哭似笑,倒十足不像作假。 裴瑶卮都给她这模样弄恍惚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不会自家哥哥当真有那样暴虐的一面,方才把潘恬给逼成这样的? 倒是萧邃,比她还要冷静些。 他左右望了望这寂静无声的内院,想了想,终于还是近前,伸手将地上的人给扶了起来。 潘恬一起身,他便立时退开了。 「夫人放心,」他淡淡笑道,「二公子是秀士俊才,朝廷的可用之人,来日他的前程,自是不可限量。夫人只管安心等着做一品夫人就是了。」 潘恬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正要说话,便又听萧邃道:「郡主病体不安,夫人是孝女,孤也钦佩,便不打扰母女天伦了。」 第34章 这回说完,他再没管潘恬的反应,颔首一礼,径自离去了。 前头许国公的寿宴尚未散席,一切都还热闹着。 从璧山苑出来,没走多一会儿,潘诫便匆匆迎过来了,也不知是闻讯而来,还是一直等在外头。 「殿下,」潘诫近前行礼,脸上还带着担忧,「郡主那里……」 「郡主为国为家之心,与潘公是一样的,孤心里明白。」萧邃含糊道,「天色也不早了,孤还要早些回宫去给父皇回话,这就走了。今日是潘公的大喜,酒席宴前,潘公还要尽兴才是。」 潘诫闻言,自是一番客气,亲自将人送到门外。萧邃刚要上车,忽似想起什么一般,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潘诫。 「哦,对了——」他唇边带笑,眼中却甚是清明,「潘公,郡主在病中,璧山苑里,还该多添些人侍奉才是,否则,可是要误事的。」 潘诫闻言,背脊一凛,也不敢抬头,只能唯唯称是。 回宫路上,萧邃一直阴沉着脸。 璧山郡主的话,让他疑惑,也让他警惕。但比起璧山苑中发生的其他事,此事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潘恬那种种言行,并不难看清其意图所在。然而真正让他上心、让他不安的,却也并不是这位裴家少夫人的有意勾引,而是,潘氏一族的目的。 想来,若非潘恬与自己搭话时,璧山苑中安静如空谷,一个下人的影儿都瞧不见,他一时倒也想不到,潘氏竟如此舍得出去,为了亲近自己,索性连裴氏都不顾忌了,不惜将已经嫁出去的闺女献出来。 ……又或者,潘氏现而今的目的,就是想取代裴氏,做这个当世第一的鼎贵之族? 想到这里,他不禁眸光一凛,默默攥紧了拳。 不过另一方面,他亦觉得此事疑点颇多。就比方说,即便潘诫舍得出潘恬,可让她来做此事,怎么看都是兵行险着。难不成,许国公这是认定他‘美名在外’,定然拒绝不了他家女儿的花容月貌么? 轩车停稳,他躬身走下车来,神思一时未回,脱口嘟囔了一句:「哪来的自信……」 车下候着的尉朝阳没听清,愣愣地问:「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萧邃理了理袖口,抬头遥望着远处的凌云殿,低声吩咐道:「这阵子,给我盯紧了许国公府。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回禀。」 「许国公府?」尉朝阳微微有些惊讶,回过神来,抱拳应道:「属下明白了。」 萧邃点了下头,便朝着凌云殿的方向,大步而去。 这就是他同潘恬的第一次见面吗? 从璧山苑,到凌云殿,裴瑶卮没有放过他的任何一丝想法、任何一丝感受——事实上,她也根本没能力放过。可这万般复杂的情绪之中,他甚至没有过多考虑过潘恬本人,从头到尾,他想的只是潘氏、只是政局。 值得一提的是,他甚至还想到了裴曜歌,还站在‘准自家人’的立场上,为这位未来的妻舅摊上了这么位妻子,而感到担心、不值。 怎么会是这样? 竟然会是这样…… 她暗自祈祷,若这幻梦之境外,自己还依旧活着,那便让自己快些醒来吧。否则,即便过往的那些事当真全是误会,自己怕是也等不到与他互诉衷肠的那天,便要先被这梦境逼疯了。 自秋日里,她与萧邃开始通信后,这三两月间,起初还是萧还从中折腾,为他们俩做青鸟鸿雁,可渐渐的,随着这书信越发密集起来,萧还终究不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到底也都顾不上了。 从十月中开始,萧还便安排着,叫他们俩各自分派好人,每日都走一趟岐王府,或是哪一方有书信,送到了,自有对方的人取走。两人对此皆无异议,想是这法子轻省便捷,无论是东宫还是怀国公府,找一个信得过的跑腿仆婢,还都不是难事。 当时,裴瑶卮派去做这件事的人,便是她身边的大丫鬟之一——织风。而萧邃那边,用的则是尉朝阳。 许国公寿宴后没过多久,朝中宫中,一时倒还算是风平浪静。这日,萧邃从凌云殿回到东宫时,天色已暗,一进宫苑,便见华灯光影里,尉朝阳直挺挺地站在正殿下边等着,待走近了些,看清了他脸上的神色,萧邃心头便是一紧。 第35章 ——尉朝阳的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 「殿下……」 尉朝阳迎上来两步,欲语还休。萧邃淡淡给了他一个眼色,随手将大氅解下,递给跟在身后的程永亭,让他带着宫人都先退下。 「进去说。」他低声一语,说罢,便朝殿中走去。 此刻,萧邃还以为,尉朝阳这等脸色,是为着许国公府才有的。 一时来到书阁中,他往书案后头一坐,抬了抬下巴,对尉朝阳道:「出什么事了,说罢。」 尉朝阳抬眼,踌躇地看了他半晌,吞吐难言。 东宫的灯烛一向是够用的,深冬的晚上,也照得室内亮如白昼。 萧邃看清了他的眼神,心头咯噔了一下,徒添一点茫然。 ——尉朝阳大概不是为着许国公府的事来的。他想。 「究竟什么事?」片刻后,他声色严肃了些,眉眼间依约有点不耐,「快说!」 尉朝阳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举过头顶,屈膝跪地。 「殿下,属下今日奉命去岐王府,不想刚好遇上了裴家姑娘派过去送信的丫头,属下……」 尉朝阳到底缺了点一鼓作气的精神,头起得不错,可这声音,却越来越小。 裴瑶卮见此一幕,默默回忆着这个时间,想了半天,她也不记得织风同自己说过,她遇见过尉朝阳的事。 萧邃这边已有些急了。他霍然起身,眼神都精神了些,急着问:「难道她出事了?」 尉朝阳见他误会,连忙摇头。 「殿下容禀,裴家那姑娘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他垂着头,话里不由带了些气性,「是属下将您的回信交给了那名叫织风的丫头之后,因着顺路,便与她同行了一小段路程。不想路上偶遇酒肆外头有人闹事,混乱之下,那丫头被人群撞了几下,属下……」 「属下捡到了她身上掉出来的一样东西。」 东西?织风的东西? 裴瑶卮莫名觉得,接下来的事,大概很重要。 萧邃凝眉将尉朝阳举起的那封书信注视了许久,半晌后,缓缓坐下。 「路不拾遗的道理,还用我教你?」他声色平平的,徐徐道:「看来,你这是将人家的东西给我带回来了?」 「殿下!」尉朝阳一时情急,忍了又忍,终于憋出了点有用的话:「殿下,若非这封信干系重大,属下也断然不会不声不响地将其昧下!这信……这信是秦王回给裴家姑娘的!」 萧邃愣了。 裴瑶卮懵了。 她脑子里轰隆一下子,半天没回过神来。 什么叫秦王回给裴家姑娘的?即便明知尉朝阳言出必有依据,可裴瑶卮还是压抑不住这份儿委屈,直想借萧邃之口,好生告诉明白了他这个属下:早在东宫悔婚之前,裴家姑娘压根儿不认识秦王! 「什么叫秦王回给她的信?」这句话,萧邃也问了。他双眉紧皱,手掌一勾,道:「把信给我拿过来。」 尉朝阳战战兢兢,弓着腰把信递了上来。 秦王萧逐,从小便是个规矩孩子,平日手书练字,写得最多的,也是父皇最喜欢的隶书。他的字迹,无论是萧邃还是裴瑶卮,都是一清二楚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萧邃将这书信拆开的一刻,裴瑶卮与他,尽皆愣住了。 当真是萧逐的笔迹,一字字一句句,都在向一个女子倾诉衷肠,信中写尽了求而难得之苦,情意缠绵之处,切切动人。 尉朝阳惴惴地站在案前看着他,久不敢言。不知过了多久,见萧邃将那信轻飘飘地扔在了书案上,他方才小心地问道:「殿下,此事,该如何处置?」 「处置?」萧邃淡淡看了他一眼,背脊像是支撑不住一般,缓缓往椅背上靠去,「处置什么?就算这信是秦王的笔迹,那又能说明什么?从开头到结尾,这里头可有一言一字涉及到裴家姑娘的名字了?」 尉朝阳惊了,裴瑶卮也惊了。 「殿下……您,您这不是……」 第36章 他想说,您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这是从那人的心腹丫鬟身上掉出来的书信,若说不是给裴家姑娘的,难不成,还能是给那丫头的么? 「裴家姑娘是陛下下了册妃诏的未来太子妃,秦王但凡还想活命,自然是不可能在这往来书信里直接挑明她的身份的!」尉朝阳深吸一口气,忧切道:「殿下,您快些清醒清醒吧!」 萧邃盯着他,沉默许久。 「我很清醒。」他道:「我不信。」 他想:我不信我所喜欢的女子,是这样的人。 尉朝阳逢上他的目光,有点不敢说话了。 他自小跟着太子,一向是知道他的性子有多倔的,这个时候,若一味规劝,或许反而会适得其反,并不明智。 想了想,尉朝阳一咬牙,再度跪了下来:「殿下,属下知道此事有疑点,若要殿下尽信,也是不能。只是……这信毕竟是属下从那丫头那里捡来的,若然殿下肯相信属下此言,便请殿下允准,容属下细细查探一番!若能证明这信上所言都是子虚乌有,也好还裴家姑娘一个清白!」 萧邃沉吟片刻,问道:「你想怎么查?」 「很简单。」尉朝阳道:「瞧这信中之意,裴……秦王那边,之前应也收到过回信。秦王府虽则不好进,但也不是铜墙铁壁,若然属下搜遍秦王府也找不出回信,那殿下愿意相信裴家姑娘清白,属下也无话可说。」 萧邃稍加考虑,便摇了头。 「笔迹也是可以仿的。」他淡淡道:「罢了,此事你不必管了。等过了年,阿还回京之后,我自会同他商量。到时候,不管是谁在背后设计陷害,我都不会容他。」 尉朝阳追随萧邃年久,一向是他手下最听话的臣属——除了这一回。 不日之后,依旧是东宫的书阁里,萧邃看了看书案上平白多出来的一摞子书信,又看了看跪在那里垂首告罪的尉朝阳,许久,未发一言。 「殿下……」 到底是尉朝阳忍不住了,他抬头小心地觑了萧邃一眼,说话声比起平常来,小了不是一星半点。见萧邃没说话,他攒了攒勇气,这才继续道:「殿下,属下自知犯了抗命的大罪,但这些书信……」 「殿下,这些都是属下在秦王书房里搜出来的,每一封都出自裴氏女之手,您不能熟视无睹啊!」 萧邃捻起一封信来,慢条斯理地拆开,入眼一看,未几,忽地冷笑了一声。 可不是么,他心道,光看字迹,确实与她的手书一般无二。 尉朝阳被他这声笑给吓着了,跟着,就听他慢声问道:「你就这么把这些‘证据’给孤带回来了,也不怕打草惊蛇么?」 尉朝阳身上一冷——他听出来了,殿下这是动气了。即便是这会儿,他也并不相信秦王与裴氏之女暗通款曲。 可他怎么能不信呢?难道当真是色令智昏了? 与萧邃不同,尉朝阳经了这么两次的事,这会儿早已认定了萧逐与裴瑶卮之间不清不楚,再加上自家主子又一味的执迷不悟,他此刻可谓是担心至极,生怕自己少警惕一分,便要眼看着太子殿下吃了算计一般。 想到这里,他急了起来,抬头道:「殿下,他们都已经做到这个份儿上了,您实不能再加姑息了啊!倘若东宫当真迎进一位这样的太子妃,日久天长,岂非引狼入室吗!」 他话音刚一落下,萧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即一张拍在案上,将那一摞书信都给震倒了。 他起身来到尉朝阳面前,脸色极为严肃,半点笑意都没了,「从你潜入秦王府、到你找到这些书信,再到你毫发无损地溜出来,统共用时多少?」 「这些信你是在秦王书房里搜出来的?萧逐有这么疏忽,书房重地,左右竟不置戍卫?又或者你自诩功夫超群,只当他府上的戍卫都是吃干饭的,赫赫一座亲王府邸,都能任你随心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他这接二连三的问话,如同一盆又一盆的冷水,兜头朝尉朝阳罩了下来,登时让他清醒了不少。 第37章 「殿下……」 面对萧邃的质问,他几度欲言,却又到底说不出什么来。其实,他也不是蠢人,之前他也曾想过,这回秦王府之行,似乎是太顺利了些。这顺利的背后,或许是某些人有意为之,请君入瓮,特意为他打开了方便之门也未可知,但,这终究也只是一种可能罢了。 相比之下,另一种可能的后果,才是整个东宫都经受不起的。 想来想去,他还是道:「殿下,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耽误不得,既然有风有影,总要详查一番才是!」 「我说了。」萧邃负手冷声道:「等萧还。」 闻言,尉朝阳低头皱了皱眉。 他目光微直,冒着风险,徐徐道:「殿下,请容属下多嘴一句,世子与裴氏之女是自幼的交情,且新娶的世子妃又是秦王的表妹,此事之上,您不该倚仗他。」 果然,这话甫一出口,萧邃立时便沉着声音,警告着喊了声:「尉朝阳。」 尉朝阳俯身叩了个头。 「殿下明鉴,属下并非质疑世子待殿下之心——恰恰因为属下知道世子是重情重义的人,而殿下更从来以世子为肱骨,是以此事才更不应该让世子牵涉进来。」他抬头望向萧邃:「否则,一旦事情的真相不好看,那世子,便会第一个陷入到两难之境中!」 萧邃神色微变。 尉朝阳说了这么多,也就是最后这句话,对他而言,还有些道理。 「你先下去吧。」片刻,他道:「让我想想。」 尉朝阳一走,东宫内殿,便如深谷幽洞一般,静得可怕。 萧邃将那些书信拢好,挨个拆开过了遍眼,随即,便统统投入炭盆,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在害怕、在不安,也在惶恐。 他还是不相信,裴瑶卮真会这般不堪、这般费尽心机地算计自己,可另一方面,他的信心,到底也有了些动摇。 裴瑶卮默默体会着这一切,既想责怪萧邃对自己那星星点点的不信任,可易地而处,她想起了彼时的自己,又觉得自己也没资格去怪罪他——毕竟,那时候,在听说太子党打压自家兄长、太子殿下本人,更与自家嫂嫂有所往来之后,她对萧邃,也不能说是毫无疑虑的。 也不知,这究竟是三人成虎之下的理所当然,还是少年时的两人,对于彼此,终究缺了点稳如泰山的信任,方才给了宵小之辈可趁之机。 此事之后,直到武耀二十年上元,尉朝阳依旧奉命日日跑一趟岐王府,可怀国公府那边,却再没送过来一封信。 上元家宴,萧邃喝了些酒,出来透气时,还在问尉朝阳:「今日可去过岐王府了?」 尉朝阳皱着眉,眼里既有忧切,又有对裴瑶卮的愤恨,半晌,才咬着牙道:「去过了,依旧什么都没有。」 萧邃看着月光的眼睛微微一阖,不知是什么情绪被遮盖住了。 「殿下!您就听属下一句,醒醒吧!」尉朝阳道:「您且看自从那丫鬟掉了信之后,裴家可还送过一封信过来?依属下看,这就是裴家那姑娘知道戏演不下去了,不好意思再自取其辱了!」 「够了!」萧邃低斥一声,喝断了他的话。 他心头的动摇,越来越重了。 他想,等过完这个年,即使不合规矩,自己也势必要去一趟裴府,见一见她,将这些事情,亲口与她问个明白。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没等他鼓起勇气去见裴瑶卮,她那边便又来信了。 尉朝阳从岐王府取了信来交给他,萧邃看完之后,心头蓦地凉了半截。 看出他脸色不对,尉朝阳连忙问道:「殿下,出什么事了?」 萧邃慢慢坐回椅子上,缓缓摇了摇头。 那信上说,二月初一时,她会去昭业寺进香,届时,邀太子殿下前去寺中一见,有些事情,总要说个明白。 什么事要说个明白? 他们俩之间,有什么事,需要说明白? 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如同惊堂木拍在他心口,依约已将这一季的倾情相付,都定罪成了笑话。 第38章 旁观着这一切的裴瑶卮本人,眼下实属有冤无处诉。 怎么会是这样? 她记忆里的年末年初,分明是自己一封封书信写出去,却都如同泥牛入海,半点回音都没得来。至于眼前这封约他昭业寺相见的信,就更是实打实的胡诌! 事情发展到这里,她其实也已经猜出来,问题出在哪里了。 她的心,也如萧邃一般,凉了半截。 眨眼到了二月初一,萧邃依信赴约,进寺一打听,便问出了怀国公府来人的所在。 他朝着师太所指引的方向走去,脚步慢得很。 到地儿一停,裴瑶卮借着他的目光一看,忽就一愣—— 这处院落,怎么会……这般眼熟?就好像是…… 对了! 是除夕大火那晚,自己遇见他时,他所在的那座荒园! 回到武耀二十年初,荒园未荒,其中松柏青翠,甚至还有些生机。 萧邃进到园中,脚步越发轻慢了下来。禅房内,依稀可见有两道人影,一坐一站,多半是姑娘与丫鬟。 门前,他刚想叩门,却忽然听到屋里传来一个声音—— 「……姑娘,您也真是的,做什么非要亲自来这一趟?事情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您就认定那太子爷知道了真相之后,定然不会动怒?他若是伤了您可怎么办?」 萧邃是什么心情暂且不谈,裴瑶卮乍一听这声音,剩下的半截心,也都凉了。 这是织风的声音。 呵,果然,生前死后都得自己倚重关照的丫鬟,自己当亲人一样待的女孩子,当年背着自己,竟然,竟然…… 迟来十年的恍悟,这般的背叛,让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时,屋子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你还好意思说,这事怪谁?若不是你不小心掉了阿逐给我的回信,我这好好的一段筹谋,至于付之东流么?」 裴瑶卮自己认不出来自己的声音,但萧邃却在听到这声色的一刹那,便心神巨震,脚下虚虚退了两步。 他想:她在说什么?她为什么会那样亲密地称呼萧逐?她的筹谋……她什么筹谋? 裴瑶卮则想:萧逐也真是能耐,事无巨细至此,不光笔迹模仿得够像,就连声色,都能找得到与自己一般无二的人? 这样想着,她忽然有些好奇,不知里头假扮自己的人,脸蛋长得怎么样?也会同自己很相像吗?又或是更简单些——易容? 那头,织风开始委委屈屈地认错,直说是自己疏忽,那日便不该同太子身边的人一起走那段路。 「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我只盼着,这一整个秋天的鸿雁传书,太子爷不是同我写着玩儿的。」屋子里的‘裴瑶卮’道:「但凡他对我能有那么一点真心,我就有把握,还能将这场戏演下去……」 萧邃连门都没进,憋着一口气,转身走了。 裴瑶卮被他心里的伤与恨震得痛苦难名。 他回到东宫,坐在灯下一夜未眠,翌日连早朝都没上,直接告了病。 暮色四合时,他离开了东宫,来到了崇天宫外。 熟悉的红光复又降临,转瞬间,将裴瑶卮带离了武耀二十年初的崇天宫外。 正当她以为这一段幻梦将要就此终结时,却是不料,这须臾的震荡过后,又一幕场景徐徐在眼前聚拢—— 高台阁楼,清肃萧索,放眼望去,皆是她不熟悉的草木。 这……是什么地方? 又是什么时候? 自己仍是在与萧邃共梦么? 种种疑惑在她飘渺的神识中泛滥成灾,不多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间接地为她开释了许多。 是一个娇俏的女声,含着些试探的意思,唤道:「殿下。」 这声音,是瞬雨。 萧邃低低地应了一声,并无回身之意。 「殿下,」瞬雨近前一步,道:「尘都刚刚传来的消息,皇帝病了。」 第39章 他又是‘嗯’了一声,看上去,就像是听得一记无关紧要的消息一般,可他心里却不无讽刺地想道:这时候生病,还真是不巧得很。 瞬雨踌躇半晌,才又说道:「不知是不是前线接连失利的缘故,据说皇帝急火攻心,病得不轻,如今朝政之事,已交由长秋宫暂领。」 听到这里,裴瑶卮彻底弄明白,这会儿是何年何月了。 ——晏平三年初。 那萧邃此刻所在的位置就应该是……北境封地,临渊城? 「长秋宫……」萧邃心头一动,默然半晌,讽然一笑,「他倒是有些胆量,不怕那些个老头子谏他纵容牝鸡司晨……」 「殿下明鉴,如今朝堂上确实不安宁,不过,倒不是为着长秋宫领政之事,而是为着……」 萧邃不怎么在意地问:「为什么?」 「为……」瞬雨为难了好半天,才道:「为长秋宫选定的平乱人选,那些文武大臣,十有八九都不满意。」 裴瑶卮觉得,若是放在正常情况下,以萧邃的脑子,光看瞬雨眼下的为难劲儿,也该猜出她话里说的是谁了。 可事实却是,他既无心知道,也半点没往真相上猜测。 「殿下,长秋宫……」瞬雨小声道:「想让您去南境。」 ——‘啪’! 他手里的酒坛自高台而坠,落地渐起一道飞尘。 「你说什么?」 萧邃回身,不乏惊疑地望向瞬雨,心头实打实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瞬雨皱着两道秀眉,叹气道:「殿下,是真的。程总管亲自传来的信儿,如今南境自积阳郡公相韬、莞郡公潘贤往下,几大将军尽皆失利,难有突破。朝中已无可用之人,说不得,皇帝就是被这等情势刺得,方才一病不起了。」 「长秋宫……也不知她究竟打得什么主意,但她有意召您平乱的事,应该是真的。」 就是不知,仅凭她一人之力,究竟能不能扛得过萧逐的满朝文武,顺顺利利地发出这道诏令了。瞬雨默默地想。 十余日后,大雪纷飞的临渊城迎来了一位客人。 萧邃一早收到消息,亲自到城门十里之外相迎,直到宁王的车马仪仗进入视线的一刻,他才终于相信,裴瑶卮当真用萧逐给她的权力,起用了自己。 「王叔。」他深深一揖,「多时不见,王叔一切安好?」 萧惊池才离了温暖的车厢,被北境的寒风激得,身上抖了两抖。 他看看这漫天的鹅毛大雪,又看看萧邃,目光中不乏心疼:「本王甚好。只是这北境苦寒,苦了你了!」 萧邃一笑,不以为然:「瞧您说的,这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盛景,若非北境,却还看不着呢!」 叔侄两人简单交谈几句,便重启仪仗,往城中行进。 甫一到萧邃的府邸酹昔台,未及坐下来说上两句话,暖和暖和,萧惊池便先以持节使臣身份,尊出了皇后令,拜楚王萧邃为镇边大将军,即日起奔赴南境,统领战场诸军事。 萧邃接令在手,跪在地上,半天没动。 萧惊池也没急着说话,静静等了片刻,方才道:「镇边大将军,该准备准备,启程了。」 萧邃抬头望向他,双膝缓缓离地,挺直了身板。 京中风向他是早知道的,虽然今日之前,他都当这传言是笑话,可为防万一,他还是一早便吩咐了底下人收拾准备,以便随时起行。 他同尉朝阳交代了两句,让他先下去安排,随即,便将左右都打发了下去。 萧惊池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可却半点看不出来,他这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想了想,他试探着问:「怎么,这道皇后令,接得不情愿?」 萧邃手里将那令谕握得很紧,闻言,稍稍一顿,便摇了摇头。 萧惊池笑了。 「那就是意料之外,不知该如何自处了?」他问。 该怎么说呢? 从三年前开始,萧邃就再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对于裴瑶卮,除了恨意之外,还能萌生出其他感情。 第40章 「听说皇上病了。」他道,「皇后这道令,恐怕不是好下的吧?」 萧惊池闻言一笑,随口道:「你管她呢?」 萧邃一怔。 紧接着,又听宁王殿下继续道:「力排众议的事,她做到了,剩下的事,就要看你成不成了。」 「邃儿,你可别被个小姑娘给比下去了!」 他这话是含着取消之意说出来的,实则,却暗自带着警醒。 萧邃明白他的意思。 他没急着表态,忖了片刻,淡淡问道:「王叔觉得我会吗?」 ——趁此机会,握紧了兵权,逼宫夺位,让裴瑶卮的这份儿魄力,便成遗臭万年的笑话? 萧惊池与他四目相对,他看不透萧邃的心意,也无法断定裴瑶卮这一步棋究竟是聪明还是蠢笨,但他还是说:「你不会。」 萧邃笑了。 他知道萧惊池对他并无十分的信任,但他无所谓。 「尘都至临渊,千里迢迢,皇后特意让王叔跑这一趟,应当不是因为朝中再无人愿为钦使吧?」 萧惊池点点头,「愿为钦使之人,虽屈指可数,倒也终究数得出来。只是——」 「总得一个够分量的‘冯唐’,才能让你相信她请君射天狼的真心,不是吗?」 宁王殿下尊贵显扬,满皇都的亲贵重臣加在一起,只有这一人,是同时受尘都与临渊两方信任的,也只有这样一位钦使,才能促成这笔‘买卖’。 萧邃沉吟片刻,将手令在掌中一击,问道:「王叔愿为皇后作保?」 ——保证我此去南境,尘都绝不会在我背后使绊子? 萧惊池默然一瞬,徐徐呼出一口气。 「本王的家眷,此间就在尘都。」他道,「而本王此来,直至你凯旋归来之前,都不会离开临渊城。」 「如此,可够?」 萧邃起身,来到萧惊池面前,重重施上一礼:「多谢王叔。」 宁王驾临临渊城当日,楚王接了皇后令,随即便带着三两心腹、一队亲兵,启程奔赴南境。 过咏川换马休整时,萧邃在驿站遇见了一个人。 「楚王殿下?」 这道男声在萧邃身后响起时,他是一头雾水,可裴瑶卮却立刻听出这人是谁了。 随着萧邃转头看去,娄箴的身貌映入眼中,裴瑶卮不觉大骇。 她知道萧逐登基之初,大赦天下,娄箴那时候便被放出了诏狱。可她不知道,原来在娄箴提到过的晏平五年之外,他与萧邃,在这晏平三年,还曾有过一面。 眼见陌生人前来搭话,一旁的尉朝阳立时警惕起来,便要上前询问,可没走两步,便被萧邃拦下来了。 这一年的娄箴,一身陈旧的深色斗篷,形容也不似往日立整,兜头罩着连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背负着一柄长剑,剑身用粗布裹得严严实实,叫人窥不得半点光景。 说不好怎么回事,萧邃看着他,直觉这人不大一般。 他亲自上前,姿态平易,问道:「足下是……?」 「武耀十九年的一位故人。」 娄箴道。 武耀十九年——这一年对于楚王殿下来说,实在有点又爱又恨的意思,乍然一听,他非但半点头绪都没有,反而还不舒坦地皱了皱眉。 娄箴将连帽摘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直直地看向萧邃,毫不避忌。 他说:「武耀十九年,谭氏家主之死,在下曾受恩于殿下,免于一死。」 萧邃目光一动,刹那间,便都反应过来了。 「足下是……浮萍公子,娄箴?」 时近初春,天气仍是寒冷,咏川一整个冬天都未落过雪,却忽然在这一日,覆上了一夕银装。 萧邃命人在棚下置了一樽薄酒,趁着这会儿零星的空档,与娄箴对坐小酌起来。 「说起来,原是当年放出来之后,便该去殿下府上拜谢深恩的。不想却误到了现在,但愿殿下心里别骂在下是白眼儿狼才好!」娄箴说着,举杯朝萧邃一敬。 第41章 萧邃笑道:「我还没那么小气!」说罢,亦举盏,饮尽此杯。 两人接连饮了数杯,娄箴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心情上好,方才道:「在下身在诏狱中时,也曾听过不少外头的消息,只是不想,一夕出来,却什么都不一样了。」 大概是因为娄箴这个人本身,在萧邃与裴瑶卮的那段缘分里占了过重的位置,他如今这般一说,萧邃第一反应,便觉得他是在指自己与她的分道扬镳。 握着酒盏的手微微一偏,使得酒水在杯壁边缘,兜了个危险的圈子。他眼色微沉,将酒水仰头灌下,才慢声问:「先生指什么?」 说话时,他的目光丝毫没往娄箴身上靠。 娄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头不能说没有忌讳,但至少表面上看来,他还是云淡风轻的。 「殿下与蘅蘅。」他道。 萧邃冷眼朝他看去。 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半晌,或许再多一刻,娄箴就要撑不住了。可这时候,萧邃轻轻哼笑了一声,率先开了口:「先生果然是胆大包天之人。」 他的语气一点都不好,可娄箴却并不觉得,这是因为他不愿听自己提起裴瑶卮的缘故。 ……或许,反而是因为这些年,从未有人敢同他提过这个人?又或是即便提起来,也没什么好话?娄箴暗自猜测着,并自以为寻到了真相。 「殿下不喜欢我提她么?」他佯作疑惑,忖了忖,复又蹬鼻子上脸道:「真的不喜欢?」 「本王不喜欢。」萧邃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很不喜欢。」 娄箴一边挑眉,一边点头,不知对这个答案,究竟是质疑还是接受。 刚见面时,萧邃对他还有些一见如故的好感,可眼下看着他这副神色,又觉得他讨厌极了。 娄箴丝毫不知自己被讨厌了,他低眸沉思了片刻,忽然问道:「那若是……」 萧邃被他这故弄玄虚的模样弄得烦躁,脱口问:「若是如何?」 娄箴慢慢一笑。 「有朝一日她死了,殿下愿意为他流泪吗?」顿了顿,不等萧邃回答,他又得寸进尺道:「愿意为她流血吗?」 萧邃一掌拍在案上,引来了远处戍卫的注意。 他略一定心,朝尉朝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回头看向娄箴时,生生把他看出了一层冷汗。 「先生慎言!」他道:「那是当朝皇后!」 他在气愤、在警告,但却……没觉得被冒犯。 娄箴心头一恍,跟着便想:是啊,那是当朝皇后,又不是楚王妃,您若真那般恨她,难道还忌讳我说这两句难听话么! 娄箴这样想着,神色却渐渐坦然了下来。他直直地盯着萧邃,告诉他:「那是会在皇帝病重时,一意予您兵权的皇后。亦是在下从十岁起,一直看着长大的女孩。您没什么好怕的。在下更是无惧。」 话音落地,他将酒盏轻轻搁在桌案上,端正了身姿。 须臾,尉朝阳过来,附在萧邃耳边低声回禀,说是粮马已齐备,随时可以起行。 萧邃点了点头,让他下去候命。 尉朝阳一退开,他便再次看向娄箴,与之前不同,这一回,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审视与警惕。 「先生今日现身于此,是意外、巧合?」他问:「还是有意为之?」 「于此地相逢殿下,是巧合。」娄箴道:「不过,即便没有这桩巧合,在下的脚步,原也是奔着前线、奔着您楚王殿下去的。」 萧邃默了默,颔首一笑:「先生倒是坦荡。」 他虽这样说着,可心里却是千回百转地思量着娄箴现身的目的。这么多年了,他突然来找自己,能是为着什么? 娄箴安静地被他瞧了一会儿,笑道:「殿下这般审视着在下……难不成是觉得,在下此来,是为着给您与她劝和的么?」 萧邃不愿意承认,因着娄箴之前那番言辞,这个荒唐的可能,确实在他脑中闪了一闪。 第42章 他挑眉问道:「先生应当还不至于如此天真吧?」 娄箴摇了摇头。 「在下只是遗憾——」他认真地看着萧邃,道:「遗憾这段缘,一头牵着我敬重之人、一头牵着我喜爱之人,却终究有善始而无善终。」 萧邃心想:是啊,我也遗憾。 ——尤其是在宁王赴临渊传了皇后令之后。 连日星夜兼程,他脑子里便一直交替思量着战事与她。这几年,他记着那年昭业寺中的那一幕,恨她恨得心安理得。可眼下就因为这一道征召自己出征的皇后令,那恨,便开玩笑似的动摇了。 细想想,他甚至觉得这样妇人之仁的自己才是最可恨的。 忽然,那头娄箴又道:「……话说回来,在下此来,实是为了向殿下报恩的。」 萧邃闻言一怔,随即便笑了起来,「这就免了罢!以本王当日的身份,为百姓昭雪护佑,本是分内事。真要说恩德,倒是本王该替这百十年来,所有丧命于谭氏之手的无辜之人,向先生道一句谢。」 说话间,他站起身来,端臂深深一揖,当真拜谢道:「多谢先生了!」 娄箴愣了愣,片刻后,才慢腾腾地跟着站了起来。 「……无论如何,殿下总不能让在下白走这一趟吧?」 说着,他抬手解下了背上的佩剑。 这把剑…… 裴瑶卮默默看着这一幕,那感觉就像是被人揪起了心尖尖,眼前的苍茫雪色,也在与不可台那幽暗不明的大殿徐徐重叠、徐徐糅合,直晃得她神识缥缈。 娄箴将宝剑交给了萧邃。 他说:「听闻殿下素来不信玄门之术,但在下一介白丁,实在身无长物,唯有这点子心意,权当报当年殿下的救命之恩,还望殿下一定笑纳。」 苍拙的宝剑,古朴肃穆,自带庄严。 萧邃心里涌起一股很微妙、又很莫名的感觉,温热,舒适,不知从何而来。 他目露惊异,问道:「听先生所言,这柄古剑似乎有些来历?」 自然是有来历的。只是这来历究竟是什么……还不能让你知道。娄箴想。 他淡淡笑道:「对这世间繁杂无边的秘术,并非所有人都像您一般,揣着颗敬而远之之心的。打量着歪门邪道的,前有谭兴等人,往后,说不定也会有别人。」 他告诉萧邃:「这柄剑,殿下若能时时带在身边,自能为您保全福祉,不使您为外人邪术所伤。」 咏川驿站这匆匆一面之后,直到晏平五年,这中间,萧邃一直没再见过娄箴。 那年,楚王殿下一到南境,月余之间,便收复了失地。然而这等好消息,因是因他而有的,传到尘都时,也便不那么令萧逐的满朝文武欢喜了。 三月裂地关大战后,周国大败,四月,萧逐病愈,头一件事,便是琢磨着怎么撤下萧邃。 萧邃甫一听说萧逐病愈的消息,同时便也对自己的立场有了觉悟。就在他考虑着,一旦圣旨传来,自己究竟是要暂且退上一步,遵命而为,还是要另辟他途,借口留在南境时,这一日,尉朝阳却满脸不情愿地给他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殿下,母后皇太后暗中命人传了信儿出来,说是让您放心于南境对周之战,至于凌云殿那头……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召回的圣旨。」 萧邃还以为他这几日累着了,跟这儿说胡话呢。 「你说什么呢?」他问:「这话是母后说的?你自己听听,你信么?」 尉朝阳委屈死了,垮着脸道:「殿下,是真的。」他叹了口气,小心道:「其实,程总管的信儿比母后皇太后来得还要早些——前儿就到了。只是属下当时也如您这般,不敢尽信,这才想等消息确实了之后,再与您回禀的。」 萧邃皱了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皇后——」尉朝阳道,「皇帝一醒,便与皇后大吵了一架,指责她胡乱用人,还差点将人给禁了足。」 「见母后皇太后的意思,皇帝原本是在琢磨召您回去的事儿,但皇后她……如今靖国公与大长公主不是在京中么,皇后为着不调您回去,便去求了靖国公。也真奇了怪了,靖国公十几年不问朝政,这回却也被皇后给求动了。老公爷托着病体在凌云殿外跪了一回,被皇帝亲自扶进了殿中,再之后,这召回的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第43章 萧邃扶着桌案,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不多时,尉朝阳又道:「不过殿下,皇帝另外下了旨,要调庆乐侯世子梁嵩过来,说是助战,实则,还是为了分您的权柄。」 「梁嵩……」萧邃随口将这名字一念,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他想,自然了,裴瑶卮会这么做,多半只是因为她比萧逐脑子清醒。战事到了这般地步,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究竟哪个是可用之人。萧逐想撤自己,也是无可厚非,只是自己一走,大梁的边境,还能指望谁? 相韬、潘贤?还是秦沥北、姜轶? 又或是这个梁嵩? 除了败军之将,就是无名的纨绔,这些人,都不会是宇文芷君的对手。 他想,裴瑶卮是个聪明人。 可自己却避无可避地,在为她功利的聪明感动。 这究竟是有多蠢? 很久之后,当他想起这一刻时,都不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原来早在一切心结都还系得死紧之时,自己对她的恨,便已经扛不住了。 经过了晏平三年的翻覆厮杀之后,四年春,梁周议和,镇安公主送堂妹入尘都和亲。楚王殿下功成身退,压制住了麾下数颗蠢蠢欲动之心,带着一队戍卫,‘老老实实’地回了临渊城。 没过多久,他听说了中宫遇喜的消息。那时候,他在酹昔台上,对着北境的新月,郑重其事地酹了一樽酒,随即将那瑶卮收入了箱底。 然而,他没想到的事,晏平五年初,他等来的不是皇子的降生,而是,她的故去。 天际大雪纷飞,酹昔台上,静得出奇,仿佛连雪落之声都听得清楚。 萧邃已经在栏杆前坐了许久了。 手边的案几上,有冷酒,有空盏。他眺望着台下被大雪压断了腰肢的枯枫,心神恍惚间,忽然便想起身,跨过身前的高台栏杆,直朝那枫树走去—— 可尉朝阳偏偏在这时候过来了。 他不情愿地收回了心神。 尉朝阳在他身侧驻步,行过礼,便禀道:「殿下,皇后崩逝,如今尘都风声鹤唳,流言纷纷。听闻岐王妃与皇帝起了场大冲突,这会儿已经启程回辞云城了。」 萧邃边听边走神,敷衍地点着头,眼里似乎除了远处的残枝,什么都存不下。 尉朝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殿下,定风那边刚刚来了信儿,顾郡公的意思是,趁着这个时机,咱们或许可以……」 后头的话,心照不宣。 萧邃半天没说话。那神色架势,不明真相的人看着,倒真有几分忖度大事的意思。尉朝阳也以为他在考虑顾子献的提议,谁料,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却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才说尘都风声鹤唳,流言纷纷?」 「都是些什么流言?」 尉朝阳一愣,皱了皱眉,缓缓道:「关于裴后之死,有人说,是梁太后趁中宫临盆之际,暗中做了功夫,害其母子俱损。还有人说,是头前皇后趁皇帝病重时,以您为将,出征周国之事,让皇帝生了心病,这才……」 顿了顿,见主子脸色未变,他才继续道:「除此这些,还有一种说法流传甚广,属下私心也以为最有可能。」 萧邃转头朝他看来。 尉朝阳接着便道:「皇后遇喜之后,司天台曾有断言,说皇后腹中所怀之子,乃是天子命格,贵不可言。您知道,当朝皇帝从来最信这些,偏偏他自己却没带着天子命格降生。是以……」 后头的话,即使是他这个对裴后深怀不满的人说起来,也觉悲惨。 「据传,在皇后临盆之前,皇帝曾请岐王妃以长明剑设阵,意图以裴皇后腹中之子的命格,来稳续自己的帝王气数。到了,这阵法究竟成与不成,便是未知了,只是裴后与皇子……极有可能便是因此而丧命的。」 萧邃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又是默了良久,才道:「你先下去吧。」 「殿下……」尉朝阳没想到会等来这么句话。怎么就让自己退下了?那顾子献的提议呢?天赐良机,真的要放过么? 第44章 他立在原地,踌躇了好一会,眼里满布急切,却扛不住主子冷冷的一眼警告。 「……属下告退。」尉朝阳行了个礼,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 温怜…… 真的会是温怜吗? 萧邃将这几种流言搁在心头反复品砸了许久,不得不承认,尉朝阳说得不错,以他对帝宫里那些人的了解,裴瑶卮倘若当真死于人为,那最大的一种可能,也就是这第三种说法——毕竟,萧逐为玄门运数之事能做到哪一步,他是一早便领教过的。 只是温怜…… 对他而言,她自然算不得一个好人,但从始至终,她从未直接伤害过她所在意的人。 她同裴瑶卮,不是金兰挚友吗? 她不是恨萧逐吗? 她…… 会那么做吗? 当晚,天色彻底暗下来时,临渊的雪还未停,楚王殿下佩剑牵马,趁夜出城,走时身边一个戍卫随从都没带,等再回来时,已是两天两夜之后了。 尉朝阳、瞬雨等人都快急疯了,接连派了数队人马出去寻人,这会儿好不容易将人给盼回来了,两人激动地,就差抱头痛哭了。 瞬雨将他扶回寝阁,路上一个劲儿地小声抱怨,等将人送到门前时,萧邃低头一看,却见小丫头眼圈都红了,两团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又娇气又可怜。 「好了,瞧你这胆子,本王在自己的地盘上溜圈马,难不成还有人敢不长眼地欺负到我头上?」他浅浅一笑,慢声安慰了瞬雨两句,便叫她下去好好休息休息。 瞬雨两天两夜没睡,这会儿也没跟他客气,回头让人给他安排好酒菜,又点了个小丫头在外头听差,自己便回房中歇下了。 一桌子珍馐美馔,萧邃没动几口,光顾着喝酒了。等到酒坛子见了底儿,他胃里难受,被酒劲儿醺得,这会儿方觉出了倦意,便想去榻上躺躺。 就在他起身刚走出去两步时,身上却猛然觉出了一阵抖动。 萧邃的第一个反应,是地动,待仔细寻去时,方才发现,竟是自己腰间的佩剑在抖。 ——那年在咏川,娄箴赠予他的那柄佩剑。 楚王殿下皱起了眉。大梁虽推重玄门术数,但这样不同寻常之事,他从小到大,统共也没亲身经历过几件。一时间,他酒意全散了,心头既防备、又无所适从。 片刻之后,他缓缓抬手,握住愈抖愈烈的剑柄,猛一使力,将宝剑拔了出来。 精钢所铸的剑身,历经沧桑,仍是出类拔萃,锋利十足。 该拿着玩意儿怎么办? 他尚在踌躇之间,不承想,倒是这宝剑先不耐烦了。剑中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与他抗衡,任他如何使力想要稳住这不断挥动的剑身,那股力量,总能以更嚣张、更疯狂的姿态,将他的力量压制克化。 倏地一下,剑离了手,在他来不及防备之时,擦着他的手臂划过。 精钢的剑锋上,由是多了一道血痕。 楚王殿下素知进退,这会儿明知自己对付不了这古怪玩意儿,正想认个怂,出去传人过来,却不想,脚下才刚一动,一股气血便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直冲脑门。他眼前一道红光闪过,整个人直接就晕倒在了原地。 裴瑶卮自从死过一次后,便经历了许多匪夷所思之事。 剑中三年,她与过去的自己共感共梦,一遍遍体会着那些苦与恨,没个消停; 不可台上,她与过去的萧邃共感共梦,开解了那许多一误经年的心结,喜忧参半; 而此时此刻,萧邃这一晕,神识中瞬间的空白过去,随后,眼前出现的,却是怀国公府。 ——武耀十九年秋天,娄箴事出下狱时的怀国公府。 面前,是稳坐书房中,任妹妹如何恳求,都不如山的裴长歌。 她听到——萧邃听到——裴瑶卮在说:大哥,你不能只看他做了什么,你也得看看他为什么这么做不是? 她说,谭氏为富不仁,娄箴此番的做法,虽说不值得效仿称颂,但好歹也有一恕吧? 第45章 可裴长歌给予她的,只有拒绝。 幻梦中的裴瑶卮几度神识震荡,过了许久,才终于明白过来了—— 萧邃此刻,正在与武耀十九年的自己共梦共感。 而晏平八年的自己,正在体会着他堕入幻梦之初,百感交集,不敢确信的心情。 这场幻梦不长不短,正是她在剑中那三年里,每一场折磨的开始与最终。 他体会到了两人通信时,裴瑶卮发自真心的欢喜悦然,也体会到了东宫打压裴曜歌时,她担心难安,却仍然认为事出有因的信任。 他看到了自己悔婚时,裴瑶卮的哀痛欲绝,也看到了裴氏父子先后身死后,她疯狂滋长的恨意与愤怒。 最后的最后,他念着‘原来如此’四个字从幻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榻上,枕畔已湿。 不是梦。 他清楚地知道,适才自己的所有经历,都不单单是一场简单的梦境——不会有梦境是那般清晰、那般切实、那般无法忘怀的。 可那究竟是什么? 那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是一切事情的真相,还是……仅仅是自己脑海深处臆想出来,逗自己玩儿的? ……剑。对了!那把剑! 自己的晕厥,十有八九与那柄宝剑有关,剑呢?这样想着,他猛然起身,顾不得头痛欲裂,踩上长靴,便要去寻那把宝剑。 这时候,书阁的方向,却传来了几簇轻浅的响动。 他压着步子走到书阁前,便见一个眼熟的小女孩蹲在自己的沉香木箱子前头,手里正拿着一幅卷轴,看得出神。 若非认出了这丫头是谁,他恐怕已经出手去教训她了。 「咳。」他抬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作势轻轻一咳。 那小姑娘闻声抖了一下,回过神来,霍然起身,转头朝他看去。 她手上还捧着那画卷,小心翼翼地,很有些珍重意味。 「……殿,殿下,您醒啦!」小姑娘半点没有被逮个正着的觉悟,脸上一喜,径直朝他走去。 到了近前,她忽然想起什么,不乏担忧地朝他被划了道口子的手臂上看去,继而道:「殿下,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呀!若非我一直在外头守着,确定没放过刺客进来,指不定还要以为您这是遇刺了呢!」 萧邃侧目往手臂上看了一眼,莫名一笑,随后便问:「我的剑呢?」 小姑娘邀功似的说,自己已经给他擦拭好,放回剑架上了。 「您这口子不深,我搭脉见您也没别的毛病,便没惊动人。」她道:「我原本想给您找点金疮药擦擦的,可……您这地方我第一次来,也不知道东西都在哪儿,所以就……」 萧邃调笑道:「所以就来翻我的箱子?」 小姑娘脸上一红,也觉得自己的行止无状了,可目光一落到手上的画卷上,她眼睛便有亮了。 ——那画上画的,是一绝色美人。 「殿下,这位姐姐是……」 她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睛,抬头望着他,巴巴地想讨一个答案。可楚王殿下却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小姑娘愣了愣。 楚王殿下只是摇头,讳莫如深。 他望着那画中人的目光,是沉默而温柔的。 小姑娘眼睁睁看着楚王殿下从自己手中拿过画卷,小心翼翼地将之拢好,又小心翼翼地将之收回箱中。她想,这画中人,定然占尽了殿下的一腔爱怜。 窗外的夜,深了。 萧邃对着那把宝剑,在灯下坐了一夜。他第一次动了派人去搜罗能人异士的心思,却不想,翌日一早,瞬雨便来禀报,说是外头有一人,自称是武耀十九年的一位故人,前来求见殿下。 娄箴这回现身,比起两年前在咏川与楚王初见时,要显得清朗了不少。裴瑶卮看着他被一袭白狐裘裹得俊雅的形貌,心说:这两年前与两年后,简直是一个叔叔、一个侄子的区别。 而对于此刻的萧邃来说,娄箴的出现,无异于是雪中送炭。 第46章 纵然他对此人心存疑虑,但另一方面,能为他开解疑团的,想来也正是此人最为合适。 暖室里,两人围炉而坐,面前一铺新茶初初煎得,徐徐飘漫出几缕茶香。 娄箴将茶盏捧在手里,目光从萧邃的脸色,一点点流连至他手边的宝剑上,浅浅笑道:「看殿下的样子,大概是已经知道在下为何而来了。」 萧邃凝视着他,手中利落地将宝剑竖起,冷冷道:「本王不知道。」 「本王只想听听,关于这把剑,先生还有多少内情未曾告诉本王。」 「若要在下答您所问,还是先请殿下回答在下一个问题吧。」娄箴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浅显的严肃。他问:「敢问殿下,这把剑,近日来有过何等异动,以致殿下内心不安?」 「你不知道?」萧邃满眼质疑,顿了顿,冷笑道:「你以为本王会信?」 娄箴闻言,摇头笑道:「殿下为何不信?譬如神医如一元先生,一眼见了病人,能知其遇疾,然非至搭脉,又岂能知其遇何疾?」 「殿下想要我‘医病’,总得将症候道来,没道理封死了望闻问切的路,却还生要大夫活死人肉白骨吧?」 萧邃还是不大相信他这些话,但瞧娄箴那架势,自己若不先说点什么,他是不会开口。 没法子,自古的道理,总是亟不可待之人要吃些亏的。 「自——」片刻后,他眼色深黯,缓缓说道:「裴瑶卮死后,这把剑常有异动,只是之前都是些小动静,本王未曾上过心。然而昨日,这剑猛然间巨颤不止,本王亦奈何不得。在被这剑划伤了手臂之后,便昏过去了。」 至于昏过去之后…… 他想着那‘梦’中的种种,一时不知该如何遣词,而那些事情,亦非他想同外人道的,是以踌躇须臾后,他也只是含糊道:「本王似是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不想,他话音甫一落地,娄箴便淡淡说道:「那不是梦。」 他的声音不大,却自带一股斩钉截铁之力。 萧邃握剑的手不觉一紧,又听他继续说道:「或者也可以说是梦,只是,您梦中所见的,是另一个人真切的记忆、真实的经历。」 真切、真实。 萧邃脑中一震,这两个词的力量太大,而说出这话的人,他又不知该不该信。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生出天翻地覆、迷茫无助之感。 楚王殿下自己不知道,他的眼睛一点点红了起来,对面的娄箴看得分明,心头也渐渐生出不忍。 他避开了萧邃直愣愣盯着自己的目光,微微呷了口茶。 许久之后,他听到萧邃像是一头极力遮掩着自己的无助的困兽,咬着牙挤出了一句话:「……你究竟在说什么?」 这世间会有这样的事吗? 这世间除了长明剑,还有第二把可通缘法的剑吗? 即便这些都是真的,那眼前这个人——娄箴,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萧邃心里有太多问题,一时间,甚至不知该从何问起。 娄箴径自添了半杯茶,语气仍旧不疾不徐:「殿下被此剑伤了手臂,便是以鲜血同寄宿在这剑中的残魂连结了血契,您会与她共梦——与她同堕幻梦之境,感她所感、忆她所忆、思她所思。」 萧邃猛地站了起来。 他一步冲到娄箴面前,薅紧了他的衣领,问:「什么叫寄宿剑中的残魂?你说的是谁?」 娄箴任他抓着,脸色一如既往的坦然,「殿下不是已经看到了吗?」他说:「您在‘梦境’之中,是在通过谁的眼睛见事、在感受谁的感受,那这剑中的残魂,就是谁。」 娄箴说完这话,萧邃双目一瞪,未几,忽然松开了他,连连倒退了几步。 若是,娄箴说的都是真的,那当年的事情,便是自己误会了她? 误会了她,伤了她,还自以为是地恨了她那么多年? 可娄箴说的,会是真的吗? 「你……」 萧邃摸上剑柄,缓缓将剑抽出,剑身抵上娄箴颈边的刹那,寒芒一闪,还晃了下他的眼。 第47章 他听到萧邃在问自己:「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有。」他坦然道:「我没有对她做过任何事。」 「除夕夜长秋宫中,她死了,可一丝残魂不灭,却不知为何,被困缚在了这把剑里。」 萧邃显然不信。 剑锋在娄箴的脖子上刮出一道浅痕,他冷讽道:「‘不知为何’?」 「殿下可以不信。」这时候了,娄箴还有心喝茶,浅浅抿了一口后,才道:「但我若要害她,如今又何必救她?」 「救她?!」萧邃手上微微一抖,双目死死地盯着他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她……她还……」 「没死透。」娄箴毫不避忌地接过他的话,道:「没死绝。」 说着,他拨开颈边轻飘飘的剑锋,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襟。 他走到萧邃面前,道:「而楚王殿下您,便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将她的残魂重新带回人世的人。」 萧邃想也没想,脱口问他何如。 「殿下可还记得,两年前在咏川,我曾问过您——若然有朝一日她死了,殿下可愿意为她流血?」 两年前,他没有回答。 而今天,他说,他愿意。 娄箴便告诉他,往后,殿下可以血祭剑,护她魂灵不散、为她修复残魂,待时机一到,她便能重返人间。 这样的话,对于对玄门术数一向心存疑虑的人而言,无异于神棍胡诌,疯言疯语。 可萧邃却信了。 他想,自己是不能不信的。 就像是绝望里忽然闪现的希望,就像是寒冬里,莫名抽芽的丹枫。 纵然荒诞不经,也唯有倾力一试。 娄箴依旧是来去匆匆,同他交代完了这些事,便无意多留,当日下午即与他告辞离去。 送他到临渊城下时,临别之际,萧邃再一次问他,裴瑶卮的死,究竟与他有何关系。 「为何此事定要与在下有关呢?」娄箴眼里带着追忆与遗憾,他说:「您别忘了,她是我从小看大的孩子,她对我有情有义,在您还恨着她的时候,我可是一直拿她当自家孩子一般爱的。」 「先生是想让本王相信,你与她的死毫无关联,可你却能在她死前两年,便料到她会死、料到她会寄魂剑中、料到本王有这能耐救她?」 萧邃对娄箴的感觉很复杂,诸多疑点,让他很难不怀疑他,可一想到裴瑶卮,他却又不能不谢他。 拢了拢大氅,娄箴想了半天,问道:「我若说此间皆是占侯预见之事,殿下会信吗?」 萧邃没有说话。 娄箴便笑道:「我知殿下对我有疑心,是以许多话,既然说出来您也不信,那在下便也无益多说。您只需要记住,在将她带回人间一事上,我与您的心思是一致的,这便够了。」 天边有了点夕阳的影子。 萧邃沉默半晌后,端臂朝他一拜,「愿先生言而有信,莫使本王空欢喜。」 直起腰来,他又道:「不过,若然有朝一日,本王发现先生曾对她有过不利,则天涯海角,本王也不会放过先生。」 娄箴一笑,与他还礼一拜,上马渐渐远去了。 就像娄箴所说的那样,自此往后,楚王殿下便将这宝剑随行带着,再三珍重,每至一两个月间,便要放血祭上一回剑。 一连三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手臂上的伤痕狰狞恐怖,一年多过一年。 每次祭剑过后,他几乎都会与她共梦。梦里,他陪着她痛苦,看着她一点点失去所有,却除了眼泪之外,什么都给不了她。 直到晏平七年岁暮。 裴瑶卮借相蘅之身,重回人间,可萧邃却不知道。 他只是忽然发现,无论自己流多少血,这剑都不会再给他反应了。 他再未与她共梦过。于是,他开始着急,他开始心慌,他派了许多人出去找娄箴,他不听一元先生的规劝,愈发频繁地放血祭剑,身体也大不如前,那凝粹丹就跟糖豆似的吃个不停。 第48章 然而,他还是一无所获。 裴瑶卮一直以为,自己受困于心魔时的感觉,便是这世上最苦闷、最无助、最无能为力的了。 可是,她又体会到了萧邃这三年来的感觉。 一道红光闪现,让她的神识渐渐缥缈起来。 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就躺在不可台大殿中央,面前依旧是那把来历不明的宝剑,脸上,则是迟迟不肯断绝的泪。 裴瑶卮强撑着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她的脸色几近苍白,胃里似有巨浪翻滚,未几,便接连呕了几大口血出来。 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衫,碎在地面上,仿佛使大理石也愈发幽黑了起来。 她捂着痉挛般剧痛的心口,抬眼望向那把剑,勉力攀扶上剑身,挣扎着就要站起。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吐出第一口血的时,后殿中亦有一人,也前后功夫呕出了一大滩血。 「——师父!」 娄箴在阵力消失的顷刻,一个箭步冲进阵中,扶住险些栽倒的人。他面色急切却还不乏恭敬,若叫裴瑶卮见了,定然要大呼见鬼。 蒲墩上的人咳了两声,伸出瘦长的手指,在自己唇边轻轻抹了一抹,带出一道浅红。 娄箴在一旁焦急地关切:「您没事吧?」 他目光空茫没有聚焦,却闪着一股天然地执意,嘴里自语般的低喃着:「不成……一年,竟是不够……」 闻言,娄箴不经意地松了口气,跟着,才蹙起眉头。 不成,那也就是说,她还活着。 可是不成……为何会不成? 他暗自朝前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回目光,问道:「是她的魂魄尚未彻底修复?」顿了顿,又细声道:「还是……」 地上的人眼神又冷了些——那是种不带恶意的冰冷,仅仅只是没有温度。 这座中央大殿,是极悄怆的。 裴瑶卮清醒过来片刻,耳边还有些未尽的轰隆声,像是从梦境里带出来的。或许是离得太远,她隐隐能听到后殿的方向有动静,但具体是什么动静,却是怎么都听不清的。 她一手扶着剑,身上也不知怎的,像是爬过一回刀山、趟过一回火海似的,明明没有任何伤口,却从心脏到骨头,哪哪都难受得无以言表。 她定睛望着后殿的方向,艰难地挪动步伐,想去探个分明。 可没等她走出去几步,后殿中,却有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倒是省了她不少力气。 走在后头的那一个人,便是她经此一事后,做鬼也忘不了的娄箴。 而走在前头的那人…… 那是个清瘦而高大的男子,一身青袍,满头华发,一眼望去,恍若苍山负雪。 裴瑶卮看着他的眼睛。她觉得,他应该不年轻了,可他的脸,却又鲜嫩得像个少年。 这人是谁? 她心里有些不着边际的猜测,身上实在是累了,索性便原地盘膝坐了下来,稳稳当当地将那宝剑横置在膝上,平静地望着来人。 汲光笑了一下。 裴瑶卮没去过雪山,但她觉得,雪山上的天神,就该是这副模样。 汲光撩起衣摆,与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是在等我先说话吗?」他的左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右手腕上,勾出手串来,慢条斯理地捻动,神情眉目,就像是在同老友叙旧。 可他没有老友。 裴瑶卮浅浅地笑了一下,极轻地点了下头。 汲光便又笑了。 他说:「我是汲光。」 汲光。 当朝国师。 不可台之主。 含丹汲氏最后的血脉。 裴瑶卮‘哦’了一声。想了想,她没有问他预料之中的任何问题。她只是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好奇地问:「您还记得元恪太子吗?」 汲光捻动珠串的动作微微一顿。 裴瑶卮注意到这一点,心头舒展了些。 第49章 而不远处站着的娄箴,却被这两人的哑谜弄得一头雾水。 「你知道的不少。」转瞬,汲光便恢复如常。他边说,边微微颔首,恍惚间不知想起了谁,片刻又似叹非叹道:「温晏给你讲了不少故事。」 那零星的得意来去匆匆,在裴瑶卮心里,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记得元恪太子。 他怎么会不记得元恪太子? 那是先帝与德孝裴皇后所生的元嫡长子、荣宣公主的同胞兄长,元光十二年,未满三岁即夭折,先帝大恸,追赠皇太子,册谥元恪。 稚子夭折,无论帝宫内外,向来都不算稀罕事。世人也从未将成帝朝这首位皇太子的幼殇,与这位国师大人联系在一起。 想想也是,先帝为人父、为人君,若然真被旁人害死了儿子,他又怎么会不让那人偿命呢? 可裴瑶卮偏偏是极少数知道真相的人之一。 她知道,先帝就是没让面前这人为亲子偿命。 他只是废了他的国师尊位,将他圈禁在了不可台中,一关,就是二十八年。 至萧逐登基,往后又是四年。 「三十二年……」裴瑶卮轻喃了一声,咳了两声,目光一转,别有深意地望了娄箴一眼。 她叹道:「世人皆以为国师大人在这不可台圈地为牢,谁又知道,三千世界,肯为阁下疲于奔命之人,还有多少?」 汲光似是算了算,最后却告诉她:「我亦不知。」 这话让裴瑶卮胆寒。 「温晏叔叔曾说,汲光是于这人间而言,最为危险的人物。」她说,「可我再问他为什么,他却不告诉我了。」 说完,她巴巴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似乎在说:这时候,就该你亲口告诉我原因了。 汲光在踏来前殿之前,心头还未决定,究竟是要糊弄她,还是索性将真相告诉她。 然而如今看来,温晏那个阴魂不散的,却在老早之前就已经替他做好决定了。 他想,她知道的够多了,没有忽悠的必要了。 可开口,他却先问:「温晏常与你提起我吗?」 「大梁的孩子,有几个不好奇汲光的?」她笑道:「至于温晏叔叔……我若有您这样一位师兄,旁人问起来,想必我也是要滔滔不绝的。」 滔滔不绝么? 汲光却提点她:「可他却没告诉你我为何危险。」 裴瑶卮面上一怔,有点不高兴。 汲光不像个长辈,可对她,却很有包容之心,稍加一逗,绝不过分。 他着意打量了眼她膝上的剑,跟着问:「他可曾给你讲过这把剑的来历?」 裴瑶卮叹道:「不瞒您说,此剑的庐山真面目,我这也才是第一次看得真切。」 汲光又将那剑望了许久。 「这是长冥剑。」他说。 意料之中,裴瑶卮登时一愣:「‘长明剑’?」 他摇了下头。 「你说的长明剑,是光明之明——是温家手里的那一把。」他道,「我说的,是幽冥之冥——长冥剑,正是你膝上的这一把。」 「长冥……长明……」她眉间疑云满布,来回念了数遍,再度朝汲光看去。 汲光也是大方,不与她绕圈子,直接告诉她:「你死后三年,残魂被困于此剑之中,萧邃以鲜血为你祭,渐渐修复了你的魂魄,方才有你一年前重生之事。」 「我需要你重生。唯有如此,我才能以你这旷世无双的命格运数设阵祭剑,从而达成我的目的。」 「从去岁至今,你重生已有一年,我以为是时候了——我以为你的魂魄与命格,已然被萧邃完全修复了,可适才我这一阵设来……」说到这里,他遗憾地摇头叹了口气:「不想却是不成。」 他看着裴瑶卮,琥珀色的眼睛里依旧冷冷淡淡的,不带情绪,可裴瑶卮就是觉得他像是亟待捕食的猛兽。 他说:「还不是时候啊……」 第50章 裴瑶卮至此方知后怕。 原来,打从自己同娄箴一起离开尘都时,便已经是在朝鬼门关走了。 她一向是自负聪明的人,可这一回,却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历过了一轮生死劫。 若然……汲光算得没错呢? 若然,他这一阵成功了,那自己现在,岂非已经是个死人了? 想到这里,她极尽复杂地看了娄箴一眼,许久,方才将目光重又落回到了汲光身上。 她心里在问:你的什么目的。 可唇瓣开开合合,她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人,硬是不敢将这句话问出来。 汲光伸臂屈指,在剑身上轻轻弹出一声铮铮然,随即,便收回了手。 「温晏说,我是于这人间而言最危险的人物——他没说错。因为我的目的,就是摧毁你眼前的人间,重追华都世。」 华都世。 「华都世……」 眼里的惶恐与迷茫,渐渐被恐惧与惊讶取代。裴瑶卮知道什么是华都世,正因为她知道,所以她才觉得,汲光疯了。 「你疯了!」 汲光平静地一摇头,淡淡地告诉她:「我没有。」 何为华都? 魔怪乱舞,冤魂不束,众生遍地自残杀,是为华都。 她在《华都异闻录》上读到过,那是个先于此世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众生如神、如鬼、如魔怪,人人手握术法,厮杀暴虐,非死不止。 「你是想死?」她问汲光:「你应该知道,若华都世真与古书中记载一般模样,那即便是你——即便你与温晏加在一起、即便你们含丹汲氏的列祖列宗都加在一起,也都是不可能在那样的世界里存活的。」 汲光摊了摊手:「奈何,我自出生伊始,便从不是为了活下去。」 裴瑶卮一怔。 汲光又问她:「温晏可曾告诉过你,我与他因何反目?」 她摇了摇头。 「因为道不同。」他道:「我为摧毁江山而活,他则为保全江山而活。道不同,不相与谋。」 谁出生便是在奔向死亡? ——所有人。 谁出生是为了拖着所有人一起死? ——汲光。 裴瑶卮原想问他一句‘为何’,可这问题出口之前,她便先一个顿悟,想明白了。 是啊,他是汲光。 是含丹汲氏最后的血脉。 是在汲氏族灭之际,诞生于母亲棺椁之中的生命。 他的出生,原本就是他痛恨这人间的理由,不需其他。 承明三年春,景帝萧见凌遣使传书,邀周、陈两国国君,会盟于雾华山。时,含丹汲氏最后一任族长汲封,受命领族人设阵,意在亡陈国气数。 他成功了。 陈国气运大衰,是年年末,便亡国灭种,被梁周两家瓜分了万里国土。 可汲封或许也没想到,在陈国承氏亡国之前,他自己的含丹汲氏,却因受不住这逆天改运的业障,先遭反噬,全族尽灭。 ——除了当时尚在汲夫人腹中的汲光。 有人说,他是带着汲氏全族的怨气而生的。 裴瑶卮也觉得,他合该恨萧氏、合该恨大梁所有的天潢贵胄,甚至也可以恨沾了光的宇文氏。可是……重追华都世? 「你恨所有人吗?」她问汲光:「包括温晏?包括辞云温氏?」 当年一力反对景帝逆天而为的,是温榷。 在汲氏族灭之后,站出来为之善后、收养了汲氏遗子,以二十年心血将之抚养长大的,是温氏前任家主、汲封的挚友、汲光的师父、温晏的亲爹——温择。 在裴瑶卮有限的认知里,辞云温氏,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门,对含丹汲氏只有恩义,没有愧疚的家族。 她指望汲光也能想一想这点。 可汲光却摇了摇头,告诉她:「不是的。」 第51章 他说:「我不恨人,我恨世。」 裴瑶卮心说:哪你还不抵恨人呢。 汲光同她说,自己所痛恨的,是这不公平的人间。 「当玄门术法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时,这些人,便成了高位之人为争权夺利所倚仗的工具。」 裴瑶卮则说:「我也不喜欢这些东西。」她皱着眉问:「那你为何不想着让这些华都世遗留下来的东西彻底消失,反而要全面重建那个恐怖的时代呢?」 「让这些东西消失,便得让所有懂得术法之人尽皆消失。」汲光再一次笑了,他问:「那不是更不公平么?」 他知道裴瑶卮是聪明的,所以言尽于此,便不再多费唇舌。 裴瑶卮思量片刻,果然明白了。 倒也是,她想,怎么能让那些人都消失呢? 最初,如含丹汲氏,从华都世继承了这些东西,那未必是他们的选择,而一族一家,世代相传的东西,族中子弟亦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后来呢? 诚如汲光所言,玄门术数,早已是高位者所仰仗御敌的手段,精于此道者,加官进爵,荣禄显达皆不在少数。为人、为臣,难道说为满足主君所需,而去修习这些东西的人,比主君们所犯的过错还大吗? 汲光说:「这些东西,存在便是诱惑。而只要高位存在,高位上的人,便是前赴后继,除不尽的。萧见凌如是、萧惊泽如是、萧逐,亦如是。」 或许是太想反驳他一句了,听到这里,裴瑶卮脱口而出:「可萧邃不是。」 汲光想了想,竟是点了点头。 「他还真不是。」他玩味一笑,问:「可你看到他的下场了吗?」 「他是真龙之命,登临过储君之位,可终究没越过那一步之遥。拉下他的是谁?你或许会说,是萧逐,可我得告诉你,若然温怜当年未曾以长明剑为他二人改命,那如今天子位上的人,便只会是他。」 「你想拿他来反驳我?可你大概是忘了,他本是就是这不公平的受害者之一。」 裴瑶卮微微低下了头,沉默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汲光看了眼腕上的手串,忽然道:「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裴瑶卮抬头看向他。 他缓缓换了口气,眼神冷冰冰的,眉间却不乏追忆,「最开始,你曾问过我元恪太子的事。」 元恪太子? 她有些意外,却也更好奇了。 「温晏给你讲过多少?」他问,「我猜猜,他只告诉你那孩子是我害死的,却没说过我为何会害死他,是不是?」 裴瑶卮看着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纠正汲光的说法:「他说,是您与先帝一起害死了他。」 汲光徐徐颔首,「倒算公道。」 「萧惊泽九岁登庸,以萧见凌为楷模,立志要做一统天下的明君。 可惜,他的运气差了点,当年亡陈国之事,虽叫大梁得了一时胜果,但于国运之上,终究有伤。自元光九年以来,国中天灾人祸不断。那时候,我的师父——也便是温晏的父亲,温氏已故的前家主温择先生曾于蕤山开坛设法,甘愿以温氏福禄,为国之百姓消灾解厄。」 说到这里,他目光温和,含着浅笑问她:「很无私吧?」 裴瑶卮点头。 「师父于玄术上的造诣只能称中上,可这样的阵法,他施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往后几年,大梁虽与风调雨顺相去甚远,但至少天灾人祸减了大半,百姓日子虽苦,可过活倒也不成问题。」 说到这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再度没了温度。 「可萧惊泽是有野心的君王,又是个年少气盛的年纪,他是并不满足于家国无祸的。 他想要的,是属于他的盛世。」 「于是他找到了我。」 裴瑶卮细细听着,一个字不敢漏,一句话不敢问。 汲光继续道:「他想让我为他兴盛国之气运,我告诉他,我做得到,但如此逆天之术,是有代价的。」 第52章 「他是萧见凌的儿子,他大概以为,这代价,会由我这个施阵之人来付。 是以,他无所谓。」 说到这里,汲光轻笑了一声。 「他无所谓,我亦无所谓。 于是我为大梁萧氏施法设阵,兴盛了江山国祚。 而他的儿子——他的长子、他的嫡子、那个不满三岁的孩子,死了。」 「他想杀我,可他见到了我设法施阵之后的江山,他为那诱惑折腰,他依旧向往害死他儿子的秘术。所以他留了我一命,将我圈禁在不可台中,他拿我当我他们萧氏的退路。」 他将手串一扯、一松,又紧紧一握。 他说:「我不是任何人的退路。」 「我是当今天下的死路。」 他话音落地,裴瑶卮唇边缓缓渗出一丝血迹。 ——她不自觉地咬破了自己的内颊,就在他说出‘死路’二字的同时。 「你难道……」她用尽力气,不让自己颤抖,「难道就无一人,是让你心怀愧疚、心怀感激、不敢侵害,也不愿侵害的吗?」 她想,汲光追忆温择时,是含着温情的。 那是不是说明,若然世间能有一个让他不忍心戕害的人,他便会为着此人,放过人间呢? 她希望有这么一个人。 汲光说:「有很多。」 裴瑶卮一愣,来不及欢喜,又听他继续道:「不过,他们都已经死了。」 她心头的一小簇火苗,登时又灭了。 「我无力予人世清平,便只能予人世恐怖。」他说:「至少华都世,比起当今世,要公平得多。」 「而你,得帮我。」 帮? 怎么帮? 裴瑶卮垂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长冥剑,想了想汲光之前的话,有点明白了:「你是说,我的魂魄命格,尚未完全修复,所以不能为你祭剑,追回华都世,是不是?」 汲光点了点头。 裴瑶卮笑了:「你想让我带着长冥剑回去,让萧邃继续以鲜血祭剑、祭我,待他全了我的魂命,你再以我祭剑,达成你的目的?」 汲光似乎完全没听出来这其中的异想天开,仍是坦然地颔首。 裴瑶卮问他:「您觉得我与您同道吗?」 这回,汲光摇头。 她又问:「那您觉得我傻吗?」 ——明知你是天下人的死路,还帮着你将天下人赶到这条路上去? 汲光又慢悠悠地捻动起了手串。 「你不傻,但你会如我所愿的。」他道:「否则……残魂不复,命格不全,你的寿数,也不会长久。」 「而这回你若再死一次,便没有重生的机会了。」 裴瑶卮哼笑,「您觉得我怕死吗?」 「我觉得你不怕。」想了想,他继续道:「甚至,你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但是,若然你死了,我会告诉亲自告诉萧邃,相蘅就是裴瑶卮。」 裴瑶卮一时没反应过来,心道:你觉得我怕么? 她想,说不定萧邃早已经知道,相蘅就是裴瑶卮了。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汲光跟着就告诉了她,那又能怎么样。 他说:「我会告诉他,他本可以救你,可却生生看着你死——一无所知地看着你死。」 他问:「你说到时候,他会如何?」 裴瑶卮说不出来。 踏临不可台之前,她或许也无法确定萧邃会如何。 但这一梦生一梦醒,她若再说不知,那便是自欺欺人了。 「为何一定是我?」漫长的沉默后,她红着眼睛问汲光。 为什么,天下那么多人,这件事,却偏偏要落在自己身上? 凭什么?! 「你命该如此。」 汲光深深望了她许久,如是说道。 「命?」 第53章 裴瑶卮冷笑了一声。 「那您又命该如何?」她站起身,拄着长冥剑,俯视着汲光:「您身怀大神通,举世无双,您可曾为自身之所求,向上天问吉凶?」 汲光摇头。 「我不问天。」他徐徐抬起眼,一道琥珀色的光,透过层层幽暗的迷雾,朝她看来。 他说:「素来只有苍生向我问吉凶。」 裴瑶卮脚下一软,剑尖急促地吻上大理石地面,发出尖锐的一声—— 他不问天。 他就是苍生的天。 天,欲翻。 她又奈何? 汲光将手臂往旁边一支,娄箴见状,立时上前来扶他起身。 「天亮之后,他会送你回尘都。」他浅浅一笑,同她告别:「后会有期。」 裴瑶卮眼睁睁看着他推开殿门,径自离去。她想说话,却始终张着嘴,发着呆,吐不出一个音节来。 幻梦之境中,从武耀十九年到晏平五年,她跟随着萧邃,重历了许多事,恍惚间,便也觉得自己在幻梦中逗留了许久,但天亮离开不可台时,她方才知道,原来这一场梦,于人间尚不过三日。 「时间尚算充裕,」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娄箴问她:「可要去一趟流音坊?」 他神色自如,甚至还带着温和的笑意,就好像之前那个仰仗着她的信任,将她带来祭剑的人不是他一般。 裴瑶卮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冷,含着讽刺的笑。 「去做什么呢?」她问:「让纺月看看她主子是怎么被人耍得团团转的?」 娄箴没说话,看着她,就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裴瑶卮厌极了他这样的眼神。 「经此一事后,说不得,我倒是有些认同起萧逐来了。」 娄箴挑了挑眉,等着她话下。 她垂下目光,嗤笑了一声,解释道:「他从不信任何人,是以只有他伤人的份儿,没人能伤得了他。」 她抬头看向娄箴:「我这般信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她想不通。 即便是面对萧邃的时候,娄箴也曾说过,他拿她当自家孩子一般爱着。他于她亦师亦友,即便分别多年,但当年怀国公府中的朝夕相伴……那些,全都是真切的。 汲光如此作为,或许还情有可原。那娄箴呢? 他于这人世有爱、有义、有恩、有情。 可他明知汲光在做什么,却还唤着他‘师父’,追随着他,走在这条不归路上。 他图什么? 还是说,‘浮萍公子’那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去,当真隐藏着什么叫他痛恨这人世的理由? 那得是什么样的理由…… 她正这样想着,娄箴忽然说话了。 「嗯,你这性子也是该改改了。」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道:「否则以后,还有的是罪受呢。」 裴瑶卮不喜欢他的弦外之音,蹙了蹙眉,收回目光,不再理他,率先上了马车。 娄箴坐在车沿儿上,挥起马鞭之前,他转头将不可台凝望了片刻。 他想起几日前,初到不可台时,她曾问过自己,不可台,为何要叫不可台。 车中,裴瑶卮蓦地听到他唤:「蘅蘅,」 她不自觉一抬首,却没说话。 半晌,娄箴在外头问她:「不可台……为何要叫‘不可台’?」 裴瑶卮没有回答他。 车轮转动,朝着东北面的尘都,缓缓起行。 这一路不短不长,裴瑶卮为着各种原因,痛恨着娄箴,一句话都不爱与他多说。娄箴一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却也无甚所谓,打着山不就我,我便就山的主意,主动与她说起了自己的过去。 这裴瑶卮就没法子充耳不闻了。 「我年幼时,家中贫寒,父母常年躬耕劳作,身体都不甚好。仁治年间,二老便先后离世了。 第54章 父亲走在后头,葬完了他,我也不过十岁。」 仁治…… 那是先帝的第二个年号,介于元光与武耀之间,统共也就用过两年。 他接着说道:「我十二岁那年——也就是武耀元年,秋日里,皇三子萧邃降生,先帝复得嫡子,龙颜大悦之余,下令大赦天下。 许是这个儿子当真太让他欢喜了,也多少弥补了些元恪太子早殇的遗憾,他想起了不可台中的人,虽未曾松口解禁,却下令撤下一半守卫,换成奴仆,添置进去,供师父驱策。」 「我就是那个时候,配入不可台为奴的。」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一出儿啊…… 裴瑶卮默默地想,难道就是这样吗?他从小失了父母,缺少爱护与楷模,是以一夕因缘际会,到了汲光那样的人身边,便开始仰望他、敬慕他,拿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任河山锦绣繁华,他却看不见对错是非,只看得到他? 娄箴像是读懂了她的心,轻轻一笑,不待她说什么,他便说:「不是的。」 「嗯?」裴瑶卮一愣,「什么不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皱了皱眉,「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未免进一步招她烦,娄箴把嘴边那句‘知道’给咽了回去。想了想,他直接说道:「最开始,我到他身边去,是想着要杀他的。」 「……啊?」 这是什么走向? 裴瑶卮有点懵了。 「你杀他?」她疑惑道:「你爹娘不是种地的么?你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你与他能有什么仇怨?」 那可太深了。娄箴暗自想道:亡国灭种之仇,不共戴天。 顿了顿,他没急着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继续说道:「开始我想杀他,那时候他已经在不可台呆了快十年了。我以为……他早该形销骨立,没什么精气神儿了。 我想,我应该是很容易得手的。」 裴瑶卮心道:那就怪了。 「武耀二年暮春时起,我开始掌管他的饭食,我筹备了许久,观察着他的习惯,打算给他下毒。 可就在我将投了毒的饭菜送到他面前时,他端起碗,看了看我,又将碗筷都放下了。」 「那时候,就那么一下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觉得,他发现了。我大概是完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裴瑶卮,笑问:「可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裴瑶卮都已经不好意思再猜了。 她摇了摇头,娄箴便道:「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徒弟、做他的爪牙、做他的手,助他成事。」 裴瑶卮没忍住,脱口问:「成什么事?」 娄箴好笑道:「他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她心尖一抽抽,倒吸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娄箴从一开始便知道汲光要重追华都世? 而他,甚至为了追随他,不惜放弃了杀他? 「你……」她音色发抖,强自镇定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本姓楼。」他说,「楼阁的楼。祖上自南方而来,为避祸仇,隐木为娄,在仇家的地盘上活了三代人。」 南方—— 陈国的故土,在南方。 裴瑶卮明白了。 陈国玄门之首,扶光李氏座下,有一门忠心耿耿的家臣,姓楼。 故国衰亡那年,祖父楼赐带同妻儿出逃,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将这亡国之恨,一一报还回去。 然而,终其父子两代,也未能得偿夙愿。 直到这‘责任’落到娄箴身上。 三代以来,他是距离仇人最近的一个。配入不可台那日晚上,他做了个梦,梦里,父亲佝偻着总也站不直的背脊,一边咳嗽,一边拍着他的肩膀,艰难地称赞他,说他是楼氏的好儿孙。 醒来之后,他便更加坚定了决心,不能让父亲的这句称赞落空。 第55章 将毒药投入汲光的饭菜中时,他想,最好的结果,便是自己成功取了那人的性命,而后再被这不可台中训练有素的守卫们擒捕击杀,为之偿命。 十三岁的娄箴,并不怕死,他只是很忧愁——自己死后,萧氏的仇、还有其他人的仇,又要谁去讨呢? 他想,太多了。 故国的仇人、楼氏的仇人,实在是太多了。 而他只有一个人,就算此番能侥幸躲过一劫,只怕这漫漫一世,自己也是杀不完的。 就在他为此而烦忧之时,汲光——那个本该是死在他手下的第一个人,却含着点点浅笑,问他,可愿追随自己。 娄箴一时间只当自己听岔了。 可汲光却说:「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想杀谁。 你想杀的人太多,你是杀不完的。 但我可以帮你。」 这话,对那时的娄箴而言,实在有太大的诱惑。 怔忡许久之后,他声音颤抖着,眼神却又亮又直地盯着汲光,问他:「你怎么帮?」 「我可以让这世上所有的人,全都去为陈国陪葬。」汲光说:「但你得帮我。帮我凑齐我需要的东西、帮我造就我需要的人。」 娄箴没有问他究竟需要什么、需要谁。 娄箴只是想,自己是没这个本事,杀尽天下仇敌的。 可眼前这个人,他不一样。 他是连天子都只敢拘禁,而不敢杀的人。 于是,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起身,后退三步,朝着自己的天字第一号仇敌俯身一跪,唤他—— 「师父。」 汲光的那些话,都可信吗? 裴瑶卮心里还有许多疑团,比如长明剑与长冥剑的关系、比如自己为何会寄魂在长冥剑上,等等等等。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那人的话,可以信。 或者说,她必须信。 汲光摆在她面前的这一局,比她所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情况,还要糟糕许多。 她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重追华都世更恐怖呢? 没有。 是以,其他所有大大小小的问题,在这生死存亡面前,也都不算问题了。 而要下赢这局棋,她最好的选择,就是让汲光死在自己前面。 任重而道远。 回到尘都时,已是十一月底。 昭业寺中,妧序望穿秋水,好不容易将主子给盼了回来,整个人如同劫后余生一般,狠狠地松了口气。 「娘娘,您总算是平安回来了!这样的事可千万别再有下回了,否则便是不被发现,奴婢也要被活活吓死了!」 裴瑶卮在浴桶里泡着,微闭着眼,试图在袅袅热雾中寻得一两分松泛。听了妧序的话,她轻轻一笑,心里却道:这样的事,就是你求我,我也不敢再有第二回了! 「这段日子怎么样?」她慢慢地问:「瞬雨那边可有为难你?」 妧序摇头,说了句有惊无险,而后,便将轻尘已经知道她偷溜出去,并且帮着圆了场的事告诉了她。 裴瑶卮一听,脸上的悠闲之色微微一僵,立时睁开了眼睛。 妧序见此,吓了一跳,忙问:「娘娘,您怎么了?」 「难道轻尘那丫头……」 裴瑶卮眼色微沉,摇了摇头,片刻后,忽然问她:「事情都告诉轻尘了?」 妧序咬了咬唇,心里有点打鼓,踌躇着点了点头。 「娘娘,是不是奴婢坏事了?」 裴瑶卮没说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才道:「我给你的锦囊呢?」 妧序闻言,立马将随身带着的东西取了出来,双手奉到她面前。 将锦囊接过来,裴瑶卮动作极缓,每拆开一点,便在心里默念一句:但愿还在。 然而,锦囊里头空空如也,她塞进去的那张字条,已经不见了。 裴瑶卮狠狠一闭眼,仰面朝天,手里还攥着锦囊,忽地整个人沉到了水里,给妧序吓得,都快说不出话了。 第56章 ……怎么这样呢? 她想,自己此番随娄箴出走之事,当真是办得愚蠢透顶。 原本,离开之前,她已经动了心思,要与萧邃将所有话都说开,告诉他自己究竟是谁,也问明白他,当年种种,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因为动了这个心思,她才敢将那两句话写在纸上、塞进锦囊里,意图在关键时刻,为妧序保命。 可走完这一趟之后,她后悔了。 她不想让萧邃知道自己是谁。 ——至少在所有隐患消除之前、在确定自己的重生于他而言不会成为一场空欢喜之前,她不想让他知道。 失而复得与得而复失之间,她宁愿前者来得晚一些、再稳妥一些,也不愿给后者一丝一毫现身的机会。 可是现在…… 那张字条不见了。 ‘哗啦’一声,她冒出头来,热水溅出浴桶,洒了一地。 妧序奉上巾帕,一一为她收拾利索了,裴瑶卮裹着月白的浴衣,回到温暖的内室里去。 罢了。 她想,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殿下何时回来?」她问,「府中可有信儿了?」 妧序回道:「您回来得正当时。说来也巧,昨儿府中才来传了信儿,说殿下大概明后两日便到,请王妃早些准备着回府呢!」 裴瑶卮便点点头:「那你去收拾收拾,明日咱们便动身回去吧。」 妧序应了一声。提到此事,她不由多说了两句:「原本郡公一到前线,殿下便策马回程,按理说早该到了。谁料,早前途经陵城时,殿下说是生了场小病,一时不好奔波,便在陵城耽搁了几日,这会儿好得差不多了,方才重新启程的。」 「他生病了?」裴瑶卮实是半点风声都没听到,忙问:「可知是怎么回事?严不严重?」 妧序见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担心,颇觉意外,定了定神,忙安慰道:「您别担心,殿下既能动身了,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依奴婢看,多半是之前在南境累着了,再者急着赶路回来,天寒地冻的,着了风寒也是有的。」 裴瑶卮静心想了想,觉得妧序的话,倒也有理。 这一夜,她睡得不大安稳,后半夜便醒了,生熬到天亮,便赶着同住持拜别,带同戍卫婢女,回到了楚王府。 瞬雨脸色不是很好,看得出来心中有事存着。裴瑶卮一见她这副模样,那股子没压下去的忧愁,便又在心底翻开了花儿,回到合璧殿中,便坐立不安起来。 「娘娘,您脸色怎么这样差?」轻尘巴巴地凑上来,见左右无人,才小心翼翼地低声同她问道:「难道您出去玩得不开心?还是累着了?等一元先生回来,请他来给您搭个脉,拟几个药膳吧?」 裴瑶卮看着蹲在自己腿边的小姑娘,目光颇有点复杂。 「我开不开心两说,但先前在前头,我倒是看出来,你瞬雨姐姐这会儿是真不开心了。」她问,「你可知道,她为何不开心呀?」 轻尘眉毛一挑,裴瑶卮就知道,自己问对了人。 「咳,还不是为着殿下么!」 果然。 裴瑶卮紧着问:「殿下怎么了?」 「殿下之前生病,暂留陵城将养的事,您听说了吧?」 她点点头。 轻尘神神秘秘地继续说道:「其实呀,殿下根本就不是生病!」 「奴婢都打听清楚了,殿下是在途经陵城时,突然晕眩昏迷,从马上摔了下来,一睡就是三天三夜!未免这消息传出去,于咱们府上不利,这,章亭侯他们才说殿下是病了,偶感风寒,不宜上路。在陵城歇了这么些日子,方才往回赶的!」 晕眩昏迷,还从马上摔了下来? 裴瑶卮手里一抖,茶杯盖子便啪的一声落了地,成了两瓣。 她重重呼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伸出一根手指在轻尘额头上戳了一下:「他是不是你亲主子?怎么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跟讲故事似的,半点都不带着急的?」 第57章 轻尘站起身,揉着额头嘟着嘴,「什么呀……娘娘,你可是冤死我了!殿下真的没事么!瞬雨姐姐就是当惯了大丫鬟,事事都要瞎操心。前两日尉朝阳先回来报信,说一元先生都说了,殿下从马上摔下来,半点毛病都没摔出来,至于突然晕眩昏迷的事,他也都检查过了,不是身体上的病症!」 裴瑶卮愣了愣。 一元先生的话,十有八九是不会错的。 可若然不是身体上的病症的话…… 那也就是说,是外病? 又或者,根本就是…… 「轻尘!」她忽然急促地一喊,手也伸出去,抓紧了轻尘的手腕,「他是哪天出的事,哪天昏迷堕马的,你可知道?」 轻尘有点被吓着了,痴痴地点点头,颤颤道:「知……知道呀!就是十一月十七么……」 十一月十七。 她在不可台上,堕阵入梦那日,也是十一月十七。 三天,她一场梦渡了三天,萧邃也这一堕马,也昏睡了三天。 这中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揣着这份儿疑惑,裴瑶卮惴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城门方开不久,楚王殿下便带着随行诸君,一同回来了。 一别多时,说话就要相见,她原本还有点近乡情怯的意思,却不曾想,萧邃把一切扭捏踌躇都给她省了—— 两人甫一在王府门前碰上面,她一个字来不及说,便眼睁睁看着萧邃在定睛望了自己一眼之后,双眼一闭,利索地晕了过去。 一时间,四周围一片混乱。 楚王妃站在原地,目光纠结地皱起了眉。 浴光殿中,一元先生那厢诊完了脉,一句‘无妨’道出,让在场众人都暂时安了心。 裴瑶卮刚想细细与一元先生问几句话,不想,却被一道声音给了拦了下来。 「王妃,」顾子珺来到她身后,面色难得的严肃,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瑶卮微微一顿,回头朝床上还睡着的人看了一眼,对顾子珺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偏殿,裴瑶卮给他指了座,开门见山道:「侯爷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顾子珺凝眉端量了她半晌——按理说,这是极失礼的事,可裴瑶卮却无意与他追究。 她隐隐觉得,顾子珺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很重要。 他在审视自己,更像是在测断,自己究竟够不够格,来听他的这番话。 良久之后,他微一低头,道:「臣先前犯错禁足,外头的许多事都一无所知。之前听朝阳说及,近半年来,殿下与王妃感情甚好,甚至于……在许多朝政之事上,殿下并不与王妃避忌,还时常问及王妃的看法,不知此事可当真?」 裴瑶卮挑了挑眉,唇边浅笑一闪而过。 「侯爷不是真心问我吧?」她悠悠道:「难不成,您会信我多过信尉朝阳?」 顾子珺一愣,随即,自嘲一笑:「哈……王妃聪慧,是臣拐外抹角了。只是……兹事体大,臣对王妃,多少还有些不放心,还望王妃见谅。」 设身处地,裴瑶卮倒是不觉得他这点不放心有多不合适,反而他能直言相告,却也有几分坦荡。 「可侯爷若有别的选择,恐怕也就压根儿不会找上我了。」她道。 顾子珺没有反驳。 片刻,他郑重地望向裴瑶卮,一字字道:「日前,殿下在陵城昏迷堕马,醒来之后,自武耀十九年往后的事,他便都不记得了。」 裴瑶卮的喉头有点发干。 「什,」她清了清嗓子,艰涩地问:「什么叫武耀十九年往后的事,他都不记得了?」 「意思就是——」 顾子珺深吸一口气,沉沉道:「在殿下眼里,如今正该是武耀十九年年初,先帝尚在,他亦还是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甚至岐王萧还与家父等人,都还该活得好好的!」 越往后,他的语气便也越发招架不住他的脾气了。他的音调渐次升高,连脸色,都隐隐见了点红。 第58章 裴瑶卮原地来回转了两圈,才强迫自己重新镇定了下来。 这会儿,她死死盯着顾子珺,‘侯爷’也不叫了,冷着语气直接问道:「顾子珺,你逗我玩呢吧?」 她自己没注意到,自己的指尖正在微微发抖。 不过,她倒是有精力去想,自己到底是在等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顾子珺可能想出这么件事儿来逗她玩儿吗?不说别的,章亭侯便是再好玩闹,可面前的人毕竟是楚王妃,两人的关系,远远没到开得起这等玩笑的份儿上。 可是,若然不是玩笑…… 她心头一抖,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先去担心萧邃失去记忆这件事情本身,还是该先想一想,顾子珺在这等情况下找上自己,究竟所求为何。 浴光殿中,萧邃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揉着胀痛的头,醒了过来。 瞬雨已然知晓了此事,未免人多眼杂,便将殿中侍奉的丫鬟仆婢撤去了大半。他坐在床沿儿上,接过瞬雨递来的杯盏,也没管是什么,便猛地灌了一大口,原是奔着解渴去的,谁想沾了唇舌,方知是一碗还带着温热气的苦药汤子。 他一皱眉,转头寻着痰盂吐了一口,不满地同瞬雨问:「这什么?」 瞬雨福了福身,老实回答,说是才从外头问来的方子,专管人记性不好的。 萧邃脸色一黑,将剩下的小半碗药也一并倒了。 「你这丫头倒是能耐,家里现放着圣手,你倒敢上外头讨方子来给我喝?」他似模似样地冷笑了一声,嗤道:「胆子越发肥了!」 瞬雨见此,却是暗暗心道:别说,主子如今这样,倒真是更像武耀十九年的他。 「殿下,您……」她原地扯着衣带苦着脸,吭吭哧哧地说:「那您不喝药是不行么……不喝药,病怎么会好呢?一元先生嘴里咬死了说您无事,便是记性突然断了,那也是外病的缘故,他管不到。可奴婢不敢坐以待毙啊!」 萧邃将头痛搁到一边,忙里偷闲地一挑眉:「嗯?」 瞬雨缩了缩脖子,「奴婢……奴婢的意思是,现下这局势……殿下,您可别……」 她刚想说‘您可别忘了,咱府中还么多口子人仰仗着您活命呢!’,可话未出口,她先反应过来了——这可不正是忘了么! 瞬雨脸色万变,着急得就像天塌了,除了就地开哭,似乎也没别的法子了。 萧邃看她苦着脸的样子,便觉头也越发疼了,忍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忍住,挥挥手,将她打发了下去。 奈何,浴光殿今日,注定是与寂静无缘的。 瞬雨不情不愿地退出去没有多久,外头的殿门,便偷偷被人推开了一条小缝儿。 宿轻尘支着耳朵在门边听了半天,啥声也没听到,便溜溜达达地蹦了进去。 楚王殿下还坐在床榻边上,一副才从苦海里给捞出来的模样,不欲与人多话。 轻尘蹑手蹑脚地凑过去,观察着眼前的男子,如同观察一尊佛。 半晌,她伸出手去,小小地扯了下萧邃的衣袖。 萧邃睁开眼,沉着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阴恻恻朝她看来。 轻尘缩了缩脖子,复又继续向他靠近了些,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还记不记得我呀?」 楚王殿下冷眼看着她,不说话。 轻尘心道:咦,不是说失去记忆了么?怎么这会儿看着,倒像是哑了? 这样想着,她忽然直起腰来,摸着下巴上莫须有的胡子,自语般道:「难不成,是真不记得了……」 明明白白问出来的话,尚且没得到答复,她也就更不会妄想着他能对自己的自言自语有何反应,可稀罕的是,无心插柳,偏偏柳即成荫。 许久之后,萧邃执起床边矮案上早已冷透了的茶水,冷笑一声,道了句:「你说呢。」 轻尘一愣。 我说?她想,若叫自己说的话,那自己就说他是装的。 要说一个人堕马摔了脑袋,记不得事情,倒还不算什么稀奇。只是一元先生断言,他身上一点毛病都没有,生生将这失忆之事扔到了外病那头—— 第59章 外病——突然其来,导人失忆的外病么?反正她是不信这世上会有这等缘法的。 如此想着,她正要说话,偏偏这时候,又有人进来了。 裴瑶卮进殿见到轻尘,也没说多意外,等她那头行完了礼,便先将人给打发下去了。 殿门在身后一开一合,她侧耳听罢,转头望向榻边上的人。 可萧邃却只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便低下了头。 她看不到他的情绪,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殿下。」她试探地唤了一声,脚下随之越走越近,到他跟前,她沉了沉神色,又唤:「……楚王殿下?」 片刻,萧邃抬起头,看向她。 这一眼陌生又警惕,生生将裴瑶卮逼退了半步。 「您不记得我了。」她说。 这一句陈述之言,毫无半点疑问的情绪,可这并不代表,她不指望萧邃出言反驳自己。 然而,萧邃什么都没说,依旧还是那么看着她,像是在默默揣度着什么。 这样的反应…… 按理说,倒是很像才受了刺激,谁也不信的情况,可…… 一时间,裴瑶卮也说不上怎么回事,可她就是觉得,眼前这人有点不对。 究竟是哪里不对? 忖度之际,她无意中瞥到他手边喝空了的茶盏,便想给他添一杯。谁料,就在她转身正要去外室取茶壶时,一步都没迈完,竟就被人悄悄握住了手—— 裴瑶卮先是低头,从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一点点顺着看过去,直至看进了他的眼里。 她没动,任由他拉着自己,半晌,才问:「殿下有吩咐?」 萧邃蹙着眉,指了指她:「楚王妃?」 裴瑶卮点头,也指了指自己:「楚王妃。」 他又指他自己:「楚王?」 「嗯。」她应,「楚王。」 跟着,萧邃忽然便松开了她。 他站起身来,在她前后绕了一圈,饶有兴致地品味着她堪称绝色的脸,眼角眉梢的浅笑,自带风流气。 他问:「你真是我媳妇?」 裴瑶卮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一脸刚正不阿地点了下头,却告诉他:「今天还是,往后就不一定了。」 「怎么就不一定了?」萧邃似乎不乐意听这话,伸出食指在她下巴尖儿上轻轻一搔,趣道:「我又没说要休你!」 裴瑶卮一边翻白眼儿,一边挥开了他的手,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她来浴光殿,本是因为对他失去记忆之事怀有疑虑,想来亲自试探一番,可这三两招过手,人家要不就是不接招,要不,接了招,又直接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难道说,自己在幻梦之境中看见的还不够彻底?武耀十九年初的萧邃,就是这般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一会儿装、一会儿演的性子? 「萧邃。」 深思良久之后,她忽然语气正肃地唤他的名讳,妄图也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武耀十九年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裴瑶卮吗?」 听她道出这个名字,楚王殿下听罢,眼里无波无澜,只有一点听惯了般的随常。 「我记得她是裴公的小女儿。」他看着她,道:「我记得待她及笄,她该嫁我为妻。」 「她及笄了。」裴瑶卮点头,随后则道:「而嫁你为妻的,是我。」 ——你知道这两个人有什么区别吗? 萧邃再一次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 「如此也好。」半晌,他抱臂满意地笑了起来,大白天的,双眼却像住进了月亮,温温望着她道:「我一见你就喜欢。」 他话音落地,裴瑶卮却是强自忍住了想要深深吐息几回的冲动,缓缓往旁边一靠,偷偷扶了把花架。 他的话很好听,可她却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对谁说。 更重要的是,在儿女情长之外,被他如此一来而牵累影响之事中,尚有一桩极要紧的。 第60章 适才顾子珺邀她相见,除了将萧邃记忆有失一事告诉她外,自然也将自己的意图都与她说了。 「王妃,实不相瞒,初闻殿下曾多番与你论国策时,臣心里是一万个反对。」顾子珺直视着他,目光淡漠,毫无所惧:「即便今时今日,臣也依旧这般觉得。」 裴瑶卮不急着说话,挑挑眉,只问出一个:「但是?」 「但是——」 顾子珺望向她的目光里,愁绪越来越多。他的表情告诉裴瑶卮——他正在做的事,恰恰也是他最不情愿做的事。 「对付周国的计策,殿下一直未曾与臣等直言过。」他道:「如今周国那边,事情做了一半,可发号施令的人,自己却忘了自己要下什么命令——王妃,请您赐教,您觉得如此情况之下,臣应当做什么、怎么做?」 他话说到这里,裴瑶卮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侯爷便来找我?」她问:「你是觉得,我会知道殿下打算如何对付周国?」 顾子珺目色愈深,一字一句问:「您知道吗?」 自己是该知道,还是该不知道呢? 裴瑶卮想了想,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说一切等楚王殿下醒了,自己见过人再说。 如今她人是见到了,可接下来的事…… 「殿下,可玩儿够了?」 深深地望了他许久之后,裴瑶卮露出星星点点地讽刺之意,忽然问道。 「玩?」萧邃不意挑眉,转身走到窗下的罗汉榻边,再度坐了下来。 他含笑看着她,悠悠反问:「我玩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她暗暗咬牙,试探的言语愈发大胆:「我不知你是在南境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因为一朝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便生了怯意不愿面对我。但无论如何,装着失去记忆,都是懦夫所为,你可别让我看不起你!」 闻言,楚王殿下面露恍然。 「你觉得我是装的?」他笑得更开了:「可我为什么要装呀?」 是啊,他为什么要装? 说起来,初听他脑子出了问题之时,不知是不自觉地否认,还是打从心底里当真不信他会失忆,裴瑶卮的第一反应,便觉得这是个套,是他装出来吓唬人——又或是只吓唬她的。 可稍稍冷静下来一想,她又实在想不明白,萧邃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是为了装痴扮傻,迷惑敌人?可现在看来,外头人对此事一无所知,他所‘迷惑’到的,只有他身边最亲近的那些自己人。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总不会真被自己言中,他是因为一夕知晓真相,生了逃避之意,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吧? 这念头即起即落,转瞬便又被她否认了。 怎么会。 萧邃何尝是这样的性情了?更何况,即便他真有近乡情怯之意,当下的局势,也绝不允许他这般任性而为。 忖度片刻,裴瑶卮觉得,萧邃这句话是真的问到自己了。她是当真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可同时,她却也更不愿意相信,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自己,更不记得,当年、现在,他有多喜欢自己。 「……还有,你说你的什么?真实身份?」那边,萧邃回味着她的话,眼中亮晶晶的,「在楚王妃与相氏女之外,你还有什么‘真实身份’?难不成,你是妖精托生,专门来勾我魂魄的?」 说着,在她怔愣之际,他更是忽地往前一欠身,长臂一伸,一下子勾住了她的腰带,轻而易举地将人拖到了自己眼前。 裴瑶卮被他的力量左右着,脚下不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他按坐到了腿上。 「……嗯?」 温热的呼吸,与从未有过的亲密,叫她立时如同一只煮熟的虾子般,红透了。 身后的人圈着她的腰身,犹自在那儿不分亲疏地与她发腻:「来嘛,说来听听?」 回过神来,裴瑶卮猛地掰开他的手,起身连连后退数步。 第61章 「你够了!」她皱着眉,用愤怒掩盖着自己的不知所措,犹不死心地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你知不知道眼下是什么局势?这是你玩的时候吗!」 「国中如何暂且不提,周国那边,此番若是料理不好,以宇文芷君的手腕,整个大梁都要陷入险境,你——」 话说到这儿,她忿忿地看着他,似是压了压火气,好半天,无奈地冷静下来。 她道:「我素来敬慕你的心怀天下之气,你就是这样拿国事苍生当儿戏的?」 这一场下来,裴瑶卮觉得自己演得不错。 可萧邃打量了她须臾,愣是开口就一针见血地戳破了她的目的:「你这是在诈我吗?」 裴瑶卮心头一惊,虎着张脸,不说话。 四五步间的距离里,两人各怀心思地对视了许久,萧邃脸上的玩笑之意,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他起身,理了理衣衫,朝她走近。 「眼下是何局势,我在陵城醒来之后不久,便已被子珺悉数告知过了。」他说:「不但如此,我还知道,我的亲爹死了多年,我最疼爱的弟弟,也已经没了。」 他话说得平静,可及至末尾,到底还是浮现出了一点难窥的哀伤。 「还有顾独武。还有裴氏一族的运途,还有……我自己的身份。」 他握住她的双肩,力道不轻不重,可目光与话意,却都很有分量:「蘅蘅,请你相信,这些我都清楚得很。我也知道镇安公主命远雁夔氏假做策应,怂恿潘氏谋反,其本意,便是在为周国攻梁做准备。」 裴瑶卮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自从听了信儿之后,她就一直在想,此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可到了这会儿,她才想起来去考虑真假之后的事。 假的不提,他若是当真失去了记忆,那便是一觉醒来,从太子成了藩王,从父母俱全,兄弟无故,变成了丧父失友,昆季早亡。 从原本什么都有,变成了除了险患,一无所有的人。 他该是何等心情? 想到这里,她再看着他平静的神色,忽然就觉得自己很过分。 「你……」她声音低了许多,抬着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真的不记得了?」 「全都不记得了?」 萧邃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裴瑶卮默默叹了口气。 过了会儿,她低下头,双眉皱得越发紧了,忧虑地念叨:「那周国的事……又该怎么办?」 头顶传来一声轻浅的笑,他说:「不是有你吗?」 「我?」 裴瑶卮摇头:「呵,你别开玩笑了!我是知道你的大致打算,但却也不知你具体每一步的计划。就更别提什么地方用什么人、做什么事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知道,可你的手下、你的那些近臣,他们光看着我的脸,都恨不得防我防出大梁国境去!他们会听我的?」 萧邃由着她发完牢骚,才慢悠悠地提醒她:「子珺不是已经去向你问策了吗?」 裴瑶卮这会儿心绪烦杂,并没听出他的深意,只脱口反驳道:「那也只是他如今束手无策的缘故!」她问:「若然他对我说出来的话有所猜疑,他还会照着做吗?」 萧邃却是毫不质疑地点头,告诉她:「会的。」 她一怔,回神想想,慢慢反应过来了。 顾子珺为何会来向自己问策? 他束手无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此事之中,必然也有萧邃的示意,否则,他不敢。 果然,萧邃跟着就告诉她:「我给你撑腰做主,你是我信任到共商国策的妻子、是楚王府的主母,他们是我的手下,也便都是你的手下。」 「纵然他们如今还不相信你、不愿向效忠我一样的效忠你,但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会改变心意的。」 「至于在这之前——我会给你撑着天,保证叫他们驯服地跟着你打天下,好不好?」他说着,微微俯了俯身,凑在她耳边低语道:「行不行?」 第62章 裴瑶卮觉得耳朵有点痒,伸手一搔,却不经意触碰到了他的嘴唇。 于是,她心里也跟着痒了起来。 「你……」她偏过头去咳了一声,极力让自己看起来正经一点,问道:「你怎么……你若真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还敢这样相信我?我在你眼里,不该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吗?」 怎么会是陌生人呢。他想。 「傻子。」他浅笑道:「我不是都说了?我会跟‘陌生人’论国策吗?」 她又是一愣,随即,便觉得今日的自己实在狼狈,连脑子都不会转了。 萧邃仍在说道:「周国之事,我连子珺都没提过,连朝阳都不知我的具体计划,可你却知道。」 他问她:「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裴瑶卮这会儿聪明起来,一听他问,已然深知这能说明什么问题了,可她还是执拗地看着他的眼睛,非要问他:「说明什么问题?」 萧邃一听,却是警惕地‘啧’了一声,扶着她的肩与她拉开了些距离:「这么笨呢?难道说,我信你,还真是信错啦?」 裴瑶卮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很想捶他一下子,可手抬到一半,就被他稳稳给握住了。 萧邃带着她的手,扣在了自己的腰上。 拥抱来得自然无比,就好像他们俩早已是亲密惯了的夫妻。 「这说明,我信你。」 耳鬓厮磨,他的唇与她的左耳若即若离,低醇的声音里,莫名染上一点难言的甜腻。 他说:「另外,我见到你便直接欢喜得晕了过去——从这事儿上看,我应该也很爱你。」 怀里的人极轻地抖了一下,被他更用力地抱住。 他一字一顿道:「非常、非常、非常爱你。」 「……嗯。」许久,她埋首在他颈边,闷闷地说:「我知道。」 他紧接着就问:「那你呢?」 尾音轻促,带了点几不可察的急切。 可裴瑶卮默了好一会儿,却说:「等你想起来了,我就告诉你。」 萧邃心跳一停,渐渐慢了回来。 「哦……」 裴瑶卮轻轻笑了一声,不多时,又忧愁了起来。 「你能不能快点想起来?」她低声喃道:「求求你了,快点想起来吧……」 萧邃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脑,默默道:你快些料理好宇文氏的烂摊子,我也就能快些想起来了…… 浴光殿中,顾子珺、李寂、尉朝阳、瞬雨四人并立在书阁中,彼此面面相觑,已经很久了。 萧邃坐在书案后头,背靠椅背,手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把镇纸,等了又等。 「怎么,孤——」他开口,话说到一半,想起什么来,立时改口:「唔,本王——本王的意思,说得还不够明白?」 瞬雨看了看左右三个男的,心头一叹,率先开了口:「不,」她道:「殿下的意思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只是……」 萧邃慢悠悠一挑眉,问:「只是如何?」 瞬雨为难地垂下头,伸手偷偷在尉朝阳的后腰上掐了一把,后者吃痛,不自觉上前半步。 萧邃目光一转,便朝他看来。 尉朝阳骑虎难下,奈何站都站出来了,只得硬着头皮接过话来:「只是殿下,您要将朝政上的事全权交托与王妃,这未免……」他小心地看了眼面前的主子,「未免有些铤而走险了。」 ‘铤而走险’,这个词儿用得还算客气了。萧邃一一扫过面前这几个近身的心腹,心想:如今,这几人指不定正在心里如何骂自己荒唐呢。 「如何铤而走险?」他将镇纸一搁,笑道:「若是本王所闻无误的话,当初夔氏与潘氏往来,你们几个——包括本王自己在内,谁都没看出来,此乃镇安公主手下的一招连环计。」 他问:「尔等技不如人已是事实,难不成,这会儿竟还好意思左右本王用人么?」 这回说话的,是顾子珺。 第63章 「殿下用可用之人,臣等无话可说。关于周国之事,您知道,臣也是赞成向王妃问策的。」 他双眉微蹙,自从萧邃堕马之后,章亭侯恨不得比他还头疼,这连日来,脸上的顽意也收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沉沉的哀愁,仿佛一下子成长了十几岁。 「不过您现在是要将所有政务悉数交权与王妃……」他心里不信相蘅,但想了想,还是选了个更委婉的说法:「您可曾想过,王妃纵然聪慧,但终究也是久在闺阁之人,对外面的事能知道多少?这样大的权柄,即便臣等愿意效忠配合,王妃她……当真担当得起吗?」 萧邃默了默,问另外三人:「你们也都是这样想的?」他看向尚未开口的李寂:「默言?」 李寂被点了名,一脸沉重地上前半步。 「兄长,王嫂背后并非寻常士族,而是相氏。」他道:「小弟以为,此事,恐不甚妥。」 他话一落地,另外三人齐齐颔首。 「好啊。」不多时,萧邃笑了一声,也不生气,反而轻松道:「那你们给本王荐一个人来。当今局势,你们谁敢站出来说,自己一定有把握,对付得明白萧逐、料理得清楚周国?」 没人说话。 他又道:「毛遂自荐也好,另荐他人也罢,但凡你们谁能言之凿凿,给我说出一个万无一失的人选来,本王便消了这份儿心思,正好也免了王妃抛头露面。」 他起身来到四人面前,一一看过去:「谁说?」 要说举荐人选并非难事,但‘万无一失’……谁敢说一句‘万无一失’? 那头,尉朝阳忖度半晌,抱拳说道:「殿下,您纵然空了这些年的记忆,但以您的英明,只消补全了过往,再来领臣等行事,想必也不是难事,您又何必……」 「不成。」萧邃想都没想,便否决道:「本王有这个自知之明。」 他都这样说了,四人哪还有什么旁的人选敢荐? 「您的意思是,」片刻,顾子珺沉声道:「非王妃莫属了?」 萧邃朝他看去,并未说话。 顾子珺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认命般的点点头。 他躬身拜道:「殿下放心,臣等领命,必当遵奉王妃所言行事,绝无悖逆。」 萧邃一笑,转眼,看向另外三人。 顾子珺先开了口,李寂等人默了默,便也都不再坚持什么了,再不放心,也随之纷纷领命,不敢有违。 合璧殿。 裴瑶卮正翻看着从萧邃那儿拿回来的卷宗,歇气喝口茶的功夫,便见轻尘拿着封信进来,脸色不似平时欢快,小心翼翼地给自己递了上来。 「怎么了?」她好奇一笑,往那信封上一看,却见其上娟秀小字,写明了是要给萧邃的,「这谁的信?怎么送到我这儿来了?」 轻尘站到她身边,嗯嗯啊啊了半天,才道:「……娘娘,这信是……是临渊刚刚快马加鞭送来的。是姜妃写给殿下的家书。」 姜妃。 裴瑶卮一愣,待一反应过来,心里便跟着别扭了一下,只是面上却分毫不显。 「既是她写给楚王殿下的,那就送去浴光殿啊!」她嗔怪地睨了眼轻尘:「你这丫头,从哪儿截下来的,就敢往我这儿送?」 轻尘扁了扁嘴,摇头道:「不是的,娘娘,是瞬雨姐姐才叫我给您拿过来的。」 「瞬雨叫你给我的?」 轻尘点点头,跟着同她道:「娘娘,您忘了么?前些日子,姜妃的兄长、尚书仆射姜轶,不是没了么……」 唔…… 裴瑶卮面露恍然,眉头不期微微一蹙。 姜轶之死,诏狱称是急病暴毙,在他身后,萧逐将他生前所牵扯的罪名按下不提,不仅给了他厚葬,还追谥其为平侯,对外给足了脸面。至于暗地里,人究竟是怎么死的,裴瑶卮虽未曾听过确实的消息,但凭借她对萧逐的了解,事实真相如何,也是不难猜的。 轻尘道:「姜妃这信,在殿下回来之前,便已经送到了。信里的意思,是想请殿下准其回京,为兄长奔丧。 第64章 瞬雨姐姐说,这信按理说确实是该交予殿下的,只是殿下如今根本不记得姜氏兄妹是谁,且姜妃是殿下妾室……她若是来京,恐怕是难以像旁人一般糊弄的,弄不好反倒坏事。 是以,瞬雨姐姐的意思是,请王妃做主,不然便直接回封信,驳了姜妃的请求,不知您意下如何?」 裴瑶卮将那信封拿在手里摆弄了片刻,并没拆开。 良久后,她摇了摇头,「不成。」 轻尘微微一愣,「那您的意思是……真要姜妃进京吗?」 旁的事也就罢了,可兄长故去,身为亲妹,却不能亲自送一程的苦…… 裴瑶卮想起那年战场上,尸骨无存的二哥,便是怎么都不忍心让其他人也体会一番那等感受。 她道:「姜氏族中原就人丁稀少,他们兄妹从小相依为命地长大,我虽不知姜氏与他哥哥感情如何,但她有为亲送葬之心,我便没有不成全的理。」说着,她将信交还给轻尘:「你去告诉瞬雨,就说我的意思,让她派人回临渊送信,叫那头里仔细挑一队戍卫,尽快护送姜氏进京。」 她说完,轻尘福身,正要领命,却听得一道声音传来,问道:「……护送谁进京?」 两人齐齐朝声源处看去,便见楚王殿下一脸悠闲,信步而来。 裴瑶卮才听了姜寂月的名字,这会儿见到他,心里便不怎么舒坦。她将轻尘打发出去做事,朝他翻了个白眼儿,也不搭理他,又顾自翻看起了卷宗。 萧邃也不恼,巴巴凑过去,左一言右一语地围在她身边捣乱。 「……夫人怎么不高兴啊?谁欺负你了,说出来,为夫好给你报仇!」 裴瑶卮推了他一把,也没推开,索性皱着脸讽刺道:「殿下太抬举我了,我还敢不高兴?再过几天,等您的如花美眷进了京,这楚王府里说不定都没我的位置了!我不说做小伏低地傍着您,倒有甩脸子使性子的心?岂非不要命了!」 手里的书卷翻得刷刷作响,裴瑶卮发完了脾气,左右却半天没个动静,她心里好奇,抬眼悄悄看去,对上他含笑的双眼,不待回神,整个人便被抱住了腰身,随即蓦地一腾空,再一看,却是已被他牢牢地抱坐在了腿上。 「啧……你怎么……」她挣了两下,没挣开,脸上别别扭扭的,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我怎么了?」他笑吟吟地问:「不喜欢我抱你?不然……咱俩换换,你抱我?」 裴瑶卮哼了一声,「想得美!」 萧邃逗了她几句,将下巴垫在她肩上,一边看她翻卷宗,一边懒洋洋地问道:「你适才说要护送谁进京来着?说来听听嘛……」 「说了呀,」她冷哼道:「你的如花美眷么!」 裴瑶卮是随口一说,她本以为,瞬雨拿着此事来请自己的主意,便是还未曾将姜寂月其人其事介绍给萧邃听。却不想,她话一说完,身后的人默了片刻,却是问她:「侧妃姜氏?」 裴瑶卮翻书的动作顿住了。 她蹙眉,问道:「你记得她?」 萧邃摇头,「瞬雨同我提过。」 裴瑶卮眉头渐渐舒展开,想着想着,正要说话,他却又问了:「你适才是在吃醋吗?」 她翻了个白眼儿,理直气壮地问:「不行么?」 「行啊,当然行啦!」萧邃先是笑,随后又有点委屈:「不过,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你是有点冤枉我了。」 裴瑶卮脱口便想问:我冤枉你什么了?可没等她说,萧邃便又说了:「瞬雨都告诉我了,姜寂月不是我自己想纳的。」 他默默看着她,眼含幽怨:「那是当年仁懿皇后亲自选了,赐给我做侧妃的人。」 「你说,我能违抗她的意思吗?」 裴瑶卮翻书的手僵在那里,所有的理直气壮似乎都在这一刻偃旗息鼓了。 她嘴里‘你你我我’了半天,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事儿要怎么说? 武耀二十一年,先帝病重弥留之际,特传谕命,令楚王北上就藩。等到五月份,萧逐登基时,萧邃早已平平安安地到临渊城安家落户去了。 第65章 尘都内外,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先帝最后,虽说将皇位传给了萧逐,但他心里,终究还是想着要保全萧邃的。此事让萧逐对萧邃的恨意接连翻了好几番,以致于在其登庸之初,恨不能把每时每刻,都用来琢磨如何除掉萧邃。 那个时候,裴瑶卮也还恨着萧邃,只是,她比萧逐要冷静许多,知道新帝登基,除了对手足下手之外,尚有许多济世慰勉之事要做——那才是真正耽误不得的事。 于是某一日,萧逐在长秋宫用晚膳时,她便与他进言,谏他暂且放一放北境那边的事,还是要将精力多放些在抚庶安民上,待人心归附之后,再想其他也不迟。 谁料,这一番话,竟就此开启了她与萧逐之间,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相处方式。 「把北境的事搁一搁?」萧逐闻言,脸色立时就冷了下来,当着宫人的面儿,半点儿余地也不留,直接就问她:「怎么,难道你是怕朕伤了他,于心不忍吗?」 这是萧逐第一次这般锋芒毕露地同她质问。 迎着他满是怀疑的眼神,有那么一刻,裴瑶卮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觉得眼前的人,是她从未见过的。 回过神来,她先将一旁侍膳的宫人都给打发了下去,随即搁了筷,不疾不徐地擦了擦嘴,最后才平静地望向他。 「我不忍什么?不忍楚王死?」 她轻轻哼笑了一声,摇摇头,耐着性子告诉他:「我是不忍你才刚登基,便将皇子时期,那十几年积攒下的好名声都给败光了。」 试想,哪个明君登位,是一件仁政不施,上来就只想着如何手足相残的呢? 可萧逐疑心即起,便似钻进了牛角尖,任凭她如何细声细语,都只觉得这是她心虚的缘故。 「呵,是么。」他漠然哼笑,移开目光,执杯饮了口酒。 桌案下头,裴瑶卮双手攥在一起,极力压制着脾气。想了想,她还是尽量好言道:「可是今日朝堂上生了什么事,叫你不开心么?」 「朝堂上能有什么事。朕是天子,满朝文武,谁敢逆朕的意思?」说着,他有意看了她一眼,饱含深意道:「终究不消停的,总是萧墙之内罢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忍,也就不是她了。 「我惹你不开心了?」她轻笑一声,眼里冰冰凉凉的,「劝你工仁政、暂止杀戮,这是我错了?」 萧逐脸上怒意一闪,一掌拍在膳桌上,霍然起身:「那也得看你是劝我不杀谁!」 「……明白了。」 半晌,她点点头,仍自坐在那里,冷静地问:「你的意思是,往后事关萧邃,我就不能说话,说话便是向着他,是不是?」 萧逐瞪着她,似乎被气着了,半天没出声。 那是裴瑶卮脑子里第一次闪过‘所托非人’四个字。 「我陪你走到这个位子上,时至今日,你反倒要来怀疑我与他不清不楚了?」 她很想问问他:既然如此,你早干嘛去了?当初又何苦找上昭业寺,非要拉着我与你合作? 可是,那时候的她,对萧逐到底还是有些期待的。 所以,她没有这样问。 她只是难得妥协一回,点着头,告诉他:「既然如此,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事关北境,我随你的意就是了。」 于是,第二天早朝之后,萧逐留了姜轶在凌云殿。及至傍晚时分,一道谕命传出——正是天子假托中宫皇后之意,将涟川伯姜轶亲妹,赐予楚王为侧妃之谕。 当时,裴瑶卮在长秋宫听到这消息,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将手边的镇纸狠狠砸了出去。 那时候,她恨的,是萧逐对自己的不信任。 而今天,面对着萧邃这似真似假的抱怨,她却是当真成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见她磨蹭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萧邃乐了,蹭着她的脖颈问:「你咿咿呀呀说什么呢?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可怜,连婚姻大事,都做不得主,只能任由那糊涂的月老乱点鸳鸯谱?」 第66章 裴瑶卮暗暗在心里嘟囔了句‘谁糊涂’,随即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道:「你就知道一定是仁懿皇后给你点的谱么?」 萧邃心头一动,「这就奇了!赐婚的圣谕上写得明明白白,不是她还能是谁?总不会,是瞬雨蒙我呢吧?」 闻言,她小心拿捏着距离,偏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萧邃被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愣。 「当朝天子是何等性情,你就半点不知道么?」她道:「明明下赐婚之谕的是他,这谕命里却偏偏要多提仁懿皇后一句,为的是什么? 怕你不够排斥姜妃?还是怕你忘了同仁懿皇后的那段孽缘?」 她这么一说,他方才后知后觉,回过这其中的味儿来。 萧逐那般多疑,当年送姜轶的妹妹来自己身边,实则也有监视之意。可他偏偏要强调一番这是裴瑶卮的意思,为什么? 过去,他火气上头,从来没多想过。 现在看来,此举却更像是示威。 ——一种多余的示威。 明明那个时候,他与裴瑶卮早已斗得你死我活了,萧逐本不该有这么做的必要才对。可他却还是如此刻意,这反而像是一种没有底气的虚张声势,哄人玩儿的罢了。 「……是这样……」他低低一喃,眼睛一下就亮了,追着问她:「是这样吗?」 「我怎么知道。」裴瑶卮转回头,翻了个白眼儿,嘟囔道:「自己琢磨去吧你……」 且说眼下临近年关,四海内外却是诸事不断,萧邃仗着失忆,直接做起了甩手掌柜,一切大小事宜,都推给了她,虽说顾子珺等人都还算配合,但这一连半个月下来,也着实将她累得不轻。 这晚,合璧殿的暖阁里,裴瑶卮将年下府中的各样账册过了遍眼,交予瞬雨下去具体安排,回头搁了笔,狠狠搓了几把脸,却也没能搓开那满脸的愁容。 萧邃歪在罗汉榻另一边,百无聊赖地翻着曲谱,瞥见她如此,便笑了起来。 「怎么了?」他往她面前凑了凑,笑嘻嘻地问:「遇到什么难缠的事了,说出来,为夫帮你琢磨琢磨。」 现而今,裴瑶卮看他一眼都直想哭。 她抽出一封奏报甩给他,「自从积——」她咳了一声,精神不少:「自从父亲去南境将你换下来之后,他那里大半个月,一直未曾与潘氏交手。朝廷下了几道圣谕去催,也都被他扛了下来。 潘氏那头,趁着这半个多月,暗中调遣亲兵,打算迂回南退。可退出去没百里,便被年州刺史领兵截了下来,彻底遏死了退路。」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疲惫地往小案上一趴,蔫蔫道:「如今潘氏那头的事算是尘埃落定,潘氏夫妇已被年州刺史收押,即日便要押解进京了。二公子那里也平安无事,只是……」 萧邃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将奏报丢开,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只是积阳郡公要有麻烦了。」 可不是么。 「身为主帅,却大半个月拒不出兵,生生叫濒临溃败的大敌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裴瑶卮皱了皱眉:「这可是给足了皇帝发落的由头。治个贻误战机之罪都是轻的!」 萧邃见她牢骚够了,方才淡淡一笑,问她:「你愁什么?」 他说:「你觉得,积阳郡公在朝堂沉浮多年,他敢这么做,就不知后头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裴瑶卮坐了起来。 「我知道啊!」她道:「战起之前,二公子便已落在了潘氏手里,此事十有八九,就是潘氏拿他的性命胁迫父亲,让他不敢擅自出兵。 再往前追,皇帝之所以让父亲去替下你,应该也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希望父亲能为潘氏所挟,好让这份儿天大的功劳既落不到你头上、也落不到相氏与秦氏头上。包括那年州刺史之所以能这么稳当地截下潘氏夫妇,估计也都是一早得了皇帝指示的缘故!」 萧邃便问:「都看得这么明白了,你还愁什么呢?」他趣道:「莫不是看着滔天功劳付诸流水,心里不值?」 第67章 她翻着白眼儿哼笑一声,跟着心绪稍稳,却是一叹。 「你可有想过,父亲——」她与萧邃对视着,眼里蕴藏着一股不可说的隐秘:「积阳郡公,为何甘心上套?」 萧邃把玩着她头发的手指微微一顿。 这时候,殿外响起了叩门声。 进来的人,竟是瞬雨。 看着时辰,裴瑶卮有点意外,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瞬雨脸上的神情颇为复杂,又似欢喜,又似发愁。 「殿下、王妃,」她两方各自一拜,随即,面对萧邃禀道:「是小王爷,小王爷回来了!」 萧运回来了。 甫一闻此,裴瑶卮远比萧邃要激动百倍,推开小案便下了地。 「小王爷?」萧邃眼里闪过一丝迷茫,想了想才问:「你说的是……运儿?」 瞬雨一瞧他这副样子便开始发愁,点点头,张了张嘴,半天才道:「殿下,小王爷才到,身上狼狈得很,奴婢已安排人带他下去沐浴了。不过小王爷从进门便嚷嚷着要见您,您看这……」 究竟见是不见? 若是不见,该如何同他解释? 可若是见…… 「呵,」萧邃不知思量起什么,蓦然一笑,玩味道:「这倒有趣,我这里还当他是六七岁大的孩子呢,晏平八年……算来,他如今也十五了,倒是不知这小子长成什么样了……」 瞬雨见他如此轻松,一时也有点摸不准他的意思。她不自觉与身边的楚王妃对视了一眼,转而朝楚王殿下试探道:「依殿下的意思,是要见小王爷了?」 萧邃挑了挑眉,半晌,微一点头。 瞬雨又问:「那关于您失去记忆的事,可要奴婢先同小王爷知会一声?」 「这个不忙。」他跳下榻来,敛衿道:「等他收拾好了,你且将他引到浴光殿去,我先见见。若是瞒得过,便先瞒着,真要是瞒不过了,再告诉他真相不迟。」 瞬雨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殿门在瞬雨身后阖上,裴瑶卮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萧邃,忽然说道:「你倒是很信得过萧运?」 他嘴角一勾,直接问道:「你想说什么?」 她摊了摊手,悠悠道:「如你所言,他在你眼里,还是个黄口不知事的小儿。一元先生、顾子珺、李默言、尉朝阳、瞬雨,再加上我,你失忆之事,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这几个人知道。」她说着,抱臂朝他凑近一步,目色深深,满是质疑:「兹事体大,我倒没见过,有谁会这般信任一个‘小孩子’的。」 除非,他记忆里的萧运,并非是小孩子。 萧邃镇定地与她对视着,忽地,面上晕开一抹浅笑,甚为赞同地点了下头。 「是呢。」他道:「我也没见过,有谁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如此挂心的。」 裴瑶卮当即一噎。 有些事,自己没法解释,是以另一些事,便不能再坚持管对方要解释。 她暗自啐了一句,直叹糟心。 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半天,还是萧邃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他道:「他是我弟弟,我自己一手带大的,我当然放心。」 裴瑶卮很想问一句:即使不记得也放心?可心念借坡下驴,出口的话,却成了:「他是你弟弟,我是长嫂,长嫂如母,我当然挂心。」 萧邃摇头轻笑两声,在她头顶轻轻一拍,「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话毕,转身便要走。 可一步未踏,却被人勾住了衣袖。 他回头,从她的手看到她的脸,笑问:「……怎么?」 「我能见见他吗?」她声音小了些,恳求之意明显,看着竟有一分可怜:「我不露面,你给我留个窗缝,我就在殿外偷偷看一眼就成。」 她还记得瞬雨刚刚说的,萧运身上很是狼狈。至于这‘狼狈’二字该如何解释、他在潘氏手里这些日子,究竟有否受伤,她非亲眼得见,不能放心。 第68章 「今天太晚了。」他抚了抚她的脸颊,到底还是没答应:「你听话,早些安置,明个儿我让他来给你请安。」 他都这么说了,裴瑶卮再不情愿,也只得点头,目送他离开了合璧殿。 萧运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时,发梢还是湿漉漉的。 瞬雨一早候在外堂,这会儿迎上前来,给他理了理衣襟,复又将他上下一打量,方才颔首道:「嗯,这才有个人样了,才在府门前,我还当是山里蹦出来的猴子,上门来讨果子吃呢!」 「姐姐几时见过我这么俊的猴子?那还不成精了!」 两人说笑几句,萧运便急着要去见萧邃。瞬雨接过丫鬟奉上来的玄狐大氅给他系严实了,道:「殿下在浴光殿等着呢。外头天寒,你又才经了热水,仔细些捂好了,若叫我发现你贪凉,可没好果子吃!」 萧运咿咿吖吖地应着,拖着瞬雨的胳膊,只叫她快些前方带路。 往浴光殿去的路上,他一个劲儿偷偷摸摸地左顾右盼,也不知在搜寻什么,瞬雨不经意瞥见了一眼,随口问了一句,不想,倒将他给问住了。 「哟,真新鲜,咱们小王爷还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呢?」她趣道:「我倒真好奇了,你这究竟是找什么呢?」 「嘶……也没找什么,就是……」萧运抓了抓头,磨蹭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同瞬雨打探道:「姐姐,那丫头呢?还跟在那位新主子身边伺候着么?」 瞬雨心头一亮,嘴角勾起一道讳莫如深的笑意。 「什么‘那丫头’?哪个丫头?」她道:「人家比你还大一岁呢,说了多少年了?你该叫声‘姐姐’才是!」 她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调笑,堪堪一瞥,便将萧运臊了个红脸,转过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不过目光移开了,嘴里却一时没消闲下来,他哼了一声,忿忿地抱怨:「那丫头如今年岁大了,心思也藏不住了,都会勾搭野男人了……还好意思当人姐姐呢,真不羞!」 说这番话时,他的声音莫名小下去许多,瞬雨只听得最后那‘真不羞’几个字,忍不住无奈笑道:「你这嘀咕什么呢?这相距十万八千里的,她又是何时惹着你了?」 他脑中闪过不久之前,疏凡郡外,破庙中的某一幕,目色霎时黯了许多。 「罢了罢了,」他到底还是摆摆手,只说:「没什么。」 转眼,已至浴光殿。 瞬雨将人领进去,便默默退了出去。萧运年余未见萧邃,进门才一个照面,他那一双眼睛,便瞪得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上几分,嘴里喊着‘哥’,直个便往萧邃身上撞去。 这一下撞来,被撞的人没怎么着,倒是萧运自己,肩头一痛,再看时,雪白的衣衫上,便徐徐晕开了一小片血迹。 萧邃被那红色刺了眼,原本脸上还有几分悦然,这会儿也全没了。他近前一步,扯开萧运的衣襟,露出半拉膀子,就见他左肩上躺着深深一道口子,瞧那伤口的模样,应该是有些时日的剑伤了。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谁干的?」 「哦,没事儿!」萧运自己不以为意,掏出帕子就要往肩上按,被萧邃一下拍开了手。 他便同兄长解释:「之前同潘整的人动手,蹭破点皮,还没好全,才刚不小心又给撞裂了……」他没心没肺道:「哎呀哥,不是什么大事,等我回去管一元先生讨点药擦擦,转天就好啦!」 「好你个鬼!」 萧邃在他头顶捶了一下,回身进内室翻出了药箱,便薅着他去暖阁上药。 「身上还有哪儿伤重了?」他一边给萧运缠绷带,一边抬首,满含警告地睨了他一眼:「说实话,别逼我扒了你。」 数九寒天,浴光殿温暖如春,萧运却生生打了个寒颤。 「胳膊上还有几道口子,腿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剩下……大概就没什么了……」 为着这一身伤,萧邃这一晚上都没给萧运一个好脸。 「你离开家之前,我是怎么说的?」半个时辰后,萧邃合上药箱,起身时在他后脑勺上狠狠撸了一把,「不准惹祸,不准往龙潭虎穴里钻,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 第69章 萧运一听,立时理直气壮地回:「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分明是姓潘的绑的我!我是受害者好不好?怎么到您嘴里,倒成我是惹祸的那个了?没天理么!」 萧邃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就坐在他对面,含着满眼的冰碴子,无声地看着他。 萧运的气焰一点点弱下去,没一会儿,便缴械投降了。 「哥……」他苦着脸,「哎呀,好了好了!我承认还不行么,你别这么看着我行不行?怪瘆人的……」 炉子上,新茶煎好了。 萧邃不急不缓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要认就好好认。」一道眼风朝对面瞥去,稍纵即逝,「但凡有一桩不清不楚的,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临渊了。」 萧运扁了扁嘴,自觉地揪起耳朵,蹲在罗汉榻上,开始坦白。 「最开始吧,我其实真没想怎么着。」 萧运扪心自问,虽说,在刚刚离家之时,自己确实动过暗中去找潘家人报仇的心思,但若非后来潘整上赶子往自己身边靠,他十有八九,也只是想想罢了,并不会动真格的。 「潘整有把柄落在温怜手里,潘家要干事,他怕温怜背后给他使绊子,于是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呗。」他道:「哥,那你说,他都对我下手了,我躲不过,自保也算错么?」 「狐狸不露尾巴,猎人倒能寻得着它的踪迹?」萧邃说着,颔首哼笑,「嗯,如此看来,终究还是狐狸自己的道行不够,只可家里蹲,万万不能往外放啊!」 萧运被他两句话说得哑口无言,干巴巴地瘪了瘪嘴,愈发垂头丧气了。 「好么……我承认,」半天,他闷闷认道:「起先是我自己坐不住,往他身边凑了凑,叫他发现了我的行踪,不小心给了他一个向我下手的机会。」 萧邃冷笑:「‘不小心’?」 「故意!」萧运皱着脸,明明怂的不行,却还要故作强硬:「故意行了吧?」他说着,不免又自辩起来:「但是哥,这事你得这么想,我虽说往他跟前露了露脸,可我也没想做什么啊!姓潘的但凡没动歪心眼,难道我还能把自己捆了送到他眼前去么?」 萧邃耐着性子点了点头,慢声道:「嗯,正因为是潘整绑了你,你是受害者——受害者怎么会有错呢?」他眸光一抬,冷哼道:「你当把着这一点,我就不舍得收拾你了?」 「那你要收拾就收拾么……」萧运叹了口气,偷眼看了看他,低声嘟囔道:「反正,我是个没用的人,到了还是叫潘整给跑了,就是哥你不收拾我,我自己都没脸活了……」 嗯,萧邃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道,这大概是这小子打从进门开始,说过最真心的一句话了。 他顿了顿,取了只茶盏来,慢悠悠斟满了茶,纡尊降贵地朝前一抬手臂。 萧运瞥到这一幕,眼中立时一亮,笑嘻嘻地从榻上蹦下来,赶忙凑到他身边,接过茶来小心捧着。 「仔细说说。」片刻,萧邃道。 接着,萧运便将当时文夫人设计潘整出逃之事、以及之后在疏凡郡外破庙中,自己大杀四方的种种,事无巨细,皆与萧邃说了。 「咳!真是该死!」说到最后,他忿忿一跺脚,道:「明明最后关头,潘整左右死绝,他本人也已受制于我剑下了,只要我那一剑刺出去,今儿我就能拿他的首级去给兄长上坟了!可偏偏——」 「偏偏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生生叫他给跑了!」 现在想起来,萧运除了不甘心,还有疑惑。 那晚,就在他朝潘整心口刺出那一剑时,他敏锐地注意到了潘整意图反扑的小动作,心头还足有把握能将他这点子困兽之斗化解,谁料,潘整的自救不算什么,关键之际,头顶残破不堪的瓦片忽地被人冲出一个大洞,紧接着,神兵天降似的,四名黑衣人从头顶罩下来,也不恋战,劫了潘整便走。 萧运之前同陈荀等人动手,早已力有不逮,乍逢此事,与来人过了几招,拼尽一身血气,却是无论如何都挡不住他们的去路了。 萧邃听罢,沉默半晌,问道:「往哪儿跑了?」 第70章 「说不好。」萧运摇头道:「我追出细查了许久,都没发现半点痕迹。」 「救他的人呢,可知是何来历?」 萧运眼色愈深,仍是摇头。 萧邃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默默转动起茶盏来。 能是谁? 总不会是文夫人谨慎至此,暗中另安排了人随行护着潘整。若然如此,恐怕早在萧运同陈荀之流动手时,后头那几个人便已经站出来加入战局了。 可若不是潘家的人,谁还能这样及时?又是谁,会出这个手,去救潘整? 为什么要救潘整? 潘氏倾颓已在眼前,潘整还有什么价值? 萧邃心里的问题有许多。 「哥,你别担心。」 忽然,他听到自己身旁传来少年沉定的声音,转头看去时,便见萧运目光坚韧,透着股执着的冷意,颔首告诉他:「我会杀了他。」 顿了顿,少年又补充道:「很快。」 萧邃心头一恍,神情没有变化,可暗地里,他却有些害怕。 ——并非害怕萧运,而是怕…… 他往旁边的凳子上一指,萧运会意,坐了下来。 「我担不担心,不在潘整死不死。」萧邃看着他,眼神又深又重,数年如一日,含着老父亲一般的忧愁:「运儿,你要听话。」 萧邃从不是一个信奉以德报怨的人。 从萧还死讯传来的那一刻,萧逐、潘整,所有与萧还之死有关的人,便都被他列在了必死名册里。或早或晚,总要让这些人血债血偿。 可他从不愿意沾上这血的人是萧运。 ——这个他亲手带大、既当作弟弟又当作儿子的人。 可萧运自己却又不是这么想的。 正如萧邃对他怀有如兄如父的责任,他自认为自己对枉死的兄长,也怀揣着一份责任——这份责任,如此沉重,非以仇敌之血相报,不能周全。 于是便有了一条死路。 萧运总是不愿意违背萧邃的,但在这件事上,他从不敢给他任何许诺,一旦谈及,便立时转头回避,这一次自也不例外。 「对了哥!」不多时,他仿佛忽然想起什么,眉飞色舞地一转话锋,热络道:「我这今天刚来,天色太晚了,也没机会见一见那位新嫂子!」他凑过去问:「她人怎么样?你喜不喜欢?……还有——!」 他声音小了些,带着些讳莫如深:「她长得,真的很像她么?」 萧邃淡淡斜了他一眼,慢悠悠问:「像谁?」 「她呀!」萧运急了,却还不肯指名道姓:「就那谁么!」 他有点不明白哥哥这是什么意思。相蘅相蘅,盛名之下,她还能像谁? 萧邃明知他这会儿提起这话为的是什么,但思及裴瑶卮,他却也未曾戳破他的心思。 从当初萧运失踪,到今日他乍然归回,裴瑶卮几乎就没掩饰过对萧还这个弟弟的关心在意。这他是知道的。但,萧运呢? 他默默看了萧运片刻,直将他看得有些发毛,这才开口道:「运儿,哥一直没问过你,你……」 萧运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他问:「你恨裴瑶卮吗?」 话音落地,萧运怔怔地与他对视了很久。 很久。 他在萧邃身边长了这么多年,几乎没听过他在自己面前提及这个名字。是以,久而久之,他便也同所有人一样,觉得哥哥对她,应该是恨之入骨的。 裴瑶卮。 这三个字,从不是他不愿宣之于口的,他只是觉得,哥哥不会喜欢听,所以,天长地久,他便也不提。 很久之后,萧运摇了摇头,回过神,又轻声说了一句:「不恨。」 萧邃看得出来,他说这句话时,心里不安。 这不安的来源是什么呢? 他看着萧运偷看自己的眼神,瞬间便明白了。 明白之后,他就笑了。 第71章 他伸手在萧运头上揉了一把,告诉他:「我也不恨她。」 「我爱她。」 所以,你也可以提她——她的名字、她的一切,不必不安,不必害怕。 萧运张大了嘴巴,手里的茶盏差点摔到地上。他看着萧邃,一时有点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做梦,还是他在做梦。 「哥,你说什么呢……」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道:「你不是……你什么时候……你……」 你爱的不是潘恬吗? 你什么时候又移情别恋了? 你…… 怎么不恨她了? 萧运觉得自己出门耍了一趟,非但杀人未遂,连脑子都钝了。 萧邃没管他这些疑惑,只是再一次同他确认道:「阿还的事、所有的事,你一点都不恨她?」 萧运摇了摇头。 他想,自己应该恨裴瑶卮么?大概乍一看,恨也是有道理的。可细细辨去,却又全都禁不起推敲。 「这事儿怎么说呢……」他抓了抓头,坐下来,想了半天,才道:「其实先帝末年时,我还年轻,挺多事儿都不大清楚,也无所谓恨与不恨的。 废太子的时候,我倒是知道。那时候,我听下人嚼闲话,说她与秦王沆瀣一气,夺走了您的太子之位。亲疏内外我清楚啊!所以乍一听此事,我挺生气,过后还同兄长抱怨,说她讨厌。但是兄长却跟我说,此事里,个人自有立场,只能论胜败,不能谈对错。 他让我不要怪她,他说她很可怜,当时我不大明白,可也不敢瞎说了。等再长大些,知道的事更多了,我也就明白兄长的意思了。 ……哥,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你当年悔婚的事儿,办的是真不地道,若我是她,我也得跟你斗个你死我活,这还真怪不得人家不堪受辱。」 听到这里,萧邃笑了笑,萧运若看得再仔细些,大概就能看出他这笑里隐藏着的苦意了。 顿了顿,他接着道:「兄长死的那年……那事儿就更明白了。潘整进谗、萧逐斩草,她是想救人的那个,可最后,她却只救下了我。」 叹了口气,将心神一敛,他告诉萧邃:「哥,我虽不知你为何会突然说那些话,但……若然你担心我容不下她,那却大可不必。 兄长不是她害的,但我这条命是她救的。我心里明白,也很感激她。只是遗憾……」 遗憾那人,早已是作了古的先皇后。 萧运这番话说完,萧邃心里便也跟着安定了下来。 「既然如此,那明日便去见见她。」说着,他警醒道:「乖一些,别惹她生气。」 萧运一时有点发懵,没明白他的意思。 「去见她?」他问:「去皇陵么?」 萧邃摇头。 「去合璧殿。」他道:「相蘅,就是裴瑶卮。」 过了子夜,已是新的一天了。 萧邃三言两语地解释清楚了楚王妃的身份,可等萧运彻底明白过来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之后,他一度觉得,他哥疯了。 他在屋内来回踱了数圈,复又扶着桌案重新坐下来,眼中写满了质疑与迷茫。 「哥,就算我是戴罪之人,你也不能这么忽悠我吧?」他五官纠结得紧,光是说出这话,都觉是无稽之谈:「这……什么借尸还魂、再世重生,这根本就是话本里才有的事嘛!」 「其实不是。」萧邃道:「只因你从小是在我身边长大的,过去我不沾这些,才让你也觉得这些都是荒唐之言。」 可实际上呢? 出了楚王府,上到宫廷侯门,下到百姓人家,哪间屋子里翻不出几本神怪之书?这玄门术数之学,从大梁到周国,数百年间,早已成了国学般的存在。 萧运皱着眉,半天,抬眼问他:「那现在你又信了?」 萧邃沉默了片刻。 温怜的影子忽地浮现在脑海中,他想:自己真是现在才信的么? 「我一直都信。」许久后,他沉声道:「只是不爱碰这些东西罢了。」 第72章 顿了顿,他不忘郑重地嘱咐萧运:「你也不能碰。」 萧运迷茫地点了点头,不多时,又开始摇头。 「……我还是不敢信。」他问:「哥,你怎么就能确定她一定是裴瑶卮?有何证据?」 证据么…… 旧时的字迹,刻意的伪装,与温怜‘一见如故’的交情,甚至还有她对萧运的格外在意。 当迷雾拨开之后,他再回想之前种种,许多过去毫不起眼的细节,如今也都成了拼凑真相的蛛丝马迹。只是,真要说什么确凿的证据,除了那张字条之外,他却也拿不出别的了。 「娄箴还没回来,更多的事,我也还不清楚。」他道:「可她就是裴瑶卮,这是毋庸置疑的。」 萧运定定地望着他,片刻,沉沉叹出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从这位天一样的兄长脸上,看到了感情用事地执拗。 这种情绪让他更像一个凡人了,可却也极有可能,会将他拖进危险之中。 「那她呢?」他问:「她自己是怎么解释的?」 闻言,萧邃脸色一松,看向他,随口道:「哦,说起这个,从南境回来之后,我就失忆了,武耀十九年往后的事都不记得了,也便没来得及与她戳破这层窗户纸。」 萧运眨了下眼。 「至于你——」萧邃摸了摸下巴,打量着他,「你是想知道我失忆,还是不想知道我失忆?」 萧运安静了好一会儿,侧身过去,接连喝了好几盏热茶,这才重新看向他,诚恳发问:「……那您失忆了么?」 对面的人极轻地一挑眉,「你说呢?」 萧运又灌了一盏茶。 这一晚上,他都快把头顶给抓秃了,「那我能问问,您图什么吗?」 萧邃双手搭在膝前,比起萧运的烦躁,他实在显得有些过于悠闲了。 他施施然告诉萧运:「因对当今局势一无所知,故如今,府中诸般政务,我已悉数交由她处置了。」 萧运一愣,跟着脑子一转,立时就明白了。 可明白之后,他却再度发起了愣,盯着兄长看了良久,目光愈发复杂起来。 「哥,你这么喜欢她?这么相信她?」他说不清自己此刻是疑惑更多,还是感慨更多,只觉:「我看你还真是失忆了——只是不偏不倚,堪堪将与她斗得你死我活的那些年给忘了!」 萧邃对他的质疑丝毫不以为意,端着副‘你不懂’的神态睨了他一眼,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自得其乐的欢喜。 萧运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或许也是见过的,在很久很久之前,在自己尚不记事之时。 就这么一瞬间,他心里的质疑都被压了下去。他想,若是哥哥总能这么欢喜,那还魂再世,就还魂再世吧。 「哥,你真奇怪。」好一会儿,他唏嘘道:「这几年,所有人都以为你喜欢的是潘恬呢……」 话音未落,便被萧邃干脆地否决了。 「不是。」他说:「我心上之人,从来都是裴瑶卮。只是过去,我并不觉得自己还有将这份‘喜欢’,摆在太阳底下的机会。」 「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回来了。 自己还有什么敢不承认的呢? 这一晚上,萧运与萧邃一直聊到近五更天,方才在偏殿小睡了片刻。一大早,瞬雨过来请安侍奉,偷偷问了萧邃,萧邃便告诉她,昨晚自己成功地蒙骗住了萧运,那小子并不知道自己失忆的事,叫她也警醒点,千万别说漏了。 瞬雨自觉身扛重任,严肃地应了,没发现自己转身之际,主子脸上流露出的那抹浅笑。 日上三竿时,萧运起身,洗漱过后简单用了几口早膳,便同下人打听清楚了合璧殿的方向,提步而去。 合璧殿乃是王妃正殿,与浴光殿同处于王府中轴线上,一前一后,间隔近得很。然而萧运从浴光殿出来,愣是特地拐了个大弯儿,将百步的距离拉长到了千步,舍近求远。 第73章 路上经过一条小径,两边遍植红梅,正是开得最烈的时候。那耀眼夺目的红,无端端叫他神思恍惚,蓦地,就想到了晏平二年,岐王府中那一晚—— 一样是隆冬,一样,是满眼的红。不同的是,那晚撞进他眼里的,不是锦绣缤纷的红梅,而是……血。 岐王府中,忠仆的血、死士的血,所有效忠于兄长萧还、意图在刺客手中抢下他这条命的人的血。 还有,那个女子的血。 「……小公子,小公子,老奴无能,怕是护不住您了!您藏好了,千万别出声!若能逃过这一劫,您便去北境,去找楚王殿下!若是不能……」 漆黑的夜,屋外是漫天的飞雪、漫天的血。 寝殿四周围都是厮杀声,冲是冲不出去的。老管家用那双枯老颤抖的手,将九岁的他塞进床下的暗格里。借着外头的光亮,萧运能看到他眼里有不甘的、凄绝的光,那样坚韧,恍然间,他想到了前些日子兄长刚刚教过自己的一个成语——玉石俱焚。 老管家将目光从殿外的方向收回来,落到他身上的一刹那,却又霍然脆弱了下来。 小主子啊!他想,这就是岐王府最后的一条血脉了,自己受恩于老王爷,难道连这最后的一位小主子,也护不住了么? 真的护不住了么? 真的…… 忽地,他脸上一痒,垂首看去,却是小主子举着一双白嫩嫩的爪子拽住了他花白的胡须。 「管家,你说,若是不能——」萧运睁着那双像极了萧还的眼睛,不解地问他:「若是不能,怎么样?」 老管家仰头,狠狠一闭眼。 他摸到地上的刀,紧紧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却温柔地抚在小主子的头上。 「若是不能,小公子也不要怕。」他说:「若是不能,便是咱们岐王府上上下下,都在那头团圆罢了,公子,不要怕……」 萧运不大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究竟怕是不怕了。 他只记得老管家说完这一句,便合上暗格,将他独自一人留在了那狭小且黑暗的暗格中。 他能听到外头嘈杂而纷乱的声音,伴随着嘶吼、痛呼,不知过了多久,这些声音又渐渐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脚步声。 他很想推开暗格,探出头去看看,可老管家却说了,叫他藏好,无论如何,不许出来。 暗格被人掀开时,他等得无聊,都快睡过去了。 「管家!你——」 稚嫩的童音戛然而止,就着火把的光亮,萧运看清了掀开暗格之人的脸——那是一张凶巴巴的脸,脸上有很丑的疤,还有红红的血。 萧运有点不高兴,可还没等到他发脾气,眼前这凶巴巴的人却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 那人伸手拎着他的后襟,将他从暗格里提溜了出来。 「哈哈哈——!岐王府的小公子落到老子手里了!待老子一刀下去,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便都是老子的了!」 这人的声音也不好听,萧运被他薅得难受,玉雪可爱的小脸儿皱成一团,在空中踢了踢腿,嘴里喊道:「大个子!快把我放下来!我不要同你玩!管家!管家在哪!我要找管家!我要找哥哥!」 他越喊越急,小脑袋瓜也糊涂了起来——忘记之前,管家已告诉过他了,他的哥哥、岐王殿下萧还,再也不会回来了。 「找谁?找哥哥?」那大汉的笑声愈发大了,四周围的人,也都跟着哄笑起来。 「小公子呀!你放心,老子今儿过来,就是奉了命送你去见你哥哥的!至于管家——」 大汉说着,想了想,就着这副姿势,将他拎出了门外。 小公子被千尊万贵地养到如今,这还是第一次,被人从空中生生扔到地上。 萧运喊了两声‘哎哟’,揉着手臂,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 雪花被寒风送到他的衣襟里,叫他打起了寒颤。 一柄湿漉漉的大刀抵到他脖颈边上,徐徐带着他转头—— 第74章 那大汉笑吟吟地说:「小公子,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里哪一位是你的管家啊?」 那是萧运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死人。 满地的死人,满地的红。他眨了眨眼,一个个看过去,一时没寻见老管家的影子,可入目的每一个人,他却几乎全都认得。 有不会笑的戍卫长,有桂花糕做得最好吃的丫鬟小姐姐,还有兄长去岁刚找来跟在自己身边,陪着自己读书习武的小随从。 萧运想数一数地上一共有多少人,可来回数了好几遍,却都数乱了、数杂了,他强撑着站起来,懊恼地跺了跺脚,开始同自己生气。 「唉……」 院门外头,直等厮杀声停了,方才姗姗来迟的莞郡公世子潘整,将小公子任性闹脾气的一幕收入眼中,懒怠怠一笑,拢紧了手炉,顿觉有些乏味。 「岐王府无人呐……」 他叹得真心实意,却未曾注意到身边同来的暗卫司统领黎白,此刻眼里却浮现出了一丝不甚赞同的意思。 黎白扶着剑,蹙着眉,从一地死尸一路望到了萧运身上,他想问一问潘整:没看到么?在看见了这些尸体之后,那孩子便不再哭了。 也是直到这一刻,黎白方才觉得,陛下这道斩草除根的密令,大概还是真没下错的。 收回思绪,他默默隐下一叹,侧身让道:「潘世子,请。」 潘整回礼一笑,率先走进庭中。 暗卫司那群穿着官衣的‘刺客’见了他二人,纷纷收敛神色,恭肃行礼。萧运也朝他们俩看过去。他好像忽然不生气了,看着人的目光安静极了,仿佛正在一笔一划的,将他们俩的脸刻进心底。 潘整不经意对上他的眼神,忽而一愣。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以为自己看见萧还了。 「呵……」回过神来,潘整自嘲一笑,摇了摇头,心头直觉自己糊涂。 他走上前,在萧运面前蹲了下来,对他被泪与血沾湿了的脸蛋不甚满意,伸出手去,给他擦干净了。 「啧……脏猫似的,真不讨人喜欢!」他语带责难,十足像个管教弟弟的兄长,挣扎了片刻,又忍痛割爱,将热乎乎的手炉塞给了他。 萧运将那手炉捧着,也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看着他。 潘整站起来,迎着他的目光蹙了蹙眉,半晌,忍不住将他扯到身边,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那头,黎白朝手下问道:「都料理明白了?」 之前擒住萧运那大汉上前回禀,先是应了声是,随即便道:「大人,如今岐王府上上下下就只剩了这么一个小崽子!您看……」 黎白尚未说话,一旁,便传来潘整的一声轻笑。 「有什么好看的。」他一只手扶在萧运肩上,另一只手还遮着他的眼睛,可嘴里却浑不在意地与黎白问道:「黎大人,是你动手,还是我来?」 黎白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荒谬。 他再度看了眼萧运,眉头极轻地一蹙,正要说一句‘劳烦世子’,这时,外头却传来了重兵重甲疾步而来的声音。 乍闻此声,潘整脸上的轻松之意顿时淡去,在黎白等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他便已敏捷地拔出了腰刀,挥手就要朝萧运砍去—— 暗夜里,一支弩箭劈空射来,生生打歪了他的刀锋。 潘整眼中瞬时集聚起一股冷厉。他朝弩箭射来的方向看去,刚一转头,便见一道鬼魅般的影子正朝自己窜来,在他还来不及运气还手时,便将他的身前的孩子裹挟走了。 这时候,宫监尖利的声音渐行渐近,喊得是:「皇后娘娘驾到——!」 果然。 潘整眉目一沉,一旁的黎白脸色也瞬间变了。 裴瑶卮一袭凤袍,盛装而来,身后跟着长秋宫亲卫,身边,则站着抱着萧运的相婴。 潘整的目光在相婴身上一停,唇边噙着饱含深意的笑:「天子近旁,如此‘忠心’的羽林卫可是不多了!相世子当真是少年英雄,潘整自愧不如!」 第75章 说完,他方才与黎白一起,对不期而至的当朝皇后抱拳行礼:「臣等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长乐未央……」 相婴将萧运放在地上,牵着他的手,脸上无悲无喜,丝毫不为潘整之言所动。裴瑶卮身后,已有随行的宫监摆上了太师椅,任她落座。 「二位爱卿免礼。」 她神色悠然,看似成竹在胸,仿佛全然未将面前这一地死尸看在眼里。 「娘娘,天寒地冻,此处非您能久留之地,还是请娘娘起驾回宫罢!莫让陛下不安心!」黎白的语气暗藏提点,每个字都落得极重,一门心思的,只想将眼前这‘瘟神’给送走。 裴瑶卮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潘整,最后,则将目光定在了萧运身上。 萧运也看着她。 他觉得,裴姐姐好像没有以前好看了——又或者说,她今天笑得实在太难看了。 裴瑶卮朝他招招手,三四步的距离,相婴愣是一步不差地将他带到了她眼前。 「运儿……」她见萧运手里还碰着个手炉,不觉一愣,「这是谁给运儿拢的呀?」 萧运慢腾腾转过身,朝潘整一指。 裴瑶卮默了默,没再说什么。她不顾周围人的劝说,将自己身上的银狐大氅解下来,裹紧了萧运。 「这是长初哥哥,」她把相婴叫过来,给萧运引见了一下,说道:「运儿乖,跟哥哥去外头玩一会儿,等姐姐忙完了这头的事儿,便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萧运睁着双大眼睛看着她,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他从大氅里探出一只爪子来,轻轻地扯了扯裴瑶卮的衣袖,「裴姐姐,管家是不是同兄长一样,都不会再回来了?」 裴瑶卮缓缓深吸了一口气。 她左右看了一圈,并未发现老管家的尸身,可眼前这景象,却也实在不需要多问什么。 「管家放心不下你兄长,过去侍奉他了。」她笑得还是很难看,轻轻揉了揉萧运被冻红了的耳朵,跟着道:「运儿是大孩子了,比兄长懂事、也比兄长听话,最让人安心了,是不是?」 萧运默默看了她半天,忽然踮起了脚,朝她凑近。 裴瑶卮见此,弯腰凑过来,便听他像模像样地在自己耳边说道:「裴姐姐,我不是孩子了,我都知道的。」 他说:「兄长不会回来,是因为他死了。 管家也死了。 给我暖手的那个人——他也想要我死的,是不是?」 她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语塞许久,试了两回,方才发出声音。 「他说了不算。」她声色微哑,语气却很温柔:「姐姐说了算。」 话音落地,她抬头,朝潘整看去。 她对萧运说:「姐姐让你活着,谁都别想让你死。」 相婴带着萧运出了庭院,黎白虽未阻拦,却立时使了个眼色,叫人紧紧跟着。 裴瑶卮漠然一笑,对此并不当回事。 随行的宫监不知从哪儿又弄来了一条大氅,急着给她披上了。那头,潘整打量着她,悠悠启口:「没有圣谕,自然是皇后娘娘怎么说、便怎么算。」他目光一凛,接着道:「可天子密令在前,即便是娘娘想留人,怕也是蚍蜉撼大树罢?」 「不是蚍蜉撼大树,」她浅浅笑着,缓缓告诉潘整:「是玉石俱焚。」 黎白脸色骤变。 她接着道:「萧运的命在这儿,本宫的命也在这儿,你们两个,从此刻起,要么一个不杀,要杀,就必得是两条性命。二位爱卿掂量好了,本宫等着你们的答案。」 这个答案,在黎白这里是想都不用想的——皇后是个什么刚烈性子,他不是没见过,那她的命去赌? 反正,黎白是不敢。 可一旁,潘整犹豫片刻,却是从容一笑。 「皇后娘娘知道微臣的答案。」他近前一步,看着她的眼睛,胸有成竹道:「您还有业成公主,您不会舍得的。」 「是么。」裴瑶卮淡然一笑,问:「你有几成把握,我不舍得?」 第76章 潘整许久未语。 裴瑶卮徐徐起身,朝他走近了,忽而想起什么一般,放轻声音问道:「潘世子,潘氏要送女入宫了吧。」 这不是问话。 潘整心头一动,倒也无意遮掩,只道:「皇后娘娘心明眼亮。」 裴瑶卮颔首一笑,权当受了他这句称赞。 顿了顿,她带了点可恨的疑惑,问他:「世子以为皇上待本宫如何?」 潘整笑了笑,「娘娘宠冠后宫,无人能及。」 裴瑶卮状似认同地点了点头,「岐王枉死,皇上待本宫有愧,后宫女子想从我这儿分宠,之前难如登天,往后,只会更难。」说着,她定定地看向他,道:「不过,世子有机会,给你妹妹挣一个好前程——就看你眼下要如何做了。」 潘整眼神一深。 她问:「你是要赌上一把,杀了萧运、也间接逼死本宫,让皇上雷霆震怒,念着我这个死人,往后疏远潘氏、甚至发落潘氏? 还是要卖我一个人情,让我将人带走,静待我自掘坟墓?」 这回,潘整沉默了很久。 并非这个决定难做,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人…… 从萧还死后,她身上有什么地方,就彻底变了。 「……娘娘想得好明白啊!」他叹。 裴瑶卮极轻的一笑:「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你只会比我更明白。」 潘整确实明白。 「皇后娘娘以性命相要挟,臣等顾念娘娘凤体,不敢擅动。这就回宫,与陛下复命。」他后退三步,躬身行大礼:「恭送皇后娘娘!」 那天晚上,裴瑶卮命亲卫强行破开了尘都城门,握着萧运的手,一步步带他离开了京华。 从那时至今,近七年光景,这还是萧运第一次回来。 眼前一朵红梅倏然飘落,正好坠进了树根下的一小堆积雪里。 他稍稍一站脚,将拢未拢的思绪,蓦地又被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给打散了。 ——是了,那一夜天际盛雪不绝,地上原该是满满的白,可非但岐王府的雪被染红了,裴瑶卮脚下的雪,不知何时,也默默的红了。 「姐姐,」走到尘都城外时,他扯了扯裴瑶卮的手,仰着头问她:「你受伤了吗?」 裴瑶卮四下张望着,不知在搜寻着什么,闻言,不过随口问了句:「……什么?」 萧运苦着脸,一副担忧的样子:「你的脚印是红色的。」他说着,往地下一指,仰头再次问道:「姐姐,你是不是受伤了?」 这下子,裴瑶卮彻底站停了。 身侧,相婴低头一看,面上神色骤变,「娘娘……」 她原地站了有一会儿,无论萧运怎么扯她的手、怎么翻来覆去地问她究竟有否受伤,她都跟听不见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娘娘,您不能再走了!您得立刻回京传太医!」 相婴将萧运拉到自己身边,沉着声音,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一字一句地对她道:「把小公子交给臣,臣会以性命相护,您回京,现在就回去!」 萧运看见裴瑶卮回过神来,笑了一下。 那时候,只有九岁的他不明白,为何有人会笑得那般轻松,又那般悲伤。 他听见裴瑶卮对相婴说:「今日要你跟来已是万不得已。长初,你不能叫我对不起相氏。」 这话之后,相婴脸色又难看了许多——他固执地看着她,既不愿意任由她前行,亦无法说出任何反驳她的话。 裴瑶卮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了抚小腹,随即,却又紧握成拳,垂在了身侧。 她拍了拍萧运的头顶,笑着问他:「运儿啊,还记不记得楚王哥哥?」 萧运想了一下,歪着头反问:「太子哥哥?」 裴瑶卮神色一顿。 「……对。」她点了点头,随后又道:「不过他现在是楚王了。你要记住。」 「我记得的。」他圆乎乎的小脸上泛起伶俐的笑意,「兄长最喜欢太子哥哥,我也喜欢太子哥哥!」 第77章 裴瑶卮似乎有点无奈,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再次纠正他的称呼。 可萧运猛地想起一件事,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了。 他说:「管家说,若是我能逃过一劫,便叫我去北境寻太子哥哥。」 他睁着大眼睛,满是天真地问她:「裴姐姐,我逃过一劫了么?」 她嘴唇有些发颤,半天才艰难地‘嗯’了一声,「运儿以后都会平平安安的,无灾无劫。」 萧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小大人似的,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候,随着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一道脆朗的男声也跟着传来:「主子!」 裴瑶卮看到来人,瞬间松了口气。 夜色里,一匹黑马停在她跟前不远处,马上的人翻身跃下,快步而来,至她面前,抱拳跪地,再次唤了声:「主子!」 裴瑶卮叫他起身,而后将萧运拉上前来。 「我把他交给你了。」 她说:「这一路上,你要拿他当我裴氏之子一般效忠、一般护佑。」 「步非,平平安安地,把他给我送到临渊城、送到萧邃手里。」 步非没有二话,领命道:「属下领命,主子放心!」 裴瑶卮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在步非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又道:「办完这桩差事,你就不要回来了。」 这下,步非神色变了。 「主子……」 裴瑶卮只问:「这是我最后一道命令,你要违背?」 步非看着她,眼里写满了‘违背’,可嘴里,却说不出一个抗命的字眼儿。 他是裴氏的家臣,是世代效忠裴氏的死士之首,从记事起他便知道,自己这辈子都要唯裴家人之命是从,指哪打哪,无有二话。 这么多年,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裴氏的嫡脉,如今就只剩了裴瑶卮一人。她就是他唯一的主子,可现在,主子却下令,让他一去不回。 他不想一去不回,但许久之后,却还是只能道:「属下,不敢。」 裴瑶卮这会儿方才露出些满意的态度。 「这件事了了,你便自由了。天大地大,好好过日子去吧。」说着,她再次看向萧运,指着步非与他道:「运儿,这是步非哥哥,你跟着他,他会带你去找太子——」 「他会带你去找楚王。」 裴瑶卮没有骗他。 步非带着他离开尘都,往北走了三个多月,一路上数不清断了多少追兵刺客的性命,终于在春末夏初时,将他送到了临渊城,酹昔台。 他还记得,到临渊时,自己特意数了一下,步非从头到脚,大大小小共得了十三道伤痕,可自己却还是那么玉雪可爱,半点伤痛都没沾着。 「小公子,去叩门吧。楚王就在里头,进去了,你就安全了。」 酹昔台外,步非往前推了推他,如是说道。 萧运点点头,跑出去没两步,却又折返回来。 「台阶太高了,步非哥哥,你抱我上去吧!」 岐王府的小公子从会走路起,便是个蹦蹦跳跳闲不住的性子。酹昔台前石阶虽长,但他却不是不愿意走的。 他只是想让步非也一块儿进去,与自己一起安全。 可步非沉吟片刻,却是握紧了腰间的剑。 他摇头说:「我不能进去。」 萧运问他为何。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极力压了压眼里的杀气,「因为主子让我把你送到楚王身边,是为了让他护着你。 而非让我去杀他。」 这下,萧运吓着了:「你要杀我太子哥哥?!」 步非没回答,只是说:「进去了,我怕就管不住自己的剑了。」 萧运连连道:「那你还是别进去了!」 步非看着他,笑了一声。 然而不多时,萧运却又苦恼了起来。 他盯着步非的左手腕看——那里,前几天才被人砍了一刀,昨日晚上在客店休息时,他还看到他的伤口渗血来着。 第78章 「可是……步非哥哥,你护着我,我还没谢你呢,你身上还有这些伤,不进去的话,找谁给你治?」 步非眼底难得露出一丝温和。 「小公子知恩图报,是个小君子呢。」他随口告诉他:「君子报恩,十年不晚。公子不必急在一时。」 萧运想了想,觉得这话自己过去好像确实是听过的,那便应该是个道理,于是他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踩上了酹昔台前的石阶。 那日以后,他再未见过步非,后来他才知道,十年不晚的,不是恩,是仇。 「运儿……?」 身后一声满是试探地轻唤,将萧运拉回了现世。 转身,适才还只存在于他回忆中的女子,这会儿却真真站在眼前了。 他思绪一晃,脱口竟问了句:「步非哥哥……可还好吗?」 对面的女子赫然一怔。 「你……」裴瑶卮颤颤地问:「你说谁?」 他是在问步非吗? 他还记得步非…… 可是,他为何会与自己问起他? 究竟是看着自己的容貌,一时恍惚了,还是…… 他知道了什么? 这些个问题一一在脑中闪过,裴瑶卮勉力镇定下来,蓦地发现,自从含丹回来之后,自己这些日子,俨然已成了惊弓之鸟,稍微有点什么,少不得都要狠狠疑心一通儿,当真是烦人得紧! 萧运想着萧邃的嘱咐,又见眼前人的反应,心里直悔失言。 「您是王嫂吧?」他换上一副讨人喜欢的浅笑,后退一步,端臂深深一揖,拜道:「小弟萧运拜见嫂嫂!」 裴瑶卮定了定心神,温声道:「不必多礼。」 他直起身来,便告罪道:「小弟适才恍惚,认错了人,还望嫂嫂莫要见怪。」 裴瑶卮摇了摇头,只说无妨。 两人对面站着,有那么一时半刻,都没说话。 她在打量着萧运,萧运也在打量着她。 裴瑶卮一早去了趟后厨,回来的路上,远远看到红梅树下站着这样一个陌生少年,观其衣着打扮,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当她忍不住内心的激动,试探地唤出他的名字时,她心里也在默默期待着——她希望转过身来的这个人,最好能像萧还一些。 再像萧还一些。 然而,她的希望却落空了。 萧运不像萧还。 长得不像,气度也不像。 出乎意料的是,她却也不觉得失望。 半晌,萧运说话了。 他问:「嫂嫂这是从哪儿来?小弟正要去合璧殿拜见呢,不想却在这里先与您碰上了,可真是有缘呐!」 是有缘,当然是有缘。 「我也是用过了早膳,出来四处逛逛,这会儿正要回去呢。」她道,「小叔若是无事,不若同我回去喝一盏茶?我那儿有些陈茶,入口却是唇齿留香,或许小叔会喜欢。」 萧运一笑,「嫂嫂盛情,萧运却之不恭。」 裴瑶卮出门时,身边并未带人。萧运随她来至合璧殿,甫一踏入庭中,便不自觉地转动起了眼珠子,四下张望起来。 裴瑶卮看了他一眼,心生好奇,问道:「小叔可是在找什么?」 萧运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慌乱,跟着,他的目光落到了庭中的梅树上,复又从容了下来。 这合璧殿外,还真是种了不少的梅花树呢。 会是谁让人种的呢? 萧运想,一定不会是他哥。 他偏首朝裴瑶卮笑了笑,道:「不瞒嫂嫂,小弟此番还是头一次踏足楚王府,更是第一回来这合璧殿。乍见这红白梅花交错团圆的盛景,一时有些惊讶,又走神了,嫂嫂可别见怪。」 「惊讶?」听他这么一说,裴瑶卮才是真有些惊讶。 她刚进府时,合璧殿左右空荡,没什么入得了眼的景致,于是,她便赶在入冬之前,特地命人寻了这数株红白梅来,栽植左右。 第79章 「是我记错了么?」她问萧运:「楚王殿下……不是最属意梅花的吗?」 萧运微一挑眉,缓缓点了两下头。 他道:「以前他倒是很喜欢。尤其是有年头的老梅,记得旧日东宫里便有一双极好的老梅,难得是一株红、一株白,比肩并立,冬日里开起花来,疏疏落落,悦目极了。我小时候还曾在树下堆过雪人呢。」 是啊,裴瑶卮不觉跟着颔首,东宫里那两棵梅树,确实是很漂亮的。只可惜,那薄命的风雪二佳人,早在萧逐登基之初,便随着东宫之内一应器具物品一起,毁的毁、平的平了。 她心中正自感怀,又听萧运道:「不过自从哥哥离宫北上之后,他好像就不喜欢梅花了。」 裴瑶卮面露疑惑。 他接着道:「酹昔台——哦,就是哥哥在临渊城中的府邸,高台内外,皆被他下令遍植丹枫翠竹。非但如此,就连他在国中各处的别苑、轩馆,这些年凡我去过的,也都是一色的丹翠之景,一年到头,横竖只灿烂那么一季罢了,委实可怜得很。」 萧运一边说,一边暗自注意着她的脸色,当捕捉到她恍惚失神的模样时,他便知道自己没猜错,哥哥那一片一片的丹枫翠竹,果真栽种的都是她的喜好。 说话间,他作势感叹道:「我原还想着呢,这大概是哥哥‘移情别恋’了。却不曾想,今却在嫂嫂这里见到梅花了!」 裴瑶卮顿了顿,四面看去,未几,脱口喃道:「长秋宫里只有梅花……」 萧运耳朵一动,立时问:「嫂嫂说什么?」 她回神,端着平静下来的目光看向萧运,浅浅一笑。 「多谢小叔为我释疑了。」她往过让道:「里边请吧。」 萧运含笑望了她一眼,颔首遮下眼底深意,随她进到正殿。 裴瑶卮命妧序备了茶具,自己亲自煎茶。 「昨夜哥哥曾同我说起,说他自从南境回来的路上出了点事,如今身上不大好,故已将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全都交给嫂嫂代行处置了。」萧运嗅着茶香,微微朝前欠了欠身,压低了声音,像模像样地同她道:「嫂嫂,哥哥的那些臣属,我是知道的,他们若是对您不恭敬,您就告诉我,我去帮您出气!」 她抬眸,眼里不意间裹挟了几点逗孩子的调笑,只问:「怎么个出法?」 萧运神秘一笑:「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只是,嫂嫂这样问……莫不是,真有人敢不听您的话吗?」 不听话倒是不至于。裴瑶卮脑海中浮现出顾子珺的脸,烦躁之意翻腾上来,不自觉便叹了口气。 「我于政务之上无心,况女子参政,本也于理不合,府中诸君倒是肯给我面子,只是……」她幽幽一叹,「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也怕他们信错了我,再给殿下惹出什么祸来。如今,只盼一元先生妙手,殿下能早日大好,我便也可交差了!」 这样一番贤良淑德之言,从昔日的仁懿皇后口中道出,还真是别有一番味道。 「嫂嫂当真是这么想么?」萧运沉吟片刻,蹙着眉问她,神色间依稀可见为难。 裴瑶卮倒是未曾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给萧运斟了杯茶,忖度间正要发问,忽地又听他叹道:「唉……若真如此,倒是可惜哥哥的一片心了……」 她越听越不明白了。 萧邃的什么心? 暗自琢磨了片刻,她心头微动,试探道:「小叔的意思是?」 然而这回,萧运却是摇头封口,再不多说了。 因着手头事忙,裴瑶卮也没办法留他太久,所幸此番见他平安无事,心头便也安定了。一铺茶过,萧运起身告辞,她送他到门前,反复思量了许久,到底还是没忍住,叫住他道:「小叔前番出事,许多人都很担心。」 她才说到这里,萧运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目光,顷刻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嫂嫂放心,小弟明白。」他将她未尽的话接过来,实则,也是不欲再听她的后话,「小弟已命人递了请安折子上去,待宫里宣召之谕下来,自当进宫去给母后皇太后请安。」 第80章 裴瑶卮微微一皱眉。 母后皇太后担心他么?自然也是担心的。只是,她话中所指之人,却并非是宫中人。 片刻后,她缓缓点头,强颜一笑,夸了他一句行事周全,便目送人离开了。 妧序见主子在殿前站了许久,不由有些担心,上前轻声道:「娘娘,小王爷已经走了,门前风大,咱们还是快些进去吧!」 裴瑶卮脚下没动。 她歪了歪头,靠在门边上,想起不远处岐王府里的人,才因为得见萧运平安而放下的心,转眼却又成倍的苦闷起来了。 「妧序,」许久之后,她吩咐道:「午后你去一趟岐王府,告诉王妃,小王爷回京,一切平安。」 妧序微微一怔,反应过来这其中的隐情,领命称是。 这一年的除夕,裴瑶卮甚至来不及顾念自己忌日的事,一门心思都扎在了四海内外这些个阴谋算计里,直等尘都内外,连片的烟火爆竹纷纷炸响于夜幕之上,才将她的心神也带回了一分,叫她暂时歇了歇手眼。 「早知道你忙起来连个团圆饭都不肯陪我吃,那今晚的宫宴,我还不如不推呢。」 窗下榻上,萧邃扔开了一册话本,伸了个懒腰,满眼哀怨地盯着她看。 裴瑶卮揉了把欲聋的耳朵,冷笑着斜了他一眼,「楚王殿下,您真好意思说呢?我这是干的谁的活?您但凡懂得‘自力更生’四个字怎么写,我也不必可怜到连口饭都吃不上!」 她原是与他斗嘴逞口舌之快,却没想到,自己这话说完,萧邃目光复杂地看了自己片刻,一时却不说话了。 「殿下?……楚王殿下?」她心头微微有些发慌,彻底撂下了笔,缓步朝他走去。 「你想什么呢?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有埋怨你的意思……」 你何时,变得这样脆弱不禁逗了?这最后一句,她只在心里想了想,没敢问出来。 萧邃笑了一声,拉过她的手,将她扯到身边坐下。 「埋不埋怨的,左右你这辈子,也就只能同我绑在一处了,我怕什么!」他一抬下巴,搭在她的肩头,不多时,满是愁绪地叹了叹,「蘅蘅,我就是担心……我可能不了解你。」 她一愣,「不了解我?」她笑道:「你当然不了解我!殿下,容我问一句,从陵城回来,你觉得你还了解谁啊?」 ……也是。他想,自己都‘失忆’了,这许多话,就不好说了。 忖度片刻后,他另外选了个角度下手,道:「之前运儿来见你,回去之后,他说我将政事交予你,实则对你很是不公。」他片刻片头,去看她的侧脸,「蘅蘅,你是真的不喜欢参与这些事吗?」 这个么…… 那日她同萧运说的话,多只是出于身份才有的。至于对政务,自己究竟有心无心…… 「我也不知道。」片刻后,她诚实道。 萧邃眉头蹙得更紧了。 她脱鞋上榻,抱着双膝,歪着头看着他:「殿下,我能跟你说句实话吗?」 他失笑颔首。 「我小时候曾很是仰慕一人。 ——摇芳裴氏的裴簪大人。 您记得她吧?」 他点点头。 怎么会不记得呢? 他想告诉她,自己不止记得那个人,还记得当年通信时,她曾在信中提到过的每一句关于那人的话。 「裴簪大人——」他正色道:「她是大梁开国以来,巾帼榜上的第一位。也是景帝一朝唯一值得称道的存在。」 闻言,裴瑶卮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 「唯一值得称道的存在?」 景帝萧见凌手下之事,于后世、史书,虽褒贬不一,但他…… 「到底还是位有为之君吧?」她道,「我知你不喜你祖父,但若是裴簪大人是景帝朝唯一值得称道的存在……这未免还是有失偏颇了吧?」 萧邃沉默片刻,抬首却是摇头。 「没有有失偏颇。」他道,「景帝一朝,唯有裴簪是值得存在的。」 第81章 他的话越说越重,裴瑶卮怔然之下,心头的意外也随之越发浓烈了。 「你……」 「我怎么?」萧邃淡淡一笑,挑眉道:「没想到我这么恨我爷爷?」 裴瑶卮又被惊了一下。 「‘恨’?」 对素未谋面的祖父,他竟这般坦然地用上了这个字吗? 她沉吟片刻,问道:「是因为承明三年的事吗?」 ——因为他以逆天之术,不仁不义地亡了陈国? 萧邃没说话,抄起小案上的酒盏,缓缓饮尽。 看着他这样,裴瑶卮心神一晃,无端竟想到,萧邃与汲光,在某种情状下,或许……还真是能做朋友的。 「那如果是你呢?」许久,她问:「若然……你是承明三年时的大梁皇帝,你会怎么做?」 对景帝当年的做法,她私心里亦是全不赞同的,但同时却又不能不承认,彼时局势,留给一个帝王的选择,确实不多。 承明三年初,三国会盟之前,陈周两国私下里已有联姻之意。即便后来休泰公主利用温榷,明着拒了与周国的婚事,但两国联合之意,却也并未因此折辱而湮灭。 这代表什么? 代表在景帝命汲氏设阵亡陈国气数之前,陈周两国,本已是定了合纵之心的。 大梁纵然实力雄厚,但那个时候,景帝力压众兄弟登庸践祚,不过三年,国中正是百废待兴之时,真若使陈周盟定,则大梁未必应对得了这番灾劫。 对于迫在眉睫的危急,诚然,景帝是选择了一条最惨烈也最残忍的路,但除此之外,若要保全大梁…… 大概也确实没有万无一失的路了。 裴瑶卮这样问萧邃,实则心里也是存了一份期待的——她期待他能给出一个尽善尽美的答案,以平了自己心里这份从小到大一直解不开的纠结。 然而,尚未等来他的回答,瞬雨便匆匆进内,报上了一个最新消息—— 「殿下、王妃,城门口才传来的信儿,潘氏夫妇已被押解入京了!」 「这个时候进京?」裴瑶卮看了眼天色,不由问道:「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瞬雨点头,回道:「听说是在京外驿站休整时,遇了刺客劫人,年州刺史谨慎,未免横生枝节,索性便趁夜将人押进城了,稍后往诏狱一交,再出什么事,自也就与他不相干了。」 裴瑶卮哼笑一声,转头朝萧邃看去,后者却是满面事不关己之色,摊摊手,道:「看我做什么?该你发号施令的时候,夫人可要当仁不让才是。」 她没脾气地白了他一眼,沉吟片刻,抬首对瞬雨道:「我要见一个人,还得劳烦姑娘为我安排。」 瞬雨先道不敢,而后问道:「您要见谁?」 裴瑶卮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萧邃。 「司天台,树清。」回头,她慢悠悠同瞬雨道。 瞬雨脸色微变,不自觉也朝萧邃看去,半晌,方才领了命,心事重重地退下了。 司天台博士树清,官职不高,名气不大,但在这尘都里,却找不出几个比他更容易办成事的人。 这个人,出身国中首屈一指的书香大家,族中历代皆有才俊仕于太学,可谓门生故吏遍天下。 说起来,因着他与裴曜歌同岁,从小在一处读书长大,关系甚好,裴瑶卮与他,也称得上是从小的交情,早在晏平三年时,她便曾以裴清檀托付过树清,请他答应,若然有朝一日,自己有何不济,而清檀又不愿意离开尘都的话,便请树清在帝宫内外,多多为她周全一些。 「好好地说起这托孤的话,皇后娘娘真是好不吉利呀!」 长秋宫的梅花抽了芽,裴瑶卮出神地望了许久,才慢慢将目光移回到了他身上。 树清从小读书读得好,出仕也甚早,只是另一方面,他又是个最‘不求上进’的,在司天台混了数年,都还是小博士。裴瑶卮没做秦王妃之前,几乎从未见过他穿官服的样子,可自从入宫之后,她又再没见过他穿便服的样子。 第82章 「从来未雨绸缪,都是不吉利的。」她道,「之前公孙夫人入京,为着清檀,我已托付过荣宣长公主一次了。但……」 说到这里,她脸上不期透出一分无奈。 树清却是善解人意地接过了她的话:「但这些年,你从未告诉过清檀裴氏的委屈,且陛下对她……一直视如己出,很是疼爱。是以你就觉得,即便有什么,即便,荣宣长公主愿意将她接到南境教养,可清檀自己……多半是不会愿意离开尘都的。」 裴瑶卮看着她,片刻,无奈苦笑。 凡事利弊互存,她想让清檀无忧无虑,原是好心好意,但到了这种时候,弊端便也冒出来了。 「蘅蘅,」树清沉默多时,道:「起初,我是不赞成你这样教养清檀的。 但,后来我又想,你这样教养她也好—— 你这样教养她,就代表你会不顾一切活下来、你会让自己活得很好,唯有如此,方能保证她的无忧无虑。」 他深深地望着她,问:「蘅蘅,我想错了吗?」 裴瑶卮摇了摇头。 「你没想错。」她道,「起初,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 「人意不能胜天,我觉得自己……恐怕是挺不了多久了。」 树清不喜欢她说这些话,可那日在长秋宫,最后,他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重回人间之后,裴瑶卮明里暗里地了解过不少,也知这些年树清践诺,竭力为清檀解决过不少麻烦。 只是…… 「王妃,树清公子到了。」 大年初一的晚上,裴瑶卮裹着身不合身量的玄狐大氅,在后花园里等着人来。瞬雨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拉出来,她一转头,就见面前不远处,故人长身玉立,一双眼睛落在她身上,就似再不会动了一般。 裴瑶卮压下复杂的心绪,对树清礼貌地点了下头,随即便吩咐瞬雨,让她先去园子外头守着。 「大晚上,让公子折腾这一趟,委实是劳烦了。」她说着,倒了盏茶,请他近前落座。 树清回了回神,恭敬施上一礼,方才动起了脚步。 他伸手抚上杯沿,摩挲片刻,却是未动。 他道:「瞬雨姑娘让在下过来时,倒是没提是要在下来见王妃娘娘的。」 闻言,裴瑶卮平静一笑,拿出萧邃的手书来,推到他面前。 树清一皱眉,拿起来看了一遍。 萧邃信中言简意赅,只说自己在病中,精力不济,如今一切事宜已交予王妃,也让树清听她吩咐,从命做事便是。 「殿下还在病中?」树清眉目不展,「之前从陵城回来时,不是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吗?」 她道:「做给人看的一面,自然得是要多好、有多好,方才能镇得住人心么。」顿了顿,她窥了眼树清的脸色,又问:「瞬雨亲自引请、殿下手书在此,这两样,应当够让公子相信我吧?」 树清为萧邃办事的时日不浅,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他沉默地看着她,许久,方才警惕地点了下头。 「不知王妃召在下过来,有何吩咐?」他问。 「昨夜,年州刺史已押解了潘氏夫妇入京,此事公子应当知道吧?」 树清颔首:「潘氏夫妇这会儿已在诏狱了,王妃的意思是……?」 她的手指轻敲在冰凉的石桌上,徐徐道:「请公子设法,拖住皇帝处置潘氏夫妇的脚步——至少正月之内,不能有任何关于此事的谕旨传下来。」 闻言,树清微微瞪大了眼睛。 片刻,他问:「容在下多嘴,您的意思,殿下知道吗?」 裴瑶卮不经意朝右手边的树丛中瞥了一眼,回头坦然颔首:「自然知道。」 树清有点不相信,可想着瞬雨路上同自己说的话,再看看叩着萧邃私印的亲笔手书,似乎却又容不得他不信。 「王妃可知,自从早前在下上奏,促成相氏五姑娘远嫁周国之事后,今上对在下之言,便就不怎么信任了。」 第83章 当初长孙绩为周帝求娶皇后,报上的生日时辰,与相盈怀一般无二,萧逐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是萧邃的解套之举。自然而然的,也就是在此事之后,当庭报出相盈怀生辰八字,生怕周国娶不着皇后的树清,他背后站的是谁,也就一目了然了。 裴瑶卮也觉得,若非为着他的出身,只怕这会儿,他早已被萧逐寻个由头宰了。 「公子所言,我很清楚。」她道,「但我更清楚,公子于司天台多年,以您的人缘手腕儿,想要促成此事,半点不难。」 难到是真不难,可树清就是觉得,这事儿怎么想怎么说不过去。 「殿下有命在前,在下自当唯王妃之命是从。只是……」他问:「王妃可否告知在下,您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裴瑶卮忖度许久,开口,却忽而将话锋一转,问道:「公子既好玄术,不知您与当朝国师,平日可有过从?」 树清一愣,随即,他双眉一点点蹙起,满是疑虑地看着她。 ——‘世人皆以为国师大人在这不可台圈地为牢,谁又知道,三千世界,肯为阁下疲于奔命之人,还有多少?’ ——‘我亦不知。’ 含丹一行之前,裴瑶卮纵然知道树清在为萧邃办事,却也从未对他有过疑虑。可自从踏上过不可台之后,想着汲光当时的那一句‘我亦不知’,她再看谁,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疑影,少有尽信。 树清生长于诗书旧族,乃是家中正儿八经的嫡子嫡孙,可他却与世代钻研学问的列祖列宗不同,他最好的是术数,最喜欢的,是堪舆。 娄箴在怀国公府那几年,树清得着机会,便往裴家跑,七七八八地随着娄箴学了许久,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这样的渊源摆在前头,裴瑶卮心里念着‘华都世’这三个字,实在不敢对他全然放心。 毕竟那个‘万一’,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惨剧,更是全天下的灾劫。 树清默默收回落在杯沿上的手,背脊似乎都比适才挺得更直了些。 片刻的对视后,他淡淡一笑,一针见血地问:「王妃突来一问,不知是想试探在下什么?」 裴瑶卮一点点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摇头笑了笑。 「公子多心了,」她抿了口茶,缓缓道:「我只是不想回答您的问题罢了。」 于是便随口挑中了这么个人来转移话题? 树清深深看了她一眼,轻道一声:「是么。」 自然不是的。 树清问她为何要暂缓潘氏夫妇的定刑发落,这个问题,她私心里无所谓答与不答,便是让他知道了真相,也于大事无碍。之所以就着这个空儿提出汲光来,她不过是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好看一看,在这全无防备的情况之下,他会是何种反应。 而树清的反应…… 聪明而又防备,叫她一时之间,也下不得任何断言。 树清领了她的命令,告辞离去,裴瑶卮看着那盏未被动过的茶,陷入深思。 萧邃绕过树丛,来到她身侧站定,长指托住她的下巴轻轻一勾,便引着她看向了自己。 她未曾刻意收敛自己的情绪,萧邃将她的苦闷与烦忧看在眼里,不由有些吃惊。 她在担心什么? 树清? 可她与他,不是自小的交情,要好得很么? 裴瑶卮轻轻拂开他的手,起身望着树清离开的方向道:「只要树清拖住了萧逐处置潘贤夫妇的脚步,周国那边的事,便成功了一半。」 萧邃轻蹙着眉,不怎么走心地应了一声,片刻,摸上她的手紧紧拉着。 裴瑶卮面色一动,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他问:「你是对汲光感兴趣,还是怀疑树清与他有什么?」 全中。 裴瑶卮倒是真有心与他细说一二,可眼下这情况……却又实在不容她与他悉数摊牌。 至少,也得等他恢复了记忆再说吧。 「我更关心你与树清有什么。」她照旧使着老路数,话锋一转,道:「听说他旧时与裴氏往来甚密,若非之前相盈怀远嫁之事,他站出来插了一脚,我是万万不会将你们俩联系在一块儿的。」 第84章 眨了眨眼,她问:「殿下,你与他……究竟有何渊源呀?」 萧邃目露无奈,顿了顿,也只能顺着她的心意,将汲光这页翻过去。 「那是个正经知交遍地的人,我只记得,我与他打小便熟识,只是志趣不同,未曾有过深交。」他挑了挑眉,告诉她:「至于他为何会为我办事……这其中的‘渊源’,你就得去问瞬雨了。」 裴瑶卮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抽出了被他紧紧握着的手,随即,在萧邃明显怔愣之际,身形一歪,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了他身上。 「不想问瞬雨。」她道:「你能快点想起来,然后亲自告诉我吗?」 刚回尘都时,她想的是,最好能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有汲光这件事,瞒他瞒得死死的,只等一切隐患都解决之后,再与他坦诚相待。 可这连日来,最初那股子意气沉淀下来之后,她冷静下来一想,方知自己之前是何等天真。 那个人是汲光啊。 手眼通天,如此复杂的国师大人,仅凭她一人之力,想除掉他,无异于登天之难。若然事败,只牵扯她一人生死也便罢了,可当世万万百姓的性命,又岂是她能赌得起的? 为此,她合该需要任何一个可能的盟友,首当其冲,便是萧邃。 他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愿意等么?你若是愿意,到时候我自当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在他肩头蹭了蹭,点了点头,而后又问:「待到眼前之事了结了——就算到那时你还是不能恢复记忆,我也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告诉你了。 你愿意听一听吗?」 萧邃轻笑了两声,携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处。 「若是有朝一日我不愿听你说话了——」他笑道:「夫人只管提剑戳死我便是。」 【卷五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一 作者:淡甜点 02、《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二 作者:淡甜点 03、《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三 作者:淡甜点 04、《妖后的第二人生》卷四 作者:淡甜点 05、《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五 作者:淡甜点 06、《妖后的第二人生》卷六 作者:淡甜点 07、《妖后的第二人生》卷七 作者:淡甜点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