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挑情》 楔子 【楔子】 老人走进屋里,瞧着直挺挺跪在墙角的娃儿,叹口气。 “灵儿,起来吧!” 孩子闻声回头,白净秀气的小脸神色平静。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到桌边。 这孩子跪了两个时辰,怎么看起来毫无悔意?老人皱眉。“你知道你为什么被罚跪吗?” 孩子点头。 “你说说看。” “因为我毒死了阿福。”刚才爷爷在屋后埋大黄狗阿福时,他都看见了。他望向屋后那座小坟,童稚眼眸里仍是平静无波。 老人长长叹息。“你天资聪颖,爱看书,这让爷爷很高兴,所以我从不禁你读我所藏医书;没想到你却去翻那些记载毒术的书来看,还用在阿福身上……阿福是你两岁时牵来的,它陪了你八年,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啊?” 孩子无语,早慧的眼眸定定瞧着祖父,眼中无悲。 “除了你这个孙儿,我已无亲人,我本盼将医术传给你,医者医人,人即仁也,医者须有仁心,但你毫无慈悲之念……唉!”老人沉痛不已。这孩子资质佳,心术却不正,太可惜了。 孩子想了想,细声道∶“那,我可以继续学毒术吗——” “万万不可!”老人厉声道∶“你小小年纪就不把扼杀生命当一回事,再让你学毒术,要危害多少人?有多少人会命丧你手?我绝对不准!往后不准你再钻研毒术!不准你再看那些书!” “为什么不能看?” “那些东西有害无益,学了只是害人——” “要是有害,爷爷为什么要收着那些书?” 老人语塞。“那些只是辅助的材料,我学医难免有不足之处,需要多方了解,我收藏那些书只为学习,不曾用于人。” “既然如此,那爷爷你学医,我就学毒,助你行医,不是很好吗?”孩子黑眸绽亮,兴奋道∶“我喜欢学毒,它的变化千奇百怪,毒比医术好玩得多——” “你学毒,只为好玩?”老人恼得浑身发抖。“就为了好玩,你就毒死阿福?!你这——” “我毒死阿福,不是为了好玩啊!” 老人愣住。 “阿福病了,它喘了半个月,路都不会走了。昨天早上,我看见它躺在墙角,在流眼泪,它的病好不了,它自己也知道,我不想再看它那么痛苦,所以……我翻了好多书,挑了一个发作最快的毒,掺在肉里给阿福吃,它一点也不痛,就过去了。” 下毒,是为了让老狗解脱?老人惊疑不定。“即使你是怕阿福受苦,所以对它下毒,但眼睁睁看它死去,你怎么无动于衷,一滴眼泪都没掉?”如此心肠,令人不寒而栗—— “不管我哭不哭,阿福都会死,不如省点眼泪,不是吗?” 虽然言之成理,但——总是不太对劲,十岁的孩子又怎会有这种想法? 老人心里很是复杂,细看他唯一的孙子,孩子五官端正,那双点漆星眸聪颖慧黠,无所畏惧,也无所自律,欠缺绝对的善恶之分。被毒死的,不只是一条狗,是朝夕相处的朋友,他想起来都心酸,这孩子怎能说不哭就不哭? 那双稚气黑眸没有一丁点悲伤,是隐藏太深,还是天生无情? 这孩子——是善,或是恶?是果敢坚毅,还是心狠手辣? 饶是老人行医多年,阅人无数,却竟然看不透这双稚龄的眼。 “往后,不准你再看那些毒术的书。” “爷爷……” “我说不准就是不准。你不准再学毒术,你想学,只能跟我学医术。”这些年,他忙于悬壶济世,是疏忽自己的孙子了,幸好孙子年纪还小,只要他时时督促,还来得及将他导回正途。 “你听见没有?” “是,我听见了。”孩子沮丧,又望向屋后那小坟,衣袖里的小拳头,攥着老狗的系绳,攥得紧紧的—— 第一章 连日薄雪,到今日还不停,李家大宅的房舍、庭院都披上一层白衣,显得宁静祥和。时刻已过午,主人们多半在歇息,但这看似平静的富贵人家,却弥漫着一股不安烦闷的气息。 半年前,李老爷生了怪病,遍寻名医治不好,于是派家仆带了金银去请名闻遐迩的邝神医,结果神医已然仙逝,却带回神医的宝贝独孙,一个甫及弱冠的少年,少年自告奋勇要帮他治病。 “我自幼跟爷爷习医,对医术也略懂皮毛,李老爷若不嫌弃,让我给您看看,可好?” 好歹是名医之孙,医术应该不错吧? 李老爷这么想,也就给这个貌不起眼的少年试试,结果——他还真是只懂得皮毛!给他治了一个月,开的药是没吃出毛病,但病况也毫无起色,李老爷开始考虑下逐客令。他虽富有,也不想供养个半吊子的没用大夫在家中。 偏偏这半瓶水请来了就送不走,李老爷几次暗示少年该离去了,少年总是假装不知,赖着不走,后来李老爷遇上火烧眉毛的大事,便暂时没空赶他。 北风起,卷刮蒙蒙白雪,大宅陷入雪白风暴,暴风中卷带起浓浓忧虑,深深恐惧,还有污秽的算计…… 书房内,点了炭炉,烘出一室如春暖意,六、七个丫头簇拥着少年坐在书桌旁,正争着给他把脉,笑语盈盈,暂且冲淡了大宅的暗潮汹涌。 “邝公子,我的咳嗽还是不好,你再帮我看看,好吗?”一个丫头说着便忧心忡忡地拉高衣袖,把手腕伸到清秀的少年面前。 邝灵伸出修长指头搭于对方腕脉上。他身形纤瘦,肤色比丫头们还白几分,一副斯文弱质的书生模样,似乎风一吹便倒。他五官平淡无奇,就是一双眼灿亮灵活,眉目间常驻一抹浅笑,如宝玉开光,为他平凡的容颜添了迷人光彩。 他认真把脉半晌,忽而抬头露笑,笑靥让丫头一瞬失神。 “不要紧,你渐渐在康复了,就照我的方子继续抓药,这几日吃得清淡点,可以吃些橄榄,缓慢咀嚼后咽下即可。” “邝公子,我今早烫伤手,抹过了酱油还是好疼,要怎么办啊?”几根烫红的手指伸过来。 邝灵仔细端详对方伤处。“你用大黄加蜂蜜调成膏来敷抹,晚间闲时泡大黄水,会好得快,不易留疤。” “邝公子,我——我好像是吃坏了肚子,又好像是染了风寒,这几日胃口不好,精神不振,全身上下都不对劲……” “牡丹,你听起来好严重啊,你没事吧?”众丫头们关心道。 “应该没事,就是小毛病不断,忽然头昏,忽然又胸闷,怪烦人的。”牡丹正欲伸手让邝灵把脉,又缩回,脸蛋微红。“如、如果是怪病,邝公子知道就好,别说出来,好吗?” “牡丹,你究竟怎么了?怎么这样扭扭捏捏的?” “我就怕是什么怪病,被你们笑……”牡丹困窘,她瞧向邝灵,眼光中满是为难的乞求。 “还是先让我把脉吧!”邝灵笑着替牡丹解围,一搭脉,立时明白她如此难以启齿的原因。他神色不变,道∶“是受了点风寒,不要紧。” “真的吗?除了风寒……没别的吗?” “我写个香苏饮的方子给你,用香附、紫苏、甘草、陈皮,另加白术和黄芩,煎后服用。别担心,你的……”刻意强调地停顿了下。“所有症状,这方子都能解。” 面对对方羞窘的神情,邝灵善解人意地微笑。“你身子其实无碍,是因事而烦,才会心神不宁,这事你得尽快解决,拖久了,就不是药物能治的了。” “谢谢……谢谢邝公子。”牡丹其实明白自己的毛病,邝灵一把脉便知,却不点破,在众姊妹面前给她保全面子,她感激不已。 这位大夫年纪虽轻,却相当聪颖,处事圆滑,性情也宽厚温柔,并不拿异样眼光看她;那位仙去的邝神医想必是一位仁慈善良的老人,才能教养出这样美好的少年吧? “邝公子,牡丹姊姊到底是生什么病啊?”一名丫头好奇地问。 牡丹闻言脸红,邝灵神色自若地道∶“是妇人病。我虽是大夫,毕竟是男子,不方便说。牡丹姊姊和我清楚就够了。” “就是嘛,小丫头多嘴多舌,乱问什么?”牡丹轻斥,瞧向邝灵,轻叹道∶“唉,邝公子要是能在我们这里住久一点,该有多好啊!” “就是啊!”丫头们纷纷附和。她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平日生病,连看大夫的钱都舍不得花,没想到这位神医的徒弟愿意为她们看诊,他待她们不但亲切,还免收诊金,她们自然盼望他多盘桓些时日。 “我对李老爷的病束手无策,只好给各位看病,聊以弥补;这两天李老爷暗示我该走人,想想我也是该走了,怎么好意思继续待下去?”邝灵苦笑,表情要有多惭愧就有多惭愧。 “你别急着走嘛!说不定你多住几天,会想出治我们老爷的法子,我们老爷最近有事心烦,对你有点不客气,可他不是真要赶你的。” “喔?他在心烦什么?”邝灵故作讶异。 “因为我们老爷年轻时结了不少仇家,现在其中一个找上门来,他可伤脑筋了,跟总管商量后,派人给对方送去千两的黄金白银,要与对方谈和呢!” “送去这么一大笔钱,对方想必欣然接受,不计较了。”但他怀疑那个男人是黄金白银能收买的。 “是啊,白花花的银子谁不想要?不过,要是那人不收,我们老爷也不该意外。” “怎么说?” “我们老爷当初杀了对方全家,干了这种缺德事,哪能指望人家轻易原谅?”丫头们已经将邝灵当作自己人,说起主人家的秘辛毫不避讳。 “那人似乎是姓陆吧,听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他下山一年,杀了十多个仇人,其中有一个躲在村子里,他找到对方,还以村民藏匿此人为理由,把全村人宰得一干二净,连孩子也不放过呢!” “好可怕啊!他要是找来,会不会连我们这些丫头都杀?” “那可难说,反正老爷有的是银子,一千两不行,那就送三千两、五千两,只要能保命,花多少银两都值得。” “那些派去送钱的人,这两天也该有回音了——”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喧哗起来。 “怎么啦?”喧闹是从偏厅传来的,丫头们纷纷走出书房察看。 外头喧哗声忽大忽小,叫嚷声中充满惊惧和恐慌,李老爷震怒的咆哮远远传来,宛如野兽临死前的绝望嚎叫。 邝灵悠闲啜茶。他猜,是送银两的那批人回来了。 那批人名为家仆,实为李老爷豢养的绿林豪客;不过陆公子也非吃斋念佛的居士,一方暗怀鬼胎,一方手段狠辣,两方交手,最好是两败俱伤,死光光。 “免得我多费手脚。”他咕哝,啜着浓香的茶,清亮黑眸似弦月满足弯起,赞叹道∶“啊,真好喝。” 不多时,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总管领人出现在书房门口,望向邝灵。 “邝公子,我们老爷有请。” 总管领着邝灵往偏厅走,两位家仆尾随其后。 邝灵道∶“请问,老爷找我什么事?” “有人受伤了,老爷请你过去看看。” “不知是府上哪位受伤?” “是老爷前阵子派出去的家仆。” 果然。他嘴角微弯。“伤在何处?” “你过去看了,自然知道。”总管冷冰冰,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邝灵便不再问,两位家仆跟在他背后,三人的阵仗,像是怕他这个大夫逃走似的。好不容易混进来,他怎会逃? 来到偏厅,就见李老爷坐在厅内,脸色铁青,李家六姨太坐在他身边,泪涟涟地面无人色,似乎吓坏了。她年方二十,是青楼名妓出身,相貌美艳,此时梨花带雨,模样娇弱可怜。 地上有一滩血迹,却不见伤者。 总管问道∶“老爷,童老三呢?” 李老爷没回答,却道∶“邝世佷,请坐。”连唤了两声,邝灵都没反应,因他一见到六姨太便目不转楮,看得六姨太很不自在。 总管咳嗽一声。“邝大夫,老爷正在等你呢!”这小子不要命了,敢这么盯着老爷最宠爱的小妾,依老爷脾气,说不定等等就给剜出两颗眼珠。 邝灵这才回神,向李老爷一揖。“李世伯,小佷打扰了。” “好说好说,你又在给那些丫头看病了?”李老爷没动怒,却露出半个月来最和善的脸色。 “是,”邝灵瞧着地上的血迹。“总管说有人受伤,那人——” “死了。我刚让人抬下去了。”李老爷满面阴云,望着邝灵。 “实不相瞒,我当年做过一件错事,对方要来杀我报仇,我无话可说,只想保全一家老小,就派家仆送银两过去,求他高抬贵手。没想到我派去二十人,被他杀了十九个……”其实银两只是幌子,他吩咐家仆假意与对方谈判,乘机痛下杀手、除掉对方,怎知却失败了。 陆歌岩、陆歌岩——那个让他胆战心惊的男人,就要找上门来了,他怎能坐以待毙?他需要有人替他拖延,可自家人当然不能推出去送死,想来想去,就是这个非亲非故的废物大夫了。 “第二十人被他斩断一条臂膀,他让这人带口信回来给我……” “老爷,别说了,好可怕呀……”六姨太以帕掩面,娇声轻泣。 “不怕不怕,没事的。”李老爷赶紧安抚心肝宝贝,转向邝灵道∶“总之,带讯的失血太多,把口信带到就死了。” “啊?!”邝灵配合地露出震惊担忧的神色。“那您要如何是好?” “这就是我找你前来的原因啊,邝大夫,只有你能帮我了。” “我?” “据说我那位仇家陆公子受了伤,我是希望你能帮他疗伤——” 李老爷还没说完,总管已经听出他的用意,暗暗吃惊。老爷莫非要把邝灵拿去挡那男人的剑,为自己争取活命机会?这不是太缺德了吗?他张口欲言,瞧见主子阴狠的神色,话又缩回去。 这孩子虽不是神医,也不是蠢人,不会答应吧…… “小佷乐意之至!”邝灵诚恳道∶“小佷未能治愈您的病,一直好生歉疚,既然有用得着小佷之处,小佷自当竭力以赴。” 李老爷张着嘴,合不上。他是想让这小子当替死鬼没错,可他陷阱都还没挖好,这小子就迫不及待跳进来,这人是傻的吗?“你真的愿意留下?” “是啊!”邝灵诚心诚意地点头。 “但我得带着全家走……” “当然,您与这位陆公子有仇,先避开也是好的,以免你们双方见了面吵骂,我要为陆公子疗伤也不便。我是要治伤的大夫,想来陆公子应该不会为难我。不知他何时到来?”他怀疑那位陆公子有这么好说话,不过他没别的选择,届时就见招拆招吧! “……根据家仆带回的口信,他这两天就会到。”天真!李老爷猛然悲从中来,他怎么会找这个蠢才看病?难怪病治不好。 “好,我就在此等候陆公子。我虽然医术普通,但对待人处事倒是颇有心得,说不定能说得陆公子愿意与您化敌为友呢!请您放心,一切都交给我。”邝灵笑道,那无城府的单纯笑颜,任何有点良知的人见了,都会不忍他掉入这狠毒陷阱。 第二章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邝大夫,那就拜托你了!我全指望你了!”李老爷笑呵呵。他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良知!真是妙哉,这蠢小子自己要往死里闯,他就不客气地利用了。 “不过,我有两个要求,不知您肯不肯——” “你说!要什么我都答应!”李老爷豪气地一挥手。这替死鬼想要什么?上好棺材吗? “那我就不客气了……”秀慧黑眸瞥向六姨太。“我想要夫人那条绣帕。” 兀自捏帕拭泪的六姨太一愣,面色狐疑。 总管嘴角抽搐。这小子,死到临头还起色心,没救了。 李老爷面色一冷,随即又堆起笑。“就送邝公子吧,小媚。” 六姨太于是将绣帕交给总管,总管将之转交给邝灵。 邝灵小心收起绣帕,笑靥一径无心机的灿烂。“多谢夫人赏赐。不过,第二个要求,可能就有点为难……” “你直说无妨。” 他笑逐颜开。“死去的那名家仆,尸体可以给我吗?” 李老爷手下这类家仆多半是亡命之徒,死了便无价值,既然邝灵要尸体,也就给他。 于是总管领着邝灵来到停尸的柴房。 天色沉昏,柴房里昏暗不明,尸体盖着白布,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白布沾着杂乱血迹,四周静得诡异,尸体虽静躺不动,却像是随时会跳起来。 邝灵打亮油灯,蹲在尸体旁,伸手将白布一掀,双目暴突的死相惊悚而现。 饶是总管见多识广也不禁颤抖一下,险些呕吐,却见邝灵好整以暇地检视尸体,以白布包指,轻戳尸体各处,又贴近端详,清秀容颜都快贴上那张狰狞的死人脸。 “请……请问,你要这尸体做什么?”总管噎着声问。若非老爷要他打探邝灵要尸体何用,他早夺门而出了。这少年未免太胆大,居然靠得这么近,他光瞧这尸体就要作恶梦了。 “为了学习。斗殴的伤千奇百怪,虽然这人死了,我从他身上伤口还是能学到不少,有助于将来医治伤者。”见总管脸色青白,邝灵体贴道∶“你若不习惯,就在外头等我吧!” 总管巴不得他说这句话,反正一人一尸关在柴房中也变不出花样,当即退到门外。 不过,邝灵是专程来搞花样的。 柴房门一关上,他就双手合十,轻声对尸体祝祷。“这位大叔,不是小妹想冒犯你的遗体,实在因为这味药非以新死之人的心头血无法培育,以你遗体养出来的这味药,小妹保证……”美眸略一迟疑,修正誓言。“小妹‘尽量’不用来害人就是,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祷毕,她拉开尸体胸口衣衫,露出胸膛,她衣袖轻挥,袖中露出一口锐利的银柄小刀,她在尸体胸口切个十字,再取出一个小药瓶,倒些粉末在伤口里,一眨眼,伤口上就长了一排细黑绒毛。 她收起小刀,摸到怀中的绣帕,顺手取出。绣帕沾有六姨太的香气,一嗅,脂粉味中有一股极淡极淡的茉莉香。 “是茉莉香啊……”她喃语,收起绣帕,继续检查尸体。 片刻间,绒毛已经长出数朵指甲大的小花,形若菊花,通体漆黑。她以小刀小心采下,以帕子层层包起,再倒些药粉,死人胸口的绒毛立时凋落粉碎。 这种似花的植物,其实是一种草,名为“血绣菊”,仅需芝麻大的一丁点,就可毒杀十人,但若佐以调和的药物,又成罕见的良药,专治心疾。 接下来,只等陆公子大驾光临了。 不是她爱等陆公子,是她必须等,只因爷爷对她说过—— “灵儿,你听好,我们家曾有一份祖传的武功秘籍,称为‘横山密书’。秘籍在多年前被人盗去,下落不明。幸好若要读懂此书,还需要一份口诀,这口诀只在我们家族中口耳相传,现在我把口诀传给你,将来爷爷若是来不及找回秘籍,这责任就落在你肩上了。切记,倘若秘籍落入恶人之手,能夺回最好,若夺不回,宁可将它毁去,绝不可让恶人练成上头的武功,危害世人,切记切记……” 秘籍失落多年,如今,江湖上盛传,秘籍全本落入这位陆公子之手。 她得知消息后,着实伤了一番脑筋。此人行踪不定,武功又强,她打是打不过他,追也追不上他,要如何是好?但得知他现身江湖是为报家仇,专找当年仇人,她就有了主意——只要她待在他仇人附近,他迟早会送上门来吧? 因此李老爷派人来请爷爷去看病时,她立即毛遂自荐,就这么来到李府。而陆公子也没让她失望,只让她等了一个月。 她继续检查尸体,尸体左臂被切断,伤口平整,这一剑干净利落,尸体无其它伤痕,可见下手之人武功颇高,死者毫无还手余地。 连杀十九人的男人,能算是好人吗? 依爷爷的交代,秘籍落入恶人之手,必须夺回,否则至少也要毁去;但她武功差劲,要想从陆公子手里抢到秘籍……唉,与虎谋皮也差不多就这么凶险哪! 她瞧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托腮沉思。 陆公子……杀人之时,你在想什么? 你是个残忍冷血的人吗? “怎么办?”她自言自语,美眸浮现淡淡诡笑。“我越来越期待见到你了,陆公子。” “要杀的人居然逃了,阿卫,你说,我们该立刻追上去吗?”树梢上,清如水晶、冷如寒冰的俊雅双眸,牢牢锁住厨房里忙碌的柔弱身影。 “爷,你不能再奔波了,你身上的毒得赶紧找大夫——” “不要紧,我还撑得住。阿卫,你猜李老爷会逃去哪里?” 一抹不大灵活的身影走出厨房,去取柴火,俊雅瞳眸微眯——是个少年? “……我不知道。” “嗯,不急,反正他是逃不了的。”男子低吟的嗓音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我再问你,如果一个人带着全家逃命,却单单留下一个人在此等我,有何用意?” “他要让这人对付你?” “我也这么想——”含笑的话音刚落,就见那清瘦少年很不雅观地摔了一大跤,手里抱的柴火都掉在地上了。 坐在庭院树上的两名男子同时哑然,心中转的是同一个念头——就凭这个走没两步就摔倒的小子,想对付谁? “喔……好痛。”这一摔,邝灵胃部正好撞上满地乱滚的柴火,痛得直不起身,抱肚呻吟,苦着脸自语。 “早知道该要李老爷留个厨娘,想吃顿热食就不会这么辛苦……”忽见身侧雪地多了些影子,跟着她就被一只有力臂膀提起,一道悦耳醇然的男嗓问道∶“你没事吧?” 她转头,看见一名俊美得教人赞叹的陌生男子,他眉目疏朗,黑眸亮如雕磨光滑的黑玛瑙,浓郁双睫极长,瞥视间魅惑人心。他着黑衣,身形修长挺拔,她得微微仰首,才能与他黑玛瑙似的双眸对视。他口鼻端正有如雕成,唇边一抹温煦浅笑,显得和蔼可亲。 她有些失神——不,令她失神的并非他英俊的皮相,是他的笑,极其温柔但全然冷硬,惑人却绝对无情,她笃定自己不曾见过这男人,为何却觉得他似曾相识? 他身上还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不对,不是血腥味,是某种毒物,味道如此浓烈,他早该暴毙了,怎么还活着? 她暂时捺下心头接二连三的疑惑,道∶“你是——陆公子?”李家人已在昨日连夜撤离,大宅就剩她一个,闲杂人等不会进来,他应该就是她等的人了。 “我是陆歌岩。你是李家的什么人?李老爷呢?”陆歌岩俊颜含笑。这少年眉清目秀,身子却又轻又软,刚才那一提,他几乎能把他提离地面。这孩子是谁?是李家书僮吗?瞧打扮又不像。 “李老爷怕你,带着全家躲起来了。这宅子是他留给你的礼物,他希望你收下这宅子,饶他性命。”她如实转达李老爷交代的话,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有一人,同样着黑衣,看模样是他的护卫。 “喔?他先前声称送我千两黄金的大礼,我连黄金的影子也没见到,倒是有二十人向我围攻。现下他送我这幢大屋,该不会这里有埋伏吧?”俊容懒瞥四周,神态满不在乎,显然就是真有埋伏,他也不惧。 “没了,李家人都走光了,这里只有我。”怎么和李老爷说的不同?是李老爷派人暗算他,他才自卫杀人吗?他——不是坏胚子吗?她失望了。他若是坏蛋,她下手不需容情,若他不是,她就得多花工夫了,麻烦哪! “你又是谁?” “我吗?我应该是李老爷送你的第三项大礼吧!” 贴身护卫阿卫闻言愕然。这少年貌不惊人,也就眼神灵活讨喜罢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礼物,有何用意? “你是个礼物?”陆歌岩难得露出讶色。“我追杀的人为求活命,送过不少金银珠宝和女人给我,都被我拒收,怎么这回别出心裁,送个少年给我?难道李老头以为我不近女色,是因为我好男色吗?”简直荒谬,他格格低笑。 “陆公子,你误会了。”她澄清道∶“我是大夫,李老爷说你有伤,要我给你诊治。”瞧他左手缠着白布绷带,似乎只是小伤而已。 原来如此。“嗯,你是大夫。李老头希望你替我疗伤,换他一命是吧?” “不,你想杀他,尽管杀。我在他府上住了一个月,也替他家中人看病,与他两不相欠,为你疗伤是我自己的意思。” 陆歌岩凝视对方,这少年容颜纯真,冷淡的语气却完全不像少年,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你想替我治伤?难道你和李老头有仇,想借我的手杀他?”他揣测。 “不,我和李老爷无冤无仇,我只是久仰公子大名,愿意为公子效劳。” “你久仰我什么?久仰我手段狠辣,还是久仰我杀人如麻?”他低嘲,踏前一步。他只需轻轻耸肩,就能碰到对方单薄的身子,少年却面无惧色,他有了几分欣赏。 “都有。应该说,我是久仰公子快意恩仇,手刃仇人,世上吃了亏的人不少,能报仇的却不多。”邝灵笑颜不曾稍改。“在我看来,公子像蛆。” 蛆?一旁阿卫震惊地张大了口,陆歌岩微微扬眉。 “公子可别以为这是贬意,蛆是医家清创之物,将蛆放伤口腐肉上,它会将腐肉吃得一干二净,却丝毫不损伤健康的皮肉。它明辨好坏,就像公子明分善恶,只杀仇人,绝不错杀无辜。” 其实,这男人更像蛇——修长、优美且致命。 “你怎知我不杀无辜?你没听说我有个仇人逃进某个小村里,我追进村中,杀了他,还顺手把全村人杀光了?” “当然听说过,你下山来杀过多少人,我大致清楚。在屠杀村落之前,你杀的都是仇人,没道理突然变了性子,你杀那村子的人,想必是他们该杀。” “我连村中一个八岁的孩子都没放过,难道一个八岁的小鬼也该杀吗?”陆歌岩含笑道,英俊笑容十足灿烂,墨眸却十足阴沉。 “如果你真的杀了那孩子,我相信你有不得不杀的理由。” 望着少年了然的聪慧眼神,陆歌岩感觉如被一棒打在头上。屠村的惨事传遍江湖,人人视他如蛇蝎,他却暗示懂得其中的隐情——不,他只是瞎蒙罢了,他看来不满二十,怎会懂什么叫做不得不杀? “随你说吧!”陆歌岩转身。“阿卫,走了——” “等等,陆公子!”邝灵愕然道∶“你不带我一起走吗?” 第三章 “为什么要带你?你是李老头送的礼物,我不想收,就不必收。” “陆公子!”他这一走,她的家传秘籍怎么办?邝灵急了。“陆公子,你真的要走?你不想解你身上的毒吗?” “谁说我中毒了?”陆歌岩脚步只是一顿,又继续前行。 “方才在公子身边,我嗅到一股极浓的血腥味,还有奇异的香味,若我推测的不错,公子是中了‘苋铁’的剧毒,味道如此之浓,显然公子中毒极深。” 陆歌岩终于停步,回头望向她,眼色锐利。“一个寻常大夫怎会知道‘苋铁’?” “我确实是个寻常大夫,但我最精的不是医理,是毒物。”自曝懂毒实是无奈,当务之急是混到他身边,有什么理由她都得用上了。 “毒?你会使毒?是李老爷派你来暗算我家公子吗?”阿卫急道,陆歌岩挥手阻止他。 “我说了,我在此等候陆公子,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和李老爷无关。一般人绝对嗅不出公子身上的气味有异,是我通晓毒物才能发觉,这毒极难缠,但我能治。” “我们怎能相信你?谁知道你会不会下毒害我家公子?” “公子武功高强,一掌就能打死我,我哪有那胆子对你耍花样?” “再小的一把刀,终究是把刀。”瞧着她无辜模样,陆歌岩勾唇,俊颜神色捉摸不定。 那双晶灿星眸不时往他瞧来,又回避与他视线相触,像初生的幼猫,对他怀着卤莽的好奇。猫儿有猎捕的本能,这只小猫的细爪,正对他蠢蠢欲动。 他是半点也信不过这小子,但他微不足道的算计却勾住他心思。为什么千方百计要赖上他? 听他口气,他并不相信她外貌表现的无害。邝灵聪明地保持沉默,忽见他眉头微扬,走到她面前,弯身拾起什么,定眼一看,是她向六姨太讨来的帕子,不知何时掉了。她道∶“请还给我。” “这是你的?” “不是,是李家的六夫人赏给我的。” “李老头的女人给你的?”他墨眸深处陡然闪过锐光。 “是。”邝灵隐隐觉得不妙,又不知自己做错什么,只能硬着头皮不动。 哪个男人会让自己宠爱的小妾送随身绣帕给年轻男子?何况李昆是个醋劲奇大的混帐老头。 陆歌岩起疑,绕着少年走,缓缓打量他全身。这孩子身形过于纤薄,皮肤也太细致,以他年纪该有点须子了,那白净的下巴怎地如此光滑?难道这个少年——不是个少年? 当他高大健躯逼近,邝灵乱了呼吸,他浑身不祥的血腥气息令她一阵战栗,他绕着她踱步,宛如蛇,圈圈缠紧她,他漂亮的黑瞳沉黝而危险,这样的眼神会让姑娘失魂,让男人胆寒,她微微热了脸。是不是因为她女扮男装,所以两种感觉都有? 欺骗这男人,肯定是世间最危险、最教人上瘾的勾当…… 蓦地,他俯近她,他的呼吸直接拂上她耳畔。他似乎在嗅她的气味?她只觉宛如被一头猛虎挨在颈畔,芳心怦怦乱跳。 “小猫,你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他轻懒喃语。这少年睁大明眸瞧着他,眼神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不自在,他不习惯与人——与男人如此接近。 错不了,这小子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公子的眼力真好,连我的寒毛也瞧得见。”她强笑。就算她全身寒毛本来乖乖伏在皮肤上,被他这种危险惑人的口吻一激,也真的根根竖立了。 “以男人而言,你的皮肤相当细致白皙,皮肤上有什么,很容易瞧得一清二楚。”他的兴致来了。这丫头为何要女扮男装?为何要接近他? “公子瞧得这么仔细,不太好吧!”她强笑,马上想找块毯子将自己严密地裹起来。他提到她皮肤的口气……太诡异了。 见他又要靠近她,她不由得退一步,低嚷∶“陆公子,请自重。” “怎么?你是李老爷送我的礼物,我应该可以对你为所欲为吧?” “可是,在下是个大夫,并不是——” “你怕了?刚才不是还想跟我走?”吓她吓得够了,陆歌岩微笑。“去收拾你的行李吧!” “咦?”她一时会意不过来。 “我还要赶路,你想跟我走,就跟上来。” “喔,好,我这就去。”邝灵连忙后退两步,他眼中的兴致浓郁,显然她的危机仍未解除。 可至少成功混到他身边了,这男人……实在不好惹呀,但愿她能全身而退。 她匆匆而去。 “爷,我们真要带这小子上路吗?”阿卫错愕。这是他家主子吗?是他侍奉二十多年,对人满怀戒心的主子吗?他居然要带这来路不明的小子一起走? “嗯,我身上这股血腥味,人人都以为是我杀戮太多导致,唯有她能说出来历,让她试试也无妨。” 可是,刚才爷的神情,不像是单单为了解毒,倒像是对那个少年大夫——兴趣十足啊!“你信得过他?万一他是李老头派来暗算你的呢?” “我并不相信她。据我猜想,她应该是李老头派来的人,她懂医理,也懂毒药,而她强要跟着我,当然是因为我身上有值得她冒险的物事。” “他想要‘横山密书’?”阿卫会意。 “她若真心为我解毒,我自然以礼相待;她若想对我下毒,偷取密书——”陆歌岩望着雪地上远去的足迹,含笑俊容柔得醉人,冷得怕人。 “我倒欢迎她试试看。” 邝灵随身的行李不多,她速速收拾完毕,随陆歌岩上路。 根据过世的爷爷所言,密书写在羊皮纸上,被盗走后分成两份。 她一路留意主仆两人,他们言谈之中一个字也没提及秘籍,再瞧陆歌岩随身的物品很简单,唯一能藏点什么的只有一只皮囊,但他不会将秘籍藏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吧?万一他贴身收藏,可就棘手了。 陆歌岩待她还算客气,但她很清楚,他不相信她。 三人一起赶路,直到天色暗下,才在一处林子里生火歇息。 “你一路都盯着我看。” 阿卫捡柴火去了,邝灵正坐着出神,忽闻陆歌岩抛来这么轻柔的一句。 她望向他,他正在搅拌热汤,闪烁火光在他俊颜上明灭不定,他凝视她,眼神难以捉摸。 她泰然自若道∶“公子近来名气响亮,我对你有点好奇,难免多看几眼。” “是吗?我瞧你的眼神,似乎有什么企图呢!”他微笑。这只狡猾的小猫,他该如何剥下她的假面具? “公子说笑了,我只是个普通大夫,哪有什么企图?若多看你几眼,也是好奇你身上中的剧毒,思量着要怎么解它。” “你看起来不是普通大夫。”面对他三番两次的试探能面不改色,她绝不是普通人。“你师承何处?” “我爷爷是邝神医,公子应该听说过。” “嗯,我是听过,他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名医。听说邝神医温厚仁慈,怎么会教你毒术?” “爷爷没有教我,是我自己读书学来的。其实,平日遇到中毒的病人,都由爷爷诊治,我所知大半是书上知识而已。”有爷爷盯着,她应用的机会不多,他是她第一位病人,还带有她最感兴趣的毒,她跃跃欲试。 他挑眉。“你是说你毫无疗毒的经验,现下要拿我来试?” “请公子放心,我敢说能治,就是有把握。” “最好是能,否则对你自己也没好处。”他语带玄机,盛了碗汤给她。“先吃点东西吧!” “多谢公子。”她又冷又饿,感激地接过热气腾腾的碗,喝了一大口,险些全喷出来。 “怎么了?汤不合你胃口吗?” “不,只是这汤……滋味挺特别。”她一辈子没喝过这么难喝的汤!又黏又稠,味道古怪,难道他发现她心怀鬼胎,想对她下毒?但汤中又没有毒物的味道。 “我和阿卫常常露宿野外,阿卫不会烧菜,都由我煮,手边有什么就煮什么,我的手艺还不差。” “是不差。”她勉强咽下一口,忙把碗搁下,暗暗发誓绝不再喝他煮的东西。“我还是先给公子把脉吧!” “嗯,也好。”他略略挽起衣袖,伸手向她。他神情松懈,就像个全然信赖大夫的病人,但他精锐眼眸紧盯她,伸手的姿态像毒蛇试探地露出獠牙。 “那么,公子请稍候……”她镇定地搭住他腕脉,敛眉沉吟。 陆歌岩单手支额,瞧着她,她指尖柔软而稳定,火光在她清秀小脸上欢快曳动,她认真的眼神、蹙眉凝思的姿态,无一逃过他眼底。 她扮男子显然有段时间了,言行举止皆无女儿家的娇气,能做到如此毫无破绽,她绝非鲁莽之人,混到他身边必定有重大目的——她果然是为横山密书而来吗? 片刻后,邝灵抬头,无预警撞入一双沉黑眼瞳,她微微一窒,随即冷静。“公子的脉象毫无异状。” “喔?” “公子脉搏平稳有力,没有中毒的迹象,但手腕血管变色浮起,皮肤有紫斑,这些都是中了苋铙剧毒之象,这毒发作颇快,公子早该毒发身亡,为何仍活着,我实在想不透。”他就算武功再高,也不能违背药理,他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第一次碰上如此古怪的状况,她兴致勃勃,好想一探究竟。 “中了苋铙剧毒,皮肤必有异状,请公子脱衣让我检视。” “嗯……你想看我的身体。”他慢吞吞地拖长声调,闪烁眼色邪气而暧昧。 她心跳了下,板起脸。“我只是要诊治公子,并无他意。” “我知道。你若想捅我一刀,不需要我脱衣。” “公子多虑了。”真要杀他,她才不会用刀子这种粗糙的手段。 他低笑,从容地宽衣解带,卸下外衫,露出精壮胸膛。他动作慵懒随意,墨眸静静锁住她,看她镇定的神情出现一丝动摇,她有些局促,盈亮星眸望向一旁,粉颊掠过一抹淡红。 “脱这样就够了吧?”他微笑,她总算有点姑娘家的样子了。 “够了。”她不是第一次见到男人的裸身,却有点口干舌燥。他体魄结实,肌理平滑,有股浑然天成的俊魅,平淡无奇的举止由他做来,都有蛊惑人心的魅力…… 忽见他肩头一片蛛网般的紫色瘀痕,她轻呼一声,跪于地的双膝急急挪近他察看。 他右肩布满紫瘀,经络都浮了上来,显然剧毒全积在经脉中,瘀痕分布并不杂乱,有迹可循,难道……她拉起他右臂端详,研视得入神,浑然不觉她绑平的胸脯离他赤裸胸膛只有一寸。 陆歌岩静静凝视她。她很纤细,身上一股若有似无的柔香,在夜色中颇为撩人;她不是美人,但神色间有一股坚毅与自信,为她添了不凡的光彩,牵引着他的目光。 他有些好奇。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竟敢接近声名狼籍的他,这份胆色教他欣赏,敢如此贴近他,想必对自己的男装很有自信吧?她长年随爷爷行医,是不是就借这身掩护,肆无忌惮地靠近男人? 一股莫名不悦滑过他胸膛深处,他面色一凛,倏地将她按入怀中。 邝灵不得不揪住他肩头稳住自己,她愕然。他要做什么? “你的衣角快着火了。” “咦?”她低头看,她离火堆太近,衣角果然快烧着了,她连忙避到一边,顺势脱离他怀抱,却听背后“哗啦”一响。 第四章 她回头看见阿卫,他目瞪口呆,眼光在她与半裸的主子之间来回,柴火掉了一地,他呆看了他们半晌,才弯腰捡回枯枝。 他显然想歪了。邝灵强自镇定。“公子,我大概明白你是如何中毒了。毒全积在手臂太阴经脉之中,显然是有意为之,是你自己引毒上身吧?” 他肩头皮肤光滑结实,肌肉温热,烫乱她怦怦急跳的芳心,刚才他是不是真的不想放开她?他想做什么?她可是个“男子”啊! “不错。的确是我自己服毒。”陆歌岩穿回衣物,神色自若。 “我师父教我的武功虽好,却要练上四十年才有大成,我等不了那么久,所以练了这门内功,这是我师父年轻时创的,他自己也没练过;内功以苋铙的毒作引,我瞒着他修炼,两年就达到四十年的功力。” “代价却是你身中剧毒。”她了然颔首。“所以公子想要我替你解毒。” “去除毒性,还能保住武功吗?” 她沉吟。“恐怕不能。” “那就不要解毒。练这武功后,我有时觉得胸口闷痛,呼吸不畅,你只需解决这些不适的小毛病即可。” “但毒在体内积久了,会伤害脏器,危及性命——” “我就只要压抑毒性,这样要喝多久的药?” 她思索了下。“大约两个月,早晚都喝,不能中断。” “你能立即配两份药吗?” “能,我有几味现成的药可用。”她打开随身装药的木箱,着手配药。 “你不会乘机对我下毒吧?” “当然不会。” “是吗?若是你对我下个两年后才发作的毒,我恐怕也不会发觉。” “我说不会,就是不会。”他把她看成卑鄙小人了,她微恼。“若要对你下毒,我不需假借任何名义。我不用那种不入流的手段。” “喔?那如果你要对我下毒,你会怎么做?” 她闻言,微笑不语,黑眸沉静而神秘,但他没错过她唇角微微勾起,那抹飘忽的狡猾擦过他心坎,勾起禁忌似的酥麻。 “这怎么能告诉你?说了,不就让你有防备?” “你若不说,就表示你真的想对我下毒,我就更想逼你说出来。” 她敛住笑,轻叹口气。“我对公子真的没有那种念头,既然公子坚持要问……”慧黠星眸瞥他一眼。“公子聪明机警,想对你下毒,关键不在所用的毒物,而在时机。对你下毒的机会只有一次,你不可能上第二次当,我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因为你肯定会送我去见阎王。” 他轻笑道∶“放心,我挺喜欢你的,会饶了你一次。” 喜欢?正在喝汤的阿卫呛了一下。他跟随主子三十年,从没听他对谁说过这两个字,他默默瞧着两人,感觉越来越不妙。 “那就先谢过公子了。”邝灵将配好的两份药递出。“用三碗水去熬成一碗,服用时忌酒。” “嗯,这就煮来喝吧,你一碗,我一碗。”见她愣住,陆歌岩徐徐道∶“往后,药都配两份,在我面前煎好,你我同时服用,如果要针灸或艾炙,也是同样做法。” 也就是他仍不相信她,所以要她配两份药,她若在药物中搞鬼,她自己也得陪着中毒。她抿唇,拿着药包的手慢慢收回。 “你果然想害我家公子!”阿卫嚷道,幸好被公子识破了! “我没有。我配的药是以毒攻毒,公子喝了没事,一般人喝了却会一命呜呼,既然公子要我陪喝,可以,但得减轻药量。我立刻重新配一帖。” 她瞧他一眼,细声道∶“我也挺喜欢公子你,诚心想要替你治疗;这样吧,我保证不在你的药里作手脚,要是哪天我有兴致对你下毒,我保证会让你知道,而且饶你一命,不毒死你,这样公子安心了吧?” “嗯,是安心了点。”她挑衅的浅笑是给他的战书,他以从容自信的眼神接下。 “那,我先去取水了,预备等会儿煎药。”她起身走开。 他望着她走入暗林中,她纤细的背影很快被树木隐没,他放纵跟随的眼神却收不回。 她与他,意外地相似,同样有副傲骨,机警聪颖,偏有点疯狂,明知形势对自己不利也不屈服,甚至故意踏入险境。对她,他有那么一点惺惺相惜——一抹浅笑跃上他唇角,浑然不觉地带了一抹柔软的纵容。 “公子,你怎么能相信他?万一他在药中搞鬼——” “她不会。”她太骄傲,既已将话挑明说,更不可能动手脚。 “公子……”阿卫压低声音。“你若想要女人,我可以替你找来。” 他微扬眉。“我看起来像是想要女人吗?” “你想要那小子。”他不会看错主子眼中的执着,主子专心练武,对女人没兴趣也就罢了,与其他昏了头看上这少年,不如他去找个女人来。 “我是想要她——”是棋逢对手的要,是斗智、斗力的要——这个小鬼灵精想与他斗,他就陪她斗,分出胜负前,绝不放她。 但,分出胜负后呢? “公子……”阿卫还有话说。 陆歌岩扬手,止住他的话,他盛了碗汤,递给护卫。“喝看看,告诉我味道如何。” 阿卫依言喝了。“就跟平日的一样啊!” “嗯,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同。”她却一副他对她下毒的模样,想起她当时表情,再度惹他笑了。 带她同行的这几日,应该不会无趣吧?他愉快想着,好心情地喝起汤来。 李老爷带着家眷,由武装家仆护送,连逃两天两夜,来到一处小镇的客店歇息。 “老爷,我们还要赶路吗?”六姨太楚楚可怜地问∶“我累坏了,一步也走不动了。” “暂时不赶了,我约了人在此见面,有这人相助,我们就有活命的希望了。”李老爷焦躁地在房内来回踱步。 “那人是谁?他真有这个本事吗?” “她有没有,我不知道,但陆歌岩要是知道当年灭门的事她有份,她就是有一百个头也不够他砍。她要是不想我把她抖出来,最好替我想办法。” “那位陆公子,真有那么可怕吗?”六姨太垂眸,若有所思。 “他已经疯了,当年杀他全家,漏了他一个,九娘说交给她办,没想到她没杀了这小鬼,现在可好——”话未说完,被敲门声打断。 “老爷,赵夫人来了。”家仆推门进来,一名中年妇人出现在门外。 “李二哥,你嗓门还是这么大,我大老远就听见了。”赵姨娘缓步进房,她约莫四十岁,略显松弛的脸风韵犹存,随她进来的还有一名男子,他眉目清秀但眼神油滑轻浮,他进房后挥退家仆,将门带上,房内只剩四人。 “九娘,你还是老样子。这人是你的新相好吗?我们要谈正事,不相干的人不需在场。”李老爷鄙夷地瞧着年轻男子。 “我们谈的事,孙二有一份,他得在场。”赵姨娘眼光往六姨太转了转,看向李老爷。“瞧你这副窝囊相,给陆歌岩吓破胆了是吧?” “你还敢说?要不是你没除掉他,我需要这样东奔西逃吗?” “你别忘了,当年提议对付陆家的人是你。” “你也别忘记,要是没有你里应外合,我们哪找得到陆家人的财宝?提议要赶尽杀绝的人也是你,若是让陆歌岩知道你是当年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你说,他还会不会喊你一声‘姨娘’?” 赵姨娘变了脸色。 三十年前,他们这批人是盗匪,陆歌岩的爹只是他们使唤的小喽,因为妻子生了儿子,他想退出盗团,安家立业,众人也就由他退伙。没想到此人颇有生意头脑,十年间居然让他成了一方富商,群盗却被官府围剿,走投无路之际,便把脑筋动到陆家上。 于是,较晚入伙的她扮成贫女混入陆家,再引盗伙入府抢劫。 群盗入府抢掠时,她避开了,隔日才返回盗伙的老巢,与众人分赃;结果分赃不均,起了内哄,一伙人打了半年多,也没打出个结果来。 当初曾说好陆家大宅归她,她便迳自回到大宅,才听说曾有个僧人来打听陆家;可她当时怎么也没想到,那和尚竟然收留了陆家唯一的血脉。 陆家人到死都不知是她背叛,但万一陆歌岩知道被母亲收为义妹的她,竟然是害死全家的元凶……她打个寒噤,叹口气。 “咱俩也别争了,当年进陆家杀人的只剩你我,你有何打算?” “我看陆歌岩迟早会回老家,你不能用姨娘的身份替我求情吗?” “你犯什么傻?我帮你求情,他不就知道当年的事我也有份?” “总之,要是我被陆歌岩杀了,你也逃不了!”这是唯一生机,李老爷死咬不放。 “你这种胆小的蠢才,活着和死了本来也没什么分别。”赵姨娘不屑讥笑。“我早就想好法子了,我雇了五人去杀他——” “你这是什么烂法子?我派了二十人去杀他都——” “呸,你以为我这五人跟你那批饭桶一样吗?他们可是高明的杀手,他们曾经把几百个山贼一夜剿灭,陆歌岩就算再厉害,他有几百人之力吗?” “那你是有把握除掉他?”李老爷面露喜色。 “那当然,这五人不是轻易请得动的,他们是我家孙二的朋友,看在他的面子上才……”赵姨娘说着便望向门边的年轻男子,却见他正痴痴望着李家六姨太,六姨太也含笑回望,两人居然眉来眼去。 李老爷一巴掌打过去。“你这骚货!居然敢当我面勾引男人!”六姨太挨了这巴掌,粉颊顿时肿了,眼眶里充满泪水。 孙二忙陪笑道∶“李老爷,是我不好,这位姨太太美了,我才多看几眼,并没有——”在赵姨娘冰冷的注视下,他畏缩地停住话。 赵姨娘尖锐地瞧了六姨太一眼,道∶“总而言之,有这五人帮手,不怕摆不平陆歌岩。” “若是这批人仍挡不住他呢?”李老爷板着脸问。 “我会在他老家等他,只要他没识破我,仍当我是他的赵姨娘,我就可以找机会慢慢收拾他。所以你可别为了保命,蠢得去把我真实身份告诉他。” “好吧,事情全让你处理。”李老爷皱眉,抚了抚肚腹。“我离家前,留了一个大夫在家里等陆歌岩,你派去的杀手要是遇到他……” “嗯,你要我别误伤他是吧?” “不,他若碍事,你尽可把他杀了。那小子是个废物庸医,连我一个小小肚痛也治不好。” “好,我记住了。我这就回去了,你去找个地方躲好,在我解决陆歌岩之前,别出来走动。” 赵姨娘领着孙二出房告辞,房门刚关上,里头就响起响雷似的巴掌声,跟着是李老爷的斥骂和六姨太的哭喊。 赵姨娘听而不闻,迳自下楼,孙二沉默尾随。两人来到楼梯边,赵姨娘忽然停步,回头狠狠抽了孙二一巴掌。 “你这混帐东西!是谁在一干武林人士围攻你时救了你,还供你吃穿、供你花用?你竟敢看别的女人!怎么,看她年轻貌美,就想勾搭了是吧?” 孙二没敢摸红肿的脸颊,陪笑道∶“好姐姐,那种青涩丫头怎么比得上你的娇艳?我只是看她年纪和李老爷差得多,有点好奇罢了,我绝对忠于你啊!” “哼,李老头醋劲大得很,他是看在我面子上才没当场杀了你,你若是想要别的女人,最好别想他的。”赵姨娘哼笑。“哼,男人,就是爱年轻姑娘。” 第五章 “旁人爱年轻姑娘,我只爱姐姐你,你若不信,咱们这就赶回大宅去——不,待会儿就在马车上、我立即证明给你看……”孙二涎着脸笑,摸了她丰臀一把。 “好了,克制点,旁边还有人在呢!”赵姨娘被哄得骨头都酥了,眉开眼笑,忽然叹气。“最好你那五个朋友当真对付得了陆歌岩,否则我哪有心思跟你风流快活?” “那当然,他们早晚会提了陆歌岩的脑袋来见你。” “那是最好,唉,回马车上去吧,这天气真是冷死人了……”赵姨娘下楼。 孙二跟在赵姨娘后头。他望着楼板,低垂的目光,流露出一股狰狞的怨毒—— 接下来几日,邝灵每日早晚配了药,交给陆歌岩。这男人的疑心病重得很,不但要她陪喝,有时还与她交换药碗,甚至把两碗药端到她看不见的地方,隔一会儿端回来,再与她一同服用。 如果这样能让他安心,她也就随他去。 他们渐渐熟稔,大概是她愿意陪喝毒药,陆歌岩对她便有了几分信任,白天赶路时,他会同她闲谈几句。 “公子,我们这几日都往东走,是要上哪去?” “别叫我公子了,我长你几岁,干脆兄弟相称,你就喊我一声大哥吧,我今年三十,你呢?” “是,大哥。我二十二。”这表示他对她的信任更上一层了吗?她可不敢奢想。 “二十二?你看起来连二十也不到,娇娇嫩嫩的,倒像个姑娘家。” “常有人这么说小弟,我也很为此苦恼呢!”她面不改色。 陆歌岩闻言微笑。她应变还真快,也沉得住气。“往东走,是因为我打算回家。” 仇人已解决得差不多,一时找不到逃逸的李昆也无妨,现下他想回家一趟,离家二十载,也该回去看看了。 “回家?”她讶异。“你家中……还有人吗?据小弟所听说,大哥的家人都已故世了,你是由一位高人收养的。”看他眉心微皱,提及家人似乎让他不好受。 “我十岁那年家破人亡,阿卫的爹是我家长工,他带了我们俩逃出来,遇到我师父收留我们三人,但阿卫的爹身受重伤,两个月后就过世了。” “听说,你师父是一位佛门高僧。” 他颔首。“师父说与我们有缘,收了我和阿卫为徒。他曾回我家大宅打听,当时我家空无一人,他以为我全家人都死了,回来告知我后,便带我和阿卫远走,定居在一处隐僻山间。直到数年前,师父让阿卫下山办事,他意外得知我家大宅还有人住,一打听,是我姨娘住在里头。” “这么说,你尚有亲人在人世……” “她不是我亲姨娘,是我母亲收的义妹。回想起来,强盗入府的前一天,她就出门了,应该是因此逃过一劫吧!”他顿了下,续道∶“二十年来,我始终想报仇,是我师父力阻,劝我不要冤冤相报,直到一年前,他过世了——” “于是再也没有人阻止你,你的仇人们就倒大楣了。” 他淡笑,笑容冷酷,“我个性本就偏激,有仇必报。你呢?有个身为当世名医的爷爷,你却专攻毒物,依我看,你也挺偏激。” “跟大哥一比,我哪敢自称偏激?最多算是小小的古怪。” 他笑出声来。“你损人挺高明的。你学毒术,你爷爷不曾阻止吗?” “当然阻止过,他千方百计要引我走上学医的‘正途’,可惜我天性顽劣,就是爱亲近这些毒物;可能我生来就是个坏胚,给我施再好的肥料,也长不出好果子。可至少,我不曾故意使毒害人。”至少,当她用毒时,尽量对坏人下手,算是对得起爷爷的谆谆教诲了。 “研究毒物是我的兴趣,其实,医与毒本是一家,世上没有绝对有益无害的药,再好的药,服用过量也能吃死人,毒物经过调配,也能救命。我想……” “你想什么?” 她小脸浮现向往的神采。“我想走遍天下,亲眼见识许多毒物,加以记载整理。我国关于毒物的记载,都是散见在各种医书里,还有许多谬误,连我爷爷也一知半解,我想将来编成一本毒物专书,带到爷爷坟上烧给他。” 瞧着她兴致勃勃的小脸,他微笑。“嗯,别忘了也给我一本。” “你又不是大夫,要这书做什么?” “我要好好读熟它,学会分辨毒物,这样将来谁煮药给我喝,我就不必小心翼翼地逼她一起喝。” 她闻言,不禁微笑。 他瞧着她,唇线轻扬,彼此相视的眼神中,都有一抹会心而友善的笑意。 这天,日色向晚时,他们来到一处村庄,投宿村中唯一的小客店。 露宿多日,今晚总算有床可睡,邝灵暗暗高兴,但阿卫被陆歌岩遣走,去打探李老爷的消息,换言之,投宿客店的只有他们两人。 而陆歌岩只要了一间房。 “我们住同一间?”邝灵闻言讶异。因为他当她是男人,所以如此提议也不觉得有何不对吧? “就我们两人住店,要一间房就够了。我和阿卫向来都住同一间,你若觉得不便,另要一间也行。”他与阿卫行走江湖后,不时碰到仇家派人偷袭,他习惯与阿卫住同一间房,这样只是为了安全。 “不,就一间吧!”若坚持分房,恐怕让他起疑,何况他的护卫不在,少了一双眼楮盯她,不正是搜找秘籍的好机会吗? 于是邝灵神色坦然,随店伴上楼。 “是,两位要一间房,还要什么吗?”店小二陪笑问着,贼贼的双眼瞧见陆歌岩取出付帐的银锭时,都看直了。 “我先将房饭钱都结清了,再送一桌最好的酒菜上来。”陆歌岩对店小二的贼眼视而不见,低声吩咐。“另外,我还要……” 邝灵来到客店房间内,房间不大,两张床加上一套桌椅,物品虽陈旧,总比冷冰冰的林子地好。 她在房中歇息了会儿,陆歌岩也进来了,还让店小二送进一桌酒菜。 “我不饿,你吃吧!”陆歌岩道,他坐在桌边,取了随身的酒,自斟自饮。 她也不跟他客气,这几天都吃他煮的,吃得她很想自尽,或者帮他自尽,难得有一餐正常饭菜,肚皮饿得很瘪的她举箸便挟菜,送到唇边咬了一口——味道不对! “怎么了?”陆歌岩瞧她不雅地将菜吐出来。 “菜里下了迷药。”她学医又学毒,而且天生对味道敏感,菜刚沾唇就尝出不该有的味道。“这里恐怕是黑店。” “是啊!” 见他一派悠哉自在,她愕然瞠圆美眸。“你早知道这是黑店?为何还要住进来?”她转念一想。“你明知菜不干净,为何还让我吃?” “既然你精研毒理,小小的迷药想必难不倒你,我就没费事提醒你了。”他言之成理,眼神却狡猾得可以。 他绝对是故意的……她暗暗恼怒。“若是我没尝出来,吃了菜昏睡过去,你要怎么办?” “那就抱你上床睡啊!”他语气慵懒,撩人心思地一顿。“然后——” “然后?”莫非他察觉她是女子,想乘机……她浑身绷紧,五分警戒,五分防备,还有一分略带慌张的期待……期待什么啊? “然后,看着你睡。”看着她一脸戒备,他低沉笑了,眼色无辜,嗓音却浓腻得似要渗出什么来。“你该不会希望我陪你睡吧?” “当然不。”他俊魅眼色有太多弦外之音,他绝对是在玩弄她,她恼怒,却无法发作。他究竟识破了没?她宁可当没有,她不信他识破了她却不采取行动。 她板着脸问∶“既然是黑店,我们是不是别住了?” “既住之,则安之。黑店就黑店吧,开店的只是小毛贼,不足为患;但这里有床,你想睡床呢,还是去外头睡又冷又硬的荒地?” 她当然想睡床,她叹口气。“那万一出事,小弟武艺差劲得很,还请大哥保护小弟了。”一桌热腾腾的饭菜都不能吃了,她忍痛把视线挪开,抗拒热食的诱惑。 “除了毒术,你好像什么也不会。” “是啊,我其实挺没用的,我也希望能如大哥这般,练成高强武功,要是能有什么武学秘籍让我练一练,也许我也能成为高手呢!” 她不着痕迹,将话题引向秘籍。“听说,大哥已得到全本‘横山密书’,不知可否借小弟一看?” “你也想要这秘籍?”他幽黑冷眸望向她,眼神难以捉摸。 “这是大哥的东西,小弟当然不敢妄想,只是这‘横山密书’让众人抢得头破血流,太有名了,我有点好奇,想瞧瞧它的模样。”她神色无辜,与其瞎猜他将东西藏在何处,不如哄他将它拿出来,她再伺机偷取。 “这是武功秘籍,给你瞧内容不行,看看外观是无妨,不过现在天黑了,等天亮再说吧!”他向随意扔在床上的皮囊一抬下巴。“密书就收在里头。” 就这么轻率地放在显眼的地方?她忽觉这是个陷阱,或是因为他算准她武艺低微,不可能在他眼皮下盗走密书,才敢如此坦然告之? “这是我爹的遗物,谁要想抢走它,谁就是自寻死路,你不会这么傻吧?” “当然不会。”她眼也不眨一下。 “当年我家所藏的只是下半本密书,二十年前一并被盗走。上半本是我师父无意中得到,他过世时传给我,下半本却流传到我表妹手上……” “你表妹?我以为你的亲人只剩下一位姨娘。” “我是直到不久前,才发现我有个表妹。我母亲收的义妹姓赵,得知她还活着后,我才想起母亲提过有位亲妹妹;我去寻访她,发现姨娘她嫁了人,生下一个女儿,后来丈夫过世,她带着女儿与一个男人在一起,而那男人竟然是当年曾来我家灭门的凶手之一。” “所以你将那男人杀了?”邝灵惊讶道。这太离奇了。 “他和我的亲姨娘早就过世了,那男人另有个儿子,居然娶了我表妹。我去找表妹时,他们正要成亲,我本想杀了他……杀他不难,但我表妹显然会因为失去这男人,一生悲痛。”他轻哼。“所以我勉为其难,放过他。” “杀了他,换不回你家人,也惩罚不了那些害你的恶人,只会令你表妹伤心。”她若有所思。“换作是我,我也不会杀他。自己尝过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何苦让最后一个亲人也承受这种生离死别?” 他恍惚地瞧着她,一股奇异的柔情滑过胸坎。为何她能如此准确说出他当时的心思? 他定了定神,续道∶“那半本密书,是那恶人留给我表妹的,她带着它近二十年,却浑然不知它是什么,我就顺手拿了来。这东西只会招祸,她嫁人了,应该过幸福安稳的日子,别再和这些麻烦事有牵扯比较好。” 他语气平淡,但听得出对表妹的保护。他其实,很珍惜仅有的亲人吧? 她望着他,有点怔忡。她准备对付的,是个残酷冷血的魔头,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心有情的男人。 这男人,一再挑战她对他的印象,她不畏穷凶极恶的他,但难以招架偶然流露脆弱的他…… 一时沉默,随即被响起的敲门声打破,是店小二。 “客官,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接下来,邝灵瞠目结舌地看着店小二带人送入一个装满热水的木桶。 见饭菜没动过,店小二眼神闪过一丝不悦,恭敬问道∶“客官还要什么?” “不必了。”陆歌岩挥手让店伴出去。 第六章 “他们不吃饭菜,怎么办?”几名店伴离开客房,躲在角落商量。 “茶水下了药,他们好像也没动过。他们是不是发现我们这里不干净了?” “发现了怎么可能住进来?又不是傻子。不管了,等到半夜,抄家伙上,照老方法,我跟老三对付那个高个男人,年轻的那个交给……” 正自商议,肩头忽被人一拍。 店小二不耐。“别吵,听我说完——”不对啊,店里同伙早就聚集过来了,是谁拍他肩膀?店小二回头一看,张大了嘴—— 房门关上,邝灵难以置信地问∶“你叫他们送热水做什么?” “当然是要沐浴,还能做什么?虽然是黑店,只要不吃他们的饭菜就没事,一桶热水而已,也不怕他们变什么花样。”其实热水是为她准备的,她跟着两个男人露宿野外,多有不便,应该很渴望有净身的机会。“你很想沐浴吧?我可以避开。” “我不要。”这几天她只能用冻死人的溪水洗手洗脸,热水确实很诱人,但要在这个危险的男人身边脱衣,她做不到。 “真的不要?” “不——要。”她斩钉截铁。 “好吧,那我洗,别浪费了。”他试试水温,便解开腰带,见她兀自看着他,他微挑眉。“你可以背过身吗?” “喔,当然。”她慌忙转过身,粉腮微红,就听背后传来除去衣物的窸窣声,跟着入水声响起。 他还真洗……她尴尬地瞪着前方,房间太小,男人的气息、水的热气,瞬间便充满房间,包围了她,她的心跳得有些快,有些浮躁。 她见过他的裸身,要想象他入浴的模样并不难…… “啊——”一声长长的、满足的男性叹息,实在是恼人地……诱人。 “你很惬意是吧,大哥?”她微微磨牙。 “当然,天寒地冻的,泡个澡再舒服不过了。”愉快的泼水声。 “好极了,你慢慢泡。” “我真不懂,你怎么舍得放弃这样的享受?难道你害羞?我们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要不,我闭上眼楮不看就是,趁水还没冷,你要不要一起泡?” “多谢大哥好意,小弟心领了。”她绷着声。这男人,沐浴也不安分,弄得水声不断,扰得她心烦意乱,好想也去摸一下热水,暖暖手也好,她又饿又冷的…… 像要引诱她似的,又一阵哗哗水声,他仿佛是故意用这些声音捉弄她…… 可能吗?这个喜怒难测的男人,会有逗她的闲情逸致? “你可以帮我拿套干净衣服吗?衣服就放在床上。” “喔,好。”她走到床边,一套折叠整齐的衣衫和皮囊放在一起,她迟疑了下。她只要伸手就能取走皮囊,但他就在一旁,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她取了衣衫回头,突地顿住脚步——她看见,趴伏在木桶边的男人,他浓黑光滑的长发半垂入水中,如晕散的墨,遮掩若隐若现的光滑美背,肩头那片剧毒的紫如网络,魅丽奇异。 他听见声响,回眸望向她,问道∶“拿了吗?”他眼色朦胧慵懒,俊颜被水气一蒸,竟有几分诱人的媚态。 原来,美色果真会令人垂涎,因为她不自觉地微微吞咽了下……她清清喉咙,伸长手将衣服递过去,强迫自己对眼角余光的光滑胴体视而不见。“大哥你……当心着凉。” “嗯,我知道。”他转过趴伏的身躯,愉悦地听见她轻抽口气,小脸窘红,瞪大的星眸锁死在他脸上,不敢往下瞧。 他促狭地问∶“邝贤弟,你在看哪里?” “哪、哪里?我不就盯着你的脸看吗?” “那你为何脸红?”他叹口气,貌似无奈。“我们俩都是男人,男人对着男人脸红,你这要让我如何是好?” 她粉腮更红。“我不是男——我是说,我只是有点热,你别误会。” “这样最好,否则我——”他的笑忽然凝住。“来了。” 什么来了?邝灵愣住,猛听得背后哗啦一声,有人破门而入,同时屋顶天窗被掀开,一人擎剑下击。 陆歌岩猛然揪住她腰带,将她推向一旁,右手抽出软剑,同时踢破木桶,热水溅了冲进门的人一脸,那人还来不及抹掉脸上热水,咽喉已被软剑割断。 他随即将她拉入怀里,正好让她避开屋顶落下那人的一剑,他软剑刺出,斩断对方握剑的手腕,跟着刺入对方心窝,对方砰地摔下地来,就此毙命。 这几下兔起鹊落,邝灵刚弄清楚有人偷袭,两人都已横尸于地,同时她跌入陆歌岩怀里,脸颊撞上他胸口,双手不由得紧抓住他窄瘦的腰,掌心的男性肌肤湿滑灼热,她极力要抓紧,手指都嵌入他肌肉了,微喘着勉强站稳。 他轻松含笑的语气在她头上响起。“贤弟,为兄衣不蔽体,有碍观瞻,你不介意替我挡一挡吧?” “挡什么?”她愕然反问,忽见窗口无声无息地出现第三名贼人,她惊呼∶“小心!”同时间第四人从天窗跳下来,闪亮钢刀往陆歌岩头顶砍落。 窗外的贼人却举刀劈向他后背,邝灵直觉以双手护住他背脊,猛往后退,这一刀才没砍中他,却在她臂上带出一道口子,血花迸现,她痛得瑟缩。 她一痛缩,陆歌岩察觉了,俊颜倏地阴沉。他侧身一让,让屋顶砍下这刀落在他左肩,他右手软剑不向上刺,却向后弯,剑刀成弧,回向他脑后,嗤一声插入偷袭那人右耳,直贯入脑。 邝灵不由得闭上眼,不是怕,是因为看起来很痛。这一剑真准,这男人听声辨位的功夫未免太好了。 陆歌岩抽回剑,一剑就将屋顶跃下的人斩成两段,滴血的剑刀指向门外的第五人,厉声喝道∶“跪下!” 邝灵勉强回头看,门外那人大概是被陆歌岩连毙四人的功夫吓坏了,居然不敢反抗,丢了兵器,颤颤地跪下来。 “是谁派你来的?老实说出来,我就饶你一命。”陆歌岩嗓音柔和而冰冷。 那人抖着声道∶“是……李老爷……”才说了四字,已被软剑冷酷封喉,尸体倒在同伙身畔。 邝灵错愕。为什么杀这人?他老实招认了不是吗? 她不及发问,就见店小二带着几个店伴站在房门外,众人面色惨白,显然被刚才惊心动魄的杀戮震慑,还回不了魂。 她正想退开,忽然想起身前男人浑身赤裸,她一走,他就……一鸣惊人了,她只得尴尬不动,小手悄悄松开他腰。刚才事出紧急,她无暇有其他念头,现下一回想,隐约记得他身躯光滑结实,可似乎有什么凹凸不平之处…… 她两腮飞上薄晕,不不不,快别想了。 陆歌岩望向众人,以一种亲切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问∶“这批人和你们是一伙的吗?” 众店伴一致狂摇头,活像癫痫同时发作。眼前男人显然不着寸缕,但在那柄滴血的软剑之前,没人敢笑。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们。这间房不能住了,劳烦小二哥给我们换一间,再送些干净饭菜来,你要是再在菜里玩花样——”他向地上的“榜样”一瞥,众人又是一阵狂摇头。 他粲然勾笑。“这批人就交给你们善后了。小二哥,请带路。” 店小二毕恭毕敬地将陆歌岩与邝灵请到一间宽敞舒适的客房,送上一盆温水,然后逃命似地退出去。 陆歌岩端来温水,取过干净毛巾,道∶“把袖子挽起来。” 他已换上一袭干净长衫,邝灵才能正视他说话。“我自己处理——” “天气很冷,流的血很快就会结冰,要是和衣服黏在一起,伤口就难处理了,快把袖子挽起来。”他态度坚持。 她只得挽起衣袖。平日有衣物修饰,她假扮男子不是问题,此刻露出肌肤,就无法掩饰她过于纤细的手臂。幸好他似乎不觉有异,掬起温水淋上她伤口,她微微咬牙,问道∶“你信得过他们处理尸体?” “他们这些人也怕惊动官府,让他们去毁尸灭迹,大可放心。” 想想也是,她又道∶“刚有人闯进房时,我还以为是店小二他们,怎么似乎是另一批人?” “这批人从午后就跟上我们了,我本以为他们会在半夜动手,没想到这么沉不住气。我看你似乎毫无所觉,就没告诉你,免得你担心。” 她确实一点被跟踪的警觉都无,若非他机警,后果不堪设想。 “那人都招认是被谁指使了,为何还要杀他?” “指使他的,不是李老头。” “你怎么知道?” “那五人的身手远胜先前来暗算我的二十人,李老头要是有这等强手可用,为什么之前不派出来?这些人显然是别人派来的。” “是谁?” 陆歌岩沉吟。“我不知道。也只有我追杀的人,才会派人来杀我,李老头是我最后的目标,应该没有其他人了……难道,还有漏网的?” 她想了想。“也许,他们确实是李老头派来的。” 他不同意地摇头,忽而微笑。“我一直怀疑你是李老头的手下,但刚才偷袭的人显然想连你一并杀了,看来你和那些人果真不是一伙。” “我早就说过我不是。”她瞧着他。“既然你不信我,刚才为何要替我挨一刀?你大可不理窗外那人,先解决屋顶上的,不是吗?” 他们俩同时受攻,他却舍己救她,她在他心中有如此分量吗? 他眼中掠过一抹难解光芒,淡道∶“那人从后偷袭,你最多被砍断手,接着就是我的背遭殃,说不定给戳个窟窿,当然得先解决他。”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但软剑反手刺出时,他根本没想这些……他根本什么都没想,他引以为傲的判断力,在那一刻毫无作用。 只因她痛缩了下,在他冷静自制的胸膛崩开一条裂缝,仍余波荡漾…… 而她浑然不觉他为她思潮起伏,秀脸黯淡了下,随即若无其事。 “最多被砍断手,瞧你说得轻松,要不你自己砍断一只手试试。” “那倒不必了。”他低笑,取出伤药敷在她伤口上,替她包扎好,而后他解开肩头衣衫,她接手替他敷伤。 她轻声道∶“我以为你当我是自己人,才会护着我。” “你是我的人,但不是自己人。” “我的人”轻扯了下她心弦,后半句却教她一愣。“有什么不同吗?” “跟在我身边的,就是我的人,我的人要打要杀,只有我能决定。我的人,受我掌控;自己人,我才会将性命托付给他。” “所以你要掌控我的性命,却不会将你的性命托付给我,你是这意思吗?”她失望,嘴角微撇。“那也得我愿意让你掌控。” 他微笑,微合眼睫,让她在肩膀缠上绷带,忽然,他轻轻开口。 “……屠灭那村子,是在半年多前。我和阿卫分头去追一个仇人,我追上了,直追进那村子里,原本以为是个普通的村子,后来发现那是个强盗窝,村中男人都是强盗,女子都是他们抓来的。那些人想杀我,我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仇人后,就将全村男人都杀了,女人都放走,直到最后,我见到那孩子……” 他修长的眉几不可见地牵动了下,沉声道∶“有些男人不喜欢女人,喜欢孩子。他们偷或抢来孩子,供他们玩弄。那孩子被他们掳去不知多久了,我见到他时,他全身赤裸,上了枷锁,像野兽一样被链在地牢里。我砍断了锁链,他也不逃走,只是瞧着我,他的眼神只求我一件事……” 第七章 他睁眼,望着平静的烛火。“我答应了他。” 四周静下来,静得她听得见他微微不稳的呼吸,而她自己,怦然心跳。为什么告诉她这些? 顿了下,他又道∶“这事我不曾对任何人解释。阿卫知道屠村的事,但不曾问我细节,他绝对信任我的一切作为。” 换言之,她是唯一知道细节的人。她嘴角微扬,轻声道∶“我说过,我明白你有不得不杀那孩子的理由,我是真的明白,你无须跟我解释。你不告诉我这些,我也相信你。” 他闻言,眉头轻蹙起,凝视着她,眼色相遇,一时沉默。她晶莹黑眸如星辰,他幽深晦涩的眸色如夜,无声纠缠的眼光,激起幽微的火花,刻意压抑的感觉,仿佛化为初生的情意…… 两人都感受到这意外的暧昧,一时无措,各自别开眼去。 陆歌岩收回视线,拉好自己衣衫,瞧了她破碎染血的衣袖一眼。 “我去看看尸体处理得如何了。”他离开房间。 门关上,房里只剩她,她脱下沾血的外衣,换了一件干净的。 当初说那句话,她并无特别意思。为了接近他,她事先搜集关于他的传闻,揣摩他的性格,江湖上将他传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细究他所杀之人,无一不是当年杀害他亲人的凶手,她因而推测传言中命丧他手的孩子,若非传言有误,就是他出于不得已才下手,他并非残忍嗜杀之辈。 或许无法对她推心置腹,但他特意对她解释,在他心中,他仍是重视她的。 她柔唇不禁弯起,脸蛋又微微泛红。被他抱了两次,感觉……还不差。他像她醉心的毒,是血绣菊那类最诡秘难缠的奇毒——毒性猛烈,危险至极,她无法不被吸引。可真正令她动心的,是他对一个孩子的仁慈,令她想起年幼时,她也曾不得不“仁慈”一回。 她懂他的心境,或许,他也懂她。 但这是不该有的情啊,她只是来取回祖传秘籍,之后便要离开,她动了心,却不愿驻留在他身边。 她渴望的不是跟哪个男人长相厮守,是追寻自己的梦想,她一直渴望远走高飞,云游天下,编一本包罗万象的毒书,她不打算为任何人驻留,从前是,将来也是。 但是,一个懂她的男人——实在有点心动啊…… 陆歌岩走到长廊一端,刻意离开房间,是为了让她更衣。 他望着漆黑夜空,双手背在身后,掌心依稀仍有她柔软纤手的触感,轻轻骚动他寂静许久的内心深处。 他挺喜欢她,喜欢她聪慧敏捷的应对,也喜欢她遇事的大胆镇定,她健谈,可也藏得住秘密;他知道她必然隐瞒了某些事,也藏得很好,他多次试探,她始终不露口风。每次对话,都是无形的角力,每个眼神,都是沉默的刺探,每次迂回的交锋,他总是全神贯注,总是……意犹未尽。 想着她,他心头有种陌生的、异样的柔情。 是不是他本性邪恶,才会受同样不正派的她吸引? 他自嘲一笑。今晚,她护着他避过背后偷袭,他本该信任她了,但之前他刻意将皮囊与衣物放在一起,要她去拿衣物时,他听出她迟疑了。 她露出真面目的时刻,迟早会来……但他忽然希望,她的秘密不会是什么太严重的事。 “希望你我之间,可以单纯点……”他自语。但若她真是个单纯的大夫,他恐怕不会对她动心吧? 明知她不可信,仍想要她,所以,对她解释了那些。 他不在乎传言如何说他,却在乎她怎么看他。 他已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她呢?她若不坦白女儿身,就表示无意与他有更深的牵扯,但他感觉得出,她对他并非全然无意。 所以,他们还有得耗吧? 残留她柔软的手轻握成拳,移至唇畔,想着她——愉悦而期待。 隔日一早,离去前,陆歌岩随意问了店小二一句∶“你们这客店,还打算开多久?” 从店小二发白的脸色来看,客店应该即刻就收了。邝灵并不同情这些人,但不禁佩服他一句话就拔除一家黑店的本事。 午后,阿卫来与他们会合,他没打听到李老爷的去向,但听说她为主子受了伤,对她另眼相看,待她友善多了。 他们继续赶路。一路上,她总觉得陆歌岩盯着她看,那视线不像是监视,有时她当作没发觉,有时她索性大胆瞧向他,他也不避,坦然与她相视,最后往往是她落败,面色绋红地别开头去。 他老瞧着她做什么?那眼神,仿佛瞧着她再久也不厌倦似的…… 喝了几日她的药,他胸口不适的情况改善不少,对她的信任再多了些,于是她决定,该是动手的时候了。 这日午间,他们路过小镇时,她买了一些糕饼。两个男人似乎都不吃这种点心,但既然知道秘籍在皮囊之中,不管那是不是诱饵,她都得冒险一探。 当晚他们又在林中歇宿,她自告奋勇要煮汤,材料都是阿卫准备的,她就在两个男人面前烹煮。 但凡提防别人下毒,必定留意对方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有哪个细节与自己不同,可是对于一锅每个人都喝的汤,陆歌岩再精明,也想不到她会在汤中下迷药,而她自己也一起喝。 煮好了汤,她分装三碗,递给两个男人。 陆歌岩接过碗,只喝一口,眉头就皱了。“你在汤里加了什么?” “哪有什么?不就你拿给我那些干粮和野味吗?”她心脏怦怦跳,不会吧,那迷药无色无味,他竟然尝得出来? “材料是我给的没错,但你怎么煮得这么难吃?”味道古怪,难以入喉。 难吃?她不信,自己喝一口。“……明明就比你煮的好多了。” “明明就很难喝。” “你是不是心胸狭窄,见不得我煮得比你好喝?”他的舌头是不是坏了?她煮的虽非绝顶美食,可是绝对比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汤好太多。 “我何必跟你计较一锅汤?不信问阿卫。”他望向护卫。 正在盛第三碗的阿卫,闻言茫然。“不难喝啊!你们煮的喝起来差不多。” 邝灵咬唇。“你若不喜欢,就别喝吧!”可惜,她的计谋就这么失败了。“我买了些糕饼,给你吃吧!” “我不吃。”他决绝的口气像她招待他啃石头似的。 他皱眉瞧着汤碗,还是一口一口喝完了。 两个男人将她加料的汤喝得涓滴不剩,没碰她买的糕饼。为免他们起疑,她只吃了一块撒有提神药粉的糕饼。 三人各自睡倒,阿卫很快就打起鼾来。 陆歌岩却没立即入睡,他睡在火堆对面,不断翻来覆去。 邝灵不敢动,躺着装睡。下药是要让他睡得不省人事,他只喝一碗,分量不大够……但总之还是按她的计划,等两个男人入睡后,她去检查皮囊,如果其中没有秘籍,她就回来躺下,一觉到天亮,明天继续跟他们上路。 若是有,她立刻带它离开。当然,她不是全无良心,扔下治疗一半的病人就溜,她已将他每日服用的药方写好、备好,即使她走了,他仍能按日服用。 这一带,她曾和爷爷来过,熟知多条小路,他们是追不上她的。等到陆歌岩发现秘籍不见,她已消失无踪。 这举动无疑会狠狠激怒他,届时他的反应……她庆幸自己不必看见。 她暗吸口气,佯装睡梦间翻身,望向火堆对面。他总算睡着了,长发微微散乱,覆住半边俊容,熟睡的他,就像个英俊无害的男子。 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他肯定会追杀她吧,呵,她当然不会被他追到,也许几年都找不到她,便会将她淡忘了吧?但她不会忘了他…… 动心原来是这样的,细微的、隐晦不明的——天崩地裂,每个知觉、每个神思都清楚,自己再也不同了,原本的平静已一去不返,她不再是原先了无牵挂的邝灵,心里被某个人占据,洒脱便有了缺损。 她仍想飞进辽阔世间,不想当传统女子、嫁人生子,世间也没哪个夫婿能接纳一个长年出门奔波的妻子。他是个令人难忘的男子,但就将他留在记忆里吧,如他这样的男子,也绝不会成为可以长相厮守的夫婿。 她等了又等,已过子时,差不多了。 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来。火堆对面,陆歌岩睡得正沉,皮囊就放在他身边。 一起身,她微觉晕眩。服了两种药性截然相反的药,她没睡着,也不太清醒,躺着时还没知觉,坐起来才觉难受。 她等待片刻,两个男人仍熟睡,阿卫的鼾声极响,陆歌岩则安静无声。 她轻手轻脚地过去,取过他身边皮囊,打开一瞧,里头果然有两张写满字的羊皮纸,终于到手了! 她的心狂跳,半是兴奋半是紧张,瞥了陆歌岩一眼,他还在睡。 她悄悄展开羊皮纸,依爷爷所授的口诀阅读,才读了两句,就觉不对。怎么不像爷爷说的,可以另外读出一篇文章来? 她还以为是自己头昏眼花读错了,揉了揉眼,再仔细读,还是不行——为什么? 蓦地,一只大手快如闪电般攫住她手腕。 “你在做什么?”轻如鬼魅的阴柔嗓音,她不必回头也知是谁,但她昏昏然,脑中只想着口诀为何无法读通羊皮纸。 倏然灵光一闪,她脱口道∶“这不是‘横山密书’。”因为它不是,所以读不通! 陆歌岩怔住。“这当然是。” “不,它不是,它用口诀读不通——”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她急忙咬住唇。 “不错,它不是‘横山密书’,它是我根据原书假造的伪本,真的密书被我藏起来了。为什么你能分辨真伪?”扣在她腕上的手,力道加重。“莫非,你曾见过它?” 她不语,明知逃不了,早已绝了逃走之念。他轻扯她,她倒入他胸膛。 “你以为不说,我就拿你没办法?”他语气柔和而悍戾,教她冷到骨子里。 她紧闭着唇,微冒冷汗。 “谁想抢走密书,谁就是找死,我说过这句话吧?”他左手按住她脑后,将她小脸按在他肩头,右手则轻抚她左肩,动作温和但不怀好意。 她还是不说话,冷汗流得更多了。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为何能分辨密书的真假?” 她坚持沉默。她若将口诀说出来,就失去与他交涉的筹码,因此绝不能说—— “这是你逼我的。”他右手一使力,她左肩便脱臼。她痛得闷哼一声。 陆歌岩视而不见地盯着火堆,满心怒火像乱窜的火舌。 早知道她跟着他是别有所图,他已警惕过自己,为什么痛苦并未减少? 也许是因为他曾尝试信任她,他暗自希望她接近自己没有任何目的,她却狠狠咬他一口。 他太天真。多年前,他的天真无可厚非,如今则是愚蠢得不可原谅。 她是怎么想的?沾沾自喜地以为他已撤下防心,可以玩弄他、操控他了? 她说懂他,只是蛊惑他卸下心防的手段吗? 一个细细的抽气声如针般扎入他耳膜。 他冷拧眉心,望向蜷缩在火堆边的身子。过去的一刻钟,她被他扔下,一直维持这姿势,不时发抖,发出受伤小兽似的微弱哀鸣。 他知道脱臼有多痛,但她不是大夫吗?不会自己接回手臂吗?为何要发出那些声音?她以为这样会让他难受,或是心疼?这又是她蛊惑他的手段吗? 第八章 又是一个抖颤的气声,仿佛极痛,他冰冷怨怼的神思裂开一缝——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瞧她,她小脸苍白,额上渗着冷汗。 他内心所有纠结、矛盾、怒火、不舍种种情绪,都融成一副惯有的奇异微笑以及两个讥诮亲切的字。 “痛吗?” “不……不痛……”邝灵咬紧牙根。 “若是不痛,怎么哼哼叽叽的?” 他和颜悦色得教她很想揍一拳,不然这当儿她还能唱歌吗?她有气没力。 “我……我晚饭吃多了,打嗝。” 陆歌岩讶然注视她,半晌,嘴角终是失守,朗朗笑声在夜色里传开来。二十年的严密心防,敌不过她苦中作乐的自我调侃。 “你怎么不将肩膀接回去?” “第一,你这人喜怒无常,谁知我自行接好会不会激怒你,连我另一只手也折了?第二,我不太会接骨,你折的又是我惯用的左手,我没法子接回去。” “你说我喜怒无常,我这人真有那么难相处吗?” “我痛成这样,你还笑得出来,你自己说呢?”她蹙眉。 他闻言,笑得更欢。“我喜欢看你皱眉的模样。”偏又不肯屈服,倔强又楚楚可怜的神态,令他看得着迷。 他托起她,让她靠在胸前。“为什么你知道密书是假的?” 她若什么也不说,他恐怕不会替她接回手臂吧?她叹息,道∶“它原本是我家祖传之物,是我祖上一位武学高人传下的,他喜玩文字游戏,除了密书,另外传下口诀,秘籍记载的看似是一套武功,其实根本不可能练成,得靠口诀解读,才能读出一套内功、一套剑法。” “听说秘籍上的内功,可以治受损的心脉?” 她一怔。“这我不清楚,秘籍失落上百年,我爷爷所知也不多,但凡内功本来就是练经脉,或许秘籍上的内功对心脉有所帮助也说不定。” “口诀是什么?” 她咬唇。“我不能说。秘籍怎么说都是我家的东西,和你无关。” “但你家子孙无能,保不住它,让它被人夺走,既然落在我手上,它就算是我的。说吧,将口诀告诉我。” 她沉默。 他轻柔地握住她完好的右肩。“你想要我将这边肩膀也拉脱吗?” “你不怕我再对你下毒吗?” 他怔住。“你几时对我下毒了?” “几时不重要,重要的是,万一我已对你下毒,你再折磨我,不怕我引发你身上的毒?” “那你怎么不立即引发?也许你是在虚张声势。” “也许我是,但你能确定我不是吗?” 他想,她八成是在虚张声势。她太狡猾,他该提防,该拉折她的右手,惩罚她的自作聪明……手却顺着她发丝抚下,轻柔而慵懒,像爱抚猫儿。 那村里发生的事,她不可能知道,难道她是瞎猜?他饶过表妹婿的心境,她又如何得知?莫非仍是瞎猜?为何她总是猜得如此神准,恰恰打中他心坎,打动了他? 她怎会同时是两种人?善解人意得牵动人心,却又狡猾可恨,利用他的信任。 但她拥有口诀,密书确实是她祖传之物,至少偷秘籍一事,她对他并无隐瞒。 即便如此,他仍深深恼怒她欺骗他,他最憎恨被欺骗,打从修练师父禁止的武功开始,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对他下毒又如何?她敢对他下药,就该想到被他逮住的可能。 她纤细的手臂就在他掌握中,他很容易就能给她一个生不如死的教训…… 靠在他胸膛上的她正痛苦颤抖,咬牙忍耐。扭断她的手臂,于他就如踩断小树枝一般容易,他要惩罚她—— “在这世上,我只相信三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已过世,第三个不是你。”但他下不了手,他就是下不了手。 他嗓音如冰。“别再对我下药,下一次,不会只有脱臼。”他握住她垂下的左臂,使力一推,让她的关节复位。“解药呢?” “在我箱中……那个青底白点的小瓶。”邝灵及时咬住唇,才没痛叫出声,却不由自主地软倒在他胸前。 “你是把药下在汤里吧?”他问出最后的疑问。 “你早就发觉了?”她颤抖着点点头。 “没有。我只觉得睡意比平日来得快,直到发现你没入睡,那时药性已经发作,我眼皮直往下掉,于是——”他摊手给她瞧,手心全是小小的半月形伤痕,渗着血,显然是他以指甲掐掌心,靠疼痛保持清醒。 “这一回合,算我输。”她有气没力,输得心甘情愿。 “要你认输,还真不容易。”他低笑,扶她躺回原位。 她想了想,还有一事不解。“你怎么发现我没入睡?”她躺着不动,还故意发出一点鼾声,怎么会被他看破? “……呼息。” “呼息?”她莫名其妙。 “你今晚躺下后的呼息忽快忽慢,不如平常入睡时候。” “你几时听过我入睡后的呼息声?” “……有时,我夜里难以成眠,便静静坐着,听你的呼息。”他避开她眼神,仿佛有些难以启齿。 她愣住,想象他在难眠深夜,在万籁俱寂里独醒,只有他与他自己的心情,与她沉睡的呼息…… 一股猝不及防的亲密刷过她心房,隐约明白他对自己有了不寻常的感觉。会吗?在他眼中,她应该是个“男子”啊,他看来也不像有断袖之好的男人。 可若只是睡不着,无所事事的随意聆听,何不去听他的护卫?阿卫打鼾的声音那么响亮,不是更容易听见吗? 蓦然听见他起身走动,她急忙闭上眼,怦怦心跳着。他经过她身边,似乎去翻动她的木箱,又循原路绕回,坐了下来,接下来全然寂静。 他在做什么?入睡了吗?或者,又在听她的呼息?她心绪起伏,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但不敌药力,终于昏昏沉沉坠入梦里。 这一夜,她有无数的梦,梦里都有他…… 陆府—— 二十年前曾是陆府的大宅,一度换上“赵府”的木区,如今又换上赶造的“陆府”木区,只为迎接它真正的、硕果仅存的主人。 时近黄昏,此际,府外高高悬起白灯笼,是丧中,大宅里有人过世了。 两乘马、两名乘者,来到陆府门口,见着白灯笼,两人都有诧色。 “你看,是谁过世了?”个子较高的青年低声问同伴。 “不知道,问他吧!”另一个瘦弱青年瞧向陆府门口指挥家仆扫雪的总管。 高个青年下了马,走向总管。“请问,陆老爷在吗?” 总管瞧他一眼。“这里没有什么陆老爷。” 高个青年闻言错愕。“这里不是陆府吗?” “不是,陆家人老早不住这里了,这里的主人姓赵。” “但上头的木区写着‘陆府’——” “这是我家主人换的,主人要换,做下人的不能问,反正这里头住的姓赵,不姓陆。”其实总管是好奇问过的,为此挨了赵姨娘一顿骂,正没好气。 瘦弱青年走过来,好声好气问道∶“这位大叔,那请问府中有没有一位姓梁的妇人?她今年应该有五十岁了。” 这瘦弱的青年相貌极美,总管有点瞧傻了,语气也客气了些。 “没有,没姓梁的。” 两个青年相视一眼,神情无奈,瘦弱青年道∶“打扰了。”两人上马离去。 总管继续指挥家仆扫雪,两刻钟后,又来了三乘马,带来了三人。 阿卫望着“陆府”的木区,轻声道∶“爷,我们回来了。” 陆歌岩仰首望着那木区,神色阴沉,不言不语。 邝灵也瞧了木区一眼,再瞧向陆歌岩。他们越接近目的地,他话越来越少,神色越是寂然难测。这是他住过十年、离开二十年的家,他的家人在大门后惨遭屠戮,但他已手刃仇人,足以告慰逝者,为何眼中仍充满阴霾? 陆歌岩木然望着面前的朱漆大门。二十年了……他梦里仍会回到这里,有时梦见无忧的童年,有时梦见那刀光血影的一夜,惊醒后他满身冷汗,痛苦而羞惭。 他思念这里,又怕回来这里,可终于回来,心中的伤痛与羞愧,仍如二十年前般鲜明—— 总管见三人徘徊不去,上前问道∶“几位爷有何贵事?”见了陆歌岩,不由得惊讶,这男子相貌俊美,居然和不久前离去那位瘦弱美貌的青年颇为相似,是巧合吗? 陆歌岩淡道∶“在下陆歌岩,请管家进去通报主人。” 他冷峻的脸色让总管有些畏惧,乖乖入内通报。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总管飞奔出来,恭敬道∶“陆公子,请进来,夫人等你许久了。” 三人进了陆府,被请到大厅,赵姨娘带着孙二、还有一身白衣的李家六姨太,在大厅门口迎接他们。 “小石头!”赵姨娘一见陆歌岩便掉泪,刻意唤他的乳名。“你总算回来了,你这几年在外头受苦了……” “有师父照顾我,也没受什么苦。”陆歌岩生疏地颔首,虽是母亲收为义妹的女子,当年只和她相处过数月,也谈不上有何情分。他又问∶“外头的白灯笼是怎么回事?”他瞧了全身缟素的六姨太一眼。 “你听我说,可别动气。是你追杀的李昆带着他一家子找上门,说我是你姨娘,哀求我替他求情,在这儿赖着不走。我赶不走他,只好让他暂住,没想到他隔天便暴毙了,还有个丫头牡丹也一起死了。” “牡丹姐姐死了?”邝灵讶异,她早知李老爷活不久,但牡丹好端端的怎会—— 赵姨娘瞧向她。“这位是?” “她是我朋友,是邝神医的孙子。”陆歌岩冷道∶“李老头死了,丢出去喂狗就是,何必给他办丧事?” 赵姨娘尴尬道∶“我是想人都死了,过去的也就罢了吧,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爹和李昆是同样的出身,说不定一起干过不光彩的事,你已经杀了很多人,也该够了吧?” “李家只剩些老弱妇孺,陆公子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吗?”六姨太以一种令人怜惜的凄楚眼神,畏惧地望着陆歌岩。 “我要的只是李昆,他的家人与我无关。”仇人已毙命,陆歌岩忽然有种失去目标的茫然之感,自语道∶“李昆是最后一个,现在他也……” “是啊,都死了,你也到此为止吧,别再造杀孽了。”赵姨娘顺势劝着。 “真的是最后一个吗?没有漏网之鱼?” 赵姨娘心里七上八下,不敢接话。 沉默片刻,陆歌岩道∶“我的家人葬在何处?”师父曾为他回家来察看,说是家中不见任何尸体,他抱着万一的指望,是有好心人让他们入土为安了。 “他们葬在城外,现在天色晚了,明日我再陪你上坟吧!” 陆歌岩凝视她。“那天夜里,强盗突然闯入家中,除了我,全家人连带婢仆无一幸免,为何姨娘你会活下来?” “因、因为,前一天我正好出城去拜访朋友,所以躲过了。后来我回到家中,见到家里情状,真是吓坏了——” “你没注意到满地尸体之中没有我吗?为何你不曾来找我?” “我当然发现你不见了,但宅子这么大,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我想是那群盗匪把你掳走了,也曾遣人到处找你,可都没你的下落,我以为你也死了……”太后悔了,当时她以为十岁大的孩子即便逃走,一个人也活不了多久,派人找了两个月没下落便收手了。早知有今日,她就是再派多十倍的人也要斩草除根。 第九章 “所以,你当我们陆家人全死了,就心安理得在这里住下来,以主人自居了?”陆歌岩的言辞越来越犀利,语气却极平静,宛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是个孤苦无依的女子,蒙你母亲收为义妹后,就把这儿当自己家,除了这里我也无处可去。我无意占据这里,心中也很不安,这二十年来我多做善事,期盼能弥补我的过错……”赵姨娘冷汗直冒,派去的五个杀手全军覆没,她现在能倚靠的只剩孙二,但孙二的武功不及陆歌岩,陆歌岩一拔剑,明年今天就是她的忌日了。 “赵夫人的意思是,你住在别人家中,花别人的钱来赎你的罪过,好让你自己心安理得吗?”邝灵越听越不对劲,忍不住插口。 赵夫人瞪她一眼,眼中的怨毒一闪而逝。 邝灵心中雪亮。赵姨娘等三人不寻常的阵仗、打从进入大厅后就古怪的气氛,听陆歌岩越问越是咄咄逼人,应该也发现不合情理之处了吧? “姨娘,我没其他的意思,只是我离开了二十年,我走后家中发生什么事,我一无所知,因此口气不大好,你别怪我。爹娘若知你活下来,一定也很欢喜。”陆歌岩淡道。但…… 家?除了房舍依旧,人事全非,这里还是他的家吗? 终于回到这里,他却满心空虚,心灰意冷。他不想再面对任何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只想独自静一静。“我的房间还在吗?” 赵姨娘暗松口气,忙道∶“当然,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一间房——” “我是说我幼时住的厢房,还在吗?” “当然,我一直保留它,没去动过。” “我的护卫也需要一间房,请姨娘替他准备吧!”他向阿卫使个眼色,要他稍后随赵姨娘去。再谈了几句,他便离开大厅。 他有些神不守舍,迳自往大宅后方走去,直到一个娇柔嗓音唤住他。“陆公子,请留步。” 陆歌岩闻声停步。唤他的是李家六姨太,她翩然来到他面前。 “陆公子,我听赵夫人说了当年你家中发生的惨事,我很难过。” 邝灵落后两人数步,但六姨太的每个字清清楚楚传入她耳中。 “我听赵姨娘说了这些,真是吓得不知所措,没想到我嫁的夫君是这样可怕的人……老爷去年看上我,为我赎身,我心怀感激,但我与老爷并无感情——” “你喊住我,只是要说这些?”陆歌岩打断她。 六姨太满面讶异。“陆公子,你不记得我了?” “我见过你?”他也讶异。 “是啊,五年前,在香思楼,我们曾见过好几次。” 邝灵微愣。六姨太出身风尘,香思楼想必是她当年栖身的青楼。她望向陆歌岩,原来,他去过青楼,还不止一次……她知道男人难免去那种地方,但他有个和尚师父,还积极上青楼,未免太不检点吧? 瞧六姨太一身白衣,在雪地里宛如脱俗的梅,与俊朗不凡的他,倒是很相配,他们还有一段过去……她撇开脸,有点郁闷。 “香思楼?我记得那里,但我不记得你。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陆歌岩转身就走。 六姨太的丽颜因他断然的态度而苍白,想唤住他又不敢,见邝灵欲随陆歌岩而去,她道∶“邝大夫,多日不见,你还好吗?” 邝灵只好停步。“多谢夫人关心,我过得不错。” “那天老爷将你留下来等陆公子,我一直好担心,现下看你平安无恙,真是太好了。” 邝灵淡笑。“是啊,幸好陆公子没我想象的凶恶,我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陆公子他……对你好吗?” “他逼我陪他喝毒药,又把我左手拉得脱臼,这样算待我好吗?” 六姨太一呆。“据说陆公子生性冷漠,他愿意带你同行,想必是对你不错的。” “嗯,他至少没杀了我,还算是不错。夫人若无别事,我——” “等等,我还有个疑问,那天你为何讨了我的帕子?” “这说来惭愧,我在府上叨扰时,总闻到一股美妙清香,我猜想应该是最美丽的六夫人才会有如此高雅的香味,于是冒昧向你讨了帕子;我知道此举不合宜,请夫人莫怪。”她面不改色地撒谎。 六夫人目不转楮地望着她。“那么,你在帕子上找到那股香味了吗?” “没有,是我弄错了。”撒了第二个谎,她一揖。“夫人若没别的事,我告退了。”不等六夫人再开口,她迅速离开。 她知道了需要知道的,这就够了,此事与她无关,只要对方不来犯她,她也不会插手对方的事。倒是六姨太提起陆歌岩待她不错,像是颇羡慕似的。 “陆大哥,瞧你做人多失败,我在你身边活得好好的,居然被大惊小怪。”她自言自语,粉唇含笑。其实,他对她确实宽容,她对他下药、意图取走秘籍,被他逮到时,她本以为他会送她去见爷爷呢! 可是……那一夜之后,他待她仍如平常,仿佛他不曾说过那句乱人方寸的话,不曾播下暧昧的种子。 那只是他随口说的吗?她竟有些惆怅了。 她对一个毫无预期的男子,有了毫无预期的感情,他却扑朔迷离,教她悬着心,但既然不打算为他停留,何须在意?让一切停留在飘忽不明,将来一身轻地离开,这样不是最好吗? 她边想边走,最后茫然停步,望着四周陌生的景致。这是走到哪儿了? 她去问经过的家仆,没人知道陆歌岩幼时住的房舍在哪,转念一想,她改问大宅中有哪些地方久未住人,就有家仆给她指明往东北方的路径。 她依言而行。大户人家的庭园大得离谱,就在她觉得自己要迷路时,终于看见陆歌岩站在一株枯树下。 她正要出声唤他,见他抚着枯树,脸色恍惚,到了口边的话又缩回去。 他没发现她,对树出神片刻,往一旁小屋走去。小屋有三间,连成一排,屋舍四周看得出精心规划的痕迹,二十年前想必是花草繁盛漂亮的处所,如今一片荒芜。 小屋没上锁,陆歌岩推门进去。 邝灵走到门前数步就停下,看房中摆设,显然是孩童的住处,屋中有一张小床,地上散落着几个木制或竹制的玩具,一只竹马倒在墙边,都腐朽了。屋里久无人居,积了厚厚一层尘埃,陆歌岩走过之处,地上都留下了清晰的足迹。 他伫立房中,良久不动,他高大沉凝的背影充满孤寂哀伤。 是凭吊过去吗?思念死去的家人吗?她有些为他难过,此情此景,她只能默默陪伴,说什么都太多余,也都无用。 “我回来了……”他低声开口,压抑的嗓音迅速被寂静吞噬,仿佛久等于此的幽魂迫不及待,收下等了二十载的这声归来。 很静,静得哀伤,教人难受。 他走到一张小床前,扯开腐烂的枕头,枕头下有数个小布囊,布囊有的素面,有的绣了金鱼或老虎,保存得还算完整,他一一取出,放在掌心,静静凝视。 邝灵暗忖,那是他很珍惜的东西吧—— 忽见他一扬手,将布囊抛到空中,银光一闪,他拔剑将布囊斩成碎片,布片如蝶四下飞散。 她太意外,讶然出声。“啊……” “谁?”陆歌岩暴喝一声,抢出房来。 “是我,大哥。”她轻声道。虽然他脸色可怖,但她不怕。 他瞪着她,脸色渐渐和缓,收起了剑。“你跟着我?” “我不是故意跟着你,我是客人,对这儿不熟,主人没安排我的住处,我也不好意思自己找个房间住下,只好跟着你了。” 他倒把她忘了。他歉然一笑。“我有些失神了,待会儿我就让姨娘替你安排一间房。”看着她清秀容颜,他平静多了,轻叹口气。“这里是我幼时和我的双胞胎弟弟住的地方。” “嗯,难怪有三张小床。”他神情抑郁,显然有个心结,他不说,她也不便问,只能谨慎应对,免得又勾起他的伤痛。 他带上门,与她走往庭院中。“他们小我三岁,那夜强盗入府时,他们最先被杀。” “至少,他们没受太多苦。”邝灵轻声道。 “也许吧!”他嘴角苦涩地微微扭曲。“我年幼时是很调皮的,他们很崇拜我这个大哥,总跟着我捣蛋,三个人常常一起挨骂,我爹娘对我很头痛。” “刚才你姨娘喊你小石头,那是你的乳名吗?” 他颔首。 “为什么是石头?因为你像石头一样硬吗?”她随口猜测,话出口,却觉语意暧昧,接触到他目光,她小脸顿时热了,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欣赏风景。 “我娘说,我很顽固、顽劣难驯,很难管教,又太好动,像小石头一样,一踢就滚得老远,常常在宅中玩得不见人影,所以叫我小石头。” “原来如此。”幸好他没发觉…… 陆歌岩眼望前方,悠悠道∶“贤弟,你时常有这些暧昧言语,会让为兄误会的。” “哪、哪有时常?”她小脸的一点红晕变成铺天盖地的晚霞。 “嗯,暧昧总是有的。你见了我的身体,就此念念不忘,真令为兄苦恼,毕竟我们都是男子,实在不宜……你懂的。”他有意逗她。 “我没念念不忘!”她胀红小脸。“那时在客店中,明明是你把我强拉过去的,我怕你……不雅,才勉强替你遮掩,你不要误会我对你有何歪念。” “没有最好。”他一脸如释重负。“你见了为兄的身体两回,我已不怎么冰清玉洁了,你若是再进一步,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曾冰清玉洁过吗?”想起六姨太与他如何相识,她微微撇嘴。 “遇见你之前,我是很冰清玉洁的。总之,你能把持得住,为兄深感安慰。”她撇嘴的模样,煞是娇俏可人,他不禁微笑。 “幸好我是男人,不会对你有妄念。”说得像是她会恶羊扑虎似的,邝灵暗嗤。 “是啊。若你是女子,把持不住的,恐怕是为兄了。” 他意味深长的语气,点燃了她嫣红双颊。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看穿了她是女子?又为何不揭穿她?芳心忐忑,又不能直言询问,只好装傻不语。 “走吧!”他猝然转身,走向来时路。 一句想戏弄她的言语,撩拨的却是自己,他气息微乱了,胸膛起伏不定。 李家六姨太堪称绝色,可他根本不记得见过她,这小小女子,却在他心上占据一处,她微微的脸红羞涩,就教他意乱情迷。 女子于他,只是延续香火的必要,是报仇之后才须考虑的事。 但他想要她,只是因为想要,以男人的身与心纯然渴望一个女子,悸动难息的心,装满身畔这抹狡黠秀慧的荏弱身影。 他向来顽固执着如石,怕是放不开她了。 两人沉默了一段路,等心思稍稍平静,陆歌岩才问∶“你方才一路跟我走过来的?” “原本是的,不过中途被六夫人叫住了,与她谈了一会儿,再要找你时,你已不见了,还是跟人问路才找到的。” “你们聊什么?”她本是被李昆邀到府上,李昆已死,她和李家不应再有瓜葛,她和六夫人有什么好谈? “也没什么。”你和她在香思楼见过数次,又谈了些什么?邝灵涩然想着,在那种地方,也许他们根本用不着“谈”。 是没什么,或是不能对他说? 第十章 陆歌岩下颔抽紧,想起她不久前才对他下药,横山密书仍在他手上,她仍想取回。或许,她会与六夫人携手合作,各取所需,六夫人想为夫报仇,她则要取回祖传秘籍…… 种种猜想,无一能确认,却令初生的情止步,筑起围篱。 她还会背叛他吗?他无从确定,但他最痛恨的就是欺骗与背叛,他上过她一次当,绝不重蹈覆辙。 “我会让姨娘安排你住在我附近的厢房,我还在服用你开的药,这样比较方便。”也方便他就近监视她。 “嗯,这样也好。”他也曾对六夫人把持不住吗?邝灵浑然不觉他的心思。 “走吧,我们去找阿卫,瞧瞧姨娘把我的房间安排在哪。” 赵姨娘安排邝灵入住雅洁的小厢房,与陆歌岩主仆住处只隔一座庭院。她同时命人将家里的丧事布置都撤了。 当晚,赵姨娘设宴为陆歌岩接风,孙二、六姨太、邝灵也都出席。 赵姨娘心里有鬼,格外殷勤地招呼陆歌岩,但他无法同样热切,冷淡得让赵姨娘整晚惴惴不安。 隔天,赵姨娘推说头疼,不能带陆歌岩上坟吊祭家人。 再隔天,一早就下雪,陆歌岩坚持上坟,赵姨娘若不能同行,他便自行前往。 赵姨娘无法再推托,只得命人准备马车出城。陆家人葬在城外林中,马车只能到林子外,一群人下了马车,改为步行。 上坟罢了,六姨太却也来了,娇小的她撑着伞,迎着风雪走在陆歌岩身边。 “你不需要来。”陆歌岩淡淡瞥她一眼。 “亡夫对不起公子的家人,我想代他前来致意。”六夫人丽容坚决,风刮得大了,差点吹跑她手里的伞,她轻呼一声,陆歌岩及时替她拉住,因此握住了她持伞的手。 六姨太美目乍亮,又惊又喜又羞,含情脉脉地望向他。 走在后方的邝灵,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该偷懒的……”她微微嘟喽,见阿卫拿了一把大伞,她就没拿了,真可惜。再说这招既然被六夫人用过了,她再来一次未免太着形迹。 她也看见与赵姨娘走在最前头的孙二,向陆歌岩投来极其怨妒的眼神。 “你说什么?”阿卫问道。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幸好陆歌岩只是替六夫人稳住伞,立即松手。 “……爷对你实在很好。”阿卫忽然有感而发。 “好像是吧!六夫人也这么说。” “我不喜欢她。”阿卫皱眉。 “为什么?我看你主子好像挺喜欢她的。” “直觉。她给我的感觉不对。”阿卫沉声道∶“我跟爷一起长大,即使他不说,我也能猜到他几分心思。爷对人防心很重,除了师父和我,你是他第一个相处这么多天的人,他确实挺喜欢你。” “喔,我受宠若惊。” “但你要知道,你和爷是不可能的。爷是陆家最后的香火,娶妻生子是他的责任。” “假如你的爷要在我和六夫人之间选一个,你希望他选谁?”阿卫对主子忠心耿耿,性子憨厚老实,她忍不住想逗他。 阿卫愣住,脸上明显流露天人交战的神色。“……那还是六夫人吧!” “原来在你心中,我不如六夫人啊!”她叹气。“要是你的爷选了我呢?先说好,我可不准他纳妾。” “绝对不行!”阿卫斩钉截铁。“爷要是选你,我力谏到底!” “你就这么讨厌我啊——”抬杠还没完,就见陆歌岩回头望来。 阿卫一愣,爷好像……在瞪他? 陆歌岩瞧了护卫一眼,望向邝灵,沉声问∶“你怎么不撑伞?” “我肩膀痛。”她无辜道。她的左肩还是隐隐作痛,才与他护卫共享一把伞,难道也碍着他了? “痛得无法自行撑伞?” 她颔首。其实没那么痛,不过此刻也不便仔细解释。 “到我伞下来。”他低沉地命令,握伞的手微抬,形成足供她容身的空间。 她愣住,一阵狂喜涌上。他替六姨太拉住伞,却特地要她到他伞下,这一举止,已分出在他心中她与六姨太的分量。 她竭力佯装若无其事,但嘴角还是弯起了,前后左右的人当然也都听见这句话了,所有视线投向她,她浑不在意,根本也没心思在意,满心满眼唯有眼前男子,连六姨太向她投来一个冰冷至极的眼神后,走到赵姨娘身畔,她也没察觉。 她走到陆歌岩身边,脚步从不曾如此轻盈,见他瞅着她似笑非笑,她微窘,随口道∶“你是不是应付不了六夫人,扯我过来挡?” “没什么人是我应付不了的。”陆歌岩低笑,伞不够大,他稍稍调整位置,替她遮住飘落的雪。 “那为什么要我过来?” 他转头望向前方,嗓音含着难以解读的情。“只是想要你在我身边。” 她心一跳,也望向前方。一路上,他们不曾再交谈,她芳心却整路轻颤不休,直到抵达目的地。 一行人来到陆家墓地,墓地修在隐僻的树林深处,以致密的石材砌成,拱卫的树在隆冬已掉光了树叶,但可以想见在春夏之际,此处是草木扶疏的幽静之所,修墓之人显然花了一番心思。墓碑上,刻有陆家双亲与双生子之名。 “我本来想修四个墓,又想姐姐生前疼爱孩子,两个孩子离了父母也会寂寞,于是将他们葬在一起。”赵姨娘忐忑地解释。 陆歌岩不发一语,邝灵感觉他竭力压抑着激动。他绕着墓地缓缓走了一圈,仔细观察每一处,神色淡漠,瞧不出情绪。短短的片刻里,赵姨娘如坐针毡。 陆歌岩忽问∶“这墓修好多久了?” “将近二十年了,那日我回来,发现家中惨状后,就尽快将他们葬了,让他们入土为安。” “所以墓地旁这些树,也栽了二十年?” “是——” “种了二十年的树,怎么才跟我一样高?树身怎么只有碗口粗细?” 赵姨娘脸色霎时苍白。糟了,她只顾催人赶工,竟忘了这些细节! “墓石修得很整齐,也打磨得很光滑,放在这里二十年,竟然没有半点风吹雨淋的痕迹……”陆歌岩望向赵姨娘。“这里是你让人赶造的,为了让我回来吊祭,是吧?我家人根本没葬在这墓里,是不是?” 赵姨娘腿一软,跪倒在地。“你、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骗你——” “他们究竟葬在何处?” “他们——那时候宅里处处是尸体,我吩咐人全部收拾了,但其中没有你爹娘和你弟弟,直到几年后,清理庭园的几座湖,才发现湖底有几具骨骸,有大人也有孩子,还捞到几个配饰,是你爹娘随身的物品……”其实当时一伙盗匪懒得处理尸体,全数丢入湖中,将湖填平,一年前她听说陆歌岩现身江湖,才命人赶这座坟。但这当然不能照实说。 陆歌岩听着,心如刀割。他的家人死后竟被沉在湖底,被鱼虾啃食? “赵夫人,你说你自觉愧对陆家人,有补偿之心,既然如此,应该好好安葬他们,为何反而造了假墓来骗人?”赵姨娘的心虚太明显了,邝灵暗暗鄙夷,这妇人必定还隐瞒了什么。 孙二扶起赵姨娘,向陆歌岩道∶“那些骸骨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夫人不想惊扰死者,所以就地把湖填平了,将骸骨葬在一起。这坟确实是一年前修的,夫人是想陆兄早晚会回家来,为了让你有个安慰,绝非有意欺瞒。” 赵姨娘忙向陆歌岩道∶“是、是啊!我怎么会骗你呢?” “姨娘,你说你在二十年前曾寻找过我,一年前我下山来,江湖上渐渐有了我的名号,你难道不曾听到过?为何你没有联系我?”陆歌岩沉声道。这假墓、姨娘闪烁的眼神,似乎另有隐情。 返家以来,他心情混乱,此刻虽然总觉不对劲,却如雾里看花,看不清捉不住,真的有什么不对吗?或是纠缠他二十年的梦魇,令他疑神疑鬼? “这……你这一年来杀了好多人,我、我会怕你……”赵姨娘强笑,她是怕,怕死了他得知她参与灭门,宰了她祭奠惨死的家人。 她飞快瞥了孙二一眼,低下头去。 感觉陆歌岩的目光瞧来,孙二不敢回望,只是对陆歌岩尴尬一笑,别开眼去。 陆歌岩微皱眉。姨娘为什么要看孙二?他看得出姨娘与这男子关系不单纯——莫非,姨娘是担心他因为她养了小白脸而怪她? 在他记忆中,姨娘是个胆小温和的女子,这几年,姨娘占据他的家,以主人自居,如今他归来,她难免心虚愧疚。她一个女人家,想要有个男人倚靠,也是情有可原,他并不怪她。 他叹口气。“姨娘,你不必怕我。我的剑只杀仇人,不会对付家人和亲人。我了解你的苦心,但我要的不是一个凭吊之处,我想见我爹娘真正的埋骨之所。” 邝灵听得暗暗皱眉。他怎么了?疑点这么多,这么显而易见,他何等精明,怎么可能毫无所觉?他怎么会对赵姨娘没有丝毫疑心? 陆歌岩问道∶“所以,他们其实在大宅里?” “是、是啊,等等我们回府,我立刻就带你去——”赵姨娘的话还没说完,便有人急急奔来,一路惊惶地叫嚷。 “夫人,不好啦!不好啦!”是陆府总管。他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一路急奔来的。 赵姨娘没好气地斥道∶“什么事不好了?” 总管一脸恐怖,喘口气,颤声道∶“府、府里——出人命啦!” 一行人急赶回陆府,总管在路上向赵姨娘禀告。 “府里众人本来各自在做事,我也按日常规矩到处巡视,忽然马厩那边哄乱起来,马夫来报,说是马一匹匹倒地暴毙,我刚过去察看,没想到厨房也乱了,厨子、厨娘陆续倒地不起,一探口鼻,全都没了气……” 众人赶抵厨房外,就见外头放着十来具尸体,都盖了白布,长工们围着议论纷纷,几个丫头聚在远处哭泣。 赵姨娘见着尸体,手足无措。“这、这是怎么回事?” 尸体全都脸色发黑,显然是中了剧毒,陆歌岩只瞧了一眼,问邝灵道∶“你看如何?” 邝灵俯身检视尸体,取出白布包指,翻开尸体的嘴唇和眼皮察看,嗅了嗅四周气味,瞧瞧空无一人的厨房,问唯一活下来的厨娘∶“当时是什么情状?” 厨娘啜泣道∶“我们大家本来在做今天的点心,忽然有人大叫起来,声音痛苦,有人去扶他,可是他倒下后就动也不动,接着大家陆续倒下……” 邝灵点点头,向陆歌岩道∶“是‘牙木桂’。一种从海鱼提炼的毒素,这毒溶于水就能用,但略带腥味,一般人会以为是鱼虾的味道,不会留意。”她望了厨房一眼。“里头都是这种气味,要查出毒下在哪里,得花一番工夫,而且这毒容易残留,最好是把厨房烧了。” 赵姨娘立刻尖声命令总管去安排,一面惴惴地问∶“为什么有人要害这些人?这些人只是给我烧饭的啊!” “说不定是有人想害我们。下在用水之中,下人不知道,拿水去煮饭,送给我们吃,我们就中毒了。”孙二皱眉道。 六姨太问那厨娘∶“今天有陌生人来过厨房吗?” “没有……”厨娘瞧向邝灵。“只有邝大夫一早来过。” 此言一出,所有目光集中于邝灵,陆歌岩与阿卫的视线格外复杂。 她淡道∶“我一早饿了,等不及送早饭,就来瞧瞧有没有东西可以果腹。” 陆歌岩忽问∶“你的箱子里有‘牙木桂’吗?” 第十一章 她震愕,他是在怀疑她吗?她望向他,他眸光深邃无波,眸光没有怀疑,但也没有信任。 她微微昂头,坦然道∶“有。” 气氛霎时变得古怪。人人盯着她,赵姨娘震惊尴尬,孙二严肃,六姨太显得诧异又难以置信。下人们有的惊恐,有的怀疑。 下毒的不是她,何必心虚?她问心无愧,昂然面对所有视线。 “不可能是邝大夫下毒。”陆歌岩道∶“她是我的朋友,不会加害我家中的人。下毒的另有他人。” 他既如此说,赵姨娘也不便当场追问邝灵,只道∶“我先让人处理了这些尸体,再让人把厨房烧了。” “就麻烦姨娘你了。”陆歌岩道,右手按住邝灵肩头,淡道∶“邝大夫,我护送你回房吧!” 名为护送,但邝灵很清楚,陆歌岩是想检查她的木箱。一回到房中,她立即取来木箱,箱中果然被翻得狼籍,她冷静盘点。 “我昨天傍晚开过箱子,当时东西都还在。” “所以偷药的人,必定在昨日傍晚之后才来。”陆歌岩问道∶“丢了什么?” “牙木桂整瓶不见了。我箱中有几味药,但被偷的全是毒物,下手的人必然懂得毒物,很明白他要什么。”装有血绣菊的小瓶也被偷了,幸好,她将大部分的血绣菊藏在木箱夹层中,没被盗走。 她望向陆歌岩,他若有所思地倚在门边,眸光沉静而锐利,仿佛变回初次见面时那个男子——机警,冷淡,什么也不信。 回房的路上,他一路扣着她肩头,像是防她逃跑,是当真在怀疑她? “不是我做的。”她沉不住气,先开口。 “我知道。我相信你。” “不,你的神情分明是不信我。” “也许该说,此刻我不知道该信什么。”假墓、暴毙的李昆、有所隐瞒的姨娘,还有他解不开的心结,太多事同时发生,令他混淆,他难以整理思绪、静心思考。他不愿相信是她,但毒药的确是她的,他还能想到谁? “为什么?我们相处这么多日,你还信不过我吗?” “你做了什么让我相信?难道在汤里下迷药,是为了让我相信你吗?” 邝灵无言可对,苦笑。“的确,你怀疑我是无可厚非。”只是,他邀她共享一把伞,她以为在他心中,她是与众不同的……原来,是她自以为是了。 只是想要你在我身边……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她咬唇不语,有自作多情的难堪,更多的是失落,心绪纷乱,但仍试着为自己辩解。“可是你也瞧见了,明明是有人来偷我的药……” “除了我和阿卫,有谁知道你带着一箱毒药?既然不知道,怎会来偷?箱子是你的,你大可将它弄乱,装作被人盗取药物。” “但是,你和阿卫都知道我擅于用毒,出了这种事,你们第一个就会疑心我,我怎么会在你们眼皮底下玩这招?这不是太蠢了吗?” “或许你算准了这一点,认为我们不相信你有这么蠢,反过来利用我们。” “那我又为何要杀那些人?” “也许他们撞见了你做什么,你想灭口,或者你计算失误,本想害别人,没想到下毒的水被他们喝了……”他只是随口猜测,但听来不无道理,不由得也将信将疑。 她越听越恼。“这都是你猜想的罢了,我和那些人素不相识也无仇,为何要杀他们?杀他们对我又没好处。” “若是对你有好处,你就不介意杀几个人了,是不是?” 他就是认定她作恶是吧?她气往上冲,口不择言。“对,我就是天生的坏胚,恶毒心肠,不把人命当一回事,若是对我有好处,杀人对我就像捏死蚂蚁那般容易!至于毒死这些人对我有何好处,还请陆公子参透后,不吝指点我,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她两腮胀红,一时也说不明白为何如此气愤、如此心寒? 陆歌岩静望着她,忽而轻笑出声。“你生气时不像猫,倒像只小老虎。”怒火灼亮她晶灿双眸,秀脸绋红而倔强,生气勃勃,别有一番风情。 他居然笑得出来?邝灵气结,冷冷道∶“你笑是信了我,还是不信?” 他敛住笑。“如你所言,毒死厨子和马匹,对你并无好处,但那些人确实是因你的毒物而送命,你又是府中唯一懂得使毒的——” “怎么见得只有我懂得使毒?说不定有其他人懂。”至少,她就知道府中某个人懂,但她欠缺证据,此刻揭穿对方,那人绝不会承认,徒然打草惊蛇。 “如果不是你,会是谁?还有谁懂得使毒?” “牙木桂并不罕见,对毒物稍有认识的,都懂得如何用它。”她没忽略,他并未回答自己的问题。 “那为何要杀无辜的下人?假若你是他,你猜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不是那个人,不懂他目的何在。”她不愿推测,万一推测得太有道理,他岂不是更疑心她? 他明白她的心思,道∶“我说这些只是推想,并非指责你,你别多想。” 他想相信她,很想……但她最初是在李府等他,她与李昆一伙人恐怕不是毫无关系。如今李昆已死,她与六姨太私下会面,谈了什么却不愿对他提,或许是两人决定暗中合作…… 她在客店为他挨了一刀,但谁说那不能是博取他信任的苦肉计?她不就在数日后对他下药了? 他想信任她,真的很想,但她身上有太多疑点,而他有太严重的心病,但愿是他多疑,假若她也背叛他…… 他下颔凛然抽紧,不愿再深想,满眼阴霾地望向门外,忽见有人快步走来,是孙二。 孙二来到房门外,道∶“夫人请邝大夫过去一趟。” 陆歌岩问道∶“有什么事?” “陆兄请放心,既然你替邝大夫担保过,夫人不会为难他,只是有些小事找他,不过夫人没说细节,我也不清楚。” 他忽想,会不会赵姨娘才是幕后主使?不,姨娘或许对他有心结,可终究是个弱质女子,曾行走江湖的孙二才会是主使者,但目的又是什么? 种种猜疑不曾外显,他淡淡向邝灵道∶“姨娘找你,你就去瞧瞧吧!” 邝灵瞧他一眼,眸光疏离,走出房来,向孙二道∶“那就请孙爷带路了。”而后头也不回地随孙二离开。 他说只是在推想,并非指责她,但语气中的迟疑与不信任瞒不过她。 她只觉他伫立在门畔,目送她走开,目光久久地胶着于她背影。 他专注的眼神不再有为她撑伞时,令她心悸的缠绵柔情,唯有冷淡的审视,已掺入无形的疏离。 她抑郁着,心口刺疼,不愿回头看已在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他。 终于明白,她无法成为他信任的第四人。 终于明白,她到了他的伞下,却没有真正进入他的心—— 邝灵很清楚,毒物是她的,又闹出人命,她摆脱不了嫌疑,赵姨娘看在陆歌岩的面子上,或许不会拿她怎样,但请她离开陆府恐怕是免不了的。 孙二带她到一处花厅,赵姨娘客气地请她坐下,唤丫头送上点心茶水。 “你和歌岩回房去查箱子,果然是丢失了毒物吗?” “确实是丢了几味药,我很羞愧,是我太大意,害府上厨子枉送性命……” “快别这么说,真要说谁有错,也是我这个做主人的错,累得你和歌岩受惊。”赵姨娘一声长叹,显得很是自责。“往后,饭菜点心送去给你们之前,我会让人检查过,你和歌岩也都要小心。” “是,多谢夫人费心。”不将她逐出府去吗?邝灵有点意外。 “我请你过来,是因为我这几天吃不下睡不好,心烦意乱,听说你是大夫,想请你给我把个脉。”说着便将手腕伸向邝灵。 原来是找她过来看病?理由如此单纯,邝灵反而觉得不对劲,只是此时也不便推却,于是伸手搭住赵姨娘腕脉,片刻后开口。 “夫人脉象急躁,心火旺,我开个清火静虑的药方给你即可。” 赵姨娘舒口气。“那就好,我还怕是得了病呢,上了年纪了,不比年轻,老是有些小病痛。” 孙二笑道∶“有个大夫住在府上,就方便多了,夫人若是有什么不适,立刻就可以请邝大夫过来看。” “是啊!邝大夫就多留几天吧!” “有我能效劳的地方,自当尽力,不过……府上这么多人中毒身亡,夫人还信得过我?”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两人都非善人,怎么可能不向她追究,还待她如此友善?一定有诈。 “歌岩信任你,不是吗?我当然也信你啊!”赵姨娘和颜悦色地道。 对方显然是装傻,如此再问也问不出什么,邝灵只得道∶“那就多谢夫人了。可否请夫人给我纸笔,让我写方子,以便夫人派人去抓药?” 片刻后,拿到药方,送走邝灵,赵姨娘脸色立刻一沉。 “好啦,我听你的安排,这出戏演完了,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们天天都找个名目,把这小子找来,把脉看病也好,喝茶闲聊也行,总之把他从陆歌岩身边引开。”孙二笑道。 “啊?找他做什么?我说了我要除掉的是陆歌岩——” “姐姐别心急,咱们的目标当然是陆歌岩,但他太难对付,想收拾他,只能从这个大夫下手。” “这大夫有什么用?难道他能替我们杀了陆歌岩?” “虽然杀不了,但也差不多了。姐姐没看出来吗?邝大夫其实是女人。” “他是女人?我怎么看他都是个男子啊!”赵姨娘吃惊。 “我也以为她是男子,但李家六夫人说,她第一眼见到邝大夫,就知道她是女子,她也告诉了李老爷。” “真是个女的?”赵姨娘将信将疑。“可惜了,她长得挺俊俏,我还想将他收为‘弟弟’之一呢!” 孙二的嘴角抽搐了下。“总之,邝灵是女子,陆歌岩想必也知道,稍早我们上坟,他还要她过去共撑一把伞,瞧他看她的眼神,想必对她有情。陆歌岩与他的护卫一同成长,他们之间的信任是牢不可破的,唯有从邝灵下手,让他以为邝灵与我们串通——” “等等,这不就让陆歌岩疑心到我们头上?” “放心,他仍以为你是他的姨娘,就算他对你起疑,能怀疑你什么?最多以为你怕他来讨回家产,想赶走他。邝灵就不同了,她可是带着一箱毒药、在李老爷府中等他的人,今天府中几个下人被毒死,想必已令陆歌岩对她起疑,你得对邝灵恭恭敬敬,装出一副对她又怕又敬的模样……” 孙二冷笑。“陆歌岩很聪明,聪明的人往往自负,自以为能看透一切、掌握一切,他一定会起疑,但不会去问邝灵,只会默默观察,对她的疑虑越积越多。等时机成熟,我们就对他的护卫下毒,再布置成是邝灵下的手。他喜欢的女子害了他的兄弟,他必定心神大乱,届时就是除去他的好机会。” 赵姨娘长吁口气,很满意。“好,就依你说的办。这两天给陆歌岩那样问话,我都快吓死了,一天不杀他,我就一天睡不好……”她皱眉,抚着肚腹。“也吃不下,这几天总是肚痛。” “姐姐尽管放心,一切交给我办。” “嗯,全交给你。接下来你只会对陆歌岩的护卫下毒,不会再杀下人了吧?计划是你订的,偷毒药的也是你,我以为你只杀一、两人做做样子,没想到你毒死这么多人,若非我和官府关系不错,事情怎么压得下来?” “是,我一时疏忽了,累得姐姐烦心,我保证不会有下次。” 第十二章 赵姨娘嗯了声,瞧着他。“若非陆歌岩,我还真没想到,原来你这么懂毒物。你从邝灵那儿偷了不少,该不会用来对付我吧?” “怎么会呢?我对姐姐绝对忠心不贰,我为你做这些,助你对付陆歌岩,都是为了报答你当日救我的恩情啊!”孙二恭敬道∶“姐姐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了。唉,我能信任的人不多了,你可别背叛我啊!” “绝对不会的,姐姐不须担心,我每一日想着的只有如何对姐姐更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孙二走向房门,在背对赵姨娘时,脸庞露出诡异的笑。 “你歇着吧,我去给你抓药——” 邝灵觉得陆歌岩有意避着她。 说避也许不对,他们现下住在陆府中,各自分房,不像之前赶路时早晚都在一起,他要服的药,也改由她将药熬好之后,让阿卫来取,她喝不喝药,他是看不到了,也不来向她查问,似乎毫不在乎。 连着两天,赵姨娘不断有突发的小毛病,需要她诊治,或者突然想向她讨教一些养生之道,便差丫头将她请去,一天之中往往要找她三、五回。 人家客客气气来请,邝灵不能不去,只能暗加防备,不轻易取用对方准备的点心茶水。她几次用言语试探,可对方也十分机警,始终没露出真正意图。 第二天傍晚,邝灵刚从赵姨娘处告辞,回房的路上,路过一处广植树木的庭园,远远就见陆歌岩坐在林子边,倚着一块大石。 这几天,她常见他坐在那片林子边,问了阿卫,才知那林子从前是座小湖,后来被填平,正是他家人埋身之所。 她想过去,又迟疑。不知不觉间,他与她已生出隔阂,他对她不闻不问,见了她,他神情冷淡,简单与她客套几句,绝口不再提厨房被下毒的事,但她不以为这表示他信了她。 她正要走过去,背后有人追来,一路喊着她。 “邝大夫、邝大夫!”是孙二,他喘吁吁地追上她,用四下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嗓门道∶“夫人有封短笺给你。” “我刚才从夫人那里离开,有什么事,她怎不当面说?”她蹙眉。 “夫人说你走了她才想起这事,所以要我送个信来。” 邝灵欲接短笺,孙二却将她的手连着短笺一并握紧,靠近她,低声道∶“这事很要紧,夫人特别吩咐,短笺内写的事不可让他人知晓。” 她微愕,蓦觉一股犀利的注视刺到身上,她转头,只见陆歌岩凝望他们,眼眸阴冷如深谷,孙二随即放开她,告辞走人。 她微觉有气。他不悦的冷眼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以为她会对孙二下毒吗? 她握紧短笺,正欲走向他,忽见他倚靠的大石边露出一截女子衫裙。 她骤然止步。她见过那刺眼的橙红衫裙,六姨太今早就穿着这么一件—— 只因有美人相伴,所以见不到她也不在意吧? 她定定望向他,他湛黑俊雅的眼眸讳莫如深,隐含的不悦,仿佛她与孙二交头接耳几句,比起他与六姨太不知在那儿坐了多久,更不可原谅。 她倔强地抿唇,学他那副冷眉冷眼的猜疑神情,之后昂然转身离去。 回到房中,她拆开短笺一读,不过是些难以启齿的妇人疾病。 她隔天就主动去向赵姨娘解惑,这天之后,赵姨娘却不再找她了。 她闲着无事,常在宅中散步,这一来便常遇见陆歌岩,他身边总是有六姨太相伴,六姨太瞧他的眼神,仿佛他是她的天。 男人很难抗拒那样的眼神吧?比起和她这个“邝兄弟”说些暧昧话,和绝色美人更容易调情吧?他们都聊些什么?他会不会也向六姨太解释村中发生的事? 甚至,他会不会对六姨太说些不曾告诉她的事? 她……在吃醋。遇见两人时,她总是脸上含笑招呼,内心酸意横流,生平第一次吃醋,滋味原来如斯郁闷。 她曾想再找陆歌岩解释,但她还能怎么解释?打从相遇以来,她的一举一动,他全都看在眼里,他堪称大宅中最了解她的人,她辩解再多又有何用? 但直到这晚,她才明白,他有多不信任她—— 晚膳后,邝灵如常借厨房熬药。她言而有信一样熬两份药,自己这一碗还是照喝。 但当她带着汤药找到阿卫,阿卫却道∶“你不必再熬药了,爷不喝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喝?他告诉你的?”她愕然。 “今早我送你的药给爷,离开房间后,看见爷打开窗子把药倒掉。” 邝灵只觉一股凉气冲上脑门。原来他对她怀疑至此?“他这几天都没喝药?” “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他今早倒掉的那碗。” “他在哪里?” “这时刻,爷多半在东边那个湖。” 她问清湖的方位,拿竹篮装了两碗药,打起灯笼就往湖边去。 天色已暗,淡淡冷冷的月光照得四周朦胧,她绕了许久才找到湖,远远就见湖边有盏灯笼的光。她笔直走向它,越走越近,光影中浮现陆歌岩身影。他倚着湖畔一株枯树,见了她,默不作声,看着她走到面前。 她走到他面前,仰望他脸,沉声开口∶“陆公子,我给你送药来了。” “嗯,辛苦你了。”微弱的灯笼光下,他俊颜略显模糊,嗓音也飘忽不清,听不出任何情绪。 “外头这么冷,陆公子怎么不在房中待着?” 他唇微勾。“怎么改口叫我陆公子了?” “公子对我既然有疑心,我想你也不乐意我再和你称兄道弟。”她口气平稳,但有些赌气意味。 他听了没回应,静静望着结冰的湖面。“这几天,我常独处,想了些事——” “你几时独处了?不是都有六姨太陪着你吗?”她冲口而出,见他讶然望来,她心一跳,小脸微热,竭力镇定地问∶“你想了些什么?” “我在想,这儿虽然是我家,但我终于回到这里,却觉得陌生。你知道埋我家人的那片林地吧?” 邝灵点头。 “我在那里陪了他们几天,他们既已长眠多年,我也不想再去惊动。我想将那里的树铲了,盖座祠堂,等祠堂盖好,我就能安心离开了。”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他留下无法挽回什么,也不想再待在这伤心地,日日夜夜想起他犯过的错。 “离开?你要去哪?这里是你家啊!” 他摇头。“这里不再是我家,现有的一切是我姨娘经营得来的,不是我的。有姨娘在此照顾祠堂,我也能安心。” “你放心将祠堂交给她?” “姨娘算是我名义上的亲人,交给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没,这是公子的家务事,我不该多言,公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她正色道∶“我只是来给公子送药,快趁热喝吧!”她打开竹篮,递过去。 陆歌岩不接,道∶“放着吧,我待会儿喝。” “公子若不嫌烦,我想看着你喝。听阿卫说,公子今早把药倒掉了,这药是我花了近半个时辰熬的,我不希望公子脚边的泥地或枯树替公子喝了。” “多事。”他喃喃。没想到给护卫瞧见了,还去告状。见她严肃地盯着他,督促他喝药,他懒懒道∶“你说的是,药确实不该浪费,那你两碗一起喝了吧!” 她微怒。“公子对我有所猜疑,我无怨言,但你何必糟蹋自己身子?若是你怀疑我这几天没喝药,所以不肯喝,行,往后早晚我就亲自给你送药来,你可以亲眼看我——” “我糟不糟蹋自己,跟你有何干系?”她愠恼得两腮泛红,仿佛气极了他如此顽劣,戕害自身……一个叛徒为何还如此关心他? “你是我的病患,我就有责任!这药要长期喝,一旦中断,对身子会有重大危害!你几天没喝药了?” “昨天早上就没喝了。” 邝灵倒抽口气,急道∶“你一定得马上喝!这里有两碗,你挑一碗,我陪你喝,快!” 但他不为所动,他嘴角噙笑,眸光嘲弄——我偏不喝,你能奈我何? 他比她高大,也远比她强壮,他不喝,她还当真奈何他不得。她咬牙。“好吧,公子不愿喝就算了,今晚就当我没来过,往后我也不会再来!”随他自生自灭吧!她拿起一碗药,就要往地上砸—— 纤腕蓦地被攫住,药碗被夺下,她被轻轻一扯,跌入熟悉的宽阔胸膛。 她愤然挣扎,他一手按住她,一手轻松化解她所有抵抗,她挣脱不了,只得作罢,但全身倔强地绷紧,像一具无声抗议的木偶。 他按住她后脑,她的脸被迫埋在他肩头的衣衫里。他的衣衫很冷,沾满冰雪与冬夜的寒气,但被她脸庞偎热后,他的气息便自衣里透了出来,一种温暖、强势却教人眷恋的矛盾味道,充斥她的呼吸。 她的愤怒渐渐淡去,恍惚间,感到他大手顺着她发丝轻柔抚下,她陡然心酸地软化,满满的委屈涌上来。 可恶……分明是他冤枉她,为何她却自觉像个胡闹的孩子,终于得到安慰? 陆歌岩微微苦笑。他能感觉她的怨,她以为心中郁结的只有她吗?看着她不时被姨娘请去,他无法不猜疑,想相信她,却做不到,想抹灭最后一丝对她的期望,彻底将她视为敌人,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弃。以为刻意避开她,就能忘却她,结果一拥她入怀,他确实是忘了……却是将她之外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他想相信她,但这并非深思熟虑后的判断,只是情感冲动的盲目执着。 好半晌,两人都没说话,沉浸在数日来难得共处的平静里,陆歌岩的手停留在她柔凉的发丝上,感觉她逐渐松懈,他低沉开口,轻柔如诱哄猫儿。 “孙二给你那封短笺,不是在跟你商量下一个该毒谁吧?” 邝灵全身冻结,不敢置信。他第一次对她如此温柔,原来是为了套她的话? 她咬牙道∶“不是。” “那么短笺里写什么?” “我不能说。不方便说。” “是不便说,或是不能说?”只要她坦白,不论她和谁有何阴谋,他纵使失望,也会接受,就是不要隐瞒他、欺骗他—— “因为不方便,所以不能说。”他终究不信任她……以为过去数日已经够郁闷,原来,只是更难受的开端。 她坚决地推开他,从他身上沾来的温暖迅即被寒风吹散。今晚真冷……或许,是她的心已冷? 她凝视着他,忽然笑了。“陆公子,你的想法没错,我的确不是好人,我心眼很坏,手段也卑鄙,实不相瞒,连我爷爷也不大信任我。他很疼我,但从不向人提起他有个孙子。身为神医,却养出一个专门使毒的孙子,他一定觉得脸上无光吧?使毒被视为阴险的手段,不够光明正大,我早有觉悟会被人瞧不起,会被人畏惧,不被人信任。” 她望向远处朦胧幽黑的夜,轻声道∶“所以,你肯相信我,喝我配的药,我很惊讶,也很……高兴,虽然你逼着我一起喝,可你终究是愿意喝的。那天你邀我到你伞下,我……好欢喜。那时候,我以为你真的相信我。”那时我才明白,我好喜欢你。 陆歌岩闻言默然,沉静地回望她。 第十三章 “我想你确实曾信任我,当我是朋友,不过如今事情至此,我不怨你,我本就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你质疑我也无须有任何愧疚,我早已经历过这些,不会觉得有什么难受,一切只是与过去相同罢了。短笺的内容,我不便说,若你还愿意信我最后一次,我可以保证短笺中并无任何害你的诡计,我没有和孙爷商量什么,我要的只是‘横山密书’,不管你疑心别的什么,我都没有涉入。” 她永远不忘,他曾说,希望她在他身边,永远不忘…… 喉头微微梗塞,她却展颜而笑,笑靥掩饰得过于欢然。“我言尽于此,你不相信我,往后我不会再来叨扰你。那天,真的谢谢你的伞,伞下那个位置,你还是留给别人吧!” 语毕,她向他一揖,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 邝灵低头疾行。她没带走药,他会不会喝?当初叮咛过他得喝两个月的药,他却擅自停了两日,状况已经超出她的控制,要他继续喝不过是勉强补救,若是他又将药倒掉…… 唉,她不管了。幸好他性命无害,至于不喝药的结果,他自己承担吧,她尽力了。 方才实在是过于激动了,其实从小到大,这种事她已遇过太多。 童年时,她曾好玩地采了毒草,教玩伴抹在臂上,害他们手臂肿痒了一天,那些孩子后来见了她就对她扔石头。爷爷更是时时对她耳提面命,告诫她人命的重要,仿佛她研习毒术就是为了杀人似的。她早就习惯人人将她当怪物看,为什么来自他的异样眼神,格外难受? 也许她真正怨的是,为什么他明明怀疑她、明明和六姨太走得很近,将她拉入怀中的举动却那么理所当然?害她心好乱…… 她提着灯笼,依着对来时路的记忆前行,连续穿过几座庭院,没想到越走,四周房舍越是陌生。 她停步,提高灯笼照耀四周。她站在一处庭院中,格局与她住的相似,她又往前走,穿过几个月洞门,却到了一处没见过的广大庭园,只得退回原先的庭院。 她迷路了。赵姨娘等人多半住在西边,她不曾来过大宅东边这里。她换个方向,穿过另一个月洞门,忽见前方有微弱光亮,是从一处厢房透出的。 有光便代表有人。她精神一振,快步朝光亮处走去,或许是哪个家仆或丫头在此忙碌,她可以请对方指引她返回主屋的路,在外头待了这么久,冻死了。 离房舍还有数丈时,房门“呀”地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是孙二。 邝灵骤然停步。孙二停在房门口,另一个女子跟出来,两人亲热相拥,男女放肆调笑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虽然天色昏暗,但邝灵不会认错那身影,是李家的六姨太。 六姨太抬起头来,立刻看见提着灯笼的她,脸色骤变,对孙二说了几句话,孙二立即回头,眯眼望向她,神色阴鸷。 糟了。邝灵掌心微汗,瞧两人发鬓散乱、脸色红润,不难猜出他们做了什么好事。她早就猜到这两人暗通款曲,可反正与她无关,她也不想理会这复杂的关系,今晚撞见这两人私会,真倒霉。 手无缚鸡之力的六姨太也就罢了,孙二身有武功,她是逃不了的,若是他想灭她的口,那是易如反掌…… 就见六姨太对孙二说了几句话,孙二不语,脸上神情显得不太乐意,她又说了些什么,孙二这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又瞧了邝灵一眼,先行离去。 见六姨太理了理衣衫,款款走来,邝灵抢先开口∶“我迷路了,能否请夫人指点我如何回到主屋?” 六姨太却柔声恳求道∶“邝大夫,今晚所见之事,请你别说出去,好吗?” “我什么也没看见。”六姨太离她还有数步便停下,她暗暗提防,不敢大意。 孙二不会甘于当个男宠,若与她联手,被蒙在鼓里的赵姨娘恐怕要倒大楣了。 “也许你会瞧不起我,认为我是人尽可夫的女子,丈夫尸骨未寒,我就找上另一个男人;但我一生命苦,本来以为可以依靠李老爷,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过世,孙二哥是个好人,他也有许多苦衷,我们是彼此互相安慰——” “这是你的私事,不需要告诉我。” “但我真正喜欢的是陆大哥,请你千万别告诉陆大哥,好吗?”提起陆歌岩,六姨太满面羞怯的柔情。 邝灵静了静。“我怎会去告诉他?” “因为你和他……似乎很要好。”六姨太尴尬地瞧她一眼,怯怯地恳求。“求求你,别告诉陆大哥,我与孙二哥真的没什么,我对陆大哥才是真心的,他也渐渐接受了我,你若是告诉他——” “请夫人放心,我既然什么也没看见,就什么也不会说出去,我只想赶快回房去钻被窝,请你指点我回房的路,好吗?” 六姨太一双美眸眨也不眨地瞧了她片刻,才轻吁口气。“那么,我就先谢谢邝大夫了。” 六姨太走过来,要挽住她的手,邝灵轻巧适时一翻,让衣袖盖住了手,六姨太只牵到她衣袖。 六姨太恍若不觉,拉着她衣袖,道∶“你从那边过去,有个小门……” 得了指示,邝灵道了谢,速速离开。六姨太小手洁白柔软,全身都是诱人的香气,脂粉香留在她衣袖上,闻着就讨厌,回房后还是将这身衣服烧了吧! 她不爱背后说人闲话,六姨太那么怕她去跟陆歌岩告状,是白担心了。六姨太自称对他是真心,他呢?他没拒绝六姨太的陪伴,镇日和人家在庭院中散步,想必对人家也有几分心意吧?想着,她胸口好像打了个酸溜溜的结,郁闷难宣。 她低声咕哝着。“下次再乱抱我,我就让你的手肿一个月。” 走了小半刻,总算看见熟悉的庭园,邝灵松口气,加快脚步,忽然脚下一绊,她摔倒了,灯笼掉在地上。 “好痛……”她撑着地面欲站起,右手却摸到一个柔软温暖的东西,竟似是人手。她提过灯笼一照,失声惊呼。 “阿卫!”他怎么躺在这里?动也不动,双眼紧闭,脸色发黑——他中毒了? 她探他脉搏,脉搏极其微弱,呼吸若有似无,他是中了什么毒?她翻开他眼皮,检查他皮肤、指甲,全身都不见外伤,她又扯开他胸口衣衫,就见他胸口布满墨色斑点,一摸,皮肤粗糙宛如树皮,她心底一寒,是血绣菊! 他几时中的毒?她半个时辰前与他说过话,那时他看起来神色如常。 血绣菊因为罕见,用法也少有人知,只有书上记载的寥寥数种,那几种配法并非最佳,反而延缓了血绣菊的发作,否则以此物的毒性,他早已死去。倘若下毒者真是从书上学来的方子,推算起来,阿卫应是晚膳前中的毒。 稍懂毒物之人就会用牙木桂,但能调配血绣菊的,这宅中除了她,只有那个人——可为什么要杀阿卫? 她心中念头转得飞快,同时取出小刀,摸准了他心口,就要一刀划下—— “你做什么?”男人嗓音忽然在她背后暴怒地响起,她来不及回头,就觉一股凌厉掌风袭到,击中她左肩,她被打得摔倒,额头撞到地上石子,一阵剧痛。 这一掌打得她五脏六腑险些易位,她喉头发甜,咬牙吞下几乎呕出的血,看见陆歌岩抱起护卫。 “阿卫!”他连唤数声,阿卫动也不动。 她忍不住咳嗽,粉唇染上血迹。“他中毒了……” “你对他下毒?”狂怒的眼神如箭般射穿她。 在他眼中,她就这么坏吗?邝灵连苦笑的力气也没了。“我没有,我也是刚回到这里,就看见他躺在地上,他中的毒我可以解……”她捡起刀,就要靠近阿卫。 “你别过来!”他目眶殷红如血,右手搂紧情同手足的护卫,左掌微微抬起,显然她若敢再靠近,他这一掌会将她击毙。 “阿卫中的是罕见的剧毒,毒已经攻心,你多拖延一刻,就是将他往鬼门关里多推一步,这里唯有我能救他,你是要让我救他,还是看着他死?” 语毕,她不再理他,握紧小刀靠近阿卫,扯开他衣襟。 陆歌岩全身绷紧,看那闪闪刀光逼近,他额上青筋暴起。 万一她心存歹意,一刀刺入阿卫心脏,他必死无疑,但是这当口去哪找大夫?他旁徨焦急,想夺刀,终究又强行克制,眼看刀锋划上护卫的胸口,他俊容扭曲,仿佛被刺中的是他。 邝灵下刀极轻,在阿卫胸口浅浅割开一个十字形伤口,丝丝黑血渗了出来,她道∶“去我房里,把我的木箱拿来。” 陆歌岩看她一眼,轻轻放下护卫,飞奔至她房中,取来药箱。 邝灵混合几种药粉,敷在阿卫胸前伤口,又取了一枚药丸喂进他口中,他已无法吞咽,陆歌岩按摩他喉头,才让他吞下药丸。 邝灵按压他伤口四周,流出的黑血渐多,血色慢慢由黑转红,她探阿卫脉搏,揪紧的眉头这才松了。“行了,救回来了。” 陆歌岩替阿卫拉好衣襟,望向她。“他怎会中毒?” “我不知道。我去找你之前,曾跟他说过话,那时他还好好的——” “是谁对他下毒?” “我不知道。” “他中的是什么毒?” 她喉头一缩,一口血又涌上来。“……他中的是血绣菊,这是一种罕见的毒物,不易取得。” “你的箱子里,有这种毒物吗?” “……有。”他阴沉的嗓音,让她冷进骨髓里。 “这是人人都懂得如何使用的毒物吗?” “不是。” “换言之,此刻宅中只有你有这种毒物,只有你懂得如何使用,而你在不久前和阿卫说过话?” “是啊,似乎怎么看都是我对他下毒吧?”她冷讥,为何不能相信她?她若要毒死阿卫,何必救活他?这么简单的事实,为何他就是看不见,还要冤枉她? 她心下气苦,倔强发作,忽而冲着他笑了,笑得凄迷绝望又挑衅歹毒。 “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快一掌毙了我?” 他瞪着她,面色铁青,眼神暴戾。他只手将阿卫护在怀里,另一手垂在身侧,拳头捏得喀啦作响。她不曾见过他如此凶狠可怕的脸色,仿佛想将她撕成碎片。 “……往后,我不想再看见你。”他开口,一字一字重如巨石。 她身子一晃,仿佛被一掌击中胸口,痛彻心肺。 她一言不发,收好木箱就走。他抱起护卫,朝与她相反的方向离开。 木箱沉重,她中的这掌也不轻,她蹒跚地抱着木箱走了几步,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背后无情离去的脚步似乎顿了下。 她咬牙,不求助也不回头,拖着木箱,踉踉跄跄地走回自己房间。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邝灵头一回这么喜欢这句话。 举例来说,好比某人恨她恨得要命,但唯有她能救他宝贵的护卫时,他有多恨也得让她登堂入室,让她天天在他面前晃。 不满她、不想瞧见她是吗?那他滚开好啦,谁要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护卫呢?就算她碍他的眼,他也得忍! “我不要再喝药了。”坐在床上的阿卫苦着脸。 “大男人还怕喝药,像什么样子?快趁热喝了,冷了会更苦的。”邝灵笑吟吟地捧着药碗,坐在床沿。 “这药太难喝了,我喝了两天,每回都得把脸埋在枕头里,才没呕出来。” 第十四章 “难喝总好过没命吧?别抱怨了,你再不喝,说不定待会儿某人就会怀疑药里有毒。”星眸若有似无地瞥向窗边伫立的冷漠男人。“要是他逼我喝,或是又打我一掌,我这么孱弱,说不定就此一命呜呼,到时候你想喝也没得喝了。” 陆歌岩闻言,瞥向她,她清秀容颜毫无心虚,还能谈笑风生,但两腮失去了往常的红润,显得苍白,她的内伤不轻吧……他心一紧,转开头。怎能心软?那一掌已手下留情,不能再有慈念,她是罪有应得。 “好吧,我喝。”即使伤后精神萎靡,阿卫仍能看出主子和邝灵之间暗潮汹涌的古怪气氛。他接过药碗,低声道∶“我从没看过爷有这么可怕的表情。” “喔?不过就是在生闷气嘛,这有什么?”她气得可大了呢,哼! 阿卫悄声道∶“爷是惯于用笑容隐藏心思的,这两天,他都绷着脸,固然是担心我的伤势,有一半也是因为你吧!我没看过有人这么激怒他,还能在他面前平平安安地走动。”这大夫居然还活着,天要下红雨了。 “是吗?原来我是第一人啊,真是不胜荣幸。”邝灵笑得甜美而苦涩。“他当然想杀我,可惜他认定我对你下毒,要是杀了我,就没人给你治疗——” “不是你对我下毒的。”阿卫摇头。 “喔?何以见得?” “你若要杀我,一路上有得是机会,何况你下毒之后应该逃得无影无踪,不会这么笨,还待在我身边,让爷发现;除非你不想活了,想早点超生。” “是啊,如此粗浅的道理,怎会有人想不通?真是比猪还蠢啊!” 被批成猪的男子只能忍气吞声,干脆背转过身,来个眼不见为净。 邝灵又问∶“赵夫人他们还有来探望你吗?” 阿卫点头。“夫人和孙爷也来过,给我送了不少补药,我听你的吩咐,他们一走,就把药都倒掉了。” “嗯,除了我亲手端来的汤药,其他的都别喝。” “你怀疑是他们三人之一下毒?” “我怎会知道?只是要你多防着点。”她知道是谁下毒,但她仍是没有证据,即便有,她也不会直接揭穿,这样太便宜对方了;此人害她蒙受有生以来最大的冤屈,她要等待时机、迎头痛击,好好折磨那人,绝不轻饶。 她望向陆歌岩。“陆公子也一样,你与阿卫都别再吃府里的食物,去买些包子、馒头来果腹,饮水也去外头取用,虽然麻烦些,保命是最要紧的。” 他当然听见她的话了,却动也不动,不作任何回应。 哼,小家子气的男人。“我先告退了,阿卫,你多休息吧!” 她收拾了竹篮,退出房来,陆歌岩却跟出来,沉声道∶“慢着。” 邝灵回身,露出最乖巧有礼的浅笑。“公子有何吩咐?” “阿卫还要喝多久的药?”陆歌岩停在她面前。近看之下,她容颜更显憔悴,粉唇毫无血色……他想要无动于衷,但心头升起的怜惜怎么也压抑不住。 “要喝足一个月。这毒非比寻常,他能活下来,已是天大的运气,但他心脏受损,需要长期调养。” “他能骑马了吗?” 她微愕。“虽然还有点虚弱,但骑马是无碍的。”他打算离开吗?他不会允许她再跟随他们吧?她惘然。 “那你……还好吗?” 她又是一愣。他是在关心她的伤势? 她笑得更甜了。“多谢公子关怀,虽然你打得我痛得要命,幸好没打死我,我在你手下居然保住了小命,一想起来,我半夜作梦都会笑呢!” 她这样的笑很刺眼,他宁可她气愤地与他争辩自清,而不是挂上这样虚伪的笑掩饰愤怒和……伤心。 “真的不是你?”他低声问。也许,她并未对阿卫下毒,是他误会了? 邝灵笑容一敛。“是又如何?”不等他反应,接着道∶“不是又如何?公子若愿相信我,早就信了,既然你不信我,我口头上说是或不是,于你有何差别?” “我不容易相信人……”这是他太多年的心结。 “而我很巧地令人难以相信。”她自嘲地笑了,星眸微微迷蒙。“好像是上天安排好似的,让我自己送上门给你折磨,不是吗?” 他听得难受,但无言可对。“若我要离开这里,你要一起走吗?” 他邀她同行?她星眸微微睁大,轻笑出声。“你险些打死我,我怎么还会想跟着你?我又不是被你打坏脑子了。你高兴时便当我是贤弟,和和气气待我,怀疑我时便出手打我,我有几条命让你打?上天让我遇见你,我可不见得要跟着你,让你天天折磨。” 她摇摇头。“我只是在等阿卫的伤势痊愈,之后的事……我还没想到。我应该不会跟着你们了。”至于密书该怎么办,她还没心情去想。 他不知该说什么。“内伤不易痊愈,你要记得服药……” “多谢公子关怀,我是大夫,这点小事还不须你提醒。”她转身欲走,胸口又痛起来,她步子有些不稳,他自后抓住她肩头,稳住她。他抓得很牢,力道很大,仿佛舍不得她走…… 她忽然想起那夜在客店御敌后,他说过的话。 “公子仍当我是你的人吗?” 陆歌岩怔住,手劲不自觉松了。 邝灵察觉了,不等他抽手,她纤肩一侧,就让他的掌握落了空。 不必等他做出决定,她先行放弃,这个令她倾心也伤心的男子。 她深深凝视他,彬彬有礼地向他躬身,轻声告退,转身离开,不留恋也不回头,离去的背影傲然也凄然。 他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十恶不赦,她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接受他不相信她。 一个人对待旁人的方式,会体现此人在他心中的分量。那一掌,打碎了她所有期待。她喜欢他,甚至爱他,他若对她有情,他会尝试了解她、真心尊重她,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定她的罪。 因此她不愿苦恋,爱一个不爱她的人。 陆歌岩望着邝灵慢慢走远,身影逐渐消逝,明明已无话可说,仍想唤住她,但还能说什么?他终究没有出声。 返家以来,他心绪纷扰不宁,事情接二连三发生,现又牵涉到阿卫,令他混乱,连她也牵扯进来,教他的判断已濒临崩溃。 那晚看见阿卫脸色发黑,又见她手握小刀,对着阿卫胸口比划,他急疯了! 但那一掌,他手下留情,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相信她,期望她并未背叛他。 倘若真的不是她,为何不为自己辩解?的确,他生性多疑,不易相信人,但他愿意去试,只要她给他相信的理由,他愿意试……有一瞬间,他想抛弃所有怀疑,全心信任她,即使她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这么做是对不起阿卫,也对不起她,他只是难以再忍受这些诡计暗算,想借由她释怀的笑靥来逃避现状罢了,这么做也保护不了她与阿卫,要想彻底结束一切,唯有揪出元凶—— 他回到房内,阿卫刚喝完了药,拿枕头压着脸,听见声响才抬起头来。 “爷,我实在不觉得是邝大夫对我下毒。” “那么,你觉得是谁?”对方为何不冲着他来,却要伤害阿卫? “……我也想不出来。但我觉得,一定和夫人他们有关。” “为什么?若是姨娘怕我争夺家产,我并无此意,再说她想杀的也应该是我,为何对你下手?她又怎么懂得使毒?” “也许是爷防备严密,她找不到机会害你,才转向我,或计划有什么误失,毒药意外被我服用了;至于毒物,也许是她从邝大夫箱中偷去,自行调配的。” “不,我问过邝大夫,她说那毒物极少见,用法也鲜有人知。”所以他才难以相信邝灵,毒药来自于她,她也自承唯有她懂得如何使用,他还能怀疑谁? 陆歌岩凝思半晌。“你再想想,中毒那日,你见过谁?” “赵夫人、孙二爷、李家六夫人,都有见过。”阿卫的嘴角忽然微微抽搐。“对了,我想起来了,六夫人还跟我打听你订亲了没有……” 他横了护卫一眼。“我不是要你回想这个。” “她跟我东拉西扯老半天,才问到这件事,还问你爱吃什么、爱喝什么、要在这里住多久;爷,我看她对你很有意思啊!” “我是要你想那天谁最有可能对你下毒。” 爷好像有点不悦了,阿卫赶紧认真回想。“那天我和六夫人聊了很久,后来遇到孙爷,他也跟我聊了一会儿,那是晚膳前,他还请我喝了几杯酒……” 孙二吗?陆歌岩默默记住。“你还记得我表妹住的小城吧?待会儿你收拾行李,骑马出城,赶到那里等我,一个月后,我会到那里与你会合。” 阿卫惊愕。“爷,你要赶我走?” “你身上有伤,我就得分神护着你,无法专心追查对你下毒的人。” “我可以自保!先前是我大意,才会给人下毒——” “但你伤势还没康复,邝大夫也说了,你需要长期调养。她把药方写给你了,你带着上路,记得要喝足一个月。” 他安慰地拍拍护卫肩头。“我们名为主仆,但我始终当你是兄弟,二十年前,我救不了全家,我不想再在这里失去最后一个家人。” 阿卫仍是不愿。“可是,这里很危险,我不能留下你一人——” “我不是孤身一人。”陆歌岩似笑非笑地扬唇。“有邝大夫陪着我。” 倘若下毒者另有其人,陆歌岩只想得到赵姨娘或孙二。 送走阿卫后,他去找赵姨娘,她正好与孙二在大厅中谈话。 听说他送走阿卫,赵姨娘愕然。“他是你的护卫,你送走他,谁保护你?” “我没那么孱弱,少了护卫就保护不了自己。我想下毒的人是冲着我来,阿卫只是被波及,将他送走,我才能专心揪出这人。”陆歌岩状似不经心地道。会是姨娘下的毒吗?若是,她未免太会扮无辜。 “可是,我已经命人里里外外搜了三遍,每个下人的房间都没放过,别说什么毒物,连个发霉的馒头都没找到——” “你自己的房间也搜过吗?” “你这是怀疑我?”赵姨娘勃然变色。“我好端端地干么在自己家里乱撒毒药?你是我外甥,我为何要对你和你的人不利?何况我半点也不懂毒物啊!” 孙二接口道∶“陆大哥,我知你痛心令护卫被人所害,但夫人也同样担忧,竭心尽力想帮你抓出那恶人,你却这样怀疑夫人,这实在是令人心冷——” “阿卫说,他被下毒那日,曾和你聊过片刻,你给了他几杯酒,酒里没掺什么吧?”此人是姨娘养的小白脸,曾经行走江湖,不难学得使毒之法,或许是姨娘授意要他下毒? “陆兄怀疑我在酒中下毒?”孙二愕然,苦笑道∶“那日我是买了一坛美酒,本想与陆兄共饮,但找不到你,却遇见你护卫,才跟他喝了几杯——” “够了!”赵姨娘忿怒跳起。“歌岩,你为何疑心我们?那位邝大夫不是有一箱子的毒药吗?你怎么不去疑心她?” “姨娘莫怒,因为邝大夫坚称不是她,我不免就想到宅中的其他人。” “她说不是她,你就信了?那我说绝不是孙二,我救过他的命,他绝不会害我,也不会害你的护卫!我怎么说也是你死去娘亲的义妹,你我虽不亲,你对我至少该有三分敬意吧?” 第十五章 “是,甥儿冒犯了,姨娘请勿见怪。”陆歌岩试探道∶“姨娘,我这次回家,本就无意长住,只想待几日便离开。当年我家财宝被劫掠一空,现有的一切是你经营所得,我向你保证不会与你争夺,你不必忌惮我。” “你怀疑我为了谋夺你家产,所以想害你?”赵姨娘错愕,无奈道∶“我是担心过,但我有积蓄,就算你将我赶走,我也活得下去,况且杀人是要偿命的,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再说我若要害你,你一进家门,我就该对你下毒,何必大费工夫修个假墓来安慰你?” “我当然明白姨娘不会害我,只是这番话还是该说,好让姨娘安心。”这话甚是有理,陆歌岩陷入沉思。看来下手的不是姨娘,只剩下孙二了。 “她是你带回来的人,我很相信她,还吃过她开的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没有搜她房间,想将她留给你处置。” “是啊!我这几天老是肚痛,该不会就是被她暗算了?” “姨娘别急,若真是邝大夫所为,我不会放任她。” 孙二道∶“陆兄,那坛酒还在酒窖里,你若不放心,可前去察看。” 陆歌岩正有此意,于是告退出了大厅。 无论赵姨娘与孙二是否说了实话,两人言谈间神色不安,显然有所隐瞒,而孙二八成有涉入。 孙二对他客客气气,可也只是表面,此人对他有莫名的敌意,他自问并未得罪对方,为何如此敌视他?江湖上都知道横山密书落入他手,孙二也是练武之人,莫非他是觊觎密书? 姨娘自承担心过他来争家产,她是柔弱胆小的妇人,但若孙二在旁唆使,姨娘说不定会被煽动。人心是会变的,都过了二十年,就算他视姨娘为亲人,或许姨娘对他早就没了同样的感情。 他最好再打探得清楚点。 他回身走向大厅,离门扉还有几步,却听厅内传出低语声。 “好姐姐,你看他会不会信我们的话?”孙二压低声音,似乎唯恐被人听见。 “唉,我看他神情是不太相信。”赵姨娘长叹。 “若是他发现我们帮那大夫下毒,他会杀了我们吧?” “那有什么办法?谁知道那邝灵心肠如此恶毒,想要‘横山密书’,又斗不过歌岩,便胁迫我们帮忙,逼你拿下了药的酒去给他的护卫,我们也被她下了毒,除了乖乖听命于她,还有什么法子?” “我总觉得对不起陆兄……” “我也是啊,他是陆家唯一的命脉,我这么做实在对不起姐姐他们,可是我自身难保……” 门外人影震惊地僵直,随即无声地疾步离去。 厅内静了片刻,赵姨娘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好啊,你这计策真毒!” 孙二笑道∶“我本来以为他的护卫必死无疑,没想到邝灵居然能救活他,我便想将计就计,设计陆歌岩无意中听见我们谈话,现下他自己回来偷听更好,更是深信不疑,这么一来还是将事情赖给邝灵了。以陆歌岩的个性,咱们今晚就可以给邝大夫收尸了。” “好极了!他自己将护卫送走,现在孤立无援,心情又大乱,你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吧?”赵姨娘满意道。 “当然,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今晚我会去他房外埋伏,见机行事。”孙二露出兴奋而残酷的神色,舔舔嘴唇。“好姐姐,我为你出了这么多力,等我杀了陆歌岩,他手上的‘横山密书’可以给我吧?” “你要就拿去吧,不过,记得把邝灵那些毒药毁了,想到家中放着这些东西,我心里总是毛毛的。” “等他们两人一死,我立刻烧了她那只毒箱子,此后咱们就高枕无忧,继续过先前逍遥快活的日子了。”孙二道,嘴角勾起一道恭恭敬敬、但意味深长的笑。 晚膳过后,邝灵又熬了药送到阿卫房里,他却不在,打扫的丫头说他已在午后离府。陆歌岩也不在房中。 她猜想,他应该是担心阿卫再被人暗算,所以硬是遣走他吧,否则阿卫绝不肯离开主子。幸好她已将药方写给阿卫,只要他按时服药,应无大碍。 依她猜想,下毒的人本来要致阿卫于死,阿卫却活了下来,陆歌岩必定追查到底,对方无法再隐匿太久,近日之内,定会有所行动。 她也该准备了。她回到房中,思索片刻,配了几帖药。近来她每天清点箱中的瓶瓶罐罐,不再有药物遗失。 “爷爷总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她自语。自己并非宽容之人,若非爷爷长年的耳提面命,意图陷害她的人老早被她宰了。她忍耐固然是因时机未到,也因为爷爷的教诲,对方能活到现在,真该感谢她过世的爷爷。 不过,有时候她不大听爷爷的话呢……她秀脸漾起淡淡诡笑,取来一个小瓶,将剩余的血绣菊药粉“全部”装入。 她不会挨打不还手,对方若当她是软绵绵的小羊,以为可将她欺压到底,可要当心她反咬一口。这一口,绝对会让那人终身难忘。 她收好药包,正要解衣就寝,有个丫头来敲她房门。 “邝大夫,陆公子请你过去他房里,要请你喝酒。” 他怎么忽然想找她喝酒?他找她,她就得去吗?她撇嘴,扬声道∶“请你转告陆公子,我要睡了,不去陪他喝酒。” “可陆公子说,你若不去,他就带着酒过来找你。” 她恼怒,知他说到做到,只好随丫头来到陆歌岩房中。 她进了房,就见陆歌岩备了几样小菜,桌上有两副碗筷与酒杯,小火炉上温着一壶酒。他请她坐下。 “听说,你把阿卫送走了。”经过今早的事,她依然不快,故意板着脸,神色冷淡。 “他不在我身边,想对付我的卑鄙小人就只能冲着我来,我比较好应付。” “公子特地请我来,就为了说这些?”她冷道。所谓卑鄙小人,是指她吗? “阿卫临走前告诉我,他中毒那日午后,孙二请他喝酒,我将酒取了来,想请你看看。”陆歌岩在两人杯中斟满酒。 她以指尖蘸了点酒液,嗅一嗅,尝了点。“这酒是干净的。” “是吗?我想下毒之人不会将毒药放进这整坛酒,连孙二一起杀了。” “你认为下毒者另有其人?”她以为他在怀疑孙二。 “你说呢?”他语气平淡,淡得听不见一丝信任,他俊魅眼眸在烛火映照下,深浓如墨,宛如最深沉的试探。 够了,她何必让他糟蹋?她轻哼了声。“这就请公子自己去查吧,时候不早了,我想回房就寝——” “在我允许之前,不准你离开。” 她错愕。真是欺人太甚!他凭什么不准她离开?但他若以武力相逼,她根本无法招架。 “这杯敬你,邝大夫。”他向她举杯。 她怒目瞪他,不动也不碰酒杯。 “你不敢喝?怕酒里下了毒?”烛火在他墨眸深处闪烁,闪着看不透的神秘意图。“喝了这杯,我就让你回房。” 她于是举杯一饮而尽,酒极烈,入口如火烧,她喝得急了,呛咳起来。 他也饮了一杯,问她∶“这酒如何?” “难喝。”他是在测试她吧?若她是下毒之人,就不敢饮酒,他是这样想吧?“我喝了,可以走了吗?” “何必急着走?你回房也是孤独一人,何不留着与我作伴?” “我看见你就讨厌,宁可回去一个人待着……”脑中一阵晕眩,她微微一晃,突然眼前天旋地转,她摔下椅子——却没摔到地上,而是跌进一双稳稳等待的臂膀,柔如春风的男人嗓音轻轻在她耳膜上震动。 “你以为我会提防你下毒,却没想过我也会对你下药吧?” 他对她下药?她惊瞠星眸,但药效发作极快,她瞬间便全身麻痹,四肢僵硬,只能任由他抱起她,将她安置上床。 “我在你的酒杯里下了毒药,烈酒把味道盖过了,所以你察觉不到。这药会令你动弹不得,只能再活一个时辰。现在起,我问什么,你都好好回答,我就给你解药。”陆歌岩坐在床沿,悠然欣赏她仓惶小脸。“‘横山密书’的口诀是什么?” “给我解……解药……”她喉头都僵了,只能挤出呜咽似的声音。 “给我口诀,我就给你解药。” 她不说,星眸喷出怒火,想将他含笑俊颜焚焦。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会让我更想欺负你啊!”他勾唇,低沉笑声酥人心坎。 她怒目瞪他,粉唇紧闭,顽强不屈。 “坚持不说?那我只好——”他忽然利落地解开腰带,跟着脱下外衫。 邝灵愕然。他脱衣做什么?莫非他终于发现她是女子,想用龌龊的手段逼她……错愕转为惊惶恐惧,她小脸煞白,拼命想挣扎,用尽全身力道,迟缓的肢体却仿佛成了石头,动也不动—— 就见他脱下外衫,给她穿上。 她懵了。他脱衣给她穿?是怕她着凉吗?给她盖被不是简单得多? “若是有人要对我不利,今晚来暗算我,看见一个穿着我衣衫的人,躺在我的床上,你猜,他会拿这人怎样?” 他要借刀杀人?她又惊又气。“我……我会大叫……” “我会点你哑穴。说吧,口诀是什么?”他撩起她一把发丝,懒懒把玩。 她节节败退,至此已无路可退,若不交出口诀,怕是活不过今夜—— 但她不服气,不愿屈服!她恼得呼吸紊乱,胸口急促起伏,美眸灼灼怒瞪他。 如此生气勃勃的眼神,怒火难驯得动人……他痴然凝视她,人这么倔,发丝却如斯柔软,缠绵他的手指。最初是她来纠缠,如今是他不放。 他轻触她泛热的腮,她肌肤有种顽强的柔软。 “你是算准了我不会当真这么做,所以硬是不说吧?”指掌在她肌肤上留恋徘徊。“是,我是舍不得。我对你下的也非毒药,只是强烈的麻药罢了。” 他在说什么?邝灵茫然。 “算我求你吧,把口诀告诉我,我需要它去救一个人的性命。” 他求她?这可稀奇了,那人是谁?竟有如此重要,让他低声下气求她? “还是不愿说?好吧,我用一个好消息与你交换口诀。”他漂亮黑眸突然迸出笑意。“我已经肯定不是你对阿卫下毒。” “你、你逮到下毒的人了?”她急得结巴,浑忘他拇指过于亲昵地抚着她颈肤。 “没有,但快了。有人演了一出戏,想骗我相信下毒的是你,可惜弄巧成拙。”陆歌岩回思在大厅外听见的对话,眼神阴寒,抚摩她肌肤的指掌仍极温柔。 “他们说,你对他们下毒,逼他们害阿卫,以便你取得‘横山密书’。他们不知道,你确实想偷秘籍,甚至已对我下过药。你自己说过,对我下药的机会只有一次,既然第一次没有成功,怎会试第二次?” “秘籍是我家之物,是取回,不……不是……偷。”她奋力辩解。 “你说是就是吧!”他微哂。“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你心高气傲。那回下药,阿卫不过是被波及,你的目标只有我。你太骄傲也太有自信,连自己下药的汤都敢喝,不屑拿我之外的人来胁迫我。何况对阿卫下毒徒然激怒我,无助你取得秘籍,你不会傻得这么干。但最重要的是……你对我有兴趣。” 第十六章 她小脸猝然晕红,他勾起爱宠眷恋的微笑。“你想要我,想与我斗,你不爱平凡乏味,想要和你势均力敌的对手,因此为我神魂颠倒。我完全知晓你这些想法,因为我与你是同一种人,你有的感受,我也都有。” 他并非想借由这番话博取她欢心,逃避揪不出真凶的郁闷,他是想通了,既然喜欢她、想要她,他也有信心能揪出凶手,这便是互不干涉的两件事,为何不能同时掌握两者,分别进行?况且两心相许,又何必迂回,浪费时间? “我没有……那样想。”他每一字都准确敲中她深藏的心绪,她脸蛋酡红,心绪狂乱。为何突然对她说这些?他简直像是在……求爱,但她是“男子”啊! 还不老实承认女儿身?他故意道∶“好吧,今夜还长得很,你就躺在我床上慢慢想,想到你愿意承认为止吧!” 他的床?瞪着衣衫不整的他,她心如擂鼓,终于察觉他一直在抚摩自己肌肤,难道他要如此待她一整夜?甚至……做得更多?她一时惊惶得无法言语。 她无助的模样,再次令他让步,他叹口气。“算了,暂时饶过你。我去拿解药来。”大手轻捏她下巴,坚定宣示。“记得,我要你和口诀。”他起身,走到隔壁厢房。 她茫然了。总之,他不再以为她是毒害阿卫的人吧?可是之后这番话又是何意?原来,他喜欢男人,所以明知她是男子仍动了情;但万一他知道她其实是女子,不就大失所望?这要怎么办啊? 麻药让她昏昏沉沉,脑子也不灵光,她呆了半晌,忽然听见声响,她抬眼望去,不是陆歌岩去而复返,竟是个蒙面的黑衣人—— 黑衣人手执钢刀,悄悄走近床前,举起刀,正要劈下,蒙面布外的眼楮瞧见她的脸,忽然愣住。 这人要杀她?邝灵正要张口呼救,忽见蒙面人背后多了个人影,举剑刺来,蒙面人迅速回身,钢刀架住了软剑凌厉至极的一刺。 陆歌岩连进三记杀手,剑势迅捷如电闪,蒙面人左支右绌,被第三剑刺中左肩,也不敢恋战,虚攻两刀逼退陆歌岩,便转身破窗而出。 陆歌岩没追击,回身看床上的她。“受伤了吗?” “没有……”她喘口气。“那是谁?为何要杀我?” “他要杀的不是你,是我。我猜得到是谁。”刚才拿她当诱饵只是玩笑话,没想到这么巧,对方这么沉不住气,今晚就动手了。 不急,那人跑不了,明天再去收拾他。他收起软剑,斟了杯酒,倒入解药。 “今晚,你还是睡我房里吧!”还是让她待在身边,以便就近保护。 “我不要。”她皱眉。在他说过那番话后,她怎能若无其事与他共度今夜? “为何不?我们住店时,不也曾同寝一室?” “那时是不得已。” “今晚也是。莫非你怕我,不敢留在我身边?”他激她。 “我不怕。”她眉头揪得更紧。“把解药给我。” “不怕最好,我不希望你怕我,那会失去很多乐趣。”他拿着掺了解药的酒杯在她面前晃啊晃,故意不给她,看她眉头越揽越紧,他轻笑∶“我说过,我喜欢看你皱眉的模样,你越是露出这种表情,我越想惹你。”当她为他露出小小的困扰神色,总让他莫名的心醉神迷,又隐隐亢奋。 “陆……歌岩。”她恼得发抖。“你敢再戏弄我,我一定让你见血。” 连“公子”都不喊了,看来她真的动怒了。他不正经地格格低笑。“真的?我好期待啊!”他将酒杯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她的解药!邝灵又急又惊。“你、你干么喝我的……” 忽然,急切的粉唇被他堵住,酒液从他唇中流入她的。 她不得不张口,烈酒入腹,一股热意自她体内升起,流入四肢百骸。 酒已尽,他却不放她,温热唇舌摩挲她的,他滑入她嘴里,占领她,她体内酒气似着了火,烧得她昏眩。 他不是在喂药,是在吻她——她猛然警醒,他早就知道她是女子! 他吻得越深,对她倾注再也无法压抑的渴望,细细密密吮吻她,与她唇舌激切缠绵。他的需索过于急切,她难以承受,不禁柔弱低吟,更是引发他征服的欲望。 他俯身压上她,大手握住她纤腰,隔着衣料摩挲她敏感腰际,她战栗惊喘,想躲,躲不开,他温柔而野蛮的灼热唇舌,她快要招架不住……她不及思索便往他的唇重重咬下。 陆歌岩闷哼一声,总算放开她。他轻喘,墨眸异常闪亮,一摸唇,全是血。 “你咬得这么重?” “我说过要让你见血……”她呼吸破碎,两腮嫣红,染血的粉唇显得妖艳。 “好,有你的。”他不怒反笑,瞧了瞧指上鲜血,将指尖送入口中,吮掉血迹,他墨睫半垂,俊颜陶醉,仿佛品味绝世佳酿,忽而向她飞去暧昧勾魂的一眼,他眼神似电,她口干舌燥,一阵酥麻窜过全身。 “你自己的血滋味如何?”她强装镇定。 “有你的味道,好甜。”他微笑,她这一咬总算让他冷静下来。“解药没那么快生效,你还是在我这里睡吧!” “我不——” “你若坚持回房,我只好把你唇上的血舔干净,再送你回去。你若留下,我只拿帕子替你擦,你喜欢哪种?想必是舔——” “你快去找帕子!” “唉呀,你真不老实。”他啧啧低笑,取来帕子,先仔细擦净她柔软的唇,才擦拭自己的。 “既然你知道不是我对阿卫下毒,为什么还要对我下药?” “你上回对我下药,我总该回敬一次吧?”她不悦瞪他,他轻笑。“我说过,我是有仇必报。” “我睡这床,你睡哪……里?”药力来得快,她说话又含糊起来。 “我就在那边椅子歇一晚。刚才是我不该,下回我会克制住。” 还有下回?这表示他对她不是一时兴起吗?她很想问,但眼皮越来越沉,坠入梦乡前,只听见他低沉温柔的嗓音∶“睡吧……” 邝灵睡得极沉,一夜无梦,再醒时,天色已大亮,都过午了。 她揉揉酸涩眼皮,身体还有些酸软,见一个丫头候在房中,她问∶“陆公子呢?” “陆公子说他有事要办,吩咐我在此守着,他买了些包子给你吃,还说请你醒来之后,不要离开房间,等他回来。”丫头指向桌上层层包裹的布巾。 丫头眼神有些古怪,大概是第一次伺候在男人床上醒来的男人吧?邝灵让丫头打盆洗脸水来,便遣走她。 她洗了脸,拿包子来吃,才发现他将她的物品都拿来了,包括她的随身衣物与装药的木箱。 他该不会是要她往后都与他同住一房吧?她微热了脸。他究竟何时发现她是女子?又是如何发现?她自幼穿男装,从未有人识破,难道她有什么不自知的破绽? 既然他知她是女子,昨晚那番话就说得通了,他对她有情,且狂妄地认定她也是,他看出彼此的相似,认为他们应该相守……可她不这么想。 的确,他们都是不喜乏味平淡的人,同样不定性,正因他们是棋逢对手,一时惊艳,就像晚霞,短暂的灿烂绝艳之后便是漆黑,一时的喜欢,能牵绊彼此多久? 短暂如流星的激情,她不想要,宁可继续过平平稳稳的生活。 她吃了包子,仍觉得全身疲软,想出去走走。虽然他要她在房中等他,只要她别走太远,应该无妨吧? 她离开房间,冰冷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她信步而行,来到一座小庭园,园中有个池塘,池子表面已结冰,一座小石桥横跨池上。 她踱上桥,坐在石桥扶手上,眺望景致,正觉心旷神怡,忽闻脚步声传来。 她含笑回头——笑容顿止,来的不是陆歌岩,是孙二。 “邝大夫!”孙二有点喘,似乎是急忙赶来的。“我刚睡醒,就听下人说昨晚有蒙面人袭击你和陆兄,我赶到陆兄房中却找不到他,听丫头说你昨晚在他房里过夜,你们俩没事吧?” “没事,幸好有陆大哥在,将那人赶走了。” “陆兄有看到那人的面目吗?知道那人是谁吗?” “对方蒙面,我们都没看见,不知对方是谁。”她只看见对方的眼楮,如今天色大亮,对上孙二的双眼…… 都怪那麻药害她神志不清,她该想到的,宅子里除了孙二,还有谁有那等身手?只是她以为孙二不会对陆歌岩动手,真是失算了。 “陆兄半点头绪也没有?会不会是他的仇家找到这里来?”孙二瞧着她,陆歌岩应该没有识破他,否则他此刻不会好端端站在这里,而是躺在棺材里。 这男人的身手实在好得可恨,昨晚没能杀掉他,他必然严加提防,要再对他下手是难逾登天,除非他手头有什么能牵制他——例如一个人质。 只要捉住邝灵,不怕他不束手就擒。 “陆大哥什么都没说,也没听他说有什么仇家。”见到孙二不怀好意的眼神,邝灵暗呼不妙,这里四下无人,孙二若要强行带走她,她根本无法抵抗啊! “唉,不知道对方是谁的话,就有点棘手了。陆兄自保不是问题,但邝大夫不懂武功,若有个闪失——这样吧,我正好约了些江湖朋友过来,我另行给你安排一间房,让你和我这些朋友一起住,他们可以保护你。” “谢谢孙爷的好意,有陆大哥在,我想一般贼人也动不了我。” “但他不能随时随地跟着你啊,好比此刻,他不在你身边,若是贼人突然现身,你如何抵抗?”孙二走近她。 “我打不过,还可以逃啊!”现在能往哪里逃?就算大声呼救,宅中下人都听赵姨娘和孙二的,没人会来救她。 “万一逃不了呢?你是陆兄很重视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你在我府上作客,我保护你也是应该的,我是好意,你就跟我来吧!” 孙二伸手拉她,没想到她不闪不避,就让他拉住手腕。 他暗喜。有了这妮子在手,陆歌岩再强悍也得屈服,先将横山密书拿到手,再杀了他,最后再杀邝灵—— 却见邝灵眼神望向他身后某处,她星眸闪闪,粉唇似扬非扬,似乎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孙二回头,赫见陆歌岩就站在不远的梅树下。 邝灵咬着唇,眼中唯有梅树下那挺拔俊朗的身影。分明天天都见到他的,为何心跳得这么急?因为他们已知彼此心意吗? 他神色仍如平日从容,又有些不同。他走到她身边,瞧了孙二一眼,眼光落在她被孙二握住的手腕上。 孙二立刻像被螫到似地松手。“陆兄别误会,我是听说昨晚有贼人潜进府中袭击你们,所以特来关心两位。”该死,邝灵已落入他掌握,若是他挟持她,不见得无法和陆歌岩一拼,但他就是怕了这男人,不敢动手。 “嗯,有劳孙兄挂怀了。那人中了我一剑,若非要护着邝大夫,我早就砍下他人头。”陆歌岩站在邝灵身畔,不着痕迹地将她与孙二隔开来。 邝灵猛然发觉他是哪里不同——他的嘴唇肿了!是她昨晚咬的,唇上还留着她的齿痕,他竟然毫不遮掩,神色自若地出现在人前…… “陆兄可知那人是谁?” “对方蒙着脸,我没瞧见,八成是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像是被女人当作玩物,所以不敢光明正大与我交手,只会干这种偷偷摸摸伤人的勾当。” 第十七章 孙二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却又随即隐去。“以陆兄的武功,那人能逃脱真是侥幸。陆兄的嘴唇是怎么回事?” “昨晚我和一只猫玩,被咬了一口。”感到身边的“猫”羞窘交加地恼瞪他,陆歌岩愉悦微笑。 “喔?我倒不知宅子里有猫呢!”孙二干笑了声。“总之,幸好两位平安无恙,我会吩咐下人多留意,那人若敢再来,我一定要捉到他。” 装傻的功夫倒是不错。陆歌岩道∶“也不须见到长相,他肩头中了我一剑,就在这里——”他骤然出手抓住孙二左肩,指力如铁钳,捆住昨晚剑尖刺入之处。 孙二眉头也没皱一下,点头道∶“左肩有伤是吗?这倒是个记认,届时抓到人,就可以比对。” “那就有劳孙兄了。”还真能忍的。陆歌岩勾唇,松开手。 “应该的,两位也请多小心。”孙二告辞离开,一转身,整张脸都扭曲了,心里把陆歌岩的祖宗咒了个遍。 这一抓差点捏碎他肩骨,伤口肯定破了,幸好绷带绑得够厚,没渗出血来。陆歌岩分明在怀疑他,没有当场揭穿只是因为没证据吧?不能再拖了,他约的帮手已经到了,得立刻收拾掉陆歌岩—— “哪来的猫咬你?”等孙二离去,邝灵立刻不满地咕哝。 “当然有,是一只姓邝名灵的骄傲小猫。”陆歌岩轻笑。 “你何时发现我是女子?” “在李府遇见你时,我就知道了。” “不可能!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哪里露出破绽了?” “那时你掉了一条帕子,你说那是六夫人给你的,但李老头的醋劲大得很,不可能让他的宠妾将贴身手绢送给一个男子,我立刻起疑,再仔细打量你,马上就发现你是女子。” 就凭一条手绢?他未免太精了吧,邝灵想了想。“那么李老爷也早就知道我是女人?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得问他,可惜他人已下了地府,回答不了你。” “既然你知道我是女子,一路上还那样对我,轻薄我……”她扁嘴。 “我几时轻薄你了?” “你敢说没有!我们住黑店那晚,你在我面前沐浴,后来还赤裸裸地将我……将我……”她粉脸红透,无法重述那羞人的状况。 “那怎么是我轻薄你了?我在沐浴,难道还穿着衣服?我为了保护你才把你搂在胸前,明明是我被你看得清清楚楚、巨细靡遗,该说是我被你轻薄了才对。” 他倾身向前,双臂搭在她身侧的石栏杆上,正好将她困住,在她火红的柔嫩耳垂边低语∶“你放心,我没打算让你白看,现在,我要来向你讨回这笔债了。” “哪有什么债?是你自愿给我看的……”她两颊火烫,心跳得好急,猝然偏过头,不敢看他,只怕再瞧他一眼,她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看着我。”他的轻喃柔得能融化人。 僵持半晌,她熟透的粉腮与困窘的星眸转向他,与他眉对眉、眼对眼,他眼中浓烈痴迷的情夺走她的呼吸,她颤声问∶“你要什么?” “要你的全部。” 她的心有一刹那意乱情迷,忘了跳动。“可是……为什么是我?我不貌美,甚至对你不怀好意,对你下过药——” “我偏偏就喜欢你的不怀好意。我说过,我们都是不甘平淡之人,你虽非绝色,但你有胆量,聪明而无畏,敢扮成男子潜至我这样危险的人身边,我不曾遇过你这样的女子。” “这么说来,你喜欢我是因为新鲜吧?”与她先前猜测的相同。 陆歌岩一怔,难以反驳。“并非完全是因为新鲜,我确实因此受你吸引,但这只是个起头——” “那么,新鲜褪去之后呢?你就会将我抛弃吧?甚至,若我不是这样一身打扮,对你做这些事,你就不会受我吸引吧?我喜欢上你,是自己始料未及之事,但我想做的事依然没变——我想行走天下,编写一本毒物专书,既然我没什么空闲,你也早晚会厌倦了我,我们何不好聚好散、到此为止?” 他默然片刻,道∶“的确,我刚开始注意到你,是因为新鲜有趣,但我不会因为新鲜便让一个女子睡在我床上。要印证的法子只有一个,就是我们花时间长久相处——” “要多久?三年?五年?编写书籍是浩大工程,要跋山涉水,要去危险的地方,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完成,我早都计划好了,无法挪出几年给你。”带着对彼此的美好记忆在此分别,不是比最终不欢而散更好吗? “连几年也不行?”他要的不只是几年,他想要全部的她啊!“你的计划中,难道容不下一个爱你的男人?” 爱你的男人……她的心被一股柔情掐住,轻声道∶“我出生时,我爹给我排过命盘,说我命格既阴且邪,必须当成男孩来抚育,才能平安长大,所以我自幼穿男装;他还说我命中注定无姻缘,我以为我这一生……是不会有夫婿的。” “命格既阴且邪,说的倒像是我。不过我是为人既阴且邪,不必排命盘也知道。”他自嘲,逗笑了她。“如果我陪你云游天下,你愿意一面写你的书,一面观察我的心意有几分真吗?” 她惊讶。“你愿意陪我?” “不行吗?你总要有个人帮你携带纸笔、扛行李包袱吧?或许你想的是离开数年后再回来,若我心意不变,你便接纳我;但我不放心你只身远赴异地,再者,我一定会很想你的。”他微笑,略显腼腆。“以我的个性,想你时一定会追去,你终究摆脱不了我的。” 她讶异而感动。他对她难分难舍,愿意陪她完成心愿,他是如此珍惜她,这一切美好得像是一场梦,但她仍有最后的疑虑。 “若是我答应了你,我们即刻出发,走到半路,你发现阿卫倒在路边,身边有一碗我写的方子所熬的药,你会怎么办?” “你对阿卫——”他闻言错愕,惊疑不定。 “我没有,但被我这么一说,你还能心无芥蒂地跟我上路吗?” 他的反应刺痛了她,但她不想自伤自怜,只想了解他为何多疑至此? “在我对你下药之前,你就怀疑我,打从一开始你就不信任我,如果你不相信我,又怎会真心喜欢我这个人?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一直对我有疑心?”她低声问∶“我不能成为你信任的第四个人吗?” “你没做错什么,我相信你。”见她怀疑地望来,他苦笑。“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是我……我一直无法……相信别人。我家人过世后,除了师父和阿卫,我谁也不信。”他欲言又止,想对她倾诉,话到口边就是说不出来。 她安慰地握住他手,他反手紧握住她,凝聚了半晌勇气,才低声道∶“我的家人,是我害死的。” 她愕然,他续道∶“那一年,我十岁,当时常有许多叔叔伯伯来家中拜访我爹,我不知道他们是我爹昔日的盗贼同伙,只觉得我爹在他们来访时,总是小心翼翼,小心得像是恐惧。其中有个人,每回都会带许多糕饼糖果,装在小布囊里给我,我因此很喜欢那位伯伯,他名叫李昆……” 她讶了声,想起曾见他在儿时的房中将好几个布囊斩碎,想起他不吃糕饼…… “他对我很好,还会陪我玩,陪我捉迷藏,问我家中有哪些地方好躲。我平日和弟弟玩耍,宅子里有哪些地方好躲,我一清二楚,包括我爹挖来放黄金的地窖,我以为这位李伯伯是好人,便全都告诉了他。” 他咬牙切齿。“那天,李昆那群人又来找我爹,跟我爹吵起来,他们离去前,李昆把我拉到角落,说他买了一些我绝对没吃过的好吃糕饼,要我半夜到后门去,他会在那里等我,把糕饼给我。当晚,我去了,就为了几块糕饼,我打开后门,引狼入室,害我双亲与弟弟死于非命……” 他俊颜扭曲,痛苦而羞愧。“他们就在我面前,将我弟弟开膛破肚……”他说不下去了,目眶殷红,挺拔身躯绷得像要断掉的弦。 邝灵说不出话,也不知能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紧抱住他。 原来,这就是伤痛的真相,他对人的信任早已支离破碎,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很是自责吧?但那不是他的错啊,是那批恶人残忍地利用了他的天真。 “那些人早就在对你家动歪脑筋,就算你没去替他们开门,他们仍会想到别的法子进屋的。”她试图安慰他。 “我知道,但终究是我去开了门,让他们杀害我全家,这是我永远的罪过,到现在,我仍会在梦里听到两个弟弟的哭声……”他语气平静,但嗓音很痛。 她只能竭力抱紧他,用自己的温柔抚慰他的哀痛,直到他渐渐平静下来。 她轻声道∶“陆大哥,我为你和你的家人难过,但我无法接受,你因此不相信我。倘若因为我对你下药,导致你怀疑我,我没话说,可我不想因为你曾被那些恶人欺骗,就替那些人背他们的罪过,承受你永远的不信任。我不能和这样的你在一起……”她轻轻放开他。 “你要离开我?”他的心沉入谷底。 “暂时不会。我想陪着你,让你渐渐信任我,但你不信任我的老毛病要是发作了,我会逃的,不会让你再打我一掌或弄断我哪只手臂。” “你若是因为怕我而逃开,我不怪你。” “我不怕你,我只担心你因为疑心病太重,哪天误伤了我,因此后悔莫及,深深自责。你心上的枷锁太重了,我不想也变成锁住你的一副。”她微微扁嘴,神色俏皮。“除非你觉得杀了我也无所谓,那我还是早点逃走为妙。” “你对我而言,绝对不是无所谓。”他握紧她的手,终于安了心。 “那你当我是什么?” “你是……我爱的女子。” 她星眸乍亮,力持镇定,但又羞又喜的眼神怎么也藏不了,惹得他莞尔。他拥她入怀,低声问∶“那,我是你爱的男人吗?” 埋在他肩头的烫红小脸,极轻极缓也极坚定地点了头。 他无声微笑,心满意足而感激,感激她愿给他弥补的机会;她虽动心,却不盲目投入,她不会逆来顺受,全然包容他,放纵他内心的阴影壮大,她选了一条能让他们更安稳长远的路。 她明明也想与他长久厮守吧?因此为两人的关系做这番长久的打算,她怎会以为他只是贪图一时新鲜?是她如此聪颖与善解人意,令他心折。 他轻轻放开她,她脸蛋仍旧绋红,两人相视微笑。 邝灵正欲开口,忽见两名家仆匆匆走来,她轻拉陆歌岩衣袖,他望向家仆。 而她双手无声伸入衣袋,退出来时,指尖都沾上了一层薄薄灰粉。她神色若无其事,与他一同望着家仆走近。 一名家仆道∶“陆公子,孙二爷请你到大厅去,有急事相商。” “我这就过去。”陆歌岩扶邝灵下了栏杆,她双手搭在他手上,灰粉都印在他手背上,但他浑然不觉。 “陆公子,孙二爷特地嘱咐过,此事关系重大,只能请你一个人过去。” 陆歌岩迟疑了下。他已肯定孙二在暗中搞鬼,若与邝灵分开,他如何保护她? 邝灵却道∶“大哥,你和他们去吧!” “我不能留下你一人——” “没事的,这宅子里唯有你与孙爷会武,一般人还伤不了我,你放心吧!” 第十八章 见她笃定,陆歌岩稍感安心。他去见孙二,孙二便没机会对她下手,而姨娘不懂武功,再说以邝灵的聪明伶俐,姨娘根本动不了她。 于是他点点头。“你自己小心,除了我,谁也别信,包括我姨娘。” “我会的,你也小心。我先回房等你。” 只可惜他是白担心,他的姨娘恐怕已经死了—— 邝灵目送他与家仆离去,拍掉指尖的灰粉,缓步回房。 陆歌岩随家仆来到大厅,进门后,就见地上有具白布覆盖的尸体,孙二站在尸体旁,面色严肃。 “陆兄,这事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好请你来商量。”孙二弯身揭开白布,尸体赫然是赵姨娘。 陆歌岩愕然。他与赵姨娘无甚情分,只觉惊讶,并不伤心,但他原本以为孙二与赵姨娘是同伙,怎地她却死了?而且面色青黑,显然是中毒而死。 孙二盖回白布,惨然道∶“刚才有个丫头去给邝大夫送点心,发现夫人倒在邝大夫房中,已经没气了。陆兄,这事显然是邝大夫所为,你说该如何处置?” “何以见得是邝大夫所为?” “怎么不是她?她有一箱毒物——” “曾有人偷走她箱中的药物,说不定是那人所为,我可以确信不是邝大夫。” 与邝灵将话谈开来,他心情平静不少,心思也清明敏捷了。“就我所见,只是有人毒死了姨娘。” “若是如此,那人是谁?为何要毒害夫人?” “那人是谁,我不知道,依我猜测,他下毒杀人,很可能是出于怨恨。”陆歌岩淡道∶“身为男人,却被女人当作玩物,换作是我,我也难以忍受。说不定会愤而杀人——” 孙二脸色忽青忽白,面容忽然扭曲,冷笑道∶“不错!是我毒死这个老太婆!那天我受人围攻,身受重伤,她救了我,我本来心存感激,哪知她胁迫我,若我不与她……她会将我扔回给那些人。我逼不得已,只好顺从了她,但她待我如猪狗,极尽羞辱我之能事,让我尊严扫地,我之所以留在她身边,就是在等报仇的这一天!”说罢,他一脚重重踢在赵姨娘的尸身上。 “所以,你早就想杀姨娘,甚至为了这一步,你先毒死下人,又对阿卫下手,想全部嫁祸给邝大夫,是吧?”而他居然上了当,误会邝灵,她却一句也没责备他,教他汗颜。 “对下人和你的护卫下毒,是这老女人的主意,她怕你,自知杀不了你,就想挑拨你和邝灵,让你打了邝大夫一掌,可惜没有打死她。” “你放心,我要是打你一掌,绝不会打不死你。”陆歌岩温和而阴森地勾唇,却见有数名不曾见过的男子进入大厅,隐成包围之势。瞧这些人的举止,都是身怀武功的模样。“这些是你的帮手?” “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我送信给他们,告诉他们‘横山密书’在这大宅里,他们便不请自来了。” “倚多为胜,你的能耐也不过如此罢了。”陆歌岩冷笑,眼看进入大厅的有十多人,他猛地想起——邝灵呢?他以为宅中只有他与孙二懂武,没想到孙二埋伏了这些人手,若是他派出几人去逮她,她怎么抵挡得住? “陆兄别急着动武,虽然我很想杀了你,但只要你交出‘横山密书’,我不是不能饶了你和邝大夫。” “陆某人不曾要人饶我,都是别人求我饶命。”他脸色镇静,心中焦急。手上的秘籍是假的,倘若交出去可以保住邝灵也就罢了,但恐怕孙二言而无信,要秘籍也要他们的命。眼下之计,唯有速战速决,杀尽厅中所有人,才能保她周全—— “哼,你还猖狂!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孙二咬牙,他恨死这倨傲的男人! 那俊美脸庞仿佛洞悉了他与赵姨娘的肮脏事,每回都用鄙视冷淡的眼神看他,他一定要让这男人跪下来求他! 孙二狡猾道∶“其实,下毒的虽然是我,但指使我偷药、调配毒药的都不是我,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你我在此谈话之际,那人已经逮到你的邝大夫了。你可别拔剑,否则我立刻让那人杀了她。” “那人是谁?”陆歌岩惊愕,按住腰间软剑的手不由得松了。太迟了,他就算杀掉这些人,她也已经被捉住了。 “你待会儿就知道,还是准备好‘横山密书’换邝灵的命吧!”孙二狂笑。 邝灵回到陆歌岩房中,也不锁门,就让房门半掩,她正对房门口坐着等。 “差不多是时候了……”她自语。 先前在石桥上,陆歌岩掐住孙二肩头时,她便有此预感——宅中发号施令的向来是赵姨娘,方才派家仆来请陆歌岩的却是孙二,她立刻明白孙二已经动手了,八成是陆歌岩逼得太紧,逼得孙二必须先下手为强。 孙二另有同党,赵姨娘不过是被蒙在鼓里的棋子,他一旦发难,第一步就是杀掉这个他痛恨的妇人,然后派他的同党来逮她做人质威胁陆歌岩。 她暂时不会有危险,只因孙二想要秘籍,但他的同党要的应该不只是秘籍。 他——把持得住吗?他对她表白了心事,愿意随她到天涯海角,但对方可是个绝世大美人,不像她邝灵,脸蛋平凡,身形平板;何况他和对方在香思楼说不定有过旧情,待会儿两人见了面,旧情复燃,他也许就将她抛在脑后了。 “我最讨厌有人觊觎我的东西。”她嘀咕着,随手摸了桌上的包子来吃。刚才实在该问清楚,香思楼是怎么回事,现在她只能自个儿捧着头胡思乱想,唉! 她才啃了半个包子,脚步声就响起,三个人影出现在房门口。 见房中人好整以暇地吃着包子,六姨太不禁微愕,她示意同来的两个汉子留在门外,自行走入房中。 “你似乎早就知道我会来。” “赵姨娘死了,我想事情也差不多要结束了。”邝灵凝视对方美艳的容颜,就是这女人,害死李老爷,害死赵姨娘,害死牡丹,甚至还想勾引她的男人。 她绝不轻饶这女人! “你如何知道是我下毒?你讨了我的帕子,就从那帕子知道我擅使毒吗?” “算是吧,李老爷以为他病了,其实不是,我一给他把脉,立刻知道他是中了‘七日散’的剧毒,此毒有三味主药,副药七味,副药随下毒者任意调配,中毒者都会腹痛。倘若不知药的配方,试图解毒,只要一味药猜错了,立刻毒发身亡。” 她顿了下。“从李老爷的症状来看,我只确定六味药,猜测第七味是‘鬼涎土’,这东西有股茉莉的气味,于是才讨来你的帕子,上头果然有这香味。” 六姨太赞道∶“我太小看你了。在李府时,我曾见你的木箱中有几味常见毒药,以为你略通毒物,没想到你跟我一样,都是擅长使毒的人。” “在我面前,你还不配说擅长使毒。”邝灵淡道∶“李老爷作恶多端,死了也没什么,但你为何要杀牡丹?”她脸色严峻。 “她怀了李昆的孩子,若她生下儿子,即使李昆那肥猪死了,那孩子还是长子,将来会继承李家家产,当然要杀。” “就因为这样?” 六姨太尖声道∶“什么‘就因为这样’?你懂什么?你懂一个妓女要在这样的人家挣得地位,有多困难吗?现在李昆死了,牡丹和她的孩子也死了,我要除掉其他人是轻而易举,李家的财产将来全是我的!” “至于赵夫人,是因为孙二痛恨她,你便助他杀了她,是吧?我发现赵夫人也中了七日散,但你用了不同的七味副药,我来不及替她解。中了七日散,死期便由下毒者自行控制,孙二决定要动手了,你自然也要杀了她。” “赵姨娘跟李昆一样,都是败类,她也是陆公子的仇人,孙二也恨她,我便顺手将她杀了,也没什么。” “至于昨晚,孙二蒙面想刺杀陆大哥,应该不是你的意思吧?你并不想杀陆大哥,孙二擅自行动恐怕是出于吃醋。” 六姨太风情万种地拍手。“既然你如此聪明,早就看透,为何不揭穿我?” “第一,我不清楚你的意图,你想做什么也与我无关;第二,我做事向来有周全计划,若没有必胜把握,我不会出手。” “既然计划周全,怎么现在落得被人瓮中捉鳖,无处可逃呢?我看你只是自以为聪明罢了。”六姨太冷笑。“神医的孙女也不过如此。” “你知道我是——”邝灵愕然。 “对,我早就知道你是女子。我见过的男人太多了,他们即使没对我动心,见了我没有不目不转楮的;唯有你一眼也不多看,我一眼就看破你是女人。” “你对容貌可真有自信。”她喃道,陆歌岩也曾对她瞧得目不转楮吗? “瞧你表情,一定在猜想陆公子怎么看我吧?告诉你也无妨……”六姨甜媚一笑。“他对我做的,不只是看而已。” 邝灵只觉心口被捅了一刀。她早知道,自己也并非那么天真,男人都有需求,她不在意,那已过去了,那只是过去……那只是……过去…… “我陪男人的价码不低,但我是自愿陪陆公子,不必他在我身上花银两,他自然乐得时常来找我过夜。不过,我被李老头买走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我记得他手臂有一片蛛网似的紫色瘀血,似乎是受了内伤之类的,不知道痊愈了没有?待会儿我可要好好问他。” 邝灵咬唇不语,小手紧捏成拳,指甲嵌入掌心,嫉妒地疼痛。 “你呢?他如何待你?你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想必你只准他牵你的小手吧?”六姨太笑得刺耳极了。“其实,如果他愿意带我一起走,我可以不要孙二,也不要李家的财产。” “那你就要失望了。”邝灵慢吞吞道∶“我跟陆大哥问过你,他说他不记得你了。今天早上,他还和我约好,要陪我云游天下,虽然我问过他要不要带个替我扛行李的奴婢,但他还是没提到你。” 六姨太美眸闪过一丝愤怒,随即克制。“哼,你以为你走得出这里?我本来该立刻杀了你,但孙二要用你威胁陆公子,逼他交出‘横山密书’,暂且容你多活片刻。现下你在我手上,我可要加个条件——我要他与我重温旧梦,才放了他。” “孙二肯让你这么做?”她小脸血色褪尽。 “男人很好哄的,我自有办法摆平他。”六姨得意地娇笑。“等你再见到你的陆大哥,别忘了他与我做过什么,你才能再见到他。” “我不喜欢有人碰我的东西……”邝灵语气冰冷。“与其让他跟你胡来,我宁可杀了他。” “是呀,有本事你就来阻止吧!”看那张苍白小脸失去伶牙俐齿,快意呀! 六姨太吩咐门外的两人。“把这丫头丢到地窖去!先搜她的身,这丫头周身是毒,可别让她藏什么毒药在身上。” 邝灵被带往地窖的同时,孙二则取走陆歌岩的软剑,带他到一处花厅,留下八人在厅外守着他。 区区八人,陆歌岩不放在眼里,但怕自己轻举妄动,会害了邝灵。他在厅中来回踱步,暗暗焦急。 怎会如此大意?他悔恨不已,自己太粗心了,若是他早点逮住孙二,若是他少花点心力去怀疑她,她就不会陷入险境。 不管用什么法子,他一定要保住她,不管对方如何羞辱他,他都要忍耐,为了她,要他牺牲什么都行—— 第十九章 他坐立难安,两刻钟后,厅门开了,六姨太走进来。他虽已推测到孙二的同党是她,可亲眼见到,仍是难以置信。 “孙二说,毒药都是由你调配,你出身青楼,如何懂得这些江湖伎俩?” “我的客人之中,有一位剑客懂得不少毒物的法门,我出于好奇,向他请教,他毫不保留地全教给了我。”六姨太一改面对邝灵时的跋扈,神态柔媚恭敬。“或许是我知道有一天帮得上公子,所以格外用心学习吧?” “你帮我什么?” 六姨太楚楚地凝视他。“陆公子,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我了?五年前,我被嬷嬷逼着开始接客,那时我总想寻死,有一晚,我看见你和你的护卫翻墙进香思楼的院子……” “啊,你是那个从来不笑的丫头?”他总算想起来了,当年那个只有过数面之缘的少女,总是面带愁容,和眼前美艳的女子截然不同。 “是啊!那时我耻于自己不再是清白之身,对你说我是个在香思楼帮佣的丫头,你当我是个普通的姑娘,很敬重我,我从那时就偷偷喜欢你,每晚都在期待你来。你来过几夜便不再出现,但我不曾忘记你……” “我去那里是有事要办,并非特地去见你。” 六姨太咬唇,恍若未闻。“后来我听说你在江湖上现身,寻找当年的仇人。刚巧李昆买下了我,我知道他是你的仇人之一,就对他下了毒。他很信任我,在我面前说话毫不避讳,我才发现原来赵夫人是他的同伙,她当年假扮贫女,让你母亲收为义妹,里应外合,害死你全家,她的奸恶不在李昆之下。” “原来,姨娘也有分……”他喃道。为何姨娘造假墓?为何她见了他总是不自在?原来如此。他与邝灵在客店中遇袭,他推测那五人是李昆之外的人派去的,却想不出是谁,现下看来,应该是姨娘差遣的。 他偶尔感觉姨娘不对劲,总是不愿深想,不愿相信他仅余的亲人之一会背叛自己,没想到她的所作所为,比背叛更严重。 “陆公子,我为你杀了两个仇人,你要如何谢我?” “若非你此刻解释,我仍以为姨娘是亲人,这点确实要谢你,但我没有求你替我杀人,你太多事了。”陆歌岩沉下嗓音。“何况,你还对我的护卫下毒,想陷害邝大夫,你又要如何解释?” 六姨太俏脸一白。“陆公子,我对你一片真心——” “在这世上,我只想要一个女子的真心,那人不是你。” 六姨太娇躯一晃,摇摇欲坠,见他神色坚决,不为她美色所动,她银牙一咬。“我本来希望,你对我有情……看来,是我痴心妄想了。” “阿卫是我的兄弟,你想杀他,等于想杀我,谁想杀我,我会先一步要她的命。既然邝大夫在你手上,只要你将她还我,以命抵命,我可以饶过你们。” “她对你就这么重要?让你愿意连兄弟的仇都一笔勾消?”六姨太又嫉又恨,冷笑道∶“行,你陪我行夫妻之事,我就说服孙二放过你们。” “你要我……”陆歌岩不及思索她如何知道邝灵是女子,便被她的要求震愕住了。 “对,就在此地,就是此刻,只要你陪我一次,我就让你与邝灵平安离去。” 见他俊雅眼眸眯起,右手微成擒拿之势,六姨太抢着道∶“你别想捉住我当人质,我已吩咐外头的人,若是你捉住我,他们立刻就杀了邝灵。” 他的手不由得松开,看她神情巧笑倩兮。“只要你陪我,我可以担保邝灵平安无事,否则你可以杀我替她抵命。” 所以,他必须拥抱这女子,才能救邝灵? “何必一脸痛苦?这又不是什么苦差事,有很多男人想要我,你不想吗?” “我不想。” “但你非得要不可,否则你的邝大夫就会没命。你别想拖延时刻,我还吩咐外头的人,半个时辰内我若是不出去,他们照样去杀了邝灵。” 望着眼前美丽绝伦的容颜,陆歌岩只觉厌恶。他不曾刻意为谁守身,只是没遇到令他心动的女子,如今才知道被迫抱自己不想要的女人,有多么恶心。 但他能说不吗?邝灵的性命全系于此,只要他任由这女子摆布,只要一次……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为了她,他什么都能忍? “那么……陆公子,你是答应了?” 他冰冷的眼神扫向眼前媚丽容颜。“实不相瞒,我不曾与女子燕好,不太清楚该怎么做。” “不要紧,我懂的,绝对够我们两人用。”六姨太柔腻浅笑。“请你过来,替我宽衣吧!” 他只想一掌打得这女子香消玉殒,却得依言走到她面前,但双手迟迟不动。 六姨太伸手解他腰带,他费尽全身之力,才阻止自己推开她。 “完事之后,我会杀了你。”她柔荑爬上他胸膛,像熟练歹毒的蛇,浓浓的屈辱随之而来,他怎能接受这种事?他怎么对得起邝灵?他不能接受自己失身于这女人…… “死在你手上,我也甘愿。就算你杀了我,我们终究有过肌肤之亲,你不会忘记,邝灵也不会,她是个醋坛子,你们之间永远会有芥蒂。” 换言之,这女人得不到他,就要将他与邝灵毁了?他悚然,不,他不能让事情演变至此——他手腕一翻,扣住六姨太纤手,将她扯开。 六姨太无法挣脱,娇笑道∶“陆公子,我说了你别想拖延……”她抬眼望向陆歌岩,忽然放声惊叫。 他竟七孔流血,俊颜布满紫黑色血迹! “我怎么……”陆歌岩只觉脸上一阵湿热,伸手一摸,摸到满手污血,他猛地头晕目眩,全身力气不断流失,四周景象都在旋转。 他摇摇晃晃,身躯一软,便倒了下去。 地窖内暗无天日,两名汉子在外看守。邝灵缩坐角落闭目养神,直到一阵杂沓脚步声由远而近。黑暗中,柔软的唇弯起一抹笑弧。 转眼间,孙二与六姨太冲入地窖,还有两人抬着昏迷的陆歌岩。 油灯照射下,邝灵向被放在地上的陆歌岩望去,他似乎昏迷了,满面血污,血已止,但他双眸紧闭,脸色极为可怖。 她面色漠然,仿佛无动于衷,在场众人之中,唯有她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星眸扫到他身上,他的腰带不见了,衣衫凌乱……她的心锐利地抽痛。 “你对他做了什么?”六姨太气急败坏地尖声问。 “我做了什么?”邝灵单手托腮,柔声道∶“我刚刚才说过,我不喜欢有人碰我的东西,你怎地立刻就忘了呀?” “你……你因为不愿他与我燕好,就杀了他?” 邝灵粉唇弯起,轻轻地笑了,声如银铃,昏暗的油灯光下,清秀小脸阴柔诡秘,邪魅更胜陆歌岩。她明明是个弱女子,神情却让众人毛骨悚然。 六姨太倒抽口冷气。“你快救他!” “我干么救他?”邝灵起身,忽然一脚踢在陆歌岩肩头,接连踢了几脚。“他被你碰过,已经脏了,脏掉的东西,我就不想要了。” 陆歌岩并未失去神智,只是全身僵直,不听使唤,她这几脚踢在他肩头穴道,他身上闭塞之感立刻大为减轻。她是在救他。他闭眼,继续假装昏迷。 孙二忽道∶“不必救了。我刚派人搜过他房间,已经在一只皮囊中找到横山密书,他已经没有活着的必要。”他本就厌恶陆歌岩,得知六姨太迷恋这男人,更想杀他。他瞧着邝灵,手按腰刀。“既然他要死了,留着你也没用。” “孙爷杀我之前,请你与六夫人按自己小腹,瞧瞧有什么感觉?” 两人不明邝灵用意,但还是依言按住小腹,一按之下,腹部陡然剧痛,两人同时变了脸色。 “我对两位下了七日散,六夫人精通此毒,就不须我多作解释了。”邝灵笑吟吟道∶“夫人这么爱用七日散,自己没试过滋味,岂不可惜?” 六姨太美颜惨白,见孙二茫然,她道∶“这……这是我下在李昆和赵夫人身上的毒物,这毒随下药的人千变万化,非下毒者无法自解……”但不可能啊!她早知道邝灵懂得用毒,小心提防,怎么还是着了她的道? “六夫人想必大惑不解,你严密防备我,怎么还是被我暗算了?我也知道你防着我,所以我向孙爷下毒,当你俩燕好之际,他身上的毒自然就过给你了。” “不可能!七日散不是这样用的!”六姨太尖叫。 “所以我说,在我面前,你还不配说擅于使毒。”邝灵微笑,星眸冰冷灿烂。 “你一心想要陆大哥,孙二爷只是你利用的棋子,就算我杀了他,你也无所谓吧?你根本没提醒他要小心我吧?因此我要对他下毒,比吃饭还简单。” “不是那样!”六姨太惊叫,见孙二面色铁青,她急道∶“我、我以为你从她箱中偷药时,便知道她会用毒,自然有所提防,所以才没有……” 孙二瞪着邝灵。“你到底是谁?” “我?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当世鼎鼎大名的邝神医的独生孙女,邝灵是也。我爷爷声名远播,我却没没无闻,你知道那是什么缘故?因为我爷爷活命无数,人人传颂他的恩德,可是和我交过手的人全都死了,所以江湖上从来不知有我这号人物存在。” 陆歌岩感到一阵凉意,不难想象孙二与六姨太如何惊惧。 孙二首先恢复镇定。“好,你把解药交出来,我让你平安离府。” “好呀,我也正这么想。”邝灵将左手衣袖扯下。“我将解药浸在这片衣袖上后风干,你们将这片衣袖拿去熬煮后,将药汁服下,放心,我保证分量绝对足够解毒。不过,解药只有一份,你们有两人,谁要?” 孙二与六姨太同时伸手,又不约而同相望一眼。 陆歌岩微掀眼皮,只见两人僵持不动。这一手玩得很毒,不论是哪一个拿到解药,另一个必定怀恨在心。这妮子一出手就将仇恨转嫁于旁人,自己完全置身事外,如此心机,委实可怕。 “小媚,你服解药吧。”孙二缩回手,但双眼仍望着解药。他是男人,和女人拉扯争夺的丑态实在做不出来,但心中已然起疑。他对这女子一片真情,她竟没只字提醒他防范邝灵,难道真如邝灵所言,她是在利用他? 六姨太长叹口气。“孙郎,你服解药吧,我是个苦命女子,本就不幸,你还有大好前途,犯不着在此送命。我知道你爱我,为你而死,我无憾。”她是以退为进,孙二身有武功,她要抢是抢不赢,只能赌孙二对她的迷恋。 “好吧,我就不辜负你的心意了。”孙二一把抢过衣袖,转过头不瞧她一眼。 看着六姨太震惊怨毒的美颜,邝灵轻声道∶“夫人永远别忘了今日,在生死交关之际,孙爷抛弃你,只顾自己活命。” “你别胡说!解药是小媚自己让给我的!”孙二胀红面孔。 挑拨的目的达到了,邝灵嘻嘻一笑。“夫人别心急,我当然准备了第二份解药,不过要等我安全脱身后,才能给你们。孙爷赶紧去服药吧,这毒不容易解,服药之后需静卧一个时辰休息,否则毒性散入全身,我也救不了。” 她转向六姨太。“就请夫人替我准备马车,送我与陆大哥离开吧!” 六姨太命人送孙二回房,再让人用担架抬了陆歌岩,前往大门。 第二十章 邝灵一路跟在担架旁,用衣袖擦净陆歌岩脸上血迹。他应该是清醒的,她对他下的药只会令他身体麻木,但这些血出乎她的预料。 “你早就算到这结果吗?”六姨太忽然开口。“你如何得知我们的计划?” 邝灵偏头想了想。“最初那些厨子被毒杀时,我还不能确定是谁。我知道你懂毒物,但牙木桂不难用,而且赵夫人和孙二行为怪异,说不定是他们下的毒。” “的确,当时他们想嫁祸给你,我不过建议孙二去偷你的药。” “后来我为赵夫人把脉,发现她也中了七日散,我就知道你参与进来了。你和孙爷联手,他想要秘籍和你,你却想要陆大哥,无论先前赵夫人与孙二的计划如何,我依然是你们的眼中钉,对阿卫下手陷害于我,这招确实狠毒。” 她瞧着陆歌岩,轻声道∶“你明知阿卫与他情同兄弟,依然下了剧毒,你认为阿卫若是死了,陆大哥永远不会原谅我;孙爷则想翦除陆大哥唯一的心腹护卫,令他孤身无援。可惜功败垂成,阿卫被我救了,而陆大哥盛怒的一掌也没打死我。” “他确实很喜欢你,连误会你杀害他的护卫时,都没对你下杀手。”六姨太涩然,嫉妒又不甘愿。但她忽然冷笑。 “我知道我为何斗不过你,我心思虽然恶毒,你却比我更毒辣,才能看穿我的每一步。”这丫头该死地太能忍,受了冤枉也不急着分辩,隐忍到最后才报复;而她对毒物运用如神、对人观察入微、对情势计算精准,这丫头比她强得太多。 “我当这是恭维了。”邝灵淡笑。“的确,我天生冷酷,杀人与杀畜生于我毫无分别,我爷爷因此从小谆谆教诲我,教我善恶之分。我或许永远当不成好人,至少我不滥杀好人。你们这伙人相互算计、拼得你死我活,我本来不想管,但你为何要杀牡丹姐姐?”她俏脸一沉。“她是被李老爷逼迫才有了身孕,其实她和一位李府长工有情。她曾告诉我,她想和那位长工离开李家,两人成亲,将孩子视如己出,抚养成人,根本没想过争夺李家财产。你自觉苦命,被卖来当丫头还被欺负的她,难道不是和你一样不幸?你为什么非杀她不可?” 她在李府的一个月,牡丹对她温柔亲切,她因此决定为她报仇。 “太迟了,她已经死了。”六姨太苦笑。“那你为何不杀我,为她报仇?” 邝灵抿唇,不回答。六姨太也不敢追问。 到了大门口,邝灵指示家仆将陆歌岩放上马车。 “解药呢?”六姨太急问。 “啊,我差点忘了。解药就放在厨房的水缸下,你自己去找吧!”邝灵头也不回,扶着陆歌岩在马车上坐好。 六姨太怔怔望着她背影。就这么让他们走了?让这丫头毫发无伤,带着她爱慕的男人,全身而退?她就这么一败涂地?她不甘心! 她拔出袖中预藏的匕首,双手握住匕首,猛然往邝灵背后刺去。 邝灵不闪躲,娇躯一侧,转了半个身,这一刺于是刺中她腰带,一股黑水忽然自腰带破口喷出,溅在六姨太手上,黑水沾上她雪白肌肤,立刻干去,无影无踪。 “这、这是什么?”六姨太惊问,见邝灵迅速掩住自身肌肤,唯恐沾到半点黑水,可想而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我手上仅剩的全部血绣菊。” “当”一声,六姨太手里匕首落了地。 “夫人想必懂得这种剧毒,我就不多解释了。我的用法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将足够毒杀上万人的药量,全部用在这一剂。据说中了这么大量的血绣菊,无药可救,中毒者反而不会立刻便死,还能多活半年,这半年之中,身体由内到外渐渐腐烂,等腐烂蔓延到脑部,才会死去。”邝灵粉唇冰冷地弯起。“这用法我只在书上见过,因为血绣菊太难取得了,难得我手上有足够的量,你又自己送上来让我试药,可惜我马上要走了,见不到半年后毒发的结果。” 六姨太嘶哑道∶“你……你好残忍!” “我残忍?你若不来刺我这一刀,怎会中毒?” 可是她刚才侧转身子,让腰带迎向刀尖,好像是故意让她刺中……此时也无暇想这些,想到半年后惨死的情状,六姨太软倒在地。“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是我错了,我不该杀牡丹,你……你救救我!你一定有法子吧?” 邝灵沉吟。“好吧,我是有办法延你半年之命——你只需将毒过给别人。” “怎样将毒过给别人?” “孙爷怎样将毒传给你,你就如何将这毒过给他。” 六姨太怔怔无语。 “这一来他也会中毒,你们俩都剩下一年寿命,谁知道呢?或许这一年,你们可以找到解毒之法。你要挑别的男人也行,不过孙爷把毒传给你,又抢走解药,你甘心就这么饶过他吗?” 对,她是不甘,但报仇的机会未免来得太快,简直像是设计好的……从她刺中邝灵腰带开始,六姨太只觉自己的每一步,仿佛都在她的计算之中。 不,或许更早——她与孙二分头逮人时,邝灵根本是坐在房中等她去捉。 她未能如愿得到陆歌岩,未能破坏他与邝灵的感情,邝灵甚至早就对她与孙二下毒,就此反客为主,箝制她与孙二,再挑拨他们反目,自相残…… 唯一堪称成功的是孙二取得他想要的秘籍,可是邝灵毫无索回之意,那秘籍——难道是假的?六姨太只觉筋疲力竭。就算她还存着一丝反击之念,现下也已破灭,哪敢再对邝灵出手?谁知这丫头手上是不是还有更歹毒的机关? 这是一盘邝灵老早排好的棋,棋子只能顺着她的意走,反抗都是无用。 她忽然想起邝灵说过的几句话∶与她交过手的人,全都死了—— 她知道她不会放过孙二,于是对她下了剧毒,让她去报复,他们两人不肯放弃活命的希望,会苦苦寻觅解药,但终将毒发无救,同归于尽,这是一石二鸟的毒计。 她与孙二都会死,江湖上终究还是不知道邝灵这号人物。 六姨太只觉浑身冰凉,美颜灰败如土,一语不发地回府,她不敢也不想回头看邝灵。她的余生,都不想再和这女子斗,不想再见到她…… 眼见六姨太走入府内,邝灵跃上马车,才见陆歌岩已睁开双眼。 “看来,往后我不可轻易得罪你。”他轻声道,眼中神色复杂。 “太迟了,你已经得罪我很多回了。”她似笑非笑,催马前行,一手搭住他腕脉。“你觉得如何?” “晕眩,四肢发软,内力无法凝聚。我为何会七孔流血?” “那是我用药逼出你经脉中的毒,苋铙的剧毒随血流出来。” 他愕然。“这样不是解毒吗?我说过不能解毒,只要抑制——” “本来我是照你意思配抑制的药给你喝,可是,我渐渐喜欢上你……”她咬了咬唇。“我不希望你哪天毒发身亡,所以暗中改过了药方。我用药物引导,将毒素积聚在一处,再慢慢用药逼出,如此可去净毒素,让你身子无碍。” “那也不该选在今日散毒吧?” “我没挑今日啊,是你不听话,擅自停药,药一旦中断,毒素也就乱了,幸好只是提早流出毒血,过两天再重新开始用药引导即可。” “非得七孔流血不可吗?” 她瞧他一眼,正经道∶“人体的孔洞有限,你若不喜欢七孔流血,我是可以替你选别的地方。” “……不必了,还是七孔流血就好。”他听出蹊跷。“所以,散毒是偶然?你不是刻意对我下药,让我在与六夫人……让我倒地,无法行动?” “怎么?你怨我破坏你与六夫人的好事吗?”她语气酸极了。 忽闻背后有马蹄声,两人一齐回头,看见孙二约来的那批江湖人骑马跟来。 “看来是来杀我们。”邝灵皱眉,她几乎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没料到孙二会邀帮手。这批人显然听了孙二命令,一等六姨太拿到解药,就来追杀他们。 “你能用剑吗?” “我的剑被孙二拿走了,而且内力涣散,有剑在手也难用。大街上这么多人,这批人应该不敢明目张胆动手——”忽见追兵中的一人扬手,他惊道∶“有暗器!”他急忙将她拉入怀中,一支钢镖倏地飞来,钉在她身侧的马车厢板上。 有一人乘马自马车左侧逼近,乘者来抢邝灵手上缰绳,她扯破完好的那只袖口,往对方面门一甩,一股紫雾喷了那人一脸,那人哀叫一声,摔下马去。 她来不及缓口气,陆歌岩忽然俯身抱住她,她瞧向他,赫见他肩后钉着几枝袖箭,箭上腥臭扑鼻。 他低声道∶“暗器……有毒……” 她错愕,见他目光随即涣散,显然毒性已扩散,但后有追兵—— 她是配了一些毒粉备用,缝在衣衫暗袋里,先前搜身时未被搜出,但毒粉撒出去便随风飞扬,追兵分散,最多毒死几人,余人涌上来,她仍是无法抵挡,武功又浅薄,如何保护他? 她一急,泪水夺眶而出,她立刻以手背抹去。哭是没用的,她早在十岁那年便明白这道理了。 她正张望该往哪边走,旁边又是两支钢镖射来,打在马头上,马匹嘶叫几声,又奔了几步,软瘫倒地,她与陆歌岩都摔下马车。 她扶起他,慌不择路地奔进路边酒楼。陆歌岩神智迷糊,仍勉力迈步跟着她。 酒楼中只有几位客人,店小二见她扶着一个男子奔进,背后跟着一群凶神恶煞似的武林人士,吓得不敢上前。 邝灵定了定神,这批人似乎认定她逃不掉,分派人手去守住酒楼出入口,不急于进逼,要是她能骗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或许可借由毒粉一搏。 她目光扫了酒楼内一眼,见角落坐着两个青年,其余客人都避开了,两人却动也不动,似乎对四周的嘈乱浑然不觉。 左首的青年着灰布衫,身形魁梧,他沉声道∶“找了这么多天,都没他下落,还是放弃吧!吃完这顿,我们就回家。” “好吧,看来他不在这里。”右首的紫衣青年较为瘦弱,嗓音沙哑。“出来这么久,我也想家了。好久没吃到‘年糕’了,这几天老是想着要吃。” 灰衣青年健硕的背影僵了僵,喝茶的姿势有点不自然。 “我不是说你。”紫衣青年轻笑着,语气揶揄。 “……我知道。”灰衣青年口吻镇定,却明显有点恼羞。 邝灵没闲工夫去理会旁人,但不知为何,这两人吸引了她的注意。 就见那紫衣青年回头,漫不经心往她这边望来,邝灵一怔。这人容貌俊美绝伦,可奇怪的是,他的相貌居然和陆歌岩极为相似! 紫衣青年见了她身边的陆歌岩,面色一变,扯扯同伴衣袖,低声对他说话。 “邝大夫,你们逃不了了,这就随我们走吧!”追兵中为首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示意其他人将邝灵与陆歌岩围住。 邝灵无路可退,左手扶着半昏迷的陆歌岩,右手按住缝有毒粉的腰带,忽见那灰衣青年站起身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带鞘长刀,刀柄上镌有一个“礼”字。 灰衣青年一言不发,走到邝灵身畔,姿态居然是与邝灵同一阵线。 第二十一章 “阁下是谁?”中年汉子惊疑不定,上下打量这英俊严肃的青年。 “我是无名小卒罢了。不过你若想抓他们两人,得先过我这关。”灰衣青年睨了陆歌岩一眼,目光无奈而不耐。“先言明,我不是自愿救他的。” “少罗唆!你不让开,就连你一起宰了!”数样兵刃同时向灰衣青年砍来。 灰衣青年不避不让,右手长刀连鞘挥出,激起一股劲风,单凭这股刀势,居然将众人逼退两步。中年汉子一声吆喝,众人将灰衣青年团团围住,转眼间便陷入混战。灰衣青年以寡敌众,竟能抵挡得住。 这人好厉害!邝灵愕然,难道是陆歌岩事先安排的救兵吗? 紫衣青年不知何时溜到她身边,出手打倒几人,将她与陆歌岩拉出重围。 半昏迷的陆歌岩睁开眼来,见了紫衣青年,愣了愣才认出对方。 “是你。” “是我。”紫衣青年回以温柔笑颜,好奇地瞧着邝灵。 他虚弱一笑,低声对邝灵道∶“没事,是自己人。” “不忙叙话,我们先离开这里吧!”紫衣青年道∶“你们在此处等着,我去帮阿礼——”说着便要加入战团。 邝灵忽道∶“等等。”她抓了一把筷子,扯开腰带,将筷端沾了毒粉,交给紫衣青年。“瞄准他们的头脸皮肤,点到即可。” 紫衣青年依言而行,素手扬起,一大把筷子暗器激射而出,筷端一点到人体,中者哼也不哼一声便瘫软晕厥,转眼间,店堂里便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灰衣青年收住刀势,与紫衣青年一齐目瞪口呆地望着邝灵。 邝灵不以为意。“最好快走,以免又有人追来。” 紫衣青年颔首。“我们有马,立刻出城吧!” 四人分乘两匹马出城,疾驰一阵,不见有追兵,才在林中僻静处生火歇息。 邝灵着手替陆歌岩疗毒。紫衣青年带了些药物,将就可用,他中的暗器毒性也不太厉害,片刻后便清醒过来,与紫衣青年——梁觅谈话。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梁觅微笑。“说来话长,我娘曾提过她有个姐妹,我成亲后,心想我也没别的亲人了,若是姨娘还在世,应当将她接来奉养,就与阿礼出门,到我娘的家乡寻找。”她瞧了灰衣青年荆木礼一眼,续道∶“到了那儿,老家已荒废多年,我询问邻人,才知道姨娘远嫁他乡,据说是嫁给一位姓陆的商人,就定居在刚才那座城。我和阿礼找到这里,没想到城中唯一一户姓陆的人家,住的居然不姓陆。” 荆木礼接口道∶“我们在城中打听,得知陆家在二十年前发生的惨事,正好我们前阵子遇过一位为家人报仇的陆公子,两件事合在一起推敲,就得知了某人的身分。”他不悦地瞄向陆歌岩。“她身子虚弱,不适合连日在外奔波,我本想带她回家,但她坚持要找到你。” 陆歌岩只是微笑,并不开口。 梁觅却沉不住气了。“表哥,你早知道我是你表妹,为何不与我相认?” 邝灵大惊,这位紫衣青年就是他表妹。仔细看她,言行举止斯文雅致,五官细腻绝美,要是换上女装,肯定是不输李家六姨太的美人,若非她与陆歌岩有血缘关系,也不会如此相似吧?那么灰衣青年便是她的夫婿了?瞧他面容刚毅英俊,神态沉稳,适才应敌的身手不凡,这样的一对,是令人欣羡的佳侣…… 陆歌岩淡道∶“过去二十年,我们不知彼此存在,各自过得好好的,何必非要相认不可?”他望向荆木礼。“何况,他并不希望我见你。” “那是当然,我的妻子体质虚弱,不宜与邪祟亲近。”荆木礼语气平淡,但眼神颇有敌意。 邪祟?陆歌岩挑眉。“荆兄想必还记得新婚之夜,你我那场比武吧?” “一个男人若在新婚之夜与人比武,身中十三剑,你想要他忘掉也很难。” 邝灵目瞪口呆,他刺了表妹婿十三剑?而且是在新婚夜? “我若讨厌你,就不会只赏你十三剑了。” 换言之,因为不讨厌,他才没送他去当鬼,让他平安当新郎官吧? 这男人对待喜欢的人的方式真教人吃不消……邝灵默默望着荆木礼,顿生同病相怜之感。 荆木礼冷哼。“可惜我很讨厌你,不介意回敬你十三刀。” “表妹,你如果不想当寡妇,就让你的夫婿安静点,他惹得我很想拔剑了。”陆歌岩慵懒哼声,虽然身上负伤,他的气焰一点也没收敛的意思。 “好了,你们别吵好吗?都是一家人啊!”梁觅无奈叹息,瞥向邝灵。“你们把这位小兄弟吓得都不敢说话了。” “她不是小兄弟,是我未婚妻。” 邝灵猝不及防,粉腮失火。“我……我不是……” “表哥,你几时订了亲?怎么没告诉我?”梁觅又惊又喜,拉起邝灵素手,仔细端详她。“这位姑娘是哪里人?家中还有谁?” “她是邝神医的独生孙女。” “邝神医的孙女?她也精通医术吗?”“邝神医”三字震动了荆木礼,他急急道∶“我妻子自幼心脉受损,看遍名医都治不好,不知姑娘可否看一看她?” “是呀,在此遇到名医的孙女,真是缘分呢,就请邝姑娘替我瞧瞧吧!来,咱们过去那边。”梁觅挽着邝灵站起,对两个男子道∶“阿礼,你陪着表哥,可别再吵架了。”说完,她便挽着邝灵走到一棵大树后。 邝灵尴尬道∶“梁姐姐,老实说,我没学到爷爷的几成功夫……” “不要紧,其实我多年前就拜访过邝神医,他说过我这毛病是治不好了,是捱一日算一日,我告诉过阿礼,他大约是忘了。”梁觅洒脱一笑。“我只是想与表哥的未婚妻私下说几句话而已。” “那、那是他随口胡说的,我与他并无婚约。”邝灵耳根红透。 “我与表哥不熟,但他是认真还是胡说,我还分辨得出,他说这句话时绝对是认真的。”梁觅亲切地拉起她柔软小手。“你与我表哥如何相识?” 邝灵红着小脸,一面替她把脉,一面将与陆歌岩自李府相遇的经过都说了。 “原来如此……没想到邝家才是横山密书真正的持有人,这秘籍惹出的风波真不小。不过,等表哥娶了你,拿秘籍下聘,它不就自然回到你手上了?” “这本来就是我家的物事,让他以此下聘,未免太便宜他了。” “说的也是。”梁觅莞尔。“跟他相处过的人,都不甘心让他太好过。” 邝灵噗哧笑了。此话真是深得她心呀!她轻轻放开手腕。“姐姐是心脉受损,我爷爷的医术比我高明百倍,他说不能治,我想我也无法可施。” 难怪,她初次见到陆歌岩时,曾觉得他眼熟,原来她在数年前曾见过与他相似的梁觅前来求医,而今他们聚到一起,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吗? “不过,倒是有个可能的法子,我手上有一味药,名为血绣菊,专治心病,或许对姐姐的内伤有效;但此药毒性猛烈,姐姐体质太弱,我怕你承受不住。” “血绣菊?邝神医也曾跟我提过这味药物,他说世间若有任何药物能救我,当属此药。既然你也说不行,看来,这终究是我的命……”梁觅美颜黯淡下来。 “还有个我不肯定效果的法子。陆大哥曾想逼我说出秘籍的口诀,当时我不肯说,现在想来,他应该是想用它为你疗伤吧!据说秘籍上的内功可治内伤,那就要他将秘籍交出来,我解译之后让你修炼,或许能奏效也说不定。” 梁觅愣住。“你……你肯将家传的武功交给我?” “爷爷只交代过我不可让秘籍落入恶人之手,没说我不能拿它去助人。我爷爷一生悬壶济世,他若知道自己过世后还能救人性命,想必是很乐意的。” “……谢谢你!”梁觅满心感激,红了眼眶。 “不过不能立刻就开始练,你得先调养身子。” “当然,练武也需要精力,我容易疲累,过去练武总是事倍功半——” “不是,你有孕了,要顾到宝宝才行。”邝灵微笑。“恭喜你,梁姐姐。” 两个女子携手回到火堆边,被留下的两名男人相安无事,陆歌岩闭目养神,荆木礼站在火堆边,手里拿着一个酒囊,望着妻子走近。 陆歌岩闻声睁眼,看见邝灵笑吟吟,轻轻将两颊泛红的梁觅推到丈夫身边,而后过来扶起仍难以行走的他。 “我们到那边去,让他们夫妻俩独处。”她悄声道,搀着他走开。 陆歌岩走了几步,回头一瞄,就见梁觅在荆木礼耳畔说了什么,他脸色骤变,手一松,酒囊坠入火堆,轰地着火燃烧。 陆歌岩低声道∶“你该不会也对他们下了毒吧?” 邝灵白他一眼。“你还有脸说我?也不知是谁在人家新婚之夜刺了新郎十三剑?你这人比我还难相处。”她扁嘴。“梁姐姐有孕了,你要当舅舅了。” “啊!”他没说什么,但唇边浮起柔和微笑。 她扶他在一株树后坐下,问道∶“你很喜欢你表妹吧?”他看着梁觅时,眼中有罕有的温柔。 “她……长得很像我母亲。初次见到她时,我几乎以为我娘复生了。我曾以为,她与姨娘是我最后两位亲人。”他轻叹口气。“但李家六姨太告诉我,原来姨娘也是盗贼同伙,她是来我家卧底的。” “她杀了赵夫人替你报仇,想必你感激无已,便以身相许了。”她酸哼。 他偏头瞧着她。“你认为我和六姨太……” “你随家仆离去前,我就对你下了药。我知道六姨太对你有情,若是你毒发晕厥,她定会带你来求我,那时就是我们脱身的机会;但我没想到她会要与你……我想过,不管你和六姨太做了什么,都是不得已,她是拿我要胁你,你也很难受,我不怪你……”但心中还是痛苦,看见他衣衫凌乱时,她真想掐死六姨太。 “我和她什么也没做。” 她星眸乍亮。“你们没有……那你腰带怎么不见了?” “她在解我腰带时,我就昏厥了。或许是我的身体很有骨气,不愿意给你之外的女人碰,刚好中了你的药,便顺理成章选在那时昏倒。”他微笑,轻捏了下她喜悦泛红的软腮。 “那她说和你在香思楼见过,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数年前,我开始筹划为家人复仇,每当师父派我与阿卫下山办事,我们就分头打探仇人下落。师父不愿我去杀人报仇,我与阿卫得瞒着他,所以我们约在青楼见面联系。师父是出家人,绝不会上青楼,选在那种地方,可以确保他不会发现。我就是在那时遇见她,也就见过她几回而已。” “可是六夫人知道你肩头有紫色的瘀痕……” “有一晚下大雨,我与阿卫都湿透了,她去拿衣物给我们换,也许就是那时被她瞧见的吧?”他拥她入怀,柔声道∶“满意了吧,醋坛子?” 她庆幸自己脸蛋埋在他肩头,不必被他看见羞红的双颊。 他又问∶“你是如何想到这一连串计谋?”计算之精,令他叹为观止。 “我不太记得了。”她沉吟。“那时我在喝茶,心想孙二与六姨太各有所图,早晚会动手;我边想这些边喝茶,喝完一杯茶,也就想清楚我该怎么做了。” 第二十二章 陆歌岩忽然庆幸,自己是站在她这边,与这小女子为敌,肯定是一生最痛苦的遭遇。“其实,你大可跟我解释他们的诡计,不需要冒这些险。” “我若告诉你,你会信吗?倒不如让你亲自听见、看见。” 换言之,是他逼她走到这步田地,不能怪她,所幸她最后平安无恙。他道∶“他们中了剧毒,此后忙着找救命解药,应该不会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孙二与六姨太都非善类,但如此被折磨一年而死,他有些怜悯。 “他们不会死的。我只是配了一些肚痛的药,让他们难受个十天半个月。” 感觉到他的诧异,她柔软红唇一撇。“血绣菊是何等难得的珍药,何必浪费在他们身上?我不过吓唬他们。他们现在的惊惧害怕,比杀了他们还难过。至于这几天,他们若是彼此猜疑、互相算计,因此害死了哪一个,那可不干我事。” 他怔然。“但你说,与你交手过的人都死了……” “喔,被我整治过的人,从此不敢出现在我眼前,所以我都当他们死了。我只是省略了几句话。”感觉他无言地沉默,她细声问∶“你怕我吗,陆大哥?” “……” “这时才想到要怕,已经太迟了。”她嘻嘻而笑。 “陆某人一生从未怕过任何人。”但头皮发麻。他自负精明,却直到她亲口解释,才了解前因后果;她果然是个难缠的对手,爱上她,他恐怕一世不得安宁。 他叹息。“我不怕,不过将来我们成亲,我可能背定了‘惧内’的名声。” “我还没答应你。”才褪了一点的红晕又烧满她小脸。 “我会让你答应的。” “不行,我们还有很多帐没算。” “我被你下药,为了你险些被女人强占清白,刚刚还以身护你,为你挡暗器,你还不原谅我吗?你舍得再跟我算什么帐?”他嗓音中充满诱哄,这种委屈口气若是传出去,他就没脸见人了。 他可不是怕她,也知她不会当真伤害他,他只是……尽量避免。 “当你在气头上时,我让你,原谅是一定要的,但事后算帐也是要的,毕竟,我也是有仇必报之人。”药效差不多该发作了。搭在他腕脉上的纤纤手指悄然移开,她离开他怀抱,笑容可掬地望着他。 “大哥,先前我对你说,你散毒是偶然,既然散毒是偶然,与你昏晕倒地无关,让你倒下的又是什么?其实,我早就对你下了另一种药,在你与家仆离去时,我才引发它,我是何时下的,你倒猜猜。” “……” “啊,我现在发觉,我也挺喜欢看你皱眉的样子呢!”她愉快催促。“你快猜一猜,若猜中,我就把解药给你。” “不在我每日喝的药中?” “不是。” “……我实在想不到。”麻痒感在体内逐渐升起,这就是她说的另一种药? “好吧,我就告诉你,是最初在李府见面的时候。那一天,我在全身撒满了药粉,当你将我从地上扶起,就中毒了。” 她笑盈盈。“我知道传说中这位陆公子强悍机警,我若想躲过你的追击,唯一法子是让你根本无法追击,所以我对你下了这种毒——它对性命无害,只是让人奇痒无比,痒到你站不起来,路也不能走,足足痒一个月。” “但你说过,要对我下药,机会只有一次,这么一来,你对我下药……两次……”药效发作极快,他瞬间便全身剧痒难当。陆歌岩脸色泛红,咬牙忍耐。 “你太容易相信人了,大哥。那不过是我说来让你放松戒心的,其实,我想对人怎么下药就怎么下,随心所欲,从没失败过。” 他浑身颤抖,俊颜通红,满头满脸的冷汗,只能倚着树干喘息。 这痒,痒在身体深处,痒得人全身发软,头发、骨髓似乎也都痒起来,抓挠不到,更是难熬。 “你误会我、打伤我、对我下药,我只让你难受七日,不必挨一个月,我还告诉你中了什么毒,没让你和孙二他们一样担心受怕,你明白我的心意吗?是因为我喜欢你这人,才没舍得让你多受折磨呢!” 柔情密意的小手轻轻抚上他脸颊。“你真能忍,一声也不哼。我曾将此药下在某个号称杀过上千人的大盗身上,他自夸豪勇,所向无敌;刚喝下我掺在酒中的药,我给他斟第二杯,酒杯还没满,他就倒在地上哭爹喊娘,哀求我治他……”她猛然被他抱住,两人一齐滚倒在地。 “快给我……解药……”挤出这几字已是他极限,他四肢都不听使唤,勉力抱住她后,便蜷缩成一团,正好将她困在他怀里。 “不行,这是我给你的惩罚,要七天……至少也要三天……”被抱得太紧,她呼息有些艰难。邝灵使力推他,也推不开。 “解……药……” “我的药箱留在宅子里,没带出来啊!”她挣脱不了,有点慌了,难道两人就如此纠缠七天不成?忽然听见脚步声接近,她转头望去,看见荆木礼从树后走出。 “你们饿了吧?我有带些干粮……”乍见地上纠缠不清的人影,荆木礼煞住脚步,他微微皱眉,墨眸瞥向别处。“两位既然在忙,我稍后再来。” “等……等等!”邝灵急叫道∶“你别走,我需要你——” 这是邀他加入?荆木礼眉头皱紧。“我对这等荒唐事没兴趣,两位自便吧!” “不是!他、他中毒了!他身不由己,你快打昏他!” 原来如此。荆木礼似笑非笑地瞧着脸色痛苦的男子。你也有今日啊! 他沉声道∶“乐意之至。”说罢,便提起右掌,一掌劈在陆歌岩后颈,陆歌岩闷吭一声,晕厥过去。 四人返回梁觅住的山城,与阿卫会合。 休养期间,邝灵用药驱净陆歌岩体内毒素,他的内力因而打了折,所幸他师传武功本就是越练越深,他从此回归本门武学、专心修炼,假以时日,不愁功力无法复原。 两个月后,陆歌岩带着新婚妻子回到陆宅,但大宅已人去楼空,向邻人打探,也无人知道孙二与李家六姨太的下落。 他在大宅停留数月,让人在家人葬身的林地上修建祠堂。祠堂建好后,他与妻子抱着刚出生的儿子,祭祀了列祖列宗,而后锁上大门,携着妻儿离去。 一年后,世间出现了一本书《鸣渊集方》,书中记载各种医理与各式灵验药方,用字浅显易懂,难得的是书价极其便宜,黎民百姓与大夫都争相购买。 众所周知,过世的邝神医名讳鸣渊,但他已去世两年,此书如何面世?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说过去邝神医身边总跟着一名少年,或许是这少年将神医生前的药方集结成书,又有人说,这少年其实是神医的独孙,是他遵从爷爷遗愿,编成此书。但神医过世后,这少年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医书如火如荼流行之际,有个黑衣男子带着一名少年在各地出没,两人所到之处,官府悬赏的盗贼,忽然一一被揪出来,两人出面领了赏金,便又飘然离去。他们行踪隐密,足迹踏遍国内大半土地,如此长达一年之久…… 那女娃儿面白唇红,虽然还在襁褓之中,但见人就笑,活泼可爱,抱在手里,真舍不得放开啊…… 他并无比较之意,但阿卫比他晚娶妻,都一儿一女了,他这个做主子的实在有点……丢脸…… “……陆先生?陆先生?” 支额沉思的陆歌岩回过神,望向对方。“你们商量好了?” 猎户摸摸头,咧嘴笑。“好了好了,不好意思啊,我老婆嘴碎,就说信要写短一点,她偏罗罗唆唆讲不完。她煮饭去啦,你待会儿就留下来用饭吧?” “多谢你,不过我答应了内人,要回去用晚饭。”陆歌岩瞧瞧窗外,日头逐渐偏西了,得写快点。他持笔,蘸了饱饱的墨,抚平纸张。“说吧。” “唔,那我说了……”猎户清清喉咙,大声道∶“爹、娘,孩儿给您两位问安,我和阿秀搬来这里,一切顺利,这里满山都是野兽——不,都是猎物,我出门打猎,收获都很多,这里还有个饭馆,叫做‘常香馆’,他们卖素菜,好吃极了,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素菜,您两位要是来此,孩儿一定带您两位去吃……” 他振笔疾书,自行润饰文字。 猎户大声念诵家书,一面瞧陆歌岩。这位陆先生是城中常香馆荆老板的妻舅,两个月前搬来城中,被荆老板引荐做了教书先生,教孩子们识字念书。 据说这位陆先生年幼时曾随高僧学习,因为随高僧抄写佛经,所以写得一手好字,教书闲暇便有人请他写家书,他不收费用,不过有人送些吃食或纸笔——听说他的妻子正在写书——他都欣然接受。 陆先生原来做什么营生没人知道,但老高说,他曾在山林中远远望见陆先生独自练一把软得像蛇的剑,他说得信誓旦旦,没人相信,大家都认为他眼花看错了。 陆先生怎么看都是个读书人啊,谦和斯文,俊美又亲切,不像个练家子,连猎刀也没见他拿过,怎会拿剑? 写完了信,猎户道∶“不好意思,今天耽搁先生这么久,时常麻烦你写信,我准备了一些礼物,你等等啊。”说着便转入内室。 片刻后,鸡鸣吵闹、羽毛乱飞,猎户牵了两只鸡出来。 送他活生生的两只鸡?陆歌岩面有难色。“毛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内人不擅厨艺……” “哈哈,这不是让你宰来吃的,这两只鸡一公一母,你带回去养在家里,母鸡每天都下蛋,你家公子不是很爱吃蛋吗?这样每天都有新鲜鸡蛋吃啦。” 是给他儿子的?他微笑。“如此,谢过毛大哥了。” “还有这些,是我老婆和隔壁嫂子一起烤的,一块儿拿回去吧。”猎户兴匆匆地给他一只竹篮,篮中有馅饼和糕饼。 “谢谢。”他微怔,还是收下。儿子越长越快了,带回去让他滋补也好。 于是片刻后,他走在大街上,一手提着竹篮,一手牵着粗绳,绳那头系着咯咯叫的两只鸡。此情此景,真是滑稽,他想笑,但来往行人都向他投以礼貌微笑,没人笑他,似乎牵着两只鸡漫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人人都很尊敬他这位教书先生,在这些不识字的猎户之间,识字是一种他们不懂的能力,自然对他心生敬畏,被这种眼光瞧久了,仿佛自己真成了高尚的教书先生,刀光血影的过去,反而模糊。 篮中糕饼很香,有面粉与糖的甜味。他有点饿,迟疑半晌,取出一个,很慢很慢地放入口中咬一小口。并没有想象中的罪恶的苦涩,就只是糕饼,滋味朴实可口。 他抬头望天,天色蔚蓝,白丝抹上穹苍天幕,就这么牵着两只鸡,咬着糕饼,悠闲踱在回家路上,准备回到心爱的妻儿身边,日复一日如此生活……他变得平凡、平淡了,却不觉乏味。 家的滋味也就是如此。平淡平凡,但内心满满的,心里惦着两人,驻留一片缠绵柔情。若能再添个女儿,夫复何求? 晚间,睡前,他替儿子梳头,三岁的儿子忽生感叹。 第二十三章 “爹,阿卫叔叔的女儿好可爱喔,她会对我笑耶。” “是啊。”回家路上,他忍不住拐到阿卫家去,抱一抱人家的女儿。 “我想要一个妹妹。” “我也想要有个女儿。”但怀胎十月的又不是他,他无法作主啊。 父子俩一同沉浸在家中有个娇嫩可爱小女娃的幻想中,不约而同长叹一声。 “爹,我是从哪里来的?” “唔……”今夜的月光格外亮,落在儿子一头柔软发丝上,他随口道∶“你是月娘送来的。” “那我们求月娘送一个妹妹来好不好?”儿子兴奋地转头望他。 儿子长得像母亲,净眉星目,一双灿亮星眸睁得又大又圆,引他发噱。 他温柔地按住儿子的小脑袋,将他转回头。“没那么简单的,陆蛋蛋。”他唤儿子的小名。“就算月娘肯送妹妹来,还得要爹和娘……待在一起才行。” “你和娘待在一起啊?娘不是在隔壁房吗?” “唔,要待在同一间房,还要你娘不写书才行。”想到她整天抱着纸笔抄写,心中便隐隐对那些纸笔带了一抹嫉妒。 “那就叫娘别写书啦!” “不行,我答应过她,要支持她写书。我承诺陪她走遍天下,但她刚成亲就怀了你——呃,月娘就把你送来了,她花了两年照顾你,之后将你托给觅姨娘照顾,才能与我出门。” “那……娘还要写多久?可不可以要她别写了?” “我不知道。陆蛋蛋,你听爹说——”他慎重地将儿子小脸转过来,面对面地教诲。“娘是牺牲了想做的事,将她的日子分给了你和我,我们不能只想到自己要什么,要体谅她,让她做她想做的事,好吗?” “喔。”儿子懂事地点头,但眉清目秀的小脸掩不住失望。 他何尝不失落?他要的不多,就算不为生个女儿,也希望她多陪他,但她近来实在太冷落他了。 哄睡了儿子,他回到夫妻两人的房中,刚踏进房门,就见妻子倚窗书写。 “儿子睡了?”邝灵听见声响,抬头望向丈夫,向他绽笑。 “嗯。”时值夏季,她只披一件薄衫,姿容清媚如月,束起的发丝斜掠在右肩,凉风入窗,吹动她发鬓青丝,吹起他心中淡淡情欲。 不过她太热切的笑脸,并非欢迎夫婿。他瞄了桌上字迹凌乱的成叠纸张一眼,心头刚起的热情立即冷了,冷淡地任由兴致勃勃的她将他拉到桌边。 “我今天把谬误处都校正了,图也重新画过,只等你重新誊稿,就可以送去雕板了。今晚月光好亮,你可以多抄几张。”她替他备好笔墨。 为何不是“今晚月光好亮,我们来温存”……他不想动笔。 “儿子说,想要个妹妹。” 她愣了愣。“这……我们说好孩子是顺其自然的。” “我们是这么说好了,但这么日复一日‘顺’着过下去,‘自然’而然就没有孩子。我年纪不小了……”他当然想趁着体力尚佳时照顾孩子啊。 她静了静。“你若是怕生不出来,爷爷的笔记里面有壮阳的药方——” “我不是那意思!”他难得俊颜微红。“你怀儿子时,让人将你爷爷的药方笔记取来,利用怀孕时整理成书,你想将书便宜卖,造福许多人,我也赞成,所以陪你在外找药采药时,顺手捉了几个盗贼,官府给的赏金够你印书,而我们衣食无虞;你觉得自己笔迹不好看,要我替你誊写,我也都做了,结果现在我每晚回房就是替你抄写,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了?”他忍了多日,儿子一提,像火星溅到干柴上,彻底点燃他的不满。 “因为我的字很丑嘛,印出来没人看得懂,所以拜托你重誊……”不对,他是在埋怨她冷落了他,她咬唇。“你要我怎么做?” 她有些歉疚,急着出自己的毒物专书,最近夜以继日地忙碌抄写整理,和他谈的也几乎都是出书的事,忙了有一个月了吧?难怪他有怨。 “至少让我感觉我依然是你的夫君,不是笔墨纸砚。”他沉下嗓音,不悦的深邃墨眸里,闪烁的要求很露骨。“对我做些你不会对纸笔做的事。” 她秀美容颜抹上晕红,迟疑地想了想,倾身将唇印上他的。 他不动,任由她轻轻吮吻他。成亲数年,她的吻不再生涩,变得细腻熟练,因为心里想着抄书,她吻得很节制。 短暂的浅吻后,她的唇退离,他却按住她腰后,不让她退开。 “就这样?”他不稳的气息拂过她鼻尖,非常不满意。“要我这教书先生来品评的话,只有四个字∶‘杯水车薪’。” 意思是无济于事,根本满足不了他。可是今晚预定要再写十页的啊! 瞧着打定主意耍赖的丈夫,邝灵无奈,只得再吻住他,纤手摸索他腰带,扯开系结。 就是这样……他满足叹息,不动,享用爱妻的甜蜜柔情,这是他应得的。她解开他衣襟,凉软的指尖滑上他胸膛,他动情低吟,呼吸渐渐火热而紊乱,他不是笔墨纸砚的死物,他是渴望爱妻的男人,他要的不多,只是要她的重视…… 然后她替他拉好衣襟,系回腰带。他错愕地看着她。 她低声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明天要替我送誊本给邻城书铺,还差十页才写完啊。” “……” “改天再继续吧?”她央求,讨好地对他笑。 这一改,会改到哪一天? 陆歌岩叹口气,不想问了,闭眸调匀气息,平复情欲,认命地提起笔—— 隔天,陆歌岩照常出门教书,回家用过午饭,小憩过后,正要带着妻子的手稿前往邻城,儿子忽然嚷着肚痛。 “爹……你留着陪我,好不好?”儿子似乎很是痛苦,皱眉缩在他怀中。 他探儿子额头,没发热,也没冒冷汗。“我带你去找娘。”妻子和城中几位大夫相约见面,交换一些药方的心得,他得立刻让她看看儿子。 “我躺着就好,躺着比较不痛……”儿子低声呻吟。“娘是去忙写书的事,我不要吵她。” 他心疼不已,见儿子如此难受,也不能迳自出门,于是抱儿子回房休息,他坐在床边相陪,两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直到傍晚,邝灵返家,就见父子俩相拥睡在床上,她唤醒两人,儿子仍旧不舒服,小脸皱着。 “怎么没立刻叫我回来?”她给儿子把脉,蹙眉。“陆蛋蛋,你说你肚痛?可是没什么异状啊。” “娘的医术不好,所以把脉也把不出什么来……”小男孩噘嘴。 “胡说什么?我的医术治你这小萝卜头绰绰有余。”她轻弹一下儿子白净的小额头,看儿子哭丧着小脸,终究是不舍。“肚痛要吃得清淡点,今晚喝粥吧。” 所幸小家伙虽然肚痛,还是喝了不少粥,看来应无大碍。 晚饭后,她哄睡了儿子,陆歌岩却要出门,将她的手稿送到邻城。 她摇头。“还是明天再去吧,都这么晚了,夜路危险,人家书铺也关了。” “我该把儿子托给表妹照顾,或者托别人将手稿送去的。儿子一嚷痛,我什么都忘了。”他懊恼。 “算了,你不是有意的。再说,儿子比较重要啊。”她望着他,忽然温柔一笑,在他颊上印了个吻。他讶异。 她微笑道∶“抱歉,我忙着写书,都忘了照顾你和儿子,你们没抱怨,是我太任性了,幸亏有你们包容我。” 只是温柔的几句言语,没有激情缠绵,竟稍稍填补了他多日的空虚,陆歌岩心情大好,轻笑。“儿子嚷肚痛时,还要我别告诉你,别去吵你写书。” “他真乖,是你这个爹教得好。”她感动不已。“这一本整理的是常见毒物,材料又多又杂,好在梳理得差不多了。下一本,我想写罕见的毒物……” “你该不会立刻就要动笔写下一本吧?” “当然不会,我想休息一阵。不过,要找罕见毒物,就得去很多地方,要走很远,我想准备周全,带儿子一起去,老是将孩子托给梁姐姐也不好意思……” 换言之,这一忙不是几年能结束,他想要的女儿也只能出现在他梦里……他不及说些什么,就听房门被推开,儿子的小脑袋探进来。 “爹,我口渴。” 他招手让儿子靠近,倒杯茶水给儿子。“肚子不痛了?” “不痛。”小男孩眼眸灿亮,看来精神极好。“娘,你今晚还要写书吗?” “要啊,今晚只写几页就好。” 小男孩点点头,忽然一脸神秘。“娘,我刚听到外头有狼叫声啊。” “狼?”夫妻俩同感讶异。此处是山城,山中野兽众多,有狼不稀奇,偶然也会有小兽溜进城中,若真有狼,倒要小心。 陆歌岩起身开窗,与邝灵一同望向窗外,但见明月在天,洒落一地银色辉芒,将四下照得如同白昼,哪里有狼的踪影? “没有狼,有狼来的话,爹会赶跑它的。”邝灵温柔地摸摸儿子头发。“还是你会怕狼,今晚要和我们一起睡?” “不要,我回去睡。”小家伙摇摇头,转身溜出爹娘房间。 她微讶,小身影溜得快极了,先前不是还肚痛吗?看来是无恙了。 她伸个懒腰,起身找纸笔,一面道∶“等等再去将门窗检查一回吧,有狼可不是开玩笑的——”接着诧异道∶“咦,笔呢?我明明放在这里……” 陆歌岩怔住,月光亮极,映得房内通亮,将她身影映成银白的妩媚……他忽然想起昨晚与儿子的对话。 月娘会送妹妹来。 就算月娘肯送妹妹来,还得要爹和娘……待在一起才行。 他瞥向房门,门扉半掩,他无声移步过去,猛地拉开房门,埋伏在外的小身影被活逮,闪闪星眸措手不及,小手抓着好几枝从父母房中摸走的笔。 他心念电闪,她给儿子把脉,说儿子没异状,难道小家伙装病? 为了将他留在家中?他往返邻城办事要数日才回,而今日是十五,是又大又圆的满月,若说月娘会送娃娃来,看来是十五的月亮最有能力完成这项任务……小家伙是这样想的吧? 他与她都是心眼很多的人,看来……全遗传给儿子了。 他微微扬眉,低声道∶“小小年纪便如此算计爹娘,不可取。” 儿子无语,委屈瘪嘴的模样像极了母亲。 “回你房里去。你要妹妹,爹会帮你告诉月娘的。” 童稚星眸亮起,充满期待,父亲的眼神温柔而笃定,掠过一丝久违的狡猾。 一大一小很有默契地交换眼神,儿子回房去,他关上房门。 “笔呢?奇怪,怎么一枝都找不到……”已掉入陷阱的她还浑然不觉。 他与她势均力敌,但他这方多了儿子便稳操胜券。 “今晚,你是怎么也找不到笔的。”望着背对他的妻子,他低语,唇畔若有所思的微笑浓腻惑人。 他轻轻掩上了窗。 两人房中,总是有谈话声、书写声、走动声……但这晚很静,静得让人遐思。 父子同谋的结果是,十个月后陆家添了龙凤胎,次子从母姓,长女姓陆。 同年,一本《毒物百项》出版,作者不详,书中载有各种毒物的用法,附有图片,与《鸣渊集方》参照,活命无数……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情有独钟之一《诱拐徒儿》; 2、情有独钟之二《小厮挑情》。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