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舌酒娘》 第一章 威武大将军海扬威,是条铁铮铮的好汉,武功高强、智勇过人,在边疆立下无数功劳,杀敌无数,曾大破突厥于阴山,退敌两百里,横扫塞外,在朝中人人莫不敬畏他三分。 在民间,海扬威也备受尊崇,甚至有人帮他塑身立祠,当成神明般祭拜,在他战胜突厥后的数年,外族莫敢再犯,足见他威名之盛。 见边疆无事,皇帝便将海扬威调回京,他在京城里住的也只是比一般民房略大的双进带院大宅,坐落在离京城有些距离的安善坊,足见他一生清廉,刚正不阿。 先帝曾在安善坊设立南市,虽然不像东、西市那么繁华,但也是有来来往往的小贩商贾。而南市唯一能拿出来与东、西市一拚的,就是酒。 俗话说“不喝仙人茶,宁醉南市酒”,指的就是南市酒之引人入胜,连喝了可以让人成仙的茶,都要被抛到一边。然而在南市里要找到真正的好酒,不是当地人还真不知道,最受推崇的,便是“明月酒肆”的“五花酿”。 五花酿据说是由五种异花及谷物酿制而成,味道浓郁醇厚,入口馨然,香熏人醉。然而每每一早开始卖,就被有门路的达官贵人买走,因而盛名只在当地流传。 海扬威的府邸,恰巧就在这明月酒肆旁,凭着这份邻居之谊,明月酒肆的主人于掌柜也觉得颇为沾光,故威武大将军府里的五花酿从来不少。不过,这也都是私底下的往来,台面上仿佛谁也不认识谁,毕竟海扬威不好被人说偏颇哪家,且若其他没买到五花酿的达官富商知道他俩的这层关系,于掌柜也不好交代。 这一天,海扬威的独生子海震,却打破了这规矩。 十岁的海震从小就力大如牛,身材健硕,脑袋称得上聪明,却从来不喜欢读书。父亲从小就找名师栽培他,希望他文韬出众、武艺精通,然而因为其他人对他父亲的崇拜,造成他有些自傲的性子,想学的就学,不想学的也很干脆地抛下夫子偷溜,所以即使他刀法能舞得虎虎生风,箭法也几近百步穿杨,然而一本三字经却到现在还背不全。 又到了读经的时间,他趁着夫子还没来、书僮又去招呼茶水的空档,悄悄地溜出房间,面对向着酒肆的高墙,手往砖和砖的缝隙间一抓,壮硕的身躯便轻轻巧巧地跃了过去。 翻过去,恰恰是酒肆后院的天井,他才落地,立刻被眼前的画面吸引住。好奇心甚强的他,不由得靠了过去。 平坦的地上,一个约莫五岁,长得明眸皓齿,娇俏可爱的小女娃,穿着一袭藕色衣裤,正拿着一支比她还大的耙子,耙开地上成堆的稻谷。 海震从小生长在富贵人家,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不禁开口问道:“小女孩,你在做什么?” 努力工作的小女孩突然听到陌生的声音,先是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发现是一个浓眉大眼,长得又高又壮的大哥哥站在自己眼前,忍不住退了一步。 “我叫于曦存,不叫小女孩,爹爹说,曦是晨曦的曦,存是长存的存。”她嘟囔了一下,又打量了下海震,确定他没有恶意,才奶声奶气地回答他,“我在晒稻谷呀!” “晒稻谷?于掌柜让你一个小女娃在这里晒稻谷?”海震听到她的名字后,赫然明白她八成就是于掌柜的独生女。只不过小小年纪就要做这种粗活儿,是酒肆里人手不够,还是这小女孩自个儿无聊来捣乱? “我不叫小女娃,我叫于曦存!”小女孩鼓着脸,不明白他为什么坚持叫她小女娃,她都五岁了,可以帮忙做事了。“爹爹在外头忙和着,我当然要帮忙!” 说完,她又吃力地拿起耙子继续工作,海震看了觉得有些好笑。原来于掌柜忙得没空照顾她,她便自己找事做了。 所以结论是,这根本只是小女孩儿在办家家酒! 不过瞧她做得挥汗如雨,两颊红扑扑的煞是可爱,他也没说破扫了她的兴,干脆顺着她的话又问:“你晒稻谷要做什么?” “要酿酒啊!”于曦存说得理所当然。 “就凭你这小女娃儿也想酿酒?”他瞧她昂起小下巴那副得意状,既可恶又可爱,便伸手捏了捏她肥嫩嫩的脸庞。 “别……年我!”脸被他捏得扭曲,说话变得不清楚,小小的手儿直往他臂上打,妄想打掉这只欺负人的手。 “你这小女娃真凶啊!”海震其实不痛,倒是担心她的小手打痛了,便悻悻然地收手。 “哼!人人都称我爹爹酿的酒最好喝,爹爹最厉害了,我是爹爹的女儿,当然也会酿酒!”说到自个儿爹爹的威名,于曦存可得意了,马上忘了方才他捏她的小过节。 “你爹爹厉害?说到厉害,谁比得过我爹。”海震也不甘示弱。“我爹便是隔壁的威武大将军,战功彪炳赫赫有名,杀的人头都可以堆成山了,怎么也胜过你爹!” 于曦存一听,隔壁的大将军她倒是认识,不过是个笑呵呵的伯伯,每回都会拿糖果给她吃,哪有这人说的那么恐怖? “你胡说!隔壁的大将军伯伯才不会杀人呢!你一定不是伯伯的儿子,是冒充的!”她退后一步,防备地瞅着海震。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不把他这个大将军之子看在眼里,海震简直气到想揍人。不过,这娇脆的女娃可不像府里那群长工仆佣那般挨得起他一拳,于是他想了个办法。 “大将军的武艺高强,我是他儿子,我的武功也不弱,你看清楚了。”他顺手拿过她手上的耙子,当成关刀一般,打横一挥,便舞了起来。 于曦存看得目瞪口呆,但见海震衣袂翻飞,动作利落,忽上忽下,比戏台子上翻筋斗的人还厉害,连他将她刚摊好的稻谷弄乱了都没发现。 半晌,海震终于停下手来,还有些喘息地对她道:“怎样,你信了吧?这可比你厉害多了!我像父亲武艺高强,你呀,个儿小不隆咚,要像于掌柜那么会酿酒,我可不信!” 于曦存可不服了,小脚一跺。“你等一下。” 话毕,便往内室里冲去,在海震还没弄清楚她的意图时,小小人儿已拎着一个瓶子跑了回来。 “这……这是我酿的酒,你喝喝看!”她自己虽也没喝过,不过都是按照父亲酿酒时的步骤做的,味道应该不会太差。 海震拔起瓶塞,一股淡香随即飘了出来。这种甜甜的香味,确实挺吸引人的。不过他偷喝过几次于掌柜送来的五花酿,深知五花酿并不是这个味道,那么于曦存自己酿的酒,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在她殷殷期盼的眼神下,海震拗不过她的坚持,拿起酒瓶灌了一口。 “噗──咳咳,你酿的这酒又苦又涩,根本就不能喝!” “是吗?”于曦存不相信,自个儿拿过瓶子,也尝了一口。 只见她娇美的脸蛋儿一皱,小嘴一瘪,眼眶微微湿润起来。 真、的、好、难、喝、啊! 从来没和其他小孩儿相处过的海震,瞧她红了眼眶,不由得慌了。“喂,你可别哭啊!?酿酒……多练习几次就好了嘛!我练武的时候,伤了胳膊摔断腿的,也都没哭啊!” 于曦存被他这么一说,吸了吸鼻子,用力地用手背往眼睛随便一抹。“我才没有哭。” “没哭就好。”海震松了一口气,又有心思笑她了。“以后就叫你小酒虫好了,连瓶酒都批评不得。” “你才是大黑熊呢!”可恶!于曦存瞪了眼他因练功而晒得黝黑的皮肤,恨恨地跺了跺脚,“哼!我以后一定会酿出最好喝的酒,让你不得不赞句好!” “哈!你想要酿出能让我说好喝的酒,再等个几百年吧!” 海震哈哈大笑,正想从她家后门扬长而去时,却被她脆生生的声音叫住。 “等一下。”于曦存绷着小脸,“你把人家晒的谷子弄乱了,要替人家整理好才能走。” “我……”仔细回想,再看看地上的耙子,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但海震何曾做过粗活?只得讪讪地道:“小酒虫,你自己收拾不行吗?” 这下于曦存的表情更难看了,眼睛又开始浮出水雾,仿佛随时会溃堤一般。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了,我来收拾总行了吧!?”惨就惨在他怕她一哭,会惊动府内的人,这样人人都知道他偷跑出来,还弄哭了隔壁的小女娃,回头大概少不了父亲的一顿鞭子。 他只好认命地拿起耙子,笨手笨脚的开始工作,心里还不断腹诽这个会将美酒酿成毒药的小女孩。 两小无猜的初见面,不知是结下了梁子,还是结下了缘份。 十二岁的于曦存,小美人的模样儿已然成形,红扑扑的脸颊上是标致的五官,一双眼儿骨碌骨碌很是灵活,看上去就是聪明伶俐,但满脑子鬼主意的孩子。 而隔壁将军府的海震,今年也十七岁了。由于他是独子,当年知道隔壁有个爱酿酒的可爱女娃后,不时便翻墙过去找她玩,即使两个人常玩着玩着就吵了起来,可感情还是异常的好,每每玩到忘记时间,最后常常是以逃课的海震被夫子拎回去做为结束。 不过随着海震的年龄增长,父亲对他的课业和操练慢慢加重,他能够来找于曦存的时间也跟着变少了。偶尔于曦存替父亲在后院里忙和时,都会忍不住朝围墙张望,想着他会不会下一刻就翻过墙来。 此刻正在晒桑葚的于曦存胡思乱想着,忽闻一阵衣袂之声,她连忙往围墙看去,果然,一身白色武袍的海震利落地翻墙过来,动作潇洒不羁,更添雄健威武。 可是她见了却很想笑,她总觉得,他是故意表现给她看的。 海震落地前做了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便昂然立在庭中等候赞美,于曦存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晒桑葚,令他不禁气结。 “小酒虫,你没看到我站在这里吗?” “见着了,大黑熊。”她懒洋洋地回了一声。 “那你没看到我方才的姿势吗?”他又翻了个身,急忙献宝。“怎么样?我今儿个和府里的武师学了一套新的身法,听说能在应敌时来去无踪,很有用的……我示范给你看!” 他口中的武师,是父亲特地找来教他武功的高手,和一般市井武行里请来宅邸里当护院的庸手自然差别甚巨,所以海震的动作确实不凡,只不过于曦存就是看不惯他那骄傲的模样,故意不理会。 “示范给我看?”她盯着他,突然卖了个乖朝他微微一笑。海震正待演示新武功时,却被她喝住,“等等!你演一招,就得替我试喝一口我新酿的酒,怎么样?” “你酿的酒?”海震险些怪叫出声,“你知不知道,你酿的酒根本不是人喝的!我认识你那么久,你每回要我喝,闻起来香的喝起来苦,看起来清的尝起来酸,好不容易上回的黍稷酒看起来有点像酒了,喝了却像清水一样无味,而且那还是你酿到目前为止称得上最好喝的呢!” 于曦存听得有些窘,却很不服输,跺着脚嘟起小嘴囔道:“那你喝不喝嘛?人家这回是用果子酿的,酿了好几个月,现在才敢让你知道,保证味道不一样,你就替人家试一试!要不然你回家练你的新武功,给看门的小黄狗看好了!” “我府里哪里有看门的小黄狗……”海震嘴里咕哝着,拗不过她只得妥协,“好吧,喝就喝!” 就当喝药好了,横竖她再怎么酿,也不会难喝过府里那些姨娘老是逼他喝的强身健体药汤。 第二章 于曦存笑吟吟地放下手上的工作,到里头去搬酒,将海震一个人留在后院。由于她个儿小力气不大,搬酒需要些时候,穷极无聊的海震等久了,便信手拿起她正在晒的桑葚,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恰好他刚练完武渴得很,这桑葚又大又甜又多汁,多多少少能解他的渴。 好半晌,于曦存终于摇摇晃晃地搬了一个比她脑袋瓜儿还大一些的小酒瓮出来,海震擦了擦手,走过去,轻而易举地接过了酒瓮。 “这便是你新酿的果子酒?”他拍去封泥,不经意地喝了一口,想随便应付应付。“味道不过尔尔嘛……咦!?” 他挑了挑眉,又多尝了一口、再一口,在她期盼的目光下,他不甚自然地道:“这味道……还行,比上次带着酒味的清水好喝多了!” 事实上海震十分意外,小酒虫这回还真歪打正着地酿出好酒了!这果子酒刚入口时虽有些涩,但香馥和醇度都够,还有一股很特殊的微酸,再多放个几个月,风味必然更佳。 只不过他说得别扭,心里总是不太情愿赞她一句,但听在于曦存耳里,这个傲气比天还高的将军之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不容易了。 “真的还行?”她眉开眼笑,低头自顾自地说:“爹总取笑我酿酒徒具其形,天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依照自己的方法酿,还不是酿出点东西了。”她得意地抬眼,“好了,酒瓮可以还我了,我待会儿拿去让爹喝喝看,非得让爹说不出话来……”定楮一看,海震还在大口大口的喝,她连忙阻止,“喂,你这大黑熊别再喝了!人家要留给爹的!” 海震年纪虽不大,但几年来也偷喝了不少酒,豪迈的酒量又是遗传自父亲,这点酒他还嫌不太够呢! “刚好我渴了,是你要我替你试酒的,我多喝一些有什么不对?”他咂了咂嘴,难得她能拿出这等好东西,他才不想还给她,何况他还没喝够呢!“桑葚也不是很解渴,还是这一大瓮的酒好。” “桑葚?”于曦存一惊,转目看了一下,一篓子桑葚果然被他吃了七七八八,她想试酿的桑葚酒看来又要拖一阵子了。“你怎地还吃了人家的桑葚?” “你又没说不能吃!”海震摆明耍赖。从认识她开始,两人老是吵吵闹闹的,也因为她,他没被府里少教训过,这回不喝个过瘾,解解这阵子的鸟气怎行? “你不是要练武给我看?还喝什么喝!”于曦存高举着手想要把酒瓮抢回来,但她的个儿就算踮起脚尖也只到海震的胸口,根本构不着。 “我突然不想练武了,想喝酒。”他还故意拿了一颗桑葚丢进嘴里,“这酒和桑葚挺搭的!” “你……”于曦存原本气得七窍生烟,但在听了他的话之后,突然静了一下,狐疑地道:“你说什么?这果子酒和桑葚挺搭的?” 海震点点头,“是啊!还亏得这桑葚够甜,把这酒的酸味压下去,还添了其他的香味。” “所以如果我……”原本她还低声念着些什么,看到海震犹自大吃大嚼,突然计上心头。“喂,大黑熊,咱们打个商量。” “什么事?”他皱了皱眉,“要把酒拿回去,免谈!” “不不不,我那瓮酒就让你喝光好了,桑葚呢,也随便你吃。” “真的?” “真的,我绝不会反悔!” 海震瞧她用稚嫩的声音正经的说话,还挺有趣的,不过这小酒虫诡计多端,他可不能随便信她。于是他发狠,一口将小酒瓮里的果子酒给喝了干净,还抓了一大把桑葚塞进嘴里。 见他吃喝得差不多了,于曦存甜甜地笑了,“大黑熊,你已经喝了我的酒,又吃了我的桑葚,可不能抵赖,所以我要你替我摘来三大篓的桑葚做为补偿。” “为什么?”他藉着酒意发难,哼了一声,“我将军之子岂可做这种下人做的事?” “下人做的事又怎地?你喝的酒,说不得以后我酿到市面上去卖,说不定上至皇帝老爷,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可以喝得到,难道下人喝的酒,你就不喝?”于曦存老练地顶了回去。她虽然才十二岁,但在明月酒肆里看的人多了,说起话来比关在府里养尊处优的海震还老成。 “那……我叫我府里的长工来帮你摘……”海震被她说得心虚。 “不行!酒是你喝的,岂有他人受过之理?”她就是要恶整他,怎么能让他找人替代呢?她依旧笑嘻嘻地,“何况,我估计你今儿个又是逃课来的吧?你喝了我一瓮酒,现在浑身上下都是酒气,你说你能就这样回家吗?你这身白衫还被我的桑葚汁染红了呢,我随便告上你一状,你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海震还想辩解,却发现自己完全被她吃得死死的,若不想挨父亲的打,就只能照她的话做。 于曦存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成功了。“嘿!看在我们打小玩在一起的份上,我拿件爹的旧衣先给你换上,你这身白衣我替你在水盆里踩踩,今儿个太阳大,约莫一个下午就可以晒干了。这空下来的时间,你就去采桑葚吧!” 从无言以对的海震手上拿回酒瓮,于曦存又再一次成功地将了他一军。 而俨然成为于曦存长工的海震,在心里低咒,无奈又气闷地抬头望了眼炽热的太阳,唉,这下只能乖乖地去采桑葚了! 休战数年,突厥再次犯边,海扬威饺君命再次赴北疆扞卫江山。 在他临走前,不忘把二十岁顽劣不堪的儿子海震扔进了书院。从小不知为这小子请了多少夫子老师,怎知这书没读完几本,身子却越练越壮,武功越练越好,胆子也越练越大。从一开始逃课翻墙──如果只是和隔壁于家的丫头玩家家酒倒好,后来大了些,居然改溜到大街上闲晃,交了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成天惹事生非。 海扬威见此情况大为震怒,也知道自己一离开,儿子肯定更无法无天,为了避免他被坏朋友影响太深,便将他送进书院里。这书院收的全是朝廷官员的孩子,夫子也都是退休文官,或是有贤名的文人,教学严谨,没有一点关系,还没办去进去。 二十岁进学堂已经算晚了,若是要博一个功名,至少从七、八岁就要开始苦读。然而海震由于父亲名头大,加上武功过人,进书院很快就混成了个小霸王,只差没在里头横着走了。 “好啊、好啊!” “海震的箭术果然好!百步之外随风飘曳的杨柳树枝,居然一射就中!” 这天,趁着休息时间,一群学生围在书院后的湖畔比射箭,其中便以海震为首。他们把一小块红布系在摇摇晃晃的柳枝上,几个人比赛看谁射得中,果然只有海震眼都不眨地将红布射了下来。 “这有什么难的?”心里即使得意,海震表面上仍故作淡然,弹了弹手上的弓弦。“这弓太小,不够力道,否则再一倍远,我一样射得到!” “果然厉害啊!”小了海震五岁的同窗黄郧拍马屁拍得最大声,他长得眼小鼻尖,唇薄上弯,天生就是一副逢迎相,和他父亲朝议大夫一个模样。“下回换大一点的弓吧?” 众人在湖畔谈笑起来,几乎要忘了上课时间已到。此时另一个禁卫统领之子赵邦跑了过来,他比海震小三岁,也是书读不灵,不过他连武艺也不精,是被父亲强送进书院的,相貌眼圆鼻圆,白白胖胖,很是福态。 “快快快,那小娘皮来了!大伙儿快去看。”赵邦喘着气,领着众人就想往围墙边跑。 “什么小娘皮?”海震听得一头雾水。 “就是一个小丫头,好像是酒肆里的,每个月会送酒到隔壁的李员外宅邸。”黄郧解释着,“啧啧,才刚及笄就长得极为标致,以后肯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她每个月都是这天过去的。” 赵邦瞧众人都过去了,就海、黄两人还杵在原地,一手拉一个就往前跑,直跑到围墙边。先来的人看到了海震,马上让出一个位置,让他能翻上围墙看到外头。 远远地,一个娇小的身影走近,海震还看不清楚她的脸,眉头便先皱了起来。 如果没有意外,他想,他认识这个“小娘皮”。 小姑娘越走越近,终于接近围墙,才刚经过众人面前,一阵喧闹嘻笑之声便起。 “小姑娘,说说话嘛!老是这么静静的走过去,有什么好玩的?” “你和我们聊聊天,明明长得像天仙一样标致,何必绷着脸,像个夜叉呢?” 众人一听全哄笑起来,但小姑娘依旧不发一语,只是默默的往前走,仿佛没听到来自墙上的调侃。而海震则是听得眉头直皱,身旁的笑声越大,他的脸越黑。 什么标致的小娘皮,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这些他从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因为这个不发一语的小姑娘,便是他自小的玩伴于曦存! 从他懂得男女之事后,翻墙去于家的次数少了许多,自他进书院到现在,至少有三、四个月没见到她了。他定定地瞪着她的身影,发现才短短时间不见,她似乎真的长大了一点。 个子抽高了一些,从那勒紧的腰带来看,女人的曲线渐渐浮凸,圆圆的脸蛋也略微消气,成了张宜喜宜嗔的瓜子脸,而那偶尔往上瞟的眼神,就像在和墙上一群见猎心喜的毛孩儿送秋波似的。 这种想法真令人难受,而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调戏她,更令海震不悦。 就在他正想发作之际,于曦存的脚步突然停在他站立的围墙位置下方,抬起头,目光转为纳闷。“你进书院了?” 清脆的话声由她口中迸出,这是第一次她和书院里的人说话,而对像居然是才来一个月多的海震! 众人全为之哗然,有的露出暧昧的表情暗示海震,有的单刀直入问起两人的关系,惹得他烦不胜烦,只得没好气地道:“我认识她!她是我隔壁邻居,自小一起长大的!” “青梅竹马啊!?久了就郎情妾意啦……” 众人的笑语声越见不堪,海震只当没听到,迳自对墙下的于曦存道:“你这傻酒虫,以后没事少往这儿经过!” 她耸了耸肩,也和他一样对旁人的调侃充耳不闻。“大黑熊,怎么你也被送进来了,是找不到夫子愿意教你了?” 闻言,海震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不太好看,因为她的猜测中了十之八九,而且还是当众说出来。“要你管这么多?总之你下回绕路走就是。” “李员外的家在巷子尽头,我要如何绕路?莫非学你们翻墙吗?我只当书院里专收达官贵人的子女,谁知水准只有这般。”她简单几句,骂遍墙上所有的人。 “喂,你这小娘皮怎么能这么说?瞧你是给你面子!” “你一介平民,居然敢骂我们书院里的人,这事儿可不能善了!” “不能善了,你们想怎么了?”她好整以暇地问。 “至少也要向我们赔礼认个错啊!”有人在墙头上说。 其他人也跟着开始起哄,于曦存心知这群人全是些没见过世面的纨子弟,好事没做过,坏事倒也不敢做,只敢仗着人多逞逞威风。不过她每月要经过这儿一次,替爹送酒给李员外,若是每回都要遇上一次这种事,难保不会出岔子。 美目瞄向海震,这里不就有个现成的挡箭牌了吗? 第三章 “不过一言不合,你们便无理地要人赔礼认错。我以前不知和海震一言不合多少次,也没和他赔过一次礼。你们这些人,难不成都认为自己比海震要厉害,能让我向你们低头认错?”她故意把事情扯到海震身上。 果然,这下没有人敢再吭一声,虽然海震才进书院没多久,但已成为所有人的头头,再加上他父亲官大权大,又有威名,所以众人都对他忌惮三分。 只是人人都是天之骄子,这口气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咽下的。其中一名高官的儿子有些不服气地道:“难道我们就平白让你骂了?” 于曦存闻言,冷冷一笑。“这儿美其名是书院,其实还不是官府特地为了你们这一群官员之子花公帑盖的?所以这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们百姓上缴朝廷的血汗钱,如今养出你们一群公子哥只会攀墙调戏路过的女子,我都没要你们向我认错了!” 她虽然出身平民,但家道殷实,书也没比这群公子哥念得少,家里开酒肆又见多识广,言语之犀利,哪里是他们挡得了的? “还是你们任何一个对朝廷社稷有过什么贡献,我立时磕头认错!” 最后她撂下一句铿锵有力的话,令众人皆惭愧起来,一时无语。 海震听了她的话,心中似乎也有些感触,自己这二十年来好像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众人对他的礼遇退让,也都是仗恃着父亲的威名,那他自己究竟对朝廷社稷有什么贡献?又有什么值得让人尊敬的地方? 不过是小姑娘的一句话,便能让众人闭嘴,他觉得自己似乎才刚认识她。从一个只想酿出好酒的固执小女娃,变成了聪明有主见的少女,他看她的目光,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你们要斗嘴皮子,是斗不过她的,省省吧!”海震一句话,解了尴尬的沉默。 至少他就一次都没赢过。 “难道我们就让她这么教训,一点办法也没有?”还是有学生对这种一面倒的情况颇有微词。 海震横睨那人一眼。“否则你待如何?说也说不过她,难道你想动手?” “有何不可?”从小到大被宠惯了,那名学生也是一方霸王,只是在海震面前不敢大声说话而已。 这话却触到了海震的逆鳞,他表情一沉,所有人寒毛全竖了起来。 “总之,这小姑娘与我是旧交,我不能见她被人欺负,你们有谁想动她一根寒毛的,先来找我挑战,先胜了我再说!”他跳下围墙,重重地挥出一拳,墙面马上开出一个不小的凹洞。 事情到此,小娘皮也别想调戏了,众人识相地一哄而散,海震意味深远地望了眼于曦存,随即也转身离开。 于曦存缓缓地笑了,拿着酒壶继续前进。 她就知道,这只大黑熊无论如何一定会保护她的! 日子约莫过了十天,这日,赵邦急急跑来找正在苦恼于抄书的海震。 他一把抽掉海震的笔,拉着他的膀子就想出门,“别写了、别写了,外头有人找你呢!” “谁找我?”海震因为打坏了围墙,被夫子罚抄书一百遍,他到现在还抄不到二十次,心情正差呢! “上回那个小娘皮啊!她就在你打坏的围墙外,好像是专程来找你的。”赵邦原想偷偷从那大洞溜出书院,却发现于曦存在外头探头探脑的,问明原因后,便自告奋勇地要替她传话。 然而海震因上回保于曦存,被众人揶揄议论,如今他当然不想出这个风头。无奈赵邦这大嗓门让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件事,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被拱到围墙边“私会佳人”。 走到大洞旁的看起来只有海震一人,但偷偷躲在旁边围观的,约有十几人。因此,海震看到于曦存时,并没有表现出他的欣喜,而是有些粗声粗气地问道:“小酒虫,找我做什么?” “找你当然是有事!”于曦存并不介意,反正这头黑熊说话就是这语气,更凶的她都听过了,从小被他吓到大,早就不怕了。“大黑熊,记不记得几年前你替我采桑葚那件事?” 闻言,海震随即沉下脸。“你还敢说?为了替你采满三大篓,我被蚊子叮得全身红肿,痒了三天三夜!” 她差点没笑出来,这个爱记仇的家伙。“好啦,我现在要拿你采的桑葚来回报你了,你不要那么生气了。” “什么回报?”海震扬了扬眉,余光却看到四周偷窥的学生们皆是一脸窃笑,还有人暧昧地向他递眼色,令他原本有些惊喜的心情全被破坏光了,只想赶快打发她走。 于曦存不明白他的想法,只当他面子拉不下来,而她也看不到躲在里头的人,于是她单纯地禀明来意,举起手上的酒瓶。“就是这个。” 瞥了眼那瓶子,海震便自以为是地大声说话,或许也是刻意想让一旁好事的人听清楚,“又要找我试酒了?就算我酒量好,也不必一直来吧?” “不是找你试酒,这次的酒一定好喝。”她仍将酒瓶拿得高高的,还轻轻晃了晃,“那年你采的三大篓桑葚,全拿来酿这酒了,经过这几年,味道肯定足了!” “这是我那年采的桑葚?”海震意外她居然为了让他喝到好酒,如此费心。 “没错,我可是立志要酿出让你称赞说好喝的酒。”于曦存笑道,手又往前伸了一点。 然而她这句话,却引来躲在一旁的人吃吃窃笑。这两人分明关系匪浅,海震还装模作样不太想理会人家,想到这里,众人终于忍不住哄笑出声,于曦存一听,脸上笑容瞬间消失,不禁皱起了眉头。 当事人之一的海震只二十岁,个性也不成熟,怎忍受得了被这么嘲笑?重重地哼一声,他大手随便一挥,“什么酒?有什么好喝的?你拿回去!” 于曦存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招,小手被他打个正着,酒瓶脱手而出,用力地砸向一旁,破碎的瓷片与酒水飞溅,在于曦存如玉的手上狠狠地划出一道口子。 “哎呀!”她低叫一声,连忙收回手,用另一手抓住,但血迹很快地由指缝间滴落,染红了她的袖子。 旁人一看全为之哗然,海震更是黑了脸,后悔莫及。看着她渐渐皱起的眉头,他二话不说,跃出破墙外,弯身将她一把抱起。 “你……你想做什么?”她惊呼一声,脸羞得通红,也忘了痛楚。 “赵邦、黄郧,帮我向夫子请假!”他头也不回地往里头大吼一声,便抱着于曦存飞奔而去。 “喂!海震--”赵邦冲到墙边,但已看不到海震的身影了。 一群人就这么傻头傻脑地被海震丢下,还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黄郧,你说,他们真的只是单纯的青梅竹马吗?”许久,赵邦才愣愣地问。 “你们说呢?”黄郧也若有所思地问了其余围观的人。 得到的是全体一致的摇头。 一个肤色黝黑的大个儿,还是京城里威名赫赫的威武大将军之子,抱着一个少女飞奔过南市的画面,让许多来来往往的民众瞠目结舌,议论纷纷。 海震可管不了那么多,只知道自己害于曦存受伤了,而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看到她有任何病痛。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染了风寒,他翻墙瞧见她那惨白的虚弱模样,让他心里难受到恨不得代替她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他从家里的库房搬了一堆千年人参、百年何首乌等等灵丹妙药给她补,也不管药不对症,结果是于掌柜吓到,连忙登门将如此贵重的礼物退回。 不过他也因此死命赖在明月酒肆一整晚,连睡也要睡在她房门外,说要看到她病好才肯离去。等她终于能起床了,他却病了三天三夜,却不以为苦。 小时候尚且如此,而今却是他亲手害她受伤,那悔恨的感觉更是加倍,一路上尽是板着个脸,而于曦存也只是静静的让他抱着,不发一语。 这该是第一次,两人有这么亲近的接触,她才发现这只黑熊坚实的臂弯原来这么温暖,被他抱着,有一种空前的安全感,让她很是依恋。然而这种带着微甜的感受,却又掺杂着羞涩,让她心中酸甜交杂,十分矛盾。 由于没有娘亲,于曦存对男女之防也只是从书上或是他人口中知道个大概,即便如此,她也知道两人现在的动作已经太逾矩、太亲密了。 这感觉对于初识情滋味的两个小雏儿而言,太过特别,也太过写意,谁都没有说破,只让这交错着心动滋味的含混气息,淡淡地弥漫在彼此之间。 待海震抱着于曦存翻墙回到于家后院,将她抱回房里,安放到椅子上,这份暧昧的沉默终是要被戳破。 “你的伤药呢?”他拧着眉问。 于曦存瞧他慎重至此,心中觉得好笑,却也有些甜滋滋的。既然他都问了,她也乐得享受被将军之子服侍的感觉,开口指挥着他取药包扎。 或许海震平常练武伤得多了,更或许他不希望她纤白无瑕的皮肤上落下疤痕,包扎上药的动作很熟练也很小心。半刻,他终于包扎好了,房间里却有种静悄悄的尴尬。 “对了,我不是说要让你喝酒吗?方才那瓶被你砸了,我再去取一瓶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他砸酒的原因?不过是好面子嘛!她从小到大早就习惯了,而他后来见她受伤的紧张反应,也让她懒得和他计较,还是达到她的目的要紧。 海震原想阻止她,但她话说完便走出房门。当他胡思乱想着这小酒虫不知又会搬出什么恐怖的东西来荼毒他时,她已然转回。 “请用。”她亲手替他斟了一杯,“保证和以前不同。” “是吗?”他先感受到的,还是那股直扑而来的清香,不呛不辣,就是一股浓到化不开的芳馥。这小姑娘虽然老是酿出怪味道,但每回的香味却都很唬人,所以他犹豫片刻,才举杯就口。 “好酒!”海震眼睛一亮,“这真是你自己酿的?” “当然,你可别小看我,我说过要酿出让你觉得好喝的酒。”果然,她终于成功了,心里很是欣喜。 海震又慢慢的啜了好几口,感受这酒甜美微酸,却又厚重香醇的口感,一种美妙的畅快感由喉咙深处往下漫入腹中、往上窜出鼻尖,令他不由得闭眼回味再三。 看着他享受的表情,于曦存已经得到最好的回应,忍不住跟着弯起嘴角。 “这酒的灵感全来自于你。”她解释起酿酒的由来,“你记不记得当年我酿出第一次没有被你吐掉的果子酒?你说搭上桑葚更好喝,所以我试着加入桑葚重新再酿,稍微调整了一下配方,让酒味不那么酸涩,花了整整三年,就成了现在的味道了。” “所以,这就是你这几年没有再拿酒来让我试的原因?”海震有些讶异。 “没错!好酒,一种就够了。”她可是对这样的成果非常满意。 “我都不知道你酿酒的手艺已经这么厉害了!”他确实讶异于她的进步,在他的印象中,她还是那个绑着丫髻,拿着比人还高的钉耙在晒谷子的小女娃呢! “何止!我会的可不只是酿酒。”她又站起身,“你等我一会儿。” 这回她花的时间比较久,海震把一壶酒喝得都快见底了--而且还是极为珍惜的一点一点慢慢品尝,她才端着一个托盘,姗姗来迟。 “这里有几道小菜,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看。” 第四章 托盘上有一道蒸豆腐,豆腐切得极薄,片片之中还夹着不知什么馅料,上头衬着绿色的蒜苗和红色的椒丝;一道凉拌鸭掌,里头酱汁的咸香酸辣味混合一气,却又各自独立可闻,配着口感极佳的黄瓜与萝卜;还有一道……该说是一碗,清澈如水的清汤,里头什么料都没有。 海震原就肚子饿,看到这几道精致的小菜,举箸便一扫而空,而喝下那碗清汤时,更是惊为天人,不敢相信这如水一般的汤,竟有如此浓重鲜美的香味。 将军府里的厨子也是名家出身,他自小大鱼大肉吃多了,是不是功夫菜他一试便知,而于曦存露的这一手,很显然已远远超出一般厨子的手艺了。 “好吃吗?”虽然知道他吃得很满意,她还是想知道他的评语。 “还可以……”海震不想让她太得意,但一对上她了然的目光,不禁为自己这点小心思有点讪然。“好吧,我承认很好吃,行了吧?你不是只想酿出最好喝的酒,去煮菜干么呢?” “烹饪可也是经营酒肆不能少的手艺。我若要接下我爹这门生意,当然什么都要会。”她对自己的要求,可不像他那么轻忽,想学的就学,不想学的就扔一边。该会的,她全都要会! “你一个姑娘家要经营酒肆?”海震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不行吗?你做得到的,我一样做得到。”听出他口气里的一丝不以为然,于曦存可不依了。 “笨蛋!你手无缚鸡之力,能够像我一样扛起千斤鼎、力拔百年树吗?”摇着头,海震根本不以为她一个弱女子可以应付酒肆那么复杂的环境。 “我不必这么孔武有力,反正有你呀!”她话锋一转,纤手突然指向他。 “……你是什么意思?”海震不知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其他原因,黝黑的脸居然浮起一层暗红。 于曦存吃吃地偷笑,举起包扎好的手,故作可怜地道:“你不会保护我吗?” “这……当然会!可是,我不会一直在你身边……”她那表情令海震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毫不犹豫便许下承诺。何况在他的心里,她的地位很特殊,保护她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只是他仍有顾忌。 “就算你不在,有人欺负我,你事后总会替我报仇的吧?” “废话!我不帮你,还有谁会帮你?”光想到那个画面,海震的浓眉就拧了起来。 “那不就得了。有你这人靠山,我还伯什么?” 她定定地望着他,眼中虽有着笑意,却很是温柔,目光流转中有着超乎她这年纪的女人味,让海震瞬间不禁有些恍惚。 “大黑熊,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不管到老到死,你要永远保护我喔!” 海震撂下一句话便从书院逃了课,幸而同学们替他掩饰,说他肚子疼也就敷衍过去,没有酿成轩然大波。 然而他与于曦存的交情,却成了学堂里众人调侃的话题,这令脸皮薄的海震很不能忍受,不断解释她只是将军府隔壁酒肆掌柜的女儿,是拿新酒让他试。 可是这样的原因如何能说服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他的理由,只被当作欲盖弥彰。 海震对他们简直无计可施,总不能一拳一个打到他们不敢笑他为止。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欲请所有人至明月酒肆,享用于曦存新酿的美酒,以正谣言。 此话一出,有吃有喝又有热闹可看,一群人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于是趁著书院放假,一群人便相约来到明月酒肆。 这十余人不是官员之子,就是名门之后,于掌柜自然得小心伺候。然而明月酒肆原本就不是什么大酒楼,只是一个让文人雅士相约小酌、聊些风花雪月的地方,东西虽精致好吃,酒也香醇够味,就是地方小了点。 东拼西凑的,好不容易挪出一个空间容纳这群纨绔子弟,可是这回他们是来找于曦存的,在他们的坚持下,于掌柜只得唤出女儿招待客人。 “你们要喝新酿好的酒?”于曦存微微拢起秀眉,目光望向沉默不语的海震。 “是啊是啊!海震打死不承认你们俩有情愫,只说是你酿酒给他喝,为了证明真是如此,我们特地来喝新酒啊!” 于曦存懂了,不悦地瞪了海震一眼。她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没想到这大嘴巴的黑熊居然到处去说,真是气煞人也。 “真的只是来喝新酒?”她话中有话。 “对。”海震终于开口了,他只想赶快喝完赶快走人了事,此后自己便不必再被取笑。 瞧这家伙简直不把她酿的酒当一回事,似乎是什么人都能喝,一点也不特别,于曦存为之气结,脚一跺,回厨房取酒去。 一群公子哥儿难得相聚饮酒作乐,便高声谈笑起来,也没发现这种行为破坏了明月酒肆里的幽静,引得旁人皱眉侧目。不过他们一个个都无法无天惯了,哪里会管别人怎么想,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于掌柜也只能苦笑着向各桌赔不是,一向以清雅悠逸气息为上的明月酒肆,突然来了数个这样的主儿,没一个他得罪得起,除了忍又能怎么办呢? 好不容易于曦存拿了几壶酒来了,她送上酒和杯子后就想离开,却被某个大官之子唤住。 “小娘皮,不替爷儿们斟酒吗?”言语里尽是轻浮。既然海震不承认与这小娘皮之间的暧昧,他们和她调调笑也不过份。 于曦存听了只是皱眉,并没有动作。即使她只有十五岁,也知道这样的话不是对正经姑娘家说的。 “我们酒肆是不替客人斟酒的!”她本能地拒绝。“你们看,大家都是自斟自酒……” “他们是什么东西,也拿来和我们爷儿比?”另一个人也不高兴了。“教你斟就斟!怎么?开娼馆的还怕人嫖啊--” 他这只是一个比喻,却让于曦存听明白了他们的调戏。另一旁海震也觉得他们已玩得太过火了,正要出言喝止,却让隔壁桌的几名客人抢了话头。 “这几位公子言语似乎略嫌粗俗了。”那一桌都是读书人,早看这群嚣张的公子哥儿不顺眼,文人的风骨让他们纵使不明白对方的底细,也忍不住出口相激。 “明月酒肆是风雅之地,不是你们心中的青楼酒坊,请诸位自重!” “你又是什么玩意儿?敢这样和爷儿我说话?”某个学生拔身而起,冲到隔壁桌用力一敲,酒水洒了一桌。 “我不过是发出不平之鸣罢了。瞧你们把酒肆当青楼,大声调笑不说,还调戏于掌柜的女儿,不管你们是什么身份,都太过份了!”那人指证历历。 这番话引起其他食客的响应,附和声此起彼落,大大下了海震那桌公子哥儿们的面子。 此时两方冲突一触即发,怎知又有个不知好歹的学生跳出来火上加油。 “咦,他们喝的酒,和我们桌上的酒香味没什么不同啊?” 此话一出,一桌人全数哗然,连海震也微微揽眉。一名学生为表英勇,大力地将酒瓶摔到地上。 “小娘皮,你是瞧不起我们吗?竟敢拿平民喝的酒给我们?” “你们只说要新酿的酒,我还特地替你们开了瓮新酒,何必要摔呢?”于曦存气得小脸涨得通红,摔她的酒比直接打她还可恨。“何况这酒是本店最著名的五花酿,连海震的父亲威武大将军也是喝这酒的,哪里是瞧不起你们?” 提到威武大将军,众人都有些退却,不过人多势众,海震又没说话,他们意气一来,便想闹事。 “没什么好说的!你小娘皮给我们磕头认错,再陪咱们爷儿喝一杯,我们就原谅你!”学生们还是没放弃要吃于曦存的豆腐。 “仗势欺人、仗势欺人,你们这群纨绔子弟,除了仗势欺人还会什么?”一旁的酒客们全都受不了了,直身而起。 某个官员之子激不得,一拳挥了过去,将其中一名酒客打倒在地,导火线一点燃,两方人马就这么打了起来,但海震那桌因为人多、平常又有在练武,转眼便把几名文人酒客揍倒在地,直到飞起的杯盘差点砸到站太近的于曦存时,海震才大吼一声-- “全都给我住手!” 这一吼,如雷贯耳,比四五个劝架的跑堂还有用,所有人顿时停下动作,而几名挨揍的酒客倒在地上唉唉叫,痛得爬不起身。 “你们不喝酒就滚回去,闹什么事?”海震很生气,但他气的倒不是自己带来的人动手打人,而是一方面这里离将军府太近,消息传回家,他日子就难过了;另一方面则是他的人差点伤到于曦存,已经超过他的容忍范围。 至于那些受伤倒地的酒客,一向也是养尊处优的他,同样并没有把这些人看在眼里,他自小到大的观念就是如此,自己进书院前也有一段在街上瞎混欺压良民的荒唐岁月,所以在被这群平民喝斥之后,他也觉得很不舒服,认为下位的人不能侵犯上位的人,才会没有阻止自己的人动手。 看场面已经闹得不可收拾,海震在于曦存的怒视下,也觉得颜面丢尽了,便把气全发在那群惹事的学生身上。“全都滚!” 人一个个的跑了,连其他无事的客人也跑了,于掌柜只好认栽自己忙和,进进出出地叫几个跑堂的帮忙扶人、整理。 整间酒肆此时只剩海震表情凝重地立在当场。即使他隐约觉得此事无法与于曦存善了,但也不想因此和她闹僵,于是他清了清喉咙,故作镇静大度地道:“小酒虫,你差人清点一下损失,我赔就是了。” “赔?万一闹出人命,你能赔什么?”孰料于曦存根本不听他说,因为她已经气极了,“大黑熊,你存心找人来闹的吗?” “我才没那么无聊!”见于曦存因为这群人教训他,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令海震不悦更甚。“我是找人来喝酒的,谁知道这群平民这么不识相?何况我看他们还能开口,似乎并无大碍。” “你--所以你觉得,你们几个无理动手打人,还砸坏我们酒肆里的东西,一点错都没有?”她不敢相信。认识这么久,还以为他只是有些公子习气和骄性,想不到他根本是被宠坏了! “不过是几个平民,和威武大将军的儿子作对,不是自找苦吃吗?要不我一人给个几两,打发打发就罢了。”在海震从小到大的观念里,阶级之间就是不同,平民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兼之父亲也甚少直接教育他这方面的事,所以他对她的说法不以为然,反而觉得她太大惊小怪,还借此和他生气。 “海震!”她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气到直呼他的名讳,对他也失望透顶。 “你还敢提威武大将军?海大将军爱民如子,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好,哪像你视人命如蝼蚁,你连令尊一根寒毛也比不上!” “那是我爹老糊涂了,对那些平民那么好干么?”他仍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 于曦存直摇头,疾言厉色道:“扞卫国家的军队,都是你口中的平民舍身赴义,所以海大将军知道人命的珍贵,珍惜人民的生命,但你呢?什么军功什么成绩都没有,一把年纪了还窝在书院,在别人的眼中,不过是靠父荫才能嚣张的纨绔子弟,比起殷实过活、靠自己能力过日子的平民,你甚至远远不如!” 此话无疑说到海震的痛处。先前他早已怀疑省思过自己的价值,不过因为比天还高的自尊及骄傲,让他刻意忽视一事无成的事实,如今被人点破,还是被他无比重视的于曦存说破,教他如何能够接受? 第五章 他脸色惨白的退了一步,目光有些茫然,气势也变弱了。“我、我有那么糟吗?” “你没有吗?端看你今天做的事就知道,带一群人到酒肆里闹事,还敢说要保护我?你自己的承诺,你根本就做不到!这不是言而无信是什么?你心里嫌弃平民,而我也是平民,你等于嫌弃我们从小到大的交情,可是去除了大将军之子的身份,你还剩什么?又有什么未来可言?” 这话说得重了,也如当头棒喝。寻思与他同龄的官员之子,有的都入宫授了官职,有的考科举入翰林,有的从军保卫国家,但他空有一身好武艺,却如她所言,只会混书院、闹事,连答应她的事都做不到,若他不是大将军之子,他还剩什么?有谁会容忍他这么胡闹? 从来不懂得反省的天之骄子,一下子受到太大的打击,居然怔立当场,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于曦存深深的望着他,知道他心性并不坏,志气也很高,只是让有钱有势的家境给惯坏了,只要他愿意想,一切就还不晚。 因为知他甚深,才会骂得用力,一股气发泄出来,也就不那么气了。于曦存见他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由得有些不忍。今天的事她想他也不愿意,只是他高高在上惯了,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海震怔忡了好一阵子,才恢复过来,垂头丧气地道:“小酒虫……原来我真那么糟糕,根本什么都不是,你也那么瞧不起我……” 叹息着,二十岁才开始对前程感到忧虑,是太早,抑或太晚呢?或许,只是太直接、太残酷吧? 海震几乎待不住了,低头就想离开,却被于曦存唤住。 “大黑熊!”她的语气软化许多,希望他能懂她言下之意。“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端出五花酿,而不是果子酒吗?” 他背对着她,只是摇摇头。 “因为果子酒是你摘桑葚、我采果子,费了三年光阴才合力酿制而成的!三大篓的桑葚只够酿出一小缸,是你一个人专属的,你明白吗?” 海震雄躯一震,心里不由得被她所言撼动。 他确实听懂了,她不嫌弃他,他在她心中,一样是特别的人,有着特别的意义,所以他的酒,不能让别人喝。 但是,他做得到她的期待吗? 海震回到书院后,众人都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把闹事的人全痛揍一顿,没想到他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整日出神,这件事也就轻描淡写的带过。 思考了好几日,海震忍不住找来书院里对他最忠心的两个跟班。 “黄郧,你有没有想过出了书院之后要做什么?” 黄郧是朝议大夫之子,而朝议大夫在宫中不过是个散官,职等不高不低,最希望的就是这个儿子能有出息,才千方百计地将他送至书院里,先攀个人脉。 “当然是考科举啊!我爹就盼我能摘个前三甲什么的光耀门楣,让他那官位能再升一升,不过我自知是个什么料,届时科举若不中,我爹也会捐个官给我,什么前景仕途的,先进衙门再说喽!”黄郧说得理所当然,好像他的人生就该这么定。 “赵邦,那你呢?” “我?”正捧着一本书,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赵邦停止摇头晃脑,本能的回道:“我爹帮我找好一门亲事了,说等我满十八就去迎娶。对方好像是什么官员的独生女,我再怎么着,也有个官女婿做做。” 原来大家早就对自己的未来都心理有数,黄郧也就罢了,连赵邦这头猪都有了对象,海震心中的压力更重了。反观自己不仅一事无成,前途茫茫,更别提心中属意的对象根本…… 罢了,他是不是该决定,自己的未来究竟要做什么了? 其实海震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武艺高强,对兵法军书等不仅有兴趣,领悟力也相当好。先前有位夫子教他四书五经,他读得昏昏欲睡;但后来提到孙子兵法,他便来了精神,勤力学习,险些把夫子都问倒了。 可是父亲对他虽然是采文武兼修的教育方式,但骨子里是希望他当个文官,否则早带他上场杀敌了,哪会出征前还把他塞进书院? 然而海震是真的对从文没兴趣,他知道父亲是为他好,当个阵前将军,随时都有挨刀受箭的风险,一个不好,还会人头落地。不过一想到未来若是关在翰林院,对着满坑满谷的经书,逢人便之乎者也一辈子,他宁可被突厥人斩杀在阵前,还能落个光荣阵亡。 所以他想当个武人,他想像父亲那样雄壮威武,人人提起便称英雄。 只是这个决定会得到多少人的支持,他不知道。会不会害他从此命丧黄泉,也未可知。 彷徨的海震,最后还是走到了明月酒肆的后院外,如今他已经不用像小时候那样使劲力气翻墙,只消轻轻一搭,便能跃进去。 他才落地,便看到于曦存坐在后院一角,没晒谷子也没晒桑葚,而是动作熟练地斟着茶,抬头见到他也不惊讶,仿佛正等着他似的。 “你知道我会来?”他还是不解她这阵仗,日头已然偏西,现在应该是酒肆正忙的时候啊!她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坐在这里喝茶? 于曦存没好气地望了他一眼。“酒肆被你们砸了,还怎么营业?我当然只能坐在这里喝茶喽!”至于看到他一点也不惊讶,是因为他从小到大就是这么进来的,她早就吓成习惯了。 海震没想到自己的问题捅了自己一刀,讪讪地道:“那天的事,确实是我们不对,我事后也有请人去赔礼送钱了……” “真没想到你放得下这架子。”于曦存细眉一挑,终于正眼看他。 “我何止放下架子,我还想放下一切。”叹了一声,海震在她身旁坐下,执起桌面上的茶杯仰头饮尽。“小酒虫,我想离开。” “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前线打仗……”他缓缓地说出这阵子自己的困扰和心事,京城这么大个地方,他居然只有她能说点知心话。“你说呢?” 于曦存正视他,看出他眼中的坚定,又替他添了一杯茶,淡淡地道:“给大将军写封信吧!虽然你想走的不是他要你走的路,但子承父业,他应该也会觉得光荣。” “所以你赞成我赴前线、上战场?”海震眼睛一亮,他其实以为她会反对的,毕竟这条路很危险。 “这是你的决定、你的未来,没有我赞不赞成的余地。”她当然也有顾忌,但她知道他决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她若阻挠或反对,只是增添他心中的负担。 “依你现在的情况,待在书院也只是虚度光阴,功名不能在庙堂上得,不如就在战场上得吧!” 因为她的支持,他整个人顿时充满了勇气,这比旁人说个一百句、一千句都要来得有效,让他对未来又多了一些信心。 “小酒虫,我去了边疆,你怎么办?”他突然问。 “我还是一样,酿酿酒、做做菜。”说到未来,她却是早就有规划,说得意气风发。“我打算继承我爹的明月酒肆,将好酒卖到各地,最好是连塞外都知道我们于家酒的大名!” “你倒是有志气。”海震不由得失笑,和她一比,他才知道自己真是不懂事。 “但比起你现在想保家卫国的志气,我的志气可就小了。” 她早就想到两人会有分离的一天,只是不知道会这么早到来。想到此,她还是有些低落,笑容也渐渐消失。 海震也感染到她散发出来的愁绪,一时无语,把她斟满的茶又一口喝掉。 “大黑熊,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她深吸了口气,双眼对上他的,“要活着回来。” 这么淡淡的一句话,把她所有的担忧与牵挂表露无遗,这已经不只是青梅竹马或是两小无猜的感情了,其中包含的寓意更多、更深。 海震仿佛从她晶亮的眸里看见水光,但转瞬又觉得好像是自己的错觉。 “我尽量。”他只能这么说,忍不住伸出大手碰了碰她雪白的颊,像在疼惜什么脆弱的小动物一般,流连不去。早知道她长得标致,这一刻却突然觉得她美得惊人。 她任由他抚着,感受到他手心因握刀拿棍练武而磨出来的茧,这是武人的手,他本就不该被绑在书院里,应该在战场上大展身手才对。 再继续下去,好像有什么就快控制不住了,海震放下手,迳自拿起桌上的茶壶,粗鲁的以口就壶,大口喝干,这才稍稍压下腹中的燥热。 “我要走了。”他直身而起,又要翻墙出去。 “大黑熊,”于曦存的声音却由身后传来。“你怎么把我的茶喝光了?” “怎么?这茶味道甜甜的挺不赖,不能喝吗?”他边说,手边搭上墙。 “不是不能喝……但那是女子用来补血的红枣茶,还加了一些其他的药材,你一次喝完一整壶,没问题吧?” 砰!翻出外的海震第一次失手,重重地摔到墙外,而墙内的于曦存,银铃般的笑声也传了出来。 她又整倒他一次了!然而分离在即,以后能够整他的机会还有几次呢? 海震写了一封长信到塞外给父亲,也与书院里的夫子一夕长谈,最后一番好死活赖,终于取得大将军府里亲戚长辈们的同意,让他直赴前线。 这一去,即便是大将军之子,但没有官位也没有功名,只能从最小的士兵干起,可是海震无怨无悔。如果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趁年轻拚一拚,闯出自己的天下,他相信到老一定会后悔的。 何况,他不想让任何人瞧不起,尤其是她。 说到那个“她”,海震便觉得心头怪怪的,有些不舍也有些感慨。再过几天他就要动身了,再见面不知是几年后,要是运气差点,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面,想到这里,他便坐不住了,凭着感觉走到墙边,翻了过去。 双脚落地,院里空无一人,捡块小石投进她房里,却久久没声息。海震心想她或许不在,不觉有些惆怅,想再翻回自家院里时,于曦存突然由一旁的仓库走出,手里还拎着个箩筐。 头一抬,两人的视线便交缠在一起,光是这么一瞧,原本想说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全说了。她知道了他的不舍,他又何尝感受不到目光流转中的离情依依? 好一会儿,于曦存突然噗哧一笑,打破了这煞有默契的静视。 “打从知道你要走,我家后门白天就不关了,你怎么还是习惯翻墙?” 海震本能地望向酒肆后门,果然洞开,再看看身旁这比他还高的墙,不由得尴尬一笑。“没想到,这门一向是关着的。” 于曦存也不追问,他在这方面很是随兴,向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特地打开门,还算是多事呢!“什么时候动身?” “三日后。”他说。 从小到大几乎是一起成长、一起分享心事、一起斗嘴、一起吵架的两人,再三日就要分离了,应该是一个哭哭啼啼、难分难舍的场面,然而海震是个硬气的大男人,于曦存也不像一般闺阁女子惺惺作态,于是只见于曦存率性地将箩筐丢给海震,一副就要出门的样子。 “做什么?”海震不明所以地接过箩筐。 她回过头,嫣然一笑。“咱们去采桑葚!” 两人到了山上,仲春之日正是桑葚结实累累的季节。海震不若小时候中计帮忙采果时那般不愿,而是认真的采了满满一箩筐,还脱下外褂权充布袋,多装了许多。 第六章 直至过了未时,太阳渐渐西偏,全身汗湿的海震才和于曦存在一个山崖边的树荫下坐下歇腿,吹着凉风,远眺山下的风景。 “摘了这一箩筐的桑葚,你又可以酿出许多好酒了。”海震的声音透着些许的遗憾,“我这一去必是数年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喝到你酿的酒。” “你现在就可以喝到了。”她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酒瓶递给他。“三年前酿的酒,这是最后一瓶。” 海震也不客气,接过来拔开瓶栓,便饮了一大口。“小时候我还瞧不起你,想不到你真能酿出如此美酒!” “既是美酒,便该好好品尝,像你这般牛饮多杀风景。”说着说着,于曦存不由得笑出来。 “不过若是学文人士子浅浅轻啜,一瓶酒要喝三五个时辰,每一口之后还要先谈道论经才能喝下一口,那便不像你了。” 正在大口“干瓶”的海震闻言,差点没把满口美酒喷出来。“怎么?我喝酒的样子很粗俗?” “至少不文雅。”她咭咭地笑着,在他抗议之前又道:“但我不喜欢文雅的喝法,好像我的酒不好喝似的。我比较喜欢你的方式。” “喜欢”这两个字由她口中说出,海震即便觉得她话中没什么暧昧的意思,也忍不住别扭起来,刚硬的脸上又红又黑,最后只得闷着声再喝一口,掩饰他的不自在。 “因为是最后一瓶,所以我才找你来采桑葚。”于曦存瞧透了他的心事,心有所感,也有些隐讳地说着心里的话,“你赴前线之后,我会重新开始酿酒,只为你一个人酿,只有你一人能饮,所以你定要平安回来。” 海震沉默一阵,“小酒虫,你会想我吗?” 闻言,于曦存心里一动,她转过头,却看到他无比认真的表情,教她不免有些难为情。 他问得如此直接,纵使大方如于曦存,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何况,她有她的顾虑,这是身为一个男人不会懂的。 她只能强行弯唇,挤出一个有些苦涩的微笑,指着山下的大街,“你若在边疆立了大功,升了千户、将军,必定是走朱雀大街回来,受万民景仰,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从来就只有一般人记得伟人,而伟人是记不得一般人的。” 也就是说,她会记得他,但若事后功成名就,他会不会记得她呢? 话题到此为止,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春风吹得人有些飘飘然,并肩坐着的两人像是享受着凉荫,更像是享受着彼此间情窦初开的绵绵气息,都缓缓闭上了眼。 半晌,海震张开眼,慢慢转头看着于曦存姣好的侧颜,再低下头,发现她的小手紧抓着他的衣带不放。虽然她没有说,但他知道她心里对他的牵挂,并不下于他。 小儿女的私情,算得上海誓山盟吗?此时的海震不知道,于曦存当然更不知道,他们只是依着自己的感觉和对方亲近,在不得不放开对方的手之前,贪恋着每一刻相处的时光罢了! 海震轻轻地替她拨好被清风吹乱的发丝,拍去落在她肩上的树叶,这些动作都没有惊醒似乎沉沉入睡的她。未了,海震终是忠于自己的心意,上身微倾向她,在那粉红色的樱桃小嘴上偷了一个香。 “我会记得你!”他像是在告诉自己,也像是在告诉她,“相信我,我不可能会忘了你!” 鼻息之间,仿佛荡漾着果子酒酸酸甜甜的香气,于曦存像是作了一场好梦,微微地笑了。 一个人、一匹马和一个包袱,海震就这么轻装简从地出发了。 他特地选在大清早,天还濛濛亮时。将军府的下人才出门采买府里一天所需的吃喝用品,他便留了封信,悄悄地跟在后头溜出门去。 动身的前一天,他才听到府里的亲长姨娘们讨论,将军之子赴前线需要准备什么东西,要带几个随从奴仆,要不要雇马车……等等,他听得头皮都发麻了,索性来个不告而别,乐得省事。 因为他知道,这趟出去是去磨练、去受苦,而不是去享乐的。对于未来的艰苦生活,他已经有彻底的觉悟,因为他把最不能放下的,都放下了。 仍在府中时,他与于曦存走得近,父亲不管,他的生母又已亡故,只有听到府里那些姨娘或嬷嬷们吱吱喳喳,说什么门不当户不对之类的话,他总是当成耳边风。等到年纪渐长,他才发现问题所在。 他未来的夫人或许不是他可以决定的,而且等他回来,说不定于曦存都嫁人了,但现在的他一事无成,对这种演变也无能为力。 如果到时真是如此,他不会后悔,只会非常、非常的遗憾。 她说会为他酿酒,而加了桑葚的果子酒,也只为他一个人所酿,这承诺很重,很难达到,她做得到吗? 一趟路,开始走得沉重。绕出了安善坊,走在朱雀大街上,海震骑着马的身影显得飘零。他几乎把持不住要掉头回去,抓起那小酒虫问个清楚,只是最后的意志力要他不准回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抬起头,明德门已在眼前,出了城门,就是出了京城。他想起前几日和她去采桑葚,也想起了自个儿偷香窃玉的举动,忍不住便往山崖上瞧去。 这一瞧,策马的缰绳停止了,他痴痴地望着山的那一端,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从他的位置看过去,那个身影也不过米粒般大小,甚至一眨眼就可能忽略,或者认为只是阳光穿过枝叶的错觉。然而他却相信那是一个人影,而且,是他最熟悉的人影。 他望着那人影,那人动也不动,似乎也正望着他。纵使看不真切,他相信两人在做着无声的交谈,那人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向他告别。 看着看着,海震不由得笑了。那只傻酒虫,一定是抓不准他究竟什么时候会动身,才会一早就在山崖上等着,幸好他没有错过她。 所有的彷徨,所有的疑虑,在这一刻全都化为虚无。海震鼓起了无比的勇气,喝了一声,一甩缰绳,策马奔驰出了明德门。 他相信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一天的日出。 五年后,中原军大败突厥军,消息传回京城,举国欢腾。 “镇北将军的车队已经快到了,听说再一个时辰就要进城门了!” “那镇北将军海震名头大,本领也不输其父威武大将军,咱们一定要去看看!” “是啊!威武大将军在突厥战事底定后,还特地请调驻守西南,只为了避嫌,还有不与儿子争功,而镇北将军更是大义,皇上的赏赐全捐了出来,瞧瞧海家的气度啊!” “走走走,去大街边抢个好位置,迎接击溃突厥大军的镇北将军啊!” 一群乡亲从明月酒肆门口走过,吆喝的话语令坐在柜台后看帐本的于曦存恍惚了片刻,忘了手上的工作。 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分离的这五年,人事全非,她父亲因急病过世,酒肆传到她手上。幸亏她对于酿酒还挺有天份的,五花酿经过她的改良,再加上一些新口味的酒,总算没砸了父亲的招牌。 于掌柜过世后,不知道有多少人上门提亲,都被她打了回票,都指挥使的儿子被拒绝了数次,到现在都还没放弃。她知道心里等着一个遥远的男人很傻,可是她答应了他,只为他一个人酿酒。 知道海震平安无事的消息,比知道他打胜仗更令人高兴。他刚离去的前两年,京里还听不到海震的名头,但第三年开始,就听说一名叫海震的校尉勇猛无匹,杀敌无数,他在领兵时绝对一马当先,杀敌示威,有他在的战役,胜多输少。 他在短时间内升至中郎将,最后射中突厥可汗之子阿史那及罗致命的一箭,莫利可汗因此退了兵,递出降书,海震也因此被授为三品镇北将军。 皇上赐的宅邸,他没住改成了义塾;皇上赐的金银财宝,他也没收,全充做牺牲将士的抚恤金。就是这样的大义情操,让他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如此传奇的人物,当然令群众又好奇又景仰。酒肆里已经有好些客人听到外头的叫喊声,跑出去看热闹了,于曦存也跟着站起身,走到门外,只见一大群人全都往大街的方向走。 她忍不住笑了,这情景和她五年前的猜测不是一模一样? 他成功了。 于曦存立刻转回内间,取了一瓶酒出来,又快速地出了酒肆。 “大龙,酒肆里麻烦你了,我出去一趟。” 捧着酒,她一路直跑,因为担心赶不上,她还差点掉了鞋子。好不容易匆匆赶到朱雀大街,已是人山人海,挤过人群才刚站定,便看到整齐浩大的车队缓缓朝着这里推进。 于曦存深吸了口气,心头这儿跳的不知道是因为方才跑太快,抑或是对于重逢的紧张。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素色衣裙,不禁有些懊恼怎么没穿个大红大紫的吸引他的注意,纤手急忙整了整鬓边的头发,至少让自个儿看来整齐利落些。 终于,她看见他了,他比以前更黑了些,也壮了些,眉宇间的气质由当年的不羁转为沉稳,高头大马的坐在一匹骏马上,穿着轻便的甲胃,表情肃穆沉凝,但她却明显感受到他未形于外的不耐,忍不住低头一笑。 这么一垂首一抬头的时间,海震的马儿已接近她站的位置。他端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直往前走。 他其实不喜欢也不适应这种被民众夹道欢迎的感觉。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伟大,他今天还能坐在马上,可说是踩着其他弟兄的尸体回来,真正该受称赞、受褒扬的,是那群牺牲的将士们! 可是他无可奈何。将军这个位置,虽然可以让他金戈铁马大刀阔斧,同样的也会有繁文褥节的官场文化得遵守,他若今天不随军走这么一遭,选择迳自入宫,明天可能就有人参他一本,说他私自脱队,无视军纪! 烦,真是烦透了! 皇宫的大门就在正前方远处,他几乎想要策马狂奔,也省得这么慢慢走,一顿饭的时间还走不过一个坊市。 然而就在他的忍耐要到达极限前,一个娇美的人影赫然映入眼帘,让他不由自主地在她面前停下马来。 “小酒虫?”海震有几分惊艳,与故人相见更是欣喜,但长久以来沙场上的历练,让他硬是压下了扬起唇角的冲动。 “果然,你还记得我。”原本她并不奢望他会在茫茫人海中认出自己来,想不到两人的目光莫名地交会了,且她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光亮,不由得笑得比春花还灿烂。 这一笑,让海震有些恍惚,好像心中一直深埋着的什么情绪被她无意间触动了,胸口感觉酥酥痒痒的,几乎让他僵硬的脸部线条都要为之软化。 不过他没有,硬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你从小到大都长得这副模样,也没多几两肉出来,要认不出也难。” 四周都是好奇于海震与这名女子停马交谈的民众,一听到他们的对谈,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他可不能在这时候失了面子。 “是吗?”于曦存细眉微挑。他说得不客气,她却是没动气,依旧笑吟吟地回道:“我以为自个儿长相还过得去呢!” “那是你自以为。”他承认自己就是故意想气她,两人打小就认识,斗嘴都斗到没词儿了,见到她不酸两句心里难受,要他称赞她变美了,实在是说不出口。 第七章 “难道你还认为自个儿很美吗?” 尤其在他成了将军后,一堆旧识逢迎拍马,但她对他的态度似乎仍然没变,这让他因连年战争而变得冷硬的心,有些暖呼呼的感觉。 于曦存没动气,仍是微笑着反问:“一般说来,美人都会吸引别人多看两眼的,你说是吗?将军。” “是又如何?”他没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那么,小女子先谢谢将军了。”于曦存忍住笑,装模作样地微微一福。“将军一路骑马而来,夹道欢迎的民众不能尽数,但将军唯独在我面前停马,认出我来,不代表你多看了我两眼?” “我……那是因为我认识你!”海震当然死不承认。 “将军自小在京城长大,街坊邻居也都在这儿候着将军,你瞧!那儿有卖米的大婶、和你一起上过书院的黄郧和赵邦……你不也一个都没认出来?”她笑得更灿烂了,刻意加重了语气,“美人都会吸引别人多看两眼的,将军。” “我……”海震再次被她堵得无语。 从小到大,在嘴皮子上,他就从没胜过于曦存,只是没想到经过了五年的历练,在突厥大军面前随便一喊就令人色变的镇北将军,依旧一遇到她就没辙。 “哼!我赶着回宫,不和你多说了。”说不过人,只好走人,海震有些狼狈,却发现自己有些怀念这种感觉。 他拉了下缰绳,转头想策动马匹,身边却抛来一个黑影,令他本能地伸手去接。 入手的是一个酒瓶,里头还传来浓郁的酒香。 “将军,既没忘故人,就觑空来喝杯酒吧!”传来的,是于曦存清脆的声音。 海震终于没好气地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朝着皇宫继续前行。直到大队人马离那如花似玉的人儿都老远了,他似乎还能听到她银铃似的笑声。 海震策马离开了,临行前还能看出他嘴角的隐隐笑意,而留在原地的于曦存却被群众团团围起来,好奇又惊叹地打探着她与镇北将军的关系。 “姑娘,你认识将军?” “哎呀!你不是明月酒肆的于姑娘吗?和大将军是邻居嘛!” “这么多年了还认得啊?你们该不会有什么私情吧?还送酒呢……” “说吧说吧,别卖关子,于姑娘,你和镇北将军究竟是什么关系?” 卖关子?于曦存真是服了这些好事之人的想像力,她根本什么都没说,他们早已猜到天边去了。 她朝众人微微一笑,这春花般的笑靥,还让一些年轻哥儿险些失了神。 “大伙儿何不去问将军呢?” 抛下这么一句话,她徐徐离去,留下这群仍兀自猜测的民众。 回宫述了职,一堆繁文耨节卸下后,海震终于能回家好好休息了。 一进府里,马上有人拿热手巾给他擦手,备热水让他洗尘,接着煮了一顿丰盛又精致的菜肴,让他吃了顿饱,好一阵折腾到了夜晚,才得已回到自个儿房间。 于曦存送的那瓶酒,还搁在桌上。即使他已饱到再也吃不进任何东西,精神及肉体都疲惫不堪,他仍不假思索地打开了酒瓶,细细地品尝起浓郁甘美的酒水。 果然是加了桑葚的果子酒,五年的陈酿,好似弥补了他因杀戮而耗损的精力,也平抚了他太过尖锐的杀气。 本以为会一夜无眠,但在果子酒的催化下,海震睡了一顿好觉。由于皇帝惜他疲累不堪,准他三日不必上朝,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悠悠醒来。 好久、好久没有在这种虫鸣鸟叫的自在环境里起床了。 他愣愣地望着窗外,桌上仍摆着他喝毕的酒,想到昨天和于曦存一番斗嘴,躺在床上的人傻傻地咧开嘴,无声笑了笑,便翻身一跃而起。 养足了精神,该是吵架的时候了,他发现自己很犯贱地怀念和于曦存相处的各种滋味。梳洗着装完毕后,他想都不想便走出房门,翻过那道相隔两家的墙。 他没有像过去那般隐瞒声响,还故意弄得大声了些,因为他知道,她不可能在那里等着他。 果然,一直到他落地后好半晌,一道慵懒的女声才缓缓地、由酒肆通往后院的门传出。 “将军离去五年,还是喜欢翻墙啊?”接着,于曦存行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令她原就美艳的脸蛋多了抹俏皮。 “可是技术退步了,竟弄得这么大声?” “与其我还得拉起嗓门叫你,不如让你听到声音出来寻我。”他面无愧色地说出自己的用意。 于曦存摇摇头,无奈一笑,“你如今已是名满天下的镇北将军,不会走正门吗?我昨儿个是请你来饮酒,可不是请你来做贼啊!” “我就喜欢翻墙,不行吗?” 这几乎是无赖了,海震心知这习惯自己约莫一辈子也改不过来,因为翻墙与她密会是两人共同的秘密,所以他很珍惜这种感觉,管他合不合宜呢!他永远不会告诉她,他之所以不住进皇帝赐的宅子,也是因为这翻墙的小小乐趣。五年来他已和她离得够远了,终于回京,不需要再和她拉远距离。 “还有,你别再将军将军的叫我,听起来就别扭。”虽然他也不太喜欢她替他取的绰号,但比起疏远的尊称,还是大黑熊听起来舒坦些。 “好吧,大黑熊,别说我不替你留面子。”几句交谈,她不禁为之失笑。这头熊气质历练得沉稳了,但心性却还是没啥改变。“我就想到你今天一定会来,要请你的酒菜,随时都可以备上。跟我来吧!” 因此,海震成了明月酒肆开门做生意以来,第一个从后门进出的客人。不过也歪打正着地没让人知道堂堂镇北将军已然来到酒肆里。于曦存让海震坐到一个没什么人会注意到的靠墙位置,半晌后便端来几样小菜,还有一瓶他专属的果子酒。 “这小菜是你做的?”他动筷前先问清楚,“不是你煮的我可不吃!” “知道你这头熊挑剔,当然都是我做的。”尤其她深知他的口味,过了五年吃军粮的日子,更需要她的家乡味来平衡。“吃吧!菜色看起来简单,可花了我不少时间呢!” 海震知道她喜欢做功夫菜,有时候一块豆腐,就添加了数十种说不出来的材料,表面虽然看起来仍只有白白的一块,但吃在嘴里却是百般滋味。想到她为他花了这么多心思,连桌上这瓶酒都酿了五年,于是他放开心胸大嚼起来。 于曦存笑吟吟地看着他,陪他喝酒,陪他畅谈边疆事,听到他说到大漠壮阔的风景时,她不由得心生向往;而当他提到两军对战他差点被人砍了一刀时,她也提心吊胆。明月酒肆本就是清净之地,酒肆里多是文人墨客,时间,就在这种悠闲静谧的气氛中流逝。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不长久,不识相的人就在此时窜了出来。 都指挥使之子蔡增,在数年前无意进入明月酒肆,发现于曦存惊为天人的美貌后,便命人上门提亲,不过都被挡了下来。除了他早有妻妾,还有个儿子,更别提他的年纪,都可以当于曦存的父亲了! 此人三天两头便到明月酒肆,总要于曦存出来相陪。于曦存当然不可能陪他喝酒,她又不是平康坊里的青楼女子,但出来招呼应付一下客人,她还是做得来的。 只不过今天她把所有时间都留给了海震,蔡增等了老半天看不见她的芳踪,却无意间见到她坐在角落和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分明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教他如何忍得住? 于是他二话不说便冲到她和海震用餐的桌子前,表情阴晴不定地道:“曦存姑娘,我蔡增好说歹说也光顾了你这酒肆这么多次,怎么你从不待见我,一杯酒都不和我喝,反而和这人热络得很?” 于曦存一见是他,随即皱起眉,但还是压下心头那股不耐,站起身好言好语道:“蔡公子,这位是……是我的老朋友。”都四十来岁了还要人叫他蔡公子,于曦存每回叫,每回都忍不住作呕。虽说亮出海震的身份,可以避过这次麻烦,她还是不太想搬出他的名头,想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这件事。 因为,蔡增不会只来闹这一次,和他撕破脸对她没有好处。 “老朋友?我和你认识这么久也算老朋友了吧?这回你总该陪我喝一杯!”蔡增方才等她时,已经几杯五花酿下肚,早就有些醉意,伸手就要拉人。 不过他的手才刚伸出来,海震就有反应了,幸亏于曦存闪得快,没让他碰到,否则蔡增今天这双贼手搞不好就要落在这里,收不回去了。 “蔡公子,您喝的五花酿太烈,曦存喝不来的。”她往后退了一步,态度也是温温和和,似乎已很习惯这种场面。“和这位公子的这杯酒,也不过是叙叙旧谊,今天恐怕没办法和您多聊。要不这样好了,您今天喝的酒算我请客。” “不!我偏要你过来和我喝酒。五花酿你喝不来,那你就拿这酒和我喝!”他料想着没人敢和他作对,嚣张地直接拿起桌上的酒瓶,一阵酒香就这么直窜鼻间。 “哟,这香味好!想不到你还藏私啊!我今天也要喝这酒,你非陪我不可!” “这酒只有我能喝,她也不能陪你!”把这儿当青楼了吗?海震听着他们的对话,原本肤色就黑的脸庞,变得更黑,终于忍不住发难。 “你这家伙打哪里钻出来的?凭什么这酒只有你能喝?哼!屁放得比铜锣还响啊!”蔡增仗着醉意耍派头,声音拉得老高,“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这种话海震听多了,他人头都不知砍过几颗了,还会怕对方是谁?“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不会回去问你爹?” 一旁的酒客们早就注意到角落的情形,对蔡增的嚣张也很是不满。听到海震这句话,全都哄堂大笑,连于曦存都忍不住抬起衣袖掩住笑意。 “混帐!我爹可是都指挥使蔡强,由得你和我这么说话?”大手往桌上一拍,酒水都洒了。蔡增这下也不想喝酒了,非得和这人算好帐不可。“你有种就别藏头露尾,报上姓名,我跟你没完!” “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海名震!”海震口气阴沉沉地说。“你可要记清楚了。” “海震?哼!有什么了不起,以为和威武大将军同姓就跩起来了?告诉你,除非你是昨天回京的镇北将军,否则所有姓海的我都不怕……”话声戛然而止,蔡增那不可一世的脸,突然一变。“海海海震……你该不会就是镇北……” “是又如何?你要如何报复,尽管冲着我来吧!听清楚点,我叫海震,不是海海海震!”海震故意拿起酒杯用力一捏,杯子马上化为羹粉,由他指缝间滑落。 蔡增大滴大滴的汗滑下来了,虽然他是个莽夫,却不是个笨蛋,心知讨不了好,便灰溜溜地逃走了。 他这一走,酒肆里的客人便喧哗了起来,纷纷过来求见海震。只见他面不改色,一迳严肃,架子抬得老高,冷冷地道:“全都给我离开!” 众人一听,以为他还在为方才的事不高兴,皆不敢逗留,随便在桌面上扔下银钱,随着蔡增的脚步离开。 此时正当是生意好的时候,酒肆却空无一人。 于曦存好气又好笑地望着他,“我该感谢你,还是该埋怨你呢?” “你只需好好向我解释。”海震瞧她把才才蔡增找碴的事视作平常,火气便大了起来。“你这几年都是这样和这种人周旋的吗?” 第八章 这是质问,切切实实的质问,这种态度令于曦存揽起了眉。 “请问将军,有什么不对吗?”她老老实实做生意,不偷不抢,在他眼里又哪里不对劲了? “下回直接把他赶出去就好了,啰唆那么多做什么?”海震其实最不开心的,是她虚以委蛇的态度。她从小连他都敢呛了,怎么会去讨好一个看起来没什么斤两的家伙?“你根本不需忍让他,难道这次我不在,你就真的陪他喝酒了?” “从我接下明月酒肆到现在,只陪你一人喝过酒。”她忍气和他解释,“至于他,我顶多和他聊两句,因为他是我不能得罪的人。否则你以为我不用做生意了吗?今天因为是你镇北将军赶他出去,他才不敢吭声,如果是我于曦存赶他出去,保证明天这酒肆就不用开门了!” “他敢!” “他有何不敢?他父亲是都指挥使,这京城的驻军都归他爹管,其实连你这从边疆回来的镇北将军,在京城里军权都没他爹大,恐怕还要让他三分,你以为我这升斗小民,能和他争什么?” 其实也是自个儿开始掌理酒肆后,她才知道过去爹有多辛苦,遇到有钱有势的客人故意找碴,还得忍气吞声。她今天能练就一身不卑不亢的功夫,去应付难缠的客人,她自认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却就着这一点怪罪她? “我就不相信天子脚下没有王法!”或许是海震看蔡增特别不顺眼,仍是觉得不需要忍让这种人。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直来直往的,遇到人捣乱,打不过报官就是,多说无益! “但是王法管不到他头上!”她自嘲地一笑,这几年见的人多了,她早知道世道不是她想得那么容易。“官官相护你不懂吗?谁的钱多势大,谁就说话大声。你知道吗?这人三天两头就来求亲,以我一介弱女子,要花多大的精力才能保住自己不让他糟蹋了?如我答应了他,随时可以当贵夫人,何苦还要天天和他周旋?” 这是很无奈的官场文化,海震或多或少也懂一点,因为不是人人的功业都是像他一刀一枪打出来的,真实到无法抹灭,有很多时候,没有人包庇没有人提拔,再怎么有才有学仍是冒不出头。 思及此,火气小了一些,可是他只要一想到他不在时,于曦存就是这么应付客人的,心里就老大不舒服,不由得口不择言地埋怨道:“但你老和这种人纠缠,坏了自己名声,难怪你到这个年纪了还没嫁出去……” 闻言,于曦存表情一冷,指着酒肆大门。 突地,他话声一顿,随即知道自己说错话,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小酒虫,我不是……” “大黑熊,你给我滚!你如今如此低看于我,让我心寒,我开始怀疑,只为一个人酿果子酒,是不是值得了!” 接下来几天,海震天天求见,都吃了闭门羹,横竖他希望她不畏权贵,拒绝客人的纠缠,那她就拒绝给他看! 不过因为他热切求原谅,而他也当真不敢再翻墙过来,如此卑微的态度让于曦存的气消了不少。只是他那句无心的话,可切切实实伤了她的心。 她已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虽然她的容貌过人,但没有背景又无依靠,一身酿酒的手艺到了别的地方也没什么用,因此对她有兴趣的,总是有钱有势想娶小妾的人家,没钱没势愿迎她做正妻的,也不过眼红她父亲的明月酒肆,和五花酿等名酒的配方罢了。 她一直不愿嫁,还不就是心里有人了。虽然她明白自己和那人或许不会有未来,但仍存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想着能多陪在他身边一天,多期待一天也是好的。 反正,她早把自己的未来砸在明月酒肆了,瞧瞧那些嫁与人妻的女子,无论成亲之前是一方才女或风华绝代,最后有好下场的,又有几个人?所以她不如专心酿酒、卖酒,最后老死在酒肆,也不算晚景凄凉。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她索性走出柜台,在酒肆里帮忙,当个跑堂的小二。到厨房取了酒菜,分送各桌。 然而在她送到最后一桌时,略微对这桌的客人留了点心。 在明月酒肆唯一的厢房里,开门后甚至还有屏风挡着,甚是隐密,通常是明月酒肆备给好静或是身份特殊的客人使用。厢房里是三个大男人,体格都十分健壮,其中一个留着大胡子,一个眼睛特大,还有一个有着高高的鼻子,三个人长相都不太像汉人,却穿着汉服,总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他们聊起天来,用的都是突厥语。其实京城里会讲突厥语的人不少,除了那些胡商,一般会讲的多是商旅,聚集在东、西市附近。 明月酒肆位在南市,而南市近几年来已没落许多,根本没几个胡人想来做生意,这三个讲突厥话的在此时出现,确实突兀。 突厥其实是由好几个部落及民族组成,由于地广人稀,故内乱后,彼此的语言多有分歧,甚至较远的北方突厥部落说的语言,靠长城较近的突厥部落还听不懂。这三个突厥人,说的就是罕见的突厥语,才令于曦存感到特别。 幸而于掌柜年轻时也是个周游列国的商旅,妻子生了女儿才在京城落脚,他对于突厥语颇有研究,也教了解曦存不少;加上开酒肆原就会遇到一些三教九流的人,所以她恰好能听得懂这三个人的对话。 送好菜后,她假意告退,身子一闪到了屏风后,拉长了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看来汉人的狗皇帝真的相信可汗退兵了,他们那个将军已经回朝,各部队也归建,现在留在塞外的剩不到一半……” “可汗要我们来京,是要监看汉人皇帝的动作,看来他现在还很安份。” “哼!阿史那及罗居然会死在汉人手上,简直是奇耻大辱,这仇我们一定要报!” 于曦存听得冷汗直冒,正想悄悄退开,却突然听到里头其中一个大喊了一声,“谁在偷听?” 这下跑不掉了,于曦存脑筋快速地一转,索性大大方方地由暗处走出,佯作无事地道:“三位客人,我方才忘了问你们要不要添酒了!” 但那三个突厥人根本不管她说什么,双眼狠狠地一眯,刻意用突厥语道:“你听到我们说什么了吗?”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抱歉,三位客人会说汉语吗?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啊……”于曦存故作一脸茫然,无辜地表明她不懂他们的异乡话。 那位戴白头巾的脸色一沉,用着生硬的汉语道:“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我方才说了,只是忘了问三位要不要添酒。我是这里的东家,怕惊扰三位客人用餐,才故意放轻脚步。”于曦存露出一个无害的笑,配上她的花容月貌,很有说服力。 三个突厥人低声用突厥语讨论了一下,确认于曦存是明月酒肆的东家,再加上他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便示意她离去,别再靠近这里。 于曦存如获大赦,识相地离去,但她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就结束了。 隔天清早,大将军府的后门,砰砰砰地响了起来。 门房尽职的打开门,虽然天才刚亮,他已是精神奕奕的样子,不若明月酒肆那几个店小二,还睡眼惺忪,足见大将军驭下之严。 不过上门的于曦存没空管这些,她提起手上的篮子,揭开上头的花布,里面是几瓶酒。“这位大哥,镇北将军几天前叫我送酒来。” “怎么走后门呢……”门房自然认得于曦存是隔壁酒肆的东家,不疑有他地想接过东西。 “不过送几瓶酒,前门太招摇了,我知道你们送蔬果的,都是走后门不是?” 她笑了笑没讲明走后门的原因,将篮子送上,下头还不着痕迹地递过去一块银子,“送到将军那儿时,请帮我告诉他,务必‘马上’打开来喝,这酒香可等不得啊!” 门房皱起眉。“有这么急吗?” “很急。”于曦存的话虽然不疾不徐,笑容里却带着锐利。“这是将军交代的,他看了自然会明白,千万别误了他的事!” 门房一听是将军交代的,也不敢多问,转头便回府中,漆黑的门板在于曦存眼前合上。 她不禁抬起头,仰得脖子都酸了,才能看到门的顶端。 连后门都好气派、好威严,更别说前门了。大将军府这高高的门楣,她一介平民果然攀不过去啊! 微叹了口气,于曦存转头便想离开,才走没两步,背后那黑漆漆的大门突然又打开来。 “于姑娘!”方才那门房气喘吁吁,想来是一路奔跑,“将军请你进府一叙。” 于曦存点点头,左右确认没人注意到她后,才转过身走进府门。 领路的,是一名俏美的丫鬟,约莫十五、六岁,却是无比沉稳。她见于曦存边走边欣赏着将军府的景色,便不置一词,直到带她至书房坐定,才将手上食盒里的东西摆上。 “现在是将军早上练武的时间,见到姑娘的酒便停下了,等会儿将军休整沐浴妥当后便会过来。这里是一些点心茶水,请姑娘先用些。” 小丫鬟话说得十分得体,让于曦存再一次佩服大将军的治理有方。 “谢谢。”于曦存坐在海震的书房,环顾起他从小到大读书的地方,她和他相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进到这里。 越看,越想用力摇头。 说是书房,但书却没几本,倒是墙上挂了几把刀剑,摆了一些枪戟,甚至还有一把巨弓,据她估计,大概也只有海震那种怪力能拉得开。一切摆设都和书房外头假山流水的优美景象格格不入,倒像一间兵器展示室。 小丫鬟见她看得出神,不由得替她介绍起来,“这些兵器,都是将军从小到大的收藏,别看它们擦得发亮,事实上这些全都是将军使用过的兵器,有些还是跟着他从边疆回来的呢!” “我知道他武功高强,只是不知道高强到这个程度。” 要使得动这些东西,还要能拿来杀敌,需要下多大的功夫去练?而他又是费了多大的心思,在战场上留下多少伤痕,才能让他的兵器和他一起回来? 于曦存淡淡一笑,几天前两人的争吵,原本让她很生气,但经过时间的沉淀,再看到屋子里的这些东西,心中受到触动,她对他的芥蒂,也比较能释怀了。 毕竟,她很了解他,看起来英伟勇敢,事实上却是个莽夫,说话根本不经思考。纵使几年的历练磨得他比较圆滑沉稳了,但那也只是表面,事实上他高高在上的架子还是有,牛脾气还是在,不过变得较会隐藏而已。 才这么想着,那莽夫便砰的一声,推开了书房的门,把小丫鬟给吓了一跳。 海震进门看到于曦存还在,随即舒了一口气,挥挥手命小丫鬟退下,直接坐到于曦存对面。 于曦存好整以暇地和他对视,也不先开口说话。而海震却是心里有愧,不知从何说起,两人之间的沉默,让他豆大的汗又慢慢由额际流下,表情也越来越不自在。 最后,是海震肚子的一阵鸣叫,让于曦存忍不住没好气地一笑。 “你刚练完武,肚子饿了吧?我又没让你不准吃!”她指着满桌的食物。 她说话的方式,一点也没把他当成将军,却让他莫名放松下来。横竖是她叫他吃的,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便埋头苦吃。 第九章 等他吃了一个段落后,于曦存才幽幽地道:“大黑熊,你是不是欠我一个道歉?” 海震一口桂花酥差点梗在喉头,用力地咳嗽起来,灌下几杯茶后,才能缓过气,苦笑着道:“对不起。” 因为在外他装模作样太久,只有在她面前比较放松,好不容易回京和她一叙,海震什么话都敢讲,尤其在酒肆里两人是在吵架,却没想到口不择言的结果是伤了她,他早就后悔不已。 连找了她几天都吃了闭门羹,今天她自个儿送上门来,当然要及时留住,好好赔罪一番。 他这错认得倒是老实,于曦存忍不住笑了,故意撇过头哼一声。“你以后要再犯一次,看我理不理你!” “我没事干么自讨苦吃。”他咕哝了一声,无意瞥见她横目的娇美神态,不禁心中一动,愣愣地直望着她。 于曦存见他直瞪着她的方向,不由得左顾右盼,确认他的确是盯着她不放,便伸出手到他眼前,拉了下他的右颊。“大黑熊,你瞪着我做什么?” “看看也不行吗?”他苦着脸,却不敢学她的动作,虽然他也很想碰碰她白嫩的颊,但他做错事在先,只能什么都认了。 唉,她简直是吃定他了,小时候如此,长大了还是如此! “你该看的不看,不该看的却猛看!”于曦存啐了一声,把话转回正题,“我拿来的酒呢?我叫你立刻看的,你看了吗?” 海震一愣,他一听她来了,哪还管得了什么酒,只记得先叫人去追她,至于酒……“呃,不是搁在那儿吗?”他不着痕迹地环视书房一圈,指了指柜上的竹篮。 于曦存却摇摇头,“你根本没看里面的东西!那才是我来的目的啊!” “什么目的?不是特地来找我碴的吗?”所以他才乖乖地道歉啊! “我才没那么无聊!”她走到竹篮边,翻开盖在上头的花布,由里头拿出一张纸条。“这才是我今天找你的目的。” “是什么?”他好奇地接过纸条,张开一看,脸色一变。“这是……” “我直觉这是很重要的讯息,才会想偷偷传讯告诉你,你恐怕要找人去查一查。”于曦存也皱起眉。“那三个突厥人,形迹太诡异了。” “你说的对。”海震又问明她昨日听到的情形,任何细节都没放过,“我马上派人去处理这件事。” “那我要回去了,酒肆正忙着呢。”她和海震一起出了书房,“对了,请你带我到后门吧,我可不想让人知道我今儿个来找你--尤其是那些突厥人。” “何必这么麻烦?”两人刚好行至围墙边,海震一个弯身,突然将她打横抱起,双脚轻轻一点,便越过了墙,来到明月酒肆的后院。 “瞧,我一向是这么进出的,多么方便啊!”他抱着她,还有些意犹未尽地不肯放,索性低头朝她得意地笑着。 于曦存被他突来的一招吓得脸都白了,直到落地,心跳才能缓和一些。瞧这大黑熊笑得这么可恶,那双贼手……还搁在她最羞人的位置,让她不禁又窘又气。 “大黑熊,放我下来!”她动了动,臀部感受到他大手的温度,不禁涨红了脸。 “你脸这么红做啥?该不会是害羞了?”他难得有机会揶揄她。 “害羞你个头!因为你的手……”她根本说不下去。 因为她的话,海震大手不由得抓了抓,那丰润滑嫩的触感,立刻让他知道自己摸到什么,雄躯一僵。 “呃,我、我不是故意的……”他不敢再放肆,虽然有些舍不得,但还是立刻将她放下,可恶的是他放下她后,还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方才吃尽嫩豆腐的手。 于曦存才刚“脚踏实地”,见状不禁为之气结,伸出纤手,往他左颊狠狠一捏,便气呼呼地走回酒肆。 海震呆立当场,只能乖乖被捏。眼前她的身影已经不见,但纤指在他脸上滑动的触感,还记忆犹新。其实她的力道对他而言根本不痛不痒,他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喜欢这滋味,还是讨厌这感觉。 忍不住抚了抚颊,海震有些古怪地自言自语道:“这小酒虫,长大了也没温柔一点,还记得捏不同边呢,但身材倒是不错……” 海震对于曦存提供的情报不疑有他,立时将此事密报皇帝,朝廷反应极快,隔日便大肆搜索京城,比较可疑的胡人全被抓走审问,虽然这件事做得隐密,但京城里敏感的人仍是嗅到异样的气息,一阵风声鹤唳。 “你还敢在我这里讨酒喝?不去帮忙抓贼,不怕言官随便状告你个怠职?”虽是这么说,但于曦存仍将海震安排在酒肆里唯一一间雅室,也就是上回三个突厥人密会的地方。 海震不客气地吃着她做的菜,喝着她酿的果子酒,有些无精打采地道:“查了这些天也没个结果,我都担心皇帝说我是危言耸听了……” “此事千真万确,又不能不查。”于曦存皱起细眉,质疑他不就等于质疑她? “朝廷一天查不到这事儿,我明月酒肆可也开得提心吊胆的。” “放心吧!除了几个负责调查的中枢人物,没有人知道是我说的,自然也查不到你身上。”海震懒洋洋地眯眼看着窗外的风光,“最近那个蔡增还有再来烦你吗?” “可能被你吓怕了,从那天之后就没来了。”于曦存毫不在乎少了一个客人。 这种找麻烦的家伙,能不见最好就不见。 “我不在的这几年,你身边围绕着这么多无聊的男人吗?”突然直起身,海震攒着眉问。 “死缠烂打的不多,求亲的倒是不少。”于曦存意有所指地暧昧一笑,“怎么,你介意?” “我……我介意什么?”海震清了清嗓子,像在掩饰什么般喝了一大口酒。 “我只是想,难道这么多求亲的,没一个好东西?” “条件好的倒是有……就说巷口的李员外吧!丧妻之后,他求过好几次亲了,媒人婆也换了好几个……”她偏着头回想着。 海震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那老不羞!他已经有三名小妾了还想做什么?” “还有一个太学生叫方崇年,去年才高中,在他得知被分派到外地做官后,曾派人来探我的口风,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他必择日迎娶……” “方崇年?听这名字就知道没啥前途。翅膀都还没长硬就想娶老婆,教他在外地乖乖蹲着比较实在。”什么太学生,手无缚鸡之力也敢向于曦存开口! “噢,还有你的同僚黄郧啊!你走了之后,他来得挺勤的。前一阵子他父亲替他捐了一个官,在大学士府抄书的,有了官样后,他也气派地来求亲啦!” “什么?黄郧那家伙敢跟你求亲?很好,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他死定了!” 海震拳头握得咯啦咯啦响,连黄郧都敢来插一脚,看来是太久没被揍,忘了他海震拳头有多大了! “黄郧你也不喜欢啊?还有户部里有一个……”于曦存像是没看到他愠怒的表情,还想继续说下去。 究竟还有几个?海震听得火气越来越大,耍赖般地打断了她的话。“算了算了,都和蔡增一样,全是些獐头鼠目的家伙!” 于曦存闻言不由得偷笑。獐头鼠目都是他说的,那些向她求亲的人,他根本没一个看得顺眼,只要到他口中,就算是太子也会被他说成狗熊! “向我求亲的你个个都不满意,那你觉得什么人才适合我呢?”于曦存支着腮,歪着头看他。 “第一个,当然要武艺高强,才能够保护妻子啊!”海震昂起下巴,说到武艺高强,他可是自信得很。 “嗯嗯,武艺高强,那一般武师也成喽?” “那不行!至少要有点背景,要不得是个官,有点权力才能在京里站得住脚。” “还要当官啊?不过,还真的有皇宫里的侍卫长向我表示过……” “皇宫里的侍卫长苦哈哈的,俸禄才多少?家里至少要有点底子才行。” “样貌呢?” “白面书生绝对不行,至少要英武挺拔,体格也要强健才行。” “个性呢?需不需要温文儒雅,文质彬彬?” “那种成天之乎者也的软脚虾有什么好的?豪迈英武、潇洒不群的人比较好!” “那我挑个饱读诗书的可以吧?” “百无一用是书生你没听过?宫里那群腐儒,老是将孔孟释道挂在嘴上,也没见他们谈出一只鸟来!书读得多没屁用的!” 于曦存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她没好气地望着他,目光里犹有笑意。“海震将军,你不觉得你提的条件苛了些吗?” “哪里苛?总会有人完全符合这些条件。”海震不可一世地哼了一声。 “是啊,”于曦存的目光定定地锁着他的脸,看他说这些话,究竟会不会不好意思。 “全京城也就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些条件,你说是吗?” “还有一人符合?那人究竟是……”海震不悦,才想发难,突然像被雷击中般,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武艺高强、官位在身、家道厚实、英武挺拔、体格强健、豪迈英武兼潇洒不群,书还不能读得太多,这每一项条件,不都全指向他海震将军自己吗? 黝黑的脸慢慢浮上暗赭,居然“恼怒成羞”了,海震这下不经意揭了自己的底,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抬起头看到她打趣的表情,更恨不得直接跳窗逃走算了! “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于曦存故意逗他。谁教这家伙老爱闹别扭,有些话死都不敢说出口。 “我哪里喜欢你了?”他的嘴巴动得比脑袋还快,反驳的话语就这么脱口而出。 于曦存眼神一黯,“那你是不喜欢我了?” “我……”海震语窒了,喜欢她说不出口,但不喜欢她这种违心之论,他同样说不出来。 气氛似乎越来越暧昧了,入秋的天气,海震居然觉得有些热,偏偏他喝的酒一点清凉的效果都没有,反倒让他更是腹如火烧。 此时,他心中突有异感,目光住窗外一瞥,陡地拔身而起便往于曦存扑去,就像头饿虎般,把一个娇滴滴大姑娘扑倒在地。 “你在做什么!”被抱了个满怀,还被压倒在地上,于曦存不明所以,又羞又气,抡起粉拳便往他身上招呼。 “不是不喜欢我?干么一副急色鬼的样子?” “我、我不是……唉,有刺客!” 海震的表情一沉,于曦存也立时收起笑意,紧绷着身子不敢乱动。 两人的目光一齐往上看去,只见那用挡隔的木屏风上,颤巍巍地插着一支羽箭。 “怎么会有刺客?是要杀你还是杀我啊?”于曦存紧张地转着眼珠子。 “别忘了我是翻墙来的,知道我来你这里的人不多,所以……”海震欲言又止,意有所指地望着她。 于曦存心里一惊,“我最近又没得罪任何人,顶多就是……”她的眼神对上海震,倏地一睁,“难道是我密告那些突厥人的事被发现了?” “我自信做得十分保密,朝廷也非大张旗鼓地查,那些探子的手腕,断不会轻易让人察觉,为什么会被发现?”海震半信半疑地兀自猜测着。 不过此时的气氛着实不适合让他们用如此暧昧的姿势继续讨论,于曦存扭了扭身子,有些难为情地道:“喂,你是不是该起来了?外头的刺客好像走了。” 第十章 她不动就罢了,这一动,海震立即有了反应,谁教身下压的是个身材玲珑曼妙的大姑娘,还和他有着说不清的暧昧关系,只能沉着声道:“你先别动。” “那你就起来嘛!” “我也想起来,但是……总之等一下就是了。” 于曦存感受到两人之间的热度似乎不断地上升,眼前这臭男人甚至还流起汗来,简直教她尴尬得无以复加,忍不住推了他一下,想不到这一推,他居然顺势搂着她滚了一圈,两人又回到原来的姿势。 她用力地推着他的胸膛。“大黑熊!你在做什么?快放开--” “别乱动!刺客还没走……”他低头想和她说清楚。 闻言,于曦存本能地仰起头,才看到第二支羽箭的尾巴时,没察觉自己的动作太大,香唇居然和刚好低下头的海震的唇碰个正着。 只是轻轻的一碰,两人便随即弹开,目光复杂地瞅着对方。 “你……” “你……”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虽然两唇相触的时间十分短暂,感觉也若有似无,但在彼此心里造成的拨撩,却是比外头的刺客更要令人震撼。 然而时势不待人继续停留在这种暧昧之中,第三支、第四支羽箭纷纷射进来。 海震急急抱着于曦存滚到墙边,随手往柜上一摸,取下上头一只瓷人像,精准地往窗户一扔。 砰!窗户因此关上了,外头的射手已然看不到屋里的状况。海震趁机拉起于曦存欲往外跑,但此时原本为了隐密而隔在门前的屏风,反倒成了两人逃跑时的阻碍,只慢了这么须臾,外头的歹徒直接破窗而入,而且还不只一人。 海震回身将桌子往窗户的方向一踢,却只能稍微止住来人的速度,三名贼人闪过大桌子,被洒了一身的汤汤水水,仍旧高举着刀子杀了过来。 大脚一勾,海震将身边的椅子勾起抓在手上,朝着贼人的刀子迎过去。一个照面,椅面已被大刀劈碎,而海震抓着这个契机,用手上剩余的椅脚打横一扫,只听那名贼人闷哼一声,抚着胸口退了两步,恰好挡住他身后的一名同伙。 使着椅脚当武器,海震又朝着落单的贼人打去,那名贼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你来我往地对招了几次,另外两人又攻了上来,海震只能拉着于曦存,有些狼狈地阻挡。 于曦存见这样下去不行,心一横挣脱他的手,却因此让自己陷入刀光剑影的险地。 海震几乎来不及反应,目皆尽裂地看着亮晃晃的刀往她头上劈去。于曦存硬着头皮将身子一矮,大喊一声,“大黑熊!采桑葚!”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让海震立时明白她的意思,二话不说地将椅脚朝着她左边扔去,正中那持刀的贼人,而于曦存也惊险地趁此往右一滚,还顺手抓起摔到地上的破酒瓶,一个回身,使劲往那名倒地的贼人头顶一砸-- 匡啷!酒瓶碎了满地,中招的贼人满脸鲜血,已然不省人事。 海震有些佩服她的勇气,但还有两个人没解决,他矮身往后一踢,稍稍阻挡对方的攻势,又抓起另一张椅子当作武器,继续格挡。 其中一名歹徒见到于曦存靠在墙边喘气,便觑了个海震出手的空档,往她杀去。海震余光瞄见,急忙闪过眼前的一记横扫,此时于曦存又大叫了。 “再采!” 海震几乎是看也不看,便往声音的右方扔去椅子,那名偷袭的贼人惨叫了一声,接着又是一阵铿铃匡啷的声音,于曦存的酒瓶又碎了一个,第二名贼人倒地。 这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合作,剩下的贼人退了一退,与海震无声对峙,生怕他俩莫名其妙又采了一次桑葚。 然而他并不知这是海震与于曦存特有的默契,山上的百年桑树长得又高又大,需要爬上去采,通常都是海震在树上,由左边先采,采完之后扔给在树下用篓子接的于曦存,再继续采右边。因此说到采桑葚,海震自然知道于曦存指的,便先是她的左边,然后才是右边。 不直接讲左右,自然是想让敌人无从防备,也只有这两个人,做得出这种诡异的交流。 就在彼此僵持不下时,酒肆的大堂里突然传来喧哗吵闹的声音。 “失火了!失火了!” 于曦存与海震一听,愣了一下,那人便趁此往窗外一跃。然而于、海两人无暇追过去,急忙打开厢房的门,结果门才开,阵阵黑烟便窜了进来。 “我的酒肆……”于曦存不敢相信,那些人暗杀害命也就罢了,居然放火烧酒肆!为了挽救父亲唯一留下来的东西,她举步便想冲出去。 海震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将人拉回房里,门一关。“来不及了,从这儿走。” 他拉着她来到窗边,于曦存虽然好想冲回大堂里,但她知道依目前的火势,整间明月酒肆大概已经完了,只能忍着悲痛,眼眶微红地道:“真的没救了?” 海震摇摇头,一脸肃然,很快地说:“放心,我会替你讨回公道!” 语毕,他抓着仅剩的逃离时间,用他恐怖的蛮力,抓起地上昏厥的两名贼人,往窗外一扔,接着抱起于曦存,朝窗外一跳。 是夜,明月酒肆化为一片火海,寸草不留。 两名火烧明月酒肆的贼人,原本应直接送交官府,然而他们却只过了一道墙,先被偷偷带到将军府里,审问了一整晚。 海震一夜未眠,在天明之前,用尽他所知道的任何逼供方式,由那两人口中得到了实情。 他来到府里暂时安置于曦存的房间,门一推开,便看到她双目无神地坐着,眼眶红红的,面容憔悴,看来也是一夜无眠。 一把火,让她什么都没有了,怎么还睡得着呢? 此时的于曦存,看起来格外的楚楚可怜,让海震有种想将她揽入怀里的冲动。 可是他知道不能趁人之危,只得压下这股蠢动,尽可能保持理智。 他来到她面前坐下,斟了冷茶喝了一口,才用略哑的声音道:“那两个人,确实是突厥人。”他简短有力地说出审问了一夜的结果。“昨日的暗杀,是针对你来的。” 于曦存慢慢地望向他,语气带着些有气无力。 “所以他们真知道是我告的密,所以想杀我?”她摇摇头,“然后再烧了我的酒肆?”到现在,她都还不太敢去看酒肆烧毁后的惨状。 唯一庆幸的是,没有伤及人命,否则这一生,她大概别想再睡得着了。 “不,他们说,他们只是想杀你,但酒肆的火,并不是他们放的。”海震审问时,也是反覆问了好多次,还把两人分开审,避免串供,皆得到一样的答案。 “那究竟是……”于曦存被弄糊涂了。 “这么说好了,他们会知道是你告的密,是因为朝廷之中出了奸细。”由那两名突厥人口中得到的消息,同样令海震十分惊讶,而这之后的推断,更令他眉头深锁。“密探是由皇上指派的,京城的都指挥使则以军队暗中协助。这一连串的上下关系之中,唯一能够说得上和你有过节的……” “是蔡增!”于曦存倒吸了口气。 “我也是这么想,由爱生恨便要杀人放火,真是无耻。”海震当时便联想到蔡增,气得还当场劈坏一张桌子。 “我父亲的酒肆,居然是毁在这种人手里?”她咬紧牙根,小手握成拳头,“我没有办法接受。” “蔡增的父亲是都指挥使,加上目前无法证明是蔡增所为,所以还没有理由动他。”这是海震目前的烦恼。即使那两名突厥人已由秘密管道送入宫,等到宫里突破都指挥使的护短掩盖,确实查出蔡增涉案的证据,都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我知道,我的理智知道,可是心里却很不能接受。”于曦存只能嗟叹。 “民不能与官斗,难道真的没有办法用律法制裁他吗?” “用律法或许缓不济急,可是我有一个可以立刻制裁蔡增的方法。”海震眯起了眼。她似乎忘了,他可也是个官啊! “什么方法?”听到转机,她原本黯淡无光的双目,终于闪过一丝晶亮。 海震有些冷酷地一笑,由怀里掏出一个黑布袋,双手一抖,展开的大小约莫可以装下一个人。“那家伙害我的果子酒全没了,岂能让他好过?” “你这是……”于曦存眯起眼看着这布袋,似乎有些明了。 “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玩蒙头打果子的游戏吗?”海震把玩着布袋,意有所指。 “怎么会忘记呢?”于曦存也随着他,阴阴地笑了起来。 看来,满腔的怨气,能够有个出口了。 这几天,京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自然是明月酒肆失火的事。一间小有名气的酒肆,就这么在一夜之间付之一炬,大伙儿--尤其是文人雅士们,在在嗟叹不已,一个清净又有好酒好菜的地方,就这么没了,着实令人难受。以后南市的五花酿,会不会成为绝响呢? 另一件事,则是都指挥使的儿子蔡增,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打了。据闻闯入蔡家的歹徒有数人,皆是穷凶恶极之辈,由于来人先是用黑布罩着蔡增,才施以重手,故而蔡增是一个匪人也指证不出来。 奇怪的是,蔡增家中的财物毫无损失,被打成猪头的他,成了此案唯一的受害者,兴许要卧床数月,才能调养得回来。 “这还真是打得好啊!” “没错!那蔡增老仗着父亲的名号作威作福,如今总算是受了天谴!” 海震与于曦存坐在“福客居”的厢房里,一边用着酒菜,一边静静听着外头酒客们的嚷嚷。明月酒肆倒了之后,这距离最近的另一家客栈福客居,反倒坐收渔翁之利,接收了许多明月酒肆的客人。 “这酒真是淡得出鸟来,一点味道也没有!”喝着福客居的招牌美酒,海震却是有些无精打采。 “可惜你没多打两拳,也算是替我的酒肆出出气。”于曦存也有些嫌恶地看着一点也不好吃的小菜。 事情过了几天,她的心情已然较能平复。虽说酒肆是父亲传下来的,但因父亲也是从别人手上接过来经营,因此算不得祖业,失落感比较没那么重。人命没有损失,已是承天之幸,至于那些损失的酒,重新再酿就是了。 “放心吧,明月酒肆,我会帮你重建!”海震伸手想拍拍她,但在触碰到她的前一瞬,又硬生生收了回来。 在遇袭那天,两人不小心的亲密举动,就像秋风吹过湖面激起的涟漪,到现在都未能停息。表面上若无其事,谁也不打破这层风花雪月的细网,但看着对方的目光,总是多了些什么,彼此之间的互动,也更加小心翼翼。 于曦存看着他收回去的手,神情有些复杂,最后化为无事的一笑。 “你愿意揽下,我当然没话说。”毕竟这件事说起来,还不是为了向他告状所引起的,甚至还惹到杀身之祸哩!思绪至此,她不由得皱眉。“对了,大黑熊,我还要在将军府里住多久?” “自然是住到你没有生命威胁为止。”海震觉得理所当然。 “可是……”她却多有顾虑,而这顾虑可不是她自找麻烦,而是其来有自,只是她不便告诉他。“我毕竟是外来者,这样长住在将军府,未免……” “我带来的人,谁敢说话?”海震轻哼一声,不以为意。 第十一章 然而他说得豪气万千,那是因为他是将军之子,大将军又仍驻扎在外,他当然什么顾忌都没有。可是她,她可是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不方便…… “但我总有一天要走吧?”她无奈地瞪着他,“明月酒肆的重建,不是一天两天,在这之前,我总要先找到安身之处,否则一天到晚赖在你们将军府,成何体统?” 海震沉默了一下,有些语重心长地道:“小酒虫,我老实告诉你,我在京里也待不久了,所以眼下,将军府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什么意思?”于曦存眉头微皱。 “我秘密送进宫的那两个突厥人,什么都招了,莫利可汗确实有再起兵的打算,而且他还暗中联络了其他的部落,打算趁我们大军回防前,杀个措手不及。”他定定地望着她,“因此,我又要领兵出征了。” “你又要走了……”于曦存叹了口气,幽幽地低语,“这次又是几年呢?我似乎又要无穷无尽的等待。” 海震听明白了她的低语,一时无言,两人之间那种迷离又难解的关系,再加上身份等重重阻碍,似乎早就脱离彼此所能掌控的范围了。 甚至,连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都没有人敢肯定。 于曦存见他有些愁眉不展,便强打起笑打趣道:“你去便去了,而我留不留,则是我的问题。” “即使我走了,京里仍有危险……”海震皱起眉,听出她想偷跑的意味。 “你都不在了,还管我那么多?”她偏要和他唱反调,她可没卖身契押在他那儿。“至于安全问题,说不定我找个王公贵族嫁了当小妾,不就没问题了吗?” “不行!”海震激动的往桌面一拍,差点又毁了一张桌子。 “喂喂喂!这可不是明月酒肆,打坏要赔的!”瞧他紧张的,她有些得意。 他死死盯着她,却是拿她没法,只得一叹。“真不明白,将军府到底哪里不好,让你住不下去?” 于曦存但笑不语。 海震拿起酒杯狠狠一灌,却再次为了酒水的清淡无味皱起眉头。这阵子真是走了霉运,什么都不顺利不说,连酒都这么难喝。 不过,他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时序深秋,渐渐要入冬了,人们的衣裳变得厚重,树上的叶子开始飘落,枝头稀稀疏疏的,连风吹起来都有种无力感。 好几天,海震都没有来找于曦存,她也乖乖地待在将军府的厢房里,因为她知道他又要出征了,所以整个府里都在为此忙碌着。 她的厢房被安排在府里不起眼的一角,好处是与以前的明月酒肆只有一墙之隔,离海震的房间也不太远;然而坏处便是眼下这种无人闻问的窘境。 她、好、饿、啊! 从她起床到现在,梳洗的水是自己打的,头发是自个儿梳的,连床铺都是自己收拾,而且已经过了午时了,怎么她这小厢房,连一个丫鬟都没踏进来过? 于曦存有些哀怨地将芙颊靠在平放在桌面的手臂上,整个人就这么无精打采地趴着,美目直盯着窗外的围墙,心想着自己是否有可能学海震,手轻扶着墙,双脚一跃,就可以翻出墙外找东西吃…… 唉,还是作罢。别说她光翻这道墙可能就要花一个时辰,就算让她翻了过去,要怎么回府还是个难题不说,这种冷天,出门身上没一件袄子,简直就是自寻死路,何况她身上没有半毛钱啊! 越想越难过,她都已经“饥寒起盗心”,考虑着要不要到厨房偷点东西来吃。 唉,住到这个地方,究竟是得罪谁呢…… 想着想着,她的房门突然被人敲了两下。她顿时眼睛一亮,用尽最后的力气来到门前,将门一拉-- “是你啊!”本以为是送饭的丫头,结果居然是海震,还空着双手来,于曦存马上无力地垂下双肩,走回方才发呆的位子。“唉,我没力气了,阁下一切自便。” “怎么了?这么没精神?”他不解地望着她病恹恹的样子。“你这里冷了点,是生病了吗?” “你才病了。”她白了他一眼。“因为炭火熄了啊!” “熄了再命人送烧好的炭过来就好,怎么放着让房间冷成这样?”他摇摇头,真不明白她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要是她开口叫就会有人送来,还需要这么可怜兮兮的吗?于曦存仍吊着眼看他,“这炭,只有在我入住将军府的当天燃过,之后便是这个样子了。” “怎么会这样?”海震皱眉,有些不明白她在暗示什么。 “你喝杯茶,就更明白了。”她指了指茶壶,不过倒是没伸手替他倒。 海震纳闷地为自己斟了杯茶,才刚入口,便毫不客气地喷了出来。“这茶是冷……噢不,是冰的?为何还这般酸涩?” “因为茶叶是两天前的,至于茶水,很抱歉,我这儿只有冷水可以泡,这天气冷,自然变成冰的。”她可不是受了委屈不讲的人,何况这将军府里的人对她也没多好,就让他自己尝尝吧! 这下海震有些懂了,不禁板起脸来。“为什么没有人送热茶来?” “因为这里已经一整天没有人来了。”她苦笑了下。“还有冷水喝已经不错了!这茶,我可是自个儿都不敢碰。” “一整天没人来?那你的膳食呢?” “你说呢?昨天送膳的人只来过一次,”这代表她昨天只吃了一餐,如今的她直想揪着他的领口,逼他拿食物来! “今天则是还没见到人。” 海震顿时明白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虚弱了。连续几顿没吃,只有冷水可以喝,要换成他也受不了。 “混帐!一群该死的下人!”他拂袖而起,正想出门去唤个下人送来吃食,却又突然顿了一下,坐回原处。 “小酒虫,你去找人送食物来。”眯起眼,他倒想看看这府里的人是怎么对她的,居然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至此!“站在门口,随便叫住一个路过的下人都行。” 于曦存明白他的用意,也不啰唆,现在只要有东西给她吃就好。于是她打起精神起身走到门前,等了一阵子,才看到一名婢女经过。 “哎,请等一等!可以帮我送些吃食来吗?” 想不到婢女瞧见是她,一脸不耐地道:“午膳时间早就过了,没有东西给你吃!” 于曦存捺着性子再说。“那总该有点心什么的吧?” “没见到我在忙吗?没空替你送!”上头的姨娘们早就交代下来,对这女人不需要太好,身为婢女的人难得嚣张一回,自然奉行不悖。 谁教这女人和将军走得太近,不过是个酒肆掌柜的女儿,也妄想攀上将军? 婢女不屑地想着,正想就这么走过去,没想到于曦存的背后幽幽地传出一个声音,还带着难掩的怒气。 “如果是我想吃呢?你也不送吗?”语毕,海震立刻出现在于曦存身后。 那名婢女一听到是海震的声音,身子一僵,在他还没现身之前,立刻腿软跪了下来。 “将军恕罪、将军恕罪……丙儿马上送吃食过来!” 那名唤丙儿的婢女,立刻叩首不止,让于曦存看了都有些不忍。 “不是午膳时间过了?我看你挺忙的。”海震阴着一张脸道。原来于曦存在府里过的都是这种生活,还是他硬要她留下的,这教他情何以堪? “不,丙儿不敢!”瘦小的身躯抖得都快散开了。“是上面的交代……” “滚!一刻钟之内,立刻把食物送来!”海震也懒得和她啰唆,所谓上面的交代,他不用问都知道是谁,不就是父亲那些争权夺利、嫌贫爱富的小妾们! 丙儿走后,于曦存又回到老位子上,不过这回她想到的是等会儿就能吃东西,精神显然好了许多,也有力气和海震“争取权利”。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想走了?这里容不下我。”冰冷的茶、寒气逼人的房间,加上有一餐没一餐的,还被关在房里不能乱走,她就算露宿野外都还自在些。 “你不必急于一时,我会立刻召集下人好好教训一番,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海震仍觉得依他的权威,要压下几个丫头不是问题,但她一走,肯定是天大的问题。“因我爹还在西南,府里没人管,才会让个小丫鬟在这里撒泼。” 可是她所受的亏待,并不只是骂几个人就能解决的啊!于曦存差点没翻白眼。 “你再过一阵子就要离京了吧?万一你出征后呢?鞭长莫及,你又如何护得到我?”她知道将军府复杂的情况,大将军海扬威长期在外,海震也不太管府里的事,府中事务、大小奴仆,几乎都是几个姨娘一手包办。 除非他决定重新揽回当家的权力,但他出征在即,不可能有时间去管这些,若他离开后她还在,生活会变成怎样,她想到就感觉一阵恶寒。“如果一定要躲,我宁可躲在自在一点的地方。在这将军府里,我就像只笼中鸟,连透口气都费力。” 海震闻言不由得深思起来。朝廷虽然掌握了突厥的情报,但并非所有的突厥人全都抓到了,隐在暗处的奸细不知还有多少,若他离开,她少了将军府的庇护,加上酒肆又毁了,她没法儿攒钱生活,在京里肯定待不下去。 而这些不都是他害的? “你……一定要走?” “一定要。”寄人篱下已经够惨,惨的是,这篱下还有别人嫌她太挤。 “如果这一走,会很辛苦呢?”他心里隐约有了想法。 “我不怕。”她偏头一笑,笑得有些假。“我宁可吃苦,也不想受气。” 说的是。海震心知她的硬脾气,要她在将军府里低声下气,是万万做不到的,要换成他,不早掀了府邸。 此时,丙儿将东西送了进来,这勾人的香味,让早就饿到脑袋空空的于曦存立刻大嚼起来。 “那么,你能再撑几天吗?”海震见丙儿怯生生又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一副怕自己伺候不周的样子,便挥手斥退她,继续和于曦存说话。“几天后,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覆。” “可以,几年我都等了,几天算什么。”她吃着丙儿拿来的食物,吃相说不上狼吞虎咽,但稍欠秀气就是了。 “我的要求也不多,像这样的食物就可以了。” 海震定楮一看,哭笑不得。丙儿或许是被他吓怕了,送来的居然是只有他或是大将军能吃的上等鲍鱼鲜味粥,而这饿坏了的女人,兀自吃得津津有味,搞不好连自己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每天吃着“像这样的食物”还算要求不多?他俊脸不由得一阵抽搐。这女人,真敢开口啊!难怪丙儿见到她抢了就吃,表情会那么古怪。 不过若吃的人是她,他倒也不吝惜就是了。 海震领着大军出城门,威仪赫赫,围观的群众只知道大军又要北上打突厥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刚休战没多久又要打,但看到如此壮盛的军容,也不禁与有荣焉,为之呐喊助威。 阵容安排得如此庞大,一方面是为了震慑突厥人,让他们知道朝廷情报迅速,决断明快,绝不与之妥协;另一方面,特地由海震领军,也有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考虑。 事实上,因为往日征北的大将军海扬威正驻守西南,这次的大军主要是由怀化大将军刘祯领军,只是故意让突厥人闻丧胆风的海震打头阵,出了城门后,海震便率领一队约两千人的人马,偏师取道陇西由侧方突袭突厥人,因此他率领的两千精锐是与大军分开,秘密行进。 第十二章 此行艰困异常,派出的几乎都是死士,大伙儿甚至已有不会再回京师的觉悟。 这一队人马,斥候走在前头三里,接着便是海震,四周围着武功高强的侍卫,后头则是一干菁英,从百步穿杨的箭手,马上功夫了得的骑士,到最后运锱重的伙夫,个个都是百里选一。 唯一的例外,或许是海震身旁那个瘦小的亲兵吧! 在一群高头大马的勇士之中,这名亲兵可说怪异到了极点,加身的甲胃轻便短小不说,手上还空空如也,连把刀都没拿,真不知道怎么担起护卫将军的角色。 不过镇北将军海震显然不在意,还让这名亲兵策马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想来若是遇到敌人,还真不知道究竟是谁保护谁呢! 大军日行百里,天色已暗,此时只见这名亲兵驱马靠向海震,恐怕是要问今晚扎营的地点。 可惜大伙儿都猜错了,这名亲兵确实要问扎营的事,只是问的内容和众人的猜测差了十万八千里。 “大黑熊……我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扮成亲兵的于曦存小声叫着他。 幸好父亲曾教过她骑马,当时考虑或许在日后帮忙酒肆时可用得着。想不到在明月酒肆仍营业时,她的马术完全用不着,现在倒是用上了。 海震无奈地看着她靠近,又不能大声斥喝她后退。亲兵当成这样,也真是够威风了,居然还能想和将军说话就说话,想凑过来就凑过来。 “什么重要的事?”他也不打算纠正她,反正她看起来就不像个兵,只要别太夸张露馅就好。 “你说会先将我安置在甘州,但行至甘州前,应该还有好一段时日吧?”她表情不太自然地开头。 他有些诧异地观察着她不安的神色,还以为她是畏苦怕难。“没错,接下来的路程会很辛苦,我们要能及时和大军呼应,杀得敌人措手不及……” “一点也不辛苦,我早有准备。我想知道的是,扎营之时,将军的亲兵是睡在哪里?”她打断他的话,因为只要提到军事,他能讲个三天三夜。” “我的亲兵,自然是睡在我的帐外。”他想都不想便回答。 于曦存瞧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只觉气苦。“你的亲兵,睡在你帐外?” “这当然!我的亲兵五人一帐,每帐与主帐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三尺……”海震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赫然住了嘴。 她现在扮成亲兵,难道真要她去和别的臭男人睡一帐,还离他离得老远? 浓眉一攒,海震连忙摇头,“你不一样,你和我睡同一帐。” “睡同一帐?”于曦存几乎要尖叫了。这话这男人真说得出来! “当然。呃……我没有要占你便宜。我是说……呃……你睡你的,我睡我的,我另外搭一个床,可以吧?”头一次,海震话说得满头大汗,比打仗还累。 虽然还是共处一室,但是非常时期,于曦存也只能接受了。不过除此之外,她还有不少问题呢! “用餐呢?你该不会让我和一群男子共餐吧?只怕他们没两天就会发现我哪里不对劲了。”她不由得低头看看自己丰满的胸前。 “你可以到帐里吃……”海震也顺着她的目光,盯着她那显然比一般男子突出之处。“我特许的。” “沐浴呢?”于曦存忍不住用手捂着胸,瞪了他一眼。 海震连忙收回目光。“若有需要,你用我的营帐……总之,你什么都用我营帐里的东西,一切将军规格待遇,这样可以吧?”他的贼眼又东瞄西瞅,为避免她再问,他索性一次解决。 “可以是可以,但也不是因此就没有问题了。”她越说越小声,态度也越来越扭捏。“那个……女子一个月总有几天不方便……” 她也不想提起这个话题,但偏偏就是有这种困扰嘛! “什么不方便……啊!等一下,不不不……不会那么巧吧?”海震霎时懂了,也吓了一大跳,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就是那么巧,你说怎么办?”若不是骑在马上,于曦存相信自己现在肯定是羞到拚命跺脚。 “那就……就……用我的营帐……呃……等等,让我好好想一想!” 海震发现自己真被问倒了,原来大军里不带女子其来有自,女人麻烦的事情还真不少。月事的污物可是犯秽气的,难道她可以在他的营帐里……呃……处理? “我再想想、我再想想。”在他还没想出解决办法前,只能策马走远。于曦存没好气地看着他彻底逃避这个话题,却也无可奈何。 她一个小小亲兵总不能当众追上去要他给个交代,只好气闷地跟着大军前进,还不忘小声咕哝着,“我就说嘛!当年花木兰扮男装代父从军,一定是骗人的!” 海震的大军出了京城后往西北行进,过邠州、泾州、原州至直会州的乌兰,而后便沿着长城朝陇西直去,以期绕过北方的突厥,从背部攻击。 旅途中需经高山峡谷、土流砾漠,十分艰辛。然而大大出乎海震意料的是,对于一切险峻的环境以及生活的不便,再加上数百里皆是急行军,于曦存却没喊过一声苦,一一挺了过来。 终于到了乌兰。 此地南临乌兰山,北有黄河流经,地势高且缓,由于已近北方腾格里沙漠,深秋的气候十分苛刻,加上近日又吹起了西北风,阵阵狂沙刮得人脸生疼,众军上皆是疲惫不堪。 在海震不扰民的命令下,军队并未进入镇上,只是在外驻扎,再派几名小兵至镇内采买,让辛苦了数日的大伙儿能吃顿好的。也亏得这两千精锐训练有素,如此乏累竟仍是有条不紊地分配着工作,兴许是看到连将军身旁弱不禁风的小兵都韧性坚强,激起其他人不服输的斗志吧! 事实上,于曦存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完全是靠着一股意志力继续前进。听到海震停兵扎营的命令时,她差点没当场垮下。 抓起身上的水囊,她咕噜噜地喝了几大口。太阳很大,大到她都快睁不开眼,但风却很冷,即使她穿了军中保暖的袄子,还是觉得寒风从衣服的缝隙里钻了进来,让她不能控制地全身颤抖。 下了马,海震立时绷着一张脸,用眼神暗示她进到军帐内,于曦存也不逞强,乖乖地跟了进去。 一进帐,炭炉早已将帐内烧得暖烘烘,海震板着面孔叫她坐下,自个儿也坐在她的对面,瞅着她的脸,不发一语。 原本娇嫩细致的皮肤,被这一路的风沙刮得干燥苍白,甚至还有细白色的刮痕;樱红色的唇变得干裂,美目下有着深深的黑影,过往的神采消减大半,身子也清瘦不少。 他痛恨自己让她变成这个样子,犹记得她在明月酒肆时张扬的美丽,曾几何时变得如此憔悴,虽然换上了另一种楚楚可怜的韵致,但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她。 她是于曦存,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也从小漂亮到大,和他斗嘴没一次输,全天下最不怕他的人,大概就是她了。如今因为他,她的家被烧毁,京城无她容身之处,又必须受旅途艰苦的煎熬,在在让他自责、后悔。 抓起她的玉手,他的眉头皱得更深。原本只酿酒,洁白纤长、完美的一双手,如今被马缰磨出一个又一个的茧,还有不知道在哪里被划伤或冻伤的斑斑裂口。 “你怎么伤成这样也不说?”海震兀自生气,当然气自己比较多。 “我说了和不说有什么差别吗?”她反问他。 “当然有……”有什么差别?海震一时语窒,竟被她问倒了。 他能为她做什么?让路途上的风小一点?让马别走得那么颠?还是叫路边的花草树木别乱割她的身子? 思绪至此,海震更是自厌,无计可施的他,也只能道:“今儿个我会通报大伙不必夜训,你好好休息一下。” 他话才说完,一个装着烧好热水的大木桶便抬了进来。几名兵士看到于曦存和将军单独在帐内,没说什么便退了出去。 虽然不是没怀疑过将军和他那名亲兵有没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关系,但基于对将军的崇拜,大伙有些自欺欺人地想着,或许这名亲兵并不是侍卫,只是扮成亲兵的随从,专门服侍将军生活起居的,才会如此亲近,连吃睡洗澡都在一起。 这桶烧好的水,自然是为于曦存准备的。然而海震却没有出去的迹象,还在思索着她双手的伤该怎么洗法,这一怔,竟是动也不动,呆望着氤氲的蒸气。 瞧他发着怔,于曦存好气又好笑,提醒道:“你要伺候我沐浴吗?呆站在那儿做什么?” “伺、伺候你沐浴?”海震怪叫起来,什么把她双手吊起来洗的光怪陆离想法马上一扫而光,还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于曦存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便是吃定这只有色无胆的熊不会对她怎样,下巴昂得高高的,娇俏到可恶。 哼!一起睡了几十天的军帐,共处一室这么久,他居然忍得住不对她出手,她不禁佩服起他的意志力,更想挑战他的极限。 “怎么说不出?难道不是因为我手伤了,你想着要怎么替我洗?”因为室内够温暖,她慢条斯理地脱下袍子,里头的男子戎装因为没有女性胸线,很是服贴,让她纤合度的身材毫不吝啬地展现出来。尤其她还故意伸了个懒腰,修长的曲线撩拨着海震的心,她几乎可以看到他吞口水的样子。 这女人实在太可恶了,虽然故意曲解他的想法,却猜得十分准确……海震抽搐着眼角看她这般作态,偏生又拿她没辙。从军这么久,就只有和她共处一室这些日子最为痛苦。看得到吃不到,她又是如此美丽,让他忍到都快爆炸了。 他每天都幻想着要怎么吃掉她,要怎么让刚强美丽的她在他身下婉转承欢,要用什么方式让她嘤嘤求饶,可是幻想归幻想,他还真没胆子做,如今她居然还这么嚣张地想触碰他的底限? 是可忍孰不可忍,海震心思一转,决定来个以子之矛、攻于之盾,看她要怎么接招! 他重重哼了一声,挺起胸,摆出将军的派头。“谁想着要替你洗?别忘了我才是将军,你如今是我的亲兵,该是你服侍我沐浴才对!” 于曦存一愣,真没想到这只大黑熊居然开窍了,敢用她的方法来对付她。不过她于曦存可不是省油的灯,对别人她或许没办法,但她是全世界最了解他的人,要扳倒他的威吓只是举手之劳。 闪神祇有一瞬间,她立刻露出一个妩媚的笑,靠向他身边。“真的?你要我服侍你沐浴?” “喂,”海震往后微微一缩,警觉心大大提高。“你想干什么?” “服侍你沐浴啊!”她一手抚向他的胸前,就想替他除去外袍。见他一副尴尬别扭的样子,她笑得可开心了。“是不是要先脱衣服?” “不可理喻!”海震拨开她的手,想落荒而逃却又得保持将军威仪,只能僵硬地往外走,“你这女……你这亲兵,真是太不可理喻了!” 看着他走出帐外,于曦存捂住嘴,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到都流眼泪了。 咸咸的泪水沾到手上的伤口,那痛楚可是加倍的,太过放肆的笑,也让她紧绷的脸泛疼。可是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的痛,她宁可让他觉得她仍如在京里一般的强悍、一般的谈笑风生。 他是个鲁男子,无法面面俱到的照顾她,让她不受到伤害。那便罢,就由她这个细心的小女子,掩盖自己的伤口,自己疗伤就好。 第十三章 他的目光该望向远处,关心的该是国家河山、秣马厉兵,即使不小心忽略了她的创痛,她也不会抱怨。 对,不会抱怨,即使他渐行渐远,只要他还没有扔下她,她就不会抱怨,因为是她自己要等的。 笑也笑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却停不下来。 兵行数日之后,军马终于到了甘州。 这趟出兵,到最后必是兵马倥偬的景象,而于曦存身上的伤和一身的风尘,也到了海震忍耐的极限,于是好不容易抵达甘州后,他让大军停歇整备粮草,言明休整两天,因为过了甘州之后,大军便会沿着水路往北直至安北都护府,这其中之艰困,更甚以往。 因此,海震决定将于曦存安置在甘州。 在甘州城外众军士停整妥当后,他带着于曦存换了一身平民装束,悄悄地进了甘州,来到城里一座雅致的客栈。 像是早就约好了般,掌柜的极为慇勤地领着两人进到一间雅室,隔绝了外头的嘈杂,还没有点菜,小二已经先送上几品口味独特的小菜。 “你面子挺大的,掌柜连问都没问,就奉你为上宾了。”于曦存见到精致的小菜,胃口大开,举箸就想夹。然而因为一时忘了手上的伤口又更多更深了,低声一个痛叫,手一松,一支筷子就这么落在桌上。 “那是因为今天我们要见的是个聪明人,瞧他的打点,把你托付给他,我也心安一些。”海震的眉头皱到都可以夹死蚊子了。“你的手过来。” 于曦存毫无异议地将手伸了过去,只见海震在胸前内袋掏了掏,拿出一个小盒,而后打开盒盖,淡雅的清香便飘了出来。 他细心地用手蘸了一些盒里的膏药,轻柔的抹在她玉手龟裂和干燥的地方,呵护的程度,和他对待自己一身伤疤的情况大相迳庭。 “你去哪里弄到这个的?”她好奇地问。 “少啰唆,抹就是了。”海震故意肃着脸不想回答,他可不会说出这是他趁她不注意时,途中靠着官威去“索取”来的。 于曦存知他爱面子,只是暗地一笑,但心里却是暖洋洋的。这男人虽然粗线条,但对她的好却是无庸置疑的,要换成别人像她对他的态度,早被他的大刀砍成七八段,哪里有可能让堂堂将军为其上药呢? 何况长久共处一室,两人越来越亲密,他自然地用棕黑色的大手执着白皙的小手,她也不避讳地任他牵着,就像夫妻般自然,可谁也没发现这其中的逾矩。 就算发现又如何?两人做过的逾炬事儿可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药已经抹好了,他却仍轻轻抚摸着,像在留恋什么,表情十足复杂。 “小酒虫,你该知道,我这一去凶险万分,尤其我负责的是侧翼偷袭,更是危险,很可能回不来了……” “说什么傻话,你一定回得来的!”她对他有无比的信心。 “我总要让你知道,有些事,我也是不得已……”海震欲言又止,接下来的话,竟然说不出口了。 自他光荣回京,和她重逢,两人三天两头地腻在一起,情意缭绕的暧昧早已不言可喻。可是他从未说破,因为他害怕,怕自己哪天从戎而去,会永生与她诀别。 所以即使他有多想拥她入怀,多想不顾一切与她双宿双飞,他都忍住了。他知道她不会拒绝,可是他的顾虑太多,既想看到她有个美满归宿,又恼恨在她身边的人可能不是自己,这种矛盾每每见到她就要冲突一次,让他几乎要吐血。 可是他却没有解决的办法,与她在一起的甜蜜,他只能当作刀光剑影生活的弥补;与她分离的痛苦,却会陪他一生一世。 握着她的手,他真不想放,若他放了,她会恨他吗? 眼下的情况却不容海震想太久,也不容许于曦存继续猜测他心中的千头万绪,外头掌柜迎进来一个人,让两人牵着的手,终于放开。 “李大人,您的贵客早到了,这里请。” 掌柜迎进一个年约三十多,外表清俊倜傥,下巴蓄着胡子的人。后头的小二哥也将好菜一盘盘送进来,摆满了一桌子。 等到其他人都退下后,雅室内只剩三人,那名李大人复又站起身,向海震一拱手。“下官李诚信,见过镇北将军……” “下官个屁!我们什么交情了,少和我卖弄那一套!”海震没好气的打断他,这李诚信什么都好,就是爱装模作样,说话总有着文官的腐气。 李诚信洒然一笑,顺水推舟地坐下,目光落在于曦存身上,有些惊艳。“这位便是海兄所说的于姑娘吗?” “没错,就是她。”海震定定望着他,迟疑了一下,才硬着声道:“以后,她就麻烦你了。” “在下必会好好照顾于姑娘。”李诚信慎重地颔首。 于曦存听这两人说的话并无蹊跷,但总觉得气氛很奇怪,只不过情况不明,她不便插嘴,毕竟她又要再一次“寄人篱下”,还是装文静点好。 “这位于姑娘……你叫她曦存吧!有一手酿酒的好本事,先不说京城南市著名的五花酿,全天下只有她酿得出来,还有她独家的果子酒,更是色香味俱全,绝对让你这酒徒赞不绝口。”海震一脸木然地朝着李诚信介绍于曦存。 然而这番话却让于曦存心里很不舒服。他明知果子酒,她只为他一人而酿,为什么他偏要向这人特别提起? 海震转向她,却没有理会她的反应,继续说道:“这位李诚信大人年纪轻轻便贵为甘州刺史,几年前与突厥对抗时助我甚多,为官风评极佳,清廉自守,又文采风流,相信你和他相处久了,必有同感。” “海兄谬赞了。”李诚信谦虚了一番,眼下却将海、于之间诡异的气氛尽收眼底。 “我大军只在甘州城外驻扎两日,于姑娘……我便留在这里。相信你们两人会相处甚欢,我也就不需担心了。”海震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将话说完,最后还大喝了一口酒,掩饰他的失态。 只是这口酒,大概是他一生之中,喝过最苦涩的一口。 “大黑……海震,你是什么意思?”于曦存越看越不对,他的语气不仅仅是“托孤”,更多的是“撮合”,瞧他那副壮士断腕的样子,仿佛会一去不回,她的心火不由得燃起。 “有些事情,你日后自然会明白。”所以若要恨,也等到他走了再恨吧! 这是海震最后的自私,他不希望看到她的眼神中,充满对他的心意荡然无存的冷漠。 “我要到城里采办些东西,你们好好聊聊,毕竟未来是要一起生活的……”他终于讲不下去了,鲁莽地起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海震!”于曦存叫住他,望着他的目光有着失望与愠怒,但被她强压下来。“你会回来接我吧?” “当然,我去去便回。”他敷衍地道。 “我是说,当我朝兵马大败突厥后,你由边疆回来,会记得到甘州来接我吧?”她问出了关键,只等他的回答。 这个回答关乎着两人的未来,她这是在逼他,承诺他的心意。 然而,海震没有说话,合上门便离开了。 雅室内一片静寂。 海震走了之后,便没有人再说一句话,于曦存自然是绷着一张俏脸,而李诚信则十分自然,迳自吃吃喝喝,喝酒还不忘替她倒一杯。 这倒令她开始对眼前的男人另眼相看,她以为气氛如此之差,他应该多少会有些尴尬才是。 “李大人,民女想了解一下。”她终于开了口,“您知道海震在玩什么把戏吗?” “别自称民女,我可不是在审案子。何况你都直呼镇北将军的名讳了,我这区区甘州刺史又算得了什么?”李诚信豁达一笑,才回答她的话。 “没错,我知道海震的用意,他想把我们俩凑成一对。” 果然。于曦存深吸了口气,胸口那股火气却压不下去,逼得她硬是拿起酒杯一口饮尽,才能稍稍控制脾气,不让她立即冲出去找海震理论。 “李大人,我……我事前并不知道海震的想法。”她思索了一下,直截了当地坦承自己的心情,“当初我不得不和他离开京城,因他是要前赴战场,我不便跟随,于是他说将我暂且安置在甘州,我不晓得他居然想将我……和大人配成对,齐大非偶,小女子是配不上大人的,希望大人谅解小女子的苦衷……” 李诚信听得摇头苦笑,伸出一只手止住她的话。“行了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是月前才收到他的信,知道你会来甘州。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信中他便隐约透出撮合你我的事。”回想海震那手歪七扭八的宇,直觉写信真是辛苦他了。 于曦存眼一眯,眉一皱,才稍稍平复的心情又变得恶劣。 李诚信注意到她的反应,微微一笑。“我答应他,却不是因为这桩天上掉下来的姻缘,而是我很好奇,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大人,小女子不解。”于曦存形形色色的人看多了,却觉得眼前的李大人有些深沉,说话总喜欢留一手。 “因为,我和海震相识数年……几乎是从他年方二十才到边关时,我就认识他了。”接下来,李诚信说得越来越暧昧,“几乎每次一见面,他就提到在京城的青梅竹马,提到你的独立、你的风姿,以及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纵使我没见过你,但对你做过的事,虽称不上了若指掌,但也耳熟能详了。” 最后,他笑着用若有深意的目光直睇着她。“所以,对于海震的企图,我并不排斥,我甚至还有些喜欢你。在真正见过你后,发现你确实是个才貌俱全的奇女子,我便开始觉得,若海震想做的事能成功,那也不错……” 一颗芳心随着他的话有些七上八下,但于曦存可没被他的恭维冲昏了头,端详了他半晌,她才缓缓摇头,“大人,你或许喜欢我,但你肯定更喜欢看热闹。我总觉得,你和我说这些,只是想吹皱一池春水,看看海震的反应而已。” “哈!”李诚信抚掌大笑,“真有趣,不愧我对你期望甚深,你果然有双慧眼,没让我失望。海震那家伙就是太正直、太无趣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拐个弯都不会,也不管旁人难不难过。于姑……为了我们接下来的相处,我叫你曦存便罢。你可否愿意和我合作,给海震一个教训?” 言下之意自然是配合他演一场好戏,但因海震今日的态度,着实伤了解曦存,反倒让她有所迟疑。“大人如何有自信他一定会受到教训?” “因为他在乎你!”李诚信斩钉截铁地说,“每当他和我提起你时,那飞扬的神态,白痴都看得出来他有多在意你。何况,他若不在乎你,就不会辛辛苦苦掩饰你出京城,将你安置在遥远的甘州。” “如果不是此次战事祸福难料,我想打死他他也不会将你送给别人。”李诚信毕竟还是海震的好友,想整他之余,也不免替他说句好话。他伸手指了指搁在桌上的药膏,“否则你想想,他何必连这个都替你弄来了,这是只有宫里娘娘们才能使用的雪花膏,可名贵了!” 于曦存沉默了一下,虽然心里依然窒闷,却渐渐被李诚信说服。“大人说的很是动听,但海震是颗顽石,他决定的事,很难让他回头。” 第十四章 “不试怎么知道?”神秘一笑,他倒觉得成功的机率很大。“他的年纪也该成家了,甚至有贵为郡主的美貌少女和他表示过意思,他全都拒绝,为的只是想早日回到京城,见他的青梅竹马。 “切莫小看了自己,你对他的重要程度,绝对超过你的想像!会有今日的会面,他为你,不为私,否则他对你有多少机会,何不……‘中饱私囊’?” 好个“中饱私囊”,即便于曦存对海震这一手安排有再多的怨怼,都因这番劝慰消散了不少。 她知道他,此时很气他,却也心疼他。 至此事态已然明朗,于曦存也不再废话,下定决心道:“好!一切但凭大人安排!” 海震这天没有离开,他决定在刺史府留一晚,隔天下午再动身。 他虽然把于曦存托付给李诚信,却不敢肯定他们合得来。他以李诚信多年好友的身份,多方评估这个人--他官位不小,勤政爱民,谦冲自牧,文才卓越,重点是不好女色,无论什么莺莺燕燕在他眼前都八风吹不动,这样的男人,几乎无可挑剔。 所以他把他最重要的小酒虫托付给他,并希望他们能有个好结果。不管心里再痛,愁苦再浓,都只能自己承受。 因为他知道她会等,可是她是个大姑娘了,有多少年光阴好等? 而他,又是否能全身而退,成全她的等待?他连自己有没有明天都不能确定了,根本无法给她幸福,所以,只好由别人给她。 他的小酒虫啊,明日就要变成别人的,想到此,海震便是心如刀割,不管再喝多少酒,似乎都无法喝醉,醉到忘却她娇美的身影。 寅夜,房门突然被人敲了两下,他知道外头是谁,并不回应,只是更烦闷地又灌了口酒。 房里灯火未熄,他不开门,难道她就不能直接开门进去吗?于曦存不客气地将门板往内一推,直直走到他面前。 海震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喝了口酒,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或者说,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 因为他心虚,他有愧。 “海震,我很生气。”于曦存瞪着他,过去注视他时眼中会有的一抹炽热,如今似乎被冰雪浇熄,变得冰冰冷冷。 只有真的生气的时候,她会直呼他的名字。上回听她这么叫,是在他二十岁那年,在明月酒肆里做了件嫌贫爱富的事,被她疾言纠正。 也是那声“海震”令他踏上了征途,有了辉煌的战功,让全天下都知道他的大名。然而这次的“海震”,却隐然代表着两人即将的分离,而且是永远的分离。 他如何能承受这些呢?纵使两人没有承诺,但那明显到不行的爱意交流,还有不言而喻的两心相属,难道他能当作没看到?上阵杀敌,都好过硬要自己当个薄幸的男人啊! “气什么?李诚信不够好吗?”但他只能要自己铁了心,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 “他够好了!堂堂刺史大人,英俊潇洒、文质彬彬,有多少人能这么好?”她半讽刺地说着。 “那你还生什么气?”海震故作不知,又替自己斟了杯酒,但因为心里紧张,不小心将几滴酒洒在桌上,不由得皱眉。 “杀人打人都不见你手抖一下,如今面对我,却让你不安了吗?”于曦存却将他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我气你什么,你如何不清楚?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将我许配给李诚信?” “我早说过要带你来甘州……”他盯着酒杯,却不敢直视她的眼。 “但并没有说要我嫁人!你不是我爹,无权安排我的婚事!”说到激动处,于曦存伸手往桌上一拍,“我相信你,让你带我来,并不是让你把我给卖了!” “若你真能嫁给李诚信,也是好事一桩……否则你都快成了个老姑娘了,再不快嫁,就嫁不出去了。”这绝对是违心之论,但他偏偏就这么说了出来,为的是故意气她,要她对他绝望。 于曦存听得十分明白,即使心中早做好准备今晚的质问不会太愉快,却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没良心的话。 “你居然说得出这种话?”她不禁有些激动,用尽全力才没有示弱地流下眼泪。“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嫁!” 除了沉默,他还是只能沉默。连他都觉得说出这种话的自己简直无耻到了极点,她拖到现在还没有嫁,为的还不是他这个大混帐? 而他这个大混帐,现在还想将她嫁别人,简直是混帐中的混帐!然而他只能吞下对自己的腹诽,并且在心里将自己骂得更难听,反正他就是个懦夫,是个烂人,因为他选择的路,让他只能对不起她。 可是于曦存却看出了他的自责和软弱,更寒了心的在他已然油尽灯枯的信心之中,再洒上一把雪水。 “你真舍得看我嫁给别人?看我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看我天天亲密地叫着别的男人相公,天天与别的男人同床共枕……” “别说了!我叫你别说了!”他突然疯狂地往桌上一拍,酒杯应声而倒。 “别说了,我不想听。”因为他无法接受。他可以自欺欺人将她嫁别人,却无法想像那会是什么情景,光是听她说,就比拿着刀子剐他的肉还残酷。 “你敢做,为什么不敢听?”她厉声质问,为自己的爱情,发出不甘的悲鸣。 海震一句话都不敢辩驳,也不能辩驳,今夜的会面及谈话,他注定是全盘皆输,她的任何责难及不满,也全在意料之中,只是他没想过会这么痛、这么难受,这么令人窒息啊! “我……夜深了,你出去吧!” 他彻底逃避这个话题,拿起杯子想再灌杯酒,却发现杯中已空。一小杯一小杯的酒水已无法宣泄他的愤怒及不甘,索性直接拿起酒瓶,就嘴便狂饮起来,不再理会她。 于曦存心知今晚对他的刺激已经够了,由他的反应,她也知道这男人正对自己的作茧自缚痛苦不已。不过那又如何?他做的决定,自然要自己承担后果,她总要让他知道不是什么都他说了算,她也是有反击能力的。 “这一辈子,我只见你喝我酿的果子酒醉过,其他的酒,是醉不了你的!” 她很明白,他心中只有她一人,别的花儿是入不了他的眼的。奈何伊人却狠心到将她往外推,难道他真以为她能醉他一次,就不能醉他第二次吗? 推开门往外走,于曦存没有再回头,房里的海震,却喝到眼眶都红了。 隔日一早,海震躲在他的厢房里,好一阵子才慢慢踱出房门。 他以为自己一出门,面对的会是于曦存的怒气和不谅解,以及好友的无奈。然而当他走到刺史府的花厅时,看到的画面,令他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 花厅里摆了一张桌子,李诚信正坐在桌前,微笑持着一枝狼毫不知写着什么;而于曦存则站在他身侧,温柔体贴地替他磨着墨,两人还有说有笑。 海震瞬间眯起了眼,虽然他硬是想撮合两人,但心底犹不能接受这种画面,总觉得刺眼得生疼,于是他转身便想回房。 可惜来不及了,李诚信早已看见他,相较于于曦存视而不见的冷淡,他倒是很热络地向海震寒暄。 “海兄,昨夜睡得好吧?瞧你连早膳都错过了!” “还好。”海震皮笑肉不笑,但这副表情搭配他原就有些严肃的五官,看起来比他上阵杀敌时的狠样还恐怖。 花厅里的两人却仿佛没见到他的异状,犹自说笑,这令海震累积的郁闷更甚,硬是想找个话题打断两人的融洽。 “诚信,你在作画吗?”他远远看着李诚信笔下那张纸,锋利的目光似要射穿纸面一般。 “不,我只是在写些东西。”李诚信笑着解释,完全不把他杀人的目光当一回事。 “只是写些东西,你们两个有必要靠这么近吗?”眼见于曦存的玉臂都快碰到李诚信的肩膀了,他要花费好大的意志力,才能不冲过去把他们两人拉开。 “哈!因为曦存说的东西是秘密。”说完,李诚信还不忘神秘一笑。 都已经亲密到直唤闺名了!海震的脸色越来越铁青,等听到两人间还有秘密时,几乎脸色全黑。“什么秘密?” “这秘密,还和你有点关系呢!”卖了个关子,李诚信转身抬头,与于曦存相视一哂,“于姑娘,请继续。” 于曦存看都没看海震一眼,想是还在生气,但她对李诚信说话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唔……李子、苹果,还有山楂……”她偏着头思索,神态娇美,“另外还有些药材……” “还有药材?”李诚信突然眼睛一亮,“原来这酒不只美味,还有疗效?” “是的,只可惜有人只会牛饮,从来不知道这其中费了多少心思。”这句话于曦存说得有点酸,终于横了海震一眼。 站在廊上被影射的家伙,雄躯一震,有些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地问道:“你们说的该不会是……酿酒的配方?” “聪明!”李诚信点点头,要不是手上握笔,他真会替海震鼓鼓掌。 然而海震却没多理会他,反而粗声问:“五花酿?” 这个问法明显地是在逃避现实,不过于曦存并不给他这个机会,一句话敲醒他的愚昧。“是果子酒。” 果子酒?只为他一人酿的果子酒? 海震几乎要被这个打击击溃,顿时觉得喉咙又干又哑,十分艰难地才能再开口,“为什么……为什么是果子酒?果子酒对我们的意义不同……” “你凭什么说‘我们’?”她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眼神尽是冷漠。“果子酒,我只为心中特殊的人酿,既然你选择了放弃,那我便承你的情,试着将李大人放在一个特殊的地位,又有何不可?”她正视着脸色惨白的他,“这结果,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海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彻底的明白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而这一回,他悲惨地不只砸了自己的脚,恐怕连自己的头都砸了。 否则,他现在怎会有头破血流的痛楚呢? 花厅里的两人不理会他的自怨自艾,更把他震惊的反应抛诸脑后,继续谈着天、抄写秘方。 “……这酒,就用这些东西去酿吗?曦存。”李诚信在心里同情着海震,不过这次海震的自作自受把他也拖下水,因此同情--也只能同情。 “不,这酒还差了一样最关键的东西。”虽然话是对着李诚信说,于曦存却是定定地望着海震,“这样东西,许多山上都采得到,曾经有人帮我采了三大篓,才能酿出一小缸呢!这样东西便是桑……” “够了!”海震大喝一声,大手用力捶了一下身旁的廊柱,发出砰一声巨响,止住了她的话。 他再也受不了两人的眉来眼去,纵使心知肚明他们装模作样居多,但将他的感情视作无物,故意刺激他,却教他难以忍受。 若不是因为他真的爱她,如何能做出这么痛苦的取舍?他们如果明白,为什么要在他的伤口上再补上一把盐? “曦存,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做。如果伤我能让你心理平衡,那么我粉身碎骨又何妨?”海震深深地望着她,苦涩一笑。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所受的伤,绝对是她的千倍万倍,他付出的代价,更是终生难以计数。 第十五章 第一次,他不是在敌人面前、而是在友人面前失去了勇气,只能黯然转身,选择离开。 花厅里的两人,顿时沉默下来,走出花厅,站到海震方才站的位置上,目送他那雄壮的身影遁出眼帘。 李诚信叹了口气。“秘方里的最后一项,我想你就不需要再说了。” 说真的,海震最后流露的真心,让他觉得知道了所有的秘方是种罪过。 “我想也是。”于曦存也收起尖锐的态度,事实上方才她所说关于酿果子酒的配方,也不过是乱掰的。 毕竟这酒,还是只为一个人而酿。 “海震对你的心意,应该很明白了。”李诚信抹了一把额际的冷汗,“方才他那眼神,我还真怕被他杀了。” “这是李大人的主意,我想你有分寸的。”于曦存也若有所思地瞅着海震行去的方向,心中悲喜交集。 喜的是,自己在海震心中的份量,或许比想像中更深了些,悲的是,即使有这么深的重量,他依旧舍弃了自己。 该说他太过固执,把两人的未来葬送在杞人忧天的顾虑上吗? 如果他真能一点也不留恋地将她送给李诚信,那她只会恨他,一点也不会感激他的用心;但如今显然他根本放不下,她也不会随着他自欺欺人。 为什么他没想过,她心里是千百个愿意跟随他的?万一哪天他真的战死在沙场上,她只会遗憾和他在一起的时日太短,绝不会有任何埋怨。 李诚信望着出神的她,再回想方才震怒的海震,也只能摇头。“你们两个闹别扭,却是害惨我了。” “怎么说?”于曦存还沉浸在激荡的情绪中,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只见李诚信苦笑着指着方才被海震重重一捶的柱子。“几乎全断了,我可还要花钱修缮呢!”想到这简直是大大方方地“敲竹杠”,他除了苦笑,还是只能苦笑。 甘州刺史可是清廉出了名的,现在还要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花钱修房子,月底俸禄下来前,他大概要先喝一阵子西北风了。 在甘州待了两日,海震回到军中,即刻下令开拔。 气候已进入严寒,北风呼呼地吹,将甘州本就有些萧条的景致变得更加落寞,海震留恋且惆怅地地朝着甘州城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大手一挥,大军带着满满的辎重,缓缓离开。 行没三里,一名他十分亲近的副将由身旁赶了上来,恭敬地道:“将军,军队后方来了一骑。” “是谁?”海震顿时警戒起来,但仍十分冷静。他明白来人若是敌军,依此两千精锐,光骑马也能踏平对方,而且副将的态度并不紧张,只是有些古怪。 他定楮看着副将,发现这平日不苟言笑的家伙跟着他出生入死,还没出现过这么奇怪的表情,仿佛一头雾水,却对这雾水里的蹊跷欲言又止。 副将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诧异,因为这事本来就奇怪。 “追上来的,是先前将军身边的亲兵,他说……说将军把他忘在甘州了。” 先前的亲兵?那不就是……海震心里一动,总算明白副将这副怪模样是因何而来了。 “你先带大军前进,我随后赶上,那名亲兵……应有重要军情禀报。”海震清了清喉咙,掩饰自己的惊讶与忐忑,而他的心,早就飞到了队伍最末端,那个“被遗忘”的亲兵身上。 副将领了命,便策马走到队伍最前端,而海震则是策马慢慢往回踱,直至穿过了整队大军,来到那名驾马飞奔而来的亲兵身前。 两人对视着,像是要把对方的身影深深刻在心中,因为这一别,难保会再见面。 海震张口欲言,却发现喉咙酸涩得厉害,他每回出征,都只有一人送行,一直到他以为自己不再有这个机会了,站在他身后的,依旧是她。 他想起二十岁那年,他独自策马走出明德门时,山崖上的白衣飘飘,还有那天的日出。 “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他有些艰难地开口,望着她的目光,不再保留心中的依依离情,放肆地缠绕在她身上。 于曦存虽然穿着亲兵的军服,脸部却没有使用之前随大军出征时的伪装,看上去分明是名女子,还是个艳丽无双的女子,无怪乎那名副将古怪的神情中又泛着一丝暧昧。 幸好副将是他的亲信,不会乱说话。 “你甩不掉我的。”于曦存摇摇头,在确认他的心意后,她才不会任他摆布,真去和李诚信双宿双飞。 何况李诚信城府之深,他口中说喜欢她,但她却完全没有感受到一丝男女之爱,与其说想拥有她,不如说想利用她损损海震,看个笑话也好。 “难道你还要跟着我?”海震严肃起来。“从此地之后,便十分接近突厥的领地,虽然我们是偷袭,不过突厥守在西边的是莫利可汗的次子阿史那页丸,在武力与谋略都是十分难缠的一个人,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此去恐怕凶险难测……” “我不会跟着你。”于曦存也说得潇洒,但坚定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动摇。“我不懂武,跟着你也是累赘,何况我希望你活着回来,更不会让自己拖累你。” “那你来是为了……”海震不解,可是心里却存着某种小小希冀。 “我只想要你一句话。”她取下头盔,用一个纯然女性的姿态,郑重问道:“你真的希望我嫁给李诚信,与你永不相见?” 便是这个问题,这几天将海震打入了无间地狱,他不管怎么逃,似乎都要面临现实,面临她的控诉,面临自己的真心。 只是这一次,他不想再躲避了,于是他定定地望着她,爆出了一句粗话。“我他奶奶的会希望你嫁给李诚信!在我眼中,没有人配得上你!” 美丽、勇敢、果断,若她为男儿身,说不定造就的功业会让海震都自叹不如。 不过她是个女孩儿,心绪时时受他牵动,他要让自己成功,才不会愧对她的看重和期待。 只是这回成功的路上铺满了致命的荆棘与锐岩,随时会让他粉身碎骨,他丧失了信心,才会做出撮合她与李诚信的蠢事。 她岂是他可以随意摆弄的? 于曦存看得出他的真诚,知道他在内心挣扎的过程中,受的苦绝不比她少,这一刻他就要离开了,她不想让自己和他之间存着一个芥蒂,她要让他知道,她没有变,她想追求的东西,会自己争取! “大黑熊,这次你来不及替我采桑葚,我会自己去采,酿出来的酒,我等你回来喝!” 海震闻言,钢铁般的心险些被她的温柔击碎。 她要等他!就算他做了这般糊涂事,她依旧要等他。 “万一你等成了个老姑娘怎办?”他的面具已经戴不住了,因为没有人能像她一般,让他感动得忘了万千豪情,更让他激动地扬起了万千豪情。 “我如果嫁不出去,肯定是你害的!”于曦存最后的一句话,为两人的未来下了注脚。 她扬起笑容,像春花般的笑,也像是两人一起长大时,她常常对他露出的那种毫无心机、纯洁坦然的笑。 就是这抹笑,抓住了他的心到如今,始终如一。 海震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终于顺从自己的心意,驱马靠近她,将她一把由马上抱进自己的怀中。 将军的斗篷一遮,将情根深种的两人密密地围在一方小天地里,海震低下头,狂放地吻上她的樱唇,像要把她整个人吞下肚般猛烈地吻着她。 于曦存承受着他如疾风骤雨般的吻,几日来她所受的打击、委屈以及埋藏多年的爱意,在瞬间全爆发出来,让两人的甜蜜之中掺了些微酸,也让心神激动的她,落下了一滴泪。 海震尝到了这滴咸味,心像被刺了一下,只是将她抱得更紧,直到彼此再也喘不过气,才堪堪罢休。 斗篷敞开了,里头的两人却是另一种心境,原来爱情绽放的时候,是这么快意、如此喜悦。 “谢谢你,谢谢你来了。”他额头抵着她的,感怀着她的原谅与坚贞。“如果没有今天,我一定会后悔。” “你要谢的何止是我?”当然还有那个因他一拳断柱,正苦哈哈在筹钱的李诚信呢!“别忘了,你还得赔银子给李大人修房子!” 海震豪迈一笑,又低头用力亲了她一记,便将她抱回她的马上,接着调转自己坐骑的马头,奔向大军队伍,那个前途未卜、千难万险的方向。 再次启程,他的眼神已恢复一个将军应有的锐利。 自己不再是孤家寡人,这一次他必得胜,也必须胜! 花了十数日,海震这路奇兵终于进了沙陀部,在西边蓄势待发,而东侧的突厥边境,早已打得如火如荼。 突厥人最厉害的,便是马上功夫,只要给他们的武士一匹马和一把弯刀,抵得上三个中原士兵。然而怀化大将军刘祯也不是吃软饭的,率领着朝廷集结的三万大军,配合驻边疆的五万大军,以人数之优势,试图压制对方。 前几场战役,朝廷胜多输少,然而前日传回的消息,却是莫利可汗的次子阿史那页丸,以夹击的方式,用箭雨逼退了刘祯阵前大将的马儿,令朝廷军吃了一次结结实实的大败仗。 海震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虽然阿史那页丸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也是在阿史那及罗被射杀后,最有希望的可汗接班人,当然他会极欲求表现,只是他这种心态落在海震心里,又是另一番打算。 骄兵必败,阿史那页丸再怎么神通广大,一定也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海震在得到刘祯的密报后,约定双方配合的时机与模式,在一次与阿史那页丸的接触战中,杀他个措手不及。 “我还在想,这回在最前头领兵的,怎么不是你海震?”阿史那页丸在战败后,站在一群突厥士兵的尸体中,恶狠狠地盯着海震咆哮着,“原来你躲在后头做无耻的偷袭!” “要让你算得出来,我还称得上镇北将军吗?”海震才不跟他客气,由身旁亲兵的箭筒里抽出箭,往阿史那页丸的方向狠狠一射-- 箭气由阿史那页丸的耳边擦过,也亏得这位突厥勇士够镇静,动也不动,让这支原就没打算射中他、只是吓吓他的箭,远远地飞到后头去。 然而,不共戴天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第一个月,刘祯率五万大军正面迎击莫利可汗,阿史那页丸则分散在两翼,随时迎接来自海震的突袭,这场仗,突厥损失了一万人,可谓十分惨重。 第二个月,大军再次交会,这次双方人马分成数小队战成好几处,海震等人则是抽冷子放冷箭,此役双方损失的人都不多,但关键是,阿史那页丸的一名阵前大将,被海震的一箭永远留在了战场上。 三个月后,与突厥的交战变得零星,偶尔他们才会派一小队人马,像是试探性的对刘祯的大军攻击,等到大军反击,那群人立即退走。如此反反覆覆,也折腾了好些天。 怀化大将军刘祯对这种情形抱持乐观,他认为突厥人应该已经兵疲马累,战意全失,然而海震却抱持着不一样的看法。 虽然几场仗打下来,朝廷这方是赢多输少,但事实上突厥人的主力依旧保留着,几名善战的部落领袖及莫利可汗的嫡系旁系子孙都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不管怎么看,他们都不像有退兵的打算。 第十六章 更诡异的是,当海震主动向对方喊战时,居然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支箭射出来,无论他骂的多难听,他们就是不迎战,这和一向崇尚勇武、冲动好战的突厥人本性一点都不合。 海震把他的观察向刘祯报告,经验丰富的刘祯终于也觉得十分蹊跷,不过此时除了静观其变,什么也不能做,于是刘祯把话题转向京里来的一道密函。 “这封密函里的这件事,与你有关。”他将密函取出,交与海震。 海震一边看着密函,刘祯一边解释,密函里写的是关于京都指挥史蔡强之子蔡增,因为与突厥人勾结,被打入大牢,而蔡强也被牵连,官降三级,贬谪西南。 但是蔡强十分护短,自然看不得独生子被斩首示众,便买通了狱官,劫囚救出蔡增,弃官携子潜逃出京。 而他们逃的方向,据说正是北方的突厥。 “所以京师方面,希望我们多多注意,毕竟蔡强曾当过都指挥使,万一和外族勾结,后果不堪设想。”刘祯若有所思地望着海震。“听说蔡增会去勾结突厥奸细,是因为他迷恋一个你身边的女人?” 海震苦笑,“蔡增多行不义,在京师里仗着父亲的权势嚣张跋扈,他当众调戏正经姑娘,看不过眼我自然要教训他一下,谁知道这厮如此记仇。”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刘祯叹息摇头,“如果蔡氏父子真投靠突厥,你倒是要注意一下。” 海震点点头代表明白,两人原欲继续商议军情时,报信的小兵突然神色惶恐地被带进帅帐。 “冷静点。”刘祯皱起眉头,“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这名小兵是个密探,在军营往外送信时,通常信使之后都会布一个密探,双重监视,以确保重要军情能送达目的地,就算信使遇袭送不到,后头的密探也要拼着命将机密军情毁去。 而这名小兵如此慌张,令刘祯及海震皆大感不妙。果然,他的下一句话,让海震的心都凉了一半。 “禀元帅、将军,海将军派到甘州送信的信使,被突厥人全杀了,一个不留!” 海震派出的信函有送往京师的,送往邻州要粮草补给的,而送至甘州的,是他寄给于曦存的报平安信。 信里只有寥寥几行,说的都是日常生活琐事,比起其他的军情,可说是废纸一张,但为什么突厥人哪路信使不杀,偏要杀甘州的信使? 除非,突厥人正在往甘州的路上,恰好碰上了;更除非,突厥人不想让信使有回军中的机会,但究竟是他们不想让信送到甘州,还是不想让甘州的信送出来? 这些猜测,令海震不禁冷汗涔涔,不管是什么可能性,都代表甘州出事了! 他多么想立刻前往甘州,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他是军队主将,岂可擅自离营,因此即使再担忧,也只能穷紧张。 在信使被杀的二十天后,突厥终于发动猛攻。 朝廷的大军反应十分迅速,立刻集结反击,第一次鸣鼓、第二次鸣鼓,以人海战术之优势,将突厥人杀退了一大段距离。 双方稍退后,正在养精蓄锐准备第二轮攻势时,突厥的队伍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单骑,策马到距海震的军队不远的地方。 那是阿史那页丸,他停留的位置十分微妙,能让他真气十足的话清楚的传达到海震大军的耳中,却又不至被他们一箭射死。 “海震,长生天为我子民带来了一个礼物,让我们立于不败之地,你要不要看看?”阿史那页丸自信地道。 军中每个人都觉得他这番话十分诡异,明明方才两次交锋,对方都讨不了好,现在来做这种一点说服力都没有的叫阵,有何意义? 唯独海震与刘祯心中一紧。对方这么说,必然有其凭恃,阿史那页丸口中的礼物,或许会有十分严重的影响。 海震站了出去,没有说话,就这么和阿史那页丸远远对峙着,在大漠壮丽的景色下,滚滚黄土飞扬,这世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人,正以目光压制着对方气势。 久久,阿史那页丸才突然举起手,向前一挥,他身后的两名士兵随即架着一个人,由后方走出。 突厥那方的人向海震离得近了点,像是要让他看清楚,同时也像在冷冷地嘲讽他,谅他不敢向他们再射一箭。 这次,阿史那页丸赌对了,海震原本搭着箭筒的手,陡地一震,而后松开来。 即使他的表情没变,一如往常的冷静,但他的心中却像悬崖旁的大浪,激荡万千。 被架出来的人,是于曦存,而于曦存之后又慢慢地走出一骑,马上之人,让海震随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冷冷地开口道:“阿史那页丸,你就是靠我们的叛徒,来做这些阴险下流的勾当吗?” 阿史那页丸对后头擅自出队的蔡强十分不满,但他聪明地把这种厌恶压在喉头,没有表现出来。 “战场上不择手段,只有输赢。”他阴沉地望着海震,心里想的是两个月前海震射向他那义无反顾的一箭。“你们的人已经投靠我们莫利可汗,而这个女人……”他指着于曦存,“便是他献上的,代表对莫利可汗完全的忠心!” 风呼呼地吹,却没有动摇海震绷着的一张脸,如果蔡强牵涉在里头,无怪乎李诚信会保护不了解曦存,因为蔡强有自己的私军,更因为蔡增的关系,比任何人都清楚于曦存对海震的重要性! 这几天突厥的异常,以及他们打的游击战,原来都在掩饰他们绕道潜至甘州,配合蔡强掳人的事实。至于他们如何知道于曦存在甘州,那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因为在大军离京时,蔡强仍是都指挥使,要知道海震的去向,还不简单? “你要什么?”海震也不啰唆,明明白白地要阿史那页丸开出条件。 “我要什么?”难得占了上风,阿史那页丸嚣张地笑了起来,笑声止时,脸色也转为阴狠。“我知道这个女人重要性还不足以要你们退兵,但你杀了我大哥阿史那及啰,断了我父王的臂膀,我便要你一只右手!” 言下之意,就是要海震自断一臂,这要求令他身后所有士兵,包含刘祯,都倒抽了一口气。 少了海震这个战力,不只是武力上的,在精神上,所有兵士都将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更不用说那狡猾的突厥人会不会真的守信,在海震自残后将于曦存送还。 一阵静默后,海震几乎是毫无犹豫,锵的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就在大家有些不忍心地,以为自己会看到断臂溅血的残忍画面时,他的佩刀却是直直地指向阿史那页丸。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地,站在最醒目的地方的那名女囚--于曦存,居然在这时候大声地笑了起来。 “阿史那页丸,你是笨蛋吗?”即使被人所制,她仍是那么骄傲、那么狂放美丽。“海震的一只右手,抵得上千千万万条人命,而我一介弱女子,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死了便是死了,你真以为能拿我威胁什么?” 她的白色衣衫在大漠的风中飘动,黑色长发张扬地飞舞着,将她衬托得无比美丽,阿史那页丸望着她,居然有一瞬间的闪神。 “那我们就试试看!”他狠下心,抽出藏在靴里的一把匕首,反手便往于曦存的右肩窝一插。 白色的衣裳立即开出了一朵红花,是那么沭目惊心,那把刀就像同时也插进了海震的胸口,让他觉得呼吸困难,心痛如绞。尤其她咬着牙,忍痛忍到脸色发白也不出声,更令他几乎想别过头去。 可是他不能!不能表现出一丝丝动容。大义与私情,他究竟该怎么选择? “海震……”刘祯反而比海震先感到不忍,“或许我们可以退兵三里,先和他谈判……” 慢慢摇了摇头,海震凝肃着脸,下定了决心,一个他这辈子最难下的决心。 手上的刀一甩,他反手拿着,雄臂一振,将那把刀直直射了出去。 天空中只见刀光一闪,在一眨眼的瞬间,那把刀插入了阿史那页丸马前的黄土中,刀锋还不停颤动着。 代表他永不妥协! “海震,你真的不要她的命了?”阿史那页丸厉声喝道,跃下马来,拔起海震的刀,往后架在于曦存脖子上。“如果我用你的刀,杀了你的女人呢?” 于曦存定定地望着他,像在等他做出决定。她心知肚明在这关头,海震根本没有选择,他是堂堂的将军,断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做出有损国体的事,而她也愿意牺牲,配合他的大义。 然而身为一个女子,命在旦夕的当下,她也不免在心底极深极深的地方,存着微小的希冀,这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会不会为了她,做出一点点妥协? 即便是一点点,只要能让她感受到他的爱,她都死而无憾。 可惜海震并没有听见她心底的希望,身为一个男子,还是战场上的男子,他不能兼顾的事实在太多了。 四周的气氛肃杀到似乎连呼吸大声一点,都会立毙刀下一样。但海震顶天立地的气魄震慑了这一切,他怒极,反而哈哈一笑。 “这女子,顶多是我幼时一起采桑葚的伙伴,如果你以为能拿她来威胁我,那就太蠢了!” 双手往背后一伸,取箭,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然而这支箭,却不是射向阿史那页丸,而是直直地射向于曦存,在她左边的胸口,也洒落一朵红花,而且是致命的红。 每个人都吓呆了,连阿史那页丸也不例外,没有人想得到海震居然朝自己的女人射箭,只为了不让她成为谈判的筹码。 只是阿史那页丸不知道,在他完全没注意到的情况下,于曦存不着痕迹地往左边挪了一下,那只箭才没有直接射入她的心窝。 海震冷厉地说:“与其让她死在你的手里,不如死在我的箭下!” 阿史那页丸知道,自己又一次输给了海震,他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到马上,带着手下和奄奄一息的于曦存,退到军中。 “海震……”刘祯看着表情肃穆的海震,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海震只是深深地看了突厥大军一眼,便将他手中的弓交给身旁的兵士,转身回帐。 接过弓的兵士,在仔细一瞧弓身时,也惊恐地默然无语。因为一支上好的黑檀木弓,居然让海震给握裂了,而那弓弦上还沾染着斑斑血迹。 从此之后,海震没有看过于曦存,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他常常想着,他射出那一箭的当下,讲出采桑葚提醒她,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还是那时的她,已经痛到听不进他的话,就这么香消玉殡在他的箭下? 这些都是无解之谜,他无从问起,也得不到答案。身边的人,上至征北元帅的怀化大将军刘祯,下至伙房里的小兵,没有人敢再提起于曦存的事情。 一场将军大义灭亲的戏码,就这么掩没在滚滚的沙尘之中,在杀声震天的沙场之中,仿佛也无人听到这桩逸事激起的一丝涟漪。 与突厥的仗,打了两年。 这两年内,突厥几乎是倾尽全力,虽然也杀了不少中原士兵,但最终仍是落败收场。海震在失去于曦存后,变得更加冷心冷情,只要是他当前锋的战役,突厥人必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此外蔡强、蔡增父子也双双阵亡,以祭他心里那抹美丽的灵魂。 第十七章 然而他的恨似乎不只如此,在最关键的一场战役,他一个人单枪匹马杀进突厥大军,一刀捅进莫利可汗的左胸,像在为于曦存中的那箭报仇一样。 就是这一剑,突厥人怕了、慌了,即使阿史那页丸及时救驾,还伤了海震一刀,但比起莫利可汗的垂危,海震就算多挨几刀也无妨。于是突厥人溃不成军,接下来几次的战役,皆是以惨败收场。 因此,重伤的莫利可汗遣阿史那页丸递上降书,即便他看着海震的目光是那么愤怒与不甘,但这次的投降依旧切切实实、明明白白,给朝廷挣了好大的脸面,也让国库多了不少收入。 此次立了大功的刘祯与海震,当然是皇帝主要赏赐的人,在大军回京之前,朝廷的旨意已由皇上的近侍姚公公千里飞奔传来。 “……授一等忠勇伯,赐黄金千两,封食邑六千户……”姚公公缓缓念完对刘祯的赏赐,接着便换到海震,“镇北将军海震,武功昭昭,荡平突厥,明德有功,升冠军大将军,赐黄金千两,玉金腰带……钦此。” 刘祯谢了恩,接过圣旨,但海震却依旧跪在当场,久久不见其反应。 “海将军,怎么了?快接旨啊!”姚公公以为他没听清楚,轻声提醒。 海震吸了一口气,沉着脸道:“臣有负皇恩,不能接旨。” 在场所有人都因他的拒接愣住,姚公公替皇上宣旨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抗旨的,更别提这还是天大的赏赐。 “海将军,这抗旨是要杀头的啊……”姚公公有些尴尬地望了望刘祯,希望他能帮忙劝慰。 可是刘祯仿佛知道海震的心事,只是微微摇头,喟然一叹,并没有开口。 海震恍若没看到姚公公的为难,迳自说道:“我为朝廷打了那么多年仗,就当作换我这条命吧!” 在众目睽睽之下,海震居然卸下了战甲,恭敬地放在姚公公面前--当然,他敬的不是姚公公,而是他手上代表皇上的圣旨。 “我已为国家打了胜仗,达成皇上交付的使命,却因此有负于心爱之人,让她至今芳踪杳杳,生死不明。如今我责任已了,却有愧于心,就此辞官。此生若找不到曦存,我海震不再入京。” 他朝圣旨叩了三个响头,而后便在众人瞠目结舌下,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军帐。 姚公公和刘祯面面相觑,前者苦着脸道:“这……刘大将军,这该如何是好?” “你就照实回去禀报皇上吧!这几年,海震也着实不好受,如果没有他出生入死,这场仗根本不可能这么快结束。” 刘祯想到自海震射了解曦存一箭后,他几乎成了一个没有情感的人,每天除了杀戮,还是杀戮,一个人所能承受的,也就这么多了。 “这国家欠海震的,可能永远都还不了啊……” 战事结束了,突厥各部落的勇士,自然要回归原本的部落。 不过这次战争拖得太久,突厥儿郎死伤无数,因此各部落都缺人缺得紧。过去的日子,虽然前方在打仗,但日子仍是要过的,放牧的人依旧放牧,只是由男儿变为女儿;和南边人做买卖的人也并未因战争而停止,仍然用着铁器、织品或骏马等,交易南边的丝绢绫罗、漆器铜器,以及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品及食物。 突厥牙帐设在鄂尔浑河上游一带,附近各部落林立,而这一年来,部落里最具价值的,就是一种新兴的果子酒了。 听说这是一个小部落里酿制出来的,与突厥人好烈酒的习性看来,这果子酒并没有喝下便烧喉咙的效果,但其香馥浓郁的程度,却胜过各部落里的各种好酒。 只是,这种传说中的美酒,却没几个人有福气喝到。因为其材料取得不易,且酿制困难,连可汗的牙帐里,也不过得了一小瓶。 于是南边来的商人,便口耳相传这样的美酒,传呀传地,却没有人真正清楚,究竟这酒该去哪里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从停战后的夏天,又过了一个夏天。离牙帐约五十里的一个小部落里,勤劳乐天的突厥少女正在努力工作着。有的挤羊奶制奶酪,有的剪下羊毛要用来织布,也有坐在一旁编花帽哼歌的。 只有一位少女和别人明显不同,她不挤羊奶也不编花帽,而是在一个小木桶前,将一箩箩算足份量的水果往里头倒。 当她渐渐抬头,那出色明媚的五官,如同早晨第一道阳光般灿烂,她不像纯正的突厥少女那般有着颜色略深的肌肤,而是浑身上下如象牙那般洁白无瑕;而她的一举一动十足动人妩媚,好像草原里最夺人目光的那匹马,拥有着风流且放肆的美丽,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优雅傲人。 “古芮丝!别管那果子酒了,要一整年才会好呢!你做马奶酒给我们喝吧!”一位正在挤羊奶,名为押忽的少女唤着那名美丽的女子。 萨巴…古芮丝--便是于曦存在突厥部落里的名字,意思是“早晨的阳光”,当部落里的酋长将她带回来,向大家宣布她的名字时,每个人都毫无疑问地认为,这个璀璨的名字她当之无愧。 于是,古芮丝便在这个部落里生活下来,她什么都不学,就只学了如何酿酒。 无论是羊奶酒、马奶酒、酪梨酒或是葡萄酒,她都学得很快、很好,久而久之,没有人的酒能酿得比她美味,于是部落里所有的酒都来找她酿。 除了这些,她也开始酿一些大伙儿见都没见过的酒,尤其是名闻遐迩的果子酒,更让每个喝过的人都回味再三。 “马奶酒已经做了,正在等奶发酸呢!”于曦存笑道。 “你这果子酒,做好了还不是卖出去,我们都喝不到呢!”另一名正在剪羊毛,名叫库儿的少女遗憾地道。 “这次好不容易从南边的商人那儿得到了桑葚,当然要快些酿。这果子酒若能卖出去,能换一整年的粮食哦!” 拿酒去换食物,是于曦存建议的,而第一次让南方的商人试喝后,果然造成轰动,也和他们达成共识,让他们分别由南方带一些酿酒的瓜果来。 于曦存所在的这个小部落,便是因为这酒,日子比其他部落好过一点。 “唉,虽然古芮丝连羊都不会赶,但酿出来的酒确实是没话说。我那没用的哥哥啊,成天想着你的酒,再加上古芮丝又这么漂亮,是我们草原之花,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想娶你呀!”押忽状似烦恼,下一刻却吃吃地笑了起来。 一谈到男女之间的话题,一群少女更热切了。 此时库儿暧昧地用剪子指着于曦存。“押忽,叫你哥哥死了这条心吧!谁不知道可汗的二王子有多喜欢古芮丝,来求亲几次都失败了呢!连二王子都不喜欢,还喜欢谁呢!” “是啊是啊!古芮丝,你究竟喜欢谁啊?”每个人都瞪大了眼,对这个问题很是好奇。 她喜欢谁?于曦存微微一笑。 “我喜欢的男人,武功很高,体格很壮,能一箭射穿百步外的柳树,力气大得能徒手扳倒一只牛。他可以为了国家舍生忘死,可以为了心爱的女人不顾一切,他是真正的勇士。” “哇!听起来好迷人!”押忽停下了挤羊奶的手,开始幻想这个男人。 倒是库儿皱了皱鼻子。“真的有这种男人吗?他比得过二王子?阿史那页丸才是真正的勇士啊!” “库儿,是你自己喜欢他吧……” 一群女孩儿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让于曦存的心情也不由得跟着愉快起来。 在塞外的日子,并没有想像中难过,突厥人虽是敌人,但他们的平民和南边的人也没有什么差别,骨子里都是爱好和平,只期安稳度日。再加上他们更多了乐观爽朗的天性,令于曦存更容易融入这个环境。 只是再怎么好,毕竟不是故乡;再怎么习惯,平和的心境中总有着一股迷惘与惆怅。 那个男人,他会来找她吗? 出了长城,东向沿着呼延河越过休伦湖,进了瀚海,大漠的景致壮丽得令人目不暇给,天像是无边无尽的蔚蓝,地像是无穷无际的黄沙。 这种景色令人想到小时候常见到陷入沙坑中的蚂蚁,不管怎么尽力地爬,就是爬不出来,最后慢慢下滑,落入沙坑那个不知名的小洞里,被藏在黑暗中的敌人吞噬。 蚂蚁的天地,就是那一方沙坑,只能陷入绝望的孤寂;而大漠许久都不变的景色,也让海震觉得自己像只蚂蚁般渺小,孤独无依地行走挣扎,转眼便可能葬送在这个荒凉的天地。 辞官离开军队后,他一个人不知道在大漠走了多久,从炙热到几乎教人着火的夏天,至严寒到冷风刺骨的冬天,再到冷热分明的春夏,他见识过了满是碎石树木稀疏的砾漠,也停伫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甚至行商买卖的大市集、胡人部落的营帐,都曾留有他的身影。 应该好几个月过去了吧?为什么还是没有她的消息?满脸落腮胡的海震呼了一口气,全是冻人的白雾。他已换了一身突厥人的装束,穿着一身皮袄,戴着毛帽,不仅仅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更是因为这样的打扮,才能存活在这个严峻的环境。 可是他的脸还是冻僵了,脚步却没有停过,不断朝着未知的希望前进。 又走到阳光西斜,海震知道自己该找个地方度过今晚。虽然已经入夏,但大漠一到晚上仍如严冬一般,可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一瞬间冻成冰棍,他必须加快速度了。 朝着阳光的方向走去,据他的经验,自己的位置应该离商道不远。这时节是商旅刚开始行动的时候,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让他遇到一些人。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海震很幸运地遇到一队商旅,而商旅的领队是名人称张老三的中年男子,为人十分风趣热情,见到海震一个人落单,知道他曾从军,入大漠想找人,便和其他的同行商人商量,邀他一起入伙。 入突厥的商道原就不平静,如果多了一个有武力的人,不啻多了一份力量,因此海震的加入十分受到欢迎,恰好这群商旅打算前去的地方和他的方向相去不远,他便干脆地答应。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同伴一起行动的感觉了。 入夜前,这群商旅在一个大石形成的山坳处停了骆驼,架起了大棚子生了火,一群人便围坐在火堆旁烤肉喝酒,吃着自己带的干粮。 “海兄弟,你说你是京城人,那你以前是跟着镇北将军打仗的?”张老三一行人热络地和海震攀谈起来,只知他姓海,却不知其姓名。 “算是吧……”海震答得保留,因他不想欺骗,更不想泄露自己的名号。 “恰好你与镇北将军海震同宗,有没有与他挺亲近的?不知海将军是否如传说中般骁勇善战,以一挡百?” 在一般百姓的心中,镇北将军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张老三一提到他,双眼便闪闪发亮。 “听说海将军持刀单骑冲向突厥兵马,刀子就这么一挥--”张老三比出一个砍杀的动作,“莫利可汗便从马上坠了下来,结束了突厥对我朝的抵抗。想不到战后,海将军毫不恋栈,选择寻爱千里,这才是真男人、真汉子!” 听到张老三的赞赏,海震只能苦笑。他总不能在这时候亮出旗号大叫“我就是海震”,然后站起来接受众人欢呼吧? 此时,其他商贾也跟着张老三开始赞颂起海震的功勋,逼得他这个唯一真正待过抗突厥军中的人,不得不说几句话。 第十八章 “我只能说,一年前的那场仗,打得太过惨烈了。”他遥想起戎马沙场的生活,那种沉甸甸的负担似乎仍压在心里深处。“每天一张开眼就是杀人,一闭上眼就怕被杀,我们死了上万个弟兄,但突厥人却用更多的战马与人头来填长城的沟壑。战场上的血,恐怕到现在都成了黑色的污渍,永远去不掉。就算是海震将军,应该也觉得这样的血流成河是一场恶梦,而不是对自己的胜利沾沾自喜吧?” 尤其这其中可能还包含了解曦存的性命,海震的语气不由得沉重了些。 张老三长年在外头跑,自然是见多识广,对于海震口中的情景不难想像,只能幽幽地叹口气。“是啊!亏得我朝战士们的鲜血,我们这些商人也才能安心地做生意啊!” 他的话,激起了在场众人的大义之心,回应附和声此起彼落。 张老三豪气万千地举起杯子,“让我们敬勇敢的海震将军,也敬无数牺牲的战士英灵!” “敬海将军,敬战士英灵!” 人人举杯狂饮,特别是海震,像在发泄什么苦闷似的,一口气便将一大碗烧刀子喝干,还脸不红气不喘。 “海兄弟,好酒量!”张老三竖起了大拇指,突然拉过自己随身行囊,边往里头掏东西,边向海震意犹未尽地道:“我这儿呀,有种胡人新酿的美酒,又香又浓又烈,待我拿出来让兄弟尝尝!” 他掏出一个酒瓶,珍惜的在海震的碗里倒了约一小杯的量。“别怪老三我小气,只能让你喝这些。这酒得来不易,原只有突厥王帐里喝得到,我还是因为跟突厥王庭关系好,才得了这么一小瓶。” 海震道了声谢,没注意闻闻酒香、品评一下是什么酒,便大口地往嘴里灌。其实现在什么酒对他来说都一样,永远不可能比得过于曦存亲酿的果子酒。 酒才入喉,他突然怔住,不敢置信地闭上眼回味一下口中余香,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张老三的膀子。 “这酒是谁酿的?”他的目光无比清明,甚至有些过份的炙热。 “啊?”张老三吓了一跳,不太自然地想挣脱海震的手,心想这相貌堂堂的家伙,该不会发起酒疯了吧?“兄弟……你、你怎么了?可千万别激动啊!” “不,我……抱歉,张老三,只是这酒的味道,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怕是故人酿的。”海震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放开手。 因这酒的味道、香气,还有浓郁,分明就是于曦存的果子酒,只不过可能因酿酒的时日不足,香气与浓度比起他过去所喝的差了一截罢了。 “那你也别如此激动。”张老三抚了抚被他握痛的膀子,寻思海震口中所谓的故人,可能就是他在找寻的人,和这酿酒者该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无怪乎他会那么着急。想着想着便能释怀了,原被惹得有些不快的脾气,也消了不少。 “这问题你问别人,可能还得不到答案,问我就算问对人了!”他一拍胸脯,望着海震如星星般的双瞳,石破天惊地说出答案。 “这是一个小部落里的姑娘酿的……只不过这部落我也没去过,可不好找啊!传闻中那位姑娘美若天仙,酿酒的技术堪称一绝,还有个美丽的名字,叫萨巴…古芮丝,在突厥话里,便是指‘早晨的阳光’!” “古芮丝!”押忽突然跑进于曦存的帐篷里,“外头来了一群中原的商旅,说要在这儿过一个晚上,你要不要出来看看?” “中原的商旅?”于曦存眯着眼冲着她笑,“你又可以多买些胭脂水粉,勾引你的情郎阿塞雷了。” “讨厌!阿塞雷哪里是人家的情郎呢?”娇笑着冲过去,押忽抓着于曦存的手就往外跑。“快快快,动作不快点,好东西就被挑光了!” “不是说他们会待一个晚上吗?这么急做什么?”于曦存好气又好笑,但仍是顺着她的意,到了帐篷外。 由于中原的商旅很少来到这个没什么买气的小部落,通常是迷路或是顺路才会进来一下,因此部落里的人见到商旅都十分开心,纷纷拿出自家的好东西和商人交易。 两人才一出帐篷,于曦存便见到靠近酋长的营帐前,来了一群陌生人,而部落里的男男女女,都兴高采烈地围着他们,好不热闹。 她其实对这样的交易没兴趣,但她却也同样喜欢中原商旅的到来,因为她可以趁机打听那个人的消息,即使商旅大多只知国家打胜仗,对那个人的去向也是模模糊糊,但光是听别人赞美她心中的那个人,也是愉快的。 和押忽一起走到人群里,她无心看着中原商旅展示出来的商品,耳朵虽然听着旁人吱吱喳喳的谈论或杀价,但心思却已飘向别处。这些中原来的东西--玉篦、花钿、脂粉等,或多或少勾起了她的思乡情绪。如果不是阿史那页丸透过酋长将她软禁在这个地方,会不会她早就回到京城,回到那个人身边,正在用着这些东西? 美丽的脸庞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怀念却哀愁的笑。突然间,她感受到一种怪异的氛围,像是一直被人注视着,而那道目光是如此赤裸裸、如此的无礼直接,让她总觉得不太自在。 她直觉地往那道目光来向看去,然而这一看,她却犹如受了极大惊吓般,怔立当场,和那目光痴痴对望,再也移不开。 那是他吧? 虽然他换上了突厥服饰,还长了一脸大胡子,肤色黑了些,也瘦了许多,但从那炽热的目光,于曦存相信自己不可能错认,他便是她朝思暮想的海震。 不能控制地,她迈开步伐朝他走去,每一步都十分缓慢、坚定,像是怕打破了这个美梦,要是希望成空,恐怕伤心与绝望会让她立即死去。 终于走到了他面前,她握紧了拳头,试图控制复杂激动的情绪。“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抖,眼眶里也浮上水雾。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海震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年的分离,加上将近一年的飘泊,三年的时间已将他的心志磨得无比坚硬,但如今看到她,他还是觉得鼻酸。 只是他是男人,没有哭的权利,只能面无表情,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变了很多。”她的右手慢慢抚上他刚硬的线条,试图感觉他的眉眼耳鼻,还有毛茸茸的大胡子,“以前叫你大黑熊,想不到你真变了头熊。” 海震的唇角只是微微一扬,笑意却没进到眼中,因为已被满满的感怀与情动掩盖。“你却没什么变,依然是逼人的美丽。” 事实上在他心里,她永远是最美的女人,即使身在异邦,仍旧是草原上最美的一颗钻石。“以前叫你小酒虫,想不到还真得靠这才找得到你。” “你尝到了我的酒?”她咬着唇轻声问,就怕自己会失态地哭出声。 “这商旅之中,有人藏着一瓶你的酒。”他从来没有像现下如此感激上天,让她有着一手酿酒的好手艺,“只属于我的酒,现在却人人都喝得到。” “但至少它将你带来了。” 第一滴泪,由于曦存的眼眶中落下了。熬了这么久,还是让她等到这一天,她该感激长生天,还是感激中原的佛祖? 或许感激的,是彼此的毅力,以及对爱情的信心吧! “你知道……我很怕,我以为自己将会老死在这个天苍苍地茫茫的地方,随着部落迁徙到不知名的天涯……因为阿史那页丸的监视,所以我离不开,我只能一直酿酒,希望有一天你会发现,会来带我走。” 从一开始在甘州被人掳走,她以为她会死;在大军前被阿史那页丸刺了一刀,她以为她会死;被海震射了一箭,她以为她会死;后来被带回大漠之中,她以为她会死;甚至连遇到了草原上的狂风沙暴,她都以为她会死…… 但她没死,可是谁知道她经历了多少苦难?一个人在兽皮制的硬床上哭了好久,却没人疼惜她,她又能向谁倾诉? 萨巴…古芮丝的笑容,是硬撑出来的。 海震如何看得下这个?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但她的日子,也绝对不比他好过。于是他忍不住拥抱住她,重新感受心爱的女子回到怀中的感觉。 他的一生,终于充实了。 然而两人的重逢,并没有让这段爱情故事圆满结束。于曦存在部落中原就是十分耀眼的,她一开始和海震古怪的互动,已经让部落里的某些人瞧出不对劲,如今居然还拥抱在一起,这便让许多倾慕古芮丝的青年受不了了。 难道,这便是古芮丝喜欢的男人? 在部落里,女人可以自己挑选喜欢的男人,甚至不需婚嫁便可与其一夜春宵,以此挑出最勇猛的男性。可是古芮丝到了部落这么久,从来没有招惹过任何一个男人,难道和这个外来人才刚见面,就看对眼了? 一名突厥勇士皱着眉,欲将海震推开,海震却微微一个转身,将于曦存带到身后,另一手格开他,画了个圈将他推倒在地。 这下不能善了了,部落的其他男子也鼓噪起来。 “喂,你这个中原人未免太嚣张了,敢不敢接受我们的挑战?” 张老三看情况不对,急忙凑了过来,在海震耳边道:“老兄,你怎么一来就惹事啊?搂着人家部落最美的美女,难怪他们要发火了!被整个部落的人挑战可不是好玩的,你就别瞎搅和了。” 海震知道他的好意,却没有从善如流,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这下张老三也无语了,因为他明白海震为了找这个女人费了多少劲、吃了多少苦,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有些失态也是在所难免。 既然见到他了,那么于曦存也不怕了。什么部落勇士们的挑战,还有什么阿史那页丸,全滚一边去吧! “我等着你带我走。”她望着他,言语里透出对他无比的信任。 海震终于露出这三年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他挑衅似的又用力搂了搂她,甚至在她的香腮上用力一吻,激得一群部落勇士们叫嚣起来,他才潇洒地拿起挂在腰间的弯刀,往众人的面前一扔。 “我海震,接受你们的挑战!” 海震的名号一出,不仅仅是中原来的商旅们吓了一跳,突厥部落的人也跟着脸色大变,张老三还不小心腿软跌坐在地。 在塞外,无论喊谁的名字,都不会有这么大的震撼,唯独海震,是中原人的骄傲,因为他打败了朝廷多年的外患;他更是突厥人心中的魔鬼,当他如杀神般的降临,草原便血流成河。 张老三从不知道,这几日和他称兄道弟的海兄弟,居然就是人人心目中的伟大战神,他居然和他同铺吃睡,平起平坐,还没大没小的和他开玩笑? 姓海、待过军队、千里寻爱,怎么他张老三就想不到呢?难怪这位海兄弟的武功会这么高强,商旅们能够走到这个小部落,还真靠了他沿路帮大伙儿度过许多危难,连落入流沙里的骆驼,他都能只手将它拔出来。 因此当海震的弯刀一落在地上,并没有如想像般引起公愤,反而是一片静默,部落儿郎们用十分复杂的眼光瞅着他,忖度着自己的斤两,等着别人如何反应。 “海、海震又怎么样?他杀了许多我们的同胞,我们打败他,也正好为部落争光!”人群里,突然来了个不怕死的,扬声说道。 第十九章 这义愤填膺的说法,果然有效地激起了众人的情绪,大伙儿一个、两个地应声附和,到最后竟是十分热烈,有种同仇敌忾的感觉。 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挑战,海震都接下了,于是他们来到部落里一向用来竞技的地方,十数名的部落勇士们聚集在一起,准备用最直接的方式--角抵,向海震挑战。 第一个勇士站出来,是个虎背熊腰,号称可以一个人打死一头牛的壮汉,他呼喝着朝海震冲去,本以为这一下就能将人撞翻,想不到海震硬生生挡住他的攻击,脚步甚至完全没有移动,迅捷无比地反抓住他的手,身子一矮,用肩膀顶住对方的腹部,弯个腰便轻轻巧巧地将壮汉摔了出去。 这一切只发生在转眼间,每个人都傻了,连部落里最强的都一上去便吃了大亏,其他人大概只有陪葬的份。 中原方面的商旅们大声地欢呼,部落里的人也鼓掌叫好。虽然海震是敌人,而且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但在大漠里,谁的手把子强谁就是老大,他们是不会吝惜赞美强者的。 然而部落男儿的血气方刚,仍让他们前仆后继地向海震挑战,即使往往一个照面便被摔飞出去,或是连碰都还没碰到就被他震了个狗吃屎,但这也只是替海震增添了光彩,而部落里能战之人,却是越来越少了。 剩下最后三个还跃跃欲试的人,海震忽而狂傲一笑,指着他们。“你们一起上好了!” 这番话简直挑衅得厉害,可是人人都知道海震确实有这个实力。于是部落的人也不客气了,不仅三个人一起上,甚至还临时加入了一个才刚喂马回来的人,四个人联手打算给海震一个教训! 四名汉子从四个方向冲向海震,心想他就算再厉害,一个人也挡不了四面。想不到海震也不挡,选了一个方向前进一步,等于制造了其他三人与面前那人冲锋时间的差距,他一伸手便制住前人,然后灵活地一个翻转,后面来人的冲击便全数撞到那人身上,现场马上传来两声惨叫。 左右来的两人急忙想抓住海震的腰,可是当左边的人先碰到海震了,他却顺势往左边一个转身,撞进那人怀里,随即听到一声闷哼,依那人脸色苍白的程度,推测胸骨大概断了几根。 在解决完三人后,原以为海震应该挡不住第四个人了,想不到他突如其来的一招,转过身大喝一声,那出手想抓海震的第四人吓了一跳,本能地呆住,但脚下却停不住,就这么狠狠地摔了一跤,直接趴倒在海震跟前。 现场发出哄堂大笑,最后那汉子窘得脸色发红,坐到草地上后,羞愧得几乎不敢抬起头来。 在他畏缩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只大手,他顺着手掌往上一看,却是面无表情的海震。 “这不是战场,没必要分出生死。” 海震淡淡的一句话让他有了台阶下,似乎不是真刀实枪地想杀死对方的话,也没必要在意是怎么输的。 那人抓住海震的手,被他拉了起来,全场再次欢声雷动,为的是海震的武勇,更为的是他的气度。 于是,一开始对海震咆哮叫嚣的部落勇士,此时全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其中甚至有人大声叫道:“海震,你是真勇士,你确实有勇气进古芮丝的帐内!” 于曦存微笑地望着他,从头到尾,她都坚信他会胜利,因为他都能为她打赢对突厥的战役,甚至横越大漠千里寻爱,区区十数个突厥勇士,根本构不成两人之间的阻碍。 何况,她还记得他二十岁时的承诺--他会永远保护她。 “古芮丝,我能进你的帐吗?”顺着大伙儿的起哄,海震居然当众和她调起情来。 在部落里住久了,于曦存的思想也变得较为开放,早就不会为了这样的事感到难为情。“你进我的帐做什么?”她甚至大胆地反问他。 海震也坦然地回应。“进自己所爱的女人的帐,你说还能做什么?” 即便是部落里,像这么露骨的话也很少公开说,众人鼓噪得更热烈了。于曦存与海震相视许久,她倏然绽出一朵美丽的笑花,飘身便走回自己的帐篷,没再看他一眼。 这是什么意思?海震不禁愣住。 “快去呀!傻子!”押忽领着一群少女,对着海震叫了起来,还连着一串咯咯娇笑。 再怎么笨也明白了,海震向众人一抱拳,大大方方地跟在于曦存身后,也进了她的营帐。 这一天,有情人终成眷属,大伙儿不分种族,喜悦地欢唱庆贺,众人忘了国仇家恨,只有对于英雄的敬佩与对美人的仰慕。 相信此一战役之后,海震也将成为部落的传奇。 在营帐里,海震与于曦存并没有如大家想像般干柴烈火成就好事,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外头的喧闹与大风偶尔刮过帐篷的声响,仅仅像是对两人重逢喜悦的点缀,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享受着从来没有过的亲密与温存。 “我一直以为,你心里会有些恨我。”许久,海震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为了两人坎坷的情路,也有些庆幸彼此终能相属。 “我为什么要恨你?”于曦存向后靠着他的胸膛,坐在他围起的温暖臂弯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因为这个。”他抚上她左胸上方,没有丝毫邪念,有的只是心疼与自责。 “因为你射了我一箭?”她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热度,温温的很舒服,没有拨开他,“老实说,当时我有些难过,女人总是会希望自己在男人心里排在最前头,你射我那一箭,确实让我觉得,你把国家人民放在我之前,而这个顺序是我永远改变不了的。” “我……”海震想解释,却被她捂住了嘴。 “后来我转念一想,如果你为了我妥协,自断一臂,反而因你的战力丧失造成更多将士的伤亡,甚至打败仗,那么我的臭名,大概会响彻整个中原。”她浅浅一笑,目光里皆是温柔。“所以,就当你也是为了保全我的名声吧!至少我从一些中原来的商人那里知道,我俩的故事可是现下茶楼酒馆里最热门的说书题材,我对我这个为国捐躯的女豪杰身份还挺满意的。” “那一箭,我非射不可。”理由不用说,她应该也明白。不管他是否真有替她保全名声的想法,至少在那种情况下,他所能做出损害最低的决定,便是射出那一箭。 “我听到你的提示了,我只是你幼时‘采桑葚’的伙伴不是?所以我才故意往左边挪了挪。”说到这个,她白了他一眼,故意撒娇道:“没死算是万幸了,留下的伤痕,可不小呢!” “我看看……”他直觉地道,但才一开口便闭上嘴巴。这伤口的位置,能说看就看吗? 果然,于曦存媚笑地靠近他的脸,“你敢看?” “我怎么不敢?”海震的脸不着痕迹地抽搐了下,他总觉得怀里的人儿,体温似乎不寻常地高了起来。 “那你看呀!”她挺起丰美的胸脯,撑起衣裳展露着迷人的胸部线条,甚至更自动自发地微微将衣襟拉开,“哎呀,我这皮裘可不好脱……” 明明还是冷天,海震却流了满头大汗,他的本能让他想好好往她那被衣服掩住的冰肌玉肤看去,但道德却又警告他君子应目不斜视。 “你还是喜欢这样玩。”他如何看不出她又在逗他了?分离这么久,她爱整他的个性却还是一样,教他不知该感动还是难过。 大手只能被动地抓着她的小手,免得她真的把自己剥光了,饥渴了这么久的男人,可没把握会不会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那是因为你都没变啊!”她如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果然在耍嘴皮子这件事上,他从没办法赢过她。“我们俩在这帐里,就算什么也没做,别人也会认为我们什么都做了,我以为你会大胆一些。” “我是很想。”他眯起眼睛,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放肆地扫了一圈,“只是这里不安全,随时都会有人打断我们的好事。只要安然逃出去,你这个‘早晨的阳光’,一定会成为我的人。” 他目光中的炽热,难得地让一向大方的于曦存感到些许的不自在,扭了扭坐在他怀里的身子,却被他按住。 “别乱动。”他深吸了口气,“否则我怕我会将你‘就地正法’!” 感受到臀下的异状,这次于曦存真的脸红了。 她这副娇羞的模样,加上怀里的美人儿又难得这么温驯,让海震忍不住倒吸了口气,一个低头便攫取了她的芳唇。 他极为热烈地吻着她,动作笨拙却很诚恳,完全可以感受到他极度渴望之中的珍惜,而于曦存也将双手环住他的颈脖,几乎就要将自己奉献给他。 久久,两人的唇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于曦存用着激情未褪的目光,深深地望着他。“你……能带我走吗?”她幽幽地问了,因她知道这不是那么容易。 “我一定能!”海震紧紧地抱住她,忽而眉头一皱,沉声道:“即使会有些麻烦,我也一定能带你走。” 正当于曦存想问是什么麻烦时,帐篷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押铁的声音喘吁吁地传了进来,“古芮丝!海震!你们别忙了,快些出来,二王子来了!” 从阿史那页丸居住的地方骑马到于曦存的部落,通常需要一整天,然而从海震来到部落后,不过几个时辰,阿史那页丸已经策马赶到,足见他确实卯足了全力奔驰。 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酋长用飞鹰传讯给阿史那页丸,他才会如此迅速地知道消息并赶来。 当海震与于曦存走到广场上时,远远地便看到坐在马上傲视群众的阿史那页丸,而对方,也正用着犀利且仇视的目光,烈火熊熊般地望着他们两人。 或者说,他望向于曦存的目光,更多了一些复杂难解的心绪。 直至海震走近,阿史那页丸用弯刀指着他。“我,阿史那页丸,向长生天立下誓言,以生命向海震挑战!”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要知道阿史那页丸是大漠第一勇士,连死去的兄长阿史那及罗都比不上他,他说出以生命挑战的话,摆明了是要置海震于死地。 想不到海震不吃他那一套,并未被他威吓十足的言语震慑,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肃然脸孔。 “你千里单骑而来,路途奔波,并不公平。”言下之意就是,他并不想趁人之危,也有自信即使阿史那页丸在休息过后、精力充沛之时,自己亦能打败他。 “你不也刚刚才接受完十数个部落勇士的挑战?”阿史那页丸才刚到,部落里的酋长就把发生过的事一五一十地报告了。当初会把于曦存放在这里,也是相信这酋长对自己绝对的忠心。至于他自身对她的一点妄想……也许等今天的战争结束,他会更有信心夺得芳心。 一番对话下来,大漠第一勇士与中原第一勇士的对战似乎就这么决定了。双方各自休息了一下,海震骑上部落里的骏马,拿起方才被他掷地有声的弯刀,雄赳赳气昂昂地和阿史那页丸对峙起来。 一旁的气氛,是紧张的、肃杀的,部落里的人们少了方才的热烈喜悦,于曦存亦是表情凝重,因为她深知阿史那页丸是多么难缠的对手,厉害的程度是方才那些被海震打败的三脚猫勇士所远远不及的。 第二十章 不知是谁先大喝一声,两匹马同时前进,弯刀相交的金石之声铿然,马蹄扬起的风沙,似乎都被凌厉的刀气给划破,两人的动作快到令人看不明白,谁也弄不清楚现在究竟是谁占了上风。 马儿与骑士几乎融为一体,或是阿史那页丸为了闪躲海震横劈的一刀,灵活的滑下马腹;又或是海震想要突袭对方所不能顾及之处,侧身于马匹的一旁,都是那么浑然天成、无懈可击。 马术几乎不分上下,而刀法上,阿史那页丸在战场上失败后,便不停锻炼以精进武艺,而海震则多了在大漠上游猎历险的经验,打起来也是势均力敌。 也许两人有差别的,便是意志。 海震只有一个理由--他要带走于曦存。他爱她那么多年了,除失去生命外,他根本不可能放手。 但阿史那页丸虽对于曦存有情,却比不上海震对她从小到大累积的坚实感情基础,比起这个,他想一雪前耻的理念,或许更是他拚命的理由。但战争结束也一年了,连莫利可汗都丧失了再次侵略中原的雄心,身为儿子却一直无法继承大统的阿史那页丸,又如何能独排众议? 因此,他的意志便薄弱了,在海震这般如巨石高山的敌人前,他的攻势渐渐削弱,抵挡得格外吃力。 但他知道,他不能输。 在弯刀挥动产生的光影之中,他觑到于曦存站在海震身后约十五步之处,海震似乎也出于本能地站在她面前,怕两人的刀气伤到她。阿史那页丸想也不想,露出了一个空隙,趁着右手弯刀以吃力的角度格挡海震之时,左手抽出靴筒里的短匕,朝着海震射去。 这是一记卑鄙的偷袭,在大漠的传统里,决斗应是光明正大的,但阿史那页丸使的这一手,却让旁人看得清清楚楚,也鄙夷不已,相信日后即使他胜了,对他的名声也会造成极大的污点。 然而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此次不能斩海震于马下,即使是胜,也算是输。 海震似乎没料到他会来阴的,这一记飞匕,他当然可以轻松闪过,但他身后的于曦存绝不可能幸免,所以他根本没有考虑,眼睛一谜,双瞳微缩,竟出乎众人意料地以雄躯迎上飞匕,更令人意外的,他仿佛完全没感受到匕首入体的痛楚,硬是勇往直前,在阿史那页丸出手偷袭后的一瞬间空白,用他的弯刀就这么狠狠地一劈-- 在众人的哗然之中,阿史那页丸落马了,甚至落得极其狼狈,还差点被自己的马踩到。而当他为躲这一踩,向右一个翻身,再次面朝上时,海震的弯刀已架在他脖子上。 这个变化太快,也太戏剧化了,旁观的人们甚至还没看清楚,已然胜负分明。 鼓掌声零零落落地响起,最后成了轰轰烈烈的喝采声,大漠上没有国界,只有英雄,海震成了当今世上最令人称道的英雄,当之无愧! 阿史那页丸目光微黯,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自己战败的事实,他连最无耻的撒手都出了,仍无法力挽狂澜。 海震看着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肩上那把匕首,冷淡地道:“你必须知道,我不可能再让曦存受任何一点伤,三年前那一次,已经够了。”幸他衣物穿得极厚,只受一点小伤。 声音虽低,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羡慕及好奇的目光纷纷投向于曦存,而她只是浅浅一笑,将感动放在心里。 因为她一如往常的相信他,无论如何他会胜,他会带她离开这里。 “我是不是应该杀了你,以祭我朝数万英灵?”海震阴沉沉地问。 阿史那页丸的目光微微一变,他抓不准海震敢不敢杀他,但他确实不想死。他还没有坐过可汗大位,也有太多理想没有实现,他不能死在这里! 围观的人同样因海震这句话骚动起来。虽然一开始是阿史那页丸以生命为赌注,但他可是莫利可汗唯一剩下的儿子,而莫利可汗因伤缠绵病榻、命不久矣,他会是将来的可汗。如果真让海震一刀斩了,别说部落里的人担不起这个责任,只怕休兵以久的边疆战事,将会再起。 此时,身为这两个男人争夺的主角,却一直置身事外的于曦存,突然走进了战圈。只见她如此从容不迫,如此优雅动人,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璀璨地走入了人们的心里,也走入了阿史那页丸的心里。 “你从不是真的爱我,你只是想征服海震的女人,才留我这条命。”她淡淡地对阿史那页丸道。 仍躺在地上,一脸灰败的男人只是苦涩一笑,并没有回答。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是真的爱上她,当她在战场无畏地挺起胸膛接下海震那一箭时,他便惊艳于她的勇敢与无畏,只是他对她的爱,输给了对权势的恋栈。 “我可以向海震求情,饶你一命。”她在这么说的同时,海震的刀甚至没有震动一下,似乎真的她说了算。“我要你成为可汗以后,二十年不准向中原用兵。” “这种事,不是我能决定的。”阿史那页丸皱着眉头,有些沙哑地回道。 “不,你可以。”她在部落里住久了,也不时注意大漠里的情报,因此相信自己的判断。“突厥战败后,各部落元气大伤,莫利可汗撑着病体不死,就是想利用剩下的威信,收拢更大的力量,而这些最后不全都交给你?将来,你会是突厥里最有权力的可汗,只要你不出兵,仗就一定打不成。” 阿史那页丸沉默了一下。他知道她说的对,但真要他隐忍二十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吞下这口气。 犹豫过后,他试探性地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海震,动手吧。”于曦存觉得才刚与海震重逢,自己就越来越像他了,杀人这样的话她居然也能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海震就如同一个听话的随从,弯刀毫不考虑地劈下,就在即将把阿史那页丸身首分离时,他突然大叫一声-- “等一下!”他发现自己的背全湿了,就算在战场上,也没像这一刻这么紧张过过,因为他知道海震真的会杀他。“我需要考虑一下……” “有什么好考虑的?用二十年让你们突厥休养生息,让大漠里少死些人,不好吗?”她仍是微笑,但笑得有得迷离,有些残酷。“何况我们大可立刻将你斩了,突厥没了可汗,保证乱成一片,五十年都不能向中原用兵亦有可能,现在不杀你,只是感激你三年前没有杀了我,但若你执迷不悟……”美目再次望向海震的刀子。 海震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直在心里叹息可惜她身为女子,若她是个男儿身,依她谈判的功力和冷静的心志,肯定能为朝廷打下不世的功业。 不过,也幸好她是女的,否则他这一生,将不会再爱上别人。 阿史那页丸几乎没有再拖延的余地,只能答应,当下便叫酋长取来纸笔,立下正式文书,捺下指纹,这件影响双方久远未来的大事,就这么定了。 “那我们可以走了吗?”收妥文书后,于曦存故意有些挑衅地问道,这三年来她忍气吞声,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刻。 “可以……”阿史那页丸回答得有些没好气。他开始怀疑当初没杀她是不是个大错误,他迷恋的女人根本不是仙女,而是个妖女! 海震与于曦存双人一骑,带着部落里替两人准备的食物和水,便和众人依依不舍地道了再见,踏上归途。 只是在他们才刚掉转马身,阿史那页丸的目光微凛之际,海震的话又冷冷地飘了过来-- “不准派人来追,否则我就回来再杀你一次。你知道,我的刀很快的。” “要是我,我会直接杀了阿史那页丸。”海震认真地道。 “若杀了阿史那页丸,大漠变得更乱,突厥之后的演变就难说了。”望着渐渐远去的大漠风景,于曦存有许多感慨。“控制住一个阿史那页丸,就等于控制了整个突厥,也没什么不好。” “但阿史那页丸得了二十年休养生息的时间……”这是海震的忧虑。 “谁说的?”于曦存回头,朝他顽皮地一笑,“我只说二十年内,突厥不准向中原用兵,可没说二十年内,中原不能向突厥用兵啊!” 海震那颗没读多少书的脑子终于懂了,也对于她的古灵精怪感到好气又好笑。 日后若阿史那页丸想通了这一点,或者等到中原人兵临城下的那一刻,他或许会气得吐血吧! “只是回京之后,不知道会是什么局面。”海震遥想京城里龙椅上那个人,“当初我抗旨弃官,理应打入天牢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也不是没有倚恃。”她拍拍自己衣袋,那张阿史那页丸捺指印的正式文书。“即便不算大功,将功抵过也是可以。” 于是两人决定不躲不藏,回程的路选得十分堂皇,大大方方地南下后,过了长城,再西拐至甘州,因为海震要来这里算一笔帐。 刚进甘州城,马上有驻军代表前来迎接,将两人恭恭敬敬地送进甘州刺史府。 “李诚信这家伙,心虚也不过如此,哼!”海震冷哼一声。 引起身旁于曦存的轻笑。“他也算怕了你了。”把海震交代的人给弄丢到大漠,偏偏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李诚信,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楣,认识海震这家伙。 “他若不好好把那件事交代清楚,届时我便血洗他李家……”海震早看出门帘后那鬼鬼祟祟的影子,故意撂下狠话。 “使不得啊!”果然,门帘后的李诚信苦着一张脸出来。“海兄,实在是小弟对不起你,但小弟也是有苦衷的,如今你不是迎回美娇娘了吗?” “但她是在你这里被掳走的。”海震冰冷的视线一凝。 “冤枉啊,将军!”李诚信扮足了苦旦,一张脸比苦瓜还苦。“当初是京都指挥使蔡强来到我这里,拿他的官威压我要我交人,甚至带了一群士兵搜索这栋宅邸……你也知道,甘州因为离突厥近,驻军自有边防将军管,我是无权管辖的,又如何能抵挡蔡强的大批人马……” 海震不理会他的解释,板着一张脸靠近他,突然拿起手上的弯刀,就这么往他头上招呼-- 铿的一声,李诚信的头被刀柄轻轻敲了一下,但见海震没好气地道:“要不是知道你这儿的情形,我从门口就开始杀人了!” “感谢海兄不杀之恩啊!”李诚信状似惶恐,其实他心里早知海震不会对他怎么,但自个儿也总该让他消消气,毕竟他的女人是在他这儿丢失的。 “你要如何赔我这桩事?”海震仍是凛着脸,口中却大敲竹杠。 “呃,我早替贤伉俪准备好了上房,也烧了热水,备好中原服饰,这样算不算赔罪呢?待会儿我请佣人领贤伉俪至澡间……” “李大人!”于曦存突然打断他,不依地道:“我和海震还没成亲呢!别贤伉俪贤伉俪的叫!这上房,至少也要两间。” “啊?”李诚信的目光望向海震,有些巴结地笑,“成亲不过是个仪式嘛!你们两人的故事传遍乡里,大伙早将你们看成夫妻,何况,你们一同由塞外回来,孤男寡女这么多天……” 他的话引起了解曦存的娇嗔,但海震却听得很满意,刚硬的表情终于有了些松动。 “行了!”他一手扶住于曦存的腰,不理她不依的捶打,迳自做了决定。“就一间房!李诚信啊李诚信,这间上房,就算你的赔罪啦!” 第二十一章 当于曦存沐浴好后回到那间“上房”,海震早已梳洗完毕,穿着一袭文士装坐在桌旁,将他勇猛外型的戾气消去不少。 “想不到你穿成这样,还挺人模人样的。”她看着他的目光,带着欣赏。 然而海震看着她的眼神,可就没这么简单了。那饱含浓浓情欲的视线,几乎要穿透她身上薄薄的襦裙。 “过来!虽然春天都快过了,这晚上的天还凉着,你湿着头发不好。” 海震拿着一块白布,等于曦存乖乖地走过来后,便站在她身后温柔地替她擦起头发。他粗笨的手势虽然偶尔会拉扯到她的发丝,但她仍是逸出了满足的笑声。 这一笑,令海震不由得往下看,想瞧瞧她的表情,然而他的角度,就这么恰好地从她的衣领里看了进去,那一抹香肌玉肤再无遮掩,甚至连当年的箭疤,也狰狞地落入了他的眼。 “你胸口的伤,还疼吗?”他的眼瞳是前所未有的漆黑,这其中包含了多少欲念、遐想,心疼等等情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那么久,早就不疼了。”柔荑按上了胸口,她淡淡一笑。 可是这个按胸的动作,却挡住了大半美景,令海震有些不悦。“你的手还搁在那儿,分明还痛。” 她一听,立即把手移开,这回海震终于得偿所愿,无耻地看个过瘾。反正她迟早是他的人,先看来预习一下也无妨。 而于曦存虽然见多识广,能这么接近她的人却不多,故而不知道海震竟有如此下流的心眼。“光靠这个疤,你以后就得让着我点,不准欺负我!” 海震啼笑皆非。“从小到大,斗嘴我可没赢过你一回,我总不能和你比刀较技,总有一件事情要让我占上风吧?” 于曦存不服气地往后抬头,恰好对上他放肆又急色的目光,还真是“占了上风”,不由得薄面含嗔。“你的眼睛在看哪里?” “我只是担心你的伤口。”他大言不惭,毫不掩饰对她的兴趣。“来,我看看好了没?” 无耻的一只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探进她的衣襟,轻轻抚着那已然变白的伤疤。于曦存轻轻一震,却没有阻止他,只是粉颊烧烫烫的,浑身也轻飘飘的。随着海震的瞳色越来越深,他的手越来越放肆,她也越来越无法自制。 终于,海震忍不住了,孟浪地将她整个人抱起,却是极轻极轻地将她放在床上,慢慢地解开她的腰带、敞开衣襟,虔诚地吻上她胸前的伤疤。 于曦存嘤咛一声,如何能忍受这样的肌肤之亲。两人过往以来最亲密的动作,不过是互相依偎。她以为男人的欲念就是如此,想不到当他真的打破了那层禁忌,她受到的刺激竟是这么大、这么销魂,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进出来似的,需要他的抚触与爱怜,才能平息她的难耐。 “我们还没成亲……”她用尽力气,才可怜兮兮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但在他人眼中,我们已是‘贤伉俪’了!”海震深深凝视着她,说出一个深埋在心里近十年的秘密。“从你及笄的那一天起,我便在心里决定要娶你,如今只是得偿所愿丽b。” “你可有问过我……我愿意嫁吗?”即使已被他挑逗得心痒难耐,她还是睁着湿濡的眼眶,要和他争个明白。 “这件事恐怕由不得你。”他索性吻住她的唇,大手更放肆地在她香躯上游移。 春宵苦短,终于有一次,海震成功地封住了她的嘴,没有再被她驳倒,而这其中的香艳旖旎,更是不足与外人道。 过了这一晚,在前方等着两人的,会是如何的狂风暴雨,都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此刻,他们拥有了最纯粹的彼此。 海震不得不回京,因为威武大将军府在京师,他的父母亲族,也全都在京师里。 更重要的是,他要带于曦存回家面见父母,以最风光的八人大轿迎她过门,即使回京后两人祸福难料,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携美归来。 先前入长城,在甘州第一次亮出身份之后,海震回京的路上,便一直觉得有人跟踪。他知道这是京城派来的人,更知道这是“上意”,因此他并没有揪出这些人,反而默默地让他们跟着,横竖就把这些人当成保镳。 只是他和于曦存便没办法沿途亲热,令海震有些烦闷而已。 果然不出他所料,一入京城,两人便被京城驻军团团围住,二话不说便将海震抓走,留下于曦存一人无措地静立街头,不知该怎么办。 于是,她只能求助于威武大将军府。幸亏她与海震的故事已经传颂天下,更幸亏她父亲生前与大将军有几分交情,因此当她来到大将军府时,并未受到太大的阻拦,只是将军府里的几位姨娘,看她的目光有些复杂难解。 她在大将军府里见到恰巧由西南回京述职的海扬威,也得知了海震被打入天牢的消息。于是她拿出阿史那页丸的正式文书,决定靠大将军入宫面见皇帝。 海扬威和与于曦存谈了一阵,更欣赏这位准媳妇,便留她住了一宿,隔天带她入宫面圣。 朝会过后,海扬威领着她到御书房求见,在太监通报后,两人得以面见圣颜。 于曦存别扭地行了一个自己都还不太熟悉的宫礼,这是临行前大将军交代府里那位数年前皇帝赐下的宫女教她的。 跪在圣上面前,御书房里那位却久久不说话,于曦存也算沉得住气,硬是压抑住内心的好奇,别让自己做出抬头窥探天颜这种大不敬的事。 许久,皇上终于幽幽地开口。“起来吧!” 于曦存谢隆恩,这才抬起头看清当今圣上的模样。皇上年约四十许,五官方正,气宇轩昂,即使他眉眼之间并不如何凶恶,只是站在那儿,浑身就散发出一股威严之气,令人望之俨然。 在皇上开口前,任何人都是不许开口的,于是那位站在极高处的皇帝,在打量于曦存许久后,第一句话竟不是对她说的。 “海卿家,令郎的事情,你都没替他出头了,怎么反倒来了个姑娘家替他说项?” 海扬威苦笑,“启禀圣上,海震之事自有圣断,不过老臣知道于姑娘也是陛下想见的人,故而带她进宫。” 对于这老臣子如此体察上意,皇帝不由得一笑,只是他转向于曦存时,笑意顿收。“你的来意朕很清楚,海震眼下在朕的大牢,你认为,你凭什么要来向朕谈条件,让他脱罪?” 于曦存虽是低垂着头,语气却很坚定。“陛下,民女并不是来谈条件的。” 她不是不忌惮皇上的威势,但三年来在大漠的历练,让她的心境开阔了不少,再加上她还曾威胁过阿史那页丸这类王子级的人物,如今与皇上对话,不过是再高上一级而已,畏惧之心自然大减。 “哦,那你来做什么?”她的回答显然超出皇帝的意料,也让他饶富兴味。 “民女只是想拿一些东西请皇上看。”她取出与阿史那页丸的文书,让太监送上供皇帝阅览。“民女从头到尾都不认为海震有罪,因此何来谈条件之说?” 她侃侃而谈地叙述了海震在塞外力敌十数名勇士,不堕朝廷将士之英勇表现;更将阿史那页丸砍翻马下,为国家求得了至少二十年的和平。 皇帝虽然早就风闻此事,但当面听她说起,仍是听得津津有味。 “但你们私下与阿史那页丸协议,却让他们多了二十年休养生息的时间……” 对此,于曦存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老话。 “陛下,文件里只载明,二十年内突厥不准向中原用兵,可没说二十年内,中原不能向突厥用兵啊!” 皇帝终于动容地挑了挑眉,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心里有着和海震同样的感慨--这样的女子,若身为男儿身,将是国家多大的助力啊! 可惜,这样的妙人儿是个女性,虽然长得国色天香、艳冠群芳,最后毕竟仍是海震的人。 “……所以,即使海震弃官远行,在塞外仍是一心向着朝廷,为朝廷做事,民女认为他功堪可抵过,请皇上明察。”于曦存下了结论。 但皇帝显然不太满意,刻意刁难地道:“但朕即使放了海震,依律例他也不可能官复原职,你知道这对我朝的军力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吗?” 一直默立在旁的海扬威一听,眉头微皱,他也没料到皇上竟会刻意为难。 然而皇上仍是那副胸有成竹的笑。海震不能官复原职,难道他就不能给海震其他的官做吗?这等人才,他可不会轻易放过。 可惜于曦存不知道他的心思,沉默着像是陷入了某种为难。事实上她心里正想着,海震不能官复原职不是更好,免得她一天到晚担心他被敌军给砍了。 “民女知道,近年来国家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加上水患旱灾频传,缺银正缺得紧。如果能从异族、外国,甚至海外得到更多的金银,便能解此困境,民女愿献上一副酿酒的配方,助陛下解此围。” 芳唇里轻轻地吐出一个故事,是一个小女孩与一个鲁莽男孩相遇的故事,那男孩只会翻墙来看她,而她则是不断地酿制新酒往男孩肚里灌,企图酿出全天下最好喝的酒…… “……当民女被掳至塞外,还存着一丝活下去的希望,便是靠这果子酒的秘方。民女刻意酿此酒,便是希望它的名声能散播出去,传到海震耳里,只要他喝了酒,就知道要去哪里找我。此酒养活了一个突厥部落,甚至在塞外没有人不知道这种梦幻的酒,千金难得一瓶。若民女交出秘方,在国内大肆酿造,销售四方,相信必能创造丰厚利润,充实国库。” 未了,她定定地看着皇帝,忘却不应直视圣颜的规定。 “因此陛下,请问这些财富,足不足以弥补海震弃官而缺少的军力?” 她说的没错,大笔的金银,能创造出更多的军队,四海能人也会争相来投靠,皇帝听她说完这故事,不由得抚腿叫好。 “原来,海震与你的故事,比坊间传说更为离奇,朕这下算是听到最完整的故事了。”皇帝故作犹豫,“不过,只有果子酒的话,尚嫌不足……” 于曦存吸了口气,“再加上南市的美酒,五花酿如何?” “好!”这时皇帝才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其实,我暗示海卿家带你来让我看看,着实是你们的故事我听多了,我很欣赏你这个奇女子。当初你们回京,光抓海震不抓你,一方面是你没什么罪,还为国家立下大功,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你是否如传说中有胆识。 “海震弃官只身深入大漠救你,而你也敢孑然一身地入宫见我,果然不负我所望。你们两人不仅带来二十年的和平,更带来国库收入,还让朕听了段好故事,看了个奇女子,因此,朕愿意放了海震!” 于曦存与海扬威连忙叩谢圣恩,此次会面,完全没有她预料中的凶险,原来皇帝什么都知道,更早就暗示海扬威,务必将她带进宫里,让皇帝过一过戏瘾。 出了皇宫,于曦存整个人一松懈,差点就软了脚。想着今天一整天在宫外相候,入宫后与皇上的对话,简直就像看戏一样,如真似幻。 终究她和海震,只是皇上想看的戏里的两个戏子,究竟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她已经分不清了。 尾声 【尾声】 于曦存用美酒救出海震的消息,立时让街头巷尾的戏文上又多了一段佳话。当她和海震回到大将军府时,过火盆、拜神明,大伙儿忙碌得不得了,就是想替他去去霉气,只差没叫他踩着七星步进门,弄得他啼笑皆非。 而于曦存卡在其中也相当不自在。宫里消息一传回来,那些姨娘看她的目光马上变得不同了,连海扬威也掩不住对她的欣赏,完全抛去了门当户对的那一套,明示暗示海震快迎她过门。 被弄得没办法,眼看府外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达官贵人,慰问海震的有之,巴结大将军的有之,更多的其实是来看热闹,想知道连皇帝都欣赏不已的一双璧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海震受不了了,随便找了个上茅房的理由,拉着于曦存的手走到将军府后,利落地翻过那道矮墙,眼前出现了一个令于曦存不敢相信的画面…… “明月酒肆?”被大火一夜烧尽的酒肆,重新出现在眼前,她难以置信地望向海震。“你怎么办到的?” “你以为我人在大漠,就不能在京城里做事了吗?未免太小看我了。”海震完全展现出铁汉柔情的一面,目光柔得几乎能融化春雪。“我答应过你会将明月酒肆重建,就一定会做到。” 是啊,到目前为止,他答应自己的事情,没有一件做不到的。想到这里,于曦存不由得向他递出一个感激的眼神,却不出口道谢。两个人一起长大,一起出生入死,甚至都救过彼此,为彼此所做的一切,早超出一声谢谢所能表达的。 不能控制自己的脚步,她走了进去,发现这酒肆里的雕梁画栋都是新的,不过格局与摆设,甚至里头和她打招呼的厨子和店小二,却和以前一模一样。 她颤抖着双手,摸了摸桌子,又摸了摸窗棂,眼眶不禁热了起来。 “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了。”吸了吸鼻子,她力持镇定,但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还是这些摆设……这些人……都没有变……” “可是没有五花酿,也没有果子酒。”海震伸手替她拭去泪水。“还有,也没有老板娘。” “掌柜的,就等你回来啊!”小二和厨子们笑吟吟地道。对他们而言,于曦存不仅仅是酒肆的主人,甚至还是传说中的人物。他们以前在酒肆里做过事,都能在外头向人吹嘘呢! “可是五花酿……和果子酒……已经是皇帝的了。”她一时未能由激动的情绪回复过来,说话不免支支吾吾的。 交出秘方后,一般民间就不能贩售这两种酒了。 海震无奈地笑着摇头。“你呀!说你精明,却又容易犯糊涂。你这两种秘方,根本是被皇帝骗走的!皇帝将我打入天牢,只是做给一些爱弹劾的文官看,不久便会将我释放,否则我怎会如此轻易回京?他占了你个大便宜你知道吗?”想到那个诡计多端的皇帝,海震庆幸自己没被他给玩死。 “尤其皇帝最爱喝的,便是南市的五花酿,你说这不是诈欺是什么?” 被他这么一点,原本感动个半死的于曦存突然觉得好气又好笑,这么多的情绪一下子全涌上,居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了。 “算了。横竖我随时能酿出更好喝的酒,皇帝未必占了大便宜。”赌气的美目瞟向海震,“只是需要有人帮我试喝……” “喂,别找我!”海震忙不迭地摇头,“小时候帮你试酒,什么酸甜苦辣的怪味道都尝过,肚子都不知道拉了多少回,你想谋杀亲夫也别来这招!” “谋杀亲夫?”某种很熟悉的感觉挑动了解曦存的心思,这家伙讲话的方式,根本就是在逼她和他斗嘴,“什么时候我嫁给你了?” “你不嫁我嫁谁?我们都……” 于曦存脸一红,连忙捂住他的嘴,另一手在他手臂上捏了一下,目光往一旁看好戏的店小二和厨子们望去。 大伙儿在她手下做事久了,都十分机灵,一感觉到杀气,全闪回厨房里头,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闲杂人等都走了才能算帐,于曦存的注意力回到海震身上,斩钉截铁地道:“总之,没有试酒,就不成亲!” “这怎么行?”海震几乎跳脚。 “记不记得你曾说过我是个老姑娘,难怪嫁不出去?”她现在开始算旧帐,关于这件事,她可是耿耿于怀。 “现在我比那时候又更老了,那你娶来做什么?” 海震牙痒痒的,都到了这个地步,这女人居然还能拿乔。“我说过几百次要娶你了,就算你是个一百岁的老婆婆,我还是要娶!” “总之,不试酒就不成亲。” “不行!一定得成亲!” “所以你要试酒?” “我、我考虑……” “我们在甘州那一夜过后,我一直觉得身子怪怪的,会不会是有了……” “好好好!我试!我试!你什么松子酒梅花酒鹿茸酒还是石头酿的酒,我全都试,这总行了吧!” “行!嘻嘻嘻……” 末了,就连成亲这档子事,海震也没能压过她,但看着她眉开眼笑的得意表情,他发现自己真的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开始绝望的觉得,今后他这一辈子,在耍耍嘴皮子这档事上,恐怕永远都说不赢她了……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主子的克星之一《嗜钱账房》; 02、主子的克星之二《美人书僮》; 03、主子的克星之三《巧舌酒娘》。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