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华寻梦》 楔子 嘘,此地禁止大声喧哗──这里是带罪天使放逐之地。 这座失乐园里,情爱是不能被宽恕的原罪,真心是遭受诅咒的毒苹果,弃如敝屣,无人珍视。 嘘,此地禁止泪落啜泣──这里是恶魔咆哮肆虐之处。 这座人间炼狱,仇恨是唯一被允许留下的果实,佐以嫉妒与愤恨,如斯甜美,轻啮一口足以永恒。 嘘,此地禁止扔弃真我──这里是华丽恶兽栖息之所。 这座偌大的兽笼,美丽的亵渎是牠最佳的粮食,牠埋葬了自己的良善与道德,亦在此地,遗落了最后的美。 嘘,此地禁止流连徘徊…… 嘘,此地禁止退缩回头…… 亲爱的你,准备好踏进这座失落之园了吗?只有找到救赎之果的人才能安然而退。 亲爱的你,愿意遭受这记刺骨的华丽诅咒吗? 第一章 【第一章】 冽风拂动满天的暮云,吹来孤寂的气味,耳畔依稀听见昔日英魂的泣诉,一路绵延的针叶林,形成天然屏障,稍稍遮掩了渐强的风雪,提供了一处藏匿之所。 「此地禁止泪落啜泣……」伫立在漫天细雪之中,婉秀的容颜纳闷地高仰,喃喃念出青铜雕像上镂刻的警语,她迷惘不解地逐字读着,时而顿首,时而轻点着头。 古怪的警语是以一连串艰涩的法文写成,其中某些句子夹杂着古英文用语,必须串联前后文一块儿思索,方能解得真意。 菲菲呆站在遍地堆满枯枝的雪丘上,茫然的四下观望,摊平戴着紫色短绒手套的掌心,接住一朵朵雪花,结晶的白雪渐渐消融,化作掌心里的一摊湿痕。 不,没有迷路,是这里没有错。她受奥薇学姊吩嘱,送东西来到这里,位于巴黎玛黑区近郊的一处公墓。 「菲菲呀,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的资历是宿舍里最浅的一个,你得负责把这份文件送过去,交给居住在公墓旁的舍监。」当时奥薇学姊如是说道。 她默不作声的接过那袋文件,套上大衣,在奥薇学姊和环绕在她身边宛若金发芭比般姊妹淘们的讪笑声里步出宿舍,努力将自己挤进堵塞混乱的地下铁,昏昏欲睡的来到这里,市郊一座邻近玛黑区的公墓。 眼前这块留有焚烧印记的焦黑雕塑,展翼神兽的青铜像,倾斜的栽在逐渐积深的雪地里,意外引起她的注目。 听起来,这块雕像上铭刻的文字,象是中古世纪遗留下来的僻野传说,或者,这座墓园背后藏有另一段值得深究的故事。 「华丽的诅咒?」她一再反覆琢磨个中含意,拥在怀内的文件骤然滑落,散了一地。 茫茫苍雪中,纸片翻飞如浪,菲菲手足无措,仓皇地捡拾,由于紫袄手套太过厚重,冻得厉害的十根指头更显得笨拙无力。 一张又一张,捡拾之间,她瞥见上头密密麻麻的法文,登时顿住了步伐,秀气的纤眉绞紧,率直清澈的眼里忽然涌上迷惘,与纸上潦草的字迹无声地对峙。 骤然,一阵清脆的玻璃敲击声,划破了朦胧的静谧,若有似无,透过风声传递,像一抹幽魂靠在耳畔哀哀地倾诉,虚无缥缈。 菲菲高仰起深感困惑的双眸,焦距定在神兽雕像上,迷糊的脑袋瓜仍跳脱不出刚才胶着的思绪,喃喃问着雕像,「所以……这座墓园是受了诅咒的失乐园?」 撑起双膝,她放弃了散落满地的纸张,弯身钻过雕像开展的坚硬翅翼,意外察觉墓园入口的铁栏门并未上锁。 迟疑半晌,她举起双手,推开了攀绕着绿色藤蔓的铁栏门,膝下的深驼色长靴踩过杳无人迹的雪地,印下错落不一的足印。 敲击着石块的玻璃声,如风中铃响,铮铮、铮铮,彷佛来自遥远国度的无语呼唤,引领着寻觅者走向它。 菲菲循声而去,一步接着一步,无惧夜色渐浓,最后迷失在偌大的墓园中。 糟糕,她迷路了。 「请问有人在吗?」她放声呼喊,但回覆她的只有岑寂的落雪声。「不对啊,我明明听到声音的,绝不可能是听错……」 雪仍下着,穿梭在朦胧浑沌的氛围中,她几乎有种自己已跨越时空来到中古世纪的荒谬错觉。 忽然间,停顿许久的玻璃敲撞声猝然又响起。这次,她不再踟蹰,立即拔腿直朝声响来源处狂奔而去。 声响又倏然停止,菲菲疑惑地停下脚步,站在细雪霏霏之中,左右张望。忽然,些许幽微的光晕照亮了黑夜,她转身,下意识直朝光晕走去。 那不是灯光,是一个即将冻死的醉汉。 菲菲持续往光晕靠近,终于看清楚对方完整的形貌。 一名金发少年躺卧在一座石台上方,身着一袭尖领窄版的纳粹军装,左上臂别着有纳粹印记的红色臂章,作工精致的版型,衬托出这具阳刚肉体的英挺,却又蓄着俊美的阴柔。 军装前胸是银色胸针以及一排金色钮扣,原来,方才的光晕即是来自这些金属制品。 套着军靴的长腿单膝屈立,躺姿率性且慵懒,他披泄着一头削薄的金色中长发,那张仰睨着天空的脸庞优美且细腻。 少年宛若一朵开在雪地里的蔷薇,冰雪般苍白,水晶般的透明纯净,优雅高贵,妖异而神秘。 他静静躺在那儿,犹如一颗宝石,毫不内敛地闪耀着锋芒。 「……先生?你还好吧?」菲菲伸手探向他的鼻尖前方,确认他是否仍有微弱的热息,以确定自己是否将他误认为鬼魂。 少年转动晶蓝色的眸珠,不驯的轻挑起一侧的眉,不受寒瑟空气影响仍显红润的薄唇忽然动了动。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以流利的法文,扬起微醺的嗓音问道。 「找寻华丽的诅咒。」她指向来时路,十分认真地比手画脚加强描述。「有一座大概这样大小的雕像,上面刻着一段铭文……」 「你不应该在这里。」少年眯起双眸,极显不耐烦的神情告诉她,他知道那段铭文,也知道这里是个不祥之地。 「那么,你也不应该在这里。」菲菲严肃地如是回答,连带将他握在手中的那瓶伏特加一并看清楚,恍然大悟,方才清脆如铃的玻璃声原来是它发出的。 「喏。」他顺手递来仅剩半瓶的烈酒。 菲菲愣愣地接过,凑近瓶口嗅了下,旋即皱眉拿开。 他被她单纯直接的反应惹起淡淡的笑意,「如果不想冻死的话,把它喝了。」 「不,我不喝酒。」她猛摇头,顽固的拒绝。 「随便你。」少年夺回伏特加,径自啜饮。 菲菲小嘴里咕哝着,犹如置身梦境的不真实感令她瑟缩了下,因他蓝眸中深深的忧郁而震慑不已,封锁在层层御寒衣物底下的胸口短暂失温,心跳脉搏陡然攀升又骤降,起起伏伏的失去了固定跃动的节奏。 「先生,你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她被他左耳骨上串连的环钩吸引,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 「不,我只是醉了。」醉倒在酒精之中的人最能编织美梦,哪里还会感受得到不幸? 「是呀,你满身酒味,又穿得单薄,这样的下雪天居然连件大衣都没带在身边,就这样躺在这里实在是……」她的单纯关怀终止在对方的一记扬瞪之下。 「不,不需要那种东西,只有体温才是最好的御寒品,永远不会折旧。」他笑掩双睫,隐去了蓝钻般的眸色。 菲菲不懂,也不打算弄懂他若有似无的撩拨是为了什么。「你打算一整晚就这样躺在这里?」如果真是这样,她无法坐视不管。 「不,我打算一直躺下去,直到再也睁不开双眼。」他嘲谑地如是答道,太过蓄意的挑衅昭然若揭,一脸「你能奈我何」的恶劣讽刺神情。 菲菲只是静静凝睇着他,疑惑不断在心中膨胀,逐渐压迫她单纯又天真的思绪,不知不觉之中,她的双手已探向那张白皙漂亮的脸庞,轻柔地摩挲。 对此,他不讶异亦不震撼,象是早已习惯了这种膜拜般的抚摸,幽幽地掀动两睫,海蓝色的瞳珠迎上她专注的凝视。 不过是这样的程度就足以让她沉迷了吗?真是单纯。 可是,他最不缺乏的,就是单纯的崇慕。 「你,愿意用你的体温温暖我吗?」昼夜重复的台词,他早已厌烦,却依然能轻易说出口。 「不,不对,你需要一盏灯。」菲菲万般肯定地收回双手,局促且突兀地撤回她的温暖关切。 少年一愣,啼笑皆非。怎么,这女孩原来是个少根筋的蠢蛋?看着不断环视周遭的圆润脸蛋,笼罩蓝眸的寒意渐褪,唇边的讽笑淡了些。 「你迷路了?」 菲菲依然张望着,「唔……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记得出口的方向,但是听到酒瓶的声音之后我就迷了路。」 「你在找出口?」 「不,我在找灯。」她答得认真,却令人摸不着头绪。 「这里是恶魔肆虐之地,哪里会有光明?」他提醒她,别忘了铜像上所刻的铭文,刻意戏弄道:「而你这只自愿送上门的迷途羔羊,只能等着被恶兽吞食。」 第二章 「你真的打算一直这样躺着?」遍寻不着,菲菲颓丧地放弃了寻灯,继而将全副心神移转到他身上。「你的脸色真是糟糕透了,难道你都不觉得冷?」 「你呀,真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傻瓜。」少年撑肘慵懒的支起上身,一双深邃的眼眸如月光映在海浪上,荡漾着蓝色的光华。「你朝那里直直的往回走就能看到出口。」 「那你呢?你不走吗?」她的表情明白的显露出,他若是不走,她也不打算独自离去。 「既然你并不打算用你的体温温暖我,留下又有何用?」他露骨的暗示不再隐讳,直接以灼热的眼神挑逗她的感官知觉。 心涌热潮,煨暖了茫然的意识,菲菲对于他言语中的暧昧挑逗浑然未觉,只是蹙起眉心深深凝望着他,她迷惘的眼神忽尔凝聚着莫名的哀怜,因他而起。 「原来这里真的是天使放逐之地呀。」她忽然解开了盘据心头的一个谜。 「果真是个蠢瓜。」对谈始终没有交集,少年耐性耗尽,眉眼间流露出些许轻蔑,拿起伏特加抵唇啜饮。 忽然间,他感到莫名的挫败。 明明是战无不胜的诱惑戏码,却无故失了灵。偏偏是今晚,他最痛恨的日子,他不想见到任何一张与他曾有过肉体交缠的脸,那令他彻底作恶。 上一刻,他还幻想着自己能够成为其中一具躺在这座墓园里的尸体,静静聆听脉搏跳动的微弱声响,等候苍雪一寸寸将他掩埋;下一秒,这个一脸固执的蠢蛋踩着笨拙的步伐靠近了他。 「你不知道这座墓园闹鬼吗?瞧你这模样,肯定是不知道吧。」少年抿嘴冷讥,瞟向灰蒙蒙的夜空,神情流露几许悲凉。「只有不知道前方有烂泥的人,才会毅然决然的往前踏。」 「不对,还有别种可能。」菲菲及时捕捉到他含在唇里的嘲弄,霍然弯身凑近他鼻前,在他皱眉回睨之下微笑说道:「也许这个人听见了烂泥的呼叫声,所以十万火急地赶来了。」 这个蠢蛋……原来并不是真的蠢。少年勾起一抹美丽的微笑,不置可否的扬起眉梢作为回应,并在她短暂失神的一瞬间,猝然扣住她圆巧的下巴,俊秀的脸庞迅即覆来。 他的唇覆上她的唇。 菲菲瞠着眸子,愣愣瞅着他的金发蓝眸,以及比雪更苍白的肌肤,来自唇上柔软敏感的揉蹭令她益发迷糊。 他的挑逗富含规律与节奏,并非盲目的嬉戏,而是渐进式的撩拨探索,任对方再强悍骄蛮,终究得缴械投降,沉沦耽溺。 但是……不,这不是吻。 菲菲缓慢地推开少年的胸膛,平静淡然地抽离了他带来的热度,表情犹带几丝恍惚,小嘴鲜艳如莓果,点缀了灰蒙蒙的雪景。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执起袖子抹了抹嘴唇,率真的眼神浮现状似恼怒的情绪。 「难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做?」他支肘撑额,冰蓝的眸子勾睨着她,毫无愧意的戏谑问道。 「不喜欢。」摆在唇上的毛料衣袖来回抹擦,她的回答模糊难辨,但不再友善的眼神清楚写满她气愤的诉求,拒绝遭受这般不尊重的对待。 他玩世不恭的态度以及任性妄为的睥睨神态,说明了这不是一个吻,只是一个捉弄,一个兴之所至随机行动的玩笑,或许带点他独处时被人惊扰的泄愤意图,他的怒气并不显露于表情,而是透过亲密的肢体接触迂回地传达。 她感受到了,毫无遗漏地感受到了;不需要言语,一记预料之外的轻吻便能切实感受到他隐藏得很深的真实性格。 「小蠢蛋,你分得清楚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吗?」少年直接将她的反应归纳为幼稚的抵抗。 「我不是小蠢蛋,我叫菲菲。」她一脸认真的纠正道。 「小蠢蛋。」他径自咕哝道,仰颈灌了一口伏特加,灼烫的液体滑过冷涩的咽喉,温暖了一整天尚未进食的空胃,得到短暂的假性饱足感。 「菲菲。」她含糊地低喃道,语气里有着挫败,因为她知道,他根本不在乎她叫什么名字。 「好吧,那你想不想陪我玩个游戏?」少年百无聊赖地搁下已空的酒瓶,再度枕臂躺了下来,醉意迷蒙的目光迷失在灰暗的空气中。 他孤寂的侧容牵引着她柔软的心,淡淡的情愫不断扩散,但触及他眸内戏谑的浪放不羁,急奔失速的脉搏便暂且缓下,停止受制。 她不喜欢他那样过于轻率的态度,彷佛整个世界都已沦为他独有的游戏场,他眸中仅剩空洞的欢愉,探测不到属于真心的温度。 「不想。」她毫不思索的拒绝。 她的回答立时惹来少年的一记侧目。 「那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他的眼神极为阴郁、深沉。 「我想知道赎罪的果实是什么。」菲菲全副的心思仍羁绊在雕像的铭文上,一脸单纯的固执让少年笑了,见状,她忍不住又问:「有什么好笑的?」 「蠢蛋就是蠢蛋,连那种骗小孩的童谣也信,傻瓜。」 「童谣?」菲菲诧异的问。 少年扬起眉,带有几丝邪气的淡瞟她一眼。 片刻后,他忽尔润了润朱红的唇,轻声吟咏。 「此地禁止扔弃真我。这里是华丽恶兽栖息之所,这座偌大的兽笼,美丽的亵渎是最佳粮食,佐以绚丽的伪善与妄想的贪痴,牠咀嚼着并茁壮成一只披着人皮的美兽,埋葬了自己硕果仅存的良善与道德,亦在此地遗落了最后的美……」 音律拙朴的童谣流动在冻结的氛围中,伴随远方不知名处的弥撒曲,管风琴呜咽的低吟,奇异的与童谣诵唱的音律如此相近,如此契合。 菲菲听得出神,意识恍惚,透过他起伏有致的吟唱,产生了一幕幕幻觉,童谣里的那只美兽伏在她的面前,目光如星辰般闪耀,金发如晨曦般璀亮,唇色犹如鲜红的果实,美丽得遥不可及,却使人渴望靠近。 「小蠢瓜,你从没听过这首童谣吗?」见她听得陶醉,少年霍地停下吟唱,朝她勾勾指头。 菲菲迷惘地摇摇头,缓慢地走向前,误以为他是示意她靠近些聆听,岂料他忽然一把扯过她颈子上的红绒围巾。 「不行──」她错愕的惊呼,但为时已晚,他连同红围巾,一块儿将娇小柔软的身子扯向他的胸膛。 齐眉刘海底下的额心砰一声撞上军装胸口的金属扣饰,意识越发迷糊,她平举着双臂,不想与他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我从刚才就在想,这是什么气味。」少年扯着围巾,凑近鼻端,深深一闻,那份清雅的香气充满了肺叶,稍微驱逐了麻痹感官的酒精气味。「看不出来你蠢归蠢,挑香水的品味还不赖。」 「这不是香水,是乳液的味道。」她认真地纠正。 「这是什么味道?」他亲昵的将俊美的脸庞埋进她及肩的乌黑头发中,状似眷恋不舍的来回徘徊。 「野姜花。」她呆呆的睁大双眼,僵着冰冷的四肢不能动弹,只能靠吹拂过腮旁的酒气确认他薄唇挪移的亲昵角度。 「挺好闻的。」他嗅得认真,彷佛对她身上的恬雅香味彻底上瘾。「如果可以天天闻到这香味该有多好……」 菲菲蓦然愣住,感觉一阵羞涩的温暖从胸口泉涌,自颈肩扩及颔颊,最后来到两颊上,霎时,象是白嫩蒸糕的圆润脸蛋成了覆盆莓慕斯蛋糕。 「菲菲?菲菲?」不远处忽然飘来一道焦急的呼唤,惊醒了彷佛被困在朦胧幻境里的人儿。 「……是安娜。」过了片刻,菲菲认出来者的身分后旁徨地抽身,没料到一绺发丝揪疼了她的头皮,她侧身回眸,发现耳后的发卷钩起他耳上的一只银饰,复杂的缠绕在上头。 她犹豫了几秒,怯怯的探手解开纠结,拉扯之间,呼吸逐渐急促。 明知她戴着御寒的厚手套,笨拙得解不开,少年仍好整以暇地挑眉旁观,直到白润圆脸上的一双核桃状大眼里浮现央求之意,他才敛起唇边的笑。 「笨蛋,你只会越弄越糟。」他拍开她慌于解结的双手,垂下双眼瞥过左颊,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瑞士刀,在她的瞠瞪之中割下一截金发。 原来纠结的主因一半是来自于耳饰,一半来自于他鬓边的一绺灿金发丝。 第三章 冷风吹散了他手中的金发,飘过她的脸前,挠痒了她的鼻子,她赶紧转身,掩面打了个大喷嚏。 「菲菲?」 担忧的呼唤伴随着跑步声迎面而来,菲菲揉了揉冻红的鼻头,迷糊的抬脸看向来者。「安娜,你怎么会来这里?」 安娜惊恐地瞪着个头矮了她一大截的菲菲,「噢,天!你怎么会闯进这座废弃的墓园里?我听贝儿说,奥薇那群臭婆娘指使你送文件到这附近来,真是快把我急疯了!」 「我没事,谢谢你特地赶来找我。」菲菲真摰地扬起娇憨的笑靥。 安娜气愤的喳呼道:「你绝对不会相信奥薇干了什么……」 「我知道。」菲菲无所谓的笑了笑。「舍监根本不住在这附近,是奥薇故意整我。」 「你怎么知道?」安娜惊异地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没有说出被风雪卷走的那叠文件不过是一堆该送进碎纸机的废纸,反正那已经不重要了。 安娜也未再追问,纳闷地环顾荒凉的墓园。「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人?可是他……」菲菲蓦然转过身,怅然若失地愣望着斑驳的石台。 那本该是送葬时摆放献祭品的长型石台上,静立着一个伏特加酒瓶,披着人皮的美兽已消失了踪影。 菲菲下意识抚着耳朵,依稀尚能听见少年吟唱童谣的残音,如此抑郁又充满着讥弄,令人哀伤。 「菲菲,你看见什么了吗?」安娜抱臂哆嗦,不懂这样糟糕的天气里何以菲菲要擅闯废弃的墓园,滞留不归。「我的天啊!刚才树丛那里好像有影子飞过!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菲菲!你有听见我说话吗?」 菲菲迟疑了许久才缓慢地点头,收回怅惘的视线,看向少年方才指引的方向。「朝那里直直走到底,就可以走到出口。」 安娜拽过有些迟钝的人儿往树下的小径快步行去,嘴里不停叨念着,对于菲菲异于常人的好奇心已见怪不怪,天晓得哪里有古世纪怪兽的遗迹,肯定就有菲菲的踪影。 菲菲回眸瞥过让风吹落石台的酒瓶,忽尔忆及什么似的探向颈前的围巾,然而那里已空无一物。 她惊诧的垂下双眸,亲眼确认颈子充满了凉意,御寒的围巾已消失无踪。 茫茫风雪里,彷佛仍盘旋着那首诡异又凄美的异国童谣,少年优雅的影像,成了一幕妖异的翦影,深深镌刻在她的脑海里。 自那夜起,少年苍雪般美丽的侧颜便沉淀于菲菲的心中,时时沿着思绪的脉络,拨动她迟钝的情感神经,有一小块深刻的记忆掉落在那一夜,遗失在少年戏弄的那一吻里,宛若对她下达了魔咒,让她深受禁锢。 铲雪车轰隆隆驶过街尾,巨轮前进之间,飞溅起一道道污黑的泥渍,遍洒在凝结薄霜的青石板地面,冬雪融成暖暖的春意,飞绕在遍是香颂的浪漫花都。 一群留学生从地铁九号线的marche早市嬉闹返归,抱着准备在交流餐会大显身手的新鲜食材惬意地闲晃,落后在人潮后方的一道娇小身影,怀里拥着数十捆毛线球与几码布匹,犹如冬眠初醒的小动物,不时揉着眼睛。 菲菲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小心翼翼地跨过几个水洼,努力维持身体平衡,但仍时而摇摇欲坠,犹如一颗软软的绵球。 「菲菲,你怎么还在睡啊?」 一只巨掌冷不防拍上肩头,她吓得一呆,连忙回神,看见来自比利时,身型高大的乔依学姊像头猩猩般撞了过来。 「噢,抱歉。」菲菲企图甩开困极了的模糊意识,努力提振精神。 「菲菲昨晚又熬夜赶设计图了,纺织工会的设计大赛提前在期中举行初选,她得在下周末之前画出整个系列的概念设计图。」 听完安娜的注解,乔伊顺口喔了一声。 「难怪昨天晚上我听见奥薇和她的女侍们讨论着,该怎么讨好助教,才能让教授亲函推荐。」 菲菲摇头晃脑,不予置评。「纺织工会是公开甄选,不接受信函推荐。」 「是吗?那去年的校内设计赛,为什么奥薇又榜上有名?」 「因为她那个专搞婚外情的国会议员老爸搞上了评审团?」走在前方的加拿大籍留学生懒洋洋的反问。 此话一出,果不其然,众人的笑声纷纷扬起。 「奥薇那个婊子成天只会搞排场、玩男人,几时用过她的猪脑袋设计东西了?要不是仗恃着她老爸的势力,依她的前科累累,早被开除学籍。」安娜不屑地哼了声道。 「前科累累?你这是意有所指喔?」同属设计学院的众人迅速靠了过来,竖起双耳捕风捉影。 安娜撇嘴鄙夷地道:「奥薇已经不止一次『过度参考』别人的作品。」 闻言,众人哄然耻笑。 身为各领域的创作、设计者,人人皆知所谓的「过度参考」可分为广义与狭义两个角度解读;广义而言是灵感撷取,狭义来说是切割剽窃。 当然,究竟该选择广义抑或是狭义来论断,端看定义者的主观审判,至于擅长游走模糊地带,钻缝藏拙的参考高手多如细菌,俯仰皆是。 看似华丽迷幻的设计世界,实则暗藏刀光剑影、你攻我防的尔虞我诈,灵感看似珍贵,最后攀上高峰摘下荣耀之冠的依然是才华过人者,但运气是一路护佐的无形武将,如果缺少了它,纵然天分再高,依旧只能暗自饮泣。 分别来自异乡,同属一流艺术学院高材生的同层寝室的室友们,开始叽叽喳喳的讨论起他人的「前科」,气氛热烈,人人争相发言。 菲菲悄然退了一大步,扯弄着缠绕过紧的兔毛围巾,飘飞的毛屑令她喷嚏连连。她努力仰高圆润的脸蛋,犹带睡意的迷蒙双眼随意张望着美丽的街景。 待大伙儿将台面上下、学院内外所有曾经闹过丑闻风波的家伙逐一调侃过后,接着左右梭巡,这才在街头转角处,由犹太裔所开的小型跳蚤店铺,找着娇小的东方身影。 菲菲正趴在落地的玻璃帷幕上,浏览店里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切分成十六个正方形的木格柜,上头摆放许多陶瓷八音盒,精灵、天使、女神以及各种神话之兽,或站或坐,随着齿轮拨转而旋舞。 熟悉的朴拙旋律,从玻璃帷幕关不住的一道小缝隙传来,叮叮当当,宛若水晶敲撞,鸣奏着悦耳的音乐。 菲菲随着旋律顺口哼了片刻,忽然顿悟了什么。咦,这不是那首童谣吗? 蓦地,大片的玻璃帷幕倒映出对街一道醒目的身影,勾起她脑中一幕幕模糊的记忆。 呆愣而缓慢地转过身,她看见了那晚雪夜里跋扈率性的绝美脸庞。 那头长及肩膀的璀璨金发和雪白的肌肤,充满模糊了性别界线的特殊美丽,红润的薄唇斜衔着一支菸,双手分插在黑色麂皮长裤的口袋里,上身套着安哥拉羊毛裁成的短版大衣,展现出慵懒的法式时尚,至于他肩上披绕的那条红围巾…… 「看,是纳粹小子。」乔伊吹了声饱含戏谑意味的口哨,勾勾指头示意姊妹们靠过来一块儿欣赏极致的艺术。 「噢,天啊,真的是他耶!」 「想不到这种时间会在这里看见这家伙。」异国姊妹淘之间此起彼落的诧异声调中,甚至夹杂着几许冷眼目睹耸动新闻的幸灾乐祸。 「请问……」状况外的娇小东方女孩迷糊地开口问:「什么是纳粹小子?」 「菲菲,张大你那双未来设计师雪亮的眼睛好好看清楚,对街那位正停在报摊前,拿起一份八卦报的金发少年啊……」 「乔伊,你废话真多耶!」作风大胆率性的巴西辣妹乌琪索性搭上菲菲的肩头,指向前方那醒目的颀影,像恐吓无知孩童似的邪气地笑道:「菲菲啊,那位叫作夏尔的金发小子可是名扬巴黎的高级男妓,同时也是我们艺术学院最耀眼的纳粹小子。」 「纳粹小子?」 「是呀,你瞧瞧他那头金发还有蓝色眼珠,那可是希特勒建立第三帝国时最钟爱的亚利安人种,白肤金发蓝眼,堪称最优秀的基因。」 「可是……」菲菲的疑惑化为低声嗫嚅,在异国姊妹淘的喧哗戏语间彻底灭顶,成了泡沫。 第四章 「纳粹小子夏尔去年才因为和美术系助教与女教授的三角绯闻闹上法庭,上学期正式被开除学籍,如今动向未明,时常出现在各大画展与画廊……」 乌琪的一番简介犹在耳边盘旋,对街驻足看报的人影已扔出几个铜板,迈开长腿,笔直走向角落的咖啡餐车,点了一杯咖啡。 菲菲的目光犹如追踪器,一路跟随着。 满街绚丽的景致,抵不上夏尔仰颈啜饮的画面;满天湛蓝,敌不过夏尔金色发丝下的一双海蓝瞳眸;满地残雪,比不上夏尔细腻雪白的肤色。 他的存在,燎亮了冰封一季的寒冷城市,滋润了遍目皆是白皑皑一片的枯燥雪景。 原来,他既不是墓园里的一抹幽魂,也非遭受诅咒的恶兽,而是宛若现代贵族般的时尚少年。菲菲迷糊地暗忖。 对街瘦长的身影拿着随手咖啡杯,边踱边饮,将手里的一卷报纸夹在臂下,视旁人的注目如风景,径自迈步行走,接着,他旋身转而步上某栋建筑物通往二楼的铁架阶梯。 彷佛定格魔法瞬间解除,菲菲挣脱了迷惘,浑身一震,装在牛皮纸袋里堆得高高的毛线团随之抖动。 她左右张望了下车潮,趁着红灯的空档快步冲过对街。喇叭声盖过了异国姊妹淘们讶异的呼喊,她完全听不见。 【第二章】 菲菲循从方才目光跟随的路线,越过报摊与咖啡餐车,抱紧了牛皮纸袋,系带短靴匆忙的踩上铁架阶梯,老旧的锈铁发出嘎叽嘎叽的声响,唐突且刺耳。 「等等!」喘得肺里严重缺氧,仓皇换气之间,菲菲赶紧扯嗓喊住继续往铁梯上走去的傲然身影。「夏尔先生!」 前方原本置若罔闻的身影终于停下,缓缓站定,偏过优美的侧脸,虚掩的金色发丝削弱了太过犀利的眼神,焦距落在几阶之遥的傻气脸蛋上。 夏尔眯细双眸,仔细端详着来者。 齐眉的浓黑刘海,发长及肩,圆润白皙的东方脸孔犹如奶油蛋糕,镶上一对核桃状的大眼,幽黑却不够灵活,因而显得娇憨迟钝,象是历经一场漫长冬眠后恍惚醒来觅食的小松鼠,唯独秀挺的鼻子与绯红如莓果的唇瓣,稍稍勾勒出犹然青涩懵懂的少女形象。 眼前的东方女孩身型纤细,连帽大衣穿来不显臃肿,反使得娇小的骨架益发迷你,毛茸茸的围巾彰显出那张圆形脸蛋更显丰润绵软,看来,她全身上下能够提供御寒效能的脂肪全往小脸堆栈。 夏尔微勾起笑意,稍稍顿首扬眉,宛若晚宴中浪荡的公爵,举手投足皆象是吟诵着浪漫的诗篇。 「我不记得今天与你有约?」他的口吻婉转中透着冰冷生疏,轻蔑的神情清晰的写着不愿与她多交谈的驱逐意味。 菲菲终于顺过气来,不疾不徐地回道:「不,我和你没有约,是……」软腻的法语赫然中止在少年的眼神示意下,她顺着他目光的方向回眸探看。 她怀中的毛线球全滚出了牛皮纸袋,而她竟然傻傻不知。 朱红的毛线球沿着铁梯一路滚落,毛线绕着铁架梯阶散了开来。 「啊!」菲菲愣了好一会儿,才匆匆转身寻起毛线球的踪影,并连忙卷起一条条红色的软绳。 夏尔冷眼旁观,看了下她的状况后,直接席地而坐。 他先放下报纸与咖啡,又取出菸来垂首点燃,让肺叶灌满浓郁的尼古丁,感受慢性自杀的糜烂美好。撩开过长的刘海,他托颊傲睨,心想,那蹲伏在铁梯上忙碌收线的身影,此际看来果真像极了一只拾掇球果的小松鼠。 他冷望片刻后,蓝眸瞟向天际,空洞无神的凝视着,直到笨拙的小松鼠卷好毛线球,胡乱塞入怀里的牛皮纸袋,然后咚咚咚重新在他面前站定。 夏尔夹菸的掌轻托右腮,深邃的蓝眸上扬,即使坐姿矮了她一截,慑人的浪荡气质依旧张扬。 「你想说什么?在我抽完这根菸之前说完。」 菲菲举臂抹去额际的汗水,直勾勾与蓝眸对望片刻,努力空出一手掏向绣着橘红蝴蝶结的口袋,变魔术似的摸索了一阵,忽然递上一枚细小的钩环。 他皱起眉,望着她递来的这枚耳环,缥缈的思绪缓慢地凝聚,沉默片刻后,才以百般嘲弄的沙哑声调道:「原来是你啊……小蠢瓜。」 以为该已彻底遗忘的记忆在此时翻起,甚至超出他的掌控外,格外清晰,彷佛是昨夜才发生,细碎的寒雪频仍地降下,冻结了两人初识时交谈的一幕幕。 对他而言,记忆是无关紧要的,而这个愚蠢的呆瓜竟莫名牵动了他善于遗忘的记忆,只是一个动作,便轻易掀开潜藏在意识底下的朦胧画面。 「这个。」菲菲没听见他含在唇间的模糊细语,误以为他没看清楚,于是又挪近几分。「那晚掉在我的口袋里,应该是勾住头发时扯掉的。」 「你就是为了归还这个耳环,所以喊住我?」 「嗯。」她认真的点点头。 「果真是蠢瓜。」夏尔冷笑着嗤道。 他伸出空出的另一手取过纯银耳饰,在她回神之前挺立昂躯,漂亮的脸庞直冲着她咧开绝美的笑。 「让我来教教你,若是下回碰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做。」他带着笑意,修长的手指把弄着精细的耳饰,吸引了她迷惑的目光。 顷刻间,他举臂一掷,巧致的小耳饰化为一道银色的星芒,消逝在她惊异瞠圆的眼前。 「早已经遗失的东西,就让它继续待在当初遗失的地方,永远不应该再出现。」蓝眸瞟来一记漠然的冷瞪,那晚雪夜里曾经温暖吟唱的嗓音,此刻却比霜雪还要冰冷刺骨。 菲菲愣望着耳饰坠落处,耳畔仍嗡嗡作响,她下意识抚上耳廓,总觉得方才一瞬间,似乎听见了某种脆弱的东西摔碎的尖锐声响。 回神后,她赶紧左右梭巡,除了被放在铁梯上的报纸与咖啡,不知因何动怒的他已经跨上另一楼层。 「等等!」她因为心急而难以平衡的斜斜倒倒,弯身捡起报纸与已凉的咖啡,奋力追赶。「你的报纸和咖啡!」 跨过一格格网状铁梯的夏尔不曾留步,未曾回眸,直接将身后喳呼的小蠢瓜当成绊脚的垃圾,彻底忽略。 「夏尔先生,你的报纸和咖啡……」 「扔掉。」俊脸上虽是噙着笑,他矫健的长腿却是蹬得整座铁梯都在震摇,连傻瓜都感觉得到,双腿的主人怒意正炽。 「可是……」 「我说扔掉!」夏尔头也不回的持续往前走,考验腿力似的明明已到了楼顶又返身拾阶下楼,眼神始终不曾闪烁飘移,对那道娇小身影视若无睹。 菲菲愣了愣,一脸茫然,随后又跟紧了他,依旧只能面对一头晃飞的金发与瘦拔的背影。「那个……」 「要我说几次?扔掉,统统扔掉!」这只愚蠢的松鼠究竟想跟到什么时候?是听不懂他的法文还是脑袋冻坏了? 半晌,后方疲于追逐的仓卒足音终于停止。 夏尔勾起一抹冷笑,感谢圣母玛利亚垂怜,让他不必再继续忍受那只又呆又丑的松鼠噪音滋扰。 他拨弄了下有些遮住视线的刘海,一头金发随风飞扬,鞣羊皮裁制的宽版黑靴依然踩着阶梯往下走。 「为什么你不要你遗失的东西?是因为我碰过它的缘故吗?」 闻言,颀长的身影霍然顿住流畅的脚步,及肩的发因他猝然侧首回眸,摆荡出一道金色圆弧。他冷冷瞅着她,蓝眸里清晰写着「你又懂什么了」的不屑鄙夷。 娇小的菲菲站于三阶之外,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既然不要自己遗失的东西,那为什么又愿意碰我遗失的东西?」 夏尔眯起了眼,耐性用罄,连冷笑也一并收起。「你又在鬼扯什么?」 菲菲伸手指着他的颈子。「那条围巾是我的。」 俊脸彷佛凝聚着黑色风暴,他叉放在裤袋里的双手略微一僵,湛蓝的眼睛里一扫慵懒,眸光锋锐如冰柱,方兴未艾的怒意持续酝酿着。 片刻后,他淡淡地重新与她四目相对,绷紧的脸部线条如同刀刃划开滑腻的奶油,刻出一道玩世不恭的笑。 果然又是这样。菲菲再次确定了他是惯于压抑怒意的,一旦真正动怒,便会撕裂某种平静的假象。 第五章 「打从一开始就想好怎么让我难堪吗?狡猾的蠢瓜。」夏尔牵动唇角冷笑。 「不,不是这样的……」她的辩解无法如愿道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把扯下颈上的红色短绒围巾,不客气地朝她扔来。 眼睛毫无防备的瞪大,菲菲下意识松开圈拥着若干杂物的双臂,登时,报纸、咖啡、毛线球全都四散,形成一幅由不同材质组成的拼贴画作,惨不忍睹。 接着,一条红色围巾迎风罩住她的脸。 猩红占据了她的视线,一如少年不容忽视的强烈存在,霸据了她所有的心思,强悍而跋扈的进驻她的脑海,不容抗拒。 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代表颜色,而夏尔是绚烂的殷红。 菲菲仓皇且茫然的扯下围巾,圆润的脸蛋浮现些许怅惘,闻着鼻端残留的香气,四下梭巡传闻中声名狼藉的纳粹少年。 只是,镌刻于她心版的那道完美身影一如那晚在墓园里时,静谧地退场,毫无线索可循,像神秘的贵族,优雅的离开一场曲终人散的宴会。 郁金香状的金色铜铃猝然敲响。 周末的糜烂浪荡之夜,血沫横飞,大批人们齐聚在「格林威治」复合式酒吧中央的小型拳击场旁,握紧票根呐喊助威,吼声震顶。 漆成酒红色的扇形橡木门应声开敞,漫无目的吹了一夜寒风的俊美少年走了进来,让暖气活络他冻僵的五官。 「夏尔!」性向不明的俊美酒保,提高的音量越过如浪涛般摆动的人们,亲昵地和他打招呼。 他扬眉冷淡的示意,瘦削的身材显得过于单薄,动作矫健的避开趁着酒意想触碰他的同志酒客,来到马蹄型吧台东侧隐密处特别预留的座位。 「伏特加。」说完,夏尔只手撑颔,高仰的晶蓝双眼徐缓地觑向一旁,状似搭讪般向身旁的男子戏谑地扬声道:「听说美国当局刚发出通缉令,你还有闲情逸致坐在这里看拳击赛?」 一身风尘仆仆,只是暂时歇脚的男子默然地啜饮着酒,直视前方火热沸腾的赛事好半晌,才转头望向身侧尽管隐身于昏暗光线下依然璀璨的金发少年。 那样的美丽,几乎是一种诱惑人堕落的罪恶,无论男女皆为之疯狂倾倒。 「我才刚想着,是不是该走访巴黎各大医院,赶着见你最后一面,不过又想了想,如果你人真的在医院里,恐怕也是受隔离治疗,想见也见不到。」 对于铁宇钧贬抑的调侃,夏尔不以为然,嗤笑连连。「若是真有那一天,巴黎的上流社会恐怕要彻底崩盘了。」 「也是。」铁宇钧点了根菸,点头认同。若是少年真罹患了后天免疫缺乏症候群,那些自恃高尚的名流贵妇以及她们的伴侣们,恐怕都要跟着一块儿陪葬。 「你来这里不可能是纯粹想闲聊吧?」夏尔举杯仰饮,未曾犹豫。 铁宇钧吹了声口哨,「伏特加?我来得真是时候。」 夏尔回以一记凉凉的瞟视,「少跟我废话,既然你眼睛没瞎,知道我心情差就闭紧嘴巴,要不就有屁快放,放完之后快点滚离我的视线。」 「那个人是谁?」直接忽略他的警告,铁宇钧打趣地追问。 「谁是那个人?」夏尔以冰冷的笑充当防备的盔甲,一举挡下他的试探。 「喔,看来是不愿意让她的身分曝光?你几时改变了兴趣,保护起秘密证人来了?」 夏尔唇抵杯沿,嗤嗤笑了起来,「什么秘密证人?不过是个愚蠢的小女生,带着一脸连自己都没发现的渴望想靠近我,又硬是不想做得太明显,真是可笑。」 稍早前难得意识清醒的早晨,全让那只愚蠢的小松鼠毁了。 铁宇钧玩味的端详他亟欲压抑的恼意。「如果真是这样,那你早该习惯了不是吗?那些盲目崇拜,那些疯狂迷恋,那些倾心追逐,那些觊觎渴望,全是你游走堕落边界的利器,几时见你厌恶过了?」 声浪沸腾如潮,拳击赛陷入最后殊死战,部分观众已扔票咒骂。来自酒吧各角落的暧昧目光总会若有似无的停顿在他们这一隅,夏尔冷不防地撇首一扫,眼神如北国寒雪,冻结了一道道灼热如渴的暗示挑逗。 「我不是来这里做心理咨询,你少拿犯罪侧写那一套来分析我。」 「生气了?」 啜饮不语的夏尔轻蔑的横睐他一眼,挪开水晶酒杯勾起唇一笑,「就凭你这个亡命之徒?省省吧,糜烂奢华的美好何其多,我何必浪费生命对你生气。」 铁宇钧弹弹指梢,抖落灰烬,叼着菸笑道:「总有一天你肚里的愤怒若是彻底爆发,届时,你的末日可就要降临了。」 「喔,亲爱的预言大师,我真害怕,怕得不得了。」夏尔高扬眉头佯装惊恐,让烈酒润得朱红的唇角讥诮地弯起。「我已经是在床上消耗多余体力的成年人,不是听着床边故事被吓唬着入睡的天真孩童。」 「天真?」袅袅烟雾中浮现铁宇钧调侃的笑脸。「你的天真应该早就soldoutorlost,这样东西对你而言应该是唯一买不起的奢侈品吧?」 夏尔朝吧台内勾指,让酒保将已空的杯子重新注满,自嘲着道:「没错,已经遗失的东西本来就不应该再出现,最好永远消失。」 「最近风声很紧,你最好少跟那批人鬼混。」铁宇钧瞄了眼腕表上的时间,陡然终止寒暄,直述来意。「上次你们卖的那批夏卡尔的画捞了不少,国际刑警那里已经盯上那群家伙,虽然我知道你不在乎,但还是转告你一声。」 「你特地飞来巴黎就为了这个?」夏尔狐疑地睨着他。这家伙长年在各国担任卧底任务,线报灵通,但并不需要在逃亡之虞现身巴黎,只为了担忧他这个谈不上是同一阵线的朋友。 铁宇钧掏出皮夹,扔下纸钞,一改方才的闲适,准备起程。「还有,我刚才已经扣押了他们两幅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据说是你代笔的?越来越上手了,就当作是资助我的旅费,你说如何?」 夏尔只觉得好笑。「你从哪里弄来国际刑警的假证件?皮耶他们居然真让你把画押走?那群老家伙肯定是喝茫了,才会把你这只过街老鼠迎进门。」 「你啊,还是洁身自爱点吧,等我把这次的麻烦解决之后再回来感谢你的资助。」临走之际,铁宇钧揉乱了少年一头及肩的金发,戏谑地低声哄道:「早点上床睡觉,作个纯真年代该有的美梦。」 夏尔侧身闪躲,拨顺被揉乱的发,不驯地瞪着正穿过人群迈向亡命旅程的高大身影,喃喃地道:「白痴,我从来不作梦……」 一双核桃般的大眼睛霍然闪过眼前,他眯细湛眸,举杯狂饮,让浓烈的酒涤尽残存的记忆,彻底清除殆尽。他冰凉且疲倦的身体感受着酒精带来的阵阵暖意,浮沉在模糊迷幻的感官世界里。 去他妈的天真,去他妈的美梦,去他的愚蠢笨松鼠! 「哈啾!」菲菲及时举起袖子捂住口鼻,见迎面而来的一群形同复制的金发女孩,她赶紧揉了揉鼻头,悄声道歉。 「恶心!别把你的愚蠢细菌传染给我们好吗?」 她低首快速穿过准备外宿的一票淫/荡版芭比。她脚上的帆布鞋,对比那群女孩脚上色彩斑斓的高跟鞋,犹如灰鼠混杂在娇懒的金斯猫群中,突兀又狼狈。 走过交谊厅,菲菲抱起搁在门口的国际包裹,看了看寄件人,脸上扬起娇憨的笑,快步返回二楼的寝室。 「瞧你高兴得,肯定又是你那爱旅行的爹地寄来的礼物。」安娜斜卧在床榻上翻阅杂志,抬眼看着兴匆匆地蹦上床铺的小家伙。 「嗯。」菲菲颊侧露出小梨窝,动手拆着包裹。 刚剥去外层的牛皮纸,她专注的目光忽然一偏,纳闷地瞅着摆在枕边的一只方格纸盒。 小脑袋瓜略微一歪,寻思半晌,她拿开压在腿上的大包裹,构过以丝质缎带系绑的方格纸盒,解下缎带,取开盒盖,瞳眸赫然瞪大。 「这个不是……」她转头看向微笑以对的安娜。 「那时你瞪着这个八音盒,差点迷失街头,不把它逮回来怎么行?」 「安娜!」菲菲慢了好几拍才飞扑过去,拥住安娜左右亲吻她的脸颊,墨黑的大眼笑成弯月状。「噢,真是谢谢你!」 第六章 「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二手八音盒竟然赢过你爹地寄来的越洋礼物,真是搞不懂你。」安娜笑骂道,看着菲菲像蝴蝶般回飞自己的床铺上,拨弄起八音盒。 「我喜欢这个音乐。」菲菲转动着羽毛状的齿轮扳手,那首萦绕脑海的童谣,此刻流泄在寝室内,轻柔的乐声宛若天使收起双翼自身旁走过,恬静无邪。 「你喜欢就好。」安娜笑道。「对了,我的书桌放满了裁片,摆不下设计图,可以借用你的书桌吗?」 「嗯,当然可以。」面向床铺内侧的人儿凝神聆听,心里默默吟唱起那首古拙的童谣,极为入迷。 菲菲轻轻眨着长睫,心思绕着八音盒打转。 八音盒是陶瓷材质,琢磨得光滑的圆形平台上是一座典雅的神殿,少年与少女携手坐在神殿的阶梯上,含笑凝视着彼此。 两尊陶偶交换真心的眼神是如此澄澈清朗,有着绝对的信任与完全的挚爱,流逝如水的时空彷佛一瞬间静止,乐声琮琮化作一曲祝福。 她合上双眸。好奇怪,童谣的内容如此晦暗,为何旋律却是这般恬柔温暖? 那晚,夏尔以阴郁且无比嘲讽的神情扬声吟唱,她只觉得萧瑟,而相同的旋律,此刻透过八音盒的诠释,依然触动她心弦,带来的却是全然迥异的感受。 早已经遗失的东西,就让它继续待在当初遗失的地方,永远不应该再出现。 他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象是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无法缝补…… 缓缓张开双眸,菲菲不由自主地抚摸着陶瓷人偶饱满的笑颊,拨动转轮,让熟悉的旋律再次吟唱。 据闻,夏尔的私生活奢华糜烂,以新锐画家的身分穿梭于上流社会,资助者多是名流仕女──表面上以资助为名,私下则以物欲交易为实,本就是艺术界心照不宣的秘密,举世皆然。 「为什么明明感觉痛,还要故作不在乎?」菲菲轻声喃喃地问,目光移向挂在衣架上的红色围巾。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她仍依稀可闻见来自于他的陌生气息。那是一种冷淡疏离,同时却又渴望融入的强烈矛盾。 他的眼神带着自我毁灭式的厌世不羁,张扬着一身绝美华丽的同时,又以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观,嘲笑这个荒诞堕落的世界。 是什么原因致使他成为众人口中的纳粹小子?乌琪说过,夏尔对年龄三十岁以下的女性丝毫不感兴趣,只有拿得出足够代价的贵妇们才能令他短暂驻留。 她们说,纳粹小子是由物质供养起的金丝雀,必须喂以琼浆玉液、绫罗绸缎,他是一具肉身艺术品,无论男女皆渴望拥有;他们说,纳粹小子是艺术界的一大耻辱,他利用身体当作筹码交换各方资助,攀附权贵,闯入神圣的艺术殿堂,违背了艺术必须脱离世俗浮华,回归自然的绝对真义。 有人膜拜,必然有人唾弃,如此两极才符合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不是吗? 「菲菲?睡了吗?」 「嗯。」侧卧的人儿含糊地漫应,昏暗的视线以及残存意识全被某张美丽得近乎邪恶的脸庞强行占据,无所遁逃。 「傻瓜,真睡着的话就不会回应我了。」安娜取笑她憨傻。 「安娜。」菲菲忽然闷声问:「如果你看见有人明明受了伤却又不出声,你会怎么做?」 安娜在桌案前偏首回道:「这个人肯定是自尊心很高,不希望被人发现自己的软弱,你越是插手反而越是帮倒忙,他根本不愿意有人发现他的伤口。」 「是这样吗……」菲菲呢喃着自问,搂过八音盒,陷入强烈的迷惘中。静静凝望相视而笑的陶瓷人偶,摸着胸口温热的鼓动,一张跋扈的俊颜再次浮现眼前。 不,不是这样的。 那个下着雪的夜晚,她发现了他藏在心里的无形伤口,不是碍于自尊,不是出于排斥、抗拒,他躺在墓园里,静静等着谁来察觉他满腔的痛苦。 而她发现了他,象是神话里既定的宿命邂逅,她听见了他发自内心深处的无声呼唤,进而循声寻觅,来到他面前。 下次碰面,她一定要问问他,他究竟还遗失了什么东西尚未寻回。 如果可以,她会倾尽一切把它找回来。 喀啦喀啦……原以为埋葬在记忆之坟的熟悉声音又再度响起。 那是什么声音? 「夏尔!夏尔!」一道女性嗓音高声催促。 伏案书写的瘦小身影推椅弹立,钻过堆满杂物的客厅,来到狭窄的厨房。 妇人双手撑着水槽,慈爱的脸因来自后脑的疼痛而扭曲着,伸出颤抖的双手取过男孩及时递来的药丸与开水,仓皇的吞下。 「爱咪!爱咪!你这该死的蠢婆娘又躲到哪里偷懒了──」 当啷,门上高悬的风铃被粗鲁的敲撞,壮硕的蛮汉跌跌撞撞的走进来。 男孩顺手抓下一把铁汤勺,细瘦的腕骨因握得过紧而泛白,他侧缩在破了个大洞的厨房门旁,回首觑了一眼靠着桌脚缓和痛楚的妇人。 「爱咪!」蛮汉倚靠着门边的破旧沙发,扯开嗓门大喊。 登时,酒精味由远至近,飘进狭暗的厨房,不断激起男孩的防卫意识。 「你这个该死的蠢女人到底躲到哪里去了!那个该死的小拖油瓶又野到哪里去了!夏尔!夏尔!」蛮汉灌了口劣酒,咕哝着咒骂道:「该死的小浑球,早应该把你卖给那群贪婪的豺狼,趁还有点价值的时候早点卖掉……」 忽然间外头平静了许多,但是男孩依旧挺直背脊,不敢松懈,因为他知道,等到蛮汉喝空了瓶内剩余的酒,便会开始找寻可供发泄的对象。 「嘿,原来你们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躲在这里。」蛮汉脚步不稳的闯进厨房,挥掌揪过未及防范的男孩,原就不大的空间更显狭隘。「我的晚餐在哪里?」 妇人扶着痛楚渐退的后脑,迟缓的站起身,神色难掩恐惧地喃喃道歉,「我很抱歉,晚餐正在准备……」 「抱歉?你对我说抱歉?」空荡荡的餐桌挑起了蛮汉满腹未消的怒火,挥动拳头翻倒了整片橱子里的碗盘。 妇人立即掩耳退后。「克雷格,我真的很抱歉……」 「我真不应该收留你这个愚蠢的废物!我真是瞎了眼睛才会跟你结婚!」 「我真的很抱歉……」 「你永远都在向我抱歉!但是每一次你的表情都象是告诉我,是我应该对你感到抱歉──还有你,这个拖油瓶!」蛮汉将苗头转向被提高的男孩,尽管已经醉得分不清左右,他依旧能看清楚男孩漂亮得模糊了性别界线的五官。 「放开我!」男孩咬牙叫嚣。 「只会浪费粮食的家伙留着有什么用?那天约翰来谈价码的时候,我真不应该因为一时心软拒绝他。」 男孩当然知道蛮汉口中的约翰是谁,前两天有个专门到布鲁克林区向贫穷家庭询价的人口贩子来过,一眼相中了他,他甚至听见那个约翰这样说── 「这个男孩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东西,那些有恋童癖的政商名流绝对会愿意掏出大把钞票争相抢夺。」 但到了最后,蛮汉依旧拒绝了约翰所开的价格,并非因为心软,而是…… 男孩怒吼:「你拒绝他,只是为了想把我卖到风化区!」 「闭嘴!谁准许你对我大呼小叫!养你这个废物,还不如养一条狗来得忠心!」蛮汉恼火的挥拳,揍歪了男孩的脸颊,男孩白皙的脸立时出现两道红印。 妇人啜泣着求饶,「求求你,别把夏尔卖掉……」 「都是你这个该死的蠢婆娘害我花了这么多医药费!我真应该把你们两个一块儿埋在后院里!」 「克雷格,求求你……」 「放开我!」 蛮汉扶住隐隐抽痛的前额,双眼开始浮现幻觉。「闭嘴!统统给我闭嘴──」 那不过是短短一瞬间,却形同一个丑陋的时光印记,至死难忘。 男孩被狠狠地摔开,撞上桌角,应声卧倒在地上。他忍住超出瘦弱体魄所能承受的疼痛,抹去鼻血奋力爬起身子,却在此时,他瞪大了双眼呆愣原地。 喀啦喀啦喀啦……那是头骨经过重力撞击而碎裂的声响,清晰的穿透双耳,窜入脑中深处,震撼每一条敏感的神经。 大量的鲜血不断涌出,妇人倒在血泊中,严重抽搐。 第七章 看见右拳沾上的血迹,蛮汉陡然惊醒了大半,仓皇的逃离。 男孩愣愣的踱近,世界静谧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他伸手抹过流向鞋尖的鲜红热 液,蹲下身去。 「夏尔……」妇人喃喃地道:「妈妈好冷……好冷……」 男孩立即冲回房间随手抽了一条褪色的朱红披巾,裹住大量失血发冷的妇人,拚命抱紧了她逐渐没了血色的苍白容颜。 碎裂的头骨如此脆弱,尽管他拥抱的手劲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依然能听见那骇人的断裂声响。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第三章】 这不是梦,他从不作梦。 夏尔霍然睁开双眸,迎上架立在前方的空白画布,握在左掌的调色刀已经划破指梢,鲜血滴落画布,晕染成一圈又一圈的殷红圆点。 「damn!」他低咒一声,放下沾血的调色刀,扯过毛巾,压住伤口止血。 焦距空洞地望着画布片刻,他眯眼觑过墙上的钟,环视一室空寂。闭眼缓和尚未平息的情绪后,他起身进浴室稍作梳洗,然后拿过大衣套上,离开静谧如墓园的房间,融入了深夜未眠的巴黎。 时值午夜,商店皆已打烊,夏尔抽着菸,毫不在乎行人稀落的满街萧索,彷佛初来乍到的一名旅客,以散步的方式熟悉这个城市。 走了一阵,来到他熟稔的区域,转入隐身小巷中的熟识店家,抽起两瓶红酒,掏钱预备付帐,冷不防的,他眼角余光瞟过玻璃门外的一道身影,赫然一愣。 「有什么问题吗?」老板不解地问。 「没什么。」夏尔扔下钞票,径自踏出商店,故意选择路灯被砸毁的那条幽暗的小径走。 青色石版铺成的小径上,皮靴踩过时不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这样宁静的暗夜里格外清晰。 忽然听见有道脚步声跟在身后,夏尔微勾起笑意,拿开嘴边的短菸,刻意加快脚步,迅速拐入某个狭小的通道,等待后方相隔一小段距离的仓卒足音越靠越近,当近到他能听见短促的喘息声时,他踩熄了菸,蓄满防卫的蓝眸细细地眯起。 淡淡的月光下,幽杳的暗巷忽然伸出一只长臂,使劲拽过盲目寻觅着某人的娇小身影,强硬的将她拖进去。 「为什么跟踪我?」夏尔低首问着被他架在身前的女孩。 「因为我……」 似曾相识的憨软嗓音,蓦然触动了尚未锁上的心,他霎时一愣,顺势松开臂膀,带着连自己都不解其因的陌生警戒,茫然的退了一大步。 透过月光,夏尔看见那只害他近日心情严重恶劣的小松鼠,冰封似的蓝眸毫无阻碍地对上她那双核桃般的大眼,里头倒映出他难掩愕然的阴沉脸色。 「晚安。」菲菲不疾不徐地朝他点头示意。 「晚安?」卸除了警戒的敌意,夏尔冷笑一声,瞟过她抱在怀里的一袋东西,再看向矗立在不远处的艺术学院,思绪流转间,大抵摸透了她的底细。 「我出门买东西,因为在公交车上睡着了,所以错过了该下车的地方……」 「你干嘛向我解释这些?」他不耐烦地撇开视线,寒霜罩脸。 「因为你问我为什么要跟踪你。」菲菲纳闷地回道。 「你真是……」他没好气地转过身,一触及那双晶亮的大眼,冲上喉头的冷言冷语忽然全数蒸发成一阵干涩,硬是咽回肚子里,翻搅成莫名的古怪情绪。 「这么晚了,你还来学校?」见他阴郁不语,菲菲主动开口。 「蠢瓜,难道你没听说过我早被开除学籍的事?」 夏尔转身跨离暗巷,直接拆开红酒的包装,顶开软木塞,抵嘴啜饮。 菲菲迟疑了片刻后连忙跑步跟上,努力迈步,保持与他相同的前进速度。 彼此之间进行无声的竞速,他拚命想甩开她,偏偏她顽固的紧追。 「夏尔……请问我可以这样喊你吗?」她低喘着问。 「你不是已经这样喊我了?」他横瞟她一眼。 菲菲觑了一眼身旁持续以酒抗寒的颀瘦身影,在保持相同行速的状况下,她翻掏着纸袋,像魔术师从黑礼帽里抓出兔子那般。 夏尔淡然一睨,接着赫然停住步伐,皱眉瞪着那块看来硬邦邦,但咬起来肯定香软可口的裸麦面包。 「空腹喝酒会伤胃……你应该还没有吃晚餐吧?」 「加上你那两颗眼睛,都能揉成核桃面包了。」他看着她那双盈盈灿亮的大眼,讥笑着调侃,空洞的心却涌上一股酒精无法取代的温暖。 菲菲听不明白,略歪着头端详纸袋里的面包。「核桃?我没有买核桃呀。」 「蠢瓜。」夏尔嗤骂,想挥开面包的大掌彻底违反了自我意志,带点任性的粗率,蛮横的抽过条状的面包,顺势将红酒塞进她怀里。「拿着。」 菲菲愣愣抱着让他握暖了的瓶身,散发的酒香拂动敏感的嗅觉,她觑了眼身旁优雅啃食的夏尔,好奇心悄悄地萌芽,她拿高酒瓶偷饮一口,然而由于一时之间喝得过急,冷不防地呛着,她捂嘴狂咳。 夏尔好整以暇的瞟过她须臾便涨红的丰润脸蛋,她不断鼓腮顺气的模样还真象是塞了满嘴食物的小仓鼠,单纯憨傻。 他身边「熟识」的女人个个深谙品酒,哪像她这样,不懂酒的醇美,仅是一口便终结品酒的乐趣,真是蠢得可以。 「我准许你喝了吗?我是让你帮我拿着而已。」见她逐渐顺过气来,他嘲弄着道,持续跨步前进。 「抱歉,我只是很想试试看。」菲菲抚着喉头,一脸极度怀疑地拿高酒瓶,喃喃地道:「原来这种味道可以麻痹伤口。」 夏尔蓦然撇首,眯起了充满寒意的蓝色瞳眸。「你说什么?」 菲菲瑟缩了下,旋即猛然摇着头。「没有、没有。」唔,幸好他没听清楚。 「够了,把酒给我。」夏尔神色骤变,将剩余的面包扔还给她,伸手往她手中的酒瓶探去。 菲菲反应过慢,瞥见他眉宇间亟欲匿藏的怒意,双肩微颤,霍然松开了手。 哗啦一声,深绿色的瓶身错失在一来一往之间,骤然滑落,碎了满地,须臾间,红酒醇厚的芳香弥漫在萧瑟的静夜街道上。 夏尔垂瞪着那片暗红的液体逐渐扩散,漫过他的靴尖,一如那扇抵死封锁的记忆之门被狠狠撬开,隔离在门外虎视眈眈的梦魇凶猛的袭来,那些咆哮、那些咳嗽、那些恐惧以及那间狭暗充满酒气和恶臭的厨房…… 「糟了!」菲菲惊呼一声,即刻蹲下身去,不曾察觉身后的颀躯霎时僵立,径自慌乱无措地拾捡玻璃碎片。 幻觉与真实交错重叠,夏尔的意识被卷入了记忆漩涡中,稍早之前断讯的影像重新接续。 他看见男孩拚了命的抱紧妇人,捧住她不断渗出鲜血的头颅,脸部肌肉不断发颤抽搐,闭紧双眼偎近包裹住妇人的红色披巾,急促的深呼吸,渴望用嗅觉留住属于慈爱的母亲最后的芳香…… 不!他渴望这份温暖,渴望得近乎发狂,别残忍的夺走他仅剩的一丝温暖! 「夏尔,帮我一下好吗?万一有小猫咪或是小狗狗没注意到这里有碎片,直接踩过……」懊恼自责的软腻嗓音倏然中止,玻璃碎片自雪白的掌心里滑落。 菲菲屏息看着自后方交拥而来的双臂将她牢牢圈抱,感觉一股介于阳刚与阴柔之间的暖香自背部窜起,她的耳畔已然温热一片。 环住娇躯的臂弯不断扣紧,她看见他掐弯的指节直泛白,手背青筋浮冒,听见他浊热的呼吸里夹杂着模糊的呓语,情绪几近失控。 「夏尔?」 「不要离开我,一步也不要!」他红着双眼低吼,差点震破了她的耳膜。 菲菲一脸迷糊惊悸,害怕再度刺激他的情绪,抿紧双唇,放轻鼻息,不敢试图挣脱,就这样让他深深拥着,始终不敢再开口。 清寂的小巷里,朦胧的倒映出一双重叠的亲密身影,暧昧的醇郁酒香沾上了他们的衣衫,若有似无的撩动着形同禁忌般的异样情绪。 良久,感觉到圈拥的臂力稍稍松懈,菲菲小心翼翼的问:「你还好吧?」 沉默片刻,后方传来夏尔阴沉的咒骂。「好,该死的好!」 听见他恢复常态,菲菲立即扭头侧眼观望,一看之下,晶灿的眼瞪得像大核桃,差点滚出眼眶。 第八章 夏尔仰着脸庞,数滴清澈的热 液滑过眼角,如稍纵即逝的几颗流星,没入飘飞的金发中,不见踪影。 「夏尔?」菲菲绞着胸口轻声问,恍惚忆起那晚他躺在墓园里的景象,当时的他也是一语不发的瞪着天空,象是正压抑着什么。 这滋味好难受,他抑郁的深切哀伤绞紧了她的每一根神经,她单纯的心灵总是接触明亮而光灿的欢乐,从未接触过像他这样贴近黑暗的阴郁。 她好希望自己能帮助他舒缓积存过深的痛苦,好希望能轻轻抹去蛰埋在他眸底的阴霾,好希望能帮他止住深浓的悲伤,阻挡那些绘声绘影的伤害。 可是,他的脸庞总是带着无所谓的笑,细致美丽的微笑底下是空洞的虚无,她感受不到他灵魂的温度,感受不到他真诚的回应。 频仍悸动的心,酝酿起一股模糊的热烈澎拜,渴望能得到他一次真心回应的期待……这样的她,是否也沦为盲目的崇拜者? 「从现在起,我不准你这样喊我。」夏尔依然仰脸瞪着夜空,吞忍着苦味似的嘶声道。 「为什么?」仓皇收妥散乱的思绪,菲菲纳闷地问。 「因为我讨厌听见你这样喊我。」他缓缓闭起泛酸的双眼,说得咬牙切齿。 「可是,你刚才已经允许过我了,况且,我并不觉得你讨厌我这样喊你。」 「愚蠢的人是不会知道自己蠢在哪里,我喜欢与否,你根本无从猜测,无从判断,你甚至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少在我面前自以为是,少装出一脸渴望关心、接近我的伪善表情,告诉你,我不吃这套。」 菲菲沉默许久后才闷声反驳,「我没有。」 「没有最好。」终于将失控激昂的情绪沉淀,夏尔张开眼睛,漠然的抽身伫立,再度拉起一道无形的封锁线,禁止这只看似无害的小松鼠接近。 温暖的体热瞬间退去,菲菲不禁掩鼻打了个喷嚏。她揉揉泛红的鼻尖,转过身继续方才未完的工作。 夏尔喉头缩紧,故意冷眼旁观。「别捡了,回宿舍去。」 她缓缓摇头,风里含糊飘来她呢喃似的轻柔嗓音,「不行,这样太危险了。」 「蠢瓜,你以为清道夫是用来做什么的?我教你别捡了!」他讨厌看见她蹲在那摊殷红前方,偏偏双眼怎么也移不开,灼热的视线固定在她娇小的背影上,捺着满腔酝酿的怒意,静等她挪动身子。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这只动作慢吞吞的笨松鼠不是应该很温驯,很听话?为什么偏要挑这种真他妈该死的时间点漠视他的存在! 夏尔愠瞪着她的背影,陡然攒紧双拳快步走近,粗蛮地使劲拽过不断拾捡的纤瘦胳臂。「我不是教你别捡了!」 菲菲让这无预警的一记突袭吓傻,下意识捏握掌心,玻璃碎片就这样刺入她白嫩的掌心,温热的殷红液体不住渗出来。 蓝眸震悚地瞪大,看着不断从纤白掌心渗出的血,那宛若颜料般的鲜红,他的耳边彷佛又回响着从沉重的回忆传来的一声声虚软的呼唤…… 「夏尔?」菲菲隐忍着掌心的疼痛,关切地轻唤。 「我说过别这样喊我!」他无意识地回吼,眼前的世界瞬间枯萎崩裂,仅剩扣握在掌中的这只染血的小手。 胸膛中的一颗心急躁地鼓动,脉搏剧烈起伏,宛若与敌对峙,他恶狠狠的瞪住她受创的小手,一语不发,径自扳开她仍紧握的掌心,小心地挑出碎片。 他的手劲轻柔又利落,不时扬眸看她拚命忍痛,频频瑟缩的别扭表情,像小动物受了委屈,哀哀自怜,总是睁得清亮的黑色大眼此时眯成一弯新月,在他看来非但不觉得可爱,反而徒惹心烦。 忽觉喉头有着莫名的干涩,他张开嘴想敷衍的安慰她几句,却发不出声音。 让浓浓的孤寂盘据的这段岁月中,他的心已经遗忘了什么叫作柔软,什么叫作温柔,什么叫作牵挂,什么又叫作心疼…… 「别担心,我不痛,真的不会痛!」彷佛心有灵犀,菲菲孩子气的逞强道。 象是有谁撞破了他心头的迷惘之门,一颗不起眼的小果核,经由层层传递,落在他荒芜的心上,悄然萌芽。 「你以为我会在乎你痛不痛吗?蠢瓜。」他故作不在乎的嗤道,长年麻痹的心却缓慢恢复了知觉,历经漫长的冰封时刻,模糊的情感就这样开始蔓延,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一种强烈悸动正在苏醒。 「可是……你的表情看起来比我还痛,好像是痛到快不能呼吸了。」 夏尔蓦然呆愣,尚来不及撤退的复杂情绪仍纠结在脸上。那些原以为永远不可能出现的,甚至是以为早已经遗失的那些感官知觉,这一瞬间全然清晰可察。 菲菲屏息等了半晌,没有预料中的暴怒,没有冰冷的恶瞪,没有带刺的敌意,没有反唇相稽,只见那张优美的脸部线条微微抽 动,抿紧的薄唇微掀,勉强扬起一道笑弧。 她困惑的眨了眨双眼,这才听见他饱含挣扎与压抑的沙哑嗓音僵冷的扬起。 「那是因为我无法忍受一只动物在面前垂死挣扎的模样,绝对不是出于关心,绝对──与你无关。」 砰一声,一扇简陋的门被来访者粗鲁的踹开,散坐屋内各处的老菸枪们同时停下手边的工作,纷纷掉头看向风暴的来源。 总是喜欢在深夜来访的漂亮小老弟今晚一反常态,未携酒前来,亦未一身酒气,锁着眉的脸庞异常清醒,拽着不知从哪座乖宝宝乐园诱拐来的小乖乖,迅速转进浴室,全然无视于一室老中青们愕然的侧目。 皮耶拿起调色刀刮匀画布上的底色,听着从浴室传来的水声,吹了声口哨,「今晚真幸运,我们不必出门买票,就能在肮脏狭小的工作室免费观赏高画质一刀未剪的成人剧场。」 正将画作裱框的埃里特狐疑地掉头看向他,「成人?我以为刚才夏尔是拖着一只迷路的小鹿进门!」 「哈哈哈……小老弟饿坏了,连无辜的小鹿斑比都不放过!」 众人哄堂大笑,笑到近乎掀起屋顶之际又倏然停止,一双双促狭的目光同时盯住正从浴室走出来的两人。 「坐下。」夏尔不理睬身旁一伙人急着挖掘秘密的模样,拉过傻愣愣的菲菲,让她坐在角落的乳白色小椅凳上。 这下娇小的身影顿时更显袖珍,笑翻了一班老中青。 「闭上你们的嘴。」转入储藏室前,夏尔冷不防地回眸一扫,警告那群正打算开口向无辜小鹿搭讪的老家伙们。 见惯小老弟阴晴不定的性格,老家伙们笑了笑,压根儿当是放屁。皮耶干脆放下画笔,拿起散放在画具旁的巧克力棒,诱骗孩童似的,蹑手蹑脚凑近呆坐在凳上的小松鼠。 「来来来,哥哥这里有好吃的糖果喔。」 「哥哥?!哈哈哈……皮耶,要是从你十五岁被寂寞的寡妇骗走童真开始算起,这个小家伙都能喊你一声爹地罗!」 皮耶扭头白了埃里特一眼,「拜托,前晚在酒吧里还有两个艺术学院的辣妹找我共度春宵!」 「是喔,她们肯定是没瞧见你退无可退的发际线才会受骗。」夏尔拎着被冷落已久的急救箱,冷笑着补充,支肘撞开频频摇动手中巧克力棒的怪大叔。 「嘿,在女朋友面前这么不给你老哥面子?」皮耶挤出了足以荣获奥斯卡影帝的受伤神情,可怜兮兮的拆开包装纸,落寞的啃起巧克力棒。 「这个蠢瓜只是路过。」夏尔不着痕迹的瞄了误闯猛兽区的小不点一眼,拉高她已经冲去脏血的右掌,取出急救箱里的药水替她上药之后再缠上纱布。 「路过?噢,你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卡萨诺瓦,听听你说的话!每个自动来到你公寓前按门铃的女人都是路过,哪个不是路过?那些路过的女人已经多到大排长龙,必须举号码牌等候召唤罗!」皮耶媲美舞台剧演员的演技,配合夸张的肢体动作,再度引爆哄堂笑声。 「那个……」当菲菲不知所措地开口,如浪的笑声霎时顿住,短短一瞬间,凶兽们纷纷掉头,眼巴巴瞅着误闯禁区的可爱小鹿。 之前,她被脸色极臭的夏尔抓住手腕,拉进了某个东弯西拐的暗巷。她对这一带并非全然陌生,这里与学校相隔三个街区,龙蛇混杂,多是各色人种的新移民,像个小型的文化熔炉。 第九章 忘了是谁曾经告诫过她,虽然邻近艺术学院不远,但这一带聚集大量新移民组成的帮派势力,无形中成为一处罪犯的自治区,除非有特殊原因或者经济状况困顿,学院的学生甚少混迹于此。 菲菲咽了口唾沫定神,逐一着环绕着她的每张陌生的笑脸,惶惑目光最终返回熟悉的白皙俊颜。 夏尔挑着眉,显露出些许不耐烦,脸上清楚写着有屁快放的轻蔑警告。 仓皇的垂掩双睫,她指着急救箱上的标示道:「那些药水好像已经过期了。」 「欸,这玩意儿真的过期了。」皮耶煞有其事地凑近箱盖瞄了瞄,众人一个劲儿的猛笑。「夏尔,你可别把好不容易抱进兽笼的可口小鹿给弄死了。」 夏尔扬唇凉凉的回道:「怕什么?又不是要你吞下去,况且蠢蛋通常都活得比寻常人还久,你放心吧。」 「我不是蠢蛋,我是菲菲。」 「我知道你叫什么,蠢蛋。」 「才不是……」她的抗议中止在某人蓄意抽紧纱布的恶劣举止上。 末了,夏尔俯首张嘴咬紧纱布上的结,然后扬眸回应她的傻眼相瞪。 真可怕,让他那双蓝眸锁定,简直象是一记雪球朝她迎面砸来,明明暖气强得令她想脱下笨重的大衣,一与他对焦,裹在毛袜里的脚趾都冻得蜷起。 皮耶吹了声口哨,调侃道:「还以为这辈子没机会看你在床上以外的地方跟女人进行『辩论』,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闭嘴,老家伙。」夏尔侧身一横,不着痕迹的将浮沉于眸中的一丝别扭强制抹去,故作毫无所谓。 皮耶不顾身旁一双蓝眸冰冷的扫来,嘻皮笑脸的黏近菲菲。「菲菲……我可以这样喊你吧?」 「可以。」菲菲轻按着伤掌点点头。 「随便让陌生人搭讪,不是蠢蛋是什么?」夏尔睐着正对皮耶腼覥微笑的圆润脸蛋,嗤声咕哝。 「别理他,这小子又梦游症发作。」皮耶朝菲菲挤眉弄眼,与她拉近距离。 「梦游?」菲菲移动目光,却让皮耶巧妙的挪身阻挡,不让她有机会再与夏尔眼神交流,传递讯息。 「不不不,在这里我可是头儿,任何事我说了算,夏尔小老弟也是归我管,你是不能随便搬救兵的喔,知道吗?」皮耶贼兮兮的笑道。 菲菲迟疑地点头,呆呆的看着皮耶兴高采烈的介绍一班老中青。 「来,从顺时钟方向开始,分别是埃里特、亨利、沙诺……最后是我,皮耶。」 「你们好,我是菲菲。」眼花撩乱的记着每个人的长相与名字之余,她拘谨的向众人逐一颔首,并自我介绍。 向来被归为拖垮社会的一班败类,让有礼貌的小家伙这般郑重对待,顿时个个趾高气昂,装模作样了起来。连菲菲自己也没能察觉,一个不经心的小小举动瞬间掳获了众人的心,老中青一面倒地决定拯救误闯兽栏的可爱小鹿。 「可爱的小家伙,你是怎么缠上这个坏东西的?」 菲菲一愣。「呃,我……」 「闹够了没?这个蠢蛋跟我没有任何牵扯,你们少在那里搧风点火。」夏尔冷哼一声,径自褪去大衣,坐到画架前执起画笔与调色盘,将自己与满室的喧闹彻底切割,让意识跌入静谧无声的缤纷绘画世界。 「你可真是走运,这个时间碰上夏尔。」听完前因后果的皮耶深深笑叹了一口气,瞧见菲菲满眼疑惑,遂解释道:「从我认识他以来,我还真没看过他睡过一次像样的觉,非得把自己累垮或是用酒精麻痹意识才能看见他倒下,这种时间,他还会在大街上让你逮到机会偶然巧遇,想必是心情极度恶劣。」 「为什么?」听得认真的白皙圆脸纳闷地一偏,格外专注。 皮耶瞬间一愣,飞瞟了那个孤傲的坐影一眼,随即戏谑地道:「因为精力旺盛啊,哪像我们这些老东西,连抱着裸女都会打盹儿。」 栽入斑斓色彩中的背影刹那间略显僵硬,菲菲悄然一瞥,不愿戳破皮耶转得牵强的黄腔玩笑,其实只是为了替少年掩饰个人秘密,却欲盖弥彰。 「皮耶先生……」 「啧,什么先生不先生,喊我皮耶。」 「皮、皮耶。」菲菲漾开羞涩甜美的笑容,瞧得众人心花怒放,象是全都坐上时光机,返回纯真无邪的青春年代。「请问这里是你们的绘画工作室吗?」 「当然不是。」埃里特代替垮下了老脸的皮耶答道。「这里啊,可是窝藏罪犯的巢穴,你进得来,可能出不去罗。」 「干嘛吓唬小家伙?」搭着皮耶肩头的亨利笑得和蔼可亲,拿过一罐尚未打开的果汁充当贿赂品,亲热地凑近她。「来,可爱的菲菲,喝这个解解渴。」 菲菲不好意思拒绝,觑了一眼亨利雀跃的笑脸,尴尬地拉开瓶盖,将果汁往嘴边送,然而一只大掌冷不防地从旁拦截,喧闹声中突兀的响起一句极冷的怒骂。 「让你喝你就喝?真是蠢到不行的笨家伙!」夏尔恼火的抢过她仍握在手里的瓶盖,迅速旋紧,将果汁砸进垃圾桶,冷着脸掉头警告这班老东西,「别拿掺了奇怪东西的饮料给她喝,我可不想负这个责任。」 「欸欸欸,你今天也太过度敏感了吧?这饮料根本没问题,分明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亨利一脸受伤地捧着胸口高声抗议。 「给我起来。」夏尔不甩他们,扯过菲菲未受伤的那只手往门口的方向瞟,驱逐的暗示意味十分浓厚。 「喔。」菲菲当真听话地起身,但又瞬间让皮耶压回原位。 「难得带人来,何必这么扫兴?看看人家的手都伤成什么样子了,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皮耶存心杠上夏尔,一伙难得慈爱心泛滥的老家伙帮忙当后盾撑腰。嘿嘿,此时不杠更待何时? 「你们这些老家伙真是……」 「嗳,你看过小老弟的技术吗?肯定没有对吧,来,过来这边。」 荣登贼窟最受欢迎的可爱小鹿张着大眼,遭人连拖带抱的送到整齐叠起的画作前方。 雷诺瓦、林布兰、贺杜德、米勒、莫内、窦加……一幅幅名家的绘画藏身于脏乱的旧公寓里,宛如星辉燿燿,缀亮了灰暗的空间。 每一幅画作的主题多以花卉为主,纯真的百合、高贵的牡丹、小巧的铃兰、自傲的孤挺花、烈烈欲焚的向日葵、绝艳的罂粟、雍容典雅的郁金香、生气盎然的野雏菊,彷佛瞬间让人双眼里填满了几世纪以来的斑斓迷艳。 深深一嗅,几可闻见恬柔沁脾的馨甜香氛,尽管不懂得鉴赏,但她知道这些画作并不象是赝品。 「漂亮吧?这些可都是夏尔的杰作,他的技巧简直是颠覆整个伪画界的一大神迹,只可惜伪画界的第一高手法兰柯.德拉贝尼已经老死牢中,哼哼,否则连他都要肃然起敬。」 「伪画?这些都是伪画?」菲菲惊异地指向那叠世界名画,看着一脸极冷极臭的夏尔,轻声问:「这些都是你画的?」 「怎么,难不成你想报警捉我?」夏尔回以狰狞的假笑。 菲菲摇摇头,「不是,只是觉得奇怪。」 「奇怪?这些画哪里奇怪?」 无视夏尔的瞟睨,皮耶偏要插进他们的对话里凑热闹。深谙小老弟脾性的他直觉感应到这只小鹿斑比肯定腹藏玄机,否则,一向重度厌恶青涩小女生的小子不会如此举止异常。 晃动一头及肩黑发的小脑袋瓜略偏,她盈软的目光定在皮耶后方的昂立颀影,含着淡淡落寞的语调轻声叹息,「这些画感觉好落寞,好黯淡,作画的人好像是刻意强迫自己画出这些美丽的花卉,并非出于真心喜欢。」 明明厌恶一切现状,为何要强装陶醉于这种堕落的沉沦? 简短的一席话,犹如无形的尖刃,刺穿夏尔心中的一幕冰墙,无动于衷的俊秀脸庞为之震慑,蓝眸越过众声喧哗,与她澄澈的眸光交会,在两人皆无语的氛围中,时空彷佛刹那凝止。 因为他太害怕失去,所以不愿再拥有会被夺走的那份依赖心;因为太害怕会遭受再次背叛,所以宁愿将内心封锁在白皑皑的冰天雪地里,也不愿让任何绿意有萌生的机会。 而她,不打一声招呼,甚至毫无警讯,便从另一个完全不相关的地方擅闯他早已决心弃置的心灵…… 第十章 「夏尔!」皮耶笑闹着疾呼,未曾察觉一股暧昧的汹涌暗涛正悄然蔓延。「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放眼整个巴黎画界,有谁比你热爱画花?没有!没有任何人!」 菲菲的眸子里浮上迷蒙,喃喃地问:「是这样吗?」 夏尔缩紧了干涩如渴的喉头,触及那双能够赤裸裸拆穿一切假象的纯真黑眸,他只能撇首闪躲,直接转过略僵的身子,背对她柔软的探索。 「我们可是一个合作无间的工作团队。」老家伙们继续向菲菲介绍这里的运作模式。「一流的人才和顶尖的技术融合在一起,便成了无坚不摧的大军。」 「夏尔的加入是我们这支军队最大的突破,从此纵横黑市,所向披靡!」 「你们……真的贩售伪画?」菲菲边凝视着闷声坐回画布前的紧绷背影,边分神询问。 埃里特弯身举起刚完成的一幅「花神芙萝拉」,打趣地纠正道:「不不不,我们卖的是一种跳跃时空的美丽幻象,将那些渴望收藏真品到近乎病态者的梦想转换为真实,正确说来,我们是在贩卖一种满足人心的成真美梦。」 「美梦?」菲菲迷惘地伸手抚过油画的裱褙,感受一幅幅的美梦,恍惚的心思又转换到记忆里雪夜的那场偶遇,笑闹声犹在耳边萦绕,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沙沙沙……画笔挥动于亚麻布上的窸窣声平稳地传来,偶尔佐以调色刀刮除多余颜料,每一刀每一痕,隐约藏有细微的愤然。她静静凝视着独自埋首作画的孤鸷背影,感觉包扎起的右掌心开始渗出不知名的痛楚。 一股从未有过的惆怅酸楚积淤在胸口,一种陌生而浓烈的情愫,将她与那个背身相对的人影隔空连结。 画着一幅幅华丽美梦的人却是无梦可作,那种近乎将人吞噬殆尽的空洞与虚无,他一个人怎么受得住? 彷佛感应到她充满哀伤的怜悯凝视,刮着画布的调色刀蓦然一顿,夏尔徐缓地回睇着她,冰冷的蓝眸满是不羁与排斥,无声的警告她,别再尝试跨越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无形界线。 可是来不及了,从那个雪夜起,她已经横越了缠满铁蒺藜的性灵防线,来到他身畔;再次偶遇时,她更无法遏抑渴望触碰他的冲动,执意走入他的世界。 如何抵抗已经来到门前叩叩作响的命运?只能顺从它的指引,哪怕前方是无垠的黑暗,她仍坚决涉入这片荒芜,一探究竟,只为了碰触他灵魂的温度。 于是,不顾那张俊美脸庞上冷漠的警告之意,佯装看不懂他眸里昭然若揭的矛盾拉锯,菲菲笑开了恬柔的粲笑,憨真无邪,彷佛透过这记笑靥传达她不愿退往防线后方的柔软坚持。 随便你。夏尔回以轻蔑的眼神,继续选择背身相对,尽管他的心已如风中悬铃,摆荡出飘忽的弧线,难以止息…… 【第四章】 香醇的热饮装在方形的马克杯里,纤巧的小手握住杯耳,规律地搅拌。 菲菲微踮起脚尖,轻轻走着。 温暖的朝阳,透过菱形格窗,将率性地睡于古董躺椅上的深邃脸庞晒亮了,菲菲就这么捧着热巧克力,忘神的呆站在那儿看着那道美丽的侧影。 密掩的长睫,分隔了湛蓝瞳心与尘俗的距离,散发如金穗,披泄过凝雪似的苍白肌肤,沉睡的夏尔,完全是一幅具神秘色彩的天然艺术品。 「你喜欢夏尔对吧?」临届清晨时,工作室里仅剩疲倦熟睡的夏尔,皮耶一反昨夜的疯癫,严肃地质问道。 她先是愣了愣,迷蒙的目光飘忽了一阵之后又沉重的垂落,间接默认。 「你喜欢他什么?」皮耶认真地追问。「从你们之间的相处看来,你们只是几次偶遇,对彼此毫不熟悉。你听过关于夏尔的传闻吗?」 「听过。」 「但那只是绘声绘影的表象,你根本不清楚夏尔真正的能耐。」 「……真正的能耐?」 「总是游走在道德禁忌里的野兽,不适合你这样单纯的小动物。」皮耶瞟了一眼熟睡的俊美倦容,神情凝重。「我们这群老家伙从来不过问夏尔的私事,但多少知道他是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态玩弄那些权贵。崇拜美丽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夏尔是艺术的极致与突破,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身体……」 听出皮耶嗓音里的涩意,菲菲惊愕地抬眸,迟疑着该不该问出心中大胆的猜测。「难道你……」 「这么漂亮的艺术品,有谁不热爱、不迷恋?有谁舍得放弃对他的渴望?膜拜艺术是不分年纪、性别与阶级的。」皮耶迂回承认了她隐讳的猜测。「如果巴黎是一场流动的飨宴,那么夏尔便是这场飨宴里最璀璨美味的唯一焦点,可是,他的存在对女人而言却是个悲剧。」 菲菲揪紧了颈上的围巾,忽然觉得一阵窒息感袭来,在皮耶继续阐述之前闷闷地说道:「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你觉得我暗恋的只是虚幻的假象,那只是一种会伤害自己的幼稚迷恋,是吗?」 皮耶错愕的转头看着她。「小家伙……原来你根本不蠢也不笨嘛。」 她默然地摇摇头,不为外人随便加诸她身上的标签多作辩解,只是睁亮了圆眸轻声问:「皮耶先生,请你告诉我,怎样的爱情才不算幼稚?又是怎样的爱情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成熟?成熟与幼稚,该用什么标准评断?凭一颗真心被这个只重视利益的世界污染得多或少,还是能不能立即从一场错误的迷恋中彻底清醒?」 皮耶赫然失笑,「看似简单其实复杂,应该就是指这种情形吧,你早就看清楚了夏尔糟糕的黑暗面,却还是执意跳进来搅和?当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有了短暂交集却还执意不肯退离,这种无益于己的固执便是幼稚。」 「不,不是这样的。」菲菲执拗地辩驳。 皮耶并不打算继续与她争论,拿过大衣,推门离去之前,忽尔回头撂下带着劝诫的警告。「别尝试靠近一团悲剧,这样做,非但不能挽救什么,反而只会加速它的灭亡。」 一阵干咳震醒了恍惚失神的菲菲。捧着热巧克力的柔荑微微发颤,茫然看着握拳低咳的熟睡侧影,她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向窗畔。 搁下热巧克力,飞快解开颈上的围巾,她紧瞅着睡得不甚安稳的俊容,眸光一触及深镌的五官,全然遗忘了下一步动作。 象是深陷在一场恶梦中,夏尔的脸色异常苍白,明明暖气已经调至最强,他却象是倒卧在雪地里一般频频打颤,紧握着调色刀的右掌缓缓松放,彷佛就此打算放弃了一切。 霍地,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正要滑下的大掌,替他填补起掌心的空虚,秀气的纤指穿过每个指缝,缓缓的拢握,直至两掌密合,再无空隙。 终于,不住颤动的眼皮缓缓睁开,混乱的意识,像从永无止尽的苍茫大雪里返回现实。 夏尔先是看见窗外照进来的金色光束,朦胧的温暖里浮现一张腼覥的笑靥,那纯真无邪的含蓄笑容,替他隔离了一再困住意识的那些难堪污秽,一份久违的温暖悄然攀回心头。 「早安。」菲菲露齿粲笑,轻声道。 夏尔眯起氤氲的眸子,待雾影退去,看清了腼覥的笑颜。鼻端萦绕着她的香气,若有似无的勾动那晚雪地中的回忆。 彷佛时光回溯,两人仍置身在那座荒废的墓园,而她,像只错闯丛林禁地的小松鼠,天真的仰头凝视他这只披着美丽人皮的兽。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意识仍有些迷蒙,分辨不清究竟是身在过去抑或当下,闷郁的胸口始终酝酿着一个难解的问题──她为什么一直滞留在他心里不走? 「等你。」 她柔软的语调,一如弥漫在他心口模糊的雾影,总是若有似无,看似无关紧要的几次偶遇,却象是传说中的命中注定,在脑海、在冰天雪地的心上,一次次强行烙下特殊的印记。 头痛欲裂。夏尔皱着眉头,轻闭双眼,试图抹去倒映在眼瞳里的纯真笑靥,可是焦距失去了自主控制,持续捕捉她腼覥的柔笑。 「老家伙呢?」渐热的阳光晒醒了他的意识,他环视空荡无人的小公寓,思绪完全返回了现实。 「他们都回家去了。」菲菲凝视着两人仍交握的掌,唇轻轻往上弯起。 第十一章 「那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夏尔仰颔呻/吟,想抬手遮去刺眼的阳光,抽腕时赫然一愣,垂眸端详。 那是只骨架纤细的小手,像一团软绵绵的云絮,透着芬芳的温暖,将他害怕张掌只能握住冰冷空虚的恐惧融化。 思绪蓦然一顿,夏尔低咒着迅速将手掌抽离那团小巧的温暖,企图以佯装的愤怒武装起内心禁地遭闯入的慌乱。「你到底留在这里做什么?!」 菲菲微笑依旧。「等你。因为门锁坏了,皮耶希望我留下来帮忙守门。」 「门锁坏了?」他弯唇冷嗤。 外门是坏了没错,但里头装满四层电子锁的防弹夹门几时坏过?这个满嘴屁话的老家伙! 「这个……好像有点凉了。」她小心翼翼地捧过马克杯,象是递送一份温柔。 深邃的眼透过湿热的雾气,愕然地锁视着她,他以为早已经停止跳动的胸口瞬间狂跃如奔,消融了那早已冻结,毫无生气的心。 「你不喜欢热巧克力吗?」见他沉默不语,菲菲有些失望的问。 她满是期待的秀雅眉眼微微弯下,勾勒出怅惘的线条,无端牵动他的心。 突地,一只大掌拦截住正要收回的马克杯。菲菲愣忡地扬睫,看见夏尔寒着脸低首轻啜一口,淡色长眉紧蹙,立刻将杯子塞回她的手中。 「我讨厌甜食。」他神色复杂的别开脸,刻意眺望窗外的风景,借以忽略身侧那张重新漾开笑靥的秀颜。 菲菲恢复雀跃的活力,双手紧捧着留有他指印的马克杯,抿了抿粉唇,小心翼翼地轻唤,「那个,夏尔……」 「什么?」他皱眉故作不悦,一颗心却因为她的轻唤而摆荡。 「往后……我可以常来这里吗?」 收回飘往对街的放空视线,夏尔偏身斜睨着她,「你有什么理由再来这里?来这里又能如何?如果你以为可以藉机接近我,大可不必浪费这种时间……」 「我愿意。」她突来的柔软倾诉,震住神态嘲蔑的俊颜,晨曦中,两双无声凝视的眼睛渐渐蒙胧。 夏尔扯开干涩的喉咙,「你又想鬼扯什么……」 「那天,你在墓园里问我要不要陪你玩一个游戏。我愿意。」她核桃般的幽黑大眼,和那夜在雪地里一样清澈,不顾他的意愿,执意照亮禁锢他的那片黑暗。 他甚觉荒谬地瞪着她好半晌后,神色阴鸷地回应,「我设下的游戏,你玩不起。」 「条件、规矩甚至是代价,我都愿意接受!」菲菲慌乱补充道。 夏尔扬起美丽却冰冷的微笑,贴近她耳畔,呵出拂动敏感情绪的热息,压低嗓音沙哑地轻语,「我的爱情很昂贵,你负担不起。」 他游走在世俗界线的游戏规则是建构在「性」之上,每个女人都想拥有他的爱,于是用钱、用名、用利、用尽一切方法参与他的游戏。以肉体的欢愉交换彼此想要的利益,各取所需,不正是这个金钱世界唯一的准则? 菲菲下意识捂住发烫的耳朵,横望他尚未退离的侧容,忽尔摇摇头落寞地回道:「不,我不要你的爱情。」 「那你想要什么?」他嘲弄地问。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帮你把遗失的东西找回来。」 「我遗失了什么?」如今的他拥有一切,还有什么遗失的东西? 在那蓄满怒意的蓝眸下,菲菲转身面向他,缓缓探出缠着纱布的手,抚上他的胸膛,刹那间,他胸中温热的跃动开始失去规律的节奏。 那微不足道的一只小手,此时此刻居然主宰着他的生命…… 菲菲凝视着掌下鼓动的胸口,彷佛正在观赏一处美丽却苍凉的风景,以惆怅的哀伤嗓音轻声道:「这里是空的,只剩一个幽黑的窟窿,我想把这里填起来,把原本应该待在这里的那颗心找回来。」 骇然的震撼占满了夏尔的双眼,再一次,她出乎意料的话语,看似无关紧要,却狠狠剥开了他美丽的伪装。 他急躁的脉搏已达失控点,呼吸混乱,所有的感官知觉超脱了他的掌控,被看穿的愤怒、遭她揭穿弱点的难堪、情感的赤裸全都纠结成巨大的慌恐。 他想离开,想转身逃走,躲避她纯真的软性入侵! 「别走。」菲菲识破了他的意图,抢在大掌拉开她的小手前,猝不及防地偎进他僵硬的坚实胸膛。 仅是单纯的一记主动轻拥,却宛若古老的巫术秘咒,无法抵抗,彻底将他束缚在原地,无力脱逃。 过去,那些极度渴望他这具躯体的人,无不采取狂烈的攻势,他总是意兴阑珊、毫无所谓的面对,可是这一次,他已然迷失在这场脱离常轨的失控游戏里。 不,不对,你需要一盏灯。那晚在雪地里,她如是说道。 原来,早在第一眼她便已看透,躺在墓园里的美丽少年,徒剩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一盏灯,她说他需要一盏灯……他需要的就只是一盏灯,能够彻底驱散阴魂不散的往日黑暗,能够替这具冰冷的躯体提供幽微温暖的一盏灯。 「这里是空的,我想帮你放一盏灯进去,可以吗?」 夏尔僵硬的臂弯逐渐脱离了意识的掌控,不由自主地缓缓拥住她的馨躯,一寸寸的逐渐搂紧。既然推不开她,那么只好选择牢牢抱住。 从来没有人愿意替他携来一盏光明,从来没有。 而她,菲菲,这个单纯得近乎愚蠢的无知女孩,却主动要求进入他的游戏,不是为了他美丽的容貌,更非为了肉体的欢愉,竟只是为了替他空茫茫的心放置一盏灯。 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于焉发酵,钻过他内心的那片苍凉,袅袅地窜出,这种感觉名唤柔软。 「……夏尔?」觉得自己快让他嵌入胸膛里,菲菲不禁惶惑地轻唤。 「听清楚了,游戏一旦开始,就没有喊停的权利,也没有后悔退缩的余地,你准备好了吗?」 「嗯,我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她扬起柔美的笑靥,回以坚定的答覆。 倚靠在她肩侧的俊容沉默了片刻,流露出几许自嘲的忧伤,即使笼罩在阳光下依然阴郁的五官,宛若一幅朦胧的粉彩画,美得虚幻迷离。 「那好,从现在起,你得负责帮我找回每一样遗失的东西,每一样。」 夏尔浓重的鼻息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舒缓,彷佛藉由这记深拥释放他一身的罪业。他带着不自知的温柔,轻轻闭上双眼,耽溺在她的温暖里,感受盈满肺叶的野姜花甜香,这属于纯真的气息。 能不能让这份纯真暂且驻留在他堕落黑暗的心?能不能…… 流畅的对谈讨论在课堂上展开,学生们纷纷表达意见,讨论艺术具有哪些形式,又应该透过何种媒介传达最为妥切。 菲菲正是西方的教师最头痛的那种学生,鲜少主动参与讨论,喜欢藏身在课堂的最后方,静静聆听。 今日亦然。 纤瘦娇小的东方女孩固定坐在后方靠窗的位子,留有粉红淡疤的右掌轻轻撑着腮,专注于手边的书本,偶尔让窗外树下探头觅食的小松鼠吸引,扬起恬柔的笑意。 掌上几道已结痂的伤疤,彷佛是个秘密印记,纪录着她与夏尔两人共同拥有的回忆。 无心的交会,慢慢纠缠成解不开的结,尽管这段时日他表现得再不耐烦、再轻蔑,她仍能感受到他逐渐卸下心防的细微变化。 夏尔,看似细腻唯美,其实他是一幅野兽派画作,充满强烈的色彩对比,以睥睨世俗道德的孤高身段,独自游走在禁忌的边界;他的爱情可供贩卖,他的灵魂可供交易,他的每一个回眸顾盼,皆是艺术的留驻。 可是…… 「菲菲.叶。」 突来的高唤声传进教室里,打断学生们的谈论。众人目光一致,转向门边,发现神情古怪的助教正与老师交头接耳。 静坐窗畔的菲菲,略显迟疑地收回思绪,仰高的小脑袋瓜纳闷地一偏,搁笔起身,向不断招手示意的助教走去,悄然察觉艺术史老师的脸色似乎有点难看,眼神变得严苛。 「请问……出了什么差错吗?」菲菲迷惘的问。 「你缴交的设计图有点问题,初审教授正在会议室等你说明。」尽管助教刻意压抑声调,装作若无其事,但仍隐隐约约带着一丝轻蔑之意。 第十二章 菲菲讶然,「设计图有问题?有什么问题?」记得缴件之前,她熬了整夜检视修改,不应该会有错漏才是。 「这正是我们想请教你的地方。」助教冷淡的回道,领着旁徨迷惑的菲菲步出教学大楼,穿过环形中庭,绕至一旁的学务大楼。 现代与后现代巧妙融合的空间感,不规则状的会议室犹如一个绽放的蕾苞,象征流行不断的死亡与回归,总是带给设计人无穷谬思的楼层,此刻看在她眼里却宛若一座坟场。 担任初审委员的众教授们一一列席,菲菲象是忽然被推上审判台的囚犯,傻傻的杵在会议室中央,遭受众目异议,一股寒意自她的背脊扩散开来。 「菲菲小姐,资料上清楚写着,你是去年秋季的插班生对吧?」学院里的流行设计学权威艾索教授取下眼镜,下垂的眉角扬起,灰眸冷酷地盯着她,交叠起双肘,高仰下颔,严厉地问。 「是。」菲菲无所畏惧地回道。 「你可知道一个艺术工作者犯了什么样的过错是不容于世的?」 「抄袭。」 「没错,艺术是创作者道德观的升华,无论是透过什么样的媒介来创作艺术,只要是倾注心力的设计,那便是设计者的血肉,是灵魂中不容人剥夺、宰割的一部分,身为一个艺术创作者,相信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是的,我明白。」 「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犯下这种不能饶恕的错?」铿锵若雷鸣的严厉斥责在会议室里回响着,震得每扇窗子彷佛也随之摇晃。 纷乱的思绪霎时冻结,环绕着菲菲的每一双敌视目光宛若十方烈焰,焚烧着她所有的感官知觉。 她努力撑开沉重如锁的双唇,「真的很抱歉,我不懂教授的意思……」 艾索扯开公事化的冷笑,俨然像个经验老到的法官,为了顺利定罪而捺着性子耐心周旋。「蜜拉小姐,麻烦你将资料拿给这位同学阅览。」 助教快步越过僵硬伫立的娇小身影,取过平躺于桌案一角的赭色资料夹,将之平摊延展,两份分属不同创作者的设计图稿登时并列于桌面上。 「麻烦请上前来。」化身传唤官的助教侧首命令道。 菲菲瞠着晶圆的黑眸,心脏急速跳动,彷佛面对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傻傻的迎上前,检视他们用来指控她的荒唐罪状。 纵向依序排开,一列缤纷的服装设计图稿,一笔笔细腻勾勒的线条架构出融合古典与前卫的华美霓裳,属于后现代一环的冲突美感跃然于纸面。 那样柔美纤细的勾勒,那些经过无数黑夜与白天交替凝聚出的构思,每个设计者皆有自己下意识惯用的细节与笔触,这些图稿,她再熟悉不过。 但…… 「这些设计图,相信你应该不陌生,这是上届校内特殊材质创意赛得主,安娜.尼可拉这回参赛的作品。」对于她的震撼,艾索似乎早有所预料,刻意逐字加重音节冷喝道:「不觉得很意外吗?为什么安娜.尼可拉的设计图会与你参赛的图稿如此相像?你可以给我们一个明确合理的解释吗?」 瞪住图稿的核桃大眼渐起迷惘,菲菲轻颤着双肩,缓慢抬起苍白的小脸,犹然震忡的目光,却无法从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设计图移开。 一袭袭设计的细节皆可察觉属于她的巧思,也许是领口的摺度、或者是裙摆伸展的线条结构,每一张图稿总会有几处出于她心血的结构…… 眼前纵列排开的设计图,是将她原有的构思经过细密的切割,再缜密地分散,看似不着痕迹地融入额外的赘饰,藉此淡化裁取自他人缪思的证据。 这不是出自她手中的设计图,却是一张张将她的心血切割成细碎的片段,形同复制再造的完美赝品,个中技巧堪称鬼斧神工。 奥薇已经不止一次「过度参考」别人的作品。 当时,安娜是显露出多么不屑的神情,如今想来,是多么的讽刺可笑。 我的书桌放满了裁片,摆不下设计图,可以借用你的书桌吗? 借用了书桌之后,顺带一并借用了她出于信任而随意摆在桌上的设计图吗? 人往往在指责别人所犯下的罪恶之后,转过身来,却以胜利者的姿态进行着更为卑劣的恶行…… 「无话可说是吗?」艾索不耐烦的追问刺破了难堪的沉默。 沉思被迫中断,菲菲恍惚地仰首,茫然淹没了视野。 是,她确实是惯于沉默的。并非因为懦弱而退缩,而是宁愿退到丑陋狰狞的人性之外,远远观望。 其实,善于沉默的人不是蠢亦不笨,往往最能看透一切虚假的矫饰,不愿戳破那些虚华与伪善,与其成为众矢之的,宁愿退居一旁,隔岸观望。 沉默的人往往最是清醒。 解释得再多又有何用?一个获奖无数的高材生与一位秋季插班的转学生,世俗的眼光会选择相信何者的清白? 答案已昭然若揭。 在充满鄙夷的众目之下,呆愣的菲菲只是沉默的轻摇着头。 当耳边传来艾索教授尖锐审判的一刻,她彷佛能够听见,孤身飞往异乡追寻梦想的那颗心彻底瓦解的碎裂声。 心碎,有众多方式与媒介;梦碎,是最令人负担不起的痛。 熟悉的古拙旋律回荡在喧嚣未歇的耳畔,踟蹰在门外的人影不再犹豫,循着歌声踏入公寓里。 为了精密仿冒出巴洛克时期的画作特有的平滑质感,皮耶正在替一幅静物画刷上层层凡尼斯油,泯除笔触的痕迹。他漫不经心的循声望去,意外瞥见一张落寞的东方脸蛋,嘴边哼唱的童谣嘎然停止。 「菲菲?今天没课?」 伫立于玄关的憔悴人儿犹然恍惚,她轻轻扯动苦涩的嘴角,甚是疲倦地嗫嚅道:「没有。」 「你是来找夏尔的吗?」察觉可爱小鹿的异状,皮耶皱眉敛起笑意,停下手边的事,仔细端详她哭肿的双眼,决定按兵不动的试探。 「嗯。」当痛苦得想远远逃离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便浮现那夜雪地的偶遇。 此刻的她,一如那晚静静躺在墓园里的金发少年,忧郁而哀伤。 彷佛又是一道无形的连结,再度将他们的心串联,凝聚成最终的念头──渴望与他相见。 于是,她像只踽踽独行的迷途小鹿,来到他惯常出没的地方,像个失温已久的冬眠动物,到处寻找阳光的下落。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也不知道这小子最近究竟在忙些什么,已经好多天没来这里了。」 「是吗?我知道了,谢谢你。」菲菲露出被遗弃似的落寞神情,离开之前,她忽然转身望向紧皱眉头的皮耶,轻声央求,「能不能请你告诉我,那首童谣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经过短暂的相处,她或多或少已明白,皮耶这群人绝非一般拙劣的仿画者,他们每个人皆有深厚的实力;例如埃里特擅长艺术的流派区隔,亨利的鉴定功夫师出有门……特别是皮耶,看似不起眼的外貌下,蕴藏着令人揣测不出的满腹才识。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皮耶颇感兴趣地反问。 「因为……夏尔似乎很喜欢这首童谣,可是我翻遍了图书馆,就是查不到关于它的背景资料。」 皮耶了然的笑道:「你当然查不到,这首童谣是个已经散佚的神话故事,辗转流传下来的民歌。」 「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进来坐下吧。」皮耶搁下沾满了凡尼斯油的笔刷,取过干布拭净双手,将占据了大半公寓的凌乱工作台稍作收拾,腾出一个空间来。 菲菲恍惚的挪动脚步,选择夏尔惯坐的那个位子,像个渴望求知的学生,绞紧了轻放在腿上的秀气纤指,凝神聆听。 皮耶双掌扶撑在桌沿,为了使她从哀伤的情绪抽离,刻意以低沉且略带神秘的叙述口吻吸引她全副的心神。 「或许你也曾听过,一般印象里的独角兽是神话里虚构的动物,这个传说便是由此而来。」 「独角兽?」菲菲倾着上身,看着皮耶从书架上取下的全开画册。 一幅馆藏于美国大都会美术馆的「受困的独角兽」于焉摊展。 这幅绣画里,受囚在花丛竹篱内的独角兽,高仰侧容,显露出无奈的淡淡悲伤,穿透颅顶的皎白尖角,无声诉说着一种介于真实与虚幻的朦胧可能。 第十三章 「是的,这个传说是由于一只遭天神放逐的独角兽而来。因为触怒天神而被流放人间的独角兽开始堕落放纵,为了得到全然的自由,牠化为美丽的人身,白须成了金币般的长发,修长的四肢,还有一张不存在于人世的美丽脸庞。」 菲菲若有所思,喃喃地覆诵,「金币色的长发和一张美丽脸庞……」与夏尔如此神似的形象描述,令她浑身泛起莫名的轻颤。 「化为人身的独角兽来到了名唤凡沙诺亚的村庄,落后又孤陋寡闻的村人畏惧他异于常人的美貌,开始散布他将会替村庄带来不幸的荒谬谣言,但是,村庄里的少女们依然不顾老者的警告,疯狂追逐着化为人身的独角兽。」 「然后呢?」 「没有用的,尽管已经化为人身,独角兽是极度自恋且没有情爱的,那些少女为了他而变得淫/荡堕落,可是,他永远不会把对自己的爱分给其他人。」 「这个传说到后来为什么会转变成那首童谣?」她似懂非懂,迷惘地追问。 皮耶露出无奈的苦笑,继续叙述道:「预言终于成真,糜烂不知收敛的独角兽再度触怒了天神,一场突来的瘟疫几乎将凡沙诺亚彻底灭绝,所有疯狂追逐美丽少年的少女们全数染病而死,除了一位盲眼少女。」 「因为她看不到美丽的表象,所以逃过一劫?」 皮耶摇头否定她的臆测。「不,她之所以能够存活,是因为她才是真正用心爱着独角兽的唯一一个人。没有心的独角兽无法感受盲眼少女真诚的爱,他以为这是天神的玩笑,要让贪图美丽又过度自负的他爱上一个有缺陷的人类,所以他百般抗拒,甚至伤害盲眼少女,直到他的人身术法被天神派遣的天使解除,重新变回一只独角兽之后,才恍然大悟……」 悲伤的结尾震醒了聆听入迷的菲菲,她激切的追问:「他悟透了什么?」 皮耶耸了耸肩,指着图上的神秘圣兽笑道:「这正是这个传说的重点所在,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只独角兽究竟悟透了什么。天神降罪,独角兽成了身带诅咒的恶兽,被人类唾弃,亦无法回归天界,最后遭驱逐至一座荒芜的墓园,独自寂寞的死去,据说是盲眼少女亲手将牠埋葬。」 「怎么会是这样……」无形的撕裂痛楚自胸口传来,菲菲幽幽的垂下长睫,难以置信地不断摇头,彷佛透过这种消极的抵抗便能改写一场悲剧。 「傻瓜,我不是说了吗?民歌的出现往往是反映当时的社会状况,这首童谣藉由这个传说隐藏了真实的意涵。独角兽追逐着自我的美丽倒影,是一种追求崇高理想的艺术象征,无所不能的天神代表着凡人不能与之抗衡的残酷现实,至于盲眼少女可能是一种孤高境界的化身……菲菲,你还好吗?」 一阵冰凉滑过脸颊,温热的泪水,像一场来不及防范便已仓皇降下的骤雨,她愣愣地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目光呆滞。 梦碎时可有声响?心裂时可有痕迹?穷其一生都在追逐幻影的独角兽,最终能够得到他渴望的爱情吗? 是不是必须心碎过,痛苦过,才能面对这些尔虞我诈的斗争? 是不是必须将内心最后的美好都彻底摧毁,才能漠然地面对这种荒凉? 那么,是否夏尔也曾遭受过如同火焚的背叛之苦,所以他才彻底颠覆爱情的价值观,在双脚深涉烂泥时,却又置身事外般冷眼旁观,尽情嘲讽、玩弄那些追逐泡沫般美丽幻影的肤浅人们?是这样的吗? 早在更久之前,他便已经看透了虚实交错、美丑交融的浮世春梦。 我们都是一头寻从本能而活的兽,却在每次受创伤愈来回反覆之间,一步步被狭隘的世俗集体价值驯服。 夏尔曾经如是说道。当时,她迷迷糊糊,始终听不明白;现在,她懵懵懂懂,恍然大悟…… 【第五章】 闭上疲倦的双眼,每当浑沌的黑暗来袭,冷漠的抗体便寸寸瓦解,层层封锁的回忆之门,总在意识松懈时悄然开启,昔日的梦魇便乘机恶意入侵…… 「从今以后我就是小尔的姊姊,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无论将来还有多少磨难,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知道吗?」 记忆里的楚宁,犹是披垂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她那婀娜纤细的身段,以及坚毅聪敏的形象,给了深陷孤寂的他一种母亲般的温暖。 「小尔,你不能老是不说话呀。」 「小尔,姊姊一定会守护着你直到最后,一定。」 「小尔,你不把心里的痛苦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呀。」 「小尔……你要站在这里等我,绝对不能乱跑,知道吗?」 终究,楚宁还是放开了他的手,逐渐从剥蚀的记忆里黯淡地退场。 回忆冲垮了他努力高筑的心墙,缠绵欢愉过后的丝缎寝被上,伏卧浅眠的瘦长身影随着沉沦的意识开始紧绷抽搐。 黑暗里,不见一丝曙光,唯有孤独穿梭来去。 夏尔彷佛又看见一道瘦弱且早熟的落寞身影踽踽独行,漂亮的男孩忍住满腔愤懑,穿过花卉展览场,独自面对遭受恶意遗弃的诅咒,竭尽一切漠视传自胸口的撕裂声响,佯装毫不在乎…… 其实,没能哭出来的嚎啕,至今依然储放在记忆的黑盒子里。 其实,没能喊出声的懦弱,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化半分。 隐藏在体内的那个男孩仍未死去,只是蛰伏在暗处窥伺着,随时准备侵袭他的意识。 忽地,一盏灯驱逐了深沉的黑夜,孤独的男孩逐渐蜕变成美丽的少年,他伫立在黑暗的尽头,迷失了方向,掩下浓密的双睫,眺望着脚下的断崖,似乎犹豫着该不该纵身跃下。 「别走。」突如其来,柔软且温暖的雪白小手圈住他握得泛白的腕骨。 少年惊异地回首,濒临绝望的目光,迎上一双含笑的大眼,那象是黑夜里的璀璨星辰,指引着他迷途知返。 「夏尔,我不会放开你的手,永远不放。」女孩如是承诺。 他恍然回神,这才惊觉,原来少年之所以守在黑暗尽头,并非为了彻底的自我放逐,而是渴望着谁来救赎…… 「夏尔?」 软枕上的俊美脸庞茫然睁开湛蓝的双眸,深邃且迷惘,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才望向发声者。 气质雍容的女人正优雅的着装,垂颈戴上珍珠耳饰之际,连番俯身啄吻少年的鬓角,以及他僵冷的美丽五官。 夏尔冷淡地撇开头。知悉他有强烈起床气的高雅女人不敢再打扰,加快了整装的速度,顺道将散落一地的男装拾起,挂在乳白色的花蕾状衣架上。 「抱歉,把你吵醒了?」女人侧坐在床沿,流露出与她的年纪不符的渴慕崇拜。「我看你似乎作了恶梦,所以才出声喊你,不要介意。」 「回去吧。」夏尔构过放在床单上的扁平菸包,接过女人递来的金色打火机,慵懒地点菸。 「需要帮你订位吗?上次见面的那间?还是你有特别属意的餐厅?」 明明离去在即,哪怕是一分半秒都贪图能多留片刻,从来没有女人舍得轻易留下他一人独睡冷床。 「不必了,我没有食欲。」完美的下颚枕在交叠起的双臂上,夏尔清寂的目光逐渐迷失在烟雾里。 女人似乎早已习惯他这种疏离冷淡,叱咤商场的高压手段制不住少年的高傲,权利斗争的政界生态,亦驯服不了少年的睥睨之姿,他是特别的,全然跳脱于礼教束缚之外的创新艺术,以至于人人甘愿倾心拜倒。 「今晚留在这里过夜?」女人环视着透过秘书精心挑选的小公寓,脱俗的艺术摆设,样样讲究的细腻雕琢,构筑成一个小小的欢愉囚室,企图挽留一道从不曾为谁留驻的傲影。 「不。」夏尔简洁地道,未曾回应女人无比眷恋的眼神。 直到失落的叹息伴随着关门声响起,俯卧在床榻上的光裸躯体才变换了姿势,扬眸看向天花板上的琉璃吊灯。 他的意识犹然半睡半醒,瞳心依稀残留着梦境里的那双纯真大眼,涣散的思绪仍勾勒着她嘴角微笑的弧度。 曾几何时,那只又呆又蠢的小松鼠溜进了他的脑海,侵占了他从不肯泄漏半分的梦境…… 他不作梦,从不! 第十四章 可是近来,那些宁愿丧失记忆也想弃置的痛苦回忆越来越猖獗,总是在他稍有松懈时百般挑衅,而那双纯真的核桃大眼时时刻刻飞掠眼前,甚至开始与那些早该被他彻底遗忘的回忆互相抗衡。 毫无预兆,猝不及防,无论是现实抑或是梦里,当他遭受昔日不堪的痛苦鞭笞时,总会有一双柔软温暖的小手,坚定的握住他那总被轻易松开而空荡荡的手掌,彷佛连内心的那片虚无也一并被填满,不再荒芜,不再苍凉。 究竟是从几时开始的? 蓦然,夏尔强硬切断了思绪,以夹菸的那只手抚过紊乱的金发,眼角睨向墙上的复古时钟。 他扔开蚕丝暖被,橙色的灯光将他匀瘦的骨架镀成一片淡金,将未抽完的长菸在琉璃盘中捻熄,漫不经心的着装,掩去历经一场性爱后却依然焦渴空虚的漂亮躯体。 夏尔携着不快的情绪踱离公寓,步行好一会儿之后霍然停步,扬眸梭巡着矗立在左前方的拉法叶百货,神色蓦然阴沉,分插口袋的双手暗暗拢握成拳。 是她,那个愚笨又爱扰乱他心神的蠢蛋。 夏尔犀利而敏感的目光穿过茫茫人海,隔空凝望着那道熟悉的娇小身影。 总是憨直的脸蒙上了深重的哀伤,她宛若一缕不知何去何从的幽魂,单薄的身子象是踩在钢索上,随时会摔落,更像一个惨遭现实世界背叛的失意醉汉,摇摇欲坠。 莽撞的冲动在胸中激荡,逐渐掌握了他的意志,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径自朝她迈进,蓝眸深锁,凌厉的盯住那一再遭行人擦撞,步履颠踬的忧伤纤影。 突来的一记擒捉,震醒了沉浸在悲伤中的菲菲。她恍惚回眸,茫然的濡湿双眼撞进他愕然的注视中,两人目光交缠,始终缄默。 「发生了什么事?」对峙片刻后,夏尔故作冷淡地问。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她摇晃着忘了绕上围巾的皎白秀颈,勉强挤出苦涩的笑,极不自然地打着招呼,「好巧喔,居然会在这里碰面。」 「应该是好倒霉吧。」夏尔嘲弄的冷嗤,瞄过她想隐藏低落情绪的蹩脚表情,她那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弄得他心烦意乱。 意识到自己仍抓着她细瘦的皓腕,夏尔神色复杂的松开五指,把手插回裤袋里,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慵懒率性模样。 「我刚刚见过皮耶……」菲菲晓得自己拙于伪装,只好慌乱的岔开话题。 「你又去老家伙那里了?」无妨,反正他不忙,有的是时间陪她绕圈子。 「嗯,皮耶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童话故事?」他嘲讽意味深重地挑高眉梢,浏览着人来人往的街景,丝毫不在乎他的驻足俨然造就了另一幕美丽的景致。 「不,不是。」已然习惯了夏尔的调侃,菲菲笑着摇头,笑意却不再那样灿烂。「皮耶跟我说了关于那首童谣背后的故事。」 「又是哪来的该死童谣?」 「那晚你在墓园里唱的那一首。」 她的眼神幽幽垂落成一道忧郁的弧线,莫名触痛了他的眼。 满街的喧嚣对他而言象是不存在,夏尔神色略僵,目光泛寒,却依然把持着最后底限,不肯轻易动怒,只是冷静的问:「那个老家伙还跟你说了什么?」 「你很在意他向我透露关于你的事?」即使身陷伤心泥淖,菲菲依然能看穿他的焦躁。 「现在是我在问话,不是你。」他试图以惯常的嘲弄冷笑掩饰心慌,胸口巨大的黑洞扩散着惧意,明知自己的形象早已是一朵腐烂的蔷薇,这当下却畏惧她挖掘出他身后的那些丑陋。 菲菲轻轻摇头,落寞歉然道:「抱歉,是我不该向皮耶追问关于你的过去,但请你放心,皮耶并未透露太多。」事实上,是她的眼泪逼出了皮耶一直守口如瓶的那些隐私,关于夏尔的私密。 夏尔眯锐了双眼,抿唇忍下差点出口的低咒。「他说了什么?」 「关于你的过去。」 「我当然知道!问题是我要知道那该下地狱的老家伙都说了些什么鬼话!」 红肿的核桃大眼幽幽地扬起,她的瞳心乌黑如子夜,像两道缭绕星月的云河,将他卷入无可逃脱的神秘宇宙。 「你讨厌我吗?你讨厌我对吧?」菲菲凝望着他错愕的俊颜,不再掩饰,不再陪他玩那些模糊、难辨真假的游戏。「其实你从第一眼见到我就讨厌我,对吗?」 夏尔别开隐藏不了复杂神色的脸,冷不防却让一双彷佛穿透梦境来到现实的柔软小手使劲扳回来。 他诧异的看着她,两双眼眸一黑一蓝,无视身旁如流人潮的侧目,深深的对望。 「夏尔,你为什么讨厌我?因为我的单纯?因为我很笨、很傻?还是因为我对人性还保有最纯真的信任?」出乎意料的,她狠狠敲破了昔日自己设下的沉默伪装,深入地剖析。「还是,因为你在我的身上看见已经遗失的那个自己?」 须臾,夏尔俊美的脸庞蒙上一层阴霾,世界彷佛静止,双耳逐渐过滤四周的杂音,只剩下菲菲柔弱却肯定的倾谈。 「其实你害怕看见我,是不是?」她象是沉默了太久,一旦开口便再也无法停下。「因为我单纯的信任,会令你想起早已经不存在的天真,是不是?因为你不愿意再想起那个曾经单纯的自己,所以你讨厌我,甚至恐惧我一再出现在你面前,是不是?」 夜幕已降下,绚丽的巴黎街头掀开了另一页繁华,拉法叶百货外部装潢的灯饰,映亮了两人僵持不下的沉重对峙。 「你到底想说什么?」夏尔漠然的神情,象是随时准备掉头离去那般决绝。 「我不想把你逼到绝境,我也没有那种能耐,我只是个不小心误闯你的世界的过客,我什么都不是……皮耶警告过我,别尝试太过接近你,我现在才明白他的意思。」 夏尔皱起眉,彷佛跌进了一团谜坑,越听越迷惘。「所以你想表达的意思是,你错了,你不该一直靠近我,你应该在一开始就听我的话,离得越远越好?是这样吗?这就是你兜了一大圈之后,想对我说的愚蠢鬼话?」 「是的。」菲菲扬起一朵哀伤的笑,总是纯真的大眼里盈满了水雾。 「所以,你只是想告诉我,你不屑我的游戏,你也不希罕我,是吗?」 「我不想看见你……」 「你凭什么擅自决定!」 她未竟的含糊话语被一声突来的飙骂恶狠狠的截断,夏尔像只被踩着伤口的犬,凶恶地防卫。 望着他眸中高燃的两簇怒焰,菲菲登时愣然。 从初识到屡次无心的交集,再到近来的深入来往,她隐约察觉得出他百般的压抑;压抑着对腐败又糜烂的自己,以及那些曾经加诸在他肉体、心灵的苦痛,压抑着对这个世界的唾弃与厌恶,压抑着埋葬在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与情绪,压抑着他对丑陋现实的愤怒与不满。 夏尔从不生气,从不,一如他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他从不作梦,从不。 因为没有任何人事物值得他真正在乎,于是连带的,多余的情感也逐渐萎缩,至于生气,那更是大可不必,无非是虚掷生命,浪费体力。 他不生气,从不生气…… 「早在最初我就已经警告过你,游戏一旦开始就没有停下来的可能,我管你是谁,只要想进来我的世界,就得按照我的规矩走,你听懂了吗?」 「夏尔,你讨厌我。」菲菲忧伤的提醒他。「你害怕看到我,不是吗?我又蠢又笨,总是沉默,不愿开口……」 「那又如何?」他的眉冷冷地挑高,宣告着宁愿与世为敌,也不愿被驯服的孤傲。 这一刻,他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掉头离开,在他的梦境开始出现她那双大眼之后,在她逐渐侵占他荒凉的内心禁地之后。 这个世界是座处处暗藏险恶的丛林,那些渴望他的美丽与肉体的女人如虎如豹,她只是一只无忧无害的小小松鼠,张着圆黑的大眼,一眼看透他空芜的心…… 「我说过,游戏规则由我来订定,不是你。」 「我不懂,既然讨厌,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你总是做着与自己的意志相反的事,拚命让自己陷入不快乐的空虚里,这样又能得到什么?」 第十五章 「那是我的自由,不需要谁来替我审判。」 「是,那是你的自由,与我无关。」菲菲怅惘的掩下长睫,发僵的双膝往后一靠,细微的举动,在某双蓝色的眼睛里看来,却像极了急于躲开。「抱歉,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贸然出现在你面前。」 抱歉,都是妈妈的错,是我不该把你带来这个世界…… 抱歉,都是姊姊的错,是我不该相信老玻璃的鬼话…… 一再重复的喃喃歉诉,透过三个不同的女人,不同的身分、不同的面貌、不同的时空,重叠在一起,像梦魇般直朝没有防备的他突袭而来。 她们能给予他的最后一句话总是抱歉、总是错误、总是亏欠,他所面对的总是离去的背影。 「夏尔,都是我的错,你就当作是我自作自受,别理我。」菲菲盯着鞋尖,含糊地道。 始终没能得到他的回应,以为他已接受她的道歉,娇小的身子有些摇摇晃晃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她象是四肢系有控制线的小木偶,失魂落魄,落寞的穿越一群群结伴而行的外来游客,人潮如流水,逐渐冲散了渐行渐远的身影。 夏尔僵立在原地,感觉极大的空虚感袭来,善于玩弄人性的命运再一次剖空了他的心,火热的跃动骤然归于冰冷,彷佛什么都不存在。 她们一个个离开了他,现在,就连仅存的一丝柔软也吝于停留,迫不及待的从他面前远扬。 不,他不允许!明明答应过他不会轻易放弃,是她执意跃入他的游戏,是她亲口宣称会将他失去的那些情感寻觅回来,是她,是她! 她不能走!谁都可以离开,唯独她不行! 远处蓦然传来尖锐的声响,连绵不绝的喇叭声象是急促的呼唤,莫名地揪紧了菲菲的心扉。 她愣愣的停步,回首凝望,时间霎时冻结。 夏尔狰狞了深邃的五官,视当下的混乱如无物,无视汽车驾驶们的探头怒骂,以目空一切的傲睨之姿横越车阵,直直朝她走来。 菲菲呆愣的僵立,泪湿的纯真大眼越过人车纷乱的场景,茫然无措的等在原地,看着他像一团黑色风暴朝她刮来。 「夏尔……」 这一刻,路人全成了剧场里的观众,甚至有人掉头张望,想确定暗处是否正藏着摄影机。 总是毫无所谓的糜烂颓废、总是与整个世界保持距离的夏尔,此时此刻,毫不保留地将满腔的愤怒显露于神色,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夏尔?」 「跟我走。」不愿沦为免费表演的肥皂剧,夏尔伸臂抓过她的皓腕,强悍且不容抵抗地将她往怀里一带。 没有人察觉,在探出手之前,他的手颤抖得有多剧烈。 跌入坚硬胸膛的菲菲耳鸣得厉害,闻着自他颈窝传来的淡香,仰高瞠得发傻的淤红晶眸,痴痴回望他阴鸷的锁视,难以相信他竟然主动挽留她。 他这样的举动,是否意味着他已对她产生一丝丝挂念? 「……去哪里?」 「只要没有这些爱看热闹的蠢蛋,随便什么地方都好。」 【第六章】 巴黎的春夜,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娇嫩花朵,随着夜色流转,舒展成令人醺然的柔媚姿态。 坐在小酒馆外的露天座位上,菲菲局促不安地捧过侍者送上的热奶茶,不时偷觑对座始终默然抽着菸的阴沉俊脸。 他的脸色,真的好难看…… 蓦然,一记不经心的眼神交会,两人同时停下手边的动作,视线纠缠,凝重的氛围再度僵滞。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夏尔抢在她躲开惊悸的目光前冷厉的逼问。 「没什么……」 「如果你再继续逃避我的问题试试看,我会让你彻底后悔认识我。」他挑眉撂下警告。 菲菲不禁好奇,「你会怎么做?买一张不知目的地的车票,然后把我扔弃在火车上?还是像电影里美丽又冷血的少年将我切割,埋在你的床下?」 夏尔嘴角弯起冰冷的弧度,优雅的探手轻轻压在她执杯的小手上,高大的身影徐缓地压近,将她笼罩在他的势力范围内。 「我会让你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夏尔,当然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我的公寓,我的床上。」 出乎意料,圆润的白皙脸蛋非但没有转红,反而蹙起秀雅的眉,认真地纠正,「不,你不会对我这样,因为你根本不喜欢我。」 「对,我讨厌你,讨厌到希望你可以立刻消失在我面前,最好永远别再出现……」他明明是眯起寒眸,但目光却带着毫不自知的温柔。 「夏尔,你不能再这样放任自己荒唐下去,你这样做,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快乐……」 徒惹心烦的关怀透过她的小嘴吐出来,不同于那些卫道人士的乏味,不同于那些无趣的道德劝说,总是在梦里、在偶尔短暂失神时困惑了他的意识、他的心神,甚至控制了他的思考与选择。 「夏尔?你有在听我说……」菲菲根本来不及错愕,唇里的甜蜜已被覆来的美丽脸庞深深撷取。 伞篷上缠着七彩灯泡,隐密暗处的迷你双人座上,模糊可见美丽少年倾过上身吮吻懵懂少女的暧昧翦影。 在游戏的行进中逐渐迷失了规则,迥异于那夜墓园里充满戏弄、毫无情感的印吻,这一回,夏尔给予的是全然失控而沉重的吻。 沉重,是因为他投入了真实的感情,颠覆了从前那些浪荡轻浮的形象。 他从未吻得如此小心翼翼,长年真枪实弹所累积的高超技巧,此时此刻全盘崩解。 为什么同样是嘴唇,那些渴望他亲吻的女人是如此令人作恶,而她的嘴唇尝来却象是一种净化救赎,抚慰了他空虚的心。 「菲菲……」他喃喃轻唤着像变成了一尊小木偶的女孩,并不打算为此失控之举多作解释。 菲菲木然地眨动呆滞的双眼,捂住热度未褪的樱桃色嘴唇,震惊地低喃,「你讨厌我……你明明很讨厌我的……」 讨厌一个人也可以吻得这么投入吗?曾经有过几次在街头撞见他与女人拥吻的画面,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呼吸急促,胸口发闷,可是渐渐的,她发觉了他的漫不经心与倦怠,那种吻,形同制式化的习惯,毫无价值可言。 可是,他给她的吻却是…… 「没错,我非常、非常讨厌你,所以你最好别再自以为是,认为自己能够左右我的决定。」夏尔竖起指头,戳向她讶然欲张的小嘴。「在我话还没说完之前也不许你擅自打断。」 「哪有这样的。」菲菲不满地悄声咕哝。 「别忘了,是你自己执意不肯退开,硬是要加入我的游戏,除非我喊停,否则它永远只能继续前进,没有中场休息的时间,也没有停止的确切期限。」 「那你什么时候才会喊停?」 「直到我高兴为止。」 「你和其他人的游戏也是这样?」 这句天真的反问,震住了答辩如流的别扭俊颜。 他反覆思索着过往的记忆,极为嘲弄的是,那些让他麻痹的肉体游戏,是不断重复的陈腔滥调,毫无快乐可言,游戏总是终止在他的厌倦下。 肉体的欢愉只是短暂的撕裂灵魂,何来快乐? 迅速藏好片刻的恍惚,思绪重新聚集,每当他的视线触及她单纯无邪的大眼,长久以来占领肉体的强烈空虚,总是瞬间消失无踪。 可是,蠢蠢笨笨的小松鼠始终没有察觉,她的无心误闯,已在他心底的那片荒凉之地造成巨大的影响。 「你少管我的事。」夏尔冷哼。「现在是由我来提问,不是你。」 「可是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如果你打算跟我在这里耗上一整晚,我无所谓,乐意之至,还是,干脆将皮耶那群老家伙一块儿找来凑热闹?」懒得再回应她声东击西的企图,他直接发动凌厉的攻势。 「不、不太好吧,皮耶他们最近好像挺忙的……」唔,这样也被他看穿?她还以为只要继续说些令他心烦的关怀话语便能转移焦点。 「所以你打算据实以告了吗?还是非要等到那群老家伙来捣乱才肯说?」 「其实没什么事……」 「如果真的没什么,干嘛哭肿了眼睛一副要去寻死的模样?」 「我哪有这样!」菲菲窘红着脸颊抗议,目光一触及那双蓝眸,又赶紧垂下脸,惆怅地低声道:「我的样子看起来真这么糟吗?皮耶还骗我说一点也不糟。」 第十六章 「说吧,我想知道是什么可笑的事让你这样失魂落魄。」不想一整晚只能面对她的头顶,夏尔干脆拿过她捧着的瓷杯,间接逼她直视着他的脸。 菲菲牵强的扯唇微笑,「我只是觉得很纳闷,为什么有人在指责别人的过错时却仍犯下一样的错,为什么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对一个人好,背地里却泯灭良心的窃取属于对方的东西。」 夏尔似乎听懂了什么,皱起眉头问:「那个人窃取了你什么东西?」 「我并没有说那是我啊。」她吸了吸逐渐泛红的鼻子,想到这段期间独自在异乡的孤单与寂寞全是因为安娜的陪伴才趋于缓和,想到安娜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刻伸出援手,却在这最后一刻狠狠将她推落黑暗的深渊,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的设计被人窃取?」几经推敲之后,夏尔懒懒地开口,道出最有可能的推论。 尽管对座静寂无声,他却能从她逐渐濡湿的眼眶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几乎可以看见,属于她的那份纯真已开始蒙上一层暗影,她的失望与怀疑,已使得这份美好的纯真开始出现丑陋的裂痕。 「也许对其他人而言,那种无形的灵感没有太大的价值,但那却是我朝梦想前进唯一的粮食,她毫不留情地从我面前拿走了,甚至藉此得到赞扬与荣耀……」 「那你算什么?」夏尔凝眸定视她满面的哀伤,代替她说出无法脱口的沉痛控诉,「那是你的设计,你的创作,等同于你身上的血肉,她却在你面前啃你的血、嚼你的肉,然后迅速茁壮,说到底,你成了她的垫脚石。」 「不是……不是这样的。」菲菲抿起泛白的下唇,掩饰即将溃堤的煎熬。「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你的心里还作着『也许这不是真的』的美梦?还是,你期望自己从来没画出那些设计图,这样你就不必看见藏在虚伪假象后的丑陋?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夏尔的冷嘲热讽无疑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螫得她化脓的伤口益发疼痛。 凝聚寒意的蓝眸静静望着苍白憔悴的秀颜,将她从里到外仔细端详,从颤抖的双睫再到紧抿不放的嘴唇,看似冷淡的疏离神态显得阴鸷沉郁。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觉得我笨?因为我总是保持沉默?沉默的人就代表她没有思想,没有价值?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她难得倔强的加重语气。 「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把你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夏尔伸手按住她发凉的手背,不给她任何软弱逃避的机会。「你不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 小尔,你不把心里的痛苦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呀。 是的,他曾经沉默如她,却在美梦彻底崩塌之后,终于从自我囚禁的牢笼解放出来,但……解放之后的沉沦,是加速他灭亡的自我放逐,没有救赎。 「不,我不说。」菲菲坚决的摇头,眼角滑落一串泪珠。「我依然会保持沉默,因为那是我最后的底限。」 「底限?一再的沉默就是你替自己设下的底限?」他深觉可笑地反问。 「并不是要大声喧哗才能表达想法,软弱的坚持也是一种做法。」 「这个时代并不欢迎沉默,越是声嘶力竭的哗众取宠、越是麻辣腥羶的言词越受人瞩目,你的沉默到最后只会慢慢淹没了自己。」 「当时,教授问我需不需要两方对质,我没有接受,他们觉得是我心虚不敢面对,可是,事实的真相并不是我大声嚷嚷就会浮现,那又何必让人难堪。」 「所以你连最基本的辩解都干脆放弃?」 「说了又如何?有用吗?」 「你没有尝试,又怎么知道没有用!」 一句失控的怒吼,震响了宁静的春夜,露天座位上,喁喁低语的亲密情侣们纷纷投以侧目,直接将气氛凝重的角落小圆桌当作是那对情侣谈分手的战场。 菲菲直视一脸怒容的夏尔,和往常一样天真,纳闷地问道:「那你呢?你没有去试,又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值得你信任?如果你不去试,又怎么找得到真正的快乐?」 听似柔软不含重量的一段问话,却比剑还要锋利,比刀还要尖锐,比箭还要令人猝不及防,直直刺向他的胸口,鲜血淋漓的撕破了他浪荡不羁的伪装。 「现在是在讨论你的事,不是我的……」 「两者有分别吗?」菲菲被动地望着原本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掌仓卒的抽离,越来越觉得两人的对话其实是他和自我内心的对谈。 呼吸猛然一窒,夏尔想远远逃离那双纯真大眼的审视,但自尊却不允许他成为可笑的懦夫。 「夏尔,其实你比我还要软弱。」 「闭嘴……」 「是你不让我闭嘴的,是你要我继续开口说话的。」她总是出其不意,彻底违反他的游戏规则,逼他自己掀出底牌。 「你不是我的心理分析师,我也不是你的患者。」怒意一旦释放便难以控制,总是不曾对任何事放太多认真情绪的他,无法再对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漠然。 「好,那我不说了。」她吸吸红透的鼻子,抿起唇,捧过已凉的奶茶,借以转移注意力,却让对桌探来的一只大掌重重压回桌面上。 菲菲迷惑地回瞅着他,不解这个突兀的举动背后的用意。 「别喝这个。」夏尔僵着脸抢过瓷杯,伸手招来侍者,点了两杯红酒。 醇浓的酒盛在水晶杯里,迷离荡漾,透过光线的折射映上她恍惚的瞳眸。 「我不敢喝酒。」菲菲忆起上回摔破酒瓶的插曲,光是偷尝那一小口便足以令她头晕目眩,还是别碰得好。 「把它喝了。」他近乎压迫地沉声命令。 「不行……」 「别让我再重复一次。」他亲手将酒杯递进她手中。 菲菲捏紧杯脚,将酒凑近鼻端,像小动物觅食似的仔细嗅闻,惶惶不安的连觑了对座的俊颜数次,舔抿唇瓣,犹豫不决,直到夏尔终于采取行动,再次倾过上身,横过桌面,亲手将杯沿抵上她的嘴唇。 沁凉的芳甜醇酒随着小口啜饮,滑落纤细的咽喉,麻烫的后劲如火苗窜升,从未遭受如此刺激挑逗的味蕾开始跃动,唤醒体内沉睡的任性叛逆,压制了那些丑陋现实的挖苦挑衅。 太好了……至少她可以暂时逃离那些真实的恶梦,甜美的酒精会隐盖那些虚华的浮光掠影,再也闻不见人性腐朽的恶臭,暂时允许自己沉缅在自我虚构的坚强堡垒中,不去过问那些是与非,也不去想关于她和夏尔之间的一切…… 「菲菲。」及时接住她滑出掌心的水晶杯,夏尔轻唤着目光涣散的秀颜。 「嗯?」她乖巧地应声,软下双肩趴伏于桌面,微醺的脸枕在交叠的双臂上,半掩着眼,放纵自己的思绪驰骋在缤纷的梦幻中。 「菲菲?」夏尔好笑地看着她困倦的神态,一小杯红酒宛若高剂量的麻醉药,轻易驯服了这只总是张着大眼不肯闭上的小松鼠,还真是厉害。 「我该回去了……」她含糊的呢喃着,偶尔极为困顿的撑开双睫,估量对座的俊美容颜,恍惚间,误以为这是一场童话故事里的神秘聚会。 而且是童话故事,不是悲剧……她不要看见那么悲伤的夏尔成为悲剧的主角,更不愿意真如皮耶所言,因为她一再的接近、探索而促使这出悲剧迅速灭亡。 她要让夏尔成为最甜美的一则童话,不是悲剧,不是、不是…… 「你想回去哪里?」夏尔掏出菸点燃,迷离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疲倦的小脸上,就这么定格。 「勒令停学两周,在家反省,未来一年不得参与校内相关的设计比赛。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还有可能再回到学校吗?我只能回家,我也好想回家……」 夏尔眼神一沉,状似漫不经心的问:「你说的回家是回宿舍?」 菲菲傻气的摇头,揉揉双眼迷糊的回应,「不是,我要回台湾,回去找爹地,我想离开巴黎,离开这座太美丽又太令人心碎的梦幻城市……」 那些绚丽浮华已融化在功利的条规里,这个功利的世界总喜欢将事物价值化,但,爱情呢?道德呢?这些没有实体,看不见的东西,就不值得被尊重吗? 第十七章 这些无形的感受,能够被统计测量吗?欧元美金英镑台币日圆,可以提供这些无形情感的交易兑换吗?为了换取短暂的荣耀,于是便能轻易贱卖灵魂吗? 那爱情呢?爱情是否也是廉价的?廉价到可以用金钱贩卖,各取所需? 然而,这些话她无法对夏尔轻易问出口,戳破一层假象会有多痛?因为不敢揣测,所以宁愿选择沉默。 就让虚华的表象持续粉饰人性丑恶吧,看得太透澈的人,终究还是得学会固守沉默。 悲伤的离开,听来如此微不足道、软弱无助,那是她的自由,她的抉择,看她自动放弃,转身离去是最好的结果,可是…… 「不要走。」深埋心底最沉重的恐惧涌上咽喉,夏尔突兀地哑声惊喊。 两眼晕茫的菲菲模糊的咕哝道:「知道了……我会快点离开……走得很快、很快……快到夏尔来不及眨眼睛我就已经不在了……」 飘浮的意识模糊了听力,她直接将对座的嘶哑挽留归类为驱逐令。 夏尔讨厌她讨厌得要命,当然恨不得她走得越远越好,不是吗? 「菲菲,抬起你的脸。」 听,他的嗓音象是一加仑的冰水那般冻人,肯定又想对她发飙了。 尽管已有无数前例,明知夏尔又将劈头讽骂,可是早已屈服的身体本能仍催促着菲菲缓慢撑起醺醉的可爱脸蛋。 来自对座的迷人薄唇,覆上喃喃醉语的柔软粉唇,浅酌深掘,舌尖在她嘴里戏耍奔逐着。 幽黑的大眼迟钝了数秒钟才后知后觉地瞠张,她前方的俊秀脸庞上仍可窥见几丝别扭的挫败感。 挫败?夏尔因她而显露挫败之色?呵,这真是一场荒谬又美丽的梦。 「不准你回家,我不答应。」夏尔双臂横过桌面,扣住她东摇西晃的小脑袋瓜,自负跋扈得像万物的主宰者,任性的驳回她的决定。 晚风吹拂过她落寞的眉眼,枕在纤臂上的惆怅脸蛋不停喃喃倾诉着,哪怕没人听得懂,哪怕根本没有人在意,她只想将压抑整日的苦闷宣泄出来。 「我好累……累得不能动……不能动了……巴黎这么大,却没有我容身之处……我不想回宿舍……我害怕看见安娜的脸……可是,我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这里。」 「『这里』是哪里?」她憨傻地问。 她天真而哀伤的迷蒙目光狠狠撞痛了他的心。 「我这里。」 醇朗的允诺,敲响了听不真切的双耳,菲菲迷惘地瞅着夏尔俯额压近,与她相抵,不见往常的尖锐防备,只有最真实无伪的浓烈情感,即使这份情感显得粗糙,失去了他擅长的华丽作风,却是未经润饰,最最真实的。 「夏尔,你是认真的?我真的可以躲到你那里?」 「对,因为我这里是动物避难所,只提供攻击力过弱的动物入住。」 「我不是动物,我是……」 「你是菲菲,黏人的蠢瓜、不听警告喜欢乱闯别人世界的蠢松鼠。」夏尔干脆替她补完注解,故作妥协的继续道:「我愿意收留你,那也代表你得完全听从我的命令,所以不准你离开巴黎。」 暖暖的感动,冲垮了一夕高筑的忧郁冷墙,菲菲笑弯了星眸,眼角的泪珠落进了仅剩残液的水晶杯中,朦胧了刺目的殷红。 感动的眼泪,溶进挑逗暧昧氛围的浓醇红酒中,酝酿出醺人入梦的甜美爱情,即使是稍纵即逝,即使是短暂片刻的救赎,亦令人陶醉。 骚动如湖面的涟漪,自中心波及外围,逐渐扩散成一波波乱潮。 隶属淫/荡芭比军团一员的葛莉,揪紧浴袍的腰带,仓皇的冲入宿舍女皇奥薇的寝室,失心疯似的破口大喊:「夏尔!夏尔.伯斯坦恩!」 一伙人先是呆愣片刻,接着一阵做作的尖叫声险些震破宿舍的门窗,玩得正起劲儿的内衣派对霎时终止在众家姊妹夸张的雀跃之中。 须臾,芭比军团杀出重围,蜂拥的齐聚环形廊道,努力撑开层层黏贴的假睫毛,自二楼引颈眺望。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夏尔.伯斯坦恩怎么会无缘无故跑来女生宿舍?」 「要是让神经质的玛丽安小姐知道,肯定气炸了!」 「嘘,他听见了!」 下方,刚穿越一团哗然旁观者的夏尔正巧扬眸,毫不感兴趣地逐一扫视二楼廊道上一张张浓妆骇人的俗艳面容。 「噢,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奥薇不停搧手替脸部降温,装腔作势,故装羞涩,「他在看我!夏尔他在看我!」 葛莉小心翼翼地道:「奥薇,那个……夏尔转向二寝的方向了,我们是在一寝。」 淫/荡芭比们霎时噤声,奥薇精雕细琢的脸蛋瞬间一垮,只剩象是打了过量肉毒杆菌的巫婆僵笑。 寻找着之前好不容易从小醉鬼口里问出的门号,夏尔一路直闯,冷锐的眼神越过一个个号码牌,终于找到目标。他缓下步伐,伫立于门外,径自旋开门把,不请自入。 突来的启门声吓呆了埋首于桌案前的安娜,她错愕的掉头,瞪视着不应该出现在女生宿舍里的传奇人物。 夏尔弯唇冷笑。如果没看错,他十分确定这个女人脸上写满了心虚的狼狈,对照她仓皇藏匿手里图稿的举动,动机昭然若揭。 「忙着湮灭证据?」夏尔扬眉嘲弄,睨着被安娜撬乱的胡桃色书桌,数张有着熟悉签名的设计草图堆集成叠,他的怀疑根本是无庸置疑的。 安娜慌张地道:「你胡说什么……」 「我不是法官,更没兴趣听你提出上诉,你也不必浪费力气搜括自己的罪证,那只是更加突显你的可笑与愚昧。」 撂话的同时,夏尔快步走向被恶意堆满辱骂字条与不明垃圾的凌乱床铺,视满床疮痍于无物,迅速翻找着,终于在挤压得只剩小小空间的干净角落找到一个旧八音盒。 「你想干什么?那是菲菲的东西!」 夏尔握着八音盒,侧首藐睨,唇角弯起讥诮的弧度,望着安娜冷声问:「你还分得清楚什么是她的?如果你能分辨得如此清楚,为什么还要偷走属于她的东西,占为己有?」 安娜的神色显得难堪,口吻仍是斩钉截铁地反击道:「我不知道菲菲究竟跟你说了什么,但是我可以很肯定一件事,菲菲确实盗用了我的设计,即使我跟她是关系密切的好朋友,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是啊,你就继续这么相信吧,希望你能到死之前都持续对这个可笑的谎言深信不疑,抱着它一块儿到地狱去好好哀悼。」夏尔毫不吝惜地朝目光闪烁的安娜扯开一抹嘲讽的狞笑,缓缓步上前。 安娜瞪着不断靠近的俊美脸庞,屏息支吾,「你、你想做什么?」 「把草图给我。」夏尔垂掩双眸,瞥向安娜藏在腰后的数张图稿。 「你凭什么……」 「因为那上面签的不是你的名字,因为那本来就不属于你,因为你的行径可悲至极。需要我再提供多一点『因为』吗?」 安娜强装镇定,「你是来替她辩解,还是来替她平反?」 「都不是。」夏尔索性亲自动手捏住图稿一角,使劲扯过,冷眼看着安娜一脸极度惊骇的表情。「害怕没有湮灭这些草图,菲菲就不能彻底完蛋?你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够了!够了!」面具一再被戳破,安娜彻底崩溃。「对,我是抄袭了她的设计没有错!但那又如何?她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插班生,我是得过无数设计奖项的优等生,教授还有那些无知的旁观者们统统站在我这边,你能拿我怎么样?!」 「我应该反问你,期望得知内情的人怎么样?替你喝采?替你觉得可惜?还是像那些无知的群众帮着你一起唾弃窃取别人设计的可怜虫?省省吧,像你这种人我再清楚不过,就是到死都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过错,然后一次次踩着别人的脆弱获得荣耀。」夏尔扬起眉,咧开迷人的微笑,语调轻柔。「记得下回扮演无辜者的时候多挤一点眼泪,多练习怎么样才能摆出真正可怜兮兮的嘴脸,因为你的演技在我看来真是拙劣至极。」 临走前,他蓦然忆起了什么,止步转身。 在安娜难堪的瞪视下,夏尔慢条斯理的掏出皮夹,随意抽出数张大钞,朝她扔去。 第十八章 「这是八音盒的费用。如果必须用实质的价值来衡量,希望你以后能分得清楚什么是属于菲菲的东西。」 镶着翠绿莱茵石的银钥插在门孔内,轻轻转动,胡桃木大门缓缓开启,夏尔行走时不由自主的放轻了足音。 即使周遭一片黑暗,在敏锐感官的带领下,他仍迅速绕过散置着诸多画具与颜料的大厅,来到摆设雅致的卧房。 总是弥漫着孤单气息的空间里,一股恬柔的野姜花气味软软地入侵,纤细的人儿侧身蜷躺在靠墙的床铺上,睡得酣甜。 夏尔轻缓地踱近,倚着床沿蹲低身子,神色复杂地凝望着她单纯的睡颜。 象是感应到某双蓝眸的热度,菲菲迷糊的睁开眼,喃喃梦呓的小嘴忽地漾开一抹娇憨的笑。 「我的八音盒。」床榻上的小醉鬼孩子气地抢过它,万般珍惜的护在怀里。 夏尔轻笑,眸中浮动着淡淡的爱怜。「不过是个便宜的二手货,也值得你这么牵挂?」 意识沉浸在醉意中,菲菲笑得开怀灿烂。「这不是普通的八音盒喔,这是属于我跟夏尔之间的小秘密,不信你听。」 雪白的小手转动齿轮,雪夜里不期然邂逅、一再将两人宿命般牵系的古朴童谣便开始吟唱。 简单的音符,谱奏出哀伤的乐章。 「听,这个音乐就和夏尔那晚唱的一模一样……」 菲菲轻闭双目,陶醉的聆听,未曾察觉床畔俊美的脸庞已抹上淡淡阴郁。 「夏尔……你听见了吗?」静谧的两人世界,除了反覆奏鸣的音乐,仅有她甜美柔软的呢喃。「独角兽在哭泣,因为得不到真爱,所以只能孤单的死去……」 「我什么也没听见。」 「因为你就是孤独的独角兽呀,当然听不见自己内心的哭泣,用空虚的欢愉填补空荡荡的胸口,用浮华颓靡的生活麻痹灵魂,明明厌倦了这一切,却还要装作乐此不疲……我不想看见夏尔真的变成独角兽。」 「菲菲,你喝醉了,给我安静的睡觉。」 霸占主人床位的耍赖小醉鬼难得一脸任性,拒绝当柔顺的乖宝宝。「不要……我还不困,我清醒得很……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 「你是被天神放逐,变成美丽少年的独角兽,神话里的独角兽变成了二十一世纪的夏尔.伯斯坦恩。」小醉鬼斩钉截铁的如是答道。 懒得与她争辩,夏尔强行关上八音盒,不料反被菲菲拉过大掌,握进发烫的小手里,暖暖地熨着。 「夏尔,告诉我,为什么你不画属于自己的画,只模仿别人的作品?」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明明曾经对我这样说的呀,宁愿做一个有瑕疵的真品,也不愿意当完美无缺的赝品,不是吗?」 面对那双迷惘的纯真大眼,纵使防御的心墙筑造得再高,也难以阻拦她一再越界的入侵。 夏尔腾出另一手,轻柔地拿开八音盒,终于有了回应,「他们的眼里,只看得见离经叛道的夏尔.伯斯坦恩,根本看不见从我手里画出的任何东西。」 「他们是谁?」她茫然不解的躺回枕上,小手依然紧扣着他的大掌不放。 「那些艺术界的评论家,那些肤浅又容易受舆论摆布的群众。」 「别让那些狭隘的框架评价你……我相信你能画得比那些真画更美。」 「没有用,就算我画得再好、再神乎其技,那些盲目崇拜名牌符号的人们依然会将我排除在外,他们永远不会承认我的好,他们的眼里只看得见我的糜烂、我的叛逆、我的颠覆、我的反骨,甚至是我这美丽的躯壳,他们只看得见这些东西,永远用主观的第一印象将我分类。」 「所以你才开始画那些仿画,反过来嘲笑他们?」 「其实你还不算太笨。」 极少获得他的称赞,哪怕是充满揶揄,菲菲仍笑眯了星眸,拽过他结实的肘臂,撒娇似的蹭着,像极了惹人怜爱的小动物。 夏尔凝视得入迷,忘了抵御,忘了抗拒,封印在层层寒霜中的心有了温度,不再冰冷。 「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你这种天真无知的笨蛋,打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像你这种家伙非常惹人厌,绝对会是个令人抓狂的蠢蛋。」 可是,压抑在讨厌之后的,却是超脱他掌控的深沉耽溺,哪怕只是她单纯的一颦一笑,哪怕只是她憨直的只字词组,都像细密的网缠绕着他的心,于是,他无法装作毫不在乎的看她转身离开。 当他蓦然回神时,他的心已经倾向她,一寸寸沦陷,一分分沉溺,落入她天真的陷阱,坠入她柔软的甜蜜。 他的心象是已失温过久,渴求着暖意,表面上故作高傲,实则隐隐等待着,等待她越过层层封锁,直探他的心底。 困在阴森梦魇的心,一直等待着她的到来。 疲倦欲眠的菲菲,似乎听懂了什么,又好似已陷入无意识状态,不舍得回荡在耳畔的忧郁独白,仍甜甜的傻笑。 「要你别一直靠过来,乖乖待在自己的世界,你却还是跳进来……就连皮耶那群老家伙都不想看见你这种单纯的蠢蛋受伤,偏偏你就是不肯跳到距离之外。」 爱情,是最狡诈的陷阱,令人无从防备,无从预料,跳脱了时空的限制,横越了宿命论,也许是每一次的眼神交错,或许是顷刻的呼吸相缠,早在意识到自己陷落之前已难以脱身。 「好难过……真不舒服……」菲菲勾扯着领口,开始体会醉后的痛苦不适。 将她的抱怨呻/吟当作回应,带着粗率温柔的嗓音继续倾诉,「对,明明难受,你还是不肯离开。可是,当你终于想要放弃,反被制约的人却是我。就好像人类创造了语言却反被语言控制……游戏规则怎么走,怎么玩,决定权都在我,可是从来没有人当着我的面弃权,只有你,这只令人心烦又厌恶的笨松鼠。」 夏尔在她身上看见自己遗落在记忆深处的那份纯真──总是充满信任,总是相信遭受放逐于黑暗的痛苦终会获得光明的救赎。 菲菲是一份甜美无瑕的纯真。 「皮耶说得没错,我的存在是一场悲剧,就像神话里的独角兽注定要孤独死去,而你,却是一种带着太多梦幻色彩的童话故事,可是,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相信梦幻的那颗童心。」 「对……」意识模糊的小醉鬼开始胡言乱语。「我不要夏尔变成悲剧……你是最美丽的童话……我心中最美的童话……」 阴郁的俊美脸庞终于牵起微笑,夏尔探手抚上她柔软的脸颊,指腹眷恋的揉按着。 「傻瓜,你才是童话,是我已经不相信的,天真又不切实际的fairytale。」无法停止倾吐的渴望仍延续着,他将前额抵上她微烫的额心,悄声哑语,「你知道吗,fairy源自于神话里的命运女神fay,那不正是你吗?菲菲。」 他轻啄着她秀挺的鼻尖,哑声继续道:「菲菲、菲菲、菲菲……你就象是我失去的纯真与童心,自从你出现之后,便一再主宰着我的抉择,而所有的抉择不正是决定命运走向的开端吗?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我的命运女神。」 「夏尔……我好难受……」菲菲撑开沉重的眼皮,寻求协助。「我的胃好不舒服……」 抵在她额前的夏尔柔声叹道:「你发烧了,当然不舒服。」而他竟然对着一个毫无酒量,睡倒在床上的小醉鬼告白,真是荒谬至极。 「好难过……我不想再喝了……」 「起来吃药。」他稍稍退开身,将她一把拉起。 不堪如此激烈的晃动,一晚未进食,装了酒精的胃囊终于绝地大反攻。 菲菲霍然张大双眼,惶恐的瞪住来不及防范的夏尔,揪过他的外套双襟,直朝那堵温暖鼓动的胸膛大吐特吐。 他的「纯真」吐了自己一身秽臭…… 夏尔错愕的瞪大了眼,酸臭的秽液波及他全身,连地板也遭殃,再望向不知自己闯了大祸的小醉鬼,沉默片刻,他赫然失笑。 他压下拚命挥舞的一双小手,让吐完一肚子酸水、如释重负的小醉鬼躺回床榻上,继续她无忧的梦境。 第十九章 叹了口气,夏尔褪下沾满秽物的衣衫,终于明白何谓自找麻烦。 他打着赤膊,取来干净的湿毛巾,替吐得一塌胡涂的菲菲擦拭干净。 与她结识以来,他总是恶意嘲笑她的天真,以为自己能够彻底毁掉她这份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纯真,可是,在亲眼看见这份纯真遭受痛苦的打击时,他茫然了,遗失了原本的初衷。 他不愿见到这份纯真消失,不愿见到她因为充满利益冲突的物质世界而退缩、受伤,不愿见她放弃自己的梦。 于是,一份渴望清晰的诞生──他,渴望守护这份纯真。 有一句话,即使是面对意识模糊的她,也无法坦率的问出口,只能藏在内心至深处,苦涩地询问。 菲菲,让我守护你好吗? 【第七章】 屋龄可追溯至六○年代的尖塔小屋,矗立在塞弗尔巴比伦区较为清幽的街巷上。 旧式的铁熨斗,在u型烫台上冒出热烟,小巧的双手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将灯心绒布料烫出漂亮的衣褶。 「菲菲,别忙了,我老婆烤了蛋糕,要你去尝尝。」矮胖的布利萧先生抱着一綑綑布匹,边说边迟缓的走进储藏室。 见状,菲菲竖起熨斗,小跑步跟上去,勤快且熟稔地帮着布利萧先生叠好备用的布匹。 附着在布料上的微尘漫天飘散,她拚命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别扭可爱的表情看笑了执帕抹汗的布利萧先生。 「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艺术学院的学生会愿意来我这间过时又保守的西服订制铺当起学徒,而且还乐在其中?」 「因为这样很踏实呀,我喜欢这种与世无争的感觉。」埋首清点布匹的菲菲回以憨然的笑靥,确认无误后才将清单递给他。 布利萧先生接过清单,纳闷地抓抓光秃的后脑,转身走出储藏室。「你待在我这里,最后也只能成为一个衣匠,衣匠可是与设计师完全不同的职业与身分,你应该明白吧?」 「寻梦是需要冒险的,每个历程都是一种磨练,我不怕。」 「那学校你也不去了?」 据他所知,这个夏尔介绍来店里当学徒的东方女孩不知发生了什么纠纷,暂时被勒令在家反省,仔细算算,都已过了两个多月,她依然天天窝在他这间快被时代淘汰的旧式订制铺,未曾听她提起关于何时要回学校上课的事。 重拾熨衣工作的菲菲沉思片刻,忽然侧首回眸,微笑答道:「不去了,我已经提出休学申请。」 布利萧先生一脸诧异,「你、你办休学了?那夏尔他知道吗?」 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叛逆小子介绍朋友来店里当学徒,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夏尔从不曾为他人开过尊口,却为了这个不知来历的东方女孩破例。 一听见挑动敏感神经的熟悉名字,滑动在布料上的高温熨斗蓦然停滞。须臾,一阵焦味传来,菲菲恍然回神,赶紧拿开熨斗,检查布料是否受损。 布利萧纳闷地道:「看你的表情,夏尔肯定还不知道罗。」 菲菲尴尬的傻笑,一颗心开始发闷,原先平静的思绪亦紊乱纠结。 这段日子,她这个软弱鬼当真躲在夏尔的公寓里,逃避困境,逃离那些令她难受的丑陋现实。 那天醒来后,夏尔只是将公寓的钥匙扔给她,去留由她自己决定,不干涉也不过问,除了疾言厉色的警告她休想擅自离开巴黎外。 看透她的心慌与茫然,夏尔甚至引荐她来到布利萧先生这间历史悠久的西服订制铺。 「在古板守旧的店里工作,真是太适合你这只呆头呆脑的笨松鼠。」当时夏尔嘲弄的这么说。 其实,她能模糊感受得到,夏尔担心她就此一蹶不振,看穿她一再萌生退意的懦弱,于是拐弯抹角的推着她,跨越心理障碍,逼着她迈出脚步远离阴霾。 但是…… 两个星期前的某个夜晚,发生了一桩「突发事件」,在那之后,夏尔开始行踪成谜,截至昨晚,始终不曾再返回他的公寓。 菲菲的记忆依然深刻,突发事件是这么开始的── 那日下午,接到布利萧先生告知不必工作的电话,于是她便窝在逐渐熟悉的小公寓里,霸占原本该是属于夏尔画室的书房,埋首于她的设计世界,重新拾起笔勾勒时尚的线条。 她画得异常专心,全然深陷其中,倦了便随意伏案休息,忘了时间流逝,直到一只温凉的大掌轻轻摇醒了她。 菲菲一睁开惺忪的双眼,望见高傲的俊美脸庞,笑逐颜开。 「夏尔?今天这么早回来?」 好难得,通常他都是她已熟睡的时候才回来,她偶尔尝试替他等门,结果常是隔天在沙发上醒来,浑身酸痛,几次之后,她也渐渐放弃了,毕竟夏尔是不屑让人掌握行踪的。 「布利萧老头带着他太太上餐馆庆生。」不知已伫立多久的阴沉身影冷冷地陈述。 「所以他们也邀请了你?」噢,布利萧先生真是偏心。 「当然不是。」 夏尔的脸色像风干的裸麦面包,又黑又硬,令人难以下咽……目视才对。 这摸不着头绪的回答把她弄胡涂了。「那你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件事?」是玩什么猜谜游戏吗? 夏尔撇开怒目,压抑着满脸古怪的别扭。 菲菲正臆测着他的怒意到底从何而来,眼角余光忽然看见他拎在手中的一只提袋。 提袋上印着她十分眼熟的图案……咦,那不正是她最喜欢的面包店吗?难道夏尔他…… 「这个。」菲菲怯怯地指着提袋,嗫嚅着轻声问:「这个是给我的?」 「不是。」绷得又硬又臭的俊美脸庞直接将她的雀跃冷处理。 「怎么不是?」她干脆凑近,拉开袋口亲眼确认,果然在袋内看见她惯买的鲜蔬三明治以及裸麦面包。 这种味道清淡的食物,夏尔一向摒除在他的觅食清单之外,莫非…… 小脸快栽进提袋内的菲菲忽然仰首,看向神色僵冷的夏尔,不假思索的脱口问道:「你到过店里找我?」 每每工作结束之后,热情好客的布利萧太太喜欢留她一块儿用餐,久了,夏尔似乎也知道晚餐时间的小公寓肯定空洞寂寥,但是他从不曾刻意赶赴谁的约会,即使是那些成熟而占有极高社会地位的「女性友人」亦然。 一对上那双无辜的大眼,夏尔的嘴里永远藏不了话。「是布利萧拨电话给皮耶,要他转告我,有一只遭人遗弃的笨松鼠已经快饿死。」 偏偏皮耶故意将话搁了三个多钟头,才转告一整天埋首作画的他,然后他该死的竟然对皮耶那群老家伙发了一顿脾气,但老家伙们非但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失控情绪触怒,反而大开香槟庆贺他终于从堕落地狱爬回人间。 老家伙们会有这种反应并不奇怪,因为没有人见过他真正动怒,他象是一缕华丽而空心的游魂,流浪在纸醉金迷的物质世界,象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毫不在乎。 让糜烂的物质生活彻底麻痹了这么久,他生平头一次的怒意是因她而起,第二次的自责恼怒,同样是透过她间接而起。 「你生气了?皮耶只是爱开玩笑而已,你不要对他生气。」菲菲温声安抚,暗暗将手探进提袋里摸索着。 生气?是,他是在生气没有错,更确切的说法是愤怒! 这股久久压抑不下的怒意并非因皮耶而起,而是当他像一个饥饿过度奔进面包店的疯子,靠着印象火速搜括架上的面包与三明治,再像飓风般奔向门扉紧锁的订制铺──综观这毫无理智可言的愤怒,全是因为他脑海里满是她饿得发晕的模样! 遍寻不着这只笨松鼠的踪影,他才蓦然想起,从未对谁敞开大门的私密公寓,已成了她独占的收容所…… 夏尔打住思绪,瞥见她小心翼翼的摸索动作,索性提高袋子,化身为送来圣诞礼物的慈祥老公公,这模样愚蠢得令他想一枪毙了自己,偏偏面对她的时候,刚强的意志总会作出脱序的判断。 菲菲张口咬下鲜蔬三明治,嘴角轻柔的上扬,津津有味地吃着,不时偷觑着脸色古怪的阴沉俊脸。 「……你不饿吗?」她的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怯怯地问。 第二十章 夏尔原本愠怒地看向提袋,鼻端传来阵阵香气,怒意霎时消散无踪。他故作不悦的接过她递来的面包,拉过柚木椅凳,率性的落坐,优雅地吃着。 气氛趋于缓和,两人默默分享着面包,偶尔隔空交会的目光,都在某人刻意装酷的不屑冷哼中移开。 菲菲抿嘴傻笑,看着逐渐脱离暴风圈的少年一再将手探进渐空的提袋,不由得叹了口气。 果真让她猜中了,夏尔肯定是沉迷于作画,忘了进食时间,往往是一瓶红酒陪他熬过深夜,直到天明。 在她的印象里,行踪难寻的夏尔,时常保持清醒。当她醒时,他人已不在公寓;当她沉沉入睡时,他才携着一身倦意归来,有时甚至彻夜未归。 两人在共同的空间里,过着互不相关的生活,彷佛彼此是对方生命里的过客。 但是,许多的隐私秘密,却在擦身错肩之间积沙成塔。 那些关于外人无从窥探的,他真实的喜好,以及他作画时的习惯与规矩,关于他不经意流露的点点滴滴,她都再清楚不过。 「你在看什么?」填饱了空胃的夏尔蓦然回神,皱眉回瞟着那个直瞅着他发呆的小笨蛋。 「我在想,为什么你都不用睡觉,难道你从不觉得累吗?」她直率的问。 夏尔一愣,放任些许产生得突然且莫名的心虚涌入心窝,故意转开视线不与她对焦,企图淡化问题似的冷漠地回道:「胡扯什么,我又不是机械,当然需要睡觉。」 「除了那回在皮耶那里,我不曾看你真正睡着过。」 「因为我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睡觉。」他没好气甚至是有些烦躁地回道。 「那是什么地方?」她不解的幽黑大眼里充满迷惑。 「你不会想知道的地方。」 「那会是什么地方?」 两人开始跌进了一场快问快答的状况剧中。 「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你不会想知道的地方!」 「你不说出来,又怎么知道我不会想知道?」菲菲执起手背抹了抹沾满碎屑的嘴唇,焦距始终定格在他浮躁的紧绷俊脸上,不曾挪移。 「你……」他差点忘了,这只小动物天生具备固执的愚蠢本能,看似无害,实则迂回进行着逼退他底限的柔软战术,真是够了!「你想听我回答什么?」 「真心话。」这是她不肯放弃靠近他唯一的念头。 「你要一个没有真心的人说真心话?」夏尔扯开一抹虚伪的狞笑。「你不觉得这对我而言是一种苛求吗?她们从来不跟我讨真心话,因为她们很懂得游戏的规则,从不打破规则下的那些禁忌。」 「她们又是谁?」 「你明知故问。」 「我想知道的是,那些膜拜你的身体却得不到真心的『她们』,究竟代表什么意义。」 「难道你不知道男人跟女人上床是不需要任何意义的?」夏尔轻蔑的笑容僵寒似雪,恶意触及她依然懵懂未知的隐晦话题。 静默片刻后,菲菲搁下仅剩一半的三明治,伸手指着他,温吞的反驳,「你说谎。」 「我说了什么谎?」他的情绪降至最低点,皱起双眉冷冷地回问。 「你从头到尾都在说谎。」毫无预兆,菲菲抬高纤巧的小手,抚过他一头金色发丝。 一丝一绺滑动在她的指间,柔软却又不驯,拂痒了她敏感的肌肤。 「菲菲,拿开你的手。」夏尔的嗓音因为过度压抑而沉哑,迥异于方才的暴躁,眼中染上迷惘,怒意渐失。 「不,我不要。」她坚持拒绝,穿梭在金发中的小手彷佛正在进行一场幽密的探索。「这头引人遐思的金发,不过是为了掩饰你一碰就碎的脆弱;这对让人喘不过气的蓝色眼睛,也是为了不让人看穿真心的防御……统统都是虚幻的假象,是你刻意想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放荡形象,那些恶意中伤的舆论,都在你的预料之中,他们陈述了部分而琐碎的你,却都不是最真的你。」 一切喧嚣褪去,游走巴黎的上流社会以来,总是戴着蓝色隐形眼镜的冷眸,浮现深浓的哀伤。 从未有人掀开他身上华美的伪装,她却真实无碍的一眼看穿了他。 他美丽的皮相,只是带刺的荆棘,不让渴求攀折他的任何人有机会碰触绽放在荆棘的中心,满是伤痕的高傲蔷薇。 「夏尔,你要放逐自己到什么时候?还要多少人为你心碎才肯停止?」 情绪霍然失控,夏尔愤而推开胸前的馨躯,释出危险气息,凶狠的瞪着她。 「你让我躲到你的身边,却不让我碰触最真实的你,你让我躲进了一团假象之中,又有什么用?」 「不要再说了!你闭嘴!」 「既然害怕我会入侵你的心,但是又不愿意让我离开,那你又为什么要收留我?这样做,岂不是令你感到更痛苦,更矛盾?」菲菲抹去眼角的泪珠,无惧的迎视他愤怒的双眼。「上一次你不让我说,这一次我不会再隐藏一直以来想对你说的话。」 「我一句都不想听!」 「不,你想,而且是非常的想,只是你害怕一旦听完我的内心话,你无法再以现在的这身伪装面对我……」 夏尔震怒的回吼:「不对!不是这样……」 「是,就是这样。」她轻柔的一句话便将他困死在原地,只能赤裸裸、毫无遮掩的任她观察剖析。「夏尔,你想逃到什么时候?你又能逃到哪里去?没有人驱逐你,是你把自己放逐到没有人敢靠近的绝境,是你把自己的心扔弃,是你让自己陷入了荒腔走板的剧情……」 她的轻声柔唤宛若春燕呢哝,盈盈目光如两簇火苗,燎亮了太过沉重的黑暗,但,唤醒的却不是希望,而是自我毁灭的绝望。 「不要再说了!」夏尔吼出被拆穿了伪装的难堪与愤怒,却在察觉她的怯怕之后,咬牙切齿的强迫自己背身相对,不愿吓坏了她。 他拒绝面对内心的丑陋,坚决背对那双大眼的柔软质询、背对她的渴望靠近、背对她一再的安抚试探,一如他总是以孤绝的姿态,离开欢愉过后残留空虚的每张冷床,拒绝停留。 偏偏这一回,凝视他背影的人不是那些深谙游戏规则的寂寞贵妇,她们试图在他身上留住逐渐逝去的青春,渴慕他倾世罕见的美丽风采,可是,菲菲不一样,她不一样…… 「你讨厌我吗?你害怕我会出现在你的梦里,从此以后你再也甩不掉我,是这样的吗?」 「别再说了。」夏尔像头负伤欲逃的兽,仍顽强抵抗着。 「你说你从来不作梦,因为没有梦可以作,可是,你留在画布上的每一笔每一画,都充满着寻梦的渴望与痕迹,你在放逐自己的同时也在寻梦,寻找你已经遗失久很久的梦,而这个梦是你自己亲手掷弃的,是你把它硬生生的从你的生命割除……」 夏尔蓦然转身,凶恶的压倒了满脸错愕的菲菲,她尚不及脱口的痛呼,已被他覆上的薄唇狠狠吞噬。 他吮吻着她执拗的小嘴,企图以他一贯的搪塞手段逃避不愿面对的真相。 他的攻势强悍且狂乱,吓傻了不曾感受过这种情欲风暴的菲菲。 不,这不是吻……只是夏尔宣泄愤怒的报复方式! 「停止!」菲菲仓皇无措,盼能阻止他逐渐失控的攻势。「夏尔,住手!我不想要……」 「但是我想要,这是我的游戏,我的规则,你只能配合。」他扯开冰冷的笑容,扣紧她拚命撇开的小脸,以纯熟的吻技惩罚她犯规。 「不……」菲菲急红了惊惧的双眼,感觉到腰腹之间的肌肤正被冰凉的大掌触碰着,夏尔甚至褪去了衣衫,扯开她紧捏不放的衣摆。 两方对峙,她终究敌不过他强悍的臂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具美丽的躯体凶猛的逼近。 这离经叛道的美丽躯体,背弃了道德,颠覆了整个上流社会不为人知的情欲世界,游走在禁忌的界线,令多少女人愿意捧献一切,换得与他共度良宵的短暂欢愉。 那些名媛贵妇,能够支配整个上流社会,却反被这个美丽少年以性支配,多么讽刺可笑。 但是这一刻,她眼里看不见美丽,看不见最真的情感,也看不见他时常流露的温柔,她只看见一具仅剩冰冷的欲/望,没有灵魂的躯壳,笼罩在自我毁灭的堕落黑暗中。 第二十一章 一股强烈的排斥感涌来,菲菲忽然猛烈地干咳,急忙推开孟浪进犯的美丽少年,撇开小脸,放声呕吐。 于是,夏尔为她狂奔携来的满满温暖,此刻全都从那张令他乱了思绪的绯红小嘴里呕出,成了一地污秽。 这次,他能够确定,她没有半点醉意,意识清晰,毫无理由在他面前大吐特吐,真正的原因出在他情欲式的碰触亵渎了她的纯真无邪,这具令人盲目膜拜的美丽躯壳,在她眼里只有肮脏不堪的邪恶,看不见美丽,只看得见令人作恶的浪荡。 这个梦是你自己亲手掷弃的,是你把它硬生生地从你的生命割除。 为了不让她的纯真遭受摧残,他罔顾一切原则,与自己设下的界线,自私的将她囚在身畔,渴望能以自己的力量,建筑一座只属于她的避难所。 结果,真正的污染源,竟是来自于他。 现在,他连仅存的最后一丝纯真都要亲手毁灭吗? 菲菲吐得严重缺氧,眼泛泪光,极力平息另一波的呕意,也因这突如其来的生理反应吓得慌乱无措。 夏尔不断往后退,退出了暧昧的氛围,退出了差点被他亲手毁灭的梦,带着痛恨自己的强烈愤怒,狼狈的逃开她的注目。 一刹那,她彷佛看见美丽少年化成了独角兽,从盲眼少女面前转身离去。 自那晚起,夏尔不曾再回到小公寓,不曾再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彻底从她身边悲伤的逃离。 【第八章】 灼热的气息烫醒了发愣的人儿,呆杵在熨台前的菲菲赶紧回神,连忙将热烫的熨斗从焦黑的布料上挪开。 「噢,法兰克明晚的升职派对,恐怕要改成变装派对罗。」 面对布利萧太太带着戏谑的安慰话语,菲菲尴尬的回以苦笑,拉起毁了的右臂袖子,思索着解决方案。 「别担心,等会儿把袖子拆下来,再重新车缝一只新的上去,除了我老公,谁都不会察觉这个小小插曲。」布利萧太太端着托盘,凑近一脸苦闷的小衣匠,递来一小碟玛德琳蛋糕。 菲菲鼓圆了双颊,长吁一口气,表示无奈,接过散发着醇香的小瓷盘,怅然垂眸,看着一块块贝壳状的小蛋糕,闷闷不乐的情绪略微好转。 布利萧太太将热红茶冲入骨瓷杯中,不时观望着橱窗外路过的行人,蓦然惊呼,「夏尔?」 闻声,吞咽功能忽然罢工,菲菲捶着胸口,猛烈的咳嗽,抱着瓷盘下意识便往试衣间里钻。 「真是难得呀,老是像个幽灵一样四处飘,行踪不明的小子,竟然会在这个时间出现。」久等不着身后人儿的回覆,布利萧太太纳闷地转过头,左右张望,遍寻不着小衣匠的身影。「菲菲?」 酒红色的樱桃木门陡然敞开,敲响了悬在门上的银铃,催促着主人快些迎客。 一身利落衣着的劲瘦人影,几绺金发落在高挺的鼻子上,冷傲的蓝眸略显焦躁不安,顾盼之间似乎寻觅着什么。 听闻门铃声响,正在厨房里的布利萧先生探出头,道:「夏尔?今天怎么会过来?」 「取上回订制的衣服。」夏尔扬眉回覆,两手下意识地摸索着口袋。 「一个绅士是不会让淑女闻见菸味的。」布利萧太太适时递上红茶,制止他渴望满足烟瘾的冲动。 「是的,夫人。」夏尔接过红茶,扬起慵懒的微笑戏谑地回应。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声名狼藉能够沾得上绅士的边。 「又参加变装舞会?」布利萧先生翻弄着衣杆,埋首在茫茫衣海里,寻找夏尔特别订制的纳粹军装。 「嗯。」夏尔垂首轻啜,氤氲的目光不着痕迹地透过杯沿梭巡,喉头涌上一股刺痒的骚动,却极力按捺着。 「怎么又扮盖世太保?」布利萧太太不赞同地看向坐姿散漫的少年。「扮来扮去都是这个,不嫌腻吗?难怪让人冠了个『纳粹小子』的奇怪称呼。」 「因为这样才能满足那些人对我的幻想,替那些喜欢制造舆论、进行批判的专家学者们制造点新鲜话题,否则他们枯燥乏味的生活没得宣泄,满肚子苦闷。」 「噢,夏尔……」布利萧太太皱起鼻子,对他调侃的言论颇不认同。 「噢,亲爱的。」布利萧先生抢在老婆大人高谈阔论之前扬声制止。「这孩子难得过来,你可别用你那套训人的话把他吓跑。」 布利萧太太咯咯笑道:「我可不认为他是单纯为了拿衣服而来。」 「又开始替别人编纂罗曼史了。」布利萧先生悄声咕哝,挥挥手示意夏尔进试衣间换装,以免沦为老婆大人丰富幻想力里的虚拟男主角。 搁下热红茶,转身之际,夏尔瞥见茶几一隅的另一只瓷杯,抿起唇不发一语的拿过军装,转进左侧的试衣间。 刷一声,长臂推开米白色的缇花垂帘,拉环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打开灯,一个贝壳状的柔软糕点一路滚进他的视线里。 夏尔的眉宇蹙起细痕,看清楚这贝壳状的蛋糕正是布利萧太太最拿手的点心。 望着无家可归的小蛋糕,他紧绷的脸部线条软化了数分,嘴角微微勾起极浅的笑意。 寻思片刻,瞟向试衣间内侧的隐藏式壁橱,夏尔嗅出了些端倪,掩睫窃笑,若无其事的拉上缇花垂帘。 须臾,柔和灯光下的试衣间,传出一阵轻快且愉悦的口哨声。 幽暗的壁橱里,菲菲曲起双膝,蜷成球状,小脸懊恼的靠着膝头,藉由门边的隙缝透入的光线,瞪着盘子上的小蛋糕。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传了进来,菲菲不住屏息,为了缓和频率过高的心跳,她冷汗直冒的小手探向小碟子,捏起一块贝壳状的小蛋糕,凑至嘴边轻轻咬下。 嘎咿一声,壁橱的暗门毫无预警的被扳开。 她呆呆地扬眸,蛋糕尚含在嘴边,傻愣愣地迎上突袭成功的纳粹军官,嚼也不是,吞也不是,双颊一片燠热潮红。 英挺美丽的纳粹军官,只手斜撑于墙面,慵懒地俯望,像个态度嚣张的盖世太保,挑眉质询。「为什么故意躲开我?」 「我没有……」明明是他躲着她呀,怎么能反过来指控她? 「那你是在这里跟谁玩躲猫猫?」 「布利萧先生。」她终于咽下一大口软绵绵的蛋糕,心虚地回答。 「你确定要这样继续下去?」夏尔高大的身躯又往前探了几分,缩短了对峙的距离,压缩了狭隘的躲匿空间。「为什么躲我?」他漫不经心的重述问题。 菲菲抿咬着下唇,与他视线交缠,捏着盘沿的小手不断颤动。 「现在连和我说话都不愿意了?」他自我解嘲似的问道。 「我没有。」她窘迫的否认,垂掩双眸,小声的回道:「我只是……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讨厌看到我。」 「为什么觉得我会讨厌看到你?」左胸口传来一阵闷痛,他厌恶自己竟是成为令她闷闷不乐的罪魁祸首。 「因为你躲着我。」 「现在是反过来,变成你躲着我。」 每一次,他的意图、他的想法、他不为人知的黑暗面,哪怕是零点零一秒的迟疑与退缩,都逃不过这双纯真大眼的审视,彷佛脉搏的每一次跳跃,都因为她的注目而有了意义。 「我没有躲着你……我只是……」她嗫嚅着道。 「菲菲,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把你推得远远的,还是把你留在这堕落的黑暗里?」如果他能够真的冷漠绝情,也不至于让自己的心受缚到这个程度。 「不要推开我。」她忧伤的回应他的喃喃自问。「我不会再说那些你不爱听的话,也不会再违背你的游戏规则。」 「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躲着你?」夏尔拉过她紧握起拳头的小手,强硬的扳开皎白的纤指,救出那一块块被她揉躏得四分五裂的小蛋糕,放进嘴中细细品尝。 菲菲凝视着他亲昵而优雅的吃相,纳闷地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夏尔扬起一道苦涩的笑,轻轻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我害怕自己犯规越界,害怕我的双手弄脏了你。」 自从那晚逃离公寓,象是一场恶梦降临,每天、每夜、每分、每秒形影不离的纠缠着他、时刻警惕着他,自己是如何一步步的,将得之不易的这份纯真亲手毁掉。 第二十二章 他无法原谅自己,害怕一闭上双眼便会看见一双清澈大眼,只要看见那无邪而纯真的凝望,几乎要了他的命! 彷佛多呼吸一秒钟都有罪,全然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沉浸在酒精的抚慰里,分不清昼夜,感觉不到生与死的界线。 唯有酒醒时,疯狂的自厌在体内叫嚣,昔日的那些放纵荒唐、浪荡无度、违背道德礼教的情欲生活,全成了鲜明的丑陋烙印。 他早已丧失了被原谅的资格,更不值得得到救赎,只能独自留在堕落的黑暗中,自生自灭。 即使如此,他依然存有最后一丝贪婪,渴望着她能再次对他全然信任;渴望着能暂时遗忘自己一身的罪恶,得到她真心的拥抱;渴望着能从这个糜烂而堕落的物质世界,逃到另一个只有她的纯真天堂;渴望着一个有她的梦。 「对不起。」 她忧伤的呢喃,震醒了夏尔。 蓦然回神,他终于又看见昼夜渴求的纯真大眼不再闪避,一如最初邂逅时那般的清亮,象是黑夜中燃起了一盏灯火,永不熄灭。 「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对待你,我不应该让你变得更加讨厌自己,我不应该让你这么痛苦,我不应该……」剩下的不应该,隐没在迎面覆来的一记深吻中。 绵密的吻细腻而珍重,填满了呵护的情意,不含一丝发泄式的情欲成分。 迥异于那一晚没有灵魂的碰触,投注了浓厚的真实情感,身体彷佛会自动筛选一般,那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不再出现,菲菲完全沉迷在这种被细致对待的亲密接触中。 是的,这才是她渴望的吻。 这才是她长久以来渴望挖掘的、最真实的夏尔,而不是那种虚浮的、表象的、捉摸不定的夏尔。 两人齿颊间余留的柠檬香气相互递染,透过唇舌之间的坦诚相对,毫不保留地挑动彼此的味蕾。 他纷乱的鼻息困住了她的意识,眼里的世界忽然颠倒了过来,她无法抵抗更无从防御,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亲昵的攻占。 隐密的壁橱,成了远离现实、摆脱时间限制的避难所。 在这座临时的避难所里,甜蜜的吻是匮乏心灵唯一的粮食,再多也不嫌腻。 「噢,我的天啊!」布利萧太太的惊呼声,让两人从梦幻世界坠回现实世界。 夏尔翻着眼,狠狠的往天花板一瞪,不情不愿地退开,以高大的身躯帮忙遮掩羞窘至极的菲菲。 布利萧太太窃喜着人赃俱获的新发现,这下她终于可以在毫无情趣可言的老公面前,大声宣告自己有多神机妙算,呵呵呵! 「我就知道!你会来店里绝对不单纯。」 「我是来取衣服的。」夏尔神情泰然自若,面对布利萧太太的欣喜若狂,一律以这句话推托。 「噢,夏尔,你这个坏男孩。」布利萧太太责怪着他不愿大方承认的回避态度,叨念着警告道:「你可别让我可爱又单纯的小衣匠受到任何伤害,否则你就会尝到被一个老太婆训到耳朵长茧的美妙滋味。」 「是的,夫人。」夏尔弯起内敛含蓄的微笑,优雅地颔首,以示有礼的领教,目送不停咕哝的布利萧太太离去。 确认布利萧太太的脚步声已经走远,菲菲揉了揉粉唇,在夏尔的搀扶下,手脚僵硬的爬出壁橱,终止了这场毁于玛德琳小蛋糕的躲猫猫游戏。 以后再也不贪吃布利萧太太烤的蛋糕了!她懊恼地瞪着地上那块泄漏行踪的贝壳状蛋糕,暗暗起誓。 彷佛听见她内心埋怨的独白,夏尔弯身拾起那块小蛋糕,刻意递到她面前,好笑的问:「这是你故意留给我的线索吗?」 「才不是!」她窘困地看着他开怀大笑,极无奈的鼓起双颊。 「夏尔,有车子来接你了。」不详内情的布利萧先生拉开帘幕,见到两人都在试衣间里,讶异地问道:「菲菲?原来你在这里,法兰克那套西装是怎么回事?」 「啊,糟了。」菲菲小声惊呼,仓卒地奔出去。 蓦地,布利萧先生喊住正跟着走出试衣间的夏尔。 穿着一袭笔挺军装的拔悍身影驻足回首,看着神色古怪的布利萧先生,不解地扬眉。「有话跟我说?」 「别招惹菲菲。」生性保守严谨的布利萧先生突如其来的撂下一句警告后,没再多说什么,立即掉头离开。 夏尔登时一愣,盘据心头的阴霾又开始作祟,像个失去受辩护资格的被告,只能默默承受着旁人主观意识的宣判。 先是皮耶那群老家伙,再来是布利萧太太以及鲜少过问他人私事的布利萧先生,不同领域、不同的对象,都对他作出相同的警告──别碰菲菲。 因为他们看得出来,她是他碰不得的一份纯真美好,因为就连置身事外的他们,也不忍心见到这份纯真被像他这样的邪恶侵蚀。 不要扼杀这份纯真。他们提出警告时,每双眼睛皆刻写着这强烈的讯息。 「先生?宴会时间已接近,差不多该出发了。」已等待许久的司机走进订制铺,有礼地轻声催促。 「我知道。」背身相对的夏尔冷淡的回应,随即快步往大门走。 「夏尔……」埋首于工作桌前的菲菲迷惘的仰首,轻声唤住了正要推门离去的他。 门角银铃的余音仍荡漾着,停顿双履的夏尔没有回头,只是停留在半敞的门前。 「你要去哪里?」菲菲傻气地问。 「参加变装舞会。」他未回眸,目光始终直视着前方,拒绝与她那双大眼多作接触。 「舞会结束之后,你会回家吗?」猜不透他突来的冷漠是为了什么,菲菲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口吻失当,又把善于隐藏伤痛的美丽少年逼离身边。 「不确定,看心情。」 那不耐烦的声调,刺痛了殷殷期盼的她,门上的玻璃倒映出他无情的神韵,彷佛一切毫无所谓,更无意义可言,仅剩空洞虚无。 搁下长剪,柔弱的娇瘦身影来到抗拒任何人越界的少年身后,盈盈直视着这孤傲的身躯。 菲菲伸出纤柔的小手紧握住他的手臂,宛若等待在岸旁的守航者,捞起了海面上载浮载沉的锚,不让这叶孤舟继续没有尽头的流浪。 「菲菲?」原本与丈夫一同装聋作哑,充当临时布景的布利萧太太讶然惊呼,不敢相信总是怯弱的小丫头竟一脸坚决地拉住了夏尔。 「不要去。」菲菲柔软而强烈的央求着。「不要参加那些没有意义的舞会,不要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不要再用酒精麻痹你心里的空虚……」 「放手。」 「不要,我不放。」她顽强的拒绝,坚决不放手。 「菲菲……」 「你答应我不要去,答应我。」眼里的湿意不受意志控管,泪水成灾。 她不想刻意展现软弱的一面牵制他,但惶惑的心隐约感觉得到,这扇门是一道界线,一旦跨越,独角兽便再也不会归来。 「你别闹了!我只是参加舞会,不是要上战场送死。」 「那你为什么不敢回头看我?」她凝望着他不曾回首的后脑,当话问出口时,他高傲的姿态终于有些动摇。 「因为没有那个必要。」夏尔压抑着满腔的痛苦,终于回眸望向她,半明半晦暗的深邃面庞显得冰冷无情。 「既然不快乐,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 「别再尝试分析我的心,也别再妄自臆测我的任何感受,我的快乐与否,不需要谁来替我注解,包括你。」赶在理智缴械之前,抢在胸口因她濡湿的大眼而撕裂之前,夏尔拨开抓在臂上的柔软小手。 一次、两次、三次……冰冷的大掌每驱逐一次,顽固的雪白小手便又再次抓紧。 好不容易凿开了他封锁的心,好不容易能够跨进他的游戏规则,好不容易寻得他的支撑,可以躲进他的世界里,她好害怕,真的好害怕,害怕她又会将他逼回冰天雪地的绝境,害怕她剧烈的反应会让他夜夜恶梦,害怕她一再的靠近,却害得他加速自我毁灭。 皮耶曾经取笑过她幼稚的迷恋仅是肤浅的膜拜,但不是,不是这样的。 她看透了夏尔璀璨之下的腐朽堕落,用最单纯而直接的目光看穿了他华丽的伪装。 一朵看似盛放的沾露玫瑰,实则爬满了肉眼看不见的坏虫,牠们正逐步啃咬着鲜艳的花瓣,啮食着花茎,终有一天,玫瑰会凋零枯萎…… 第二十三章 「夏尔,为什么现在角色又掉换过来,变成你躲着我?」那场躲猫猫不是应该结束了吗? 沉郁的蓝眸因触及她眸中的悲伤而痛缩着,每一个呼吸起伏,在她的柔声指控下,成了鞭笞灵魂的酷刑。 夏尔下意识的伸出手,渴望抹去她脸上斑斑的泪痕,眼角余光却接收到来自于布利萧先生的目光批判── 不要扼杀这份纯真! 仅是片刻,他的双手已经蛮横的推开她,步履斜倒如醉,再一次成为狼狈的逃兵,仓皇离去。 门扉轻轻合上,将内与外阻隔成两个不同世界。 夏尔的身影没入车里,黑色礼车将孤独的美丽少年送离了她的视线、她的世界。 他毫不留情转身离去的背影,击倒了菲菲一直以来的沉默坚强,她终于忍不住纵声大哭。 「噢,菲菲,我可怜的菲菲!」布利萧太太将彻底溃堤的她拥入怀里,给予她母亲般的支援和安慰。「别难过,别哭泣,像夏尔这样的坏男孩,并不值得你为他伤心呀。他是撒旦派遣来人间毁灭女人的使者,像你这样的好女孩,不应该被他迷惑……」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夏尔是受了伤的折翼天使,他是那么的悲伤又脆弱,华丽的盛装背后,却藏着无尽的苍凉。 他的心太冷、太暗,需要一盏灯来守护着…… 菲菲伏在布利萧太太丰满的胸脯里,哭得像个弄丢了心爱宝贝的稚童。她想替夏尔辩护,她想纠正布利萧太太错误的想法,可是涌上咽喉的除了喘泣,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其他的声音。 菲菲哭得那么无助,那么旁徨,双手揪住布利萧太太的衣袖试图振作。 一再重复上演的恶梦,为什么永远不肯停止,为什么要一再逼得夏尔退无可退,最后又只能缩回他亲手设下的界线内,独自舔舐一身伤痕,寂寞的面对黑暗? 「菲菲,别为他哭泣,不值得的……」布利萧太太未曾察觉,这样的安慰只是徒然加深她的伤悲。 此时此刻,订制铺成了一座笼罩在哀伤之中的孤城。 布利萧先生一声不吭,默默走向门口,将刻写着「营业中」的烫金牌额翻成背面。 简短的一句「休息中」,宛若一名刚毅的武士,守护着这座孤城,谢绝外界干扰。 【第九章】 来自塞纳河左岸的迷人香颂,乘着夜风轻柔地拂来,却让一阵浓浓的哀伤阻挡,无法进入订制铺。 「晚安。」菲菲垂着红肿的双眼,披上披肩,低声道别。 布利萧太太不愿让她更为难堪,因此未多说什么,将分装在纸盒里的法式烤布丁以及杏仁核桃派塞进她怀里,怜爱的告别。「路上小心,我的小衣匠。」 菲菲勉强挤出笑靥,接受布利萧太太亲热的道别之吻,然后向埋首于缝纫机前的布利萧先生挥了挥手。 走出了订制铺,门外缤纷的街景,再美她也看不见。 天空中繁星点点,但这样的星夜在此刻看来,象是梵谷所看见的世界,充满了混乱的气流与欲焚的疯狂。 怀里抱着不断冒出香气的布丁与派,菲菲沉浸在深深的悲伤中,忘了疲倦,忘了饥饿。 她踩过一路绵延的青石板道,脚步颠踬,少了往昔的愉悦轻盈,纯真的大眼幽幽的流转,望过街上一对对相拥的爱侣,红透的鼻头又泛起酸楚。意识到自己即将失态,她赶紧笨拙的抓起披肩胡乱抹着小脸。 即使悲伤欲绝,即使痛苦难耐,也不能暂停时间的流逝,亦无法阻止这个世界继续运转,因为心境无法改变命运,只能迈动怯弱的双腿持续前行,才会知道尽头是否真的存在于遥远的彼方。 菲菲扬起干涩的嘴角,挤出一抹为自己打气的微笑,强迫自己继续走完这条看似永无止尽的漫漫长路。 笑着、笑着,成串的泪花却从眼角滑落,她像个迷了路的傻瓜,边笑边哭,像失去罗盘指引的旅人,茫然地摸索着。 突地,一盏立在坡道上的巴洛克式朦胧路灯,穿过错落的人潮,越过悲伤的阴影,直直映上她愣忡的湿润大眼。 一道孤冷的鸷悍身影坐在灯下,率性而落拓,无惧于世俗的目光,就这么毫无所谓地抽着菸,独坐在那里。 「夏尔……」菲菲掩去嘴边迷惘的呢喃,泪水奔流,象是终于重新获得方向的旅人,直直向前行。 夏尔没有赴宴。 数不清的菸蒂散落在他的脚边,以他为中心,环绕成祭祀仪式般的圆弧状。 没有酒精可麻醉,他只好寻求尼古丁纾解苦痛,向没有上帝坐镇的黑色天空无声祷告,祈求属于他的命运女神不要放手,不要像那些许下承诺却总是转身离去的人,将他遗弃在冰冷的荒地。 菲菲的泪水滂沱的持续落下,一步又一步,她飞快的缩短彼此的距离,来到他的身后。 这副颠覆巴黎艺术界、上流社会情与欲的美丽身影,总是以高傲的优雅与全世界划清界线,以堕落而糜烂的方式抗议命运的荒谬。 此时此刻,远比这座城市还要璀璨的孤傲身躯,却是如此颓然,毫无形象可言的席地而坐,彷佛在等待,彷佛在期盼;等属于他的命运玩笑几时结束,盼属于他的纯真救赎何时降临。 菲菲泪流不止,缓缓蹲下身,让额心靠上他刚直的后背,垂下红透的双眸,就这么傻兮兮地抵着他。 夏尔双肩一震,面色却平静而温柔,感受到沁柔的野姜花香味,浑身的防备顿时放下。 「谢谢你……谢谢你答应我不去。」菲菲扬起今夜最明灿的笑容,带着浓重的鼻音反覆道谢。 拿开嘴边的短菸,仰望星空的夏尔徐缓的闭起双眼,感觉体内的矛盾冲突逐渐平缓。 只要她一个碰触、主动靠近,总能轻易抚愈他亲手割裂的伤口。 她在他荒芜的心里播下一颗种子,刚开始只不过是冒出绿芽,稍一不察,已成浓密的林荫。 空荡荡的胸膛中不再只是冰天雪地的荒凉,不再只有他孑然一人的身影,开始有了沛然的生气。 她不是天使,她是他仅存的最后一份纯真,是他宁愿割弃一切都想留在心上的宝物。 「你可别弄错了,我是因为觉得厌烦才没参加宴会,不是因为你。」即使防御已然松动,夏尔依然不肯正面投降。 「每次都说谎骗人……」菲菲小声的咕哝。 「你在嘀咕些什么?」听不真切背后的柔软低语,夏尔不悦地扬声。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菲菲退开抵得泛红的前额,让他顺利转过身,毫无阻碍的与她目光交会。 「真的没说什么?」夏尔傲慢地挑眉,凑近蹲得发麻索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狼狈人儿,犀利的蓝眸反覆审视着她。 她笑着摇头,甩落一串串咸咸的泪珠,然后有些欣羡地低喃道:「来到巴黎后,我还不曾参加过变装舞会,真可惜,要是刚才能跟布利萧先生借一件古董洋装的话,也许我们可以……」 夏尔蓦然拉她起身,拿开隔着彼此的纸盒,随意搁放在地上。 「夏尔?」 「等我一下,一下就好。」他将额心贴上她的,轻轻吁出一声叹息。 菲菲知道,他是透过这样的体温传递,平息他内心的矛盾退缩。看似无坚不摧的冷心,其实藏着最是不堪一击的脆弱。 夏尔需要她柔软的守护。 只是,他太容易敏感不安,总是擅自决定两人之间的距离,伪装成不屑她的靠近,但他孤寂的意志却一再向她发出求救讯号。 「亲爱的松鼠小姐,你愿意跟我跳一支森林之舞吗?」 夏尔圈过她纤细的腰身,往怀里一带,伫立的路灯提供了迷离的氛围,彷佛置身在只有两人的华丽舞会中。 菲菲愣了半晌,迷糊的轻声问:「可是……我们……就在这里……」 「我是误闯森林的纳粹军官,而你是错把坏人当好人的松鼠,有什么不对吗?这么棒的变装盛宴,当然要用舞步来庆祝。」夏尔将下颔靠在她的肩头,薄唇倚在她细嫩的耳旁,撩动彼此悸动的心。 菲菲仰高头,颈上的红色披肩拍打着两人相贴的脸颊,象是艳红的赤焰,煨暖了彼此一再相互伤害的心。 第二十四章 「夏尔,不要推开我,就算是一小步也不行,不要再推开我。」她红着眼眶怯畏地央求。 「除非你先推开我,否则我不会再这样做了,永远不会。」 「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不会再推开你。」灼热的誓言终于安抚了一颗旁徨的芳心。 「我也不会再那样对你,永远不会。」菲菲悄悄地屏息,说得坚定。 夏尔闭起双眸,双臂紧拥着她的纤腰,不让那些飘流在空气里的警告话语再有任何机会向他挑衅。 那时候,他枉顾她哀婉的请求,坐上车逃离订制铺,却在飞驰过三个街区时,命令司机停下。 一旦当起逃兵,重复的逃亡行动便不断上演。 他仓皇的下车,像个失去方向的流浪者,沿着街上的路灯往回走,双腿下意识朝着有她所在的方位前进。 当他回过神时,人已在这盏路灯下,茫然的抽着一根根虚耗生命的菸,将不期然邂逅的渴望交由他的命运女神安排。 然后,象是心有灵犀,菲菲来到了他的身边,正如当初她闯入了寂静的墓园,一举入侵了他空荡荡的心…… 「夏尔,我们不跳舞吗?」她以绵软如絮的声调如是问道。 「跳,为什么不跳?就这样跳到天亮也无妨。」 邪恶的纳粹军官在松鼠小姐颊畔落下轻柔的一吻,然后熟练地带着晕头转向的她跳起优美的华尔兹。 变装舞会在朦胧的街灯下举行,没有邀请函,没有多余的宾客。那些行人含笑的侧目只是路过,全然不会惊扰宴会主角的兴致,翩翩的舞姿如梦似幻。 晚安,我的命运女神。 酷热的溽暑已过去,河岸边的咖啡座闲置着,香榭丽舍大道上,缤纷的橱窗里已换上初秋的衣衫,宣告着另一个季节的降临。 霏霏细雨斜斜打上玻璃窗,布利萧太太轻轻合上门,阻绝凉意侵袭,她拢紧了披在肩上的针织罩衫,转身刚要喊一声,却立时让布利萧先生一记眼神阻止。 布利萧太太蹑手蹑脚,步向布利萧先生观望的方位,探头张望。 光线昏暗的穿廊上,菲菲正背对着布利萧夫妇俩,听着一通来自台湾的越洋电话。 她单薄的双肩略显僵硬,迥异于接电话之前的愉悦轻快,彷佛置身于冷冻库,寒气不断袭来,她一只手抓紧话筒,另一手环拥住自己,却依然觉得好冷。 布利萧先生拉住急着上前的妻子,低声制止。「除非她开口向我们请求,否则贸然伸出援手只会令她觉得不自在。」 「亲爱的!」布利萧太太显然反对先生的做法。 布利萧夫妇尚未开始一番论战,穿廊上的菲菲已挂上送来恶耗的电话,神色苍白的朝两人走来。 「我必须离开一阵子……我必须回台湾去……」 菲菲双眼空洞,语无伦次的模样,彻底吓坏了布利萧夫妇。 「菲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布利萧太太试图拥住她发冷的娇躯,却让她连番摇头婉拒。 「我必须立刻回台湾一趟,不能再留在这里……不能……对不起,布利萧先生,我得暂时请个假。」 「回去吧,不必担心,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布利萧先生替她取来风衣与提包,给予拥抱与抚慰。 命运的安排总是仓卒得不让人有任何防备的机会,任你再跋扈,再不可一世,皆要跪倒在它的脚下,任其摆布。 下了出租车,菲菲带着方才路上添购的行李箱,隐忍着泪不肯落下,返回小公寓,她站在熟悉的位置,愣忡地张望。 她先看着前两天和夏尔同坐的软呢沙发,再移动脚步来到厨房,幽幽望着今早与夏尔共进早餐的长桌。 这里,是夏尔一手替她构筑的避难所。 关于遭受背叛的痛苦,那些盲昧、只看表面不察事情真相的恶毒指控,梦想遭人侵占的难受和煎熬,全都阻挡在外,进不来。 这里因为夏尔的存在而坚若堡垒。 全是因为他,美丽又孤独的夏尔,她渴望守护的悲伤独角兽。 不,不行……此时此刻不是眷恋犹豫的时候。菲菲拭干泪痕,转身返回已成为她小小天地的客房。 将行李箱平摊在床尾,她迅速拉开乳白色的壁柜,不料,一柜满满的回忆迅速倒落在她身上。 吊在左手边的,那件枫红色洋装,沾满了与夏尔一起在街灯下共舞的记忆,再过来,那件染上各色颜料的伞状风衣,则是夏尔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菲菲咬唇闭起泪眸,动作僵硬地将一件件衣物卸下,胡乱塞进行李箱,间接的将两人之间最私密甜美的回忆,叠成一箱甜蜜又苦涩的记忆行囊。 她拖着重得快压垮馨躯的行李,竭力不让悲伤的情绪留下来,扳动门把。 「夏尔,难道你不请我进去坐吗?」 夏尔伫立在大门后方,与门外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冰冷的对峙。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也不需要你的探望。」 透过门缝,菲菲隐约看见他握在门把上的手青筋浮冒,几乎将它捏碎。 菲菲迷惑的略偏着头,换个角度,终于看清了女人的容貌。 站在公寓门外的,是一位高雅的妇人,她体型纤细,一身低调的香奈儿套装,盘成法式发髻的一头金发光彩耀眼,合宜的薄妆,勾勒出白种人的深邃轮廓,鲜红的丰盈嘴唇透着一丝诱惑。 她扬起浓密的长睫,深深注视着门里的夏尔。 那种目光实在太过……太过眷恋、太过渴望,强烈得近乎扭曲了高雅妇人该有的礼貌和矜持。 「夏尔,你怎能一句话都不说,就擅自跑来巴黎?你知道我们在美国有多着急吗?米克为了找寻你的下落,动用了大量人力,我们甚至聘请了征信社……」 「我们?」夏尔冷冷打断妇人心慌的告白。「你确定米克还想见到我?」 「当然呀,你是我们的孩子……」 「领养来的孩子。」他嘲讽的加上注解,故意撇开视线,躲避妇人异常执着的殷切注目。 当初,夏尔和毫无血缘关系的楚宁成为名义上的姊弟,却在楚宁为了脱离悲惨身分的磨练过程中,将他彻底遗弃。 那个曾经承诺永远不会放开他的女人,出于自私,绝情的抛弃了他。 此后,他又回到社会局被重新安置,直到让一对生活优渥的德裔美籍夫妇领养。眼前的金发美妇正是他的养母,他原以为,一心渴望的疼爱终于能够实现,结果得到的却是…… 「但是我和米克是全心全意的爱着你啊,夏尔,你不要对我无动于衷,我知道你依然还在意那件事……」 「够了!」夏尔象是蓦然惊醒的兽,怒意勃发,蓝眸恶狠狠地抗拒着妇人的哀求。「我不希罕你们的爱,我也不想当你们的孩子,我从来就不属于你们!」 「夏尔,我是那么的想念着你,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态度拒绝我?」高雅妇人轻声掩面而泣,顺势将身体偎近夏尔的胸口,过分亲密的诡谲暧昧正发酵着。 「请你离开,立刻从我的眼前消失──亲爱的母亲。」夏尔漠然的别开脸庞,冷酷地驱逐她。 不知因何,菲菲听得出来,他语末的那声称呼格外讥讽,象是刻意提醒着妇人,别越过虚构的亲情界线。 难道…… 「噢,夏尔、夏尔,我的夏尔,我确实是对你做了很多……世俗的眼光无法理解的事,但那是因为我深深爱着你呀!」 「是啊,你的爱,就是把一个渴望获得母亲疼爱的孩子拉到床上,让这个可悲的孩子背负乱伦的罪名,遭受众人唾弃与舆论指责,然后自己躲到丈夫身后,伪装成一个无辜受害者──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爱?」 房门后方,意外成为窃听者的菲菲为之震慑,松开淌满冷汗的手掌,紧紧捂住双耳,不敢也不愿再往下听。 她瞠着双眸,彷佛一瞬间丧失所有知觉,木然的转身,发凉的背沿着平坦的墙滑蹲下来,将脸埋进曲起的双膝间,放任散乱的意识被复杂的翻搅情绪淹没。 妇人逾越道德与伦常的骇人告白,透过门缝断断续续的传来,逼得她必须将双耳捂得更紧,才能遏阻那些可怕的话语飘进耳里,已经溃散的心神彻底被击碎,无法汇聚。 第二十五章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选在夏尔最需要她的此刻? 菲菲撑开颤抖不止的眼皮,波动剧烈的心浮沉不定。 对不起,对不起……如今,她已无法如愿守护着他。 直到间断的争论声趋于平静,始终紧捂着唇不放的泛白小手缓慢的滑下,哀伤的大眼直睇着行囊,确认收藏在里头的美好记忆未曾遭受污染,她才能一并安心的携走。 这一离开,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何时是归期…… 菲菲费劲的拉起行李箱,不让它发出任何声响,放轻了足音,步出房门,看向另一头的主卧房。 在那扇门的后方,夏尔正躲在房里,独自吞忍痛苦,默默舔伤。 「夏尔,我走了……再见。」反覆抿咬的苍白嘴唇张合着,含糊地告别。 于是,菲菲驼负着最沉重的忧伤,一如秋季无声无息的降临,杳然离开了夏尔替她构筑的小小避难所。 她一离开,曾经是灵魂相系的私密空间,开始瓦解崩裂,支离破碎。 哪怕是再轻微、再难以细察的举动,只要是来自于菲菲,夏尔都能感觉得到,那是命运式的召唤,宿命式的连结,难以言喻的灵犀牵引。 夏尔站在房门后,打开门,望穿寂静如墓室的客厅,越过这段距离,来到余留着野姜花香气的客房。 这里已然空荡荡。 她走了,未留只字词组,没有半点蛛丝马迹,甚至连一个微乎其微的线索都没有留下。 关于菲菲的一切,彷佛是一场夏日春梦,虚幻而美丽,纯真而不实。 现在,他被迫从这场美梦里醒来,醒得狼狈不堪,醒得粉身碎骨,醒得宁愿死去也好过睁开双眼面对真实的空虚。 他的胸口只剩填塞不满的黑暗空洞。 他猜想,菲菲必定是听见了肮脏污秽的恶心事实。 他猜想,菲菲对他的容忍限度已然抵达临界点。 他猜想,菲菲终于决定弃守对他的感情与执着。 所以,梦不得不醒……不,不对,他从不作梦,从不! 这只是一场过于投入的游戏,荒腔走板,脱离了他原有的规则与习性,彻底失控的游戏。 游戏结束,如同以往,菲菲被他淘汰,再也不会出现在他身边,再也不会! 忽然间,夏尔牵动嘴角朗朗的笑了,笑得不可遏抑,笑开绷得极硬的脸部线条,笑疼了肺叶,整座公寓都回荡着冰冷而无意义的笑声。 阵阵笑声掩盖了静谧,粉饰了空虚,也撕裂了最深沉的痛楚,宣告着游戏终于结束。 他,终于变成一只独角兽,回到属于自己的华丽墓园,遭受命运女神放逐,独自咀嚼孤独…… 【第十章】 象是写满告白的纸片被撕碎,化作一朵朵苍白的雪花,落在来去仓卒的行人肩上,冰封了整座城市。 巴黎,太美太忧郁,时时有人为爱心碎,刻刻有人为情崩溃。 菲菲犹记得,离开时她穿着一袭轻便的秋装,如今归来,又是一身厚重的御寒厚衫,焦糖色的大衣支撑着她疲倦不堪的身体。 出租车驰驶在雪夜中,将来自东方国度的娇小身影送达订制铺。 布利萧夫妇给予她深深的拥抱,表达最真挚的关怀。 短暂打过招呼之后,她片刻不停留,即刻转往魂牵梦萦的小公寓。 可是,公寓的大门牢牢深锁,圆舞曲的旋律透过门铃不断吟唱,回应她的却是孤寂清冷。 菲菲背过身,倚着门扉,将额心抵靠在满载着悲伤情绪的行李箱上,各种古怪的思绪开始酝酿。她臆测着,夏尔是否又开始过起荒唐的生活,是否又浸泡在酒精中麻痹自我…… 她难受的猛摇头,企图甩开那些负面思考,沉淀紊乱的心绪。 蓦地,她惊忆起什么,仓皇的起身,拖过快压垮娇小身子的行李,重新招了部出租车,直奔短暂熟悉过的学区。 「皮耶?埃里特?是我菲菲!」她扯开干哑的嗓子,小手拚命拍打着门扉。 「小姐,你来这里找谁?」楼上的住户听见呼喊声,纳闷地下楼询问。 菲菲转过头焦急地询问:「住在这里的皮耶先生……我是来找皮耶先生的,请问你见过他吗?」 对方的神情透露着古怪,纳闷地回道:「你不知道吗?上个月这间公寓已经被警方封锁,据说住在里头的一伙人全在干些非法交易,还有国际刑警来搜过证。」 「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这样的……」骤然听闻这样的消息,菲菲震愣如傻,发麻的柔荑握紧了行李箱的把手。 「小姐,你还好吗?」对方关切的问。 「不好,一点都不好……」她神情空洞的喃喃自语,拖着越来越沉重的哀伤行囊,泪落离去。 菲菲站在街头,旁徨的仰望着漫天的雪花,感受刺骨的冰冷一波波袭来。 为什么,天空黑得这么凄凉? 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如此无常?为什么总有无可预期的浓重哀伤等着击垮我们?为什么相聚之后,总是必须面对分离? 这里不是巴黎吗?几世纪以来,令众多艺术家以及文豪们为之陶醉,不愿醒来的美丽城市,为什么此时此刻看来宛若一座葬梦的墓园? 菲菲倚着行李箱,浑身乏力的蹲了下来,泪水在眼中流转,彷佛一瞬间被整个世界遗弃,深深的无助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她困锁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 「迷路了?还是弄丢了什么?」 一名俊美高大的陌生男人不知何时驻足在对街的灯下,站姿慵懒,嘴上叼着菸,双手分叉在黑色毛毡大衣的两侧,充满谜般的氛围。 菲菲茫然的左右张望,这才确定前方象是罪犯的俊美男人是同她说话。 「如果你继续蹲在那里,等会儿要是一辆没长眼睛的卡车转弯开过来,你可能会立即被辗碎。站起来,要不就直接躺下去等死,你自己选择一项。」 从对街灯下飘来的懒散嗓音,不知是劝阻抑或是讽刺,男人象是捺着性子等着她作抉择。 菲菲思索着,零碎的记忆里逐渐浮出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你是……」 她忆起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男人,就在那个有着美好回忆的小公寓里。 当时夏尔神色略僵,对他爱理不理,两人像是熟识多年的旧友,又好似交情不深,令人雾里看花,摸不着头绪。 「你来迟了一步,那个道德沦丧的二十一世纪卡萨诺瓦已经毁了。」彷佛看透她迟钝的醒悟,男人揭开谜底,懒得故弄玄虚。 「你知道夏尔的下落?」菲菲抬起袖子抹去一脸狼狈,等待宣判似的焦急地喘息着。「请你告诉我,他人在哪里?」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铁宇钧径自抽着菸,目光充满戏谑。 「我、我知道你是夏尔的朋友……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他的下落,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问题是,我不需要你替我做任何事。」铁宇钧踩熄了短菸,直朝蹲在街角的小可怜踱近,一脸懒得多管闲事,却又非碰不可的厌烦模样。「我早猜到那小子肯定会玩出祸端来,可是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他居然会栽在你这个纯真的小绵羊手里。」 「请你告诉我夏尔的下落!求求你!」菲菲忍住啜泣,苦苦地央求。 「你真这么想知道?」 「是的!」 「那后果可要自负。」铁宇钧咧开率性的微笑,懒得多废话,直接扯高这只迷途的羔羊,顺道勾过极轻的行李箱,动作一气呵成。 「先生……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闯关。」 「闯关?不,我要去找夏尔!」蓦然煞住脚步,菲菲闷瞪着不知来历、仅有一面之缘的不羁男子,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 「你要是不闯关,我保证你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到夏尔那小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决心想救回夏尔,现在就立刻放弃,永远别再提起这个人这个名字;如果你对他的心够坚定,小小一个赌注,你也应该孤注一掷,不是吗?」铁宇钧直接质询起她的意志是否够坚定。 「赌注……」菲菲忽然笑了,泪水却泫然坠落,因为她忽然忆起当初夏尔亦曾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如何?」铁宇钧扬眉淡问。 「无论前方阻隔着什么,我都愿意赌。」菲菲仰高让泪水涤澈的大眼,不再迟疑,不再犹豫。 第二十六章 「很好,起码你没有浪费我今晚的时间。」铁宇钧打开车门,押送人质似的将她推进后座,关上门之前忽然俯身,丢出一句古怪的警告,「希望你挺得住。」 菲菲张嘴欲言,对方却丝毫不给她任何发问的机会,径自关上门后跨入驾驶座,启动引擎,驰离了铺满一层薄薄银霜的街道。 街景倒映在车窗上,菲菲凝望着没有灯光的建筑物,默默回想着与皮耶他们共有过的欢乐时光,双眸垂掩,晶莹的泪珠随之潸然落下。 再见了,那些不会再回来的美好时光…… 当骄蛮的一巴掌刮过脸颊,呆愣的菲菲终于明白何以铁宇钧会再三提醒她千万要挺住。 「我不准你见小尔!」披泄着一头红棕鬈发,绝艳娇贵的红裳女人,不顾高雅形象瞬间崩塌,像只暴怒的红狮放声怒吼。「小尔有我来保护,不需要你这个临阵脱逃的伪善者!」 眼见第二个巴掌又要落下,铁宇钧飞快的伸臂揽回肝火过旺的爱人,阻止情绪失控的野玫瑰继续发动绿刺攻势。 「宁宁,你冷静点。」他安抚小顽童似的莞尔轻吟,毫不讶异这株野玫瑰的攻击性远远超乎估算值。 「冷静?你要我冷静?!我都还没跟你算这笔帐!」楚宁拽过可恨男人的双襟,骄纵的发难。「我警告过你不准把小尔的事情告诉她,你是耳屎过多阻塞了听力还是耳朵长茧?!如果你真闲得发慌,那就回去南美洲卧你的底,少来管我的事!」 铁宇钧对爱人的脾性早已了如指掌,扬着笑回道:「当眼前有一个窝囊废正躺在你饭店套房的床上,镇日喝得酩酊大醉,相信再过不久便要因为酒精中毒送进勒戒所,你说,我能不管吗?」 捂着麻痛左颊的菲菲立刻惊醒,不顾咖啡馆里旁人的侧目与窃窃私语,上身横越过桌面,紧紧攀住楚宁的双肩。「让我见夏尔!你必须让我见他一面!」 「凭什么?你算什么?」楚宁咬着唇,抬眸迎上始终无惧的纯真大眼。 菲菲猜不透这个女人与夏尔究竟是何关系,但从她激烈的举止与敏感的反应判断,她对夏尔充满莫名的愧疚,以及急于弥补的关爱与呵护,迥异于那些只是贪恋夏尔美丽表象的女人。 楚宁知悉她与夏尔无形的羁绊,甚至对此充满羡妒,全都清晰的写在那双娇艳的眸子里,毫不遮掩。 「上回我见到小尔的时候,尽管他过着糜烂又荒谬的生活,但至少他还能说能笑,现在呢?在你把他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之后却拍拍屁股走人!你知道他变成什么鬼样子吗?你不知道!因为你躲得无影无踪!」 「那你呢?」菲菲沉静地反问,听似虚软的语调却尖锐而犀利,一举刺穿了楚宁的伪装。「如果你真的这么关心他,为什么我从来不曾见你出现在他身边?」 「你到底想说什么?」楚宁缓缓收起尖牙利爪,暂且按捺满腹怒火。 「也许,有些问题你可以回答我。为什么夏尔这么讨厌花?明明讨厌却又要不断地画;为什么每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都要靠酒精助眠?为什么他害怕别人从他面前转身离去?」 难堪的沉默逐渐蔓延开来。铁宇钧支颔偏首,看向象是捱了一记重拳的楚宁。如果他猜得没错,小可怜已闯关成功,只差最后一击。 「请你回答我好吗?」 菲菲恳切的催促反而让楚宁更显狼狈,所有的美丽瞬间捣毁,猖狂的气焰灭得一丝不剩,理直气壮的假象全在那双纯真大眼的审视之下狠狠的撕碎。 「他讨厌花,是因为那一年我遗弃他的时候,是在中央公园的一场花卉博览会入口……」楚宁颤抖着红唇,进行着最严苛的自我拷问。「他说,他母亲死去的那一晚,天空是黑的,没有月光,所以他害怕没有月亮的夜晚。他痛恨他的酒鬼继父,自己却时常藉由酒精麻痹一切知觉,他说,他不敢作梦,因为美梦到最后都是痛苦的醒来,所以他害怕梦醒之后的空虚…… 「夏尔的母亲,是遭知名画家抛弃的外遇对象,所以夏尔痛恨作画,偏偏他的才华、他的光芒,即使自我放逐也无法抹杀。对他而言,越是痛恨的事情,越是使得他用以自虐,他用不断作画的方式唾弃自己的天分与才华,他的性格已经彻底扭曲到这种地步,而你却从他面前转身离开!」楚宁的语气急转直下,高亢而尖锐的指责道。 「但是,你曾经放弃了夏尔。」 菲菲这句柔软的控诉,远比死刑判决要来得椎心刺骨,刹那,楚宁象是丧失了璀璨光芒的女皇,强撑着仅存的自尊,隐忍着眸中的脆弱,高傲的认罪。 「是,为了生存,我不得不放弃他,但那并不代表我会永远放弃他!」 「我知道,所以你回来找他了……可是已经太晚,夏尔的心早已不在了。」 「那也与你无关!」楚宁咬牙切齿,下意识的扬起纤手,却让铁宇钧一掌擒住,连人带魂一并从座位上被揽抱而起。 无视他人的视线,铁宇钧将楚宁扛抱到咖啡馆外,不断嘘声安抚她。 「嘘什么嘘!下回你逃亡到台湾去的时候,我会记得买两打嘘嘘乐尿布堵你这张烂嘴!你凭什么阻止我教训那个愚蠢的笨蛋……」 「闹够了吧?」铁宇钧长臂一勾,熟练的将泪水决堤却不肯认输的倔傲女人拥进怀里,用宽阔的坚硬胸膛包容这株野玫瑰浑身的绿刺。 楚宁不肯示弱,尽管细致的妆容已让懊悔的泪水洗去了大半。 「我讨厌她的眼神!她那双眼睛,让我觉得自己既贪婪又丑陋,她让我觉得自己很卑劣,很无耻!我讨厌她,她让我感到自卑!」 「我知道,我都知道。」铁宇钧双臂交剪,轻吻着泪湿的丽容,悉心安抚。「可是,你这样做只会让小尔痛苦,你明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人是谁,不是吗?」 「去你的!铁宇钧去你的!你真是我见过最混蛋的男人!」楚宁厌恶这个男人总是能轻易看透她的心,冷眼旁观她出糗的蠢样之后,才像救世主般现身解围。 「所以你才爱我不是吗?」铁宇钧笑着挡回她失控的辱骂,互相挖苦,互相调侃,早已是两人间独特的调情方式,见怪不怪。 「我不想看到她……」 「可是小尔想。」铁宇钧戳醒她执迷不悟的防卫。 「你真的很可恨!」瑰艳的丽容瞬间憔悴,再也撑不起女皇般的尊贵形象。 「我不想看到你搞得两败俱伤才又痛苦后悔。」铁宇钧沉声劝道:「宁宁,让她见小尔,放过你自己,也放过他,让你们彼此都从那场恶梦里走出来,好吗?」 倚着能够替她驱离孤寂的温暖胸膛,楚宁忽然失去了一切动力,浑身颓软,落寞地偎进他的颈窝,极为不情愿的转动美眸望进玻璃窗里呆坐在座位上的菲菲,始终不语。 「宁宁?」铁宇钧放柔了沉稳的嗓音,轻声催促。 「如果她敢像我一样混蛋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其实楚宁早已经妥协,只是不愿轻易松口。 「我相信。」铁宇钧疼惜地吻上她抿紧的嘴角,分担她满腔的内疚和痛苦。 「我不是认输……不是认输,绝对不是。」她依然自欺欺人。 「我知道。」铁宇钧好笑地伺候着高傲又娇贵的野玫瑰,眼角余光望进玻璃窗里,朝一脸泫然欲泣的菲菲扬眉示意。 菲菲傻傻的点头,抚了下肿烫的左颊,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滑落。她握紧双掌,汇聚暖流往胸口灌注,渴望能从内心燃起一盏灯,替夏尔携来光明。 她不是盲眼少女,他也不是真正的独角兽,他们只是在纷扰的尘俗中穿梭寻觅的平庸凡人,渴望着一颗真心,渴望着破晓的曙光能够驱散幽暗的黑夜。 夏尔,你听得见我的呼唤吗? 刷开电子锁,呛鼻的酒精气味萦绕在顶级套房中,酒瓶滚散在各个角落,让人彷佛置身于昏暗的酒窖。 一盏仿古造型的提灯悬在纤巧的小手中,橙黄的灯光映亮了遍地的紊乱,娇小人儿徐缓的踱近卧在床侧的昏醉少年。 遮去泰半俊颜的半长发丝璀璨不再,褪去了昔日的金黄,露出真实的色彩。 夏尔美丽的伪装,已被他自己拆卸得支离破碎。 第二十七章 菲菲拿高提灯,让暖沃的光线替消瘦的俊容驱离哀伤。可惜,他醉得厉害,彻底迷失了意识,深陷在一场又一场浑噩的梦中。 她的耳边,响起铁宇钧刻意轻描淡写的转述── 我是在皮耶那群人的工作室里找到这个小子,他的后脑有遭钝器敲伤的痕迹,昏迷在工作室后方隐密的房间里。根据我推断,肯定是警察上门时,皮耶为了不让他遭牵连,偏偏他又不肯合作,不得已只好蛮干。 临危的那一刻,皮耶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拯救夏尔,不愿见他沦落于悲剧中。 菲菲将提灯搁在地上,两人的翦影投映在乳白的墙面上,她蹲坐在床沿,轻摇着一脸惊惧的冰凉俊颜,悄声低唤,「夏尔,你醒一醒。」 可是他醒不来,始终梦呓喃语,象是病了一般,不停翻来覆去。 「夏尔,你快点醒来。」 菲菲不厌其烦的催促着,甚至倾身将绯红的嘴唇印上他苍白的薄唇,盼能渡予几分温暖,让他从恶梦中抽离。 「夏尔,你不能为我醒过来吗?」她双手捧起意识涣散的脸庞,不顾疼痛,将肿胀的左颊煨贴着他的额心。 夏尔感觉到了什么,紧闭的眼皮惊跳不止,用尽残余的气力,撑开已摘去蓝色镜片的双眸。 朦胧的景象里,他看见了一盏将熄未灭的灯光,远从昏暗的彼方照来,伴随着甜美的野姜花气息,与封锁住他的黑暗恶夜相抗衡。 「夏尔,我的爹地过世了……所以我不得不离开,我必须去见他最后一面,他是我仅存的亲人。」菲菲叙述着仓卒离开的真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因为当时我的心太慌、太乱,那时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守护任何人,所以我不得不离开……我不是逃离你的身边,也不是因为唾弃你而离去,为什么你不能对我抱持着一点信心?为什么要这样糟蹋你自己?」 迟来的倾诉,透进了黑暗的一隅,窜入了被恶梦困锁的意识,犹如失去系绳的飘流小舟,终于望见远方的灯塔,不再旁徨,不再飘泊。 「皮耶想守护你,楚宁想弥补从前的过错,每个人都渴望帮助你脱离恶梦啊,你怎能如此狠心,无视他们的努力?」 「……因为他们不是你,我只要你,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浊哑的嗓音挣破了恶梦的黑雾,朗朗表明他压抑的心迹。 菲菲泪如雨下,让夏尔一脸濡湿。泪水滋润了他干涩泛红的双眼,滋润了他冰冷苍白的嘴唇,企图解开加诸在他身上的恶毒魔咒。 「他们说,我是一朵生病的玫瑰,病态而堕落的美丽令那些人疯狂着迷,可是,他们只在乎我的表象,并不在乎我的内在,那些嘴里说爱我的人,他们只想从我美丽的躯壳得到暂时的欢愉,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内心的黑暗与痛苦只有你看得见,只有你。」 为什么害怕轻易入睡?因为恐惧着过往的恶梦来袭。衰弱的母亲,如风中之烛在他怀里熄灭的景象太过鲜明,象是最恶毒的魔咒,对他进行残酷的鞭笞,所以他从不允许自己作梦! 他将自己囚禁在堕落的泥淖里,不许自己伸手探向光明,因为作梦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而他,已经彻底厌倦必须赔上灵魂的蚀本交易。 「我多渴望得到母亲的疼爱,可是那个女人给我的却是违背伦理道德的爱!她利用母亲的名义,把我骗到她的床上……」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菲菲拥住自掀丑陋的阴郁少年,渴望用自己娇小的身体,替他挡去那些可怕又龌龊的袭击。 「你觉得我很恶心吧?很令你厌倦吧?应该彻底遭受唾弃才对,是不是?」夏尔任由她紧密的拥着,闭上沉重的眼皮,让泪水毫无声息的滑下眼角。 「那些阴影再也不会缠着你了,再也不会。」 「不,那些恶梦永远不会放弃出现在我眼前,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无论是醒着还是昏睡,就连我喝得再醉、再不省人事,它们时时刻刻守在角落,等待着每一个侵袭我的机会!」 「夏尔,你醒一醒,为我醒过来,好不好?」 「菲菲……我醒不来,我是个不值得得到救赎的废物……」 「你可以的,你可以的!」她揪过颓软的昂躯,紧咬下唇,以绝不放手的无所畏惧,扬高皓腕甩出一巴掌。 夏尔蓦然一震,剥去蓝色伪装的琥珀色双眸霎时睁开,看见那张哭惨的憔悴小脸有多不舍、有多痛心。这一巴掌象是一把利刃,直直刺入她的心窝。 他不敢与她纯真的大眼对望,惊骇的撇开视线,空虚无依的胸口下意识涌上巨大的渴瘾,丧失理智般的不停翻找着酒瓶。 突地,一只温软的小手按住他的手背,顺势取走他手里的酒瓶。「你不能再喝了,必须立刻停止。」 夏尔狼狈地弹坐起身,凶恶的抢回酒瓶。「给我!这不关你的事!」 「夏尔,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游戏已经结束,你不需要再回到我身边,离开吧。」他木然地回应,撬开软木栓,一口口将酒灌进空洞的身躯,让它填补内心的空虚,麻醉一切知觉。 菲菲意图抢回酒瓶,却让夏尔蛮悍的挥开,他冰冷地恶瞪着她,并且重新筑起一道抵御的高墙,抗拒她的接近。 「你不该回来的……我已经不需要你了,你对我而言只是一时兴起的游戏,毫无意义可言。」 「我要回来,我当然要回来,我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支柱了,夏尔,你能不能再让我躲到你那里,当我永远的避难所?」 「这座避难所这么脏,这么臭,你不会想躲到我这里来。」他自暴自弃的冷冷一笑。 「我只愿意躲到你这里,其余的,再好再美再密再牢我都不要。」菲菲扳开他不断想甩掉她的大掌,将哭得涨红的小脸埋入他的胸膛,将温暖与光明藉由拥抱传入他的心里。 夏尔猝然将她推离,犹如雪夜中迷失归途的孤狼,怀疑任何一个接近自己的黑影,循从野蛮的本能,残酷地回应。「我要你滚开你没听见吗?滚得越远越好!最好远到我永远都找不着!」 「不……你需要我的,夏尔,你需要我。」她虚软的啜泣,始终不肯离去。 「我只需要这些酒。」他将冰凉的瓶身抚近脸颊,爱恋似的蹭着,迷醉潦倒地躺回冷透的床铺,彷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与这瓶威士忌。 「夏尔,你清醒一点!」菲菲双手抡握成拳,重重击落在冰冷的胸膛上,希望能藉此唤醒他。 「清醒?难道我还不够清醒?干脆挖个坑洞将我彻底掩埋不是更好!」 「夏尔……」 「停止、停止!不要再喊我的名字!」 他干脆捂耳翻身,背对她心碎的呼唤,背对满室冷清,背对自己的心,背对一切可能的救赎,如同死前的痛苦煎熬,不停梦呓呻/吟。 「离开!统统都从我身边离开!我不需要任何人……」 菲菲咬住下唇,不许自己痛哭失声,因为父亲去世而哀伤的心,又因夏尔的自我毁灭再度崩溃。 颓坐在地上,她茫然瞪着熠熠的提灯,感觉横隔在彼此中间的是一湾幽蓝的深海,再多的呼唤皆是徒然。 就这样了吗?到此为止了吗?她和夏尔的命运羁绊,已经彻底割裂了吗? 「夏尔,你要是再不醒来,我这次真的要离开了。」不肯轻言舍弃的呼唤犹如细雨霏霏,尽管微弱,仍绵密不绝。 床榻上的美丽少年毫无所觉,持续沉沦在酒精的麻醉中,载浮载沉。 「我真的要离开了,真的。」 他不理不应,意识昏沉的哼起那首令人心寒的童谣,幻想自己正躺在暗夜的墓园里,任由苍茫的风雪将他埋葬。 「夏尔,你真的打算这样下去吗?你连睁开眼睛看看我的勇气都没有吗?」 菲菲拭干泪痕,举高提灯,让光源照亮吞噬一切的黑暗。 「我替你携来的光,你也不想要了是吗?」她扯起一抹凄迷的笑,抛起手中的光明。「既然你不要,那它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语毕,她松开小手,任由提灯坠落在地上,灿光灭去,只剩深浓的黑暗。 蓦地,恐惧蜂拥而来,争相推挤着,促使夏尔惊骇的睁开眼。 第二十八章 他看见了无尽的黑暗,一直渴望吞噬他美梦的恶兽,此刻已在眼前,饥渴的垂涎着他小心翼翼守护的纯真。 「再见了,夏尔。」 他的耳畔拂过这声落寞的道别,狠狠贯穿他仅剩空壳的胸口,螫痛了他渴切聆听柔软轻唤的双耳,残忍的肢解了他最后的希望,他这才恍然痛悟,一切的抵抗都是徒然。 静谧之中,华美的顶级套房成了死寂的空城,殷殷呼唤的纤美身影成了一个泡沫般的幻影,彷佛不曾存在过。 他的命运女神倾尽一切,甚至不惜踏入污秽的泥淖,只为了替他带来光明的救赎,他却百般抗拒,甚至狠心的将她从面前推离…… 「菲菲!」狂乱的呼唤,回荡在寂静的套房里,夏尔撑起身子,心碎的大吼。「不要离开我!求你不要离开!」 无形的疼痛,远比有形的伤口还要折磨,他的灵魂出现了一个空虚的缺口,暴露了他最狰狞的丑陋。 她可以惩罚他、训诫他,但是别轻易的放弃他! 「你说得没错,我比你还要懦弱无能,我连支撑自己面对恶梦的勇气都无法拥有,我的人生只是一出可笑的悲剧……」 「菲菲!为我留下吧!」 「菲菲,你听见我的请求了吗?」 夏尔疯了似的不停嘶吼,在得不到任何回应的静谧里,焦渴的心逐渐缓下,彷佛他的灵魂从美丽的躯壳里被谁剥离,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菲菲……」他颓然跪下双膝,承受亲手召来的天谴。 霍然,一记绵软的拥抱解除了魔咒,拯救了他,温暖的纤细双臂紧紧环住他冰冷的身躯,含泪哽咽,「你终于醒来了。」 「别离开我……菲菲……我不能没有你……」 「我不会离开,哪怕是跌得再痛我也不怕,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待在属于我的避难所。」 「菲菲,我推不开你了……永远都推不开你。」他的灵魂已经是千万个碎片,只有她才能拼凑完整。 「那就永远都别推开我,永远、永远。」她吸了吸鼻子,害怕被他摒除在外的滋味,害怕只属于她的避难所遭封锁。 「菲菲,你真是个蠢蛋。」夏尔痛心的深闭双眸,循从心之所望,展臂回拥着属与他的这份美好纯真。 「我不蠢,我很聪明的。」菲菲将柔软的掌心平贴在他心口,小声地问:「猜猜我在回来的途中遇见了谁?」 「谁?」 「一颗流浪在外忘了回家的心,是夏尔那颗一直在外流浪不肯回来的心。」暖意自她的掌心透进他空洞冰冷的胸口,宣示着她纯真而坚强的守护。「我劝它赶快回来,一直苦劝着它,它很高傲的,又不太喜欢我……」 「它的高傲只是为了掩饰慌乱,它害怕被你发现它早就渴望着有人带它回来,害怕自己的行踪被你寻获,可是到了最后,它还是只能跟你回来。」 「是呀,所以我成功的把它带回来了。」菲菲枕进他的胸膛,放任倦意来袭,所有伤悲也一并被隔绝在外,无从靠近。 夏尔将她牢密地嵌拥,不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或是剥夺,让重新回归温热胸膛里的那颗真心,回应她携来的光亮。 今晚的巴黎,一颗破碎的心被细密的缝补,伤痕在泪水的抚慰中逐渐淡去。 穿梭在上流社会的一朵堕落恶华,优雅退离了众人瞩目的堕落舞台,返回属于他的无忧乐园。 他的命运女神,为他谱写了一则纯真美丽的童话,没有悲伤,没有离别,没有忧郁,只有浓烈的炽热爱恋。 一张手绘的花卉海报悬贴在街灯的灯杆上,行人匆匆,谁也无心驻足。 但,相隔两个街区外,拉法叶百货里,一场名为「极恶之华」的油画展览,彻底轰动巴黎艺术界。 不愿具名的天才画家,一幅幅绚丽斑斓的画作,以极高水平的高超画技,不临摹、不沿革、不模仿,细腻的色调,大胆明快的线条,古典、新古典、文艺复兴、写实、超现实……作画者以他的才华证明了不容恶意抹杀或是蓄意贬抑的深厚实力。 一份份写着挑衅字眼的邀请函,吸引了各路的评论家、艺术记者到场关注,众人错愕哗然,争相揣测,究竟这位刻意不挂名的画家真实身分为何。 确切的答案无从得知,于是众人只好转移焦点,试图从会场上的一幅幅精湛画作寻觅一丝线索。 或许,高悬在展览会场中,担当最后压轴,那幅裱着淡金色画框的画作可以稍稍释疑。 画中的东方少女温婉的端坐着,齐眉的刘海下镶着一双核桃形状的乌黑大眼,圆润的脸蛋上带着一抹真挚无邪的微笑,嘴角浮现稚气的小梨窝,与之对焦的这一瞬间,彷佛感觉不到丑恶,世间遗失已久的善与真于焉浮现。 画作的左端,是一行以赤红的颜料写下的苍劲题字── 人生不过是一行波特莱尔 他歌颂着诗人笔下关于这座有着过多欲/望、美梦的城市,描摹出它的堕落与沉沦之美。 于是,来自各地不同肤色、不同人种的观赏者,他们嘴里所逸出的赞叹,由心而发的崇拜,一波又一波淹没了整个会场。 巴黎,依然充满着纸醉金迷的物质欲/望。 历经漫长的耶诞假期,凛冽的空气中捎来了一丝春意,削弱了萧瑟的寒冷,冬雪渐融。 斑驳的青铜兽雕像尚凝结着一层薄霜,朦胧了凿刻于兽身上的铭文。 暮色下的墓园里,风声卷来了模糊的交谈声,偶尔,几句不染忧郁的笑声轻轻敲破了空气中的孤寂。 「让我喝一口──」石台上,惊艳整个艺术界的画中主角正闷声央求着。 只可惜,在她身旁并肩相偎的褐发少年早已记取上回惨痛的教训,宁可独自一人解决手中犹剩半瓶的波尔多红酒,也不愿再让他的「纯真」吐得他一身秽臭。 「夏尔──」菲菲抿起粉唇,抗议他一再的漠视。 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耳骨上的一排银环,戏谑地转眸,目光深邃且温柔的凝视着身旁的少女。 「蠢蛋不能喝酒。」让这只小松鼠沾酒的后果绝对不堪设想,此时此刻,他可不愿意面对一个胡言乱语的小醉鬼。 「我不是蠢蛋。」菲菲噘嘴反驳,却在他的俊颜上见到恶作剧的痕迹。 「要不要和我玩个游戏?」 「不要。」回绝之后,冻得嫣红的圆润脸蛋漾起令人目眩的娇憨笑靥,交换条件似的柔声补充道:「除非你让我喝一小口。」 状似评估,夏尔眯起了琥珀色双眸,深饮一口红酒,才拥过干瞪眼的菲菲,将薄唇覆上她的软唇,让浓郁的酒香透过唇齿的厮磨相互递染。 「游戏一旦开始,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你确定?」 「嗯,我确定。」 夏尔噙着笑,以澄澈无秽的漂亮双眼充当画笔,将她坚定而柔美的翦影、腼覥羞涩的笑颜绘进心底。 曾经流浪的心,被她锲而不舍的寻回,空洞的胸口,因为她而重新注入蓬勃的生气。梦,由她开始,清醒抑或沉睡已无差别,有她陪伴,即是最美的梦。 夏尔与菲菲额心抵额心,共享彼此的体温,共尝嘴里的酒香,共听彼此的心跳频率,共筑美梦。 静谧的墓园里,没有漫长的孤独,只有浓烈的缠吻与坚毅守护的信念,象是永恒不灭的火炬,燎亮了周遭。 吟唱着童谣旋律的八音盒,被万般珍惜的捧在纤秀的掌心中,上头互视而笑的一双陶偶彷佛也感染了两人的情意,无声的互诉情衷。 古老的旋律不再苍凉寂寞,神话里得不到圆满的遗憾,也安息在遥远而不可考的时空里,不再悲伤。 或许,在某一个流转既久,逐渐失去真实性的版本里,独角兽与盲眼少女终于相聚,并且誓言永不分离。命运女神终于眷顾不停呼唤的悲伤独角兽,赐与牠一份无瑕的真爱。 「明天去探望老家伙的时候,别向他提起画展的事。」 「为什么?」被吻得痴傻如醉的小松鼠迷惘的问。 「反正他人在牢里也看不见。」跋扈不可一世的纳粹军官如是答覆。 「夏尔……你脸红了?」 「闭嘴。」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dbbb;手机站:m.dddbbb)】